本书由 刺猬扑扑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综武侠]美人裙下》 作者:摘星怪 文案: 吴裙是个令人神魂颠倒的美人。 PS:多年前江湖传说中的十二红楼里有个九姑娘,最喜欢收集漂亮裙子,谁送的裙子合心意,她就和谁狼狈为奸。 有一天,她收到了一条来自后世的裙子,自此打开了新世界大门…… 当所有人开始自相残杀~ 美色撩人,谁能坐怀不乱? 收裙坑人黑心美人VS正反派修罗场男主 注:本文苏破天际,脸红心跳~ 每条裙子代表一个武侠世界(这是一个集裙游戏~) 标准只有一个:苏!爽!可!口! 内容标签: 武侠 穿越时空 爽文 主角:吴裙 ┃ 配角:武侠世界的裙下之臣们 ┃ 其它:苏爽文,黑化 ==================== 第1章 无花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打更人敲了一下铜锣,不徐不急的在巷子里走着,这时候寻常人家都已经睡下了,夜行的大多是些江湖人。   已近寅时,一轮月儿悄悄的挂在天边。   巷子深处的拐角里,一个穿着白色锦衣的姑娘微微叹了口气,面前挡路的石子被精致的绣鞋轻轻踢开。   “姑娘为何忧愁?”   夜色里,一道温润平和的声音问。   吴裙转头四处寻了寻,终于在屋顶上看见了一个盘腿坐着的和尚,那和尚也穿着一身白衣,不过那白衣却是寺庙里的僧衣。   “大师长的真好看。”   吴裙突然出声道。   她声音清软,为了不惊扰打更人故意压着的时候更显得娇憨。   无花略微一愣,却是没想到她会这么说。   微微敛下眉来:“姑娘还没告诉贫僧方才为何叹气。”   吴裙眨了眨眼,软声道:“我丢了一件很重要的东西。”   她说着又叹了口气,似有些烦恼。   无花温声道:“既是如此,姑娘不妨告诉贫僧,贫僧或可代劳。”   “你可真是个好人。”   屋檐下的姑娘笑道。   她长的极美,笑起来如瑰云破月,氤氲皎皎华光。无花平生亦见美人众多,他母亲更是闻名天下的绝色,可与眼前这女子比起来,却到底少了些朝气。   那极珍贵的云雁细锦衣缓缓的滑过地面,锦丝的缎子裹着窈窕的身姿,静亦婀娜曼丽,婉转间妙不可言。   这已是人间难寻的姝色。   吴裙轻笑了声,那双剪水秋瞳软软的望着无花,似有千言万语。   没有男人受得了这样的眼神,和尚也是男人,可这和尚偏偏又叫无花。   一个人若是学会一样东西那不打紧,可若是精通并且更甚便值得佩服了,而若七样皆有所涉猎,并已登峰造极,则多半已是近妖。   这样的男人,还是一位闻名天下的名士妙僧。   “阿弥陀佛。”   无花念了声佛号。   “姑娘尽可多言。”   似站着有些累了,吴裙提着裙角,微微靠墙蹲着。   想了想后道:“大师,我路引丢了。”   “困在这里不敢出去。”   无花睁开眼看着她,温声问:“姑娘可有具体线索?”   少女跟猫儿似的苦着脸摇了摇头:“不记得了。”   “大师可还有别的法子?”   无花叹了口气:“或许可以去官府问问。”   吴裙没听到想要的答案,微微有些失望:   “大师这法子一点儿也不好。”   年轻僧人看着那锦衣姑娘跟团猫儿一样缩在墙角,心下莫名软了软。   “姑娘若不介意,可暂时先跟着贫僧。”   他顿了顿道:“贫僧过几日要去驸马府上开坛讲道,或许到时可以帮你。”   锦衣美人弯了弯唇角:“有劳大师了。”   她声音娇软,听着便叫人心头酥麻。   无花微微敛目。   他是个很年轻的和尚,可又是个很俊秀的和尚。   楚留香曾言若是让他还了俗,这江湖上的女人谁还会记得盗帅?   这样一个男人却偏偏又是个和尚。   一个清和温雅,慈悲为怀的少林高僧。   这实在是让人欢喜的很。   锦衣美人微微勾了勾唇角,眼中波光流转。   她本来就是没有路引的,盖因一份拜贴,这才深夜至此。   鲜为人知十二红楼里有个九姑娘,最喜欢穿漂亮裙子,谁送的裙子合了她的心意,她便帮谁办一件事情。   这个传说已不知被人遗忘了多少年。   可就在一个时辰前,吴裙突然收到了一件裙子。   云雁细锦衣。   这裙子虽然稀有,却是请不动红楼里唯一的九姑娘的,可若那细锦里掺了鲛纱珠泪,便不一定了。   ‘云纱笼烟寒,皎皎披月华。’   吴裙想到这儿微微弯了弯唇角,那人真是有心。   可他却不知道:   凡是见过她的人啊,都要成为她的裙下之臣~   不论是别人还是――雇主。   无花明日便要渡河去安阳府中讲道。以他的武功深夜渡江亦是平常,自是无碍,可怀中的姑娘却需要休息。   这时间大多数客栈都已关门。   无花微微敛目。   终是想到一个地方。   竹林中:   夜已深了,一个白衣僧人带着貌美的女子悄悄走进了进来。   这江湖中深夜还未关门的客栈本就不平凡。   长春楼更是如此。   只因它不仅可以供人歇脚,还可以买卖消息。   这楼中大门永远开着,只要你有足够的钱,随时都可以来。   小二白日里已见了诸多武林高手,心中正是好奇,怎的今日里这么多人竟聚在了一起。   拥翠山庄李玉道,还有这位闻名天下的少林高徒。   小庙里僧佛却大。   却不知是否为了一件事而来。   “客官是吃面还是买茶?”   小二问。   消息自然不能随意泄露,吃面有吃面人的圈子,买茶也有买茶人的圈子。   楼中静静地。   年轻僧人转着佛珠的手顿了顿,淡淡道:“贫僧只吃面不买茶。”   这番话似是在打哑迷一般,身后姑娘好奇的眨了眨眼。   却见小二已拿了银子笑道:“客官里边请嘞。”   无花点了点头,温和道:“劳烦施主。”   吴裙始终站在他身后,那小二已经走了,她才微微探出头来。   “他似乎认识你。”   她眨了眨眼有些好奇。   无花捻着佛珠的手顿了顿:“许是之前讲道之时见过。”   他语气淡淡温和。   吴裙却突然笑了:“你一定是个很有名气的人。”   年轻僧人叹了口气:“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和尚。”   “妙僧无花又怎会只是一个普通人呢。”   吴裙张了张口,却听一道声音突然从外间传来。   那声音由远及近,顷刻间便已到了客栈。   “少帮主。”   无花双手合十道。   “无花大师。”   来人也还了一个佛礼。   吴裙在听见声音后便已躲到了无花背后,此刻偷偷打量着来人。   她似乎很怕生,年轻僧人不动声色地将那姑娘护在了身后。   来人是个穿着紫衣的青年,非富贵相,却有落拓不羁的侠气,眉眼英气,少不得是一个青年才俊。   “夜色已深,大师怎会在此?”   那紫衣青年问。   无花摇了摇头:“我行到此处,便在此处了。”   这是佛语,紫衣青年也粗通佛理,细想之后抚掌大笑:“合该如此。”   无花敛眉不语。   吴裙瞧着好奇,云纱的裙边在白色的僧衣下微微浮动。   紫衣青年眯了眯眼:“这位姑娘是?”   无花捻弄佛珠的手顿了顿。   吴裙轻轻抓住僧人腰间衣带,曼声道:“我叫吴裙,罗裙的裙。”   “你又是谁?”   看到露出的半张脸,南宫灵已然愣住了,待无花轻咳一声才回过神来。   耳尖却已经红了。   无花看了南宫灵一眼:“这位是丐帮的少帮主,任老帮主的义子。”   吴裙轻轻叹了口气:“你们说的这些,我都不懂。”   南宫灵张了张嘴:“姑娘若想听,在下愿意说个三天三夜。”   他这话说的急迫,倒像是个讨心爱的姑娘欢心的毛头小子。   “阿弥陀佛。”   无花敛下眉眼。   南宫灵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不跟你们说了。”   吴裙瞥了他一眼,转身快步跑到了楼上。   云色的烟霞在廊间飘动,倏忽只剩袅袅余音。   南宫灵可惜的叹了口气:“我说的是实话。”   “像她那样的美人若是愿意听,便是让我三日不休的说也可以。”   “你果真这样想的?”   无花问。   南宫灵点头:“确是如此。”   “那你果真肤浅。”   无花突然也叹了口气。   南宫灵奇道:“大师难道不这样想?”   无花脸上的神情突然有些奇妙:“我是个和尚。”   南宫灵哑然。   说话的功夫,房间已经收拾好了。   小二抱着秽物去了后院。   桌上摆了盆开的正艳的牡丹。   吴裙趴着轻轻嗅了嗅,又皱着鼻子叹了口气。   “荒村野外,姑娘不妨先将就着。”   门口传来一道温和的声音。   “大师可是叙旧完了?”   吴裙轻声问。   无花摇了摇头:“本是萍水相逢,谈何叙旧。”   吴裙“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眉眼弯弯的:“我不喜欢那个登徒子,大师可不许骗我。”   无花指尖微动,最终温声道:“不会骗你。”   吴裙点了点头:“我相信你。”   她眼里像是披着星云,在夜间漫漫而灿。   无花叹了口气。   心中似乎却已预见到江湖中因美人而生的腥风血雨。 第2章 美人   天早已亮了。   南宫灵昨夜便已离去。   他本来便是来问一个问题,知道了答案自然也该离开了。   这客栈中今晨又来了一批人。   他们都是江湖人,自然也为江湖事。   吴裙并不关心这些。她只关心自己裙子有没有褶皱,鞋尖上的明珠有没有沾了灰尘。   两人已走到门外的时候,一个拿着长鞭的少年突然站起了身。   “慢着。”   他话一出口,鞭子便灵活的向走在后面的和尚袭去。   无花并未回头,手却已经擒住了长鞭。   略一用力,少年便摔到了地上。   旁边跟随着的大汉连忙将愤愤不平的少年扶起。   低首谢道:“多谢无花大师手下留情。”   少年还准备说什么,听了大汉的话,却突然瞪大了双眼:“你说他就是妙僧无花?”   大汉点了点头。   少年似想起了什么,按耐住了欲脱口而出的话。   金伴花与拥翠山庄常年交好,他们此次前来便是为了询问白玉美人之事,倒是无意于这少林高徒结仇。   无花的脚步并未停下来。   他步伐依旧轻缓,鞋底不沾灰尘,却已无人再敢出手相拦。   妙僧无花,这个名头足以震住一干宵小。   众人都只能恋恋不舍的望着已远去的美人,直到背影彻底不见,才回过神来。   出了竹林便是驿边小镇,吴裙瞧了半天都没看见守城的官兵,心中明白这和尚定是早就知道了。   她睡了很多年,第一次来这样的闹市,左瞧右看,倒是难得新奇。   直到被一只微凉的手握住。   “小心走失。”   无花淡淡道。   吴裙眨了眨眼任由他牵着,也不在意。   两人穿过闹市来到一家酒楼里。   那酒楼布置静雅,看着倒像是佛斋。   “罗汉上素,翡翠玉卷,春时令……”   无花随手点了几样菜。   “这是少林寺下的茹斋。”   看吴裙颇有些好奇,无花温声解释道。   “大师带我来这儿,就不怕引人误会?”   吴裙看了眼窗外轻声问。   无花笑了笑:“女施主不必多虑,贫僧心如明镜,看人者自然也如明镜。”   正说着便有人敲门了。   “进来。”   只听一道清越温和的声音,门外素衣弟子顿了顿,慢慢推开门走了进来。   吴裙倚窗站着,身姿在柔光下袅袅如烟,鸦色的长发仿佛被镀上了金光,说不出的温柔绮丽。   入佛门不久的弟子竟已看的呆住了。   在窗前美人转身时立刻地下了头,不敢再心生冒犯之意。   那常年令心头清明的佛经似都已经无用,摆盘的手微微颤抖着。   “已经够了。”   无花温声道。   素衣弟子顿时回过神来,暗怪自己修行不够。   再看桌边泰然自若的白衣僧人时,心中不由升起一丝敬意。   心头思绪几转,却迅速伏身出去了。   斋房里温情脉脉,不远处竹林中的长春楼里却并不平静。   那是一个十分有名的客栈,没有老板,只有一个店小二。   而那个曾经招待过吴裙他们的小二已被一枚飞刀穿过喉咙订在了柱子上。   两个时辰前还热闹非凡的楼中此刻已一片死寂。   楚留香叹了口气,脚步却并未停住。   “看来我是得去烧烧香了。”   他摸着鼻子苦笑。   身后跟着的李红袖皱了皱眉:“你若是不管这档闲事,烧香倒可以迟上些。”   楚留香却并不接话,因为他知道自己已经惹上麻烦了。   因为他看见了一个少年,一个不可能出现在这儿的少年。   见楚留香一直盯着桌子看,李红袖有些好奇:“这两人是谁?以前倒是未在江湖中见过。”   楚留香道:“那个桌上趴着的长鞭少年,正是拥翠山庄的小公子――李玉道。”   “他虽声名不显,他的父亲却在江湖中威名赫赫。”   说起天下第一剑客,初出江湖的人可能会想到薛衣人。   可像楚留香这种老江湖却也不会忘了另一把剑,曾经的天下第一剑客――李观鱼。   这江湖中的剑客总越不过他去。仅凭九九八十一式凌风剑法,便名动武林。   李观鱼爱剑成痴,忘年之际仅得两子。   而小儿子如今却不明不白的死在了这荒郊野外的客栈里。   楚留香皱眉,伸手探上桌上人脖颈。   “血还热着,凶手刚离开不久。”   李红袖看了眼颈上伤口:“是被一剑穿喉而过,来人定是位一流高手。”   李玉道身为天下第一剑客之子武功虽不如兄长李玉函,但一手鞭法却也不容小觑。能让他悄无声息的倒下的武功非一流不可,甚至更甚。   楚留香摇了摇头:“小公子江湖经验不多,若是个长于暗杀的高手,便也只需几分巧劲。”   “你是说中原一点红?”   李红袖问。   楚留香并不答话,反而把目光转向了柱子上订着的小二尸体。   “红袖,蓉蓉的易容你学了几成?”   “可得五分。”   李红袖傲然道,顺着他的方向看向墙上悬尸。   微微上前两步。   那飞刀插在喉间,血液流出时却有一片格外不同,正是下颌线靠近脸上的地方。   李红袖指尖轻轻点了点:“这人是易容过的。”   楚留香点了点头:“那人/皮面具之前肯定用过药。”   人皮面具难得,仿真者更是千金难求。   皮子若不用时俱得泡在药里温养着,因着入了药,此刻便也显出不同来了。   楚留香目光微顿,伸手揭开小二面容。   那布满血迹是人皮面具下竟是一张花容月貌的美人脸。   “女人?”   他摸着货真价实的喉结表情有些古怪。   李红袖又仔细看了那美人一眼,叹了口气:“我或许知道他是谁了。”   “一个失踪多年的采花贼,不少人都以为他早已死了,没想到今日却这儿遇见。”   “你是说雄娘子?”   楚留香问。   李红袖点了点头。 第3章 不可说   知道雄娘子是谁的人很多,可知道雄娘子与神水宫关系的人却不多。   宫南燕便是其中一个。   她生来就要知道雄娘子是谁的,因为一张脸――一张同样出色的美人脸。   因为这张脸,她得到水母阴姬的赏识,同样也因为这张脸,她如今出现在了这里。   雄娘子自十年前失踪后便音讯全无,可阴姬却知道他还活着,至少每年这个时候无论在哪儿,都会来瞧一瞧他们的女儿。   以神水宫的戒备森严不可能无人发觉,阴姬也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一个女人若是爱上一个男人,便难免要卑微些。   若是用情更多,便要忍着千般折磨。   阴姬等了很长时间,从一年中的头一天开始等起,一直到现在。可那个人却并未出现。   于是宫南燕来了。   雄娘子曾在这个客栈里与司徒静见了十次面,这是第十一次。   破旧的客栈在竹林里格外死寂。   当门推开的时候,她手中的剑便也出手了。   宫南燕的剑承自水母阴姬,自练起时从未有一日懈怠,在江湖中也算一流。   可此刻,她的剑却被一双手接住了。   那是一双形状优美的手,指节修长,脉络分明。灵活时如惊鹭,此刻停了下来便似注流入海,沉不可破。   宫南燕先是看见了一件海蓝色的长衫。   那是一个很英俊的男人。也是很多少女都喜欢的男人。   因为他实在很有魅力。   当那双温和又锋利的眼睛看着你时,你的心便会情不自禁的跳的更快一些。   可他却又是个不会为任何人停留的浪子。   “楚留香。”   宫南燕喃喃自语。   男人摸了摸鼻子,苦笑道:“看来连神水宫的人也认识我。”   一身洁白如圣女的白纱,完美的容貌与过人的武功,来者的身份已不能再明显。   他看着宫南燕的眼神有些古怪,仿佛看见了一件奇怪的事。   “你有没有一个孪生的哥哥?”   楚留香问。   宫南燕看了他一眼,却还是道:“父母早逝,家中只余我一人。”   楚留香与李红袖对视一眼,微微摇了摇头。   宫南燕看着两人冷哼一声,慢慢收了剑:“香帅怎会在此地?”   “因为我惹上了麻烦。”   楚留香苦笑。   他说着微微错开步子,让门口的神水宫弟子进了客栈。   入目皆无活口,十二人中不乏名流。   宫南燕并未看桌上趴着的李玉道主仆,而是如楚留香所料径直向柜台边倒地的美人走去。   那是被楚留香从柱子上放下来的雄娘子。   她捧着那张脸看了许久,眼神复杂难辩。最后才伸手叹了叹鼻息。   “你果真惹上了大麻烦。”   宫南燕起身后叹了口气。   “哦?”   楚留香看了雄娘子一眼:“难道比拥翠山庄的小公子还棘手?”   “比那更要严重一百倍。”   宫南燕眯了眯眼。   楚留香已经想到了,叹了口气:“他与神水宫是什么关系?”   宫南燕已抱起了那个死状凄惨的美人:“我要是你,现在就该逃了。”   “虽然逃也没用,但总能挣扎几下。”   楚留香不说话了。   “我们可以现在杀了你。”   身后的李红袖脆声道。   宫南燕笑了笑:“我死了自然还会有别人来,有人让你来了这个客栈,便也有办法让你出不去。”   “你相信不是我?”   楚留香听懂了她话中意思,有些诧异。   宫南燕却摇了摇头:“我相信也没用,过了今天晚上,所有人都该知道楚留香是个死人了。”   李红袖脸色已然有些灰败:“神水宫果真这么可怕?”   楚留香不语。   走到门口的时候,宫南燕突然问:“你为何不早些离开?”   李红袖看了楚留香一眼:“我们刚进客栈不过片刻,你就来了。”   宫南燕点了点头,抱着雄娘子消失在了竹林深处。   吴裙与无花用了素斋之后便离开了小镇。   鸟瞰花通的镇子虽小,却四通八达。   两人在码头处上了艘渡船。   “二位要去哪儿?”   渡口处还未收工的渔夫问。   吴裙这才注意到他眼睛是看不见的,转头看向无花。   无花双手合十行了一礼:   “贫僧和这位姑娘要往江岸去。”   江对岸是安阳府,正是无花这次要讲道的地方。   老人点了点头:“午时云皱,看着像要起风,二位可放心让老朽这个瞎子渡上一程?”   无花笑了笑:“有何不可。”   太阳快落下了,吴裙坐在船头静静的看着斜阳。微侧的脸印着红霞,连眉尾处也带了丝绮丽。   ‘她生来就像明珠’,白衣僧人心中突然浮现出这句话来。   这想法倏忽而逝,无花不由晒然一笑。   船已到江心,红云极盛,天边仿佛晕了艳彩,山峦与江色都被云雁细锦压了下去。   吴裙看的累了,微微伏了伏身子,轻轻趴在了白衣僧人的腿上。   无花微微一僵。   抬起的手却还是放下了。   “大师怎的不念了?”   吴裙软声问道。   无花闭眼叹了声:“姑娘要听什么?”   吴裙想了想:“我要听些不能讲的东西。”   无花睁眼看着膝上伏着的姑娘,大抵是容色极美,连眉间桀骜都显得温柔动人。   “阿弥陀佛。”   无花叹了声:“贫僧只会讲佛经。”   吴裙眨了眨眼:“我喜欢听那些还俗的故事。”   无花不语。   膝上美人似有些失望:“你可真无趣儿。”   她生来受宠,若是不如意了,便再难开口。   夜已深了。   江上一艘小船悠悠的荡在水面上。   船夫的手依旧很稳。   不知何时竟已下起了雨,滴滴的打落在乌蓬里,膝上的美人微微缩了缩身子,唇上滴了雨珠,在月色下浸的潋滟。   无花眼神暗了暗,伸手褪下僧衣披在了吴裙身上。   他身子向前,已是替她挡住了船檐上滴落的雨珠。   怀中美人皱了皱眉,往暖处靠了靠,雪色的脸上已多了丝霞润。   年轻僧人动作顿了顿,最终还是伸手抱住了她。感受着那柔软清艳的雪纱慢慢闭上了眼。   吴裙醒时是在一间带着清雅禅意的厢房里,这一觉竟已是到了第二天傍晚。   忍着困意微微起身,缎锦的被子顺着纱衣滑落,吴裙脚尖轻碰了碰绣鞋,才发现并非昨天那双。   地上是双蜀锦落云鞋,缎子上镶了片芙蓉玉,瞧着贵气逼人。   吴裙唇角轻轻弯了弯。   “姑娘可是醒了?”   屏风外候着的侍女低声问。   “进来吧。”   吴裙应了声。   她刚睡醒,声音还有些沙软,听着有些氤氲的涩意。   门外侍女脸红了红,指尖微颤着端着热汤进来了。   虽说昨夜已见识过屋内人玉芝琼瑶的风姿,可此刻如此近距离瞧着还是让人忍不住呼吸一滞。   这种美色已让人心折,连女人也生不出嫉妒来。   侍女将热汤放在桌边,看着塌上美人只着白袜坐着,心尖颤了颤。   “姑娘昨日受了寒,还是先穿上锦鞋吧。”   吴裙脚尖晃了晃,柔声问:“这鞋子是哪儿来的?”   她姿态散漫,却让人觉得本该如此,这样的美人就该再任性一点儿,让所有人都宠着她。   “是无花大师昨夜送来的。”   轻轻晃荡的裙下露出一段莹白如玉的脚腕儿来,侍女微微低下头懦声答。   吴裙得到了满意的答案,脚尖一勾,锦鞋儿已踩到了脚下。   侍女吐了口气,心下不由有些失望。   驸马府有十二阁楼,吴裙住的是采荷院,原是为无花专门准备的,昨夜却迎了一位娇客。   水榭长亭上,紫衣长袍的男人遥月坐着,手中的酒坛已经空了。   “想必再过不久之后江湖上就会有传言了。”   男人谓叹。   “传言什么?”   无花拨琴的手顿了顿。   男人促狭道:“传言无花大师动了凡心,放弃少林方丈之位要还俗了。”   无花漫不经心的拨了拨琴弦:“谣言多不可信。”   朱厌转过身去盯着白衣僧人看了许久,叹了口气:“你这和尚心思深沉难测。”   “我倒是有些好奇那位被你护的滴水不露的美人究竟何等绝色了。”   无花并未答话。   月色下的面容有些清寒。   另一边吴裙趴在窗边听着幽幽的乐声,微微勾了勾唇角。   那是昨日在竹林里她哼过的曲调,如今由那白衣僧人弹起来竟显得分外缠绵。   “山有木兮木有枝~”吴裙跟着曲调又轻轻哼唱了起来。   眼前似又浮现出那白衣僧人风神高彻的样子。   轻轻舔了舔唇角。   一旁侍女偷偷瞥了眼那潋滟的唇色,心中竟似生了魔。   “大师啊~”   不知是谁轻叹了声,在夜色中带着袅袅雾气。 第4章 驸马   次日清晨天还未大亮,驸马府便已忙碌了起来。   侍女们行色匆匆的准备着。   驸马信佛,每年都会邀得道高僧来府里讲道。   这种俗事本是用不上无花的,但因天峰大师之言却不得不来。   “开坛授道,游生万物。”   凡佛门弟子皆着僧衣持珠,同心所愿。   整座府里都是一片宝相庄严之色。   吴裙并未去听道,而是手中拿着鱼食在水榭前自顾自的玩乐。   手中的鱼食已撒完了,看着池中鱼儿们欢悦争食,栏边的美人儿轻轻叹了口气。   “姑娘可还再要些?”   侍女轻声道。   吴裙摇了摇头:“也无甚意思。”   她顿了顿又道:“你不若去前堂看看,讲道是否快完了?”   侍女应了声便离去了。   吴裙百无聊赖的趴在水榭栏杆上,眼神似笼着一层水雾。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慵懒的声音:“姑娘在想无花?”   那声音恍带锦缎,像是酒后微醺。   吴裙幽幽叹了口气:“我为什么要想一个和尚?”   那声音闷闷的笑了笑:“因为那是一个天下难得的和尚,无数女人都想让他还俗。”   吴裙也笑了,她声音软软的,带着春沙的暖意,语调又有些任性:“可我偏不想让他还俗。”   朱厌略一细想,突然抚掌大笑。   可当那栏边美人转过身来时,他的笑便顿住了。   佛音袅袅又怎敌天光失色?   在她面前,连生机也要黯淡,这是一种扎在男人命里的美,要用心尖的血来温养。   朱厌叹了口气:“我总算知道无花为何要金屋藏娇了。”   吴裙笑了笑:“你也觉得我美?”   男人手中的玉杯已满了酒,仰头一饮而尽:“没有人会觉得你不美。”   吴裙摇了摇头:“可你并不喜欢我。”   她忧愁的样子让人恨不得将星星摘下来。   朱厌执杯的手顿了顿:“我并非不为所动,相反,我很喜欢你。”   “第一眼就喜欢。”   “那你为什么不看看我?”   吴裙轻笑。   她声音轻软,笑起来宛若黄莺清啼。   朱厌叹了口气:“美人看一眼就须止住,若到第二眼便要酿成祸事。”   “什么祸事?”   她笑问。   天边的佛音已然散开,朱厌深深的看了眼那勾魂摄魄的美人。   “自相残杀的祸事。”   开坛授法不得停歇,无花这一讲便直到日落才停下来。   肩上的白鸽抖动着翅膀似有些不耐烦,无花微微眯了眯眼。   “少林那边的信?”   朱厌喝了口酒问。   无花并未答话,伸手拆开信笺。   阅后微微叹了口气:“果不出所料。”   说着将手中信笺递给朱厌。   “想不到方丈之位竟会落到你那师兄身上。”   朱厌眼风扫过字迹,嗤笑道。   无花神色未变:“他对我早有提防,如此也在情理之中。”   “你要怎么办?”   喝酒的男人叹了口气。   无花看着院外锦簇微微叹了口气:“看来是得回少林一趟了。”   吴裙晚宴是在房中用的。   她向来不喜多食,只用了几口便停下了。   “姑娘可是觉得不合口味?”   侍女低声问。   吴裙摇了摇头:“撤下吧。”   侍女应了声,便有人上前收了食盒。   这采荷院里似乎更安静了,下人们小心翼翼的生怕惹了那位娇客不悦。   盖因驸马今日酉时送来的几套衣裙。   金丝镶线,夜珠粉坠,无不价值连城。那是连宫中贵人也求不得的锦衣,如今却随意的送到了采荷院里。   吴裙喜欢漂亮裙子,应该说没有美人不喜欢华彩夺目的东西。   可她却并未看那些华服一眼。   十二红楼里如今虽只剩了一人,却还是要守规矩的。   吴裙穿了那瞎子绣的云雁锦衣,心自然也要向着他的。   锦衣未褪,其余自然入不了眼。   那些华服只能被锁在暗箱里了。   春夜徐然,无雨无风,蛙池映着星子点点,恍若倒月晨影。   九曲回廊里,侍女在一旁掌着灯。   吴裙以手撑着团扇惫懒的半闭着眼。她天生眼尾处带着抹霞色,眼睫轻颤时更显的动人心魄。   宫灯提照,映着美人月华秋容之色,恍若袅袅生烟。   不远处的屋顶上坐着的白衣僧人执棋的手顿了顿。   又缓缓落在了黑子外。   黑子已无路可退,无花对弈到此处,微微叹了口气。   美人如何都是美的。   吴裙看着幽幽清池,微微敛下眉眼来。   红楼清寂,若她一人在池边亦是能坐一整天。   “姑娘还不睡?”   夜色里一道温雅的声音问。   吴裙回过头去,便见那白衣僧人端坐在屋顶上,清俊的眉眼如月色温许。   这倒让她想到了第一次见他时,也是这般情景。   她笑了笑:“大师似乎很喜欢坐在高处。”   “蜉蝣朝生暮死,人亦如此,贫僧总是想看的远些。”   无花温声道。   吴裙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她眼神清澈潋滟,长睫微微闪动间让人心头一跳,似千言万语都化为懵懂秋波。   无花不知为何竟松了口气。   深夜里,城中万户皆眠。   郊外的绿林里,一道身影灵活的在夜色里穿梭。   楚留香无论何时都是冷静优雅的,唇角的弧度始终风度翩翩。可现在,他的衣衫乱了,身上也不再整洁如初。   一个人若是连命都快要丢了,又如何会在乎这些东西呢。   即使是楚留香也不例外。   他现在倒有些庆幸自己的鼻子了,至少闻不见身上的怪味儿。   因为已经逃了一天一夜了,身后的人也甩了一拨又一拨。   自一天前神水宫下了江湖通缉令,盗帅楚留香就变成了江湖上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楚留香靠在树干上看着身后众人朝着相反的方向追去,不由松了口气。   这几乎是他入江湖以来遇到的最大的一次危机。   想起宫南燕临走前的话,不由微微苦笑。   拥翠山庄与神水宫这两座大山牢牢的压在身上。   凶手一日未查出他便一日不能出现在人前。   楚留香摸了摸脸,又提气飞快地向前方掠去。   另一边李红袖却出现在了五十里外的一家青楼里。   和她一起的是个穿着淡黄色袍子的女子,眉眼温柔,端是个绝代佳人,正是苏蓉蓉。   眼见着天快亮了,李红袖焦急的跺了跺脚:“我就不该先走的。”   “要是楚大哥出了什么事儿。”   她毕竟是个女子,说到这儿已经快哭了。   苏蓉蓉也有些担忧,却还是安慰道:“你别乱想,楚大哥说天亮之前会回来便一定会回来的。”   李红袖忍着眼泪点了点头:“他要是出个什么事,我就……”   “你就什么?”   她话音刚落便有一道调侃的男声从窗外传来。   楚留香翻开窗子跳了进来。   他此刻累极了,英俊的面容显得有些黯淡,可当他笑起来,眼底的光便也亮起来了。   李红袖也破涕为笑。   “我总算知道你竟比甜儿还爱哭鼻子。”   楚留香叹了口气,取笑道。   李红袖脸红了红,却未反驳,撒娇的看向苏蓉蓉。   苏蓉蓉亦是会意,温柔道:“楚大哥别取笑红袖了,我也吓了一跳呢。”   楚留香苦笑着摸了摸鼻子,连忙岔开话题 :“东西备好了?”   苏蓉蓉点了点头。   清晨,一个面容有些阴郁的男人从客栈里出来了。   男人岁数琢磨不准,一双吊角眼鬼鬼祟祟的,看着就让人有些不舒服。   ――正是易容后的楚留香。   楚留香下了楼后并未着急走,而是坐在大堂要了笼包子,光明正大的吃着。   这江湖中还有比客栈消息更灵通的地方?   楚留香喝了口水,便听隔壁桌上两个大汉窃窃私语。   “你听说了吗?”   矮个子小声道。   “昨天江湖中发生了件大事!”   旁边大汉左右看了眼,看没人注意到这边才回过头去道:“你说的是神水宫的那道追杀令?”   矮个子点了点头:“没想到楚留香竟然是这种人,整整十二条人命。”   “听说拥翠山庄大公子李玉函已经请了身价最高的杀手来追杀楚留香。”   “你是说中原一点红?”   大汉陡然变色。   矮个子叹了口气:“神水宫加中原一点红,这楚香帅这次是插翅难逃了。”   “不少赌坊都已经开设赌局看楚留香能撑几天了。”   两人这边悄悄说着。   楚留香眯了眯眼,扔了锭银子便已转身离开。   他要先去找一个人,一个在这十年间一直庇护着雄娘子的人。   任谁也想不到从不说谎的君子剑黄鲁直竟和雄娘子相交了多年。   楚留香想起今早窗外那张莫名的纸条,微微叹了口气,因为他已猜到了送信的人是谁,只是却不知那位宫姑娘为何要如此帮他。 第5章 同行   天光幽明,别日清寒,晨炊之气袅袅而升,这似是最寻常的早上。   府中授道已毕,无花也准备离开了。   他在亭间早立的采荷院儿站了一夜,连僧衣也染了层水露。   白衣僧人的神色还是那样温和平静,似这世间事都无法让他动容。   吴裙看着手中文牒,微微蹙眉:“大师要回去了?”   无花点了点头:“贫僧此次下山便是为了这讲道一事,此事间事了,自然也该回去了。”   吴裙低头不语。   无花心下一叹:“姑娘可有去处?”   她总是容易让人心软的。   那端姿秀丽的美人缓缓摇了摇头,轻蹙的眉雾仿若黛色远山。   和尚该回庙里,那她又该去哪儿呢?   吴裙想到这儿微微抬起头来,看着眼前风神俊雅的僧人认真道:“少林寺里收尼姑吗?”   她看了眼自己鸦色鬓嬛,微微有些不舍。   无花似是没想到她会这么问,随即哑然失笑:“尼姑是要去尼姑庵的。”   他目光微洒,眼中略微有些笑意。   吴裙脸红了红,面上似芙蓉清展,软软道:   “在这里,我只认识大师一个人~”   她话语婉转未尽,语调偏又带着苏侬软语的绮丽,眼波流转间竟连满堂花色也要醉倒。   无花轻叹了口气:“安阳距莆田还有三日路程,姑娘可能受苦?”   吴裙敛下眉眼,轻声应道:“阿裙省的。”   “那便走吧。”   听着那白衣僧人温言。   吴裙抬起头来,便看见一双修长的手伸到了眼前。   吴裙抿了抿唇,朱色丹蔻的指尖微动。却还是任由他握着。   “我们不去主人家辞行吗?”   她轻声问。   无花摇了摇头:“不必。”   他说到这儿便不多说了。   吴裙也不再多问。   驸马府的高台上,朱厌看着两人遥遥背影,微微眯了眯眼。   她还是穿着那身旧衣,身姿袅袅婷婷,白色的锦裙微微浮动着,恍若春花生滟沾水开,芙蓉一色,蕊中雁儿也似要飞了。   这世间美人除却此身却也不过如此了。   “暗七。”   他低声道。   原本空寂的高台上突然出现了一个人。   那人恭敬的跪着,垂下的眉眼锋利如刀。   朱厌敲了敲扇子,醉声道:“你去保护阿裙吧。”   黑衣人应了声便倏忽消失不见。   朱厌倚在空栏上笑了笑,手中的酒坛已经空了:“明知此去少林一路风险,却还是要带上她。”   “无花啊无花,你究竟想干什么?”   他想起那美人珠嬛之色,微微舔了舔嘴角。   路途遥远,吴裙本以为这次是要走陆路,却见无花摇了摇头。   “水上更安全些。”   她初时不懂这话意思,可一路上见了这么多次暗杀便也明白了。   放下帘子轻声道:“这已经是第六拨了。”   他们乘的是来时的乌蓬船,船夫的手很稳,即使水中打斗不休,也未曾让人感到颠簸。   无花坐在船头看了眼岸上丛箭:“阿裙,你怕吗?”   他声音依旧温和从容,白色的僧衣宛若高山明峰,岿然不动。   “不怕。”   吴裙摇了摇头,白嫩的双足在江水中荡了荡,水滴顺着脚尖丹蔻滑落。   脸上尤带着朝霞一般的瑰丽之色,连夕照也心驰神往。   她生在此处,便从来不用害怕的。   无花笑了笑,倏然飞身而起。   那淬毒的箭已到眼前,却被萍影掌风打落。瞬息间又变幻出万千踪迹来,飘然不漏。   正是少林风萍掌。   那看似紧密的箭竟无一支可近得了船身。   吴裙听着风声破空而来,微微勾了勾唇角。   那擦着耳边而过的箭被一双手轻轻握住。   “大师不怕这箭上有毒?”   她眨了眨眼笑道。   无花笑了笑:“我若让你受伤,岂非不是个男人?”   他叹了口气,掌中用力,那毒箭又被抛了回去。   树林中似乎又有人倒下了。   吴裙这才信了这个风神高彻的圣僧也会杀人不眨眼。   岸边似静了下来。   夕阳斜照在江面上恍若血色华光,水色也有些黯淡。   吴裙皱了皱眉,脚尖在华光的水镜中晃了晃,又似觉得无趣儿,慢慢收了回来。   朱色丹蔻上浸润着水珠,在霞光下艳丽生花。   那双脚轻轻放在了白色的锦袜上。   无花目光沉了沉,突然伸手捉住了那抹雪色。   入手只觉细腻柔嫩,恍若昆仑雪映清寒。   眼神微暗,从怀中掏出锦帕来轻拭,他动作轻柔,掌心蕴着热气传到帕子上。   吴裙半阖着眼任由他握着,眼尾处微微有些红。   似那热气也透过帕子传遍了全身,锦衣罗裙衬着柳腰半软着,让人心头一热。   江心细波微微荡了荡。   楚留香从水里冒出来时看见的便是这一幕。   僧人与绝色总是带着写禁忌的意味,更何况还是如此惹人遐想的场景。   “无花大师!”   他的表情突然有些奇怪。   无花却并未看他,神色自然的放下帕子替那人套上鞋袜,待那芙蓉玉色并蒂才转过身来。   双手合十道:“楚香帅。”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从水中跳到了船上。   他常年在海上飘荡,水性自然不用说,连船夫也摸不准他到底在水下呆了多久。   无花却并未在意,他似乎天生就是这般淡然风骨。   楚留香自然知道他是一个高傲的人,所以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无花有一天竟也会……   他想到这儿微微顿了顿,表情有些古怪。   “香帅怎会在水里?”   无花淡声问。   楚留香苦笑:“难道大师还未听闻么,我惹上了大麻烦,这逃命也已有许多天了。”   他原本是去找黄鲁直的,哪知到了地方却惊觉不对。   安静。   实在是太安静了。   倒有些像那日竹林客栈。   楚留香脚步顿了顿,风轻轻将茅屋里半闭的门吹开,门槛上的血顺着台阶流了下来。   一滴一滴映着。   他已经不能动了,因为那脚步声已近在耳边。   林中似已经变成了天罗地网,让人插翅难逃。   楚留香叹了口气。   果然见来人怒道:“没想到连君子剑也逃不过你的毒手!”   说话的是武当长云道长,身后十几人皆是武林名宿,他们似是已等了很久了。   楚留香并未说话,因为他现在脸上还有另一张皮,这张皮和楚留香天差地别。   可他心突然跳的更快了些。   长云指尖微动:“香帅莫非以为仅凭一张□□便能唬住在座诸位?”   他显然已经认定他便是楚留香了。   这张□□是苏蓉蓉做的,旁人自然是瞧不出来的。   楚留香想到昨夜房门口那张纸条,微微眯了眯眼,只觉自己已经陷入了一个可怕的圈套里。   无花听闻他言,皱眉道:“香帅如今可有线索?”   楚留香摇了摇头:“我心中有些怀疑那位神水宫弟子,可又不知她为何要这般做。拥翠山庄,君子剑,这其中已牵扯甚多。”   “看来无论在何处麻烦总会找上香帅的。”   无花笑道。   楚留香亦是苦笑。   “你是个很有趣儿的人?”   吴裙趴在船头听了半天,轻声问道。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有些不解:“姑娘为何这般问?”   吴裙摇头笑道:“因为这些有趣儿的事总会被你遇到。”   楚留香笑了笑,觉得这实在是一个单纯的姑娘。   “你认为我说的不对?”   吴裙转过身来看着他。   在上船之前楚留香想象过多次那美人的容貌,只凭背影便如此倾城,正面又是何等绝色。   当她转过身来时他便知道男人始终是有劣根的。   云鬓雾纱,眉似远山,眼如春波,世间万种都化在那唇边的浅浅梨涡里。   她生来便是要扎在男人命里的。   无怪无花……   这样的美人说什么自然也是什么了。   楚留香不由叹道:“姑娘容色之盛,恐怕昔日被誉为第一美人的石观音亦有所不及。”   “昔日?”   吴裙歪头笑问。   她声音清软,听着让人心下一舒。   楚留香看了眼旁边面色不变的无花道:“这世间美人若遇见了姑娘自然也要成为昔日了。”   “你可真会说话。”   吴裙眨了眨眼。   无花淡淡道:“总算知道为何香帅红颜知己多如过江之鲫了。”   楚留香笑道:“大师莫不是醋了?”   他本是玩笑,可话一出口便后悔了,这话放在一位佛门中人身上确是不对。   初见那一幕虽太过旖旎,楚留香却也不敢多加猜测。   无花叹了口气:“我只怕香帅又欠了红颜债。”   这话语意味深长。   楚留香苦笑着摸了摸鼻子。   吴裙回头看了眼那白衣僧人,夕阳下带笑的眼尾勾魂摄魄,似让清规禁律都无所遁形。 第6章 楚留香   沙漠是让人闻之色变的地方。   因为这里不但气候恶劣,更有只毒蜘蛛。   石观音是个很美的女人,心肠自然也很冷。   曾有无数男人往这盘丝洞来,只为一睹她的风采,可他们最终都没能走出这沙漠。   红衣少女躬身立着,看着面前女人绝色面容,眼底闪过一丝暗妒。   石观音座下女弟子无数,却无一人敢以容色自居。   那毁了容的曲无容便是最好的下场。   长孙红之所以能侍奉在身前,不过是因为那张没有威胁力的脸。   石观音指尖轻轻滑过脸上这张绝色的皮囊,悠悠叹了口气:“江湖中近来可有什么大事?”   长孙红想了想道:“这大事倒是有两件。”   “一则是那楚香帅被神水宫与拥翠山庄联合下了诛杀令。”   “哦?”   石观音拨了拨指上丹蔻,示意她继续。   长孙红见她有兴趣便道:“三日前,神水宫域下的竹林客栈里添了十二条人命。”   “其中更有李观鱼之子和当年臭名昭著的采花贼雄娘子。”   她说到这儿有些不解:“这十二人中加上后来的黄鲁直,便只有雄娘子的尸体不见了,不知竟是被谁收了。”   石观音笑了笑,眼中的神色有些莫名:“雄娘子啊~”   “也难怪阴姬如此大动肝火。”   她嘴上感叹着,面上却笑的意味深长。   长孙红便也知道这其中定是有什么秘事了。   石观音瞧了她一眼:“第二件呢?”   “这第二件……”   长孙红犹豫了一下,还是道:“这第二件倒是和无花公子有关。”   “天峰大师另立了方丈之位,无花公子在回程中多次遭到少林阻杀,江湖上再过不久怕是要风起云涌了。”   石观音眯了眯眼:“我儿现在何处?”   长孙红低头道:“距密探来报,无花大师在江上与楚香帅相遇,如今船已到了莆田之外。”   “这样啊~”   座上美人笑道,眼中有些兴味:“我倒是想会一会这位踏月留香的盗帅了。”   “去准备吧。”   长孙红应了声,退出了门外。   出了宫殿之后嘴角缓缓勾出一丝笑意来。   她提起楚留香便本是要引她去中原,以石观音的手段若是见了无花身边那女人……   长孙红有些兴奋的舔了舔唇角,似乎已经遇见到了那绝色美人被毁容抛弃的样子。   另一边,江心中的乌篷船里:   楚留香叹了口气:“今日的蚊子倒是格外多些。”   无花沏茶的手顿了顿,笑道:“那便劳烦香帅做这驱蚊人了。”   已是夜色正浓时,弯月高悬,照着江水清辉碧寒,远处的山峦似也隐入月色中了,只剩江心孤舟一片。   那姿容瑰丽的美人正卧在白衣僧人膝上浅眠。   黛眉轻蹙着显然睡得不大安稳。   吴裙微微侧了侧身,鸦色的羽发披散下来落在白色的僧衣上,带着股莫名的艳色。   清茶的热气熏的僧人面容模糊不清。   “你此番回少林可有打算?”   楚留香突然问。   这一路以来又遇三波杀手,其中有冲着楚留香来的,却也有冲着无花来的。   他认出那蒙面人使的少林招式后,心头一跳。   既是少林门人又怎会刺杀无花?   “此次少林方丈之事多有波折,如今继任礼未行,自然有人怕我回去。”   无花悠悠道。   楚留香叹了口气:“没想到连佛门净地亦逃不出世俗纷争。”   无花低头看了眼怀中安睡的少女,微微摇了摇头。   吴裙这一觉睡得昏沉。   醒来时便觉头痛欲裂,刚欲起身便感到一双指尖略有些薄茧的手按上了额头,轻轻替她舒展着眉宇。   那是一双很古铜色的大手,掌心暖烘烘的。   “楚留香?”   吴裙轻声道。   那双手的主人笑了笑:“这样有没有舒服些?”   声腔的振动听的人耳尖发麻。   吴裙感受着那手上熨贴的力度,微微点了点头。   脖颈处却晕了抹浅红。   “我们这是在哪儿?”   那软语清侬,细听却有丝不安。   楚留香放下手叹了口气:“我们已下了船。”   他话语模糊,却不说到底在哪儿。   吴裙微微敛下眉眼来:“无花大师呢?”   楚留香不说话了。   因为他实在不知道要如何开口。   一个姑娘询问一个和尚,本就是一件不好的事。   他不说话,吴裙便也明白了。   微微摇头道:“香帅不必如此,阿裙与大师不过萍水相逢。”   “如今既已到了分别之日,自然也要各自安好。”   她这话倒是让楚留香有些诧异,可细看她眼中神情又寻不出半分作假来。   一个美人,若容色已是极致,那性情便显得无足轻重。   因为男人的眼睛是偏心的,那些小缺点见了也觉得可爱。   楚留香自认是懂女人心的,可他却有些不懂这位姿容瑰丽的美人心。   这已是一个危险的讯号。   男人对一个女人,最要不得的便是好奇。   天蒙蒙亮。   空荡的船上只剩了两个人。   无花站在船头看着远方江水悠悠,神色渺然。   船夫的桨从未停过。   “你现在回头还来的及。”   耳边突然传来一道声音。   无花叹了口气:“贫僧倒想试试永坠阎罗的滋味。”   这世上每个人都有秘密,他亦是如此。   可却不是每个人都能在黄粱一梦中醒来的。   无花看着不远处高林中的寺庙,眼神莫测。   天峰大师有两个弟子,其中最负盛名的便是无花。可方丈之位却落到了其他人头上,这便不得不让人多想了。   船已行至山下。   两侧峭壁陡立,沿路声轻啼。而最高处便是莆田少林寺。   接任仪式是在明日午时,整个寺里也都忙碌了起来。   守门弟子盯着山门,生平混入什么捣乱的人来。   看见无花时微微愣了愣,随即喜道:“师兄回来了?”   无花点了点头。   他在寺中声望颇高,寻常弟子也多有尊敬。此番回山,倒也迎者众多。   无花与众人寒暄过后便去了斋房里。   天峰大师正在院中坐着,面前是备好的茶具,无花目光微微闪动。   却还是躬身道了声:“师父。”   天峰大师叹了口气:“你还是回来了。”   无花不语。   “我曾告诉过你,这世间有诸多缘法,并非要一味争夺。”   天峰大师道。   无花摆放茶具的手顿了顿:“师父只道不能争夺,可这世间人原本就是如此。”   “我只不过是拿回该属于我的东西。”   他的手很稳,沏茶的动作如行云流水,显然已入此道多年。   天峰大师原本是为了让他静心才授了茶道。   无花也未让他失望。   这几年行事愈加沉稳,江湖中妙僧之名谁人不知?   甚至当他有另立之意,亦是遭到了不少反对。   天峰接过他沏的热茶,目光悠悠的看了眼,又放到了案上。   “你已知晓父母之事?”   他突然问。   无花却似并无意外,淡淡道:“我父为天枫十四郎,师父不是早就知晓?”   天峰苦笑:“当年他先后约了两位高手决斗,走前临终托孤。”   “你与任慈之子南宫灵,便是当年的孤儿。”   无花点了点头:“师父为何今日告诉我?”   天峰大师深深的看了他一眼:“你素来高傲,我总怕你误入歧途。”   他说的自是石观音。   无花指尖微微顿了顿。   还是看着他喝下了那杯热茶。   最终叹了口气:“你自知道那么多,便也该知杀父之仇不得不报。”   可惜院中已无人可回答了。   天峰大师已经闭上了眼,嘴角慢慢渗出鲜血来。   无花叹了口气,看着天边夕阳悠悠落下,照的院内一片残红。   慢慢端起了另一杯热茶。   倒下时地上便多了个“楚”字。   楚留香与吴裙晚间时便到了城中。   因着少林继位仪式,近来客栈中多是武林人士。   这时机也是危险,楚留香还有些犹豫,便听吴裙道:“前边那儿有家楚馆。”   楚馆是风月之所,最易藏人。楚留香此前也想过藏身此处,但看了眼那双眸明澈的美人,却有些顾忌。   “香帅在怕什么?”   吴裙眨眼笑道。   她眼中似有星子点点,散落在男人心上。   那种好奇懵懂的目光,端是撩人心魄。   楚留香叹了口气:“阿裙去了可别后悔。”   吴裙不喜穿男装,便也一身锦衣的跟着他来了楚馆。   老鸨见了二人,目光呆了呆。   心中却暗骂这男人没眼力,放着这绝色美儿不要,偏偏要来楚馆寻欢。   楚留香自然也知她在想什么。   苦笑着抛了两银子。   “一间上房。”   老鸨接过银子掂了掂,脸上终于笑开了:“二位里边请儿嘞~” 第7章 阿裙   楚馆里笙歌曼舞,丝竹管乐之声不绝。   虽是白日里,却也显得灯火靡靡。   楚留香身边伴着美人,倒是难得消闲。   却不知外面已掀起了惊涛骇浪。   已近辰时,再过不久便是是继任之际,寺中上下俱已忙碌起来。   此次来少林的不止观礼僧人,亦有德高望重的武林名宿,都已在宝殿外等着了。   昔日贵客已至,东道主却迟迟未归。   晨钟响了一刻,几位长老皱了皱眉,却始终不见方丈天峰大师。   “师弟平日里从不会如此迟延。”   年长僧人不解道。   旁边人摇了摇头:“许是临时被什么事绊住了,天竺已去看了。”   年长僧人微微点了点头。   天竺自请入藏经阁后便少出现在人前,若不是今日继任之事,也不会出现在这儿。   他在院外候了半天也不见天峰出来,于是便想进去一探究竟。   当门微微推开时便顿住了。   院中一片死寂。   只见天峰大师闭目坐着,面容安然详和,那唇边的血迹已然干了。   “师兄?”   天竺面色一变。   走到跟前才看清那泛着死灰的面容。   慢慢伸手在鼻息间探了探。   心却缓缓沉了下来。   四周并无打斗痕迹,杀害天峰大师的必定是亲近之人。   天竺心中已想到了无花。   这院中只有他一人来过,除却他之外还有谁呢?   可当他看到石桌下倒地的人影时,却顿住了。   良久叹了口气。   一个死人是不能杀人的。   午时已过,众人已在宝殿外候了半日。   却听天边又一道钟声传来。   少林钟声每一次都有深意,熟知的人面色已经变了。   “这时候竟有人……”   长云道长微微皱眉,却突然顿住了。   周围人交头接耳的议论着。   却见一个灰衣扫地僧从后院走了出来。   “大师可知这钟声是为何事?”   一个穿着玄衣的年轻人问。   灰衣僧人看了座中诸人一眼,沉声道:“天峰大师圆寂了!”   此话一出,顿时在人群里炸开了锅。   本该今日继位的无相微微后退几步,已有些站不稳了。   “可是无花师弟?”   他惊声问。   灰衣僧人深深看了他一眼,摇头道:“不是无花师侄。”   “那……”   见他还有些犹疑。   天竺冷笑道:“死人又如何杀人?”   “你是说!”   长云心中一跳。   “道长所料不错。”   灰衣僧人叹了口气:“天峰大师与无花师侄俱已圆寂了。”   他说着缓缓扫了众人一眼,眼中有些意味不明。   谁竟有那么大本事!   大家对视一眼,心中俱已掀起了惊涛骇浪。   且不说少林寺中本就防卫森严,如今继任之际各路高手齐聚,谁又能悄无声息的杀了当世两位绝顶高手?   天竺似是已经猜到众人心中所想,微微叹了口气:“来人确实善用毒药。”   “只是老朽却还分辨不出这是何种烈鸩。”   众人互看了眼。   一位穿着黑衣的男子眯了眯眼,突然站了出来。   “可否让在下看一眼天峰大师的尸首?”   天竺点了点头。   那院子还保持着走时的样子,两边竹叶沙沙吹动影声。   长云看了眼院内,不由倒吸了口气。   只见院中两人皆着白僧衣,一人闭目而坐,一人侧卧在桌下,竟都是已经断气了。   唐八眯了眯眼,手上已多了双金丝手套。   “唐门!”   眼尖的已有人认了出来。   天竺叹了口气,静坐不语。   唐八拿起桌上的空杯子闻了闻又摇头放下。   面色突然变得有些古怪。   手上那停留在天峰大师心口的真气却被震了回来。黑衣男子后退一步,猛然收了手。   “好霸道的药!”   唐八失声道:   “天峰大师的内脏俱已碎裂,任是凭着少林内家真气才硬撑着皮肉。”   他说到这儿便顿住了。   “易经筋果真名不虚传。”   灰衣僧人点了点头:   “少侠可知是什么毒药?”   唐八却摇了摇头:“我制药多年却是未见过这种毒药的,无色无味,却又如斯霸道。”   众人不觉都有些失望。   这江湖中流传的毒药大多是从唐门流出,如若连唐门中人都无法辨得……   正想着却听唐八叹了口气,有些犹疑道:“我虽未曾见过,但这毒却让我想起了一个传说。”   “这传说却是从未有人证实过,因为见过的人都已经死了。”   “你是说?”   长云皱了皱眉。   “天一神水!”   一直闭眼静坐的灰衣僧人突然道。   长云面色陡然灰败了下去:“竟是天一神水!”   这个名字让在座众人都不由面色一变。   天一神水是神水宫最大的秘密。相传是水母阴姬自三千重水中化出。看着如寻常白水一般,毒性却世间难寻。   只一滴,便可重若千金,让吸食者经脉逆流而亡。   便是可练得金身的少林内功也撑不住一刻。   无花与天峰大师正是死于这毒下。   “我少林与神水宫素无怨仇,阴姬为何要这般做?”   一旁站了许久的无相问。   神水宫与少林俱是武林大派,一举一动自是万众瞩目,如此行径难道不怕引起激愤,惹得武林围攻?   “师父与天峰大师素有来往,自然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正说着,便听一道女声从远方传来。   众人定睛看过去,竟是一个身佩长剑的白衣女子。   “姑娘自神水宫而来?”   灰衣僧人问。   “在下宫南燕,特奉师命来此。”   白衣女子傲然颔首道。   “既是神水宫中人,姑娘又可否告知这天一神水之事?”   唐八眯了眯眼道。   宫南燕叹了口气:“这天一神水确是出自神水宫,不过……”   “却是被人偷出来的。”   她顿了顿苦笑道。   “谁这么大本事敢从神水宫中偷东西?”   院中有人问。   宫南燕道:“他功夫虽不是最高,但轻功却是最好的。”   “能来往与神水宫与少林之间的怕也只有楚留香了。”   长云叹了口气。   天竺点了点头:“无花师侄死前确有留下线索,如此一来倒也说的通了。”   他说着微微抬起地上人的手,下面果然写着一个“楚”字。   “楚留香先是在竹林客栈犯了命案,又为掩人耳目杀了君子剑黄鲁直,如今又谋害天峰与无花两位师父,当真是罪大恶极!”   宫南燕一字一句道。   “南燕此次便是奉师命助诸位一臂之力。”   长云转身看向那白衣女子:“姑娘若有妙计不妨直言。”   宫南燕叹了口气:“他若有心,便也总该是在乎那三位红颜知己的。”   楚留香并不知道苏蓉蓉三人已经被抓了,此刻他正在讲故事。   讲一个酒鬼的故事。   吴裙悠悠的叹了口气:“那花蝴蝶最后又如何了呢?”   她面上有些清愁,似是被这故事打动,眼中的星子轻轻洒落,那是一种忧郁到极致的美,男人若是能让她这样烦恼着,便也死而无憾了。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苦笑道:“他已失踪好些年了,或许死在了沙漠里,又或许……”   他说到这儿便不说了,因为他知道第一种猜测实在不切实际,而第二种猜测又太过残忍了些。   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总是不喜欢听这些的。   他不说,吴裙却已猜到了。   眨了眨眼,抿唇笑道:“这第二种,便是他已找到新的目标,继续漂泊了下去。”   楚留香叹了口气:“我猜你一定是看不起他的。”   “他虽然在感情上是一个很糟糕的人,但若成为朋友,却是又是个很好的人。”   他说着微笑着看着她,眼中真诚坦然。   男人总希望自己的朋友被人认可,尤其是认可之人是一个女人,一个让人砰然心动的女人。   “你们男人好像总是这样。”   吴裙轻轻吹了口手中的风车花儿,看着它慢慢的转着。   悠悠叹道:“总觉得女子太过感性,于是佳话也变成了可怜儿语。”   “哦?”   楚留香倒是有些不懂了。   吴裙笑了笑:“高亚男与胡铁花都是性情中人,喜好凭心,从不畏闲言碎语。”   “香帅又为何要担心?”   她眼带笑意,黛眉微扬间眼尾处的红晕简直要让人醉倒。   楚留香细想一番,突然抚掌大笑:   “正是此理。”   高亚男追求的是爱情,胡铁花追求的是自由。   有所期盼的人,又如何需要同情呢?   楚留香看向吴裙的眼中已尽是笑意,他笑起来当真好看,仿佛沉日阴霾一扫而空,阳光照在人心间的暖意。   这样的男人,也难怪受女人欢迎。   “世人总说:雁蝶为双翼,花香满人间。”   楚留香叹了口气:“我与花蝴蝶相识多年,竟还不如阿裙了解他。”   吴裙低头笑了笑。   她并非了解胡铁花,她只是了解男人而已。   了解天下男人所有的劣根。   美人唇边带着温软的笑意,微微敛下的眉眼低垂着,长睫如小扇流萤,轻落间撩人心魄。   楚留香心头微动。   竟不觉想看看她眼底神色。   江边禅院里:   白衣僧人将纸笺上墨汁吹干,系在肩上白鸽腿上,目光幽深地看着那信鸽飞出院外。   素雅的禅院里皆为淡色,只有一株牡丹格外鲜艳。   无花盯着那牡丹看了许久,突然笑了笑,眼中似有暗涌翻滚。   “阿裙啊……” 第8章 声东击西   美色醉人。   男人在这样的温柔乡里总是希望睡得更久一些。   楚留香也不例外。   可是他却不得不离开了,因为一封信。   一封没有署名的信。   楚留香并未着急拆开,因为他想到了也是在这样一个清晨,他的房门口也多了封信。而正是那封信让他百口莫辩。   这次又是谁呢?   又有谁千方百计的想要害他呢?   楚留香想到了宫南燕,却觉得并不止如此。   江湖似已被一张看不见的巨网笼罩着,而他便是网中待死的鱼。   那封信在手中已搁置了半天。   楚留香叹了口气,如若不拆,他便可以当做什么也未曾发生。   谁也不知道这信中是否又是另一个是噩运。   可他还是拆开了。   这也正是楚留香最令人欣赏之处。   一个人若是畏惧前路,又怎能长久?   不论何时,他心中总是存着一线希望的。   白色的信笺被剥开,露出里面黑色的字迹来。   瞧着与上次并非同一人。   楚留香微微松了口气,可当他看到信中的内容时,面色却突然大变。   “今日巳时,莆田少林静候君归。”   信笺后还附上了三枚铜钱手串。   那手串是当年与苏蓉蓉三女结拜时所赠,再无他人知晓,如今却被附在这信笺上。   楚留香想着心下一惊:“只怕蓉蓉三人却是真落到了这神秘人手中。”   若不说被抓之人是他的红颜知己,便是普通人他也是会去救的。   楚留香是江湖中少有的君子,出道多年,手上却未曾沾染过一条人命。在他眼中生命总是平等的。   这一点便已胜过许多人了。   此时已近巳时,若是从楚馆出发,最快也要一个时辰。   可楚留香毕竟是楚留香,他的轻功又岂非一般人可比?   唯一担心的便是……   吴裙已看出了他眼中犹疑之色,抿唇笑道:“香帅若有事不妨先去,阿裙这里无碍的。”   她语调轻柔,却一片真诚。   眼中犹带着温柔舒和之色,让人心下微微添了些暖意。   楚留香叹了口气:“阿裙……”   后边的话却迟迟说不出口。   倚在窗边的美人儿转头笑了笑:“香帅何时竟变得如此优柔寡断。”   美人笑起来总是美的。   楚留香见过很多美人,也见过很多笑容。   却从未有人笑得比她好看,恍若春日融融,温柔的拂过人心头阴霾。   楚留香最终还是走了。   他也知道自己是必定要走的。   苏蓉蓉三人性命攸关之际又怎能多耽搁片刻。   吴裙微微叹了口气,看着他背影渐渐消失。   楚留香以轻功闻名于天下。   本应更长一些的路程,却很快就到了。   莆田少林寺外,竹叶微动,林中只剩沙沙的摩擦声。   楚留香的脚步慢了下来。   古刹的钟声似犹在耳边。   他微微眯了眯眼,纵身一跃,已藏到了高台处。   那信上只说是莆田少林,却并未说具体在何处。   正想着却听两个手持长明灯的沙弥从藏经阁路过,二人低头不知在说什么。   楚留香凝神细听着:   “你说那楚留香今日会不会来?”   灰衣沙弥问。   旁边个子高点儿的僧人摇了摇头,压低了声音道:“谁知道呢?他杀了那么多人,又如何会在乎……”   他说到这儿便停了下来,向四周看了眼,低声道:“快走吧,要不然无相师叔又要责罚了。”   灰衣沙弥听到这儿似想到了什么,也不说了。两人步履匆匆的入了藏经阁。   楚留香皱了皱眉:‘看来那信上所言不假,只是这少林又为何参与了其中?’   想着又将目光转向了藏经阁。   “既已到了,何不献身?”   正这时耳边忽然传来一道沉若鸣钟的声音。   那声音自丹田迸出,带着股奇妙的韵律,楚留香耳中不由有些发麻。   他发现了什么?   正当楚留香犹豫不决时,一个穿着白纱的妙龄女子门外走了进来。   她的神色依旧清高,手中的佩剑不露锋芒。   正是宫南燕。   宫南燕进来后先是叹了口气。   灰衣僧人指尖顿了顿:“宫施主为何叹气。”   “我在替无相大师叹气。”   宫南燕道。   灰衣僧人并不说话。   宫南燕笑道:“大师辛苦筹备多年,如今却竹篮打水一场空,难道心中没有怨气?”   无相手持念珠的手顿了顿,最终却叹了口气:   “施主有话不妨直说。”   宫南燕叹道:“楚留香在继任仪式上杀了天峰与无花两位大师,此已成少林之辱。”   “大师亦受到了牵连。”   她说到这儿转了转眼珠又道:   “但若是大师能亲手捉了那贼子,岂不名声大震?”   “方丈之位自然不在话下。”   这话中意思已经很明显。   ‘无花竟已遇害!’   房梁上的楚留香简直要惊叫起来。   他想到那个广袖寒姿的僧人,心中渐渐沉了下去。   又是谁要嫁祸于他?!   “阿弥陀佛。”   却听无相叹了口气,摇头道:“明日弑师会上,既有那三位红颜知己在,便不愁楚留香不来。”   宫南燕苦笑道:“这也正是我来找大师之意。”   “哦?”   无相睁眼问。   宫南燕叹了口气:“只怕那三位红颜知己是来不了了。”   “苏蓉蓉三人昨夜已经失踪了。”   她此话不像作假,倒真像是事出突然。   无相细一思量:“此事可还有他人知晓?”   宫南燕摇了摇头。   梁上楚留香听着微微松了口气。   ‘看来蓉蓉几人暂时是没有危险的。’   可随即他的眼神又沉重了起来,如此那封信引他至此……   阿裙!   他心中突然冒出些不好的猜测来。   深深看了眼殿内,翻身间已跃出了少林高墙。   吴裙原本是在院中赏花。   楚馆里做的是声色生意,景色自然也要美些。   那簇春蔷薇开的正盛,枝曼摇曳间香气四溢。   吴裙倚在栏杆上看了会儿,直到起风了,才准备回房。   哪知刚转身却感一阵眩晕,再睁眼时便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姑娘可是醒了?”   只听一道略压抑着的男声问。   吴裙轻轻揉了揉额头,却见床边忽然多了道影子。   那影子高大的很,站在床岸似是将所有的光都遮住了,让人不由得有些难受。   吴裙回过头去,却是一个衣上打着补丁的男人,两侧的袋子看着倒像是丐帮的。   最引人侧目的却是那一身惨白皮肉。   ――正是白玉魔。   白玉魔此人正如他的名字一般,是个不折不扣的魔丐。   无数少女曾在她手下凋零,当年任老帮主将其逐出丐帮,可他如今还是活的好好的。   他看着床上女子的目光痴迷极了,眼中的神色像一匹久未食血肉的恶狼。   吴裙皱了皱眉:“你是谁?”   她声音带着些许清愁,黛眉轻蹙的样子,让人恨不得将心捧上来,只求让她笑一笑。   白玉魔一生阅美无数,却从未见过比她更美的女人。   那锦衣云纱在烛火下微微遥曳着,衬着她明月之姿,可让朱女掩面。   “别怕。”   他的腿已经跪下了,声音压抑着浓浓的痴迷,伸出的手颤抖着,想要摸一摸那宛若霜珠玉砌的指尖。   那双曾抚摸过无数少女的手却落空了。   吴裙已缩到了墙角,她的脸色有些白,似是收到了惊吓,眼中泪珠缓缓的落了下来。   你见过鲛人泣珠吗?   她哭时是无声的,可却比任何利刃兵器都要厉害。   只要她看你一眼,你便要缴械投降。   白玉魔已经投降了,在他见到那美人的第一眼起就投降了。   那日客栈里惊鸿一瞥,自此便日日不得安宁。   如今他终于得到她了,他想到这儿神色有些得意。   他已经跟踪了他们很多天了,从安阳到莆田,日日暗中偷窥。   先是无花,又有楚留香。   白玉魔已经忍不了了。   那日少林继任礼时他也在现场,当宫南燕将苏蓉蓉三女移交给少林时他便偷偷跟了上去。   用迷烟迷昏了三女后,便从衣物上随意拿了件信物,没想到却是歪打正着。   只凭几串铜钱便将那楚留香引去少林自投罗网。   白玉魔看了眼天色,不由冷笑。   ‘这时候怕是已经回不来了。’   吴裙不知他心中在想什么,只觉这人长相实在可怖。心中厌恶,面上也显不出欢色来。   可她那样的美人又何须以笑侍人呢?   她只需微微蹙眉,便有人赶着来讨好了。   白玉魔见她颊边珠痕未干,眼中星子欲落不落,心已软了大半。   “你叫阿裙吧。”   他声音阴柔的问。   吴裙轻轻点了点头,却始终不回过眼来看他。   白玉魔也不在意,自顾自道:“我会照顾好你的。”   “阿裙,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他已然有些疯魔了。 第9章 租船   楚留香回到楚馆时,房内已空空如也。   阿裙果然已经不在了。   那封信便是为了引他去少林。   他的心已经沉了下去,同时又冒出别的想法来。   在这个时候他居然想:“阿裙会不会已经知道无花之事?”   这个问题刚一出现在脑海里,便已停住了。   男人掳走女人总是有目的的,而对于吴裙来说,这目的更是简单的多。   很久以前便有人说过:“像她一样的美人,男人只要看上一眼便要疯魔了。”   白玉魔此刻便已经疯魔了。   他不眠不休的看了吴裙一夜。   发丝,指尖,与轻蹙的黛眉。   她无一处不美,白玉魔的心跳的很快,他的指尖颤抖着,却始终不敢伸手触碰塌上的美人。   她似睡在蚌壳里的珍珠,连这满堂红烛都被皎光压了下去。   他的手那么脏,又怎么敢碰她呢。   吴裙微微蜷缩着身子侧躺着。   许是感受到了过分炽热的目光,背部又往墙角挪了挪。   这姿态太过孱弱,可她却无力改变。   “阿裙,别怕。”   “这药不苦的,我不会害你。”   白玉魔压抑着嗓间的兴奋,低声诱哄着。   吴裙微微蹙了蹙眉:   “你给我吃了什么?”   她已难受极了,脸儿似深雪落霞,染了一层雾纱,连眸光也显得潋滟动人。   细软的声音像猫舌儿般直直的划在心尖。   白玉魔痴迷的看着她。   伸出去的手又顿住了,良久颤抖着放了下来。   “这药有个好听的名字。”   他低叹:“挽夕颜。”   “你服了它,便会永远留下了。”   一柱香时间已过吴裙便知道这药的作用了。   “挽夕颜”便是为了留住最美好的时候。   这是从江南瘦坊传来的药,主为模糊人的记忆。   女子服夕颜三日,便会忘记从前的事情,从而越发依赖侍主。   可这药却会让人慢慢虚弱致死啊。   她想到这儿眼神已暗了下去。   “我疼。”   那细弱的声音自轻启的朱唇里流出。   白玉魔眼中闪过一丝不忍,随即又有些兴奋。   “阿裙。”   他哑声道。   吴裙微微抬起头来,眸光清澈柔软,像秋水一般袅袅地散开。   她的眼神已不再害怕。   眼尾处泪痣潋滟,看着床边男人,微微笑了笑。   楚留香手中只有一封昨日里的信。   那字迹似是被刻意处理过,模糊难辨。   可他却知道这一定是个男人,他的直觉一向很准,而这直觉也曾帮了他很多次。   从楚馆里出去便是莆田二十八条水路。   只要有人出行,顺着水路便也一定能查到。   楚留香此刻便要寻着这条线查探。   有路的地方大多有帮派。   在江湖中,一个帮派总比一个人要听起来好的多。   楚留香已来到了码头。   他要找一个人。   这世上任何人都会背叛他,可那个人一定不会。   因为他连他小时候脱裤子的事儿都知道。   他们已经认识很多年了。   楚留香在码头边站着,不一会儿,便有一个打着伞的人走了过来。   这看着确实有些奇怪。   一个人青天白日下为何要打伞?   也许是为了找人。   楚留香也在看着那个打伞的人。   他的目光有些奇怪。   “楚留香是不是一个老臭虫。”   那个打着伞的男人突然问。   “不错,他就是一条臭虫,一条臭的不能再臭,趴在烂水沟里的臭虫。”   楚留香笑道。   他笑的很真诚,似这个称呼对他来说是莫大的称赞。   可拿着竹伞的男人却知道他为何而笑。   只因这世上会如此叫他的便也只有两个人了。   此时听见熟悉的声音,难道不应该高兴?   “好个铁公鸡。”   楚留香拍了拍他的肩膀。   男人的伞却始终没有拿下来。   只是压低声音道:“此地不方便说话,跟我来。”   他说着便撑着伞向前走,楚留香摸了摸鼻子快步跟上。   可等进了船舱后,他却不说了。   那个撑伞的男人已合上了伞,当他转过身来时楚留香便知道自己错了。   那个男人并不是姬冰雁,可他们长的却很像,简直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他看第一眼时也认错了。   男人合了伞后抱拳道:“香帅不必惊慌,是老板让在下来的。”   “老板?”   楚留香的表情突然有些古怪。   姬六点了点头:“正是姬老板。”   “因为沙漠里脱不开身,南边的生意便由我来负责。”   姬冰雁的生意做的很大,楚留香原以为他只是兰州城数一数二的富商,没想到手却已伸到了南边。   他们二人长的如此相似,只怕众人如今还以为南方坐镇的便是姬老板本人了。   楚留香叹了口气:“我原以为他会来。”   姬六的脸上露出一丝奇妙的笑意:“你是否忘了他的外号。”   “铁公鸡难道不能为朋友破例?”   楚留香叹道。   姬六也叹了口气:“这话或许可以记起来,让他每月多给我些工钱。”   他说完便笑了起来,楚留香也抚掌大笑。   “香帅可是要借船离开?”   姬六问。   这几日少林之事他也知晓,此刻只当他联系了姬冰雁便是要租船离开。   楚留香苦笑着摇了摇头:“我来查一件事?”   “什么事?”   姬六皱了皱眉。   “从昨日午时至现在,可有人携一绝色女子离开过?”   楚留香思索片刻开口。   “绝色美人?”   姬六的眼神顿时有些古怪,感慨道:“香帅果不负风流之名。”   一个人在性命攸关之际想的却是绝色美人,却也非楚留香莫属了。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想要解释却不知如何说。   他与阿裙是什么关系呢?   姬六却不再追问,只是笑道:“香帅是要所有水路的?”   莆田的水路亦有姬冰雁的份儿,这详细自然也能查出来。   楚留香点了点头。   最近这几日的账簿都由姬六管着。   从昨日至今日有三页。   他扫了眼,沉沉的吐了口气:“带着绝色美人的倒是没有,不过却有一个奇怪的人。”   “哦?”   楚留香问。   姬六细想了一番:“是个来租船的男人。”   “这水上来租船的人很多,可他却让人不得不记住。”   他说到这儿面上有些怪异:“因为他要去的是一个荒岛,一个寸草不生的死岛,并且不带任何船夫。”   荒岛之所以成了死岛便是因为凶险,若无精通水路之人掌舵便难免要出意外。   所以很多人宁愿价高也会选择带船夫。   “他没有钱?”   楚留香问。   姬六摇了摇头:“他租的是最贵的画舫,锦地玉罗,暖屏春帐,一艘可值千金。”   这岂不是更奇怪了?   楚留香叹了口气:“你若有绝世珍宝会让别人看见吗?”   姬六道:“我会找个无人的地方将它藏起来,藏的深深的,只有我一个人见到。”   “那便是了。”   楚留香道:“他也做出了相同的选择。”   他所料不差。   吴裙确实已离开了别院里。   那雕栏玉砌的画舫里囚着一位绝色美人。   此时正手持团扇侧首而坐。   那团扇的锦光映着她如玉的眉眼,恍若画中人。   白玉魔已经看痴了。   “阿裙,我替你建了座宫殿,我们去看看好不好?”   他跪在她脚边柔声道。   吴裙并未回头看他。   她出神的望着海,侧颜有种不近人情的美。   或许在她脚下跪着的只是一条狗。   白玉魔也不在意,自顾自的说着,甚至连她踹他两脚他也是兴奋的。   他说了很久,那人始终一言不发。   太阳落山了。   白玉魔站起身来从船舱里端出了碗药。   吴裙微微后退了两步。   “乖,喝下去。”   他诱哄道。   这夕颜已经染上了些,吴裙心中虽是不愿,可还是不由自主地伸手接过了汤药。   白玉魔脸上笑意更明显了,静静地看着汤药慢慢见底。   吴裙将碗递给他。   脸上潮红慢慢散开。   她已转过身去了,似那波澜不惊的海面能让她平静些。   “最后一天了。”   白玉魔看着那脖颈间的霞色,笑着回了船舱。   却并未听见那栏边美人唇边的叹息。   途径夜雨后终于到了小岛上。   那是个很空旷的岛。   岛上荒无一人,甚至连鸟兽走禽也不见踪影。   只有一座房子,一座格外醒目的房子。   白玉魔已抑制不住嘴角的笑意。   看着那美人一步步走入了宫殿里。   可下一秒,他便已经笑不出来了。   因为一把剑已穿胸而过。   沙滩上只剩下一具瞪大眼睛的尸体。 第10章 金丝雀   那是一柄很慢的剑。   起势如云落却又让人避无可避,舒卷的寒芒已穿透了心脏。   那伴潮而来的是清风还是明月?   这一剑实在令人惊艳。   正是华山派的清风十三式。   这世上会清风十三式的只有三个人,如今怕是又要多一位了。   吴裙叹了口气,慢慢转过身来:   “原随云。”   她的语调仿佛带着奇妙的乐调,看着男人的眼里也有春生星落。似所有话语都在她那盈盈一笑间。   刹时万千失色。   原随云的剑还插在地下人的身上。   他的眉头皱着,正拿着帕子仔细的擦拭着每一跟手指。   这实在是一个了不得的男人,权势,地位,武功与一张好皮相,都给了他一个人。   可他却是不满意的。   没有一个瞎子会满意这些。   有时候他只想睁开眼看看,看看那些从他指缝中流走的生命。   吴裙静静的看着这个宛若世家温雅公子的男人。   他杀人时神色犹是温柔的。   犹若执棋闲弈般悠然,长袖如流云疏落。   原随云已将帕子扔进了海里。   那帕子遇海便化成了粉末,瞬息间被海浪翻滚着压了下去。   他面上终于笑了:“九姑娘。”   那是一种很奇妙的笑意。   吴裙微微眨了眨眼,叹道:“这世上怎会有你这样的瞎子在。”   “哦?”   原随云问。   却见那美人摇了摇头道:“若有你在,这世间诸人怕都得自戳双目了。”   她语调清软,说话间发上的珠翠被海风吹的清脆作响。那宛若凝玉积雪般的脸上轻蔓着滟滟的笑意,像是玩笑之语。   可原随云却知道这已近事实。   拿着折扇的手微微顿了顿,良久叹了口气:   “九姑娘又何必取笑我呢。”   他面上仍笑意舒缓,倒真是一个温文尔雅的贵公子。   吴裙瞥了他一眼,却问:“你怎会来此地?”   原随云摇了摇头:“我是跟着别人来的,而那人却来的比我慢些。”   他神色倒不似说谎。   “谁?”   吴裙轻声问。   男人脸上的笑意却深了些:“无、花。”   吴裙面色却并未变,朱唇轻启间幽幽叹了口气:“他也来了啊~”   微微敛下的眼尾如绣色隽罗,动人心魄。   原随云低笑不语。   朝云初升,夜雨积宿后海面上一片碧波清圆。   白鹭沙鸥在海天之际展翅。   这是一座海岛。   一座很荒凉的岛。   而此刻一艘船已到了那岛上。   一个穿着白衣的僧人迎风而立。   他气质高华,面容宛若清风明月,却是让许多女子都要羞愧。   僧人手里的念珠已经停了下来。   这岛上不大,有座宫殿格外显眼。   无花眼神暗了暗。   吴裙坐在榻上轻轻晃了晃脚腕儿,听着门外的声音,微微勾了勾唇角。   这宫殿很昏暗,月色的锦丝一直铺到床榻,两侧只有夜明珠点缀。   而那幽暗的灯光正照着一个美人。   那只是一个背影,婀娜摇曳。鸦羽似的发顺着锦衣滑下,衬的腰肢不盈一握,如同花容初绽,令人心驰神往。   这种美已带了魔性。   宫殿外僧人的脚步顿了顿。   那清脆的声音在空旷的宫殿里格外清晰。   无花眼神暗了暗,却是榻边的烛台掉落了。   那原本快烧尽的红烛落到地上后缓缓顺着月锦簇起烟来。   火燃到脚边微微闪动几下便熄灭了。   映着那人指尖丹蔻格外旖旎。   大殿里呼吸清晰可见。   姿容妖冶的美人慢慢回过头。   “大师。”   她轻轻叫了声。   雪足微微踮起,慢慢向他走了过来。   无花没有动。   他的神色很平静,可又太过平静了些。   那美人已来到了身边,她轻轻靠在他的肩头,微微吐了口气:“大师,我疼。”   她的脸上泛起潮红之色,呼吸间若有淡淡的雪莲清香。   只要看上一眼,便知美色误人绝非空话。   无花的手顿了顿。   良久,叹了口气:“阿裙。”   “我来晚了。”   他为何要这般说?   因为他看见了桌边那碗已经凉了的药。   无花之所以被称为七绝妙僧便是因为所通甚多,这其中自然也有医理,一个普通的大夫或许不知道那是什么药,可无花却是知道的。   ‘挽夕颜。’   他微微敛下眼来:   ‘只怕阿裙已经上瘾了。’   吴裙见他不语,又在肩上轻轻蹭了几下,鸦羽香丝微微拂过白衣僧人的颈间。   神态间尽是亲昵依赖。   她或许并不知道她此刻抱着的人是谁。   或许又是知道的。   白衣僧人的指尖微动,看向殿内唯一的一个死人。   白玉魔已经死了,胸口的血窟的血干涸在衣上。   他的眼睛睁的大大的,有些不可置信。   是谁杀的呢?   原本一个细小的剑口被乱剑掩住,却是看不出来是什么招式。   无花叹了口气:“别着急,一个个都会找到的。”   楚留香到岛上时已经半日过去。   那残留的宫殿似乎预示着早已人去楼空。   他的心情有些沉重。   姬六看了眼宫殿,叹道:“倒果真是一处温柔乡。”   楚留香苦笑:“可惜那殿中美人已经不见了。”   他说完却突然停了下来,因为他闻到了一股血腥味。   姬六也停了下来。   “谁?”   叮咚叮咚的血珠滴在大殿上。   两人对视一眼,慢慢往柱后走去。   那柱子倒着一个人。   不,那或许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   他全身血肉模糊,手脚俱被砍断。就连双眼也被挖去了。   姬六叹了口气:“果真是他。”   “谁?”   楚留香问。   姬六摇头道:“他便是那日来租船的人,只是如今不知为何竟落得如此地步。”   楚留香不语。   因为他也已经认出了那人。   “白玉魔!”   他低声道。   姬六的脸色终于变了:“这人便是白玉魔?”   楚留香点了点头,他的心已经沉了下去。   他想到了阿裙,想到她竟然在如此恶魔手里呆了三日。   姬六见他如此,安慰道:“香帅不必自责,那位姑娘吉人自有天相,想必已是被人救走了。”   楚留香苦笑不语。   无论是谁,能在杀了白玉魔后迅速将她带离海岛,这手段都不可小觑。   落在他手中,阿裙……   他心中似乎已经认定,这世间所有的男人都对这绝色美人怀着恶意。   只有他才能保护她。   这已实在不像是楚留香了。   姬六低叹了口气。   他们走后,从宫殿的地下慢慢走出了两个人。   走在前面的是个气质温华的世家公子,那是一种很奇妙的底蕴,你看着他却无法想象他落魄时的样子。   只因他永远都是胜券在握的。   没有人知道那温和的眉眼下是什么。   他的后面跟着一个穿着灰衣的精壮男子。   正是丁峰。   丁峰看了那已远去的船帆一眼,又低下了头。   “你很好奇。”   原随云突然问。   ‘他既想以美人为武器,又为何要在无花来之前杀了白玉魔徒惹怀疑?’   丁峰心里想着,却始终没有问出来。   只是低声道:“少主自有考量。”   ‘自有考量~’   原随云低喃了一句,却突然笑了。   那船已望不见身影了。   原随云负手立着,锦衣被海风吹的猎猎作响。   “世人都说美色误人,如今看来却是真的。”   不知是谁叹了口气。   无争山庄乃百年江湖世家,它尚辉煌时,无人敢触其锋芒。   这样的家族里自然会有些秘密。   比如原随云的盲眼,又比如那十二册美人卷。   那是无争山庄埋在灰里的秘密,一个月前却随着一条烧掉的裙子重现江湖。   红楼十二册美人卷,最后一卷便是云雁细锦衣。   原随云本是不信这种狐鬼传说的,可当那画中绝色果真出现在江湖时,他便不得不信了。   那日的愿望啊……   也快要实现了。   夜已深了。   一艘乌蓬船悠悠的在海上荡着。   白衣僧人在船头坐着。   他的怀里抱着一个女人,一个看不清面容的女人。   掌船人是个二十出头的汉子,平日里多在这一片水域拉客。   未想到今日竟遇见了一个和尚。   他看了眼那僧人怀中只露半张面容的女人,心头微微热了热。   不知过了多久。   船已将行至岸边。   白衣僧人突然开口:“你要去哪?”   船夫持桨的手顿了顿:“船出了点问题,恐行不了那么远的路。”   “我在岸边停下,让别的船载师父一程。”   无花点了点头:“劳烦了。”   船夫刚松了口气,却突然顿住了。   睁大眼睛跌入了海里。   胸口被碎银穿透的胸口将海面染的一片血红。   无花叹了口气:“我不喜欢别人看她。”   “你可要记得了。”   船夫已经无法说话了。 第11章 观音   吴裙醒来时是在一家客栈里。   只着里衣躺在锦塌上。   她神情有些懵懂,似是忘了昨天的事,垂下的眉眼春意散然。   “阿裙。”   旁边突然传来一声叹息。   吴裙回过头去,便看见一个白衣僧人坐在塌边。   这世上穿僧衣的人很多,吴裙亦见过一些,可却没有人穿的比他更好看。   白衣清照,光风霁月。   “无花大师。”   吴裙笑道。   她笑起来眼睛弯弯的,似月牙儿般蕴着水色,让人见了心便已经软了。   无花面色不变:“先喝口水吧。”   吴裙接过杯子时,指尖微碰到了一处温凉的肌肤。细嫩的指节不由轻轻蜷缩起来,低下头时如玉的颈间已晕了一层霞色。   那水还是热的,显然已握在手中温了很久。   她不敢抬头,只是微微轻抿了口,那柔软的唇上已染了潋滟的光泽。她伸出舌尖来轻轻舔了舔,又猫儿似的缩了回去。   纤长如羽的眼睫轻轻颤动着。   白衣僧人的眼神已经暗了下去。   “阿裙,我还俗可好?”   他突然问。   那端着茶杯的玉色微微顿了顿。   吴裙并未说话,可那颈儿间的霞光却已经晕开了,连面上都染了一丝薄红。   却是芙蓉生两颊,凝珠春带雨。   无花眼中已带了丝笑意。   天光大亮,船也已到岸了。   这是一个竹林。   幽深清曲,山叶蔽日。   这样的景色总会让人舒心些,尤其是对于楚留香来说。   他已经好几日没睡了,那双永远神采奕奕的眼睛显得有些疲惫。可他身上总是有种吸引人的东西。   如同海浪上的泡沫一般令人温暖舒适。   此刻,他的脚步却停了下来。   因为他看见了一个人。   一个很美的女人。   这种美和阿裙不同,她那样坐着,便显示出一种风情来。   这是成熟女人的美。   这江湖中排的上名号的美人本就不多的,如她这般绝色更是少见。   楚留香脑海中慢慢浮现出一个名字来。   一个几乎不可能出现在这儿的名字。   那女人叹了口气:“香帅怎么不走了?”   她叹气时也带着勾人的意味。   楚留香苦笑:“这天下男人若见了夫人便很少有走的动的。”   诚然楚留香现在便不动了。   那女人又笑了:“你不想再看看我吗?”   楚留香摇了摇头:“像你这样漂亮的女人,必定不缺爱慕者,我是万不敢看的。”   “哦?”   女人问。   “在下武功不好,唯一拿的出手的便是这身轻功,可它此刻却不想用在这儿。”   楚留香道。   他说的是不想,而不是不能。   石观音脸上的笑意已经淡了下去:“江湖人都说你识趣儿,如今看来确是谬传了。”   她微微坐起了身子,连这林中的风也静了下来。   楚留香面色未变:“如夫人这般美人,又何必为难在下呢。”   他故意加重了“夫人”二字。   石观音看了他一眼,突然笑了:“香帅如何唤我夫人呢?”   “难道妾身已老的不堪入目了?”   她话语柔柔的,却让人心间一寒。   楚留香叹了口气:“这声夫人是在提醒我别对美人有非分之想。”   “香帅本就是风流的。”   那美人也叹了口气。   楚留香不说话了。   因为那美人已经动了。   她不仅是个绝世美人,也是位绝世高手。   瞬息间飞袖便已转到了胸前,让人避无可避。   可楚留香却是躲开了。   那是一种极致的轻功,这世上很少有人能练成这样的轻功。   楚留香却做到了。   石观音眼中闪过一丝赞赏。   女人总是更喜欢有能力的男人一点。   无论这美人儿是娇花还是毒蜘蛛。   石观音也不例外。   她叹了口气:“香帅为何要躲着妾身?”   “妾身难道不美吗?”   她笑着看着他,眼尾妩媚勾人。   男人大多受不了这样的眼神的。   楚留香却并未看她。   因为他想到了另一个美人。   一个男人看到绝色美人而不动心,那他大多是完了。   楚留香已经完了。   因为在这时他居然想到了在渡船上初见阿裙时的情景。   那眼底的神情总是更令人心动些。   林子的鸦声悄寒,竹叶打枝之声愈加清肃。   石观音叹了口气:“你可真是个呆子。”   女人往往这样说话的时候便是无可奈何了。   石观音也会无可奈何,在她还未征服一个男人的时候。   而楚留香便是她现在兴趣所在。   对面的男人却叹了口气。   女人总是不愿见到比她更美的人出现,尤其是一个漂亮的女人。   想起那些被石观音毁容的美人。   楚留香决定不说话。   石观音此次来中原知道的人并不多。   无花便是其中一个。   他并不着急,因为他知道她总会来找他的。   可天已近暮色,石观音却还是没来。   无花慢慢皱起了眉。   “你在想什么?”吴裙轻声问。   外面斜阳已染红了天色,落在窗栏上照得房内影影绰绰,桌上的蔷薇也染了层艳色。   那美人眉眼恍若镀了抹鎏锦,动人心魄。   无花微微摇了摇头。   他不说话,房间里便也静了下来。   吴裙惫懒的趴在桌上轻轻嗅着蔷薇。   那春蔷薇是新摘的。   粉色的花瓣娇嫩的很,有股清甜的香气。   她微微敛下眉来。   却又闻见了另一种香味,并非是寻常脂粉气,而是若幽兰一般的馥郁之气,让人目炫神迷。   那香气越来越近了。   无花叹了口气:“你来了。”   窗外一道女声笑道:“我若不来,便不知道我儿竟在此金屋藏娇。”   说话间那人已近在眼前。   吴裙微微抬起眼来,便看见一张绝色的美人脸,那确实是世间少有的美人,行走间风情款款。   “夫人长的真好看。”   她甜甜地笑了笑,唇角的梨涡若隐若现。   那眼底似掺了细碎的星光,让人心下一软。   石观音目光有些奇异。   她盯着吴裙看了许久,从烟色眉稍扫到那潋滟的唇瓣上。   良久叹了口气:“你确实比我美。”   这世上能让石观音承认比她美的有几人?   无花捻着着佛珠的手顿了顿,淡淡道:“别动她。”   他这话来的突兀,吴裙尚有些不明所以,石观音却明白了。   唇角的笑意越来越深:“我儿这是心疼了?”   无花慢慢睁开眼看着她。   那是一种平静至极的眼神,却无端让人毛骨悚然。   石观音发现自己竟有些看不透他了。   天已暗了下去。   无花将新熬好的药端给吴裙。   她此时夕颜已经犯了。   两靥生了些春/色,凝玉点珠的唇中微微吐出些雾气来。轻敛的长睫上宛如朝露晨谢,闪动间明珠低落。   那药已递到了唇边。   吴裙伸出舌尖来轻轻舔了舔。   又似觉得苦便要缩回去。   那唇瓣儿微微擦过僧人手指。   无花眼神暗了暗。   一碗药喝完已过了大半个时辰。   那药中有灯心草,吴裙喝完便困乏的睡了过去。   石观音在一旁看着,叹了口气:“可惜了。”   可惜什么?   可惜这绝色美人用不着她出手便要自己枯萎了。   无花已走出了房外。   今夜的月亮似乎格外圆,清辉的寒光洒在白色僧衣上,恍若谪仙。   “你似乎一点儿也不着急。”   石观音笑道。   无花叹了口气:“我为何要着急?”   “因为她夕颜将逝,命在旦夕……”   她话未说完便突然停住了。   石观音的脸有些红,指尖也颤抖了起来,那从容自若的模样顷刻间消失的一干二净。   她看向房内,目光杀机毕现。   却又被心尖的热意微微压了下去。   “挽夕颜。”   石观音叹了口气。   看向无花的目光有些森冷。   白衣僧人的神色依旧很平静。   “那是阿裙腕间的血,我本不想用的。”   他突然道。   石观音眯了眯眼:“我什么时候接触过那药?”   她向来谨慎,不可能中了药还未察觉。   无花却突然笑了:“春蔷薇。”   “那春蔷薇是用药血浇灌的。”   “进了这房子的人都会染上春瘾。”   石观音叹了口气。   她已经懂了:“你是个疯子。”   无花并未否认。   只是淡淡道:“如今母亲的侍主便是阿裙,她若过的不好,想必母亲也不会好过。”   石观音自然知道,就像白玉魔身亡,染了夕颜的吴裙要衰败一般,若那塌上美人一日日虚弱下去,她便也离死期不远了。   他从一开始便设了圈套故意引她至此,便是为了解这挽夕颜。   石观音突然笑了:“你不怕我杀了你?。”   无花摇了摇头。   夜已深了,石观音已经离去了。   门外凉风拂进,那桌上的蔷薇花瓣被慢慢吹落,露出鲜红的花蕊来。   吴裙眉头轻蹙,微微侧了侧身。   却感到一双温凉的手拂在额边,那手很凉,她不由往后缩了缩。   却听耳边有人叹息了一声:“阿裙,别怕我。” 第12章 妖魅   江湖中从来不会寂寞。   而酒馆不仅是最热闹的地方,也是消息最为流通的地方。   莆田十六巷里:   一个穿着黑衣的男人静静的坐在角落里。他的手上拿着一把剑,这把剑或许并不出名,可其中裹着的杀气却让人不敢上前。   没人看得清那斗笠下的面容。   小二颤抖着手将牛肉与温酒放在了桌上,眼神不敢乱动一下。   酒馆里做的多是江湖生意,自然知道什么人该惹,什么人不该惹。   他想起那人刚进来时老板的话,慢慢屏住了呼吸。   “那把剑杀气如此之重,其下走过的人命怕也有千条。”   “那人看起来年龄不大……”   小二还有些犹疑。   老板摸了摸胡子,嘴角的笑意有些奇怪:“这江湖中从不缺杀人的人。”   小二立刻闭紧了嘴。   江湖中缺什么?   缺名利,缺美人,缺钱财。   可就是不缺死人。   没有人会嫌自己的脑袋太重了。   他想到这儿心下颤了颤,迅速退了下去。   那戴斗笠的男人始终没有动手。   酒馆里看热闹的年轻人问:“这人可真奇怪,难道他吃饭时也要戴斗笠吗?”   他话语未落,便被旁边人捂住了嘴。   整个酒馆里瞬间静了下来。   那黑衣男人并未出手。   他只是缓缓的看了年轻人一眼。   这已不是人类的眼神,因为他的眼中已没有生命的光彩。   只余一片漠然死寂。   这样的人必定是活的痛苦的。   可他生来便是这样。   酒馆二楼,一个穿着黄色衣裙的姑娘叹了口气:“想不到他也已经追到这儿了。”   “他是谁?”   旁边一道带着广州口音的软糯女声问。   苏蓉蓉看了眼那始终握在手中的剑:“中原一点红。”   “一点红!”   宋甜儿惊叫道:   “若果真是他,那岂不是为楚大哥而来。”   苏蓉蓉点了点头。   面上渐有了些忧色:“自少林天峰大师被杀后,这江湖中便再也没有楚大哥消息了。”   宋甜儿突然笑道:“没有消息才好哩。”   她虽然也担忧,却始终相信那人并未有事。   苏蓉蓉勉强笑了笑:“确是如此。”   心里却想起了那日被救出少林时所见到的背影。   他若是已经来了,又为何不救她们呢?   想到那人临走前的话,苏蓉蓉眼神微微暗了暗。   楼下的大堂里很静。   那好奇中原一点红如何吃饭的少年并未如意。   牛是刚宰的,煮熟的肉肌理分明。   这是上等的牛肉。   那酒也是新酿的,拍了泥封闻着香气醉人。   牛肉与美酒岂不是人生乐事?   可男人却不为所动。   那牙箸在一旁放着。   没有人动它。   不知过了多久,黑衣男人突然站起身来。   临近众人都不由慢慢握紧了兵器。   却间那男人径直走了出去。   他什么也没看,就那样走了出去。   这实在令人费解。   一个奇怪的男人跑到酒馆里点了美酒与熟肉,可他却一动不动的坐了一会儿便走了。这难道不奇怪?   这确实令人奇怪。   可若是这人是一点红便可以说通了。   因为他本来就是这样,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楚留香也不知道。   但这并不妨碍他很欣赏他。   他坐在巷里深处的高墙上等着。   一柱香的时间,那人便来了。   一点红的剑一直握在手中:“你便是楚留香?”   他突然问。   墙上的男人苦笑着点了点头:“我以为你已经知道了。”   一点红却突然摇了摇头:“我很欣赏你。”   “哦?”   楚留香有些不解。   “因为你杀了四个很厉害的人。”   “而那四个人,却也是我剑术大成后会去杀的人。”   一点红看着手中的剑,神色有些奇怪。   那是一种似哭似笑的表情。   很难想象这样的神情居然会出现在一个宛如木头的人身上。   楚留香的神色也有些奇异:“你要杀了他们?”   一点红点了点头:“他们的武功总是不错的,能与这样的人交手,岂不是一件很愉快的事?”   他这样说着,眼中却依旧漠然。   这是一个活着还不如死了的人,因为已没有什么能让他感到快乐。   楚留香苦笑着摸了摸鼻子:“这些人并不是我杀的。”   “可这江湖中却没有人喜欢听真话。”   这却是一句大实话。   因为他话音刚落,一点红便已经出手了。   那是一把很快的剑,如同闪电一般。   可闪电亦会被大地所吸收。   于是他的剑被接住了。   接住它的是一双手,一双略带薄茧的,干净的手。   楚留香笑道:“你不是我的对手。”   这并不是嘲笑。   而是一种劫后余生的笑。   因为他从不低估对手。   一点红慢慢抬起了头,他的目光有些奇怪:“你不杀我?”   “我为何要杀你?”   楚留香反问。   “因为一个失败的杀手从不应活在世上。”   一点红道。   楚留香大笑:“我以为刚才那只是朋友间的切磋。”   他话音刚落,手中便已慢慢放开了那剑尖。   一点红看了眼那剑,突然也笑了。   男人间的友谊总是显得莫名其妙。   明明刚才还刀剑相向的两个人,此刻却能愉快的坐在一起喝酒。   楚留香的朋友很多,因为他实在是一个有魅力的人。但大多数人是和香帅在交朋友。   他想着又喝了口酒:“我们居然已经成为了朋友。”   一点红神色有些奇异:“你难道看不起我这个朋友?”   “当然不是。”   楚留香抱起酒坛来灌了一口:“我只怕你觉得楚留香这三个字已是江湖中最大的麻烦。”   他说着烦恼的事,面上犹然带着笑意。   好像这些事总会解决一般,这实在是一个很潇洒的人。   一点红也笑了:“我平生前二十年也是无聊,如此这般也算跌宕起伏。”   他说完便拍开了酒坛泥封,猛地灌了一口。   杀手最忌喝酒,因为人旦一醉了,手便会慢些。而这世上总有些人想要杀你。   他长啸一声,又将酒坛扔给楚留香。   已近子时。   客栈里已倒下了两个酒鬼。   不,或许只有一个。   因为楚留香还清醒着。   这世上最痛苦的便是喝不醉的人。   楚留香曾经亦觉得千杯不醉很好,如今却只希望早早的醉了去。   外面的月儿依旧很圆,似乎昨日也未曾过去。   他忽然想起了无花,想起了苏蓉蓉与宋甜儿三女,最后又想起了阿裙。   她有没有相信那些谣言?   被掳走时可曾怨过他?   楚留香这样想着,却觉坛子里的酒已经空了。   鸡叫破晓。   少林后山处通水路的一家客栈里。   正有位白衣僧人敛眉抚琴。   琴有好琴,曲有佳曲。   这样的清晨总是赏心悦目的。   吴裙揉了揉眼睛,坐在栏杆上看无花弹琴。   吴裙一直觉得男人的手若要好看,便是做两件事情时。   一是握剑。   二便是抚琴。   那骨节分明的手指在琴弦上拨弄着,青色的脉络在晨光下格外好看。   她微微闭着眼听着,脚腕儿的雪铃轻轻晃着。   雪铃儿是无花亲手做的。   想起他昨夜亲手系上的样子,吴裙微微勾了勾唇角。   她的眉眼越发清艳了。   黛色的眉尾处仿佛镌了烟霞,轻扬间如瑶光抚露,滟滟动人。   白衣僧人的手微微顿了顿。   “阿裙,你又调皮了。”   他温声轻叹,脸上却无一丝不耐之色。   吴裙笑了笑,脚尖又轻轻点了点。   那水红的丹蔻慢慢碾在僧人手上,竹林清光下宛若妖魅。   她唇角的笑意甜甜的,那样懵懂无辜的看着他,似在问他为何不弹了。   无花眼神暗了暗。   吴裙看着那高洁的僧人眼底的暗色,轻轻摇了摇铃铛。   雪白的腕儿随着铃铛随意摇晃着。   细柳曼垂,轻易便激起了世间男人的野望。   吴裙缓缓勾起唇角:“大师,我想要条新裙子了。”   “一条一模一样的新裙子~”   她轻轻笑了笑。   无花闭上了眼,却似还能听到那林中妖魅蛊惑的声音。   他的心跳的很快,像被热血浇灌了下去。   有什么东西在慢慢生着根。   清脆的铃声在林间回荡着,那艳丽的眉眼仿佛血中残阳,压尽满暮城色。   吴裙轻轻舔了舔唇角。   千里之外的山西。   一个青色锦衣的年轻公子猛然吐了口血。   他皱眉摸着心口的位置,表情有些奇怪。   “公子,你受伤了?”   一旁站着的灰衣青年问。   原随云摇了摇头:“许是和枯梅交手时所致。”   丁峰犹有些担心。   原随云眯了眯眼,手中的帕子已挫成了粉末。   “这件事不许外传。”   丁峰应了声,慢慢垂下眼去。   却未看见原随云唇角奇怪的笑意:“果然是会反噬啊。” 第13章 试药   客栈里,一个红衣女子躬身立在门外。   那女子长相只算的甜美,可她却十分懂得怎样打扮。两根又黑又长的辫子调皮的垂在胸前,称着那双眼睛,便也多了丝娇憨。   长孙红已经在门外立了一天了。   昨夜石观音回来后,便突然大发雷霆。门中随同而来的弟子也死了好几个。   她自然不关心那些弟子的死活。   从拜在石观音门下第一日起,她们的生机便已经断绝了。   如今死了,不过是自己没本事而已。   长孙红更关心的是石观音为何大发雷霆。   她已经见到那个人了吗?   那个比昔日武林第一美人秋灵素还要美的人。   她想到这儿,微微笑了笑,眼中闪过一丝快意。   房内:   石观音静静的坐在铜镜前。那是一面很大的镜子,几乎可以看见人的半身。   可它却又还不够大,因为在沙漠里有一面更大,也更清晰的。   那面镜子被藏着石观音的香闺里,里面的美人也活色生香。   石观音盯着镜子瞧了半天,幽幽的叹了口气。   因为那镜中竟已变成了另一张美人脸。   如华光皎皎,朝露瑰艳。   那是绝世的美色,连女人也要神魂颠倒。   石观音痴痴的笑了笑,突然伸手去摸那镜中绝色,那镜子却又雾了起来,映中的却是她自己的脸。   石观音怔怔的摸着脸,那镜子已被摔碎在了地下。   门外长孙红皱了皱眉,心里正想着呆会儿要如何劝说。   却见那门已经开了。   风轻轻的吹着。   那个美丽的女人慢慢走了出来。   她的眼圈下微微泛了些青色,却不曾折损她的美丽。   “师父。”   长孙红上前低声叫道。   “红儿跟着为师多久了?”   石观音突然问。   长孙红顿了顿:“自幼时跟随师父,约有十二年。”   “十二年啊。”   石观音笑道:“红儿不知不觉竟已这般大了。”   长孙红也跟着笑了笑,心中却突然咯噔了一下。   果然见石观音道:“你那几位师姐都已出师,你留在为师身边却也不好。”   那语气依旧很温柔。   她已经知道了?   长孙红额上的冷汗慢慢流了下来。   她在害怕。   因为她想到了曲无容,想到了那张面目全非的脸。   石观音笑着看着她,目光包容着怜悯。   自见到吴裙的那一刻她便知道长孙红的心思了。   她曾想过将她嫁给无花,如今看来却是不必了。   长孙红已跪了下来。   那人的裙子便在眼前,她却不敢伸手去碰一碰。   她的身子在颤抖着,似乎惩罚已近在眼前。   石观音慢慢挑起她的下巴。   多情的眼仔细地打量着那张年轻的面容。   良久叹了口气:“你连她万分之一也不及。”   她突然道。   长孙红的身子已瘫软了下来。   她自然知道她说的是谁,眼中不由闪过一丝不甘。   石观音笑了笑:   “我记得你来时曾采了些丽春花吧。”   长孙红面色刹时惨白了下去。   却见旁边已有弟子将毒花献了上去。   石观音指尖逼了滴血落入花瓣中,那原本因路途遥远有些枯萎的枝叶居然渐渐染上了□□。   长孙红紧紧咬着嘴唇,那香气馥郁的花却已递到了眼前。   这花本就是闻不得的,除非石观音这样闭气的高手,寻常弟子闻的久了便要发疯。   长孙红慢慢抬头着石观音。   却见那绝色美人笑了笑:“乖,吃了它。”   她温柔的看着她,眼底神色不容拒绝。   长孙红跪在地上将那花儿慢慢吞了下去。   她的身子在颤抖,指尖也已经僵硬了。   可过了不久,体内却有种酥酥麻麻的感觉传来,像是被万蚁噬咬一般。   她的脸也红了,比身上的红衫还要艳。   眼中一片空茫之色。   石观音静静的看着,似在看一个实验品一般。   这确实便是一道试菜。   挽夕颜与古时五石散成分相似,服食者上瘾难戒。而丽春花也是一般,这自天竺而来的毒花,不知害了多少江湖豪杰。   须知这世间难解之□□,多可以毒攻毒。   长孙红已昏了过去。   她的衣衫已经湿了,鼻息间气息微弱,就那样躺在那里。   石观音叹了口气:“带下去吧,好生照顾着。”   女弟子应了声,上前扶起那瘫软的泥人。   这世间不论男女总是喜新厌旧的。   吴裙犹甚。   她身上已经换了新的衣裙。   那条裙子瞧着和之前相类,细看却大有不同。   因为那是一件素白的裙子。   是寺庙里女檀越所着。   她并未挽发,鸦羽似的青丝随意的曼芜在白束间。   熹光下那檀衣仿若云纱千重,氤氲出不尽的欢喜来。   这是一种云端的美,在佛光下倾了胭脂,徐徐间天光乍破。   “阿裙。”   无花唤了声。   那坐在竹稍上的美人微微回过头来。   “你总说高处风景好些,我却什么也没看到。”   她眨了眨眼,有些失望。   那双映雪生辉的眸子也似黯淡了下去。   她已经在这高处坐了很久了。   一个人若长时间呆在一个地方岂不会很寂寞?   吴裙在这竹林客栈里呆了三天。   三天内除了那位夫人,她未曾见过一个生人。   这客栈太静了,仿佛就剩了他们两人。   无花摇了摇头,只是道:“下来吧。”   他慢慢伸出手,准备接住那跳下来的女子。   吴裙却并不动了。   只是微微摇晃着铃铛。   她实在是很轻,似要随着那轻轻摆动的竹枝随风而去一般。   无花眼神暗了暗,却还是缓声轻哄:“阿裙,别任性。”   他的声音很好听。   这是常年念经的声音,此刻却用来哄一个女子。   那雪白的僧衣上也似沾了人间色。   吴裙回头看了他一眼,轻声问:“我们什么时候离开这儿?”   无花慢慢收回了手:“为何离开?”   “这儿不好吗?”   他的声音有些奇怪。   吴裙摇了摇头:“这儿很好,可是太安静了。”   “我喜欢热闹点儿的。”   她说完点了点头,似在确认一般。   这样的美人怎样都是无法让人生气的,当那双秋水剪瞳望着你时,你便不能拒绝了。   无花叹了口气:“等你病好了我们便离开。”   这已是他能给出最大限度的承诺。   “你说话可算数?”   竹上美人惊喜的问,那声音也似轻快了起来,让人不由微微勾起唇角。   无花点了点头:“我何时骗过你。”   他声音温和,眼中却暗涌翻滚。   这客栈位于莆田水路之外又怎会无人发觉,不过是因为设了阵法而已。   过路来往之人若是武功低于设阵人便会迷失在大雾中。   “真是傻姑娘啊。”   无花笑了笑。   吴裙自竹尖上轻轻落下,便被僧人揽到了怀中。   她轻嗅了嗅那僧人颈间淡淡的檀香,慢慢闭上了眼。   夕阳下便见那白衣与云纱交缠,袖间的佛纹随风叠和着,那鸦羽似的青丝仿佛蕴着斜日缓缓的散在雪色上,让人心尖一动。   那美人啊,生来便是世上的魔,惹人残杀争夺。   无花眼中闪过一丝血色。   楚留香是个很奇怪的人。   因为他总是会为身边的朋友多想些,无论自己是否已经麻烦不断。   此刻他正看着黑衣男人。   一点红已经走出了门外。   他已知道自己不可能再杀楚留香了:“你得保重些。”   他突然道。   楚留香摸了摸下巴,笑道:“我自然会活到再见的时候。”   黑衣男人也笑了:“还会有其他人来的。”   “他们却都没有一点红的剑快。”   楚留香道。   一点红点了点头:   “所以你更应该活的长些。”   楚留香却叹了口气:“你难道就要这样回去?”   一点红并未回头:“我自然要回去。”   “我总知道你来自一个十分严密的组织,在这样的组织里杀手是不允许失手的。”   一点红点了点头,他自然也知道自己将要面临什么样的惩罚。   楚留香又道:“即使你受得过刑法,那拥翠山庄也……”   他话语未落却被一点红打断了。   他的神色有些古怪。   “你以为雇我的是拥翠山庄?”   “难道不是?”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苦笑道:   “自李玉道死后江湖中就已传遍了李玉函重金雇请了中原一点红为弟报仇的消息。”   一点红摇了摇头:“雇我的并非拥翠山庄。”   “哦?”   楚留香问。   一点红想了想:“也许是一个女人,一个武功不赖的女人。”   他从不说假话。   楚留香已经信了。   他一向是个聪明人。   活着命案不断,或许只有死人才能破局。   这幕后之人想让他死,那倒不妨如他所愿。   “楚留香或许该死了。”   他突然道。   一点红略微细想却也懂了,道:“楚留香已经死了。”   “就死在中原一点红的剑下。”   “正是如此。”   楚留香大笑。 第14章 迎风一刀斩   江湖中偶有大事发生。   只是今日之事却像平地惊雷让人猝不及防。   楚留香死了,死在了中原一点红剑下。   一点红是谁?   他是一个杀手,一个声名鹊起的杀手。   少林寺里,无相面色有些怪异:“楚留香真的死了?”   他似没想到这闻名天下的楚香帅竟这么容易便被人杀了。   宫南燕摇了摇头:“一点红是当今天下要价最高的杀手,你可知为什么?”   “哦?”   无相道。   宫南燕看了眼窗外:“他武功虽不是很高,可是却杀了很多人。”   “其中不乏武林名客。”   “这倒是有些奇怪。”   无相的眯了眯眼。   宫南燕笑了笑:“这一点儿也不奇怪。”   “你若见过他便知道他为何要叫一点红了。”   “他实在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   “这世上有耐心的人并不少。”   无相道。   宫南燕叹了口气:“可有耐心的杀手便很少了。”   “他曾为了杀一个人,而在客栈床下整整藏了三个月。”   她说到这儿无相便懂了,面上有些感慨:“那确是一个很可怕的杀手。”   “我只希望到时候不要有人雇他来杀我。”   宫南燕眼神暗了暗,却笑道:“南燕从未想大师竟会做如此想法。”   无相摇头不语。   楚留香死了。   这个消息在江湖中引起了轩然大波。   谁也不曾想到那个从神坛跌落的男人会死的这么仓促。   苏蓉蓉也不相信。   她在客栈里听到消息时脸色便已白了。   连一向乐观的宋甜儿也说不出话来。   尽管她们都觉得楚留香不可能死。   可人言可畏,却也不得不多想。   中原一点红就在昨日那个位置坐着。   一天前这江湖中很少有人认得他,一天后那个位子怕是连碰也不敢碰了。   他剑上的血迹已经干涸了。   那是谁的血!   难道是楚留香?   却无一人敢这般问,因为那利剑割喉时可并不温柔。   客栈里静的可怕。   一点红慢慢倒了杯酒一饮而尽。   他似乎很快乐,却又不那么快乐。   “是你杀了楚留香?”   一道声音突然问。   那一定是个年轻人,因为只有年轻人才这么肆无忌惮。   可当他们回过头去的时候却失望了。   那是一个锦袍华服的老人。   他双目闪着精光,直直的看着一点红。   一定红并未回过头来。   他只是端起桌上的酒一饮而尽,那剑上浓郁的血色令人胆寒。   “我是一个杀手,杀手杀人又何须再说什么?”   他的神情很高傲,像他这样的人是不屑于说谎的。   于是华服老人又问:“你既说杀了他,那他的尸体又在何处?”   楼上苏蓉蓉静静的看着,突然道:“看来是老冤家了。”   她的表情有些奇怪,像是松了口气。似乎已经知道了什么。   “哦?”   宋甜儿问。   苏蓉蓉摇了摇头:“那华服老人乃是万胜镖局的万无敌,一手铁掌金镖闻名江湖。昔日曾被金伴花请来看顾白玉美人,同行亦有两位武林名宿。”   “没想到三人还是失手了,自此那万无敌便记恨上了楚大哥。”   宋甜儿“呸”了一声:“这老人年纪大,心眼儿却比女人还小。”   苏蓉蓉笑了笑,却突然不说话了。   楼下所有人都看着一点红,想知道那楚留香的尸体到底在哪儿。   一点红慢慢的放下了酒杯,冷笑道:“他的尸体自然在他该去的地方。”   楚留香杀了很多人,最为出名的便是神水宫,拥翠山庄,与南少林寺。   这三个门派哪一个不是庞然大物?   这尸体无论去哪儿,都是他们问不得的。   万无敌想到这儿,微微打了个寒颤。   却也不敢再问了。   他走后客栈里便静了下来。   一点红一杯一杯的倒着酒喝。   他的酒量似乎不错,至少今日是不错的。   很快,坛子便空了。   他盯着那空坛子看了会儿,突然长叹一声,提着剑走了。   门外站着的人纷纷都为他让出一条路来。   一点红走了。   似乎纷争也停歇下来。   江湖中表面平静,暗地却已风起云涌。   这些住在竹苑里的吴裙却并不知晓。   她正坐在庭院里赏花。   春日里景色好,映着景的人也好。   无花正在练功。   像他这样的江湖人武功不可懈怠一日。   他已经练了很久了。   吴裙就在旁边坐着。   她似乎很难定下心来,喜欢的东西总是三心二意。   可奇怪的是,她已经看了他很长时间了。   “阿裙可觉得无聊?”   无花歇了功问道。   吴裙摇了摇头,笑盈盈的望着他:“我喜欢看你练功时的样子。”   她语气娇软,故意拉长些调子,听着让人心尖一动。   无花眼神暗了暗,就见那美人又问:“刚才那式叫什么?”   “瞧着好生威猛。”   无花又演示了一边,问道:“可是这招?”   吴裙点了点头。   “这是少林外家功夫中的虎落平阳。”   无花道。   “这名字起的可真好。”   桌边的美人“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她笑起来似连天地也黯淡了,映着佛光的衣裙宛若菩提初展,步步生莲。   这世上哪个男人能不皈依呢?   无花也笑了:“阿裙可要学这一式?”   他似只是随意话。   吴裙却摇了摇头道:“这是和尚使的,我不喜欢。”   她说着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裙子,脸上的神色有些忧愁。   无花眼中已带了丝笑意:“还有不是和尚使的,阿裙可要看?”   他此话一出连自己也略微有些吃惊,却还是笑望着她。   吴裙颊边飞上了一抹胭脂色,恍若芙蓉初蕖,眼中倒映着那白衣僧人的影子,轻轻点了点头。   无花看着她,微微勾起了嘴角。   他拔起了旁边放着的武士刀。   那是一把很锋利的刀,自东瀛流传而来。   无花微微闭上了眼。   他的耳中已经什么也听不到了。   却又似更加通明了些。   竹林中静静的,风声,水声还有竹稍间穿林之声。   他的手已经动了,刀也出鞘了。   这真是很美的招式。   似风雨扫过庭院积花,缓缓生出一道秋飒来。   天枫十四郎也曾用这招约战过当世两大高手。   这迎风一刀斩确是世间少有的绝世刀法。   无花的手已经停了下来。   那刀尖上似乎也有一抹艳色。   吴裙静静的看着,过了会儿才叹道:“我生平第一次如此可惜。”   “可惜什么?”   无花问。   吴裙摇了摇头:“可惜现在是春日。”   “这样的刀法用在冬日落雪之时岂不更令人惊艳。”   她似已想到了漫天飞雪之际那血色的清欢。   无花突然笑了:“阿裙,过来。”   那美人斜倚着身子看着他,眼中神色懵懂。似是僧人的目光太过温柔缱绻,她不自觉舔了舔唇角,雪白的指尖慢慢的踏在了那落花上。   无花眼色深沉的看着那美人一步一步的走过来。   她走的很慢,雪色映着落红,在微光下让人心尖一颤。   她已经停了下来,那丹蔻之色微微蜷缩着,似有些害羞。   无花看到了那潋滟的唇色,他曾知道过那其中妙不可言的滋味。   他眼中暗涌翻滚,却笑着伸出了手。   吴裙手中拿着那把带着艳色的刀。   而身后那白衣僧人轻轻握着她的手。   那双手有些微凉,让人心尖颤了颤。   吴裙敛下眉眼来,却听耳边那人低声道:“阿裙,握紧了。”   吴裙轻轻应了声,白玉似的耳珠儿慢慢染上一丝薄红。   连那半边脂玉清雪也沾了些胭脂。   无花闷声笑了笑。   握着她的手慢慢执刀。   东瀛有秘法能化水为雪,需以真气相凝。   贺郎门下却从无人用过。   吴裙看着那艳刃迎风而起,似风雨欲来,满庭落花吹尽。   粉色的蔷薇瓣儿拂了满身,千树万树间人间春/色尽在这一刀之中。   天似已暗了下来。   那井中万水俱流都似化作昆仑细雪,扬扬的落在了积花之上。   覆艳生寒。   而漫天飞雪中白衣交缠而生,随风繾婘落下。   白雪落在了那长长的睫羽上,吴裙轻轻眨了眨眼,便有冰雪滴入了眼中。   这已是人间难得的殊色。   “阿裙可还喜欢?”   身后僧人轻声问。   吴裙点了点头。   任由他拉着手去接那落下的细雪。   盈盈的雪花儿慢慢融化在温热的掌心里。   吴裙刚要收回手来,便被那僧人按住了手腕。   她不解的微微抬头,眼中懵懂惑人。   冰雪似都已化作秋水。   无花摇了摇头,在那目光下微微低头。   轻轻吻在了那细嫩的掌心里。   林间恍若春雪初化,一片灼然之色。 第15章 娇纵   阴暗的地牢里:   长孙红死死的咬住唇。   手中却不自觉地抓住地上的干草。   她面上红的烫人,短短几天内竟似变成骷髅一般瘦了下去。   若是熟悉长孙红的必要大吃一惊。   送药的弟子眼神有些恐惧,像是看见了什么可怖的东西。   颤着手将碗放在了门口。   长孙红靠在墙边喘着粗气问:“几日了?”   她的嗓子也嘶哑的不像话。   年轻弟子小心的看了她一眼:“约莫五日。”   那药是新熬的,现在还冒着热气。   长孙红扯了扯嘴角,慢慢爬到了门口。   她看了那药一会儿,表情有些挣扎,最终还是抵不过春瘾袭上的痛苦。   端起那热汤一饮而尽。   药顺着喉咙留入腹中,长孙红脸更红了,身子剧烈的抽搐着。   弟子目不斜视的从缝隙里收回药碗。   端着托盘离开了地牢。   石观音正坐在镜前描眉。   那铜镜中映着美人风情楚楚动人。   “夫人。”   女弟子在屏风外唤了声。   “如何了?”   石观音看了眼镜中,慢慢放下黛粉来。   屏风外弟子当然知道她问的是谁,低声道:“今日是第五日,瞧着倒比昨日好些,神志也清醒了。”   石观音点了点头:“看来倒是有些成效。”   “再观察几日吧。”   女弟子应了声,慢慢退了出去。   “我儿可放心了?”   房间阴影里慢慢走出一个人来。   一身白衣,皎若天月。   正是无花。   无花看了石观音一眼,淡淡道:“我素来关心母亲身体,如今既已得知母亲无碍,自然放心了。”   他这话说的一本正经。   石观音嗤笑一声:“我原本以为你是最像我的,如今看来你却是更像你父亲些。”   她话中意有所指,显然已将他比作了天枫十四郎,而吴裙便是当年的石观音。   无花眼神暗了暗,却笑道:“我自然是像母亲的,喜欢的东西要牢牢抓在手里。”   “碍路的石子自然也要清扫干净。”   石观音不觉想起那张勾魂摄魄的脸,微微勾了勾唇角:“那样的美人可是很难守住呢。”   无花轻笑不语。   天已暗了下去。   莆田市井中灯火通明。   而不远处山上的少林寺里却清寂肃然。   无相讲完晚课后,便准备回斋房。   自那日继任礼出事后,他的地位便十分尴尬了。   原本的方丈之位也耽搁了下来,可他却似不为所动。   躲在房梁上的楚留香眯了眯眼,慢慢跟在了后面。   楚留香已经死了,死人当然能做许多事情。   因为所有人都不会防备一个已经死了的人。   无相的斋房也在竹林中,与天峰大师只隔了一间。   他在那第二个斋房门前站了半天,最后回了自己的厢房里。   这第二间房里曾经的主人是谁?   楚留香瞬间想到了一个名字:无花。   无相已回了自己的斋房,楚留香眯了眯眼,跳进了墙内。   那是一个很素净高雅的房间。   净瓶中的花儿已经枯了。   却似乎还能闻见那淡淡的兰香味儿。   旁边的木鱼整齐的在桌上摆放着。   楚留香扫了一眼房间,目光却突然顿住了。   只因枕头下露出的一条云纱。   那实在不像僧袍的样子,因为太艳,也太美。   他曾在一位绝世美人的衣裙上看过,而如今那美人却已失踪了。   楚留香叹了口气,慢慢走到床边伸手抽出那条云纱来。   正待细看却听得外面一阵细微的琐声。   楚留香面色一变,藏在了书架后。   门被慢慢推开了。   来人是谁?   竟是刚才去而复返的无相!   无相环视了房内一眼,最终将目光定向了书架。   楚留香屏住了呼吸。   无相手中拿着一本旧志,他对着书架一本本翻着。   似在找什么。   突然,他的手顿住了,脸上露出一丝奇妙的笑意来。   楚留香已经定住了,他此刻就是一个木像,木像又怎会动呢。   无相在书架底端轻轻按了按。   便见那原本严合的木板微微裂开一道缝隙来。   里面竟藏着一本书!   楚留香微微睁大了双眼。   无相却像是早已知道一般,小心地取出了那本书。   那本旧志被随意放在一旁。   楚留香只看到了天峰二字,便也知道了。少林藏经阁中藏书众多,其中便有记录历代少林方丈生平事的,所有外界不知道的,都能在藏经阁中找到出处来。   无相双手不停的翻着,眉头也越皱越紧。   终于,他的手顿住了。   丁酉年·辛亥月·癸亥日。   无相轻声念着,突然大笑:“果然如此!”   “天峰啊天峰,枉你……”   他的话突然顿住了。   血自胸口喷涌而出。   那是一把刀,一把很精美的武/士/刀。   此刻那刀便插在无相的胸口。   那高瘦僧人睁大眼睛慢慢倒在了地上。   ‘好快的速度!’   楚留香陡然一惊。   那刀的主人已经来了,那是一个很难形容的人。   因为你甚至不知道它是男是女,高矮胖瘦。   那人浑身都被黑衣包裹的严严实实的,看着像一团阴影。   他已走到了地上扔掉的两本书旁边。   楚留香指尖顿了顿,终于出手了。   他似乎并不应该那么早暴露。   可直觉又告诉他这书中所藏之事并不简单。   于是他动了。   所有人都知道楚留香轻功很好。   只有少数人知道他的武功也不错。   那一指迅疾如飞的向黑衣人点去。   黑衣人微微避身闪过。   迅速抓起地上的卷簿便要离开。   他已无心恋战,楚留香却不能放任他离去。   率先出手便要抢夺那手中书目。   可那毕竟只是普通纸张,又怎能敌得过两位高手的争夺呢?   听得“撕啦”一声,那书便碎成了两半。   楚留香只来得及看见“托孤”二字,便不得不退开。   因为那如雷霆震怒的刀芒已经袭来。   出乎意料,那刀并不是为了杀人。   那人使出这一刀后便迅速跳窗离开。   楚留香叹了口气。   地下剩下的纸张却都已被那刀尖搅成了粉末。   ‘丁酉年·辛亥月·癸亥日’   ‘托孤’   这其中究竟有什么秘密?   吴裙今日起的早,醒来时无花却不在身边。   她趴在床头悠悠的叹了口气。   却也惫懒的不想起床穿衣。   春光正好,透过窗柩照在美人半边侧颜上美的令人心惊。   她似乎越来越美了。   半阖的长睫微微闪动着,恍若山间精灵。   那熹光也为如雾的面容覆上了一层金珑。   无花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的场景。   他的脚步顿了顿。   最终还是走了进去。   “阿裙在想什么?”   白衣僧人轻声问。   吴裙慢慢睁开眼来,笑看着他:“你怎知道我不是睡了?”   她笑的甜甜的,唇角的梨涡简直要让人醉了。   那双眼中似揉进了细碎的落花,生出一抹艳色来。   无花笑道:“我又怎会不知你。”   他目光中似有积雪消融,让人心尖一烫。   吴裙听懂了这话中意思,微微红了红脸。   她害羞时也是美的。   长睫轻轻的闪动着,如荷叶拂露。   无花眼中已带了丝笑意。   吴裙看他如此,眼珠转了转,却突然道:“我还未穿外衫呢。”   “哦?”   无花眼神深了深。   那塌上美人任性的张开手来:“你现在可以替我穿衣服了。”   那语气真是娇纵极了,可谁又忍心拒绝她呢?   这样一个美人哪怕多说一句话都是好的。   那白衣僧人站在背光处,神色模糊不清。   可他却动了,一步一步的向那塌上美人走去。   吴裙笑盈盈的伸出手看着他。   海妖是如何诱惑人的?便也是这般了吧。   无花心中突然想到这句话。   他已走到了榻边。   “师兄,该做早课了。”   已近卯时。   门外恭候已久的弟子轻轻敲了敲门。   无相师兄虽平日待人温和,可这几日情况特殊,大家倒也不由自主地小心了些。   那小沙弥敲了几下不见人回应,便大着胆子推开了门。   只见那昨日还好好的僧人,此刻正血流如注的倒在地上。   “师兄!”   小沙弥惊叫了声,手中佛珠已断在了地上。   少林寺中晨钟已响了。 第16章 温柔乡   无相死了。   这是继天峰与无花之后死的第三人。   少林寺一片死寂。   楚留香已经死了,那么无相又是谁杀的呢?   灰衣扫地僧看了眼那伤口,瞳孔猛的一缩。   他的面色已经变了。   因为这伤口在二十年前也曾出现过。   他是个活了很久的人,所以总是知道些辛秘事的。   那分明是东瀛武/士/刀造成的伤口。   他想到了一个人,却又觉得不可能。   即使当今世上可能只有他一人使得出这刀法来。   这似乎是个死胡同。   因为那人已经死了,如不是他亲眼所见,也不会相信。   天竺又想到了当年另一个孩子。   如果那人死前将秘籍留下来了呢?   楚留香带着疑惑走了。   他要去找一个人。   这个人或许没有这世间最精妙的武功,却有这世上最灵通的消息。   那人住的不远,就在莆田狗肉镇的美人巷里。   狗肉镇是莆田最鱼龙混杂的地方,因为这里聚集了江湖中三教九流之人。   这其中有强盗,有杀手,自然也有嫖/客。   狗头八便是一个嫖/客。   他是个只给钱不睡人的嫖/客。   因此没有妓/院不欢迎他。   可他却又是一个口味很挑剔的男人。   于是他在美人巷里住了一百零八天。   因为这巷中有个既会弹琴又会跳舞的姑娘。   而恰好,那个姑娘又长的很美。   楚留香找到他时他正埋在美人的温柔乡里。   周围四壁笙歌。   这里的人总是要带上面具的,因为来这儿的都是混蛋。   一个混蛋总是应该顾忌些,若是他在外面名声很好或者有了妻子便更应该小心些。   这老板实在是一个会做生意的人。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有些尴尬。   因为那埋在女人怀里的人慢慢抬起头来了。   他的脸上戴着一个狗面具,所有人却都认识他。   “你喜欢她?”   狗头八看了眼怀中美人。   那美人羞涩的笑了笑也看向他。   楚留香苦笑:“在下并非是来找女人的。”   狗头八眼神顿时有些奇怪,半晌才道:“你好男色?”   “那你走错院子了。”   这巷中并非没有龙阳之好的,只是却是在隔壁。   这么多年来倒是第一次有人走错的。   楚留香简直要叹气:“我既不喜欢男人也不喜欢女人。”   “我是来找一个爱吃狗肉的人的。”   “你找他做什么?”   座上男人笑着给旁边美人喂了口酒。   “我新得了两只山中野狗,想请他吃狗肉。”   狗头八笑了笑:“那人可从不吃低等货。”   楚留香笑道:“自然不敢怠慢。”   狗头八叹了口气,拍了拍女人的手示意她出去。   他是个对女人很好的人。   女人脸红了红,最终还是出去了。   顺便带上了那半开着的门。   狗头八缓缓摘下了面具。   出乎意料,那面具下竟是一张十分俊美的脸。   仔细看却又比一般男人多了丝阴柔。   他看了依旧站着的男人一眼,缓缓道:“香帅既已来了,又何苦还戴着面具呢。”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慢慢也摘下面具来:“不曾想狗八爷竟认识在下。”   他面上有些疑惑。   因为这确是他们两人第一次见面。   狗头八倒了杯酒:“楚香帅身边美人众多,我自然是要认识的。”   楚留香想起江湖上那个戏言来,倒是笑了。   “狗八爷闻香识美的爱好竟是没变。”   狗头八笑了笑:“不及楚香帅见异思迁。”   “红颜知己遇难时却不知在哪儿快活。”   他这话说的讽刺。   楚留香眯了眯眼,却道:“八爷认识蓉蓉几人?”   狗头八叹了口气:“她们的命都是我救的,又怎会不认识呢?”   他实在是一个很怜惜美人的人。   楚留香已然明白了,苦笑道:“原来当日少林施救之人竟是八爷。”   他说着微微行了一礼,算是感谢。   楚留香亦知道自己于苏蓉蓉三女有愧,这一礼也行的自然。   狗头八坦然受着。   “香帅这次来,找我所谓何事?”   “总不会真要请狗某吃狗肉吧。”   他突然问。   楚留香坐在椅子上,伸手也倒了杯酒。   他喝完酒才道:“我听说狗八爷是个消息很灵通的人,却有些好奇是否知道这江湖中的旧事。”   “说来听听。”   狗头八眯了眯眼。   楚留香慢慢放下了杯子,一字一句道:“丁酉年·辛亥月·癸亥日。”   “江湖中可有大事发生?”   他直直的看着对面人。   狗头八神色微变:“香帅问这些旧事做什么?”   他显然是知道的,却仍有些顾及。   楚留香也不废话,道:“八爷应已知在下如今处境,若不想一直做个死人,便得找出真正的凶手来。”   “而若是想找出那凶手,关键就在于二十年前这一日。”   狗头八犹有些犹疑:“不是我不告诉你,而是那毒婆娘还活着。”   “我若说了,这条狗命却也该丢了。”   楚留香眯了眯眼:“那人真有这么厉害?”   “那人比你想象中的厉害多了,连丐帮与少林也不敢触其霉头。”   狗头八叹了口气道。   楚留香突然笑了:“我听说当年有个东瀛人在华山约战了当世两位高手。”   “那人可是死了?”   狗头八点了点头:“在他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他便已经死了。”   “那东瀛人是不是有个孩子?”   楚留香又问。   狗头八却突然不说了。   过了很久道:“我倒宁愿你一直做个死人。”   楚留香脸上已带了丝笑意。   “我确是一个死人。”   他已离开了。   那窗子好像从未开过一般。   狗头八眼中也浮现出一丝笑意来。   丁酉年·辛亥月·癸亥日的孩子并不难找。   楚留香去了少林寺。   寺中藏经阁的外间有每个弟子剃尘之日。   这并不是什么机密,所以也无人看管。   打扫的弟子去做午课了。   阁内很安静。   楚留香一一在架子上翻过。   在翻到无字辈的时候顿了顿。   无字辈仅有两名弟子,俱在天峰大师门下,因此在尘缘簿中单独列出。   可那第一页中却只有一人。   无相的名字列在上面。   其下却少了一个人。   “无花!”   楚留香叹了口气。   却有种果不其然的感觉。   因为那日无花死的确实太蹊跷了些。   他原本以为是宫南燕和无相合谋,如今看来却是一开始便走入了误区。   为父报仇,岂不天经地义?   楚留香已想到了诈死。   “不是无花。”   门外突然传来了一道略有些苍老的声音。   楚留香陡然一惊,心下却已戒备了起来。   门外逆着光慢慢走进来了一位灰衣僧人。   正是看管藏经阁的天竺!   天竺看了他一眼,道:“我知道你的怀疑,但却不是无花。”   他已是不再怀疑楚留香了。   楚留香眯了眯眼:“大师怎知不是无花?”   那灰衣僧人突然开始咳嗽,他咳嗽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竟咳出血来。   楚留香慢慢皱起了眉,便听他道:“因为无花确已经死了,一个死人又怎会杀人呢?”   他话说的很慢,却十分笃定。   “大师怎知无花不是诈死?”   楚留香问。   天竺摇了摇头:“他入寺那日是我剃的尘缘,自然知道他左手虎口处有个小痣。”   “寺后的僧墓里确是他本人。”   这的确是很好的证明。   楚留香苦笑着叹了口气,只觉好不容易找出的线索又断了。   天竺却目光灼灼的看着他。   缓缓道:“你不必觉得奇怪。”   “因为天枫十四郎不止一个孩子。”   “你是说?”   楚留香惊道。   灰衣僧人点了点头:“那孩子比无花小六岁,现被丐帮帮主收养。”   他说到这儿楚留香已经明白了。   他的脸色有些发白。   无花死了,而杀死无花嫁祸于他的却也是他的朋友。   无花与南宫灵竟是兄弟!   这几日无花似乎很忙,总不在竹林里。   吴裙百无聊赖的叹了口气。   瞥了眼桌上已经凉了的汤药。   那是今日午时无花从外间带回来的。   据说是这挽夕颜的解药。   吴裙已喝了一碗。   她实在不喜欢这药的味道。   于是缓缓端起那黑色的汤药倒入了蔷薇丛里。   那蔷薇倒似开的更艳了。   灼灼恍若沾了血色。   “可惜了。”   身后一人突然叹道。   “可惜什么?”   吴裙并未回过头去,她似乎并不喜欢那来人。   原随云自阴影处缓缓走出。   他的手中拿着把玉扇,微微合着:“可惜那拼了长孙红的命炼的药。”   他面上可惜,嘴角却犹带着笑意。   吴裙却笑了笑,任性道:“我又不认识她。”   她眼中似有春/夜拂露,男人的命已被蛊惑了。谁又能说她说的不对呢?   原随云虽看不见,却也是认同她的。   “无花这几日总是太忙了些。”   那美人幽幽叹了口气,黛眉似寒山轻点,有些忧愁。   “楚留香已查到他身上,他又怎能不忙呢。”   原随云笑着摇了摇玉扇:   “可怜那天竺只知无花手上有个痣,却不知南宫灵也有。”   吴裙回头看了他一眼,却道:“你真是不如无花的。”   她的语气软软的,却真挚极了。   原随云唇边的笑意又深了些。 第17章 三心二意   从莆田到京城快马加鞭也要三日路程。   楚留香已经动身了。   而另一边,宫南燕也离开了。   她想起那日无相死前的话,微微眯了眯眼。   一个人若是觉得有人要杀他,那这个人便一定是知道了些什么。   知道太多的人,总是活不长的。   宫南燕自然也知道。   于是她走了。   这江湖中每天都在死人,酒馆里也总是匆忙的。   二楼雅间里。   一个带着斗笠的白衣男人轻抿了口茶。   楼下正讲到无相之死。   各种怪诞之说便也出来了。   说书人竟断言是楚留香鬼魂杀人。   无花目光淡淡看不出神色来。   他的旁边坐着一个云纱锦衣的女子。那女子面上覆了层薄纱,一双秋水剪瞳盈盈的望着窗外,似已完全被外间车水马龙引起了兴致。   无花也看了眼窗外,不过是些寻常市井气象。   吴裙的目光一直定在楼下那捏泥人的匠人身上。   他手指很粗糙,却很快,不一会儿便捏出了个栩栩如生的美人儿。   “咦。”   吴裙轻呼一声眨了眨眼睛似有些惊奇。   “怎么了,阿裙?”   无花放下茶杯问。   吴裙摇了摇头:“那匠人竟是个目盲的。”   这实在有些不可思议。   因为他捏的泥人太过逼真了些,若不是亲眼见过,又如何能将美人□□刻画出来呢。   无花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果然见是个目盲的匠人。   他的摊位前已聚集了很多人,嘈杂的很。   那匠人却并不理会,只专心捏着手中的泥人。   那泥人衣着倒像是西域番国公主。   叮当的配饰坠在额头。   吴裙饶有兴致的看着,时不时点评一番。   “那公主该是有个面纱,这样才符合身份。”   她说着摸了摸自己的面纱,回头看向白衣僧人。   那目光真是可怜可爱,歪头的样子像只娇气的小孔雀,无花似也看到了她身后轻轻摇晃的翎羽。   不禁失笑。   “咚咚。”   忽然有人敲门。   “进来。”   这次出声的确是吴裙。   她应了声便不答话了,专心致志的看着窗外。   送菜的是位老板娘。   许是到了中年,身材有些臃肿。   慢吞吞的将菜摆放在了桌上。   她的目光时不时扫过桌边戴着斗笠的男人,又微微低下头去。   无花始终闭目不语。   待那老板娘准备出去时突然道:“将那楼下的泥人匠人请上来吧。”   老板娘还有些愣神,手中便已多了粒金豆子。   她张口咬了咬那金子,脸上立马挂上了笑意。   “客官稍等嘞,我马上去。”   “那匠人可是方圆百里手艺最好的,保管能让夫人满意。”   她说着瞧了眼那窗边身姿妙曼的美人,恭维道。   吴裙回头看了一眼。   却见那白衣僧人又闭上了眼。   老板娘行动倒是迅速。   不一会儿那泥人匠便已经上来了。   他背后背着一个竹篓,里面装的便是原料。   吴裙有些好奇的盯着他看了会儿。   “先生捏的泥人可都曾见过?”   她突然轻声问。   那声音真是好听极了。   像莲子漾波,簇出朵朵芙蕖来,既清又甜。   有这样声音的女子必定是个美人。   可那匠人手却颤抖了起来。   他的眼睛依旧混浊空洞,面上却浮现出恐惧之色来。   似那绝色美人于他便是洪水猛兽。   吴裙倒第一次见这样的人,不由有些疑惑。   “他早年时曾替人画像,不料却被那人戳瞎了双眼,自此便是这样了。”   无花缓缓睁开眼道。   吴裙又瞧了那泥匠一眼,叹了口气:“那一定是个绝色美人了。”   “哦?”   无花问。   那窗边美人笑了笑道:“若非绝色又怎会让这位先生动笔呢。”   那摊上泥人不多,如若是真人,便也都是当世一等一的美色。   无花却笑了:“那人当年确实很美,不过孙秀才却并不走巧。”   “只因他画时那美人已经毁容了。”   孙学圃听得此话,面上浮现出一抹似喜似悲的神色来:   “难怪……”   最终却又黯淡了下去。   吴裙幽幽叹了口气:“这世上又有哪个女人会愿意被人看见容貌丑陋的样子呢。”   孙学圃沉默不语。   吴裙拿起那篓中泥人把玩了会儿,突然道:“先生捏一个泥人大约要多长时间?”   “一个时辰。”   孙学圃顿了顿道。   吴裙看了旁边静坐的僧人一眼,笑道:“你替我捏个和尚吧。”   “一个穿着白衣,眉目俊美的和尚。”   无花慢指尖顿了顿,慢慢睁开眼来,却见那美人笑望着他。   她今日倒是比往日活泼些,眼波似月儿一般,微微漾着秋水。   无花恍然想起初见她那日,自梦魇中缓缓而生的朝露欲燃。   暮色微落。   狗肉镇的美人巷子里依旧繁华。   狗头八已经快活了很久了。   就在刚才他便已打发出去了一个绝色美人。   那虽世间少有的绝色美人,却也是许多男人不敢招惹的毒妇。   因为死在她手上的女人数不胜数,而被她毁掉的男人也很多。   那些男人若见了她,便要变成这蜘蛛的盘中餐,被一口一口的吞食掉。   可狗头八却是那盘丝网上的跳蚤,依旧能蹦哒几下。   这向来是他引以为傲的地方。   因为他知道的很多,却也活的很长。   石观音得到答案后便走了。   狗头八本应松上口气,可却突然顿住了。   因为他的房间里坐了一个美人。   一个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美人。   就像你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一般,她的美也是神秘的。   这是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那烛火跳在她的眉眼上,黛色轻蹙便似要生出清烟来。   她的唇也很好看,像春日里极盛的蔷薇,摇摇潋滟。   只是一个如雪的侧颜,便可让男人神魂颠倒。   这女人竟比石观音还要美上百倍!   狗头八平生只怕自己的声音不能再温柔些:“春夜露寒,姑娘不妨多添件薄衫。”   “你见了我,便只想说这个?”   美人轻声问。   她的声音也很美,往日那些丝竹笙歌与这清泉雾雨之声比起来,便也入不得耳了。   男人摇了摇头:“这世上赞美你的人定然很多,我却只想你更自在些。”   他总是真心怜惜女子的。   那云雁细锦衣若薄纱一般,在他看来美则美矣却太过单薄。   吴裙轻轻笑了笑:“你不必担心,我武功很高的。”   她歪着头瞧着他,唇边的梨涡甜甜的。   这话说起来倒像稚童之语,天真动人。   狗头八也笑了,他的目光未变,依旧很宠溺。   吴裙幽幽叹了口气:“你这人真是奇怪。”   “别人来杀你你便也这么呆呆傻傻的么?”   她说着微微抬起眼来看着他,眼底波光流转。   窗外不知何时已下起了雨,那细雨打落繁花如夜/雾般映在她眼中。   似星点胭脂落下。   男人也叹了口气:“你要杀我?”   他神色依旧是温柔的。   吴裙微微蹙起了眉:“你不相信我?”   狗头八摇头道:“我只是不知你为何要杀我。”   吴裙想了想道:“因为你是一个话很多的人。”   她说到这儿又突然笑了:“可我杀你却并不是因为你话多。”   “哦?”   狗头八面色不变问。   吴裙叹了口气:“我杀你啊~”   “当然是因为你该死了。”   她的手已经动了。   那是一双宛如玉雕的手,可用起刀来却也很顺畅。   狗头八闭上了眼。   因为他知道自己已退无可退。   那实在是令人惊艳的一刀。   雷声,雨声与落红拂落在刀芒上,在房间里映出道艳色来。   天地失色。   窗子被轻轻吹开。   那斜风细雨打落在云雁的锦衣上,裙摆婉转清扬,似在污垢中缓缓开出一朵艳花儿来。   刀尖上的血珠缓缓滴落在地上。   吴裙颇为可惜的看了地上男人一眼:“我说过我会武功的,可你们却总是不信。”   狗头八已经不能说话了。   吴裙叹了口气,轻轻弯下腰去执着他的手在地上缓缓写了一个“花”字。   夜已深了。   莆田外一处茶庄里。   丁峰看了眼手中纸条,上面只有七个字:无相、狗头八已死。   那字体宛若簪花小楷,缠绵中却有杀气。   丁峰看了那锦衣公子一眼。   原随云却似早已猜到了,面上无一丝意外之色。   “公子怎知那九姑娘还会帮我们?”   丁峰犹豫半天,却还是有些好奇。   原随云摇了摇头:“我并不知晓,毕竟阿九最是三心二意。”   “我只是赌上一把罢了。”   他微微勾起了嘴角:“赌她最后又会穿回那云雁细锦衣来。”   丁峰也笑了:“公子确是赌对了。”   原随云摇扇不语。 第18章 喂药   三日的路程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楚留香已到了京城。   他的马已经累瘫了,这期间中途在驿站也换了三次。   楚留香扔了锭银子,将马交给客栈外饲马人便入了城内。   京城中哪里人最多?   自然是乞丐窝里。   这地方聚集的虽是些丐帮的外门弟子,可消息却是流通。   正午太阳正浓。   十几个乞丐懒洋洋的靠在墙上晒太阳。   丐帮等级分明,这些手里只拿着碗的大多是些要饭弟子。   楚留香咳了声,给面前的破碗里放了锭银子。   银子入碗的声音叮咚清脆。   那乞丐却似没听见一般,依旧懒洋洋的。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小兄弟可知南宫长老在何处?”   他话音刚落嘈杂的角落立刻安静了下来。   几个乞丐对视一眼,慢慢站起身来。   “你找南宫长老?”   中间那个年龄大点的乞丐问。   楚留香苦笑:“各位莫要误会,在下与南宫帮主是旧相识。”   见那几人犹有些犹疑。   楚留香从袖口里拿出了一枚穗子。   那穗子共有十枚,能得者俱是丐帮亲近之人。   这是当年南宫灵亲手给他的。   楚留香脸上已带了丝唏嘘之色。   领头的花子接过铜穗来细细看了会儿。   “你当真与南宫帮主是朋友?”   楚留香点了点头:“不敢作假。”   前面几个花子对视了一眼。   楚留香在一旁看着。   便听中间那人道:“少侠随我来。”   穿过城西乞丐窝便是金玉堂。   老花子走到这儿便停下来了,伸手指了指门内:“少侠请吧。”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慢慢进了堂内。   牌匾上挂了四个字:忠义孝全。   旁边笼祠里还点着敬香。   可里面却空无一人。   楚留香又往前走了两步。   穿过门后的院子里种满了杏树。   落花簌簌。   有个穿着灰色布衫的男人正打着拳。   楚留香在一旁静静的看着。   待那人收了手才赞道:“任帮主好拳法。”   任慈慢慢转过身来。   他长的很严正,眉宇间自有一番威严。   他看见楚留香只是道:“你来了。”   他似乎并不意外他会来。   楚留香苦笑:“任帮主在等我?”   出乎意料,任慈却点了点头:“我已经等你很久了。”   他眼中的神色有些感慨。   楚留香叹了口气却不知该如何说起。   “南宫灵……”   他张了张口。   却见那对面的男人摇了摇头。   “我知道你是来找他的。”   他叹了口气:“因为我也在找他。”   “你也在找他?”   楚留香的神色有些不可思议。   任慈点了点头:“确是如此。”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这是他失踪那日从床下找出的。”   “已有三十余日。”   楚留香接过信来慢慢打开。   空无一字。   “这信原本就是这样的。”   任慈道。   楚留香的眉头已经皱起来了,脸上的神情也有些严肃。   “他是接到一个空信封走的?”   任慈叹道:“他走时似乎很匆忙。”   这世上谁又能凭借一封空白信来调走南宫灵呢?   楚留香脑海中已浮现出了一个名字。   “在下斗胆问一句:南宫灵可是天枫十四郎之子?”   他直直的看着任慈。   任慈表情怔了怔,却是长叹了口气。   他似乎也不会想到这掩藏已久的秘密有朝之时竟会重见天日。   楚留香已经明白了。   他想起天竺的话来,又问:“南宫灵身上可有痣?”   任慈微微沉吟半晌道:“好像虎口处确有个痣。”   楚留香心已经沉了下去。   死的到底是无花还是南宫灵?   他已将猜测说了出来。   任慈久久不语。   他的脸上已泛起了死灰色,一瞬间便苍老了许多。   谁能让这个泰山崩于眼前的老人如此?   “任帮主?”   楚留香张了张口。   任慈不语。   楚留香也静了下来。   过了很久才听任慈干涩问:“你说那几人是死于何招式?”   楚留香摇了摇头:“雄娘子和李玉道死因不明。”   “天峰大师与……”   他顿了顿又看了眼任慈:“与无花是死于天一神水。”   任慈淡淡道:“而无相是死于东瀛忍术迎风一刀斩之下。”   楚留香点了点头道:“那人得知无相通过旧志已知道了真相,便想用同样的方法杀了他。却不想我竟在一旁藏着。”   “那迎风一刀斩自然也就暴露了。”   任慈的手指微微有些颤抖。   楚留香已不说话了。   那老人转过身来:“如若那人会东瀛刀法,便是无花了。”   “帮主如何得知?”   楚留香问。   任慈叹了口气:“因为丐帮招式霸道无比,需佐以相应心法修炼。一旦练成便不得与其他功法相容,否则必会走火入魔。”   “小灵已经练了十八年了。”   楚留香心下一叹,却觉果然如此。   他竟分不出来到底是希望无花是凶手,还是希望南宫灵是凶手。   这两人总归都曾是他的朋友。   任慈已经要离开了。   楚留香叹了口气,对着大门深深一拜,最终却只是道:   “楚某定会将少帮主的尸骸带回来的。”   任慈的脚步顿了顿。   听着那人慢慢远去。   莆田一家客栈里:   吴裙正趴在窗口悠悠的望着楼下。   她这几日总是困乏的很,一日里多是睡了过去。许是塌上卧久了,此刻醒来浑身便像是没了骨头,只能软软的靠在窗柩上。   身旁不知何时立了个白衣女侍,脸上的面纱厚重,让人看不清面容来。   那是前几日无花带来的,说是他不在时可以护她周全。   曲无容看她只着薄薄锦衣靠在窗口处,不由道:   “积雨湿寒,姑娘还是关了窗子吧。”   吴裙摇了摇头。   她不说话时谁又能勉强她呢?   看着那微微扫过的沾着荷露的眼风,曲无容叹了口气却不再说了。   她的手中还端着碗药,从一个时辰前已凉到现在了。   吴裙却并不管。   窗外细雨绵绵,自昨夜雷声后便一直延续到了现在。街上空旷旷的,早些时候热闹的摊铺都也收了。   她在看什么呢?   积水还是檐下避雨的行人?   无花撑着伞慢慢出现在了雨雾中。   他走的不紧不慢,白衣被风雨打的猎猎作响。   那头上的斗笠似也要开了,露出那张皎如空尘的脸来。   即使是在这样的天气,他的鞋底也依旧是干净的。   窗上趴着的美人托腮静静的看着。   这样的天气本就无人,出现一抹白衣岂不令人惊艳?   吴裙轻轻笑了笑。   待那白衣僧人看过来时却突然又关了窗子。   无花似有所觉的抬起头来,却只看到一角云纱雾锦的叠纹来。   那叠纹似云烟一半,杳然消散。   不由心下晒然。   那任性的美人突然关了窗子倒令曲无容有些惊讶。   可她向来是个话少的人,别人不说便也不问。   吴裙静静的坐在椅子上,那桌上的花瓣儿已被拔光了。   她眉头微蹙着,似有什么烦心事。   那双轻羽般的睫毛轻轻扫过,连这昏暗的房内也生了清光。   曲无容微微低下头去。   有些美色却是连女人也不能看的。   门微微动了动,无花已经回来了。   那白衣站了些水露,携了一室的清寒。   他先是看见了那背过身去坐着的美人,粉色的蔷薇瓣儿洒了一桌,连衣袖上也拂了些落红。   那黑色的药碗还在曲无容手中端着,无花却已明白了。   “阿裙。”   白衣僧人轻唤了声。   曲无容已经出去了,悄悄地带上了门。   她临走前看了那两人一眼,突然想起石观音来。   那药……   她叹了口气,却不再想下去。   像她这样的人,自身尚且难保又怎敢管别人死活呢。   更何况那药也只是让人多睡些时日罢了。   吴裙微微回头看着他,她的眼中蕴了碧水,就那样盈盈的散开,眼尾处珠色杳杳欲滴。   “你又要喂我吃药?”   白衣僧人端着药碗的手顿了顿,淡淡道:“吃了药,病才能好。”   他的声音依旧很温和,却又有些强势。   吴裙摇了摇头:“我病早已好了。”   她自然也知道那药中又添了些新东西。   白日里服下便可昏睡五六个时辰,待醒来时那白衣僧人大约也回来了。   他总是有些事情瞒着她的。   吴裙想到这儿微微撇过了头,那沾羽的发丝轻轻扫过僧人骨节分明的手。   无花眼神暗了暗:“阿裙,别任性。”   他话中有些危险。   吴裙撇了撇嘴,最终还是准备接过那药碗来。   药已在僧人手中热过了,温度倒是刚刚好。   她微微蹙眉,突然又将药往前推了推,任性道:“我要你喂我。”   那声音又娇又软,即便是恼了,听着也撩人。   无花突然笑了。   他的眼中印着那美人娇纵的样子,微扬的下颌宛若凝了雪脂,让人不由想把玩一番。   他低头含了口汤药,慢慢俯身压下。   吴裙只感觉眼前蒙了层阴影,微微抬头却只觉唇上一凉。   那汤药缓缓由下颌流下,没入衣领里消失不见。   襟口处的莲花似越来越艳了。   无花眼中墨色翻滚。 第19章 自相残杀   今夜的雨似乎格外大些。   无花静静地看着塌上的美人。   那鸦羽似的发轻轻的散落在锦被上,她的面容很美,肌肤又很白,在烛火下几近透明。   潋滟的唇瓣儿似雪中红梅。   这是一种极为清旷的艳色。   无花眼神暗了暗。   “阿裙。”   他叹了口气,声音竟有些喑哑。   可塌上那人却并味听见。   因为那药中加了木香,会让人睡得更沉些。   这药也是他亲手喂她的。   雨滴啪啪的打在窗花上,又顺着栏柩滑下,门外已多了道人影。   “时间到了。”   曲无容并未进来,只是轻声提醒道。   她的声音很小,在滂沱大雨中几若无声。   无花深深的看了眼那塌上美人,慢慢关上了门。   楚留香的速度很快。   他已到了莆田。   可他却并未去少林寺,而是来了另一个地方。   已到宵禁时分,街上静悄悄的。   狗肉镇上也是静静的。   这似乎很正常,可又太过诡异了些。   因为狗肉镇从来都是热闹的。   亡命之徒又怎会委屈自己?   可今天却不同。   楚留香心已慢慢沉了下去。   穿过酒馆便是美人巷。   美人们都已经睡了。   那个点着烛火的是狗头八的房间。   此刻却站了一个穿着白衣的僧人。   只是一个背影便已风姿高绝,彻如天月。这样的人是不应该出现在这充满脂粉气的屋子里。   可他却出现了。   楚留香叹了口气:   “无花。”   那僧人慢慢回过头来,他的手中还拿着一把东瀛武/士/刀。   刀尖上的血顺着木板滑落。   “香帅别来无恙。”   那僧人淡淡道。   楚留香已经不说话了。   因为他看见了那靠在墙边的人。   一席锦衣,面容风流,却正是狗头八。   他的胸口被刀芒贯穿,血已经干涸了。   “是我害了他。”   楚留香叹了口气,眼神有些悲恸。   无花淡淡道:“确实是你害了他。”   他依旧是一副风神高彻的模样。   若不是这么多事实摆在眼前,楚留香真不敢相信这人便是凶手。   “你心中难道无丝毫愧疚?”   楚留香突然问。   无花摇头不语。   他一向是个很骄傲的人。   做了便是做了,自然也从不后悔。   他的手已经抬起来了。   楚留香也动了。   凄寒破风的刀影若天边震雷,顷刻间便已落在地面上。   只是一刀,便已叫人肝胆俱裂。   ‘迎风一刀斩果然名不虚传。’   楚留香心中暗道。   只见窗外雷雨震震,剪屏上刀芒与人影交织。   一时让人眼花缭乱。   一道闪电劈下。   雨声似都已消失不见。   那剪影的屏风上依旧是两个人,一动不动。   烛火明明灭灭的摇晃着。   “你的武功很不错。”   无花突然道。   他的刀尖停留在那人喉咙处。   楚留香握着刀的手也很稳。   他淡淡道:“我原以为妙僧无花只是一流高手,却不知竟深藏不露。”   无花叹了口气:“你或许是第一个知道的人。”   他的语气很自负。   他也确实有自负的资本。   楚留香苦笑:“七日前少林寺里,想来确是藏拙了。”   他说到这儿神色有些唏嘘:“若你那日干脆些,我或许也看不到那旧志,自然也查不到这儿来。”   无花突然笑了。   那是一种很古怪的笑意。   似猜到了什么,却又什么也没猜到。   楚留香实在不懂这笑中含义。   正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那是一个男人。   不,他的背上或许还背着一个人。   楚留香眯了眯眼,却见一点红已破门而入。   他的背上确实背着一个人,一个面目全非的女人。   那实在是一张可怖的脸。   连五官都已模糊不清。   楚留香心下一惊。   一点红将那女人放在椅子上。   “这位姑娘是?”   楚留香问。   一点红摇了摇头:“客栈里遇上的。”   他说的简单,楚留香却已明白了。   在知道无花是凶手后,他便猜到无花会来杀狗头八灭口,所以便准备先一步来这儿,没想到终归是晚了一步。   而一点红便是应他所托去客栈救人的。   他想到阿裙,心慢慢沉了下来。   曲无容伤的并不重。   一点红初时只是被她满身伤口骇住了。   此刻细细把脉便才知道症结所在。   掌心略微运气便打通了被封住的经脉。   曲无容吐了口血,悠悠转醒。   她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摸了摸脸上的面纱。   “姑娘莫要太过伤心……”   一个毁容的女子心里又怎会好受呢。尽管楚留香此刻心里一直在担心着另一个姑娘,却也不由出声安慰道。   曲无容却并未在意。   她已看向了一旁的白衣僧人。   “裙姑娘已被师父带去了大漠。”   这是她说的唯一一句话。   少林寺里假扮他故意杀了无相暴露身份,又提前灭口狗头八的果然是她!   无花眼中的神色很平静。   房间里静静的。   良久他叹了口气道:“香帅既已见过狗头八,可知我与南宫灵身世?”   楚留香点了点头,又摇头道:“我只知你二人父亲皆为天枫十四郎。”   “却不知母亲为谁?”   他想到狗头八口中的恶妇人不由有些好奇。   “他自然是不敢说的。”   无花淡淡道:   “因为那人便是石观音。”   “石观音!”   连一点红也不由大惊失色。   这是世上武功最高的女人,却也是世上最狠毒的女人。母螳螂食夫,石观音也不遑多让。   楚留香冷笑:“你我如今已是对立,你又为何要告诉我?”   他始终还是提防着无花。   因为这实在是一个让人害怕的对手。   “因为我师父便是石观音。”   这次说话的不是无花,而是一直沉默不语的曲无容。   “我这张脸,便是被她亲手划破的。”   她淡淡道。   楚留香自然也知道石观音的恶名。   他想起那日莆田渡口见到的美貌夫人来。   心中已有八分相信二人。   “你要我如何?”   他叹了口气。   无花摇了摇头突然问:“你曾问我为何在杀无相时要藏拙?”   楚留香点了点头。   无花道:“因为无相并不是我杀的。”   “杀他的人也许只是会一点迎风一刀斩罢了。”   楚留香皱眉:“无相不是你杀的?”   无花摇了摇头:“我既然敢杀人嫁祸,便不会不认这一条人命。”   楚留香回想当日场景,确实有些奇怪。   那黑衣人倒真像是故意一般。   “这人身上有两道伤!”   一点红突然道。   他已将墙上靠着的男人翻过身来。   楚留香眯了眯眼。   两道时间不一的伤口竟是重叠在一起的!   无花叹了口气:“现在你总该相信我了。”   无争山庄里:   原随云指尖微顿,顺着纸上字印一一摸过去。   唇角的笑意越来越深。   他身后坐了一个美人,一个本应在大漠的美人。   “我真是好奇阿裙是如何买通曲无容的。”   他回头笑问。   吴裙剥了口荔枝在舌尖打滑。   待玩儿够了吞下去,才抬头看了他一眼:“这自然是女人间的秘密啦~”   她的声音娇纵任性,显得不耐极了。   原随云摇头失笑。   俊美的面容在夜里有些模糊。   母子残杀,西域诸国势力自然要归于蝙蝠岛了……   ‘阿裙可真是让人心动呢。’ 第20章 薛衣人   这江湖中可称为盛事的不多。   其中一件便是无争山庄原老庄主的六十大寿。   喜鹊衔金叶请柬来报。   无名之人不敢肖想。   薛衣人自然不是无名之辈。   相反,他是一个很有名的人。   有人曾说他是江湖中杀人最多的人,一日间血屠清风岗八百零三人,那衣服也染成了血色。   因此他还有一个名字 ――血衣人。   关于他的传说江湖中有很多。   很多人尊敬他,但更多人怕他。   “我以为你长的很丑。”   坐在树上的姑娘轻轻叹了口气,似有些失望。   “哦?”   抱着剑的男人淡淡问。   吴裙抿了抿唇,又细细看了他一眼:“他们说薛衣人能止小儿夜啼。”   她长的真是很美。   这世间诸多美人加起来尚不及她一分颜色。   最美的还是那双眼睛。   她轻轻眨一眨,男人心中的底线便已经开始摇晃了。青山的绝秀与妩媚尽诉在那一眼的风情中。   纯真又潋滟。   薛衣人却笑了。   那是一种很奇异的笑。   人笑时总是有意味的。   可薛衣人不同,他笑时便只是因为他想笑了。   因为他的心很诚。   他的剑也很简单。   吴裙也很简单,因为她只是来看看薛衣人而已。   如今既已看到了,那便也应该走了。   可是她却没走。   薛衣人已收了笑意。   树上美人摇了摇腿,脚腕儿上的铃铛声清脆动人。   “你说我应该从哪边跳?”   她声音清软又有些娇纵。   眼波似秋水般扫过树下路过的年轻人。   来赴宴者都是江湖中有名的青年才俊。   谢来也不例外。   他是武当真传弟子,亦是长云道长唯一的徒弟。   在外自然是仙风道骨。   可是现在,他却走不动了。   不仅是他,这世上任何人被那双眼看上一看,便都要走不动的。   同行几人也停了下来,呆呆的望着树上。   吴裙笑着看向抱剑的男人。   薛衣人勾了勾嘴角:“你可以选个武功高点儿的。”   他似乎在笑。   吴裙眨了眨眼,娇纵着拍手道:“你们也听见了,只有武功最高的才可以抱我。”   她眼中似揉了潋滟春水,让人心头一热。   哪有人不愿意为她生死?   只要被她看上一眼,便是怎样都甘愿的。   谢来已拔了剑。   那四人同行而来,不说是结拜之谊,便是门派间也多有来往。此刻却当真为了一个女人在大庭广众之下自相残杀。   薛衣人眼神动了动。   不到片刻,胜负便已分晓。   四人中唯有一人站着。   谢来吐了口血。   扯下衣袖来擦了擦沾了污秽的手。   慢慢看向树上漫不经心的晃着雪腕儿美人。   那银铃声恍如魔咒一般摄人心魄。   他动了动嘴角:“我赢了。”   嗓音干涩的可怕。   吴裙笑了笑,突然一跃而下。   裙底恍若簇起朵朵涟漪,在树枝明灭间开出一朵花儿来。   谢来已经痴了。   他伸出的手也僵硬了。   那剑缓缓的掉落在了地上。   吴裙叹了口气。   腰间已被另一双手揽住。   那是一双握剑的手,指尖的薄茧隔着衣裙印在细嫩的肌肤上。   那流过的脉络强势的让人不安。   她微微睁大了眼。   那人左手还有一把剑,那把剑已穿过了谢来喉咙。   那血滴落在白色的衣裙上。   “你杀了他。”   吴裙舔了舔唇角。   薛衣人不置可否。   他的手已经松开了。   那腰间滚烫的热度也慢慢淡了下来。   那美人笑看着他。   似乎非要问一个答案。   薛衣人已收了剑。   “像他这样的年轻人最好还是不要拿剑的好。”   他声音并不重,听了却让人心头一跳。   吴裙叹了口气:“你在警告我。”   她已知道那人言下之意。   薛衣人并不答话。   他已经走了。   吴裙微微勾了勾唇角。   因为她知道,他们还会再见的。   无争山庄里:   原东园着锦衣坐在高位上,他是个朴素的老人,可今日是他的六十大寿,自然也得穿的喜庆些。   一个上了年纪的人,考虑的总是比别人多的。   他的旁边坐了一个穿着火红色裙子拿着长鞭的姑娘。   那姑娘长的很美,可看着性情却有些泼辣。   此刻已有些等不住了。   “世伯,少庄主究竟何时来?”   她说话时语速很快,像炮仗一样炸在人心间。   这是一个看着很真诚的姑娘。   原东园摇了摇头:“云儿一向守时,如今未至想必是喜宴那边有了耽搁。”   他是语气依旧很和蔼。   对晚辈也很包容。   金灵芝惊觉自己语气不对,刚欲开口便看见一个年轻公子走了进来。   他实在长的俊秀无比。   即使是个瞎子,那一身气度风华也足以让女子脸红。   金灵芝脸已经红了。   刚才那泼辣大胆此刻已消失无踪。   原随云微微笑了笑,躬身道:“随云来迟了,还望小姐见谅。”   这江湖中人总是不免沾了江湖气,可原随云却像是个世家公子,闲庭信步间带着悠然贵气。   金灵芝有些结巴,因为她的嘴很快,可她现在却紧张了。   原随云笑望着她。   他的眼神是空洞的,可金明珠却似能从那双眼中看出笑意深情来。   她深吸了口气,慢慢道:“你愿不愿意娶我?”   这话如此大胆,饶是原随云也愣了一下。   随既失笑:“这话应该由男人来说。”   他的声音很低,似乎带着某种蛊惑的味道。   金灵芝的脸又红了。   在来无争山庄之前,她在心中将那原随云诅咒了一万八千遍。   一个瞎子而已,凭什么敢娶她。   可真见了原随云,她却有些庆幸这桩父母之命。   原东园却似早已知道这种结局,笑着抚须不语。   “那你敢不敢娶我?”   金灵芝又问了一遍。   她已经站起来走到了他的面前,那双手轻轻握住男人的手。   原随云唇角的笑意又深了些。   “金小姐国色天香,原某虽是看不见,却也知道娶这样一位姑娘是我的福气。”   他话语中又温柔又深情,好像那人便是他最爱的人。   金灵芝的心跳的很快。   她轻轻踮起脚来,在那年轻公子脸上印了一吻。   “我等你来娶我。”   她说完便捂住脸跑了。   原随云也笑了。   待那脚步声已不见,才慢慢敛了眉目。   一旁静立着的丁锋见状连忙递上一枚帕子来。   原随云厌恶的擦了擦脸上被亲到的地方,将帕子扔到了地上。   原东园叹了口气:“她是最合适的人。”   万福万寿园金老夫人最喜欢的孙女,自然是最合适的人。   原随云笑了笑:“敬凭父亲安排。” 第21章 猫儿   寿宴已经开始了。   众人也都已落座。   过了许久才见原东园姗姗来迟。   无争山庄一直是江湖上一座界碑,众人自然不敢多言。   薛衣人坐在最角落里,慢慢地喝着酒。   他坐的地方很僻静。   这江湖中的年轻人大多是不认识他的。   而老一辈的,谁又敢去凑上前去说话呢?   “血衣人。”   只一个名字便足以让人回忆起一场腥风血雨来。   原东园已经来了。   他的身边跟着一位穿着月色锦衣的年轻公子。   当真是一表人才。   “可惜是个瞎子。”   有人小声议论道。   那声音不大,可在场诸人俱是武艺高强之辈,又怎会无人听见。   原随云唇角的笑意又深了些。   薛衣人却似没听见般。   他依旧喝着自己的酒。   他本不好贪杯,可这筵席又实在是太过无趣了些。   唯一的看点怕也就是万福万寿园与无争山庄的联姻。   这消息世家间早有眉目,如今不过是借着寿宴宣之于天下。   他叹了口气。   因为他的酒已经喝完了。   一个无聊的人如若没酒了,便不应该呆在这个地方了。   薛衣人已经起身了。   他准备去后院走走。   穿过大厅便是九曲回廊。   无争山庄很大,景色也很美。   薛衣人已走到了一处僻静处。   他准备在这儿坐一会儿。   可没多久,这想法便落空了。   天似乎阴暗了下来,乌云蔽日,风吹着桃花簌簌落下。   只是顷刻间,那雨便倾盆而至。   树枝已被打弯了。   原来那处宝地也变成了泥潭。   可薛衣人的衣服却还是干的。   以他那样的武功,自然是不需要担心的。   但却很少有人知道这些。   “你不进来避避吗?”   一道软软的女声问。   她的声音里已不复白日里娇纵,显得有些柔弱。   薛衣人脸上并无意外之色,因为他早已知道那假山洞里有人。   吴裙环着胳膊瑟瑟的看着他。   她似乎有些怕他,长长的睫羽不安的闪动着。   她已经在这儿很久了。   只是到此刻才发出声来。   那人却久久没有回声。   吴裙闭眼咬了咬唇,身上却已多了件外衣。   那衣服清爽干净,却多了丝男人的热气。   吴裙耳尖微微红了红。   睫羽颤颤的终于睁开眼来。   薛衣人抱剑靠在墙上。   他没有看她。   他只是在看着假山上裂开的纹路。   吴裙将衣服微微拉紧了点。   从洞口刮进来的湿气已将发丝打湿,软软的贴在额间。   她的眼里雾蒙蒙的,眉头轻轻蹙着,让人不由有些心软。   她也没有说话。   只是靠着墙瑟瑟的蜷缩着。   雨还在下着,假山里的空气几近逼仄。   不知过了多久。   吴裙感觉后背被一双手轻轻的托起来了。   那有力的热度让她微微颤了颤。   轻轻靠在了那人怀里慢慢闭上了眼。   薛衣人微微皱了皱眉。   沾着荷露的发丝轻轻扫过他的喉结,那人微烫的脸儿慢慢贴在了他心口处。   微微露出半张清绝的艳色来。   筵席结束时已近戌时。   原随云并未回房。   他已在那高云鬓台处等了许久。   可房内烛火却始终暗着。   “丁峰。”   原随云唤了声。   那灰衣男人便已跪在了地上。   “不是让你今天一直跟着阿裙吗?”   他的声音淡淡的,丁峰却感觉心下一寒。   可他却还是跪在地上沉默不语。   原随云叹了口气:“也罢,她现在在哪儿?”   丁峰顿了顿,有些犹豫。   吞吞吐吐道:“九姑娘被薛衣人抱走了。”   原随云拿着折扇的手慢慢停住了。   唇角的似有似无的笑意也沉了下来。   让人无端打了个冷颤。   外面的雨还在下着。   房间里却暖烘烘的。   吴裙拥着被子慢慢坐起来。   本就是受凉,睡了一觉便也好多了。   她转头在房间里四处看了看。   也不过是普通客房而已,并无甚特别之处。   “咯吱”一声,门已经被推开了。   薛衣人端着药走了进来。   他的神色依旧淡淡的。   将那姜汤拿到了吴裙面前。   本以为那塌上美人又会想出一番法子来痴缠。   却见吴裙一言不发,端起汤药便一饮而尽。   许是太过辛辣,她眉头微微蹙着,长长的羽睫倒映在了碗底。   薛衣人突然却笑了。   他笑的莫名其妙。   就如同他这个人一样。   吴裙放下了碗。   终于抬起眼来看他。   她的眼睛很漂亮,看着人时让薛衣人想到了波斯猫的琉璃珠子,清澈又妖异。   “你笑什么?”   他听见她问。   薛衣人摇了摇头:“我自然笑好笑的事。”   可这房中只有两人,他当然不可能笑自己。   吴裙冷笑:“你这人真是莫名其妙。”   她连生气时也是美的。   苍白的脸上似染了层薄红,浅浅的晕在雪色里。   那潋滟的唇瓣儿轻轻的抿着,让人心头一跳。   薛衣人目光未变。   烛火不停的闪动着。   夜深了。   这房中只能留一个人。   他自然要走了。   雕花的木门微微合上时他听见那塌上美人轻轻问:   “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一个女人为何要问一个男人这样的问题?   这实在容易令人想歪。   薛衣人并不回答。   吴裙顿了顿又道:“我也很讨厌你。”   她似乎已认定了那人不喜她,连说出来的话也有些赌气。   薛衣人笑了笑,慢慢关上了门。 第22章 如君所愿   西出阳关便是黄沙漫天。   自那日与苏蓉蓉三女告别后,楚留香便来了大漠。   这大漠中不仅有数不尽的风险,更有藏在暗处的毒蛇。   石观音是毒蛇,无花也是。   毒蛇自然随时都有可能反咬一口。   楚留香看着坐在篝火旁打坐的僧人,眼神变幻不定。   “香帅何必一直盯着贫僧。”   无花叹了口气,慢慢睁开了眼。   大漠中气候恶劣,几日不眠不休让楚留香也变得有些憔悴。   可无花却除了白衣沾了些灰尘外再无变化。   他依旧是那个清风明月的妙僧。   楚留香眼神动了动:“大师心里自然也清楚。”   杀师,杀弟,又嫁祸于朋友。   换作世上任何一个人都会提防。   无花笑了笑却不再说话。   夜里的风沙总是更大。   关于沙漠的传说也让人毛骨悚然。   换作往常,阿平是绝不会牵着他的骆驼在这个时节来沙漠的。   可是他来了。   因为他很缺钱,而雇主又恰巧是个很有钱的人。   可是他现在已经后悔了。   因为他看见了一座石像。   风吹开沙尘后露出的一个观音石龛。   那是沙漠中最可怕的传说。   他的眼睛睁的大大,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喘息便倒下了。   “阿平?”   楚留香喊了声,那边却毫无回应。   他心下一沉,连忙向栓骆驼的地方跑去。   骆驼俱已生机全无的倒在地上。   而旁边被黄沙埋住的土堆上露出半张人脸来。   正是看顾骆驼的阿平!   楚留香慢慢上前两步,却看见那人口鼻俱已渗出血来。   眼睛睁大看着前方,像是见了什么恐怖的东西。   楚留香慢慢回过头去,却见黄沙掩面而来,似有观音之像。   正待细看却慢慢失去了意识。   醒来时便是在一个布置颇为精美的房间里。   那塌上锦罗玉织好不奢华。   对楚留香这样在沙漠中跋涉了很多天的人来说,有这样一张床岂不是这世间最幸福的事?   前提是那塌上没有别人。   楚留香叹了口气,慢慢合上对面人的眼睛。   他醒来时便看到了一个死人,一个死状可怖的西域男人。   更可怕的是那个男人的手还放在他的腰上。   楚留香一生中从未遇见过这样的事。   他把男人的手拨开。   慢慢从塌上起身,那珠翠声轻响了一下。   “王妃可是醒了?”   楚留香还未来得及阻止,帐外的婢女听见声音便已掀帘而入。   那女婢进来时是低着头的,将汤盆放在架子上才抬起头来。   她看见了什么?   她看见了王妃塌上染了血的金簪和滚在地上的龟兹王。   楚留香眼疾手快的捂住了她的嘴。   那婢女睁大眼睛挣扎着。   楚留香叹了口气,伸手点了她的睡穴。   那婢女才软软的倒在地上。   楚留香却并未松口气。   因为他看见了镜子。   一面很大的镜子。   那镜子中正映出他的人影来。   一个国色天香的美人又怎会是楚留香呢?   他眨了眨眼,镜中的美人也眨了眨眼。   这人便是那婢女口中的龟兹王妃。   楚留香心中已有了答案。   可那位真正的王妃呢,是否是她杀了龟兹王?   昨夜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皱了皱眉。   隐约记起了昏迷前见到的那观音石龛。   这张脸和石观音确有八分相似。   她那样的人,又怎会允许与她相似的人存在呢?   龟兹王妃确实便是石观音,可杀人者却不是。   极乐之星尚未到手,她又怎会杀掉龟兹王呢。   更何况这帐中却是有人知道她真实身份的。   一旦龟兹王身死。   龟兹国必不会善罢甘休。   龟兹王死了,那极乐之星必也不在了。   无花将手中染血的簪子拔出扔到那人手边。   他旁边自然是有人的。   并且是一个很熟悉的人。   却是因为秘籍失窃尚自顾不暇的石观音。   她难道真的是石观音?   无花叹了口气:“我本是不想再害你的。”   他说到这儿,却又不再说话了。   她想要的,他总会给她。   天已大亮了。   一个女人自然不能一直呆在男人房中。   吴裙已经离开了。   她走时留了一枚铜钱,放在桌上最显眼的地方。   薛衣人在树林里练剑,回来时房中已经空无一人了。   可空气中却还残留着那人身上的香味。   淡淡的,像初露时的春蔷薇。   薛衣人已看见了桌上的那枚铜钱。   倒是少有人如此大胆。   他拿起铜钱,想到那人走时的样子,眼中不由带了丝笑意。   已过了一夜,那高云鬓台上却还立着一个人。   原随云静静的站着。   他的衣上沾了晨露,看着有些寒彻。   吴裙推门的手顿了顿:“原公子怎的还在此?”   她似乎并不意外他在这儿。   她只是问他怎么还不走。   原随云很少有不笑的时候。   因为他不笑时那眼睛的缺点便显露出来了。   面上暗沉逼仄,让人不寒而栗。   与那翩翩公子的样子倒是大相径庭。   只是一瞬间,他便恢复了表情。   笑道:“我在这儿等了一夜,哪知一回来阿裙便要赶我走。”   这话说的委屈。   吴裙轻轻笑了笑:“我还以为原少庄主美人在怀,已经乐不思蜀了呢。”   她说话间眼波流转,似有秋水漫上男人心尖。   原随云叹了口气:   “我以为阿裙总是懂我的。”   “像金灵芝这样的女人既总归要死,倒不如先来做块踏脚石,也算物尽其用。”   他语气温柔,话中内容却残忍。   谁能想到竟是白日里那个温文尔雅的世家公子?   吴裙绕着头发的手顿了顿,笑道:   “原公子好大的野心。”   她这话语意不明。   微微抬起的眼中似有倒月勾悬,朦胧难触。   原随云笑意沉了沉:“阿裙不是早已知道。”   美人图册十二卷,云雁细锦衣便是无休无止的欲望。   石观音才只是刚刚开始。   无争山庄隐退,蝙蝠岛便也该重现人间了。   天武神经与迎风一刀斩自然会有许多人争夺。   到时候……   吴裙微微勾了勾唇角:“如君所愿,天下大乱。” 第23章 极乐之星   楚留香将龟兹王的尸体藏在了床下后,便悄悄翻窗离开了。   那易容不知用什么做的,竟然如同贴合缝补而上的人/皮,怎样都去不掉。   楚留香只得简单摘了环配珠翠。   他身上还穿着龟兹王妃的衣物,看着便是个国色天香的美人。   这时候若是不逃又能做什么呢?   便是说出来他是楚留香也是没人信的。   “你听说了吗?昨晚发生了件大事。”   楚留香路过帐篷时突然听到一道声音。   脚步不由顿了顿,转身藏在了另一边。   拿着弯刀的士兵四处瞧了瞧,小声道:“哪能不知道啊,昨夜……。”   “唉!这么大的事,瞒都瞒不住的。”   昨夜?   难道龟兹王已死的消息已经散了出去?   楚留香正想着便听那士兵又道:“极乐之星被盗,这下怕要死不少人了。”   旁边那士兵面上也有些不好:“这极乐之星由大王请众多武林高手看护着,不知谁这么大能耐,竟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将极乐之星盗走。”   楚留香在来的路上曾听阿平讲过极乐之星之名,自然知道这宝石价值连城。   不由微微苦笑:‘只怕那人不仅盗了极乐之星,却还杀了龟兹王。’   他知道若是自己晚醒来一刻等那婢女进来叫出了声,只怕今日插翅也难逃了。   王妃为极乐之星杀了龟兹王,听起来也合情合理。   楚留香想到那根本无法去除的易容,面上一冷。   假王妃死了,石观音自然也高枕无忧了。   好个一石二鸟之法!   楚留香眯了眯眼:   既然如今用着石观音的易容,那便只有坐实这层身份了。   不管信不信,极乐之星在石观音手里,总是很多人愿意看到的。   他想起西域诸国之间暗涌流动。   心下已有了决定。   石观音自十八年前远渡东瀛归来后便很少有这么狼狈的时候了。   三日前谷中有人偷走了天武神经。   那时她正在龟兹王身边假扮王妃,收到消息后已经有些迟了。   她前脚刚回石谷,便又有不好的消息传来:   龟兹王死了。   并且是死于王妃之手。   而那美貌非凡的王妃在杀了龟兹王后便携着极乐之星逃了。   江湖传言,那王妃便是石观音。   石谷里:   曲无容始终低着头。   她脚边碎着些瓷器,其中不乏石观音往日喜欢的。此刻却都被砸在了地上。   房间里静静地。   所有人都在等。   不一会儿,一个女弟子匆忙进来了。   她是不想进来的,可是却不得不进来。   “可有找到那小贼?”   石观音按了按眉心,冷声问。   底下跪着的人摇了摇头。   抬头看了眼高座上的人犹豫道:“顺着大漠查下去却都未找到,恐怕已入了阳关。”   “蠢货!”   石观音冷哼一声,那弟子便已吐了口闷血。   看见一旁曲无容微微摇了摇头,连忙跪恩爬了出去。   房间里只剩两个人了。   “无容可有什么话想说?”   石观音突然道。   她声音淡淡的,听不出喜怒来。   曲无容却也不敢大意。   小心道:“师父想必心中早有对策,无容不敢多言。”   石观音轻轻笑了笑:“她既已逃了,那便让她去吧。”   “也算是全了我们这师徒一场的情意。”   天武神经所藏甚秘,能不惊动任何人偷走的,必是谷中弟子无疑。   她笑了笑:“这大漠可不是那么好出的。”   这话更像是一个警告,却不知是对着谁。   曲无容微微敛下眼来。   这西域的风起云涌却与中原无关。   无花牵着马慢慢走在官道上。   他的头上带着斗笠,不仔细看确是瞧不出来是个僧人的。   他并未去那石谷中,因为他知道阿裙并不在那里。   被石观音掳走本就是个幌子。   只是她引他去大漠的一个理由。   阿裙向来是个聪明的姑娘。   那迎风一刀斩他只教一遍她便会了。   连他也被骗了许久。   想起那药,无花眼神暗了暗:   “阿裙,我利用你一次,你也利用我一次,如此可不许再任性了。”   无花看着手中黑色的宝石,眼中暗涌翻滚。   母子成仇。   阿裙想要的,他多少也猜到了些。   如今……可别辜负他啊。   无花微微勾起了唇角。   无争山庄里:   吴裙拿起桌上秘籍随意翻了几页。   “这便是那传说中的天武神经?”   她似有些困了,歪着头轻声问。   那双猫儿似的眼微微眨了眨,不由泛出一丝水意来。那碧水晕在眼中,竟像是夜雨染成。   让人不由想去亲一亲。   原随云看不见。   可奇异的是,他却能想象的到。   想象到她此刻惫懒娇气的样子。   拿着折扇的手不由微微顿了顿。   心中竟升起了丝隐秘的欲/望。   “你在想什么?”   吴裙见那瞎子久久不作答。   眼珠转了转,竟起了作弄的心思。   手指隔着锦衣轻轻点上那人心口。   “砰、砰、砰”   她轻轻数着。   那潋滟的唇瓣儿一张一合间简直能让人窒息。   “你的心跳的很快啊~”   吴裙轻轻笑了笑,似嘲笑又似挑/逗。   她的声音又娇又软,带着清香的发丝轻轻扫过他滚动的喉结。   原随云指尖顿了顿。   便听那人又问了一遍:“你在想什么?”   她生来就是系在男人的命中的红线。   微微一动,心肠再硬的人也得软下来。   原随云想起了无花,又想起了薛衣人。   不由心下一叹。   他似也终于知道那十二卷美人册上为何从未有乞愿者得以善终了。   盖因那画中美人总是惑得你出错。   甚至想要一错到底。   见那男人终于有了反应,吴裙眨了眨眼便要退回身来。   却突然被人握住手腕。   原随云叹了口气:“阿裙,这天武神经送给你好不好?” 第24章 察觉   这次收到请柬的人都知道,替原东园贺寿只是开胃菜,与万福万寿园的联姻才是重头戏。   万福万寿园在江湖中是个很特殊的存在。   对于初出江湖的少年人来说,只要能攀上这份高枝,此后自然是扶摇直上。   为何要这样说呢?   因为金老夫人实在是一个很厉害的女人。   而金灵芝的婚事自然也是块香饽饽。   可如今这块香饽饽竟然给了一个瞎子。   虽然这瞎子比普通人都要强上许多。   所有人都在猜测着,无争山庄是否要有动作了?   毕竟它已经沉寂了好些年。   这些金灵芝都不知道。   她此刻心里眼里只有众人口中那个可惜了的瞎子。   他虽然看不见,却是这世上最好的男人。   金灵芝想起他的手扶过她的面庞,微微红了红脸。   江湖女子总是比闺阁小姐爽气些。   金灵芝已经两天没有见过她的心上人了。   “你们公子的别院在哪儿边?”   院里的婢女正采着荷叶上的清露,突听一道声音问。   转过身去却见是个穿着火红裙子的姑娘。   她的手中还拿着条鞭子。   这样的特征实在太过明显。   婢女微微伏了伏身:“金姑娘。”   金灵芝点了点头:“原少庄主呢?”   婢女目光微微顿了顿:“公子被庄主叫去宗祠了。”   “宗祠?”   这地方向来是犯错训话的地方。   金灵芝心中虽有疑惑,却也知道不便多问。   于是转了转眼珠:“既是如此,那我便在这儿等着吧。”   婢女伏了伏身子,便也不再多言。   她那晨露已采了小半瓶,上口初用花丝细细的扎着,看着倒精致的很。   这花园中已无别人。   金灵芝盯着她看了好一会。   她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能这样看下来也是不易。   “你采这晨露做什么?”   她突然问。   阿玉笑了笑:“江南有说法,用这晨露泡茶却比山泉更好喝些。”   金灵芝也笑了:“倒是风雅。”   “采完这一瓶便先送到我房中吧。”   她甩了甩鞭子道。   阿玉指尖顿了顿,微微伏了伏身子:“姑娘恕罪。”   “这晨露今早是要送去给贵客的。”   “贵客。”   “哪位贵客?”   金灵芝眼珠转了转。   她出身尊贵,从来都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今日倒是第一次被一个奴婢拒绝。   更何况这晨露显然是女子所用。   什么样的女子竟能被无争山庄奉为贵客呢?   或许是女人天生的危机感。   刚才还笑嘻嘻的金灵芝脸色已有些变了。   阿玉咬了咬唇,却不敢答话。   少庄主走时便有交代过,不许任何人打扰那位姑娘。   如今看金小姐的态度,若是说了……   阿玉“扑通”一声已跪在了地上。   金灵芝眯了眯眼,突然抽出长鞭来。   她今天已铁了心,非要问出那个人不可。   于她这样的身份来说,打杀一个女婢自然不过是寻常之事。   婢女的脸已经白了。   可她还是不敢说。   因为若是说了却要比这鞭子疼上一万倍。   想起那张动人心魄的脸,阿玉慢慢闭上了眼。   可那鞭子并未落在身上。   金灵芝狠狠拽了拽,那鞭子已被人握在了手中。   那是一个穿着玄色锦衣的男人。   他长的很吸引女人。   至少绝大多数女人都会赞美他的相貌。   可金灵芝的手已经开始抖了。   因为所有人见到他的第一眼都不会去关注他的面容。   他们已经被他手中的剑吸引了。   那剑便是他的人。   带着温柔的肃杀之气。   “年纪轻的姑娘这样大的火气总是不好的。”   薛衣人的手轻轻地抓着那带着倒刺的长鞭,淡淡道。   金灵芝抿了抿唇,强笑道:“晨露煮茶风雅,灵芝不过是想见见那位贵客而已”。   她心中仍有不甘,可对着那人却不得不忍着。   血衣人这个名字便连万福万寿园也不得不后退一步。   阿玉始终低着头。   她手中还端着那盛了玉露的瓷盘。   薛衣人突然笑了,那是一种很奇怪的笑,像是讥笑,又像是没有任何意义。   “那你现在已经见到了。”   他轻弹了弹那鞭子淡淡道。   这动作似乎只是随手之间,金灵芝却来不及闪避,被鞭子打了个正着。   她踉跄着后退了两步,只感觉右臂火辣辣的痛。   金灵芝从出生到现在从未受过这份苦,此刻眼中不免带了些恨意。   薛衣人却并未看她。   他只是拿起了托盘上的玉露。   阿玉微微伏了伏身,便已退下了。   今日之事,以她的身份必然是要烂在肚子里的。   薛衣人拿着玉瓶把玩着。   那向来握剑的手竟有些繾婘。   他回头看了金灵芝一眼,淡淡道:“金姑娘还要留在这儿赏花?”   若要换作旁人,少不得留金老夫人几分薄面。   可像薛衣人这种地位自然不必顾及。   金灵芝脸上红白交替,咬了咬牙,最终拿着鞭子离开了。   薛衣人面上淡淡的。   把玩着玉瓶看向那高台上一抹云色的烟影。   吴裙若有所觉的看过去,微微勾了勾唇角。   这时节江湖中最热闹的地方是哪儿?   自然是无争山庄。   无花也已到了太原。   可他却并不是来看热闹的。   他是来找人的。   他自然知道阿裙在哪儿。   前几日无争山庄外年轻弟子自相残杀之事或许并不引人注目,可无花却知道,这世上除了阿裙,谁又有这般能力呢?   对于这些生在江湖中的人来说,美人从来不如命重要的。   因为美人易得,而命却只有一条。   除了阿裙。   她的存在本来便是超越生死的。   那用心血浇出来的花,男人见了,总会生出杀戮的勇气来。   只求她能笑一笑。   更何况她向来是爱玩闹的。   无花眼神暗了暗。   吴裙本是不喜欢高处的。   可自从有人告诉她高处可以看更多后,她便时常来看看。   她看到了什么?   她什么也没看见。   所以吴裙总是不理解那些人的。   这天上从来只有云与星月罢了。   她缓缓叹了口气:“你有没有最想做的事?”   那声音轻轻地,显得有些忧愁。   这问题薛衣人曾听到过很多次。   他幼年学剑时有人这样问。   初出江湖以一剑力敌万剑时也听过。   如今在这高台上却再次有人问了。   他靠在栏杆上摩擦着手中的剑。   淡淡道:“我生平想做之事俱已凭这手中剑做到了。”   这本是极为高傲的一句话,可由他说出来却显得再自然不过。   吴裙得了答案却依旧未得展眉。   她似乎陷入了一个怪圈:“你已得偿所愿。”   她喃喃道。   又叹了口气:“可我却未有想做之事。”   薛衣人目光有些古怪。   吴裙转身望着他:“你不相信?”   “我以为像你这样的美人总是想要更多的。”   薛衣人淡淡道。   吴裙却笑了。   她很少笑的开怀,此刻眼睛弯弯的,竟是难得天真。   “你这样说那我倒是得说上一样来。”   她声音也染了笑意,像雨后日融锦屏韶光,让人不觉也弯了唇角。   “哦?”   薛衣人问。   吴裙转了转眼珠:“我喜欢裙子。”   “喜欢收集很多漂亮的裙子。”   “很多姑娘似乎都喜欢。”   薛衣人淡淡道。   吴裙摇了摇头:“不一样。”   “她们没我漂亮。”   这点薛衣人倒是赞同的。   “我可以送件裙子。”   他突然道。   “你要送我裙子?”   吴裙笑问。   薛衣人眼中也带了丝笑意:“你难道要拒绝我?”   吴裙眨了眨眼:“这世上是不是从未有人拒绝过薛衣人?”   薛衣人想了想沉吟道:“或许他们死后拒绝过我。”   “那我现在不能拒绝你了。”   她笑看着那抱剑的男人,眼中似有桃花初绽,长睫闪动间勾人心魂。   这是一种带着欲/色的美,挑/逗着男人心神。   薛衣人想起了自己第一次摸剑的时候。   眼神不由暗了暗,微微俯身。   他的手紧紧的揽着那纤弱的腰肢,滚烫的血液几乎要让人融化。   吴裙微微闭上了眼。   长睫如惊鹭轻轻的颤动着。   这样的姿态实在太过缠绵。   那双转着佛珠的手上已浮上了青筋。   无花闭上眼,只觉心中杀意翻滚。   “阿裙。”   他叹了口气,语气温柔道:   “原是我错了。”   他早该知道的,那时便就该知道了。   既是罪业证道,又何妨重开阿鼻地狱。   他不应该对她太过心软啊。   无花微微似想到了什么,微微勾了勾唇角,眼中墨色涌动着。 第25章 修罗   龟兹王死了,西域诸国自然不能善罢甘休。   石观音虽然厉害,可谷中弟子俱是江湖中人,比起一国千军万马来,自然有所不及。   她心知不能硬碰,得找出那个假扮她的人来。   门外轻轻敲了三下,石观音眼睛眯了眯。   “进来。”   进来的却是个从未见过的生面孔。   “见过夫人。”   她伏了伏身子道。   那声音粗哑难听,像是嗓子被烧过一般。   石观音皱了皱眉:“可有动静?”   那女弟子摇了摇头:“曲师姐这几日一直在石谷内,尚未发现什么。”   她们说的是谁?   自然是曲无容。   石观音是个很多疑的人,所以她并不信任曲无容。   即使她已经跟了她许多年,也一直很安分。   可一个女人又怎会不在乎自己的容貌呢?   石观音是女人,并且是一个很美的女人,所以她自然也知道。   越是如此,才越要提防。   因为懂得隐忍的毒蛇总是藏在阴暗处的,不知什么时候便会出来咬你一口。   曲无容却比这毒蛇更厉害些。   因为她亲手拔了自己獠牙。   她等了很多年,为得便是有朝一日将这獠牙亲手交给能刺进去的人。   曲无容生平见过很多人。   可却从未看懂过那位妙僧无花。   因为他不但是其中最难以琢磨的,并且也是最为可怕的。   没有人知道他想做什么。   既已知裙姑娘不是石观音带走的,又为何要哄骗楚留香至此?让她故意泄露天武神经的消息给柳无眉……   曲无容眼神暗了暗,却突然有些明了。   这或许只是两人间的博弈。   一个借她之口祸水东引。   一个不过将计就计罢了。   她想起无花看那裙姑娘的眼神来,不由心下一寒。   这样的情意实在太疯狂了些。   可这又关她何事呢?   她要的不过是石观音的命而已。   西域诸国已联合出兵攻打石谷。   楚留香此刻却不在龟兹国内。   他在哪儿?   他在距石谷不过半日路程的月亮洞里。   楚留香为何在这儿?   因为他原本是要潜入石谷外围查探地形的,可如今却又被一件事绊住了。   那洞口处有一具死尸。   沙漠中风沙变幻,这死尸想必已被尘暴掩了很久,只今日才浮出天日来。   她或许曾经是个年轻美貌的女子,可现在却已被黄沙风干了。   这沙漠中最可怕的是水分流失。   连尸体也怕。   那干枯的树皮紧紧贴在骨头上。   楚留香叹了口气。   他已知道这干尸是谁。   ――偷走天武神经的那个不知名的女弟子。   她又怎会死在这儿呢?   难道是被石谷中人追杀至此?   楚留香想到这儿又摇了摇头。   因为石观音那禁关令还在。   说明她想找的人并未找到。   既不是谷中人,那杀死这女子的又是谁呢?   楚留香想起了那个失踪了很久的人。   自他醒来后便一直未见过他。   无花在这其中到底扮演着什么角色?   那让石观音自乱阵脚的天武神经是否在他手中?   龟兹王死,群龙无首。   率领军队攻打石谷的却是札木合。   西域内乱,这时候自然所有人都想分一杯羹。   石观音叱咤大漠已多年,手中势力盘更错结,扎木合早有连根拔起之意。   有龟兹国军队相助,不费他一兵一卒之力。   如今岂不是好时机?   他素有沙漠之王威名,自然战绩赫赫。   此刻便已攻到石谷之外了。   石观音正坐在镜前梳妆。   “师父。”   曲无容听着外面喊声震天,不由叫了声。   外门守着的弟子已死了大半了。   石观音轻轻笑了笑:   “札木合倒无愧这大风刀。”   内门真传弟子俱在谷内,如今外面守着的,不过是些弃子罢了。   “且让他杀红了眼。”   “进了谷中再尝尝这断魂滋味。”   石观音放下簪子淡淡道。   曲无容自然知道她的意思。   谷口种有大片大丽花。   若是要进谷,必定要经过那花田。   曲无容已见过了太多在那花田里发疯的人。   越是双手染血,越是疯狂。   到时候不过剩下一群自相残杀的废物罢了。   这样想着不由心下一寒。   石观音笑看着她,突然问:“无容在想什么?”   曲无容不敢抬眼,只是道:“弟子在想那札木合此刻在谷外,我们倒可以派人偷袭他老巢,如此……”   她话未说完便被石观音打断了。   “未想到无容竟比为师胃口还大。”   她笑道。   曲无容面色一变,已跪在了地上。   石观音深深看了她一眼,淡淡道:“下去吧。”   曲无容应了声,走出院中后才发觉自己后背已经湿了。   微微敛下了眼。   原随云在宗祠跪了很久。   天已经暗了下来。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   原东园微微皱眉,却有些疲惫。   原随云面上淡淡的:“我自然知道。”   “蝙蝠岛已浮出海面,紧要关头,你竟要为个女人……”   他话未说完便被原随云打断了。   “蝙蝠岛的计划不会终止。”   原随云淡淡道。   原东园叹了口气:“我已经老了。”   他只说了一句便不说了。   因为他知道他说什么也是没用的。   沙漏慢慢地流着。   最后一粒顺着管口落下。   已到了十二个时辰。   原随云慢慢站起身来。   “与万福万寿园的婚事我自会处理好。”   他头也不回的出了宗祠。   此时已至深夜,山庄里静悄悄的。   高云鬓台上似乎也更清冷些。   吴裙倚在塌上玩着五珠。   那五珠是薛衣人傍晚送过来的,取自西域琉璃制成。   昏黄的烛火下,那指尖映着琉璃竟有几分旖旎。   “阿玉。”   吴裙轻唤了声。   门外站着的守夜婢女却并未应声。   夜里似乎更静了。   丁峰不知何时出现在房间里。   他的背紧绷着,眼神也紧紧地盯着门外。   自成名以来他很少有这般如临大敌的时候。   这种压迫感,竟比原随云更甚。   门慢慢被吹开了。   月光洒在庭前,染了些清冷的白灰。   顺着月色走进来的是一位白衣僧人。   他的手中提着一把刀,一把染血的刀。   皎华照在那面容俊美的僧人身上竟有些妖异。   丁峰眯了眯眼:“妙僧无花。”   他的声音很平静,因为他向来是个沉稳的人。   他虽不在江湖中出名,可武功却也不低。   甚至比那些一流高手还要好上一些。   白衣僧人并不答话。   因为他的刀已出手了。   真正的迎风一刀斩是什么样的?   没有人清楚。   因为即使是当年的天枫十四郎也没有练到极致。   那是很平淡的一刀。   刀尖划过男人的脖颈。   烛火停滞着,风也静静的。   似乎什么都没有动。   血滴顺着手指滑落。   在高台上格外清晰。   丁峰慢慢倒在了地上。   露出了身后勾魂摄魄的美人来。   “大师生气了?”   吴裙站慢慢起身来看着他。   她赤着脚踩在地上,白嫩的指尖微微瑟缩着,显得有些可怜。   她并未解释,只是轻声问他是否生气了。   这场景倒有些像那日海岛宫殿上。   可他却不会再放了她了。   无花笑了笑。   那刀尖上还滴着血。   吴裙顺着血滴一步步走过来。   她走的很慢。   气息却很平稳。   她的武功也不错。   无花目光深沉地看着她。   “我不想伤你。”   他淡淡道。   清冷的眉目在烛火下有些寒意。   吴裙已走到了他面前。   那刀尖上的血缓缓滴落在白嫩的指尖上,似染了层丹蔻色。   她轻轻舔了舔唇瓣,就那样目光潋滟的诱/惑着他。   “那大师想要如何?”   她柔声问。   这世上男人都得在她的温言软语中败下阵来。   可无花知道。   若是想要完全得到她,心就得再狠一些。   因为这美人生来便是带着毒刺的。   吴裙已经动了。   那飞袖轻扬束舞,恍惚间似有万千天女。   妙曼姝丽间步步杀机。   这便是天武神经中的招式。   她的掌心已触到了那僧人跳动的心脏。   无花叹了口气。   他的刀突然动了。   那是很温柔的一刀。   似携着枯荣之色自天际而来。   云袖断了锦轻轻落在高台上。   吴裙的身子已经软了,连唇上也染了胭脂血色。   只能被迫无力的靠在男人怀中。   “别怕,阿裙。”   他轻轻叹了口气。   伸手轻拂过她额上发丝,温声安慰:“马上就不疼了。”   那白衣僧人的目光还是那样温柔。   月色下风姿摄人,可他却亲手伤了她。   “你……”   吴裙只说了这一句便又疼得微微半阖着眼。   无花笑了笑:“阿裙定是不知这迎风一刀斩和天武神经不能同练的。”   “正是如此,我才不怀疑石观音啊。”   吴裙长睫轻轻颤了颤:“你算计我。”   她似是难受极了,连声音也有些瑟瑟的。   轻蹙着的黛眉孱弱的让人心折。   无花叹了口气,点上怀中美人睡穴。   “阿裙,很疼吧。”   他说着眼中一片深沉之色:   “睡吧,睡了便不疼了。” 第26章 躲藏   天已大亮,无争山庄里静悄悄的。   似连针尖落地也能听的清楚。   “昨夜当值的人是谁?”   原随云面上有些阴沉地问。   管家与护卫长互看一眼,小心道:“昨夜当值的是旬组。”   不过那三十二个护卫却是今早已被发现死在了花园边的水池里。   这人武功定是极高。   若非如此又怎能在高手云集的无争山庄悄无声息的杀人而去。   连丁先生也……   管家想到这儿,微微俯身:“少庄主可要彻查此事?”   原随云摇头,摆手示意他退下。   如今无争山庄内皆是武林名宿,现在却是不宜大动干戈。   管家与护卫长心中也有了计较。   慢慢退出了堂内。   却未听到原随云喑哑的声音。   那声音再不复往日温文儒雅,反倒带了丝诡异的煞气。   “他既已带走了阿裙,又怎会还留在庄内呢。”   “无花啊无花。”   原随云冷笑:“却是我小瞧了你。”   天似乎亮了。   吴裙长睫轻轻抖动着,慢慢睁开眼来。   她看见了白色的僧衣,与衣袖上淡淡的莲纹。   无花轻轻笑了笑:“阿裙在想什么?”   他的声音很温柔,胸腔里闷闷地振动声听的人耳尖发麻。   吴裙这才注意到那人就在她身后,微微半环的抱着她。   “我的武功呢?”   她听见自己轻声问。   无花微微低头,亲了亲那粉嫩的指甲:“阿裙不需要武功。”   “这样便很好。”   吴裙指尖轻轻动了动,不由有些可惜。   “大师难道要同我这般躲躲藏藏过一辈子?”   她失踪,薛衣人与原随云必定不会善罢甘休。   穿着云杉的美人声音软软的,显得有些孱弱。   无花轻轻笑了笑,他似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   半晌才温柔爱怜地叹了口气:   “阿裙真是可爱。”   那微凉的指尖慢慢抚过潋滟的唇瓣儿,再到那双勾魂摄魄的眼来。   如蝶羽般的长睫轻轻颤动着。   吴裙微微闭上眼。   却感受到那双手轻抚过她眼尾处的晕红,尚未反应过来便听得一声簪子碎地的声音。   无花亲了亲那眼中桃花,声音沉沉的,似染了层暗色。   “阿裙,睁开眼来。”   那簪子碎落的声音格外清脆。   那长睫如小扇开合,吴裙慢慢睁开眼来。   那披散而下的青丝已告诉她发生了什么。   不由微微蹙了蹙眉。   她怎样都是美的,无论何种姿态总能让男人神魂颠倒。   白衣僧人淡淡叹了口气:“阿裙身上不该有别的东西。”   那簪子被碎在地上。   珠花伶仃的散着。   吴裙眉眼间依旧淡淡的,她太过安静了。   更像是一种无声的抗拒。   无花眼神微沉。   “让我猜猜是谁送的?”   他抱着她温柔道。   “薛衣人。”   “还是原随云?”   他每说一个名字,揽在腰间的手便收紧一分。   吴裙被迫紧紧贴在他身前。   似乎能嗅到那白衣僧人袖口淡淡的檀香。   “大师吃醋了?”   她突然轻轻笑了笑,声音带着丝娇软的挑衅。   那僧人不语。   吴裙任由他抱着。   只是轻轻道:“大师心悦我。”   那是一种很动人的眼神。   她看着你时,便似有千万种情意。   眼尾处潋滟的桃色像把小勾子,轻轻勾在男人心上。   可那眼神微微一动,便要在男人心头扯下一片肉来。   她一遍又一遍的说着。   无花只觉心尖刺芒被狠狠压抑在那温柔的白衣下。   他抱着她,目光渐渐沉了下来。   吴裙看着他,微微勾了勾唇角。   她的脸有些红。   眼尾也浅浅淡淡的晕抹了胭脂。   她就那样安静地看着他,眼中却似有终年冰雪。   无花叹了口气,任由那春蔷薇的香气滑过心口。   :“阿裙真是个小骗子啊。”   他的语气很温柔,却莫名有些危险。   那细弱的腰肢似乎又被握的更紧了些。   薛衣人练完剑回来便发现今日无争山庄气氛似有些不同于往常。   这自是与他无关的。   他轻轻拭剑不语。   那白帕子被递给一旁的侍剑小童。   薛衣人已准备离开了。   “薛庄主且慢”   金灵芝突然出声道。   薛衣人脚步并未停顿。   他一向不与些无谓的人说话。   金灵芝脸色白了白。   周围人虽碍于两人身份并未指指点点。   可眼中神色却有些幸灾乐祸。   金灵芝咬了咬牙,突然跟了上去。   以薛衣人的身份,自然不必刻意躲谁。   “薛庄主且慢。”   金灵芝又叫了声。   已走出一些路程,周围渐渐只剩下他们两人。   薛衣人慢慢回过头来。   看着后面略有些狼狈的女子,眼中神色并无变化。   “金小姐难不成偏喜欢跟在陌生男人后面?”   他这话说的讽刺。   金灵芝脸涨的通红,眼中闪过一丝羞辱。   可奇异的,又慢慢忍了下来。   这通变脸实在有趣。   “薛庄主可知昨夜之事?”   她不待薛衣人回答又道:   “今日原庄主只说有贼人入庄行窃,被侍卫撞见这才多了几条人命。”   “难道薛庄主心中无丝毫怀疑?”   她似乎有了底气,这会儿倒是字字珠玑。   薛衣人并未看她。   他只是看着手中的剑,目光似有些奇异和惋惜:   “看来金老夫人并未告诉金小姐。”   “这江湖中,还是话少些好。”   他似乎并未听见她方才的话。   只留了这一句便离去了。   金灵芝狠狠地瞪着那个冷然背影。   心下不觉有些颓然。   她这话并非毫无根据。   因为就在昨夜,她知道了一个秘密。   而这个秘密就像悬在她颈上的一把剑,让人喘不过气来。   金灵芝并不傻。   她知道这时应该离开。   可无争山庄却不会让她离开的。   于是她想到了薛衣人。   他是一个很有势力的人,也是一个说话很有份量的人。   他或许看着万福万寿园的面子上愿意帮她一把。   可她却想错了。   “金小姐不该自作聪明。”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叹息。   金灵芝慢慢回过身来。   便见那个温文尔雅的年轻公子笑看着她。   他笑的依旧很好看。   金灵芝却感觉一阵寒意漫上全身。   她想起了在书房暗室里看见的东西。   那一群锁在笼子里的人。   她看见了宫南燕。   可她分明是回了神水宫,又怎会出现在这儿?   还有“长云道长”、“海南三剑”等人……   俱是江湖中有头有脸的人。   可如今却像狗一样被锁在笼子里。   金灵芝的心已经沉了下来。   因为她知道,这些只是一群“一模一样”的人,他们都听命于无争山庄。   原随云到底想干什么?   金灵芝慢慢拿起了桌上的美人图。   那图上画的是一个女人,可惜却不是她。   那女人比她要美上千百倍。   金灵芝的手攥的更紧了些。   却不小心将那图上撕了个缺口。   她猛的回过神来。   却见笼子里那群沉睡的人慢慢抬起头来。   她此刻只有一个念头:“逃。”   不知为何金灵芝突然意识到,原随云不会放过她的。   她到死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因为笼子里的那群人,   还是因为那幅美人图而死?   原随云的笑容慢慢消失。   从怀中拿出一瓶药洒在地上。   刚才那鲜活裙子的姑娘竟似从未存在过一般。   那墙角的花开的更艳了些。   他叹了口气:“这万福万寿园的壳子里装的是谁都是无所谓的。”   “可你千不该万不该去我书房。”   “尤其是看见了阿裙的画像。”   身后管家微微打了个寒颤。   “公子,这联姻之事?”   他上前低声提醒。   原随云摇了摇头:“金灵芝死了,可万福万寿园的金老夫人的孙女还活着。”   “不是吗?”   管家应了声,慢慢退了下去。   死了的人,自然可以让活人代替。   明日便会有新的金灵芝现于人前了。   只要她一日留在无争山庄,谁又能知道她是真是假呢?   那化尸散的瓶子碎在地上。   原随云微微眯了眯眼:“阿裙。”   “我今日倒真是冲动了。”   他嘴上这样说着,面上却并无后悔之意。 第27章 光   这江湖中的风向总是随时在变的。   看似身处劣势的石观音始终牢守着石谷。   札木合带来的五千人马却尽数折在了谷内。   而自己也被石观音俘虏,挂在石谷外示威。   大漠里的烈日比毒蛇的毒液还要毒。   札木合已经快要死了。   一个没有水又受了重伤的人总是死的很快。   便是连昔日号称“沙漠之王”的札木合也不例外。   石观音坐在堂前轻轻摇着团扇。   她这样的高手本是寒暑不侵的,可以一人若是有了烦恼,总会显得焦躁一些。   札木合已不足为惧。   可这西域三十六国却还有很多人。   龟兹王的死便等于是在向他们宣战。   之后还会有别的人来。   这石谷虽说易守难攻,却也只是一时。   石观音心下一叹,眼神悠悠闪过一丝杀气:“我的样貌啊”   “那人可千万别被妾身找到。”   札木合被掳,石谷里算是松了口气。   可沙漠另一边得龟兹国却并不安稳。   未时,一封信被悄悄送往大公主案几前。   大公主乃龟兹王长女,虽其貌不扬,于政事上却十分敏感。   龟兹王不在后,这大小诸事均由她经手。   那封信是自北边送来的。   写信人的名字也很熟悉――铁真。   札木合被掳,北部群龙无首,当务之急自然是选出一个新首领来。   铁真便是这个人选。   这封信上有西域十五国署名。   也是一份结盟书,签了便代表联手对抗石观音。   至于这事成之后势力的接手,自然是能者居之。   龟兹原本是几国中国力最强的。   如今这一番洗牌……   大公主想到这儿咬了咬牙,却还是在那结盟书上按了印。   “公主。”   侍女看着起草书有些犹疑。   那带着面纱的女子微微摆了摆手:“交与来使吧。”   “龟兹国已呈日落之势,如此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侍女心下悲凉,应了声便退下了。   千里之外,无争山庄里。   原随云听着属下密报,指尖微顿。   良久笑了笑:   “铁真这颗棋子倒是没有浪费。”   联手对抗石观音,不过是互相蚕食罢了。   到时候坐收渔利,这沙漠便是蝙蝠岛的养分。   他想到这儿唇边的笑意愈深了。   这江湖啊,总是平静地太久了些。   天色已近昏黄。   凄风萧萧。   树林中一道人影静立着。   他手中有剑,却似已经没了剑。   这林中只有风声。   和斑驳中明落的剑光。   这是没有名字的剑。   似乎只有快才能解释它。   原随云的暗室里收藏了很多人。   其中不乏一流高手。   可这江湖中有几个人却是怎样也模仿不来的。   例如薛衣人。   他的剑很出名。   正因为如此,这世上只有他一人使得出这一剑。   旁人如若模仿,不过是东施效颦。   即使学了几分剑形,却也得不了其中真意。   薛衣人的剑,本来就是独一无二的。   那是一种没有人看见的剑芒,或许是死亡的闪电。   遇见的人都成了那血衣上的孤魂。   原随云在一旁看着。   他的脚下落了一片树叶。   那树叶本是完整的,可在落地的时候却顺着叶上经络慢慢裂开。   顷刻间碎了成粉末。   原随云看不见,可那剑气自是忽视不了。   “薛庄主似乎并不欢迎随云。”   他缓缓叹了口气,面上神色未变。   薛衣人已收了剑。   他实在是一个很厉害的人。   原随云原以为这世上只有水母阴姬可压他一头。   如今看来鹿死谁手却未可知。   十年前的血衣人是收不了剑的。   而如今的薛衣人却可以。   他的气息似已经完全平和了,那股压迫的剑气慢慢化作一座山。   沉稳却又更难攀登。   “我练剑时向来不欢迎任何人。”   薛衣人淡淡道。   原随云笑了笑:“如此倒是随云叨扰了。”   任何人看了他都只觉得这实在是一个真诚的瞎子。   世家气度,温文尔雅。   薛衣人自然知道他今日来意。   早上那金灵芝虽是看着毫无差别,可却并非能瞒过所有人的。   至少他便知道,当金灵芝选择求助的时候。   她便注定是要死的。   “你其实不必来的。”   薛衣人擦拭着剑淡淡道。   原随云目光微顿。   “薛庄主这是何意?”   薛衣人转身看着他,突然道:“我很少会管江湖中的事。”   这句话已是足够清楚。   原随云眯了眯眼:“薛庄主倒真不像一个剑客。”   剑客该是怎样的?   李观鱼用剑,帅一帆也用剑。   这天下凡学剑之人,似都以诚心正意为遵旨。   可他们诚的却不是自身,而是武林正道。   所以当一点红声名鹊起时才招惹如此多骂名。   他们不是口诛笔伐不是因为他是杀手,而是因为他恰巧也是一个学剑之人。   “不过是道不同而已。”   他的面色很淡,语气也很冷。   一如他的剑。   可这世上或许是没有人懂薛衣人的剑的。   风穿树梢沙沙的响着。   似有叶子飘落在肩头。   原随云笑了笑。   “她与你是什么关系?”   他走出树林时薛衣人突然问。   他问的是谁?   原随云自然也知道。   脚下不由顿了顿:   “她会是我的妻子。”   薛衣人看着剑,目光却未变   :“那你得先找到她。”   树林里似乎起风了。   那美人静静的在塌上趴着。   微闭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那云雾薄纱轻披在肩上,在门缝透出的细光下几近透明。   她始终未看那白衣僧人一眼,即使他不远千里去替她买了爱吃的糖膏。   那手中糕点已经凉了,无花目光微沉:“阿裙为何非要如此倔强呢?”   他似可惜般叹了口气。   吴裙慢慢回过头来,轻轻笑了笑:“因为我不喜欢被人征服。”   “我喜欢征服别人。”   她是一个很骄傲的人。   这世上男人似乎怎样也得不到她的心。   任她哄骗,任她利用,被她厌弃。   最终只能越发疯狂。   见了她的人,都是要堕入地狱的。   无花缓缓笑了笑,眼中一片暗沉之色。 第28章 情人   在搅乱了这西域局势后,楚留香此刻却并不在大漠。   兰州城里:   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轻轻扣响了富户朱门。   那是一个裹着面纱的女子,身形虽看着有些高大,可不知为何,人们就是觉得她是美的。   美人自然应该受到优待。   街上的年轻人们等着。   因为他们知道这美人的愿望却是要落空了。   因为他敲不仅是这兰州城最富有的男人的门,而且还是这城中最一毛不拔的铁公鸡的门。   年轻人们看着,准备等美人失落时再伸出援手来。   可他们的愿望却落空了。   因为那除了收债永远不开的门居然开了。   开门的管家伏了伏身子,那美人便跟着进去了。   “想不到连铁公鸡也爱美人。”   门外一个年轻人叹了口气。   楚留香身子僵了僵,又若无其事的继续走了进去。   武功高的人总是可以听见很多。   姬冰雁大笑:“想不到老臭虫也有今天。”   楚留香终于揭下面纱来。   那确实是一张倾国倾城的脸。   他摸了摸鼻子:“我竟不知同一件事,你竟可以笑上三天。”   姬冰雁摇了摇头:“岂止三天。”   “你这个样子我简直能笑上一年。”   “为何是一年?”   楚留香问。   姬冰雁收了笑容:“因为一年后我便要去赚钱了。”   他说完又忍不住笑了。   楚留香叹了口气:   “我现在却笑不出来。”   “你在担心什么?”   姬冰雁问。   楚留香摇了摇头:“我只觉自己就像那网中的鱼。”   “去大漠,嫁祸石观音。”   “这每一步都顺了幕后黑手的意。”   他说着幕后黑手,心中却有多半确定那人就是无花。   那日必定是他带走了阿裙。   姬冰雁不说话了。   因为他也不知道这西域势力重新洗牌究竟是件好事还是坏事。   更何况,楚留香总不能一辈子顶着石观音的脸。   四方金玉的宅院里静静的。   婢女小心翼翼的沏着茶。   她虽是什么也不懂,却也知道这时应该安静些。   烈日与风沙渐渐在这座西北边城里消失。   楚留香喝了口茶。   那茶是新沏的,顺着舌尖滚烫的滑下。   他突然笑了笑。   “你笑什么?”   姬冰雁问。   “只觉世事无常。”   “我从前从未想过自己竟会卷入到如此多的麻烦当中。”   楚留香道。   从假死再到石观音简直就像一场梦一样。   姬冰雁也笑了:“或许我们应该说些有趣的事。”   “这江湖中难道还有比楚留香成了绝世美人更有趣的事儿?”   他朗声笑道。   姬冰雁摇了摇头:“自然比这要有趣儿的多。”   “哦?”   楚留香倒是有些好奇了。   他是个好奇心很强的人,也正因为如此,即使他不惹麻烦,麻烦也会自动找上门来。   可这样的人通常更乐观些。   所以他们也总能死里逃生。   姬冰雁想了想:“薛衣人的情人失踪了算不算有趣?”   “薛衣人的情人?”   楚留香的面色有些古怪。   “你不相信?”   姬冰雁问。   楚留香摇了摇头:“我总以为他的情人便是那把从不离身的剑。”   不止是他,这江湖中绝大多数人都是这样认为的。   所以当这个消息传出来时,却是无人信的。   可当那说话人是薛衣人本人时,便有些不可思议了。   他的情人是谁?   有人说是一个剑法同样高超的女人。   也有人说,是一个不会武功却貌美无比的闺阁小姐。   这个消息传出来是在一日前。   可在短短几个时辰内却已盖过了这江湖中所有轶事。   因为那把杀过无数人的剑又出手了。   并且是为了一个女人。   无争山庄里:   薛衣人停了笔。   看着那书函目光微沉。   “散出去吧。”   散出去的是什么?   自然是桌上那张约战书。   暗处有人应了声,那书函便已不见了。   这世上的秘密从来都是藏不住的。   因为有人的地方总会多些眼睛。   更何况是些爱看热闹的眼睛。   这些眼睛总会让掩藏的东西露出一点迹象来。   只是这一点迹象,便是足够了。   原随云也在找吴裙。   可他只能暗中找。   因为无争山庄的少庄主是一个有婚约的男人。   即使金灵芝已经死了,可万福万寿园的面子却不得不顾忌。   可薛衣人不同。   到了他这个地位,做事自然可以随性些。   “庄主此举何意?”   暗处有人冷笑着问。   薛衣人摩擦着手中的剑,面色未变:“我以为你当知道我的意思。”   “我昨日便说过不会插手蝙蝠岛的事。”   他转身看着他,目光淡淡的。   原随云握着折扇的手顿了顿:“庄主是在威胁我?”   薛衣人摇了摇头:“我不必威胁你。”   他的剑已指向了原随云:“我自可一剑杀了你。”   原随云微微眯了眯眼:“庄主为何不动手?”   “因为在这种事情上,我更喜欢光明正大些。”   薛衣人冷冷地勾了勾唇角。   原随云冷笑:“薛庄主难道以为只凭一张约战书,那人便会赴约?”   薛衣人摇了摇头,忽的叹了口气:“你这样的人实在有些可悲。”   他的目光很奇异,显得有些寂寥:“一个男人在这个时候总不该沉默的。”   “不论多长时间,他总会来的。”   薛衣人已收了剑。   因为他觉得,他或许高看了这位蝙蝠公子。   一个人若是顾忌的太多,那注定是无法成事的。   原随云不说话了。   因为他在想,若他是无花……   他想到这儿又摇了摇头。   因为他已知道了结局。   只因发这约战书的是薛衣人。   所以无花一定会来。   一个男人若是在这种事情上逃避,那他便已经输了。   更何况以无花的骄傲……   原随云叹了口气。   他是个与薛衣人和无花都不同的人。   因为他想要的实在太多了。   阴影散去。   原随云走了。   可并不代表他已经输了。   江湖中这几日的话题总离不开那份传香战贴。   这战贴出自薛衣人之手。   可是有资格撕着战贴的人是谁,却无人知晓。   茶棚里,男人端着茶杯的手微微顿了顿。   他的头上带着斗笠,看着并无甚特别之处。   ‘薛衣人的情人。’   无花一字一句的念着。   目光有些森冷。   吴裙静静地坐在床角,她已经有些数不清这时日了。   这是一个很寂寞的地方。   可她眼中的神色却仍是光彩动人。   那薄纱轻轻垂在地上,她那样坐着,便是这世间所有男人的原罪。   “阿裙。”   无花慢慢走了进来。   他的身上沾了寒露,靠近时微微有些冷意。   吴裙轻轻颤了颤。   脂玉的雪肤上慢慢浮了些花色。   她微微敛下眼来。   云鬓松挽着,不施粉黛的脸上有种惊心动魄的美。   “冷。”   她轻声道。   僧衣上的寒露似要浸心上。   吴裙任由那人抱着。   等那心口微微回了些暖意再将脸儿轻轻贴上去。   “大师在想什么?”   那趴在心口处的美人不知想起了什么,轻轻笑了笑。   双颊上也晕了些芙蓉色。   无花指尖顿了顿。   “阿裙,我们去东瀛吧。”   他突然道。   吴裙被他把玩着指尖,面上神色依旧一派天真。   “好啊。”   她自是什么也不用担心的。   那搂着她腰间的手又紧了些。   吴裙微微仰起了头。   如玉的颈间泛着些雪色。   长长的睫毛如小扇般轻合着,敛下的眼尾似有脉脉相思。   可无花知道,那人心如冰雪。   断然是容不下一人的。   他突然轻笑一声。   微微俯下身去。   唇上已被咬破了。   “大师。”   她看着他,目光竟如初见时一般天真惑人。   无花眼神微动。   良久叹了口气:“阿裙,我曾说要为了你还俗的。”   他的眼中有种很深沉的东西。   让人望了不觉心中一颤。   吴裙微微敛下眼来。   无花为少林叛僧,自是无人替他还戒。   大藏经上说:续尘缘者需还旧缘。   无花平生亦有三桩罪事。   他执着她的手,微微刺进心口处。   “这一刀,是还给天峰。”   “血海深仇,不得不报。”   “这一刀,是给南宫灵。”   “我心有牵挂,万不敢死。”   她目光微微顿了顿。   无花握着她的手又拔出刀来。   “阿裙。”   他看着她,轻轻叹了口气:   “这一刀,是还给石观音。”   刀伤虽不致命却总让人听着心里难受,吴裙听着他一字一句道:   “但为相思,百转诛心。”   她目光漫不经心,可他怎敢负她。   这外间流言蜚语,自此都该做个了断。   无花慢慢站起身来。 第29章 赌   石观音死了。   听到这个消息时楚留香简直要跳起来。   他第一反应便是诈死。   姬冰雁摇了摇头:“有人亲眼所见,石观音化作了一堆枯骨。”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世上竟无人说得清楚。   好像一夕之间这个闻名天下的绝世美人便已经死了。   楚留香心中的石头并未落下。   因为那原本的谜团尚未解开,便已被人从中拦刀斩断。   他缓缓皱眉:“看来是得去大漠一趟了。”   大漠凶险,若非必要楚留香此生都不会再踏足。   可如今却又不得不再走一趟。   “备些干粮和水。”   姬冰雁放下手中的茶杯,对着身边人吩咐道。   管家犹豫着看了楚留香一眼。   “你也要去?”   楚留香奇道。   姬冰雁冷笑:“香帅莫要自作多情。”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便听他道:“如今大漠局势已乱,而我恰巧有些生意分散在龟兹诸国内,自然得去看看。”   姬冰雁确实没有说谎。   可那些沙漠中的利益却也是不足以请动这位日进斗金的铁公鸡来。   楚留香心下微暖,却也不戳破他。   大漠里风沙日日如此,交替覆盖。   曾经威名赫赫的石观音死了。   自然有人渔翁得利。   久攻不下的石谷在一朝之内被军队踏平。   谷中剩下的人也皆成了俘虏。   铁真眯着眼一一扫过。   这些女弟子俱是学过武艺的,总比一般人强些。   “送去岛上。”   他淡淡道。   底下人应了声。   “将军这是何意?”   一旁龟兹来使问。   此次进攻西域诸国俱有出兵,最以龟兹为甚。   自然也是损失惨重。   在今日石观音死前,月亮河一役几乎全军覆没。   如今虽是得胜,却也不到百来人。   他问出这话后。   其他小国也纷纷站出来了。   “这其中意思自然得先生去地下自己想了。”   铁真冷冷一笑,手中刀已拔出。   那龟兹来使瞪大眼睛,头便已滚落在了地上。   “动手。”   他淡淡道。   诸国众人尚未反应过来便被那刀锋刺进了胸膛。   顷刻间黄沙下又多埋了许多尸骨。   “人数已清点了”   一个汉人长相的男子道。   铁真皱了皱眉:“多少人?”   男人道:“龟兹有八千人,其余小国约莫两千人马。”   “没想到这石谷一役竟能折损如此多人。”   铁真缓缓笑了笑:“你去禀报公子。”   “幸不辱命。”   那昔日繁华的石谷此刻已被烧成了灰烬。   男人看了眼漫天火光,勾了勾唇角。   石观音死了本是好事。   可于大公主和龟兹国来说却已无意义。   本以为诸国联合攻克石谷不过易事。   却不曾想那一战竟能损失如此多人。   在军报递回的一刻。   大公主便知中计了。   说是结盟,不过是先吃了一个再吞噬另一个。   龟兹国若不臣服,只怕便是石观音的下场。   她心中纵使后悔,如今大势所趋,却也只得低头。   只待极乐之星寻回再另谋大事。   沙漠中心思各异。   这中原江湖也不遑多让。   那传香贴散出去三日,却始终未曾见有人出现过。   书房里:   薛衣人不紧不慢的练着字。   所有人都知道他剑法很好。   却很少有人知道他的书法也不错。   落笔成峰,剑气嶙峋。   他已练了第三张。   而保留下来的却只有一张。   “庄主似乎一点也不着急。”   原随云笑了笑。   薛衣人不置可否。   他是一个很专注的人。   若要做一件事情,便从来不会分心。   所以他也是这当世最厉害的人。   因为他有足够的耐心。   一个猎人总该相信自己的判断。   薛衣人腕间一顿,那最后一个字便已落成。   他实在不像是一个为了女人而拔剑的人。   可事实却是如此。   天已暗了下来。   吴裙此刻却不在地宫里。   她在一艘船上。   一艘停泊了很久的船上。   这艘船没有操船人,却只有两个远行客。   “我们要去东瀛?”   吴裙轻声问。   她光着脚趴在甲板上,那盈盈月华似在曼妙窈窕间覆了一层星纱。   吴裙歪头看着那僧人,眸光水色动人。   无花已在船头站了许久。   他是个杀过很多人的人。   人在初出江湖时自是满腔热血,可只有在几经浮沉后才会想此后命归何处。   “阿裙怕不怕死?”   他突然问。   这问题问得奇怪。   吴裙却摇了摇头道:“我不会死。”   她的目光有些漫不经心。   远远地看着海面上泛起的波纹。   吴裙很少说真话,这一次却并未说谎。   那僧人微微笑了笑:“阿裙确实不会死。”   他曾有无数次想要杀了她。   在抵死缠绵时伸手掐上那人细嫩的脖颈,让她永远留在他怀里。   可他没有。   他不但没有,还执着她的手在心口刺了三刀。   最终决定送她独去东瀛。   他始终是不甘心。   无花叹了口气。   只觉心口处隐隐泛痛:   “阿裙,你得记得我啊。”   天亮了,那船也飘走了。   船头上系了绣球。   舱里也点了红烛。   吴裙在塌上睡着。   那身云雁锦衣被换作了喜服。   大红色的裙摆蜿蜒曼丽。   额上的宝石也随着船动微微落下。   这像是一个婚船。   可这船上却只有一个新娘子。   并且安静的过分。   这艘船要飘到什么地方?   或许是东瀛。   或许不是。   因为这船上只留了三日食物。   若是三日后没能靠岸。   船上人就要被饿死。   那僧人不知自己是否能活着回来。   正如那船不知可否靠岸一般。   无花在赌。   若他活着,自会去救她。   若是输了,也不枉同生共死。   他总归不愿将她交给别人的。 第30章 同心结   石观音是怎么死的?   这个问题或许只有曲无容知道。   而她却也不愿意说。   大漠里:   那个白纱裹面的女子叹了口气:“香帅又何必求个真假对错呢?”   “既已事了,便该拂衣而去。”   她顿了顿道。   楚留香苦笑:“这话说起来容易,可楚某无端被卷入其中,总得知道真相才是。”   他说话时直直地看着曲无容的眼睛。   那是一双很真诚的眼睛,同时那眼角的锋芒却也很锐利。   没人会将楚留香当一个傻子。   曲无容也不会。   她只是道:“香帅心中不是已有猜测?”   这话看似并未说什么,楚留香却已明白了:“果然是无花。”   他的神色很疲惫,还有些疑惑:   “他为何要这么做?”   这个问题曲无容也不知道。   可她却知道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香帅若要知道真相,不妨去弱水河畔寻无花一问。”   她的语气很平淡。   楚留香皱眉:“姑娘怎知无花在弱水河畔?”   曲无容笑了笑:“不光是我知道,这江湖中的人都知道。”   “因为这场决斗实在是万众瞩目。”   她说这话时眼中有种莫名的意味。   楚留香先是不解,突然似又想到了什么,惊叫道:“难道薛衣人的情人便是阿裙?”   他只知日前有人揭了那传香贴,却不知那人竟是无花。   曲无容已经走了。   她走时道:“明日便是决战之时,香帅若是去的晚些,便真是什么也不知道了。”   楚留香并未追上去,因为他知道她说的已经够多了。他又怎能再去逼问一个有许多伤心事的姑娘呢?   曲无容的武功已经废了。   并且那张脸……   他叹了口气。   姬冰雁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   “现在已近日落,你若想去弱水恐怕时间已很紧张了。”   楚留香缓缓皱眉:“这一趟却是非去不可。”   他心中尚有诸多疑惑,若不解开委实难安。   姬冰雁笑道:“我虽不能陪你去,却可赠你一匹千里宝马。”   楚留香终于笑了。   他的易容在石观音死后第二日便解开了。   曲无容说那是自东瀛传来的一种幻术。其中一人死了,那幻术自然也就解开了。   至于施术人……   楚留香叹了口气,手中用力,那马又跑的更快了些。   天已经暗了下来。   那屋中灯火长燃,薛衣人却不在其间。   他正坐在高楼阁台上喝着酒。   他很少喝酒。   因为对拿剑的人来说,酒从来不是一个好东西。如同女人一样,它会迷惑人的心智。许多人都是死于这温柔乡之中。   薛衣人不一样。   他喝着酒时,神色依旧是清醒的,好像那只是一杯普通的白水,而他只是那个喝水的人。   喝白水又怎会醉呢?   像他这样的人本不应该冲动的。   更何况他并未喝醉。   这一夜注定是不眠之夜。   好在夜并不长。   白日也来的很早。   薛衣人慢慢站起了身。   鸡尚未叫那弱水畔便已聚了很多人。   他们看的或许不是决斗,而是一场风流韵事。   许多人都在想那美人究竟有多美,才惹的如此争端。   可他们注定要失望了。   他们等了很久。   等到弱水上泛起了金光,那轮红日自海天之际升起。   薛衣人终于来了。   无花在船上站着。   他依旧是一副僧人装扮。   就连渔夫也不知道这船上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人。   “我知道你会来。”   薛衣人道。   无花慢慢抬起眼来:“你我之间终将有一战。”   薛衣人默然。   天已经亮了。   无花也动了。   血衣人的剑与迎风一刀斩究竟哪个更厉害些?   没有人知道。   可当狂风骤起,那把带着凄寒杀意的刀芒闪过时,众人才惊觉无花的武功竟已超过了当年的天峰大师。   楚留香曾见识过迎风一刀斩,如今却知自己实在所知甚少。   他已经来迟了,所以纵有千种疑惑此刻也只能压着。   薛衣人始终闭着眼。   凄苦的寒意顺着狂风擦过耳边,他站的很稳。   拿剑的手也很稳。   他已杀过很多人,也经历过太多场生死。   终于,他也动了。   那是很简单的一剑,直直地刺过去。   天地昏沉间惟余闪电。   众人都已屏住了呼吸。   良久,楚留香忍不住叹了口气,因为他知道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胜负已分。   “你受过伤?”   薛衣人突然问。   他的神色很奇怪,也有些惋惜。   无花却笑了,他的胸口已被剑刺穿,可最疼的还是那三道未结痂的疤。   “你输了。”   他突然道。   他做了一个众人都想不到的举动。   无花跳进了河里。   他已经快死了,为何还要跳进河里。   他要去哪儿?   河面已被血迹染红。   楚留香皱了皱眉:“那一剑穿胸致命,如此岂不是更添折磨。”   那河里究竟有什么东西?   “真是罪过。”   “这位大师两日前曾亲手放了一艘船,如今大约是想去追那船。”   撑船的渔夫有些惋惜。   那船不可能是普通的船,除非船上……!   薛衣人看着河面,他看了很久。手上慢慢渗出血来。   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我确实输了。”   东海之上。   吴裙缓缓睁开了眼。   她的神色有些奇怪。   伸出脚尖在碧波里轻轻荡了荡。   又似觉得无聊,突然收了回来。   那白色的鞋袜被沾湿了一片。   吴裙微微抬头。   已经日落了。   斜阳没入青山里,余晖顺着海面一片血红。   她看着海面坐了很久,突然叹了口气:   “我这次没骗你。”   一月后,那船漂到了岸上。   可船上的美人却已经不见了。   楚留香看着手中的同心结叹了口气。   正准备离开时却见姬冰雁皱眉看向手中册子。   “怎么了?”   楚留香问。   他摇了摇头将书递给楚留香:“天武神经。”   楚留香神色一变,迅速翻过。   却在背面发现了一行小字。   隽秀婉约,看着像闺阁字体。   上面只写了三个字:蝙蝠岛。 第31章 无花番外   吴裙及笄那年在梨园登台,唱的是霸王别姬。   层层叠叠的戏服垂在地上,美人神色戚悲,伸手去拿宝剑。   她甩着长袖,眉目低敛。竟是十足像了虞姬。底下人不由叫好,只有一个少年僧人坐在角落里静静地看着她。   他生的眉清目秀,看着年岁不大,与这梨园里满座的伤心客格格不入。   一曲终散场。众人都稀稀落落的离开。   吴裙没去后台卸妆。她穿着戏服,径直走向那少年僧人。   “大师可曾听懂了?”   无花抬起眼来便看见她撑着手臂看着他,清澈分明的眼中映着他的样子。   或许戏子的眼睛天生就是会勾人的。   无花沉默不语。   吴裙轻轻笑了笑,转眼看着窗外。   雪肤黑发竟似艳到了极致。   无花第一次见她是十六岁那年,她搬到山上跟虞老板学戏。   常生山上只有两个院子。   一个是和尚庙,一个便是破旧的梨园。   和尚念经时总能听到隔壁咿呀咿呀的戏腔。   因此好多和尚都还了俗。   那新来的的美人学的是花旦,无花每日都能看见她穿着锦衣在院子里嗓音婉转的唱着。   这院子自然是僧人的斋房。   隔壁才是梨园。   无花翻着经书的手顿了顿,伸手关住了窗子。   刚翻到下一页,那声音便又大了些。他蹙眉听着,那锦衣美人唱的是霸王别姬。   刚刚唱到四面楚歌那一段,声音却嘎然而止。   他轻轻推开窗子,就看见那美人在窗外,直直地看着他。她眼睛瞪的圆圆的向他伸手,娇气道:“我渴了。”   无花倒了杯水放在窗外。   吴裙却不动,她指了指桌子上另一个杯子,眼里的意思很明显。   那是无花的杯子。   “女施主还是渴着吧。”僧人笑起来温雅极了,嘴里吐出来的话却毫不留情。他笑着关上了窗子。   吴裙站在窗外看了一会儿,转头又去院子里练习。   三伏天天气正热,吴裙练着练着就有些发晕。靠在门口的老槐树下喘息。脸色雪白的美人恹恹的,让人瞧着就有几分心疼。   对面的窗子轻轻开了一个缝,吴裙看见一杯水放在了窗外。   无花的杯子是用琉璃做的。   那东西自西域而来,这山中只有他一人用得。   吴裙放下杯子后,唇角微微弯了弯。   她是世间难得的绝色,笑起来自然也是好看的,眼睛弯弯的,似有春水氤氲而生。   端是蛊惑人心。   僧人翻着经书的手顿了顿。   那美人离开庙里时天已经黑了,无花将经书合上,轻轻打开窗子。   那杯水被喝了个干净。他皱着眉头拿起杯子,犹豫了半天还是放在了桌子上。   月光下神色显得有些寂寥。   吴裙是整座山上唯一能够接近无花的人。   她练戏时,无花就在窗边看经书。   她闲时瞧过一回,那书晦涩难懂,无花却看得认真。   吴裙将熬好的药放在桌上,看那僧人毫不在意的端过一饮而尽。   他似是生来便有隐疾,每日得以汤药续命。   吴裙叹了口气,将窗子打开。院子里的雪消融了些,她撑手看着门外,突然有些惆怅。   “大师这一生有没有什么非得到不可的东西?”   房间里静静地,过了会儿才听见有人道:   “有。”   无花翻书的手顿了顿,药味在嘴里发酵。他抿了抿唇,神色有些模糊不清。   有不畏寒的鸟扑腾着翅膀飞了过来,落在了窗棱上。吴裙伸手摸了摸它覆雪的翎羽,转头瞧着他。   那人垂头看着那一页标注,却没有再说话。   吴裙也不说话,她静静的趴在桌子上。过了会儿,哼起不知在哪儿听过的小调。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她哼着哼着声音慢慢小了下来。无花轻轻关了窗子,脱下僧衣盖在她身上。   他摸着心口处的伤疤,神色有些奇怪。   景润年三月开春时。   虞老板将梨园搬到了山下,吴裙也跟着去了。   像她那样的女子在江湖中必定是要留名的。   因着第一美人的称号,梨园里的人也多了起来。有不长眼的妄图与美人亲近。   可第二日便被割了手脚扔在了河边。   江湖游侠自然有人想要查出来,可都不得而终。   于是便有人说:这梨园里的裙姑娘,是被艳鬼护着的。   死的人越来越多,这传言不少人竟都信了。   可只有吴裙知道,这世上哪有什么艳鬼,不过是个疯魔了的和尚罢了。   他今夜又杀人了。   因为那人白日里私藏了阿裙的画像。   吴裙轻轻笑了笑,将熬好的药递过去。这药中有股腥味,却是加了人血。   无花皱了皱眉,还是端过一饮而尽。   他现在总是不能出事的。   这世上罪人这么多,若他死了阿裙怎么办?   无花微微敛下眼来。   却听耳边一阵钟声,竟似少年时受戒一般,那声音越来越大。   “痴儿,真假亦似幻梦……”   无花猛地睁开眼来。   “大师。”   却见阿裙叹了口气,她身上竟不是那件常穿的戏服,而是披了霞色的嫁衣。   红的艳人。   那心口处越来越疼。   无花慢慢拉开衣领,三道伤疤赫然印在其上。   “这第一刀是还给天峰。”   “血海深仇,不得不报。”   “这第二刀是还给南宫灵。”   “我心有牵挂,万不敢死。”   “这第三刀,是还给石观音。”   “但为相思,百转诛心。”   那冰凉的河水漫上口鼻,胸口处的剑伤越来越疼。   无花慢慢闭上了眼,任由身体坠入了河里。   阿裙,原是此生一别,再无相见啊……   “姑娘为何忧愁?”   “大师长的真好看。”   “姑娘还未告诉贫僧为何叹气。”   “因为我丢了一件很重要的东西。”   夜来忽梦少年事(无花番外终。) 第32章 甜豆花   癸巳年戊午月丁未日   宜出行,喜相逢。   陆小凤先是在城东老马记吃了肉包子,又在天香楼里喝了碗豆花。   “要甜的还是咸的?”   老板又问了遍。   陆小凤皱眉:“我一向只喝咸的。”   他是这天香楼里的常客,原本是不需要说这些的。   老板摇了摇头:“可今日新来的师傅只会做甜的。”   “甜的难道比咸的好喝?”   陆小凤摸了摸唇边两撇胡子,他的胡子长的很奇怪,修剪的也很奇怪。远远看过去倒像是眉毛一样。   老板笑了笑:“这天香楼里现在每个人喝的都是甜的。”   这实在是奇怪。   难道那新师傅的手艺真有那么好?   陆小凤眼中有些孤疑。   这时候那热豆花自后房里被端了出来。   大堂里的人瞬时都停了下来。   他们看的是那碗豆花?   不,他们看的是端豆花的人。   带着面纱的姑娘自楼下款款而来。   陆小凤叹了口气,慢慢收回了目光。   他轻轻磨了磨牙箸,夹了口小菜慢慢吃着。   “你不喝我的豆花?”   那姑娘将盘子放在桌上轻声问。   陆小凤先看见的是她的手。   不像寻常女子涂了丹蔻,她的指尖很干净,泛着淡淡的润色。恍若玉素雪砌。   那是一双很漂亮的手。   连细微薄茧都察觉不到。   那双手现在正放在他身旁。   陆小凤笑了笑:“今日的豆花是姑娘做的?”   他是一个很有魅力的男人。   青衣落拓,笑起来有种不羁又潇洒魄力。   所以这世上的女人大多都是喜欢他的。   带着面纱的姑娘摇了摇头:“只有这一碗是我做的。”   她说的自是手中这碗。   楼下众人闻言不由有些失望。   他们点这甜豆花自然也是为了那位带着面纱的姑娘。   “这豆花是给我的?”   陆小凤道。   那姑娘点了点头:“难不成这里还有别人?”   她的眼中似带了些笑意,轻轻地看着他。   没有男人能拒绝的了那样一双眼睛。   底下人已有不少人蠢蠢欲动了。   陆小凤却并未拿起那勺子。   他是个浪子。   并且是个很风流的浪子。   于是自然也知道美人往往都代表着麻烦。   越美越是致命。   更何况那美人还亲手替他做了碗豆花。   这无异于一道催命符。   吴裙叹了口气:“你在害怕?”   她声音轻软,显得有些忧愁。   陆小凤摇头道:“我只怕不能让姑娘得偿所愿。”   他不喝酒的时候总是清醒的。   而且他也不是一个被美色冲昏头的傻子。   吴裙却笑了。   “那你现在可以喝豆花了。”   “哦?”   陆小凤问。   便听那美人摇了摇头:“我的要求很简单。”   她看着陆小凤微微勾起了唇角:   “我只想找一个师父。”   这要求倒确实不难。   陆小凤伸手扶起那盈盈拜倒的美人,水红的飞袖自指间滑落,带着丝温柔水仙的凉意。   吴裙微微敛下眉眼。   却听那人道:“姑娘的裙子很漂亮。”   他已收回了手。   吴裙笑了笑:“你若见了我的相貌,便不会只说裙子漂亮了。”   陆小凤叹了口气:“可我却知道这美人的面纱并不是那么好揭的。”   陆小凤话音刚落便呆住了。   因为那穿着水红裙子的姑娘已笑着摘下了面纱。   那实在是一张很美的脸,秋水为神玉为骨。   她缓缓一笑,这天底下的胭脂便都要失色。   这样的女人生来便是男人的梦。   此刻那如梦的美人正静静地看着他。   陆小凤摇了摇头:“我总算知道你为何要找个师父了。”   这样的美人在江湖中若无人庇佑,只怕凋谢的也会很快。   他想到这儿已不再说话了。   因为他虽认识很多人,一时间却也不知道究竟要将这美人托付给谁。   原来的人选似乎也都不再合适。   陆小凤是个浪子,他的朋友自然也会好色些。   他实在有些犹豫,却听那美人道:“陆公子若是困扰,阿裙这儿倒是有一个人选。”   “哦?”   陆小凤缓缓舒展了眉头。   吴裙长睫轻轻颤了颤,在熹光下煞是动人。   她轻声道:“阿裙仰慕西门庄主已久。”   雅间里静静的。   良久,陆小凤的脸色有些奇怪:“你说的哪位西门庄主?”   吴裙轻叹了口气:   “这世上已无第二个西门吹雪。”   这答案倒是明确。   陆小凤哭笑不得道:“姑娘可知万梅山庄是什么地方,西门吹雪又是什么人?”   他怎么也想不到有一日竟会有个绝世美人来告诉他:想要拜西门吹雪为师。   吴裙摇了摇头:“阿裙自然知道。”   “但我还是想学剑。”她淡淡道。   那双清澈柔软的眼睛认真的看着陆小凤。   似乎普天下人都以为女子不应该拿剑,尤其是一个绝色美人。   陆小凤不说话了。   因为他知道西门吹雪便是这么认为的。   让他收一个女徒弟无异于痴人说梦。   陆小凤苦笑:“姑娘若想学剑倒不如去峨眉。”   “独孤一鹤座下四秀剑术亦是不凡。”   他总觉得那美人学剑更似戏耍,若要自保倒不如去峨眉,至少独孤一鹤总是护短的。   可他看到那美人的眼睛时却说不出这话来了。   吴裙微微敛下眉眼来,她的脸色有些苍白:“我知陆公子是为我好,可阿裙这一生却只想拜西门庄主为师。”   陆小凤倒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姑娘。   一个美人,尤其是绝世美人,其实本应该选择一条更简单的路的。   可他心中却又有种奇妙的感觉。   最终陆小凤只是叹道:“三日后西门吹雪会往山西赴宴,姑娘若想见他,不妨随我一起。”   那窗边的美人终于笑了。   她原本是忧愁的,此刻笑起来竟像是春色初绽,美不胜收。   “多谢陆公子。”   她缓缓伏身道。   陆小凤微微叹了口气,他没有说的是:西门吹雪并非去山西赴宴,而是去杀人的。   他总希望像她那样的姑娘在见识到了西门吹雪的剑法后能自己想通。   毕竟那实在是一条死路。 第33章 西门吹雪   山西:   天已经暗了下去。   可姑娘们的院里却还灯火通明。   夜雨打湿的长街上一个佩着剑的男人慢慢走着。   他是一个很奇怪的人。   因为他每年都要花费时间为四个素不相识的人复仇。   街边丁香被细雨打落擦过那剑锋,缓缓散开在地上。   这样的夜里本不应该杀人的。   陆小凤叹了口气。   他坐在二楼栏杆上,手里还抱着坛酒。   “那人便是西门庄主?”   一道声音轻轻问。   陆小凤道:“他便是西门吹雪。”   他已拍开坛子开始喝酒了。   今夜的风更大了些。   吴裙拢了拢水红的薄衫。她已有些发抖了,脸色也有些苍白。   可她的眼睛却依旧很有光彩,一眨也不眨的盯着楼下。   西门吹雪突然停了下来。   因为从那街角处突然走出了个老婆婆。   那老婆婆走的很慢,手里还拿着笼糖炒栗子。   她的栗子炒的实在很香,闻着便叫人食欲大振。   可今夜的街上却静静地。   往常来买栗子的人都不见了。   “你要买栗子?”   那老婆婆突然问。   西门吹雪并不说话,他只是拿起了手中的剑。   在杀人的时候他总是不喜欢废话的。   老婆婆不动了。   她的神色有些奇怪,忽而又叹了口气:“你既不买栗子,便不要挡了老婆子活路。”   “这新炒的栗子卖不出去,明天就要坏了。”   “你要卖给谁?”   西门吹雪问。   老婆婆笑了笑:“谁都可以。”   “过路人,小二,吃羊肉包子的,或者楼上那位姑娘。”   她说着抬眼看向楼上。   吴裙正趴在栏杆上,冷不妨和那双眼睛撞了个正着。   “她实在不像是一个老人。”   她轻轻叹了口气。   那面皮苍老,连眼角处也有细细地纹路。可眼睛却依旧很美,那是一双年轻美人的眼睛,在这样的脸上着实有些违和。   陆小凤的酒喝完了。   他淡淡地看向楼下。   西门吹雪的剑已经出手了。   那是一柄很快的剑。   江湖中很少有人能看清这一剑。   他们只能看到那剑上的血滴。   那装了栗子的笼子被打翻在地。   公孙大娘冷笑一声,从底下抽出双剑来。   江湖中用双剑的人不多。   峨眉掌门独孤一鹤的刀剑双杀四十九式亦算。   而公孙大娘却是自成一家。   她的剑很华丽,招式也如跳舞一般,却处处带着杀机。   这是承自唐时的剑舞。   可惜她的剑虽好,遇到的却是西门吹雪。   陆小凤并未再看楼下,他坐在栏杆上开始数星星。   “你似乎一点也不担心。”   吴裙轻声问。   她的眼睛很美,身上的罗裙也很美。水红的裙摆在夜里摇曳着,似连星光也被遮住了。   陆小凤叹了口气:   “因为我知道他会赢。”   这长街上依旧静静地。   吴裙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却见西门吹雪已收了剑。   那剑上仍滴着血。   一滴一滴混着夜雨落在地上。   他已经走进了客栈里。   那街上的血迹也被洗刷的干净,只有一具冰凉的尸体昭示着刚才的一场恶战。   这江湖中每日都要死人。   赵姨妈已见惯不惯了。   她开着门,便是要做生意的。   西门吹雪只要了碗白水。   很快,那碗便被端上来了。   不过端着白水的人却并不是小二。   “陆小凤。”   西门吹雪淡淡道。   陆小凤将碗放到了桌上:“你似乎一点也不好奇我会来。”   “我为何要好奇?”   西门吹雪问。   陆小凤不说话了。   因为旁边已经有人替他说了:“因为陆小凤总是代表着麻烦,而这次也不例外。”   吴裙轻笑道。   她的眼睛很亮,也很美,直直地看着那坐在椅子上的白衣剑客。   这是一种男人无法抗拒的眼神。   可西门吹雪不仅是男人,他还是一把剑。   一把无情的剑。   于是他只是淡淡道:“陆小凤只要不招惹女人,自然不会有麻烦。”   他的语气很冷,话也很不客气。   陆小凤微微皱了皱眉。   却见那美人突然笑了:“你说的不错。”   “我确实是那个麻烦。”   她说着慢慢跪在地上,水红的罗裙如烟霞般轻轻散开。   吴裙看着那白衣剑客一字一句道:“因为我想学剑。”   她的声音很轻缓,却也很坚定。   那本应如细柳般的腰肢挺的很直。   这是一种很美的姿态。   陆小凤叹了口气:他原本只觉得她是一个美人。   如今却觉得这美人也很有风骨。   一个脊背挺的直的人总是会多让人尊敬些。   尤其是一个绝色美人。   西门吹雪终于抬起眼来:“你练不了剑。”   吴裙脸色刹时变得雪白,她咬了咬唇却始终不起身。   陆小凤已喝了两杯酒了。   他收回了目光。   因为这样的美人实在会让人心软。   可他却不能再劝她什么。   于是他只能继续喝着酒。   西门吹雪已经上楼了。   吴裙依旧静静地跪在地上。   她敛着眉目,显得很安静。   陆小凤突然觉得在这大堂里喝一夜酒也不错。   窗外雨更大了些。   点点吹着红烛明灭。   那水红的裙子似乎更艳了。   这原本是件嫁衣,却被那新娘拆了送人。   这世上总是怨偶居多的。   吴裙想到那眼神疯狂的妇人,微微勾了勾唇角。   ‘习得那人平生之剑,再一一还给他。’   毁他所愿啊~ 第34章 绝色   陆小凤实在没想到那看似娇弱的美人竟能坚持这么久。   天已经快亮了。   吴裙抿了抿有些干涩的唇瓣。   却见一杯水递到了眼前。   “喝口水吧。”   陆小凤道。   吴裙微微摇了摇头。   她脸色很白,像雪一般几近透明,在红裙映衬下更显得孱弱。   这原本是朵开的极盛的水仙,此刻一夜之间竟似要枯萎。   陆小凤叹了口气。   “鸡叫了。”   他突然道。   吴裙微微有些不解。   那是一双很动人的眼睛,干净又骄傲。   看着你时像只露着小爪子的猫儿。   陆小凤指尖动了动,美人便已软倒在了怀里。   她的身上很凉,隔着薄薄的衣衫似能感受到那冰雪的温度。   陆小凤皱了皱眉,脱下外衣来裹住那曼妙的身躯,抱着她上了二楼。   一个柔弱的姑娘,实在是不适合学剑的。   “你不该带她来找我。”   西门吹雪突然道。   陆小凤脚步顿了顿:“或许她会是个好剑客呢。”   西门吹雪不置可否。   陆小凤已经走了。   西门吹雪拿起了剑。   每到这个时候,他总是会去练剑的。   可他的脚步却顿住了。   因为他的面前有一块红色的绸带。   这绸带他两个时辰前也曾见过。   毕竟它的主人想拜他为师。   西门吹雪最终还是捡起了那红丝绸。   天亮了。   客栈里的人也多了起来。   赵姨妈端着碟花生放在了桌上。   这江湖中传的最快的是什么?   自然是消息。   熊姥姥一月前用栗子毒杀了一位身怀六甲的妇人,如今也算罪有应得。   楼上,吴裙披着青衣轻轻叹了口气:“那熊姥姥原是这般人。”   她昨夜只见刀光剑影,却不知其中原委,如今听了也不免心下怆然。   她皱眉的样子实在可爱。   陆小凤慢慢笑了。   “你笑什么?”   吴裙有些奇怪。   陆小凤摇了摇头:“我只是想起了一件事。”   见那美人还有些疑惑,他缓缓道:“我之前很喜欢一件披风。”   他说着又笑了笑:“红绿相配很不错。”   这句话来的没头没脑。   吴裙却懂了。   因为她身上裹着的正是陆小凤的青色外衫。   她羞恼的瞪了他一眼,将那外衫扔了过去。   陆小凤笑着摸了摸胡子。   “其实你这样穿也很美。”   他说的是实话。   像她那样的美人,怎样穿着都是适宜的。   极翠与极艳映在身上,便显示出一种氤氲的绘意来。   活色生香。   吴裙却不再信他了。   她趴在窗口静静地等着。   面上又逐渐显出一种哀愁的神色来。   陆小凤自然也知道她又想起了西门吹雪。   不由心下一叹:   “你已见识过他的剑,便该知道他是不会收徒的。”   吴裙堵住耳朵:“我没看见,也听不见。”   陆小凤苦笑:“他修的是无情道。”   吴裙眨了眨眼,慢慢放下了手。   她想了会儿突然道:“那我也修无情道。” 第35章 例外   这当世绝顶剑客不多,西门吹雪便是其中一个。   没有人知道他的剑法承自哪家,好像一夕之间这西来的一剑便已横空出世。   人们提起他时便只知道万梅山庄。   而对于万梅山庄,江湖上却也语焉不详。   那塞外的庄子里是否真的有万树梅花?   没有人知道。   就如同那一剑一般,读懂的人已经死了。   一剑光寒十九洲,这世上很少有人能配的上这一句诗。   吴裙在二楼窗柩处坐着,静静地看着院中男人练剑。   夜雨过后雾气湿寒。萧木上亦沾了些水露,在枝叶间遥遥欲坠。   西门吹雪的剑动了。   他的剑法很简单。   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见过这一剑。   可这世间所有人却也都使不出这一剑来。   吴裙想起了薛衣人的剑。   随即又摇了摇头:‘两者剑法终究是不同的。’   薛衣人的剑意在于放,而西门吹雪的剑则更近似守。   守诚,守道,守杀。   那是一柄很寂寞的剑。   她微微勾了勾唇角,突然自窗柩上一跃而下。   叶上的水露缓缓滑过剑峰,落在地上。   院中静静地。   那染了无数鲜血的剑却突然顿住了。   西门吹雪慢慢皱起了眉。   “你想死?”   他的语气很冷。   那穿着水红裙子的姑娘轻轻摇了摇头。   她的肩膀已被剑刺穿。   血色自薄衫上缓缓渗出,这是一种很美的颜色。   西门吹雪淡淡的看着她。   若非他的剑刚才改了方向,面前便已经是个死人了。   那肩上的伤很疼,吴裙微微蹙了蹙眉。   可她却笑了。   她笑得很美,眼中的光彩也很动人。   “我听说庄主剑下从未有过生人?”   她喘了口气,轻声问。   西门吹雪淡淡道:“我的剑是杀人的剑。”   吴裙敛下眉眼来:“那阿裙算不算庄主平生例外?”   她的声音很轻,似是疼的厉害,恍如珠玉破碎,让人心下不免生些别的心思来。   西门吹雪没有答话。   他已拔出了剑。   风似乎更大了些,白色的丁香瓣儿自树上缓缓落下。   落在那人沾血的裙摆上。   那美人伸手握着剑。   她的手很美,也很白,像落雪的颜色。   这样的手本应该拿着胭脂,或者把玩明珠。   可此刻,那手指却轻点在剑仞上。   显得很旖旎。   吴裙静静地垂下眼,轻轻/舔/过那剑仞上的血滴。   她的目光很虔诚,也很温柔。   那苍白的脸上多了丝血色。   她就那样看着他,眸中似有剑气与妖气。   这实在很诱惑的场景。   剑与美人本来就是惹人遐想的。   可那白衣剑客却无动于衷。   他的面上依旧很冷漠,像是终年不化的雪山。   而他的眼中也只有剑。   西门吹雪忽然笑了。   他的语气很冷,也很无情:   “例外只有一次。”   他已收回了剑。   转身出了院子。   吴裙看着肩膀处的剑伤,微微勾了勾唇角。   ‘可我却觉得。’   ‘例外啊,有第一次,便有第二次呢~’ 第36章 弱点   陆小凤是个很神奇的人。   因为一个月里,他有十天时间在躲避麻烦,十六天时间在解决麻烦,而剩下的四天,在用来喝酒。   他在客栈里住了四天。   酒也喝了四天。   吴裙叹了口气:“这世上酒真能消愁?”   她虽这样问着,可眼中却是不相信的。   陆小凤笑了笑:“这话我不能回答你。”   “哦?”   吴裙长睫微微动了动,有些好奇。   陆小凤道:“这酒的滋味,自然得喝了的人才能明白。”   他说完却突然笑了起来。   “可女孩子还是少喝酒的好。”   吴裙看了他一眼,缓缓靠在绣榻上:“你这话倒像是说给我听的。”   她的语气淡淡的,似有些哀愁。   陆小凤叹了口气:“一个受伤的女孩子,总是不应该喝酒的。”   房间里静静地。   那美人趴在榻上看着窗外。   高树上丁香簇簇的开张,盈了满院清香。   她的眼里有什么?   或许是一把剑。   陆小凤也看着窗外。   他喝了口酒,便听那美人轻声道:“我还是想拜他为师。”   他拿着酒杯的手顿了顿,最终却一言不发。   西门吹雪这次出门本是要杀四个人的,而现在却只死了一个。   所以他在等。   他已经等了两天了。   终于在第三天时有人来了。   这个人或许只是路过客栈,可他还是来了。   他在马厩外坐着,要了碗阳春面和牛肉。   他为何不进去?   因为他在赶路,他若不跑的快点,或许明天就要变成一个死人了。   常十已吃了口牛肉。   那牛肉是新切的,肉很劲道。一口下肚只觉胃里暖暖的,他已经很多天没有好好坐下来吃过一顿好饭了。   自从一个月前他杀了总镖头,便开始了逃命。   客栈里:   吴裙左手轻轻翻了页那册子。   上面正用红线圈出来几个人名,第二个便是常十。   “他犯了什么错?”   陆小凤问。   他自然知道西门吹雪不可能滥杀无辜,所以这问题其实也是不用回答的。   吴裙微微摇了摇头:“十日前镇远镖局屠门一事沸沸扬扬,我猜这常十便是那吞镖杀人的二当家。”   “何以见得?”   陆小凤不由来了兴趣。   “鞋子。”   吴裙缓缓道:“常年行镖的人鞋底总是比寻常人厚些。”   “更何况他又那么谨慎。”   陆小凤笑道:“这样便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吴裙点了点头。   她忽然把目光转向了旁边从未说话的白衣剑客。   “我即使跪一年庄主也不会收我为徒,对吗?”   西门吹雪不说话。   他不说话时通常便是默认。   吴裙看了眼那册上红名,突然道:“我如果能杀了常十呢?”   她这话一出,连陆小凤也不由有些诧异。   门外那镖客的武功在江湖中亦属二流,又岂是一个不会武功的弱女子所能杀了的。   西门吹雪慢慢睁开了眼,他忽然道:“三日内,你若能用剑亲手杀了他。”   “我便收你为徒。”   吴裙微微勾起了唇角。   常十已吃完了牛肉。   他也该走了。   可他的脚步却停了下来。   因为一个女子正站在马厩旁。   “这是你的马?”   那女子笑问。   她长的真是极美。   世上男人看见她都会失神的。   常十见过的美人不少,此刻竟也看愣了。   他忽然觉得这江湖中所谓的四大美人可能连替她提鞋也不配。   他的目光微微软化了些。   “姑娘有何要事?”   男人面对绝色美人总是要有礼些。   吴裙轻轻摇了摇头:“我受伤了。”   她的声音很轻,显得柔软孱弱。   常十这才注意到她肩上的伤来。   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   “前面有个镇子,我送姑娘一程吧。”   他小心道,生怕唐突了佳人。   吴裙点了点头:“有劳少侠了。”   她的脸上染了丝薄红,更显得雪玉堆砌。   敛下的长睫如小扇开合。   常十心下一动。   一个美人总有无数种方法杀人。   可吴裙却要选择最笨的那种。   她要用剑客的方式光明正大的杀了他。   这要求很难,却并非无法做到。   因为人总是有弱点的,而她只需找出那弱点,然后――一击毙命。   吴裙微微垂下眼来,任由那人扶上了马。   常十并未同骑。   因为他知道,要得到美人心,必须得先收起獠牙来。   他们已经走了。   陆小凤叹了口气:“你难道真的很放心?”   西门吹雪反问:“我为什么不放心?”   “因为她不可能杀了常十。”   陆小凤道。   西门吹雪淡淡道:“这便要看她造化了。”   客栈里静静的,两人都已不再说话了。   官道上,吴裙看着常十牵马的手,微微勾了勾唇角。 第37章 左撇子   常十是个左撇子,这一点很少有人知道。   因为在外的时候他用的一直是右手。   所以他也能很轻易的杀了总镖头,毕竟谁也不会防备一只背后的手。   前面镇上不远,天黑时便也就到了。   吴裙软软的趴在马上,任由那人轻轻抱了下来。   他的手有些颤抖,却似极力压抑住了,最终仍是规规矩矩的。   这位二当家不光是一个很谨慎的人,同时也是个很有耐心的人。   那美人刚一落地他便松手了。   微微歉意的笑了笑,又伸手去拿放在马后的包袱。   吴裙静静在一旁站着。   看着常十将包袱斜跨在左肩时目光微微顿了顿。   此时已入夜,大多医馆都已关门。   常十犹豫了一下,道:“不若今夜先住在此地?”   他的目光很真诚。   这虽然不是一个让人心动的男人,却是一个能给女人安全感的男人。   吴裙轻轻点了点头:“有劳公子了。”   她的面色有些白,在夜里红灯笼下明灭如雪,长长的睫羽如小扇微合,朱唇轻抿间竟有种鬼魅的艳气。   常十陡然想起那些夜间话本来。   这样的美色实不是人间所有。   他轻轻推开门来,扶着那美人进了屋子。   常十并未忘记自己在逃命。   所以他选的住所很偏僻,一眼望去竟似空无一人。   可这屋子里却并非没有人。   “出去。”   一道冷冰冰的女声道。   常十抬眼望去,却见是个穿着青衣的年轻女尼。   他皱了皱眉,歉意道:“打扰贵庵清修实属无奈。”   “但家妹受了伤,如今夜深已无处可去,还望庵主通融。”   他是个很会说话的人。   那青衣女尼终于抬眼了。   她并未看向常十,而是看向了男人身后那个面色苍白的女子。   吴裙也在看她,她微微笑了笑。   风吹着水红的裙子显得有些孱弱。   这样的女人又怎会是妹妹呢?   女尼拨着算盘的手顿了顿。   “一夜十金。”   她淡淡道。   什么样的客栈会这般贵?   这已是狮子大开口。   常十面色却并未变。   “有劳庵主替家妹收拾一间上房。”   他道。   连那青衣女尼亦有些诧异。   江轻霞看了眼那水红的衣袖,眼中微动,却也并未说什么。   常十回头冲吴裙笑了笑,伸手扶着她上了楼。   似乎没有人注意到那年轻庵主脚上的一双绣了猫头鹰的红鞋子。   今夜风很大,吹得院中丁香簌簌而落。   “已经子时了。”   陆小凤突然道。   西门吹雪依旧闭着眼。   他不说话时便像一座冰雕一样。   陆小凤叹了口气:“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会有女人会喜欢你。”   “你以为她喜欢我?”   西门吹雪道。   陆小凤摇了摇头:“她即使不喜欢你,也是喜欢你的剑的。”   “你既知道她喜欢我的剑便不应该担心。”   西门吹雪淡淡道。   陆小凤叹了口气。   他摇了摇坛子,竟已没了酒。   他说的对,他或许不应该担心。因为她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   一个普通女孩又怎会轻描淡写地说出杀人的话呢?   即使那个人罪大恶极,命该绝此。   陆小凤见过很多人,倒是第一次见有人直白地将自己所要的毫不掩饰地显露出来。   更何况那是个女人。   女人面对男人时总是会收起利爪的。   他想到这儿时忽然笑了笑:   ‘她或许是只喜欢挠人的猫儿。’   陆小凤已经走了。   西门吹雪自然知道他去哪儿了。   他的面色依旧淡淡的。   风入堂内,吹着白衣微动。清冷月色映着那人峰雪眉目,恍若渡了层寒意。   不知过了多久,那大堂内已空无一人了。   夜深人静。   尼姑庵里似乎只能听到香烛滴落的声音。   常十在大堂里坐着。   他在等谁?   青衣女尼轻轻笑了笑:“我以为常镖头今夜不会来呢。”   她虽做尼姑打扮,可行止却比寻常女子还要放浪些。   常十摇了摇头。   “三娘这庵里今日倒比往常清净些。”   他突然道。   青衣女尼叹了口气:“大娘死了,又怎能热闹的起来呢。”   她说的是谁?   自然是死于西门吹雪剑下的公孙大娘。   江轻霞嘴上可惜,面上神色却淡淡的。   她们难道不是姐妹?   她们自然是姐妹,不光如此,她们还同属于一个令人胆寒的组织――红鞋子。   常十慢慢放下了茶杯,他并未喝茶,只是道:“公孙兰若知道挪用账目的人是你只怕死不瞑目。”   “她不光不知道挪用账目的人是我,也不知道告诉西门吹雪熊姥姥踪迹的人也是我。”   江轻霞冷笑:   “她看起来聪明,实则却也很蠢。”   那红名册上的钱一月前不翼而飞。公孙兰追查至此却始终一无所获。   无人知道那十万两白银去了哪。   “我身上没有钱。”   常十突然道。   他为何要这么说?   因为那托镖人便是青衣女尼。镇远镖局十日前压的镖就是那十万两白银。   这白银自然是寄不出去的。   于是自然只能半路劫了这一趟镖。   江轻霞面色已经冷了下来:“你难道想要抵赖?”   常十摇了摇头:“我从未答应要与你合作。”   一个人既已背上骂名,却又为何不彻底更混蛋一点呢?   这十万两白银,自然是要完整的白银。   “那你今日恐是无法活着走出这尼姑庵了。”   她突然冷笑道。   话音刚落便已出手。   红鞋子的三娘又怎会是等闲之辈?   那淬毒的飞针顺着袖口飞出,竟叫人避无可避。   可那针并未扎在常十身上。   他依旧在很平稳的坐着。   “你没中毒!”   青衣女尼失声道。   常十叹了口气:“这江湖中如今人人想要杀我,我又怎会不小心些呢。”   “我分明见你……”   江轻霞皱眉。   她在那茶杯上涂了□□,而常十确实也碰了那杯子。   常十微微摇了摇头。他只是按住右臂轻轻点了点,那右手竟已脱落。   露出闪着寒光的铁爪来。   江轻霞失声道:“这是唐门的毒手!”   常十笑着点了点头:“这世上知道我是左撇子的人很少,可惜却都喜欢自作聪明。”   那女尼已无法说话了。   因为她已被那毒手穿心而过。   常十慢慢抬眼,却见二楼栏杆处立了一道曼妙婀娜的倩影。   在烛火下恍若盛极的水仙。   那美人轻轻笑了笑,声音动人极了:“我猜你还有一个名字。”   常十也笑了。他伸手慢慢撕下面上的人/皮,露出一张略带些邪气的脸来。   那面相与常十完全不同。   眉宇间带着股阴鸷的俊气来。   “唐天纵。”   吴裙缓缓叹了口气。 第38章 唐天纵   天明未至。   官道上,一匹骏马疾驰着。   这马上有两个人,一个穿着水红裙子的姑娘,和一个带着半面寒光的男人。   唐天纵左手勒着马缰,右手松松的环着前面的姑娘。   他已经走了两个时辰了。   可这还远远不够。   两个时辰前,尼姑庵里:   吴裙缓缓叹了口气:“你似乎一点也不惊讶?”   她说话时慢慢从楼梯上下来,水红的裙摆微微拂过梁木,像朵极艳的水仙。   唐天纵道:“我只知天上没有掉下来的馅饼,自然也没有送上门的美人。”   他这话说的很有道理。   吴裙微微点了点头:“我原本是想杀了你的。”   她声音轻轻的宛若喃喃自语,柔转的扣在男人心上,可那细语却是把刀子。   唐天纵面色未变:“你要杀了我?”   吴裙想了想,又摇头叹了口气:“是常十。”   她眉头轻轻蹙着,似有万般烦恼。   男人只恨不得让她笑上一笑。   神色懒散的青年微微抬眼。   “常十已经死了,现在这里是唐天纵,你也要杀唐天纵?”   他的目光有些奇异。   吴裙已下了楼。   她道:“我想拜一个人为师,那人说只有在三日内杀了你才会收我为徒。”   “那人是谁?”   唐天纵问。   吴裙看着他,轻轻勾了勾唇角:   “西门吹雪。”   大堂里静静地。   唐天纵突然冷笑:“他只怕太过自信了些。”   吴裙微微摇头叹息:“他当然知道我杀不了常十,可常十却是必须要死的。”   “你看用不了多久,他就要自己来了。”   唐天纵依旧懒散地靠在桌子上,那闪着寒光的铁爪轻轻叩着桌面。   他似乎一点儿也不怕。   吴裙静静地看着他,目光有些担忧。   任何一个人被这样柔软的目光看着都会动容。   唐天纵道:“你觉得我会死?”   吴裙没有说话。   她的沉默已是最好的回答。   这世上很少有人能躲的过西门吹雪的剑。   青年的神色变得有些寂寥。   “你听说过唐门吗?”   他缓缓问。   吴裙微微敛下了眉目:“自然是听过的。”   唐天纵却突然笑了:“唐门已近三十年无人可造出孔雀翎了。”   他说到这儿时便不说了。   吴裙也不说了。   她走到灯盏处轻轻将烛火续上。   凉意顺着窗柩渗入,映的屏风明灭不定。   她坐在那人对面,安静地看着窗外。   似乎过了很久。   红烛也要烧完了。   唐天纵突然道:“我也与你打个赌。”   “什么赌?”   吴裙低头扯了扯裙角,并未抬起头来。   风雨已至,天色昏沉。   唐天纵笑道:“明日便是第二日,两日后那西门吹雪若是追不上我,你便嫁给我。”   “若是追上了呢?”   吴裙微微回过头来,静静地看着他。   她的眼睛很美,更美的是那眼底的神色。   唐天纵冷笑:“若追上了我便让你杀了我。”   “他便不得不收你为徒了。”   他看着那美人,微微叹了口气。   吴裙勾了勾唇角,柔声道:   “好。”   陆小凤已经离开了。   他离开客栈后沿着官道一路走着,这方圆百里只有一座小镇,自然是好找的很。   陆小凤半只脚刚踏进城里,却突然顿了顿。   因为他发现了一串马蹄印。   官道旁的一串马蹄印。   那印子并未进城,反而去了不远处的山上。   这脚印更像是故意留下的一般。   陆小凤眯眼看了看,突然改变了方向。   他也去了山上。   因为他突然记起汗血马的脚印似乎要轻些。   而那常十便牵着一匹难得一见的好马。   山上很小。   很快便看见了一座尼姑庵。   他们为何要来这儿。   难道是借宿?   陆小凤有些疑惑。伸手轻轻敲了敲那木门。   他敲了三下,却没有人来开门。   或许人已经睡下了,又或许是里面已经没有了人。   不管是怎样,陆小凤都决定推开那扇门。   他也那样做了。   尼姑庵里是有人的,不过却是个死人。   烛火映在那年轻女尼泛青的脸上,显得有些瘆人,她的心口处有五个爪洞,四周黑色的血迹已经干了。   陆小凤面色微变。   因为那女尼身边还有一只脱落的假手和一张人/皮面具,故意整齐摆放在一边。   “唐门中人!”   他已然猜出来了。   “他们刚走不久。”   身后一道声音冷然道。   陆小凤回过头去便见那白衣剑客已经离开了。   月似乎更冷了。 第39章 四条路   天已经亮了。   那匹马还在跑着。   或许它应该停下来,因为马可以一直跑,人却不行。   不知过了多久,唐天纵突然跳下了马。   他牵着缰绳将马栓在了前面的树上,又伸手扶下了背上的美人。   他的面容依旧很俊,眼神也依旧很冷。即使一夜奔波那深蓝劲装也不见丝毫褶皱。   这个男人的背似乎永远都挺的很直。   吴裙坐在树下轻轻咬了口干粮。   林间静静地,谁也没有说话。   直到一株荷叶被捧到眼前。   那荷叶是新采的,绿叶圆润,半泉清水在其间微微荡着。   “给我的?”   吴裙轻声问。   她的眼睛很漂亮,眼尾处浅浅的晕红像少年时养的水仙,干净又潋滟,不由让人心间一动。   唐天纵已收了手,他靠在树干上懒散道:   “你们姑娘家不都喜欢漂亮的东西。”   吴裙轻抿了口那荷叶中的清泉,长长的睫羽映在绿叶清晖上,温软动人。   略有些苍白的唇上终于显了些红润。   “男人不也都喜欢漂亮的姑娘。”   她微微抬眼看着他。   那半张泛着寒光的面具在树晕光影下微微柔和了些。   唐天纵吐出口中的狗尾巴草,慢慢摇了摇头:“那是肤浅的男人。”   这话说的有趣。   吴裙眨了眨眼轻笑:“唐公子不肤浅?”   唐天纵道:“我自然不。”   他转头看着她微微勾了勾唇角:   “即使你是一个丑八怪我也愿意娶你。”   这似是玩笑语,可听着却有些寂寞。   吴裙不说话了。   这时节天气总是难料。   不一会儿天便阴沉了下来。   唐天纵始终懒懒地在草地上躺着,在第一滴雨落下时,那闪着寒光的右手微微动了动。   “冷吗?”   他突然问。   吴裙轻轻摇了摇头,她的眼睫上站了水露,看着孱弱动人。   唐天纵冷笑一声腾空跃起。   手中的寒爪却已出手。   来人武功俱是不弱。   三人呈包围之势将那蓝衣青年困住。   除西门吹雪外,这世上找唐天纵的人还有很多。   吴裙静静地在一旁站着,她的衣裙已被山雨打湿,水红雾纱蜿蜒漫在地上。那黑色的发也湿了,微微贴在雪白的颊上,宛如林间艳鬼。   拿着长刀的男人略微失神,便已被一只寒爪穿心而过。   唐天纵冷笑着抽出了手:“你的眼睛应该看我的。”   那男人已不能说话了。   剩余两人互看了眼,却突然向那红衣姑娘出手。   他们的刀很快,心也很狠。   可比那刀更快的是一只寒爪。   一只要人命的手。   雨不停地下着。   顺着眼睫上滴下的还有血珠,一起落在泥土里。   吴裙长睫颤了颤,微微睁开了眼。   她的眼睛很干净,映出了那蓝衣青年此刻的样子。   寒爪插在灰衣男人心口,而另一只干净的手紧紧地缠着一旁拿着铁勾的男人的脖子。   男人双目暴凸地挣扎着。   那双染了血迹的手青筋爆出,唐天纵微微垂着眼,眉目冷峻。直到那人彻底咽了气才松开了手。   他的额上有些湿,不知是汗还是雨。   那血珠溅在树下美人苍白的面上,显得有些妖冶。   “阿裙,没事了。”   他舔了舔唇角血迹微微伸出了手。   官道上:   两骏匹马疾驰着。   陆小凤是个很聪明的人。   聪明人总是会想的多些。   他想到那假常十可能会为了躲避追杀去蜀中。可又觉得以那人昨夜手笔却不可能去做一个缩头乌龟。   所以他们只是沿着那马蹄印一直走着。   可突如其来的一场雨,那印子便断了。   而这也恰好是条很难走的路。   四个方向代表着四个不同的地方,选错一条路便要耽搁很长时间。   雨依旧下着。   不多时那官路上便已没了身影。 第40章 输赢   两人自然是分开的。   西门吹雪选的是向东的路,马蹄溅过水渍疾奔着。   他走了很久,在一条小路旁却停了下来。   或许不是他停了下来,而是马停了。   这是一匹很有灵性的马,它闻见血自然会停下来。   而这血味虽然不浓,但被雨水冲刷着却也很刺鼻。   这林子里必然是死了人的。   西门吹雪已下了马。   林子外小路上的泥土颜色有些深,西门吹雪并不陌生,因为很多次当他剑尖上的血滴入泥土时便是这种颜色。   他的眉头已经皱起来了,顺着血迹慢慢入了林中。   林中确实有死人,却是昔日名震江湖的巴山三老。   有两人是被铁爪穿心而死,而另一人双目暴凸已是被活活勒死。   三具尸体随意被扔在一旁,血迹被雨水冲刷着渗入泥土里。   巴山三老武功虽说不上顶尖,可三人刀阵配合却是默契无比。江湖中不知有多少高手是死在了这天衣无缝的攻势下。   西门吹雪看着那伤口微微皱眉,能同时杀了这三人的人不多。若是唐门的话……   他心中已有了答案。   唐天纵被称为唐门这一百年来最难得的天才并不是空穴来风。   他不仅机关术难寻敌手,武功也不错。   这不错仅是谦虚之词,因为有很多人便是死在了那尚是不错的武功下。   吴裙被他紧紧搂着腰肢。   骏马沿着小路走着。   它并不是向前,而是往回返。   这实在是很高明的一招。因为任谁也想不到本应往蜀中的两人此刻却回到了第一次见面的客栈。   往往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   唐天纵身上已湿透了,却始终前倾着身子。男人自是不能让女人淋雨的。   吴裙裹了裹身上劲蓝长衫轻轻靠在那人怀中。   入夜了。   那骏马驰入了一座镇上。   此时万户都已安睡,唐天纵并未下马,他在马上坐了很久才慢慢下去。   然后又伸手去扶那软软趴着的姑娘。   他的手很凉,简直像死人的手。爆出的青筋也染了血色。   吴裙目光微微顿了顿:“你受伤了。”   唐天纵面色未变:“今夜先住在此地吧。”   他看那穿着水红裙子的姑娘还有些担心,微微笑道:“小伤而已。”   他们住的是一家还不错的客栈。   唐天纵进去后先往柜台上扔了锭银子,那睡得很熟的老板便立刻就醒了。   他先是摸了摸脖子,又迅速捡起了桌上的银子。   “客官几间房?”   他似是没看见那闪着寒光的面具和不停滴着血的手。   他已是个瞎子了。   这个点开客栈的都是瞎子,他们只认得钱。   而钱也确是个能让人活命的东西。   “两间房。”   “一间房。”   说话的却有两道声音。   老板已低下了头。因为他听见要一间房的是一道女声,一道很好听的女声,既温柔又动人。   于是他只能紧紧闭着眼。   这样的女人必定是个美人,而美人恰好是江湖上最不能看的人。   唐天纵盯着那美人看了会儿。他的目光有些奇异。   最终却笑道:“两间房。”   客栈里已没人说话了。   老板低着头将人领到门前便离开了。   两间上房是相隔的,中间只有一堵墙。   夜已深了。   烛火却始终未熄灭。   吴裙趴在榻上,看着屏风上摇曳的光影不知在想什么。   她的眼神很动人。   有种很萧瑟的美。   不知过了多久,唐天纵听见墙那边轻声问:“你也还未睡?”   他拿着匕首的手顿了顿:   “我夜里从来不睡。”   那匕首正插在肩头腐烂的肉里,周围已有些黑血化脓。   吴裙轻轻翻了个身,有些好奇:“这是唐门的规矩吗?”   她的声音很轻,也很小心翼翼,似怕问了什么不该问的。   唐天纵将那片腐肉挖了下来。   额上的汗珠顺着侧脸滑落,那未带面具的半张脸有些冷峻。   他顿了会儿,却轻轻笑了笑:“这是我的规矩。”   吴裙依旧静静地趴在榻上听着雨打窗柩。   “明日便是第三天了。”   她小声道。   唐天纵看了眼周围淤积的黑血,目光复杂。   白日里他在勒死巴山三老时不慎被那人用铁钩戳中肩骨,未想到那钩头却是带毒的。   若是寻常毒药也罢,可偏偏那毒是用沙蛇蛇毒淬出,若要解毒便必须辅以这蛇的蛇胆来。否则毒性便会不停扩散。   那块腐肉已被挖尽,可周围却还有黑血淤积。   唐天纵从怀里掏出瓶药洒在上面,微微皱了皱眉。   他的嘴唇抿的紧紧地,那黑血竟似被融化了般顺着药粉慢慢滴落。   房间里很静,过了很久吴裙才听到那人问:“你希望我输还是赢?”   唐天纵的声音有些沙哑,恍如和夜已融为一体。   她微微垂下眼来,淡淡道:“你受伤了。”   即使对面那人极力掩饰,可血腥味儿却骗不了人。这么浓的血气,怎么可能是小伤?   唐天纵却突然笑了。   他笑得很玩味,眼底的神色却有些复杂。   那受伤处已被缠了白色的纱带。   他仰头靠在桌子上,许是有些用力那纱带又往出渗了些血,白色已被染红了。   “我受过很多次伤,这不算什么。”   他的语气依旧淡淡的。   吴裙不说话了。   因为这人受不受伤其实都与她没有关系的。   可这夜里却着实难以入眠。   她趴在榻上轻轻哼起了不知哪儿听过的小曲儿。   这曲子很温柔,那姑娘的声音也很动人。   唐天纵叹了口气:“你会跳舞吗?”   吴裙声音顿了顿:“会。”   她起身下了榻,在墙边站了会儿,然后又伸手轻轻敲了敲:“你喜欢什么曲子,我跳给你看。”   唐天纵摇了摇头:“你家乡是哪里?”   墙那边的手微微顿了顿:“西域。”   “出玉门关后要走好久。”   她的声音轻轻地,似是不愿多言。唐天纵宁愿相信她拜西门吹雪为师是另有苦衷。   所以他只是轻轻笑了笑:“我家在蜀中。”   “我知道。”   吴裙也笑了。   她的眉眼或许在烛火下摇曳生姿。   唐天纵顿了顿:“那也是个很好的地方。”   他的声音有些寂寥。   吴裙摇了摇头:“我跳飞天给你看吧。”   她突然道。   两间房以一堵墙隔着,那边如何,这边自然是看不见的。   唐天纵微闭着眼,听着墙那头美人脚尖轻碾。   飞天舞琼姿高华,一肢一曼尽态极妍,水红飞袖高扬,似乘风而去。   偶有烛火映着窗柩,恍如惶惶艳华破空而来。   朝霞瑰雾,动人心弦。   “你希望我输还是赢?”   太阳初升时,似有人再问了一遍。   陆小凤是向西走的。   那条路直通蜀中唐门。   他走了很长时间,雨已经停了。   他的马也停了下来。   因为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或许走错了路。   这条路实在太安静了,可这并不是他停下的理由。   马蹄印可在下雨时被洗刷掉。   可当雨停了呢?   他走了一夜,前面却依旧毫无踪迹。   陆小凤突然想到,那人会不会是专门用马蹄来误导他们。   而他实际并未离开。   他想到这儿面色已经变了。   他与西门吹雪二人选的均是向前的路,若是那人是向后返呢?   这虽然只是猜测,陆小凤却觉得已近事实。   他的直觉一向很准。   当他在四条路口看见西门吹雪时他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白衣剑客面上淡淡的:“我们中计了。”   陆小凤苦笑:“他们定是往回返了。”   天早已大亮。   昨夜寅时雨便停了。   宿雨过后朝阳照的地面松软。   那马被栓在客栈里,他们并没有离开。   “我们不走了?”   吴裙轻声问。   唐天纵道:“不走了。”   他的眉目淡淡的,显得有些疏懒。   吴裙微微垂下眼来。   却见一只木簪子递了过来。   那木簪只是寻常木头雕成,簪上也无太多装饰,只是一朵简简单单的水仙。   水仙还未盛放,花苞儿微微合着,却也精致。   “昨夜闲时雕的。”   那劲装青年懒散靠在桌子上,微微仰头,嘴里的酒顺着喉咙滑下。   酒是店家特酿的,闻着也是烈性。   唐天纵喉头微微滚动,只觉心肺俱是火辣辣的。那肩上的疼似也麻痹了些,不由舒了口气。   吴裙轻轻笑了笑:“我很喜欢。”   她拿着那簪子把玩着,最终伸手别在了云鬓上。   微微转过头来看着那蓝衣青年。   唐天纵看了会儿,突然轻笑:“歪了。”   他慢慢栖身握住那簪子。   吴裙只觉一股灼热的气息铺面而来,长睫轻轻颤了颤,任由那人骨节分明的手穿过发髻。   马蹄声已近了。 第41章 疾愁   太阳直直照在窗柩上,客栈里很安静。   吴裙手中拿着把剑。   那剑很漂亮,剑柄处镶了十二颗宝石,看着倒似把玩之物。   可那剑锋处凛冽的寒意却昭示着这是把杀人的剑。   “这剑叫什么名字?”   吴裙伸手轻拂过寒光,白皙的指尖恍如冰雪。   唐天纵笑了笑。   他眉目间尽是懒散之意:“这剑唤作疾愁。”   “为何要叫如此哀切的名字?”   吴裙轻轻蹙眉。   蓝衣青年笑道:“因为他以前的主人便换作此名。”   “以前的主人?”   那剑微微向前了一分。   唐天纵叹了口气:“阿裙,我名天纵,字疾愁。”   “晚来知疾愁的疾愁。”   门已经被推开了。   那劲装青年俯身向前,他的胸口已被长剑刺穿,血顺着剑柄不停地滴着。   而那握着剑的却是一双很美的手。   客栈里简直静的可怕。   唐天纵始终笑着。   那剑已插的很深了,他呲了呲牙,俯身在那美人耳边低语:“我此生从未成全过别人,这倒是第一次。”   那美人微微敛了眉目,水红的衣裙在日照下无情的紧。   吴裙紧抿着唇。   她的手上已沾了血迹,顺着雪腕留下。   唐天纵将头微微靠在她肩上,看着门口光阴下的白衣剑客。   他已经快死了,眼神却依旧很桀骜。   他看了西门吹雪一会。   突然低笑:“阿裙,那十万两白银……”   他俯在她耳边喃喃:   “都送与你做嫁妆吧。”   这声音很小,除了吴裙外没有任何人听见。   他离的越近,吴裙的手便越向前一分。   唐天纵轻轻笑了笑,微微在那耳边亲了亲:“这剑叫疾愁。”   他伸手握住了那剑柄上的手,呲了呲牙笑道:“我话很多,可这下是真要死了。”   陆小凤微微皱眉。   却见那劲装青年咬着牙又将剑向前了一分。   客栈里静静地。   不知过了多久。   吴裙慢慢抽出了剑,她看着那剑仞上的血,神情突然有些寂寞。那红衣与宝剑竟像秋日将尽之花一般,萧瑟摇落。   “他死了。”   她突然道。   陆小凤不说话了。因为他知道这话并不是对着他说的。   他的神色也有些寂寥。   西门吹雪淡淡道:“明日与我回万梅山庄。”   他已转身出了门外。   吴裙将染血的剑仞擦干净。   她的目光转向了陆小凤:“你也要走?”   陆小凤叹了口气:“我总觉得这时你或许需要一个人静静。”   一个姑娘在杀了人后又怎会不惊心呢?   更何况那或许是一个喜欢她的人。   吴裙微微摇了摇头:“我想先葬了他。”   唐天纵的墓立在客栈后面的山上。   吴裙用剑刻了两个字:疾愁。   晚来知疾愁的疾愁。   陆小凤手里有了酒。他或许不知道怎么安慰她,于是只能叹了口气:“人做错了事情总是要死的。”   山上静静地,晚风吹来淡淡的花香。   吴裙将朵水仙放在墓边微微摇了摇头:“他没有做错事情。”   “他是为我死的。”   “我知道。”   陆小凤不说话了。   因为他也不知道她说的对不对。   唐天纵杀了很多人,可最后却死的让人唏嘘。   太阳落了又升起。   这山上只是多了座墓碑。   吴裙也要走了。   她拒绝了西门吹雪的佩剑。   “你要用这把疾愁?”   陆小凤问。   吴裙点了点头。   她似已褪去了青涩之气,眉目间萦了层剑客的清寒萧瑟,却依旧美的惊人。   陆小凤已能想到这江湖中有多少人要死在那把剑下。   客栈里静静地。   “如此也好。”   西门吹雪目光未变,第一把杀人的剑总是有意义些。   他伸手接过了那杯拜师茶饮尽。   起身时却道:“若有朝一日你为祸武林。”   他顿了顿,声音冷寒:   “我会亲手杀了你。”   “好。”   那红衣美人眉眼柔和,轻轻勾了勾唇角。   三匹马已悄悄地离开了镇上。   陆小凤在出了官道便与他们分别。   他是一个浪子,一个浪子总不会一直呆在一个地方。虽然万梅山庄的酒很好喝,美人也很赏心悦目。   可他知道,如若还想继续做一个浪子,那陆小凤就应该离开了。   吴裙微微伏了伏身子,在夕阳下聊赠远游。   那水红的裙摆映着天边落日晚霞格外动人,似这余晖脉脉都诉于那一双清冽又温柔的眼中。   陆小凤摸了摸胡子,突然大笑着纵马而去。   那背影很快便消失不见,这官道上只剩轻扬的尘土。   他们走的自然不是一条路。   陆小凤要去江南,而吴裙与西门吹雪则要去塞北――万梅竟放的塞北。 第42章 小楼   秋风摇落,满蹄翠红。   这里是江南。   即使是艳季已过,却也比塞外多了丝繾婘的意味。   被百花包围的小楼里静悄悄的。   穿着月白锦衣的年轻公子微微犹豫,却还是取下了花雀腿上的信封。   一个月前,便陆续有信往这里寄来。   这小楼是花满楼的百花楼,可这信却不是花满楼的信。   这信是寄给一只鸟儿的。   花雀每次衔信而来,扔进小楼窗外的乌鸦窝里便走了。   初时只觉这雀儿定是记错路了,可当第三封信来时,便不觉有些疑惑。   这难道真是寄给乌鸦的信?还是说这寄信人并不知晓信已寄错了。   花满楼微微皱了皱眉。他想到若那是封很紧急的信,如此岂不耽搁了。   可他并未打开那三封信。   像他那样的人如果未经别人同意,是永远不会打开那三封信的。   他只是提笔写了行字。重新绑在了雀腿上。   那雀儿终于又飞走了。   锦衣公子微微叹了口气。   万梅山庄里:   吴裙正在练剑。   这个时候已是夜里,可她还在练剑。三个月,她只学了一个招式。   那招式也很简单。   刺。   学剑之人总跳不过这一刺的。   为这一刺她练了一百零四天。   西门吹雪是个很严厉的师父。   开始时若是手中的剑被打掉,便要在门外跪上一夜。   一个剑客,无论如何也不应该扔掉手中的剑。   吴裙的手已经很稳了。   月上柳梢。   那美人挽了个剑花慢慢收了剑。   她内力稍弱,因练剑出了些细汗,水红的衣裙薄薄的贴在身上,不由微微颤了颤。   正想着却见一件白衫扔在了身上。   那外衣带了些冷寒的梅香。   吴裙微微抬头便看见高处坐了一个人。   那剑客的神色依旧很冷。   “你太弱了。”   他淡淡道。   吴裙眼中微微有些黯淡。   她抬起头来盯着那白衣剑客看了会儿。   这世上很少有人敢这样直白地盯着西门吹雪看。   因那面容太冷峻,那双目也太过无情了些。   她缓缓摇了摇头:“我会超过你的。”   那水红的背影已融入了夜色中。   白衣剑客微微闭上了眼。   江南一座很美的小楼里。   花满楼又收到了一封信。   只是这次那信并不是寄到乌鸦窝的,而被雀儿衔着入了小楼。   花满楼正在浇花。   那朵兰花在他手中缓缓绽放着。雀儿立在肩头静静地等着他。   待那人放下手中水壶才轻轻在手指上啄了两下。   这实在是一只很有灵性的鸟。   花满楼笑了笑:“你又来了。”   他的语气很温柔,像是对一个老朋友在说话。   雀儿仰了仰头,将腿间的信封抖了抖。   那信落在了花满楼的手中。   “这是给我的?”   他温声问。   雀儿又啄了啄手指。   那信很别致。   不知是什么材质做的,闻起来竟有种淡淡的水仙香气。   可花满楼却有些犯愁了,因为他是个瞎子。   即使他表现的再像一个正常人,可眼睛却还是看不见的。   见他迟迟不动,雀儿便有些着急了。   仰头吱吱不知在叫什么。   花满楼手指微动,那信便已经开了。   出乎意料的是那字迹竟十分清晰,并且只有两句话。   开头第一句便是:   “因剑气复克己身下笔不由外放,望君海涵。”   那是闺中字体,落纸时却显得风骨铮铮。   花满楼摸着那力透纸背的小字,微微勾了勾唇角。   “公子若是尚未看那前三封信,那现在便可看了。”   这是最后一句。   花满楼笑了笑,只觉这实在是一个很有趣的姑娘。   因为他已明白了这其中秘密。   那前三封信上抹了秋蜜,若是贸然打开,必会被马蜂蜂拥而上。   而这第四封信上的枯水仙才是解药。   因此只有得了这主人家同意,得了第四封信,才可看前面的。   花满楼打开信顺着棱棱字迹慢慢摸了下去,唇角的笑意却渐渐淡了。   他的面上有些忧愁。   似乎随着信中的姑娘一样。   夜已深了。   花满楼想了想还是提笔写了封信交给了雀儿。   深夜里只见一只花雀飞出了那座鲜花满园的小楼。 第43章 温柔   那信已经飞走了。   可花满楼的心却并没有安定下来。   因为他知道那个在深夜来信的姑娘内心一定也不平静。   “若你倾慕自己的师父该怎么办?”   他叹了口气,只觉那隽着剑气的字迹仿佛就在指尖。   那是一个为情所困的少女,可他却无法帮她做什么。   她的师父是一个用剑很厉害的人,花满楼已不敢细想了。因为这江湖中用剑厉害的人并不多,若再深思下去,只怕那姑娘身份便已昭然若揭了。   可他并未再想下去,就像这姑娘不知道那雀儿的信最终会飞到百花楼来一样,他也并不知道她是谁,不是吗?   无论何时,他总是一个很温柔的人。   塞外:   这时节天已冷了下来。秋叶萧瑟摇落,园中也显得空寂的很。   吴裙那件水红的裙子上套了件白披风。那披风不知什么质地做的,瞧着虽薄倒也御寒。   她天未亮时便在此地了。   一个剑客总是要比旁人更努力些,更何况是一个有天赋的剑客。   她习剑三月有余,已能使出这一刺了,这几乎与当年的西门吹雪不相上下。   那是很冷的一剑,寒光凛冽,杀气如虹。   那一剑划过时连云雾也似冻结,天地间只余茫茫。可这剑气只持续了一瞬便散了。   一旁的白衣剑客淡淡道:“这世上不止这一柄剑。”   他自然看的出来她的剑意是在模仿他。   吴裙微微抬起头来。许是精力耗尽,她脸色白的几近透明,唇上隐约有血珠渗出,染了抹艳色。   她微微弯了弯眼,似月牙儿般让人心动。   “我偏要学这柄剑。”   那白衣剑客依旧神色清冷:“你心中杂事太多,修不了无情道。”   他脸上似有终年不化的雪山,眉目冷峻无情。   吴裙却笑了。   她笑起来真是好看,瞬息间那带着寒芒的一剑便已刺出。   她的剑也很冷,比起西门吹雪来却到底带了些女子的凄迷。   那一剑被一把剑柄挡住了。   那剑柄只是随意向前便已接住了这一剑。   园中越冷了。   寒风寂寂,吹得满地黄花簌簌逐尘而去。   吴裙叹了口气:“难道师父真已做到完全无情?”   她的声音很轻,在萧瑟中凭添了几分惆怅。   西门吹雪不语。   因为他手中有剑,这已代表了一切。   吴裙看向那剑,突然问:“你难道不会寂寞吗?”   她手指轻抚着剑锋,慢慢抬眼看向他。   他们离得实在很近。   那水红的衣衫贴在他的臂上,鸦羽似的发微微扫过指尖。   可她的神色却很从容。   那是一种很真诚的眼神,她在问他:无情会不会寂寞。   “剑本来就是寂寞的。”   夜色里,那白衣剑客淡淡道。   天未亮时,一只雀儿飞入了万梅山庄。   “庄主。”   管家有些犹豫。   西门吹雪面色未变,淡淡道:“任它去吧。”   那雀儿直入到梅园深处才停了下来。   在窗柩处轻轻啄了啄。   一截雪白色藕臂缓缓推开锦纱。那雀儿也通人性,翅膀微微抖动间那信便已落在了白玉指间。   吴裙展开信看了眼:   ‘我虽无法帮到姑娘,但姑娘若是有什么烦心之事,尽可告诉在下。’   他在落尾处写了花满楼三个字。   “倒是个很温柔的人呐。”   她微微笑了笑,看向秋叶摇落的林中:   “我真好奇当他看到那封信时的表情~” 第44章 倾慕   吴裙既习得无情剑,便必须要杀人。   一柄剑只有染了血,才能走的更远些。这也是陆小凤刻意避开的原因。他总不愿见像她这样的姑娘走上这条路的。   天已暗了下来。   两匹骏马在官道上疾驰着。一白一红两道影子宛如鬼魅一般倏忽而过。   吴裙要去杀一个人。   这个人住在塞北的小镇上,也是西门吹雪标定的该杀人之一。   他们走了很久,终于看见了亮光。   吴裙将马递给小二,慢慢走入客栈中。   这时候正是热闹时分,可当她进去却突然静了下来。   没有人说话。   因为他们的眼睛已经挪不开了,烛火摇曳下那红裙恍若晚霞一般动人心魄。   连眼睛也动不了,又怎么顾得到说话呢。   他们只能看着她自秋风中款款而来。   “谁叫沙老三?”   那道清冷的女声问。   她的声音很冷,却像一把勾子一样牢牢地勾在男人心头。这客栈里每个人都想是沙老三,因为能被这声音唤一唤便已死而无憾了。   这客栈中当然有沙老三。   可他却并未看向那美人,因为他看见了一把剑。   乌鞘古剑,和一双握剑的手。   “西门吹雪!”   他失声道。   门外男人缓缓走了进来,他的衣服很白,即使是不远而来也不沾丝毫灰尘。他的面色也很冷,似乎面前人只是一个跳梁小丑一般。   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将杀人做到如此虔诚。   也只有一个人会来杀他。   西门吹雪并未看别人。   他甚至也未看沙老三。   他只是道:“你如果杀了她,就可以从这里出去。”   他说的是谁?   自然是那红衣美人。   众人目光都不由露出惋惜之色,可却不敢上前说一句话,这江湖中命总是比美人重要的。   沙老三也看向了那美人。   他的神色有些恍然,很快又回过神来,咬牙道:“我只要……你就绝对不拦我?”   他那杀字却始终无法说出口。   西门吹雪点了点头:“我说话向来算数。”   他并未看向客栈里。   而是看着天上的月亮。   这月亮有什么好看的?没有人知道。   沙老三挣扎几番,慢慢拿起了手中的剑。   因为他知道自己只有这一条活路。   那红衣美人面色未变。   她的手中一直有把剑,可所有人都认为那剑不过是把玩之物,那剑柄太华丽,而剑锋又太干净。   吴裙执剑微微敛下眼来。   沙老三目光微动,手下却毫不留情。   中原剑法各有所长,他曾拜到武当门下学艺,又因心术不正被逐出师门。反而在这塞外融百家之长自创了一手独门剑法。   这剑刁钻诡动如蛇,正是沙老三赖以成名的沙蛇剑。   那水红的裙摆微微浮动着,屏风剪影上倒似舞蹈一般。   众人都不由屏住了呼吸。   只求这美人能在沙老三剑下多活几招。   那剑风越来越密,紧紧地笼罩着吴裙。   她已被逼到窗柩处了。   寒芒擦着脸颊划过,削下一缕乌发来。   她的眼神是那样动人。   可却始终没向门外的白衣人求救。   众人都已不忍再看了。   沙老三的最后一招已至,美人或许也要香消玉殒了。   窗子被剑气激的啪啪作响。   水红的飞袖恍若飘在云端,吴裙终于动了。   她只学了一剑,因此也只使出了那一剑。   那是很美的一剑。   只是简单一刺却似已叫人避无可避。   众人先看见那剑芒上绚烂的血花,才看见那双握剑的如玉的手。   这是西门吹雪的剑。   如今却被一个女子使了出来。   吴裙收了剑。   她似乎也终于有些懂他的寂寞了。   这世上能有什么比生命在剑芒上绽放更美呢?   可这寂寞又被另一种更深的悲哀压了下去,她的神情不由有些萧瑟。   “你可懂了?”   白衣剑客突然问。   他看着她,双眸如寒潭一般深曜,映出了那美人此刻的样子。   “这世间种种生死原都跳不出这一剑来。”   吴裙微微叹了口气。   她的眉宇间已初具剑意,似那柔软的水仙自枝蔓束起,竟开的越艳了。   白衣剑客心下微顿,不知怎的竟想起那梅花自剑锋飘落的绝色来。   夜已深了。   客栈里两道人影飘然离去。   陆小凤刚解决了一桩麻烦。   此刻正在怡红院里大块朵颐。   他左手边坐着整个妓/院里最漂亮的姑娘,可他却并不看她。   他斜躺在椅子上用肚子吸着酒喝,看起来怡然的很。   “你似乎很不高兴。”   他看着旁边梳妆的美人问。   她或许并不是最美的,可却是最让人舒心的一个。   欧阳情叹了口气:“这怡红院里两个冤大头都不花钱了,我要怎么高兴的起来?”   陆小凤摸了摸嘴角的胡子大笑,他自然也知道这第一个冤大头说的是他。   以往来这怡红院里他总是要叫上几个姑娘的。   可他却并未顺着她的意思,陆小凤喝了口酒:“这第二个冤大头是谁?”   他似乎只是随便问问,却没想到欧阳情却真说了。   “这第二个冤大头你也认识。”   她说着又是叹息:“原本他每次来都要找四个最美的姑娘服侍他的,虽是什么也不做,但沐浴焚香也是好的,可他现在却不来了。”   陆小凤面色顿时有些古怪:“你说的莫不是西门吹雪?”   欧阳情笑着点了点头:“难不成陆大侠也知道了?”   “知道什么?”陆小凤问。   欧阳情又倒了杯酒递给他:“自然是西门大侠收徒一事。”   “传说那女徒弟不仅人长的极美,剑法也是了得。”   “这塞北通名册上有二十二人,均被其斩于剑下,我看啊,他以后倒是不用出门了。”   陆小凤接过那烈酒一饮而尽。   他早便知道会有这么一天,西门吹雪的剑,只望她……   他已有些醉了。   裹着红披风自窗柩上一跃而下,很快消失在了夜色里。   吴裙这一月接连杀了二十二人,均是作恶多端之徒。   那柄疾愁剑上的寒芒始终未歇。   可她还是未入道。   西门吹雪微微皱眉:“你心中有碍。”   他面上神色冷漠,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吴裙抬眼看着他。   “你是否已做到了真的无情?”   她又问了一遍。   肩上的伤口缓缓渗出血迹来。她脸色苍白,却始终看着他。   这肩上之前也有一剑,是眼前人亲手刺的。   “你受伤了。”   白衣剑客淡淡道。   那红衣美人却并不管那肩上的伤口,她一步步向前走去。   她的剑上还滴着血,顺着秋叶落下。   她实在是一个很倔强的人。   白衣剑客眼眸微沉,在那红衫落下时接住了她。   这是他第一次抱人。   怀里人既是他的徒弟又是一个女人。   并且是一个很美的女人。   吴裙微侧着头枕在他肩上,眉头缓缓蹙着。   她实在是疼的厉害,睡梦中也下意识的避开伤口。   那冰凉的唇贴在脖颈处轻轻蹭着。   西门吹雪微微眯了眯眼。   “庄主?”   候在梅林外的管家见状示意婢女将吴裙扶下来。却见那素来喜洁的白衣剑客淡淡道:“去备药。”   那人已向深处走去。   红与白在夜色里交织着,凛冽的让人心惊。   院中的门被缓缓推开了。   那美人铺散着头发躺在榻上,她紧紧蜷缩着身子,脸色煞白。   西门吹雪接过金疮药来,犹豫一瞬。   伸手挥退了下人。   薄薄的衣衫贴在雪色的肌肤上。   那剑客目不斜视,将金疮药撒在伤口处。   他的手指上略有薄茧,这是一双拿剑的手,在烛火下竟添了几分旖旎。   西门吹雪是个男人。   可他却是个近乎神一样的男人,因为没有人能在这样的诱惑下把持的住。   和尚也不能。   他将锦被覆好便准备离开了。   正是起风时,许是窗柩未关。   在夜风下忽闪而鸣。   那走到门边的脚步顿了顿,伸手关窗时却看到了案几边飘落而下的青涩手稿。   若你倾慕你师父该怎么办?   百花楼里:   花满楼收到信时微微皱了皱眉。   因为他不仅感到今日这笔锋比往日更凌厉些,还闻到了自这信上传来的一股血腥味。   那味道很淡。   可若一个人看不见,那他的嗅觉便会比旁人更敏锐些。   花满楼顺着字迹摸下去,一时沉默不语。   她说她杀了人。   这些字写的很凌乱,显示写信的姑娘内心并不平静。   花满楼面上涩然。   像他那样的人总是不愿意看到别人死去的,可他也知道这个只能在深夜里写信的姑娘一定是有苦衷。   他无法代表任何人,于是他只能沉默。   那封信也没有了回音。   花满楼叹了口气,竟觉心中有些惆怅。   情之一字到底害人不浅。 第45章 流言   天蒙蒙渐亮。   光照透过窗扉撒在轻纱上,映着床上美人半面雾颜溶溶。   许是触到了伤口,吴裙蹙了蹙眉,慢慢睁开眼来。   “姑娘醒了?”   端药的婆子笑道。   她眨了眨眼,又看清了些,原是山下药铺的医女。   “王婆婆。”   那婆子应了声,看吴裙似要起身连忙将药碗放在桌上,过来扶她。   “姑娘哟,您这伤可千万别在折腾了。”   “万一留疤可就不好了。”   吴裙靠在窗柩上笑了笑:“我今日还要练剑呢,这时辰已经有些晚了。”   她面色苍白,在半面光下几乎都要透明。王婆哪儿还忍心说重话。   只是道:“姑娘放心,庄主昨夜说了,这几日的剑便免了。”   吴裙低头不语,只是接过药来轻抿了口。   见她神色仍有些忧愁,王婆叹了口气:“依老身看这剑何时练都不迟,姑娘也不必担心,只管养好了身子。”   那药实在苦,可她自习剑起什么苦没受过,因此只是眉头微蹙仰头便喝了。   王婆笑着接过碗来:“姑娘可要甜枣儿?”   苦药中俱是珍品,若其中掺了蜜饯药效必要打折扣。   吴裙微微摇了摇头,在王婆出门时却突然问:“昨夜可是婆婆帮阿裙上的药?”   她似只是随口一问。   王婆脚步顿了顿,笑道:“是老婆子。”   那脚步已渐渐远了。   吴裙叹了口气。   人一旦受伤便会很无聊。   吴裙这三个月来倒还是第一次这么清净。   她用还未受伤的那只手微微推开窗子,将脸贴在锦纱上。   刚入秋,天还未凉下来。   晨起后风融融的。   她微闭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陆小凤来时便见到这副场面。   他总以为再见她时,她手染鲜血必定会不一样。   不由微微苦笑。   “你怎么来了?”   那光下美人微微睁开眼来看着他。   她似在看他却又似没看他。   那眼中竟多了丝哀愁。   陆小凤摸了摸嘴角两撇胡子,笑着坐在了窗柩上。   “我在江湖中听说了疾愁剑的威名,因此慕名前来看看。”   他话中尽是调侃之意。   吴裙也笑了:“那你可看到了?”   这世上总有种人,她忧愁时你便要跟着难过,她笑时你便也不由自主跟着笑了。   陆小凤点了点头:“确实见到了,不过却跟江湖传说中的不一样。”   “哦?”   吴裙微微抬眼。   她的眼睛很美,也很清澈。陆小凤心下一动,笑道:“江湖传说那疾愁剑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面目如树皮一般可怖,往往还未出剑对手便已被吓死了。”   明知他故意逗她,吴裙还是忍不住笑了。   “那你出去可告诉大家,疾愁剑确实是这样。”   她面上带了丝笑意,眉宇间的忧愁也渐渐淡了些。   陆小凤却叹了口气:“我这人从不说假话。”   吴裙瞥了他一眼:“可你对女人却也从不老实。”   这话说的很对。   陆小凤苦笑着摸了摸胡子:   “所以我不敢进来。”   吴裙勾了勾唇角,慢慢起身,骤离锦纱光下那半张脸显得雾影斑驳,煞是好看。   “你也会怕?”   她笑问。   陆小凤手里总是拿着瓶酒。   吴裙认得这是她刚来时放入酒窖里的酒。   此刻已被喝了大半。   陆小凤摇了摇头:“我从前只当男未婚女未嫁,自然不怕。”   “可如今。”   他叹了口气却不说话了。   吴裙咬了咬唇:“可如今什么?”   她似乎非要他说出来。   陆小凤心下一叹:“可如今既知你心中倾慕他人便不可再逾越了。”   他一字一句道。   那美人面色更白了。   在光下更似雪一般的颜色,唇上的血珠缓缓渗出。   陆小凤目光微沉,伸出的手顿了顿,最终又苦笑着收了回来。   “连你也知道了。”   她声音轻轻地,显得有些忧愁。   陆小凤叹了口气:“不光我知道,这江湖中的人都已知道了。”   “西门吹雪与女弟子之间有私情。”   吴裙指尖微颤。   “谁说的?”   她轻声问。   陆小凤喝了口酒。   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杀的那二十二个人里,有两人是双胞胎,在哥哥死前,弟弟曾寄了封信出去。”   那人自然知道怎样才能让一个久负盛名的剑客身败名裂。   信上大多是些污秽之言。   可偏不巧,夜里却正有人看见西门吹雪抱着那红衣美人离去。   吴裙敛下眉眼来,淡淡道:“那日我受了伤,你们却是误会了他。”   陆小凤苦笑:“阿裙,不管怎样,你都不该……”   他话未说完便顿住了。   因为他看见了她的眼睛,那里面的神色依旧很动人。却如同她第一次见他,伏身说要拜西门吹雪为师一般――绝无退路。   “你若是来劝我大可不必。”   她轻声道。   陆小凤的酒已经喝光了。   他并不是一个心软的男人。   面对女人便更甚。所以江湖中总说陆小凤是浪子,连京城最大的赌坊也打赌陆小凤会不会为一个女人停留。   可现在,他虽没为她停留。   可却还是为她心软了。   一个男人若是拿一个女人没办法,那他便是要完了。   塞北至江南的路上,一辆马车在山间慢悠悠走着。   陆小凤坐在车内懒洋洋的晒着太阳,而车的另一边是一个穿着水红裙子的姑娘。   那姑娘怔怔地看着车窗外一闪而逝的枯树,不知在想什么。   “我现在竟有些后悔答应你了。”   她忽然叹了口气幽幽道。   陆小凤身上暖烘烘地正舒适,听她这样说便道:“这时候分开对你们都好些。”   马车上静静地。   那美人并不说话。   “阿裙,江湖远比你想的要可怕的多。”   他看着她的眼睛道。   这声音很冷。   吴裙只觉得肩上的伤口火辣辣的疼。   她想到那些流言蜚语。   又想到他修的是无情道,不由微微敛下眉眼来。   “我想喝酒。”   她突然道。   陆小凤这一次却并未再拦她,即使她还受着伤。   他将酒在掌心温热递给她。   吴裙靠在卷帘边喝着。   她第一次饮酒,酒量却很好。   西门吹雪亲手酿的酒陆小凤自然知道。寻常人只怕半壶便要醉了,如今她喝了一壶,竟只是微醺。   天渐渐暗了下来,很快便到傍晚了。   吴裙的心渐渐沉了下来。   这时候王婆应该会来送饭,她若知道她不见,定会告诉西门吹雪,可他如今还是没来。   “还要吗?”   陆小凤问。   那美人回过头来,半边面容映着斜阳欲落,让人不由心尖一疼。   他指间微顿,便见吴裙伸手拿过那壶酒来。   “你明日再叫我。”   她笑了笑,轻声道。   陆小凤点了点头。   夜已深了。   马车静静地在山间跑着。   陆小凤叹了口气,将外衣披在那美人身上。   她眉头轻轻蹙着,却还是往温暖处靠了靠。似是不小心牵扯到了伤口,额上渐有细汗渗出。   这样的美人,本不应连睡着时都如此难安。   那青衣浪子指间微微顿了顿,面上有些复杂。   万梅山庄里:   西门吹雪已练了一夜剑了。   管家在一旁站着,神色有些犹豫。   “何事?”   那白衣剑客终于停了下来。   “小姐,小姐失踪了。”   后面站着的王婆小声道。   西门吹雪神色微顿。   却是道:“我知道了。”   他面色淡淡的,连声音也听不出起伏来。   管家和王婆相视一眼,慢慢退了下去。   西门吹雪自是没错过他们欲言又止之色。   可他面色依旧淡淡的。   这时众人才想起,面前这人是一个剑客。   酒窖里的酒不见了。   知道万梅山庄酒窖的人本就不多。能从上千坛酒中独独偷走西门吹雪亲手酿的酒的人更不多。   除了陆小凤之外不会再有别人。   他记起那张带着微微水仙香气的手稿来。   目光微顿。   如今江湖中流言骤起,她心思未断,离开也好。   天亮了。   吴裙这一觉足足睡了一天一夜。   醒来时马车已出了塞北。   她并未问那人有没有追来,她只是问:“前面有没有客栈?”   “进了镇子便有了。”   陆小凤道。   吴裙笑了笑:“那便好。”   “我已经迫不及待想洗个热水澡了。”   她说着又皱了皱眉:“这一身酒味实在太难受了。”   陆小凤也笑了:“前面天一楼的饭菜也不错。”   他笑得很开心。   吴裙心中一暖。   小二很快便烧了热水过来。   陆小凤在楼下吃着牛肉,听着小曲儿,看起来快活的很。   原来那身红裙已脏了。   陆小凤进门时便在布坊里买了身新的。   好在那坊里还有存货,也是件水红的裙子。   吴裙头发还半湿着。   肩上的伤口这几日已有些结痂,此刻浸了水,微微有些痒意。   她伸手轻抚过那粉色的痕迹,轻轻蹙了蹙眉。   良久又突然笑了笑。 第46章 恶意   陆小凤吃着牛肉喝着酒。而对面桌上却只摆了一碗白粥。   吴裙静静坐在一旁。   她的粥刚喝了几口,客栈里却突然闯入三个少女来。   她们或许不是闯入,而是走进来的,只是方式却太过野蛮了些。   客栈里都静了下来。   “老板,好酒好菜都拿出来。”   走在前面的马秀真将剑放在桌上,冷声道。   她年纪不大,气势却很足。   老板应了声,马上便下去了。   这客栈里还是有人看着,跟在后面的两个女孩子警告似的向后瞥了眼,跟着坐在了一旁。   她们谁都没有说话,不少人却都已认了出来:“竟是峨眉四秀。”   “那明明是三个人。”   有人道。   “你懂什么,峨眉四秀现在便只剩了三个人。”   粗衣大汉反驳道。   “哦?”   细眼青年又问。   不知是谁叹了口气:“听说那本是四秀之一的孙秀青疯了,一月前突然被逐出了峨眉。”   “她们三人此次来怕就是为了她。”   那人声音不大,可在座俱是习武之人,又有谁听不清呢?   脾气最火爆的石秀雪猛然拍了下桌子站起身来:“谁若再多嘴一句别怪我割了他的舌头。”   她说话很快,语气也很冲,这样倒像是在不打自招承认刚才那人的话。   马秀真微微摇了摇头。   “诸位抱歉,家妹失言了。”她说完便拉着犹有些气愤的石秀雪坐了下来。   她们都没有否认,似在默认男人的话――孙秀青被逐出了峨眉。   客栈里顿时闲言四起。   红衣美人喝了口粥,慢慢放下了勺子:“她们是故意的。”   她的声音很轻,却很笃定。   陆小凤一直知道她是个很聪明的人。   于是他笑道:“她们是演给我看的。”   吴裙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定是你在外面又惹了什么风流债。”   她瞥了他一眼,微微有些促狭。   陆小凤有些无奈:“我的名声难道这么差?”   却见那美人认真的点了点头:“比这还要差点。”   陆小凤说的确实不错。那几位姑娘是为他而来。   石秀雪犹有些着急,却见一直不说话的叶秀珠摇了摇头。   她的眼睛一直盯着对面的桌子,看见陆小凤的眼神时微微顿了顿。   他已经知道了。   一个月前孙秀青突然在与苏少英成亲之时逃婚。当着天下英雄的面让峨眉颜面尽失,她们此次前来便是为了捉她回去。   她转头看向马秀真,却见马秀真缓缓站起身来向对面桌子走去。   客栈里刹时静了下来。   众人都不由看向角落里。   那角落里不光有个男人还有一个很美的女人。   这世上美人最多能有几分颜色,她就有几分颜色。   男人见了她,才知这世间相思最苦。   这样的美貌,连女人也不能无动于衷。   马秀真目光微怔,在那美人看过来时竟不由低下了眼。   陆小凤叹了口气:“我以为你们会装作不认识我。”   他这话说的很直白。   马秀真脸烧了烧,就连一向厚脸皮的石秀雪也有些难堪。   “我们不过是想请陆大侠帮忙。”她急道。   陆小凤点了点头:“似乎这江湖中人都觉得有麻烦便该找陆小凤。”   他神色淡淡的,连语气也很淡。   石秀雪咬唇不语。   马秀真却道:“这事也并非和陆大侠全无关系。”   “哦?”   陆小凤挑眉看着她。便听马秀真道:“近来江湖中关于万梅山庄的传言陆大侠想必也知道。”   她神色顿了顿,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一旁叶秀珠见状递上一个信封来。   陆小凤眼皮跳了跳,打开信封,里面竟是一封提亲书。   这提亲书并无甚稀奇,稀奇的是那落笔的人竟是西门吹雪。而他提亲的对象不是别人,正是孙秀青。   “这信。”   陆小凤有些犹豫,因为他认出这字迹确实是西门吹雪的笔迹。而信上的印章也是万梅山庄的。   吴裙见他惊诧不由有些好奇。   可当她看到那心上字迹时面色瞬时惨白了下来。   这变化太过明显,连马秀真也觉得奇怪。   “这位姑娘?”   陆小凤伸手环住那红衣美人,微微摇了摇头:“内子向来身子不好,还望诸位见谅。”   他们转身挡住了她的面容,马秀真等人虽有些惊讶那美人居然是陆小凤的妻子,却也不再多言。   只是道:“我们也不知这信究竟真假,只是秀青大婚之日失踪,又从枕下发现了这个。所以只能来塞北试试。”   她话语很委婉,可暗指西门吹雪之意已十分明显。   那怀中身子轻轻颤抖着。   陆小凤神色微暗:“你们若怀疑自可去万梅山庄求证。”   叶秀珠拉住了正准备说话的石秀雪,苦笑道:“陆大侠误会了,我们姐妹三人前来并非是为了责难谁,只是想找回孙师姐而已。”   她看了眼那美人欲燃的红衫,微微伏身:“还望陆大侠相助。”   那信上日期不久,正是半月前。   这实在有些奇怪。   陆小凤心中肯定这人必定不是西门吹雪。   可如今流言骤起,西门吹雪的话定是无人信的。   无论怎样,这封信却是不能再流出去了。   陆小凤心下已有了计较:“看来此事只有找到孙秀青才能知道了。”   叶秀珠微微点了点头。   天暗了下去。   玉门关外,一个穿着青色布衫的姑娘混在排队的人群里。   查检士兵已到了眼前,她却突然转身跑开了。   她要去哪儿?   没有人知道。   可在这儿住了三天的人却都知道她是个疯子。   孙秀青按着剑神色有些奇怪。   她分明是要去万梅山庄,最后为何又来了关外?   她心里这样想着又准备返程。   她在路上走了一天一夜,可醒来后却又回到了玉门关。   过往人都已见怪不怪了。   这女人白日里发疯入了大漠,夜里就会自己出来。   她们都知道她是个疯子。   可是孙秀青不知道。   她记得今日是西门吹雪要娶她的日子。   她想到这儿笑了笑,脸上的神色有些疯狂。   最后却又温柔道:“我不害你了,我替你杀了那个贱人。”   她已经疯了。   客栈里:   吴裙躺在床上。   她眉头轻蹙着睡得极不安稳。似是梦到了什么,不时喃喃着。   陆小凤叹了口气。   他没有离开,而是坐在窗柩上喝酒。似乎自遇到她后,他的麻烦事便多了起来。   半夜里,一声惊雷。   外面突然下起了雨。   淅淅沥沥的打在窗纱上。   那美人猛的蜷起了身子,却似又扯到了伤口,额上细细出了些汗。   这姿态实在可怜。   “师父。”   那声音很轻,像是猫儿叫似的。   陆小凤心下一叹,却是伸手拍了拍那美人后背。   “阿裙。”   许是本就清醒着。   吴裙慢慢睁开眼来。   她没有看陆小凤。   只是将目光微微定向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那雨似乎很大,将窗纱打的作响。   “我在初入中原时便听闻了西门吹雪的名字。”   她突然道。   陆小凤笑了笑:“他竟比我有名些。”   吴裙摇了摇头:“我幼时家中罹难父亲为奸人所害,不得已才远走大漠。”   “现今那仇人还活着?”   陆小凤问。   “死了。”   她淡淡道:“有人替我报了仇。”   “我入关后便听闻他因作恶多端被人一剑杀了。”   “那人便是西门吹雪。”   她说到这儿陆小凤便已明白了,不由叹了口气:“难怪你要拜他为师。”   吴裙轻轻笑了笑:“我只是有些好奇。”   “好奇能为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复仇的男人到底是怎样的。”   她突然却停住了。   陆小凤摇了摇头:“你既知道他为人便该知道那封信是假的。”   吴裙微微敛下眼来不语。   房间里静静的。   陆小凤很了解西门吹雪,可他这次却猜错了。   因为那封信是真的。   也的的确确是西门吹雪亲手所书,不过却也都是前世之事了。   孙秀青心中有怨,于是将嫁衣改了裙子送给她。   可她却后悔了,于是日日留着这提亲书。   十二红楼里的东西又岂有拿回去的道理,不论结局如何,这愿许了,就得受着。   若是有别的心思,自然要自食恶果了~   她微微勾了勾唇角,眉目在烛火下美的妖异。   更何况她本就该死。   谁叫那嫁衣上的一针一线都浸了夹竹桃。   她眼中暗华流转,嘴上却道:“他的字迹我曾临摹过,却始终不得真意。”   “如若是假的,想必也是见多了他亲笔。”   陆小凤不说话了。   他觉得自己或许不应该劝她。既然迟早要死心,不如早些斩断了情思。   于是他道:“你今日却不能喝酒了。”   可他却又知道,这话对于一个要忘情的女子来说总是没用的。   夜深了。   那美人终于睡了过去。   陆小凤捻了捻被子,微微叹了口气:“阿裙,只望你这一觉醒来,能彻底想开。” 第47章 去向   天亮了。   几人也该启程了。   他们本该去万梅山庄外碰一碰运气。可几日前却又听说有个青衣佩剑的女子去了玉门关外。   马秀真神色犹有些犹豫。却见陆小凤笑道:“诸位若不放心可现在万梅山庄外侯着,我与内子去玉门一趟,这样总不至于扑空。”   他这话说的有道理。   马秀真还想说什么,却见叶秀珠摇了摇头:“麻烦陆大侠与夫人了。”   于是只得拱手道别。   待两人走了后才问那平日里话不多的师妹:“你难道不担心?”   叶秀珠自然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陆小凤虽风流,可江湖中名声却是极好的。便是因为他是位正人君子,即使发现了什么,也不会瞒着我们。”   她这话并非空穴来风。   石秀雪想到师父对陆小凤的评价,也不由点了点头。   她们在万梅山庄外的镇子下等着,这几日却也听了不少事。   “这镇上治安竟比京城还要好些。”   石秀雪坐在客栈里不由感慨道。   老板将热茶端上来笑道:“姑娘有所不知。这方圆百里的贼寇都被万梅山庄剿平了,自然更繁荣些。”   “万梅山庄?”   石秀雪皱了皱眉:“可是西门吹雪?”   老板摇了摇头:“不是。”   “是位穿着红裙子的姑娘。”   “可知叫什么?”   马秀真突然问。   一旁叶秀珠见状从袖口里掏出些碎银来递了过去。   老板犹豫了一下,却是没收那银子,只是道:“老头子也不是江湖中人,只是听那些人叫她疾愁剑什么的。”   他上完茶便下去了。   几人对视一眼,心中不知怎的竟想起初见时陆小凤身边的那红衣绝色来。   石秀雪叹了口气:“若她真是西门吹雪的弟子,那我便是相信那封信并非西门吹雪写的了。”   年轻的姑娘们总是更偏向绝世美人与英雄。叶秀珠想到江湖中那白衣剑客与女弟子有私情的传言来,不由微微点了点头。 第48章 入V三合一   万梅山庄里西门吹雪自然不知道孙秀青之事。   天渐渐暗了下去, 那山坡上立了一个人。   这天下学剑之人很少有没听过一剑西来的人,叶孤鸿不但听过,更是立志要学会这一剑来。他曾三次拜西门吹雪为师却都失败了。   于是他便将自己当成了西门吹雪。   他已将那人当成了神,连杀人时的神情都要学上几分。   这样的人在得知那艳闻后自然不会沉默。   于是他来了。   他来替天下学剑人问一个答案。   若是假的, 他便杀了造谣者。若是真的,那就要试一试这一剑西来的威力了。   他在山坡上等了很久。   等到太阳落山天暗了下去,那门却始终没有开。   可他并没有离开。   或许这个年纪的少年即使一事无成,可却总还有一腔热血的。   他准备一直等下去。   “那人走了吗?”   书房外, 管家问婢女。   白衣女婢摇了摇头, 想起那人与庄主无二的装扮, 面色也有些难看。   “有人来了?”   正看书的白衣剑客放下手中书问。   管家犹豫一瞬, 却是道:“山庄外来了一个自称叶孤鸿的人,说是想要见一见庄主。”   “叶孤鸿?”   “他与南海剑仙是何关系?”   西门吹雪微微皱了皱眉。   “据说是表亲。”   管家顿了顿又道:“庄主曾见过他的,在蜀中时。”   他说到这儿西门吹雪便想起来了。   他三年前入蜀中杀人, 曾遇到过一个想要拜他为师的少年。想起他往日装扮,西门吹雪面色不由有些古怪。   叶孤鸿等了很久。   这山上的野花与芳香都无法吸引他分毫。   世上几乎没有人理解得了他的执着。   在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万梅山庄的门终于开了。   西门吹雪慢慢走了出来。   他的手中拿着一把剑,一把通体漆黑的乌鞘古剑。   那面上的神色比初见时更冷了, 他似乎已变成了一把剑。一把剑又怎会为人停留呢?叶孤鸿面上不由浮现出狂热之色。   “西门吹雪。”   他道。   那白衣剑客微微颔首:“你想问什么?”   叶孤鸿道:“我想知道这江湖中的传言是不是真的?”   他知道这样一个剑客绝对不屑于说谎。   西门吹雪目光微顿,却是淡淡道:“你若想知道这其中真假,大可试一试我手中的剑。”   叶孤鸿已信了大半。   旁人或许不知道,可他却明白, 像他们那样的剑客终归都是要走上无情道的。西门吹雪的剑还在手边, 这已是很好的证明。于是他笑道:   “我虽信庄主, 可这江湖中闲言碎语众多,若非庄主之错,倒不如一剑斩之。”   “只要庄主亲手杀了那女人,想必流言也会止了。”   他话音刚落却见那白衣剑客缓缓勾起了嘴角。   他的笑意很冷:“你的剑是从哪学的?”   叶孤鸿傲然道:“武当木道人座下。”   木道人虽不是武当掌门,可却要比掌门名声更大些。他的徒弟自然是有资本让叶孤鸿骄傲的。   西门吹雪微微点了点头:“你可以拔剑了。”   他看着手中的剑,目光有些惋惜。   叶孤鸿缓缓皱眉:“你要和我比剑?”   他自知剑法不如西门吹雪,心中竟又是兴奋又是隐忧。   西门吹雪微微摇了摇头:“你还不够资格。”   这话像一盆凉水浇到了身上。   叶孤鸿面色顿时变了:“庄主这是何意?”   西门吹雪终于将目光从剑上移开了。他看着山坡上的年轻人,冷声道:“你要杀了徒弟,自然是要先踏过师父的尸体。”   他话中语意平平,叶孤鸿忽的涨红了脸。这种冷然与漠视更让人感到侮辱。   他猛地拔起了剑冲了上去。   武当剑法贵在阴阳中和,一剑一式如行云流水。可叶孤鸿这几年却强行学了西门吹雪的剑。他的剑道本就是错的,这样一个剑客又怎能使出好剑来呢?   西门吹雪目光不由有些失望。   他已收了剑。   因为他知道这人已不配他拔剑。   看着那白衣剑客越来越远,叶孤鸿嘶声道:“你不杀我?”   可那人却并未回他。   他已经离开了。   叶孤鸿神色怔怔的,他慢慢拿起剑来划过脖子。   血色已染红了山坡,天渐渐暗了下来。   这或许是件大事。   可陆小凤并未着急,他去镇上雇了辆马车,然后驾着车慢悠悠的往玉门关外走。   他们离开时自然没想到会返程。   红衫美人趴在卷帘边幽幽的看着窗纱外的风景。这时节已是深秋自然没什么好看的,一眼望去便是满树枯叶。   可她真是很美,所以就连这枯叶也好看了许多。   马车里静静地,陆小凤并未说话。因为他知道这时候不说话比说话好些。   车已行了一日,这关外之地本就不大。不出多时便已到了玉门关。   这地方虽荒瘠,镇中倒还好些。   陆小凤多年前亦曾来过几次。可这次他刚跳下车便察觉到了不对。   静。   太静了。   马车孤零零地在黄沙漫天的城中停着,不多时便见一群身着黑袍的人慢慢走了出来。他们手中拿着火把,后面还抓着些穿着布衫的妇人。   镇中店铺都关着,偶有几家小摊也被掀翻在地。   那几人警惕地盯着陆小凤,似在衡量马车里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忽的狂风大起,将厚重的卷帘吹开,红纱幽幽的漫出边际,露出窗边那半张绝艳的面容来。   只是惊鸿一瞥,便已叫人失魂落魄。   前面两个黑袍人对视一眼,突然拔开了罐子。   冲天烟花阵阵。   陆小凤眼神微暗,手中已动了。   那黑袍人人数虽多,武功却不怎么样。不多时便已散逃了。可他们后面却慢慢出现了三个人。   那是三个老人。   他们的衣服更华丽些,武功似乎也更高些。   “你只要将车中的女人交出来,我们便不杀你。”   说话的是中间的老人。   他真的已经老了,而且很瘦,面容如干枯的树皮一般,看着你时眼中似有鬼火跳动。   他的嗓音也很难听,像是蛇在吐出信子。   陆小凤突然笑了:“你这话说的未免也太奇怪了些。”   “我倒第一次见有人要别人交出自己的妻子的。”   他说到最后声音已冷了下去。   旁边面相和蔼的老人摸了摸胡子:“她是你的妻子?”   他目光紧紧地盯着车内。   陆小凤懒洋洋道:“你们不信?”   他话音刚落那三个老人便已出手了。   他们的武功很好,更妙的是相互之间的配合,简直就像是对方的左右手一般。这样的武功若是放在中原武林必是要排得上名号的。   陆小凤面色渐渐凝重起来。   他的手也很快,可陆小凤却毕竟只有一双手。   他可以夹住西门吹雪的剑,却挡不住三人同时进攻。   枯瘦老人面上露出一丝奇妙的笑意。   那原本要打到陆小凤身上的手不见了。   他如同雾一般突然出现在了马车外。   原来那一掌本就是虚的,只是为了引诱他露出后背。   陆小凤面色一冷,手指已点到了其中一个老人的下颌。   马车外的黑袍人却似没看见一般。   他已伸手揭开了帘子。   可迎接他的不是那美人的温香软玉。而是一把剑,一把带着寒气的剑。   那如虹剑光自天际而来,连斜阳也似被拦腰斩断。   那是很美的一剑,红纱轻扬着,带着血色的温柔。   孤松猝不及防便已被刺中了肩头。   这一剑若是换作旁人必是躲不过的,可他却是躲过了。   “你确实很厉害。”   那持剑的红衣美人自车中缓缓走出。   那柄剑很漂亮,七颗宝石映的像是把玩之物。可那剑气却又很锋利。这把剑下已死了不少人了。   孤松并未生气,他只是道:“我三人无意冒犯姑娘,只是想请姑娘去做客。”   他的声音实在很难听。   吴裙微微蹙了蹙眉:“你又是谁?”   她说话时微侧的半边脸映在晚霞下,越发勾魂摄魄。   可孤松却不为所动。   因为他知道这般美人却不是他可以肖想的。   他只是低眉笑了笑:“姑娘和老夫去了便知道了。”   他说话间便又出手了。   吴裙眼中闪过一丝凝重。   她初次能伤了他不过是占了出其不意,如今那黑袍人既已知道她会武功,自然会更加防范些。   那干枯的手已袭到了眼前。   吴裙只觉一阵头晕,手中的剑却慢了些。   黄沙散尽。   这大漠中只余一辆马车。   陆小凤淬了口血,慢慢倒在了地上。   这塞北势力众多,可都越不过一个西方魔教去。   魔教势力盘综错杂,已是庞然大物。   可很少有人知道西方魔教的教主,众人只知他叫玉罗刹。甚至连教众也不知他高矮胖瘦长相如何。   那是一个很神秘的男人。   他全身总是裹在一团雾中。   吴裙醒来时是在一个布置精美的房间里。   她缓缓睁开眼来,便见一个穿着黑色锦衣的俊美男子正在作画。   他画的是个穿着红衣的美人。   那女人面容很美,与吴裙长相有九分相似,细看却又有些不同。   正是十二红楼里的美人图。   那男人已停了笔。   “你怎的不画了?”   吴裙轻声问。   男人微微摇了摇头:“不想画了。”   他说话时很随意,却总能让人感觉到一股压迫之气。这感觉并非是气势,而是一种很玄妙的东西。他似乎已入了道。   吴裙此世见过武功最高的人便是西门吹雪。可这人却比那森寒剑意更加莫测些。   这画每一笔都很精细,想必花了不少心思。可男人画完后却只是放在旁边烛台上烧了。   他动作漫不经心,微挑的长眉显得有些无情。   这样的男人,你见他第一眼便知他不是个会怜香惜玉的人。   吴裙叹了口气:“我从前还想着玉天宝怎会是玉罗刹的儿子,如今见了你却知那本就是假的。”   “你既然知道便不该如此放肆。”   男人淡淡道。   吴裙尚未反应过来便被捏住了下巴。   她被迫仰起头来,纤长的睫毛轻轻颤动着,这是一种很美的姿态。   玉罗刹摩挲着手中细腻如玉的触感突然笑道:“你在引诱我?”   他笑时凤眼半阖着有些漫不经心。   那红衫美人也笑了:“教主可要知道,这世上最难消受的便是美人恩了。”   她明明在诱惑他,可话语却也很高傲。   眼神有些挑衅的望着他。   美人最美的地方便在于那双眼睛。   她看着你,却似隔着晚霞,其中不仅有凛冽的杀意更有缠绵的情意。   这是把很温柔的刀。   玉罗刹笑了笑:“九姑娘。”   那红衣美人幽幽道:“孙秀青在你手上。”   他已收了手。   天暗了下去,映的房内烛火昏沉。更显得窗边男人眉目莫测:   “你猜她告诉我什么了?”   阴暗地牢里。   身着青衣的女子怔怔地望着墙角。她的脸已经毁了,上面刀痕密集交错,看着可怖的很。那女人盯着暗处一直看着。   直到天亮了才缓缓勾了勾唇角,眼中似哭似笑。   她曾有过重来一次的机会,可是从一开始便选错了。   寒露。   一封信突然传遍了江湖。   这信却是由朱停手中传出的。   朱停是谁?   这江湖中手最巧的人,相传这世上从未有他做不出来的东西。   他当然会写信。   可这信却不是他写的。   因为这信早晨起来便放在桌上了。   老板娘也不知道。   因为她要知道就要撕了那小蹄子的嘴。   可她不知道。   因此当她看到那信上印记时不由睁大了眼。因为就在半个月前,朱停才刚刚做过带有这个印记的牌子。   两人对视一眼,慢慢拆开了那封信。   那信上的内容果真很荒诞。   因为上面写着:十日后玉罗刹要娶武林第一美人为妻,并且在祭天之时,亲手将罗刹牌送给她。   朱停并不相信这封信。可这信上的字迹却又与那送罗刹牌的人一模一样。   于是他只能将这封信散了出去。   就如这世上无人知道武林第一美人究竟是谁一样,江湖中也没有人知道这信的真假。   可即便是这样,他们也准备去那西方魔教看一看。   这些年关于教主玉罗刹身体不行了的传闻从未间断。更有甚者说他大限将至,这次娶亲便是为了冲喜。   这时候自然会有人蠢蠢欲动些。   江湖中已炸开了锅。   万梅山庄自然也会收到消息。   西门吹雪本是不欲理会。可陆小凤一句话却让他不得不淌这趟浑水。   “阿裙被抓了。”   他面色灰败,眼睛里也布满了血丝。显然是一夜未休赶来的。   西门吹雪眼神突然冷了下去。   他自是知道陆小凤武功的。能从他手中夺人,那人必是江湖中超一流的高手了。   陆小凤苦笑着摇了摇头:“不是一个人。”   他想起了来时听到路上的传言,心中已有了答案:“如若所猜没错,应该是西方魔教的岁寒三友。”   “你们怎么会惹上他们?”   白衣剑客缓缓皱起了眉。   西方魔教三位护法他自然是知道的,若是对上甚至是连他也无绝对胜算。   陆小凤苦笑:“我们刚到玉门便撞上了他们。”   他从怀中拿出那封婚书来递给对面的白衣剑客。   西门吹雪目光微微扫过。   良久突然问:“她可信了?”   他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情绪来。   陆小凤自然知道他说的是谁。   摸了摸嘴边胡子:“信了六分。”   西门吹雪指尖微顿:“这字是我的,信却不是我写的。”   他这话说的奇怪。   可这信更奇怪。   陆小凤皱眉道:“此次之事倒更像是有人预谋一般。”   西门吹雪点了点头:“只是不知是冲着我来,还是冲着。”   他说到这儿时微微顿了顿,心中却又想起那裹着红袖的一剑来。   天渐渐亮了。   两匹骏马往玉门外奔去。   西方魔教之名许多人都听过,可却无人知道其总坛在哪儿。   连在这儿生活了许多年的客栈老板都不知道。   陆小凤叹了口气。   却听一个赌徒道:“我若告诉你,你得给我一锭金子。”   那赌徒穿的破破烂烂,在角落里喝着酒。   他若不说话,很少有人会注意到他。   可他不但说了,还说了一句很有份量的话。   西门吹雪冷冷道:“你知道?”   那赌徒摇了摇头:“你若给我金子,我就知道。”   他话音刚落便见面前落了两张银票。这银票却是比金子更多些。眼睛不由睁大了些,连忙伸手将银票装在怀里。   这才慢慢道:“这魔教总坛便在昆仑山的大光明境。”   “据说这教主玉罗刹便是常年居住此地,教众们觐见都是要去那儿的。”   他说的有声有色,倒像是真有那回事一般。   陆小凤眯了眯眼:“兄台怎么知道?”   一个不会武功的赌徒按理说是不会知道这么隐秘的事的。   那人笑了笑道:“便是因为赌。”   他的语气有些自豪:“这秘密是我从赌场老板那里偷听的。”   “什么赌坊?”   陆小凤问。   那赌徒眼中突然迸发出一种奇妙的神采,他缓缓道:   “银钩赌坊。”   魔教总坛:   吴裙百无聊赖地坐在院子里。   这院子也很奇特。因为它是建在悬崖边上的。后面是锦楼玉绣,前面便是万丈深渊。   因此这崖上也只有一条路。   一条连着云端的纵天梯。   这是一条死路,因为这世上能过得了这天梯的不过十人。   这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   吴裙只能看着云雾发呆。   “你便是我父亲要娶的妻子?”   身后有人突然问。   那声音听着年岁不大,却带着股纨绔之气。   吴裙并不答话。   玉天宝见那美人不说话。面上不由有些难堪,微微上前两步。   他方才只见背影,却并未见到那美人面容来。   此刻骤然撞见不由呼吸一窒。   秋水为神玉为骨,原这世上真有这般美人。   吴裙轻瞥了那锦衣少年一眼,有些漫不经心。   她始终不说话。   可那样的美人又何须说话呢。她只需要看别人一眼,那人即使倾家荡产也是愿意的。   玉天宝声音放轻,又觉自己刚才实在放浪。   “姑娘叫什么名字。”   他眼中尽是痴迷之色。   那红衣美人轻轻笑了笑:“我不能告诉你。”   她的声音也很好听,缠绵婉转宛若红线在人心头绕着。   玉天宝尚有些疑惑,便听那美人接着道:“我若告诉你,你便要死了。”   这话说的好笑。   玉天宝傲然道:“我是魔教少主,我父亲是玉罗刹,有谁敢杀我?”   却见那美人摇了摇头,她的眼神很美,像这昆仑山上难见的晚霞一般蛊惑人心。   “你真以为你父亲是玉罗刹?”   她缓缓道。   这话像一柄重锤落到了他心上。   玉天宝面色不由微变:“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吴裙慢慢站起身来。   那红裙曳地宛若开在火边的迦兰花,慢慢将人拉入地狱:“我是说,可怜公子啊是个挡箭牌罢了。”   她轻笑着看着他,眼中一片温柔。   玉天宝刚想反驳却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倒了下去。   他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团雾。   正是那从未见过面的父亲。   黑雾散尽缓缓,墨衣俊美男子叹了口气:“阿裙为何非要逼我杀了他。”   他虽是这样说,面上却并无可惜之色。只是擦了擦指间鲜血便将帕子扔在了那少年身上。   吴裙微微勾了勾唇角:“我不高兴时,你自然也不能高兴。”   玉罗刹扬眉道:“你难道不愿意嫁给我?”   他语气漫不经心,显然是将那婚礼未当一回事。   这婚礼也本来便是一个幌子。   以一张拜贴将江湖众人齐聚一堂,玉罗刹自然所图甚多。   玉天宝身死不过是早晚之事。   往昆仑的路上,两匹俊马疾驰着。   陆小凤心中只有六分信那赌徒的话。   他所料也不错。   那赌徒虽未骗他们,可却少说了些话。   这大光明境向来是只有活人进死人出的。   他们走后,客栈里又安静了下来。   天黑后却又来了几个人。   其中竟有位盲眼公子。   那公子生的好生温雅,和这塞外黄沙格格不入。   他也住在了这客栈中。   “老板可曾见过一个披着红披风,嘴角留着两撇胡子的男人?”   花满楼问。   那老板摇了摇头:“老夫一介平民自然不知这江湖中事,不过那人却知道。”   他说着指了指坐在角落里的男人。   “他是谁?”   一旁金九龄问。   老板叹了口气:“一个赌徒。”   那赌徒倒真是一个好堵之人。   他一个人坐在角落里摇着骰子。   面前还放着两张银票。   “他在干什么?”   金九龄有些好奇。   老实和尚指了指桌上赌注道:“他在猜大小。”   “你怎么知道?”   他有些不信。   老实和尚笑道:“因为我从不说谎。”   他从未说谎,这次也不例外。   那赌徒确实在猜大小。   他用左边的银票压了大,右边的压了小。   可这赌法又实在没意思。   因为无论是输赢这银票都还是他的。   金九龄叹了口气:“这人莫非是个傻子。”   老实和尚却摇了摇头:“他不但不是傻子,还很聪明,比我们所有人都聪明。”   “因为他不仅知道陆小凤在哪儿,还知道魔教总坛在哪。”   花满楼微微皱眉。   因为他们此次前来便是为了那魔教总坛一事。   这信是从朱停手中传出来的,可朱停在收到信后却并未着急散出去,他去找了陆小凤。   陆小凤虽然是个神龙不见尾的人,可身为他的朋友,总是可以联系到他的。   朱停等了很久,陆小凤还是没有回信。他上次这样时他们或许还没有认识。   朱停心中已有了些不好的猜测。   因为陆小凤实在太会惹麻烦。而麻烦也总能找到他身上。   可这次的麻烦非同小可,若是陆小凤当真参与其中,怕是要变成只死凤凰。   于是他去找了花满楼。   花满楼正在苦瓜大师那儿吃斋菜。见了朱停也不由有些吃惊。   朱停将心中的猜测道出。   金九龄面色微变,随即苦笑:“这次只怕真被你说对了。”   见众人犹有些疑惑。   金九龄缓缓道:“我来之前曾见过峨眉四秀之一的马秀真,她是从塞外回来的。”   “而她也恰好见过陆小凤。”   朱停问:“那她可知道陆小凤现在在何处?”   金九龄摇了摇头:“她说陆小凤失踪了,他自去了玉门后便已经了无音讯。”   他话已说完了。   花满楼叹了口气:“他虽是个麻烦精,可总不能看着他真变成一只死凤凰。”   “不错。”   一旁的老实和尚也点了点头。   “正好我也想看看那魔教教主娶亲的盛状。”金九龄笑道。   他们来了塞北,陆小凤也确实惹了这个大麻烦。   花满楼望向那摇着骰子的赌徒。   “兄台可否告诉我们陆小凤他们去了哪儿?”   他的语气很客气,让人不由心下一舒。   那赌徒终于抬起头来。   “两锭金子。”   “什么金子?”   金九龄皱了皱眉。   赌徒也皱了皱眉:“要问路当然得付钱。”   花满楼微微摇了摇头,掏出四张银票来放在了桌上。   那赌徒收了银票,慢慢道:“他们去了魔教总坛。”   “魔教总坛又在哪儿?”   金九龄道。   那男人叹了口气:“昆仑山,大光明境。”   他们已经走了。   那老板轻轻吹灭了客栈里的灯。   他们或许在等下一波人,等他们来时再在门口挂上灯笼。   日夜兼程,陆小凤与西门吹雪已到了昆仑山下。   他们此番前来是为了救人。   魔教戒备森严,稍有差池都可能功亏一篑。   二人商量一番准备先打探消息。   天渐渐亮了。   陆小凤回来了。   他并不是一个人。   西门吹雪看着床上的青衣女人微微皱了皱眉:“她是谁?”   那女人面上尽是剑伤,一只眼睛也瞎了。   陆小凤叹了口气:“她说自己是孙秀青。”   他显然已想到了那张婚书。   白衣剑客面色更冷了。   “你可有眉目?”   陆小凤问。   西门吹雪摇了摇头:“如今只知六日后教主夫人要在昆仑天外天上献舞。”   “天外天?”   陆小凤摸了摸嘴角胡子。   “我亦曾来过昆仑,竟不知此间还有天外天一说。”   “天外天是祈福之地,戒备森严,你们要救人不妨去大光明境外侯着,胜算倒还大些。”   那床上女人不知何时醒了,声音嘶哑道。   “你的意思是那教主夫人祭天之后会回大光明境?”   陆小凤问。   孙秀青点了点头。   “你如何得知?”   一旁久久不语的西门吹雪冷声道。   孙秀青身子微微一僵,苦笑道:“我被当做祭品抓进昆仑已有好些日子了。”   她话音刚落便不停颤抖起来。   陆小凤原本还想问她那封信的事,见状也只得作罢。   他是一个男人,一个男人总不会在这时还戳一个姑娘心上伤疤。   她或许是曾经偷偷喜欢过西门吹雪的,毕竟每个女孩子年少时都有过一个英雄梦。   天暗了下去。   陆小凤与西门吹雪已经离开了。毕竟时间紧迫,如今既然已知了地点,便不容耽搁了。   孙秀青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微微勾了勾唇角。   剩余一只黑旷旷的眼中闪过一道快意的神色。   陆小凤前脚刚走,这客栈里便又来了另一批人,正是花满楼几人。   他们得了消息后便一路快马加鞭追过来,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   “孙姑娘知道陆小凤他们往哪边去了?”   金九龄问。   孙秀青哑声道:“我听说他们要去大光明境,好像是在西边。”   几人互相看了眼,道了声谢便又追了上去。   却并未看见身后孙秀青面上的扭曲之色。   “你们去吧,谁都救不了她。”   她微微笑了笑。   花满楼刚出镇子不久,却在路上遇见了西门吹雪。   不由有些惊讶。   “庄主怎会在此?”   金九龄问。   白衣剑客并不答话。他只是问:“你们可听过天外天?”   此话一出,金九龄与花满楼俱有些茫然,却见老实和尚猛然变色。   “庄主说的可是昆仑天外天?”   西门吹雪点了点头,看向那和尚。   这江湖中消息最多的是大智大通,可见识最广的却是老实和尚。   他是一个游僧,自然去过很多地方。   见众人都看着他,老实和尚叹了口气:“这天外天向来是昆仑秘闻,只因太过血腥,故此不为外人所知。”   “血腥?”   西门吹雪冷声问。   老实和尚点了点头:“确实血腥。那天外天相传是天裂之地,其下有火焰常年不灭。每三十年,魔教便会选一个舞女赤脚在火焰中跳舞。”   “进过天外天的人从未有活着的,都是被火焰烧成了灰烬。”   他话音一落,众人不由骇然变色。   花满楼面上已有悲意。他这样的人,听到这样的刑罚自然会不忍。   “她果然在说谎。”   西门吹雪眼中杀意毕现。   她故意让他们以为天外天只是祭天之地,迎亲队伍不久后便会回大光明境。引得他与陆小凤去大光明境外等候。   却不知阿裙已死在了天外天下。   真是好歹毒的心思!   “庄主说的是谁?”   花满楼问。   “自然是骗你们来这儿的人。”   西门吹雪冷笑一声已翻身上了马。   孙秀青在房内等着。   她在等什么?   自然在等该死的人化成灰烬。   她错了一次,不会再错第二次。前世是她太过无争,今世之后,西门吹雪无论如何也别想休了她。   她可以一直陪着他,哪怕他依旧要修无情剑道也一样。   他的妻子只有她。   她从一开始就后悔了啊。   许是这等待太过漫长。   孙秀青从箱子里慢慢拿出一件裙子来。   那裙子颜色很漂亮,上面绣了牡丹花样,却是件嫁衣。   她拿着嫁衣在身上比画着。又看见了镜子里那张丑陋的脸。   “她是谁?”   她自言自语道。   门缓缓开了。   孙秀青回过头去,却见那白衣剑客慢慢走了进来。   他的面容依旧很冷峻。   薄薄的唇紧抿成一条线。   “夫君回来了。”   她柔声唤道。   西门吹雪冷冷皱起眉。   他的剑已经动了,那锋利的剑锋抵在穿着嫁衣的女人脖子上:“你究竟是谁?”   孙秀青身子僵了僵:“夫君忘了?”   她说完却又笑了起来:“我是秀青啊。”   “我们成亲那日你便是这么叫我的。”   她笑得越加癫狂。   “我很少杀女人。”   西门吹雪冷声道。   他的声音很冷,眼神也很无情。孙秀青恍然想起了前世他们和离的时候。   “你若对天下女人都如此无情便好了。”   孙秀青叹了口气,缓缓道。   那黑漆漆的眼眶里神色突然有些可怖:“可你对她不一样。”   “你收她为徒,教她剑法,与她朝夕相处!”   她说到最后声音已经变了。   嫉妒的宛如恶鬼一般。   西门吹雪冷冷皱眉:“那谣言是你散出去的。”   孙秀青听了这话突然大笑。   她边笑嘴里边溢出血来。   最后竟一头撞在了那白衣剑客的剑上:“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她是骗你的。”   她已经快死了,可眼中的恶意还未消散。   西门吹雪嫌恶地看了眼剑上血滴。   昆仑山上:   吴裙看着颜色愈深的裙子,缓缓勾了勾唇角:“死了啊。”   那原是水红的裙子此刻竟变成了血一般的颜色,银丝勾勒出盛放的水仙来。   在斜阳下美的惊心动魄。   那红衣美人轻抚着肩上的雀儿轻笑:“师父,你既知我一往情深,又该怎么选呢?”   花满楼已到,那些信啊,此刻也该给它的主人看看了。   这几日玉罗刹时不时会来这里坐一坐。   他向来是个很有野心的男人。   对于这样的男人来说,美色不过是调剂品而已。   所以他并不着急。   他只是慢悠悠的喝着茶。   欣赏着山间的云雾。   那山间不止有云雾,更有美人。   立在万丈深渊上的美人。   吴裙坐在秋千上微微荡起。   那红色的裙摆宛若天边云霞,让这昆仑山上的夕阳都黯然失色。   这场景很美,也很危险。   因为一不小心这美人就要粉身碎骨了。   可吴裙却不怕。   她脚尖轻轻晃动着,一只绣鞋竟落了下去。   那朱色丹蔻在云雾间越发艳丽了。   那悬崖尽头的峭壁上有朵花。   这时节应是百花杀尽之时,可那花儿却开的越艳了。   “你说这秋千能荡到那边吗?”   那红衣美人轻声问。   她并非喜欢那花儿,只是太过无聊了些。   玉罗刹抬头瞥了眼,笑道:“或可一试。”   他话音刚落便见那美人当真动了。   她站在秋千上伸手去拿那朵血色的花儿。   半边身子已没入云端。   看着便像是晚霞初落,红纱漫天。   她果真摘到了花。   可却也离了秋千。   玉罗刹喝茶的手微微顿了顿。   “九姑娘希望我救你?”   他笑问。   那红衣美人似从云端落下。不须多时便要粉身碎骨,可她却并不怕。   她只是笑了笑。   那笑容很美,在云雾间透出一抹艳色来。   她看着那事不关己的男人,轻轻舔了舔唇角。   玉罗刹叹了口气,却是伸手接住了那不断坠落的美人。   这世上能在云端如履平地的人从来都是凤毛麟角。   玉罗刹抱着她缓缓落在铁索上。   “很刺激。”   吴裙眼中仍带着笑意,她静静地望着他,面上一派天真。   玉罗刹突然笑了。   他向来于美色不上心,初见她时也只觉美人而已。此刻看着那双眼睛,心中竟有些明白为何这许多人都会为她神魂颠倒了。   这长在悬崖上的毒花,生来就是引诱男人的。 第49章   还有不到三日祭天便要开始了。   几人暗中查访却始终不知天外天究竟在何处。   白衣剑客手中乌鞘剑微动便要离开。   “庄主要去何处?”   花满楼问。   西门吹雪冷声道:“自然是去找人。”   他已在这客栈里呆了一天, 却无丝毫消息。   花满楼摇了摇头:“庄主若信得过陆小凤与我便再等等。老实和尚太阳落山之前一定会回来的。”   他话语恳切,西门吹雪脚步微微顿了顿。最终还是坐在了客栈里。   房间里静静地。   两人谁都没有再说话。   那剑客抱着剑闭目坐在窗边。   他面上并无表情,似只是在等日落一般。   而这日落却迟迟不来。   花满楼唇角微微勾出一丝笑意来。   “你笑什么?”   那白衣剑客冷声问。   花满楼叹道:“我笑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见西门吹雪微微皱眉,花满楼道:“我从前只觉庄主不近人情, 除却剑之外再无事萦于心,如今看来却是很好。”   他原本只是为陆小凤而来,可这几日却也猜出要祭天的教主夫人便是那位夜里写信的姑娘了。   他想到那坊间传言不由有些可惜。   西门吹雪表情淡淡的。   “我只是做一个师父该做的。”   话到这儿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却是老实和尚回来了。   他先坐着喝了杯茶, 才道:“找到了。”   白衣剑客眉头微微松了松。   后面进来的金九龄神色却有些不对。   “可知具体在何处?”   花满楼问。   金九龄苦笑:“还是让和尚说吧。”   他二人这一番哑迷打的让人摸不着头脑来。   花满楼望向那瘫在桌上喘气的和尚。   老实和尚哭丧着脸:“这地方虽找着了, 却不如没有。”   他咽了咽口水继续道:   “天外天只在月中丑时出现于昆仑山最高处, 这么多年竟是从未见祭献之人由何而入。就好像突然之间便出现在了天台之上一样。不过我猜测这舞女在其间跳着跳着又突然之间消失。其实是被火浆融化了。”   他说到这儿时,客栈里刹时静了下来。   金九龄失色道:“这蛮苦之地竟有如此残忍风俗。”   老实和尚苦笑:“他们信的是十方罗刹,自以人是从火狱而生。”   西门吹雪突然道:“你说无人见是从何处降临?”   老实和尚点了点头。   却见那白衣剑客已转身出了门外。   花满楼也跟了上去。   后院有口井。   花满楼听着水声波动, 微微皱眉:“我听老板说这里的水都是从昆仑山下流出。”   “镇上所有水皆是如此?”   西门吹雪冷声问。   后面来的老实和尚点了点头。   西门吹雪道:“如若我所猜没错,那往天外天的祭台定是由井水所通山麓打通的。”   “庄主这是何意?”   花满楼仍有些不解。   那白衣剑客淡淡道:“昆仑山上常年积雪不化,这镇上水源皆是从山腹间流出。”   金九龄点了点头,便听他接着道:“你们方才说天外天三十年出现一次, 宛如地狱门开,其下皆是火浆。这一方平台并不是突然出现的。它或许一直都在昆仑山上。”   花满楼皱眉:“庄主是说这天外天便是昆仑腹地?”   西门吹雪点头:“它一直都在昆仑山上,之所以三十年才出现是因为其脉下火浆皆被冰流遏止。”   他说到这儿时面色已然冷极了,眼中杀机毕现:“镇上百姓或许不知道, 可魔教却一定是知道的。”   “难怪这几日山上竟多了许多伐木。”   金九龄面色也变了。   老实和尚叹了口气:“他们是要融了冰河。”   大光明境:   吴裙正坐在镜前描眉, 面上依旧美的从容。   “九姑娘似乎一点也不怕?”   玉罗刹笑道。   晚上她便要被送到山腹里候着, 以便两日后天台起升。现在竟还如此悠闲。   吴裙轻叹了口气:“我只怕今日这眉描的不甚合宜。”   她说话时语气仍带笑意。   倒让玉罗刹想起了那日云端之上。   不由有些动容。   吴裙正画着,却见那螺黛被握住了。   “你可知西域女子出嫁时装扮?”   身后华服男人低声笑道。   他离的很近,微微呼出的气体喷洒在白玉耳边,那雪似的玉颈上竟慢慢染了层薄红。   红衣美人抬眼看着他:“教主想说什么?”   玉罗刹指尖轻轻碾弄着螺黛,看着那价值千金的御赐之物慢慢散落。   “九姑娘此前不是一直说自己是西域人士吗?”   他笑的漫不经心。   吴裙慢慢放下手中胭脂,对着镜中微抿:“那自是告诉别人的。”   “若是教主问,我当然说是中原人家了。”   那晕了胭脂的唇瓣宛若盛极水仙,一张一合间滟滟动人。   这世上从未有人敢当着玉罗刹面如此放肆。   玉罗刹微微俯身,手已附上了那细瓷似的肌肤。   他轻轻笑了笑:“十二红楼是什么地方?”   这姿态映在镜中竟如夫妻细语一般。   吴裙微微敛下眼来。   孙秀青落在他手上自免不了百般拷问。如今看来能从她嘴里说出来的却也不多。   “教主不是知道吗?”   她抬眼看着他,眸中轻转,竟生了些风流韵色。   玉罗刹笑了笑:“那换个问题,你拜西门吹雪为师是为了什么?”   他声音低沉的诱哄着。   吴裙轻笑:“或许是为了毁了他的剑道。”   她漫不经心的收回眼来便要离去。却被玉罗刹擒住了腰身:“是否每一个知道的人都可向你许一个愿望?”   那红衣美人轻吐了口气,靠在男人怀中:“你还得送我件裙子。”   “什么样的裙子?”   玉罗刹也笑了。   他面目雍贵,似乎总带着上位者的权杀之气。   吴裙摇了摇头。   玉罗刹凤眼微眯,却见那怀中美人突然消失不见,镜中徐徐映着她袅娜的背影:   “当然是很美很美的的裙子啊~”   她回眸轻笑。   玉罗刹微微扬眉,眼中闪过一丝兴味。   陆小凤那日与西门吹雪离开客栈后便先来了大光明境。   他装扮成普通教徒混在人群里。   “快把圣火拿到那边去。”   黑袍老人催促道。   陆小凤连忙低下头来跟着人群走。   眼中却暗自观察着周围地形。   这圣火一直由九十九路神魔殿铺到悬崖。据说今晚玉罗刹便会携阿裙从诛龙台而出前往天外天。   陆小凤曾想方设法打听,却也只知这诛龙台是教主玉罗刹常年闭关之地,其余竟是连三大护法也不甚知晓。   将圣火插在一旁,陆小凤眯了眯眼,却被旁边邪狐面具的黑袍人拉了把:“还不快走,难道你也想学几位长老夺罗刹牌。”   陆小凤心中一凛,见那面具人眼中尚有笑意,嘴上不由也笑道:“哪敢哪敢。”   “我就是想着那教主夫人据说是武林第一美人,就是不知道究竟有多美。”   戴着邪狐面具的男人嗤笑一声:“再美又怎样,在腹地里藏上两天还不是要死,天外天开启那一刻恐怕是她最美的时候了。”   他说到这儿眼中闪过一丝兴奋。   陆小凤眼神微沉,却是道:“快走快走。”   “要不一会儿大长老他们就要来了。”   那男人也想到这儿,面色微变,笑道:“你小子多少还聪明些,幸好没跟那些傻子一样跟着大长老。”   “虽说今夜那罗刹牌在夫人手中,但明日呢?今夜过后夫人便要入山腹了,那牌子嘴上说着能者居之,也只有大长老他们才会信了。”   这话中信息极大。   陆小凤心中暗惊,嘴上却道:“你的意思是?”   面具男人做了一个杀头的动作:“今晚教中怕是有大动作了。”   两人说着便匆匆离去了。   夜深了。   后山里,一道身影慢慢消失。   那面具男人虽说身份不高却也是教中老人,从四十年前创教时便在,自然比几年前才加入魔教的几位长老知道的多些。   以玉罗刹的武功,又怎会在短短几年内衰退至此。   陆小凤想到这儿,不由加快了脚步。   圣火从天境漫出。   悬崖空中竟凭空出现了两个人。   穿着黑色华服的男人手中牵着一个戴着面纱的美人。   众人都已跪拜在地。   他们难道真可以在空中行走?   陆小凤眼神微眯,看向悬崖上细线似的锁链。   那锁链几乎在云雾中隐没不见。可他即使带着旁边的美人却还是如履平地。这轻功已不止是可怕。   陆小凤心下一沉。   顷刻间两人便已落到了地面上。   那男人远远看着只见华服,可此刻竟似已化作了一团雾。连面目也瞧不清。   教中众人都已习以为常。   陆小凤随众跪在地上。   却听那黑雾笑道:“今日盛事,本座亦有话要说。”   他说到这儿时空气中刹时静了下来。   玉罗刹道:“我创教时曾言,谁能夺得罗刹牌谁就是下任教主。如今这誓言也该实现了。”   他话音刚落便见底下一阵喧嚣。   大长老几人互相交换了个眼神,笑道:“教主此言当真?”   “自然当真。”   那浓雾轻笑:“只是这教主只有一个……”   他话说到这儿,三人便已明白了。   大长老拱手道:“教主放心,自然是能者居之了。”   他慢慢站起身来看着满堂宾客,眼神阴鸷道:“孤松不才今日也想试试。”   陆小凤心中一叹,已明白了玉罗刹的意图。   他抛出罗刹牌来就是为了引得这些有不臣之心的人自相残杀。   场中一片混乱。   那浓雾静观着,陆小凤慢慢靠近悬崖边。一阵风吹来,吹起了那红衣美人面上面纱。   ‘不是阿裙!’ 第50章   吴裙确实不在大光明境, 她在午时便已被送往了昆仑山腹中。   那腹地之上有艘小船。   她穿着水红的裙子静静在船上坐着。   还有一夜,还有一夜这火浆就要迸发了。   这小船由寒铁铸成,中间不知加了什么材料。在火浆中竟也能撑两个时辰。   吴裙想起临走前玉罗刹的话来,慢慢勾起了唇角。   外面伐木堆积已经烧起来了, 腹地里也慢慢升起了烟气。逼仄的空间里连呼吸也变得有些困难。   那红衣美人静静闭着眼,伏在小船上竟像是睡着了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   船下的土地里传出了咕噜咕噜的声音。   那冰土已经快挡不住迸发的火浆了。   还差一个时辰便要到丑时。   大光明境上:   黑色华服男子微微眯眼看向昆仑山方向,表情有些漫不经心。   “教主,现在把夫人接出来还来得及。”   一个戴着面具的男人犹豫半晌道。   玉罗刹摇了摇头。   伸手抚摸着停在手上的大鹰, 笑道:“西门吹雪会去救她的。”   他语气淡淡的, 面具人顿时噤声。   玉罗刹虽然动心了, 但仍未改变主意。   他在等, 等一场好戏。   “毁他剑道。”   “阿裙,我可是很期待啊~”   那华服男子轻笑道。   十二红楼的秘密,他自然不可能放过。   夜已深了。   一方天台自月中升起。   那月亮里慢慢映出一道曼妙的背影来。   天台之下是熊熊烈火, 顷刻间就要将月亮湮没。   那美人竟似在火中起舞一般。   她确实是在火中起舞。   吴裙微微敛下眉眼来。那水红的裙摆宛如盛放的水仙一般蜿蜒而生。   素手轻扬间妙不可言。   “天外天!”   不知是谁惊叫了声。   众人慢慢抬眼,却已经呆住了。   那美人已至奔月,舞姿瑰丽异常。   叫人虽看不清面容,却仍神魂颠倒。   这镇上似霎时便已安静了下来。   金九龄叹了口气, 目光痴迷道:“此生能见此姑射,也算不枉此生。”   这话即便是老实和尚也不得不赞同。   花满楼看不见,却也能想到这令万人空巷的舞姿究竟有多美。   可他心中却想的更多些。   他只望那白衣剑客能更快些,救下那位姑娘。   西门吹雪来的有些迟了。   那火浆已将小船升了上去融成了天台。   吴裙低敛着眉目, 将水袖幽幽散开。   宛如惊鹊一般凌空而落, 那红衣似也化作了火焰, 瑰云破月而来。   华光艳丽,摄人心魄。   火浆马上就要覆灭天台了。   那美人水袖高扬,落下便会化作飞灰。   千钧一发之际,腰间却被一双手揽住。   山外众人只见那火焰徐徐而升,竟已升到了月头。那道婀娜曼妙的背影也已消失不见,不由心下黯然。   西门吹雪虽接住了吴裙,可却并未安全。   周围火浆都已漫了上来。   “师父。”   红衣美人目光微动。   那衣衫已被烈火烧的有些破损,连面上也沾了些灰尘,可却无损她的美貌。   甚至在这漫天大火中显得愈加动人。   吴裙目光盈盈的,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只是道:“师父快走吧。”   她伸手将那剑客向前推了把。   前面有方石台,相隔甚远,却是唯一未被火浆湮没的地方。   可吴裙却知道那石台看着坚稳,中体却是空的,若非轻功顶顶高明者,顷刻间便会随着石台陷落。这样的地方自然是只能站一个人的。   只要跃到那石台上,西门吹雪便有把握带着她一起原路返回。   小船距石台位置约有三十丈。   白衣剑客目光微沉:“一起走。”   他话音刚落便已动了。   一手揽住怀中人纵身向前。   西门吹雪的轻功确实很高。   可那石台是吴裙亲自打通,自然知道纵使是轻功高明如一苇渡江也是难以存立,更何况两个人呢。   在落到石台的一刻,西门吹雪便已察觉到了不对,面色微变。   那石台陡然从三分之一处开始摇落,只是瞬息间就要落入火浆中。   吴裙看了眼不远处崖门,眼中微动。却是主动挣脱了那剑客的手随着石台落下。   西门吹雪来时便被岩浆灼伤,一时不察竟被她当真脱手。正要伸手抓住却被一股力道推向入口崖壁。   那红衣美人看着远处,面上微微露出一丝笑意来。   水袖上已沾了火浆。   “师父。”   她又轻轻唤了声。   “你一定要记得我。”   她话音刚落,那红衣便滟滟欲燃,顷刻间便要融入火中。   这变故猝不及防。   西门吹雪伸手却只抓住了一抹红纱。   吴裙轻轻笑了笑,亲手斩断了衣袖。   她只回头看了他一眼,那目光竟让西门吹雪想起她初次拜师之时。   她听见他说:若你为祸武林,我定会亲手杀了你。   那目光很美,却似有无限失望与哀愁。   ‘你一定要记得我。’   他捏着剑的手上尽是鲜血。   顺着石壁一滴滴低落。   “阿裙。”   他从未当面这么唤过她,如今却自然唤出了。   西门吹雪看着手中只来得及抓住的一抹红绡,眼中墨色翻涌,最终却归于一片平寂。   外间那月影上似又浮现出了那道红色身影。   袅袅婀娜间似破月而来。   月已沉了下去。   从昆仑回来的人都道西门吹雪入魔了。   那被祭天的教主夫人便是他的女徒弟,当着他的面化作了飞灰。   他一人杀上魔教总坛,一夜之间屠了一千零四十三人。   魔教剩余两位护法尽死在其剑下。   可玉罗刹却始终没有出现。   昆仑山上:   天外天奇境已退,山上又恢复了冰雪之色。   披着黑色鹤麾的男人微微勾了勾唇角:“这样的死法倒是狠心,阿裙,那剑客道心已动。”   “你又在哪儿呢?”   玉罗刹自然知道吴裙不可能真的死在天外天。   他想到这儿,只觉心中微动。   男人啊,总是容易被求而不得所征服。   西门吹雪习剑已有十八载。   剑心从未蒙尘。   他手中的剑已挥了一千多次,每一次剑落,都有一条人命。   那白衣也已被鲜血染红。   陆小凤看在眼里。   “她尸骨还未寒。”   他只说了这一句。   西门吹雪眼神终于动了。   吴裙的墓立在万梅山庄。   是由管家张罗着立的。   那日来的人不多。   花满楼走时微微有些犹豫。最终还是将那些信给了那剑客。   那样一个年轻的生命凋谢,心中总是不忍。   那位裙姑娘想必也是希望他知道她的心意。   他想到那夜初次收到信时,不免有些怅然。   西门吹雪看着手中信封眼神微沉。   最终还是拆开了。   那信上字迹很工整。   是她习剑那几日写的,虽是闺中女子字体却剑意凛然。   这信是从三月前写起,正好是她拜师后的事。   西门吹雪目光微顿。   那最后一封信写了很久。   你如果爱慕你师父该怎么办?   那剑越冷了。   陆小凤也离开了。   他自从那件事后便沉默了下来。   一个人不知道钻到了哪里喝闷酒。   江湖中似又平静了下来。   那位疾愁剑如同昙花一现,惊鸿间便已不见。   她的死似是改变了很多,却又似什么都未改变。   西门吹雪每月都会出门一次。   他杀尽天下魔教教徒,便是为了逼出玉罗刹。   江湖传言说那女徒弟的墓,墓碑上刻的是西门吹雪之妻。   他终归还是在最后一刻动心了。   南海一艘画舫上:   宫九刚从岛上出来。   他是一个很神奇的人。   因为他原本是要去中原的,如今这船却来了南海。   这船上自然只有他一个人。   宫九眉头狠狠皱起,片刻却又松了下来。   因为他突然觉得去南海也不错。   天已暗了下来。   海面上波光粼粼。   宫九没有睡觉。   今夜的海面实在很美。   血色的水光映着天狼星,自月下竟浮出一个美人来。   那美人一身红衣艳的惊人。   就那样静静的浮在水面上。   托着她的却是一只海豚。   那海豚竟似有灵性般见了船只便停了下来。   吴裙醒来时是在一艘船上。   她身上红衣已被换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件镶了芙蓉的雪衫。   “是我给你换的衣服。”   她微微抬起头来。却见说话的是个穿着白衣的贵气公子。   他虽穿着白衣却与那些剑客完全不同。   那白衣在他身上更像是一种锦衣富贵的象征。   他瞧着那微微有些怔愣的美人眼中意味不明。   “多谢公子。”   吴裙轻轻敛下眉眼来。   她真是很美。   那身雪色芙蓉在熹光下滟滟婉转,乌发胭脂摄人心魄。   这样一个美人孤身流落在还没上难道不是很有趣儿?   宫九眼中闪过一丝兴味。   “姑娘要往何处去?”   他并未问她是谁,为何受伤,只是问她要往何处去。   吴裙长睫轻轻颤了颤:“江南。”   那白衣公子点了点头:“甚好。”   “那我们便去飞仙岛吧。”   这话实在莫名其妙。   吴裙却笑了:“也不错。”   她笑意清软,眼中却生了抹滟光,衬着唇上胭脂竟有些妖异。   宫九合了扇子:“姑娘可会用剑?”   他似只是随意一问。   吴裙望着海面朝阳微微勾了勾唇角:“大约是会一点。”   她手指细腻,连薄茧也无,这话换作任何一个人都是不信的。   可宫九却信了。   “我也会一点。”   他笑道。   那笑意很冷酷,却有一种说不出的魅力在。   船已到了飞仙岛。 第51章   飞仙岛靠海, 物产丰富。两人一下船便到了烟火气的码头。   老妪挑着一篓鲜虾往集市走。   这时节已快入冬,若是在中原定是没有那么新鲜的虾的。   可这里海产却正丰富着。   宫九闻着水腥味儿微微皱眉,他向来有洁癖,自是不喜这些的。   “公子可要食些?”   一旁卖蟹包的年轻人问。   吴裙一下船便戴上了兜帽, 雪色芙蓉顺着乌发婉转而下,遮住了大半面容。   可露出纤弱的下颌,却宛如冰雪一般,在光下让人心悸不已。   那年轻人问的是宫九, 可眼神却一直瞟着那位身姿姝丽的少女。   直到两人走出丈远才回过神来, 手中拿着凉了的包子依依不舍的放了回去。   白云城中虽有江湖人士, 更多却是普通百姓。   这两人白衣胜雪, 俱是贵气难言,这一路走过竟也惹了不少人围观。   宫九并未说去哪,吴裙也不问。   两人已走过了大半个城。   男人手中折扇微合。   这白云城最大的成衣铺在城东, 可里面最受欢迎的却是珠宝。这铺子是前朝宫中专做点翠的师傅开的。往年也有不少人慕名而来。   两人进去后便直接上了二楼。   许是见吴裙有些好奇,宫九挑眉道:“这衣服是雪缎芙蓉衣,珠翠自然也不能差了。”   吴裙醒来时发饰都已被火浆融化,一头乌发披散着, 虽是姝丽可他却总觉差了点什么。   像他那样的人,自然不能容忍一点瑕疵。   上了二楼便见其中坐着一个穿着宫装的老妇人。   那妇人当然听见了楼梯口的脚步声,可她却并未抬起头来。   “老身一月只做一件,公子来晚了。”   她客气道。   宫九并未多言, 只是将手中的令牌扔在了桌上。   那老妪拿起令牌端详了半天, 看见其中太平王府的印章后面色微变。   “老妇眼拙, 还望公子见谅。”   吴裙微微勾了勾唇角:“你是王府世子?”   她望向那眉目贵气的男人。   宫九道:“我难道不像?”   他唇很薄,抿成一条线时便显得有些冷酷。   吴裙摇了摇头:“不,很像。”   她说到这儿便不说了。   趴在窗边静静等着。   宫九伸手将一块冰翡扔在了桌上。   那冰翡价值千金,便是宫中贵人也求而不得,如今却被随意扔在了桌上。   老妪犹豫半晌,还是问:“公子要什么花样的?”   宫九淡淡道:“芙蓉点山。”   老妪心下已有了计较。   这雕翠费时极长。   楼上一时静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喧闹声传来。   却楼下一位锦衣公子。他怀中正搂着怡红院的花魁,和卖布的姑娘争执着。   这公子身份尊贵,白云城中竟是人人识得。   吴裙瞧了半天却也看明白了。   原是那花魁看上了件衣服,却是人家早已订好的。此刻正在那哭闹。   “真丑。”   她叹了口气。   不知是在说那引起争执的裙子丑,还是说那梨花带雨的花魁丑。   那芙蓉点山终于好了,宫九挑眉接过来也算满意。   往桌上扔了张银票。   吴裙长发披散着,这点翠却是不好戴。   老妇人见状,朝底下卖布的姑娘唤了声。她先前一心雕了点翠,自是不知底下已经闹了起来。此刻这一唤倒是让人有些为难。   阿常有些犹豫,却见那锦衣公子冷笑:“不知哪位好大的面子。”   宫九淡淡合了扇子:“阿裙可知是哪条疯狗在乱叫?”   吴裙轻轻笑了笑:“像是从楼下传来的。”   “或许丢根肉骨头便好了。”   她声音清软,南王世子不由眯了眯眼,可当听清那话中一唱一和的意思时面色顿时覆了层寒霜。   他朝身边一直随侍着的黑衣人使了个眼色,冷笑道:“既然二位要这卖布女,本世子却也不夺人所好,这就替二位送上来。”   他话音刚落阿常便被那黑衣人扭送上楼。   南王世子冷冷看着楼上,只等着那口出狂言的两人跪地求饶。   那黑衣人腰间别着一根滚龙榜来,若是放在中原定是有人认得出来。那男人正是关中联营镖局的总镖头“云里神龙”马行空。当年也曾是位好汉,如今却不知为何竟做了这南王世子身边啃食的狗。   马行空上楼后便放开了阿常。转头看向楼上另外两人。   那穿着雪衣的女子始终背对着梯口坐着,幽幽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而另一边却是一个合着折扇的男人。   那男人也在看着他,只是那目光中的笑意却让人不寒而栗。   “得罪了。”   马行空冷声道。   他话音刚落便出手了,那条滚龙棒直戳双目。   阿常惊叫一声。   那带着血刺的兵器已到了面前。   那穿着白衣的贵公子终于动了。   他只是微微抬了抬手,那扇子便已飞了出去。正好插在了黑衣男人的喉咙上。   “你。”   马行空喉间嘶了声,刹时喷出血来。   他至死也没想到这看似玩世不恭的白衣公子,武功竟如此之高。   宫九啧叹了声,不由有些可惜那柄扇子。   见那布衣女还愣着,老妇人轻咳一声:“还不去替姑娘挽发。”   阿常这才回过神来。   她自小长在白云城,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子,自然未曾见过这等血腥场面。一时之间竟有些反应不过来。经阿嬷提醒才骤时惊醒,慢慢往那窗边美人身边走去。   “你叫什么名字?”   突听那美人问。   那声音宛若碎雪之声,让人不由心间一舒。   她低声道:“阿常。”   吴裙轻笑了声慢慢转过身来:“你会梳什么髻?”   阿常正准备回话可当看见那人容色时声音却似哑了般。   她平生最拿手便是梳髻之法,可此刻见了这美人却有些踌躇。什么样的发髻才能配上她呢?   “飞天髻吧。”   宫九突然道。   “飞天么?”   “也不错。”   吴裙微微勾了勾唇角:“你可要快些啊,我实在有些无聊了。”   阿常应了声,拿起了梳子。   她手微微有些颤,脸也红的滴血。   吴裙微眯着眼,似有烟雾缭绕。   南王世子在楼下等了半天,却始终不见马行空下来。   不由有些奇怪。   他自然是想不到马行空已悄无声息的死了。   “世子?”   花魁柳衣柔柔地靠在他伸手,神色有些委屈。   南王世子面色已冷了下来。甩开美人的手便要上楼。   他武功不弱,又拜了南海剑仙为师,自然矜傲。   那楼梯上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阿常微微敛下眼来,将芙蓉点山映入了发髻中。   飞天髻本就高华,此刻衬了那点点冰雪芙蓉珠竟是宛若月台姑射。   南王世子已上了楼。   他先是看见了地上躺着的马行空,面色不由一变。   “你在看他吗?他死了。”   一道温软女声在耳边响起。   这女声很好听,可更令他惊讶的是以他的武功竟完全未能察觉到她的到来。   吴裙面带笑意看着那锦衣公子。   他长的不差面相也可算作英俊,只是常年纵欲显得有些虚浮。   南王世子心中警惕。   可当他抬起头来却已呆住了。   只因那说话的女人实在太美。   那是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美,你见了她便只想到那昆仑山上冰雪拂袖的姑射仙人。可那仙人又少了她半分清艳,她笑起来便宛如芙蓉雪色映了胭脂,煞是摄人。   他指尖动了动,却是道:“小生方才鲁莽了,还望姑娘见谅。”   他说话时双目一眨也不眨地盯着那美人。生怕她化作一缕雪烟飘走。   吴裙勾了勾唇角,似有些好奇:“我听他们叫你做世子?”   锦衣公子傲然道:“家父乃当今南王。”   他怕这美人不知朝廷中事,又补充了句:“这白云城城主便是小生师父。”   吴裙点了点头:“那你剑法一定很厉害了?”   她轻轻望着他,眼中恍若昆仑映雪。   男人道:“剑仙所授,自然不敢蹉磨。”   他虽作谦逊语气,眼神却十分高傲。   吴裙轻笑了笑:“我不信。”   “除非你能打过那位公子。”   她说的自然是宫九,南王世子这才注意到方才楼下出声的男人。   宫九叹了口气:“阿裙可是在为难我了。”   “我今日若杀了他,明日我们说不得就要逃命了。”   他这样说着,面色却饶有兴趣。   南王世子声音顿时冷了下来。   “休以为你杀了马行空便可如此放肆。”   宫九摇了摇头:“我不仅会杀了马行空,我还会杀了你。”   他面上笑意让人心头一寒。   南王世子心中已有些不好的预感,可却仍强撑着。这男人即使武功比他高,可这是在白云城,他倒不信他真敢动手。   吴裙看着宫九轻笑:“你莫不是忘了这位公子的师父可是大名鼎鼎的南海剑仙。”   宫九微微皱眉,却是温柔道:“那阿裙说怎么办?”   “那不若就废只手吧。”   她语气温软的轻描淡写,却让人感到寒意自脚底升起。   宫九也笑了。   他笑时便动手了。   对面拿着剑的人也动了。   他看了眼身旁美人,心中一横竟是向她出了手。   只要制住这绝色美人,他就不信那男人还不束手就擒。   可他却料想错了。   那美人突然勾了勾唇角。   “真不听话。”   南王世子灵台一震,手中剑竟已脱落。   那白玉指尖轻点在他手腕上,似蛇般缠绕过而下。原本握在他手中的剑被雪色雕成的手握着,竟从肩头齐齐斩下。   宫九眼中兴味不已:“这一剑不错。”   吴裙缓缓收了手:“我听说天外飞仙也不错。”   她说到这儿时轻轻笑了笑:“你师父定然比你强多了。”   可地上男人却已因疼痛昏了过去。   宫九摇了摇头。   楼下侍卫只听扑通一声,抬眼便见半截手臂连着昏死的男人从二楼被扔了下来。   穿着白衣的贵公子漫不经心道:“送你家世子回去吧。” 第52章   城主府:   叶孤城微微皱眉, 面色清冷的放下手中书信。这信本是半年前便欲寄出去的。可却因些杂事一直耽搁至此。   白衣雍冷的剑客指尖轻点在信封上,想到江湖中近日关于万梅山庄的传言,犹豫半晌,却是将那信付于了案几边的烛台上。   此时已入夜里, 本应是夜深人静,树悄鸦息的时候,可城主府却有一人未睡。   窗外寒月洒在庭院里。   白衣剑客束冠而行,沿着积霜往房间走去。   南王世子遇刺断了一臂, 所有计划都得中止了。他们本是打着狸猫换太子的主意, 如今这狸猫缺了一爪, 自然也装不成太子了。   叶孤城想到今日南王世子回来时那伤口处森寒剑意, 目光微冷。   那伤口整齐切合并未给人反抗之机,定也是位使剑的高手。叶孤城心中已闪过一个个人名,却始终与那一剑未曾吻合。   书房离庭院不远, 叶孤城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因为他看见了花瓣,雪色的叶子顺着月光蜿蜒而下,竟是蔓到了树上。   他不喜香粉之物,所以这城主府中除了萝藤便再无花卉, 可如今这院中竟多了花叶,铺洒了满地。   那叶子像芙蓉,又更像水仙,倒是一番美景。   “花好月圆, 正是清赏之时, 城主原也有雅兴。”   一道声音自树上幽幽传来。   那声音很动人, 宛若昆仑碎雪之声,让人不由心下微舒。   可叶孤城却缓缓皱起了眉,因为任谁被突然出现在自家庭院的人邀请赏月都会皱眉。   或许那人应该庆幸他此刻还未拔剑。   叶孤城淡淡道:“阁下不请自来所为何事?”   他的语气很冷,那树上人却不在意。   她只兀自坐在树梢上轻晃着脚腕。   清脆的铃铛声在霜月下响着。   “我来找一双鞋子。”   她说着又笑了笑,声音娇软道:“我听说这白云城中最好的绣娘在城主府。”   叶孤城微微皱眉。   那树上人确实未穿鞋子,雪色的腕儿轻轻晃动着,在月色下仿若凝了玉脂,美的惊人。   吴裙慢慢回过头来:“城主可愿借妾身一双?”   她确实是个美人。   纵使叶孤城于美色并不上心却也不得不承认。   可他却并未被那勾魂摄魄的面容吸引。他看向了那双把玩着雪叶的手。   那手很白,也很纤细。孱弱的指节像是扣在男人心上一般让人忍不住怜惜。可叶孤城却有种莫名地直觉――那是一双拿剑的手。   至少,那双手并不会像她的面容一样无害。   “姑娘不应该这时来。”   叶孤城淡淡道。   他头戴高鹤羽冠,虽是剑客,却有孤枭雍然袖冷之色,那双目中寒星凛凛果如天外飞仙。这样风姿高彻之人着实少见。   吴裙叹了口气。   “城主可知怜香惜玉一词?”   她话中幽幽,碎雪之声刚起却宛如清鹤一般跃下树梢。   叶孤城只觉嗅到一阵冷冷水仙香气,那白色鹤麾下却已多了一人。   白云城四季如春,这时节自然是不用加衣的,可叶孤城却披着冷鹤羽麾,那唇上宛若覆了一层冰雪。   “城主受伤了。”   那芙蓉美人轻轻笑了笑。   她自然是猜到了。   叶孤城也未否认。   他只是淡淡道:“我虽受了伤,可手中的剑却也不慢。”   他说这话时眼中已有寒意。   可那美人却像是未听到一般。   她脚上未着鞋履,那朱红的丹蔻轻踏在垂下的鹤麾上,映着清辉月色,越发摄人。   “城主要拔剑?”   她微微敛下眼来,小扇般的睫羽如霜雪轻落。   那玉色指尖轻轻按在鹤麾剑客握剑的手上。   叶孤城目光微沉:“这话或许你不该再问。”   他唇角似带了丝笑意,可那笑意很冷。   那剑已出手了。   那或许只是普通的一剑,可却是很快的一剑。   在月色下寒意茫茫。   沉夜中只听一声轻叹,那美人被剑意逼的已退了很远。   可她面上并无慌张之色,那双孱弱的手轻轻握上剑仞:“你要像我砍了世子一样砍了我?”   她虽是软语乞怜之色,可眼中却仍是笑意盈盈。   “是你。”   那寒衣剑客终于停了剑。   他目光沉沉,此刻竟有些危险。   吴裙侧身轻轻将唇瓣印在剑锋上,棠梨胭脂在寒刃上落下一抹朱色来:“我只是砍了他一条手臂。”   “他说他剑法很好,可我看啊,却不如城主百中之一。”   她看着挨在脖颈上的剑尖,意有所指。   叶孤城冷冷皱眉:“你确实不错。”   他不知是在说她断了南王世子臂膀一事,还是说她今夜竟敢光明正大来城主府。   那雪衣美人轻笑着摇了摇头:“阿裙只是想找一双鞋罢了。”   月已掩入乌云之中,看着像是要变天。   狂风吹动着院中草木,那积霜雪叶拂了满袖。   吴裙轻叹了口气,踏在鹤麾上的丹蔻微动,待沉风过后,人已消失不见。   庭院中似还能听到清鸣之声,只余那腕间银铃铛静静留在羽衣之上微动。   叶孤城微微眯了眯眼,却已收了剑。   这城主府中刹时空寂了下来。   天渐渐亮了。   渔民挑着新捞的海食往集市里走。   天香楼二楼。   吴裙看着楼下饶有兴趣:“他卖的是什么?”   一旁立着的老板脸上立马堆了笑:“这是渔民家自制的虾蜜,外面裹了曾蜜饯,也是不错。”   吴裙点了点头,便见一旁坐的白衣公子朝楼下扔了锭银子。   老板立刻会意:“二位稍等,我马上去催催。”   他走时忍不住看了眼那靠在窗边幽幽坐着的美人,心中竟有些不舍。   宫九摇着扇子的手微顿。   “你爱食甜?”   他说话时皱着眉,显然对那蜜饯没什么兴趣。   吴裙点了点头:“春日里酿的蜜这时间做来想必也不错。”   她眼尾轻舒着,似想到了那蜜中甜意,竟带了似粉棠色,瞧着煞是动人。   宫九看了两眼,又将目光放到了手中信上。   这信自然不是他的。   昨夜趁着阿裙拖住叶孤城,他便潜入了那人书房暗室中偷出了这个。   南王与白云城暗中的交易啊。   他想到那断了手的世子,笑得幸灾乐祸。   “阿裙,我们恐怕要逃命了。”   他话中虽这样说着,可面上却有些兴奋。   虾蜜中途便已上了。   那雪衣美人微微舔了舔唇角:“你又干了什么事啦?”   宫九笑着将信递了过去:“未曾想这城主府中竟有如此大秘密。”   吴裙也看见了,轻轻笑了笑:“倒是打的好主意。”   两人这里一言一语,却不知城主府已掀起了轩然大波。   叶孤城看着空空如也的暗阁,微微眯了眯眼。   这里面共有九封信,俱是他与南王来往所书,如今却全已不见。那信中所谋甚多,若是被交与朝廷……   他想到这儿眼中微冷。   昨夜看来是有人专门拖着他了,那人真正目的却是这九封密信。   “叶三,去查查那女人来历。”   叶孤城叩着桌面淡淡道。   暗处一道声音应了声,很快消失不见。   正这时,门外轻轻敲了两声。   “何事?”   鹤麾羽冠男人低声问。   管家微微有些犹豫:“南王世子醒了。”   叶孤城森寒指尖微动:“知道了。”   虽这世子已无用,可毕竟与南王曾有言在先,自然是得去看看的。   那原本嚣张的世子此时面色蜡黄的躺在床上,肩膀处还往外渗着血。   他听着门外的脚步声眼珠微微转了转。   “师父来了。”   他涩声道。   叶孤城点了点头:“可知伤你之人是谁?”   南王世子眼中闪过一丝戾色。   “一个穿着白衣长相极美的女人。”   他低声道。   叶孤城想到昨晚那赤足美人,心中已有了计较。   空气中一时沉默了下来。   侍女将药碗端过来,亲手喂着他喝下去。她身上有股柔柔的香味,闻着倒是好闻。往常这女人挨这么近他向来是来者不拒,可今日喂药时却突然打发雷霆。   一把就将那药碗打翻在地。   侍女脸色刹时就变了,颤着身子跪在了地上。   她长的柔弱这姿态本应叫人怜惜。   世子皱了皱眉,突然冷笑:“来人,将这贱人拉下去。”   那美貌侍女还未反应过来自己哪里做错了便被拖了走。   一旁管家暗自皱了皱眉:平日里倒也罢了,如今那世子刚断了一臂,正是心中暴戾之时,这女婢偏还不识相起了别的心思,如今也是活该。   南王世子处置了婢女才转过身来,对着那白衣剑客苦笑:“师父见笑了。”   叶孤城微微敛目,冷声道:“你好生休养,白云城会给南王府一个交代。”   他此番来只是探望,这时便也要走了。   南王世子微微眯了眯眼,在那剑客快要出门时突然道:“师父若捉住了那女人可否交给我?”   “徒儿想亲自处理。”   叶孤城脚步微微顿了顿,也未说答不答应。只是道:“去给世子再热碗药。”   管家应了声。   待两人离去后,南王世子面色陡然阴沉了下来。   一脚便踹开了旁边侯着的女婢。   “好个叶孤城!”   男人冷笑道。   天色渐渐淡了下来。   “你说他会亲自来吗?”   雪衣美人趴在窗口幽幽问。   摇着折扇的公子轻笑:“也许呢。”   他目光漫不经心,吴裙也笑了。   她微微眯了眯眼:“真想知道天外飞仙和一剑西来哪个更厉害些啊~”   斜阳残照在那砌雪眉目上,竟似袅袅玉色生烟。   宫九看了眼天色,微微勾了勾唇角:“会知道的。”   码头边却是已经封城了。   叶孤城看着手中银铃目光微冷。 第53章   那九封信重要至极, 叶孤城自然不可能让其流落在外。   吴裙和宫九住的客栈里早已被暗中包围。   不知何时已下起了雨,滴滴打落在窗扉上。那卷帘半张着,映着楼下的风景。   沿海城镇多雨,生活在此的居民自然也习惯了。那毛毛雨丝并未影响生意, 楼下卖糖人的摊主轻声吆喝着。   “糖人嘞,刚捏出来,五文钱一个。”   他边喊眼珠边四周转着,期望那些携了丫鬟出行的小姐们能瞧上一眼。   他的眼睛望到楼上时却突然顿住了, 那握在手中的糖人捏化了也不知。   他看见了什么?   云鬓芙蓉冰雪色, 这世上竟真有如此美人。   她只是轻侧着身子幽幽望着楼下, 那雨丝与水仙都已成了陪衬。   阿五心中突然想到, 她只要看上我一眼。   她只要看上我一眼,便纵要我去死也是愿意的。   这街上少了吆喝声也变得静静地。   行人渐渐少了起来。   那雨丝落在长睫上,微微轻颤着雾气。   吴裙轻叹了口气:“他们在等谁?”   她说的自然是暗处那些持着兵器却始终不动的人。   宫九微微眯了眯眼:“他们或许在等一道命令, 就像狗在等主人一样。”   他说的好玩,那雪衣美人轻轻笑了笑:“可惜他们不会叫,若他们叫一叫,主人说不定会来的更快些。”   两人正说着便见那雨巷尽头突然出现一顶轿子来。   那轿子无风而动, 从下慢慢走出一个白衣鹤麾的男人。   那男人羽冠星束,端是寒目冷峻相貌。   可最引人注明的却是他手中的剑。   那是一把绝世剑客的剑。   叶孤城也看向了楼上。   这巷子里似乎已经没有别人了。   天色昏沉黯淡。   那细雨落在剑仞上,顺着剑锋缓缓滑落。   楼上白衣贵公子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在房檐上最后一滴雨落下时那杯子突然脱手而出。   旁人尚未反应过来便已携着森森杀意破空而去, 杯子在靠近的一刻突然碎成无数暗片, 从四面八方来袭。   雨中披着鹤麾的剑客面色不变。   他慢慢抬起剑鞘, 便似有剑意寒射外放,那碎杯尚未近身便已被打落在了墙角处。   这一场较量两人都只用了三分力度,却已叫人眼花缭乱。   “雨夜至此,城主不妨上楼一叙。”   那贵气公子轻笑。   他眼中漫不经心,却暗藏了一丝杀意。   叶孤城淡淡地看了楼上一眼,一招纵踏云梯便已立在了高处。   那鹤麾上沾了些雨雾,沿着衣衫缓缓滴落。   他就站在楼栏处。   吴裙轻声笑了笑:“暗处的人难道还不准备出来么?”   她说的自然是些四面八方的小老鼠。   叶孤城淡淡道:“我既来了,他们便不用出来了。”   他面色并无高傲,这话却也说的天经地义。   只因这人是叶孤城。   宫九冷笑:“我听说这世上无人接得住城主那一式天外飞仙?”   那披着鹤麾的剑客微微抬眼:“你可一试。”   宫九冷冷勾了勾唇角:“正有此意。”   他话音刚落便突然动了。   宫九也会用剑,他的剑是一把软剑。   那剑自扇中缓缓抽出。   叶孤城眼睛微亮。   这世上能将软剑使好的人不多,可宫九却是个例外。   有人曾用天才来形容他,因为他比这世上最聪明的人还多了颗心脏。   他的剑已逼到了眼前。   银丝软锋慢慢逼上喉咙。   叶孤城的剑也动了。   他的剑很快,像是天边一抹云凌然而下。   带着森森杀意。   这两人的较量实在精彩。   吴裙眼眸微动,静静地看着。   叶孤城的剑与西门吹雪相似,可细看却又不同。   西门吹雪的剑是最纯粹的“诚”剑,而叶孤城的剑却带着雍然贵冷之气,像天边的白云,飘忽又令人捉摸不定。   剑光难分难舍,楼栏上只见两道白色身影交肆而动。   天已暗了下来,窗外雨还下着。   叶孤城微微眯了眯眼:“信在哪儿?”   他的剑抵在那贵公子的脖子上,微微滑出一道血痕。   宫九眼中闪过一丝兴奋之色。   他或许并未输,他只是不是真正的剑客而已。   叶孤城手中的剑又向前了一寸。   宫九摇头道:“信不在我这儿。”   羽麾剑客微微皱眉。   却见一柄剑斜斜插了过来,竟阻断了那剑芒。   那剑很美,剑柄处六颗宝石在阴暗的天色中滑出一道清光。   可最美的却是那剑中芳华,宛若瑰云破月,氤氲间寒气摄人。   那一剑的主人却是一旁静立不语的雪衣美人。   吴裙轻轻摇了摇铃铛,笑道:“城主好生吓人。”   她笑意天真,让人听了怜惜不已。   “你果然会用剑。”   叶孤城淡淡道。   吴裙持剑的手未动,那纤细的雪腕儿上落了些雾气。看着更加孱弱了。   “城主不是早就知道。”   她并未否认,只是眨眼笑道。   披着鹤麾的男人面上依旧覆了层寒意,可他却笑了。   那薄薄的唇角慢慢勾起,像是锋冷的剑仞一般:“你与西门吹雪是什么关系?”   他已认出了那一剑。   剑客的剑本就是这世上最好辨认的东西。   吴裙轻叹了口气:“城主又何必明知故问呢?”   他既调查过她,心中想必也已有些猜测了。   叶孤城微微眯了眯眼:“昆仑假死,姑娘倒是好手段。”   他语气淡淡竟听不出含义来。   雪衣美人眉头轻蹙:“若非这样,又怎能体会无情道真意呢。”   她笑意盈盈,那原本停滞的道境却是已经突破了。   无情道,自是逆水行舟,斩心断情啊。   叶孤城目光意味不明,良久却是慢慢收了剑。   天已暗了下去。   塞北万梅山庄内:   西门吹雪皱眉拆开手中信封:   玉罗刹欲前往南海。   那信在指尖化作飞灰,白衣剑客目光越发冷了。 第54章   天蒙蒙将亮, 城主府中突然多了一位姑娘。   那姑娘不仅和城主一起从海边回来。   而且还是由城主亲自抱的。   叶孤城向来不近女色,连管家都在猜测这姑娘到底是何身份,竟由得城主抱回自己寝院。   吴裙轻叹了口气,微微晃动着脚腕上的银铃铛。   她生的冰雪颜色, 自是做什么都动人无比。   可那鹤麾剑客目光依旧淡淡的。   仿佛怀中的温香软玉还不如那手中冷锋。   “城主第一次抱女人?”   那面若芙蓉的美人轻轻笑了笑。   她清软的下颌抵在那羽衣之上,靠着剑客的肩看着后面的景色。   这城主府她前夜也来过,不过那时是自己来,如今却是被主人家抱着来。意义自然不一样。   叶孤城并未答话。   他的手却很稳。   即使那美人并不安静。   那双握剑的手握着那纤细的腰肢, 竟有种香艳之感。   吴裙颇为无趣儿的叹了口气:“我手中有四封信, 城主陪我一天, 便多一封信。”   “这世上不知有多少男人梦寐以求, 城主可真不知怜香惜玉。”   她说了很多。   叶孤城微微皱眉,却是问:“宫九去哪儿了?”   昨夜不惜主动暴露身份使出那一剑助宫九脱困,如今却又缠上他, 若是心中没有图谋,他必是不信的。   “九哥啊,他去帮我拦了一位老冤家。”   那雪衣美人轻绕着耳边碎发,柔声道:   “此番还要多谢城主款待。”   白衣剑客雍然冷笑:“四日之后, 我会杀了你。”   他语气很冷,吴裙却不怕。   她只是轻轻笑了笑:“可城主这四日之内却也不得不保护我。”   “要知道啊,杀我的人可是很多呢。”   她说话间微吐了口气,软软在那剑客肩上轻蹭着。眼中竟有丝笑意。   “啪”的一声。   却是路过端着盘子的侍女手间不小心滑了。   她不知是看到了那勾魂摄魄的妖精还是震惊于城主与那女人亲密交颈之态。   吴裙微微抬眼看着她, 轻轻笑了笑。   她自是极美的, 这一路走过竟不知有多少人已看痴了去。   可唯独那鹤麾剑客, 神色越发冷了。   南海:   一艘船静静飘在海面上。   那船上有个穿着黑色锦袍的男人。那男人不过三十来岁,周身气势却迫人不已。正是玉罗刹。   他身旁还有一个人,正躺在甲板上喝酒。   “杀人不过头点地,玉教主何不干脆一点。”   他虽喝着酒,面色却淡淡的,细看眼中还有丝杀意。   三日前他与西门吹雪得知玉罗刹踪迹便立刻赶来。他身在江南,自然要更快些,却不知那玉罗刹正好在码头等他。   他是故意引他们来的。   陆小凤想到尚未到南海的西门吹雪,目光微冷。   玉罗刹轻笑:“你以为我要杀你?”   他目光沉沉看着海面,嘴角笑意意味不明。   陆小凤抱着酒坛的手顿了顿:“难不成玉教主还要带陆某来赏春。”   玉罗刹叹了口气:“你死之前或许还要谢谢我。”   陆小凤冷笑着刚要讽刺,却在听到他下一句话时骤然停了下来。   “她没死。”   玉罗刹淡淡道。   他说的是谁?   陆小凤手中微僵,又若无其事的继续喝酒:“西门吹雪亲眼所见阿裙掉入了岩浆之中,难不成玉教主要告诉陆某西门吹雪在说谎?”   玉罗刹也倒了杯酒。   “这世人总是容易被眼睛所欺骗。”   他喝了口酒,将手中画卷扔了过去。   陆小凤半信半疑的接过展开。   上面却是一个穿着雪色芙蓉衣的美人和一位拿着折扇的贵公子。   两人姿态煞是亲密,那美人竟和阿裙有十成相似。   陆小凤慢慢抬眼:“这是怎么回事?”   玉罗刹轻笑着望着海面上舒展的鸥鹭:“以陆小凤的聪明,难道还要自欺欺人?”   那青衣男人颓然瘫在甲板上。   “她为何要这么做?”   玉罗刹自然知道十二红楼之事,可他只是道:“她从一开始便是打着以情入道的主意啊。”   陆小凤苦笑着遮住眼,只觉这海滩上的光着实刺眼了些。   以情入道,原是为了成就无情之剑。   拜西门吹雪为师,昆仑身死,他竟不知这何真何假。   ‘阿裙啊阿裙,你究竟骗了我们多少?’   玉罗刹看着眸光暗沉的男人,冷冷勾了勾唇角。   放纵了这些日子,那金丝雀儿的翅膀也该折下来了,谁让她那么不听话呢。   玉罗刹想着那人这些日子的风流韵事,眼中闪过一丝杀意。   夜半悬月,却有人始终未曾安睡。   披着羽麾的剑客独坐在月下。   他轻轻擦拭着手中的剑,不知在想什么。   他想起了白日里时那雪衣美人的话:“城主心不诚。”   她说这话时笑得漫不经心,叶孤城眸光微暗。   一个剑客若是心不诚,那剑便会慢。剑道一途,最忌便是如此。   他想起月前因强行突破而引发的心魔来,微微垂眼。   却见面前多了一杯酒。   那执着酒杯的手很美,白皙纤弱的指节几乎不像一位剑客。   “城主深夜不寐,想来是有忧事了。”   那雪衣美人轻笑着坐在了一旁。   她一手执着酒,一手撑着头看着他。   叶孤城微微皱眉:“你与西门吹雪相处时便是如此?”   吴裙“噗嗤”一声竟笑了出来:“城主也会好奇?”   她此时笑意肆然,眼中星光点点,竟比白日里更加动人。   叶孤城摇头冷声道:“剑客不应该喝酒。”   他看着已喝了两杯的雪衣美人目光有些不赞同。   却见那美人也摇了摇头,轻笑道:“那是二流剑客。”   她长睫轻合,微微仰起下颌,那眼尾处的胭脂在月色下恍若芙蓉轻展,让人恨不得化作她手中把玩的酒杯来。   “世人都道喝酒误事,不过是借口罢了,若是心中只有剑,又何须解愁来麻痹呢,向来都是酒不醉人人自醉的。”   她话音刚落叼着酒杯又喝了口,似在印证自己的话般。   叶孤城瞧着,却突然笑道:   “我倒是有些相信你说的了。”   他很少笑,连这笑意也是一闪而逝。   可那如寒星的双目却是慢慢平和了下来。   他静静地看着那雪衣美人喝酒,空气中一时沉默了下来。两人谁都没有再说话。可竟也有种难言的默契在。   天渐渐亮了。   那美人的酒终于也喝完了。   她果真也没有醉。   “你曾说有人要杀你?”   叶孤城突然淡淡问。   他既要护她四日,自然要知己知彼些。   吴裙轻叹了口气:“城主不信?”   叶孤城微微摇头:“这世上能杀你的人不多。”   吴裙幽幽抚袖:“城主也说是不多,可见却还是有的。”   她见叶孤城有些疑惑,轻笑道:“玉罗刹算不算?”   她眼中波光流转,倒让那羽麾剑客想起当日这江湖中的传言来,面色不由有些古怪:“情债?”   吴裙摇了摇杯中余酒淡淡道:“互相利用罢了。”   “他为雄图霸业,而我――”   她说到这儿轻轻笑了:“城主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她语气漫不经心,似过往种种深情都与她无关一般。   “无情道。”   白衣剑客目光若有所思,他已半步道境,如今也只差了一分契机。   月色已没入云端。   那雪衣美人轻笑:“先入情方得无情。”   “城主可要尝尝这相思滋味?”   她离得很近。   似有冷冷水仙香气萦入怀中。   叶孤城只觉唇上温软摩挲,眸光微暗,握着那纤弱腰肢的手不由紧了紧。   顷刻间便已反客为主:   “这种事情还是男人来做的好。”   船已靠岸了。   可那岸上却已站了一个人。   陆小凤面色不由有些古怪。   因为那人竟是画上与阿裙在一起的男人。   宫九慢慢合了折扇,他的目光很冷酷:“你便是玉罗刹?”   他在跟谁说话?   陆小凤摸了摸嘴角胡子:“我旁边那位才是……”   他话未说完便已顿住了。   因为他旁边已没有了人。   那黑袍男子竟像是烟雾一般早已散去。陆小凤不由倒抽了口气。这样的功力已实在闻所未闻。   “你不是玉罗刹?”   宫九微微眯了眯眼。   陆小凤道:“我若是玉罗刹,现在便已经出手了。”   他的语气也有些冷。   因为那幅画始终像一根刺一般梗在心口。   他与阿裙是什么关系?   宫九冷笑道:“你现在出手也不晚。”   他话音刚落便已动了。   那折扇步步如刀,顷刻间直逼性命。   陆小凤也动了。   两人一时间打的难分难舍。   天暗了下来。   白云城中黑袍男子勾了勾唇角,目光微冷。   “阿裙,秘密藏的久了,是会让人没有耐心的。” 第55章   玉罗刹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于是他给了她三个月时间。   可现在他却有些后悔了。   因为有些鸟儿一旦放的高了, 心也会大些,何况那美人生就一副反骨,向来漫不经心。   白云城中昨夜下了些微雨,此刻青阶石路上愈加显的翠碧。   侍女们撑着油纸伞小心行走着。   阿凝手中端着盅甜汤。   那甜汤是小厨房新熬的, 透过瓷盖儿还冒着热气。   她走的很快,步伐却很稳,不多时便已到了院中。   “姑娘。”   阿凝轻轻敲了敲房门。   “进来吧。”   房内隔会儿慢慢传出一道温柔的女声来。   那声音如沉香烟隽,煞是好听。   阿凝脸微微红了红, 慢慢进了房内。   她将甜汤摆放在了桌上:“这汤中城主特意交代加了雪莲, 姑娘趁热喝吧。”   她说话时始终低着头, 不敢看那美人一眼。   吴裙赤脚踏在雪绒毯上, 悠悠走到了桌边。   白玉指尖轻轻揭起汤盅嗅了口。   “这汤里还有什么?”   她似只是随意一问。   阿凝微微抬眼偷看了眼那芙蓉雪面的美人,小声道:“还有梨糖水,听说姑娘嗜甜。”   她说到这儿脸已红的不像话。   吴裙轻抿了口那甜汤, 却是缓缓蹙起了眉:“撤下去吧。”   阿凝面色刹时惨白:“姑娘?”   吴裙微叹了口气:“我何时说我嗜甜了?”   她眼眸轻抬,那眼尾处的胭脂潋滟动人,可那语气却端是无情。   阿凝指尖颤了颤,只得端了汤盅下去。临走前又回头看一了一眼那勾魂摄魄的美人, 只觉心中又苦又涩。   那女婢已经出去了。   雪衣美人百无聊赖的轻剪着桌边红烛。   这时候天自然还亮着,只是窗外积雨连绵,显得有些昏暗罢了。   她轻轻将剪短的烛节儿放进香炉里,幽幽道:“可要再剪些?”   她问的是谁?   难道这房中还有别人?   黑色锦袍的男人慢慢自内室踱步而出, 正是玉罗刹。   “阿裙倒是悠闲。”   他眉头微挑, 眼中神色莫名。   他初时见她只觉剑意难得却终归剑心未成, 如今那道境竟趋向圆滑了。   吴裙将小剪放下,淡淡道:“教主不远千里而来,想来也是这白云城中景色不错。”   玉罗刹看了眼那幽幽跳动的红烛,意有所指:“景色虽美却远不及美人解语。”   他说到这儿话音一转:“但若是这解语花散落到了别家,自是不妙了。”   那声音低沉危险,让人不由心下一凛。   可那雪衣美人却笑了:“向来名花倾国,唯有能者得之。”   她眼波轻转,云鬓在烛火下微微散乱:“玉教主可敢居首?”   房间里刹时静了下来。   锦袍男子长眉微挑:“有何不敢。”   窗外雨声连连,有落花顺着房檐滑下。   那脚步声慢慢停住了。   阿凝端了甜汤出门。   她走了很久,直到走出了小院才慢慢抬起头来。   从假山后往书房奔去。   “她可有再说什么?”   叶孤城微微皱眉。   阿凝摇了摇头,却是揭开了汤盅。   那曾被她握过的的勺子上竟有一道刻字。   ‘玉’   叩在桌面上的指尖顿了顿,叶孤城眸光微暗。   雨下的更大了些。   房间里烛火似也感受到了那杀气,摇曳着明明灭灭。   一阵风吹过,门慢慢开了。   那披着鹤麾的剑客立在门外,眸光淡如寒星。   他一字未发,手中的剑上缓缓滴落雨珠。   玉罗刹凤眼微眯:“阿裙拖了这么久,便是在等他?”   他语气暗沉,黑色锦袍随风而动,似有杀意闪现。   雪衣美人轻转着指尖水仙,笑道:“我只是在等赢的人。”   她声音温柔婉转,似勾人的山中精怪。那水仙也染了层血色。   玉罗刹轻笑:“阿裙惯来会玩弄权杀。”   他自是知道这其中意味,可也不妨陪她玩玩。   叶孤城眸光始终未变。   房檐下最后一滴雨落下。那悬在枝头的落花被打碎在地,凭添了一抹艳色。   他的剑终于动了。   江湖中曾有人言: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光寒十九州。   说的便是这一剑。   那剑光自风雨中飘落,似这世间白云苍狗都化作天端寒光。   顷刻间叫人舍生忘死。   “天外飞仙。”   玉罗刹冷冷勾起唇角。   身影忽然化作千万罗刹,亦喜亦怒,杀机毕现。   残树颓倒,寒鸦惊叫着。   这青石阶上的碎花却更多了些。   高手之争,向来眼花缭乱。似真时亦似虚幻梦露。   叶孤城剑已刺入那人心口,却见黑雾爆散,又是一座罗刹分身。   他的面色很平静,拿剑的手依旧很稳。   在那雾气逼近时却突然睁开眼来。   细雨袅袅如丝,落在鹤麾与黑袍上。   吴裙突然轻笑了声。   她手中水仙已落,顺着风刃缓缓滑落。   那执剑的手径直对向北方罗刹幻影。   雨一滴一滴落着。   那双如藕玉的手上血珠慢慢滑落,连纱衣上也漫了朱色。   “罗刹真身有两个啊。”   听的院中一声轻笑,那黑雾中慢慢显出一道身影来。   玉罗刹身上也受了伤。   那柄寒铁冷剑直直插在离心口一寸的地方。   血顺着黑袍缓缓滴落。   他看了一眼那目光淡淡的鹤麾剑客,缓缓消散在了雾中。   那黑影已消失不见。   剑客持剑的手终于放下了。   那羽麾之上已落了层雨雾。   叶孤城微微皱眉,唇角已渗出血丝来。   “可有受伤?”   他突然出声问。   那雪衣美人轻叹了口气:“手疼。”   她并未说谎。   那一剑刺中身外化身,本就受了极大的力,此刻只觉虎口处仿若断了一般,刺痛难言。   她面色苍白,可眼中仍带着笑意。目光盈盈地看着他。   那雪肤乌发此刻竟也生了抹艳气。   羽麾剑客目光微落。   “上来吧。”   吴裙轻轻笑了笑。   她并非不能走路,那剑客也不是不知道。   “你可真好。”   她低叹了口气,伏在那他耳边柔柔道。   叶孤城微敛着眉目,感受着背后温香软玉。   他走的很慢。   带血的手轻扶着那雪色纱衣。   雨还下着。   混着血珠从青石路上滴下。   雪衣美人静静地趴在那鹤麾上像是睡着了般。   石路尽头突然出现了一道身影。   是一个拿着剑的白衣剑客。   乌鞘剑柄上系着抹红纱,带着凄寒的剑意。   叶孤城慢慢停了下来。 第56章   夜已深了。   青石台阶上流水潺潺。沾血的花瓣儿顺着枝头飘落。   当世中最负盛名的两把剑究竟谁更厉害些, 无人知晓。   大雨倾盆,那雪衣美人扶着肩膀站在一旁,乌发被打湿在颊边,更衬得那花靥雪肤皎皎动人。   她半身倚在树边, 指尖不停滴着血,目光淡淡地看着两人。   叶孤城此前便已受了伤,他薄唇紧抿着,鹤麾上也沾了血迹。   “你的剑慢了。”   西门吹雪淡淡道。   他的声音很冷, 目光也很冷, 像昆仑常年不化的深雪。   叶孤城微微皱眉:“出剑便是。”   那白衣剑客却缓缓摇了摇头。   “西门吹雪和叶孤城终有一战, 但却不是今夜。。”   他是一个剑客, 自然也不会趁人之危。   叶孤城不语。   却见西门吹雪微微转头,看向那树下雪衣女子。   “你跟不跟我走?”   这是三个月后他第一次和她说话,西门吹雪没有问她当日之事, 亦没有问她为何与叶孤城在一起,他只问她:“你跟不跟我走?”   吴裙指尖动了动,眉目轻敛:“师父要阿裙以什么身份跟你走呢?”   “徒弟还是――情人?”   她声音淡淡的,竟是听不出情绪来。   西门吹雪冷声道:“万梅山庄只有一位女主人。”   他说这话时目光仍是无情的, 却似压抑着暗涌。   这倒让吴裙想起江湖中传言那墓碑上刻的字来。   可她却缓缓笑了。   那笑意依旧很美,苍白的面上芙蓉并生,竟像话本里勾魂摄魄的妖精。   “师父又何必自欺欺人呢。”   她看着他一字一句道:“当日种种不过戏言罢了。”   那白衣剑客面色不变。   握剑的手上却缓缓滴下血珠来。顺着剑上红绡缓缓滑落。   “师父入魔了。”   那雪衣美人低叹了声,竟有些惋惜。   那白衣剑客淡声问:“你从一开始便有目的?”   他虽是问话, 却是已经知道了。   吴裙轻轻笑了笑:“师父其实不也知道。”   “阿裙所求不过――入道而已。”   她眼中笑意盈盈, 话中却是无情, 一字一句宛如利刃一般割骨剔肉。   叶孤城眉头微动。   雨越来越大了,瓢泼打落在那美人身上。血珠顺着青石阶路流到花树下的湿土里。那雪色的衣袖已彻底被血迹浸染。   玉罗刹那一掌很重,顺着剑气驳回竟已伤了经脉。   可那美人这一个时辰却从未多言。   她是一个对自己很狠的人。   西门吹雪想起她第一次拜他为师时,也曾在客栈外跪了一夜,她总是知道以何种姿态才能打动他。   可那姿态却不是向着一人的。   白衣剑客眉眼淡淡。   电光闪过,他却突然动了。   叶孤城指尖轻抬却被一双柔嫩手止住:“我与城主之约自然作数,只是今夜却让我师徒二人做个了断。”   那雪衣美人也轻轻笑了笑,缓缓消失在夜色里。   城主府:   陆小凤和宫九来的有些晚。   他们来时叶孤城正赤着胳膊上药。   “谁这么大本事竟能伤得了叶城主?”   宫九冷笑。   叶孤城淡淡放下袖子:“玉罗刹。”   他说的直接,宫九倒愣了一下。   青衣男人摸了摸嘴角两撇胡子:“城主可知玉罗刹现在何处?”   他一路来风尘仆仆,昨夜又和宫九打了一夜,原本是青色的衣袍上也沾了些灰尘。   叶孤城缓缓皱眉:“你是陆小凤?”   “不想得城主竟识得在下。”   陆小凤男子苦笑。   叶孤城微微点头:“我虽久居南海却也并非不问世事,四条眉毛之名也是听过的。”   他声音淡淡陆小凤一时也不好接话。   宫九却是摇着扇子问道:“阿裙呢?”   他这话一出,陆小凤也敛了眉眼。   那羽麾剑客淡淡道:“她跟着西门吹雪走了。”   宫九摇着扇子的手顿了顿:“城主的剑与西门吹雪哪个更厉害些?”   叶孤城擦拭着剑的手顿了顿:“我与他之间终将有一战。”   他看着剑峰,目光竟有些寂寥。   陆小凤叹了口气。   天色未明,雨也未止。   两人一直走着。   谁也没有说停。   深深的巷子里似乎望不见尽头。   漆黑大门上贴着破旧的门联,被雨打湿贴在木板上。   西门吹雪突然停下了。   他伸手敲了敲门。   “谁啊?”   药童揉着眼睛不耐烦问。   却见眼前突然多了锭金子。   “抓些药。”   那剑客冷声道。   药童连忙接过金子来将门打开。   看见白衣剑客身后那芙蓉花靥的美人时目光微顿。   直到寒芒闪上脖颈才蓦的回过神来。   干笑道:“小子去叫先生来。”   那雪衣美人却轻轻笑了笑。   “不必了,我师父通医理。”   她声音也很好听,像柔柔烟隽拂过,让人心下一酥。   药童脸红了红。   却见那剑客缓缓皱眉。   他的眼神很冷。   药童打了个哆嗦,连忙道:“这药都在这儿了,您们自己看。”   吴裙微微勾了勾唇角。   西门吹雪扫了眼铺中药材,提笔写了份单子扔给药童:“照着这个抓药。”   药童点头退下。   便听那剑客皱眉道:“熬七分,天亮之前端过来。”   吴裙斜倚在窗柩处看着,眼中带了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师父这是何意?”   她轻声问。   西门吹雪眸光淡淡不语。   直到天亮时那药童回来,才伸手接过药来。   掌心蕴了真气将熬烂的草药贴在那流血的伤口处。   吴裙只觉被那人手掌握住的地方苏麻刺痛,不由微微蹙眉。   西门吹雪目光微顿,在那雪色藕腕儿上滑出一道来任由黑血流出。   “以后别叫我师父。”   药铺里里静静地,过了很久才见那白衣剑客淡淡道。   吴裙轻轻笑了笑:“可我偏要叫师父。”   她话音刚落便被人擒住了下巴。   白衣剑客摩挲着手下细腻触感,突然冷笑:“你师父会对你这样吗?”   他慢慢附下身去,撕咬着那苍白的唇瓣。   吴裙被迫仰起头来,长睫轻轻颤抖着。被剑客握着的腰肢软的不可思议。   “师父~”   不知是谁轻笑了声。   天已大亮了。 第57章   天光大亮, 雨气幽幽散去。   叶孤城看着手中公文,微微有些出神。   “城主在想什么?”   忽听一道声音淡淡问。   陆小凤懒洋洋地坐在躺椅上喝着酒,目光晦涩。   叶孤城皱眉:“你们似乎都很喜欢喝酒。”   他这话说的突然,陆小凤却懂了。   苦笑道:“城主可听过酒能解愁一说?”   他烈酒已下肚, 微眯着眼睛淡淡看着天边云朵。   叶孤城执笔的手顿了顿:“自欺欺人罢了。”   他不知是在说陆小凤还是在说自己。   陆小凤猛地喝了口酒。   他已不说话了。   空气里静静地,只能听见花叶簌簌落下的声音。   叶孤城慢慢收了手中信封:“你不想见她?”   他突然淡淡问。   这句话像是利刃一般,那握着酒坛的青衣男子指尖微动,最后却是苦笑:“我不该见她。”   她既已跟西门吹雪走了, 他自然不该再见她。   他想到这儿又大笑着仰头直喝。   鹤麾剑客微微摩擦着手中的剑, 望着门外天色目光不定。   “一剑西来, 天外飞仙。”   “我也想知道哪柄剑更快些。”   他语气雍冷, 陆小凤的酒已经喝完,他叹了口气:“城主与西门之剑都是杀剑。”   叶孤城微微颔首,淡淡道:   “一剑既出, 有死无生。”   “没有例外?”   青衣浪子问。   叶孤城不语,只是望着手中寒刃,目光有些寂寥。   陆小凤已经懂了。   唇角微动,最终却是一言不发。   他亦然心中有障, 自然是劝不了别人了。   药铺里:   此刻天已大亮,那门却始终未开。   药童在门上贴了张便条,拿着金子快步离开了。   雪衣美人斜倚在塌上。   她面色有些苍白,眸光却潋滟动人。乌发映着红唇, 端是活色生香。   吴裙轻咳了声, 伸手接过药碗来。   那药温度已正好, 她微微敛下眉眼来,一口饮尽。   西门吹雪眸光淡淡的看着剑,他似并未看她。   那剑柄上红绡艳的刺人。   药铺里静静地。   吴裙幽幽看着窗外。   今日雨已经停了,院中积水溶溶。   那沾了湿雾的树上自花叶中缓缓滴下露珠来。   “师父。”   她轻轻叫了声。   西门吹雪摩擦着剑柄的手顿了顿。   却听那美人问:“师父为何要救治我?”   她声音轻软,似有些疑惑,又似含了些恶意:   “明明是我骗了你啊。”   白衣剑客目光淡淡,良久才冷声道:“你这一身剑术皆由我所授,便是废了,也该由我亲自动手。”   他坐在一旁执剑雕刻着。   木屑落了一地,那人像才露出半边面容来。   烟眉俊眸,婉转无情。   他的手很稳,也很灵巧。   一个剑客的手在这时候总是很迷人的。   午后阳光正好,漫漫撒在窗扉处。   顺着缝隙流入药铺里,映得庭前晦涩艳丽。   时间过了很久。   吴裙微微眯眼遮住了指尖微光。   她看着自己的手,白皙柔嫩,却突然轻笑了声。   “你在等谁?”   西门吹雪手中雕刻已近大半。   “如今可伤的了你的只有玉罗刹了。”   他突然淡淡道。   这话莫名其妙,吴裙却听明白了:“师父要替我报仇?”   她语带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那剑客眉峰很冷,下颌宛若斧刻一般无情。可他却突然笑了。   “我说过,只有我能伤你。”   吴裙微微敛下眉眼来。   她没有再说话。   因为西门吹雪要等的人已经来了。   黑色的靴子踩着落叶慢慢走入院子里,那锦袍在光下寒意凛然。   玉罗刹看着屋内白衣剑客,目光有些奇妙:“你知道我会来这儿?”   他的声音也很冷,暗含着杀气。   这药铺是西方魔教据点之一,隐匿多年未曾显露,甚至连新招的药童也不知道这药铺里的先生是魔教中人。   西门吹雪慢慢站起身来:   “我说过要杀你。”   一个人若是要杀一个人,必是会多调查一些,更何况那人是西门吹雪。   玉罗刹抚掌大笑:“甚好。”   “你杀我魔教众多俊才,如今也该算算了。”   他话音刚落,眼神便瞬间冷了下来。   黑色锦袍无风而动。   吴裙微眯着眼靠在窗柩处看着。   她入了无情道,剑术一日千里,可论单打独斗仍不是玉罗刹的对手。这位西方魔教教主的功力实乃她平生所见之最。   她想到这儿微微勾了勾唇角:就是不知这入魔后的一剑西来是否更胜一层了。   玉罗刹已经动了。   他的对面是一位剑客,对待剑客最好的方法便是先发制人。   三十六罗刹喜怒皆俱,出手间招招致命。   吴裙自然知道那□□有两具,可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   西门吹雪微闭着眼。   他手中持着剑,却似又没有剑一般。   待那掌风袭过时终于动了。   那是很普通的一剑。   可就是这一剑,这江湖中却很少有人能使的出来。   即使吴裙亦师出西门吹雪,可剑意却还是有些不同。   她的剑瑰艳凄寒,而西门吹雪的剑却是直直冷锋。那本就是一剑,已不需要过多的修饰。   一剑西来,万梅霜寂。   那是没有回头的一剑,只能生,不能死。   暖阳潇潇溶雨。   那梨树上缓缓滴落露珠。   那或许不是露珠,而是血,顺着枝头滑落在下颌。   玉罗刹脸上已多了道血痕,眼中终于有些凝重。   那三十六罗刹尽数回到一个人身上。   “你很不错。”   “可惜却只有一时之快。”   他舔了舔唇角道。   一个剑客一旦入了魔,功力便会短时间大增。可那心魔却是用心血耗着,一日堪不破,内力便□□一日,终在最后会走火而亡。   西门吹雪已入魔多时了。   他目光淡淡的看着剑仞上的血珠:“一时也已够杀你。”   “你伤她一臂,我便断你一身。”   他剑锋已起。   茫茫天日下似携风雷而动,那一剑避无可避。   玉罗刹叹了口气:“今日你赢了。”   那一剑已刺入罗刹心口,黑袍随风而暴,倏忽间化作黑雾缓缓消散。   他舍弃了半面□□,已是重伤。   却是笑道:“庄主怕是堪不破心魔了。”   院中刹时静了下来。   那枝头的叶子缓缓低落血珠,渗入湿软的泥土里。   白衣剑客目光微冷。   “这一剑叫什么?”   忽听得一道软语轻声问。   吴裙微微敛下眉目,长睫下剪影若小扇开合。   西门吹雪看着手中木雕,目光寂寥。   “生死离别。”   他一字一句道。   这一剑只有极于情的人才使得出来。   无情之后便是深情啊。   那雪衣美人轻轻笑了笑:“师父是喜欢求而不得呢,还是”   “――生离死别?”   她赤着脚踏在沾了血迹的落花上,一步一步慢慢走来。   朱色丹蔻在泛白的梨花下艳的惊人。   西门吹雪面色淡淡。   任由那美人贴近。   直到那人将胭脂印在微微滚动的喉结上,眸色才越深了些。   “你在惹火。”   他声音喑哑道。   吴裙微微勾了勾唇角:“师父替我报仇,我自然得谢谢师父了。”   她眼波流转间煞是摄人心魄。   没有男人能拒绝得了这样的眼神。   西门吹雪却陡然想起那日雨夜时那份手稿来。   微微冷笑:“你对所有男人都是如此报答的?”   他这话说的尖锐。   可那美人却轻叹了口气:“我若是说只有师父呢?”   她语气似真似假,却似软刀一般直直插在男人心头。   白衣剑客目光微沉。   那揽在美人腰间的手骤然收紧:“你若再骗我,我就杀了你。”   他看着那双盈盈动人的眼眸,却突然笑了。   那笑意很冷,其中的杀意也很冷。   吴裙慢慢敛下眉眼来。   不远处树梢上,一位白衣贵气公子微微摇了摇折扇:   “阿裙,你在玩火啊~”   宫九勾了勾唇角,眼中兴味十足。   剑客入魔却是这江湖中难得一见的盛景呢。   他想到城主府中的叶孤城来,面上笑意更甚。   夜已深了。   叶孤城却并未入眠。   他披着羽麾慢慢从书房往庭院里走。路过那藤蔓老树时却突然顿了顿。   那树上空无一人,叶孤城微微垂下眼来。   “要得无情方先入情。”   “城主可知这其中相思滋味?”   那鹤麾剑客握剑的手紧了紧。   “入情么?”   叶孤城目光沉沉,竟让人望不透情绪来。   高檐屋顶上,青袍男子仰头喝着酒。   他身边已有许多空坛,可还是继续在喝。   陆小凤只觉待那烈酒流入肺腑,呛得嗓子生疼才微微好受些。   这江湖中人恐怕永远也想不到那游戏人间的浪子也有这么一天。   可他却甘之如饴。   陆小凤看到树下那抹白色身影不由微微苦笑:“阿裙啊,你到底要干什么。” 第58章   白云城中久多微雨。近海时凉风涩涩, 昨日里刚晴了一日,今日清晨便又下起了细雨。   青石街台上滴滴答答的落着珠檐儿,缓缓没入泥缝里。   白衣剑客持剑在前方走着,他身后跟了位穿着雪色衣裙的姑娘。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只是安静地向前走着。   吴裙脚边已沾了些湿露,裙摆处也有些黯淡。   对她这样的姑娘来说很少有这么落魄的时候。   雪衣美人轻轻蹙了蹙眉。   她正低头看着那裙边污垢处,却见前方一直走着的白衣剑客停了下来。   那巷子的尽头站了一个穿着青衣的落拓浪子。   他不知已在那儿站了多久,或许是很久了。   陆小凤一直看着那微低着头整理裙子的雪衣美人, 直到两人走到近前才慢慢收回目光来。   “你在等什么?”   西门吹雪淡淡问。   他的眼神很冷, 自昆仑之事后, 便已再无温度。   陆小凤微微苦笑:“你又何必明知故问。”   白衣剑客眉头慢慢皱起:“你在说出这句话前便该知道我会拔剑。”   他眼中已有杀意, 话语也很无情。   陆小凤看着他:“我们已不是朋友?”   西门吹雪没有说话,他只是看向了手中的剑。那是一种很寂寞的眼神,陆小凤已经懂了。   雨静静地落在房檐上, 巷子里避雨的猫儿惊叫一声,从破旧的门窗里钻了进去。   良久,陆小凤苦笑道:“这世上有没有让你停下剑的办法?”   “没有。”   白衣剑客淡淡道。   那雪衣美人依旧低着头摆弄着裙角,雨丝将乌发打湿柔顺的贴在那雪肤之上, 昏沉天色下竟是艳的惊人。   陆小凤皱眉:“你与叶孤城一战势在必行?”   西门吹雪看着剑上薄雾,目光冷冷。   “剑客宿命。”   他声音孤寒,最后一句更是字字森然:“亦――我所愿耳。”   陆小凤目光悲恸。   或许他早已知道结局,可却还是心存希望。   那白衣剑客已经走了, 他却还是静静地立在原地。   吴裙轻叹了口气:“我也要走啦。”   她目光盈盈, 似秋水点波。路过那青衣浪子时却只道了一句:   “小凤凰, 好久不见。”   这一句幽幽无意,却让人心神俱动。   陆小凤拳头紧握着。   待那芙蓉衣香飘过时才慢慢松开手来。   雨下的大了些,渐渐打湿青色衣衫。那浪子突然大笑着走向一旁酒馆。   两人已走了很长时间。   吴裙轻轻转动着裙角,却见那白衣剑客突然道:   “过来。”   她轻轻笑了笑,慢慢踮着脚绕过积水走了过去。   趴在了那白衣剑客的背上。   他的背也很冷,似乎能感觉到森森寒意。   吴裙微微勾了勾唇角,将脸儿贴在那背上:“我替师父暖暖。”   那玉脂温热的触感蹭在肌理分明的剑骨之上,西门吹雪微微垂下眼来。   便听那美人软语轻笑:“师父为何不停手?”   她问了和陆小凤一样的问题,眸光滟滟意味不明。   西门吹雪脚步未停,只是冷冷勾起唇角:“如此岂不如你所愿。”   吴裙轻嗤了声,趴在那人身上柔柔道:“也如师父所愿啊。”   她从来不是剑鞘,从山西雨夜初见那日,他便知道她是一柄剑。   一柄伤人伤己的剑。   陆小凤妄想以美人收剑,却不知只是让那剑锋更厉一些罢了。   她是剑,他便一往无前。   西门吹雪目光微垂。   巷子深处有家成衣店。   那绣娘正坐在柜台前拨着珠算,见有人来了,便连忙迎上去。   “客官是买布还是要成衣?”   她话音刚落却在看清那两人时顿住了。   吴裙抿了抿唇,轻声道:“我裙子脏了。”   绣娘愣了一下,在那艳光中慢慢回过神来:“姑娘是要与身上这条相同的吗?”   她身上那件雪色芙蓉衣自然不是这种店里可有的,不过款式相类的云纱罗裙却也有新制的。   吴裙微微敛下眼来,却听那白衣剑客淡淡道:“一条水红的裙子。”   绣娘看向那他手中剑柄上缠绕的红绡来,心中已是明了。   微微伏身道:“客官稍等。”   吴裙坐在窗口处等着。   她并未看楼外风景,而是双手托腮看着对面的白衣剑客。   西门吹雪本就长的极好,剑眉星目,面容若九霄寒山之上食露而生的仙人,孤冷高寒。   “幸好师父不爱笑。”   她突然道。   白衣剑客淡淡不语。   那乌发美人也不在意,只是指尖轻绕着发丝笑地漫不经心。   绣娘不多时便已经出来了,手中拿着一件水红的罗裙,看着凄艳的很。   “这裙子是新染的,色泽稍艳些,姑娘若不介意可去试试合不合身。”   她只说合不合身是因为她知道这样的姑娘,本就什么颜色都穿得的。   吴裙微微敛下眼来,拿着裙子进了里屋。   西门吹雪摩擦着剑看着门外,面上神色淡淡。   “我听那小姐刚刚开口叫先生师父?”   绣娘看气氛冷凝,犹豫半天道。   这话一出口便后悔了,江湖中人,本就不该她多嘴好奇的。   白衣剑客微微回过眼来。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顺着石阶路流向泥土里。   过了很久才听他淡淡道:“她是我妻子。”   绣娘想到那姑娘颜色来,也不觉有奇。那样的美人,便是徒弟又是如何呢。   珠帘微动。   唏索间那换了红衣的美人已经走出来了。   西门吹雪目光微顿,却是沉沉难言。   反倒是绣娘夸道:“姑娘天姿国色,这红衣愈显风流瑰艳。”   吴裙抿唇轻笑了笑,眸光微落。   “我初次见师父时也是穿的这样的裙子。”   她眼中温柔灿灿,端是一派明艳。   那剑客握剑的手顿了顿。   雨意未停,天色昏沉摇暗。   白云城中,叶孤城指尖微顿,却还是将那封信送了出去。   ‘一剑西来,天外飞仙。’   这一日终于也要来了。   鹤麾剑客慢慢皱起了眉头。   庭院中,扬花落落滴落雨珠。沾了艳色的花瓣顺着枝头落入泥土中。凭添一抹凄寒之色。   红衣美人执剑作剑舞,雨夜之中恍若九天而来。   瑰艳剑光破开沉沉云乌。   白衣剑客握着剑的手紧了紧,眸中暗光一闪而逝,竟是想起了昆仑之时。   “阿裙。”   他口中呢喃着这刻在心尖的名字,剑意生寒。   一舞已毕,红衣美人敛眉低叹:   “无情之道的最后一步,师父可愿成全我?” 第59章   吴裙剑道已入, 却始终差着一步。   她由情入道,心中有旧愿,若是不破开云雾,便终究难以大成。   西门吹雪亦是如此。   魔道一日不出, 剑法便衰退一日,由盛转消直至耗亡。   月光盈盈,那美人持剑立着,水红的衣裙随晚风舞动, 极艳又极烈。   那飘带像嫁衣的颜色。   白衣剑客微微勾起唇角。   他的笑意很冷, 面容也很冷:“你在骗我?”   他看向了吴裙持剑完好无暇的手。   却见那美人轻轻笑了笑:“我确实是受了伤, 师父亲眼所见。”   “不过, 那伤啊~自药铺之后便已好了。”   她语气漫不经心,却让西门吹雪眸色更深了些。   他本已入魔,剑意愈加难以控制, 白衣剑客淡淡垂下眼来:   “你在逼我。”   吴裙眼波微转,却是叹了口气:“为剑者向来须斩断心魔,师父又何必装作不知道呢?”   她声音娇娆,似血仞一般直直刺入男人心头:“难道师父这些日子从未想过杀了阿裙?”   西门吹雪握剑的手顿了顿, 面色更冷了。   红衣美人轻笑着摇了摇头:   “师父要破心魔,我欲破权障,终有一日便是如此。”   她看着目光沉沉的剑客,缓缓伏身。   那红衣婉转曼妙垂在地上, 像是盛开在火岸的伽兰之花, 用枝蔓上的软刺狠狠扎入人心尖。   “还望师父成全。”   她的背挺的很直, 眸光柔软坚定的看着西门吹雪。   像是第一次拜师那般。   而这一次却是要亲手了结这段师徒情意。   西门吹雪面上突然浮现出了一种奇妙的神色。   良久冷声道:“拜师是你,诱我是你,说要了断情意的人也是你。”   他微微抬眼,目光沉沉叹息:“阿裙,我对你太过仁慈了。”   吴裙缓缓起身,月色与剑光交相印在那雪肤之上,生出一股凛冽的艳气来。   她望着那白衣剑客,眸光盈盈。   “师父还未见过我今日之剑吧。”   那疾愁剑仞轻吟,已是动了。   这一剑是那人亲手所授,她曾苦学三月,日日挥剑不下千次。   如今便也亲手还给他。   万寂无声,枝头梨花簌簌落下。   寒光乍破间有凄艳之色自月下而来,似分月断云,瑰如天日。   西门吹雪面色孤寒。   在那艳光划过时慢慢睁开了眼。   他的剑也动了。   那是很简单的一剑,也是很快的一剑。   自西而来,由死而落。   那是死亡的一剑。   两柄剑交织在一起,带着凛凜铿锵之声。有玄铁残屑缓缓落下。   两人离的极近。   吴裙可以看到那人落了寒霜的眼睫与无情的薄唇。   西门吹雪眸光冷冷,便听那人在耳边笑道:“师父如今可还会收剑?”   乌鞘与疾愁俱是一往无前之剑,若是收剑便是后退。   一个退了的剑客手中是握不住任何东西的,无论是剑还是――美人。   西门吹雪的手依旧很稳。   他想起了那时落叶满园,那红衣美人双手握着剑告诉他:   “师父为我破例了。”   他淡淡垂下眼来,冷笑:“阿裙,例外只有一次。”   心软也只有一次,像她那样的美人,本就不应该饶恕的。只有完完全全地斩断羽翼才能依附于他。   从前是他太仁慈了。   那剑意杀气凛然,破月梨花自枝头染血飘落。   听得一声叹息。   那冉冉红衣愈发明艳了。   “师父,我疼。”   吴裙长睫轻颤了颤,雪白的面上已无半分血色。   西门吹雪拿剑的手上缓缓滴下血珠来。她在千钧一发之际收了剑,那原本有所阻挡的剑锋此刻竟直直刺入心口。   她还是笑着的,那白衣剑客手上青筋爆出。   他在将剑刺向她的那一刻便震断了自己手上经脉,可惜却还是晚了一步。   “阿裙,你又骗我。”   他一字一句狠声道。   嘴角也已缓缓流下鲜血来。   那红衣美人心口处已被贯穿,原本水红的衣裙竟被染成了嫁衣一般的颜色。   她的目光依旧很美,像是盈盈动人的水仙一般:“师父。”   吴裙咬了咬唇,面色雪白:“师父这次没有收剑,阿裙却收剑了。”   她眼中仍带着笑意。   西门吹雪指尖微颤。   却听那刺在他心口的人轻声道:“师父可否侧耳过来,阿裙……”   她声音已有些颤抖,细弱地几不可闻。   白衣剑客缓缓靠近,便听那美人轻笑了声:“师父千万别忘了阿裙啊。”   她面上已沾了血珠,每说一句话便要喘口气。   水红的衣裙上盛开着大朵大朵血色的花,顺着指尖蜿蜒流下。   吴裙长睫轻颤了颤,最终慢慢闭上了眼。   她这样子极美,像是睡着一般面上犹带着笑意。   风寒簌簌,月落星移。   枝头梨花沾血沉谢。   良久,那白衣剑客轻笑:   “阿裙说心悦我可是真的?”   他声音清冷,听着却有几分诡异,可惜院中却已无人回答了。   ‘习得那人平生之剑,再一一还给他。’   ‘毁他所愿。’   师父,你此生都无法入道了啊~   隐约听得一声叹息,院中梨花落血溶溶,那滟滟红衣慢慢化作灰尘,被雨打湿在泥土中。   剑客经脉碎裂的手深深插在湿土中。   良久,却缓缓笑了。   “阿裙,你休想再骗我了。”   锦元十二年冬。   江湖盛事,当世两大剑客决战于紫禁之巅。   西门吹雪身陨。   陆小凤将其尸体与妻子衣冠合葬。   白雪覆盖,万梅相送,却始终寂寂。   南海白云城内:   已是深夜,却仍有人未眠。   书房内灯火还亮着。   披着鹤麾的剑客咳嗽了声,慢慢将那银珠铃铛置于烛台。   叶孤城缓缓闭上眼,却想到那人深夜赤足而来。   “城主可愿尝尝这相思滋味?”   那声音已不见了啊。 第60章   隋帝九年, 天下大赦。   帝杨坚初平北方,驱逐胡掳于玉门之外。   大赏四大门阀。   岭南镇国公宋缺奉旨入朝觐见。   入天子近旁不得携兵器。   宋缺走到宝殿外时便有侍卫上前来解刀。   他敛下神色,将随身佩刀放于一旁。   宝殿内歌舞升平。   胡女赤着脚在皮鼓上作舞。   丝竹靡靡之声不绝于耳。   杨坚正卧在美人膝上饮酒,散发敞怀, 好不浪荡。   宋缺面色不变,径直走到最左侧落座。   那拖着曳裙的胡女拍了拍手,娇笑着将铃铛扔给文帝。   杨坚微微招了招手,那美人便扭着腰肢款款而来。   胡女多为高鼻深目, 长相颇具异域风情。   那作胡旋舞的女子更为其中翘楚。   杨坚接过身后妃子新剥的葡萄, 笑问:   “你叫什么名字?”   世人只道文帝昏庸, 却不知其相貌颇有玉树之姿, 散发癫狂之时,不知惑了多少少女春心。   这宫中人谁不想爬上龙床呢。   胡女微微抬眼,柔声道:“奴婢尚未有名, 坊中先生因奴婢舞姿尚可,便取小字为:裙华。”   “裙华么?”   文帝捻着玉杯喃喃道。   他长眉懒散微舒,端是一片风流之态。   裙华面上已沾了些红晕,柔柔地跪在男人腿边。   文帝目光懒懒扫过宴饮群臣, 看到宇文化及时目光顿了顿,却又突然转向一侧的宋缺。   “镇国公觉得这个胡女如何?”   他语气玩味,目光深深地看着那位年轻的宋阀阀主。   宋缺淡淡抬眼,他只看了那胡女一眼便缓缓皱起了眉:“姿色平庸, 体态不堪。”   他这话一出, 宴饮祥和之色顿时一变。   宝殿内静静地, 连宇文化及也眯了眯眼。   众人顿时想起宋阀向来拥护中原正统,不喜胡人一说来。这本也没什么,可在天子近前,尤其隋帝对那胡女颇有兴趣,如此便有些不知收敛了。   一旁坐立不安的李渊刚想站出来打圆场,便听文帝突然抚掌大笑:   “宋卿果然颇得朕心。”   这笑声刚落,杨坚便随手抽出一旁宝剑来。   他少时不比如今,这赫赫皇位亦是由血骨堆成,杀人时也是干脆快意。   听得一声尖叫,那妃子已晕了过去。   鲜血点点飞溅上白色屏帐,那刚才还言笑晏晏的胡女顷刻间便已人头落地。   那珠翠滚落在一旁颤着身子的大臣旁,发出叮咚地响声。   “贱奴安得为裙?”   文帝冷冷将剑扔在一旁。   旁边太监识相,那被吓晕的妃子也已被抬了下去。   大殿上静静地,众臣连大气也不敢出。   皇帝雄才大略,近年来多行收复失地之举,可脾气却也日益暴躁。   尤其事关九公主之事。   宇文化及微微敛下眼来,在方才那胡女报上名号时他便已了然。   九公主小字阿裙,那贱奴不知由何人献上,竟是如此犯了忌讳。   大殿内静静地,文帝长袍拂地,随意卧在塌上。   “大家怎么不说话了?”   宇文化及侧身道:“许是孙大家候场,众位期待不已,难免寂寂。”   他话语刚落便有人附和。   文帝似笑非笑地看了那长身玉立的官袍青年一眼,饮酒长叹:   “奏乐吧。”   丝竹靡靡响起,舞女们鱼贯而入,众人才不由松了口气。   宋缺摩擦着指尖玉杯,缓缓垂下了眼。   这大隋向来以两派四门阀为尊,不知何时格局竟悄无声息的发生了变化。   原本昏溃的文帝韬光养晦,数月前一举拿下李阀在陇南的势力,迫使李渊幼子入朝为质。看着是收复失地,实则已是对门阀下手。   这一切风云都是由那在外静养多年的九公主回朝开始。   宋缺想到前日里收到的密报,嘴角噙了丝沉沉笑意,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一个非皇室血脉的人,如何能成为整个大隋的忌讳呢?”   那来路不明的九公主啊,到底是何方神圣。   太熹宫里:   穿着粉色桃衫儿的姑娘静静坐在窗口。   她看着年幼,实际却已是女孩儿最美的年华,寻常姑娘家像她那般大都已寻思着嫁人。可她是文帝的珍宝,这大隋最尊贵的九公主,自然是不用在乎那些的。   况且以她的样貌,即使不会说话也是不缺世家公子竟相追逐。   九公主生来不语,已是成为这隋宫中心照不宣的秘密。即便这样,也无人敢怠慢分毫。   嬷嬷将手中托盘放到桌上,便跪在地上不语了。   那桃衫儿姑娘一直看着庭院枝头的笼笼端艳的花儿,直到殿内息香缓缓燃尽才回过头来。   她梳着未出嫁的发髻,两侧乌发用明粉桃枝儿扎了个花苞,衬着雪玉面容,更显天真动人。那是一个瞧着就让人心软的姑娘。   你见了她,便会忘记她是个公主,只剩满心怜爱,恨不得让她多笑一笑。   吴裙微微眨了眨眼,伸手揭开桌上红绸。   那红绸之下罩着的却是一个想着玉翠的鸟笼。   嬷嬷见状道:“这雪鸟是宇文大人从昆仑寻回,据说灵性难得,陪着公主也能解解闷儿。”   她话音刚落,那鸟儿便似能听懂似的轻轻叫了两声。   吴裙瞧着有趣,慢慢将手指伸进笼子里。   嬷嬷正待劝却突然顿住了。   这雪鸟虽说羽色光滑,叫声动人,却也性情暴戾。便是宇文大人那等高手在捕捉时亦是费了不少心力。   可此刻那鸟儿竟温顺地将头伏在那玉指之上,时不时轻啄那粉嫩的甲儿。   吴裙被它弄的痒痒的,不由弯了弯眉眼。   她连笑起来也是无声的,可那眼中如星如雾的光辉却美的让人心悸。   嬷嬷微微松了口气。   天色微落。   太熹宫中的夜明珠也亮了起来。   穿着桃衫儿的公主缓缓从笼中抽出手来。   一旁早已候着的女官立刻递上手帕来。   待那雪色指尖从锦帕中褪去,才问:   “公主这几日可是觉得闷了?”   吴裙微微摇了摇头。   她神色不显,可莫名就是让人心软。   嬷嬷心中一动道:“公主且再等等,三日后及笄之夜,陛下势必会给公主一个惊喜。”   这天下大赦有一半是为退胡之事,而另一半却与九公主及笄有关。   宫内生存了很久的人都知道,九公主并非皇室血脉,可文帝却把她看得比正经公主还要尊贵。   她是文帝最喜爱的人,自然值得四方来贺。   天下珍奇与美玉,都要被那捧在掌心的公主踩在脚下。   宴会已去,宇文化及理了理袖袍。   朱红官服上酒气微散。   “那雪鸟可送与九公主?”   软轿由南门抬出宫外,面相阴寒的男人面淡淡问。   暗处有人应了声。   天色黯淡,宇文化及微微勾了勾唇角。 第61章   九公主生辰, 宫内大宴三日。   歌舞楼台夜夜笙明。   宋缺自宴上而出,靠在竹栏处醒酒。   夜风生寒,随行侍卫拿来外衣,却见那疏狂青年微微摇了摇头。   “这楼倒是别致。”   侍卫正欲退下, 却听那人低声笑道,不由顿了顿,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高台。   世家自是不缺水榭歌台,让宋缺微微有些诧异的是那高楼竟是由白玉做成。看着通体无暇, 也是大手笔。   侍卫见了那高台便已了然。   初次入宫者瞧着白玉雕栏也总会问上一问, 于是伏身道:“那高楼名为惊鹊台, 乃是九公主日常赏月之地。”   他说到这儿便已不说了。   在这宫中要想活得好些, 就只能说大家都知道的。至于其他,自然不是他能多嘴的。   侍卫已退下。   宋缺自是知道惊鹊台的。   一年前隋帝亲征楼兰,楼兰使臣为表臣服, 献上华服美酒数不胜数,更有玉山三座。俱是蓝田之色。   可却因九公主……   她并未说话,她只是看向了楼楼高夜,隋帝便如同失了理智。   那堪比国库, 乱世之中可缓生计的玉山,尽数被建了那座闻名天下的惊鹊台。   夜来生香,暖玉明央。   宫中人竟连看也不敢多看一眼。   夜已深了,寒风露重。   拂过那人剑眉星目。   宋缺摇头失笑, 正欲返回却见那高台陡然亮了起来。   像是珠玉一般, 簇簇生生地幽然明照。   也映出了坐在玉脂台边姑娘的样貌。   她梳着未出嫁的发髻, 双鸦嬛儿上系了软软的桃枝带儿。乌色的发衬的那容色越发雪白。   吴裙已经坐了很久了。   她很喜欢坐在高处,即使天上没有星星也一样。   那镶了宝石的锦鞋儿随着桃色裙带微微摆动着。   宋缺眼中闪过一丝兴味儿。   因为他已知道高台上的姑娘是谁。   这世上除了九公主,谁也登不得那惊鹊台的,便是独孤皇后也不行。   那穿着粉桃衫儿的公主百无聊赖地看着天边。   她手中还拿着方琉珠算子。   这算子自西域传来,多为内庭贵女解闷之用。   宋缺也不走了,索性疏懒靠在竹栏处,指尖轻点着郁郁翠色。   他是一个刀客,有些习惯自是改变不了的。   吴裙长睫轻轻眨了眨,那九宫算子便已自动解开。   露出里面的琉珠来。   她轻捻着琉珠看了会儿,又随意扔下了高台。   高台下其实早有人候着,见那千金琉珠落下便连忙伸手去接。   这些内庭宫人得了九公主赏赐,便也够吃一辈子。   宋缺挑了挑眉,不由轻叹一声。   他声音不大。   捡了琉珠的太监面色一变,却是立马将珠子藏在怀里,面色小心的走了。   这世上总是贪心最要人命。   宋缺本是想提醒,最终却是摇头不语。   九公主手中落下的东西,隋帝又怎么会让它流落在外呢?   这道理便是他久居宫外也知道,可却总有人利欲熏心。   人总也该为自己的欲/望负责。   他叹了口气,突然有些兴致缺缺。   那粉桃衫儿的公主却似恰有所觉,微微回过头来。   她之前一直瞧着月亮,背对高台。   此刻那柔软眉目便在寒月与暖玉下溶溶映着。   那是一汪清泉一般的姑娘,最美的是那双眼睛。   宋缺总以为这位天下盛传的九公主难免骄横任性,就如同刚才的琉珠一般。   可当他看到那双眼睛时却不由改变了主意。   那是一双温软的没有任何杂质的眼睛,望着你时如同雪鹿微眨着长睫,那眼底泛起的桃花色无端让人心软。   宋缺或许已经有些明白为何隋帝会舍不得她受一丝委屈了。   他勾了勾唇角,随手拿起竹栏边的外衫,笑入宴饮。   策衣阀主举止行云流水,却透着股磊落疏狂之气,吴裙也缓缓笑了。   天微微将亮。   吴裙拥着锦被坐在窗边。   她向来少眠,女官们都已习惯。   来回忙碌着在殿内点上沉香,那郁郁风香沾在粉桃儿的衫子上,靡靡动人。   宇文化及在窗外站了很久。   他天未亮时便在这儿候着。   隋帝九年三月,也正是今日。   那位开明帝王为他的珍宝散尽洛阳牡丹,一日之间满城尽是桃花簌簌。   天下一百零八怪匠于城门之上各显其艺。   众臣跪拜。   小公主由穿着朱红官袍的宇文化及牵着,自洛阳东宫缓缓踏着粉枝桃花而出。   她只是一个公主,甚至是一个只有封号与皇室有关的公主。可这世上再没有一个公主能像她这般。   年老色衰的独孤皇后目光微动,最终却叹了口气。   文帝站在城门之上俯瞰遥遥江山。   待闻到幽幽桃花香气之后,笑着转身向他的珍宝伸出手。   宇文化及在城门之外便已松开了交缠握着的手。他目光沉沉地望着那粉衣桃簪的小公主,最终却是笑了笑:   “今日之后阿裙便可出嫁了。”   他话中语意不明。   凤眼朱袍风流飒飒。   吴裙微微敛下眉眼来。   细腻如雪的脖颈在熹光下曳曳动人。   她向来是个很安静的人。   宇文化及也不在意。   只是伸手轻轻替她拂去发髻上沾染的桃花瓣儿,侧耳低笑:   “去吧。”   吴裙眸光微动,在万人跪拜中缓缓登上了城楼。   金玉阶梯在初日下褶褶生辉。   文帝一生清明,所有的荣耀都给了九公主。   宋缺立于百里高台之上,静静地看着那天真的小公主携朝色而来。   “要变天了啊。”   “阿裙在瞧什么?”   文帝温柔道。   他非弱不禁风的文人,这大隋江山亦是从别人手中夺来。眉宇之间自有一股生杀威严之气。   众臣说那是帝王气象。   而九公主便是帝王最后的仁慈。   吴裙若有所觉地看了眼隐于市间的重重楼台。在看到那策衣寒刀时,目光微顿,最终却缓缓摇了摇头。   她心不在焉,隋帝也不生气。只是笑着拍了拍手,便有一百零八怪仙自城上摇落。   那一百零八人相貌各异,体态也大不相同。   却俱是着仙人高冠,齐齐愿彩而来。   楼下鼓声震震,隋帝面带笑意看着仙人玉童由鼓直上城墙千丈,宛如鱼跃龙门。   他们手中有一百零八件宝物,天南地北,世间珍奇尽在其中。   穿着粉桃衫儿的小公主眸光微转,看向一旁静立不动的高瘦怪面仙人。   仙娥娇娆已是随行多时,可那古冠仙人却纹丝不动。   连隋帝也不由有些好奇。   “这锦盘之中所献何物?”   古冠瘦面仙人长笑:“陛下且等九路笙歌延后。”   吴裙缓缓勾起唇角。   接过嬉笑仙童递上的蟠桃来。   这时节正是花开,哪儿有鲜桃,可那粉皮儿薄汁却又不能再真。   隋帝低叹:“宇文化及倒是有心。”   他这话听不出喜怒。   倒是显示出几分帝王难测来。   小公主微微蹙起眉,将蟠桃递给一旁帝王。   她眼如星鹿,又娇又软。   隋帝纵是颇有微词,此刻也只剩满心怜爱。   伸手抚了抚那鸦羽嬛髻儿:   “阿裙也长大了啊。”   小公主用发轻轻蹭了蹭帝王那宽厚的掌心。面上浮现出一抹笑靥来。   杨坚不由也笑了。   空中烟火烈烈,十二贺愿桃携仙鹤而来。围绕在那桃粉衫儿的公主面前争相竞艳。   吴裙瞧着有趣,指尖微点,那原本鲜艳的桃儿竟化成了簇簇桃枝,顷刻间绽出花骨来。众臣不由睁大双眼。   却见隋帝支手而笑:“宁道奇那老东西却是花样不错。”   他这样说便是已经肯定了那献桃的童子乃道家门下。   李渊心下一惊,却不知皇权赫赫已至如此。想到日前慈航静斋的批命之语来,心中越发惶恐。   仙鹤绕空盘旋。   那瘦面仙人终于动了。   拂尘轻扫间手中托盘倏忽现在帝王与公主面前。   天空震响,烟火吹拂起那盘上金绸。   众人不由屏住了呼吸。   后庭胆小女子已尖叫出了声。   独孤皇后强忍着恶心去看。却见那托盘上放了一个人头,皮肉保养得当,颌下却鲜血淋淋。   正是南朝后主――陈叔宝。   他正睁大着双眼恐惧地望着前方,像是见到什么不可思议之事。   杨坚微微皱眉:“这贺礼是谁送上来的?”   南朝旧事一直是他心上之病,陈叔宝一日不死,那圆月便永远缺着一块,如今却不知这献上重礼者有何目的了。   隋帝眯眼看向那瘦面仙人,却见老道也一脸惊诧。   “这……这原本是人型老参的。”   一旁拿着礼单的太监手也有些颤抖,“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陛下,这单子上确实写的是古参。”   那古参本不稀奇,可人型之态却貌若绝色女子,见者不由惊叹其栩栩如生,这才出现在了礼单之上,博公主一笑。   可谁曾想中途竟换作了后主项上人头。   瘦面仙人面色煞白,正待解释却听天边一声长啸。   一高伟武士策马自城外奔来。   城门之外不仅有宫内禁军,亦有诸多慕名而来的武林高手。可那束袍武士却丝毫不惧,在马啼跨过栅栏之时飞跃而起。   竟似腾空一般直上高云塔端。   这轻功却是比方才乘鹤而来的几位仙人还要高上许多。   宋缺眼中闪过一丝赞意。   那武士面容俊邪,古铜色的肌肤在耀耀烈日之下让人遍生寒意。   不少江湖人人已认出来了。   只因那长矛太过醒目。   “月狼矛!”   有将军惊呼。   小公主微微眨了眨眼,看向那被高丽奉若天神的武尊。   他手持长矛立在塔端,与城台遥遥相望,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   像草原上的孤狼一般残忍妖邪。   他也在看她。   那双烈烈魄人的眼睛扫过城墙之上的粉衣公主。   那确实是隋宫最美的花儿,雪肤花貌,天真动人。   毕玄眸光微动,朗声笑道:“在下奉东可汗之命为九公主献上贺礼。”   “来迟一步,还望隋帝见谅。”   他此话一出,台下不由议论纷纷。   文帝微微眯了眯眼:“武尊远道而来又备此厚礼,朕岂有怪罪之礼。”   他长矛之上还沾着血,想必那后主人头亦是刚割下不久。   宇文化及指尖微顿。   却听那古铜肤色的俊邪武士继续道:“九公主天人之姿,又岂是那陈叔宝区区人头可祝。”   吴裙长睫轻轻颤动着。   空中烟火烈烈,明灭自云下而落。   这是隋之盛事。   毕玄纵声而笑:“东可汗愿以突厥富城三座,金脉九数求娶九公主。”   “自此突厥与大隋永结同好。”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那娇弱桃枝儿,刚强之声一字一句在洛阳炸开。   隋帝面色渐渐沉了下来。   却听独孤皇后道:“武尊一人之言尚不可作突厥之数,况且九公主今夜才算及笄,此事却是不急。”   宇文化及这时也站出来道:“武尊既是远客而至,想来路途疲惫。不如稍作休整,今夜一起参加宫中之宴。”   隋帝眯眼看向那塔端男子。   毕玄扫了眼那穿着朱红官袍的青年,目光几经变幻。   最终却是拱手笑道:“自是客随主便。”   隋帝面上终于带了丝笑意。   灼灼烈日之下。   洛阳城内极尽笙歌,千树万树桃花自枝头簌簌而落。   舞娘们赤脚作鼓上之舞,以贺圣愿。   直待夕阳落下,这态妍之色还仍未褪去。   一百零八仙人驾鹤而去,城墙之上只余袅袅沉香。   吴裙在卯时便已回了宫。   珠翠玉珰伴着车辘声在铺满桃花的宫巷里驶过。   她是极盛极美的年纪,这世间殊色都得为此让路。   策衣寒袖的青年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车内。   待那尊贵的公主睡醒时伸出手指摇了摇头。   他眼中颇有些玩味,刀气横横却是疏狂无比。   他在告诉她不要发出动静。   吴裙微微敛下眉眼来。   便是依他所示静静地看着帘外。   此时只入了第二道宫门,尚未算作内庭。仍可见市井之物。   那宵宵环佩之声稍作停顿,马车悄无声息地朝着另一个方向驶去。   吴裙自是已经察觉到了,可她并不怕。   那双天真柔软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对面持刀的年轻阀主。   宋缺微微挑眉,便见她以手蘸水,在桌上缓缓写了两个人名:   毕玄,独孤皇后。   宋缺尚未言语,那粉桃衫儿的小公主却轻轻蹙眉,慢慢划掉了先前毕玄之字。   她指尖微凉,抬眼看着宋缺的目光清澈动人。   似乎这皇家辛秘之事并未由她手下所出。   天色黯淡。   策衣寒眉的阀主眼中划过一丝笑意。 第62章   天已暗了下来。   马车顺着深巷而去, 环佩声似也远了。   宋缺指节轻叩着刀峰,寒目微闭,高冠之上一缕发丝吹落在冷刻的侧脸上,凭添几分疏狂之色。   对面着粉衣的公主也很安静。   她支着手趴在桌上静静地看着这个男人。突然想起了私下里宫廷中关于宋缺的传言来。   旧时王谢的风流仪态与世家贵族的高沉疏狂, 便是那位名传天下的天刀啊。   吴裙眼中已带了丝笑意,月牙儿似的眼睛弯弯的,明明这天才刚暗,星子却似已经出来了。   她笑时, 别人也总会跟着一起笑的。   马车慢慢停了下来。   岸边流水潺潺却不知已是走到了何地。   策衣风流的年轻阀主指尖微顿。   卷帘香珠被夜风吹地作响, 那驾车之人已是不见了。   宋缺转头看了一眼那天真动人的小公主, 倏忽隐于车下。   脚步声慢慢逼近。   吴裙微微眨着眼, 眸光黯淡。   边不负心中有些兴奋。   这车中坐的是大隋最尊贵的九公主,只要带回魔门便是头等大功。隋帝多年来一直削弱魔门在暗中的势力,如今只要有了这位小公主, 只怕那位向来眼高于顶的师姐祝玉妍也得来讨好他。   他已走到了车边,那双阴郁惨白的手慢慢揭开香帘。   那穿着粉桃衫儿的小公主瑟瑟地坐在角落里。   月光照着露出的半面侧颜,如雪如玉。   脖颈上细嫩的肌肤让人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摸一摸,看看是不是会真的留下滟滟的印子来。   边不负眸色愈深。   明明师姐亦是世间绝色, 可遇见她时,心中多是权/欲交替。未曾有如此直白冲动。   他指尖微动,便见那瑟瑟蜷缩在一旁的小公主慢慢抬起头来。   她眼中湿湿的,像是初生的雪鹿儿一般, 就那样软软的看着他。   那位手下杀人无数的魔门高手心中突然有种奇妙的感觉。   “公主别怕。”   他出声安慰道。   “你父王将你托付于我, 以后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他语气温柔, 夜里听着却瘆人。   吴裙长睫轻轻颤动间那清透珠泪便已自睫上滑落。她没有再看那个黑袍束带的男人。   只是伸出手指来在桌上轻轻写道:   ‘你要干什么?’   这话中虽有警惕却显得语气天真。   那指节如玉脂一般,在车内明珠幽光之下更加莹莹动人。   倒也真是不识忧愁的帝女。   边不负喉结微微滚动,见那粉衣公主始终侧着半边面容,不由笑道:“边某目的很简单,只要你父亲答应将你嫁给我,我便放了你。”   他了了几语,野心毕现。竟是同时打着魔门与隋宫的主意。   吴裙敛目抱紧膝盖,乌发桃髻儿引人摧折。   边不负已不再多言。   或许他的眼中已预见了日后掌权之态。   可当他的手刚碰到那娇贵的公主时却突然顿住了。   横横刀气自车下翻滚而来。   如龙潜渊,此刻更是纵狂肆意。   边不负亦是身经百战的高手,当杀意袭来时便立刻放下了手中美人疾退而去。   魔门身法诡异,遇敌即使不战亦多可逃脱。   可惜他遇见的却是宋缺。   天刀之下,斩尽生死的宋缺。   那策衣斜冠的俊朗青年顷刻间便已出了三十一刀。   刀刀连环交纵,直击命脉。   边不负面上已有颓色。   他虽位列魔门高手之中,武功却差宋缺甚远,被那天刀寒光所迫,心中早是萌生退意。   夜风拂动青草,凝露自树梢滴下。   荒野之中静静地,宋缺慢慢皱起了眉。   这树丛中难道竟还有别人?   正是此刻!   边不负眸光乍亮忽而暴起。   他身形如蛇竟似幻影一般难辨,宋缺勾唇冷笑。   那遁逃而去的身影却突然顿住了。   边不负睁大双眼,五官中慢慢溢出血来。   那肆意刀芒自心口贯穿而过。   宋缺淡淡抽出刀来。   那指上薄茧在月色下触目惊心:   “你太想逃了,却不知道不要将后背交给敌人。”   他语带叹息,却也有些嘲讽。   那草丛之中的唏索之物也露了出来。却是一只年幼的白兔,似是受了惊般,猛地窜了出去。   珠窗曼动,那粉衣公主掀开帘子也跳下车来。   这车台设的颇高,平常上下之时俱是有软塌接着,此刻骤然掉落倒是让吴裙有些不适。   策衣寒眉的青年冷眼看着,便见那小公主吃痛地蹙起了眉头。   雪白的脸儿上已出了些细细地薄汗,在月色下滢滢动人。   可她却没有停下来。   仍是忍着痛向着青年的方向走来。   宋缺微微挑眉,便觉指尖一凉。   掌心被柔软细嫩的手指轻按着,那天真的小公主抱着策衣青年手仔细检查着,最终松了口气慢慢放下。   她这番举动倒是有趣儿。   宋缺眼中起了些兴致:   “你在担心我?”   那穿着桃粉衣裳的小公主却微微偏过头去。夜色下雪白的面容让人心间一软。   她眼中总有种天真动人的光彩。   宋缺斜倚在树干上看向沉沉夜空,目光莫测。   吴裙犹豫半晌,却是蹙着眉头向躺在草地上仍未瞑目的边不负走去。   他眼睛睁地大大的,看着有些可怖。   吴裙盯着他看着,似在思索着什么。   隆隆雷雨之声乍然在天际响起,乌云罩月显得天色越发黯淡。   “已经子时了。”   策衣而立的青年突然道。   粉衣美人回过头去,便听他道:“还有一个时辰便是夜宴了。”   他语带笑意听着肆意张扬,吴裙自是知道他不在乎那朱门酒池的。   可她却是必须回去的。   她想到这儿,眼中微动,静静地看向那俊美青年。   黑白分明的眼珠儿在沉沉夜色之中像是裹着盈光,柔软乞求。   宋缺指节微动,却是已洒然扬麾转身。   他刀已归鞘,漏出的冠发顺着冷俊颌线划过,显得清狂风流。见那天真的公主还呆立着,不由沉声笑道:   “小哑巴还不过来?”   他语气戏谑,吴裙不由红了红脸。   似白雪染了粉嫩的桃汁儿般,竟比白日高台之上还要动人。   宋缺扬眉靠在马背之上等着。   便见那小公主微微蹲下身去,将手上戴着的福珠轻轻放在死去的男人身上。这才蹙着眉头小跑过来。   她落下马车时脚腕处微微有些扭伤。   这点伤于江湖中人来说自是无碍的,可她却是一个生来锦衣的公主,从小到大怕是连破皮之痛都未曾受过。   那伤口处便瞧着碍眼的很了。   策马而立的俊美青年眉头微皱,却是已纵身将不远处的粉衣姑娘拦腰抱起。   吴裙落在马背上时微微敛下眼来显得安静柔顺。   宋缺并未上马。   他挑眉将那镶了珠玉的锦鞋褪下。   许是觉得痒了,吴裙轻轻缩了缩指尖,却被那策衣青年伸手握住。   “别动。”   青年沉声道。   他指尖顿了顿,却是伸手解开了那雪白的裹袜,露出里面如藕玉似的脚腕儿来。   那腕儿雪白纤弱,骨节处的红肿便显得格外碍眼。   宋缺目光沉了沉。   “忍住了。”   他手已握上了那细腻的雪皮儿之上,温热的薄茧轻轻在软玉之上摩挲。吴裙脸已红的不像话,指尖微微蜷缩着。   雷声隆隆作响。   阴云密布间一滴雨珠儿已低落在那透明滢润的玉甲之上。   宋缺指尖微动,手上却是已用力。   听得一声脆响,那扭伤的腕儿便已归位了。   雨滴顺着那双带着薄茧的手落在细腻的肌肤上,那是玉脂一般的触感,雨珠颤颤间便已凝化。   宋缺扬眉收手,却见那雪腕上多了抹五指红印,煞是动人。   吴裙微微收脚,轻蹙着眉头让人不由心生怜爱。   那策衣青年已将鞋袜替她穿好。   宋缺轻叹了声将她抱到车内,那淡淡桃花香气顿时萦了呼吸。他向来不喜女子脂粉香,此刻竟觉得这软香可爱动人。   那小公主一入车子便已缩到了里面,侧着身子轻靠在凉璧之上。   她眉目轻敛,显得安静的很。   宋缺放下帘子时目光微动,突然沉声笑道:   “小哑巴这印子怕是得三日才能褪了。”   他声音肆意疏狂,吴裙长睫轻轻颤了颤,终于抬头。   却见那策衣青年已放下了帘子。   “驾”的一声带着笑意。   马蹄踏着泥雨慢慢与夜色远去。   这荒野之中似是已经没有人了。   树枝上的血珠缓缓滴落,那已死去多时的男人慢慢合上了睁大的双眼。   从树后走出的清俊名士捡起边不负身上沾了血迹的福珠,眼中划过一丝沉沉笑意。   “她看到了啊。”   石之轩微微勾了勾唇角。只觉有趣儿极了。   连天刀宋缺都尚未察觉到他的存在,可那不通武艺的九公主却一语道破。   石之轩看了脚边瑟瑟的兔子一眼,目光微眯。   只怪边不负太蠢,竟以为那道魔门传音是来救他,便放心而逃。   却不知魔门之中焉有同袍。   他想到这儿眼中颇有些兴味。   以慈航静斋的佛珠祭魔门恶徒,这位九公主可真是妙人。   夜雨沉沉。那马车却丝毫不慢。   来时用时颇多可回程却只用了一个时辰。   殿内宫女瑟瑟跪了一地,老嬷嬷狠狠咬牙。   再有一柱香时间。   再有一柱香若公主还未回来,她们便也再见不到明日的太阳了。   九公主失踪的消息最多也只能压到这时了,那回宫的马车迟迟不归。嬷嬷眼中挣扎,最终向殿外走去。   殿内人面色刹时惨白。   嬷嬷已走到殿外,忽听马蹄停落之声。   指尖顿了顿,慢慢打开宫门。   却见那宝马香车竟是自己回来了。   那桃衫儿小公主坐在车头,指了指脚腕,示意她抱她下来。   这车中只有她一人。   却是不知道马车是如何驾回来的。   嬷嬷在宫中多年,亦曾伺候过前朝旧妃,此刻已想到了阴私之事。   连忙将那让人怜爱的小公主接了下来。   “夜宴已至,公主可要梳妆?”   她眼中血丝漫上,巍巍颤颤的跪在地上问。   殿内顿时静了下来。   吴裙微微敛下眼来。   她们是在问今夜之事要不要追究。   若是她不去,这件事传到文帝耳中,这太熹宫中众人都得死。   若是去,便得悄无声息的遮掩下来。   吴裙想到那人离去时的话来,不由勾了勾唇角。   “独孤皇后与魔门有勾结,这件事宋阀会处理。”   策衣青年眉目微冷,却是沉声笑道:“你自做你的公主便好了。”   他疏懒而去,眼中温柔却不似作假。   宋缺啊~   吴裙眨了眨眼。   殿内沉香燃尽。   女官们都已面带绝望之色。   却听脚步微动,那眉眼高华的小公主已走向了妆台之前。   嬷嬷松了口气,连忙拍了拍手。   女官们鱼贯而入,手持胭脂静心挽发。   微微散乱的桃髻儿已重新盘好,唇上潋滟的胭脂更显得镜中人雪肤玉脂。   女官看了眼那白日里着过的粉衫儿不由有些犹豫:   “公主?”   知她喜桃色,那托盘之上已有数十件花纹相似的。   吴裙微微摇了摇头。   她此刻若是换衣,那腕间指印儿却不知要如何解释。   阴云蔽月,雨声打在宫墙之上。   却不碍鼓乐之声响起。   舞女们赤脚由鼓中漫桃带而来。   靡靡丝竹自太熹延出。   那位尊贵无比的九公主坐着玉撵缓缓而来。   夜雨低落在玉撵之上,顺着暖玉珠帘滑落,竟是曳曳生光。   天水成碧,美人如靥。   端是一派盛世美景。   周围有六十六女官提宫灯随行,人面各异,彩华袅袅。   这万千颜色却都比不过那座中眸光清澈动人。   宋缺持酒的手顿了顿,待看到那未换的粉衫儿时微微勾了勾唇角。   他笑意洒然风流,雨打灯火明明灭灭。   眉目疏狂间竟是看痴了不少闺中贵女。   隋帝身侧随行而立的官袍青年目光微沉。   却是已经注意到了九公主腕间的红痕。   下步撵之时裙角沾落在玉色扶柄之上,自层层雪色中露出一抹艳色来。   宇文化及俊美面容之上闪过一丝暗沉,顷刻间却又换作风流笑意。   待隋帝接过珍宝时缓缓退立一旁。   听的一声脆响,却是帘后独孤皇后不小心打落了茶盏。   杨坚微微皱眉,眼含不悦。   独孤皇后瞬时敛下眉目来。   吴裙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微微勾了勾唇角。   她眼中笑意天真动人,却让帘内不得不低着头的女人指甲狠狠掐进了掌心。 第63章   宴会刚进行一半, 独孤皇后便借口身体不舒服。   隋帝眼中划过一丝嘲讽:   “既然皇后不舒服那便好好将养着,朕记得常安殿日前曾作过法,还清净着,明日便叫皇后搬过去吧, 也是去去晦气。”   他语气淡淡却叫回报的宫女白了脸色。   常安殿曾是前朝旧妃居所,今年开春才翻新。里面常有闹鬼传言,于是隋帝便请了静斋法师作法,因着到底不吉利, 却是从未有人住的。   杨坚见那宫女还不下去, 不由温柔笑道:“这开了光的宫殿不可, 难道还要将皇后送于静斋佛前修养?”   他说最后一句话时语气已是重了。   卷帘内穿着凤袍的独孤皇后指尖颤了颤, 最终却是伏了伏身子:   “多谢陛下关怀。”   她话语一片温端,内心却暗恨不已,只得唤了那女婢一同下去。   吴裙安静地坐在帝王身旁, 似对这其间暗涌毫不察觉。她入隋宫已有八年,却是从来不用知道那么多的,想要的隋帝都会给她捧上。   那小公主的眼中装着这隋宫最后的天真。   宴已高潮,舞女们咬着手铃自鼓上袅袅而下。她们身份低贱, 这一舞既毕便是祝酒为兴,若是被达官贵人看中,一辈子也是不愁吃穿。   宋缺不动声色的拂开身旁献媚的舞女,因着宋阀汉统意烈, 为他安排的酒侍也是汉人女子, 瞧着温柔清丽。   那侍女被拂开面色便有些发白, 却见那策衣风流的青年仍未看她。   宋缺伸手拿过她手中酒壶,自顾自倒了一杯,斜倚在长亭之上把玩着酒杯。   他谁也没看,风仪姿态却惹得宫中贵女们芳心暗动。   那位自突厥而来的武尊毕玄却是缓缓笑了。   他面容妖邪俊美,一双沉目却是让人遍体生寒。   “今夜既是及笄,却为何不见公主笑言?”   他似只是好奇,却让众人冷汗津津。   此话一出,殿内刹时安静了下来。   这宫中知道九公主生来不语之人只在少数,却也是隋宫中最为禁忌之事。只是不知这突厥武尊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文帝微微眯了眯眼。   那执掌着天下人生死的手轻轻叩在桌上,他面色淡淡,可近侍之人却知道,帝王这是已经动怒了。   水珠掉落的声音在殿内清晰可闻。   众臣们都低着头。   那小公主却突然笑了。   她笑起来也是无声的,眼中却似蕴了星光,如雾如欢。让人心也霎时间软了。   “你想听我说话?”   她伸手在面前的纱屏上写道。   毕玄微微皱眉:“东可汗如此诚意难道还当不得公主一句笑言?”   他眼中狂纵,却见那小公主轻轻摇了摇头。   “我不喜欢说话。”   她又写道。   这话倒是任性的很。   文帝眼中已带了丝笑意。   “朕的公主乃大隋一人一下万人之上者,不喜欢之事,自然是不用做的。”   他声音淡淡,帝王威严却已显露无疑。   毕玄眼眸微沉。   心中对这身份不明的九公主在隋宫地位的认识又加了一分。   不由笑道:“毕某武道粗人,倒是不知如何才能讨公主欢心。”   他已是退了一步,顺着隋帝的话接了下来。   却见那雪肤桃髻儿的小公主突然将目光转向了他。   那是一双很柔软的眼睛。   眸光动人,像初生的鹿儿一般干净纯粹。   这样的目光对于那些身处高位的男人来说最是危险。   吴裙看着那个妖异魄人的男人,突然弯了弯眼睛。   这满座金玉竟也比不过那一笑来。   星点灿光自月牙儿上轻轻漾出,端是娇软动人。   可当众人看清她写在纱屏之上的字迹时却不由倒抽了口冷气。   毕玄饶有兴趣的挑了挑眉,只见纱屏之上字迹俏丽,似也能想到那小公主写这句话时的语气:   “待你做了可汗再来与我说话。”   宋缺喝酒的手顿了顿,眼中已有了丝笑意。   众臣窃窃私语,毕玄却是勾了勾唇角:“我很喜欢公主。”   他眼中灼灼魄人,让人心神为之一震。   那小公主眼中仍是天真烂漫,似方才说出那石破天惊的话的人不是她一般。像她那样的帝女,或许总是不知道这江山之重的。   可这夜宴上却无人在意。   隋帝不在意,毕玄也不在意。   钟鼓击鸣,丝竹靡靡。   洛阳城中万户悬鸡于狮门之上,待那最后一声宴响,夜光散去,那大隋最尊贵的公主便已成年了。   这宫中向来有欢颜便有冷语。   常安殿中,独孤皇后坐在妆台前听着殿外莺莺之声,面色冷寒。   “娘娘,外间太喧杂,奴婢还是把窗扇关上吧。”   侍女瞧了眼灯火天色,小心翼翼道。   独孤皇后微微摇了摇头:   “他是在警告我。”   “娘娘是说?”   那侍女心中也是一惊。   却见那已近中年的凤袍女人轻抚着眼角细纹,她手中已被尖锐的护甲扎破,血顺着妆台缓缓流下。   “你以为杨坚会不知我与魔门的关系?”   “他留着我不过是另有用途。”   她语气淡淡,却让侍女面色惨白:“那今日?”   既然已容忍多时,却为何今日要当众让皇后下不了台。   她仍有些不解,可已不敢多问。   冷清的殿内空旷安静,那窗外丝竹之声更像是讽刺一般。   那镜前坐着的女人面色复杂,最终却讽刺一笑:   “龙有逆鳞,触之则死,只是不知独孤阀能保我几时了。”   她身后有根基深厚的世家,若非动了那人,隋帝又怎会轻易处置她。   大殿内静静地。   夜宴已过,满城鸡鸣落花,却是天蒙蒙将亮。   吴裙坐着玉撵回宫。   她一夜未眠已是有些疲惫了,支着手腕儿半阖着眼轻眠着,竟连枝头春意桃花拂了满身也不知,直到嬷嬷轻声提醒才微微睁开眼。   那双柔软的眼中泛了层笼笼的雾气,端是可怜可爱。   “公主,到了。”   女官轻唤了声。   吴裙静静敛下眼来,随行众人已伺候多时,自然知她心中所想。   不由笑道:“已是辰时。”   小公主微微点了点头,任由侍女扶下车撵。   昨日满城落花,太熹宫枝头更甚。乍一进门,便有幽幽桃香沁人心脾。   吴裙蹙了蹙眉。   “公主可觉得太浓了?”   嬷嬷低声问。   那梳着桃髻儿的小公主一本正经的眼中浮现出一丝笑意来。   见她这样,嬷嬷便知自己猜对了。   她们刚入殿中,身后跟着的宫女立马便开始清理院中滟滟落花。   九公主向来不喜旁人在侧守着,因此那隔着层层云雾画屏的内殿却很少有人进去。女官们伺候着梳洗后便退下了。   殿中静静地。   吴裙慢慢往幔帘后走去。   这殿中已无人,她这才微微蹙了蹙眉,那腕间骨肉虽已续正,可却是隐隐作痛。雪肤之上慢慢沁出一层薄汗来。   忽听的一声叹息。   吴裙尚未反应过来,便已被人抱在了怀中。   那怀抱很冷,朱红的官袍顺着藕臂滑落,带着微微凉意。   她静静地敛下眉眼来,长长地睫毛在雪色之上落下一层阴影。   “阿裙总是这么乖巧。”   宇文化及轻笑道。   他长相极俊,眉宇间风流沉沉,凤眼微眯间不知让多少女子失了魂。   那小公主却无动于衷。   她任由那人抱着,只是微微侧过头去看着窗外桃树。   原本繁簇的桃树下落花已少了许多,那些宫女们还在清扫着。   朱红官袍青年也看向了窗外,他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来。颇为玩味儿的把玩着怀中美人姝丽的桃髻儿来。   那鸦羽似的乌发顺着粉带落下,像月牙儿似的划过小公主雪白的侧颊。   吴裙长睫轻轻闪了闪,便听身后人沉沉笑道:“公主好无情啊。”   她喜欢的这世上人都会双手捧上,可那任性的小公主得到后便总是不知珍惜。   这满城桃树是他准备了三月亲手所种,只为在她生辰那天有十里落花相贺。可那喜新厌旧的小公主却已经不喜欢了啊。   宇文化及凤眼微眯,想起夜间所见腕间红痕来不由叹了口气。   他已蹲下了身子,指尖却被一只滢白如玉的手按住了。   吴裙慢慢睁开了眼。   那双眼中的光彩依旧很动人,却带着柔软的祈求之意。   宇文化及为她心软了很多次。   可这一次他却没有。   他只是轻笑了声,缓慢而坚定地剥下了那雪白的鞋袜。   那腕间赫然印着鲜红的指印,瞧着滟滟动人。   吴裙缩了缩指尖,粉嫩的小甲儿蜷缩着,看着可怜的紧。   朱红官袍的青年微叹了口气,他手指很凉,在鲜红的指印上轻轻拂过。   “是谁?”   他语气很冷,却似带着笑意。   吴裙却知道他这是真的动怒了。   被那人手掌握住的雪腕儿动弹不得,红肿处泛着丝丝痒意。   她鼻尖儿已出了些细汗,在溶溶日光下旖旎动人。   殿内静不可闻,沉香袅袅的燃着,似隔着一层浓雾。   看不清那朱红官袍青年的神情来。   宇文化及眉头轻挑,最终却轻笑:“阿裙已经可以嫁人了啊。”   这是他今日第二次说这话。   吴裙静静敛下眉眼来,粉嫩的唇瓣儿被咬的潋滟动人。   夕阳已至。   照得偌大隋宫一片残红。   宋缺与文帝坐在高台之上对弈。   一局棋落,文帝眼中闪过一丝赞赏。   “朕像你这般大年纪时也尚未有如此沉着。”   文帝缓缓落下手中白子。   那棋盘已呈围杀之势,可却并非是必死之局。   宋缺已不动了。   因为他知道这棋下到这儿便是该停了。   残阳煌煌照在琉璃玉瓦之上,映得九重高台高不可攀。   文帝看向对面玉楼微微叹了口气:“这惊鹊台是朕一年前所造。”   宋缺指尖顿了顿便听帝王笑道:“遣玉山三座,金银万两铸成的高台,宫中不知多少人想一览摘月美景,可自建成后阿裙便只上去了两次。”   “一次是惊鹊台初成之时。”   “第二次便是宋卿入宫之时了。”   隋帝转头望向那策衣寒眉的青年微微眯眼。   他语气似笑非笑,却让随侍众人刹时跪拜在地。   这已是帝王之威。   宋缺面色不变,淡淡道:“高台惊鹊,何时不可赏月。”   他这话也是大胆。   杨坚轻笑:“宋卿倒是不怕惹怒朕。”   他指尖未顿,却是已倒了杯酒。   残红摇落杯中,看着触目惊心。   隋帝目光玩味儿地看了眼常安殿的方向,突然道:   “九公主不会嫁与突厥。”   宋缺微微敛目,却见面前看似风流的帝王已离去。   暮色中仿佛传来迟迟钟声,让那年轻的阀主目光微深。   ‘她不会嫁与突厥,因为这世上再无人会比朕更能给她无上尊荣。’   他自那黑漆漆的墓穴中将她救出,怎甘心让她再受苦。   宋缺握着刀的手紧了紧。 第64章   天蒙蒙将亮。   隋宫之中枝头寂寂。   昨夜刚下了场大雨, 庭院里落花也都被打湿在泥土里,看着娇艳的很。   吴裙微微睁开眼来,昨夜睡得太晚,此刻额上还有些隐隐作痛。   她轻轻蹙起了眉头, 便有女官上前来轻按。   “这样可是好些?”   蒹葭乃宫中医女,年前便被调到了这太熹宫中伺候九公主。因着这层关系,连父兄也前途倍增。   这宫内只要是九公主的差事就是好差事,可若是做不好却也是要掉脑袋的。   蒹葭见那小公主微微点头, 面上不由带了些笑意。   九公主虽不语, 性情却比宫中诸多贵人要温和许多。   窗外雨打珠帘, 那枝头桃香混着泥土鲜气倒也好闻。   吴裙弯了弯唇角, 轻蹙的眉头微微舒展。   那双月牙儿似的眼睛似蕴了朝露,让人也不禁要跟着笑一笑。   蒹葭指尖微顿,便从窗外见嬷嬷步履匆匆地自正殿内走了进来。   殿内静静地, 沉香袅袅散开,却是无一人说话。   那嬷嬷跪在珠帘幔帐之后,待小公主起身梳洗后才道:   “那位……”   她语气有些犹豫,见吴裙并未不虞才接着道:   “那位突厥武尊求见公主。”   沉香已燃尽, 蒹葭发髻也已绾好了。   粉色的桃带儿更衬地美人面如雪脂,那长长睫羽若小扇般在琼珠之落下一层阴影。   吴裙支着手并未说话,只是目光遥遥地望着窗外。   那神色很动人,显得既柔软又忧愁。   嬷嬷已有些后悔自己问了这话, 为公主凭添了几分烦恼。   “不若让嬷嬷去辞了那突厥人?”   蒹葭见小公主眉头微蹙, 不由低声道。   却见吴裙轻轻摇了摇头。   枝头春雨闹闹, 惊鹊儿也回了巢,那粉衣公主面上终于露出一丝笑靥来。   毕玄在门外等了很久。   他牵着高头大马在积石玉阶前站着。   那红棕宝马如来时一般威赫,此刻见了那粉雕玉琢的小公主竟耐不住蹭了上去。   她生的娇软,被那马儿低头蹭的细颈痒痒的,只得伸手抱住了它。   毕玄微微挑眉:“阿勒巴倒与公主亲近。”   他语气随意不似昨夜迫人,吴裙微微回过头去,便见那俊眉邪目青年武士倚靠在树干上看着她,精瘦的躯体像是草原上最危险的豹子。   小公主眨了眨眼,却是笑了。   “它叫阿勒巴?”   她伸出手指来在马背上写道。   马儿鼻孔里喷了口气,亲昵地蹭了蹭那粉色的桃髻儿。   毕玄眼中也带了丝笑意:“阿勒巴在草原是勇者之意,这匹马已陪我出生入死多年。”   他伸手轻轻拍了拍乱蹭的马头,语气难得温柔。   吴裙侧眸看着他,似星鹿一般干净柔软:   “你也是个勇者。”   她这次并未写马背上,而是摊开那人手心,一字一句写道。   毕玄常年练武,掌心俱是厚茧。指尖摩擦间微微有些痒意。   那雪白的手指似已被古铜色的大手完全裹住,在晨光下显得暧昧难言。   她写完便迅速缩回手来,眼含笑意的看着他。   毕玄眸光微暗,却是笑道:   “我以为公主会讨厌毕某。”   他说的是昨夜之事。   吴裙指尖微顿,轻轻摇了摇头:   “我不能说话。”   她伸手又写道。   掌心细嫩的触感带着涩涩凉意。   她说的是不能,却是与昨夜宴上回答不一样。   那双柔软的眼睛微微敛下,似有些忧愁。   毕玄心中一动,却是伸手轻轻揉了揉那低垂的发髻。   他第一次与人如此亲密,动作难免有些僵硬,却让那小公主破涕为笑。   “你跟我想的一点儿也不一样。”   她眨了眨眼,毕玄竟似已经明白了她眼中意思,不由微微挑眉:   “你眼中的毕玄是什么样的?”   他纵横多年,无论是血战中原名士成武尊之名还是回突厥为东将军,从未在乎过别人目光,如今却是在一个小姑娘面前问出口。   吴裙细想一番,却是眨眼笑了笑:   “大约是虎狼之人。”   她柔软娇嫩的手被古铜色的大掌包在掌心,毕玄思极方才细弱触感,不由挑眉:   “公主年纪尚小怕是不知虎狼之意。”   他眼中笑意沉沉肆虐,那小公主微微愣了一下,却是终于反应了过来。   雪肤之上宛若生了桃色,连眼尾处轻翘的弧度也显得滟滟动人。   吴裙微微撇过眼去便要抽出手来,却被那人牢牢握住。   不由更加羞怯。   那是一种很动人的姿态。   毕玄朗笑一声却是松开了铁钳一般的手。   那花儿毕竟娇贵,若是真惹怒了便也不好了。   吴裙揉着手腕儿微微背过身去,送客之意已是明显。   晨光央央。   那粉桃的衫儿贴在雪色脂玉之上更显得靡靡动人。   毕玄眸光微沉,却是笑道:   “公主已可嫁人,以后自是要知道这些事的。”   那小公主却并不理他,微侧着面容低低垂眸。   庭院里静静地,宫女们早已被打发到了一边去。   枝头花瓣儿被风吹落在长长眼睫之上,似覆了一层香气。   束袍武士叹了口气:   “我要走了。”   他此刻语气终于又恢复了之前模样。   吴裙犹豫半晌慢慢转过身来,却见毕玄已翻身上马,此刻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我真的要走了。”   他语气朗朗似含着笑意。   小公主眨了眨眼,却是弯下了眸子。   昨夜雨后,今日难免寒凉。   瑟瑟春风吹着单薄衣衫,似那日洛阳一日桃花落尽。   吴裙微微伏身行礼。   不知怎的,毕玄竟想到了那日夜里她俏语无意的话来:   ‘待你当上可汗再来与我说话。’   不由朗声一笑。   那位人人敬畏的武尊已扬鞭策马而去,像来时一般,肆意飞跃出这沉沉宫墙。   吴裙轻轻勾起了唇角。   她笑意天真动人,一旁不知何时出现的蒹葭默默将雪色披风披在那美人肩上。   “瞧着一会儿又是有雨了。”   她低声道。   小公主微微点了点头,任由她扶着入了殿中。   洛阳城外。   灯火与雨滴漫上画舫,远远望着竟是影影绰绰。   画舫之上一清俊男子负手立于船头,看着城中高楼不知在想什么。   “裴大人怎么不进去喝酒?”   背后突然多出一只手来,裴矩微微皱眉,转过身时却已敛下寒意:“不胜酒力,倒是已有些醉了。”   独孤峰笑道:“裴大人初来洛阳,这不胜酒力却是不好。”   这青年俊才虽是难得,却也不必独孤阀一力拉拢。可那裴矩却是出身裴氏高门。身后也是不可小觑。   独孤峰想到日前宫中传来的消息,目光微微闪动。   正这时,随行歌女痴痴缠上男人手臂。   裴矩面露尴尬却听独孤峰笑道:   “裴大人刚出来一会,没想到杜大家便已如此不舍了。”   “怎的往日也不见对我们几个常客如此热情啊。”   杜芷轻笑了声,挽着男人的手却并未松开:   “独孤阀主也说是常客了。”   她说话间又往男人身上贴了贴。   裴矩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却是任由两人一唱一和间拉入画舫笙歌曼舞之中。   三旬酒盏已毕。   舫内舞姬都已退下。   独孤峰饮了口酒,突然道:“裴大人入宫述职之事可有眉目?”   他似只是随口一问。   裴矩摇着酒杯的手顿了顿:“尚未。”   他坐在阴影处看不出神色来。独孤峰微微眯了眯眼:“我这里倒是有个好差事,不知裴大人可有意愿?”   他这话拉拢之意已是很明显,裴矩并未答话。   独孤峰也不介意。   只是看着舫外江心悠悠道:“九公主尚缺一太傅,陛下寻觅多时,我看裴大人或可胜任。”   这差事本是热饽饽,奈何宇文化及从中作梗,至今仍未有人填补空缺。   裴矩微微眯了眯眼:“裴某才疏学浅恐不能胜任。”   他语气淡淡倒叫独孤峰高看了一眼。   初入洛阳为官的青年谁不想攀上九公主。   这裴氏芝兰倒也不枉虚名。   独孤峰轻笑一声慢慢落杯:“你这样很好。”   他语意不明,细想却似有更深的意思。   裴矩静静倒了杯酒,看向岸边灯火通明。   隋帝九年四月。   开文举自各地选拔人才。   世家子弟也应召入洛阳述职。   宝殿里:   隋帝支手坐在龙椅之上,手中轻叩着半玫玉玦。   他似已不耐烦了,半阖着眼漫不经心。   随侍大太监看了一眼殿中跪着颤抖不已的青年微微皱眉:   “陛下?”   今日殿上俊才皆为九公主太傅之职而来,没成想却如此不成器。   隋帝淡淡摆了摆手,高育便已知其义:   “下一个。”   唤作闻常的青年心中一叹,却是伏身慢慢退下。   他们本是寒门科举士子,由地方选拔而来入洛阳得见天子述职,却不想竟卷入九公主选拔太傅一事之中。   一个已经成年的公主这时候选拔太傅,可见隆宠之盛。   青年想到那闻名天下的惊鹊台来,倒也不觉得稀奇了。   见他出来,殿外候着的众人倒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提起了心。   只一个时辰,便已有三十人离去。   只是不知下一个是谁。   裴矩微敛着眉目,站在一群士子之中,青衣寒俊倒显得名士风流。   高育目光微动:“可是清河裴氏?”   青衣名士微微颔首,气度风华皆是上品。   高育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公子与老奴来吧。”   两人走后,士子们顿时议论了起来。   “竟是裴氏子弟,难怪。”   一寒衣青年羡慕道。   “这裴氏难道有什么来头?”   旁边人不解问。   寒意青年叹了口气:“你只观他来洛阳第一日独孤阀便在江心设宴款待便知他身份不凡了。”   此话一出,惹得殿外总管冷哼一声。众人顿时不敢多言,心中却俱是对那叫裴矩的青年好奇不已。   高育进了宝殿之后便已退下了。   殿内只剩了隋帝与裴矩两人。   龙涎香静静地燃着。   隋帝目光沉沉地打量着殿中青年,忽而笑道:   “果不负裴氏玉树之姿。”   那青年眉目俊逸,风华更是疏落难得,比一般世家子弟来说却多了分风流笃定。   裴矩淡淡垂眸:“陛下谬赞。”   他话不多,也无恭贺之语。   隋帝微微点了点头:“朕听说独孤峰那小子曾大力推举你。”   帝王语气似笑非笑,裴矩却似未听懂般,只道:“独孤阀主只是比陛下早见过微臣而已。”   这份自信倒是让隋帝眼露赞赏之意:   “你很不错。”   天色逐渐黯淡,夕阳落在琉瓦宫墙之上,映的一片残红。   裴矩由高育领着慢慢从殿中出来,一边悉心铭记着九公主的喜好。   穿过丛丛簇繁桃林便是太熹宫。   那玉笙高楼是隋宫最繁华的地方。   裴矩眼神微顿,便见高育扫了扫拂尘:   “九公主今日想提前见一见大人,老奴便不打扰了。”   年轻太傅淡淡颔首,待那背影消失才转身望向面前辉赫宫门。   帝王之意已很明显,这时候选太傅不过是为了告诉众人,九公主尚无议亲之意。也算回绝了突厥可汗之前的话。   裴矩微微皱眉,由女官引着进了内殿。   那粉衣雪肤的小公主正坐在窗边作画。   柔软双目认真地盯着画纸。   她画的是庭外桃花,枝叶蔓蔓,靡丽异常。   殿内静静地,只余沉香袅袅。   裴矩也不说话,随意坐在一旁拿了本书翻看着。   从容洒脱姿态倒让殿内女官们红了红脸。   吴裙始终未抬头,只是低头专心作画。   那雪色的小甲映在沉沉笔杆之上煞是好看。   枝头桃花落落,两人一个看书一个作画倒也和谐。   微风吹拂窗柩,裴矩翻书的手却突然顿住了。   吴裙弯了弯唇角,伸手拿掉青年太傅手中书册。   裴矩微微皱眉,便见那小公主将手放进了他掌中。   她似并未觉得这有什么不妥,伸手拉着太傅来到了案台前。   那画已大致完成,可那小公主却仍蹙着眉头有些不满意。   她将笔杆塞进身旁俊美青年手中,轻轻眨了眨眼。   “公主是想让微臣将树下之根画出来?”   裴矩淡淡温柔道。   吴裙点了点头,眼睛弯弯的似月牙一般,里面蕴出褶褶星光来。   裴矩也笑了。   手中朱笔微落那盘根便已画成。   他将笔架回案台上,便见那粉衫桃髻儿的小公主已伸手拿起了那画纸爱不释手的看着。   夕阳残照落在那琼玉丹唇之上竟是无端动人。   吴裙看了会儿微微招手让人将新画镶在璧上。   又转头过来看着面前眉目清俊的男人。   “你叫什么名字?”   她铺开宣纸又重新写了行字。   那字迹也如其人一般玉雪可爱。   青年太傅目光微顿,却是伸手握住那小公主尚未来得及收回的手,如惊鸿一般在纸上写道:裴矩。   只二字便是道不出的风流肆意。   吴裙颈上微微泛了些桃粉色。   却未看见身后青年深沉笑意。 第65章   自从有了太傅之后, 吴裙倒也不似往日惫懒。   她向来尊贵,隋帝为免其烦忧,那些寻常贵女要学的东西却是很少触碰,多是由着兴趣来。   这么正式上课也是头一次。   裴矩来时便见那小公主正襟危坐地持着书坐在案几前。   不由轻轻咳了声。   殿内女官们唇角弯了弯却是不敢笑出声来。   吴裙新梳的桃髻蹭在桌上已有些歪了, 手里书册竟也是拿颠倒的。   此刻听了那带着沉沉笑意的声音,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来。   许是睡得久了,那双清软的眼睛里湿润润地,朝露似的玉珠挂在长睫上欲落不落。   “公主几时起的?”   裴矩清了清嗓子, 笑意清淡的问。   嬷嬷看了那正揉着眼睛的小公主, 心下软了软:   “公主未免让裴大人久等, 卯时便起了。”   卯时不算早, 可对于锦衣玉食的吴裙来说便已是极限。   裴矩摆了摆手,那嬷嬷便已退下了。   心中却还希望那芝兰玉树的裴大人不要像朝中那些腐士一般与九公主为难。   吴裙放下书册,微微眨眼看着年轻太傅。   勾尾处轻翘的弧度竟是缓缓弯了起来, 像月牙儿似的,柔柔的撒娇。   文帝平日里最是受不了这样的眼神,每次小公主这样一笑,她想要什么, 他便都给了。   裴矩却似视而不见一般。   伸手拿起那桌上书册随意翻了两页。   “公主想学什么?”   他淡淡抬眼问。   吴裙歪着头想了想,伸手在桌上写了两个字:   “天下。”   四书五经乃至法道经典皆可入学,可这天下又该如何教?   裴矩面上却带了丝笑意。   “公主可知天下为何?”   他声音沉沉,似临风吹落树梢, 显得笃定坦然。   吴裙转头望向窗外落花。   今日天已晴了, 宿积雨气被溶溶熹光蒸发, 妙曼可爱。   她望着簇簇繁枝却又想起了隋宫金殿之上的琉璃玉瓦来。   心中若有所悟。   “生杀予夺。”   那细弱指尖轻轻在桌上写下四个字来,又缓缓被暖阳蒸干。   裴矩执书而笑:   “公主所言不错。”   他眼中朗朗俊狂,却是毫不掩饰其中野心。   吴裙微微收回指尖却被男人缓慢按住。   “要想习得天下可不能在这香沉宫墙之中。”   裴矩轻轻挑眉,语气带了丝蛊惑之意。   小公主静静地看着那双沉狂双目,弯了弯唇角。   殿外女官们燃了奚香,丝毫不知帐帐画屏之内已空无一人。   洛阳马市中,吴裙被人牵着穿过攒动人群。   面上拂纱在光下跳动着,看着好生欢喜。   醉华楼:   策衣寒眉的青年指尖微顿。   “宋兄?”   闻常有些疑惑。   却见那年轻阀主望着楼下人群微微摇了摇头:   “许是看错了。”   这时间小哑巴又怎会在这儿呢。   宋缺回过头来,斜倚在高栏之上悠悠倒了杯酒。只是心中却不期想起那拂动的面纱来。   吴裙任由裴矩拉着一路跑过。   直到江边花楼处才停了下来。   那楼色鲜艳,牌匾上还挂了笼红花,瞧着艳丽的紧。   小公主微微转头望向太傅,眼中有些疑惑。   “公主不是要看天下吗?”   “进去便知道了。”   裴矩轻笑一声,忽而伸手握住了那细软柔嫩的小手,往花楼里走去。   隋朝民风开放,舞姬乐师备受追捧。多称为大家。   今日这楼上便也是请来了闻名天下的单大家。   两人选了三楼的角落里,听着楼下窃窃私语。   吴裙自是不知这单大家是何人的,可瞧着这满座宾客皆是暗含期待,不由也有些好奇。   裴矩自顾自喝着酒却是已不再说话了。   到了午时,丝竹之声渐渐响起,花楼之中的纱曼遮住了楼外春光,正中高台陡然暗了下来。   一黑纱裹体的妙曼女子自红绸之中缓缓而降。   那女子长的真是很美,体姿婀娜,极态尽妍。众人都已看痴了。   吴裙眨巴着眼睛望着,便见面前多了杯酒。   微微转过头去,便见裴矩眉头轻挑,疏落笑道:   “这酒不错。”   再好的酒总是没有隋帝自各地搜集来的珍贵。可那小公主也不介意。   双手捧着酒杯轻轻舔了口。   她喝酒时更显得可怜可爱,深色酒盏映着雪桃腮儿,娇软动人。   吴裙本只想尝一口,未想却是整杯都已下肚。   她看了眼空空的酒杯,又看向一旁放着的玉壶。湿润的眼睛似已泛起一层笼笼的薄雾。   裴矩眼中不由泛起一丝笑意来:“公主还想要?”   他手中执着酒杯,琼液在遥遥的灯火下微微晃动着。   吴裙轻轻点了点头,桃髻的粉带也随着主人拂动。   却见那年轻太傅缓缓摇了摇头:“这果酒虽甜,后劲却大,若是公主回去长醉不醒,下官可担待不起。”   他这话自是笑言可却让小公主着了急。   待那骨节疏明的手指将酒杯送到唇边时猛地咬了上去。   那瓷杯已入唇,另一边却被人咬住了。   裴矩不由挑了挑眉。   却见小公主伸出舌尖来轻舔了口,微微弯了弯眼眸,笑得像个偷腥的小狐狸一般,湿润的眼中水汽缓缓散开。   ‘这杯中果酒已被她标记,裴太傅总不至于再喝吧。’   裴矩自是读懂了这意思。   淡淡勾了勾唇角。   吴裙歪了歪头,便见那芝兰玉树的青年陡然凑近:   “公主可是想错裴某了。”   他笑意沉沉,却是顺着那杯盏一饮而尽。   直到柔软的唇上传来厮磨之意小公主才猛然松开杯子来。   吴裙雪白的面上慢慢浮了层粉色,竟像新摘的桃子一般滟滟可口。这时已不敢再看那年轻的太傅,只撇过头去专心看着楼下表演。   裴矩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却是已接住了那本应落在地下的酒杯。   这姿态端是风流,惹得那粉雕玉琢的小公主长睫颤了颤,最终却缄默不语。   楼下单大家表演已至尾声。   众人都已谢席离去。   裴矩却突然笑道:“好戏才刚刚开始。”   吴裙定睛瞧去却见一玄衣男子跟在那方才表演的舞姬身后进了内阁。   此时座席疏落,若不是角落位置也是看不见这些的。   吴裙盯着那男人背影看了会儿,却是轻轻弯起了眼眸。   “李渊。”   她蘸着茶水在桌上写道。   裴矩淡淡颔首:“公主可知那舞女是谁?”   小公主微微摇了摇头,认出李渊盖因曾多次在隋宫之中见过。而那舞女……   吴裙正有些犹豫却听太傅嗤笑:   “魔门阴癸派这一代入世弟子祝玉妍。”   ‘魔门弟子?’   吴裙眨了眨眼却是已经明白了。   裴矩轻笑着摇了摇手指。   此时花楼已是空荡。   祝玉妍引李渊入瓮之后便已卸下了伪装。   “单大家?”   玄衣男人抚须看着手中纸条有些犹豫。   却见那黑纱女子缓缓而笑:“阀主认不出奴家难道还认不得这天魔带吗?”   她话音刚落那原本柔柔的轻纱迅速缠上男人脖颈,李渊面色一变,却见那薄纱又缓缓松了下来。   黑纱女子手指曼丽拂过男人后颈,香气微吐:“奴家名唤祝玉妍。”   李渊自然是知道祝玉妍的,这位魔门高徒自入世后便一直被拿来与静斋传人梵清慧相比。   如今……   祝玉妍见男人神色变化,不由低声笑了笑:   “阀主近来好生落魄。”   她话中意有所指,让李渊眼神暗了暗。   自静斋预言开盛世者为李阀子弟后,隋帝明面不显,暗地里却折了陇南多处势力。甚至连世民也被迫送入宫中为质。   祝玉妍此话正是戳到了他痛处。   吴裙在房檐上看着,微微蹙了蹙眉:   “他会倒戈吗?”   世人皆知李阀颇受静斋赞誉,魔门这番挑拨离间倒是有趣。   裴矩感受着掌心柔软的触感,眸色渐深,却是摇了摇头。   “李渊是个聪明人。”   他并未说话,那疏狂声音却已传到了吴裙耳中。正是净念禅院的传音之术。   吴裙弯了弯眼眸,正待书写却见一道剑气横横斩来。   那剑并非是向着他们,而是屋内那位魔门高徒。   祝玉妍叹了口气,幽幽道:“你这尼姑好生无礼。”   那朱色门扉被风吹开,外面站的正是方才谈论的梵清慧。   那女子身着白衣,瞧着倒是一副圣洁之态,只是手中利剑却是毫不客气。   “祝小姐挟持李阀主至此,怎的却还怪罪起贫尼来了。”   她说的自然,却让房檐上的美人乐不可支。   ‘这尼姑倒是尖牙利嘴。’   她做了一个虎牙口型,微微露出白生生的牙尖儿来,像幼兽学舌一般,却是比楼下尼姑可爱的多。   裴矩心中一动,却是伸手点了点唇角,露出一丝清淡笑意来。   他眼神玩味,却让小公主想起方才酒杯之事来。雪白的面上不由染了层胭脂。   楼下梵清慧已与祝玉妍拔剑相向。   这两位自入世以来便被比较的高门传人打的不可开交。   “阀主切不可听魔门妖人挑拨,静斋向来代天择主,口中未有虚言。”   梵清慧此话刚落便听祝玉妍笑道:   “害李阀主至此的难道不是你们这群尼姑吗?”   “说什么代天择主,我看李阀隆隆气运便是被慈航静斋给败光的。”   她这话说的戳心,梵清慧面色一变,手中竟已下了死招。   裴矩眼中闪过一丝嘲讽之意。   “代天择主?”   吴裙缓缓写道:   “老尼姑倒好大的口气。”   小公主眼神懵懂,也是实在疑惑一个未坐高位,未掌兵权,未理天下的尼姑庵为何敢如此口出狂言。   裴矩轻笑了声:   “你若将她们看做剃了毛的猴子便不觉得奇怪了。”   这比喻既新奇又贴切,吴裙眼眸弯弯的,面上天真烂漫。   “可她还有头发。”   她眨了眨眼睛写道。   裴矩微微挑眉道:   “她马上就没了。”   他话音刚落指尖微点,疏落寒光便自房檐之上射出。   梵清慧正与祝玉妍打的认真便觉一道剑气闪过。   闪避未及发髻竟已被削落,满头青丝齐根斩断。看着好生吓人。   祝玉妍已收了手。   面上血丝缓缓滑落。那如花面容之上却添了道血痕。   那剑气漫出的房檐之上已空无一人。   吴裙被那人牵着自穿过闹市。   此时夕阳已至,胡人小贩挑着篓担从城外而至。   前些日子种的桃树还有些许,映着血色飘落在煌煌泥下。   小公主坐在裴矩怀中,策马在从人群之中穿过。   众人只听一阵风声,那粉丝衣带便已倏忽不见。   吴裙手中还有一缕那尼姑的发丝来,马蹄轻扬间微微散开,却是弯了眼眸。   她未笑出声,却觉今日开心极了。   唇角笑意烂漫。   连向来清狂的裴矩眼中也不由疏散。   “天下当如隋帝:大权在握,生杀予夺。”   “但公主所厌,自有裴某一力斩之。”   他语气淡淡,却笃定朗然。   让那小公主微微垂下眼来。   两人自闹市疾马而来,却不知太熹宫中早有人等候已久。   殿内沉香燃尽。   宋缺指尖轻叩着刀柄,目光微沉。 第66章   暮色微沉。   夕阳入山色连绵, 映的隋宫玉瓦残红。   两人嬉笑着打马跃入宫墙。   嬷嬷等人还在殿外候着,小公主弯了弯眸子,侧眼看向身旁清狂男人。   她笑意天真,像只餍足的小狐狸, 裴矩眼中也不由露出了丝笑意。   “你不进去?”   吴裙拉着他的手轻轻写道。   掌心柔嫩的触感让年轻太傅指尖微顿,却是摇了摇头:“今日授课已毕,微臣也该走了。”   他语气清淡,倒让小公主有些失落。   低垂着眼眸看向脚尖锦玉。   裴矩轻笑了声, 伸手揉了揉那早有些散乱的桃髻, 挑眉道:   “只要公主明日不赖床, 微臣必是准时赴约的。”   那人指尖有细细的薄茧, 摸着凉凉的。吴裙歪着头轻轻蹭了蹭,终于也笑了。   唇角浅浅的梨涡在夕阳下仿佛呈了玉液,甜的醉人。   裴矩微眯着眼, 看着那天真的小公主缓缓步入内殿。   凉风吹落桃叶,顺着枝头陷入泥土之中。   裴矩转身时脚步微顿,却是看向了高台屋檐之上。   策衣疏狂的年轻阀主手中正拿着一壶酒。   两人目光相对只有一瞬。   裴矩转身时微微勾了勾唇角。   宋缺指尖微顿,叩在刀鞘之上的指节慢慢收紧。   第二日时, 吴裙早早便起了,可裴矩却并未来。   她持着书趴在桌上已等了一柱香,不由轻轻蹙起眉来。   这世上从未有人叫她如此久候过,此刻纵使对那年轻太傅微有好感, 也不由有些恼了。   嬷嬷看了蒹葭一眼。   那女官便已懂了。   沉香缓缓燃尽, 星火几点熄灭。   吴裙看了眼窗外, 却见蒹葭已经回来了。   她看了一眼那眸色淡淡的小公主低声将所听闻之事一一道来:   “裴大人今日本是要来的,没想被朝堂之事绊住了。”   蒹葭顿了顿道:   “陛下有通河之思,那裴太傅曾游历西域诸国,对此多有见解……”   她说到这儿吴裙便已明白了。   可她讨厌一个人向来是很快的。即便那人曾予她好感,也能顷刻间斩的一干二净来。   隋帝自是明白她的脾性的。   已近寅时。   宝殿之上空寂寂的。   那年轻太傅刚自殿中出去,隋帝便半阖上了眼。   运河之事讨论许久,也是大兴土木。   殿内静静地,高育小心站在一旁不扰了隋帝浅眠。   龙涎香雾缭绕,漫上那深沉帝王面上。   隋帝手中摩擦着半枚玉玦,突然问:   “公主今日如何?”   他未睁开眼,也并未说明是哪个公主,可高育便是知道。   在隋帝心中公主从来只有一个。   那个并非皇室血脉,却比独孤皇后子女还要尊贵的九公主。   不由低眉道:“公主今日早起等太傅不至,却是有些恼了。”   他话音落下,不由小心地看了帝王一眼。   却见隋帝指尖微顿,叹道:“阿裙这些年被我宠坏了。”   他虽说着这样的话,语气却带着沉沉笑意:   “谁若让她恼了,那此后便纵使心意再多,也无济于事。”   那孩子有多无情,无人比他更知道。   隋帝声音淡淡,冷峻延贵的面上看不出神色来。   让高育愈加感叹帝王权术莫测。   隋宫之中的日子总是有些寂寞的。   纵使吴裙身份尊贵,打发时间的东西却多也无趣。   隋帝与宇文化及自各地搜罗而来的珍奇都被散乱的丢在一边。   小公主眨了眨眼,软软地趴在窗边看着院中风景。   这风景也是一日胜过一日繁复。   桃树,秋千,与宫灯。   总归是无趣。   凉风吹落枝头。   峦峦宫墙外突然飞入几只萤火虫来。   停靠在丛丛郁草之中。   小公主眨了眨眼,却是突然有了兴致。   一旁侍立的蒹葭眼中也带了丝笑意:   “公主可要扑萤?”   她话音刚落便见那粉衣丹琼的美人已站起身来。   连忙将雪缎披风替那人系上。   吴裙手中拿着扇篓轻声自殿外而去。   女官们刚想跟上,便见她微微摆了摆手。   那萤火虫胆小,多人惊扰了也是不好。   这殿内众人都不敢违背九公主的意思,只得苦苦候在门口。   吴裙轻手轻脚的靠近草丛,眼眸儿弯弯的,已带了丝笑意。   那扇篓快要落到细弱微光之上时,那萤火虫却突然飞了。   吴裙微微蹙眉,却是雪色披风划过草叶弄出了动静。   那萤萤光点已经飞了。   小公主回头看了眼殿内,摇了摇头,却是慢慢跟了上去。   她让女官们别跟着,自然无人敢出来。   暮色已至。   那萤火虫慢慢飞着,吴裙拿着扇篓轻轻跟在后面。   雪色披风慢慢沾了些灰尘。   月亮弯弯的挂在天边,一人一虫不知觉间竟走的偏了。   突然,那萤火虫落在了冷门殿外的兽头之上。   微微抖动着翅膀却是不动了。   小公主眼中露出丝笑意来,慢慢靠近那萤光。   兽头台雕旁便是液池。   吴裙从前贪玩亦是来过,自然小心避开。   却见那虫儿突然往一旁飞去,脚尖失重竟是落到了水中。   小公主蹙了蹙眉便要游上岸,脚下却突然被一双手抓住。   那手指甲很利,抓的紧紧地,拼命要将她拖下水。   吴裙一时不察,竟被那双手拖入了水底。   粉桃髻儿散散的漂浮在水面上。   那人雪色面容越发苍白。   唯独湿润的唇瓣儿朱色生香。   老妪眼中杀意一闪而逝,手已漫到了那细嫩的玉颈之上。   沉沉液池之中,忽而一寒光闪过,竟似雷霆震怒,金玉碎山一般。   那杀狂刀气径直斩落在水面上,浮上横横血色来。   老妪掐在小公主颈上的手已被齐根斩断。   宋缺眼中闪过一抹暗色,那老妪刚想入水而逃,便被刀气阻住了退路。   最后只能睁大眼睛沉入水中。   咽喉处血涌如泉,将金粼太液之水慢慢染成朱红。   吴裙呛了口水,慢慢浮出池面。   她本就通水性,少了老妪牵制之后便得以自由。   此刻正仰头望着岸边策衣疏狂的青年。   她看了许久,却突然笑了,月牙儿似的眼睛弯弯的,甜蜜动人:   “你一直在跟着我?”   她并未张口,宋缺却读懂了那眼中意思。   淡淡合上刀来,便要离开。   吴裙眨了眨眼,忽而伸手拽住那人衣角。   宋缺脚步顿了顿,便见她伸手写道:   “你在生气?”   那语气似有些困惑不解。   凉风吹过,吴裙抱住胳膊微微颤了颤。   披风早在落水时便掉落了,此刻那小公主只着了一件粉桃儿色的水衫,薄薄的贴在身上。透过月光甚至能看见肩头细腻如雪的肌肤来,朦胧摄人。   宋缺眸光微暗:   “公主还待在水中呆到何时?”   他语气清冷,吴裙却笑了。   浮在水中乖乖的张开手来。   ‘你抱我。’   她轻轻眨了眨眼,湿润的眸中泛起点点星光。   策衣寒眉的阀主眉头微挑。   夜里静静地,那原来飞走的几只萤火虫也回来了。   幽幽的环绕着年幼的小公主。   吴裙手臂已有些僵了,不由轻轻垂下眸子来,月色落在其间竟显出几分忧色来。   忽听得耳边一声叹息。   吴裙睁开眼来,便已落到了那人怀中。   不由轻轻弯了弯唇角。   宋缺脱下外衫裹住怀中美人。   静静抱着她往太熹宫走去。   那小公主此刻也安分了下来,乖顺的靠在男人怀中。   男人的心跳很沉稳。   吴裙仔细听着,慢慢红了耳尖。   那一点桃色映在雪白玉肤之上更显剔透。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一直走到太熹宫外。   吴裙看着宫内灯火赫赫,不由伸手拉了拉男人衣袖。   他们这般样子,若是被人看到。   小公主眼中已有了些祈求之色,湿漉漉地像初生小鹿一般可怜。   那紧拽着的手指细嫩的有些泛白。   宋缺淡淡扬眉:“公主害怕什么?”   他脚步依旧未停,再往前便有蒹葭在庭院中立着。   吴裙长睫上已沾染了水雾,她落水时尚未哭,这儿倒是委屈。   嫣红的唇色紧抿着,微微撇过眼去。   宋缺脚已跨进院子里,便见那豆大儿的泪珠顺着雪白的面容缓缓滑落。   她很少哭的这么可怜的时候,连鼻尖也红红的。   男人终于停下了脚步:   “你在害怕文帝。”   “你害怕他知道你衣衫不整的被我抱回来。”   宋缺淡淡道。   他声音很冷,似寒刀一般直直戳入人心中。   吴裙指节泛白,却是慢慢松开了抓着那人的衣袖。   宋缺已收了手,那小公主撇过眼便要离去。   却突然被人狠狠锢住了腰肢。   夜风习习,吹落宫外桃花。   沾染在那人眉眼之上,更显得纯妩可爱。   男人手掌被那细弱的指尖掰开,吴裙低垂着眼,一字一句写道:   “他不是我父亲。”   这句话像惊雷一般炸开。   宋缺却沉沉笑了笑:   “我知道。”   他道。   那双常年握刀的手缓缓松开纤弱腰肢。   吴裙敛着眉目伸手褪下男人衣衫。   犹豫半晌却还是还给了他。   她已走入庭院,却听那策衣隽狂的年轻阀主唤了声:   “小哑巴。”   这声终不似方才冰冷,倒像是那夜荒野之时。   不由微微转过头去。   她的眼神依旧很美,在月色下天真动人。   宋缺轻笑了声,渐渐消失在了夜深处。   他没有问她昨日究竟去了哪。   亦没有问那裴矩是何人。   吴裙看着手中竹叶口哨来,微微弯了弯唇角。   殿内蒹葭等人早已等候多时,见九公主湿着衣衫回来,都不由吓了一跳。   “公主先换件干净衣裳。”   嬷嬷连忙拿来外衫。   吴裙微微点了点头,任由她们伺候着梳洗。   她身子娇弱,落了水难免有些不适。   此刻面上已染了层桃色。   “公主莫不是发热了?”   蒹葭小心喂了口姜汤,伸出手背来试了试。   果真是有些烫了。   却见小公主轻轻摇了摇头。   ‘别请太医。’   她淡淡写道。   蒹葭垂眸应了声,伺候着那人躺下。   殿内已静了下来。   吴裙却并未睡。   她想到今夜池中拖她下水的老妪来,不由皱了皱眉。   那液池靠近常安殿,正是如今独孤皇后居所。   她在那儿出事,那人必定难逃干系。   独孤皇后纵使嫉妒,却也没有那么蠢。   会是谁呢?   天真的小公主眼眸微弯,竟是带了笑意。   天蒙蒙将亮时竟是下起了雨。   洛阳城中青石流水潺潺,顺着高台缓缓流入湿土之中。   那花根处慢慢染了血色。   策衣隽狂的青年缓缓抽出刀来。   那煌赫女庵之中天女尽数被废了武功,昔日缈缈仙气也消失不见,丑陋姿态竟连普通女子也不如。   宋缺冷冷皱着眉。   今夜那老妪虽极力伪装魔门功夫,却到底还是露了馅。   自马车之事后他便一直派人盯着独孤皇后,自然知道非她动作。可那老妪却处处将线索引向常安殿。   宋缺想到那日慈航静斋的拜贴来,眼中杀意毕现。 第67章   吴裙生来娇贵, 昨夜落了水,此刻神情便有些恹恹。   软软地趴在窗口看着蒹葭几人扫着院外落花。   裴矩在太熹宫外站着。   他已经站了一个时辰了,那宫门却还未开。   “裴大人。”   那嬷嬷看了眼殿内小心道:“公主今儿个心情不好,您在这儿等着也无济于事。”   却见那年轻太傅微微摇了摇头:   “昨日是裴某爽约, 公主怪罪也是应该。”   他姿态高华,颇有玉树笃然之风,倒让嬷嬷不知说什么。   蒹葭拿着扫帚的手顿了顿,从殿外收回目光来。   便见那小公主半阖着眼竟是渐渐睡着了。   这姿态实在可怜, 纤长的眼睫在雪白的面容上落下一层阴影。   被桃髻压住的水袖微微露出半截玉藕似的胳膊在春光下溶溶动人。   许是睡得不舒服, 吴裙轻轻蹙起了眉头。   女官们互相看了眼, 蒹葭却是已走了过去。   俯身微微抱起那身形纤弱的小公主来。   吴裙懵懂间只闻一缕淡淡清香, 睡得倒也安心。   裴矩始终在宫外站着。   太阳已近落山,斜照在隆隆高墙之上,巍峨瑰丽。   酉时时分, 宫门终于开了。   一顶玉撵自朱门之中缓缓而出。   那玉撵之外轻纱丈许,天未彻暗,宫灯却已点起了。   裴矩眼神暗了暗。   却见那玉撵径直而过,未曾停落半分。   透过重重纱雾可见那粉桃衫的小公主正趴在塌上玩着斛珠。   斛珠晶莹剔透, 却不及那人指尖雪色。   她未曾看他一眼。   蒹葭走在最后,看了一眼那青衣寒俊的男人,犹豫半晌却是道:   “晋王殿下由边疆胜还,公主今日恐回来迟些, 太傅还是明日再来吧。”   那珠帘玉撵已渐渐走远, 裴矩缓缓松开手开。   “九公主。”   男人轻笑一声, 目光微沉。   蒹葭所言却是不错。   九公主素与晋王亲近,此次晋王自边关得胜而归,她自然要去的。   玉撵缓缓而行,不多时便已到了东宫外。   此时未立太子,晋王却住在东宫,让人不由多想。   可当年当众惹怒隋帝之事,又使人不得不感慨圣意难测。   杨广离朝已有三年,一个时辰前回洛阳尚未来得及休整,便见隋帝身旁大太监奉旨而来。   高育低头行了一礼才缓缓宣读圣意。   杨广神色未变,低头接过圣旨来。   “公公路途辛苦,可要坐着喝杯茶水?”   一旁随侍上前道。   高育摇头笑道:   “老奴猜九公主不消便要到了,多留倒是惹了公主不耐。”   他话音刚落便听门外传声响起:   “九公主到。”   朱门光影错落间便见一粉色人影踏入了殿中。   吴裙弯着眼眸冲高育眨了眨眼,她来的巧,自然是听见了殿内取笑之语。却也不介意。   “阿裙莫要调皮。”   杨广轻笑一声,才见她收回目光来。   高育舒了口气,连忙摆着拂尘退下了。   吴裙看向座上风流肆意的男人,微微撇过脸去。   她不高兴时总是这样的,明明已是及笄,却任性的像个小孩子一般。杨广心中软了软。   “长大了。”   杨广伸手揉了揉那飘着带儿的桃髻,有些感慨。   他离都时她尚未及笄,如今竟已袅袅长成。   吴裙眯着眼在那人掌心蹭了蹭,竟是落下一滴泪来。   她明明是笑着的,可眼泪却是止不住,顺着雪白的面上缓缓滑落。   “二哥。”   那小公主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来,只是哭的鼻尖红红的。   这宫中并非没有他亲生姊妹,可自小九来到宫中后,他便只对她一人好了。   分明是不知哪里来的野丫头,不知怎的竟能迷了晋王的心。   杨广眼神微暗,伸手抚过那柔嫩雪颊。他在边关三年,虽为皇子过的却是刀尖舔血的日子,手上早已被磨出薄茧来。可却小心地不让那人感到不适。   吴裙长睫轻轻抖动着,任由他动作轻柔的擦拭。   只是抱着男人腰身的手又紧了紧。   这姿态端是可怜。   杨广低叹了声,微微附下身去:   “谁惹阿裙不高兴了,告诉二哥。”   “二哥去杀了他。”   他面上早前伪装的温厚沉和之意早已不见,隐约露出几分年少观花的肆意癫狂来。   随侍宫女面色顿时煞白,这才想起当年这位位极东宫的晋王是因何被贬的。   弑兄之罪,诸圣胆寒。   无人知道那日东宫究竟发生了什么,天快亮时便见晋王手提着前太子头颅漫步而出。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更何况是弑兄逆乱纲常之事。   隋帝气极本应一刀斩了晋王,可却因九公主求情,最终只是贬到了边关。   前太子之死对外自称病倒,可她们这些随侍在旁的却也知道些的。   天家乱象,死人亦不敢多言。   宫女们瑟瑟不敢出气,只恨不得将身子埋的低低的。   吴裙微微摇了摇头,眼中终于泛了丝笑意。   那眼尾处轻翘的弧度也弯成了月牙儿。   “桃髻乱了。”   她拉着他的手轻轻写道。   知她不愿多言,杨广也不逼迫。   只是笑着感慨:   “阿裙从前的发髻一直是我梳的。”   他身上延续了隋帝的深沉莫测,却又多了几分浪荡癫狂来。长眉微挑间风流肆意。   吴裙面上染了抹滟滟桃色,却是偏过头去。   伸手拆下髻上粉带儿递给那人。   她的目光依旧很动人,如星鹿般干净澄澈。   杨广指尖微顿。   沉沉殿中銮香燃尽。   那镜中坐着的少女缓缓眨了眨眼。   方才蹭乱的桃髻已被重新梳好。男人修长如刀的手灵活地穿梭在鸦羽似的发间,那是一双杀人的手,这隋宫中无人不惧怕,此刻却显得温柔难言。   吴裙伸手好奇地摸了摸髻边银铃,眼眸弯了弯。   见她喜欢,杨广面上也带了丝笑意。   “这铃铛是自净念禅院献上来的,据说有清心静思之效。”   他语气淡淡,丝毫不提其中血腥。   那天真的小公主自是不知道的。   天色黯淡。   墙外宫灯明明,映的隋宫楼台几转。   “公主,该回去了。”   蒹葭上前低眉道。   她此话一出,殿内瞬时安静了下来。   杨广眉头微挑,却见吴裙微微摇了摇头。   “我走了。”   她写完后又轻轻弯起唇角来。   笑盈盈地看着面前风流肆意的男人。   杨广心下一叹想伸手揉一揉那发髻又思极是方才新梳的。   他向来杀伐果断,此刻倒因这温柔显出几分暖意。   吴裙突然踮起脚来亲了亲那人颊边,便笑着跑开。   众人都已低下头去。   殿内静静地。   那粉衣雪肤的小公主早已离去,杨广伸手摸了摸颊边被亲到的地方,缓缓勾起唇角来。   那笑意深沉莫测,让人不由打了个寒颤。   “阿裙近日可有什么不顺心之事?”   面色浪荡的男人沉声问。   “慈航静斋昨夜对九公主出手了。”   过了会儿,黑暗中一道声音低声道。   杨广指尖微顿,眼中闪过一丝嗜血之意,却是冷笑道:   “这帮老尼姑真以为我答应和她们合作便可以为所欲为了。”   这话中信息极大,殿内众人不由面色惨白。   月色昏黄,挂在柳梢之上。   风吹竹影簌簌而动。   那东宫未明的窗内忽而传来一声轻笑:   “今日在场的都换了吧。”   吴裙回宫时已至夜中。   院边小道寂寂。   那裴太傅却还在宫外站着。   夜风微凉,那长身青衫之上已沾了些寒露,显得清肃分明。   吴裙轻轻揭开纱帐,自玉撵中走出。   她始终未回头,眸光天真无情。好像那曾令她生出无限欢喜的人也不过如此。   裴矩眼神暗了暗。   他自是知道那日惜别这小公主是真的心悦于他,可如今却也是真的不再欢喜。   本以为是涉世未深的娇弱公主,纵使有几分难测也可掌控。   他想到这儿却是勾了勾唇角。   ‘如此倒也有趣。’   那桃髻银铃之声缓缓消失在夜色中。   承明宫中:   高育静立在一旁,只觉冷汗襟襟。   隋帝不入后宫多年,朝臣乃至天下万民都以为是和独孤皇后伉俪情深。   殊不知……   可今日竟有不长眼的送了加了药的汤水来。   高育手指微颤。   却听那雍贵深沉的男人低声问:   “公主在东宫呆到几时?”   殿内静静得,只听那太监颤着嗓音答:   “辰时。”   隋帝指尖轻叩在桌沿之上,面色莫测。   许久却听一声轻笑:   “太久了啊。”   这话语意不明,高育始终低着头。   帝王心思,自是生杀予夺。   想到那粉雕玉琢的小公主来,不由微微叹了口气。   太熹宫中灯火明明。   吴裙被伺候着褪了外衣,昨日毕竟落了水,嬷嬷还有些不放心,去小厨房里端了碗祛风寒的姜汤来。   待那桃髻拆下时便递了上去。   蒹葭将银铃轻轻放在一旁,伸手接过姜汤,试了试温度,这才小心的喂给那粉衣美人。   鲜姜辛辣却也最耐寒。   吴裙蹙了蹙眉,却还是将就着饮了一小碗。   她吐舌头的样子极可爱,雪白的面上红红的,连嬷嬷眼中也多了丝笑意。   蒹葭已端了药碗下去。   九公主向来浅眠,女官们也都识趣的守在了外间。   吴裙坐在妆台前看着银铃,微微弯了弯唇角。   原是这样。   那慈航静斋的砝码从来便不在李阀身上。   “李代天下”只是吸引隋帝目光的引子。   真正被选中的人却是晋王啊。   想起当年东宫太子一事。   吴裙眸光盈盈动人:   是怕她成为晋王的污点吗?   可惜已经晚了啊。   她笑意天真动人,却无人可见。   静斋之中:   梵清慧面色难看地跪在地上。   入世不过一年,静斋弟子折损八千,分庵尽毁。   老尼每念一句,梵清慧面色就白上一分。   她本是一头乌发,现在竟已落了戒疤。看着颇有些怪异。   待最后一声落下,老尼面上已有叹息之色。   “师父。”   梵清慧忍不住道。   却见那向来和蔼的庵主摇了摇头:   “我本是中意李阀。”   “你为与魔门作对故意将砝码压在晋王身上,如今难道还要执迷不悟?”   这话已是重极。   “你自己看看这个吧。”   老尼将手中密函扔给她。   梵清慧颓然倒地:   “晋王既与我静斋合作,便不会……”   她话未说完,可当看到那封信时便已顿住了。   ‘代天择主,所择之人竟是弑兄逆党,慈航静斋倒是让天下人大开眼界。’   这封信不知何由来,竟是将众人费劲心机遮掩之事大白于天下。   老尼冷冷眯眼:   “你已铸成大错,现将把柄交与那晋王手中,为师纵使有心挽回也已无力。”   梵清慧指尖颤抖着便听她接着道:   “今后静斋之事皆交由秀心主持,你自去崖后思过吧。”   她说完后便带着一旁静立的碧衣少女离去。   梵清慧咬了咬牙,慢慢闭上了眼。 第68章   吴裙天亮刚醒便听闻晋王被隋帝召去的消息。   不由微微挑眉。   昨日分明才见圣意, 今日却不知又为何。   蒹葭见那小公主烟眉轻蹙,指尖顿了顿:   “可是奴婢手重了?”   吴裙摇了摇头。   待蒹葭轻轻将银铃别在发髻上才露出一丝笑颜来。   她笑意天真,眸儿弯似月牙,让随侍众人慢慢松了口气。   裴矩在外间书房等着。   他到底身负太傅一职, 九公主便是再任性,也得给裴氏几分薄面。   昨日也算是个教训。   裴矩轻笑一声。   他负手立于屏帐外,不一会儿便见小公主提着裙摆慢慢走了出来。   她今日瞧着也心情不大好的样子。   粉色的衫儿显出几分郁郁温糜来。   嬷嬷小心地看了裴矩一眼,似欲言又止。   却见吴裙微微摆手, 便只能退到了外间。   年轻太傅手中拿着册书, 随意靠在窗栏:   “公主今日又要学什么?”   他姿态洒脱清朗似并未将昨日闭门羹放在眼中。   吴裙支着手臂想了想, 却道:“我听闻太傅去过西域?”   她在桌上轻轻写着。   这年纪的女孩子总是对未见过的东西存着向往的, 九公主纵使生于高门,可也未曾去过洛阳以外的地方。   裴矩眼中带了丝笑意:“少年求学,西域三十六国倒也见得。”   他语气笃定淡然, 却比这朝中士子们多了些疏狂之气。   吴裙歪头看着他,缓缓眨了眨眼。   那一眼倒不似平常乖巧,反而透着几分幼狐般的狡黠。   裴矩指尖微顿,已是明白这小公主的心思。   不由失笑道:“公主若想出宫去玩, 今日却是不行。”   见她仍然有些不解,微微叹了口气:“独孤皇后昨夜病重。”   他说到这儿吴裙便已明白了。   目光微闪:“太傅消息倒灵通。”   那白玉指尖轻轻蘸水点在桌面上,看似天真年幼的小公主弯了弯眼眸。   裴矩却是疏然而笑:“昨夜宫墙之外动静可不小。”   分明是皇家秘事,也被他说得磊磊光明。   吴裙微微垂下眼眸, 心中不期又想起隋帝召见晋王之事。   只觉风雨欲来。   她眉头微蹙, 长睫如小扇般在雪白的面上落下一层阴影来, 叫人无端软了心肠。   裴矩叹了口气,缓缓抬起那如玉面容来;   “阿裙,你是这世上最不该忧愁的人。”   他姿态轻慢,看着她的目光却温柔动容。   两人眸光相对,只一瞬,吴裙便撇开眼去。   在这深宫中,最信不得的便是温言软语。   那话也曾有人对她说过,可他们却总是让她失望。   蒹葭上完茶后便退下了,她向来懂规矩,知道什么该当做看见,什么该当做看不见。   小公主与那人姿态亲密,却犹如悬在颈上的一把刀。   想起透过屏帐那年轻太傅冷寒的目光来,蒹葭心下微凛。   吴裙始终垂着眸子,这世上不知有多少人想换她展颜一笑,便连隋帝也是小心翼翼。   裴矩带着薄茧的指尖轻轻摩挲着掌下细腻的肌肤。   突然笑道:“公主生来尊贵,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殊不知。”   他顿了顿缓慢着一字一句道:   “帝王之威,生杀予夺。”   这是他第二次如此说。   第一次是她问天下之时,如今竟带了些蛊惑之意。   吴裙长睫颤了颤,却是抬起眼来。   那是一种很动人的眼神。   既天真又哀愁。   像是懵懵懂懂间触到了什么边缘,眷恋着徘徊不舍。   “你会帮我吗?”   她在他心口写道。   那指尖冰凉如玉,却又孱弱动人。   裴矩伸手捉住那引人心乱的手。   他的心缓慢而坚定的跳着。   嗓音疏沉:“公主所愿,裴某定一力斩之。”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这时节靠近夏露,已隐隐有蝉鸣之声。听着噪人。   女官们拿着纱网在草丛中寻觅着。   九公主喜静,每年到这时候从中隐蝉都要被清扫一番。   蒹葭刚从小厨房出来,手中还端了些糕点。   吴裙伸手接过莲子羹来,轻轻搅动着。   她神色淡淡,显然并无兴致。   玉雪面容之上凭添了一丝朦胧冷意。   裴矩在午时被晋王召去了东宫,这太熹宫中便安静了下来。   “二哥是何时回来的?”   终是有些无趣。   小公主放下玉勺问。   她手指轻轻在细绒毯上划过。   这珍奇物什是昨日晋王遣人送来的,说是请了江湖中人特意打造,写于其上之字不会立时消褪,在光下总还有萤萤之色。   “巳时。”   蒹葭指尖微顿,却是抬头看了眼那食欲不振的美人,目光隐有忧色。   吴裙敛了眉目微微撇过头去趴在窗柩之上。   她今日不知为何总有些心神不宁,连桃髻之上的银铃也听着不喜。   窗外已无蝉鸣之声,高瓦宫巷之中静静地。   天色昏沉。   这昏沉倒不似日落无光,反倒是阴云将至。   瞬间便是起了风。   那早前桃树上还未凋落的桃花被瑟瑟吹下。   连宫灯烛火也明暗不定。   “可要关了窗子?”   嬷嬷上前道。   她只着粉色薄衫,此刻突然起风难免要受凉,若是又淋了雨便不妙了。   吴裙微微摇了摇头。   目光幽幽地看着远方灯火,突然回过头来示意蒹葭将桃髻之上的银铃给拆了。   这举动倒是有些突兀。   蒹葭迟疑一瞬慢慢上前试探着拆了下来。   却见那小公主面上终于有了些笑意。   殿内沉香只余半柱,袅袅间稀落燃尽。   听得“轰隆”一声,那灰烬跌落在地上。   风打窗扉,雨滴淅淅沥沥而至。   吴裙微闭着眼,便听女官脚步匆匆。   “公主,高公公到了。”   她跪在地上,雨势凶猛,连衣衫也沾了些水雾缓缓低落。   高育在殿外等候着,生怕过了雨气给那帝王心头至宝。   身后太监稳稳端着托盘,白羽披风甚是显眼。   年长些的宫女已然认出来了。   那是隋帝少年时以命易来的雪鹤所制。   隋朝初立时,那位威赫天下的帝王便是着这身祭受万民跪拜。   小公主弯了弯唇角,将面前热茶递给高育。   她蹲着身子,看着越发娇小。   那粉桃玉髻儿衬着如画面容,叫这沉沉雨夜刹时生出一道光来。   高育始终俯着身子。   他既不敢接那杯茶,也不敢看那柔软天真的眼神。   只是低声道:   “今日又有异士献上奇珍,陛下请公主前去一观。”   他话已落下,殿内却无人敢言。   夜雨凶猛,陛下向来爱护公主,却为何今日……   蒹葭眼神微暗。   那小公主已站起身来。   高育微微摆手,便有女官上前替她系上白鹤披风。   吴裙敛着眉眼看不出神色来。   临出宫门时,蒹葭上前一步却见那小公主轻轻回过头来。   她眼中仍旧带着干净动人的光芒,却似要被着沉郁天色浪涌打翻。   高育轻叹了口气。   惊鹊台上长烛幽幽。   这高台初建之时便多了一层,不过那喜新厌旧的小公主却是从未来过。   危楼百尺,手可摘星。   隋帝斜倚在龙塌之上看着天狼星辰俯卧。   目光微眯。   他少年时亦曾走马观花,觉人生了了,何不纵狂。   可有朝一日真尝到醒掌天下权后,便知这世间权欲之色不过生杀予夺。   因此对后宫从不上心,连独孤皇后亦是少时情分,才给了分薄面。   可唯独那人。   他一生清明都给了她。   他无数次庆幸,幸而遇见她时他尚已为帝,可以自那黑漆漆的墓室中将她救出。他杀了所有知道她来历的人,给她天下珍奇,赐予她九公主的尊荣。   那是天下独一无二的珍宝。   隋帝指尖雍然,目光沉沉中竟带了丝笑意。   “阿裙。”   幸而那时你醒来了。   叹息间便见帷账被风吹开,披着如鹤披风的少女缓缓而来。   粉桃色的裙摆映着雪色长衫微微划过心头。   她的面容很美,那双清澈的眼睛见了他便欢喜的弯成一轮月牙儿。   高育已然退下。   这惊鹊台上守卫的人都是活不过明日的。   雷声震震不歇,外面的雨更大了。   这里是离天最近的地方。   隋帝目光沉沉地看着那被他护在掌心十年的小公主,无人知道他初见她时,她便已经这般大了。   那冰冷的棺木映着粉桃衫儿的美人,无端令人心软。   那时隋朝初建一场战事耗尽兵力,他不得已随军途中借前朝遗珠一用。   却不想见到了她。   她自棺椁中醒来时所有人都害怕,可他心中竟是欢喜。   他带她回隋宫,替她遮掩;以隋宫龙脉替她温养,看着她重新长大。   他小心翼翼了这么多年,始终看不得她与别人欢言。   杨坚支着手忽然笑道:   “阿裙可否作舞?”   她是尊贵的九公主,这世间能让她作舞的也只一人。   吴裙微微敛下眉眼来。   白鹤披风已缓缓落地,露出里面鲜艳的衣裙。   她来时桃髻便已散开,如烟云般披散在肩头,端是美人如花。   他们之间隔了最后一帐屏风。   烛火幽幽晃动着。   映的人影朦胧。   那双纤长如玉的手宛若兰花一般柔软亦折。   宽大的水袖缓缓滑落,露出一截藕臂来,轻慢婉转。   这舞有个好听的名字,叫覆雨翻云手。   须手指修长,姿态昳丽之人方可得其精髓。   吴裙长睫若小扇一般落在琼玉丹蔻之上,滟滟烛光下已是反弹琵琶。   那弦音仿佛拨在了人心上,无声胜有声。   隋帝指节覆在桌面上轻叩着拍子。   高台之上静静地。   美人身姿柔软,指尖婀娜妙曼。   微微侧身回眸间让帝王眸色渐深。   那一眼真美啊。   透过重重纱幔亦可见如雾桃色。   帘外夜雨越大,狂风吹灭烛火。   突见一道闪电。   高育跪在殿外,衣衫已被雨水打湿。   “独孤皇后薨了。”   他咬牙高声道。   雨声震震。   那雷霆闪电缓缓划过帝王莫测面容。 第69章   昨夜大雨倾盆, 连桃树枝上的鸟窝也被打落在地。   晨起清扫时不免心有凄凄。   独孤皇后薨了,这是宫中头等大事。   女官们早已换上了素白衣裳,低垂着眼听着外间风向。   九公主昨夜被送回时淋了雨,竟是发起了高热。   小脸红红的, 端是可怜。   唤九公主去的是陛下,可送她回来的却是裴太傅。众人纵使心有疑惑,却也不敢在此时问出口。   风口浪尖少说总是没错的。   蒹葭去了小厨房熬药,今日本是要请太医的, 却被裴太傅拦住了。   “宫内大丧, 这时候还是少些事端的好。”   裴矩长眉微挑淡淡道。   蒹葭指尖顿了顿, 有些犹豫地看向踏上蜷缩成一团的小公主。   却见那青衣太傅自袖中拿出一份药方来:   “照这方子抓便好, 夜里雷声大,公主受了惊吓,难免心神不定。”   窗外天色沉沉, 蒹葭看了眼那粉团儿,咬牙退下。   雨还未停。   淅淅沥沥的顺着房檐流下。   那小公主睡得不甚安稳,连眉头也轻轻蹙着,长长的睫毛在雪白的面上落下一层阴影来。   裴矩伸手轻抚那细烟软眉。   想到昨夜之事, 忽然轻笑一声:   “阿裙,你倒真是个害人精。”   他这话有意无意,却不由让人生了些寒意。   昨日晋王刚回东宫便召了他去。   却是早已料到隋帝会在今夜下手。   不,只要他回来, 总是会让那个权掌天下的男人感到危机。   杨广微微眯了眯眼:   “本王该唤太傅裴矩, 还是”   “石之轩?”   他话音顿了顿, 慢慢将杯中烈酒置于桌上,神色漫不经心。   年轻太傅微微挑眉,却是面色不变:   “九公主唤微臣裴矩,那微臣便是裴矩。”   他自有世家芝兰玉树之气,此刻也凭添了几分疏狂。   杨广轻轻摇晃着杯中佳酿:   “好似花间派出来的弟子都惯会说话。”   这语气肆意无忌,倒是听不出情绪来。   裴矩轻笑了声:   “晋王身边红粉众多,又何必来堂这趟浑水。”   两人俱是绝顶聪明之人,自然明白这话中意思。   杨广执着酒杯的手顿了顿,回头一眼似笑非笑:   “本王身边没有红粉,只有骷髅。”   随侍宫女已瑟瑟跪了下去。   这东宫之中最不缺的便是死人。   裴矩看了眼那宫女,目光淡淡:   “看来晋王早有准备。”   他话音刚落,屏风外便多了道人影。   “殿下,九公主被接去了惊鹊台。”   那声音干涩难听,可话中意思却让裴矩微微眯了眯眼。   杨广冷笑一声,仰头一饮而尽。   他此刻亦有了几分癫狂之态,看着令人不由胆寒。   殿中静静地。   那报信人已经下去了。   夜雨沉沉泼洒在冷院之中,打的竹叶簌簌作响。   裴矩指节轻叩在案几边等着。   隋帝此举势在必得,想来已算好一切。如今之计若要阻止……   男人眼中带了丝笑意,玩味儿地看向殿前执壶饮酒的男人。   杨广握着酒壶的指节发白,背上也已青筋爆出。   眼中阴鸷之色几乎要溢出来。   “啪”的一声,那散冠肆襟的男人终于将酒壶扔在了地上。   窗外雨下的更大了。   杨广忽而嗤笑:   “今夜独孤皇后”   他目露寒气的盯着面前青衣太傅,一字一句道:   “薨、了。”   殿前跪着的宫女竟吓得晕了过去。   裴矩已站起身来。   弹了弹袖口往殿外走去。   他姿态风流玉立,倒是与这沉沉天色不相而配。   杨广负手立在屏帐后,便听那年轻太傅轻笑道:   “多谢殿下成全。”   他这话似是无意。   却让杨广目光阴寒,许久淡淡冷笑:   “谁成全谁尚未可知。”   距独孤皇后病逝已有十二个时辰。   太熹宫里静静地,连细雨落阶之声也听的仔细。   吴裙缓缓睁开眼来,便见一只指节修长的手自眼角滑下。   那指尖暖暖的,让人不由眉头微展。   “太傅。”   她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来,目光柔软更显可怜。   裴矩叹了口气:“公主已昏睡了一日了。”   此刻天色已黯淡了下来,连雨势也小了。   吴裙看了眼窗外,宫内皆是一片素白。与前几日歌舞笙箫大不相同。   她看着看着便突然笑了。   明明面色还是雪白,却笑得眸光似月,盈盈动人。   “是太傅救了我。”   她一字一句在那人心口写道。   那指尖凉凉的,带着瑟瑟的痒意,却也很勾人。   裴矩捉住那作乱之手,目光微沉,却是笑道:   “公主希望是裴某救了你。”   他未承认亦未否认,只是说她希望是他救了九公主。   那人目光似笑非笑,却已猜透了那小公主的心思。   若非晋王同意,谁也杀不了独孤皇后。   她到底不愿他再背上弑母之罪。   吴裙幽幽垂下目光来,却听一声轻笑:   “确是裴某救了公主。”   就算是自欺欺人也罢,这世上总有人会顺着她的话说下去。   裴矩指尖轻挑,抬起那如玉脸颊轻轻摩挲着。   像他这样游戏花间的浪子,很少有如此认真的时候。   小公主微微偏了偏头。   窗外细雨绵绵,让人心头也不由蒙上了一层阴霾。   隋帝至今尚未发话,可这一层窗户纸一旦捅破……   长长的睫毛若小扇一般颤动着,吴裙紧了紧蜷着的掌心。   那原本柔嫩的纹路上已多了丝丝血迹,瞧着触目惊心。   裴矩叹了口气。   缓缓执起那手心来。   “我说过,这世间最不该忧愁的便是公主了。”   他的语气很温柔,目光也很温柔。   却让那不知世事的小公主红了眼眶。   豆大儿的泪珠顺着长睫缓缓滑落,小公主咬着唇瓣,微微抬起眼来。   她在问他应该怎么办。   那双柔软天真的眼睛湿湿的,像是淋了雨的小鹿,让人心尖酸涩。   裴矩目光微动:   “公主可相信裴某?”   他目光复杂,却似有种奇异坦然的光彩。   吴裙看着他,缓缓眨了眨眼。   那是一种在水中抓住浮木的眼神,似藤蔓一般依附在男人身上。   裴矩或许终于可以明白晋王为何可以为她杀兄弑母了。   她任性,天真,无情。   可只要当她露出那样的眼神,这世上无论男女都舍不得为难她。   他们离的很近,近到可以看见男人眼中深沉秘密。   裴矩目光变幻,最终却伸手轻抱着那娇小的身子轻笑道:   “一切有我。”   他只说这一句,却胜似千言万语。   笃定安然的语气让那哭泣的小公主竟露出了丝笑颜。   雨依旧下着。   本就不繁茂的桃树已落尽山红,细丝埋落在坛下泥土中。   吴裙轻轻靠在那人肩上看向夜里盏盏灯火熄灭,不由弯了弯唇角。   天蒙蒙将亮。   太熹宫中一片肃沉。   隋帝伸手探了探那滚烫的额头,心下涩然。   “公主昏睡几日了?”   “自那夜回来后便一直未醒。”   蒹葭看了眼深沉雍贵的帝王,小心道。   “太医。”   高育见隋帝目光微眯,便立马唤道。   张合在太医院已有三十年,此刻也有些束手无策,看着帝王沉沉目光斟酌道:“九公主瞧着只是受惊,并无大碍。”   “只是,只是不知为何长久昏迷不醒。”   此次昏迷倒似这生来不语之事一般令人不解。   本以为这飘忽之语会惹得帝王大动肝火,张合话音刚落便跪了下来,已做了承受帝王怒火的准备。   隋帝淡淡抬眼,示意高育将那奴才拖下去。   大殿内静静地。   蒹葭几人跪在地上,不敢窥见圣颜。   隋帝目光微顿,伸手挽起那粉桃衫儿,露出一截藕臂来。   却见那守宫砂之下缓缓开出了一朵桃花儿,五瓣四生,潋滟动人。   “第四瓣了啊。”   帝王目光莫测,想起昨夜道宗之书来,终是叹了口气。   无人知道这大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九公主从来不语,是因为中了蛊术。   自那时从墓中回来后,隋帝便发现每当阿裙昏迷一次,那守宫砂之下便会多长一瓣桃花来。   他一直小心呵护,没想到这第四瓣却是因他而起。   ‘待到第五瓣长出之时,便是九公主气脉耗尽,身死之时。’   想起当年宁道奇的话来,隋帝目光微沉。   是他太心急了啊。   隋帝九年五月。   独孤皇后病逝,九公主伤心过度,长病不起。隋帝寻医不得,无奈只得送入道宗修养,以觅长生之术。   夕阳已至,一辆马车悄无声息地驶出高伟宫墙。   马车后跟着列列军队以护公主周全。   纵马于前的是个穿着朱红官袍的俊美青年。   正是宇文化及。   此去华山路途遥远,九公主出宫一事宣出,群臣皆惊。   见过那盛世朝贺之人,无人不知帝王对于九公主的宠溺。   甚至无视突厥交好之意,也不愿公主远嫁。   如今入道宗修养……李渊与独孤峰相视一眼,心中渐沉。   以帝王脾性,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九公主病重已危及到了性命。   宝殿之上隋帝沉思半晌,却见近日一直沉默的宇文化及缓缓站了出来:   “臣愿护送九公主入往华山。”   群臣寂寂。   隋帝深沉目光定在那穿着朱红官袍的青年身上。   良久,旁边李渊面上已有汗色。却见帝王淡淡笑道:   “宇文爱卿有心了。”   这话听不出喜怒来,让人不由感叹圣意难测。   宇文化及跪在殿内,朱红官袍衬着阴寒面容无端透着股冷意:   “为陛下分忧,乃臣分内之事。”   隋帝摩挲着玉玦的手顿了顿,眯眼看向殿内青年。   最终却是笑道:   “务必在两日内护送公主入道宗。”   宇文化及面色不变。   殿内众人都已退下。   高育犹豫半晌却是道:“是否要派人盯着宇文化及?”   却见隋帝缓缓摇了摇头:   “不必。”   “宇文化及不若老二癫狂,他若聪明些,便知护送阿裙入华山是最好的选择。”   高育紧闭着嘴,便听殿内帝王雍沉而笑:   “朕觉得他是个聪明人。”   宇文化及确是个聪明人。   护送之言是两日,他便果真在两日内将公主送到了山上。   吴裙仍旧昏迷着。   她已两日未曾进食,可那雪白的面容却依旧美丽动人。   宇文化及指尖顿了顿,忽而想起第一次见她时,也是这般安静地趴在桌上,似这世间钟灵毓秀都落于一人身上。   “阿裙。”   他轻唤了声。   可塌上那人却依旧毫无所觉。   宇文化及敛下眉眼来,伸手将那人抱出车厢。   华山高耸,马车不得而上,而道宗却在最高处,意寓聆听天音。   宇文化及抱着怀中人已走了九百九十九天梯。   朱红的官袍在山间泛着涩涩凉意。   暮钟之声响起。   遥遥云雾间忽而出现一道山门来,竟似幻境一般。   那山门前立了一个束着高鹤白冠的年轻道士。   蓝羽道袍,修目俊眉,周身环着清寒之气:   “贫道楼鹤。”   那年轻道士缓缓道。   他语气平和却似有说不出的奇妙韵味,令原本一直轻蹙着眉头的小公主也缓缓舒了眉眼。   九百九十九天梯之后便是道宗。   道宗无杂徒,除非入室弟子外人不得而入。   楼鹤已抱着小公主离去。   连那云雾山门也隐隐不见。   宇文化及轻笑一声,目光中竟有丝阴寒狠意。   洛阳宫墙之内,青衣疏狂男子缓缓将手中书信置于烛台之上,目光莫测:   “道心种魔大法。”   石之轩轻笑一声:“倒是有趣。”   那桌前还放着一幅画,画中美人扬鞭纵马,天真笑意正是那被送往华山的小公主。   “阿裙啊,你与邪帝到底是何关系?” 第70章   华山之高, 上可入天听。   道宗便在华山最高的峰头。   宁道奇选这个地方的目的也很简单――与世隔绝。   修道之人莫不如此。   因此道观中只有两人。   一个一只脚踏入棺材的老人和一个俊眉修目的年轻道士。   楼鹤是个天赋很高的道士,可却并不是宁道奇的徒弟。他们二人更像是将华山分了两半,互不干扰。   因此当他主动提出要下山接人时倒让宁道奇吃了一惊。   九公主之事他并未瞒着楼鹤,因此他知晓倒也不奇怪。   可奇怪之处便在于, 楼鹤自落观十年以来从未下山过,如今倒是第一次。   那穿着蓝色道袍的清俊青年静静地看着他。   宁道奇扶着长髯的手顿了顿,最终却是道:“有劳道友。”   楼鹤微微颔首,转身便已踏鹤而去。   这道家近百年来却无一人得此风姿。   吴裙醒来时是在一间素净的袇房里。   炉中松香缓缓燃着。   倒是让这冷清山中添了丝暖意。   她抱着被子静静地看着窗外不经久散的云雾, 不由有些好奇。   这华山之上, 似是常年如此。   吴裙缓缓垂下眼来。   “公主醒了。”   忽听得一声朗笑, 玄白道袍瞬息间由远及近, 那声音刚落,人已到眼前。   正是宁道奇。   他手中拿着拂尘,肩头还站着一只大松鼠。此刻笑看着仍有些疑惑的小公主。   那松鼠歪了歪头, 竟是灵活地跳到塌上美人怀中,甩着尾巴不停撒娇。   吴裙被蹭的弯了弯眸子,连唇角也露出一丝笑意来。   “看来这小东西也是喜欢公主。”   宁道奇抚着长髯笑道。   吴裙安抚地拍了拍貂儿脑袋,又见它软软地蹭了过来, 不由笑了笑。   “这松鼠是宁道长的?”   她眨了眨眼,在塌上写道。   宁道奇摇了摇头,却是摆手道:   “这松鼠是隔壁楼道友的。”   吴裙微微蹙眉,好奇地看向窗外。   却见云雾之中一个鹤冠白羽的青年自山巅缓缓而至。   走到近处吴裙才发觉那人身着蓝色道袍, 只是隐于云雾中看着倒像寒白。   他背上还背着一捆干柴。   明明是世俗之物, 却恍若携九天而来, 高不可攀。   这样的人,吴裙实在想不出他竟会养一只松鼠。   小公主弯了弯唇角,眼中竟带了丝笑意。   她笑起来天真可爱,原本病恹恹的面容瞬间鲜活了起来,似这冷冷云巅也多了抹桃色。   “公主怎知老道是谁?”   见窗外那人若有所觉,宁道奇连忙岔开话题。   吴裙也收回了目光。   “我知道你,我生辰时你派仙鹤来替我送过礼。”   她舒了眉眼写道。   宁道奇笑着颔首:   “却是老道。”   两人言语间那鹤冠白羽的道袍青年已消失不见。   松鼠犹豫半晌,却是轻轻蹭了蹭桃衣美人的手指。   它向来灵性,平日里只要主人一回来便甩着尾巴溜走了,难为今日还留在这儿。   宁道奇挑了挑眉,听的“吱”的一声才回过神来,却是那小东西已等不及了,不由笑道:   “公主日后久居华山,若是觉得这袇房有何不妥之处,尽可告诉老道。”   “老道若是下山可为公主添置些东西回来。”   这山上确实简陋,袇房之中看起来空荡荡的。   吴裙看了一眼微微摇了摇头:   “这样便好。”   她摸了摸肩头松鼠轻轻写道。   宁道奇眼中露出一丝笑意来。   华山清寒。   松鼠至暮时便已离去。   吴裙喝过药后终于下了塌。   她醒时便在袇房之中,还尚未见过这云巅风景,此刻也不由有些好奇。   道场之上终年云雾缭绕,隔着朦胧夜色一时倒也看不真切。   吴裙一时不察竟是踩空了。   她本已走到边缘,再往前便是万丈深渊。   粉色的桃衫儿瞬间没入云雾之中。   小公主紧紧闭着眼却闻青山之外传来一声鹤鸣。   一只白鹤自云雾之中腾空而上。   直到肩上传来熟悉的茸茸触感吴裙才微微睁开眼来。   却见那小松鼠正亲昵的用尾巴蹭着她。   白鹤眨眼间已飞到崖边。   听得一声清鸣便已停了下来。   吴裙眨了眨眼,便见那崖壁之上立着一个鹤冠白羽的清俊道士。   正是白日里见过的那位楼道长。   不由弯了弯眼眸。   那看起来宛若姑射一般的道长也笑了。   “你叫什么名字?”   她听见他问。   小公主张了张口,却是发不出声音来。   那道长似是知道,微微伸出手来。   他的手很好看,指节修长,似冷冷冰雕。   小公主初握住那手掌只觉寒气瑟瑟,见那羽冠仙人目光温和,不由轻轻弯了弯眼眸:   “阿裙。”   “我叫阿裙。”   她轻轻写道。   肩上松鼠似也知道了,“吱吱”地叫了声。   鹤冠白羽的青年微微颔首,温和道:   “贫道楼鹤。”   他声音似有奇妙韵律,显得清淡平和。   吴裙方才有些紧张的心情瞬间平静了下来。   她看着他的眼睛,竟似心灵相通一般。   他在问她怕不怕。   小公主微微弯了弯唇角。   她笑起来很美,眼中像是溶了细碎星光,柔软动人。   楼鹤摸了摸鹤颈,只道了声:   “去吧。”   那白鹤清鸣了声,瞬间冲雾而起。   它这次飞的很快,吴裙却并不怕,软软的环着鹤儿脖颈回头看了眼。   那蓝白相间的道袍已离了很远,指尖却似还残留着淡淡寒意。   华山很大。   那白鹤时而冲入谷底溪流之中,时而又腾空直入高云。   吴裙好奇地看着沿途风景。   她生在隋宫多年,竟从未有一日如此畅快。   朝游北海暮苍梧,方知诗中所言不假。   对面远远亦有一灰雕急冲而来。   松鼠“吱”叫了声,那白鹤却丝毫不惧。   吴裙看了崖壁一眼,环着鹤儿脖颈的手紧了紧,却是慢慢睁开了眼。   白鹤高鸣一声竟是冲着灰雕腹部腾空而起。   那速度很快,甚至比风还快。   眨眼间衣袖上已落了片灰羽。   那灰雕斜落在崖边树上,却是已不敢再撞上。   吴裙弯了弯唇角。   山巅之上,楼鹤目光温和的看着云雾。   不知过了多久。   一声清鸣响起,白鹤俯身冲落崖壁。   那松鼠甩了甩尾巴跳了下来。   吴裙刚松开环着鹤颈的手,便觉眼前衣袖温凉,竟是被人轻轻抱了下来。   楼鹤并未解释,在那粉衣美人落地时只是淡淡松开了手。   那鹤儿已离去。   月上柳梢。   清辉寒光落在薄衫上,吴裙鼻尖微微有些红。   却仍是笑看着面前高华如姑射的年轻道长。   不知为何,自第一眼见他时她便觉得很亲近,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吴裙微微眨了眨眼,却见楼鹤也眨了眨眼。   那带着温热暖意的羽麾便已落到了她身上。   男人身上有很清淡的香味,像雪的味道。   吴裙弯了弯唇角。   “你不冷?”   她眼中话语直白。   楼鹤微微摇了摇头,却是笑了,那笑意清淡,却也很温和:   “你该回去了。”   天色确实已很晚了。   吴裙轻轻点了点头,走之前却突然返过身来。   在那仙人面上印上一吻来。   又迅速跑了开去。   松鼠“吱”的一声躲进了山林中。   楼鹤淡淡垂下眼来,看不清神色。   吴裙进屋后褪下羽麾,却觉袇房中竟比白日里暖和些。   那窗边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方精致的火炉。   炉下木柴是新添的,窗户微微开着,因此房内倒并无气味。   其上香甜清酒已是煮沸,此刻咕咚咕咚响着。   想到白日里见到那人背上干柴来,小公主眸光亮了亮。   洛阳:   独孤皇后大丧过后,晋王带孝三日便被派往了玉门之外。   虽说胡人来犯突然,但朝中并非无将,此番圣意倒也令众人不解。   可看帝王深沉目光,谁又敢多言呢。   自九公主离宫后,隋帝耐心越发不好了。   朝中多次有人因一言而定罪,众人若想活的久些,自然不敢多话。   太傅之职已免,裴矩自然也开始入朝供职。   这位年轻的世家子弟甫一入朝便与宇文化及形成分庭抗礼之势。   独孤峰挑了挑眉,却听隋帝淡淡问:   “爱卿觉得此举如何?”   立马收回目光来,低头道:   “臣觉此举不妥,一来边关战事吃紧,二来耗时极长。”   “大兴土木,恐难完成。”   他小心看了眼隋帝,补充道。   隋帝捻弄玉玦的手顿了顿。   他此前亦认为不妥,因此朝中众人都顺着那话说了下来,竟无一人反驳。   “裴卿。”   杨坚微微抬眼。   裴矩应了声,自列中站了出来。   独孤峰自以二人已是同一阵营,不由使了个眼色。   裴矩却似并未听到一般,敛目道:   “运河之事利在千秋,臣认为可。”   他语气淡淡,却坚定笃然。   令众人心下一顿。   隋帝眯了眯眼:   “诸卿可有别的意见?”   帝王目光扫到宇文化及,却见那朱红官袍的青年沉默不语。   他自华山回来后,变化倒是大。   朝中众人无人敢语,李渊更是将头埋地低低的。   殿上静静地。   沉香缭绕漫上帝王莫测面容。   良久,听得一声轻笑:   “既然诸位并无意见,那么就依裴卿之言。”   “运河之事,交由裴卿负责。”   他话音落下,便淡淡离去。   裴矩微微眯了眯眼。   夜深了,华山之上:   风吹寒枝,炉火烈烈作响。   吴裙微闭着眼睡的香甜,翻身间露出一截藕臂来。   那守宫砂下印着的四瓣桃花竟悄无声息隐入了血脉之中。   与此同时,崖壁上坐着的鹤冠道长微微皱眉,衣襟之上竟是沾了丝血迹。 第71章   华山清寒。   幸是夜里架了火炉, 吴裙也不觉怎么寒冷。   这一觉睡醒已是天光幽明。   她昨夜睡前喝了甜酒,此刻胃里暖暖的,不由弯了弯唇角。   宁道奇独居惯了,不知如何照看小姑娘, 自昨日一顿饭后便已不知所踪。   吴裙来时虽带了许多衣物。   琅配珠环亦是有之,可离了女官竟也无从下手。昨日还稍显整齐的桃髻儿松松的,一半发带也不知散到哪边去了。   小公主盯着镜子看了半晌,幽幽垂下目光来。   寒山上湿气重, 隔了窗柩也能感觉到外间云雾。   古松独独立在一旁, 瞧着便能渗出冷意来。   吴裙犹豫了半晌, 还是决定出去看看。   她手中拿起昨夜借的鹤麾来, 想着今日还回去。   却听一阵敲门声响起。   那声音轻缓温和,这山上除她之外还有两人,不知为何, 吴裙便是觉得一定是楼鹤。   果然。   那门外站着一位鹤冠白羽,着蓝白道袍的清俊道士。   山上雾气重,他眉目亦沾了些露水,凭添了几分疏寒之意。   吴裙眨了眨眼, 却见楼鹤缓缓将手中油纸包递了过来。   那油纸包的四方四正,腾腾热气混着香气漫出,瞧着像是市集里卖的糕点。   “这是给我的?”   小公主疑惑的看着对面人。   她眼睛很干净,一眼便能望到底。即使不说话楼鹤也知道她想问什么。   微微弯了弯唇角:   “这八珍糕是山下铺子里的特产, 我瞧着许多小姑娘都爱吃。”   吴裙伸手接过那冒着热气的糕点来, 轻嗅了口。   随即笑的眼眸弯弯。   她爱食甜, 可一食甜便容易生病,因此隋帝总是忌讳着这些,宫内人也不敢拿糕点来给她吃。   此番见到这八珍糕难免有些欣喜。   楼鹤目光温然平和,肩上藏着的松鼠不知什么时候冒了出来,抱着松果不停啃着,衬着那人高华清鹤的面容,竟也和谐。   吴裙突然拉起那隐于蓝白道袍中的手来,轻轻写道:   “你是专程去为我买的?”   她指尖温热,落在那苍白冷玉一般的掌心中带着丝丝痒意。   楼鹤微微垂下目光来。   便见那人已收了手,此刻正笑意盈盈的看着他。   被她牵着的是一个清修的道士,可她的目光还是那般天真动人。   楼鹤摇头失笑。   只是道:“这糕点要热着才好吃。”   由道场自山下来往少说也有两个时辰,那人肩头也沾了些晨露。   小公主眨了眨眼,却终是未再多言。   楼鹤并未进屋。   他虽不是一个正经道士,可房内人却是一个正经公主。   高山之上寒气大,他来返间已沾了湿气,若是过给了她倒是不好。   吴裙微开了半面窗子,便见那鹤冠白羽的高华仙人正坐在不远处松树下打坐。   那糕点还热着,吃起来酸酸甜甜的,像是山楂做的。   小公主微微支手看着窗外茫茫云雾天色。   那青年道士肩头的松鼠早有些按耐不住,此刻抱着松果便要跳过来。   却被楼鹤一指点住。   滚着肚子跌在了那蓝白清和的道袍之上。   吴裙瞧着有趣,不由弯了弯唇角。   正逢那姑射羽冠的男人转过身来。   楼鹤目光微顿,扫过那粉桃衫儿小公主唇角的红汁来,眼中淡淡浮上丝笑意。   小公主脸红了红,便要关上窗子。   却见方才还僵直不动的小松鼠猛然窜了过来,不由微顿。   楼鹤看了眼那松鼠轻轻点了点头,便又回过了身去。   许是见小姑娘久立不动,松鼠着急的用大尾巴扫了扫肩头,不时发出“吱吱”的声音。   吴裙摸了摸松鼠脑袋,将它从肩上抱下来,却觉那皮毛松软温暖,竟是仿若刚从热炉边睡醒一般。   想起那会儿被点住不动的小家伙,已是有些明白了。   他是怕它身上凉意弄冷了屋子,因此特意给这松鼠烘了烘皮毛,好不叫她受凉。   小公主眼眸弯了弯,抱着松鼠看向苍茫道场之上,只隐隐见那古松下高寒的背影。   宁道奇闭关两日这才想起来山上来了位娇弱的小姑娘。   扶着长髯的手顿了顿,匆忙赶到山巅小屋中。   可他刚到门口便顿住了。   因为这屋内不止有位小姑娘,还有别人。   一个鹤冠白羽的清俊道士。   那青年俢冷的双手缓缓穿过小姑娘鸦羽乌发中,极致的雪色与墨色交织在一起,竟多了几分难言的清艳。   待那漂亮的桃髻儿挽成时宁道奇才回过神来,不由轻咳一声。   “楼道友在这儿。”   他这话说的干巴巴的,显然是想到这几日给这小姑娘喂食的是眼前那位风姿摄人的清冷修士了。   楼鹤将长絮扎在发髻上才淡淡回过头来。   明明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做起这样的事却显得和谐的很。   宁道奇面色不由有些古怪。   当他看到那小公主身上蓝白相间的道袍来,更是差点跳起来。   “公主难道要出家?”   他这一声石破天惊。   却让吴裙弯了眼眸,调皮地眨了眨眼,那意思分明是在问:有何不可 ?   楼鹤面上淡淡浮了丝笑意。   宁道奇吹着胡子急道:   “且不说公主身份尊贵,有朝一日必要回朝。便是拜师……”   “也应该拜在老道门下才是。”   宁道奇心疼地看了眼刚刚合身的清鹤道袍,只觉自己的玄衣实在尴尬。   他这番话有趣的紧,小公主眼中俱是笑意。便连肩上站着的松鼠也“吱吱”的前俯后仰了起来。   宁道奇这才想起被他推翻的正主就在眼前,不自在的咳了声。   楼鹤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那老道士,温和道:   “宁道长是觉得贫道修为不够,不足传道?”   他声音淡淡,却似总有种奇妙的韵律,让人忍不住顺着他的话说下去。   宁道奇甩着拂尘的手顿了顿,连忙摆手:   “老道并非这个意思。”   鹤冠白羽的青年微微挑眉。   却见始终不语的小公主写道:   “那道长是怕阿裙愚笨,败了他人门楣了?”   她写完便眨了眨眼,眸中笑意盈盈。   宁道奇揪着胡子左右为难,情急之下竟憋出一句:   “老道是怕你二人想不开去搞了双修。”   此话一出,屋内瞬间静了下来。   便是楼鹤也不由顿了顿。   小松鼠左瞧又瞧着。   直到吴裙雪白的面上浮了层薄红,拍着脸跑到了屋外道场上,才簌簌地跟了上去。   崖边有白鹤守候,倒是不用担心像那晚一样。   楼鹤微眯了眯眼,温和笑道:   “道长是故意的。”   他语气肯定,显然已知宁道奇心思。   宁道奇抚着长髯摇了摇头:   “孤男寡女,总是不宜。”   他顿了顿看向对面风姿出尘的青年笑道:   “更何况公主常年长于隋宫,不知世事,也是容易被外间有心引诱。”   这番话意有所指。   楼鹤却不在意,蓝白道袍玄鹤若飞,端是一派清然。   “宁道长以为我在引诱阿裙?”   他语气温和,念起那名字又平白多了几分温柔旖旎。   宁道奇微微皱眉叹道:“我二人为邻多时,贫道本不欲猜测道友,然,九公主之事却是反常。”   “让人不由多想以楼道友的武功,究竟为何要屈居于这冷清华山之上。”   楼鹤指尖微顿便听对面看似无为的老道问:   “六分道家心法,而剩余四分贫道也是好奇。”   他话语直白,亦是不再掩藏。   屋内很静,连炉中干柴之声也听的真切。   宁道奇已不再说话了。   楼鹤幽幽看着窗外,看到那衣袖浮了清鹤的小姑娘笑着与松鼠嬉笑打闹,似已忘了方才之事时,眼中渐渐多了丝温和笑意:   “道长以为剩余四分是什么?”   “不过是魔门功策而已。”   他姿态温和随意,所言之语却让屋内如同冰封。   宁道奇叹了口气:   “你与向雨田是何关系?”   他已想到了那小公主身上的道心种魔大法。   却见楼鹤淡淡摇头:   “我不认识向雨田。”   “可他或许却认识我。”   他说到这儿已然觉得有些无趣,身上鹤麾略有些寒意。   羽冠修目的姑射仙人轻咳了声,缓缓消失在了云雾中。   吴裙不知何时已停了下来,抱着松鼠望着那人背影,轻蹙着眉头有些疑惑。   “小姑娘过来,贫道今日给你烤地瓜吃。”   宁道奇吐了口气,招手道。   松鼠“吱吱”叫着。   小公主回头看了眼,安抚的摸了摸茸茸的呆毛。   待那人背影彻底不见,才慢慢进了屋子。   老道士微微摇了摇头。   自那日宁道奇出关后,吴裙已有好几日未曾见过楼鹤了。   想到两日前的对话,小公主咬了咬唇。   “这世上之病皆有源头,风寒是,肺痨亦是。公主可知自己为何不语?”   宁道奇淡淡问。   吴裙摇了摇头。   却听老道士叹了口气:“因为你生来便已被人定好了命运。”   “道心种魔大法,总是要牺牲一方成全另一方的。”   吴裙微微垂下眼来,仍是有些疑惑,她生在宫廷,对这些江湖功法自是不怎么明白。   宁道奇拂尘轻扫,那正食着松果的小松鼠突然顿住了。   慌张的跳到了小公主怀中。   “它怎么了?”   吴裙好奇的写道。   宁道奇缓缓摇头:“她被封住了元气,也如公主一般说不出话来。”   那松鼠起先是有些躁动,过了会儿竟慢慢安顺了下来。只是那一身松软光泽的皮毛却缓缓黯淡了下来。   像是无力一般,微微蜷缩着爪子。   见小公主担忧的望向松鼠,眼中已有泪珠来,宁道奇心下叹息,已是解了那小东西的气穴。   “公主莫要担心,它未曾被人种下魔种,如今解了气穴,自是无碍。”   吴裙缓缓眨了眨眼,便听那人继续道:   “道心种魔大法便是如此情景,若这般往返五次,被种魔者……”   宁道奇心下不忍,却见那小公主微微抬起头来,一字一句写道:   “我会怎样?”   那眼睛弯弯的,想月牙儿一般好看,却晕了些朦胧的水雾。   她已是明白了。   老道士扶着长髯慢慢道:   “公主生时便被种下了魔种,那人为了避免元气外泄,护不住魔种,便封了公主身上几处气穴,因此才导致说不出话来。   “如今魔种已返气四次,第五次之时”   宁道奇叹了口气:“便是公主身陨之日。”   天暗沉沉的,月上柳梢。   映的房中烛火幽幽。   吴裙微闭着眼却怎么也睡不着,只是紧紧笼着被子。   那炉上新柴烧的正旺,“啪/啪”的响着。   她蹙了蹙眉,思绪正有些迷糊,却感觉一双手轻拂过发髻。   那双手凉凉的,指节修长,连指腹处的薄茧也很熟悉。   小公主捏着被子的手握的紧紧的,青涩的脉络愈显孱弱。   那纤长的睫毛轻轻颤动着,终是慢慢睁开了眼。   鹤冠白羽的清俊道士目光温和:   “别动。”   他顿了顿补充道:“这样睡着不舒服。”   吴裙微微垂眼,任由他轻轻拆下挽着的桃髻。   这姿态着实可怜。   楼鹤轻叹了口气,替她捻了捻被子:   “睡吧。”   他面容生的好看,在寒舍中亦如云上姑射,说不出的清辉雍然。   吴裙眨了眨眼,却是缓缓弯了弯眼眸。   那月牙儿似的眼中像是蕴了盈盈水光,柔软动人:   “宁道长说你会杀了我。”   “你会吗?”   她在他手中轻轻写道。   楼鹤感受着指尖落下涩涩泪珠,微微摇了摇头:   “不会。”   他的目光很温柔,让人不由自主便信了。   小公主弯了弯唇角:   “我相信你。”   她写完便收回了指尖,目光软软的看着那羽冠仙人。   “睡吧。”   一只手轻拂过额边散发。   楼鹤眉眼柔和地看着榻上人微微闭上眼睛,唇角缓缓流下一丝鲜血来。 第72章   天蒙蒙将亮。   昨夜不知何时竟下起了雨, 今晨起来窗外还是雾气胧胧。   吴裙支着手看着外间细雨缠绵。   华山之上风景与隋宫大不相同,一个繁荣到了极致,一个却清冷到了极致。   她身上还穿着那日蓝白的清鹤道袍,远远望着倒也像是道门仙姑。   宁道奇那日话语已尽后便不再多言。   他虽提醒她小心楼鹤, 却从不限制二人交往,每日只是静静地坐在屋顶上打坐。   像他这般境界,寻求的不过是一个突破。若是过不了那一关,前尘种种都是扬沙幻露。   吴裙静静地看着清鹤自谷中飞起, 又突然俯冲而下, 吓得枝头麻雀簌簌飞走。   那细雨打湿山上落红, 埋在泥土中。   这世间一切都很静, 仿佛是一种玄妙的道境。   吴裙微微闭上眼,似也随着那白鹤腾于云间,衣袖扬扬落入溪谷之中。   那种感觉很舒服。   许久, 面如桃靥的美人轻轻弯了弯唇角。   “公主很有天分。”   宁道奇眼中带了丝笑意。   吴裙长睫颤了颤,终于睁开眼来:   “这便是宁道长的道?”   她眼中直白,即使不语也能让人明白。   宁道奇缓缓摇了摇头:“这是楼道友的道。”   他语气淡淡看向远处。   吴裙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却见云雾细雨之中,一人持红梅古伞缓缓而至。   鹤冠白羽, 眉目舒然。   他走的很慢,蓝白道袍似隐了层清寒之意,远远望着高不可攀。   吴裙微微弯了弯唇角,眼眸也似月牙儿一般。   宁道奇叹了口气已收回目光来。   “你来了。”   那小公主趴在窗柩上一字一句道。   羽冠仙人目光微微柔和了些:   “喜欢吗?”   吴裙轻轻点了点头, 面上也带了丝笑意。   楼鹤伸手揉了揉那柔软的发髻, 温和道:   “我今日要下山去, 阿裙可要一起?”   雨丝顺着古伞滑落于窗柩之上。   嘀嗒嘀嗒的响着。   吴裙微微有些犹豫,转头望向屋顶上闭目养神的宁道奇。   那目光才急切。   宁道奇叹了口气终于睁开眼来。   他并未看向目光惹人怜爱的小公主。   楼鹤眉目舒然,静静地由他看着。   这是一种很坦荡温和的姿态。   宁道奇知道他是不屑于说谎的。   他或许无情或许残忍,却从不说谎。   这时间很长。   久道吴裙有些失望的垂下眼来。   却听那宁道奇淡淡道:   “去吧。”   那老道士说完便又闭上了眼。   小公主眸光陡然亮了亮,唇角笑意竟让沉沉天色也生了清光。   楼鹤笑着将伞递给她。   直到两人背影消失不见,宁道奇才睁开眼来。   道意凝境。   倒是好大手笔。   楼鹤本就有旧疾在身,如今这般却是不知究竟想要干什么。   只为一个炉/鼎魔胎,却是不必如此。   细雨泠泠,一个穿着蓝白道袍的清俊道士牵着一个小姑娘缓缓离去。   以楼鹤的武功本就是不需要伞的,两人已行走多时那道袍之上依旧滴水未沾。   那伞自然是带给小姑娘的。   吴裙撑着梅伞看了眼两人指尖握着的地方,微微弯了弯唇角。   出了道场便是山门。   华山高险,这种雨天自是不能步行。   万丈峭壁之下,白鹤清鸣了声,忽然疾冲而上。   它白羽上沾了些水珠,到了璧上时微微抖了抖翅膀,显得精神极了。   楼鹤安抚了白鹤,温和问:   “害怕吗?”   这是他第二次问这个问题。   吴裙轻轻摇了摇头。   “不怕。”   她在那人手中认真写道。   楼鹤点了点头。   听得一声轻笑,那白鹤便已冲天而起。   它看着温顺,飞起来却迅猛。   迎着风雨没入重重青山之中。   许是飞的太快了。   那雨丝逆着风向落在脸上竟有些疼痛。   吴裙微微蹙眉,便已被人揽入怀中。   “这样可有好些?”   耳边传来一道清隽温和的声音。   小公主轻轻在那怀中蹭了蹭,微闭上了眼。   楼鹤的怀抱很冷,并不若那目光温暖。   反倒如这细雨天气一般冰凉。   白鹤飞的很快,不一会儿便到了山下。   他们来的尚早。   路边酒肆的老板娘刚蒸了笼包子出来,便见白鹤从天二降。一时间便想到华山云境之上隐居的仙人来,连忙俯身祈愿。   吴裙弯了弯眸子,看向楼鹤。   见他点头才伸手拿过笼上新鲜包子来。   两人背影已渐渐消失,老板娘才回过神来。   却见那包子盖上多了一锭银子。   这银子别说上买包子,就是买下这半个酒肆亦不夸张。   老板娘拍了拍脸,方觉刚才不是幻觉。连忙又对着仙人还了愿。   吴裙手中拿着热腾腾的包子,边走边咬上一口。倒是吸引了不少人目光。   她本就长的玲珑剔透,雪白的面上眸若月牙儿一般,笑起来好看的很。连卖糖葫芦的摊贩忍不住也塞了根新做的给她。   “小道姑要去哪?”   他笑问。   吴裙眨了眨眼看向身旁鹤冠白羽的修士。   “我们去城里买些东西。”   楼鹤掏了锭银子给小贩,小贩正准备推拒,可看到小姑娘冲他眨了眨眼,便也笑着收下了:“二位若要去城里,倒是不能错过件大事。”   他收了银子,便也讲了些有趣的事。   而这江湖中近来人人都在议论的事,便是被称为天下第一刀的霸刀岳山要与一人与烟波湖上决战。   烟波湖就在距此不远的地方。   楼鹤微微挑眉看向跃跃欲试的小姑娘,轻叹了口气:   “多谢老板。”   他目光纵容,显然已是答应了。   吴裙弯了弯眸子。   她笑起来真是好看,小贩愣了一下,却见两人已走远了。   烟波湖上细雨蒙蒙。   连刀光也于大开大合间卷起几番春水。   吴裙静静地趴在窗上看着。   这里向来是赏雨的好地方,一座千金,不少人便是买也买不到的。   那水面之上已分不清人影,楼鹤却不紧不慢地坐在堂前饮茶。   倒似那小道姑更像个江湖中人。   她看的认真,连眼睛也舍不得眨,对那些飞檐走壁的花样实在羡慕。   楼鹤的茶已沏好。   虽是市井劣茶,经由他手中此刻竟也香气袅袅。   两人都很安静。   许久,直到湖面上的水平歇了下来。   岳山立于长亭之上叹了口气:“后生可畏。”   他只说了一句便已离开了。   吴裙歪着头有些不解。   楼下观战者也是疑惑,到底是――谁赢了?   楼鹤饮了口茶,微微摇头:   “那年轻人更甚一筹。”   他分明什么都未看见,可却说什么都知道。   小公主弯了弯眼眸,只觉口中的糖葫芦更甜了。   宋缺已收了刀。   天下第一刀的名头已换了人。   他面色淡淡,似乎并不意外这番输赢。   正准备离开时却似心有所感,往楼上望去。   那楼上窗口处趴了位穿着蓝白清鹤道袍的小姑娘,正笑着冲他招手。   她一句话也未说,明明是个小哑巴。可他却感受到了。   冷峻疏狂的面上不由浮现出一丝笑意来。   楼鹤始终静静地坐在堂前。   宋缺自二楼上来时便见到了那位清隽高华的年轻修士。   目光微闪。   如他这般武功却丝毫感受不到那人气息,只有两种可能,一是那人不通武艺,二便是他的武功还要在自己之上。   思绪几番却见那小公主已笑着跑了过来。   “我看见你了,你很厉害。”   她弯着眼眸写道。   宋缺也勾起了唇角,轻轻揉了揉那柔软的发髻:   “你怎么会在这儿?”   他声音疏狂,对着她却多了几分温柔。   吴裙眨了眨眼写道:   “我是跟着楼师叔来的。”   她目光天真,不知不觉间又替楼鹤添了一层身份。   楼鹤喝茶的手顿了顿,不由微微挑眉。   却见那小公主笑意盈盈地望着他。   细雨朦胧印着那双剪月瞳儿,柔软动人。   她什么都想要,任性又无情。   可像她那般的姑娘也很少有人能拒绝。   鹤冠白羽的清俊修士心下微叹,却是认同了她的说法。   “贫道此番下山,是为了与小师侄采买些东西。”   宋缺微微颔首。   “有劳道长照顾阿裙了。”   他语气亲昵,倒不知是有意无意。   自上楼后便注意到了那如出一辙的蓝白道袍。   策衣青年眼神微沉。   却见楼鹤淡淡抬眼。   “宋阀主可要喝茶?”   他手中新茶已沏好,余味久远。   吴裙已苦着脸跑开。   她最近被糕点养刁,竟连一丝涩味也尝不得,生怕那道士让她消食。   宋缺微微眯了眯眼,亦坐在了堂前。   他们来时便不早了,不多时,天便昏暗了下来。   吴裙支着手看着窗外景致颇有些不舍。   宋缺看在眼里,又思极外间传言她的病来,淡淡垂下眼来。   “你要走了?”   他冷声问。   小公主微微愣了一下,却是笑着点头。   “再晚些便不好上山了。”   她在那人手掌中轻轻写道。   楼外昏沉,那雪色却是清光乍亮。   宋缺眼神微暗:   “还疼吗?”   他这话问的突然,一时倒叫人反应不过来。   吴裙眨了眨眼,直到那手附上脉搏处才明白。   微微摇了摇头:“现在不疼了。”   她写道。   现在不疼,之前呢?   策衣阀主并未再问。   只是将袖中百叶瓶拿了出来。   似是瞧见了她眼中疑问,宋缺淡淡道:   “你以后若疼时,便吃一粒药。”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苦。”   那药瓶中气味独特。   楼鹤挑了挑眉:“这是南越圣药?”   他精于医理,倒是一眼便认出来了。   宋缺淡淡点头。   他此番与岳山决战便是为了这百叶圣药。   那药淬以南越圣草练制,有治百病奇效。本是岳山拿与面上已有微瑕的祝玉妍的,却被宋缺以一刀之差夺了过来。   吴裙揭开盖子轻嗅了口,笑着点了点头。   楼鹤的茶已喝完。   他们也确实要走了。   那梅伞已撑开。   宋缺突然道:“你若想下山来,便吹一口竹叶哨。”   “我一直都在。”   他语气淡淡,握着刀柄的手却紧了紧。   吴裙回头看了一眼,那双柔软动人的眸中带了丝笑意。   渐渐消失在了雨雾中。   许是走了一天有些累了。   小公主坐在鹤儿上时便睡着了。   楼鹤指尖微顿,轻轻脱下大麾来替她披上。   吴裙睡得并不安稳,连眉头也微微蹙着。   她梦见了很久以前的事。   漆黑的墓室,闪着夜光的明珠,与一个鹤冠白羽的仙人。   那仙人抚着她的发顶告诉她:   要长生啊。   “谢泊。”   她长睫颤了颤,却似被魇住了般睁不开眼来。   楼鹤轻叹了口气,却是伸手抱住了她。   “我在。”   他一字一句郑重道:   “阿裙,我在。” 第73章   吴裙醒来正逢午时。老道士考了地瓜在火炉之上。   闻着香气扑鼻。   宁道奇见她醒来不由笑道:“公主可要先喝口水?”   她这一觉睡的时间着实有些长了。难免有些不舒服。   扎着桃髻儿的小姑娘点了点头, 就着那白水抿了口,才觉喉间干涩稍减。   楼鹤自昨夜送她回来后便已不知所踪。   此刻袇房中只剩了两人,瞧着空荡荡的。   宁道奇伸手抓出地瓜来吹了口递给她。   他向来不会照顾小姑娘,能记得温凉已是不错。   吴裙也不介意, 撕开外面熟皮来轻轻咬了口。   这时候天色还是不好,雨丝淅淅沥沥的下着,连道场上的古松也蒙了一层云雾。   老道士叹了口气,竟似睡过去了般, 慢慢闭上了眼。   那地瓜甜甜的, 若放在往常吴裙必是要多吃几口的, 可不知怎的, 今日却没了胃口。   只隐隐觉得心中空落落的,像是丢了什么东西。   “楼鹤呢?”   不知过了多久。   宁道奇微微睁开眼来,便见小姑娘轻轻写道。   那纸上墨迹未干, 她的手还抓着他道袍。   老道士心下叹息:“再等等。”   “他去了魔门。”   他只说这一句便不说了。   吴裙微微敛下眉眼来。   袇房里静静地,那小姑娘不知何时竟跑到了道场外的崖边。   支着手安静地等着。   白鹤并未随主人去,此时温顺地落在崖壁上守候。   她身上又换回了那件粉桃衫儿,细雨溶溶落在上面, 又顺着桃枝缓缓滑下。   宁道奇曾问她为何不穿楼鹤给她的道袍。   却见小姑娘笑了笑:“这条裙子鲜艳些,他若回来便能一眼看见我。”   她安静写道。   吴裙不通武艺,自是不知对于这些可堪天境的宗师来说便是连松树上的纹路也看得清。   老道士看了眼天色,只道:“带把伞去。”   吴裙亦是没想到这一等便是等了三天。   华山云峰之上落雨不绝, 连白鹤也显了几分疲态。   小姑娘坐在崖边等着。   她自那日醒来后便安静了许多, 这变化倒不知是好还是不好。   已经入夜了。   这两日阴雨未曾见月, 道场上黑沉沉的。   可楼鹤却一眼便看见了她。   小公主已是困了,微闭着眼便要睡着。   却觉一双温然的手抚上了带着丝丝凉意的发髻。   “谢泊。”   她顺着那掌心轻轻蹭了蹭,轻声道。   吴裙那日醒来时便已经会说话了。   许是许久未曾发音,那小嗓子磕磕绊绊的,却让人软到了心里。   鹤冠白羽的清俊道士微微勾起了唇角。   “你记得我。”   他道袍整洁,蓝白衣袂随风拂动,可露出的冷雕一般的手上却缓缓滴着血珠。   与那高湛清和的面容相对竟有丝摄人心魄的感觉。   吴裙轻轻点了点头:   “你叫谢泊。”   她软声磕绊道。   分明是天真可爱的小公主,谁曾想竟会在地下埋了那么多年。   谢泊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她时的情景。   他少年求道,误入齐国朝公主墓葬。长明灯下,沿袭壁画无一不是那位被帝王视若珍宝的帝女生平。   生时尊贵,为王九女,因美色扬名诸国,求娶者众。   可那壁画在十六岁时便停止了。   只余一条粉桃流光的水袖裙子,孤零零地置于高阁之上。   ‘及笄之年,朝公主夜见白鹤,许为长生。’   谢泊自璧中缓缓读道。   心中竟是隐隐有丝兴奋,他为一本医帛追查至此,所求亦不过长生之秘。   诸子百家,万千圣贤都要在黄土中化作尸骸。   唯有长生啊,才知世间天地如何。   他手中火筒未熄,却听一声轻叹:   “那是骗人的。”   那声音娇软动人,却带着幽然之色。   那墓在地下尘封已百年,竟不想还有生人。   谢泊虽求长生,却不信鬼神之语。   只坦然温和问:“姑娘怎知是假的?”   坐在棺材盖上的小姑娘微微摇了摇头:“朝公主及笄的那日晚上便已经死了,被她尊敬的父王以一杯鸩酒断送。”   她声音轻慢,似在讲别人的事。可谢泊却注意到她身上那件与壁画如出一辙的粉桃衫儿来。   “一个父亲为何要亲手杀死自己的孩子?”   谢泊慢慢走入了墓室中。   小姑娘轻笑一声:“因为和氏璧。”   “和氏璧可通晓古今,它告诉齐王,这江山终有一日会因一个女人而败乱。”   而那个女人便是朝公主。   听见和氏璧,谢泊微微眯了眯眼,却问:   “那她为何还活着?”   “因为她亦是不甘。”   吴裙幽幽垂眸用脚尖踢着棺材板儿:   “人心可以生魔,不比那些道家医家差。”   “她成功了吗?”   换作是旁人,必是不信这番鬼话的。可以谢泊胸襟气度,却也陪她问了下去。   这世间儒道为尊,究竟是少了些狂生。   小姑娘细想一番,却是摇了摇头,那粉桃古髻看着玲珑可爱。   “她自是失败了。”   “因为她将自己的裙子送给了我。”   她说完便觉有些无趣,重新躺回了棺材里。   躺下时还细细的整理了一番裙上褶皱,待那流光粉裙若春日桃花一般才乖乖闭上了眼。   墓室里静静地。   她这一睡便睡了一天一夜。   醒来时便见那鹤冠白羽的年轻道士还在墓中。   不由有些奇怪:“你还未走?”   她眼中清澈如水,在黑暗墓室中却有种莫名动人的璨然光彩。   谢泊温然笑道:   “我带你出去吧。”   他未再问及长生,只是道要带她出去。   这墓室四面封闭,唯一出路便是他来时打通那一条,这小姑娘在此间不知呆了有多久,无论如何总是要出去的。   他话音刚落却见吴裙摇了摇头:   “我答应她要替她守着墓室的。”   她只说了一半。   那位朝公主死的不甘,临走之前却也立下苦誓来:   ‘以女子之身,祸王室之乱。’   她因那块闻名天下的和氏璧而死,自此由和氏璧所择之主便要:父子相残,兄弟相杀,直至――江山易主。   华山之上风雨清寒。   可在这儿亦是能观世间景色。   谢泊指尖血迹顺着雨水缓缓滴落,可他的目光依旧很温和:   “阿裙,走吧。”   他像当年一样唤她。   小公主点了点头,眼眸弯似月牙儿一般,任由那鹤冠白羽的清俊道士牵着。   她并未问他为何要去魔门,亦未问他是否受了伤。   既天真又无情。   宁道奇还在屋顶上坐着,远远见风雨迎袖满怀,空气中带着丝丝血腥味儿,不由微微皱眉。   当看到楼鹤时,心下竟是无言。   他还是十年前那高华湛然的样子,可一身功力却已散了大半。   道心种魔,究竟谁才是魔?   这话已无人能回答。   宁道奇叹了口气,缓缓消失在了夜色中。   自上一代邪帝向雨田归去后,邪帝舍利便不知所踪。魔门众人皆是苦寻不得。   一日前:   鲁妙子正准备回竹舍,刚入林中便已察觉到不对。   静。   实在是太静了。   连风动竹稍之声也听不见。   细雨绵绵落在林中湿泥土中,映出四双脚印来。   那脚印分外显眼,看着像是故意一般。   鲁妙子指尖顿了顿。   他不说话,可却有人说话。   “我们四人苦寻不得,甚至自相残杀,却不知这圣舍利竟被你这后生偷了去。”   一道阴恻恻的声音陡然在林中响起。   灰衣青年心中警惕,抬眼便见前方竹舍中缓缓走出四人来。   那四人俱是江湖中鼎鼎有名的恶人,随便一个便已让人胆寒。此刻竟同时出现在了竹林小屋中。   尤倦鸟话音刚落便已动手。   他师承邪帝,在邪道高手中亦是前辈人物,武功自是不差。   鲁妙子本欲向后躲开,却觉后方掌风袭来。   左右同时出手,竟已被四方包围劫杀。   丁九重冷笑:“小子若是交出舍利来,倒可留个全尸。”   几人一言一语间便已定了那人生死。   鲁妙子袖间微动,神色已凝重了下来。   他保管邪帝舍利一事从未有人知晓,这四位老魔又是从何得知?   离杨公宝库建成只差一步……   听得一声娇笑。   金环真长甲已至眼前,却突然顿住了。   这林中原本是有雨的。   此刻竟像是静止一般,那原本沙沙的竹叶也悄无声息。   鲁妙子微微抬眼,便见一道人影自林外缓缓而来。   那是一个鹤冠白羽的清隽道士,一身蓝白道袍与这林间肃杀格格不入。   可却无人敢小瞧他。   这种感觉很奇妙,鲁妙子只在向雨田身上感受过,一种来自道境的压迫。   “你也是来抢邪帝舍利的?”   他问。   尤倦鸟等人此刻已经能动了,俱是警惕地看着那清然道士。   谢泊摇了摇头,淡淡道:“不是来抢,我是来拿回邪帝舍利的。”   他语气温和,却笃定洒然。   这是一种绝对的自信。   鲁妙子目光变化不定,便听一道叹息:   “你只能给我了。”   他话语刚落,那本欲偷袭的媚娘子金环真便已倒在了地上。   血顺着腹部缓缓流出。   众人甚至都未看见他是如何动手的。   尤倦鸟几人对视一眼,心知在这道士手中占不了便宜,便已飞速掠走。   林中只剩了两个人。   鲁妙子紧握着的手缓缓松开:“邪帝舍利要交给谁?”   他知道他今日若不交出来,下场便和那金环真一样,于是他只问这舍利要交给谁。   那鹤冠白羽的清俊修士已走出了竹林,蓝白道袍也缓缓没入了雨雾中。   “谢泊。”   “邪帝谢泊?”   鲁妙子面上突然浮现出一种奇妙的色彩,终于释然而笑。   谢泊并未着急离去。   因为他知道竹林外还有一个人在等着他。   那是一个穿着青衣的疏狂男人,风华气度颇有芝兰玉树之态。   他静静地站在竹林外,目光奇异地看着这个闲庭信步的羽冠道士。   谢泊淡淡笑道:“你也要它?”   他目光清和,杀人时也谈笑风生。   石之轩平静摇头:   “我十年后会来拿它。”   他语气洒脱疏狂,已可见其宗师风范。   空气中静静地。   雨丝落在两人肩头,与那相对的目光中。   “魔门有你很不错。”   谢泊淡淡道。   石之轩不置可否。   如他二人这般,已不必自谦。   那清鹤道袍的清俊男人已离去。   石之轩突然吐出一口血来。   眼中缓缓划过一丝暗色:   “道心种魔大法。”   “原来是你。”   他原以为阿裙是向雨田的炉/鼎,如今看来却更有趣了。   石之轩想到那目光柔软的小公主,微微勾起了唇角。   她身上到底有多少秘密?   生在深宫之中柔弱的菟丝花啊,真是让人心动。   他目光温柔,却让人心中生寒。   花间功法,向来便是极于情而断情。 第74章   吴裙已经可以开口说话了。   可大约是这么多年太过惫懒, 小公主只愿意和道士说。   “谢泊。”   她又轻声叫了声。   小嗓子软软的,几乎要将人化了。   清鹤蓝袍的年轻道士微微转过头来,眉眼温和。   谁能想传言中杀名赫赫的邪帝谢泊竟是这样的。   吴裙弯了弯唇角:“天下马上要大乱了。”   那是和氏璧昨日给出的预言。   此话一出,满朝皆惊。   连隐于暗处的江湖势力也蠢蠢欲动。   隋帝面色未变。   自为帝以来, 这位清明的帝王早已喜怒不形于色。   李渊背上的朝服已经湿透了,可这个时候却没人敢笑他。   帝王一怒,伏尸体百万。   隋帝捻弄着玉玦的手顿了顿,突然问:   “宇文爱卿何在?”   他语气淡淡玩味儿, 听不出变化来。   独孤峰微微低着头。   李渊心并未落下, 这朝堂上静静地, 连针尖落地也听的清清楚楚。   高育连忙道:   “宇文大人偶染风寒, 今日已是告假。”   这时候染了风寒。   众人心中各有念头,只是不知帝王如何想了。   龙涎香缓缓燃尽,灰烬掉落在宝殿上。   高育额上汗珠慢慢滑入衣领。   隋帝眯了眯眼, 却是轻笑了声:   “近日风寒雨重,可亦有告病者?”   无人敢应答。   慈航静斋持和氏璧预言之事,已在这泱泱王朝之下埋了粒种子,谁也不知这种子何时会发芽。   宝殿沉寂。   隋帝微闭着眼像是睡了过去。   可那身龙袍却震慑众人不敢抬眼。   已近未时。   今日才刚晴起来的天又淅淅沥沥的下起了雨。   雷霆震震, 阶上流水顺着高台流下。   像是血液流动的声音。   许久,雍贵帝王慢慢睁开眼来:   “诸位卿家怎的还在此跪着?”   他虽淡淡问着,可并未叫他们起来。   独孤峰与左右互看了眼,沉默不语。   这是帝王之威, 君要臣死, 臣便不得不死。   杨坚见众人不语, 轻笑了声:   “再等等。”   众人始终不知道要等什么。   直到暮色将至。   踏踏铁骑顺着宫巷而至才陡然惊醒。   隋帝九年八月。   慈航静斋妖言惑众,门下教徒尽数入狱,帝踏峰被裴矩率铁甲军包围,三月不得而出。   宗教与帝国之战迅速拉开帷幕。   吴裙听闻这个消息时弯了弯眸子。   隋帝早有心思对这些个妄图以天命制人的教派动手,如今不过是顺势而为。   这天下向来是以暴平,以文治。   百姓即使多有怨言,也不会与生计过不去。   胜者总是有权利决定的。   谢泊身上裹了厚厚的大麾。   分明尚不如何冷,可却显得面容严寒。   宁道奇这几日闭关而去,山上便也剩了他们两人。   “你可有打算?”   过了许久。   吴裙都已被房中暖意熏的睡着,却突然听他问。   小公主眨了眨眼,看向窗外云云雾色。   这里到底比墓里好多了。   “不知道。”   她看着看着却突然笑了起来,眉眼弯弯的,像轮月牙儿似的。   瞧着天真动人。   谢泊叹了口气:“我要走了。”   他语气温和,眼中却是有些复杂。   那是一种很安静的眼神,像他道袍上的清鹤,明明暗暗。   吴裙细想了半天,有些忧愁的晃了晃脚腕儿。   “你要去哪儿?”   墓中多年,华山相伴,她第一次问他要去哪儿。   谢泊淡淡笑了笑:   “还记得我曾告诉过你吗?”   他少年时尚不知何为道。   只觉这天地不应该是这样的,独尊儒术,百家之言皆为旁门。于是拜入道家门下。   清修二十载,方知世间有魔。   那坐在棺材盖儿上的小姑娘将枕下舍利丢给他,告诉他:   “与其在百家之中求同存异,倒不如自成一派。”   谢泊心中突然涌出一股奇妙的感觉。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魔。   她知他心中所想,他们不容于世,这便是魔啊。   谢泊目光温和地看着那梳着粉桃髻儿的小姑娘。   她好像永远都是这副样子。   天真任性,又无情的动人。   吴裙任由袖口被山风吹的散开。粉色流云缓缓飘荡在云端。   她支着手臂想了想,又微蹙着眉不想说出来。   谢泊轻笑了声,替她道:   “此生所求唯愿长生。”   小姑娘静静地敛着眉眼。   长长的睫羽落在鼻梁处蒙了一层阴影,连髻上桃枝儿都微微黯淡了下来。   谢泊心中柔软,目光却坚定。   他心中已定,便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改变。   白鹤清鸣一声忽而从溪谷里一跃而起。   这山风很冷。   吴裙轻环着手臂,微微撇过头去。   她从来是寒暑不侵的,可或许是那地下实在太冷了,如今也学会取暖。   鹤冠白羽的道士轻叹了声。   替她拢了拢大麾。   那冰凉指尖划过小姑娘细腻柔软的皮肤时微微顿了顿。   许是因为痒了,吴裙微微弯了弯眸子。   那双月牙儿似的剪瞳盈盈地看着他。   谢泊也笑了,他笑意温柔:“还冷吗?”   小姑娘摇了摇头。   暮色遥遥,雨气微寒。   山崖上吴裙抬头看着他:“你要去寻找你的长生了?”   她声音磕磕绊绊的娇软,虽是问句,心中却早已知道了答案。   鹤冠白玉的年轻道士目光温和不语。   吴裙轻轻笑了笑,声音清脆,在浓浓雾色中让人也不由弯起了唇角:   “我可能也要去别的地方了。”   她顿了顿又道:   “不过以后还会回来。”   谢泊笑意温柔:   “会再见的。”   他指尖冰凉,抚过那人精致眉眼。   那白鹤已等不及了,清鸣一声扇着翅膀。   谢泊已经走了。   皑皑崖壁上,吴裙抱臂坐着,最终却是一言不发。   玉门之外。   杨广看着手中信笺微微眯了眯眼。   许久却是笑了。   “王爷?”   军师有些疑惑。   却见那眉目沉寂肆意的杀神淡淡道:   “时机到了。”   心中不由一凛。   是夜,一队精兵秘密潜入隋宫之中。   夜色已深。   那白鹤悄无声息飞入帝踏峰中。   石之轩率兵在峰外候着。   见来人不由挑了挑眉。   “谢泊。”   那鹤冠白羽的道士微微点了点头:   “我来做最后一件事。”   他语气淡淡平静。   石之轩目光微顿,却是不语。   昨日还深不可测的邪帝,此刻竟已是散功大半。   连冠中发丝亦隐隐有成雪之迹。   两人沉默相对。   天快亮了。   谢泊淡淡往峰中走去。   “大人。”   手下铁甲将见状不由有些着急。   却见那青衣疏狂的男人轻轻摇了摇头。   帝踏峰中如今唯一可堪守护的便是和氏璧了。   和氏璧千年不散,亦可通灵。   斋主正坐在堂前念经,却见一蓝白道袍,衣袖清鹤的年轻道士慢慢走了进来。   他目光温和,却不知为何无端让人心底生寒。   “深夜叨扰,贫道”   “――想借玉璧一用。”   他顿了顿又温然而笑。   斋主敲着木鱼的手顿了顿:“你五脏破损,被人当了炉/鼎,要这玉璧也救不了。”   修目疏眉的年轻道长淡淡摇头:“我知道。”   他话音刚落便已出手了。   他作道家装扮,使出的却是魔门功法。   老尼目光微暗。   斋堂之中只见两道人影交错,连原本晴日里要出的太阳也遮蔽了。   帝踏峰上静静地。   天亮了。   谢泊叹了口气,拿起架上温润的玉璧来。   那斋主闭目坐在角落中竟是已经气绝。   和氏璧与圣舍利相似却又不同。   圣舍利是先人将自身内力储存于其中,终有断绝。   而和氏璧却是天地所蕴,生生不息。   慈航静斋保管已有多年却始终不知如何用,只说代天择主。   鹤冠白羽的年轻道长微微闭目。   嘴角竟已流出一丝鲜血来。   他五脏破损,本就无救,此刻强行吸了这和氏璧中能量无异于自寻死路。   那玉璧渐渐黯淡了下去。   分明已近白日,帝踏峰中却不见天光。   谢泊眉头紧皱,高冠所束竟已皆白。   凡人寿命不过百岁。   他曾借她千年寿命,如今也该还给她了。   草木摇落,顷刻间凋零。   众人不由大惊失色。   站在外间的石之轩微微眯了眯眼。   却已认出了道心种魔大法。   华山之上。   吴裙支手坐在窗边。   那松鼠不知什么时候找了过来,抱着尾巴立在她肩头。   它今日也格外乖顺,似是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安安静静的。   天明明将亮。   心口处忽然传来一阵绞痛,那痛意只有一丝,很快便过去了。   吴裙低头怔怔地看着鞋尖儿。   忽而落下一滴泪来。   那白鹤载着蓝白道袍的青年已经走了。   它飞了很远,从南至北。   在靠近皑皑险峰时却突然俯冲而下。   谢泊冠发皆白,目光温和地看向云巅。   “阿裙,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今天下已趋大乱,和氏璧预言之人江山易主势在必得。   可那玉璧一日不散,便始终会有下一个。   如今和氏璧多数已被他以邪帝舍利相吸,如今只剩最后一次了。   最后一次。   阿裙便要解脱了啊。   谢泊微闭上眼任由白鹤冲入深渊。   那道袍之上竟已皆是血迹。   “道士,你怎么还不走?”   穿着粉桃衫儿的小姑娘轻晃着脚尖问。   谢泊摇了摇头:   “你一个人在这儿太冷了,我陪你。”   他目光温和,倒叫人不好拒绝。   吴裙眨了眨眼:   “长生真的那么重要?”   这人已在这儿磨了她二十年,始终就是不离开。   鹤冠白羽的年轻道长静静看着她。   他看了她很久,从柔软的桃髻到那二十年始终未变的容颜。   墓室中静静地。   久到蜡油也燃尽缓缓滴落,才听见那人温柔道:   “很重要。”   吴裙静静敛下眉眼来。   第三十年的时候。   他苦心研究道心种魔大法,为破邪帝舍利之谜,身受重伤。   回到墓中时那血腥味便格外重。   可却给她带回了最爱吃的八珍糕。   那糕点已经有些凉了,吃着酸涩的很。   小姑娘指尖微顿,突然道:   “你将魔种放在我身上吧。”   她目光天真柔软,似乎并不知道自己这话中含义。   谢泊脸色却沉了下来。   他没再说话。   直到失血昏迷之时,才听耳边有人叹气:   “我要睡啦,希望再次醒来还能见到你。”   这一睡便是千年啊。   他看过许多朝代,也走过许多地方,如今终于是等到她了。   天边乌云终于散去。   白鹤清鸣一声,缓缓跌落在了谷底。   隋帝九年十月。   晋王带兵突回洛阳,与宇文阀里应外合,直入隋宫。   行宫火光一夜未熄。   史称:末秋之役。   PS:因为有些小天使不看作话,所以在这儿强调一下,这个世界没有完。阿裙之后还会回双龙时期的。到时候和求而不得的男神们就是相逢修罗场啦~ 第75章   夜, 很冷。   一轮圆月挂在天边。   这时节已是入冬,雪虽未来,可无端却让人觉得齿寒。   一辆马车在官道上徐徐走着。   这是辆由江南来的车。   车内的年轻公子也像话本里的书生一般。   可他却比大多数书生都俊。   这样的书生很少有人敢看第二眼,他太冷, 也太孤傲了。   可面上的神情却总是温雅轻慢的。   车走了很久。   轱辘碾过尘土的声音吱吱作响。   披着青袍的书生轻咳了声。   他似是病的很久了,连面色也白的不像话。   可这样的夜里,谁会去注意呢。   穿过密林便是渡口。   车夫微微松了口气。   可随即马车便停住了。   因为一杯茶。   那确实是一杯茶,还冒着热气。   就那样端正地放在马车前。   这分明是荒郊野外的地方, 谁会在这儿放杯热茶?   车停住了。   那病容书生慢慢掀开帘子来。   他并未问出什么事了, 或许他只是想透气。所以他出来了。   那茶水还冒着热气。   在这样冷的天气里, 连灰尘都渗着冷意。   可它却似永远都温热着。   病容书生也看见了那热茶。   他因病在江南养了几日, 无事时也听了些趣事。   虽说生死由命,富贵在天。   可若有人死的不甘,那本应敬入尘土的送魂茶便总是热的。   热血未凉便是如此。   “公子, 这?”   车夫犹豫着问。   他本就是一个寻常人,收了这书生钱财,便要送他前往渡口。   这江边渡人的渡口很多,可这渡口却不一般。   那是一个很美的地方。   歌舞升平, 权贵肆意。   全江南最美的姑娘都在那儿。   男人当然也会想去,带着病容的书生也是男人。   于是他来了。   那茶还热着。   这世上信鬼神的人很少。   书生也不信。   他只是看了眼不远处的红楼画舫,微微叹了口气。   “将这茶端过来吧。”   耳边一道清寒的声音响起。   车夫打了个寒颤,连忙将冒着热气的茶杯端了过去。   那病容公子指尖微顿, 青色披风下伸出一只手来。   那手很冷, 指腹的薄茧却显示那是一双杀人的手。   车夫亦见过江湖中人, 此刻心中不知为何竟有些胆颤。   直到热气腾腾洒在地上才回过神来。   合手拜了拜,连忙上车。   那热茶被敬给了土地神,生前种种也该安息。   马车又开始走了。   轱辘轱辘的车轴声径直驶入城中。   这城的名字便叫渡口。   与外间阴森惨淡的密林不同,这里安静祥和的像是另一个地方。   车夫到城中便已停了下来。   那病容公子轻咳了声,递给他一片金叶子。   他似乎很有钱,可车夫却不敢起什么歪心思。   披着青色披风的书生缓缓自车中而下。   他要去一个地方。   在不久前,那里的主人还曾送过他请柬。   沉木大门紧闭着。   门外一串灯笼却分外显眼。   守门人已经站了很久了。   他手中拿着的剑尚未□□,可脖颈处便已有了道疤。   那鲜血顺着长剑低落在门阶上,像是这渡口夏日里的雨声。   病容书生轻叹了口气。   替他合上了双眼。   这往日里歌舞升平的知州府此时静静地。   书生拢了拢身上披风,慢慢走入了院中。   门外尚有守门人,可这院中却一人也无,倒似荒废多年,连野草也丛生蔓长。   天很暗。   这院中亦是黑漆漆的。   病容公子轻咳了声,顺着草丛往前走。   那是东院一间房子。   房内烛火还亮着。   幽幽窗屏上映着一个正在描眉的女子。   那女子体态袅娜,在微光摇曳中连发髻也风流多情。   天外不知何时已飘起了雪。   这是今冬的第一场雪。   细细散散的落在院中枯草上,似蒙了层寒霜。   病容书生肩头亦落了白,可他却不着急。   他慢慢走着。   房内美人已放下了手中的黛笔。   她的腰间多了双手。   沉玉扳指在烛火下看得分明。   那也是一个很风流的男人,可很快,他便笑不出来了。   因为他的喉咙已被扎破。   一根细细的黛笔顺着脖颈穿过,血迹喷洒在窗屏之上。   像泼墨艳彩的梅花。   男人睁大双眼,始终却是不明白。   书生已走到了房门外。   他并未进去。   只是静静地站在外间。   房内人看了会儿镜子,镜中美人眼角处有颗泪痣,瞧起来风流多情。   不知多少权贵拜倒在那烟紫宫裙之下。   可她却从来都不笑。   杀人时不笑,死亡时也不笑。   雪地里时不时传来一阵咳嗽声。   病容书生手上微微浮起青筋。这样的场景应该是可怖的,可有他做来却是清傲。   门“咯吱”一声被从里推开了。   那宫装美人缓缓走出了房内。   她梳着高云鬓,烟紫的宫裙袅袅垂在台阶上,像陈年旧画里的仕女。   比这江湖中所有的美人都多了分经久的古韵。   可她的神色却很冷。   她并未离开,反而盯着那病容公子看了许久。   青袍之上覆雪皑皑,雪下的更大了。   “你能看见我?”   吴裙突然问。   她声音不若一般女子清脆,反而有种沉烟纱雪的雾胧感。   凉入心扉。   病容书生又咳了声。   他衣襟上已沾了血迹,面容却淡淡孤寒。   “我为何看不见你?”   他回道。   那紫衣女子似是怔住了,良久才叹了口气:   “因为我已经死了。”   她说这话时面上冰冷神色终于有了丝变化,眼中如同江南的烟雨一般沉霭清寂。   病容书生并未继续问下去。   他只道:“天快亮了。”   雪已下了一夜,铺地亮银衬着天边微白。   连圆月也已不见。   吴裙轻轻关上门。   “你要带我一起走?”   分明之前窗屏上亦可见袅娜身姿,可如今脚下的影子却倏忽消失不见。   书生却似并未注意到一般。   他拢了拢身上青袍,已向外走去。   今日渡口极为安静。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   他们走路都是未发出声音的。   吴裙手中打着把伞,自雪中缓缓而行。分明是很冷的天气,那身烟紫宫装却单薄的紧。   “奶奶在看什么?”   晨起开始挑担的小伙子见老人目光始终盯着一处不由问道。   那老人缓缓摇了摇头:“这天气冷的要人命,那姑娘却穿的如此单薄。”   她说的煞有其事,年轻人顺着目光看过去却什么都没有。   心中不由有些奇怪。   可他却没有再问。   像他们这样的人,每日活着已是很辛苦,又哪里能顾得到别人呢。   病容书生自是也听到了那番对话。   忽而想起江南坊间的传说来:渡口之中,每逢圆月便有艳鬼借路献茶。   将死之人方可得见。   那老人病入肺腑,已是活不过明日了。   鸡叫一声。   天已大白。   可那艳鬼却并未消散。   她手中持伞静默,却似未曾有人看见一般。   城门之上已经有人开始贴出了告示,悬赏灭知州满门之人。   这渡口是江南最后一座城镇。知州府中死去的男人便是当朝权臣傅宗书的得意门生。   一月前因雁门一役升任至此。   那高楼府邸昨夜初建成便成了如今荒凉景象。   很少有人知道雁门一役的真相是怎样的。   三万士兵因粮草被活活拖死,而罪魁祸首却谎报军情,在这寸金的渡口中歌舞升平。   这江湖中有不少人想杀他。   可他们却都慢了一步。   两人已走到了城门外。   日头也要出来了。   青袍书生忽然停了下来。   “我要去京师。”   他道。   身后穿着烟紫宫裙的女子微微蹙眉:   “那里冬日里很冷。”   她语气淡淡,似京师于她只是过冬一般。   青衣书生轻轻咳嗽了声。   他好像经常咳嗽,这样久病沉疴亦是时日无多。   “可以定制套狐裘。”   他道。   这日头照的雪地已经开始消融,水珠自烟梅伞骨上缓缓滴下。   落在美人眉眼之上。   她长的真是很美。   连轻颤的长睫也是美的,可那美却如同冬日一般覆了层寒霜。   吴裙微微颔首。   从江南到京师要十日。   两人俱是不喜多话之人,一路上倒也清净。   穿着烟紫宫裙的美人静静坐在车厢内看着窗外。   这车上有两个人,可车夫却以为是一个人,连准备饭食时也准备了一个人的。   苏梦枕淡淡将手中干粮递给她。   这世上很少有男人会让人感到惊艳。可苏梦枕便是这样的人,如同他的名字一般。   也如同金风细雨楼一般。   吴裙伸手接过干粮来。   那原本香软的食饼到她手中时忽然便成了黑色。   “有毒。”   她淡淡道。   苏梦枕微微挑眉。   即使知道这饼中有毒,他面色依旧淡淡的。   像他那样的男人,很少会露出别的表情来。   马车还在不紧不慢的走着。   两人谁都没有再说话。   再有五个城镇便到京师。   那车夫依旧每日送着热饼来。   第九日。   京郊密林,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这林中静静地,却有着不同寻常的杀气。   吴裙缓缓打开烟梅骨伞来。   “他们要杀你?”   她说的是他们而不是他。   这林中已有不下百人埋伏。   苏梦枕又咳了声。   “都是些老相识。”   而这些老相识却是金风细雨楼中一起拜过把子的兄弟。   他声音沙哑,面色却清寒孤傲,像是这世间没有什么能让他动容。   林中暗箭无数,只消一声令下,这马车就会被射成蜂窝。   可两人谁都没有动。   日头已经落了下去。   从马车中忽然走出了一个穿着宫装的绝色美人。   她真的很美。   烟紫雾纱皑皑低垂,手中落梅骨伞更衬的容颜如画。   即使那神色如冰雪一般,可依旧有不少人已经看痴了。   唯有车夫,像是见鬼一般抖个不停。   他们都见到了她。   这世上只有将死之人才能见到她。   吴裙微微叹了口气。   那车夫已瞪大眼睛倒在了地上。   无人看到他是怎么死的,江湖中最可怕的便是如此。   这密林中死了很多人。   苏梦枕淡淡收回手来。青色袖口处微微露出一抹艳红。   那是柄很漂亮的小刀。   杀人时的光芒亦很美。   “走吧。”   他声音沙哑笑道。   紫衣美人撑开伞来,静静地跟在他身后。   “我听说艳鬼是不能笑的。”   “因为心中有怨,一笑阳气便散了。”   走了很久,病容书生突然道。   吴裙微微抬眼看着他。   她眼睛很美,像古画一般,饶有余味。   她并未否认。   苏梦枕也不再问。   两人静静地走着。   天色黯淡,不知不觉又飘起了雪,落在骨伞之上缓缓消融。   远处高楼积雪。   披着黑色大麾的男人立在江边垂钓。   他有一个很好的名字,叫白愁飞。 第76章   夜已深了。   客栈楼台的灯火却还亮着。   年轻书生轻咳了声, 面前却多了碗热水。   这并不是什么苦口良药,它只是碗热水。很平凡的热水。   没有人会认为这热水可以治病。   可书生却接过来一饮而尽。   他喝水的样子很好看,像这天外茫茫白雪,孤傲凄寒。   这人啊, 连天下最铁石心肠的女子都要为他动心。   吴裙轻叹了口气:   “你在等谁?”   “我在等一个女人。”   书生拢了拢身上青袍,隐于其下的指节苍白修长。   穿着烟紫宫裙的美人手中依旧持着伞。   迎面而来的雪花落在纤长的睫羽上缓缓融化,她身上有一种难言的韵味。像是古画里静谧的仕女,幽然动人。   他们等了很久。   街角的拐角处终于出现了两个人。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他们看起来像是情人, 却又不像。   至少在女人心里认为他们并非如此。   雷纯身上穿着件水绿色的罗裙, 瞧着清丽曼妙。   她走的很慢, 那男人始终守在她身后。   他们就这样一前一后走着。   风雪更大了些。   快靠近客栈了。   男人忽然将身上黑色大麾披在了那女人身上。   这本是极亲密的动作, 雷纯并未拒绝。   客栈上的两人就这样看着。   吴裙微微蹙眉:“她是你的心上人?”   她说的是楼下那个女子。   苏梦枕淡淡地看着夜中雪色。   他的神色很奇妙,也有些惆怅,可那惆怅却又似并非为了那女子。   “或许是。”   宫装美人听见这话轻轻回过眼去。   她盯着那青袍公子看了许久。   那双如梦如雾的眸中带了几分清冽:   “那你眼光可真差。”   她淡淡道。   病容书生不置可否。   那两人已经靠近了。   客栈中灯火明明。   白愁飞淡淡抬起头来。   便见那楼阁之上立了一个面容俊秀的青袍书生。   这样的雪天, 那青袍之上已覆了一层落白,衬着眉目温寒孤傲。   白愁飞停了下来,雷纯自然也停了下来。   她虽不通武功却比一般人要敏锐许多。   那绿衣美人看向楼上年轻公子时,面上终于绽开一抹笑颜来。   苏梦枕微微颔首。   他面色淡淡, 却有几分温雅轻慢。   一旁着白衣的男人也笑了。   “你回来了。”   雷纯柔声道。   病容公子轻咳一声,不语。   “我们听说你在京郊遇袭,本欲去找你,谁知……”   她说道这儿微微褪下身上黑色大麾来, 那雪白的肩头竟已染了血色。   白愁飞轻叹:“他们许是猜到我们会来找你, 在路上也设了埋伏。”   两人一言一语间便已解释了清楚。   苏梦枕却依旧没有说话。   因为那穿着古烟长宫裙美人轻轻将伞撑在了他头顶。   她的手很漂亮, 宛若玉雕一般。   雷纯也是这世间极美的女子,可若细看却总比她少了几分精致风骨。   她什么都不要,所以更美。   楼下血液的气味很明显,吴裙微微有些忧愁:   “我饿了。”   这声音似沉香袅袅隔了云雾,在雪中靡靡动人。   苏梦枕淡淡勾起了唇角:   “艳鬼难道不吃香火?”   那客栈堂前不知何时竟插了三柱香,恭敬供奉。   吴裙轻轻看了眼,嫌弃道:   “味同嚼蜡。”   那香还烧着,可血的味道却越来越明显。   雷纯是个很聪明的女人。   她在看到苏梦枕的那一刻便咬破了藏于齿间的毒药。   她本就受了伤,命在旦夕才更惹人怜爱些。   雪色慢落在青石阶上。   绿衣美人目光如水。   可很快,那目光便顿住了。   因为她看见了一个女人。   一个比她还要美些的女人。   那是一个穿着古烟宫裙的美人,柔紫的裙摆袅袅地散在地上。她就那样站在楼上淡淡地看着她,却无端让人感到自惭形秽。   夜生古画,清鹤拂雪。   雷纯紧握着的掌心已被指甲滑出血痕来。   可她很快却笑了:   “多谢姑娘这些日子照顾。”   雷纯目光温和的看着那美人,似将她当做了救她未婚夫的恩人。   这举动着实有些奇怪。   白愁飞缓缓皱起了眉。   这楼上只有苏梦枕一人,她这话又是与谁说的呢?   雪花轻轻飘落在骨伞上,那红梅似开的更艳了。   吴裙并未看向她。   她只是看向了身旁的男人,幽幽叹道:“这世间女人大抵都很奇怪,一面想要杀了你,一面又继续爱着你。”   “你也是这样的女人?”   苏梦枕轻咳了声,笑道。   他的声音很沙哑,也很冷,像是刀光划过雪色。   穿着古烟宫裙的美人微微蹙眉:   “我与她不一样,我只喜欢杀人。”   艳鬼当然喜欢杀人。   尤其是――看到她的人。   那手已落下,骨伞映着红梅凄寒。   风雪沉寂,那是没有杀意的一只笔,像是女子描眉所用的黛笔。   温柔旖旎。   吴裙叹了口气。   冰凉如玉的手却被另一双手握住。   “她现在还不能死。”   病容书生淡淡道。   那指尖很温柔,却也很强势。   吴裙静静地看着他,忽而收回手来。   “你可真无趣。”   她说完便已走了。   持着红梅骨伞缓缓消失在天街尽头。   苏梦枕淡淡垂下眼来,指尖却似还余着那雪脂一般的触感。   雷纯尚有些惊魂未定,却听那人温言道:   “回去吧。”   分明是温和语气却无端让人感到一丝冷意,雷纯竟有些看不透这个男人了。   雪依旧下着。   那烟紫的宫裙袅袅垂地,像是古画里走出的仕女。   吴裙尚未走多远,便停了下来。   “你跟着我作甚?”   她声音清寒,却似有些疑惑。   身后始终低着头的少年淡淡道:   “这路很大,你又怎知我跟着你。”   那美人转头看了他一眼,忽然将伞扔了过去。   “我手困了,你来帮我打伞吧。”   她似乎一点儿也不在乎那少年是谁。   只任性的提出要求。   穿着白衣的少年并未抬头,可他的手却很稳。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   这样的雪天瞧着倒也和谐。   这世上只有将死之人才能看见艳鬼。少年也是将死之人,因为他只有一口气,便连说话也不得不轻声,但他却活了很多年。   天渐渐亮了。   身后人终于开口了:“你要去哪儿?”   吴裙似有些忧愁的蹙了蹙眉:   “我饿了,想找些吃的。”   旁人饿了要食五谷,而艳鬼却是要杀人的。   白衣少年温和道:“你似乎很挑食。”   那美人微微回过头来:“可能是还未饿到极点,要是饿到极点便不挑食了。”   她语气此刻倒不似方才冷淡,好像因这少年帮她撑了伞,所以温和了点。   又或许是这白衣少年太过好看了些。   “你叫什么名字?”   她轻声问。   “狄飞惊。”   低首的少年淡淡道。   他的声音很寂寞,也很洒脱,与那很好看的面容相比又多了丝孤冷。   顾盼白首无人知,天下唯有狄飞惊。   他那样的人,连江湖也是惊艳的。   吴裙点了点头:   “你可以叫我阿裙。”   她说完便要接过伞去,却听那少年淡淡问:   “你要走了?”   两人手指覆在一起,俱是冰凉。   狄飞惊微微敛目,便听那美人叹了口气:   “可惜我已经死了,不然倒可以替你暖暖手。”   她语气清寒,幽幽垂下的衣袖若沉烟轻浮。   白衣少年指尖微顿:   “是谁杀了你?”   他问。   吴裙摇头不语。   她静静地看着皑皑雪色,连肩头落雪似也不觉。   少年也不再问。   只是将手中伞又往前了些。   过了很久。   那长烟宫裙的美人低头吹了吹冰凉的掌心。   她的睫羽很长,如小扇一般覆了层落雪。   那样子很美。   吴裙已经要走了。   她将似有些暖意的指尖贴在少年面上。又轻轻划过那孤冷清隽的眉眼。   那指尖其实依旧很凉。   狄飞惊敛目不语,便听那人道:“我记得你的样子了。”   她语气有些惆怅。   再回过神时便已消失在了将明雪色之中。   “我也记得你的样子。”   那白衣低首的少年轻声道。   这已经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了,那艳鬼却总是不记得。   鸡叫天白。   吴裙将手中黛笔缓缓抽出。   那暖帐深巷里又多了抹血色。   她的神色很冷,也有些寂寞。   忽而又想起那白衣温柔的少年问她:   “是谁杀了你?”   她微微敛下眉眼来轻倚在窗柩前看着幽幽落雪,那指尖凉意更甚。   这也正是她此次前来的原因啊~   每杀一人便多活一天,直到找到真正杀死她的人。   古烟长宫裙,所求不过如此。   高云乌鬓的美人缓缓摘下耳边珍珠小坠来,掷于男人身上,轻慢的走出了屋内。   她刚出了巷子,却看见台阶前有个镶了银丝的檀木盒子。以狐皮为垫,瞧着精致的很。   那雪还在下着,她手持骨伞微微蹲下身去,却不由舒眉。   那锦盒中装着一对儿白玉耳坠,温温清透,样式也是好看。   艳鬼每杀完一个人便要换一对耳坠,这习惯竟也有人知道。   吴裙眸光微动,竟说不出是温柔还是杀意。   太阳已经出来了啊。 第77章   天亮了。   吴裙耳上已换了另一对耳坠。   那雪已晴了, 她却还是打着把伞。自闹市缓缓穿过。   这世间看得见她的人很少。   死人可以,将死之人也可以。   雷纯是个很聪明的女子,像她那样被捧的很高的美人自然不会容忍被人折辱。   昨夜之事历历在目。   于是她来了。   与她一同来的还有六分半堂的八位高手。   那穿着古烟宫裙的美人慢慢停了下来。她真的很美,恍若古画中走出的仕女一般, 风韵袅袅。   那些男人们已经看痴了,他们甚至拿不动手中的剑。   吴裙将眼眸转向那穿着绿衣的姑娘。   昨夜她自咬了毒/药,今日面色依旧有些苍白,她看着那持着古伞的美人微微弯下了身子:“昨夜虽不知姑娘为何对我出手, 但想来女子之思不过如此。”   她顿了顿又道:“梦枕亦是情急担心我, 姑娘可有受伤?”   这一番肺腑之言着实令人感动, 可惜这里却只有一个死人和一群将死之人。   吴裙神色奇妙地看她说着, 许久微微叹了口气:   “你自作聪明的样子真丑。”   她声音繾婘若沉香雾霭,却叫雷纯顷刻白了脸色:   “姑娘何必如此折辱我。”   美人当泣总是惹人心疼的,尤其是她那样遇雪尤清的美人。   吴裙淡淡看着她。   她的眼神很静, 像是古画卷里经年久韵的沉香一般动人。那是一种我花开后百花杀的美。   雷纯突然想起了一把刀。   那刀光闪过时也是这种颜色,凄寒诡滟。   她目光微沉,咬牙道:   “我此次前来是想请姑娘……”   她话音未落一只冰凉如玉的指尖便已点上了她唇瓣。   那手恍若玉雕一般,在雪下染了抹艳色。   “嘘。”   吴裙微微摇了摇头:   “你此次前来只有一个目的。”   “那就是送死。”   她指尖轻点着那唇瓣温柔道。   众人尚未来得及拔剑, 那伞沿便已划过了脖颈。   那是一把很美的伞,在这样的冬日里红梅开的更艳了。   雷纯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她并未死去,可比这更可怕的是她面上多了道血痕。   血珠顺着美丽的面容缓缓滑落。   雷纯紧紧抓住身下厚雪。   却听一声轻笑。   她们在一个深巷里,那巷子中也恰好有一个酒楼。   锦衣玉扇的男人斜倚在栏边看着楼下美人。   那是一个很年轻贵气的公子, 脸上甚至还带着初入江湖的率真, 让人看了便不由会心一笑。   可雷纯却笑不出来。   因为她是一个很高傲的人。   一个高傲的人自是不愿意让别人看见如此狼狈的样子。   方应看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他在喝酒。   这酒楼上最好的女儿红顺着喉管滑过胃里, 既辛辣又温柔。   他自然是看不见吴裙的,可雷纯种种举动都表明她面前确实站了一个美人。   什么样的美人能让雷纯也嫉妒?   方应看笑了笑,缓缓将手中酒壶向下倾倒。   他的姿态很随意,那酒壶顺着栏杆流下,一滴滴落在美人伤痕之上。   “我请你喝酒。”   他道。   雷纯已昏了过去。   她虽然是个美人,此刻也看不出几分颜色了。   方应看的酒已经没了。   那屋内的桌上却多了个酒坛。   “你不是要请我喝酒?”   一道繾婘冷冽的声音道。   这比喻似乎很奇怪,可又确实如此。她的风情古韵中带着寒刃。   方应看轻笑了声。   他向来是不信鬼神的,如此也只当那美人身法奇异。   上好的女儿红落在玉杯中,盈盈覆了层滟色。   在那玉杯开始动时,他突然道:   “我要如何才能见到你?”   男人总是对神秘的东西充满好奇,方应看也一样。他笑意率真,让人感觉仿佛也受到了尊重。   吴裙并未看他。   她已拿着酒杯走到了栏杆处。   雷纯方才不过装晕,此刻早已被人救走。   方应看也看见了。   不由嗤笑:“她来请你,你若不识好歹,受了伤也怪不到她。”   “若要在此伤了她,又可给她理由去向苏梦枕告状。”   他言下之意已经很明显。   吴裙并未回头,她只道:   “你的话很多。”   这时候雪虽停了,可日头却始终未出来。连巷中也是深色靡靡。   方应看也不在意。   他是个少年即功成名就的男人,自然也见过很多女人。于是不若毛头小子一般一腔热血,也不若一般王候感到冒犯。   在外人看来,他永远是谦逊有礼的。   两人谁也不说话了,只是静静地看着这深巷寒风落梅。   楼下是满地尸首,楼上却是静谧安好。   天渐渐暗了下来。   该走的人要走了。   方应看随意拿起架子上的披风,提着玉壶走出了屏风外。   他始终没能见上那个美人。   吴裙轻轻放下杯子便听他道:“这楼我已经包下了。”   窗外入夜后终于又飘起了雪。   漫漫落在窗扉上。   他笑了声又突然问:   “我明天还可以再来找你吗?”   方应看确实是个能讨女人欢心的人,因为这楼分明是他的楼。   吴裙目光落在那披风上,过了许久才道:   “好。”   这声音清冷若沉香烟隽,却让那小侯爷眼中带了丝笑意。   他身上总有年轻人的朝气,让人不由卸下了心防。   待那人已走出了楼外,吴裙才望向楼外。   这时候雪已落了很厚。   远处屋檐上一片白茫,不少铺子前已挂上了灯笼。   一对年轻男女轻笑着从巷外路过。   “怎么了?”   温柔清声问。   王小石若有所感的望向远处楼台,却只望见落了雪的窗扉。   那楼上一人也无,不由暗叹自己多心:   “没事,走吧。”   两人已走出了很远。   那穿着古烟宫裙的美人叹了口气,缓缓将手中烛台扔到楼下。   这楼被方应看包下了,里面自然只有她一人。   熊熊大火整整烧了一夜。   分明是落了雪的天气却越燃越旺,连街坊邻里也奇怪。   方应看第二天如约而至。   那昨夜还盛宴美人的小楼已变成了废墟。   “小侯爷,这……”   身后人不由有些犹疑。   这小楼中美酒无数,是方应看最喜欢来的地方。此刻却被人纵火至此。   却见那心思深沉的小侯爷面上忽然出现了丝笑意:   “重新再建一座来。”   男人正领命而退,便听他补充道:“今夜之前我要看到新的。”   他声音温和却不容违背。   男人心中一凛,已是不敢多想。   这江湖中最不缺的便是风流韵事。   苏梦枕自江南而归的话题很快便被那一日建成的小楼掩过。   有人说那是小侯爷金屋藏娇用的,里面住的美人脾气很大,每一夜便要烧毁一个屋子。   他们说的对也不对。   苏梦枕听到这话时面色淡淡。   他这几日咳的越发严重了,手背上青筋伶骨。   朱小腰将药端给他,便见他静静望着远处小楼。   那是江湖上艳名最多的小楼。   皆因其中藏着的美人。   “楼主也好奇?”   朱小腰问。   病容公子微微摇了摇头。   他是这天下心思最难测之人,若是不说话谁也猜不出他在想什么。   苏梦枕看了会便已收回目光来,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远处小楼中。   吴裙执着酒杯看着楼下歌舞。   舞坊女子多娇柔,一举一动间柔媚多姿。   这原本朴素的小楼似乎一夜之间引人注目了起来。   方应看很有钱。他能让“铁树开花”的两位高手击鼓助兴,那本应是杀人的手此刻动如弦惊,鼓声也也比一般乐师带了丝铿锵杀气。   今夜无雪,星朗月明。   穿着古烟宫裙的美人缓缓自栏杆而来。   她走的很慢,可在场三人俱是武林高手,自然能听到那轻微柔曼的脚步声。   击鼓二人心中惊疑不定,那年轻俊秀的小侯爷姿态却随意。   “你真的想见我?”   吴裙淡淡垂眸将杯中清酒倒在地面上,那是很珍贵的酒,吴裙不在意,方应看也不在意。   她语气轻慢,却让人心尖一动。   楼下舞女不知不觉竟似已被摄了魂一般。   小侯爷轻笑一声:“虽死无憾。”   他是个很能忍的人,也是个很疯狂的人。或许江湖中人都很疯狂。   “那你过来。”   吴裙幽幽望着镜子,她的语气似乎有些温柔,像是情人间繾婘的呢喃。   方应看端着酒杯走了过来。   那鼓声渐渐停息,窗外月色映着积雪明明如昼。   宫装美人正描着眉,她长的真是很美。   羽翠黛色,蛾眉婉转。   像是旧时宫廷中的仕女,古韵多情。   方应看手中握着一截冰凉如玉的雪腕儿。   那美人手中持着一支黛笔,温柔轻慢:   “你看见我了吗?”   她微微回过眼来,眼角的泪痣更显动人。   小侯爷心口处被插了一刀,可他知道自己不会死。   只是笑道:“我总算知道美如雷纯为何要嫉妒你了。”   这般风流艳语总是会惹美人笑的。   可吴裙并没有笑。   似这世间一切动人景色都无法让她笑,连杀人也不能。   她索然无味地抽出黛笔来,烟紫的裙摆袅袅散在地上,像是一缕沉香。   小楼外静静地。   无论江湖中有多么好奇,可到了晚上,他们却是不敢来看的。   吴裙看着街口处的红灯笼,却又突然想起了很远的江南。   知州家的门口也是挂了两个这样的灯笼。   她想到那青袍病容的书生来缓缓叹了口气:   “你替我杀个人好不好?”   她语气淡淡,听不出情绪来。   方应看已点了身上几处穴道止血,这伤差点要了他的命,可男人却浑不在意:   “你要杀谁?”   他笑问。   “苏梦枕。”   吴裙回头又倒了杯酒。   那杯酒并未送到美人唇边,只是在那如玉指尖轻轻摇晃着。   灯光、雪色与烈酒,不由让人口干舌燥。   方应看轻笑了声任由美人将酒自上而下缓缓倒入口中。   “好。”   男人舔了舔唇角道。   任谁也看不出来这声色犬马的深沉浪子与江湖中率真稚气的小侯爷竟是一人。   天渐渐亮了。   那笙歌曼妙的小楼终于沉寂了下来。   六分半堂内:   雷纯自从回来后便从未出过房门。   对她那样的美人来说,毁容比杀了她还要令人难以接受。   她自是知道那女人不会轻易跟着她走,于是也做好了受伤的打算。   对于男人来说,无论如何总是弱者更楚楚可怜,不是吗?   可她万没有想到,那贱人竟敢不顾金风细雨楼与六分半堂的势力划伤她的脸。   “小姐呢?”   门外一道年轻温和的声音问。   那是狄飞惊的声音。   雷纯紧紧捏住被角,连呼吸也屏住了。   她既怕他进来,又怕他不进来。   “小姐似是心情不好,从昨日便一直未曾出来过。”   侍女道。   她话音刚落雷纯便咬住了唇。   可狄飞惊只是淡淡点头。   他并未再多言,甚至不曾再问一句。   白衣少年已经走了。   脚步声渐渐远去不闻。   房内女人摸着脸上伤疤狠狠将镜子摔到了地上。 第78章   金风细雨楼由苏遮幕首创。到苏梦枕手里时已是京师第一大帮派, 座下高手云集。   是夜,开封府内灯火辉煌。   而深巷中却人烟寂寂。   认识苏梦枕的人很多,而知道他踪迹的人却很少。   那青石阶路上已多了一张烫金的帖子。   “楼主。”   朱小腰看了四周一眼却并未见人,不由有些惊诧。   病容书生轻咳了声, 摆手道:   “将那帖子拿来吧。”   苏梦枕是一个很神奇的人,他生来沉疾多病可却不畏惧任何事情,好像无论何时都是笃定孤傲的。   朱小腰应了声缓缓捡起那帖子。   烫金作边,笺纸为裁, 细嗅还有股红楼的温柔脂粉味儿。   苏梦枕面色不变, 可看到那名字时却笑了。   送请柬的人是方应看。   “神枪血剑小侯爷的方应看?”   朱小腰皱眉。   方应看不仅在江湖中很有名气, 在朝堂上也很有名气。   他的人脉很广, 财脉也不错。这样一个人深夜下了拜贴又是为何事呢?   病容书生微微拢了拢青袍披风:   “走吧。”   他神色淡然,不知为何却让人放下了心。   朱小腰笑着驾起了马车。   开封城中有道河,每逢夜里便格外热闹。   方应看便是这里的常客。   他虽看起来率真稚气, 可该有的风流却一点没少。   画舫上歌舞升平,提着灯笼的婢女静静立于一旁。   朱小腰刚想进去却被一双苍白俊秀的手止住了。   “这请柬上只请了苏先生。”   一道嘶哑的声音自耳边传来。   朱小腰陡然一惊,却见那舫外不知何时多了两个人。   正是一双肉/掌练的炉火纯青的“铁树开花”。   苏梦枕也看见了。   他面色依旧淡淡地,甚至还多了丝笑意。   朱小腰看了那双沉傲疏冷的眼睛不知为何竟是平静了下来。   那人是苏梦枕。   谁又能留下他呢?   方应看正在舫中喝酒。   他喝酒只喝上好的女儿红, 前几日小楼里的酒都被烧了。可有钱总是能买到更多的东西。酒也一样。   “苏楼主可能喝酒?”   小侯爷笑问。   苏梦枕淡笑道:“旧疾缠身,只能以茶代酒了。”   方应看微微颔首。   那歌舞已到兴处。   方应看的酒也喝完了。   他忽然叹气道:“苏楼主不该惹女人。”   “哦?”   病容公子淡淡道。   小侯爷轻笑了声,他生的率真稚气,这笑意也像单纯关心一般。   “有女人请我杀了楼主。”   他随意道。   苏梦枕轻咳了声, 看着舫外江色沉沉:   “那她可有付报酬?”   请人杀人自是要付报酬的, 请方应看更是如此。   小侯爷指尖微顿, 倒酒的手也停了下来:   “她的美色便是报酬。”   泠泠酒水顺着玉壶倒入杯中,竟分不清是外间江面粼粼。   男人执起酒杯轻轻摇了摇:   “楼主不生气?”   苏梦枕却笑了。   他生的病容很少展颜,今日却笑了很多次:   “你也说了那是个美人。”   他淡淡道。   美人就算再任性一些也是可以原谅的,更何况她那样要人命的美人。   方应看不说话了。   他只是静静地喝完了杯中烈酒。   月色西沉。   红烛幽幽照着画舫。   朱小腰听见了杯碎的声音,还有风声。   门已被推开了。   病容书生拢了拢青色披风,缓缓走了出来。   方应看依旧坐在高位上喝酒。   好像什么都没有变。   朱小腰眼神微顿,最终却什么都没问。   马车像来时一般轱辘轱辘沿着小巷石阶上走着。   那马车上不知何时却多了一个人――一个穿着古烟宫裙的绝色美人。   那美人收了伞静静地看着窗外寒风与明月。   她的面色很白,比带病的年轻公子还要白上几分。可她又很美,长睫若小扇一般遮住幽幽烟色。   苏梦枕咳嗽了声,便见面前又多了碗白水,那水是自茶壶中倒出的,还冒着热气。   那人将白水放下便又转过了身去。   夜色如水,更衬地美人眉眼秾艳。   “你不是想杀我吗?”   他淡淡笑道。   窗外不知何时又飘起了雪花。   浅浅在巷中落了一层。   吴裙伸手接过一朵来。她的手很冷,那雪落在掌心也不化,反而如同凝固住了一般。   “我昨天很生气。”   她轻声道。   她在生气什么?因为他拦住了她,那也是她第一次失手。   苏梦枕挑了挑眉:   “你毁了雷纯的容貌。”   男人语气很淡,亦听不出情绪来。   那美人终于回过头来,高云寒鬓上只嵌了一支白玉簪子点缀。可她的面容又是那般动人,像是巍巍宫廷中深年的古卷一般清幽冷冽:   “这难道是件很重要的事?”   窗外雪已下的更大了。   苏梦枕看着那茫茫屋檐忽然问:   “你是怎么死的?”   吴裙轻轻倒了杯热茶暖手,她的手是常年暖不热的,可天冷时还是下意识的如此动作。   她听见男人问话,只是淡淡摇头:“不知道。”   “你生前一定有很多仇人。”   病容书生轻咳了声。   他声音淡淡地,却很笃定。   吴裙也不在意,只随意问:   “我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想杀什么人就杀什么人,这样难道很碍眼?”   她静静垂着长睫,微侧着的半边面容既温柔又无情。   苏梦枕笑了笑:“确实很碍眼。”   这世上每个人都无法活的随心自在,他们想要的得不到会嫉妒,要的太多会贪婪。失去了会失望,被抢走会不甘。   苏梦枕也会。   他从生来便做不到艳鬼一样洒脱,因为他有不得不去做的事,所以总得妥协。   可他又比一般人更令人惊艳些。   马车已停了下来,金风细雨楼也到了。   吴裙缓缓揭开帘子来,在雪中撑起了伞。   苏梦枕握拳轻咳了声。   那楼中还亮着灯火。   二楼处,一个穿白衣的年轻人负手立在栏杆处。   吴裙见过他,叫白愁飞。   他似乎是一个很寂寞的人,这种寂寞大多源于野心。   金风细雨楼的灯火已经熄灭了。   那艳鬼倚着窗柩幽幽地看着屋檐落雪。   这是开封今年的第四场雪,可她却还未找到杀她的人。   吴裙忽而又想到那病容公子的话来。   ‘仇人很多么?’   她手中还有上楼时新摘的红梅,像血一般鲜艳的颜色。   被那如玉的手指轻轻折下,缓缓滴落在雪地中。   画舫里:   两人走后方应看始终挺直的背忽然弯了下去,那杯中的酒也变成了红色。   “小侯爷?”   孟空空上前担忧道。   却见锦衣公子微微摆了摆手:   “无碍。”   他虽受了伤,面上却仍带着笑意。   这江湖中向来只有别人被他插刀的时候,竟不想今日也轮到了自己。   那美人可真是无情啊。   方应看舔了舔唇角,眼中笑意沉沉。   天亮了。   这开封府中雪却仍旧未消。   一处茶楼里:   米有桥等了很久,才见那锦衣公子缓缓而来,不由微微皱了皱眉:   “我听说你受伤了?”   他放下茶杯问。   方应看笑着摇了摇头。   茶楼里很静,过了会儿他忽然道:“苏梦枕是个很不错的人。”   “你要压金风细雨楼?”   米有桥挑眉。   “不错。”   方应看折扇轻点。   “不过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   他拍了拍手,旁边自有人呈上一个匣子来。   那匣子里装了一幅画,看起来很神秘。   米有桥孤疑的打开画卷,面色却变了。   已近午时,茶楼中人渐渐多了起来。   男人叹了口气:“你这画是哪里来的?”   “从地下挖出来的。”   方应看轻笑了声。   米有桥也笑了:“哪片地,说来我也去试试。”   “开封城外的乱葬岗里。”   小侯爷淡淡道。   男人自是知道他在说假话,也不再绕弯子:   “这画陛下也有一幅。”   方应看指尖微顿,却听那人摇头道:   “我也只粗粗看过一眼,具体是不是也不太清楚。不过……”   “那样的美人,想来也是不存在的。”   他说完哂然失笑,方应看也笑了。   徽宗确实有那幅画。   不过他也没有见过那画上美人,只将画卷锁于高阁之上日日瞻仰。   米有桥亦是偶然间才得见。   这两幅画内容虽一致,却还是有些不一样,徽宗是旧画,而方应看手中的却是新画。   天色黯淡,这茶楼中也只剩了一个人。   方应看已经走了。   米有桥似一瞬间苍老了起来。   他没有说的是那裙子名为古烟长宫裙,是前朝内庭才有的织锦手法,织那锦缎的有七百八十六人,却都在一夜之间被人杀了干净。   画中美人到底是谁?那是个连死人也不知道的秘密。   夜深了。   吴裙轻吸了口香。   她今日未曾杀人,身体总归有些不舒服。此刻正恹恹地靠在窗边。   冬日里夜风清凉,吹着薄衫猎猎。   白愁飞在对面楼上饮酒,却似若有所感回过头去。便只见一枝红梅斜斜自窗口掉落。   他武功很好,视力也很好。自然看清那小楼中空无一人。   那是苏梦枕专门辟出来的阁楼。   王小石问时,却见那面带病容的清隽青年笑着咳了声:   “或许里面住了位美人呢。”   他语气随意,白愁飞此刻却觉得里面或许真的住了位美人。   一位与这金风细雨楼很相配的美人。 第79章   天蒙蒙将亮。   吴裙折了枝红梅别在衣襟上, 倒也有了些新鲜气儿。   昨夜里天气猛然冷了下来,连窗子上也覆了层冰。   这是冬日里难得的寒天。   可吴裙心情却不错。   她将热水放在那青袍公子面前,见他将手中笺纸看完才停了下来。   苏梦枕在看一封信。   那是一封女子的来信,下笔婉转清丽。   而写信的女子他不久前也见过, 正是雷纯。   吴裙也知道他在看谁的信,可是她并不在意。   她只是站在窗口静静地看着对面楼台。   雷纯是个很聪明的女子,她在信上只字未提毁容之事,只是约他在城门桥下相见。   一个女人夜半约男人在城门下相见又为何事呢?   苏梦枕淡淡合上了信笺。   那穿着古烟宫裙的美人遥遥地看着窗外, 她的神色很静, 像旧年古画一般。   这小楼中似乎也只剩了茶水煮沸的声音。   “你会看星象吗?”   过了许久, 她忽然问。   病容公子轻咳了声, 竟是笑了:   “或许会,但我不信。”   这江湖中的人有很多,大浪淘沙, 一代换一代。可却只有一个金风细雨楼,也只有一个苏梦枕。   苏梦枕会下棋,会描画,能于陋室中运筹帷幄, 亦能寒袖微扫黄昏细雨,却唯独不会认命。   吴裙淡淡回过眼来看着他。   纤长的睫羽若小扇一般微微开合,露出其中陈雪光景,她看了许久, 才淡淡道:   “星象上说今夜是个寻仇的好日子。”   是收债还是还债?   那宫裙美人已不再说了。   夜已深了。   城门桥下, 穿着绿衣的清丽女子静静地等着。   她已等了很久。   在今夜之前, 她是从未如此被人轻慢过的,一切都只怪那贱人。   若非她,若非她,她又怎至于如此!   雷纯想着,面上的神色却越发温柔了。   金风细雨楼与六分半堂暗中争夺已久,不过是在等个出手的时机。   雷损若现在尚还能看着这相似容貌上能与她几分宽容,若知她毁容,必定会沦为弃子。   所以也只能先下手为强了。   绿衣女子冷冷勾起了唇角,眼角处却显得有些僵硬。   夜风习习,一辆马车由青石阶路上静静而来。   那看似普通的马车中坐的人却一点儿也不普通。   驾车人也看到了雷纯,于是她停了下来。   病容公子拢了拢青袍。   他的面色很白,看着像是陈疾已久,这样的病容在谁身上都不好,可唯独在苏梦枕身上平白显出几分惊艳来。   因为他太冷了,也太孤傲了,像那袖中温柔的刀芒一般。   雷纯就站在桥上。   她也看见了苏梦枕。   “你来了?”   青袍公子轻轻咳嗽了声,这天已是要下雪的征兆,青袍外的指节隐隐露出了些苍白的血色。   他没有说话。   雷纯轻叹了口气:“我有时真是看不懂你。”   苏梦枕淡淡挑眉,便听那人问:“你可有心悦过我?”   这夜已渐渐深了,偶有几片雪花悠然飘下,落在青袍外覆了层白霜。   “你是我的未婚妻子。”   他道。   雷纯苦笑了声:“无论怎样都可以?”   “无论怎样都可以。”   病容公子淡淡道。   这分明是女子很爱听的话,雷纯掌心却已血迹斑斑。   她一直是个很聪明的人,到了此刻自然是明白那人或许从未对她有过情。他需要一个六分半堂的未婚妻,只是仅此而已。   那脸上未结痂的伤痕闷在皮/子里火辣辣地疼。   雷纯心中忽然想:他或许早已知道她被毁容的事。   她什么都没有再问。   她只是苦笑道:“我今日很难受。”   “你可以像以前一样陪陪我吗?”   苏梦枕没有说话,可他确实在陪着她。   朱小腰在桥外等着。   这时间拱桥上已覆了一层浅雪,前几日结了冰的河面亦未消。   也许这是个赏雪的好夜晚。   苏梦枕咳嗽了声,淡淡地看着天边。   雷纯见过许多人,可再无一人比得过眼前公子仪容。   于是纵使搭上了白愁飞,她心中却始终记着他。   雪静静下着。   金风细雨楼中:   大红的灯笼被风吹落在雪地里,那烛火只旺了一瞬就熄灭了。   门童手中的剑已拔出了,可他毕竟不够快。   风雪寒天,确实是个寻仇的好日子。   两个时辰前议事堂中:   “我替父亲拖住苏梦枕。”雷纯柔声道。   雷损微微皱眉:“你是说今夜?”   “不错。”   那绿衣女子温柔道:“今夜苏梦枕不在,白愁飞应方应看所邀,金风细雨楼中便只剩了王小石一人可堪为敌。”   雷损抚须思量道:“纯儿说白愁飞应方应看之约离去的消息可否确定?”   雷纯轻轻点头:   “这已是六分半堂最好的时机。”   雷损目光微顿。   这座温柔明媚的小楼似乎已经被包围了。   王小石自然也出来了。   他本是在睡觉,可这外面的动作又实在太大了些。   站在院中的是雷损,他身后也跟了一个少年,一个温秀清雅始终低着头的白衣少年。   “你有一天竟也会偷袭?”   王小石抱剑道。   他似乎很生气,可也不是那么生气。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情绪。   雷损面色已经青了。   因为在他年轻的时候确实也想不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天。甚至在十年前他也没有想过,可他却还是这样做了。   狄飞惊始终静静地。   他不喜欢说话,似乎地面上的雪要更好看些。   王小石叹了口气:   “你们有很多人,我却似乎只剩一个人。”   雷损已不说话了。   因为他觉得此刻还是杀人比较好。   枯瘦老人双手已经动了,这是一双很灵活的手,灵活的已不像一个老人。   他的嘴也在动,一开一合,像是在念经一般。   他也确实在念经。   温柔抱着头叫了声。   她藏在树后看了很久,小寒山派的武功很好,可她却只学好了轻功。因此在树后藏了很久都没有被发现。   直到那老人念起了经。   王小石脸上的散漫之色终于收了起来。   他想让温柔过来,因为她实在很难受。   可在此之前须得破了这密宗的快慢九字诀。   他的剑已经动了。   这剑的名字很好听,叫挽留。   只是不知挽留的是冬雪还是人命。   漫天皆白。   雷纯已在桥上呆了一个时辰。   她的心跳的很快,因为今夜实在很重要。   可桥那头的人却很平静。   苏梦枕静立在桥上听着冰河中暗流涌动。   他似乎永远都是这般波澜不惊的样子。   雷纯心中忽然有种抑制不住的冲动,于是她笑了:   “你已陪了我一个时辰。”   她柔声道。   苏梦枕终于回头看向了她。他的眼神很淡,或许也很无情。   雷纯咬了咬牙:“你是否知道我已毁容?”   她突然又换了个话题。   那绿衣美人始终不敢撕下脸上的面具来。   苏梦枕叹了口气:   “你可以当做我不知道。”   他的语气很温和,却是漠视的温和。   雷纯脚尖冻的有些发麻。   她的脸很扭曲,显示在面具上的却是僵硬的温婉。   她看着那让人惊艳的青袍公子忽而笑道:   “今夜过后你就什么都没有了。”   “两个时辰前雷损与狄飞惊率众位高手偷袭了金风细雨楼。”   雷纯已经疯了。   苏梦枕静静地看着她。   那眼中有冬雪,有冰流,却唯独没有那个穿着绿衣的女子。   “我知道。”   他淡淡道。   只这一句,便已叫人如坠冰窟。   雷纯说不出话来。   她有很完美的计划。   以身拖住苏梦枕,然后蛊惑雷损去夺金风细雨楼。王小石的武功自是拦不住雷损与狄飞惊联手的。   至于白愁飞。   他怎会去赴方应看的约呢,他只需要等,等众人混战之时出手杀了雷损罢了。   一箭双雕。   她想要六分半堂,也想要苏梦枕。   可如今,她或许什么都没有了。   月入黑云,星子西沉。   朱小腰轻拍了拍马,那来时静静地马车便已顺着官道离去。   苏梦枕已经走了。   他走时未看她一眼,风姿从容如芝兰覆雪。   金风细雨楼中也安静了下来。   雷损确实死了。   却不是被挽留剑,而是被一只细细的柔弱的黛笔。   那像是女子描眉用的黛色直直穿过了他的喉咙。   没有人看清那女子是何时来的,亦没有人看清她是如何出手的。   可当那冰凉如玉的手指轻轻抽出黛笔时,所有人都心下一凛。   白愁飞也出手了,可他却比那女子慢了一步。   吴裙左手还撑着伞,静敛的眉目温柔又无情:   “你念的经太吵了。”   她淡淡道。   雷损已经无法说话了。   那枯瘦的身体早已倒在了地下。   本应出手的狄飞惊此刻却很安静,他只说了一句:   “白愁飞的惊神指果然厉害。”   王小石不懂他在说什么,可吴裙懂,白愁飞也懂。   惊神指是雷纯最后的底牌。   谁也没想到白愁飞会临阵反水,他杀了雷损,那在议事堂当着众人面说白愁飞不在金风细雨楼的雷纯岂不是叛徒?   江湖上是容不下一个背门弑父的叛徒的,尤其是六分半堂。   金风细雨楼中死了很多人。   狄飞惊已经走了,带着剩余的不能说话的人,没有人拦着他。   夜风如刀,雪依旧在下着,白雪上红梅如绽,这是很美的景色。   艳鬼喜欢呆在阴气重的地方。   这是白愁飞第一次见到那被苏梦枕藏起来的美人。   身姿沉袅如旧画中走出的仕女,可更美的却是她杀人时的神态,四分冰冷,六分漫不经心。   她轻轻将衣襟上的梅花放在了雪地上,撑着伞消失在了夜色中。   马车轱辘轱辘的碾着雪地中的血色走着,苏梦枕咳嗽了声。   他知道雷纯今晚会行动,也知道――白愁飞会反水。   他的神色始终很平静。   吴裙轻叹了声:   “你说他会来吗?”   她在与谁说话?   寒风吹动车帘,那撑着伞的美人与马车擦肩而过。   苏梦枕淡笑道:“雷损死了,关昭弟不会独活,他当然会来。”   “那就好。”   宫裙美人缓缓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他们说的是谁? 第80章   天色还未大亮。   地上积雪却已照得清白如明。   吴裙持伞静立在梅树下。   她从昨夜等到如今, 那人终于是来了。   这时辰格外的安静,连覆雪压落梅花亦是清晰可闻。   那锁链碰撞之声缓缓响起。   关七走的很慢。   因为他知道前面有一个牢笼,一个专为他准备的牢笼。   可走的再慢,路也总会走到头的。   吴裙并不说话,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男人。   直到那个男人走到了她的面前。   关七看到了两个人。   一个穿着烟紫宫装的美人,和一个青瓦下面色苍白的病容公子。   他们一个立在树下,一个靠在巷子口,封住了生路与死路。   可无论他们在哪儿结局都是一样的。   关七笑道:   “只凭你们两个人恐怕不行。”   他的话很狂傲。   他也有狂傲的资本。   关七之名已成了一个神话, 一个不可逾越的神话。   苏梦枕轻轻咳嗽了声, 他没有说话, 只是拢着青色披风慢慢站直了身子。   那是一种很摄人的风姿, 轻慢,疏狂又风骨如霜。   那隐于袖袍之下的手修长温柔,像细雨刀柄上的艳色一般。   关七在等他出手。   可先出手的却是另一个人。   一个他觉得会来断后的女子。   吴裙轻轻垂着眼从骨伞中抽出一截利刃来。   她的伞很美, 可却是一把杀人的伞。   因为伞中居然藏了一把刀,一把刀身薄薄地,窄窄的武士/刀。   灰衣男人的眼神终于亮了起来。   他知道这种刀,也知道中原很少有人会使用这种刀。   关七是个很狂傲的人, 同时也是个很尊重武学的人。   于是他少有的,向这个身姿柔弱的美人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吴裙的眸光很静,她看着那个依旧很英俊的男人淡淡道:   “这一招是我很久之前学到的。”   她为什么要说这句话?   没有人知道,可她已经出手了。   那是很快的一刀。   像风, 像雨, 又像闪电与雷鸣。   携着天地凄雪之色迎风而来。   地面覆雪三尺俱被刀气斩尽。   风吹衣襟寒落, 关七耳便一缕发丝已然飘落。他面色未变,甚至眼中居然出现了兴奋的神色:“这刀法叫什么?”   他问。   关七是个很厉害的人,他不光厉害,更是已近无敌。   先天破体无形剑气总是无处不在。   吴裙虎口处已有些震裂,血丝顺着刀柄缓缓流下。   艳鬼也有血,也会疼。   可她的眼神依旧很冷,像是破不开的寒冰一样。   无形剑气与有形刀柄相撞,武士/刀上的刺芒缓缓碎落。   关七眼中有些可惜,这刀法很好,使它的人也很好,可也只是好而已。   可下一刻他却顿住了。   因为那本已败落擦肩而过的一刀突然又折了回来,狠狠地刺入了他的肩头。   “这一刀叫迎风一刀斩。”   那穿着古烟宫裙的美人淡淡道。   雪下的更大了,隐隐听见男人的咳嗽声。   他只是静静地靠在巷子口,并未有出手的打算。   慢慢地。   关七的灰衣白了,他的发丝也白了。   可他却突然笑了起来,英俊的脸上肆意张扬:   “这一刀很好。”   吴裙并未说话。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刀上血滴,一滴一滴落入寒天白茫之中。   关七眼中兴味盎然。   他并未理会肩头的伤,只是道:“你们可以一起来。”   他已经开始认真了。   可吴裙转头望着他。   她的目光很美,像是深巷旧画中经年隔世的仕女,静地动人。可那冷清的静中又有股妙不可言的杀气。   没有一个女人会有这种眼神。   也没有一个女人会像她那般美。   关七轻叹了口气:“我似乎曾经见过你。”   吴裙微微摇了摇头:“我不喜欢听见这种话。”   关七却似明白了,女人都喜欢自己是独一无二的,尤其是一个绝世美人。   她们总希望男人能将她们放在心头,而不是似是而非。   他的目光中也有这种意味。   可他这次却想错了。   对面那宫裙袅袅的美人静静侧着半边面容,冷声道:   “我不喜欢是因为过去三个月里有四个人这样同我说过,可是他们却从不说下半句。”   “什么下半句?”   关七眯眼问。   吴裙叹了口气:“自然是在哪里见过我啊。”   这真是很温柔的语气,与她冷淡的面容相对有种奇异的魅力。   关七却不说话了。   他向来是一个很敢说的人,可他此刻却沉默了。   雪缓缓飘落在骨伞之上,冷的渗人。   吴裙长睫若小扇一般微微抖落细雪。   这是很静的一幕,两人都在等。   他们等了很久。   最先说话的却是那个靠在青瓦下的病容公子。   他轻轻拢了拢身上披风问:“前面三个说见过你的人都怎样了?”   这似只是随意一问一般。   吴裙微微蹙了蹙眉:“他们自然很好。”   “哦?”   苏梦枕淡淡挑眉。   那宫装美人持着伞道:“他们武功都不如我,我让他们说一个名字便放过他。”   “他们都让我来找关七。”   她话已说完了。   那灰衣英俊男人嘴唇动了动:   “他们让你来找关七?”   他声音有些奇怪。   吴裙却似未发觉一般,淡淡道:“确是如此。”   雪茫茫落了一地。   关七的武功是比她要高的,可他偏偏知道很多东西。   于是她只能一直等他。   过了很久,灰衣男人淡淡道:   “三日后我可以告诉你。”   他并未说为何要等到三日后,吴裙也没有问,她只是道:   “好。”   天色渐渐昏沉。   关七已经走了。   这雪地中只剩了苏梦枕与吴裙二人。   那青袍公子轻轻咳嗽了声:“我要走了。”   他身体本就不好,此次应约为她掠阵已是极限,可他还是道:   “三日后我陪你一起。”   那声音淡淡地,听不出情绪来。   吴裙也并未说话。   这巷子里只剩茫茫白雪。   穿着古烟宫裙的美人静静地持着伞。   这谜团已经快解开了,可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没有那么简单。   那巷子口已站了一个人。   他不知已站了多久,或许是在暮色渐至的时候。   吴裙见了他,心中竟忽然静了下来。   “你来了。”   她道。   狄飞惊轻轻笑了笑:“你似乎很烦恼。”   他语气温和,干净俊秀的像是一个少年。   他也确实是一个穿白衣的低着头的少年。   吴裙叹了口气:“我好像已经知道是谁杀了我了。”   她这样说着,面上却有些惆怅。   狄飞惊没有再问。   他只是轻轻替她撑着伞。   “我或许可以陪你再走走。”   他道。   吴裙静静看着他。   那可真是一个很好看的少年,她看了很久,那少年却始终低着头。   “你为什么不看看我?”   她忽然问。   “因为我身有残疾。”   白衣俊逸的少年声音依旧很温和。   他似乎永远都是这样温柔又寂寞。   吴裙不再问了,她只道:“我们去哪儿?”   那滴着血的手腕静静隐于袖口中。   狄飞惊摇了摇头,并未说话。   他叹了口气,轻轻伸手捧起了艳鬼的手腕,她虎口处已被震裂,此刻还在缓缓滴着血,在如雪的皓腕上煞是碍眼。   吴裙也看见了。   “不碍事。”   她刚要抽回手来,便见那俊秀温雅的白衣少年轻轻吻了吻那伤口。   他姿态很温柔,像是在对待珍宝一般。   宫裙美人静静敛下眉眼来。   他们走了很久。   这夜里闹市中却还热闹着,他们只看见了一个撑着古伞的白衣少年,他长的真俊秀,低着头买了一个河灯。   这河灯是去年剩下的,冬日里河中结冰,本就不会有人买。   小贩本只想试试运气,却真碰到了一个。   “这是送给我的?”   吴裙问。   狄飞惊温柔的将河灯递给她:   “我听说将烦恼写在上面被河水冲走来年便不会来了。”   他的声音很淡也很轻,像他这个人一样。   这话便也只有小孩子会信。   吴裙却并未拒绝。   她伸手接过河灯来,温声道:“谢谢你了。”   这几日连日大雪,河水中早已覆了一层冰。   连画舫也都只停在岸边。   吴裙用黛笔轻轻写下愿望来,她写字的样子很认真,连长睫也舍不得颤动。   微侧的半边面容在灯火下美的氤氲。   狄飞惊静静地在一旁等着。   他那样温柔俊秀的少年便是站在这儿也是让人赏心悦目的。   吴裙已写好了。   她将河灯放在冰面上微微蹙了蹙眉。   狄飞惊始终低着头。   可他却轻轻拉住了她的手。   源源不断的内力自掌心传来,吴裙的手很冷此刻竟也觉得有些热了。   那冰面已被内力化开,水流潺潺破开冰层,带着还燃着红蜡的河灯向远方而去。   他并未说话,只是望着她笑了笑。   吴裙不能笑。   她忽然伸手轻轻环住了那个白衣俊秀的少年。   她抱着他过了很久。   天已快亮了。   灯火渐渐散去。   “疼不疼?”   她冰凉的指尖轻轻滑过那衣领,忽然问。   狄飞惊静静垂着眼:“不疼。”   他并未问她为何要杀了雷损,就像他也未问自己为何不顾六分半堂的恩情替她遮掩一般。   狄飞惊始终会一直陪着那个叫吴裙的艳鬼。 第81章   自那日见过那幅画后, 米有桥便更留意了些。   他趁徽宗不在时偷偷潜入书阁中查探。   果真在其中找到了些蛛丝马迹。   那日日瞻仰的美人册背面的印章竟上有四个字:重和元年。   米有桥忽然想起当年一件奇事来。   三年前,宋金结“海上之盟”,金人为表诚意,遣十二位金缕阁衣高手渡海而来, 护送一件珍宝前往中原。   金人有珍宝十九,俱以画册相呈,徽宗却独独看中了一幅画中画。   这本也无甚,毕竟陛下喜书画花鸟已是多时, 可那画中画的却是一个美人, 一个谁也没有见过的美人。   为了迎接那幅画, 徽宗曾作为交换将自前朝传下的一条以鲛纱织成的宫裙送与金使, 画中人怎会换衣?当时亦是引为风流韵语。   这也正是最奇怪之处。   当年金人送与徽宗挑选的样画上美人持伞侧立,只一个侧面便已美的天地失色。   可所有人都记得,她穿的是一件雪白的云纱。   而前日方应看的画中, 那美人却是穿着前朝的古烟长宫裙。   正是徽宗当年所送。   米有桥想到这儿,心中竟是生了些寒意。   且不说那画中人是否存在,便是真的存在也应早已死在了三年前渡口一役中,又怎会活生生的换上古烟长宫裙来作画呢?   天色昏沉。   雪冷冷地飘落在屋檐上, 关七已经来了。   他一生光明磊落,唯一做的一件错事便是杀了一个手无寸铁的无辜女子。   因为这个女子,他多年剑气毁于一旦,竟是生了心魔。   他杀了那个美人, 也梦见过那个美人。   很多个夜晚, 这心魔不知是为误杀而生还是欲念而生。   温小白走了, 雷损死了,昭弟死了。   可他总会想起那个倒在血泊里,静静地闭着双眼的女子。   他记得她身上的衣裙,记得她高云微散的发髻,记得她是金国献给徽宗的礼物。   更记得他亲手杀了她。   可他一直不承认,于是他入了魔。   在三日前见她时,他还是不承认。   他已经骗了自己三年。   灰衣英俊男人慢慢转过身去,他已与那日大不相同。   若说三日前还有几分浑浊疯癫的话,今日便已完全清醒了。   关七已入了魔,吴裙从第一眼见他时便知道。   所以她等了他三天。   那梅花树下已站了一个人。   她依旧那么美,像这冬日里的雪,清冷如雾。   “我已了结了迷天盟旧事。”   关七突然道。   吴裙微微颔首。她在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关七的目光突然有些奇怪。   因为直到此刻,他终于发现了不对。   他以为她是来寻仇的。   她记得那个雪夜里发生的所有事,所以她终于来找他了。   可如今,她的目光陌生冷清,却是像在听一个故事一般。   “你难道已经忘了?”   关七心头忽然泛起一种复杂的感觉。   像是庆幸,又比这更残忍一些。   穿着古烟宫裙的女子面色未变,她只是静静地撑着伞。   “艳鬼总是会忘记很多事的。”   她语气淡淡,连落在长睫上的雪也不舍消融。   关七深深地看着她,他在她眼中看到了漠然,温柔漠然的无情。   “是我杀了你。”   灰衣英俊男人缓缓道。   他终于将这句话说出口了。   可那面容沉隽的美人眼神却依旧淡淡的。   她的眼里没有任何人。   关七面上已有风霜之色。   低沉的声音在雪夜中格外清晰:   “重和元年,大宋要与金国结盟,这件事无论在朝堂还是民间反对之声都极大,可蔡京与傅宗书等奸臣向徽宗进谗言,并以一幅画相诱。”   “我们谁都没有见过那画,只知那画上是个很美的女人。”   “明知与虎谋皮,徽宗却还是答应了,他已被那绝色美人勾住了魂。”   于此同时,暗阁之中,方应看手指轻叩,挖出镶嵌于墙上的砖块来。   那是方歌吟藏了三年的笔记,记录了这江湖中许多密事。   小侯爷静静地翻着书页,忽然他的目光顿住了,有一页的字迹很乱,涂涂改改几乎很难辨认:   ‘江湖中称那为渡口血案。   在金使下船的那一夜,迷天盟七圣主关七率四位高手劫杀金人,以阻会盟。   金缕阁十二铜人尽数死于那一役。   徽宗派人来援时便只剩了一捧灰尘。’   “你说是你杀了我?”   那穿着古烟宫裙的美人静静地转过身来,裙摆袅袅的垂在雪地中,像是云雾一般美好。   关七目光中有偏执有痴迷,忽然又清醒了过来。   像无数次梦里一般。   他没有说话,因为该说的已经说完了。   这雪啊依旧下着,覆了古伞红梅。   像是那人眉目寒霜。   吴裙轻轻叹了口气:“剩下的三个人是谁?”   关七摇了摇头:   “对你出手的人是我。”   他已不愿说了。   吴裙并未再看他,她撑着伞像来时一般安静地离去。   她没有杀他,甚至未多看他一眼。   好像他是不打紧的尘埃一般。   关七却笑了。   他笑容肆意,如那雪夜中初见之时,力敌十二位高手,意气风发。   彼时他尚且不知道他要杀的人是谁。   毁宋金之盟,他从未后悔过,可那心魔却也纠缠了他三年。   吴裙已走了很远。   那小巷中的雪更冷了。   关七指尖剑意成形,嘴角缓缓留下鲜血来。   他只希望当年之事在此终结,关七从来是个敢做敢当的人。   或许他也希望她能回头看他一眼。   可那美人始终没有回头。   当那灰衣男人倒在雪地时,吴裙心脏骤疼。   这种疼痛很奇怪,像是利刃刺入心口,可却又不致命。   艳鬼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这种疼了。   眼前的雪地好像化作了无数虚景,吴裙倒下之时只感受到一双修冷清延的手,带着淡淡的药香。   苏梦枕目光复杂,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抱着那美人安静地离开了这个地方。   吴裙醒来时是在一间清雅的房间里。   那房子布置和金风细雨楼很像,却又更精致些。   连脚下也被铺了细细的绒毯。   吴裙缓缓掀开被子,这地毯很舒服,她索性也不穿锦鞋,轻轻向门外走去。   看天色隐约已是夜里,不知这雪是否还下着。   可她刚碰到门边便被弹了回来。   手指处像是被烧灼一般,雪脂之上亦染了抹艳红。   这门上被贴了符纸。   艳鬼自然是也知道了。   她微微转眼看向一旁静静看书的病容公子。   他容貌清寒孤冷,烛火之下更显风姿摄人。   “苏梦枕也会做这种事?”   吴裙淡淡问。   她已不挣扎了,只是随意坐在堂外圆倚上支着手看着紧闭的窗户。   无论是谁遇见这种是总会很惊慌。   可房内两人却都很坦然。   一个高华不似囚禁的人。   一个随意不似被囚禁的人。   苏梦枕并未说话。   这房间里静静地,只余火炉“啪/啪”的声音。   艳鬼支着手看了会儿,忽然轻轻向前走了两步。   她先是伸手碰了碰窗上白花,收回的指尖白皙柔软,并未有烧灼过的痕迹。   宫装美人眉眼微微柔和,缓缓打开了窗子。   那泛黄的符纸贴在窗后,在这牢笼里倒是贴心。   窗外已是白雪漫天。   映地院中几棵梅树煞是好看。   这地方像是在山上,云雾缭绕,宛若仙境一般。   那雪越下越大,冷风簌簌吹入窗户里,连炉中火亦是飘摇不定。   苏梦枕轻轻咳嗽了声,翻着书的手却未停顿。   吴裙转头看向他:   “你冷吗?”   艳鬼是感觉不到冷的。   青袍公子缓缓摇了摇头,他指节泛白,面色也愈加清寒。   可那窗户却依旧开着。   吴裙斜倚在窗柩上,指尖轻点。   风雪落于长睫之上,又顺着小扇落下。   她靠在那儿,便连云雾的灵气也压了下去。   徽宗见过很多美人,可还是为那我花开后百花杀的美所痴迷。   见过她,便知这世间只有她这一种美人。   巍巍宫廷之中:   中年帝王专注地描着手中画卷。   高云鬓散,眉眼如霜。   连那眼尾处轻点的泪痣亦是动人心弦。   米有桥偷瞧了眼,又轻轻低下头去。   那样一个美人,便是连宦官也要动心。   他又想到了方应看手中的画来,心中竟难得起了荒唐之测来:   或许当年有人放了她,她还活着?   这话已无人知晓了。   夜色已深,寒风微静,那烛火也渐渐定了下来。   那穿着古烟宫裙的美人不知何时已已趴在桌上睡着了。   窗户还开着。   幽幽风雪落于云鬓之上竟如星点一般,她面色苍白,唯独唇色却艳丽无端。轻抿着雪珠无端动人。   青袍公子眸光微深,慢慢压抑住喉间痒意。   那美人安静地靠在他怀中,像雾一般,很轻,也很柔软。   那修冷手指松开时却突然被人抓住了。   吴裙缓缓睁开眼来。   她眼中雾霭散尽,变的很冷,像是雪中红梅。   “关七说是他杀了我。”   “可他死了我却依旧得不到解脱。”   她轻声道。   苏梦枕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清寒:   “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   窗外雪落白纸,那红梅枝头亦被压弯。   吴裙静静垂下眼来,她的侧容很美,长睫若小扇一般动人。   冷淡的声音中竟有丝轻愁:   “一夜盛雪独吐艳,惊风疾雨红袖刀。”   “我是死于红袖刀下啊。”   大雪漫天,这房间里也很冷。   苏梦枕的目光依旧很静,可那静中却又似蕴含了什么别的东西。   他只是轻轻替那人拆下了云鬓,微叹了口气:   “睡吧。”   他指尖冰凉,抚摸眉眼时却是温柔。   吴裙只觉心弦一松,慢慢闭上了眼。   京师:   自雷纯叛门被逐之后,六分半堂如今主事之人便是大堂主狄飞惊。   那穿着白衣的,安静俊秀的少年静静地站在门外。连风雪拂了满身亦是不觉。   雷媚小心地等候在一旁,待雪停了才道:   “雷纯在逃至燕州的途中被我堂弟子发觉,已是秘密处置了。”   狄飞惊依旧看着门外积雪,过了很久淡淡道:   “对外就说是死于金风细雨楼吧,这样也好说些。”   雷媚应了声不敢多语。   自雷损死后,这一直安静无争的少年像是忽然变了,变得深沉难测。   又或许这才是他本来的样子。   女人想到这儿微微打了个寒颤。   却听那少年轻声问:“寒冰棺做好了吗?”   雷媚指尖微顿,小心道:“还有半月。”   “半月啊。”   狄飞惊轻叹了口气:“下去吧。”   他话音刚落,雷媚便松了口气,连忙退下。   这堂前便只剩了白衣少年一人。   狄飞惊静静地看着积雪消融,许久,温柔道:   “阿裙,再等等。”   那红梅枝头的覆雪已经落下了啊。 第82章   吴裙醒来时那人正坐在火炉旁添火。   他面色苍白清寒, 在炉中火焰映照下倒也好看。   “你准备关我到几时?”   她冷声问。   苏梦枕轻咳了声:“方应看已经查出了你的身份。”   他声音清淡,加火的手却并未停下来。   “那又如何。”   穿着古烟宫裙的美人缓缓道。   雪白的脚踝隐隐在裙下拂动,盈盈如玉竟比这白毯还要动人。   苏梦枕不说话了。   吴裙轻轻打开窗子。   昨夜雪停风住,溶溶日光轻撒在冰雪之上已有些消融。   艳鬼伸手遮住半面微光, 斜倚在一旁,过了很久才缓缓道:   “你不过是怕我出现,引得陛下再起结盟之心而已。”   那炉中火刚生起又被窗外寒风熄灭。   苏梦枕微微垂下眼来,一遍复一遍的继续。   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家国大义, 兄弟情深, 却唯独对她不好。   那炉火终于重新燃起了。   青袍公子微微咳嗽了声, 也看向了窗外:“等到春天时, 我便放你出去。”   屋檐上的落雪未消,寒梅树上却已隐约露出些艳色。   还有三个月便是春天。   吴裙慢慢转过身来。   这世上美人宜静不宜动,可她却是怎样都好看的。   高云发髻微散, 像细碎的鸦羽拂过面颊,更衬着肤色如雪,眉眼动人。   她盯着那病容青年看了很久:“你快病死了,怕陪不了我三个月。”   她语气淡淡, 话语却恶毒。   苏梦枕却笑了,他目光中有种难言的东西,像是黄昏细雨的小刀,又像是这屋外的檐檐白雪清冷:“阿裙, 你会活的很久的。”   他缓缓道。   明明是这人亲手杀了她, 可他却告诉她:你会活很久。   吴裙刚要开口嘲讽, 却觉额头微痛。   隐隐约约有些片段闪过,可那记忆又太过模糊,生前与死后,本就是两个世界。   她隐于袖中的手握的紧紧地,心中忽然泛起了些戾气。   窗外冰雪消融。   水露滴滴答答地顺着屋檐流下,像是春日里蜿蜒的小溪。覆雪碾落红梅,几点花瓣儿顺着小溪不知向何处流去。   这是个好天气。   苏梦枕翻着旧书的手却顿住了。   “你在看什么?”   吴裙轻轻按住那冰凉的指尖,雪色交融间竟有些难言的温柔旖旎。   她的语气很轻,肤色也若雪一般透明。   青袍公子并不应答。   他是个很能忍的人,面色依旧清冷。   吴裙微微蹙眉。   那如玉的指尖已顺着那青色的衣袍滑过。   她轻轻拿起那旧书。   泛黄的书册在雪脂中遥映着。   那是一本佛经,可拿着它的却是一只美的勾人的艳鬼。   她就坐在他面前的书桌上,雪腕儿轻晃着打翻了墨汁。   连烟色的宫裙也沾染了些许。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那美人云鬓散乱滑过雪肤,眉目清冷,声音也如那隔世的古卷一般沙哑动人。   她没有看任何人,只是淡淡地念着佛经。   可眼尾处勾魂的泪痣却像雪中红梅一般,纵再清心的僧人也无法无动于衷。   苏梦枕淡淡挑眉,却见那朱红的丹蔻已漫上了衣袍,古烟裙摆下微微露出一截雪色的脚踝来,香减清罗。   吴裙轻轻支着手,那盈润丹蔻已落到了那人心口处,她的经书也终于念完了。   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他。   明明是香艳旖旎的动作,可她眼中却一片清寂,像这雪山上终年孤冷的古梅,沉隽无声。   苏梦枕忽然想起三年前。   他是最早见到她的人。   那穿着宫裙的美人静静地站在雪地中告诉他:“我不想死。”   他说:“好。”   打动他的是她眼底的神色,惆怅清寂,有着世间美人都没有的孤独。   像是年少沉疾的苏梦枕,心有不甘。   所以他杀了画中人,却留下了艳鬼。   以自己心头血喂养了三年。   而今,那个美人微微靠近他,侧着脸靠在他肩上,告诉他:   “你会爱上我的。”   青袍公子缓缓勾起唇角,眸光晦涩。   方歌吟死了。   这在江湖中刹时掀起了惊涛骇浪。   谁有能力杀死他?   没有人能回答。   或许他是死于走火入魔,毕竟一个年少即有奇遇,肩负多家武功的人总是更危险些。绝世武功不仅可以杀人,亦可以自戮。   这是江湖中的一个谜案。   十一月十四日。   灵堂开祭,天下英豪尽来。   门前花圈如列,纸钱顺着大雪铺满小路。   狄飞惊也来了。   “堂主。”   披着白麾的少年沉默着自下属手指接过香来,恭敬祭拜。   六分半堂的众人在一旁候着。   这些时日江湖中局势变动实在厉害,狄飞惊,那个始终低着头的,永远隐于人后的少年已成为六分半堂之首,无人再敢小觑。   三柱香入炉,方氏家眷俱有悲色。   那温柔俊秀的少年叹了口气,只道:“节哀。”   主持事宜的是方歌吟的义子方应看。那走马观花的小侯爷似终于沉稳了下来。面色沉寂的接待众人。   听了狄飞惊的话只是沉默点头。   “狄先生这边请。”   小童弯腰道。   狄飞惊安静地走了。   方歌吟死了,这江湖中有人买方应看的面子,有人却不买。   灵堂上不乏有人私语说:方掌门是被那认了宦官为师的义子气死的。   方应看自然也听见了。   他面色很沉,却依旧很有礼。   因为方歌吟死了。   他曾经也想过终有一日要踢掉这绊脚石,可却不是如今。与米有桥的关系本就是利益相间,随时都有可能作废。在这种情况下,他更不可能失去方歌吟这棵大树。   他不傻,也无心在这时候动手。即使他窥见了这位人前人人敬仰的大侠沉埋的秘密。   道貌岸然的方歌吟也会为美色所惑。   他面对着自己温柔动人的妻子时想到的是谁?   方应看想到那日他自暗室中出来时那人脸上惊惧的神色,甚至隐有杀意。   “你看见了什么?”   他问。   方应看已跪在了地上,他手中拿着一本秘籍,没人看得见那眼底神色:“义父一直不教我血河剑最后一招,我一时鬼迷心窍。”   他犹豫半晌小心道。   方歌吟看见那秘籍名字竟是隐隐松了口气:   “滚去后院罚跪。”   他眼神深沉,直到那人离开才收回目光来。   见暗室密砖封线完好才微微放松。   方歌吟慢慢从抽屉中拿出药瓶来轻嗅了口。   他这些年来心神困扰,多有幻觉。这瓶中药有安神之效,亦是经常抑制。   方应看已走出了院中。   发现暗阁本是无意,不过当看了那密砖下的笔记后他倒突然改变了主意。准备顺势而为,那抽屉中清心安神之药已被他换作了迷魂丹。   他只是准备掌控那道貌岸然的义父,可第二日,方歌吟却死了。   方应看察觉到了不对,可密室中的药瓶与笔记俱已不见。   他自然知道自己被人当做了刀子。   天色渐渐黯淡。   祭拜之后众人俱已散去。   狄飞惊也走了。   他披着鹤麾在漫天白雪中静静地走了。   “这是第二个。”   那温柔,俊秀的白衣少年啊,低垂的眸子令人胆寒。   雷媚当然怕他。   因为她知道,那掉包了方歌吟的药的人就是狄飞惊。   他杀了方歌吟,又握住了方应看的把柄。   却若无其事的干净温和。   没有人知道他要干什么,狄飞惊不在乎六分半堂,着才正是最可怕之处。   夜已深了。   小屋中,穿着古烟宫裙的女子在睡梦中轻蹙着眉头。   她忽然梦见了那跟着关七一同来的人。   他拿着一把剑,叫血河剑。   这冬日里难熬的很。   苏梦枕这几日咳嗽的越发严重了。   甚至有时衣襟上也沾了血。   吴裙静静看着,她目光很淡,亦很无情:“你要死了吗?”   她问。   病容青年轻笑了声:“总要撑过这个冬天。”   他坐在火炉旁静静地加着柴火,微侧的面容竟有几分温柔。   那宫装美人并未看他。   她只是倚在窗边淡淡地看着窗前落雪。   她已在木屋中呆了很多天。   这天气晴了又暗,雪也扬扬洒洒落个不停。   院中几株梅花经霜后愈加清寒。   吴裙看着看着忽然想到了金风细雨楼中的梅花,和那楼台上寂寞疏狂的男人。   “你死后,金风细雨楼怎么办?”   她忽然问。   那只是一个单纯的疑问,没有任何感情。   病容公子指尖微怔,淡淡道:   “金风细雨楼是天下人的金风细雨,不是苏梦枕的。”   他说到这儿又笑了起来:   “更何况王小石和白愁飞也很好。”   “白愁飞很有野心。”   吴裙微微伸出手去接了片雪花,任它在掌心凝成冰晶。   苏梦枕轻咳了声,摇头道:   “可王小石永远能牵制住他。”   吴裙不置可否。   那雪花啊,依旧静静地飘着。   落在高云发髻上宛如珠翠一般,显得那穿着古烟宫裙的美人眉目愈加清冷。   十二月一日,值大雪覆城。   徽宗常年耽于享乐,身体已是不行。只是夜游园中赏了回雪,回来便已病倒了,面色蜡黄地躺在塌上。   “太医,这……”   米有桥担忧问。   老太医拱手道:“大人放心,陛下只是偶感风寒,并无大碍。”   “微臣开付药即可。”   米有桥让宫女送太医出去后,心中微微松了口气。   天亮时,药便已熬好了。   徽宗咳嗽了声,接过药来:“几时了?”   “辰时。”   米有桥小心道。   徽宗微微点了点头:“这几日朝堂之事先交与太师与丞相二人吧。”   他声音嘶哑,竟已有越发严重之势。   米有桥心下一凛,却是低声应好。   六分半堂中:   狄飞惊小心将穿着古烟宫裙的美人放进冰棺中。   玄冰棺有温养尸身之效。这三年来,他换了无数冰棺,只为保存好她的身体。   冰棺中女子安静地像是睡着了一般。   长睫若小扇微合,静静在雪肤之上落下一层阴影。   狄飞惊叹了口气:“阿裙,再等等,待到真龙之气吸收完,你就可以还魂了。”   这自古最利于阴间人的便是帝王精血了啊。   那安静的,俊秀的白衣少年,为了艳鬼可以负尽天下人。   那皇宫之中的帝王这几日病的越发重了。   竟已到了药石无医的地步。   分明只是偶感风寒,却无论如何也不见好转,昨日起竟是陷入了昏迷。   这病来的蹊跷,宫中太医遍治不得。   城外鸡叫时便已贴了寻医的告示。   有人说,徽宗这是遭了报应。   小屋之中,檀香袅袅地燃着。   笼在那美人如画面容上旖旎动人。   吴裙已睡了,在贴满符咒的房间里艳鬼总是有些疲惫的。   苏梦枕立在窗边静静地看着风雪漫天。   不一会儿,一只雪鸽逆着风飞了过来,停在青袍公子肩上。   苏梦枕轻咳了声,缓缓拆下鸽子腿上绑的纸条来:   “方歌吟死,狄飞惊欲弑徽宗以行还魂之事。”   病容青年衣襟上已沾了血,面容在风雪下更显苍白,可他的眸光却很温柔:   “下一步,便是要养鬼人的命了啊。”   那艳鬼,是以他心头血一滴一滴温养起来的。   他活一日,她便一日不散。   他以自己的命换她为艳鬼,而狄飞惊以天下人的命换她还阳。   哪怕是――冒天下之大不闱。   那雪下的越大了,京师之中暗潮涌动。   雪山上美人眉眼寂寂,睡梦中亦显得有些孤独。   苏梦枕叹了口气,轻轻摘了枝梅花放在那美人枕边。   他看着那美人很久,冰凉的指尖微拂过那眼角泪痣:   “阿裙。”   他眸光复杂,最终却道:“你应该忘了我。”   天色暗了下去。   青袍公子缓缓消失在了风雪中。 第83章   吴裙这一睡便睡了三日。   屋内沙漏静静地走着, 榻边红梅已有些凋零,微微散落在云鬓外。   大雪覆城已是几日不歇。   苏梦枕已经走了。   在找到他之前,狄飞惊至少会留着那帝王的命。   山上的脚印已被新雪覆盖,沿途望过去只有几片落梅。   那榻上的美人终于醒了。   烟色的裙摆袅袅拂过细绒白毯, 吴裙伸手轻轻推开窗户。   冷风刹一吹进,炉内火摇曳几下便已灭了。   可坐在炉边加柴火的人却不见了。   吴裙恹恹地看着落雪漫天,那白茫茫的山头一个人也没有。像是她刚死的时候。   一个人冷冷地埋在渡口的河里。   她已然有些想起了。   来渡口截杀她的有四个人,可实际上却只来了三个。   那最后一个人啊, 安静地, 温柔地在船上站着。   他既没有动手也没有离去, 因为他来得太迟了, 这厮杀已经结束了。   穿着白衣的干净少年只是站在大雪纷飞的船上静静地等着。   他是最后一个看见她的人。   可惜看见的却是她的尸体。   她远远地沉在冰冷的河水里,看着他沉默着抱起那静静地躺在雪地里的美人。她面色还是那般动人,像是睡着了一般。   乖顺地靠在少年单薄的怀里。   吴裙想他身上一定是没有味道的, 像这冬日里最干净的雪一样。   可那冷的令人发颤的河水却掩住了她的口鼻。   “你要将我埋在土里吗?”   她问。   那少年并没有回答,或许他是听不见的,他只是抱着她沉默地在雪地里走着。   那答应要放过她的青袍公子走时放了把火,马车中的珍宝书画都被烧了个干净。可唯独, 唯独她留了下来。   在这冰冷的河水中无法挣扎。   直到过了很久。   尘土慢慢填平了河水,她感到很渴,青色的衣袖缓缓拂过美人眉眼,带着药草的香气。   那是人血的味道。   艳鬼微微仰起头轻吻上那青色的脉络。   “你若寂寞了, 便跟着他去吧。”   一道疏冷的声音道。   他似乎在咳嗽, 吴裙舔了舔唇角血渍, 有些疑惑。   她已经忘了很多事,只记得那利器刺入心脏的滋味。   雪下的更大了。   这渡口似已没了生气。   吴裙又看见了那白衣少年。   他怀中抱着一个穿着古烟宫裙的美人,静静地走在雪地里。   他已走了很久。   “不要将我埋在地下,冬日里的泥土太冷了。”   她轻声道。   她以为那少年是听不见的,说完便有些惆怅的叹了口气。   她坐在街角拐弯处的台阶上,而那少年便在离她不远处。   狄飞惊却停了下来。   他说:“好。”   他的声音很清净,也很温柔。   吴裙很想笑,她想弯一弯唇角告诉他:‘刚才是一只艳鬼在和你说话。’   可她没有笑出来,因为脑海里的声音说:不能笑。   一笑阳气就散了,就要回到河里去。   吴裙怔怔地看着心口,这才记起她是要复仇的。   那白衣少年已经走了。   渡口空无一人,艳鬼只好跟着他,看他要将自己的身体带去哪儿。   狄飞惊并未走很远。   他在离去的河岸口停了下来。   吴裙看他轻轻将鹤麾褪下,将怀中人小心置于其上,然后跳入了河里。   这雪依旧下着。   河面上隐隐有冰屑浮动,那少年甫一入水便不见了。   “傻子,你在干什么?”   艳鬼抱着手臂问。   可惜没有人回答。   渡口很与其说是河不如说是海,谁也不知道它的尽头是哪里。   吴裙沉在河中时便已知道,这地方啊,实在太冷了。   她等了很久,这夜已过去了大半,雪也越下越大,连那高云发髻上也沾了些雾色。   艳鬼轻轻抖落长睫上落下的雪花,心中想着:他再不上来怕是要死了。   终于到后半夜的时候。   那少年自水中冒出了头,他手中还拖着一块很大的寒冰。   吴裙静静地看他将寒冰放在地上,又潜入了水中。   心中隐约有些明白了。   河中比岸上更冷,深处冰眼里也凝了些寒冰。   过了很久。   白衣少年终于回来了。   他的面色更白了,唇上失了血色连发丝上也凝了些冰晶。   可他低着头的样子还是那么安静温柔。   吴裙叹了口气。   她实在有些搞不懂这个少年。   对一个死人为什么要这么费心呢。   这雪冷冷地覆在寒冰上,狄飞惊沉默着用匕首雕着冰棺。   天色昏沉,像是没有日出一般。   渡口里的雪也接连下了好几日。   吴裙支着手看他雕着,将那寒冰一块一块溶在一起。   他始终低着头,让人看不清眉眼来。   可下颌的弧度却孤秀的好看。   “雕枝梅花吧。”   艳鬼道。   少年苍白的手顿了顿,竟真的雕了枝寒梅出来,栩栩如生的印在棺底。   第四天的时候,冰棺终于雕成了。   吴裙微微站起身来,这渡口外有条小路,零星总会路过一些人。艳鬼闲时亦去过,可却没有一个人能看见她。   她知道,这少年是看不见她的。   狄飞惊轻轻将鹤麾上沉睡的美人放进冰棺里,替她理了理衣袖。   “你怕不怕水?”   他问。   他在问谁?   艳鬼微微有些怔愣,慢慢摇头道:“有了棺材便不怕了。”   她声音很动人,像是陈年隔世的烟隽一般,有些沙哑。   少年点了点头:“这渡口外有朝廷的人守着,所以不能送你出去了。”   他顿了顿又道:“我知道河底有块冰眼,你先在那儿睡着,我以后来接你。”   吴裙静静敛下眉眼来,她什么也不记得了,不记得是谁杀了她,亦不记得为何朝廷要找她。   那雪下的很大。   可山后却隐隐有日出之象。   艳鬼想了想道:“你以后来时可否为我带把伞,一把染了古梅的伞。”   狄飞惊微微片过头去,便听她道:“我喜欢梅花。”   不由弯了弯唇角:   “好。”   他笑起来很好看,安静又俊秀,可那样一个少年却始终低着头。   吴裙也柔和了眉眼:“我想看看你,你为什么不抬起头来?”   “因为我身有残疾。”   他疏然道。   这并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狄飞惊已经听过太多惋惜了。   可艳鬼却只是问他:“疼不疼?”   吴裙伸手轻抚了抚那凸起的椎骨,她的指尖很凉,像雪一样,却很温柔。   “我被人刺了一刀就已疼的不行了。”   “你一定也很疼。”   她轻声道。   狄飞惊静静垂着眼,他能感受到那冰凉如玉的指尖划过脖颈,和衣袖间淡淡的梅香。   “你叫什么?”   他问。   吴裙缓缓眨了眨眼,任由长睫上水雾落在雪白面容上蒙了一层阴影。   “我叫阿裙。”   “衣裙的裙。”   雪缓缓盖过那烟隽道声音,少年心头几番,口中慢慢道:   “我是狄飞惊。”   “你可以不用记得它。”   “为什么?”   艳鬼轻靠在少年肩头有些疑惑。   狄飞惊笑了笑:“我听说人死后记忆会逐渐衰退,拼命记得一个人太辛苦了。”   吴裙低垂着眉眼听他轻声道:   “你不用记得狄飞惊,下次见面时我还会告诉你。”   他声音温和,却让艳鬼有些难过。   吴裙细细想了想,忽然握住少年的手来。   “你可以摸摸我。”   她握着他的手轻轻滑过眉稍眼角,少年的指尖微微有些涩意。   人死后总是会害怕自己变丑的。   吴裙顿了顿又道:“万一我以后长的没有冰棺里好看,你也要一眼认出我来。”   狄飞惊轻轻笑了笑:   “好。”   这雪渐渐停了下来。   那冰棺也沉入了河底,渡口像来时一样平静。   狄飞惊等了三年。   那艳鬼终于又回来了。   雪山之上:   吴裙伸手接住飘落的雪花,看它在掌心凝成冰晶,不由有些惆怅。   她记起来了,那少年叫狄飞惊啊。   十二月五日。   徽宗病重。   这几日各地名医俱来宫中就诊却都束手无策。   朝堂已成蔡京和傅宗书二分天下之势。   苏梦枕知道这时候徽宗不能死,这岌岌可危的北宋已经不能失去一个掌权者了,即使他昏庸无能。   天色昏沉,披着青袍披风的病容青年慢慢踏入了宫中。   可那琉璃高瓦上却坐着一个少年。   一个安静地,低着头的俊秀少年。   “狄飞惊。”   苏梦枕淡淡道。   狄飞惊叹了口气:“我不希望你来。”   他的语气依旧很温和,像是不经事的少年,可就是那样一个少年,做出了弑君祭天之事。   苏梦枕轻咳了声:“你知道我会来。”   他面色苍白,艳鬼记忆渐渐苏醒,他却病的越发严重了。   养鬼本就是以命换命。   “你为何要杀了她?”   白衣少年低垂着眼问。   苏梦枕指尖微顿,拢着青袍的指节泛了些白色:   “因为她不死,宋金合盟便不会断。”   他语气淡淡,听不出情绪来。   狄飞惊笑了笑:“那你为何要引她成艳鬼?”   这殿外台阶上已落了层白雪,巍峨宫墙因帝王病重显得有些颓败。   这是苏梦枕衷心耿耿的地方。   过了许久,那病容公子缓缓道:“她曾告诉我她不想死。”   “我终归是骗了她。”   他已咳的不行,衣襟上也沾了血色。   狄飞惊静静地看着檐下落雪:“她在那里睡了三年。”   他的眸光很安静,只是轻声问道:   “你知道那渡口的河水有多冷吗?” 第84章   雪依旧静静地下着。   吴裙等了很久, 才见一个穿着白衣的少年自雪中而来。   那少年那样温柔安静,可他脚下却俱是鲜血,一滴滴染红了雪地。   艳鬼指尖顿了顿,忽然有些想笑, 可她没有笑,她只是沉默着看着那少年一步一步跋涉而来。   雪顺着眉眼滑落,像是春寒料峭,好看的惊人。   那白衣少年已走到了窗前。   门上的符咒锁得了艳鬼却锁不了人, 可他却没有进去, 只是安静地在窗外站着。   吴裙微微柔和了眼神, 轻轻替他拂过衣领落雪。   她的眼神很动人, 像是经年古画里的仕女一般温隽疏秀。   “苏梦枕死了。”   狄飞惊忽然道。   艳鬼拂着落雪的手顿了顿,眉眼清淡:“我知道。”   她的身体已近透明,落在肩头的手比窗外的雪还冷, 可却依旧美的惊人。   她快要消散了。   鬼死后又会去哪儿呢?   白衣少年紧握着的掌心已血迹斑斑。   还魂之术之所以有违天理便是因为它要以真龙之气续命,以天子之命换阴间人的命。而养鬼人的心头血便是药引,若是没了药引,一切都会前功尽弃。   狄飞惊等了很久。   他甚至算到了苏梦枕不会给他最后一滴血, 于是他想要杀了他。   他是第三个人,本也该死。   可他却没算到,那吊着一口气的帝王会在此刻驾崩。   这风雪天气竟也雷鸣电闪。   米有桥手中端着的药碗猛然碎在地上,颤抖着伸出手指来。   那面色青白的帝王却已然没气了。   雪地里人影交缠。   狄飞惊一身所学皆出自雷损, 可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比雷损更年轻, 也更狠心。   那披着青袍的公子嘴角已溢出鲜血来, 袖中婉转多情的小刀却瞬息而发。   养鬼本就反噬,艳鬼的记忆苏醒,他便一日不如一日。   苏梦枕咳嗽了声,面色已是惨白。   狄飞惊也受伤了。   可他的手却已插入了男人心脏。   雪静静地落着。   似也掩盖了马蹄声。   “在来之前我给方应看递了封信。”   苏梦枕忽然道。   那白衣少年依旧很安静,他的手已握住了那跳动的心脏。直到苏梦枕说出最后一句话:   “我服了□□,心头血已是没用了。”   他声音艰涩,比这冬日里的雪还要冷。   那是他唯一爱过的姑娘,他曾以心头血喂养她,可也是他――亲手断了她的生路。   那马蹄已越过宫墙,踏雪而来。   狄飞惊唇角缓缓留下血丝来。   远处忽然传来丧钟长鸣之声,米有桥凄声道:   “陛下,驾崩了。”   雪静静落在青袍公子孤寒眉眼之上,那丧钟之声一遍一遍在耳边回响。   苏梦枕扯了扯嘴角,想笑又笑不出来,眼中竟已有血泪。   徽宗死了。   多可笑。   他慢慢闭上了眼,胸口血洞里不停往外流着血,染红了青袍与雪地。   苏梦枕忽然又想起那日初见,她穿着婉转的宫裙站在船上,静静地看着落雪。   她看了许久,才转过头来告诉他:‘我不想死。’   他知道她在害怕。   渡口的河水很冷啊。   青色披风已被埋在了雪里。   方应看在宫门处停了下来。   他没有说话,狄飞惊也没有说话。   他只是沉默着,安静地离开了这个地方。   那温柔俊秀的少年啊,任由雪落了满身。   “候爷?”   身后人上前一步,却见方应看微微摆了摆手:   “去看陛下。”   狄飞惊走了很久,终于走到了小屋里。   那穿着古烟宫裙的美人静静地倚在窗边等他。   她伸手接住雪花的样子很美,敛下的眉眼显得安静温柔。   “苏梦枕死了。”   她说:“我知道。”   她只是轻轻替他拂去肩上落雪,神色温柔。   这天也渐渐黯淡了下去。   雪覆红梅煞是好看。   吴裙忽然道:“你还记得我喜欢梅花吗?”   狄飞惊勾了勾唇角:“记得。”   “第一次见你时,你让我给冰棺上也雕了枝梅花。”   艳鬼点了点头:   “你现在还能再去替我摘朵吗?”   她语气轻软,比这雪花还易散。   白衣少年已转过了身去。   那梅树就在前面,风吹着雪花簌簌抖落。   他伸手轻轻折了枝,却不小心掉落在了地上。   少年弯腰去捡,唇角却已缓缓流下了鲜血。   “我总不愿意你看见我消散的样子,一定很丑。”   吴裙柔声道。   鲜血已沾染了衣襟,狄飞惊指尖微顿,却是道:   “好。”   他对她从来都很温柔。   吴裙轻轻笑了笑:“我要走了,你要好好保重自己啊。”   她笑起来很美。   这茫茫天地,覆雪红梅竟都被压了下去。   可艳鬼是不能笑的。   因为她一笑便要死了。   狄飞惊没有回头。   他只是沉默着捡起了地上梅花,小心地拂去枝头落雪。   过了很久才轻唤了声:“阿裙。”   可惜已无人回答他了。   这雪山寂寂,只剩了一个白发的孤寞少年。   番外(最是人间留不住)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最初听到这句诗时是狄飞惊十三岁那年,那时他尚未入六分半堂,只是一个住在渡口以渡船为生的少年。   他生的安静俊秀,却始终低着头,新搬来的人总要跑去瞧上一眼。   她们看着看着便有些可惜,因为这么好看的少年居然从未抬起过头来。居住久了的人说,那少年幼时便已被房梁压断了脖颈,现在能活着已是不错。   于是那些年轻的姑娘们啊,都渐渐歇了心思。   狄飞惊始终只是安静地划着船,他面色平静,既无悲喜也无不平。   春天的时候,镇上来了一个算命的,脾气古怪,可卦象却很准。   镇上人都去找了先生,可那算命先生却说:“不看普通人。”   这平凡的小镇上又哪里有不普通的人呢。   狄飞惊轻轻笑了笑,撑着船送他到另一个镇上。   那先生手中拿着壶酒,躺在竹筏上时不时喝上一口,到了中午时已是微熏。   “小子可要算卦?”   张郎中忽然问。   他也许是喝醉了,连镇中富贾也不算,居然问一个撑船的少年。   狄飞惊笑道:“先生不是不看普通人吗?”   他笑起来也很安静。   张郎中摇头道:“我确实不看普通人。”   可狄飞惊却不是普通人。   他隐忍,聪明,也不缺好运气,总有一天会出人头地。   张郎中眯着眼细细品着那生辰八字,猛地喝了口酒。   那是镇上人自己酿的酒,烈的很。   一口灌下去胃里火辣辣的。   他将酒壶扔给那个撑船的少年,长叹沉吟: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狄飞惊也安静地喝了口。   他那样年纪的少年实在沉稳的过分。   张郎中叹了口气:“富贵鼎上漏雨,贵中有缺啊。”   他说着说着又笑了:“不过谁这一生能够圆满呢?”   狄飞惊将酒壶又重新抛了回去。   他一向不信命,可却还是问了句:   “那缺憾是什么?”   张郎中翘着腿看向默默青山:   “你一生都留不住你所爱的人。”   他的神情有些萧瑟,说完便击壶唱道: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啊。”   狄飞惊安静地低着头,却将那句诗记在了心里。   张郎中并不是个骗子。   他说狄飞惊会飞黄腾达,狄飞惊一个月后便果真遇见了位贵人。   那是一个夜晚。   一个很冷的夜晚,渡口还下着细雨。   他的竹筏上多了一位受伤的江湖人,那已经老了的男人叫雷损,是闻名天下的六分半堂的主人。   他将这个少年带到了京师,因为这个少年救了他。   狄飞惊很聪明,他只用了五年便学会了旁人要用一辈子来学的东西。   他那样的人,便连雷损也很惊奇。   可他知道,这个少年很重情,他对他很忠心。   于是在接到关七的截杀密信时他便叫他去了。   他已经老了,这江湖该是年轻人的天下。   渡口是狄飞惊少年时呆过的地方。可三年前却因为一场大火变得很空寂。   他来的很迟迟到那场厮杀已经结束。   他站在船上看着那个穿着古烟宫裙的美人静静地睡在雪地里。   她很美,也很安静,像是陈年古画中静谧的仕女,没有一丝人气。   也像少年时一无所有的狄飞惊,孤独又寂寞。   他抱起那姑娘,想寻个地方葬入土里。   可艳鬼却说:“地下太冷了。”   那是他第一次听见她说话,像是宿命一般。   狄飞惊记起曾经渡船的河边。   那里冬天时有块冰眼。她那样漂亮的姑娘,一定不希望凋零。   冰棺雕成时她说想要枝梅花。   他说:“好。”   他记得艳鬼的样子,像是夕阳落下时算命郎中的那首诗。   那是人世间留不住的美人。   可他却非要留住她。   他用了三年时间查访各地,终于找到了秘方。   弑帝便弑帝,便是杀尽天下人,狄飞惊又怎会怕呢?   从关七开始,一个接一个。   他想要她活。   那渡口的河水实在太冷了啊。   雪下的越大了。   狄飞惊轻轻咳了声:“阿裙。”   口角已溢出鲜血来。   这世上人想要得到某样东西便得付出代价来。狄飞惊想要死人复活,于是便要承受天谴。   那安静,孤寞的少年微微闭上了眼。   他手中还拿着那枝温柔的红梅,像是渡口静静等待的撑船少年。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他终究还是输了。   “你要走了?”   低首的少年淡淡问。   穿着古烟宫裙的美人脚步顿了顿轻轻转过头来:   “你要跟着我吗?”   “好。” 第85章   三月拂柳, 这时节巴蜀已是□□如许,行人悠悠往来,满城飞絮煞是好看。   醉春楼里,一位着白衣的年轻公子抿着清酒好不自在。   他姿态风流, 举止气度又温然风雅,惹得楼下不少女子都红了面颊。   “咚咚”的敲门声响起,侯希白指尖微顿,却听门外道:   “秀雪闻知侯公子在此, 特来求见。”   这世上想见侯希白的人很多, 想见侯希白的美人更多。天下美人谁人不想被画在那把闻名天下的美人扇上呢。   侯希白叹了口气, 温然道:“姑娘请进。”   那门被推开, 走进来的确实是个美人。   但那美人并未美到让多情公子执笔的地步。   于是他只是请她喝茶,温柔的聊一些别的事,他是一个从不会让女人感到不舒服的男人, 莲雪心中已知他的答案,不由感激地笑了笑。   早在她报上花名时侯希白便知道她身份了。   这醉春楼最红的头牌之一,巴蜀很多男人都曾想为她赎身。   不过那是一个月前,现今这醉春楼已经有了新的花魁。   侯希白自然知道女子年华易逝, 青楼女子更是不易,于是他只是温柔道:   “姑娘可还有什么需要?”   他总是愿意帮助那些不幸的女子。   莲雪面上微红,却摇头道:   “多谢公子,说来也不怕笑话, 奴家年纪也大了本想求见公子最后再搏一把。”   她说到了叹了口气:“看来也是天意。”   侯希白静静地沏了杯茶给她。   若是一般男人总会问她, 为何不赎身?   可他却从不问, 因为他知道,像她们那样的青楼女子很少遇到好人家,即便是嫁过去为妾,也是不易的。   他尊重这些不幸的女子的选择。   多情公子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不知不觉时间便已过了大半。   莲雪用帕子拭了拭眼泪,不好意思地笑道:“公子时间宝贵,还愿意听莲雪这些闲语。”   她说到此刻便已要拜下去,却被一双修长的手扶住,侯希白摇头道:“姑娘不必多礼,更何况能与美人共赏春景也是不错。”   他略微扶起便已收了手,那美人心下竟有些失落。   可当看到那双温柔无情的双眼时便已放下了那些不该有的心思。   这江湖中人人都知道,多情公子流连花丛对女子最是温柔。可所有人都也知道,那慈航静斋的师仙子是他心头的白月光。   慈航静斋十年前遭了劫难,虽至今仍是未曾好转。但仙子美貌之名却已名动江湖。   莲雪已经走了。   夕阳已至,昏黄旖旎的光彩让这醉春楼也热闹了起来。   这巴蜀最大的青/楼里总会有层出不穷的美人昙花一现。   莲雪是,今夜要被拍卖的女子也是。   侯希白叹了口气轻轻合住了折扇。   那余晖缓缓自楼中彻去。   夜色弥弥,走廊里香纱雾帐,沉香袅娜。   楼梯上突然传来一阵踢踢咚咚的声音,侯希白刚转过身去,便有一具柔软的身子扑入了怀中。   她低头埋在他怀中看不清面容。   可那云鬓下纤细的脖颈却很美。烛光韵照着覆雪,轻轻泛着粉色。   侯希白看见她的耳珠儿也红了,映着珍珠的坠子煞是好看。   她虽羞涩,却仍是伸手紧紧抱着他,轻声解释道:   “有人在追我。”   她声音很好听却也很生涩,像是很久未说过话了,磕磕绊绊地让人心软。   侯希白微微有些犹豫,却还是伸手抚了抚那鸦羽似的云鬓。   “别怕。”   他声音温和,穿着青色水衫的姑娘微不可察的松了口气,却又在听到身后脚步声时僵直了身子。   开青/楼最重要的是要识时务。三娘作为老鸨这些年来自然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此刻见那姑娘藏到侯希白怀中不由笑道:   “我说阿裙方才怎的不见了,原来是想亲自来瞧一瞧这名满天下的多情公子。”   她很会说话,一句话既给了侯希白面子,又暗示那美人该回来了。   侯希白叹了口气,他能感受到怀中人在轻轻颤抖,她很孱弱,腰肢柔软的盈盈可握,隔着水衫亦能感受到那青涩易折。这样的美人在青/楼中总是会多吃苦头。   他伸手轻轻拍了拍她后背以作安抚。   三娘挑了挑眉,却听那多情公子问:   “这姑娘身价多少,侯某愿替她赎身。”   男人声音虽温和却也很坚定,吴裙微微敛下眉眼来。   三娘摇头笑了笑:“别人都行,可这位却不行。”   “因为今晚大家都是来看她的。”   她说到这儿侯希白已经明白了。   怀中美人便是今夜要被拍卖初次的人。   老鸨说并未说谎,今夜来的俱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若是伤了大家脸面总是不好。   侯希白很少为难别人。   可他却道:“十万两黄金,我想应该没有人会比我更高价了吧。”   三娘微微眯了眯眼。   她是一个生意人,生意人总是要权衡利弊。   她想到如今魔门一家独大之势,不由摇扇笑道:“那三娘便预先祝公子抱得美人归了。”   那老鸨已经走了。   侯希白温和道:“我本无意用银钱衡量姑娘,方才言语不妥之处,还望姑娘见量。”   他真是一个很温柔的人。   吴裙松了手,轻轻从男人怀中退出。   她低着头,纤长的睫羽若小扇一般,点落芭蕉清愁。   那是很美的姿态,带着闺阁女子的矜贵。   “多谢公子。”   侯希白指尖微顿,却听她轻声道。   那声音柔柔的,像溪流淌过心尖。   不由笑道:“姑娘今后可有打算?”   吴裙微微摇了摇头:“我被人于水边所救,再醒来时便已忘了许多东西,如今已是无处可去。”   她说话间便已落下一滴泪来,雪白的面容风情楚楚,像是黄昏细雨的江南,孱弱的让人心折。   侯希白心中微叹,却是已然明白为何今夜会有这么多人了。   那是一个连师妃暄与婠婠也要自叹不如的美人。   连他也不免有些心动。   这江湖中传的最快的便是消息。   一夜之间,多情公子侯希白以十万两黄金替美人赎身的消息便已传遍了大街小巷。   花间派向来信奉片叶不沾身,众人都在好奇究竟是何种美人能让多情公子如此大手笔。   可他们却始终未能见到那位美人。   侯希白与吴裙已离开了巴蜀。   扬州一处别院里:   青衣美人静静地趴在水榭边喂鱼。   她轻敛着眉目的样子很美,身姿像烟雨一般袅袅温柔。   不远处侯希白执笔的手顿了顿。   他已站了很久,却始终无法画出那美人□□。   心中不由有些失望。   这时节多雨,方才还晴空潋滟,此时便已细雨绵绵。   吴裙静静地看着鱼池中落水点点,神色安然。   直到头顶忽然多了把伞,正是侯希白。   “你怎的不画了?”   她轻声问。   侯希白摇头失笑:“总怕下笔无灵气,折辱了美人风姿。”   他虽是玩笑语,其中却也有郑重。   吴裙回头瞥了他一眼,眸光如水。   她并未说话,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他侯希白便已说不出话来。   良久叹道:“阿裙这双眼睛能杀人。”   他语气感慨,倒让吴裙微微弯了弯唇角。   美人笑起来总是好看的。   尤其是一个绝世美人。   青衣美人已徐徐起身,她并未撑伞,只是静静地自雨中离去,裙摆上莲纹袅袅动人。   她到屋檐前时忽然转身问:   “那能否杀了这世间最多情的人?”   那双柔软多情的眼眸轻轻地望着白衣公子,落花细雨都已成了陪衬。   侯希白目光微沉。   洛阳南郊:   一玄衣清俊男子持着黑子的手顿了顿。   “石师?”   安隆不由有些疑惑。   石之轩微微眯了眯眼:“无碍。”   他声音淡淡却已让人不敢多问。   自那人失踪后石师性情越发莫测,谈笑间杀人亦是寻常事,江湖中谁人不心惊。   天色渐渐黯淡了下来。   竹林中清风微动,石之轩负手立于林中静静地望着洛阳城中灯火。   过了很久,一只信鸽落于肩上。   男人解下鸽腿上纸条后轻轻拆开。   上面只有一句话:和氏璧现于扬州。   “和氏璧。”   石之轩低叹了声,想到帝踏峰上离去的谢泊,又想到那个换作阿裙的小骗子,目光复杂。   “我听说希白近日动静很大。”   他忽然问。   安隆心中微顿,小心道:“江湖中都在说多情公子花了十万黄金替一个青/楼女子赎了身。”   “也不知是真是假。”   他语气忐忑,石之轩却笑了笑:“希白连师妃暄都不为所动,这倒是有趣了。”   安隆低头不敢再语。   扬州别院里,吴裙轻轻将荷花插在瓶中,微微弯了弯唇角:“和氏璧,这是最后一次了啊~”   她眸光动人,纤长的睫羽如小扇轻合遮住了眼底神色,只叫人觉得孱弱婉转。   像是江南细细的烟雨,打在离人心上。   自然是可以杀死这世间最多情的人的。 第86章   侯希白是个很会讨女人欢心的男人。   并非是青楼男子油嘴滑舌, 他的温柔是真的令人心生欢喜。   吴裙不过是随意提了一句,这院中便已移了桃树来。   这时节桃花已经开了,簌簌的被风吹落在庭院里还泛着湿气的泥土里。   穿着青罗缎裙的美人伸手接了朵置于鼻尖轻轻嗅了嗅,忽然来了兴趣。   转身曼步入屋内拿了小篮子来。   她前生尊贵, 这摘花的事倒是头一遭。   白玉指尖缓缓点过粉嫩的桃瓣儿,吴裙轻敛下眉眼,将花瓣放进篮子里。   她侧身立于桃树下的样子很美。   鸦羽云鬓微散,那青罗缎裙宛若水莲一般袅袅地铺散在地上。   只是背影便已让人忍不住屏住呼吸。   庭院外墙头上, 两个年轻人已看的呆住了。   寇仲戳了戳旁边清隽少年, 感叹道:“我以为这扬州城内最美的便是秀芳大家了, 没想到这偏僻的小院中竟也藏了一位天姿国色。”   这女子虽只看到背影, 可其中楚楚风韵便已胜过这世间多数美人。   徐子陵心下亦是惊艳,可他素来内敛,心思便也不若寇仲直白。   吴裙看了看篮子里花瓣, 想来也是够了,便准备回屋去了。   可她刚一转身,便听“哎吆”一声,一个穿着布衣的少年从墙头掉了下来。   他掉落的地方不偏不倚, 正是她脚下。   吴裙手中花篮未曾提稳,一时不慎竟被打翻在地。   寇仲揉着腰站起来便看见刚才那青衣美人已弯下身子去捡地上散落的花瓣了。   这世上很少有人什么姿态都好看,可面前人却是个例外。   她弯下身子时纤腰楚楚,不盈一握, 那云鬓散落在雪白侧颜外, 竟是动人心魄。   寇仲心中一动, 便要伸手帮她。   却见那美人微微摇了摇头。   吴裙已转过了身去,地上花瓣只剩几片,她静敛着眉眼一一捡起。   到最后一朵时却突然顿住了。   因为一只手抢先快了她一步。   寇仲感受着指尖温软细腻的触感微微有些失神,却见那青衣美人像是受了惊吓一般已缩回了手。   她轻侧着脸看不清面容,可白皙如雪的颈间已微微泛了些粉色,在阳光下煞是动人。   寇仲暗叫一声不好,只觉心跳地越来越快,竟想伸手再摸摸那美人。   幸好这时徐子陵也从墙上跳了下来。   耳边衣衫风动,吴裙微微回过神来,提了篮子便要回屋。   却听那清俊些的少年抱拳道:“小子本欲躲避仇家才藏于此处,惊扰姑娘实在抱歉。”   他声音清朗温和,自有一股清气在。   吴裙脚步微微顿了顿。   徐子陵看了寇仲一眼,连忙给他使眼色。   两人多年兄弟,寇仲哪有不明白,也是道歉道:“我方才见姑娘花篮撒出,本想帮姑娘捡一捡,却是无意冒犯。”   他说完又似有些懊恼,坚定道:“姑娘若是介意,那小子就剁了这只手吧。”   他语气认真,说着便在院中寻着利器。   那青衣美人终于转过身来,轻声道:   “剁指倒是不必,不过你却可以去门外树上帮我取一坛蜂蜜来。”   她声音清软,像是落花拂过心头,寇仲已有些醉了。   嬉笑道:“别说是去捅蜂窝,便是为姑娘上刀山下火海我也愿意。”   徐子陵皱眉捅了他一下。他二人于市井中长大,惯来油嘴滑舌,可在这风姿摄人的美人面前竟也有些羞耻。   吴裙“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她先前一直侧着身子,云鬓挡着半边面容,寇徐二人也尚未看清,只觉这美人格外与众不同。可此刻真真见了那姿容,便得感叹造物不公。   柳叶眉,樱桃口。   天下美人无非便是如此。   可见了这姑娘方才明白这世间真有人以春水为黛,秋玉为容,便连那骨子里也透着楚楚风情。   徐子陵最先回过神来,轻咳一声拉了寇仲向门外去:   “我二人这就去为姑娘取蜂蜜。”   他步伐极快,寇仲一时不察竟是被拉了个踉跄。   吴裙微微柔和了眉眼向屋内走去。   她今日本是一时兴起想要酿坛桃花酒喝,未想会碰到两个有趣的少年。   徐子陵与寇仲自从修炼了长生诀后武功自是一日千里,不一会儿两人便回来了。   那青衣美人正在窗前静静地捣碎花瓣。   细碎阳光斜照在眉目上好看的惊人。   徐子陵放轻了脚步,身后寇仲却不小心踩在了掉落的瓦片上。   那动静实在不小。   吴裙微微抬起眼来笑道:“你们回来了。”   她语气轻柔,有种别样动人的意味,这种等候归人的感觉却是徐子陵与寇仲从前未曾感受到的。   他们是市井混混,从小便尝尽了人情冷落,哪有被别人这样温柔对待过。   便是如今李秀宁等人也不过是看在了长生诀的面子上。   寇仲将手中装成坛的蜂蜜放下,笑道:“姑娘要酿酒?”   吴裙点了点头:“左右看着桃花还不错,想亲自试一试。”   她手法生疏,一举一动却赏心悦目,有着寻常江湖女子所没有的温柔矜贵。   徐子陵与寇仲互看了一眼,心中难得有些好奇这美人身份。   吴裙轻轻将坛口封好,寇仲便已端起往桃树下走去。   徐子陵手伸到一半又自然落下,若无其事地问:   “姑娘怎的一人居住在此?”   他语气温和,并无打探之意。   青衣美人却神色微怔,良久才敛下眉眼轻轻道:“家中落难流落至此,多亏一位公子相救,才给了阿裙安身之所。”   寇仲埋完酒回来也听到了,嗤笑道:“那位公子可真不知怜香惜玉,竟放你一人在这儿郊外,若是今日进来的不是我与子陵……”   他话还未说完便被徐子陵捅了一胳膊,不由呲牙。   两人一来一往倒是有趣,吴裙弯了弯眸子。   她笑起来极是温柔,却又有几分惆怅。像是江南细雨绵绵打落在心头。   “公子是江湖人,总是有几分忙碌的。”   她叹了口气缓缓道。   徐子陵心知这或许是女子难言心事,心中竟隐隐有些失落。   寇仲却是岔开了话题:   “你唤作阿裙?”   他忽然问。   青衣美人点了点头,便听那浪荡少年笑道:“这名字真美。”   “我见过的美人里她们名字都没有你美,长的也没有你好看。”   他言语肆无忌惮,却也坦荡地很。   吴裙轻轻笑了笑,打趣儿道:“看来你见过许多美人了。”   寇仲尴尬的咳嗽了声:   “我二人此番不过初入江湖,哪有人识得,不过是我见佳人,佳人未曾见过我罢了。”   这话说来惭愧,青衣美人却微微摇了摇头:   “何必妄自菲薄,我倒觉得你们很好。”   她语带笑意,目光柔软宛如秋水,寇仲心跳的又快了些。   天色已渐渐黯淡了下去。   这误入桃源的人也该走了。   吴裙倚在窗栏前想着少年肆意无畏的话来,微微弯了弯唇角。   初出江湖的少年人总是心怀抱负,希望有朝一日能颠覆这天下。   倒也是可爱。   傍晚时阴云忽至,天上忽然下起雨来。   南方细雨多缠绵,轻曼地打落枝头桃花。   吴裙将鱼食撒入池塘中便要关上窗子来,却见墙头又冒出一道人影来,竟是去而复返的寇仲与徐子陵。   寇仲攀在墙上嬉笑问:“若是有朝一日我二人能出人头地,可否再回来找姑娘?”   他语气虽是玩笑语,但这雨夜忽返却也有五分郑重。   他们二人俱是觉得这美人是被人金屋藏娇在这偏僻的庭院里,因此才隐有忧愁。   若有朝一日,有朝一日……   他定会来带走她。   寇仲心中暗道。   吴裙转头瞧向徐子陵,却见他亦是眼中温和坚定。   雨下地大了些,墙头上的两人衣衫已被打湿,可脸上却仍带着少年人的朝气肆意。   吴裙也是笑了。   那笑容像是昙花一现,竟让这夜空也亮了起来。   “若是那时你二人还记得我。”   她轻声道。   那话并未说完,寇仲却笑了起来。   保证道:“那一日绝不会太远。”   他声音肆意,隔着雨雾让人心尖一暖。   吴裙眉眼柔和着微微点了点头。   徐子陵也温和道:“姑娘多保重。”   他话音刚落便一把拉着攀在墙头的寇仲落在了地上。   雨越下越大,那庭院外的带着笑意的声音已渐渐不见。   青衫女子微微叹了口气,关上了窗户。   侯希白已经离开三日了。   他那日接了一封信,面色却是微变。   “怎么了?”   吴裙坐在秋千上问。   侯希白微微摇了摇头:“师门这时忽然召我,却不知何事。”   他面色凝重,瞧着像是有大事发生。   吴裙叹了口气轻轻敛下眉眼来:“可惜我不是江湖人,不能为你排忧解难。”   她语气惆怅,眉目低垂的样子极美。   侯希白心中一软,揽了美人纤腰温柔道:“阿裙莫要担心,希白应付的来。”   那青缎如盈滑过指尖,更衬得怀中人楚楚风情。   吴裙静静任由他抱着。   她总是美的让人心疼,可侯希白已确实要走了。   他指尖温柔,轻轻将鬓边发丝替她别到耳后,心下叹道:   “阿裙。”   吴裙微撇过面容去,伸手推开了他身子:   “你快走吧。”   她低着头未曾再看他一眼,侯希白哑然失笑,心却软的一塌糊涂。   低头在那额间花钿上轻轻吻了吻:   “等我回来。”   他已走了三日了。   鸡叫天白,吴裙轻轻推开窗子,却在院落外见了一道久违的身影。   那人已在窗外站了一夜,策衣上露水沉沉。   他比年轻时更好看了些,可背影孤寞,再不复往日风流疏狂。   宋缺握紧掌中竹哨,缓缓转过身来。   他盯着那青衣女子看了许久,低声轻笑:   “小哑巴。” 第87章   夜月西沉。   侯希白回来时屋内的烛火还亮着, 她一向胆小,睡觉时总要身旁有人才安心。   男人看见榻上静静蜷缩着的美人时,心头软了软。   侯希白叹了口气,伸手微微环住那孱弱纤细的身子, 绸缎似的乌发微散在男人略带薄茧的手上,吴裙身子轻轻颤了颤,却听身后人温柔道:“别怕,是我。”   白衣公子安抚地拍着她后背, 一遍又一遍重复。   他声音温和, 像是哄孩子一般, 吴裙微蹙的眉头终于舒展开, 静静靠在了男人怀中。   她已睡熟了,许是不再担惊受怕,连唇角也微微弯起。   烛火摇曳映照着那柔和眉眼, 美的惊人。   侯希白轻拍着的手慢慢停了下来。   他看着怀中美人,忽又想起石师日前的话来,目光微沉。   风雨欲来,这宁静不知还能维持几时。   邪王身兼花间派与补天阁两宗之法, 世人只知他是花间派传人,却不知那暗处还有一人。   一明一暗,能继承邪王衣铂的却只有一人。   花间派功法在于极于情而忘情,石之轩十年前入情, 可至今未得而出。他希望自己的弟子能迅速堪破情关, 于是为他选了师妃暄。   石之轩了解侯希白心性, 他自然知道慈航静斋的仙气只能给予男人一时心动,而那层面纱被揭开后,便是最有利于破情而出。   这一切都很顺利,江湖中谁人不知多情公子对慈航静斋师仙子有意。   可一切变故都出在一月前。   一月前在巴蜀醉春楼中,侯希白以黄金万两为一个青楼女子赎了身。   自此便在江湖上销声匿迹。   一个男人若对女人动了心,自然希望与她归隐田园。   石之轩微微挑眉,眼中神色莫测。   他给了侯希白一个考验:在三月内找出暗处的人并且杀了他。   而侯希白不知道的是,他同样也给了杨虚彦一个考验:三月内杀了侯希白与屋内的人。   明日这考验便要开始了啊。   男人负手立在竹林中淡淡勾起唇角。   天快亮了。   侯希白静静地看着怀中女子,目光复杂。   那暗中人目标是他,若他留在小屋中,必会给她招来麻烦,他知她一向喜静的。这小屋除他之外,便是连石师也不知道,总归比跟着他安全。   白衣公子指尖微顿,轻轻替她捻好被子,缓缓消失在了雾色中。   吴裙醒时鸡已叫了。   天色濛濛,不知何时已下起了雨,打着窗扉滴滴答答。   她赤着脚踩在白毯上刚要下地,却不期看见了榻上一支镶了木兰的簪子。   那簪子玉色通透,倒是清雅别致。   吴裙轻轻勾起了唇角,心中已是知道昨夜并非错觉。   那人果然回来过了。   木兰玉簪是侯希白请鲁妙子专程打造的,簪内暗璜处藏有十三枚毒针,只要感受到内力劲气便会自动射出。   他总是希望对她再妥帖一些。   若非害怕暗处人注意到这小屋,也不至于放她一人在此。   侯希白已经走了。   吴裙坐在镜子前蹙了蹙眉,只将玉簪斜斜地插在了云鬓上。   她向来不会梳发,原本还有那道士上心,现在却不知还有谁了。   她对着镜子看了会儿,微微垂下眼来。   晨时雨大,到中午时便已温柔了下来,如细丝般潺潺落着。   吴裙打开窗子,支手看着濛濛天色。   她看着看着便又想起隋宫的玉瓦高墙与满园桃花。   不由有些无趣儿。   微风将桃花吹落在雪色的皓腕上,像是潋滟的胭脂。   青衣美人静垂着眼枕在衣袖上感受着腕上凉意,忽然赤着脚向门外跑去。   那雨还是柔柔地下着,粉色花瓣打入泥土中煞是好看。   吴裙跑到院中秋千处便停了下来。   也不管那玉板上湿意,坐在上面轻轻摇晃着雪腕儿。   她双手抓着扶绳,却感觉后背突然多了双手。   带着薄茧也很有力。   滚烫的热度紧紧贴在青罗缎子上,让人心尖发痒。   她看到了那策衣边角,便知是昨天院子里那个人。   “这样高吗?”   宋缺轻轻推着秋千问,他声音低沉,贴着耳边滑过时让那雪肤也沾了些粉色。   吴裙摇了摇头,握着绳子的手却紧了紧。   “再高些。”   她本有些害怕,不知为何却硬是要逞强。   策衣男人轻笑了声,猛然收了手。   那秋千荡的很高了,几乎要到院墙外。   吴裙闭着眼嗓子涩涩的,指节亦有些发白。   耳边忽然有人叹了口气,吴裙睁开眼时便已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宋缺抱着她淡淡道:“你可以不必防备我。”   他语气略有些自嘲,环着她腰的手却很温柔。   吴裙微微垂着眼不语。   当年那粉衫桃髻儿的小姑娘已成为世间少有的绝色,没有人知道她这十年流落在外是如何过的。   宋缺轻轻替她推着秋千。   两人谁都没有再说话。   那雨依旧静静下着,顺着男人策衣缓缓滑落。   吴裙感受着腰间传来溶溶暖意,微微偏过头去。   宋缺也不在意,只是低声问:   “病好了吗?”   吴裙伸手轻放在心口处神色怔怔。   她点了点头又摇头。   过了很久才道:“谢泊死了。”   宋缺推着秋千的手顿了顿,掌心血迹斑斑。   吴裙依旧低垂着眼:“谢泊死了,他为了给我治病死了。”   她语气淡淡的,平白有些惆怅。   宋缺轻笑了声,心中忽然有些悲凉。   这世上只有一人能让他这般,可那人却是世间最无情的人。   他第一次见她时便应该知道的。   宋缺揽着吴裙腰间的手蓦然紧了紧,低声叹道:   “十年了,杨坚死了,谢泊死了。”   “可你知道活着的人是怎么过来的吗?”   他看着她一字一句:“你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吗?”   那腰间手握的紧紧的,隔着青衫薄雾几乎要将人烧灼成灰。   吴裙轻轻咬着唇瓣,低着头。   她真是很美。   这世间男人都愿意为她驻足,即使那轻颤的长睫下藏着冰刃。   一刀一刀刮着人心。   宋缺在这屋中见了三个人。   将她藏在这儿的侯希白,还有他跟着来的寇仲与徐子陵。   她对他们都很温柔,却开始防备起了宋缺。   多好。   男人微微俯身,看不清眼底神色。   怀中人很孱弱,纤腰袅袅一只手便可以折断。宋缺嗤笑了声,指尖鲜血顺着雨水滴落。   他的吻很温柔,却像是抵死缠绵。   雨下地越大了。   吴裙长睫颤了颤终于睁开眼来,她眼中带着笑意。   潋滟若秋水一般。   她看着那策衣疏狂的男人柔声问:   “宋缺,你为何要等我?”   那是惊鹊台上天真又无情的小公主啊。   他等她十年,为救她舍弃宋阀助杨广造反,决战霸刀与魔门为敌,甚至如今杀了傅采林的弟子抢夺长生诀至此。   他知道她怕疼,费尽心思查到长生诀去处,只望那奇书再生之效能让她好受一些。   他知道她会回来,即使让他一直等下去。   可她问他:‘为何要等她?’   男人沉声肆笑,宋缺怎至如此!   雨雾濛濛,院外脚步声轻隐于墙边。   侯希白已经走了。   那杀人者也该来了。   影子刺客并未亲自来,因为那院内不过是个不通武功的弱女子。   补天阁的杀手有十人。   风吹桃花微落,埋于湿泥之中。   宋缺慢慢转过身去。   他的刀已经动了。   那是很凛冽的一刀,刀芒闪过便是凄寒之色。   这天空中似有闪电雷鸣。   吴裙静静地看着,直到那刀下血流成河。   她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她在逼宋缺入魔。   她要他手中最锋利的刀。   最后一个人已经倒下了。   宋缺策衣上血迹斑斑,未束冠发斜落额前,像青年时一样肆意疏狂。   他在雨中站了很久。   任由雨滴洗尽面上血迹,缓缓掩下眼中暗色。   吴裙静静地坐在秋千上。   她衣裙沾湿,青罗锦缎上微微染了些泥土。   赤着的雪足被雨水打的瑟瑟蜷缩,青涩又诱惑。   她那样看着他,眸光软的像水一样。   “你受伤了。”   那美人缓缓自秋千上下来,赤足踏在泥土中向他走来。   她握着他的双手细细地查探了一番,微垂着的眉眼温柔多情。   掌心处有道划痕。   那是很深的一道伤痕,连着掌心纹路一起斩断。   这是宋缺自己斩出来的。   “疼么?”   吴裙静静看着他,忽然低头轻轻舔了舔那伤口。   云鬓微微散落在掌心周围,无端发痒。   宋缺眸色渐深,垂眸看着面前美人。   雨滴打落在雪白的面容上,像是芙蓉徐徐轻展。   她还像是初见时那般,可宋缺却已没有更多的十年了。   吴裙轻轻眨了眨眼便听一道叹息:   “小哑巴,跟我回岭南吧。”   这雨下的更大了。   吴裙凝眸看着面前策衣疏狂的男人。   她初见他时只觉他风姿摄人,比常人都好看些,后来才知这世间越是漫不经心的人越是深情。   她看着宋缺弯了弯唇角:“我会害死你的。”   她笑意天真柔软,已不知骗了多少人,可这一句却是少有真心。   宋缺轻笑了声,将滴着血的刀递给她:“我宁愿被你害死,也不想一个人再等十年了。” 第88章   满城飞絮, 正是洛阳好时节。   画舫之上竹笛悠悠。   自炀帝继位已有十年,当年裴矩奉先帝之命修建运河,由洛阳至江南一带愈加繁荣。   运河之事,利于千秋。可奇怪的是运河修成后那位最大的功臣却自请去了西域, 炀帝亦是默许。   李秀宁说到这儿叹了口气:“炀帝昏庸,重用奸佞,那些有才之士反倒得不到重用。”   近年来门阀子弟屡遭贬谪,李阀更是首当其冲。   黄杉女子语气忧心, 寇仲与徐子陵看了眼, 笑着岔开了话题:“说来那裴太傅倒是可惜, 若是我, 必要享上几年高官厚禄再走。”   他语毕又喝了口酒,躺在甲板上好不自在。   李秀宁却是摇了摇头:“依我看那裴太傅才真是有先见之明。”   她这时停了下来,倒是让寇仲有些好奇。   “李小姐何必吊着我们胃口, 直接说便是了。”   他皱眉道。   李秀宁以手点唇做了禁声的动作,又看了寇仲与徐子陵二人一眼,像是下定决心般在桌上蘸水写道:“二位可曾听闻过九公主?”   一直沉默不语的徐子陵忽然问道:“可是那位先帝在时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九公主?”   李秀宁点了点头:“先帝驾崩后那位原本寄养在华山的九公主便不知所踪,陛下曾动用禁军满城搜索亦是毫无去向。”   “可这又关裴太傅什么事?”   寇仲挑眉。   李秀宁悠悠怅然:“陛下继位后一日内杀了一千七百八十六人, 其中内廷九百人都是曾经伺候过九公主或与九公主接触过的。”   徐子陵这时也想起来:“那位修运河有功的裴矩曾任公主太傅一职。”   他说道这儿寇仲已有些明白了,可他还是不解:“炀帝寻九公主不得便如此大发雷霆,若是说是兄长对妹妹的感情,恐怕有些太过。”   李秀宁失笑道:“你若是知道九公主并非皇室血脉而是先帝在随军途中捡来的, 恐怕要惊掉下巴。”   便是那样一个身份不明的美人, 早已成了整个天下的禁忌。   她语气淡淡, 不经意却已透露隋宫辛秘。   寇仲与徐子陵心中惊骇,面上却不动声色。   “李小姐今日与我们说这些恐怕意不在此。”   徐子陵淡淡问。   李秀宁轻轻笑了笑:“炀帝荒淫无度,如今虽表面太平,但四大门阀皆有再立之心,秀宁于江湖中招揽人才,便是为共谋大事。”   她眼含期待看向寇仲。   早在第一次见面时她便觉这轻狂少年对她有意。若是这情意能换得李阀多两位俊才助阵亦是未尝不可。   那目光实在太炙热,寇仲轻咳一声却是笑道:“李小姐所言却是不错,我与子陵二人由扬州街头混混一路至今天,自然也想做番大事。”   他话说到这儿与徐子陵交换了眼神,话锋一转嬉笑道:   “不过,男儿自当志为王,恐怕与李小姐不是一路人了。”   他语气似玩笑,却透了几分张扬不恭,李秀宁面上笑容僵了僵,最终却是叹了口气:   “仲少果真是初入江湖,少年意气。”   不过是初露锋芒,便敢大言不惭与门阀相对。   她话中语意未尽,寇仲却似未听出来般悠闲躺在甲板上。   徐子陵微微摇了摇头,温和道:“我与寇仲只是无名小卒,李阀人才辈出,想来亦是不缺我们两个无用之人。”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   画舫靠岸停泊,李阀众人已是候在岸边了。   李秀宁看了二人一眼道:“江湖路遥,仲少与陵少若是改变了主意,李阀的大门永远为二位开着。”   那黄衫美人已经走了。   寇仲仰头喝了口酒,洋洋散散地靠在栏杆上。   “你有什么打算?”   徐子陵突然问。   褐衣痞气少年挑眉笑道:   “乱世出英雄,谁说我寇仲便不能为王?”   隋宫之中:   炀帝微阖着眼靠在榻上,龙涎香漫上那沉冷眉眼,无端叫人发寒。   这十年来已不知有多少大臣死在这勤政殿上了。   小太监伏在地上的身影瑟瑟发抖:“宇文、”   “宇文贵妃求见。”   他说完几乎要昏死过去。   炀帝叹了口气。   殿内死寂,连香灰落地之声亦可听闻。   过了许久才听那帝王道:“爱妃么,让她进来。”   他眼前蒙了层桃粉的带子,看着有几分轻慢不恭。   小太监已经出来了。   宇文贵妃微微颔首,慢慢走入了殿中。   炀帝虽然荒淫,却会给宇文珊几分面子。众人都道当年宇文阀有从龙之功,才可保贵妃在宫中一家独大,可只有宇文珊自己知道炀帝从未碰过她一次。   殿内静静地,炀帝随意靠在榻上支手倒酒。   “臣妾记得陛下爱喝乳/鸽汤,特地跟小厨房学了道,也不知合不合陛下口味。”   宇文珊将食盒摆在案几上柔声道。   她特意在衣上薰了些桃香,闻着倒也清新可人。   炀帝终于抬头看了她一眼。   宇文珊是个美人,可这深宫中女人即便再美,若是不得圣心也是无用。宇文珊心中咬牙便听了身边女官建议,今日挑了件粉色宫裙。   杨广静静地看着她喝了口酒。   他面容俊雅肆意,挑眉姿态更是风流。   宇文珊面上红了红,便要为他盛汤。   美人精心涂了丹蔻的手指轻颤,汤微微有些洒落在案几上。   炀帝始终挑眉看着。   在汤盛好时淡淡问:“今日怎么想起穿粉色宫裙了?”   他声音沉肆惹得宇文珊心跳的又快了几分。   低声羞怯道:“春日甚好,瞧着东边林子里桃花不错,便着奴婢新做了条裙子。”   炀帝轻笑了声:“裙子不错,发髻不错,可却少了支簪子。”   他伸手抬起美人下巴,微微笑了笑。   宇文珊从未与他离得这么近,只觉心中欢喜难言,任由那年轻俊美的帝王将她拉到镜前。   妆台铜镜上清晰映着美人眉眼,依稀与已成为宫中禁忌的九公主有几分相似。   杨广手中拿了支簪子:   “好看么?”   那是支镶了粉絮的,与今日衣裙倒也相配。   宇文珊轻轻点了点头。   便听那俊美帝王微叹了口气。   “我也觉得好看。”   杨广温柔道。   他修长双手轻轻穿过那乌黑的发间,宇文珊面目晕红地看着镜中。   那个俊美癫狂的男人啊,正温柔地看着她。   杨广微凉地指尖轻点在她眼尾处轻挑的胭脂处,低声笑道:“你这里像她。”   “这里也像。”   他指节暧昧地点上那朱唇。   宇文珊看向镜中男人指尖轻点的地方,心中暗恨,却还是柔声问:   “陛下觉得我像谁?”   炀帝“嘘”了声,微微摇了摇头。   他双手拂过美人面颊,温柔道:   “你谁都不像。”   宇文珊面上尚未绽开笑意便僵住了。   她的脖子已经被那双温柔的手扭断了。   杨广叹了口气,淡淡道:“你不该学她的。”   他语气癫狂肆意,说到这儿时忽然笑了起来。   “来人。”   殿外候着的小太监打了个哆嗦连忙滚进来。   看到妆台前陛下与贵妃时心中微微松了口气。   “你叫什么名字?”   杨广突然问。   小太监后背已经湿了:“奴才,奴才叫左士。”   “左士啊,贵妃想家了,朕今日便着你带人送贵妃回家吧。”   他语气淡淡,听不出喜怒来。   小太监慢慢爬到贵妃面前:“娘娘跟着奴才走吧。”   他低唤了声。   那静坐在妆台前的女人一动不动,似未听到一般。   左士偷偷看了眼年轻帝王,却见他已扬袖躺在榻上喝起了酒,玉壶顺着龙袍滑下,肆意的很。   “娘娘?”   小太监又唤了声,终于察觉不对。   颤抖着伸出手去在女人鼻息间探了探。   杨广的酒已喝完了,嗤笑道:“还不快送你家贵妃回宇文阀。”   左士眼前一黑,在看到帝王眼中淡淡寒意时却突然清醒了。   连忙背着死人往外爬。   走到门外时,听得玉壶摔碎的声音,杨广轻笑道:   “告诉宇文化及,皇陵中位置挤地很,贵妃就葬在宇文阀了。”   他语气淡淡,却让左士心中生寒。   ‘陛下这是要与宇文阀撕破脸面了啊。’   南郊小院中:   青衣美人静静地给院中花草浇着水,微侧的眉目柔和的像画一般。   她最终还是没有和宋缺一起走。   那日后男人便在旁边也落了个院子,那些杀手便也很少来叨扰了。   吴裙静敛着眉眼将花漏置于一旁,拿起剪刀来修剪院中花草。   九公主长在隋宫,自幼锦衣玉食,这种事却是从未做过的。   不一会儿那原本还算漂亮的花叶便已被剪的凌乱。   吴裙微微蹙眉却觉身后多了双手。   “我来吧。”   宋缺淡淡道。   那是一双用刀的手,干净,凌厉。   吴裙长睫轻轻颤了颤,任由男人握着双手慢慢修剪。   男人身上味道很清冽,像是冷冷修竹,那样的刀客怀抱却很温暖。   青衣美人低垂着眼,细颈间渐渐染了层薄红。   夕阳映照在窗前一对璧人身上,宛如仙眷。   林中竹叶簌簌。   杨虚彦吐了口血,跪在地上。   石之轩缓缓皱眉:“看来是我高看你了。”   他语气淡淡,却让杨虚彦心中一冷:“请石师再给我一次机会。”   负手而立的男人叹了口气:“你杀不了侯希白,如今竟也连个女人也杀不了,我要如何再给你机会呢?”   风吹衣袖翻飞,石之轩眼中似笑非笑已有了杀意。   杨虚彦咬牙道:“弟子也未想到那屋中竟藏了位刀客。”   他抬头看了眼面前人小心道:“那刀客武功不在石师之下,补天阁多数弟子竟连一招也接不住。”   “哦?”   石之轩轻笑了声。   杨虚彦低头不语。   林中风声沙沙,负手疏狂的男人怅然道:   “若是宋缺的话,那我自然得亲自走一趟了。”   他心中不知怀着何种期待,眸光渐渐暗沉了下来。 第89章   天外细雨濛濛, 垂绦柳丝亦是风流轻慢。   吴裙轻轻推开窗户。   便见那策衣刀客坐在桃树下饮酒。   斜冠微散,沉俊的眉眼疏狂磊落。   青衣美人静静地趴在窗柩上,她或许是在看桃树,又或许是在看那树下的男人。   过了会儿悠悠叹了口气问:“宋缺, 你想不想当皇帝?”   喝酒的男人指尖微顿:“想过。”   他语气淡淡,却是忽然想起当年金碧玉瓦上隋帝的话来:   ‘这世上只有帝王才能够留住她。’   雨打斜冠,宋缺嗤笑了声,将坛中酒一饮而尽。   吴裙弯了弯眼眸:“我想回隋宫去。”   这声音很轻, 像风一样, 可却蛊惑着男人心神:   “宋缺, 你会带我回隋宫么?”   策衣阀主闭眼不语。   他像是已经喝醉了, 捏着刀柄的手上却已渗了血迹。   天已快暗了下去,那人缓缓道:   “好。”   这院中已静了下来。   吴裙轻轻闭眼靠在雪腕儿上,云鬓散了青缎, 更衬的容光摄人。   那是一种温柔孱弱的美,像是烟雨多情的江南,引得世间男人竟相折腰。   师妃暄见了她忽然便明白为何十年前美人辈出,却无人能夺了她的风采。   她是隋宫最后的荣光。   可那尊贵无比的小公主如今却想亲手毁了这琉璃玉瓦。   师妃暄目光复杂地看着那窗前美人。   她没有说话, 只是静静地看着青缎若水莲一般散开。   吴裙微阖着眼,任由雨珠一滴滴顺着长睫落下,那雨滴点在微润的唇瓣儿上,像是远山清鹤, 禁忌又潋滟。   她睡了很久, 师妃暄便等了很久。   直到雨意渐停, 夜色微凉。   青缎美人长睫轻轻颤了颤,慢慢睁开了眼。   她并未看师妃暄,而是看向了院中桃树。   那些零落的花瓣啊沉沉被打入泥土中。   “你身上有和氏璧的气息。”   吴裙轻叹了口气。   师妃暄并未否认,她看着那美人忽然道:“我以为公主会支持陛下。”   一个受尽两代帝王宠爱的公主,为何要蛊惑宋缺造反?   这是师妃暄最疑惑的地方。   青缎美人轻轻笑了笑。   她笑起来真是很美,眼眸像月牙儿一般弯弯的,温柔动人,可那温柔却又似隔着烟雨雾霭无端惆怅。   吴裙指尖微点上唇瓣轻嘘了声:   “这隋宫是很脏的。”   她轻轻回过头来,目光柔和地看着面前白纱覆面的仙子。   这样的美人便是连师妃暄这等佛门弟子亦不免有些失神,更何况那些意图逐鹿中原的枭雄。   他们一个个啊,都是那美人指尖的棋子。   师妃暄心下叹息:   “公主可否放苍生一条生路?”   青缎美人轻轻笑了笑,赤着脚走到她面前。   雨虽停了,可浮在荷叶上的露珠却摇摇欲坠,夜风拂过时压尽一片清圆。   “我本以为你比梵清惠强些,看来也不过如此。”   吴裙侧着云鬓靠在她耳边柔声道。   那声音很美,像是夜色中沉沉雨雾,温柔凛冽。   她伸手接住落下的桃花,任其在指尖如灰烬般消散。   师妃暄低着头感受莲纹划落,直到美人袅袅离开。   吴裙逗弄了那清静仙子后便觉有些无趣。   “你还不走么?”   师妃暄敛下眉眼淡淡道:“妃暄此次前来是想请公主前往帝踏峰修养。”   “待战事平息再下山。”   “你要拿和氏璧换吗?”   吴裙轻笑。   她语气漫不经心,师妃暄却郑重道:“若是和氏璧可止戈,妃暄愿将其交与公主保管。”   吴裙微微摇了摇头:“可我却不想要了。”   师妃暄还待说什么却听那青缎美人幽幽道:“你快走吧,再不走我便要生气了。”   师妃暄确实比梵清惠聪明。   夜已深了。   门外人轻叹了口气:   “阿裙从前可未有这般好心。”   男人已在门外站了很久,直到师妃暄离去才出声。   吴裙转过身来:“我是该唤你裴太傅还是――石之轩?”   她语气轻柔,却终归有些冷淡。   石之轩轻笑了声:“是裴矩自然也是石之轩。”   这人依旧是十年前芝兰玉树的模样,负手而立不减清狂。   可当年那囚于惊鹊台上的小公主却已长大了。   她看着那沉雅的男人微微俯身行了一礼。   青缎垂地,散落的云鬓拂过多情的眉眼:   “这一礼,是谢当年太傅相救之恩。”   她语气疏离,可石之轩面上却仍旧带着笑意。   “阿裙难道便只想与我说这个?”   男人伸手轻扶着美人,眸色渐深。   吴裙却微微笑了笑:“太傅曾救过我,亦曾利用我堪破情障,如今也算两平。”   她说完便要离去,可却被人狠狠锢住了腰肢:   “若是那情障未曾堪破呢?”   石之轩一字一句沉声道。   他们离得很近,近到可以看清美人眼角下孱弱妩媚的泪痣。   吴裙弯了弯唇角,轻轻咬上男人微微滚动的喉结,温柔道:   “那又关我何事。”   那小公主啊,从来都是任性又无情。   石之轩沉声笑了笑,握在腰间的手缓缓收紧,低头在那美人耳边道:   “我从前有没有教过你,在比你强的人面前要服软。”   他语气略带了丝危险的意味。   吴裙敛目婉转挑衅:“太傅只教过阿裙生杀予夺,如今便不正是。”   她是他未堪破的情障,自然可以在心尖任意放肆。   隋帝握住的是天下,而九公主握住的却是裴矩一颗动了情的心。   石之轩肆意轻笑:“阿裙长大了啊。”   他知道她任性、无情,知道她终归会回来。   于是他放任那情障困扰,直到今日。   他知道当年惊鹊台上柔弱天真的小公主终有一日会对他露出獠牙。   这才更有意思,不是吗?   她从未叫他失望过,石之轩眼中渐渐暗沉了下来。   夜色浓郁,连星子也黯淡落下。   扬州城外,侯希白躺在草丛中屏住呼吸。   他肩头被人刺了一刀,鲜血顺着白衣缓缓流入地上。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隐于雾中的人影轻笑了声:“你怎么不出来?”   没有人说话。   杨虚彦剑前滴着血,慢慢往前走着。   他知道猎物在这儿。   而狩猎人往往也很有耐心。   草丛被风轻轻吹动,沙沙的声响在林中宛若催命符。   杨虚彦侧着耳听了听,忽然道:   “你又何必躲藏呢。”   他说到这儿又笑了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师傅今夜亲自去了那小屋中。”   “想必过不了明日,你们便可以在地下团聚了。”   影子刺客语带笑意,眸光却严肃,紧紧盯着林中风吹草动。   侯希白听到小屋时气息微乱,额前血珠缓缓滴落。   杨虚彦微微笑了笑,原本背着的身体忽然转了过来。   补天阁长于暗杀之术,于黑暗中捕杀猎物。   自然懂得攻心为上。   他刚刚故意提起小屋便是为了让侯希白自露马脚。   而他也确实没有辜负他。   那绝杀的一剑已经刺出,可杨虚彦却慢慢顿住了。   因为他身后多了柄扇子。   那扇子如利刃一般自心口直直穿过。   侯希白面容狼狈,右肩侧血染湿了白衣。   他看着那已经要死的男人一字一句沙哑问:“你刚才说什么?”   “那屋中人已经死了。”   杨虚彦嘶声笑着。   他说着口中鲜血流下,却还是坚持道:“你没有赢。”   侯希白指尖微顿,慢慢拔出了扇子。   杨虚彦已经死了。   天外雷鸣电闪,瞬息间大雨倾盆。   打落在男人沾了血的眉眼上。   侯希白肩头还在滴着血,握着折扇的手却捏的紧紧的。   大雨浇落玉冠,那白衣温雅的男人慢慢抬起头来。   眼角处的血痕莫名让人心悸。   雨越下越大了。   侯希白提着折扇往小屋中走去。   他本已受伤,一步一步更是艰辛。到巷外时摔倒又爬起来继续扶着墙走。   那墙上俱是血迹,被雨水打湿顺着青石台阶流下。   侯希白啐了口血,又喘着气继续往前。   小巷子里路不长。   他已到尽头。   那院中烛火还亮着,悠悠摇曳映着窗前纤弱人影。   侯希白松了口气,眼中渐渐带了丝笑意。   可下一秒,他的目光便顿住了。   因为那身后多了个人。   男人一袭深袍,清隽疏狂若庭前盛竹――正是石之轩。   门外白衣公子掌心紧握,却见石之轩伸手轻轻环住窗前人影。   “阿裙。”   他似满足般谓叹了声。   吴裙微微侧颜却并未反抗。   她敛目的样子极美,孱弱的像朵水莲,让男人总忍不住生出些别的心思来。   石之轩轻笑了声,擒过美人下颌缓缓吻了下去。   烛火映着院中温柔的人影,显得旖旎缠绵。   侯希白静静垂下眼。   掌心却早已戳出了血痕。   他像来时一样,一步一步地慢慢离开了。   这雨下的更大了。   宇文阀:   朱红官袍的男人支手倚在桌上,目光莫测。   “这幅画是哪里来的?”   暗卫低头小心道:“是从巴蜀醉春楼传出的。”   “据说当日在竞拍前多情公子侯希白便以万两黄金替这女子赎了身。”   他说完便静静跪在一旁不敢多言   宇文化及微阖着眼,遮住眸中阴沉杀意:“去查查。” 第90章   石之轩少年时离家拜入魔门, 入门第一日师父便告诉他花间弟子动情容易,深情最难。   而许多人往往终其一生都只浅尝辄止。   因为他们害怕,害怕困于情障一身修为毁于一旦,可人一旦害怕, 武学便也走到了尽头。   这世间许多人都是如此。   谢泊亦是。   十年前帝踏峰上,他尚且不明白他何至于此,可在这江湖与朝堂中等了十年。   他才明白这世间情长难等,此生朝暮。   除她之外――不过如此。   他少来做事多谋虑, 三分真心七分假意, 自诩玩弄人心, 却不想终有一日会遇见克星。   他想看她柔弱天真的眉眼下凛冽的寒刃, 便必须以身试刀。   于是他化身裴矩入宫,想看那污泥中长出的花儿最终会怎样,却不知所有人都是她指尖流沙。   于她不过故人而已。   这世间最是无情动人, 最是深情伤人。   所有人都逃不过。   石之轩轻抚着美人面容的手缓缓下移,那纤弱的脖颈便已握在指间。   “你说我们若是归隐最后会怎样?”   他轻笑着问。   吴裙微微仰头任云鬓滑落男人衣袖,她偏着头的样子很美,那样柔弱, 像是必须依附于男人而生。   石之轩感受着指尖那细腻的触感,心中暗涌,却听那美人扬眉笑道:   “不是我厌倦了你,便是你厌倦了我。”   明明是那副柔弱的样子, 话语却任性。   石之轩微叹了口气, 似笑非笑道:“我以为你现在已经厌倦我了。”   “你这样想?”   吴裙轻笑着靠在男人肩上, 她似乎很开心,乐不可支的软倒在男人怀中。   眼尾处上挑的弧度天真潋滟。   石之轩伸手轻抚过那眼下多情泪痣,便突然被人咬住了指尖。   那美人低着头,狠狠咬了下去。   他这才注意到她是有虎牙的,尖尖的,无端撩人。   吴裙弯着眸子松了口:“这叫欲擒故纵。”   她语气软软的,带着些许轻慢,咬完便要转身离去。   却被身后男人带入了怀中:   “这些恐怕不够。”   他沉声笑道。   吴裙微微侧身看着他。   那一眼最是妩媚风流,眼尾处的泪痣勾的人心尖发痒。   石之轩眸光微暗,缓缓低下了头。   宇文阀:   宇文化及看着手中密信,目光莫测。   良久才道:“去禀告圣上,便说九公主已经找到了。”   暗处人微微顿了顿,消失在了暮色中。   朱红官袍的俊美男人目光阴沉:   “阿裙,该回来了。”   她既要亲手了结这些罪恶,那他便做她手中的刀。   但她必须是他的啊。   八千禁军悄无声息地围了小院。   穿着朱红官袍的青年静静在院外站着。   他面容俊美,可眼中却阴沉,身后将军不由打了个寒颤。   “大人,可要现在进去?”   他小心问。   宇文化及淡淡摇了摇头:“再等等。”   这天已渐渐暗了下去。   吴裙坐在铜镜前静静地描着眉,这世间女子最美的姿态便是如此。   远山纤弱,楚楚风流。   可惜总有些人要来打扰这温情。   石之轩轻叹了声:   “真怕有一天我护不住你。”   他突然道。   吴裙柔柔弯了弯眸子:“若真有那一天,那我便跟别人走了。”   她话中任性,却让男人沉声笑了笑:“真是无情啊。”   箭声破空而来,倏忽间小屋便已起了火。   石之轩挑了挑眉,抱着美人破顶而出。   院中早已立了一个人。   穿着朱红官袍的青年轻轻笑了笑:“公主,过来。”   他语气温柔,石之轩却冷笑:“她不会过去。”   吴裙静静地立在男人身后并不说话。   她那样柔弱地低着头,青缎裙摆散在地上随风袅袅,像是一朵温柔的水莲。   火光映着雪肤云鬓,却让所有人觉得,死在这里不冤。   院中两人已交起手来。   这已是当世高手之战,出手间杀机毕现。   暗袍与朱红相对,步步紧逼。   风吹落院中桃花,点点沾落在泥土中。   宇文化及后退一步,嘴角鲜血已缓缓流出。   石之轩眸光微厉,伸手捉住飞来暗箭,抱着那美人慢慢走到了门外。   可下一秒,他便顿住了。   因为一道掌风。   那掌风自怀中而来,温柔中带着凛冽的杀意。   吴裙叹了口气:“你为什么不防备我呢?”   她眸光动人,笑起来眼尾弯似月牙儿般,柔软无情。   石之轩衣袖中血迹斑斑,只觉那伤口似浇了烈酒,刺的生疼。   “阿裙。”   他知道自己已经败了,可他仍然站的很直。   目光暗沉的看着那青缎美人向宇文化及走去,许久轻笑了声:   “别让我再抓到你。”   着世上能拦住邪王的人不多,即使那人受了伤,八千禁军依旧也挡不住,只能看着他一路杀出去。   “公主?”   宇文化及微微眯了眯眼。   却见吴裙看着那人背影弯了弯眸子:“走吧。” 第91章   入隋宫的巷子很长。   宇文化及忽然想起当年也是这般, 他亲自送着她往华山去。   那天真柔弱的小公主如今已变成了天下少有的倾城绝色。,可这隋宫的巍巍宫墙却从未变过。   雨泠泠的下着,打在玉撵上恍若碎珠碰玉。那人敛着眉目轻靠着帘帐,纤长的睫羽若小扇一般在雪肤下落下一层阴影。   宇文化及静静在一侧走着。   “隋宫中的桃花还在吗?”   吴裙忽然问。   她声音早已好了, 听着轻软温柔。   穿着朱红官袍的青年指尖微顿,孤声道:“都在,新种的再过些日子便要开了。”   她及笄那年他送的满城桃花始终都在。   宇文化及眉间阴寒,此刻却终于有了几分温度。   吴裙转头望着那孤妄冷冽的男人, 他始终穿着一身红袍, 醒目的寂寞。   “你怎么知道我会回来?”   她倚着身子探出珠帘外, 伸出舌尖轻轻接了滴雨珠, 任那凉意滑落唇齿间。   这动作惹的随行侍卫连忙低下头去。   他们若看了这一眼,此生便也完了。   那样的绝色只一眼便足以毁了人一生。   宇文化及轻笑一声,隔着雨雾回头看她。   “你十一岁时在树下许愿说要一只金雀儿, 我知道。”   “每年桃花开时你都要做一件新衣裳,我知道。”   “你不喜欢这隋宫暗沉沉的天色,我也知道。”   他声音淡淡温柔的告诉她:“阿裙,我知道你会回来。”   他知道她静敛的眉眼下任性的无情, 知道她终有一日会将寒刃对准他们,所以他一直在等。   那雨丝打湿男人束冠,斜发横入眉目,更显的孤寒。   玉撵不紧不慢地走着, 青石阶上流水潺潺。   琉璃玉瓦与巍峨宫墙还是原来的样子, 这里似乎一点儿也没变。   吴裙侧着身静静地看着。   那是往太熹宫的小路, 她不知已走了有多少回。   她想到这儿微微弯了弯唇角。   眸光温柔让帘外人心中柔软。   玉撵已停了下来。   那原本就尊荣的殿中又换了一披人。   “你叫什么名字?”   青缎美人轻声问。   着宫服的女官微微伏身:“奴婢唤蒹葭。”   她并非是蒹葭,她只是唤作蒹葭罢了。   当年所有人都已被杀了干净,吴裙索然无味地叹了口气。   “我已经到了,你回去吧。”   她对宇文化及道。   她并未回过头来,只是垂眸立在一旁,云鬓散在肩头,温柔的动人。   宇文化及眸光沉了沉,却是道:“好。”   直到那朱红袖袍隔了雨幕,吴裙才往殿内走。   这太熹宫中的陈设还和原来一般,雪绒白毯,瓷雕镂花。   连袅袅燃着的沉香亦是如此。   吴裙坐在铜镜前,微微蹙了蹙眉。   “公主可是头疼?”   蒹葭轻声问。   她们连说的话也是一样的。   青缎美人摇了摇头:“你们都下去吧。”   她声音很温柔却无人敢违背。   蒹葭指尖微顿,带着众人缓缓退下。   殿内空寂寂的。   吴裙看着镜中美人如幻容颜忽然唤了声:“二哥。”   她声音轻软,柔柔地简直甜到了人心上。   可这殿中却没有人回应。   吴裙幽幽垂下眼来,纤长的睫羽遮住了眼底的神色。   这殿内昏沉阴暗,只余沉香袅袅燃着。   露着缝隙的窗外雨滴缠绵,那些旧日的桃花啊一片片被打落在湿泥中。   她静静地趴在铜镜前,云鬓散在青色的缎衣上。   她少时不语,如今也忧愁安静,可那样孱弱无助的姿态,总是叫男人看着心揪。   炀帝叹了口气,掌心血迹斑斑。   “阿裙。”   他沉声温柔道。   吴裙依旧趴在铜镜前,纤长的睫羽轻轻颤了颤:“你为何不出来?”   她声音有些委屈,软的化人。   杨广那时想,这个受了欺负的小姑娘可怜起来便是在要他的命。   她是他一手捧着的雀儿,谁都不能叫她如此。   可现在那个让她受委屈的人是他。   男人隐在暗处自嘲道:“我怕会吓到你。”   那个癫狂温柔,肆意张扬的晋王,如今生杀予夺的姿态与从前的隋帝越来越像。   他恨父亲那样对她,最终又成了与他一样的人。   杨广想起洛阳大火那日,那个深沉雍贵的帝王对他说的话来,目光微暗。   吴裙轻轻回过头来。   她转身的姿态很美,像婉转温柔的水莲,袅娜的让人心折。   她看着那暗处的屏风很久,忽然道:“你还没有好好看过我呢。”   她长开了,已成为这隋宫最美的花儿,可从前那个肆意的男人却不敢看她。   吴裙等了很久。   最终轻轻自镜前起身,走到了屏风前。   “你看见我了吗?”   她道。   炀帝掌心滴着血,却沉声温柔道:“瘦了。”   他们都说她很美,只有他告诉她:瘦了。   吴裙眼睛酸酸地,却微微撇过头去。   直到被人拥入怀中。   那人怀里有她喜欢的沉香味,清冽雍容。   “哭吧。”   温柔的指尖轻轻替她拆下散乱的云鬓,将她抱在怀中,像小孩子一般摇来摇去。   她生在隋宫锦衣玉食,几乎未受过委屈。   可一遇到那人便无端有些难过。   大抵是他对她很好,委屈时便告诉她哭出来然后带着她去报仇。   杨广轻抚着那鸦羽似的发丝,目光温柔。   天已渐渐暗了下来,雨意昏沉。   那人衣襟也湿了一片。   吴裙轻靠在男人怀中,半身才轻声道:“你不必怕吓到我,我也很坏。”   她确实很坏,那些对她很好的人啊,却都被她害死了。   杨广轻笑了声,肆意道:“你还可以更坏些。”   他弑母杀兄,是天下人人得而诸之的昏君。   可这些都不关她的事。   所有的不好都是他的,她只需要告诉他喜欢或不喜欢。   吴裙弯了弯眸子:“好。”   九公主回宫了。   这消息飞速传遍洛阳大街小巷。   早市面摊上,寇仲与徐子陵互看了一眼。   “二位少侠要什么?”   老板娘擦着桌子笑问。   隋朝民风开放,江湖与百姓之间并无界限。   寇仲笑着扔了两块碎银:“两碗阳春面就好。”   这面摊上坐着的有江湖人,也有普通人。   可这样一个再平凡不过的面摊,却因一个人而不平凡起来。   那是一个拿着刀的男人,江湖上的刀客很多,可像岳山一样的刀客却很少。   他只坐在那儿,便感觉像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   “面好了。”   老板娘将面放在桌上,笑着又回了炉灶前。   寇仲磨着牙箸微微点了点头。   他的目光很隐晦,却始终盯着前面的男人。   徐子陵吸了口面,轻轻在桌下踢了他一下。寇仲这才惊觉那个男人已回过头来。   他看向了面摊上的两个年轻人。   寇仲与徐子陵屏住呼吸,手中虽仍然拿着牙箸,紧绷的身体却随时准备暴起。   那人的气势太强了,凌厉的刀锋压的人喘不过气来。   可寇徐二人已不是初出江湖的扬州小混混了,此刻倒也面不改色。   岳山目光微眯收了气势,转身倒了两碗酒:   “光吃面不喝酒岂不无趣,小兄弟可要来一杯?”   寇仲与徐子陵对视一眼,笑道:“多谢前辈。”   他话音刚落那酒碗便自前方袭来,迅疾刀气纵横,连身旁长凳也被震的向后。   可桌上的两人却还坐的稳稳的。   寇仲接过酒来一饮而尽,豪声大笑:“好酒。”   岳山也笑了:“我与小兄弟投缘,何妨过来一叙。”   他身旁的刀很少有人认不出来。   徐子陵与寇仲入江湖多时,眼界也宽了些。   “传闻霸刀岳山已归隐,却不想今日竟能在这小面摊上遇见前辈。”   徐子陵笑道。   岳山微微摇了摇头:“我也未曾想到只是吃碗面便遇见了百年难得一见的练了长生诀的两个年轻人。”   他面上严肃,语气却带着笑意。   寇仲倒了碗酒,挑眉:“这不正说明我们与前辈缘分。”   他也不否认反而坦坦荡荡,倒让岳山高看了眼。   他接过对面年轻人递来的酒碗一饮而尽:   “想不到这江湖中如今还有人记得岳山。”   自烟波湖一战后,天下论刀便只识天刀宋缺了。   寇仲与徐子陵自然知道那一役,心中已是震撼。光只岳山气势便如此强横,那天刀宋缺又该是怎样?   习武人莫不对至高武学心存向往。   岳山看出了二人心思,淡淡道:“你们身上的长生诀已是内家心法之最,不下于我魔门天魔策与慈航静斋的慈航剑典。”   “只是若论功力恐怕还得再练十年才可与宋缺等人相比。”   天刀宋缺早在十年前便已摸到宗师门槛,如今更是深不可测。   岳山说到这儿又喝了口酒。   寇仲看了徐子陵一眼笑道:“对了,前辈怎会到洛阳来?”   岳山似笑非笑地看着二人:“你们想问什么?”   寇仲摸了摸鼻子,讪笑:“如今这洛阳满城都是九公主的消息,着实令人好奇。前辈当年亦曾经历过那场繁华,小子不过好奇那九公主到底有多美。”   他说到这儿倒让岳山停下了酒碗。   他看着两个年轻人突然道:“我并未见过九公主。”   他目光奇异,舒了口气缓缓道:“见过她的都疯了。”   “疯了?”   徐子陵皱眉。   岳山笑着点头:“他们确实疯了。”   天刀宋缺,邪王石之轩,宇文化及,先帝,以及当年的晋王。   他们都疯了,为一个女人发疯。   岳山此次前来便是为此。   洛阳暗潮涌动,魔门暗探皆被拔除,一朝惊变便要血流成河。   徐子陵与寇仲对视一眼,却听岳山笑道:“如今天下动荡,二位倒不如入我魔门,干出一番事来。”   岳山的邀请不若李秀宁,尚有拒绝的余地。   徐子陵知道若他二人拒绝,恐怕今日是离不开这小面摊了。   寇仲眯了眯眼,拍着徐子陵肩膀嬉笑道:“小子正有此意不过是缺了个引荐人,如今遇见前辈倒是美事一桩。”   岳山但笑不语。   洛阳入春时节多雨,好天气不多。   今日却是难得。   吴裙百无聊赖地趴在窗柩前,待那清光洒到面上时又背手遮住。   杨广轻笑着捉住那纤弱手指:“你若实在无聊的紧,倒不如跟我去上朝。”   “上朝好玩吗?”   吴裙眨了眨眼,软声问。   炀帝略思索了一番,嗤笑道:“一群人在下面跪着,变脸也是有趣。”   自古女子不得干政,吴裙想了想那些儒臣们见到她时的模样,自己忍不住先拍手笑了起了。   她眉眼弯弯地躺在男人龙袍上,唇角笑意甜的醉人。   杨广抱着她轻轻替她梳着发髻。   左士跪在一旁不敢抬头,这些日子他已经见过陛下的令人心惊的温柔了。   九公主的事,他从来不假与他人之手。   修长的双手在发间穿梭,吴裙微眯着眼靠在他身上,像只慵懒的猫儿。   待到那人轻轻弹了弹额头才慢慢睁开眼来。   她伸手摸了摸发上步摇,忽而笑道:“朝云髻。”   炀帝唤人拿来镜子,抱着她轻笑道:“喜不喜欢?”   他声音沉沉肆意,眼中温柔又癫狂。   这发髻是只有皇后才可以梳的。   宫内众人都不由低下头去。   镜中人云鬓微绾,雪肤花容竟让这昏暗宫室也亮了起来。   那是一种动人心魄的美,像是夜间幽昙徐徐盛开,只一眼便要了人命。   吴裙弯了弯眸子,回头在男人唇上轻轻点了点。   “喜欢。”   她声音轻软,听的人心尖酥麻。   杨广摸了摸被亲的地方,眸光压抑。   女子上朝是之前从未有过的事,便是先帝再如何宠爱九公主,也从未带她入过朝堂。   当朝臣们看见龙椅后的帘帐中坐了一道曼妙身影时不由炸开了锅。   宇文化及就站在百官之首,一袭朱红官袍比这满殿凡俗好看多了。   吴裙甩了甩脚腕儿上的铃铛,悠闲地支着手。   她不说话,可总有人说话。   李无年看了眼那珠翠绣鞋,面上青白,上前一步跪在了地上:   “陛下,朝堂岂能儿戏,女子来此,实在不妥。”   他话音刚落,身后便也有不少人跟着跪下了。   炀帝沉声笑了笑,那笑意略有几分癫狂。过了会儿才温柔道:“朕也觉得你私下与慈航静斋来往颇有不妥。”   “哦,对了,李大人新纳的姬妾好像是魔门送的。”   他支着手肆意道。   这温柔的一番话却让朝中众人变了脸色。   “扑哧”一声,吴裙已笑出了声。   那笑声实在动人的很,像是珠翠落盘,温柔天真。   可在场众人却无人敢看那帘后人面容。   不少人已经后悔跟着李无年跪了下来。   他们爬在地上后背汗湿衣襟。   谁也不知道那位昏庸疯癫的帝王究竟握了多少人把柄。   这殿内实在太安静了。   沉香缓缓燃着,灰烬落地的声音都叫人一惊一乍。   直到那温柔的公主叹了口气:“你看着我干什么?”   她在问谁?   风吹帘动,露出一张秋水为神玉为骨的芙蓉雪面来,美的令人忍不住屏住呼吸。   柴绍已看呆了。   他从前只觉李秀宁容色过人,如今见了那九公主方知人间绝色。   他已经低不下头去了。   殿内沙漏静静地流着,死寂的可怕。   隋帝自龙椅上起身。   脚步声像是踏在人心上,一步一步。   他蹲在柴绍面前轻笑了声问:“好看么?”   没有人能回答。   因为那原本跪着的青年人头已滚落在殿内。   血溅在炀帝温文尔雅的面上,肆意疯癫。   他得手中拿着一把刀,他曾用那把刀亲手杀了自己的父亲。   殿内众人都已屏住了呼吸,前面的李无年早已晕了过去。   窗外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雨。   宇文化及始终低着头,无人看清那眸中神色。 第92章   自炀帝在殿前杀了柴绍后, 洛阳局势便更诡谲了。休朝几日无人不战战兢兢,生怕那帝王将刀刃对准他们。   那位以女子之身祸乱朝堂的九公主更是成为天下禁忌。   徐子陵与寇仲对视一眼,心中微沉。   前日二人假意顺从岳山,亦是从中得到了不少消息。   炀帝昏庸暴虐, 不问朝政,在文帝时受尽打压的慈航静斋与魔门趁此机会早已渗透了朝堂。   如今朝中半数人都与江湖有勾结。   岳山此次前来便是为了一份名单――一份记录了与魔门暗中来往的大臣的名单。   炀帝前日杀了柴绍,不少人已想到了是在杀鸡儆猴。   李阀最近的动作,实在太大了些。   寇仲微微眯了眯眼:“岳山这老匹夫, 真把我们往火坑里推。”   他说着又仰头喝了碗酒。   “小心隔墙有耳。”   徐子陵余光扫了四周一眼, 淡淡道。   寇仲闻言嗤笑:“这老匹夫只关心我们能不能拿到名单, 至于我们说了什么, 他倒是没那闲心。”   岳山临走前给二人身体里注了道魔气,长生诀乃正宗道家功法与魔门相生相克。魔气多存一日,对经脉伤害就越大。   徐子陵轻叹了口气:“如今怎么办?”   两人正说着便见前面忽然闹了起来, 一堆人围着场面倒是很大。   “老伯。”   寇仲招了招手,卖酒的老头放下手中活计连忙过来。   “两位少侠有何吩咐?”   徐子陵从袖口掏出几粒碎银递给老人,温和道:“老伯客气了,吩咐倒是没有, 只是想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事?”   官兵压着百余人挤作一团,好不热闹。   老头咳嗽着摇了摇头:“还不是那花匠不小心将花盆给碎了。”   “那官兵又是怎么回事?”   寇仲问。   老头向后看了眼,小心道:“这些桃花是圣上命人从各地搜罗而来,珍贵无比, 只一株便是价值连城。”   这话倒是惹得寇仲好奇不已:“再珍贵也不过是桃花而已, 难道还能比人命值钱?”   老头笑了笑:“少侠有所不知, 这些桃花皆是圣上为九公主所寻,有些自东海仙岛而来,有些却是那黄沙吃人的西域多年才培育的一株,自是珍奇难言。”   前面围着的人群已经散开了。   徐子陵喝茶的手微顿,突然问:“老伯,这些花匠都是从哪里来的?”   既然桃花是要献给九公主的,栽花花匠自然是要进宫的,这不正是一个机会?   老头仔细想了想道:“好像都是洛阳本地的花匠,拉走时给了家里一大笔银子。”   他说到这儿有些歉意:“老了记性不好了只记得这些,二位若是好奇,不妨再问问别人。”   寇仲点头笑了笑:“多谢老伯了。”   花匠与官兵都已走了,这洛阳长街上又安静了下来。   寇仲与徐子陵对视一眼,心中已有了主意。   隋宫:   惊鹊台自十年前末秋一役便被一把火烧了干净,如今那玉石台前荒草郁郁,看着好不凄凉。   吴裙趴在玉撵上路过时忽然道:“停。”   她声音轻轻地却无人敢忽视,连忙将玉撵停了下来。   九公主支着手看了会儿,忽然坐起身来。   惊鹊台旧址本就偏僻,多年来圣上刻意忽视,如今草已丈高了。   吴裙微微摆了摆手,示意她们不要跟上来,便一个人提着裙子入了荒园。   前几日下了雨,如今天还阴着,那荒园里湿土泥泞。   吴裙绣鞋被污泥粘着便索性脱了鞋子,光着脚往前走,园中土地湿软踩着倒也舒服。   草丛中遗了不少焦木,还有惊鹊台上的旧物,零散地堆在一旁。   这是圣上最厌恶的地方,自然无人敢拾取遗珠。   吴裙一路倒是见了不少熟悉的东西。   再往前荒草穷尽,便只剩了焦土。   青缎美人也停了下来。   她微微蹲下身去,拨开草丛找了一番,终于在前面找到了早已被摔坏的琉璃珠算。   她十六岁那年曾坐在高台上把玩珠算,无趣时便扔了下来。未曾想到在这里还能找到。   吴裙眉目柔和了些许,眸光温柔地看向手中残物。   “你何必又回来找它。”   耳边忽听得一道淡淡地声音,吴裙轻轻抬眼,便见那穿着朱红官袍的男人目光复杂的看着她。   宇文化及看着她眉目孱弱风流,却与当年柔弱天真姿态一模一样,心中微微软了软。   吴裙轻轻笑了笑:“我知道我若是想要这琉璃珠算,面前马上便会有一百个一样的,甚至更好。”   她顿了顿又叹了口气:“可我只想要原来的。”   那声音又轻又软,却无端带了几分惆怅。   宇文化及眸光微暗,忽然伸出手来:“给我。”   “你能修好它?”   云鬓花靥的美人轻轻抬起头来,笑看着他。   男人指尖痒痒的,不由想要摸摸那月牙儿似的眼睛,可最终却只是道:“我可以试试。”   吴裙将珠算递给他便在一旁看着。   珠算摔下去时只少了几颗琉璃珠子,宇文化及指尖微动,便将断了的两块溶在了一起。   分明只是个玩物,可他却比公事还要认真。   伸手从官袍腰带上取了两颗宝石镶嵌了上去,倒比原来还要好看。   吴裙欣喜地接过来拿在指尖把玩。   “真漂亮。”   她柔声道。   那穿着青色缎子的美人分明已是天姿国色,可笑起来却仍旧像个孩子似的,天真欢喜。   宇文化及目光柔和:“你喜欢便好。”   吴裙面上染了丝薄红,回眸看着他。   她并未问他为何知道她会来这儿,从幼时到如今,这世上最知她心意的人一直是他。   夕阳已至,照的惊鹊荒台衰草凄凄。   那些往日的繁华都付与了一场烧尽洛阳的大火。   吴裙看着那人笼在斜阳下孤寞温柔的眉眼,忽然道:“我要走了。”   她声音轻轻地,顿了顿又道:“听说花园里新移种了些桃花,我要去看看。”   穿着朱红官袍的青年微微笑了笑:“去吧。”   他垂下的眸中暗色沉沉,慢慢转过身去,一步一步踏着荒草离开。   吴裙看着那人背影轻轻敛下眉眼来。   女官们等了很久,九公主终于回来了。   她回来时手中还拿着一个颇为精致的小珠算,可所有人都当没看见一般谨慎的低着头。   玉撵已经开始走了。   吴裙趴在榻上看着夕阳落在台前残照些许,不由微微叹了口气。   新桃花移种在前面花园中,吴裙今日出来便也是想看看,可到这会儿却已没了兴致。   “公主?”   蒹葭低声问。   九公主把玩着小珠算的手顿了顿,淡淡道:“去二哥那儿。”   蒹葭应了声,玉撵便又转了个弯。   琉璃玉瓦上染了淡淡晕黄,看着煞是好看。   从太熹宫往勤政殿的路还如当年一样。   吴裙趴在珠算上微微闭着眼,待到时雪肤之上已印了几道淡淡的粉印儿,更显得天真柔软。   玉撵停在殿外,所有人都不敢出声,待到那尊贵无比的九公主醒了才替她解下披风。   左士拿着拂尘立在殿外,这天子起居之处,只有九公主一人是不用通传的。   “二哥呢?”   吴裙走在台阶上忽然问。   她到了炀帝必会亲自出来的。   左士低头小心道:“李无年吊死在了狱中,陛下去看了看。”   一个死人并不足以让炀帝震怒,只因那老匹夫死前曾咒骂九公主。   他不光是骂了九公主,他还骂了先帝与陛下,诅咒大隋不出百日必亡。   可他死却是因为九公主。   “将这老匹夫挂于城门前曝晒三日,悬尸示众。”   炀帝冷笑着遮住眼底的暴虐。   李无年向来胆小,如今敢放肆辱骂皇室又悬梁自尽多半是有人唆使,杨广知道他们在激怒他。   癫狂的帝王狠狠闭着眼,忽然笑道:“朕记得李无年是李渊堂兄。”   他声音淡淡的,却让人不寒而栗。   狱卒颤声道:“陛下。”   杨广轻轻笑了笑:“那就诛九族。”   他们既然想要一个造反的理由,那他就给他。   血腥死狱中,狱卒不由打了个寒颤。   天已渐渐暗了下来。   因着九公主喜桃花,这隋宫中如今便也一片轻粉。   连勤政殿上炀帝也命人在瓦下种上几棵。   吴裙趴在桌上半阖着眸子看着案前烛火,纤长的睫羽映了火光摇曳更显得温婉动人。   “公主?”   左士在殿外轻声道。   “何事?”   那声音很温柔,像是这隋宫的斜阳日暮,带着些矜贵惆怅。   寇仲与徐子陵微微低着头,却觉得这声音莫名熟悉。可进勤政殿的机会便在眼前,由不得二人多想。   岳山不知使了什么法子引开炀帝,即便如此,他们也只有一刻钟。   听得里面人回复,左士小心道:“花匠来了。”   吴裙长睫轻轻颤了颤,依旧在桌上趴着:“让他们进来吧。”   那人只回了一句便不说了。   左士回头看着身后二人道:“该说的咱家都说了,千万记住一点:不要抬头直视九公主。”   “否则小心你们项上人头。”   他语气郑重,寇仲与徐子陵互看了眼,低头应是。   天已暗了下去,勤政殿内却只余一盏烛火隔着屏风摇曳着。   吴裙指尖轻点着火苗,忽然问:   “你们叫什么名字?” 第93章   大殿上静静地, 帘帐外的香屑缓缓被风吹散。   寇仲与徐子陵互看了眼,低声道:“奴才唤作范大,家兄唤作范二。”   他话音刚落藏于袖间的手指微微弯了弯,却被另一双手捉住了。   徐子陵摇了摇头。   那声音无端有几分熟悉, 清俊青年低着头,心中几番思量。   正这时,一阵脚步声传来。   “陛下,九公主来了。”   左士跟在身后轻声提醒道。   炀帝摆了摆手:“退下吧。”   他刚从死狱出来, 一身煞气, 可到了这勤政殿便瞬时温柔了下来。   大门被缓缓推开, 寇仲与徐子陵心中陡然一惊, 连忙跪在了地上。   杨广微微眯了眯眼,阴骜地目光扫过殿前低着头跪拜的青年:   “你们是何人?”   左士刚欲退下,听闻此话便立马跪在了地上:“陛下, 白日里您吩咐要在殿前移种些桃花,这两个奴才是花园那边的花匠。”   他说完便低着头,豆大儿的汗珠顺着额前缓缓滑落。   那花匠二人亦是诚惶诚恐的样子。   炀帝冷笑了声。   脚步声越来越近,寇仲与徐子陵余光互看了眼, 握在袖中的手紧了紧,已作出若是被揭穿便杀出隋宫的准备。   左士后背已经湿了,风动门扇吱吱作响。   寇徐二人掌心汗湿,慢慢屏住呼吸。   正这时忽然听到一道软软柔柔的声音, 吴裙略有些困顿地眨了眨眼:“二哥回来了么?”   许是刚睡醒, 那声音还带着几分娇憨, 听得人心尖□□。   杨广身上煞气渐渐散了下去:“吵到阿裙了?”   他声音温柔,徐子陵和寇仲尚未来得及松口气便听见了那个熟悉的名字。   “等了二哥好久。”   吴裙轻轻笑了笑从屏风后漫步而出,她语气亲昵,即便是撒娇抱怨也让人听的心头温软。   青缎袅袅地散在台阶上,像一朵温柔的水莲。   徐子陵余光扫到一抹青色时心神大震。   阿裙,九公主原来是她。   寇仲袖中手握得紧紧地,低着头看不清眼中的神色。   杨广轻轻揉了揉那绸缎似的乌发,顺着她轻哄道:“是二哥不好。”   这姿态实在不像外间传言暴虐嗜杀的帝王,可吴裙却已习惯了,像从前一般歪头轻轻蹭了蹭那手掌,弯着月牙儿似的眸子笑道:“二哥回来就好。”   她话音刚落又叹了口气,对着地上跪着的二人道:“你们下去吧。”   寇仲与徐子陵对视一眼,便见左士连忙叩头,转身朝二人道:“还不快走。”   这炀帝明明在殿中,左士却听了九公主的,二人心中惊骇,却也识时务慢慢退了下去。   出了殿外,那大太监微微吐了口气:   “也算你二人运气好遇见了九公主,要不然陛下心情不好,今日小命都得丢在这儿。”   寇仲与徐子陵连忙称是。   待离了这天子起居之处才松了袖中手。   “子陵。”   寇仲突然道。   徐子陵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微微摇了摇头:   “无论如何,她今日救了我们。”   谁能想到那在洛阳郊外小院里遇见的绝色美人便是这大隋最尊贵的九公主呢。   今日一切倒似幻梦一般。   寇仲点了点头:“我想再多留一天。”   “你还想去偷那花名册?”   徐子陵皱眉。   炀帝已经对他二人有印象,若是再来恐怕连命也没了。   岳山的魔气只是破坏体内经脉不能练武,此刻看来却比在炀帝眼皮子底下偷东西安全。   寇仲嗤笑:“谁在意那老家伙,我只是想去问问阿裙愿不愿意跟我们走。”   他总怕她是被胁迫留在这儿,毕竟这后宫里的胺赃事谁能说得准呢。   徐子陵目光柔和了些,伸手拍了拍寇仲肩膀:“我陪你。”   两人性子一静一动,少有的在这件事情上一致了。   想到那穿着青缎温柔孱弱的美人,徐子陵叹了口气:   ‘或许那人早已认出了他们。’   夜色沉沉,清凉月光斜照在这宫墙玉瓦琉璃之上,无端有些寂寞。   勤政殿内:   吴裙拉着那温柔帝王来到案几前。   “二哥闭上眼睛。”   她轻声道。   杨广挑了挑眉,笑道:“阿裙又要玩什么?”   他语气随意,也乐意配合她,在那美人伸手时微微闭上了眼。   吴裙趴在男人背上,轻轻笑了笑:“再猜。”   她语气肆意,像个任性的小霸王,丝毫不复在别人面前温柔孱弱的模样。   炀帝眯了眯眼:“抓阄游戏?”   他记得她幼时最喜欢玩这个,太熹宫中的女官们无一不被那小公主作弄过。   吴裙微微蹙眉:“不对。”   她似有些生气了,话音刚落便一口咬在男人肩上,小虎牙在龙袍上磨了磨,才赌气道:   “二哥难道忘了今日是自己生辰?”   她声音娇软,生起气来也是软软糯糯的温柔。   杨广心中微暖。   自他持刀闯进东宫,四月初四便成了宫中禁忌。   四月初四是他生辰,也是太子的忌日,先帝在时无人不避讳,便连放顶红灯也是不敢。   后来他登基为帝,阿裙不见了,这十年便是怎样过都一样。   他想到这儿微微笑了笑,竟有些凄寒。   大殿内静静地,似连沉香也有了声音。   吴裙低头轻轻蹭了蹭男人肩膀:   “我记得二哥从前想要把弓箭,阿裙便也做了件。”   她说着终于放开了手,从男人背上落了下来。   杨广看见了案几上用木头雕成的弓箭,有些丑,静静地放在一旁。   是她雕的。   她雕东西时喜欢用左手,雕完还会在上面刻两个小坑。   “二哥不喜欢?”   吴裙静静低下头。   却被一只修长的手轻轻揉了揉发髻:“阿裙还记得。”   杨广声音沉沉的,有些感慨。   他少时喜文墨,独孤皇后说他会成为一代贤王。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   他喜欢上了刀剑无眼的感觉。   刀剑无眼,可以杀想杀的人,他就可以保护她了。   那时太熹宫守卫尚不森严,太子经常带着几个人藏在假山后偷窥阿裙。   他想啊,要是有把弓箭便好了。   那些让她害怕,让她不喜欢的人都该死。   包括他。   杨广闭上眼,唇角笑意疯癫。   洛阳暗潮涌动,只一夜局势便天翻地覆。   九公主并非皇室血脉。   这个消息乍一出现,便再无平息,连坊间酒肆里也在谈论。   爆出这个消息的是当年伺候过独孤皇后的老嬷嬷,九公主身份尊贵,幼时便寄养在正宫皇后名下,当年亦有人猜测是否是文帝私生女,可最后都不得而终,直到今日才有人揭开这层面纱来:九公主是当年文帝随军途中捡来的。   他对那孩子很好,以至于所以人都认为她是文帝亲生骨肉。   当年开国登基时,官员亦是误会,便将那女孩排在文帝子嗣的第九位,视为九公主。   知道这件事情的人很多,宫中老一辈宫女都知道,却无人敢说。   因为帝王对谁好,谁才是真的贵人。   她们生在宫廷中,若想活命便只能闭嘴。   只是不知那伺候过先皇后的老嬷嬷为何要在这个时候爆出这件事。   侯希白微微眯了眯眼。   便听旁桌大汉“嘘”了声:“我猜啊,是因为陛下如今对李阀下手,那独孤阀约莫也要趁机反了。”   他所言不错,慈航静斋与魔门亦都是这样认为的。   近几日江湖人士频繁出入洛阳便是最好的证明。   穿着黑衣的年轻公子微微低下头,被刀痕划过的眼角莫名有些暗沉。   她从一开始就在骗他。   阿裙,九公主。   想到那日雨夜在小屋中看到的场景来,侯希白眼中暗色一闪而逝。   隋宫中:   吴裙幽幽趴在窗柩前。   那些桃花如今开的正艳,粉瓣儿落在泥土中煞是好看。   这时节多雨,原本还晴朗的天此刻已阴沉了下来。   雷霆声鸣春夜震震,闪电陡然划过那青衣锦缎的美人眉眼。   勾魂摄魄。   “要变天了。”   她轻声道。   蒹葭低头不敢多语,只觉如今这隋宫便像是死狱,多说一句就要死。   昨日里嘴碎的女官们皆被炀帝沉井了,连尸骨也无人敢收。   勤政殿上,烛火映着奏折上沉郁的血迹:   李阀、独孤阀皆反。   岭南宋阀反。   宇文阀――反。   “陛下,既然李阀与独孤阀那些人是打着清君侧的名义造反,不如……”   杨山话未说完,便听一声轻笑:“不如什么?”   “朕这里也有一个法子,中山王不妨说说,看与朕想法是否一致。”   炀帝支着手淡淡笑道。   杨山心中微顿,小心道:“不如将九公主交出去,至少可换得喘息之机。”   他自知炀帝对于九公主的珍重,语气不由有些忐忑。   杨广微微叹了口气:“这法子不错,不过我却还有一个更好的。”   他说着说着便笑了起来:“来人。”   “陛下。”   殿外将军上前一步。   炀帝淡淡道:“将中山王拉出去喂狗吧。”   他语气随意,连沙场征战多年的将军也打了个寒颤。   杨山挣脱侍卫,狠声道:“我是为大隋好,杨广,莫要让先帝打下的江山败在你手里!”   杨广执着酒杯的手顿了顿,隐在烛火中的面容深沉莫测,许久才轻笑道:   “与我何干。”   他是个疯子啊。   杨山心中绝望,死死拉住帷帐,却依旧被拖了出去。 第94章   天上不知何时下起了雨。   淅淅沥沥地顺着卷帘滴下。   吴裙闭眼在窗柩上趴着, 那些水露落在小扇上无端动人。   蒹葭等人都已被赶出了殿外,此刻这太熹宫内静静地,便连庭院中的桃花亦是带了几分瑟意。   三日前四阀皆反,魔门与静斋亦参与其中, 所有人都知道――大隋保不住了。   还有一日这宋阀的铁骑便要破城了,久居内殿的老人们不由想起十年前洛阳那场大火来,不知一日后这煌煌隋宫究竟又会如何。   吴裙始终静静趴着,她像是睡着了般, 微侧的面容上轻轻沾了瓣桃花, 雪肤花靥, 蛾眉轻舒间徐徐摄人。   徐子陵藏着屋檐上眼神微怔。   直到寇仲轻轻用胳膊捅了一下才回过神来。   “来不及了。”   寇仲做了个口型, 徐子陵微微点了点头。   宋阀还有一日便要破城,可魔门却是今晚便要入这隋宫了。   二人想到那青缎美人儿万一落入魔门手中,终是放不下心来。   两人正想着如何开口, 那屋檐上的水露便掉了下来,落在窗柩上。   吴裙长睫轻轻颤了颤,慢慢睁开眼来。   她眼中像是有星子,这阴沉雨天竟刹时亮了起来。   寇仲轻轻咳嗽了声, 便见她微微抬头。   “你们还未出宫么?”   青缎美人柔声问。   那目光真是很温柔,寇仲面上红了红:   “阿裙不也没出宫。”   他回道。   吴裙轻轻笑了笑,摇头道:“你们快走吧,再晚些怕是走不了了。”   那美人轻柔目光低垂, 像是初见时一般, 虽是笑着却有些许惆怅。   徐子陵心中一动, 咬了咬牙:“我们是来接你的,阿裙,跟我们一起出宫吧。”   “出宫后随便找个地方隐居就好。”   寇仲附和道:   “只要我们低调些,那些官兵总是找不到我们的。”   两人言语俱是真诚,吴裙微微弯了弯唇角:   “谢谢你们了。”   她这样说着,却是仍未曾答应与他们一起。   那趴在窗边的姑娘静静地看着院中落雨打湿桃花,姿态从容。   寇仲与徐子陵互看了眼,还欲劝说,便见那美人微微回过眼来。   她温柔的看着他们,可眸中神色却是坚决。   “再不走天就要黑了。”   她轻轻道。   徐子陵微微摇了摇头,便听寇仲突然笑道:   “我不走了。”   他这时似张扬了起来,像扬州街头肆意的小混混,倚着手背靠在屋檐上:   “今夜四阀混战,难得一见,若是走了岂不可惜。”   他挑了挑眉,翘着腿直直躺着。   徐子陵也笑道:“我也不走了。”   他目光温和地看着那窗柩前趴着的美人。   这世上能在江湖中磨练了许久却仍旧少年意气的人实在不多。   吴裙微微叹了口气,心中却已有些喜欢这两个少年。   那雨下的更大了。   芭蕉叶点点清愁,像是这隋宫即将昏暗的天。   吴裙拢了拢身上披风,那原本桃色潋滟的唇瓣儿有些发白。   可她的姿态依旧很美。   脚步声渐渐传来,寇仲斜倚在屋檐上的身子慢慢崩了起来。   徐子陵也屏住了呼吸。   却见来人步履匆匆,手中拿着一道圣旨。   “公主。”   低着头的侍卫微微行礼。   “二哥呢?”   吴裙轻声问。   年轻侍卫低声道:“陛下已在船上,特命奴才来接公主上船。”   他声音低沉,在雨雾中格外清晰。   世人只知运河蜿蜒,下可抵达杭州,却不知还有一条路是通往南海的。   那暴虐嗜杀的帝王啊,早已替她留好了退路。   这雨静静地下着,穿着青缎的美人微微摇了摇头:“你在骗我。”   她声音轻轻地,有些遗憾:   “二哥永远不会先我一步上船。”   屋檐上的水珠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那始终低着头的侍卫眸中厉色一闪而逝,却是已经出手了。   凌厉的掌风被一块石子打偏。   寇仲与徐子陵迅速向那人袭去。   来人武功并不低,二人偷袭也只占了出其不意,渐渐便要落了下风。   “你说他们谁会赢?”   耳边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温润柔和。   吴裙微微回过头去,便见一个眼角下有道疤痕的男人立于身后。   他的目光很温柔,却隐隐带着煞气。   “侯希白。”   不知是谁轻轻叹道。   雨越来越大,血迹顺着青石台阶缓缓流下。   那卷帘窗柩下已空无一人了。   吴裙静静地趴在侯希白背上,绸缎似的乌发扫过男人颈间,带着些温柔的痒意。   侯希白想起初见她时醉春楼上那个孱弱宛如青莲的女子。   她很美,可他并非没有见过美人,却仍是出了十万两黄金替她赎身。   那时心底有声音告诉他,不救她会后悔。   隋宫打杀声已起,两人安静地自密道离开。   过了很久,吴裙突然问:   “你恨我么?”   黑衣公子脚步顿了顿,哑声道:“恨。”   他只说这一个字,却让背上美人轻轻笑了笑:   “那你救我干什么。”   她语气亲昵,冰凉柔软的面容静静贴在男人背上。   侯希白淡淡道:“救你自然是为了折磨你,等你爱上我,我便杀了你。”   他语气很冷,与从前温柔的样子截然不同。   吴裙微微弯了弯唇角:“你跟你师父真像。”   “一样的口是心非。”   侯希白握着的掌心紧了紧,终于问出了那藏在心底很久的话:“你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   她知道她骗他,知道她是当朝九公主,知道裴矩曾是她的太傅,知道她有不为人知的十年。   如今他只想亲耳听她说,她与石之轩到底是什么关系?   这密道里静静地,黑漆漆地看不清那人面上表情。   吴裙轻轻敛下眉眼,良久笑道:“故人而已。”   她语气轻描淡写,侯希白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寒心。   两人已不再说话了。   出了密道便是渡口。   他方才的话并非全是假的,炀帝确实替她留了后路,也确实派了暗卫护送她上船去南海。不过那些人都已被他在半路截杀了。   侯希白微微冷笑。   杨广并未在船上。   当年修建运河的人是裴矩,他对这里水路走向极为熟悉,所以他必须拖住他――直到船只启航。   温雅疏狂的帝王想起早前占星所言,眸中竟有些癫狂。   “今夜是难得一见的雾天,船甫一入水便会难寻踪迹,旁人纵使有滔天手段,也决计找不到。”   司天官看了座上一眼小心道。   帝王支着手微阖着眼,许久才道:   “派人护送九公主上船。”   “陛下,您……”   左士跪在一旁有些犹豫。   却见炀帝摆了摆手:“朕来拖住裴矩,行船一事决不能有任何差池。”   左士应了声,缓缓退出了殿外。   洛阳从未有这么大的雨,似已要吞没这繁华宫墙。   余下精兵在城门前负隅抵抗,这偌大隋宫中已然空寂。   杨广沉沉笑了笑:“阿裙,你自由了。”   他笑得肆意,缓缓从座前拔出刀来。   石之轩已经到了殿门外。   天气昏沉,雷霆隐约映出两人面容。   密道尽头缓缓透出些光晕,侯希白微不可察的松了口气。   可下一秒他便顿住了。   吴裙叹了口气,缓缓拔出匕首来。   她并未伤及要害,只是让他不能动而已。   侯希白捂住伤口眉头紧皱,便听那人轻声道:   “对不起了。”   她目光很温柔,像是小院中那个孱弱安静的女子。   侯希白只觉心中艰涩,竟比身上还疼些。   “别走。”   他低声道,声音竟有些祈求。   四阀混战,回去便是死路。   密道尽头忽明忽暗,那青缎美人轻轻摇头:“密道外想必有接应你的人,这伤一会儿便好了。”   她看着微微他顿了顿:   “后会无期。”   吴裙说完轻轻笑了笑,扶着墙壁慢慢返回了黑暗中。   勤政殿中:   两人已动手了。   石之轩身兼花间派与补天阁心法后又融合净念禅院佛理,集天下大成于一身,自是精妙无比。   可杨广亦不逊色。   他征战沙场多年,一招一势都是直击要害。   这天外雷雨阵阵,殿内亦是杀气四溢。   台前烛火被刀气打落,跌落在帷帐上缓缓燃烧。   杨广嗤笑一声,手中刀越快了。   两人势均力敌一时间竟分不出上下来。   直到殿外传来船只起火的消息。   左士跪在地上咬牙道:“陛下,运河起火了!”   炀帝猛然收了手。   石之轩亦察觉到了不对:“阿裙人呢?”   他狠声问。   掌心却不自觉攥紧了些。   炀帝并未回答,面目冷寒的男人看向地上的小太监。   那目光隐隐有些疯狂,左士小心看了炀帝一眼,颤声道:   “那船是往南海而去的,公主,公主此刻便在船上。”   这话像惊雷一样炸在大殿上。   “阿裙。”   杨广吐了口血,眼睛血红,竟像是疯了。   石之轩已向运河赶去了。   他只希望自己再快一些,那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男人面上难得惊惧。   雨依旧缓缓下着,顺着庭阶前滴滴流落。   这隋宫中一片死寂。   炀帝十一年立夏,四阀共反,逼位洛阳。   时夜值雷霆闪电,洛阳河岸船只因火而燃,运河红霞漫天,竟与那隋宫血色相映。   夜里杀声漫天,尸骨如山堆积。   一日后独孤阀阀主于勤政殿前被击杀,天下三分,宋阀,李阀,宇文阀各占其一。   炀帝不知所踪。   慈航静斋内,师妃暄看着已经碎了的和氏璧微微叹了口气。   这天下似终于太平了下来。   三年后:   扬州街头,寇仲与徐子陵坐在酒肆里晒着太阳。   却见几个小孩拿着绳子嬉笑着往渡口跑去:“快走,往南海的船便要开了。”   走在前面的催促道。   身后稍胖一点的喘气:“等等我。”   因当年夺位之事,已经为帝的宋缺与宇文化及落了病根,每年都要遣船只往东海寻仙药,百姓们也都习惯了。   酒肆的老板娘看着撞歪的长凳,微微有些歉意:“小孩子有些毛燥,二位不要介意。”   徐子陵摇了摇头:“出海新奇,难免兴奋。”   那小孩已走远了,寇仲猛地喝了口酒,他连灌三碗,忽然问:   “你喝不喝?”   徐子陵没有说话,只是拿起酒坛又倒了碗。   庭院里:   宋缺咳嗽了声,执笔作画的手却未曾停下。   “陛下。”   暗卫低声道。   宋缺微微摆手,直到最后一笔落下才问:“船走了吗?”   “今日已走了。”   他小心道。   宋缺握着笔的手紧了紧,又陡然松开。   “下去吧。”   过了很久才那面色沉郁的帝王淡淡道。   这房间里已空无一人了。   宋缺忽然轻笑了声:“我不信你死了。”   他笑着笑着衣上便沾了血迹,眼中一片孤寒。 第95章   “阿娘, 商队来了。”   带着头巾的少年放下手中布匹叫道。   这小镇靠近沙漠却是边关最后一片繁荣的地方,每隔几日便有商队来贩货。   年老色衰的老板娘擦了擦手,刚一转过身便见一把弯刀架在了脖子上。   “官、官爷。”   她声音谄媚,穿着锦衣的厂卫冷哼一声:   “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老板娘顺着他手中的画看过去, 却是一个带着斗笠面容英俊的青年,这小镇上虽说有商队来往却人口稀少,若是有陌生人必是逃不过大家眼睛。   老板娘看了眼,连忙收回眼神来, 小声嘀咕道:“好像之前在镇上客栈里住了一晚。”   年轻厂卫微微眯了眯眼, 正待细问却见马蹄扬尘而来, 连忙收了刀跪在地上。   老板娘一把拉过孩子也跟着行礼。   “可有眉目?”   马蹄微停, 走在最前面头戴沉纱暗金乌帽的男人淡淡问。   那声音略有些喑哑,听起来却像是暗纹流沙肆意,引得街边蒙着纱巾的姑娘脸红了红。   老板娘愣了愣, 待身旁一起跪着的年轻厂卫横眉看过来才慢吞吞道:   “那画上人昨日在镇上客栈露宿了一晚,今日在不在便不知道了。”   她话音刚落那马蹄便已绝尘而去。   年轻厂卫翻身上马,离开之前往布摊上扔了锭银子。   这镇上只有一家客栈,如今却在办丧事。   走在最前面的人勒住缰绳, 下去敲了敲门。   天已渐渐暗了下去,这时候入沙漠无异于自寻死路,光是沙暴便足以让人褪层皮。因此无论画上人现在还在不在这儿,他们都决定住宿一晚。   沙漠满月难见, 旷远月色映着门前白灯笼莫名有几分渗人。   那年轻厂卫敲了许久也不见人来, 额上冷汗渐渐滑下。   “督主。”   马进良翻身下马, 拱了拱手便要拔出刀来,却听那慵懒的微眯着眼的人淡淡道:   “再等等。”   等什么?   马进良心中犹疑,那年轻厂卫一直敲着门,在第九十九下时,暗红的木门终于开了。   老旧门板咯吱咯吱响着,连门口白灯笼也摇了起来。   众人握着刀的手紧了紧,便听一道怯懦的声音问:“你们要住宿?”   那声音软软的,像是羞草,微微触碰便要缩回去。   马进良眯眼道:“昨日客栈里可有来过一个戴着斗笠的年轻男人。”   他声音凶冷,门内始终低着头的人微微侧了侧身:“有过。”   她顿了顿道:   “不过今早便已入了沙漠。”   那姑娘带着黑色的兜帽,说话时握在门上的指节轻颤发白,显得有些惊惶。   这样柔弱的女子出现在沙漠本就惹人怀疑。   马进良小心看了马上男人一眼。   边关风大,那白灯笼摇曳着慢慢熄灭,只一瞬间,映出男人在雾霭中的容貌来。   吴裙看清了那人黑色鹤麾下暗青色的飞鱼服,金丝镶边,窄袖口处覆雨翻云。   那握着缰绳的手指修长柔冷的像一把刀。   只一眼便让人不由低下头去。   “督主?”   马进良低声问。   空旷的夜里静静地,年轻男人缓缓将目光移向门边瑟缩的姑娘。   那兜帽很大,几乎遮住了她大半面容,可露在外面的肌肤却很白,雪一样的细腻苍白。   暗青鎏金微动,穿着飞鱼服的男人低咳一声,慢慢摘下面上的纱罩来。   “在这儿住一晚吧。”   他淡淡道。   马进良应了声,连忙推开了门。   那样一个外表凶冷,独眼残暴的人献媚起来却是毫无违和。   正堂内烛火亮着,映出一口棺材来。   还有尚燃着的香。   戴着黑色兜帽的姑娘身子轻轻颤了颤:“家中有丧,诸位官爷若不嫌弃便进来吧。”   她说话时也不敢抬起头来,瑟瑟的声音挠的人心尖痒痒的。   不少人眼中已露出心猿意马的神色来。   被称作督主的男人脚步微微顿了顿:   “你叫什么名字?”   他低声问。   那声音比这大漠的流沙还要喑哑,微凉的呼吸喷洒在耳边。   带着兜帽的姑娘耳尖红了红,映着雪白的细颈,动人的很。   “我叫阿裙。”   她轻声道。   那眉眼孤昳的男人轻笑了声:“名字不错。”   吴裙始终低着头,只能看见暗青窄袖下修长柔冷的手指。   苍白孤傲。   暗红的木门缓缓闭上,将沙尘隔绝在外。   那被称作督主的男人一人住在楼上。   吴裙将楼下房间安排好后便要退下。   却忽然被人抓住了手腕。   “官爷。”   那害羞的姑娘微微蹙了蹙眉,声音有些惊慌。   细弱像小兽一般的嗓音让年轻的厂卫露出淫/邪的目光。   笼于袖中雪白的手抓着烛台,在通道里摇曳。   男人像是着了魔般,压低声音道:“你跟我一晚,我给你五十两银子。”   他说着握着那雪腕的手却更紧了,几乎要将那姑娘揉/碎。   吴裙微微撇过面去,躲过男人凑过来的呼吸。   她惊惧的样子真的很美,兜帽外雪白的下颌柔柔泛了些粉色,比京城青/楼里那些红牌们要好看许多。   他已经快看到她的样子了,可却突然顿住了。   一把刀自锦服中横穿而过,悄无声息。   马进良抽出刀来,淡淡看了一眼那躲在一旁整理衣服的女子:   “去给楼上泡壶茶。”   他擦了擦刀上血道。   吴裙点了点头,连忙向楼上去,走到楼梯口时突然回过身来,微微有些犹豫。   “多谢官爷。”   她轻轻伏了伏身,低声道。   那独眼冷面的男人脚步顿了顿,去了马厩。   所有人都在楼下住着,这楼上烛火只亮了一间。   吴裙端着茶壶慢慢走到门口,隔着门扇轻轻敲了三下。   雨化田站在窗边微微眯了眯眼。   这里是小镇上最靠近沙漠的地方,隔着窗子便能看到黄沙漫天。   “官爷。”   戴着兜帽的姑娘轻声唤道。   “进来吧。”   男人淡淡道。   旧木门被推开,吴裙低着头将茶壶放在桌上。   那茶杯暗沉,更称得她指节雪白孱弱。   水流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吴裙倒满一杯便要伏身退下,却听那静静站在窗边的男人忽然问:“你脚上的锁链戴了有多久?”   他声音淡淡,在夜里有些意味不明。   那穿着全身裹着黑衣的姑娘脚上确实有一副锁链。   可她走路无声,除却雨化田外竟是无人发觉。   吴裙瑟瑟地缩了缩脚,雪白的腕儿上被镣铐印下的红痕格外明显,这镣铐是给奴隶用的。   在边关异族人多被当做牲口一样买卖,为防她们逃跑便给脚上栓了锁链。   这姑娘也曾是个奴隶。   她低着头不敢说话,就怕这被称作督主的孤昳青年又送回黑市。   镇上又起风了,沙尘打的窗扉啪啪作响。   那负手立在窗起的男人微叹了口气。   吴裙低垂着眼,看见那暗青飞鱼刺金忽明忽暗,像是一把妖冶的刀。   “别送我回去。”   她犹豫一下,低声祈求道。   那柔软的声音像是沙漠里随时枯萎的花儿,娇怜的惹人呵护。   吴裙面前出现了双黑色的刺金官靴。   面容孤昳的青年伸手捉住那雪白的下颌,他的指尖很冷。   淡淡的薄茧印在娇嫩的肌肤上带着些痒意。   吴裙被迫抬起头来。   遮住面容的兜帽缓缓滑下,露出一双金蓝异瞳来。   那双眼睛已太久没有见过光,陡然被烛火映照微微泛起些朦胧的水雾。   吴裙眨了眨眼,便觉那冰冷的指尖轻轻抚摸着眼尾处的湿润:   “真美。”   男人轻声感叹。   他语气略带了丝蛊惑的意味,惹得美人面上渐渐浮了层浅红。   “这龙门的黑市可不简单,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雨化田微微俯身在她耳边问。   他知道她是奴隶,自然也知道她是这里的异客。   那棺材里躺着的,才是真正的客栈老板。   男人侧眸的姿态孤昳如妖,那苍白的指尖轻轻撩起一捧乌发嗅了嗅。   许是太痒了,吴裙轻轻笑出了声。   金蓝双曈像是月儿漾出水雾来,在烛火下温柔妖异:   “我杀了他们,自然就出来了。”   那黑色兜帽已完全滑落,露出一身玲珑暗羽裙来。   软剑如银缎一般镶嵌在纤弱腰肢上,看着盈盈不堪一握。   她的面上微微染了些胭脂色,像是害羞了一般,可温柔的软剑下却是死了不少人。   雨化田摸着那眼睛,轻轻笑了笑:   “好姑娘。”   不远处大漠中已经起风了。   黄沙卷起尸骸慢慢消沉,这过途的江湖人不知有多少都死在了这里。   可总有人贪图宝藏前赴后继。   ‘大白上国’,穿着黑纱的美人长睫轻轻颤了颤,遮住眼底的流光。   可是只有死人才能拿到宝藏呢~ 第96章   这时节正是风起时, 入沙漠要更谨慎一些。   马进良等人已在小镇上住了三日,不知什么时候起,那裹在黑袍里的羞涩姑娘开始跟在了他们身后。   “督主?”   年轻厂卫目光犹豫,却见那穿着暗青飞鱼服的青年拢了拢鹤麾, 刺金窄袖口处的云纹莫名有几分孤寒。   “让她跟着吧。”   雨化田淡淡道。   马进良心中留意,对那羞涩细弱的女子又高看了一眼。   这世上能让西厂厂督有耐心的人实在不多。   这几日黑风沙肆意,确实不是进沙漠的好时机,久居在边关的人都知道, 至少要等第一场雨下来。   祭台上蒙着黑巾的男人持鼓跳舞, 嘴里不知在念叨什么。   雨化田微微皱眉, 手下人便抓了一个跪在祭台下的人来:   “怎么回事?”   听的一声冷哼, 缠着腰带的男人身子颤了颤:   “官爷饶命,官爷饶命。”   男人脸上的堆肉磕在地上,锦衣厂卫嫌弃的踢了脚:   “问你话, 这祭台是怎么回事?”   他们来时小镇上还是热闹繁华景象,如今竟一瞬间清冷了不少。   小镇上人口不过四百,皆在这燃火的祭台下跪着。   胖商咽了咽口水,小心道:“这是在求雨。”   “求雨?”   马进良眯了眯眼, 便见地上男人连忙点头:   “几位官爷是刚来镇上吧,这几日黑风沙暴起,正是神灵在发怒,不允许商队入沙漠发财, 族长便请了巫师在祭台上问问, 看神灵什么时候息怒。”   他说着又看了持刀的男人一眼, 待看见那刀下晃动的金光,又吓得低下了头:“若是息怒了,过几日便会下雨,商队就可以正常入沙漠了。”   祭台上已至高潮。   巫师吞了口火,将大鼓扔到天上。   底下跪着的人嘴里不停地念着经,面上神色虔诚的有些诡异,他们一个个低着头,不敢直视神貌。   起风了,街边小摊上的布匹被风沙扬起,那巫师待大鼓拋到最高处时猛地喷了口火,然后瞪着眼睛倒在了地上。   披头散发的男人口鼻慢慢渗出鲜血来,顺着祭台缓缓流下。   那鼓正面落在地上,暗红的血迹格外醒目:   “止。”   “什么意思?”   座下众人面色微变,马进良眯眼问。   “这是不能进的意思。”   胖商支支吾吾地低着头:“可能是祭品不够。”   他话未说完,也有可能是异族人惹了神灵不高兴。   “什么时候能进?”   那坐在马上始终不说话的昳容青年忽然问。   他声音喑哑低沉,像是流沙沉肆,让人不由微微怔了怔。   “要再等三个月了。”   旁边裹着纱巾的女人咳了声道。   这祭天已经结束了   雨化田坐在马上淡淡地看着,黄沙顺着暗纹袖口滑落。   “走吧。”   他扬了扬马鞭转身离开。   吴裙回头看了眼祭台上散发死去的巫师,微微勾了勾唇角。   这镇上实在是小。   只一家客栈便挤的满满,裹着黑纱的姑娘将茶水端上来,便听一个厂卫问:   “店家,我们已经喝了三日水了,怎么还不见饭菜?”   这几日他们一直食用着带来的干粮,嘴角早就没味儿了。   他这话一出,众人立即附和。   那厂卫本是跋扈之人,此刻见了这姑娘倒也客气,许是她声音太过细软,又或许是那露在黑纱外的指节实在太白了些。   那雪玉般的光泽在昏暗的客栈里生出些亮光来。   晃得人心尖发痒。   吴裙微微低下头,柔声道:“我没有下过厨。”   一群人这才注意到那雪白的指尖上竟是一丝薄茧也无。   她羞怯的样子实在动人,声音柔软的像猫儿叫唤,众人也都不忍再逼迫。干瞪着眼拿出干粮来看着那姑娘离去。   “我敢保证那裹着黑纱的店家绝对是个美人。”   个子矮点的锦衣青年往地上啐了口。   旁边人嗤笑了声:“难道你见过?”   他虽这样问,心中其实也认同了他的话。   那样身姿风仪的女人,便是宫中也找不得比这更勾人的。   几人一言一语多是荤话,听得从马厩外进来的二档头冷哼一声才收敛了下来,低着头安静地吃着干粮。   这小客栈里静静地。   日落时沙坡上偶然印出一道人影来。   只一瞬间,那光暗了下去,黄沙便又重新平寂了下来。   白日里假死的巫师打着烛火跳下密道,顺着沙地缓缓滑下去。   男人“哎呦”了一声,将头发撩到了后面,那面容赫然与客栈里的雨化田有八分相似。   风里刀扶了扶帽子,刚要站起身来,便见桌子前坐了一位美人。   那美人穿着一身暗羽黑纱,肌肤如雪更衬得身姿袅娜多情。   她那样静静躺在椅子上,雪白的脚腕儿轻轻搭在桌面。   烛火摇曳映腕儿上红痕处,像是被羽毛轻轻拂过。   那是一个不属于沙漠的美人,可当她回过头来,风里刀便又觉得自己想错了。   那双金蓝异瞳略带笑意地看着他,在昏暗的密道中浅浅泛了些雾气。   这样一个令人神魂颠倒的美人,见过她的人永远不会忘了她。   风里刀没有见过她,可他知道这个时候出现在密室里的人总不会是来找他聊天的。   他清咳了声微微行礼:“姑娘好。”   这书生做派倒是很像。   吴裙轻笑了声,缓缓从椅子上起身。   那羽丝黑纱很美,行走间露出腕儿间孱弱的红痕来。   她赤着脚,一步一步走到他的面前。   青衣书生低着头,便见她微微伸出如玉的指尖轻挑起他下巴。   那指尖很凉,也很软,像是江南的温柔香。   风里刀心中微动。   吴裙挑着那下巴看了很久。   从眉眼到嘴唇,忽然叹了口气:“不像。”   这世上见过风里刀的人都惊叹于他与西厂厂督雨化田的相似,可只有面前这个美人说他不像。   风里刀挑眉:“哪里不像?”   暗羽轻裙的美人微微摇了摇头:“哪里都不像。”   她说着又弯了弯眸子,绸缎似的乌发俏皮地从颈边滑落:“眼神最不像。”   她已索然无味的收回手来,风里刀眼神微暗。   “姑娘怎知这密室?”   他也有问题要问。   吴裙看着他轻轻笑了笑,水瞳弯弯的像只猫儿:“我梦见的。”   这话自然是没有人信的,书生也笑了起来:“什么梦?”   他目光皎黠,这样的话倒是不招人厌烦。   异瞳美人脚步顿了顿,微微回过头来:“一个关于宝藏的梦。”   那一眼七分温柔三分漫不经心,便是要将男人的心挖出来都甘愿。   风里刀目光怔了怔,嬉笑着打浑:“姑娘梦见的宝藏在哪儿?待小生以后发了财,便带着金子来娶姑娘。”   他言语无忌,直到一把软剑缠上了脖子。   那软剑很柔,像是绸缎一般,轻轻拂过滚动的喉结。   风里刀僵住了身子,举手讪笑:“姑娘息怒。”   吴裙轻轻笑了笑,声音羞涩柔软:“我没有生气。”   她看着男人小心翼翼的双眸道:“我只是想让你帮我拿回金子。”   天色渐渐黯淡了下去。   客栈里静静地,暗羽锦衣轻轻拂过台阶,那低着头的美人手中拿着烛台一路往上走着。   底下厂卫们耐不住馋意,自己在大堂里烤了羊腿吃。   那被称作督主的男人坐在窗前静静地喝着烈酒。   他似乎很喜欢看风沙,或许他看得又不是风沙,而是这大漠中皑皑白骨。   吴裙弯了弯眸子,轻轻将花儿插进桌上的瓶子里。   边关风沙大,很多花草都无法成活,可这依米花却是例外。   那花瓣儿娇嫩,遇了水便更喜人。   白皙的指尖轻轻摆弄着花枝,待到四方整齐才停了下来。   他们一个喝酒一个赏花倒也和谐。   直到底下传来一声惊叫。   矮个子厂卫张了张嘴,鲜血却自喉咙里泛了上来。   “这肉有毒……”   他话未说完便断了气。   吃了羊腿的男人连忙伸手抠住咽喉,希望能将那毒肉挖出来。   吴裙指尖轻轻颤了颤,便见那坐在窗边的男人回过头来。   他姿态散漫,容貌映着楼外黄沙有种孤昳的轻狂。   “你下了药?”   男人轻笑了声,低沉慵懒的声音缓缓滑过耳边。   吴裙长睫轻轻颤了颤,微微抬起眸子来。   那双金蓝异瞳弯弯的,既羞涩又俏皮,她的声音也带着笑意,软软的挠在人心上:   “我不喜欢他们。”   分明是那么柔弱羞怯的一个姑娘,杀人起来却也毫不手软。   那双月牙儿似的眸子轻轻漾了些水雾,让人不由想要亲一亲。   雨化田微微招手:   “过来。”   他眼神似笑非笑,暗青飞鱼金纹衬着苍白修冷的指尖煞是好看。   吴裙并不怕。   她提起裙摆来走到他身前,轻轻跪坐在地上。   那鸦羽似的青丝柔柔地披散在男人腿上,顺着飞鱼流纹缓缓滑落。   她那样安静地伏在他腿上,柔顺地像一株羞涩的菟丝花。   雨化田轻垂着眼,碧色扳指缓缓抚过那绸缎似的发。   他的指尖很凉,吴裙像猫儿一样眯着眼轻轻蹭了蹭。   “你不怪我?”   她忽然问。   那声音娇软,带着几分漫不经心。   雨化田轻笑了声:“你不喜欢别人议论你?”   许是被摸的舒服,侧着身的美人月牙儿似的眸子弯了弯,金色流光一闪而逝。   “他们说话太讨厌了。”   她轻声道。   披着黑色鹤麾的青年指尖顿了顿,微凉的扳指轻轻点了点那湿润的眼尾,目光沉沉温柔:   “下不为例。”   他手指弯了弯便要收回,却被那波斯猫轻轻咬住了。   尖利的虎牙轻轻在指尖薄茧上磨了磨,像是小兽一般。   吴裙小扇似的睫羽轻抬,眸光软软的望着他:“若是还有下次呢?”   雨化田微阖着眼,眸色渐深,语气带了三分笑意:   “也随你。”   门外马进良正准备敲门的手顿了顿。 第97章   出了小镇往西走的沙漠里还有一家客栈。   风里刀便是从那家客栈来的。   他已在这沙漠里呆了很久, 自然也知道一些别人不知道的东西。   这无尽的黄沙下曾经是个繁华的古国,一个国家即使最后覆灭也总会留下些东西。这宝藏听起来像是一个传说,可所有人都在打它的主意。   为了不让更多人发现这个秘密,他特意从沙漠来假扮巫师, 延迟商队进沙漠的时间,没想到却碰到了一只猫儿。   风里刀想到昨日密室里那异瞳美人来,目光狡黠。   黑风沙过后,一道青色的人影渐渐消失在了小镇上。   马进良早起给马厩里马儿喂了些粮草。   这些事情并非没有人来做, 他只是不放心罢了。   就像羊腿上有毒, 马食里一样也可以有毒。   他将手中粮草塞进马棚里, 待那马嚼完才收了回来。   他生的可怖, 独眼微眯看起来凶神恶煞。   那裹着锦羽暗纱的姑娘向后缩了缩,她手中拿着枚令牌,纤长雪白的指节轻扣在黑漆漆的令牌上连孱弱青涩的脉络都依稀可见。   那是一种很羞涩的美, 安静又柔软。   马进良低着头避开便要离去,却听那姑娘轻声问:“你似乎很讨厌我?”   她声音很小,却不至于让人听不见。   准备离去的男人脚步顿了顿,冷声道:“姑娘多虑了。”   那美人就站在门边, 她不让道他便进不去。   吴裙微微撇过脸去,显得有些任性:“你也不必防着我,左右咱们以后就见不到了。”   她侧着面容,裹着的黑纱顺着耳边珍珠缓缓往下滑了一些, 露出雪白的下颌。   那小巧的下巴很美, 在阳光下微微翘起, 让人不由想要握住把玩一番。   马进良低着头不说话。   他是很衷心的一条狗,像他这样的人总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可那雪白孱弱的美景乍一映入眼帘,难免让人心神动摇。   吴裙微微转头看着他,那人却始终低着头,不由有些生气:“你是个瞎子吗?”   她声音轻软羞怯,即使说着这样无礼的话也让人生不起气来。   马进良指尖颤了颤,淡淡道:“我确实是个瞎子。”   他一只眼睛蒙了蓝布,剩下一只看不清神色来。   这镇上的阳光烈的很,照的马厩里的马儿也燥热难挨,不停扬着头嘶叫着。   轻羽罗袍的美人慢慢转过了身子。   她看着那始终低着头的男人目光有些好奇。   马进良微微闭眼,便见她已蹲下了身子。   黑纱顺着雪白的面容滑落,在光下柔和的刺眼。   吴裙长睫轻轻颤了颤,缓缓抬起头来,仰头看着男人余下的眼睛。   “我的眼睛也不好看,我们是不是一样?”   她声音太过温柔,像是江南柳丝的水露轻轻拂过男人心上。   马进良隐在袖口中的手握的更紧了些。   他看见了那美人的面容,也看见了她像猫儿般的异瞳。   那金蓝的水瞳软软的,像是大漠中的弯月,又像是镶了宝石的刀芒。   只这样一双眼睛便已胜过了世间千种颜色。   马进良心突然跳的很快,他藏在袖口中的手握得很紧,又陡然松开。   吴裙静静地看着他,像只柔软的小兽。   男人微闭着眼缓缓拆开眼睛上蒙着的蓝布,那只坏了的眼睛猛然见光不由有些不适。   他没有说话,直到那柔软微凉的指尖轻轻拂过眼角处的旧痕,才哑声道:   “很丑。”   那只眼睛确实很丑。   吴裙却不怕,她只是弯着水瞳轻轻笑了笑:   “没我的好看。”   马进良也笑了。   他笑过很多次,凶神恶煞的面上多是谄媚或者冷笑,很少有这样柔和的时候。   他指尖顿了顿,伸手想要摸一摸那双漂亮的眼睛,可他的手却落空了。   吴裙弯着眸子避开那只滴着血的手。   绸缎似的乌发划过雪白的面容,潋滟的唇瓣儿像是沙漠中的玫瑰。   她看着他微微摇了摇头:“我不喜欢别人碰我。”   她仰起头的样子像只矜贵的波斯猫儿,马进良曾经在万贵妃的寝宫中见过那由异国进献上来的珍宝,金蓝的水瞳软软的挠人。   他低着头慢慢收回了手。   又重新绑起了那只受伤的眼睛。   男人的唇很薄,干枯的起了些皮,他面上的神色依旧很冷峻,可吴裙知道他已经心软了。   人一旦心软,插一刀时便越疼。   软羽锦袍的美人缓缓起身,她走到门边时忽然回过头来,将手中的令牌扔了过去。   她不想让人接住,男人自然也就没接住。   那精致的令牌掉落在满是黄沙的地上。   马进良刚要去捡,便见那美人轻声道:“这是楼上那位客人给你的。”   她说到这儿声音带了丝笑意:“那位客人说让你带一队人马,在明日黑风沙起时入沙漠探探虚实。”   穿着羽裙的美人回眸静静地看着他,眼中甜蜜的漫不经心。   这时候入沙漠多半是三分生路七分白骨,那黄沙下不知已死了多少人。   马进良低垂着眼,缓缓捡起令牌,心中却突然想到她倚在门边告诉他:   ‘你也不必防我,左右咱们以后就见不到了。’   那语气怀着丝丝温柔的恶意,软软的缠在男人心上。   起风了。   那羽织暗纱轻轻划过粗糙的门槛,马进良看着那离去的背影,微微勾了勾嘴角。   外面黄沙漫天,客栈里也有些昏暗。   吴裙点着烛台从厨房里拿了壶茶水轻轻泡开。   茶香清冽,客栈里也留有余香。   锦衣美人低着头轻轻嗅了口,纤弱雪白的脖颈微微弯下,竟比这烛火还要摇曳动人。   披着黑色鹤麾的青年左手轻叩着碧绿的扳指,半阖着眼无端有些冷异。   她泡茶的手法很细致。   点头落水婉转的像幅画儿,那样柔弱的姑娘便连江南也少见。   茶已泡好了,吴裙弯了弯眸子,将烧了青竹花纹的那杯递给倚在门槛的青年。   雨化田并未喝。   他只是慵懒地仰头靠在门边,茶杯被扳指磨的刺耳,连角上的青竹花纹也磕磕绊绊。   那修长柔冷的手指轻轻转动着。   煞是好看。   吴裙歪头瞧着,沙漠一入夜气温便冷了下来,那原本还滚烫的茶水此刻已是温凉。   穿着飞鱼服的男人微微回过头来,袖间暗青金纹莫名有些沉冷。   吴裙神色微怔,轻轻将手指张开,任由他将茶水倒在手上。   那水温温的倒也舒服,她抬头看了容色孤昳的男人,笑道:   “干净了?”   雨化田摇了摇头:“不干净。”   他说这话时声音有些冷,慵懒的语调里覆了层寒意。   吴裙眨了眨眼,看着他拿起桌上茶壶缓缓倒下。   温热的水流滑过指尖,带了些痒意。   异瞳美人弯了弯眸子,竟是笑了起来。   那双金蓝水瞳在烛火下软的让人心也化了。   “我没有让他摸我。”   她轻声道。   雨化田拿着茶壶的手微顿,又漫不经心的笑了笑:   “可你碰了他。”   他握住那雪白纤弱的手指一一洗过,直到那孱弱透明的手上微微有些泛红。   “疼。”   吴裙缩了缩手,青涩的脉络浮在手背上竟有些暧昧。   茶壶中的水终于流尽了,屋子里茶香蔓延。   那侧脸冷异慵懒的男人轻轻执起美人手指嗅了嗅,语气有些感慨:“真香。”   她指尖尽是茶香味,愈加柔软动人。   这屋子里静静地,似连风沙之声也听不真切。   吴裙看着雨化田微微弯了弯唇角:   “你说他会死吗?”   她语气天真柔软,那双猫瞳儿里却只有好奇。   雨化田半阖着眼微叹了口气,碧玉扳指映着袖口的飞鱼暗纹让人心中一凛:   “也许会。”   他淡淡道。   这话模棱两可,锦衣美人长睫颤了颤,那双金蓝异瞳弯成了月牙,柔软无辜:   “你是故意的?”   雨化田轻笑了声。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从袖口拿了个盒子给她。   那盒子很精致,檀木云花,闻着也有股香味儿。   吴裙看了他一眼轻轻打开,那盒子里竟是两颗成色极好的珍珠。   珠色润泽,看起来可爱的很。   没有女人不喜欢华服珠宝,吴裙弯了弯眸子,轻轻拿起在指尖把玩儿。   “喜欢么?”   雨化田淡淡问。   异瞳美人点了点头,她乌发如羽轻轻地披散在肩头,分明是不施粉黛的模样,却美的动人心魄。   雨化田目光微顿,他看了那雪白细腻的耳珠一眼,忽然道:“过来。”   吴裙不明所以,却见他从锦衣上抽出一丝金线来。   那明润的珍珠被内力穿透,金丝顺着小孔滑过,慢慢凝成了弯勾儿。   原本只能把玩儿的珍珠,此刻竟成了耳坠。   吴裙眼睛亮了亮,已是欢喜极了。   那穿着暗青飞鱼服的年轻厂督微微俯身,孤昳容貌凛冽的不近人情。   可他的动作又很温柔。   那微凉的指尖轻拂过耳珠,吴裙静静敛下眉眼,雪白细腻的脖颈上慢慢浮了层粉色。   她闭着眼羞涩的样子美极了,像朵柔弱的水仙。   雨化田轻笑一声,慢慢抬起美人下颌。   雪色珍珠映着鸦羽乌发愈显动人。   吴裙长睫轻轻颤了颤,慢慢睁开眼。   那双金蓝异瞳只映出了一人身影。   她看着男人眼中水雾朦胧,看着柔软羞怯。   雨化田眸色渐深,缓缓低头亲了亲那猫瞳儿:   “真漂亮。” 第98章   黑风沙凶猛, 进去的人果然都没了消息。   马进良也不例外。   他进沙漠的第二天便失去了踪迹。   二楼窗前,雨化田轻叩着左手扳指,微微眯了眯眼。   黑沙暴肆意时间一日比一日长,若真继续等下去恐怕赵怀安等人早已逃了。   “督主。”   暗处忽然出现一道人影, 静静跪在地上。   他手中还拿着半片蓝布。   那蓝布是马进良遮眼所用,布料在这沙漠中绝对寻不到第二片相同的来。   可如今那蓝布却出现在了小镇外的沙丘上。   年轻厂卫低着头将手中蓝布呈上,上面血迹染的暗沉。   雨化田只看了眼便丢在了一边。   拢着暗青袖口淡淡抬眼:“黑风沙不足至此,想必是碰见了其他人。”   马进良武功不低, 有能力伤了他的人除非武功极高, 再有便是对沙漠地势极为熟悉了。   无论是哪一种, 都是潜在的风险。   这客栈里静静地, 浇了水的依米花枝叶滴滴答答,在停息的风沙中格外醒目。   披着黑色鹤麾的男人半阖着眼,看向远处沙丘。   眸中神色不明。   年轻厂卫后颈渐渐被汗打湿, 过了很久才听雨化田淡淡道:   “明日进沙漠。”   他负手看着窗外,侧面的弧度带着慵懒的杀意。   暗卫打了个寒颤,缓缓消失在了客栈中。   大漠里:   风里刀咳了口血,在背后刀光闪现时连忙钻入沙道里。   这方圆百里的黄沙下密道无数, 谁也不知道下一步踩入的是土地还是陷井。   马进良眯了眯眼,捏着刀柄的手却紧了紧。   他已经受了伤,蒙在眼睛上的蓝布不知踪,鲜血顺着锦衣缓缓滴下。   左侧似有风声传来。   独眼男人微微转过身去, 却空无一物。   忽然一条沙蟒自身后蹿出。那蛇的速度很快, 血盆大口狠狠咬上男人肩头。   獠牙入骨的滋味很疼, 马进良微微皱眉,半边肩膀却已经麻痹了。   那蛇的毒性很强。   男人心下一狠,弯刀反手便刺入蟒蛇眼中。   蟒蛇始终咬着肩膀不松口,被刀插入右眼还死咬着。   马进良冷笑一声,竟是连同自身血肉一起削了下来。   那蟒蛇咬着半边衣袖摔地上,马进良眼中凶光一闪而逝,正待举刀时,那蟒蛇又不见了。   更准确的说是那蛇滑入了沙丘中的密道里。   这黄沙每刻都在换着方向,方才还隆起的丘包此时便已没了。   马进良狠狠闭着眼,耳边风沙之声不绝于耳。   一根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鞭子突然缠住了他腿部。   扎着脏辫儿的女人从黄沙下钻了出来,猛然收紧了手。   她的眼神恶狠狠的,像要生吃了他一样。   马进良的刀已经动了。   锋利的刀芒直直刺向女人咽喉。   那疯女人似吓傻了般不敢动弹。   可当刀尖到眼前时却突然笑了笑。   她笑得很开心。   马进良看到那笑容便已察觉到了不对,可他已经晚了。   一个黑色的大麻袋从天而降,那麻袋不知用什么做的,竟连刀刃也戳不破。   布噜嘟冷笑一声,迅速用鞭子绑住了麻袋口。   待里面人老实了又狠狠朝着麻袋踢了两脚。   风里刀自后面的沙丘里钻出来,连忙拦住:“好了好了,我的姑奶奶嘞,还指望着这一麻袋的赎身费呢,要是踢坏了怎么办?”   他嘴里这样说着,面上却是嬉笑的神色。   甚至自己动脚又踢了两下。   布噜嘟冷眼看着,不屑的撇了撇嘴角。   风里刀踢完后收了腿,又整了整衣冠,扬眉笑道:   “你懂什么,这可是西厂二档头,这辈子能让这小子在我脚下求饶也是值了。”   他说的骄傲,脏辫儿女人嗤笑一声:“你看他求饶了吗?”   她说着又一辫子狠狠抽在了麻袋上。   马进良咬着牙,垂眸一声不吭。   穿着白色儒生服的书生装模作样的叹了口气:“像他们那种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朝廷走狗,必定是心里跪地求饶,嘴上却抹不开的。”   “他不说,但我知道。”   他语气轻佻,布噜嘟看了一眼,不再反驳。   装在布袋中的马进良想到方才从沙地下钻出的男人容貌来,眼中变幻莫测。   肩头血肉被刀刃削下,鲜血顺着麻袋缓缓滴落,直到风沙再气,沙丘又被掩盖了下去。   那刚才还一场恶战的地方此刻已没了人。   只余下几粒颜色略深的沙子静静地躺在地上。   这天色已黯淡了下来。   客栈里的氛围却不同于往日。   那些嬉笑怒骂的厂卫们一个个沉默着收拾着行李,马背上也挂满了水袋。   吴裙坐在井边支手看着天上的月亮。   她没有带兜帽,那绸缎似的乌发柔顺地披散在肩上,更衬的身姿袅娜。   可这院子里却只有她一人。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些年轻人们再也不敢与她多说一句话。   甚至连抬头看一眼也不敢。   这夜里静静地,风沙扬起又落下,沙漠中的月亮也是弯了又圆。   吴裙看着看着便有些惆怅:   “非去不可吗?”   她轻声问。   那门边不知何时已出现了一道暗青的身影。   雨化田拢了拢身上黑色大麾,过了许久才道:   “非去不可。”   他语气淡淡,似未将沙漠风险放在眼里。   那扣在碧玉扳指上的手指修冷如刀。   吴裙不说话了。   她只是轻轻地环着身子蜷缩着。   微闭的双眼下长睫若小扇一般,在雪肤上落下一层阴影。   这世上美人很多,可能打动人心的却很少。   那穿着轻羽暗纱的姑娘每一步都能踩在人心上。   雨化田转着扳指的指尖微顿,孤昳的容貌在月色下有些冷峻。   这院子里静静地,连风沙落地之声亦可听闻。   可比风沙落地更清晰的是一道轻软的声音:   “你会杀了我吗?”   “若有朝一日我坏了你的事?”   那穿着锦衣的美人忽然问。   她本来便是一只爪子很锋利的猫儿,时不时便要挠人一下。   可若那锋利的指甲将来按在了男人心口上,他会不会杀了她呢?   吴裙弯着柔软的猫瞳儿,有些好奇。   雨化田淡淡回头看了她一眼,眉眼上挑有几分凌厉:   “我若被你坏了事,只能说明我本事不济。”   他语气淡淡,却也很孤傲。   像他这样的人也确实有孤傲的资本。   权倾朝野的西厂厂督,这江山几乎有一半都握在他手中。   那锦衣美人静静看着他,却忽然笑了。   “我可不会留情。”   她声音软软的,像是江南的轻柳,那双金蓝异瞳也像月牙儿般弯了起来。   流光衬着乌发雪肤,美的动人心魄。   可更美的是那美人眼中的恶意,真诚又桀骜。   雨化田最喜欢的便是那双眼睛,像极了幼时蛰伏于深宫之中的自己。   他等了很多年,一朝翻身便要走到最高处才甘心。   他在她眼中看到了野心,一种很甜蜜的野心。   穿着暗青飞鱼服的年轻督主轻笑了声:“回去吧。”   他语气肆意轻狂,眼神也带了笑意。   吴裙弯了弯唇角,轻轻钻入那人鹤麾里。   美人甫一入怀,便有种清冽幽深的冷香萦绕鼻尖。   那香味似可以让人上瘾,雨化田轻轻嗅了嗅发间幽香,沉沉而笑。   “你笑什么?”   怀里姑娘微微抬眼,纤长的睫羽划过男人下颌。   她身子娇小,被男人搂在怀中柔软契合。   那扬起的雪颈在月色下显得孱弱青涩。   雨化田挑眉道:“珍珠上有香味?”   冷峻的下颌落在柔软的肩上,有些痒意。   吴裙微微蹙眉,又弯着眼眸用发丝扫过男人鼻尖:“猜猜什么香。”   她语带笑意,像个任性的捉弄大人的孩子。   雨化田捉住那绸缎似的乌发轻嗅了嗅,又嗤笑道:“猫香。”   吴裙赌气似的咬上男人肩膀。   那虎牙尖利的很,当真像猫儿一样。年轻督主眼神似笑非笑,最终却是容忍了她的放肆。   沉沉黑夜笼罩着边关小镇。   夜已过去了。   这小镇上静静无声。   天快亮时一队人马缓缓进入了沙漠,消失在了窗外沙丘上。   客栈二楼处:吴裙抚了抚眼尾浅红,似能想到那人慵懒温柔的神色,不由微微轻叹:“真是无情啊。”   他从一开始便知道她的目标是宝藏。   而不巧的是――他也是。   江湖上说西厂发出天下格杀令一路追杀赵怀安至此,可事实却是赵怀安是被雨化田逼入大漠的。他们将他逼入沙漠,只为了寻找一个掩藏很久的秘密。   所以马进良等人并不着急去寻找赵怀安,还特意在镇上住了几日替他留出了时间。   如今一切都该收线了。   吴裙看着黄沙漫天,轻轻笑了笑,那双金蓝猫瞳儿又软又甜:   “可是你们还是不能拿走宝藏呢~”   她轻轻舔了舔干涸的唇瓣儿,目光潋滟。   玲珑暗羽裙便是那宝藏之一,以金丝软甲织成的羽裙刀枪不入,水火不侵,自然是能得了九姑娘青眼。   这么多年来,无数人想进入沙漠寻找宝藏,可不是死在了恶劣的黑沙暴下便是死在了黑水城无双的机关里。   那是大白上国最后的希望。   吴裙想到异族守墓人的话,轻轻笑了笑:   ‘将它交给有西夏王室血脉的复国之人么?’ 第99章   沙漠中烈日炎炎, 年轻厂卫擦了擦额上汗珠,眯着眼向前走去。   他们已在这沙漠中走了一日,途遇两次黑风沙,损失人数近五十。   可那披着黑色鹤麾的男人不说停, 便没有人敢停,所有人都在继续往前走着。   风声萧萧,走在最前面的厂卫目光忽然顿住了。   不止是他,后面人分明也看到了。   那被绑在架子上的正是西厂二档头――马进良。   男人蓝色飞鱼服破破烂烂的, 头发披散着被绑在不远处沙丘上。   “督主?”   张值向后看了眼, 目光犹疑。   雨化田面上戴着纱罩, 微阖着眼看不出神色:   “去看看。”   他淡淡道。   年轻厂卫应了声, 握着刀柄慢慢向前走去。   风沙迷眼,大漠中像是草木皆兵。   张值的手握得愈紧了,掌心汗水顺着刀柄滑落。   “嗖”的一声风动。   一只离弦的箭自前方急射而来。   张值拔刀便要砍断, 左右两侧却突然窜出一根绳子来,紧紧地缠在脚腕上。   那箭矢已到眼前,却忽然被一叶断剑打落。   张值还不待送口气,脚腕上的绳子便陡然收紧, 拉着人向前滑去。   只是顷刻之间,那厂卫便已被吊到了旁边的木架上。   一片白布随着绳子晃动着,慢悠悠的散落在马蹄前。   旁边厂卫低头捡起,上面正印了四个大字:西厂走狗。   那字迹像是小孩写的, 一笔一画拼凑在一起。   他小心翼翼地将白布递给马上人, 指尖有些颤抖。   雨化田接过白布只看了一眼, 那字迹便已扬成了灰尘,顺着修冷如刀的手指缓缓滑落。   他面上神色淡淡的,可眼神却更冷了。   “督主,我们……”   低着头的厂卫向前看了眼,有些拿不准主意。   却见那穿着暗青飞鱼服的青年嗤笑一声:“跳梁小丑罢了。”   他语气孤傲,微阖着眼中杀意弥漫。   原本入了沙漠后心神不定的西厂众人竟也平静了下来。   木架前隆起的沙丘悄无声息的变幻了位置。   “嗡嗡”的声音自前方传来,沙尘越聚越多。   众人手按着刀柄暗自戒备,便见那坐在马上的人一跃而起,竟是孤身入了黑风沙中。   那里面果然藏着一个人。   布噜嘟见被识破,也不欲纠缠,转身便要遁入沙丘逃走,却被一柄剑架在了脖子上。   那剑身很凉,只轻轻架在脖子上却已叫人不得动弹。   握着剑的人神色淡淡,分明是两张极为相似的脸,可在雨化田身上便多了分孤昳的轻狂。   布噜嘟眼中忐忑,便听那人道:“你们胆子很大。”   他没有说你,说的是你们。   扎着脏辫的女人心上一凉,便见一个穿着白色儒生服的书生自男人身后慢慢走出。   他脸上尽是黑泥看不清面容,双手高高举起讪笑道:   “厂督、厂督饶命。”   风里刀话未说完便已跪到了地上,低垂着的眼中小心翼翼。   布噜嘟恨不得上去踢他两脚,却在男人的剑下只得安分下来。   雨化田目光微眯,仔细看着脚下的男人。   大漠中静静地,风沙呼啸声在此时揪的人心里发紧。   “头抬起来。”   风里刀心中咯噔一下,抓在沙子中的手心尽是汗水。   风沙缓缓散尽,就在此时,跪在地上的男人忽然像泥鳅一样往地下钻去。   雨化田冷笑一声,那指向布噜嘟的剑上又分出一片来,迅速朝着书生咽喉割去。   风里刀未想到那剑速度如此之快,正待向后仰去却已来不及了。   可他并未死。   因为另一把剑拦在了他身前。   那一把很软很软的剑,像是丝绸缎带一般,他也曾被那温柔软剑缠上过脖子,可如今却是它救了他。   布噜嘟松了口气,便已见到了软剑的主人。   那真是很美很美的一个女人。   身姿袅袅,露在黑色锦袍外的肌肤若雪一般苍白温柔。   可最美的是那双眼睛,金蓝猫瞳儿雾水胧胧,分明是那样柔弱羞涩的姿态,可眼中却是漫不经心。   她像这大漠中最神秘的风,谁也抓不住。   吴裙轻轻弯了弯眸子,柔软的绸缎若小蛇一般缠上那不知杀了多少人的利剑。   “你会杀了我么?”   她轻笑着问。   雨化田微阖着眼,静静扫过地上男人沾满泥土的脸:   “他与我长的很像。”   他语气慵懒,却是已经想通了其中关窍。   叩在剑柄上的手映着碧玉扳指,显得有些沉冷。   布噜嘟等人便是准备借着黑风沙引走雨化田,然后让风里刀假扮,可没想到那人却不上当。   这沙漠中静静地,两柄剑也僵持着。   风里刀与布噜嘟两人举着双手不敢动。   直到那柄软剑率先动手。   吴裙轻叹了口气,那缠在利刃上的软剑陡然松开,她并未收回,而是角度刁钻的向前袭去。   剑仞相撞发出刺耳的脆声。   她下手毫不留情,面上却仍旧是柔软天真的笑意。   那穿着暗青飞鱼服的青年也笑了。   他的笑容很冷,带着淡淡的孤傲。   黑色鹤麾压压遮云,吴裙眸光微闪,柔软的腰肢恍若杨柳一般轻轻弯下。   那大麾擦着鼻尖而过,露出底下闪动的利剑来。   打斗间风沙弥漫,便在此时,风里刀与布噜嘟二人相视一眼,悄悄钻入了沙丘里。   雨化田目光讥讽:“他们倒是一点儿也不在意你。”   他侧身飞起,那剑锋已然到了面前。   那黑纱美人的衣裙缓缓散开。   她微微扬着头,鸦羽似的乌发散落在雪白的脖颈上。   更衬的眉眼秾艳。   风轻轻吹落剑仞上的断发,吴裙口中叼着剑锋,慢慢弯起了水瞳。   只需再往前一寸,她便要死在这儿。   可那美人的目光却仍旧很甜蜜,她不说话,只是那样笑着看着他。   金蓝的猫瞳儿像是大漠中的弯月,美的动人心魄。   雨化田嗤笑了声:“你似乎一点也不怕我杀了你?”   他神色淡淡,孤昳的面容冷漠的不近人情,可手中的剑却是未往前一分。   那剑锋很利,柔软的唇瓣被寒光划破,鲜血顺着剑仞一滴一滴缓缓落在黄沙上。   吴裙慢慢松了口。   “你弄疼我了。”   她软软道。   那原本潋滟的唇色染了鲜血更红了,像是沙漠中的玫瑰,诱人至极。   雨化田轻笑了声:“过来。”   那剑上还残留着血迹,美人唇上的血珠缓缓滴落。   分明是生死厮杀,却无端多了几分旖旎。   吴裙长睫轻轻颤了颤,慢慢向他走去。   正此时沙暴骤起。   原本晴朗的天空迅速暗沉了下来。   滚滚黄沙如洪水般涌来,竟是这沙漠中最可怕的旋涡。   若说黑风沙尚有五分活命机会,遇见旋涡便是九死一生。   风沙吹乱绸缎似的乌发,让人睁不开眼来。   在天灾面前,武功也显得微不足道。   吴裙只觉心肺呛的厉害,雪白的面上渐渐消了血色。   直到被一双带着薄茧的手抓住。   黑色大麾斩断风引,雨化田抱着她猛然趴在了地上。   暗青刺金的袖口上尽是尘土,他挡在她上方,替她遮了风沙。   这风暴凶猛,方圆百里尽是黑压压的一片。   那些无自保之力的厂卫们挥舞着乱刀已被卷入了其中。   面容孤昳的男人紧抿着唇,显得有些狠厉。   耳边哭喊不绝于耳,两人紧紧相拥在一起,直到沙丘移位,风沙散尽。   天色渐渐恢复晴朗,那原本厮杀过的沙丘上却已空无一人。   只余一只珍珠耳坠静静躺在黄沙上。   地下城中水滴顺着沙缝落在干枯的唇瓣上,一滴一滴,直到那人纤长的睫羽轻轻颤了颤。   锦衣美人指尖微微动了动,慢慢睁开眼来,入目便是暗崖石窟。   头顶的水滴还在顺着缝隙滴落,那鸦羽似的乌发捻在苍白的面容上莫名有些妖异。   吴裙想起那先前挡在她身前的男人,静静敛下眉眼来。   她醒来时亦有些难受,此刻坐着缓了会儿才舒服了些,扶着墙壁慢慢起身。   那绣鞋脏兮兮的,吴裙微微蹙了蹙眉,赤着脚向前走去。   他们落下时是抱在一起的,雨化田应该也在此地。   这石窟中并无烛火,暗沉的连脚下石子也看不清。   吴裙只走了十步距离,脚下已流了鲜血。   可很快她便找到了靠在墙边的男人。   锦衣美人弯了弯眼眸,猫瞳儿在这黑漆漆的石窟里柔软明亮。   雨化田闻到了血腥味,微微皱了皱眉:“你受伤了?”   他声音嘶哑,说完便又咳嗽了声。   吴裙微微摇头。   他看了那美人一眼便也不说了,微阖着眼靠在墙上。   笼在衣袖中的右手下鲜血缓缓滴落。   他神色很孤傲,即使是在这样狼狈的境地依旧从容的让人害怕。   吴裙轻轻跪在他腿边,伸手撩起那染了血的衣袖。   右手处不知被什么割断了经脉,血肉森森。   “你左手会使剑吗?”   她忽然问。   雨化田道:“也许会。”   吴裙敛目从怀中掏出锦帕来替他轻轻包扎,那血色顺着帕子流出,看着都疼。可男人面上却依旧淡淡。   那美人包扎好后微微弯了弯眼眸,猫瞳儿渐渐柔和了下来,像以前一般轻轻靠在了他腿上。   于此同时,这石窟古城的另一边也落下了两个人。 第100章   水滴顺着缝隙一滴滴落下, 打湿锦衣裙摆。   吴裙微微蹙了蹙眉,慢慢睁开眼。   她身上盖着那件黑色的鹤麾,而它的主人却不见了。   轻罗锦裙的美人慢慢坐起身来。   这石窟中实在寂静的可怕,好似日夜在这里都无从分别。吴裙环着手臂趴在腿上, 直到一阵脚步声传来。   那声音很轻,可在这样的环境下却再清晰不过了。   吴裙弯了弯眸子,那双猫瞳儿盈盈地看着他,像是在等待归人:   “你回来了。”   她轻声道。   雨化田将青果扔给她, 又慢慢放下手中木材。   他右手隐于袖中, 左手却灵活的很, 很快那堆木材便燃了起来, 在这阴暗的石窟中明明可见。   男人容貌疏冷,微阖着的眼隔着火焰有种无情的妖异。   底下木材啪/啪的响着,这石窟中总算多了丝人气。   吴裙轻轻咬了口青果, 眉头微微蹙了起来。   这果子像是还青涩着,酸的作苦。   可那向来娇气任性的美人此刻却安静了下来,小口小口的将红果吃完。   她神色软软的,低垂着长睫无端惹人怜爱。   雨化田回头看了她一眼又收回目光来, 只是嘴角却带了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青果最后还是被仍进了火里,吴裙支着手看着跳动的火焰,小火苗似映入了金蓝异瞳之中,流光微转间摄人心魄。   这世上美人很多, 让人惊艳的也有, 可瑰丽的夺人呼吸的却只有她一人。   她站在那儿, 更像是让男人永远寻不到的宝藏,得颤抖着手小心翼翼的对待。   石窟湿冷,烤了会儿火那原本苍白如雪的面上倒是气色好了些。   许是无聊极了,吴裙眨了眨眼,慵懒的猫瞳儿微眯着,对着火焰吹了口气,神色天真的像个小孩子。   雨化田轻笑了声:“过来。”   他声音已不复昨日疲惫,带着淡淡笑意更有种上位者的疏狂。   吴裙歪头看了看他,慢慢踱步走了过来。   那双猫瞳儿似有余热,漂亮的惊人。   年轻督主眼眸深了深,看着锦衣美人轻轻伏在他身上。   “我们什么时候出去?”   吴裙侧身躺着,把玩着男人袖口暗纹。   雨化田也任由她,微阖着眼靠在墙上,待到水滴滴落在眼角的血痕处才道:   “你听。”   水滴是从缝隙中渗透的,连上面沙子都如此潮湿,这石窟中一定有地下河。   吴裙闭着眼慢慢弯起了唇角:“我听到了。”   她笑容柔软,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东西,雪白的面上也多了丝红晕。   “听到是从哪边来的了么?”   穿着暗青飞鱼服的男人指尖轻滑过那绸缎似的乌发,淡淡挑眉。   吴裙又重新闭上了眼,纤长的睫羽若小扇一般落在雪肤之上,她听了很久,才慢慢睁开了眼。   金蓝的眸子弯弯的,像是月牙。   “是从东边来的。”   她轻声道。   雨化田抚着她长发的手顿了顿,碧玉的扳指在火光映衬下莫名有些妖异:   “等水来了,我们就可以走了。”   他语气淡淡,却又不知是何等惊心动魄。   这石窟很深,可路到百米外便被封住了,他二人这时都收了伤,若要强行开出一条路来到底差些。   这地下河倒是可以利用一番。   男人轻敛眉眼显了几分孤狂。   吴裙静静地靠在他腿上,她的神色也很安然。   那河水的声音越来越近了。   在逼仄的石窟中听起来竟宛如山崩一般。   雨化田轻笑一声,左手自衣袍上撕了片长条,递给那强作镇定的美人。   他将完好的左手递给她,眼底带了些肆意。   锦缎紧紧地绑在两人相接的手腕上,吴裙低头轻轻用牙咬了咬,却不自觉磨到了男人血脉处。   那是很危险的姿势,却也很迷人。   雨化田淡淡扬眉,河水的声音猛的传来,仿佛在耳边一般。   “怕不怕?”   他看着低着头的美人孤傲着笑问。   “不怕。”   吴裙也笑了。   她慢慢抬起头来,那双柔软的猫瞳儿肆意无忌。   轰隆一声,石壁被洪水冲破,碎石顺着头顶砸了下来。   只是瞬间,那原本干涸的石窟便已被河水淹没。   雨化田拉着吴裙潜入水中,避开石屑。   河水承了压力水势凶猛,慢慢积压在了石门前。   吴裙水性不好,只一会儿便已憋不住气,那捆在一起的手微微蜷缩着。   长睫轻轻颤了颤,看着好不可怜。   石门已被水流压的露出了缝隙,那些洪水像是找到了宣泄口般一股脑涌了进去。   吴裙回过头便已被人揽住了腰肢。   他们双手是绑在一起的,雨化田握着她的手慢慢收紧,扶着她往上游了些。   吴裙刚一出水面,便又被人拉了下来。   一个冰冷的吻印在了唇上,男人的手指很冷,握着她的手扣在纤弱的腰肢上。黑色的纱以拂在相握的手背上多了些旖旎。   雨化田眼中带了丝笑意。   那笑意很淡淡的,莫名有丝蛊惑的意味。   吴裙只能像柔弱的柳枝一般被迫靠在他怀中。   碎石砸入水中,那石门终于被冲开了。   吴裙被人紧揽着腰肢向前游去。   另一边,风里刀与布噜嘟相视一眼,心中俱是惊骇。   他们原本潜入沙丘中趁机遁逃,奈何风里刀始终还是放心不下,最后又悄然返回。   他们刚走到一半旋涡便来了,醒来时便是在这地下城中。   布噜嘟被扬起的飞尘呛的不停的咳嗽着,一脚踢了踢那呆愣着的书生:   “你听见声音了吗?”   她问。   风里刀摆手止住又仔细听了听,方才那细弱的水流声现在又没了,只剩风沙拂过泥土的沙沙声。   布噜嘟见他不说话,恨恨的瞪了眼,便去四处瞧了瞧。   破旧的房木架子后有座石碑,与一般石头不同,那石碑是白色的。   布噜嘟目光好奇,轻轻伸手擦了擦石碑上的灰尘,可随后她的目光便顿住了。   那白色的石碑上竟有四个大字,虽然年代久远,字体颜色模糊,可字迹却依旧能辨认出来。   “你快过来。”   布噜嘟回头招了招手,却压抑不住嗓间兴奋。   儒衫书生回过神来,走到了石碑前。   “这是西夏语,翻译过来便是――大白上国。”   风里刀轻轻捻弄着黄沙,目光若有所思。   “想什么呢?”   布噜嘟趴在石碑上问。   儒衫书生摇了摇头:“只是未曾想到找了这么久的古国竟如此误打误撞的遇见了。”   他虽兴奋却未被冲昏头来。   布噜嘟嗤笑一声:“我看你是在想那位救了我们的美人。”   她语气有些吃味,风里刀却恢复了嬉笑模样:   “说好了,这一单干完我们便各走各的。”   他拍了拍手上沙尘便要往前走,却被一条鞭子缠住了脖子:   “你跟顾少棠也是这样说的?”   扎着脏辫的女人恶狠狠的瞪着眼。   风里刀伸手扯开鞭子来,边揉着脖子边往前走:“我跟女人都这样说。”   他语气随意,显然是未将这话放在心上。   布噜嘟恨恨的收回鞭子,又追了上去。   这石窟看起来不大,却深的很,两人走着走着便到了分岔口。   面前有三条路,黑漆漆的看不清里面情况。   风里刀从地上捡了块石头扔进去却毫无回应,面上不由凝重了起来。   布噜嘟看了一眼,咬牙从怀中掏出个小盒子来轻轻打开,盒子里装的是一只小蜘蛛,蛛腿暗紫,看着让人心头一凛。   风里刀摸了摸胳膊,看着她将蜘蛛放入了第二个石洞里。   那蜘蛛却始终趴在洞口不往前。   布噜嘟皱眉扔进去,却又叫它爬了出来,正待发火却被人按住了肩膀。   穿着儒生服的俊美书生微微摇了摇头:“算了,分开试一试运气吧。”   “我走第二个,你走第三个。”   他语气淡淡,布噜嘟冷哼一声却走入了第二个洞里。   这石窟中似又静了下来。   锦衣美人披散着头发,慢慢浮出水面。   她眉眼秾艳,鸦羽湿发贴在雪白的面上别有一番动人滋味。   轻罗暗纱裹着曼妙身姿,那水滴还在顺着长睫滑落。   吴裙回过头来看着身后男人:“你是故意的。”   她语气轻柔笃定,雨化田也不反驳。   脱了乌金帽往台阶上走去。   他带着帽子时俊美孤傲的不近人情,这冠发散下来却多了丝肆意疏狂。   吴裙轻笑了声,也慢慢游上了岸。   河中只余暗青的鱼纹缎带静静漂浮其上。   雨化田右手本就有伤,此刻在这水中泡了许久便愈发严重了。   吴裙看了会儿,轻声问:“疼吗?”   她声音瞧不出心疼来,却仍旧娇娇软软的动人。   穿着飞鱼服的青年慵懒地抬了抬眼:“小伤。”   男人面色淡淡,那放在别人身上几乎已算废了的伤口在他面前只是小伤而已。   吴裙微微弯着眸子,金蓝水瞳像是这大漠中的柔月,直直映在人心中:   “你似乎受过很多伤。”   她好奇道。   雨化田嗤笑了声,不置可否。   在成为西厂厂督之前,雨化田不过是雨化田而已。   他面上孤冷,往前走的脚步却慢了些。   直到听到那乌发滴着水的美人撇了撇唇角,慢慢跟了上来。 第101章   这地下城是大白上国遗址, 便说明那传说中的宝藏是真实存在的。   风里刀小心翼翼吹开火折子,摸着石壁往里走。   他走的很慢,也很小心。   这这样的密室里,机关也总会多些。   白衫上染了些灰尘的书生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弯着腰悄悄往前走。   那石壁被火光映衬着照出刻在上面的祭祀场景来。   牲畜牛羊架在火堆上,那祭台上高悬的王座却空着。风里刀正待仔细瞧一眼却发现眼前昏沉,那石壁画又突然消失不见,只剩下被腐蚀的石墙。   大白上国是被蒙古所灭, 在此前多有预兆。   风里刀本想从壁画中得到些踪迹来, 却未曾想入了幻境。   蛇是从墙里钻出来的, 在此前竟一点痕迹也没。   看着刚才缩回去的蛇头, 心中不由胆寒。   那毒液剧烈,只一滴便叫石墙凹陷,若是他方才未及时清醒, 那此刻便已化作了一滩水。   风里刀想到这宝藏不好找,却未料到一出师便不利,连忙闭上眼睛不敢看石壁一眼。   石窟里滴水声格外清晰,可却始终分辨不了方向。   风里刀平缓了呼吸, 又继续往前走,他这回学聪明了些,没敢四处乱瞧,只一心往前走着。   不知走了多久, 已经快到出口了。那洞口处微微渗出些光来。风里刀慢慢熄了火折子, 却听一道声音抱怨:“这鬼地方好大, 我们往哪边走?”   那声音既软又甜蜜,与其说是抱怨倒不如说是撒娇。   风里刀脚步停了下来,连忙侧身屏住呼吸。   “失传已久的天罡阵,没想到在这小小的西夏古国竟能见到。”   雨化田嗤笑一声,左手用力,那不知从何处飞来的碎石便又被击了回去。   碎石擦着风声分明就在耳边,可却像是打水漂般软软消失。   风里刀眼中惊疑,试探性的也扔了块石子出去,却发现也消失了。   这山洞不光外面看不见,里面竟也出不去!   风里刀不知是该松口气还是该担忧。   他心思百转,洞外两人已经要走了。   吴裙轻轻趴在男人背上,只是最后离去时若有若无地朝那平坦的石壁上看了眼。   那眼神软软的,带着温柔的笑意,却像弯刀一样让人心中一凛。   风里刀再看时这石窟中已经静了下来。   那旖旎的美人更像是一场梦一般。   吴裙轻轻趴在雨化田背上,绸缎似的乌发柔柔散开,更衬的肌肤如雪。   石窟中水珠一滴一滴落下。   她贴耳听了听,微微弯了弯唇角:“有小老鼠。”   美人低头说话的姿态远远望去倒像是在与情人咬耳朵似的,那柔软的发丝轻轻扫过男人喉结,带着些许痒意。   穿着暗青飞鱼服的青年俊美的面上淡淡的,揽着她的左手却微微收紧了些。   “别惹火。”   他声音冷冷警告,吴裙却不怕,像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儿般,趴在他肩头轻轻笑着。那双猫瞳儿轻轻弯着有些俏皮。   雨化田微微挑眉,忽然松手让她滑落在地。   吴裙赤脚蜷缩着,任由那吻落在鼻尖。   “我说了别惹我。”   雨化田眼眸低垂,狭长凤眸中凌厉暗沉。   吴裙轻轻笑了笑,伸手环住男人脖颈。   “我们可以等一等小老鼠。”   她弯着水瞳,金蓝眸子像月牙儿般在黑暗的石窟中摄人心魄。   雨化田嗤笑了声,在唇边厮磨。   “你可以不说话。”   他柔声轻慢道。   两人隐于暗中,拿着长鞭的布噜嘟却跟岔了。   直到一只冰凉如玉的手拍了拍她肩膀:   “你在找我?”   那温柔的声音问。   布噜嘟身子僵了僵,手中的鞭子却已动了。   长鞭迅疾如风,一出手便是狠辣无比。   可这要命的鞭子却被人握在了手中。   吴裙轻叹了口气:“你似乎很不喜欢我。”   她赤着脚顺着鞭子一步步走到那扎着脏辫的女人面前,语气忧愁。   布噜嘟横眉冷笑:“你也就只能骗骗那傻子,莫以为我不知道你与那西厂走狗是一伙的。”   她虽有些怕,却还是咬着牙说了出来。   可那美人面上却并无任何变化,她只是漫不经心地看了她一眼,轻轻挑眉:   “那又如何?”   她眼神温柔中带着丝无情,波光流转间似这石窟也盈盈生辉。   布噜嘟虽不甘心,却也不得不承认对于男人来说,她做了什么都是可以原谅的。   这石窟中静静地,分明洞口就在眼前却像是怎么也走不出去一般。   风里刀擦了把冷汗,点开火折子准备原路返回。   这次他学聪明了些,没再敢往两侧壁画上流连,只是目不斜视地往前走。   那水滴的声音越来越大。   年轻书生皱眉听着,握着火折子的手不自觉攥紧了些。   他走到那上次看见蛇头的地方,又想起先前两人说的天罡阵来,心中只稍犹豫了一番,便又将火光映在了墙上。   天罡阵是由九十九种毒物组成的幻阵,人一旦入了阵便分辨不出真假,只能跟着幻觉所设一路走下去,直至因吸入阵中毒气过多,心脏腐烂而死。   而这阵法的阵眼便是一条蛇――一条通体火红的雌蛇。   风里刀想起之前石壁上的蛇来,心中犹疑。   水滴声更近了。   他最终深吸了口气,慢慢转身往石壁看去。   火焰跳动着映上壁画,那原本一动不动的祭祀品竟似活了般,在火上惨叫着。   风里刀不信邪揉了揉眼睛,却见穿着白袍的大祭祀身后的王座上渐渐多出了个人。   即使那人半边面容被挡着,可风里刀却还是一眼认了出来。   只因那王座上的男人长的与他一模一样!   风里刀不自觉摸了摸脸,竟有些不确定到底是雨化田还是他。   壁画慢慢动了起来,祭祀手中举着的火把摇曳着,一条通体火红的蛇猛然蹿了出来。   它速度很快,尚未看清便一口咬在了书生脖子上。   男人颤着手从怀里摸出匕首来,那蛇却松了口,冰冷的竖瞳直直的看着他。   风里刀暗骂一声,想到先前那能腐蚀石壁的毒液,只觉自己实在太过倒霉,今日竟要命绝于此。   他眼前昏沉,靠在墙上迷迷糊糊想着青梅竹马的顾少棠和进了另一个石洞的布噜嘟,最后又想起密道里那摄人心魄的美人来。   想到那似笑非笑的金蓝异瞳,若像月牙儿一般弯起定要甜蜜的醉人。   他意识模糊,手中匕首跌落在地上,那赤蛇卷着尾巴盘在他脖子上也闭上了眼。   另一边,布噜嘟被自己的鞭子死死捆住,一步一步往前走着。   她心中不甘,嘴上也一直叫骂着。   吴裙轻叹了口气:“我若是你,定要省些力气免得毒气攻心。”   她语气淡淡却叫脏辫女人变了面色:   “什么意思?”   “这地下城的空气有毒,常人若吸食过四天便要毒气攻心而亡。”   穿着轻罗暗纱的美人轻笑了笑:   “若是情绪波动大些,则会加快毒气发作。”   她话音刚落布噜嘟便住了嘴,眼神中犹带不忿,直到被一双凌厉无情的眸子淡淡扫了眼。   那眼神很冷,看着她的目光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布噜嘟心下一凛,慢慢低下了头。   黑漆漆的洞口很快到头,映出一座辉煌的宫殿来。   布噜嘟走到洞口脚步微微慢了些,暗自从袖口放了只小蜘蛛出来。   这动作只在瞬息间,雨化田嗤笑了声,左手指节弯了弯,那女人便已跪在了殿中祭台下。   那鞭子已然松开,布噜嘟刚想爬起来,面色却瞬间白了下来,只觉地下似有什么东西在慢慢吸走她的内力。   吴裙看了眼,忽然问:“若是没有小老鼠,现在填阵的人会不会是我?”   他们身处天罡阵中,肉眼所见皆是虚妄。除了找到看守阵眼的赤蛇外,便只能以人填阵才可破妄。   雨化田淡淡抬眼看向那弯着眼眸的美人,她笑起来很美,金蓝猫瞳像月牙儿般柔软的让人心动。   “你武功不错,若要杀你还不如去找赤蛇。”   穿着暗青飞鱼服的青年凤眼微眯,孤昳的面上似笑非笑。   这世上男人总喜欢口是心非,分明是下不去手,却总要找上一堆借口来。   两人正说着眼前的幻境便已散开,露出城中真容来。   方才看起来辉煌的宫殿此刻竟只余几根白色的石柱。   西夏以白为尊,故而石柱上的也绑了些白色的飘带。   顺着石柱一路往前有一面巨大的镜子,那镜子并非是普通铜镜,看着倒像是用琉璃打磨而成。   这是天罡阵中的心魔劫,若是受了伤便会产生幻觉。   雨化田右手的伤口处还在往外渗着血,可他面色淡淡竟像是丝毫不受影响一般。   “走吧。”   过了许久,男人淡淡道。   吴裙弯了弯眸子,轻轻趴在了他背上。   “我累了。”   她软声撒娇。   雨化田任由那雪白细腻的手腕缠上脖颈,她将微凉的脸轻轻贴在他背上,乖巧柔顺的像只收了爪的猫儿。   男人微阖着眼遮住眸中暗涌。   他看到了,在镜中:   戴着碧玉扳指的男人倒在地上,而杀死他的却是一柄柔软的像绸缎一样的剑。   雨化田眸光深沉的看着背上已经睡着的美人,指尖微顿。 第102章   风里刀醒来时已不知过了多久, 那条赤蛇闭着眼睛盘在他肩上。   白衣书生犹豫一瞬,左手小心翼翼地捡起地上的匕首。   那蛇似毫无所觉一般,连匕首已刺入血肉也没有反应,风里刀眯了眯眼, 终于觉得有些不对,轻轻用刀刃拨了拨那赤蛇,却发现早已死去多时。   他刚松了口气准备收了匕首,手却突然顿住了。   天罡阵的阵眼便是赤蛇, 若是那蛇死了, 他们岂不是要被困在里面直到老死?   或者不用老死, 只是毒气发作便已撑不了几天。   风里刀想到这儿心中咯噔一下, 又转身将那赤蛇提了起来。可原本精神奕奕的蛇头此刻也黯淡了下来,它确实已死去多时了。   风里刀已经后悔了。   一个人若是连命也没了,要宝藏有什么用?   可这阵只许入不许出, 一进来便已没了反悔的余地。   年轻书生将死蛇装进怀里,犹豫半晌却还是准备继续走下去,无论如何总得见了宝藏面才不枉丢了这条小命。   他顺着原路一直往前走着,那石壁上的图画越来越清晰。   第一幕是大白上国子民与拿着弯刀的蒙古铁骑交战, 城门外死尸遍地。   再往前走便有穿着白衣的祭祀拿着火把跪地祈天。   西夏古国向来有这种传统,风里刀以前也在古籍上见过,心中倒是没有什么惊讶――直到第三幕看见祭祀背后王座上的人影。   熟悉的面容再次出现,风里刀心中犹疑, 只觉这地方越来越古怪。   那王座的人相貌赫然与他或雨化田一模一样。   之前可以说是幻觉, 如今赤蛇已死, 肉眼所见皆为真实,风里刀此刻竟找不出解释来。   不由想起那些坊间遗珠传说来,难道他真与这古国有着什么关系?   他正想着,便觉黑暗的石窟中水流声越来越大,竟似在耳边一般。   书生身子僵了僵慢慢回过头去,便见洪水破壁而出,凶猛地要吞噬人一般。   大殿上不知何时忽然冒出许多毒物来。   密密麻麻遍地都是,雨化田面色渐渐凝重了起来。   天罡阵九十九种毒虫各司其职,只有一种可能才让它们如丧家之犬般逃窜。   “有人动了阵眼。”   吴裙淡淡道。   那美人轻敛着眉眼看不出神情来,只是轻纱裹着雪肤显得有些冷。   雨化田面色森寒,左手以气代剑,将爬到近前的蜈蚣拦腰斩断。   地面轰隆的震动着,那些原本逃窜的毒物慢慢聚在了一起。   他目光微凝,忽然抽出腰间软剑缠在石顶上,抱着那美人悬在了空中。   那些毒虫聚在一起,倒像是某种祭献般。   吴裙侧眼瞧着,不知过了多久,那些毒虫慢慢不动了。   一方白色石台从地下缓缓升起。   那石台上有个小巧的箱子,这么多年来上面竟连灰尘也没有。   “你猜这里面有什么东西?”   吴裙弯了弯眼眸,有些好奇。   那金蓝猫瞳儿盈盈地望着他,雨化田目光沉沉而笑:   “我猜是信物。”   什么信物会比多年积攒的财宝还要重要?   这疑问在盒子打开的瞬间通通有了解释――兵符。   西夏二十四支铁骑的兵符。   穿着暗青飞鱼服的年轻督主嗤笑了声:“当年大白上国便是凭借这些凶煞铁骑立足于大漠,灭国时自然会将这些良将保留下来。”   吴裙想到守墓人临终前的话来,倒也明白了。   西夏亡国已多年,若是当年那支铁骑保存下来,如今怕已是渗透了明廷,纵臂一呼多人响应,这兵符倒是比金银财宝有价值的多。   那毒虫已缓缓退去,雨化田眉头微挑,手中软剑挑起锦盒。   可那盒子并未到他手中。   一道泥鳅一样的人影自剑下划过,竟是用嘴叼走了兵符。   “借我看看。”   风里刀面上嬉笑,动作却不敢大意。   雨化田冷笑:“只怕你在拿命看。”   他话音刚落便已经动手了,那利剑迅疾若闪电一般缠上书生脖子。   他长着与他一样的面容,实在碍眼的很。   风里刀面上依旧笑着,他似乎知道自己的命要丢在这儿了,所以很大胆。   “你杀了我,我们也出不去。”   他手中拿着兵符仰躺着叹了口气:“未曾想到有朝一日我竟可以和大名鼎鼎的西厂厂督雨化田死在一起。”   青年凤眸微眯,忽然轻笑:“你说错了。”   “是你要死而已。”   他剑仞缠在书生脖子上越来越紧,手只要再动一下便要割破动脉。   可他却停住了,因为另一柄剑架在了他脖子上。   那是柄很软很软的剑,轻柔的像绸缎一样。   “雨化田。”   吴裙弯着眸子轻唤了声。   风里刀眼神微闪,趁此机会连忙从剑下避开。   那美人雪肤乌发,面上的笑意甜蜜极了,念着他的名字像是在唤心上人,可她的剑却一点也不留情。   雨化田嗤笑了声慢慢回过头去。   他的眼神很沉,那些孤傲肆意,野心与无忌最终都化作深不见底的墨色。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他伸手对面前持剑的姑娘温柔道。   吴裙歪头看着他,像只猫儿般,金蓝水瞳只映出了他一个人的身影。   真正见过雨化田的人绝对不会将他与风里刀弄混,那个容貌孤昳的男人眉间疏狂是旁人怎样也学不来的。   “我若是不放,你会杀了我吗?”   她轻声问。   大殿上静静地,那柔软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   风里刀握着兵符的手紧了紧,便听那穿着飞鱼服的青年沉声笑问:   “为什么是他?”   他早在镜中便已见到了这一幕,想到那软剑刺入心脏的场景来,雨化田眸色暗沉。   吴裙微微摇了摇头:“你对我很好。”   “可只有他才能拿走宝藏。”   大白上国的兵符自然只能由西夏后人拿走,这是九姑娘对守墓人的承诺。   她看着那青年弯了弯眸子,金蓝剪瞳像月牙儿般温柔无情。   雨化田也笑了。   那隐于袖中的右手上伤口裂开,纱布上渗着血迹。   “小心!”   风里刀刚待提醒,青年便已动手了。   暗青袖风与软剑交织在一起,一时叫人眼花缭乱。   白衣书生屏住呼吸,却忽然感觉天旋地震。   那祭台上的石柱猛然砸了下来。   风里刀闭上眼,之前被赤蛇咬到的地方纹路蔓延,面前渐渐出现了条路。   这是唯一一条能从地下城中逃出去的路。   他看了两人一眼,大叫:“别打了,快走。”   这大殿坍塌很快,只瞬间便分崩离析。风里刀被移动的石块隔开来,朝着对岸伸出手。   可那两人谁都没有动。   吴裙唇角慢慢流下鲜血,朱色潋滟在雪白的面上触目惊心。   他们一入城中便中了毒,刚才催动内力自然加剧了毒发。   那逃离的石块越来越远,雨化田嗤笑一声,竟是不顾毒发再次强行出手。   “你疯了!”   她皱眉避开指尖剑气,可却被另一只手点散了气/穴。   面容孤昳的青年右手上血一滴一滴落在地上,连怀中轻羽罗裙也染了一些。   吴裙体内毒发,心脏处阵阵绞痛。那雪肤红唇的美人慢慢蹙起了眉头,神色柔弱的像只可怜的猫儿,这世上无论是谁见了她都会心软。   雨化田叹了口气。   他唇色已慢慢变黑,却缓缓低头亲了亲那轻颤的长睫。   “天罡双数为破,即使赤蛇为命定之人开了生路,可却最多只能出去两个人。”   他说到这儿轻笑了声,声音肆意:“阿裙,你怕不怕?”   那冰凉的吻落在金蓝水瞳上,无端有些温柔。   吴裙慢慢睁开眼来。   他此时神情淡淡,像是初见时那个孤傲的西厂厂督一般。   “你为何想要当皇帝?”   她忽然问。   雨化田微阖着眼嗤笑:“我为什么不能当皇帝?”   “他不敢做的事我敢,这天下早就该易主了。”   他对兵符势在必得便是意在皇位,却不想遇见了一只挠人的猫儿。   石块越来越远了,风里刀伸出的手渐渐有些模糊。   雨化田吻已落到了那柔软的唇上,他眸色暗沉,揽着她腰肢的手慢慢收紧。   吴裙舔了舔唇上血迹,眉眼弯弯:“我不喜欢你。”   她轻声道。   即使说着那样无情的话,美人面上依旧甜蜜的动人。   雨化田动作微顿,沉声笑了笑:“我也不喜欢你。”   他声音温柔,眸光却孤傲疏狂。   这样的人是不屑于说谎的。   吴裙弯了弯唇角,可下一刻那笑意便消失了。   青年衣襟上已被毒血染红,他一把推开那美人,掌心真气运转助她落到对岸。   石柱陡然坍塌,方才还站着的半方祭台慢慢向下沉去。   雨化田半阖着眼嗤笑:“滚。”   风里刀面上被碎石滑烂,鲜血顺着眼角滑落。   这世上只有一个雨化田,宁死不败,没有人能毁灭他的骄傲。   耳边落石轰隆,吴裙微微闭上了眼。 第103章   夏日炎炎, 这热火日头几乎要将人化了。   华山下,一披着白色披风的女子面色煞白,她似乎已是中暑了,额头细汗顺着香颈滑落。微侧的面容竟叫人看得恍神。   酒肆小二直到那银子递到面前才回过神来, 心中却想着这华山上有仙人的传言不假,要不怎来的这般姑射人物。   容色惊华的美人已离去,那小二心中竟有些怅然若失来。   “你小子想什么呢?”   老板娘将茶壶放在柜前挤眉弄眼。   小二脸红了红,犹豫道:“那姑娘看起来身体不大好, 也不知能不能走到纯阳宫。”   这时候往华山上去的自然是去纯阳宫, 日前纯阳五子之一的紫虚子祁进道长放出收徒的消息来, 这纯阳宫便比往常热闹了许多。   他这几天已见了不少人, 不过却大都无功而返。   祁进年少即剑术大成,心高气傲,自是看不上那些庸才的。可方才那姑娘瞧着便不像可习武的样子。   少年人想到这儿竟有些为她失落。   老板娘是过来人自然知道他心中所想, 却未再说什么。无论什么时候,那样容貌的美人都不是她们可以议论的。   吴裙靠在树荫下休息了会儿,又继续往山上走。   她确实是要往纯阳宫去,不过却不是为拜师, 而是来找她的未婚夫。   雪肤玉沁的美人长睫轻颤,眼尾处因为热气熏出一抹晕红来,冰珠跳落水色盈盈,看着竟让人忍不住去舔一舔。   祁进在身后跟着微微皱了皱眉。   他已跟了这姑娘两个时辰了, 从小镇到华山, 一路上心怀不轨的人少说也有五拨, 可那披着白披风的姑娘却像是从未发觉一般,只静静地往前走。   在废了跟在那姑娘身后不怀好意的男人后,祁进面色变得有些古怪,他终于确认了一件事――这个身姿柔弱的姑娘确实不会武功。   祁进本以为她是秀坊弟子,毕竟那般容貌着实少见。可如今却又不得不另作他想。   难道她真的是来纯阳拜师的?   穿着蓝白玄纹道袍的青年目光微动。   吴裙已走了很久。她身体不好,走一会儿便不得不休息,这不过一天的路程看样子倒要被她走上半月。   祁进正想着要不要帮帮那姑娘,便听前面一声轻呼。   这原本太平的山间不知何时出现了条蟒蛇,正缠在树上懒懒地望着下面。   吴裙唇瓣已咬出了血,站在原地不知如何反应。   正这时一道森寒剑光闪过,那剑很快,带着披靡之势,只一剑便叫那毒蟒毙命。   竖着瞳的蛇头从树上落下,祁进收了剑转身去看那披着白披风的姑娘。   那原本就如冰雪般的面容似是受了惊吓,在烈日下显得更白了。   云鬓轻散的姑娘低垂着眼微微行礼:“多谢道长相救。”   她声音细细的,也如那雪色一般清冷。   祁进愣了一瞬,摇头道:“举手之劳。”   之前一直跟在身后只瞧见了这姑娘半边面容,可即便如此也已窥见了琼玉之姿,如今那披风滑落,竟是不得不感慨世间钟灵毓秀。   祁进向来不近女色,之前亦见过江湖中诸多绝色,却都未像此时一般生出震撼之感来。可他毕竟心神坚定,瞬间便已回过神来。   “你可是要往纯阳宫去?”   他淡淡问。   披着白披风的美人轻轻点了点头:“我想去找一个人。”   她抬眼看了看那身姿俊逸的年轻道长,有些好奇:“道长也是纯阳宫弟子?”   祁进以为她是来拜师的,听闻此言也只是微微点头。   渊渟岳峙的道袍青年神色冷淡,吴裙也不在意。那美人轻轻弯了弯唇角,似乎只要听见纯阳这个名字便已高兴极了。   祁进皱了皱眉:“姑娘为何发笑?”   这问题也并不好笑,可吴裙却连眸子也弯了起来,长睫若小扇般抬起,映出眼底溶溶清色来。   那是一双很干净很温柔的眼睛。   看见那双眼睛的人也会不由自主跟着她笑一笑,即使或许这原本也没什么可笑的。   “我以为当道士的人都长的不好看。”   泠泠清软的嗓音顿了顿,吴裙又看了一眼面前道长面容,认真问:“纯阳宫中的道长都和你一样好看吗?”   她言语无忌像个天真的孩童,连水瞳也清澈柔软,倒叫祁进不知如何回答。   最终只是问:“你为何问这个问题?”   难道拜师不应该选最厉害的吗?   他话到嘴边却并未问出来。   这天气实在热,吴裙坐在石块上解开方才在酒肆中讨的茶水喝了口,又递给那端着面容的道长。   祁进本欲拒绝,可看到那双柔软殷切的眼睛时心中微软,慢慢接了过来。   吴裙看着他仰头喝了口,这才展露了笑颜。   她笑起来像是春海棠一般,清艳动人。   祁进慢慢垂下眼便听她道:“我是来找我未婚夫的。”   她说到这儿原本欣喜的声音又有些低落:“若是纯阳宫所有道长都像你一般好看,那我便不用发愁了。”   “你尚未见过他?”   祁进皱眉。   吴裙点了点头。   “我们是奉父母之命,在我还未出生时便订的娃娃亲,所以至今仍未曾见过呢。”   她语气天真,倒不似说谎。   祁进心中竟有些莫名:“你未曾见过他便要嫁给他?”   吴裙“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道长不必担心,我只是来瞧瞧他长什么样子,若是好看我便嫁给他,若是不好看我就退了这门亲事。”   即使大唐民风开放,这女子婚事亦是慎重。现在被她说得如此简单,向来固执的祁进竟未曾反驳她。   知道他并非表面那般冷漠的不近人情,吴裙轻轻弯了弯唇角:   “太阳快落山了,道长可否带我一程?”   她声音清软,听着却终归有几分虚弱。祁进看了一眼她身上的披风,心想这姑娘大约是患了什么寒症,比寻常女子还要柔弱些。   他虽这样想着面上却不显,依旧一副冷淡模样。   只道了声:“得罪。”   便抱起那姑娘往山顶御气而去。   耳边风声萧萧,原本便有些凌乱的发髻慢慢散了开来,柔顺的披散在男人修长分明的手上。   道长手指僵了僵,索性那姑娘并未发觉。   她将冰凉的脸儿贴在男人怀中,以免受这风刃侵扰。   祁进见状脚步不由慢了些,他从前接触俱是会武艺的江湖人,再不济也是普通人家,从未见过这么娇软的姑娘,一时间心头竟有种奇妙的滋味。   纯阳宫很快便到了。   华山气温差异极大,分明山下还有夕阳已至的残热,可山顶却已冷的让人直打哆嗦。   吴裙从男人怀中钻出来,原本潋滟的唇色渐渐有些发白,看着可怜的紧。   “你可还要紧?”   祁进指尖动了动,淡声问。   白衣姑娘怕他觉得麻烦,连忙摇了摇头。   见那负着剑的道长面色柔和了些,才感激地笑了笑:“我没事的。”   她顿了顿小声道:“这病已跟了许多年,阿裙早已习惯了。”   她神色柔软丝毫无抱怨之色,反而温柔的让人心疼。   祁进心中一动,微微握住她的手渡了些真气过去。   扫山门的弟子看见两人姿势愣了一瞬,在瞟到祁进冷寒目光时连忙低下头去。   柔软无骨的手被人突然握住,那人指腹处的薄茧印的她手腕发烫,吴裙微微缩了缩掌心,便见那姿容高冷的年轻道长若无其事的又收回了手。   自当年事变之后,这纯阳宫中主事之人便变成了李忘生。   这小师弟也算是他照抚至今,自是了解他的脾性,见他如今带回来一个姑娘不由有些诧异。   祁进怕师兄误会收徒之事,率先开口解释:“裙姑娘是来找人的。”   祁进想起方才那声阿裙,这称呼便已脱口而出。   李忘生抚须笑了笑:“姑娘所寻何人?”   他语气温和,倒让吴裙没那么紧张了。   她小心抬头看了眼,在见到那留了长髯显得愈发仙风道骨的道士时弯了弯眼眸,神色柔软:“我是来找我未婚夫的。”   这样天真的姑娘总是叫人不忍为难的。   李忘生看向祁进:“师弟可知是哪位门下弟子?”   祁进摇了摇头:“只说是娃娃亲,从未见过。”   这寥寥几句纵使李忘生也难以确定,抚着长髯的道士指尖微顿:“姑娘可还有其他线索?”   吴裙仔细想了想,慢慢从衣领中拿出佩戴的半玫玉佩来。   那玉佩成色通透,更令人惊叹的是其上雕刻,山河社稷各此一半。   “这玉佩是家中所传,我与未婚夫各执一半。”   她轻声道。   那半玫玉佩被递了上去,大殿上静静地。   “姑娘可能确定这玉佩来历?”   李忘生叹了口气问。   吴裙眨了眨眼,柔软的水瞳清澈见底:“阿裙所言句句属实。”   祁进看了师兄一眼,不明白他为何要作此疑问。   许是青年目光太过直白,李忘生摇头道:   “师弟替这位姑娘安排间屋子吧。”   祁进神色微顿,却还是应了声。   吴裙接过玉佩重新戴在脖子上,在看到那人冷漠目光下安慰之意时,轻轻弯了弯唇角。   “阿裙无事。”   清软的声音已消失在了大殿上,李忘生心下叹息,那玉佩的另一半他确实见过,可此时却是不宜说的。   谢云流,这个名字已不知多少年未被提起过了啊。 第104章   祁进看着年轻却是纯阳紫虚一脉首座, 平日里亦身兼教导之职。   天未亮时太极道场上便已开始授课。   吴裙在陌生地方总归睡的不好,早早也已起来,她拢了拢白色披风,慢慢推开门。   这华山她并不是第一次来, 当年还只有几间袇房,如今却已变成了偌大的纯阳宫。她一路走来也见了好些人。   “姑娘好。”   那还未有半身高的小道姑笑问。   吴裙微微抬眼:“你认识我?”   她声音清软,听起来像是江南泠泠的细雨。   小道姑脸红了红,不好意思道:“早就听闻山上来了个美若天仙的姑娘, 阿采特地来见一见。”   她言语稚气, 虽是这般说话却让人生不起气来。   吴裙“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她生的极美, 乌发雪肤更衬的唇色潋滟。   阿采只觉心中晕晕乎乎, 一时间竟无法形容这一笑来。   “小道姑可看够了?”   披着白披风的美人笑问,她神色温柔,微微俯下身子捏了捏对面女孩鼻尖。   淡淡的雪莲香气萦绕在空气中, 阿采揪着道袍心中竟有些懊恼。那时授课时便应该多学些诗词来,这时也能哄美人开心。   她这样想着又觉得这世间确实无人能描绘出她的姿容,这样的美貌着实已有些惊心动魄。   阿采仍旧呆呆地看着面前姑娘,直到被人拽了领子提了起来, 这才意识到自己还尚未做早课。   “大师兄。”   她低头小心道。   洛风叹了口气:“还不快回去。”   他声音温和,听起来并未生气。阿采偷偷吐了吐舌头,连忙抱了剑往太极道场跑去,只是临走前还不忘回头看一眼那温柔的美人。   吴裙静静看着面前负剑的年轻道长。   他穿着与祁进无二的蓝白道袍, 只是给人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若祁进是孤傲的雷霆之剑, 那他便是飘逸的流云之剑。   那俊美的面容上沉稳温和, 让人心头不由微松:   “方才小弟子不懂事,还望姑娘不要介意。”   洛风轻扫了眼露在外面雪白的肌肤,微微移开视线。   他昨日已从掌门处知道,这天仙似的姑娘便是师父的未婚妻。今日见了,心中竟难得有些紧张。   她看起来年纪不大,却比这江湖中久负盛名的美人还要美上几分。   洛风心中想着,又不觉再看了她一眼。   吴裙瞧着有趣:“那小道姑是你徒弟?”   这俊逸道长看着虽正经,看见她的反应却与方才的小女孩有些相似。   洛风听她如此问,微微摇了摇头:“我们并非师徒关系。”   “我与阿采俱是纯阳静虚一脉弟子。”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   “纯阳静虚一脉?”   吴裙将那名字在舌间轻念了一遍,不由有些好奇。   她眸光如水,盈盈望着你时便连铁石也要动摇。   洛风微微有些犹豫,却又想起昨夜李忘生的话来。“谢云流”三个字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只是委婉道:“纯阳有五脉,昨日送你上来的便是紫虚一脉首座。”   他说到这儿便已不说了。   看出他为难,吴裙也不再追问。她向来是温柔性格,因此只是柔柔笑了笑:“我这会儿无聊的紧,道长可否陪我走走?”   她声音清软,像是年少时埋在雪下的海棠酒,温柔繾婘。   洛风轻咳了声,微微移开视线。   他并未说话,吴裙却知道他已经同意了,不由弯了弯唇角。   那姑娘笑起来宛若瑰云破月,带着丝皎皎清辉碎明珠的艳寂之感。   洛风心中一动,忽然有种让她一直笑着的荒谬心思。可他毕竟内敛,只一瞬便清醒了过来。   太阳渐渐升起,祁进收了剑转身离去。   “哎,师叔今日竟比往常早离开半盏茶的时间。”   打坐的弟子悄声议论着,觉得颇有些不可思议。   毕竟这祁师叔为人冷漠固执,最是遵守门规了。   “那有什么,我昨日扫山门时还见祁师叔抱了一女子回来呢。”   身后弟子插嘴道。   这余下人议论纷纷,却也与祁进无关。   他出了道场本欲离开,又想起昨日那面色雪白的姑娘来,心中微顿,脚下不自觉往后山走去。   吴裙身体不好,只走了会儿便已唇色苍白。那原本潋滟的唇瓣儿紧抿着,看着好不可怜。   “姑娘?”   洛风有些犹疑,却见她轻轻摇了摇头:“老毛病了。”   她语气淡淡,长睫低垂在雪白的面上落了层阴影,这样安然静默的姿态却更加让人心软。   俊逸的道长心中忽然升起丝奇妙的感觉,那心思只有一瞬,恍然间又慢慢沉淀下去。   他弯腰轻轻探了探她额头。   入手冰凉,虽无发热却比正常人体温还要低上许多,这本就已是不正常。   “可是寒症?”   他轻声问。   吴裙咬唇:“袇房里有药。”   她这时冷的难受,眼前也雾蒙蒙的,只能紧紧咬着唇瓣,连声音也细碎孱弱。   洛风指尖犹豫,最终还是抱起她往后山疾驰而去。   祁进已在门外等了很久。   他武功很高,自然听的出来屋内并没有人,于是那准备敲门的手也放下了,负剑在门外静静等着。   洛风抱着人回来时便看见那穿着蓝白道袍的冷傲青年负剑而立,脚步不由顿了顿。   “疼。”   吴裙眉头紧蹙,轻唤了声。   这孱弱的声音瞬时打破了院中诡异的气氛。   洛风绕开门边人向里走去,却忽然被剑柄拦住了去路:“给我。”   祁进淡淡道。   怀中姑娘紧闭着双眼,面色煞白,连唇瓣上也被咬出了血迹。   她这副样子实在不能多耽搁一时。   洛风只能看着祁进将人抱进了屋子,待里面安静了下来才慢慢松了手。   吴裙身负寒症时不时便会发作,这些时日也已习惯了。   “药在桌上。”   她咬牙道。   祁进只随意扫了眼便知那药只能止痛,长久服用甚至会加剧寒症发作。   吴裙紧闭着眼,额头上细珠顺着眼角滑落,竟无端惹了抹艳色。   她疼的厉害,直到一只温暖的手置于后背。   这寒症普通真气是止不了的,祁进只能将纯阳内力分化慢慢传给她,以抑制体内寒毒。   虽是隔着衣物,可那冰雪似细腻的触感却不由让人心间一动,年轻道长微微皱眉,竟有些分神。   纯阳功法主阳与寒毒相克,不一会儿那美人紧蹙的黛眉便轻轻舒展了。   祁进松了口气,轻轻收了手。   此番输入内力几乎耗损他半年功力,纵使武功高强也有些受不住。   洛风还在门外等着,听见开门声心中不由有些犹豫。   “她无事。”   祁进淡淡道。   他向来不喜静虚一脉弟子,此刻见了洛风更是如此:“这院中不是你能来的地方。”   伸色低敛的道袍青年指尖顿了顿,最终只是看了那紧闭的窗户一眼,慢慢离去。   吴裙醒来时已是下午。   夕阳照的窗前海棠晕灿。   她面色依旧很白,可唇角却轻轻弯了起来,映着眸中秋水软的不像话。   “谢谢你。”   她轻声道。   祁进擦剑的手顿了顿:“你准备一直这样下去?”   若是道场中那些弟子见到了定要大跌眼境。那个冷漠的心中只有剑的祁师叔也会关心姑娘?   吴裙微微摇头:“阿裙这病症自己也知道是活不了多长时间的。此次前来只想寻找未婚夫,若是。”   她顿了顿苦笑:   “若是他心有所属,那便正好将玉佩还给他。”   她说完静敛着眉目,连唇角笑意也带了些轻愁。   祁进不知为何竟有些烦躁,好似回到当年他尚未拜入纯阳宫中做杀手之时,心中杀意抑制不住。   这熄灭多年的心魔突如其来,祁进握剑的手紧了紧,在意识到自己方才心中想法时又陡然松开。   他面色不对,吴裙亦有些担忧。   “道长?”   她轻唤了声却见那人无丝毫反应,直到第三声才回过神来。   “道长在想什么?”   她目光柔软,像是窗边漂亮的海棠。   祁进微微避开那道目光:“无事。”   他顿了顿,见那姑娘有些失望,又补充道:“你好好休息。”   天色黯淡,一个男人这时候带着姑娘家的房子里总是不好。   即使那个男人是道士,而那姑娘也有未婚夫。   祁进走之前忽然道:“你别怕,我会治好你的病的。”   他背着身子看不清神情来,声音却是难得温柔。   吴裙轻轻笑了笑:“好。”   入夜,纯阳宫中:   李忘生扶着长髯的手顿了顿:“你要出纯阳宫?”   他声音温和,却也有些疑惑。   祁进负剑微微点了点头:“明日启程,前来告知师兄一声。”   他神色坚决,李忘生略微细想便已知道了关键:“可是昨日那位姑娘出了什么事?”   大殿上静静地,过了会才听那向来孤傲的小师弟淡淡道:“她身负寒毒,恐难长久,我想带她去万花谷中求医。”   李忘生叹了口气,也不再多言。   只是道:“我听闻药王孙思邈此时不在谷中,倒是裴元尚在。”   “我修书一封,你带去万花谷也方便些。”   他语气平常,祁进不由多了些感激。   夜已深了,那靠在窗边的美人微微弯了弯唇角,白色披风下翠罗的羽裙袅袅散开,如雾如幻。   这当年惊艳大唐的百鸟裙,此时终于露出点端倪来。   世人总以为百鸟裙有两条,殊不知当年安乐公主献给韦后的却是赝品,这世上最美的裙子,自然也要独一无二。 第105章   昨夜不知何时忽然下起了雨, 细雨缠绵,柔柔的敲打着窗扉,连屋内似也都嗅到些清凉的气息。吴裙身子不好向来浅眠,天还未亮时便醒了。她靠在榻边静静坐了会儿, 待梳洗好后才打开了窗子。   却未想到这样的天气门外竟早已站了一个人。   那渊渟岳峙的道袍青年负剑立在门外,神色安然。   他肩上落了些细雨,看着像是站了许久。吴裙不由有些诧异:   “道长怎么不唤阿裙一声?”   那披着白披风的姑娘只是寻常装扮,白色带子松松在颈边系着, 衬着鸦羽云鬓, 却更显得肤色如雪。   祁进在她已恢复了血色的唇上看了眼, 微微撇开眼去:“看你昨日疲累, 便想着让你多睡会儿。”   他这人看着虽冷漠固执,可若要是对人好起来也是难得温柔。   吴裙“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祁进指尖顿了顿, 便见那双清皎如月的水眸软软的看着他。   “谢谢道长。”   她说这话时又轻轻眨了眨眼,眼尾处上挑的弧度像是春/日里的海棠,明媚动人。   祁进心中一动,却又强迫自己从她面上移开目光, 轻咳了慢慢道:   “你今日可有好受些?”   她本来今早亦有些难受,细嫩的掌心被掐出了道淡淡血痕,现在仍泛着些粉色。可听闻祁进如此问,却悄悄将掌心往袖中遮掩。若无其事地弯了弯眸子:“阿裙无事的, 今日已好多了。”   她语气轻快, 祁进却沉下了面色。   “手伸出来。”   对面冷峻的道长声音冰冷, 吴裙吓了一跳,掩在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缩着,待看到那人不容置疑的眼神后小心伸了出来。   白皙柔嫩的掌心留了些小口子,红红的,看着有些可怜。   祁进从怀中拿出一小瓶药来,轻轻抹在上面。   他指尖不轻不重,常年练剑的指腹处微微带着丝凉意。   吴裙偷偷看了那低着头的道长一眼,小声问:“你生气了?”   祁进并未说话,只是在抚到最深的伤口时微微顿了顿,过了很久才道:   “以后莫要再如此了。”   他低着头看不清眼中神色来,可语气却有些冷。   吴裙忽然弯了弯唇角:“道长为何对阿裙这般好?”   对面乌发雪肤的美人笑起来瞳儿弯弯的,像是华山上最明媚的日出,在这雾霭细雨中瑰丽难言。   孤傲的青年沉默着收了手,却并未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或许他自己也没明白,一向守规矩的祁进到底是发什么疯。   洛风在后山断崖边站了很久。   自师父当年叛逃之后,静虚一脉便在纯阳宫中没落了下来。虽有掌门私下相助,可弟子们的身份却依旧很尴尬。   想到前日听掌门说起师娘之事来,洛风心中黯淡。   她看起来身体不太好的样子?   这念头一起,她昨日里面色苍白,柔弱靠在他怀中的情景便怎么也抹不去。   洛风常年呆在纯阳宫,虽早早便承担起来照顾师弟师妹的责任,但却从未曾与女子那般亲近过。   想到那人身上淡淡的雪莲香味,洛风连忙岔开心思。   从昨夜里一直缠绵的细雨直到中午才停了下来。   祁进将马车安置好后,轻轻将吴裙抱进了马车中。   虽非第一次抱她,可今日那莫名的感觉却越发严重了。祁进收了手后摩挲着指尖柔软触感,神色莫测。   马车已慢慢驶离了蒙蒙雾霭中,负剑藏在门后的年轻道长慢慢走了出来。   洛风几经犹豫,却还是有些胆心那位柔弱的师娘。原本该回道场的脚步微顿,不知不觉便走到这儿来。   看到祁进抱她进马车时握剑的手紧了紧,又听两人言语间谈到万花谷,心中不知为何竟松了口气。   洛风以为自己只是替师父不平,那念头刚升起便又压了下来。   看着远去的马车,微微叹了口气:   ‘她是要去万花谷治病么?’   院中寂寂,却已无人回答。   华山距秦岭不远,这时候已入春,一路走来亦是山花烂漫。   吴裙起地早,嗅了嗅雨后湿气时便有些乏意了,连眼中也泛起了些蒙蒙水雾。   她这副样子在祁进看来倒像只慵懒的雪猫儿,面色微微柔和了些许。   “困了便睡吧。”   他声音淡淡的,其中温柔却不作假,跟与旁人说话时的冷漠大相径庭。   吴裙歪头看着他,微微弯了弯眼眸。   马车静静地走着,即使遇到了些小麻烦也被祁进不动声色的解决了。   吴裙感觉只是睡了一觉,这万花谷便已到了。   祁进站在车外等了会,待她睡意消了才用披风抱了她下来。   吴裙被披风裹着,迷蒙间竟是闻到了股淡淡的花香,煞是引人。便悄悄从男人怀中探出头来。   她目光轻轻定在对面人怀中的花上,看着有些奇怪。   裴元挑了挑眉:“你闻的到?”   吴裙看了那墨衣儒雅的男人一眼,微微点了点头。   这花是他一月前自天竺搜集而来,只有将死之人才能闻见香味,裴元目光扫过一旁冷峻沉默的道长,淡淡道:“带她进来吧。”   这药庐中草药清香,倒是冲淡了方才不适感。   吴裙静静看着墨衣男子将花盆放在窗边,浇了水后才转过身来。   “你这病大约有多久了?”   裴元淡淡问。   这世上男人见了她几乎都要失神,可他却像未看见那红颜骨相一般,眉眼依旧。   吴裙似有些怕他,抓着身旁道长衣袍的手微微紧了紧,待一只冰凉的大手慢慢覆在其上才小声答道:“十年了。”   那姑娘说完话便直直盯着鞋面上的明珠,纤长若小扇般的睫羽轻颤着,潋滟的唇上已被咬了些血色。   这样的姿态实在动人的很。   祁进眸色深了深,想到她初见他时对他的依赖,心中柔软。   “她身上的寒症可有办法?”   面色冷峻的道长问。   裴元似笑非笑地看了那柔弱的姑娘一眼:“自然有。”   天已暗了下来。   吴裙拢了拢白披风,趴在窗柩前看着门外花海。   祁进两个时辰前已离开了,裴元开的药方中有一味药极为难得,须得去空雾峰上寻找,这万花谷中便也留了她一人。   眼前花海簇簇,虽是极为难得的美景,可若看得久了也有些疲惫。   吴裙叹了口气,慢慢将手中汤药倒入花丛中。   那药本是温凉其中又有固本之效,用来浇花再好不过。   “这药不苦。”   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淡淡的声音。   吴裙轻轻转过身去,便见那墨衣儒雅的年轻男子静静靠在门槛上。   他生的好看,这样的姿态也有种清隽风雅来。   吴裙弯着水眸看着他:“你为什么不揭穿我?”   那姑娘声音清软,听起来恍若碎雪拂尘,让人不由微微眯起双眼。   裴元轻轻挑眉:“揭穿什么?”   “是你这病并非娘胎里带出的寒症,还是说你是练功走火入魔所致?”   他语气淡淡温雅,却一针见血。   吴裙轻笑了声,慢慢从窗前走了过来。   她披着白色披风,裙底却袅袅的盛开些碧色来,在落日晕红下曳曳生姿。男人总会看见她雪玉似的脚腕儿和上面精致的银铃。   “你可以都告诉他。”   乌发雪肤的美人靠近他耳边轻声道。   她语气清冷,映着面上温柔繾婘的神色无端摄人心魄。   初见时只以为是朵柔弱的菟丝花,未想到也有带刺的毒蔓。   裴元面上淡淡,眼中却颇有些玩味。 第106章   裴元是药王孙思邈的大弟子, 医术精湛无比。这每日里不知有多少人前来求医,可真正能见到裴元面的人却很少,因了那句话――活人不医。   吴裙坐在窗柩上,看着他面色平静的拒绝了门外已等了三天的人。   披着白色披风的美人轻笑了声, 微微晃了晃脚腕儿,银色的铃铛竟没有如雪的肌肤夺目,那跪在地上的男人顺着声音望过去,竟已看呆了。   她自阴云下回过头来, 白色的兜帽轻轻滑落, 露出一双带着笑意的眼睛来。   那目光并非寻常女子娇软, 反而有种瑰丽摄人的感觉, 叫人一眼望去,心中刹似万树花开,忽又归于清寂。   “你看我做什么, 我可不会治病。”   吴裙看了眼那目露痴迷的男人,蹙眉道。   男人听她此言,连忙收回目光来,只是心中仍有些怅然。也不知是为那眼神还是为美人无双的容貌。   见那烦人的目光收了回去, 坐在窗柩上的姑娘又觉得有些无趣儿了。   这万花谷中实在无聊的很,那个叫裴元的男人每天只知道研究草药,她只在这儿呆了三日,便已有些想念祁进了。   那道长虽看着冷漠, 可还是会讨她欢心的。   吴裙想到这儿微微蹙眉, 手指被枝蔓上的小刺扎出了道口子。   鲜红的血珠自白玉指尖凝出, 乌发美人忽然轻轻笑了笑,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事儿。   裴元的字迹也如他人一般儒雅清隽。宣纸上笔尖微顿,便被人蒙住了双眼。   “你在写什么?”   身后一道清泠的声音问。   她低着头,绸缎似的发轻轻滑过男人脖颈,似能嗅到发间淡淡的雪莲香气。   这样的姿势对男人是很危险,尤其是身后是一个绝世美人。   可那穿着墨衣的风雅青年连眉头也未皱起,只是平静道:“你的药方。”   这本不是一个笑话,可身后美人却轻轻笑了起来。   她眸子弯似月牙儿般,偏头看着他:“你真要救我?”   眼前陡然见光对裴元来说并未有何不适,他直视着那白衣姑娘略带笑意的眼神,微微挑眉:“我说过会救你,便不会食言。”   裴元自然是一言九鼎的,即使这病很棘手。   她身负寒症,之前又被人刺了一剑,心口处到如今还有道浅浅的伤疤。裴元向来不是好奇心旺盛之人,可却对这满身病症的姑娘产生了些兴趣。   一个柔弱狼狈到随时会死去的女子,是如何在这种境地下活下来的?   似是知道他心中所想,吴裙轻轻弯了弯眼眸:   “那些害我至此的人还没死,我又怎能先走呢?”   披着白色披风的姑娘语气温柔,眼中却如海棠覆雪,冷的勾人。   今早起天气便昏暗,到午时已泠泠下了些雨。   吴裙叹了口气,支着伞慢慢走出了药庐。   门外的男人依旧在地上跪着,看见那白披风下微微摇曳碧色青鸟时连忙收回目光来。像他这样刀尖舔血为恶不知几何的人,对着这美人总会自惭形秽,好似多看了她一眼便是一种亵/渎一般。   药庐中只剩了一个人,面容温雅的男人将药方夹在古籍中,却突然瞥见那墨色字迹外的血珠。   不由微微皱起了眉。   一个大夫总是不喜欢病人在他面前沾血的。   裴元正想着,门外却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裴师兄,出事了。”   敲门的是谷中一位小弟子,亦经常在他这儿讨些药来。那弟子平日里看着沉稳,不知为何今日语气却有些慌张。   裴元慢慢合上书。   “何事?”   他语气淡淡,小弟子想到这位大师兄在药庐时向来不喜人打扰,犹豫一瞬,却还是硬着头皮道:“大师兄跟我来便知。”   万花谷乃名士聚集之地向来风雅,可今日气氛却有些不同于往常。   “高姑娘受邀来谷中,谁曾想竟是出了这般事。”   小弟子说到这儿叹了口气,又似想起了什么般疑惑道:   “今日清晨康师兄说要替高姑娘雕小像,可那会看起来好像也不在房中。”   他边走边说着。   裴元微微眯了眯眼,心中却已大致明白了些。   两人到屋子时里面已聚集了许多人。   高绛婷面色惨白地躺在榻上,手腕上还有被绳子束缚的痕迹。   “裴师侄。”   东方宇轩微微点头。   裴元稍微查探了番,眉头便松了下来。   “谷主放心,只是受了惊吓,并无大碍。”   高绛婷确实并无大碍,因为原本已落在手腕上的刀突然停了下来。   康雪烛多年来搜集世上女子最美的部位只为将心中最完美的妻子雕刻出来。他以为自己只差了一双手。   可当看见那窗外花海中的女人时他又觉得之前那些都是残次品。   她身上的每一个部位都很美。   男人眼中有些挣扎,最终又笑了起来。   “那就重新再做一个吧。”   康雪烛想着。   吴裙走的很慢,她这寒症向来不听使唤,一遇到这阴雨天气犹甚。   美人面色苍白如雪,却更衬的唇色若海棠一般潋滟。   她走着走着忽然停了下来:“你跟着我做甚?”   披着白披风的姑娘微微蹙眉,身后一直跟着的男人也停了下来。   康雪烛有一张很好的皮相,俊美肆意的眉眼惹得不少江湖女子芳心暗许。   可吴裙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又收回了目光。   那一眼既冷淡又清寂却让锦衣青年微微有些恍神。   康雪烛想起发妻离去时的眼神,也是这般。心中不由有些惆怅:“你叫什么名字?”   他说完这句话又微微笑了笑。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清香,竟分不清是花香还是药香。   吴裙轻咳了声,面色渐渐苍白了下了,她低垂的长睫若小扇一般轻轻颤动着,乌发雪肤,美的孱弱动人。   康雪烛眼神暗了下来,慢慢向她走去。   他自是一眼看出了她身体不好,这对江湖中人亦有效的药,对她也够了。   眼前似有无数幻影,叫人看不真切来。   那轻敛着眉目的美人慢慢抬起头,额间缓缓映出朵海棠印记来。她肌肤如雪,一点朱色愈加显得清艳。   “文秋。”   他轻轻唤了声,却被一把剑穿过了肩头。   那一剑很快,也很美。   煌煌如瑰云破月,自阴暗的空中滑出一道光来。   肩头伤口让康雪烛蓦然清醒了过来,他微微眯了眯眼,忽然道:“你是秀坊弟子?”   吴裙弯着眼眸看着他,并未说话。   远处火光漫天,脚步声也渐渐近了些,康雪烛扫了那持剑而立的女子一眼,忽然笑道:   “我们还会再见的。”   那人已经走了,吴裙唇角慢慢流出鲜血来。她本就有内伤,这次强行运功无异于雪上加霜。   白衣美人眼前模糊,忽然落入一个带着淡淡药香的怀中。   裴元目光复杂地接住落下的白衣姑娘,冷淡道:   “再有一次,你便不用再来找我治病了。” 第107章   吴裙一身伤病昨日里又强行运功, 迷迷糊糊间竟是发起了高热。   她面色雪白,颊边却隐隐带了些粉色,像是春日里燃尽的海棠一般,艳到深处便透出一股凄冷之意来。   墨衣风雅的男人目光轻轻扫过那蜷缩着的手指, 若有所思。   康雪烛武功不低,可她却能以一剑将其击退,就算是出其不意,这剑法亦是了得。裴元回想江湖中近几年声名鹊起的剑客, 竟无一人可与她对应。   药庐中药香沉闷, 乌发美人微微蹙了蹙眉, 额间水珠顺着颈下滑落。   她疼的厉害, 心口处的剑伤像是刚刺的一般,火辣辣的烧灼着。   吴裙眼中渐渐浮现出那如练虹般的剑光来,指节处脉络在雪白的肌肤上愈显青涩。   “李裹儿。”   枯井下:   濒临死亡的女人衣衫上尽是鲜血, 那往日艳绝天下的容颜也多了几分狼狈。   “你想要什么?”   吴裙坐在井边摇晃着雪腕儿,清脆的铃铛声让人不由恍神。   她声音犹带笑意,弯着眼眸像是只漂亮的猫儿。   李裹儿伸手遮挡住眼前刺眼的光线,她看了那井边姑娘许久。   忽然道:“我想活下去。”   这句话听着简单, 可却并不容易。   她心口被李裳秋所刺剑伤致命,即使侥幸逃过了这一劫,身上潜伏的寒症便也够要了她的命。   可穿着碧罗百鸟裙的姑娘却笑了笑,她说:   “好。”   她送了她一条裙子, 她便承接她一身伤病, 直到她――报仇雪恨。   那笑容仿佛让这唐宫遍地的鲜血也黯淡了下来, 夕阳映在那双如雾如月的眸中,瑰丽摄人。   李裹儿向来自恃美貌,可却不得不承认这百鸟裙穿着她身上才不算可惜。   这原本还算晴朗的天气尚未维持几天便又下起了雨。   大雨滂沱打在窗扉上,愈加显得屋中沉闷。   裴元将烛台上的蜡烛点起,便听身后传来一道略有些虚弱的声音。   “几时了?”   吴裙轻声问。   她睡得昏沉,这时声音还有些不济,听起来像是猫儿叫唤。   穿着墨衣的青年将窗户推开缝隙后才淡淡道:“酉时。”   吴裙闻言看向窗外,果然见天已黑了。她这一昏迷便已过了一天一夜。   外面雷声颇大,滂沱大雨似要淹没这小小药庐。窗边久盛的海棠在这昏暗的夜里显得愈加瑰艳。   那雪肤乌发的美人弯着眼眸轻轻笑了笑,忽然问:“我若说我怕雨,你会不会抱抱我?”   她目光很安静,也很柔软。   这些天来隐隐的压抑与戾气似也都消失不见。   她那样温柔的笑着,失了血色的唇瓣却有种孱弱的心动。   这屋内静静地,没有人说话。一声震雷打在海棠颤动的枝叶上。   吴裙长睫颤了颤,慢慢垂下眼来。   她抱膝蜷缩在榻上,绸缎似的乌发更衬地眉眼清丽。   那美人始终是笑着的。   只是这笑意却看着有些刺眼。   裴元嗅到淡淡的血腥味时微微皱起了眉。   吴裙眨了眨眼,蜷缩着的手指已被人掰开。   前日里便被花刺扎破的疤痕又缓缓滴出血珠来,裴元淡淡挑眉:   “这是最后一次。”   他语气微冷,倒让那雪衣姑娘弯了弯眼眸。   “最后一次什么?”   她轻轻靠在男人肩头看不清神色来。   裴元指尖微顿,忽然笑道:“我从不为一心求死的人治病。”   他向来儒雅温和,这笑意此刻竟带了些冷峭的意味。   “一个心已经死了的人,医来也是浪费药材。”   这话已很冷,可吴裙却轻轻笑了起来:   “你以为我在求死?”   她笑时牵动了伤口,唇色愈加苍白,可那眼中的光彩却依旧瑰丽夺目,在这凄冷的雨天落下一道光来:“我不会死。”   “我只是太疼了。”   她说到这儿长睫轻轻颤了颤,分明是艳丽到极致眉眼,竟无端有些清寂。   裴元想到那满身伤痕,推开她的双手微微顿了顿。   祁进回来时已至深夜。   裴元开的药方中有味毒草只有空雾峰上有。   毒草性热,连原本准备的玉盒也被融化。年轻道长微微皱眉,握剑的手已被烧灼的不成样子。   屋内烛火还亮着,祁进眼中略微柔和了些许。   伸手轻轻推开门。   他在回万花谷途中便听闻了康雪烛之事,心中担忧她安危,一日的路程便只用了几个时辰便赶了回来,如今看到那窗前烛火时不由松了口气。   吴裙已睡着了。   她受伤严重,这几日醒来的时间也少了许多。   裴元以行针之法压抑住了体内寒气,收手时却被一双柔软的手指轻轻拉住了袖子。   雪白的手指映在墨衫上愈显孱弱。   那美人还昏迷着,却下意识地依赖着身边的人。   祁进目光扫过那抓住袖口后眉眼轻展的姑娘,眼神暗了下去。   “毒草摘到了。”   裴元收了药箱准备离去,听闻这话推门的手微微顿了顿,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这江湖中近日来最轰动的事莫过于恶人谷中又多了位臭名昭著的人物。康雪烛自事情败露后便加入了恶人谷,彻底沦为魔道。   恶人谷由谷主王遗风所立,谷中寓言:一入此谷,永不受苦。   这易守难攻的山谷里不知折损了多少天之矫子。   康雪烛拿着坛酒靠在屋顶上。   他入谷已三日,身上依旧穿着万花旧衣,似乎这世间只有喝酒的事情最大。   那一坛子酒已见底,男人仰头看着天边弯月,目光复杂。   “我听说万花谷中都是风雅之士,未曾想今日竟来了个酒鬼。”   柳公子目光扫过他面上干涸的血迹,略微来了些兴趣。   他今日才刚回谷,便看到了屋檐上的人。   康雪烛将身旁酒扔给他,在男人喝了口后忽然道:“我等了你三日。”   “等我做什么?”   柳公子仰头谓叹,又将酒坛扔了回去。   康雪烛叹了口气:“我离开万花谷时太过匆忙,竟将一件珍宝给落下了。”   “只怕这世上除了你,无人能将她再带出来。”   他语气神秘,倒让柳公子来了些兴趣。   “你尽可说说。”   他自入江湖以来凡是目标所物,无不得手,因此对于那些难度越大的东西,越是喜欢。   康雪烛微微摇头:“那珍宝是一个人,一个――绝世美人。” 第108章   阳炎草性热, 对寒症有奇效。   裴元将药调好后递给祁进, 淡淡道:“不要等凉了,这药温着时效果最好。”   穿着蓝白道袍的青年垂眼接过,临走时突然问:“还需多长时间?”   他问的自然是根治这寒症的时间。   “至少一月。”   这寒症错综复杂, 行针稍有不慎便会危及性命,裴元想到那人隐藏在温柔中的戾气来, 执笔的手不由顿了顿。   祁进得了答案后便不再多做停留, 微微颔首:   “有劳。”   他语气清寒,裴元自然可以听得出来,那墨衣风雅的万花弟子只是平静道:“份内之事。”   他坐在阴影处, 眼中神色莫名。   这几日睡的昏沉,难得有个好天气。   吴裙叹了口气轻轻推开窗户,却被迎面而来的光照得眼中酸涩。   雪衣美人微微眯着眼, 待眼前完全可以适应后, 才放下了遮挡的手背。   苍白的手指衬得屋外春盛黯淡无光。   祁进来后便看到了这样的场景。   乌发雪肤的美人轻轻倚在窗柩上,那双清软的眸子半阖着,眼中像是掩了春日里胧胧的纱雾,无端叫人心软。   她似是听到了动静, 弯着唇角回过头去:“你来啦。”   那声音也柔柔的,端着药碗的青年只觉似被一只幼猫儿轻轻挠了一下, 眸色微深。   可他向来不善言辞, 见了那期待的目光后也只淡淡道:   “药好了。”   那药苦的很, 隔着很远便已闻到了味道。   吴裙微微蹙了蹙眉, 连眉眼也有些恹恹:   “喝了也不管用。”   她语气任性, 像个小孩子一般。祁进微微皱眉,感受着药已有些凉意后,将勺子递到她唇边。   男人面色冷漠,可眼神却固执,隐于深处的眸光透出些温柔来。若要让纯阳宫中的弟子看见定要大跌眼境,高傲狂妄的祁进竟也会亲自喂人喝药。   “喝了药,我带你去放风筝。”   他说话时面上一本正经,却让吴裙“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雪衣美人眼眸似月牙儿一般轻轻弯着,那苍白的眉眼似瞬间便艳丽了起来。   祁进指尖顿了顿,难得有些尴尬。可他生来冷漠,一时倒也叫人看不出来。   那手中药味苦涩,吴裙眨了眨眼,就着他的手轻轻抿了口便蹙起了眉头。   “你喂我吧。”   她忽然道。   那声音轻软又娇气,连颤抖的长睫也可爱的很。   祁进目光扫过那潋滟的唇瓣,眸色微沉。   温热的汤药浸润了唇色,吴裙喝完最后一口便见面前突然多出颗糖果来。   这是茶馆中最常见的芽糖,甜的腻人。   雪衣美人弯了弯唇角:“这是给我的?”   她语气欣喜,显然是欢喜极了。   祁进轻轻笑了笑:“怕你不吃药。”   穿着蓝白道袍的青年语气淡淡温柔,眼中也只有那榻上的姑娘一人。   这世上便是顽石也会开花,祁进之前一直在犹豫,此刻却似下定了决心:   “阿裙。”   听闻旁边人轻唤,吴裙微微回过头去。   那芽糖甜甜的,压下了药味苦涩,乌发美人面上也展了笑颜。   祁进握剑的手紧了紧,慢慢抬眼:“阿裙,无论你未婚夫是谁。”   他说到这儿嗓间干涩,在看到那干净柔软的眼神时冷漠的面上渐渐柔和:“你退了婚,我们成亲吧。”   这话沉吟温柔,吴裙转身瞧着他却一句话也未说。   祁进慢慢垂下眼,隐于袖中的手握得紧紧的。那原本修长苍冷的手指上尽是烫伤,看着丑极了。   男人目光暗沉,却忽觉清淡的雪莲香气轻轻拂过鼻尖,身体不由僵了僵。   “我喜欢为我受伤的男人。”   吴裙轻轻笑了笑,安静柔顺地靠在他肩上,静敛的眉眼比窗外的海棠还要艳丽,只消看上一眼,便是那泥根下万死不辞的骨魂。   天暗了下去,药庐中宁静安然,可外间却并不平静。   自康雪烛被逼入恶人谷后便没了消息,众人可惜之余却无人敢入谷擒人。可近来不知是哪里的消息,说那穿着万花旧衣的男人又出现在了秦岭之外。   高绛婷已离去,这万花谷中究竟有什么东西吸引着他?   或许吸引他的并非什么珍宝,而是一个绝世美人。   紧闭的窗户上被细小的竹管扎开,一缕青烟缓缓弥散在屋中。看着那榻上美人因疼痛而蹙起的眉头渐渐轻展,柳公子不由松了口气。   裴元与祁进二人已被康雪烛引了过去,这是这药庐最松懈的时候。   黑衣青年勾了勾唇角,抱着怀中人,缓缓消失在了夜色中。   康雪烛武功虽好,可却不是祁进与裴元二人对手。只一照面便已受了伤,可他轻功高明,一时间两人竟也奈何不得他。   天边烟火骤起,散发狼狈青年吐了口血,忽然笑了起来。   “药庐。”   柳公子自将人从万花谷劫出来后便驾着马车悠悠地走着。   他未用本来面目,而是易容成了一个西域商人,连口音也变得奇奇怪怪。   车子直直在闹市走着,大唐民风开放,多年来行商胡人数不胜数,众人也都未曾在意。   那穿着花哨衣服的西域人扬着马鞭正要出城,却忽然被人拦了下来。   这城门外今日不知为何多了许多官兵,李承恩将告示贴好后回过头来,便见手下人跟一个驾着马车的西域商人叽里咕噜不知在说什么。   “怎么回事?”   听见人问,那西域商人嘴一张又开始说了。   “统领。”   阿古皱眉:“这西域人说什么也不让检查。”   昨夜有人刺杀圣上,幸亏大统领紧要关头赶来一枪击退,但那女刺客极为熟悉宫内地势,见行刺不成竟潜入假山中逃走了。   今日这出城的人俱要仔细盘查一番,确保不放过那贼子。   李承恩嗤笑一声,越过马车上的男人一把揭开车帘。   那车内景象暴露在眼前时阿古连忙转过身去。   这车内竟是三个衣衫半露的胖女人,正瑟瑟的看着他们。   西域商人尴尬地笑了笑,用蹩脚的中原话补充:   “妻妾。”   李承恩似笑非笑地看了马车一眼:“放行。”   那车子又摇摇晃晃地驶出了城外。   不知走了多久,确保已无人后马车停了下来。   柳公子撕下面上伪装,皱眉给了车内已看呆的三人一锭金子。   “今天的事谁要多嘴……”   他目光凶狠,几人连忙接了金子点头。   那三姐妹已经离去,柳公子眯了眯眼弯腰揭开车内夹层,却见那藏于板中的美人早已消失不见。   男人盯着空了的夹层忽然笑了起来:“好个李承恩。”   这倒是他第一次失手。   柳公子目光阴沉,却始终想不出是在哪里被掉了包。   长安城中:   阿古看着马车远去,微微有些犹疑:   “统领。”   “你准备问我为何不检查车内机关?”   李承恩嘴里叼着草根,目光微眯靠在城门上   他神色懒散却叫阿古心神一凛。   统领为人看着粗况实则却谨慎无比,这样随意放行倒是头一次。   李承恩回头看了一眼这才入天策府不过半载的小年轻一眼,轻轻挑眉:“那夹层早已被人挖空了。”   他说的不错。   柳公子的马车早在闹市中便已被人调包。   这是卡卢比第一次来中原,他本是去纯阳宫中寻找那个当初救了他的人,却被告知纯阳于睿真人早已闭关不见客。   他在华山下等了很久,临走时只收到了一封信。那信上什么也没写,却也什么都清楚明白。   卡卢比想到当初那人教他识字的场景,心中怅然。   他来了她口中最繁华的中原,最终决定选择成全。   穿着黑披风的男人坐在闹市茶馆中歇脚,无意间却听见旁边车厢里浅浅的呼救声。   微风吹起车帘露出里面三个女人的真容来,卡卢比微微皱眉,却见那车底一块雪白的纱衣掉落了出来。   那纱衣上带着淡淡的清香,像是圣山上纯洁的雪莲。   低着头的男人灰色发丝自兜帽中滑出,苍白冷峭的面容看呆了一旁倒水的姑娘。   “客官。”   卖茶女看着桌上多出来的银子唤了声,那俊美的异族人却早已消失不见。   吴裙醒来时便被人藏在了夹板中,她旧伤未好,在这逼仄的空间里呼吸越来越困难。只能趴在夹板的缝隙中往外瞧着。行人往来匆匆,无人注意到这车间缝隙,吴裙看着看着便有些无趣,直到一片黑色的衣袖落入眼中。那是个很好看的异族人,苍白的下颌在微光下锋利如刀。   她看见那异族人时微微弯了弯眸子,月牙儿似的眼睛轻软动人。   “救我。”   穿过闹市的马车已绝尘而去。   他并非多管闲事之人,只是来了中原后发觉有许多异族人被拐卖才生了恻隐之心。   卡卢比松了手后便准备离去,却突然被人抓住了衣袖。   那抓着他的手指软软的,好像稍微一用力便能折断,男人皱了皱眉,终于回过头来。   “我要走了。”   他发音艰涩像是太久没有说话,可声音却也好听。   原本笑着的美人眉眼渐渐暗淡了下来。   “谢谢你。”   她轻轻松开了握着他衣袖的手,低着头的样子看的人心上难受。   卡卢比已走出林子,听着身后渐渐慢下来的脚步声,微微皱眉。最终仍是忍不住返了回去,果然见那瞧着身体不太好的姑娘正扶着树喘/息。   吴裙面色雪白已是疼的厉害,可她见了那眉眼冷峭的男人又弯起了眼眸,像只撒娇的猫儿:“我就知道你会回来。” 第109章   天气炎热, 吴裙静静地趴在男人背上。   她身体本就不好, 这一趟颠簸后便愈差了些。雪白的面上水珠缓缓滴落,顺着细颈没入衣领里。   雪衣美人眼前模糊,侧脸贴在男人身上, 过了会儿才轻声问:“你要去哪儿?”   带着雪莲微冷的气息拂过,卡卢比指尖顿了顿, 低声道:“带你去医馆。”   那异族人有着深灰的发色, 衬着苍白的面容冷峭幽深。吴裙见过许多人,却都没有他好看。   她疼的面色雪白,轻颤的长睫若小扇一般在睑下落下一层阴影。卡卢比听见那柔弱的姑娘轻轻笑了笑:“别去了, 他们治不好我的。”   他知道她没有说谎。   习武之人最忌走火入魔时强行运功,她这半身修为实则已经废了。   低着头的男人脚步顿了顿,在感受到身上那越来越轻的呼吸时眉头微皱:“你还好吗?”   林中静静地, 那原本娇气柔弱的姑娘已不说话了。   卡卢比看了眼天色, 脚步顿了顿,往城中客栈而去。   天色渐渐暗淡了下来。   夕阳映着长安城中街鼓嬉戏格外繁华。   穿着锦衣的胖商人边哼着小曲儿边打算盘,胖胖的手指竟也十分灵活。   余晖映照,这客栈原本还亮堂着不知何时却被一道身影给挡住了。   “客官是打尖儿还是住店呐?”   柜台前的胖商人并未抬头, 只是随口问。   直到眼前多了锭金子。   这年头用金子住店的人可不多,纵使有钱如藏剑山庄也没有那么奢侈。   老板打着算盘的手停了下来, 慢慢抬头便见门外立了一个裹着黑色披风的异族人。   那身材修长的异族男人看了眼客栈, 用生疏的中原话道:   “我要包一个院子。”   男人眼神幽深锋利, 老板连忙翻了翻帐簿, 随即笑道:“您今日可真是赶巧了, 前几日有位军爷刚退了院子。”   “要不,给您安排着?”   胖胖的男人挤出一张笑脸来问。   他目光扫过异族人怀中雪色时眸光微闪,快的让人以为是错觉。   乌发雪肤的美人轻轻蹙着眉头,许是因为熏热,连面上也泛了层浅浅的粉色,像是一支欲燃的海棠,无端愁煞人心。   那是一种极清极软的美,男人见了她都想捧着她的发丝轻轻嗅一嗅。   这样的颜色便连阅美无数的风流浪子也要哑口无言,难怪那看起来俊美冷峭的异族人如此大手笔。   卡卢比微微点头,抱着怀中姑娘进了门。   老板心中叹息,却不敢再看第二眼。只是低着头将二人引进了后院中。   这长安城中近来并不平静,先是天策军严把城门,盘查内外人员。又有康雪烛与柳公子大闹万花谷之事。   许多门派已嗅到了风雨欲来的味道。   坊间酒楼里:   李承恩端着酒杯喝了口,肆意英俊的眉眼看的旁边姑娘红了红脸。她眉目含情地看了男人一眼,又为他添了一杯。   “统领。”   阿古身边坐了个穿着红衣的女人,不由有些局促。   李承恩笑着扔了壶酒给他:“小子,放轻松些。”   “这温柔乡不知多少人想来,怎到你这儿便如此拘束。”   疏狂俊美的男人嗤笑一声,阿古想起统领往日在秀坊的风流债来,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酒已喝到半夜。   李承恩酒量很好,今日却有些晕晕乎乎。   阿古无奈的扶起男人:“统领去哪儿?”   年轻人捏着鼻子问。   李承恩一巴掌拍到他脑袋上,等了会慢吞吞道:“城东拐角处的第一家客栈。”   统领常年宿在那家客栈,阿古之前也听师兄们说过,因此也没多想,只扶了醉醺醺的男人往城东而去。   夜色迷蒙,那朱色的牌匾也有些看不清。   阿古辨认了半天才松了口气,扶着男人径直往后院而去。   趴在柜台上的老板睡的正熟,像是没有听见这粗重的脚步声一般。   “再来一杯。”   李承恩靠在阿古身上低呵,已是醉的不轻。   这漆黑的夜里静静地,那醉倒的军爷正要推门,却被一把刀拦住了。   那是一把很锋利的刀,通体乌暗,刀刃处纹路绣金。   “悲魔饥火。”   李承恩眼神依然有醉意,只是口中却清醒地叫出了这把刀的名字。   阿古慢慢抬起眼来,便见黑暗处坐着一个人,可再想仔细看清男人面容却是不能。   “离开这里。”   卡卢比淡淡地看着醉醺醺的男人,语气冰冷。   他是天生适合黑暗的人,若是不说话任谁也察觉不了。   那双暗沉冷寒的眸子微眯着,像是一把无刃的刀。   阿古藏于袖中的手指顿了顿,全身已紧绷起来。却见迷迷糊糊地李承恩忽然一把推开他搀扶着的手,径直向里走去。   那把闻名天下的凶刃果然出手了。   刀身喑哑,似有厮杀之声,自黑暗的夜里滑出一道光来。   可那醉了的军爷也不畏惧,脚下步伐微错,迷蒙间竟也避开了这一刀。   李承恩手中并无□□,可多年来自军营中练出的本事却也不差,他避过一招后脚步突然停下了。   阿古正觉得奇怪,便听这安静的夜里忽然有人轻轻咳了声。   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或许是一个很美的女人。   因为她的声音实在好听,像是江南温柔的烟雨,将这风动夜里的燥热也平息了下来。   卡卢比微微皱眉看向屋内。   她疼的厉害,入夜时好不容易睡着,没想到这时又被吵醒了。   房门外正剑拔弩张的时候,持着烛台巡夜的客栈老板终于来了。   他先是看了两人一眼,大惊之下又是苦笑:“军爷,您不是已经退房了吗,怎么又来了。”   胖老板五官堆挤到一起,李承恩辨认了半天这才想了起来。   他这时酒意已有些散了,凉凉的夜风吹的头脑清醒。   “统领?”   阿古试探地叫了声,却又被人一巴掌拍到了脑门上:   “退房了怎么不早些提醒我。”   ‘你也没说呀。’   阿古心里诽腹,嘴上却没多言一句。   胖老板看着那闪着寒光的刀刃眼神微闪,随即拱手道:   “都是误会。”   “这位军爷便是之前盘了院子的人,只是今夜喝醉,忘了已经退房之事,打扰两位客官,实属误会啊。”   灰发自黑色披风中滑落,面容冷峭沉雾的异族人淡淡看了眼院中人,重新隐入了黑暗中。   客栈外的大红灯笼摇晃着坠落。   这时间街上静静地,只有打更人的锣声依稀可闻。   阿古扶了李承恩出来,却见那原本带着醉意的男人慢慢直起了身子,眼神锋利暗沉的像是一匹危险的狼。   他回头看了那客栈一眼,又忽然笑了起来。   “走吧。”   见阿古还怔愣着,李承恩笑着拍了拍他肩膀,洒然而去。   他这样子哪里有半分醉意,若是在花楼中见过李承恩的都知道,这人分明就是千杯不醉。   加入天策府不过半年的小年轻这才反应过来:“统领是在装醉?”   前面走着的男人嗤笑一声:“你不是之前问我到底是丢了什么东西,值得万花谷与纯阳宫如此不惜代价吗?”   他语气淡淡,阿古终于记起最初的疑问来。   “这难道与方才客栈里的异族人有关?”   可这问题又没有人回答了,因为那略带痞气的男人已消失在了夜色中。   客栈里,吴裙轻轻推开窗户。   迎面而来的夜风吹得人心头清爽,那长久昏睡的迷蒙感也渐渐消散了些。   乌发雪肤的美人闭着双眼仰头笑了笑,唇边浅浅的梨涡甜的醉人。   月色照在那轻颤的长睫上,无端叫人心软。   隐于黑暗中的男人扣在刀刃上的手指顿了顿,便见那睁开眼的姑娘忽然回过头来:   “你叫什么名字?”   他们已经相处了一天一夜,可她却不知道该唤他什么。   深灰发色的俊美男人淡淡看了她一眼并不回答。吴裙也不气馁,只是靠在窗边掰着手指轻轻数着:“听说你们西域人喜欢以数字为名,我叫你阿七好不好?”   她说着说着又笑了起来,漂亮的眼睛弯弯的,竟叫人想起了歌朵兰沙漠中的弯月,温柔的动人心魄。   “卡卢比。”   男人忽然道。   他声音还有些生涩,苍白幽峭的面上喑哑沉寂。   “原来你有名字呀。”   雪衣美人转身看着他,轻轻眨了眨眼:   “卡卢比,我叫阿裙。”   那姑娘除非疼痛难忍,这一天中的很多时候都是笑着的。眼眸弯着的弧度像是不知世事的孩子。   可男人知道她什么都明白,甚至明白自己活不过半年。   “你难道不害怕吗?”   他忽然问。   快天亮时慢慢下起了雨,细雨轻慢地落在窗柩上。吴裙伸手感受着凉意落在指尖,微闭着眼的面容上忽然绽出一抹笑意来,像是春日里正盛的海棠,灼灼动人:   “卡卢比。”   她又唤了声他的名字,慢慢睁开眼。   握着弯刀的男人眼神顿了顿,便听她道:   “我不怕死,我只怕疼。”   她笑得那样好看,可却要慢慢凋谢下去了。这是他遇见的第二个中原姑娘,在这繁华的长安城中无端令人惆怅。   卡卢比指尖弯了弯,将雕好的海棠花慢慢递给她。 第110章   当日谷中失窃, 无人知道究竟是丢失了什么东西, 竟惹得那祁进疯魔一般。   “大师兄。”   谷中弟子敲门唤道。   负手立在窗柩前的风雅青年目光淡淡,过了许久才道:“进来吧。”   自那日康雪烛大闹万花谷后这药庐便愈发清寂了,小弟子指尖顿了顿, 慢慢推门而入。   “师兄,九生草要开了。”   这九生草极其珍贵, 半月前师兄还叫人好生照料着, 说是要给病人入药,那弟子小心抬头看了眼裴元提醒道。   立在窗边的墨衣青年并未回过头来,只是淡淡道:“知道了, 你下去吧。”   门被轻轻关上,裴元看着手中染血的丝帕微微眯了眯眼。祁进已将矛头对准了恶人谷,可他却觉得这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柳公子与康雪烛俱未回恶人谷, 定是中途又出了什么事情。   他想到那柔弱中带着戾气的美人, 指尖微微顿了顿:“这药庐中从来都没有半途而废的病人。”   “更何况浪费了这么多珍贵药草。”   面容风雅清隽的男人声音温和叹了口气,那沾了血的帕子上欲燃的海棠格外动人。   天蒙蒙亮了,那细雨却依旧下着。   卡卢比自来到中原后已见了很多个这样的雨天。相比于沙漠的干涸与贫瘠,这里的确繁荣的多。   他微微收了刀, 准备去寻些吃食。   临走前看了那倚在窗边面色雪白的姑娘一眼,用生涩的中原口音问:“你想吃什么?”   那异族人的声音还是很冷淡, 可在这样的语气下听着竟有几分温柔。   吴裙想了想, 又弯着眼眸笑了起来:“想吃糖葫芦。”   雪衣美人月牙儿似的眼睛亮亮的, 似已想到了那酸甜滋味。   卡卢比目光扫过她唇畔甜的醉人的梨涡时微微顿了顿, 慢慢消失在了院子里。   这几日守在门外的天策军已撤了回去, 商队往来又恢复正常。   披着黑色披风的异族人静静地走在街上,苍白削冷的下颌像是一柄镶了宝石的刀。   李承恩若有所思地看着楼下,手中酒杯慢慢放到了唇边。   “这不是昨日那个……”   旁边年轻人话未说完便被一杯酒堵住了。   那眉眼沉肆的军爷轻轻笑了笑,突然翻身跃下了房梁。   “统领。”   阿古望着男人离去的方向叹了口气,给身后呆愣着的老板娘提醒:“记在天策府账上。”   虽是阴雨缠绵的天气,可长安城中的喧闹声也让这僻静的小院多了几分人气。   雪衣美人乌发披散,静静地靠在院中秋千上等着,她背对着绳子,细雨朦胧下更衬的身姿楚楚纤弱。   门外脚步声响起,吴裙原本无精打采地眸子瞬间亮了起来。   “你回来啦。”   她轻轻回过头去,眼睛弯弯地像月牙儿一般柔软动人。   可很快,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睛便黯淡了下来,长长的睫羽若小扇一般在雪白的面上落下一层阴影。   “你是谁?”   门栏处斜靠着一个眉目沉肆的军爷,正叼着狗尾巴草笑看着她。   那是一个身上血腥味很重的男人,这样的杀气也只有从战场上成骨的尸堆中站起来的人才有。   院中静静地,没有人说话。   李承恩并未上前一步,他只是忽然道:   “我好像在哪见过你。”   吐出狗尾巴草的男人眼中有种锋利的笑意,像是一匹无声的狼。   吴裙长睫轻轻颤了颤,慢慢抬起眼来:“在哪儿见过?”   她笑起来的样子很美。   唇边柔柔的笑意像是轻纱拂过男人心尖,带着些漫不经心地孱弱。   这江湖中的美人大多是有名的,而那些闻名天下的美人李承恩也见过,确实很美,却――不能让人心动。   男人沉肆的眸子扫过她眉间若隐若现的海棠花印,慢慢叹了口气:“梦里见过。”   他这时并未喝醉,身上的血腥与杀气看着清醒的很。   他当然看见了那白色披风下袅袅散开的碧罗,在阴雨蒙蒙中恍若翠羽轻鸣,瑰丽摄人。   这世上唯二的百鸟裙竟在这偏僻的小院中得以窥见,李承恩原本就有些怀疑,此刻更是确定:“你与李裹儿是什么关系?”   极为熟悉唐宫地势,又在刺杀了陛下后可以全身而退的又有谁呢?   他少年时曾见过那位艳冠天下的安乐公主,自然知道面前这美人并不是她。李裹儿或许和她一样美,可却没有她动人。   雪白的披风慢慢落下,露出那碧色羽裙的真容来。   “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   李承恩沉吟轻笑,这是当年那些内廷诗人们不甘不愿写给安乐公主的,如今阴差阳错下竟也合适了。   这世上再无人比她更能衬出这百鸟裙的散漫风情。   凌厉的剑光闪过,携着萧瑟的长风在阴沉的雨幕中辟出一道瑰丽的艳色来。   李承恩指尖轻点,避开那一剑,在美人耳边笑了笑:“你受伤了。”   或许这一剑有十成威力,可如今却只发挥出了三成。   男人压迫的气息就在耳边,吴裙回眸看着他,忽然笑了起来。   “你要抓我?”   她眼尾上挑,雨珠顺着纤长的睫羽滑落,恍若春露打散海棠,孱弱中透着些张扬的戾气。   李承恩握着剑锋轻笑:“你并非李裹儿,我又为何要抓你?”   他语气淡淡迫人,眸光却散漫,好像之前那挑动战火的一句并非由他口中所出。   那美人赤着脚踩在被雨水打湿的青石阶上,微风拂动间雪腕上的银铃清脆作响。她看了眼男人腰间令牌,慢慢收了剑。   “这裙子是我的。”   她只说了这一句便不再多言,背过身去坐在秋千上赤脚晃着,送客之意已是很明显。   那痞子一样的男人靠在门边微微摇了摇头:“我还不知道你名字呢,这样就走好像不太划算。”   他语气气定神闲,显然是算准了她的心思。   卡卢比进客栈的时候那胖老板正睡醒,看见人影便笑着问了句:“客官回来了。”   他心中略有些怪异,只是面上却不显。   那个苍白幽冷的男人手中拿着糖葫芦却像是在拿着把刀一样。   大堂里的动静自然瞒不过院中两人,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李承恩神色依旧懒散。   他手指叩在袖口的铁环上一下又一下,这蒙蒙烟雨也似静止了一般。   突然间,一方绣帕带着疾风袭来,李承恩侧身接过,终于看见了上面印着海棠一般婉转的字体。   “阿裙。”   他沉笑着呢喃了声,像来时一般跃墙而出。   与此同时,那院中的门慢慢被推开了。   秋千上的人像是睡着了,静静地抱着双膝蜷缩在一起。鸦羽似的鬓发微微散乱,更衬得肤色如雪。   她孱弱的就像是被雨打散的柳絮,卡卢比从未见过比她更需要精细对待的姑娘。   细雨缠绵打湿眉眼,乌发贴在雪白的面上。男人捡起秋千旁随意放着的白披风刚要盖在她身上,便见吴裙长睫轻轻颤了颤,慢慢睁开了眼。   她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刚睡醒时就像江南繾婘多情的烟雨,卡卢比指尖顿了顿,那闻到香味的姑娘却已弯起了眸子。   “我等了你好久。”   她声音轻软,与其说是抱怨倒不如说是撒娇。   那姑娘冰冷的侧容静静贴在他肩上,面容冷峭的异族人目光沉了沉,慢慢伸手揉了揉她冰凉的发丝。   他并未问她为何睡在雨里,就像她从未问他到底是谁一般。分明是萍水相逢的两个人,竟像是已相处了很久。   男人手中还拿着糖葫芦,许是拿的久了外层的糖衣也有些融化。吴裙却并不介意,拿过糖葫芦轻轻咬了口。   酸甜的滋味在口中蔓延,乌发美人轻轻笑了笑,将另一边递给他:“你要不要也尝尝。”   这糖葫芦还有些酸涩,并不是特别好吃,吴裙却笑得欢肆,唇畔的梨涡闪闪的动人。   卡卢比犹豫了一瞬,也尝了尝那糖衣下的山楂。   “好吃么?”   碧衣美人期待地问。   卡卢比淡淡看了眼那酸涩的果子:“你如果喜欢,我可以给你多买些。”   他并未回答这个问题,只说如果她喜欢可以多买。   那看着生于黑暗的异族人虽面容冷峻却也意外的温柔。   清冷华山之上:   祁进跪在地上已有三日,想起那日听洛风无意所言,穿着蓝白道袍的青年眸色渐深。   他隐于袖中的手握得紧紧的,任由血滴慢慢落下。   大殿上静静地。   李忘生抚着长髯叹了口气:“师弟可是想通了?”   当日祁进情绪过激之下一剑刺伤了洛风,如今在这思过堂已呆了三日。   “她真是谢云流的未婚妻?”   地上眉眼冷寒的青年哑声问。   李忘生指尖顿了顿:“造化弄人,确实如此。”   他话音未落便被人打断,祁进慢慢站起身来:“我不同意。”   他可为她孤身杀到恶人谷去,可她怎能是谢云流的未婚妻!   祁进眸色深沉,一瞬间竟让李忘生想到了当年他初上纯阳时满身戾气的样子。 第111章   纯阳宫中:   小道士将饭菜放在门外, 轻轻敲了敲门:“祁师叔?”   他轻唤了声门内却始终没有动静,只想着师叔大约是心情不好也未曾多在意。直到下午送饭时看见早上的饭菜还是原封不动的放在门外, 这才意识到不对。   推开门进去,那清寂的房间里已空无一人。   李忘生正与洛风说着话, 便见门下弟子匆匆忙忙的进了殿。   “掌门。”   那弟子看了一旁还带着伤的洛风一眼,不由有些犹豫。   李忘生目光微眯:“但说无妨。”   他声音温和, 小弟子松了口气,慢慢将方才所见一一道来。   “你是说祁进私自离开了思过堂?”   李忘生淡淡问。   本以为掌门会发怒的小弟子略有些忐忑, 却还是点了点头:“今日清晨送饭的时候许就不见了,弟子愚钝,到方才才发现。”   那仙风道骨的道人微叹了口气:“他若想走,你又如何能拦住他。”   祁进虽在五子中排行最末,武功却也不差,他如果想走自然无人可以发觉。   小弟子低着头, 便听掌门淡淡道:“此事我已知道, 你下去吧。”   大殿上只剩了两人, 洛风看着门外目光若有所思。   “祁师叔如今状态不稳, 掌门就不怕?”   他面色苍白, 负剑而立的样子愈显稳重,便是提起祁进这等与他素有旧怨的人亦是以纯阳为先心平气和的考虑。   李忘生暗暗点头,却知当年大师兄出走一事给静虚一脉的打击终于让这孩子可担重任:   “他如今心魔已生若是强行留住反而不好,倒不如让他出去看看, 也算是历练。”   祁进本就固执, 当年纯阳宫中除了师父吕洞宾的话外谁也不听, 如今只望他能自己看开些。   且不说裙姑娘与大师兄的关系,便是那姑娘如今失踪的消息也足以激起他掩在心底的戾气。   李忘生想到这儿,微微摇了摇头。   “裙姑娘与师父真是那种关系?”   始终不语的洛风忽然问。   两人年岁相差这般大,不光是祁进,便是洛风一月前刚知道也是有些难以置信。   李忘生看了那年轻人一眼,却是问了一个无关的问题:“你可有注意到她的裙子?”   那姿容瑰丽的小姑娘虽始终披着白色的披风,可披风下袅袅散开的碧罗轻羽却也并未遮掩。   洛风点了点头,却不知他这番话是何意。   扶着长髯的道长微微叹道:“那裙子唤作百鸟裙,如此你可明白了?”   如果单是半玫玉佩还可让人怀疑,这百鸟裙却是让李忘生不得不相信。   当年大师兄与韦后之子李重茂彼此引为知己,自然也与安乐公主相识。那百鸟裙是安乐公主私密之物,如今出现在裙姑娘身上,即便那姑娘并非皇室中人,身份也必定不简单。   李忘生说到这儿便不说了,洛风心中却有个大胆的猜测。   “难道裙姑娘是废帝李重茂的血脉?”   他想到那苍白孱弱的面容下难掩的贵气,便觉得只有这个解释合理。以师父与李重茂的关系若真是如此,一切便也说得通了。   李忘生负手看着殿外夕阳余晖,已是认同了这个说法。过了许久才感慨道:“只希望这一次不要再掀起腥风血雨了。”   他想到日前玄宗遇刺天策军严守城门之事,已预测到了些风雨欲来的征兆。   洛风不知为何又忆起了那日在太极道场外初遇见裙姑娘之时,她身体那样不好,如今又被柳公子掳去,却不知如今如何了。   他想着,只觉受伤的肩膀隐隐作痛,忽然站出来道:“弟子也想下山去。”   他低垂着眉眼看不出神色来,李忘生微微眯了眯眼:“你要去找那孩子?”   蓝衣青年拱手道:“裙姑娘身份敏感,就这样流落江湖难免不好。”   “更何况她与师父……”   洛风本已说完了,不知出于何种心思又补充了句,只是隐于袖中的手却握得紧了些。   李忘生看了他一眼,想起当年大师兄出走时心中犹有旧怨,沉吟半晌:   “如此也好。”   江湖中盛事颇多,万花谷与康雪烛之事已像海中浪潮一般被压了下去,悄然兴起的却是一张剑贴。   一张普通剑贴自然无人议论,可若是由藏剑山庄所发便不一样了。   因为那剑贴代表一种荣誉,只有身负剑贴的人才可参加十年一次的名剑大会。如今江湖人所言俱逃不过这二字来。   茶棚里,戴着斗笠的黑衣人静静喝着茶。   他穿着打扮俱是朴素,可却有种引人注目的气势。这样的气势便是那些门派中的精英弟子也未必有,可如今却出现在了一个破旧的茶棚里。   “你听说没,藏剑山庄的剑贴已发出去了。”   路过茶棚的两个中年人边走边道。   他二人虽在江湖上混了许久,可名气却还差些,因此也打起了这名剑大会的主意。   众所周知,这能参加名剑大会的俱是江湖俊才,若借此机会一举夺得宝剑,才真正是扬名立万。   “往年一直是二月初便发剑贴,今年竟直到现在才有消息,不少人还猜测是新剑尚未铸出呢。”   蓄着胡子的男人感慨道。   一旁持刀大汉也点了点头:“藏剑山庄向来不会有延迟,看来此次所出神兵来头不小。”   两人已慢慢走远,那带着斗笠的黑衣剑客慢慢放下了手中茶杯。   “客官、客官可要再加些茶?”   小二颤着声问。   谢云流看了他一眼,慢慢消失在了人群中。   这茶棚中往日不乏江湖中人,可却无一人如他那般气势迫人。于剑客而言比出鞘更可怕的便是剑冢里隐忍不发的娟狂。   直到那黑衣人走出许久小二才回过神来,捡起桌上茶钱时却发现手心早已被汗淌湿,不由感慨这江湖中何时出现了这么个厉害人物。   夜色已至,长安灯会上,吴裙牵着身旁异族人的手自人群中缓缓穿过。她休息了几日已精神了些,许是因为兴奋,那雪白的面上也染了些浅浅的晕红。   “你看那个。”   那披着白色披风的美人忽然拍手笑了起来。   她笑得眼睛弯弯的像是月牙儿般,唇畔的梨涡也甜的醉人。旁边买灯笼的男人已看呆了。   卡卢比眉头微皱,不动声色的上前挡住男人视线。   身后人头撺动,他们被迫离得很近。他只微微低头便能亲吻到怀中姑娘的眼眸,以及她轻轻颤动的长睫。   卡卢比目光沉了沉,慢慢转头看向篝火前舞剑的男女。   两人剑舞并不算厉害,顶多只是默契而已,可看那吴裙这么兴奋,卡卢比便也认真看了起来。   他看着看着目光便又回到了怀中姑娘亮晶晶地眼上,心中又为她记了条:爱吃糖葫芦,喜欢热闹。   虽然娇气,却比大多数中原人都简单。   一曲舞毕,众人一哄而散。吴裙从袖中取了块碎银放入面前的碗中便自然而然的又牵起了卡卢比的手。   她手指微凉,掌心细腻柔软连一丝薄茧也无。   卡卢比低头看了眼两人相握的手,最终一句话也未说。   那人群已散去,灯会上终于安静了会儿。   吴裙转身看着小心护住自己的异族人轻轻笑了笑:“你是不是不喜欢这儿?”   她声音清软却暗含关心,卡卢比微微摇头,见那姑娘还有些不放心才道:“这里很好。”   他并未说谎,歌朵兰沙漠人迹罕见却是从未有长安如此繁华的景象的。   天灯已然升起,烛火摇曳照在那浅浅的梨涡上无端叫人心动。   “你可知方才那两柄剑唤作什么名字?”   吴裙忽然问。   她眼中笑意温柔,却也俏皮的像个小孩子。   卡卢比细想那交缠的剑舞,却是有些疑惑。   见他久久不语,乌发雪肤的美人“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是星和月。”   吴裙眼眸弯弯的,比歌朵兰沙漠瑰丽的月色还要动人。   卡卢比目光顿了顿,便听她道:“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那姑娘声音温柔,面容冷峭的异族人不由跟着念了遍,看着那笑着远去的背影幽深的眸中也微微柔和了些。 第112章   夜色渐深, 坊间灯火也已歇了下来。   吴裙安静地趴在男人背上。她本就身体不好,如此玩闹一天也早已累了。此刻纤长的睫羽乖巧地合着, 在雪白的面容上落下一道柔和的阴影来。   卡卢比背着她慢慢向前走着。醉酒不归的人不由多看了两眼,只因那对男女实在太过出色。   黑衣与雪纱在明灭的灯火下无端有些繾婘。   穿过小巷便是客栈, 这样的夜里本就安静些。那新换上的灯笼并未点着,可却亮的惊人。   血迹顺着高挂的红烛缓缓滴下, 在青石台阶上蜿蜒出一朵醒目的花。   低着头的异族人慢慢抬起头来,苍白幽峭的下颌在黑袍下仿若锋利的刀刃。只一瞬间这个面色冷淡的男人便似又回归到了黑暗中, 连腰间的刀柄也嘶叫了起来。   紧闭着的大门被冷风吹开,露出里面的情景。   趴在柜台上睡觉的胖老板脖颈下鲜血缓缓流下,一滴滴打落在算盘上,看着触目惊心。   “明教夜帝?”   一道压抑的声音自客栈中传来。   这声音恍若寒鸦凄叫,在这流血的门前格外怪异。   那是个穿着黑衣的男人,他的眉眼也像这暗沉的墨色一般, 乖戾残肆。江湖中人见了他便不由想起枯木食尸的黑鸦来。   卡卢比面色未变, 只是腰间的悲魔饥火嗜血之意愈发强烈。   陶寒亭看了眼被男人小心护在身后的美人, 忽然冷笑:“你似乎应该谢谢我。”   他说着带血的手轻轻抬起柜台前的胖老板的脸, 自上面撕下一张人/皮来。那人/皮很逼真, 寻常人根本发现不了。   陶寒亭将那老板的真容指给他看:“你或许不认识他。”   “可他却认识你。”   眼神残戾的男人淡淡道:“他叫卢合,乃是九天朱天君门下。”   “你们若早回来一刻,兴许杀掉他的便不是我了。”   他自顾自说着,面上缓缓滴着血, 那并不是他的血, 可却是能让人兴奋的血, 就像那门外已经熄灭的红灯笼。   卡卢比轻轻将背上姑娘放在一旁椅子上。   自进这客栈之后她呼吸便愈加微弱,像是随时要停止一般。   陶寒亭微微摇了摇头:“她快死了。”   他并未骗他,自在灯会上时卡卢比便感觉到了她心肺虚弱,后继无力。这难以调节的病症随时都有可能要了她的命――或许就在今晚。   灰发自黑色披风中滑出,面容苍白的异族人淡淡看着他:“滚。”   他发音略有些生疏,可其中杀意却并不作假。   陶寒亭相信再多一刻,那杀人无数的暗刃便会对准自己。   可他只是举起双手叹了口气:“我是来帮你的。”   他看着那乌发雪肤的美人眸光柔和:“我这一生最喜欢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鸦嗜的目光凄戾的划过那人苍白的面色。   陶寒亭眼神微闪,侧身挡过隐现的刀芒。能位列恶人谷十大恶人之一,陶寒亭武功自然不差。   可那柄寒气侵人的刀刃却更快一些。   黑衣人抹了把脸上血痕:“你若想她死的更快一些,我自然也不怕。”   他语气淡淡看着架在脖子上的弯刀。   或许他再慢一步,那刀仞便已刺进了血管里。   卡卢比微微眯了眯眼:“你可以说最后一句话。”   异族人声音冰冷,也如那闪着寒光的血刃一般。   陶寒亭嗤笑了声:“苗疆五毒教的蛊术可以救她。”   他只说了一句便静静地看着对面持刀的男人,看他如何选择。   “你想要什么?”   卡卢比慢慢收了刀。   这世上从没有白吃的午餐,他告诉他这个消息自然不会是真的好心。   感受着刀尖凉意散去,陶寒亭从怀中拿出一张剑帖来。   这剑帖不知如今多少人在争夺,黑衣男人只是笑着看了眼:“不日后西子湖畔名剑大会召开,我向来不喜喜庆之事,只好劳烦法王亲自走一趟了。”   陶寒亭自入恶人谷后犯下杀案无数,无一例外都是在欢庆之时痛下杀手,名剑大会如此江湖盛事他又怎会错过呢。   这剑帖是陶寒亭从藏剑弟子手中抢来的,卡卢比知道只要自己接了这剑帖,便意味着要与藏剑山庄和本应收到剑帖的门派为敌。   那苍白的面色在烛火下愈加冷峭,异族人冷笑了声:“你最好别骗我。”   他已接过了这张剑帖。   只要今日从这客栈门外出去,追杀便不会停歇。   陶寒亭已经走了,他走时在桌上放了瓶药:   “这药可替她续命一月,一月之后法王名扬天下,便可带这位姑娘来恶人谷找我。”   黑色寒光消失在门外,卡卢比微微眯了眯眼。   藏剑山庄每年所派剑帖有限,只有极少数江湖中有名望的人才会得到邀请。少林亦是收到过三次这剑帖,只是方外之地未曾有人参加罢了。   可这次的剑帖尚未到少室山下便已被人劫了。   手中捧着木盒的藏剑弟子倒在血泊中,腰间的剑尚未拔出便已来不及了――他是被人一招杀死的。   “阿弥陀佛。”   玄正看向那空了的木盒微微叹了口气。   “方丈,这实在是欺人太甚!”   一旁澄实宝杖落在地上,面上已有韫色。   待禅经念完后玄正才淡淡道:“来人早知名剑大会一事,看来已在这少室山下等了很久了。”   这藏剑弟子两日前便已被人劫杀,可直到今日下雨河水涨潮才被冲到山下。若非山中弟子巡逻,他们也难以发现。   澄实脸色难看:“剑帖发出都有记录,究竟是何人如此大胆,敢在少室山下杀人劫帖。”   少林虽往年从不参与名剑大会,可这次送帖弟子死在了山门前,却也不能坐视不理,至少也该给藏剑山庄一个交代。   “看来此番需下山查探一番了。”   玄正手中念珠顿了顿,闭目叹道。   这件事非同小可,而劫帖之人武功必定不在澄字辈弟子之下。他仔细斟酌一番,心中却已有了个合适人选。   塔林中:   一个身穿白衣的年轻僧人静静坐在舍利旁诵经,他生的面容高彻,远远望去却不知为何叫人心生寒意。   虚彦从前便觉这常年闭关在塔林的师叔仿若佛塑一般,如今更觉风神清寒不可逼视。   少林寺中排行皆有辈分,可却独他一人例外。   渡灯,先渡己身,再普佛灯。   谁人不知这名字是承自当年的白衣僧渡会。   小僧人想到这儿微微屏住呼吸,轻声道:“近日名剑大会剑帖于少林寺外被劫,方丈想请师叔下山一趟。”   他语气恭敬,看见那白色禅衣时又低下头去。   大殿内静静地,香灰慢慢落在佛炉上。   渡灯转着念珠的手顿了顿,过了许久才道:   “知道了。”   他声音淡淡,像是隔着远山重雾一般。   小僧人松了口气,缓缓退了下去。   渡灯是少林最不像和尚的人,他生来便没有感情。这样的人自然是无法普度众生的,即便学再多佛理也无用。   方丈已让他在塔林悟了十年,可依旧不得其解。   虚彦叹了口气,心中却觉得渡灯师叔虽不像和尚,却像一尊佛――一尊无欲无求的佛。 第113章   吴裙醒来时是在一艘船上。   江心水碧照得蒙蒙天色愈加清寒, 那面容苍白的异族人坐在船头不知在想什么。   这船上只有他们两人,雪肤乌发的美人赤着脚慢慢从船舱里走出。   白色披风下碧罗袅袅拂动,像是孔雀轻羽落在人心尖。   她那样的面容总是孱弱苍白,可又无人能忽略那雪色下的摄人心魄。这世上或许有很多美人, 可风姿如她这般却是独一无二, 见过她的人都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吴裙轻轻坐在男人旁边,过了会儿赤脚入水中拨弄着水中飞絮。   这船是往南方去的。   一路水色岸边杨柳飞絮, 连江心也徐徐映了些桃红。   那小巧的银铃时不时颤动着,慢慢地又安静了下去。   “你为何来中原?”   吴裙忽然问。   那声音轻轻地,几乎已要随着风散去。   拿着弯刀的青年指尖顿了顿,幽峭寒冽的面容在薄雾下明灭难现。   “我来找一个姑娘。”   他淡淡道。   异族人的声音还有些艰涩, 吴裙“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那一定是个很美的姑娘。”   她眉眼弯弯,像是歌朵兰沙漠中最明媚的月亮, 连唇边梨涡也浅浅的动人。   “你可有找到她?”   能让一个人跋涉千里不远来见的人, 一定是很重要的人。   卡卢比想到歌朵兰沙漠中初见时的那道光, 微微点头。   那个救了他的道姑告诉他,若非他二人在如此情景下相遇,他亦不会有这般执念。可执念终究只是执念,有朝一日也会消散。若非真的喜欢, 又怎能长久。   他初时不懂这话意思,直到惊觉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歌朵兰沙漠的场景了。那样的日子于他来说更像是生时的一场梦。   深灰的发丝顺着黑色兜帽滑落,握着弯刀的异族人转身看着面前眼带笑意的姑娘:“还疼吗?”   他声音温柔, 那双隐在迷雾中冷冽的眼眸也不再孤寒。   吴裙轻轻摇了摇头, 见男人目光还有些担心, 便拉着他的手放在心口。   隔着薄薄的衣衫下,那心脏缓慢跳动着,温柔又坚定。   “感受到了吗?”   眉目舒展的美人笑看着他。   卡卢比来中原后见过很多人,他们或喜或悲总有各自心思,可只有她。   她笑时便是真的开心。   冷峭的青年神色略微柔和了些,忽然唤了一声她的名字:“裙。”   吴裙弯着眼眸看着他,便见那异族人蘸着水在甲板上慢慢写了一个字:愿。   他字体扭扭歪歪的,生涩的很。   吴裙看了半天,轻轻握着他的手在甲板上一字一句写: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卡卢比想起那夜那对舞剑的男女,慢慢道:“你是月,我是星。”   男人声音低沉,温柔的气息拂过鬓发,叫那白玉的耳珠也泛了层粉色。   低着头姑娘长睫轻轻颤了颤,缓缓抬起眼来:“若是月明星稀呢?”   这世间事物总是难以两全,就像这一趟南下由长安至江南,生与死或许就在一瞬。   卡卢比握着弯刀的手顿了顿,自船头回过头来看着她,沉声道:“那就月明星稀。”   任它皎洁,任它黯淡,无论如何总不能叫一个姑娘伤心。   灰发的异族人面容冷峭,眸光却温柔,像是沙漠中和煦的明光,缓缓拂开眼底深藏的黑暗来。   这是吴裙第一次见卡卢比笑。   那个总是眼神幽冷的男人慢慢自黑暗中向她伸出了手。   藏剑山庄:   白发闭目的青年静静站在树下,不知在想什么。   这时节江南繁花已开,花瓣自寂静剑仞划过,安然地落在土地上。   那君子温雅的青年肩头不知何时立了一只信鸽,正轻啄着男人衣领。   叶英伸手抚了抚肩头信鸽,自腿上缓缓取下绑着的纸条。   纸条上字迹拓印,叶英一一摸过去,原本清冷的薄唇慢慢抿了起来。   “大哥?”   叶晖有些疑惑的接过纸条,面色也渐渐凝重。   “竟有人提前悉知了名剑大会剑帖之事,在少室山外劫杀了我藏剑弟子。”   他语带怒意却并未失了冷静:“往年武林同道中争夺剑帖之事并不少见,此次倒更像是有人故意挑衅。”   叶英并未说话。   他向来少言寡语,叶晖也已习惯,只是低声问道:“可要派人追查此事?”   剑帖俱有明细,若是那人来参加名剑大会必是可查出来的。   白发青年面容清寂听着花落之声,过了许久才淡淡颔首。   叶晖已离去,这观花池边静静地。   一个穿着黑衣的剑客忽然出现在树后。   他浑身裹在黑雾中叫人分辨不清,身上原本浑润的剑意慢慢凌厉了起来,像是碧海生波,携着天地逆旅之势汹涌而来。   叶英手中的剑也清鸣不已。   但凡神兵相遇,莫如惺惺相惜。   那抱剑的白发青年并未回头,可那四季生春的一剑已然使出。   叶英的剑法是在漫长枯意中一日日悟出来的,剑中生死衰荣莫如白发三千,朝丝暮雪。   谢云流眼中已无小觑之意,手中锋刃再起。   两柄利剑相交,缓缓映出那人孤傲的面容来。   黑衣剑客眉目冷寒,淡淡道:“我本以为中原剑客俱是废物,如今看来你还不错。”   能让谢云流觉得可堪为敌的人并不多,白发青年神色从容:“阁下便是之前挑战各大门派的人。”   他语气平和已是肯定。   谢云流嗤笑了声:“不过一群蝼蚁而已。”   剑道之境,竟无一人可以领悟。   束发黑袍的男人眉眼桀骜,却突然收了剑。   池边静静地,那人忽然道:“十日后名剑大会,我会来拿走傲雪。”   他说完这句话便像来时一般悄无声息的消失了。   天已暗了下去。   漂泊的船只悠悠荡在江心。   吴裙枕着男人肩膀看着天边明月。她当时并未完全失去意识,自然知道他答应了陶寒亭什么。   乌发雪肤的美人轻敛着眉眼,在月色下似隔着层层烟雾。   “卡卢比。”   她顿了顿却又什么也没说,只是轻叹了口气。 第114章   江南小镇上:   这时节正是春来杨柳依依之时,疾驰的马蹄踏过春草, 丛边受惊的落花扬着飞絮慢慢碾入尘土中, 连这林间小道上也多了几分春风得意。   午时茶棚清闲, 小二拿着汗巾擦了擦额上汗珠,看到那端坐在桌前的白衣僧人时目光顿了顿, 这片地方乃行至藏剑山庄必经之路,这么多年来已不知见了多少江湖侠客来来去去,少林向来不问世事, 往常要么是缺席要么便是派遣俗家弟子前来祝贺, 这正统的真传弟子倒是第一次见。   小二并非江湖有名望之人,可一双眼睛却也不浊。那穿着白色僧衣的大师气质卓然, 面色虽冷漠却自有一股出尘之气。   近看着倒像,倒像一尊佛像!   年轻人抓耳挠腮, 终于想到了其中违和。一个人再如何虔诚, 又怎能真的如同佛塑一般毫无感情呢。   他心中想着,目光也不由盯着那微闭着眼的和尚。直到被老板娘一巴掌拍到了头上:“发什么愣呢, 还不快去招待客人。”   小二回过神来便见茶棚中不知何时又来了一批人, 正骂骂咧咧地坐在长凳上。   那些人原本还说着话,但见了那白衣庄严的僧人后声音却不自觉小了下来。   便连他们自己也奇怪, 分明不过是一个和尚而已, 却不知为何叫人下意识便小心了起来。   领头的大哥不着痕迹地向后看了眼, 那一动不动的和尚就坐在他们身后。面前的茶碗早已凉了, 那人闭着眼却像是未看见一般。   “大哥。”   拿着剑的青年声音压低了些, 便见那灰衣男人微微摇了摇头:“无事。”   他转过身时面上缓缓放松了下来, 招呼着兄弟们又小声说了起来。   江湖中近日除了名剑大会之外还有一件事引起了轩然大波。   纯阳五子之一的紫虚子祁进与康雪烛在恶人谷外交手,康雪烛右臂被废,而祁进生死未知。   这二人的仇怨说起来还要源于当日万花谷失窃之事。   小二提着水壶,刚将手中茶碗放下便听一旁有人好奇道:“你说究竟是丢了什么东西,让这祁进跟疯狗一般?”   他为了杀康雪烛在恶人谷外守了十日,这期间不眠不休,甚至连滴水也未曾沾得。   矮个子青年眼珠转了转:“难道是什么绝世灵药?”   江湖人猜纷纭,更多人是说当年祁进以杀手之身入纯阳,虽被吕洞宾劝化,但心魔旧疾犹在,而柳公子与康雪烛盗去的便是那救命的良药。   领头大哥嗤笑了声:“这些名门正派惯会找些冠冕堂皇的理由。”   他说到这儿声音略微小了些:“我听说这次的事却是因为一个女人。”   “女人?”   带剑的青年目光疑惑,显然有些不信。可看面前人的神色不似作假,一时间竟也有些拿不定主意。   领头的男人扫了眼茶棚,见零零散散几个人并无人注意到此处才继续道:“这件事或许在各大门派高层已不是秘密,我也是偶然间才得知晓。”   “据说被柳公子劫走的那女人却是当年纯阳静虚一脉首座谢云流的未婚妻。”   这话一出几人这才有些信了。   虽说谢云流当年欺师灭祖之事为江湖所不容,但纯阳静虚一脉毕竟还在,自然不能任由这等身份的人被恶人谷欺辱了去。   看着众人神色,领头青年便知道他们想歪了:“这事虽隐秘,却并不算难以启齿。”   他目光阴沉,嘴角笑意也有些不屑:“若是祁进是为了纯阳颜面倒还好说,可他之所以如此大动肝火却是因为他也爱上了那个据说容色倾城的女人。”   大唐风气开放,可这种同门夺妻之事倒是少见。   带剑青年想到当今陛下与娘娘,原本准备说的话也咽了下去。   几人正说着,却见一对男女慢慢走了进来。   这茶棚中人原本并不多,可乡间桌椅也少,如此一来竟显得有些拥挤。   小二甩了甩汗巾正准备过去,却听一道柔和的声音问:“你们这里可还有位置?”   那姑娘语气清软,在这样的天气里像是春雨拂过心间,让人不由微微舒了口气。   桌上大汉本只是随意抬头却忽然怔住了。   穿着白披风的美人静静站在角落里,弯着的眼眸像是江南朦胧的烟雨,缱倦难言。她那样温柔的笑着,连这世上最铁石心肠的人见了也要心软。   可那领头大哥只看了眼便低下头去,他神色自然一时倒也叫人未察觉到不对。   小二回过神来:“客官,实在抱歉,这儿只剩一张桌子还未满。”   他语气小心翼翼,像是怕惊扰了那天仙似的姑娘。   卡卢比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便见那唯一空着的桌前坐着一个穿着白衣的年轻僧人。   似是感受到了男人视线,闭目僧人持着念珠的手顿了顿:“两位若是不嫌弃,可与贫僧一桌。”   他语气淡淡,却是好意。   吴裙轻轻笑了笑:“多谢大师。”   见那乌发雪肤的美人弯起了唇角,小二不由松了口气。   这客栈中又静了下来,卡卢比去门外喂马,吴裙静静趴在桌上等他。她身子极差,从今早上岸到如今纵马至此已是有些吃不消。   渡灯慢慢睁开眼。   那兀自看着窗外的姑娘笑意温柔,待见那异族人转过身去后面上却渐渐失了血色。   她眉头轻蹙,额上细细的水珠顺着眼尾滑落,显然已是疼极了。可在门外人看过来时又强撑笑容。   面色雪白的姑娘长睫轻轻颤了颤,便见面前忽然多了杯热茶。   白衣僧人转着念珠的手停了下来。他没有说话,吴裙却已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弯了弯眼眸:“大师在关心我?”   那姑娘笑起来很漂亮,唇畔的梨涡浅浅像是缠了丝的糖,直叫人心底柔软。   渡灯看了她一眼,微微点头。   这动作由他人做来必定显得冷漠,可白衣僧人面容清严,恍若金身已渡的菩提净子,竟让人觉得本该如此。   吴裙静静瞧着他,忽然叹了口气:“这世上的和尚原都是不一样的。”   白衣姑娘语气淡淡,这话也显得没头没尾。   渡灯眸光微顿便听她问:“大师年岁几何?”   “已近而立。”   眉目清肃的僧人平静道。   吴裙轻轻笑了笑:“那大师可有悟了?”   她云鬓轻散,鸦羽发丝柔顺地披散在肩侧,更衬地面容雪白不似人间清艳。那姑娘那样歪头静静地看着面前白衣僧人,像只是好奇一般。   渡灯微微摇了摇头。   这世上武功高强的和尚有很多,可真正得道的却很少。他生来六根清净,是幸也是不幸。   ‘少时心坚,后无所成。’   想起那伴他许久的批语,年轻僧人眉目淡淡。   吴裙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所以说很多高僧都是长了白胡子的。”   那散漫趴在桌上的姑娘轻笑。   她言语无忌,忽然自窗外回过头来:“大师信不信缘分之说?”   披着白色披风的姑娘眼中似有烂漫春/光,渡灯神色微怔,慢慢点头:“佛家信因果。”   种因得果,因缘际会不外如是。   吴裙望着他细细想了想:“你我相遇亦算是因果,阿裙也有一事相求。”   “绝非伤天害理之事。”   那姑娘补充道。   渡灯指尖顿了顿便听她道:“待我日后离开时,大师可否替我念段往生咒?”   她声音犹带着笑意,面色却白的不像话   白衣僧人微闭着眼,许久才淡淡道:   “好。”   茶棚中又安静了下来,吴裙喝完茶后便已离开了。他们本就是在此地歇脚,自然不会久留。   马蹄疾尘而去,那白衣姑娘静静靠在男人怀中,像是燃尽的春海棠一般,惹人无端惆怅。   “我已经这么疼了,怎好叫他身败名裂。”   渡灯看着桌上沾了水的字迹,目光动容。   他从一开始便知道他们两人身份,吴裙亦是,这桌上小字便是她的选择。   那淡淡雪莲香气散尽,面容清严的白衣僧人微微叹了口气。 第115章   距离名剑大会还有五日, 杭州西子湖畔却已高士云集。十年一盛事, 纵使得到剑帖的只有寥寥几人, 但侠士们却也不约而同都来到了此地。   对那些年轻人来说于台下观摩高手对战亦是胜过独自苦修多年。   杨柳轻垂, 杭州城一处客栈中:   披着白色披风的美人静静趴在窗柩前,随着祁进与康雪烛之事扬名江湖, 那一直隐于暗处的美人渐渐被暴露在了眼前。   紫虚子祁进与静虚一脉的洛风俱是江湖中有名的青年才俊, 可却不约而同的为她出了纯阳宫。   正当众口纷纭之际,一张画像悄悄传了出来。   画像上的女子身着碧罗百鸟裙,层层叠叠的羽纱袅袅散开, 恍若西子清波说不尽的风流妩媚。   可令人遗憾的是这墨迹到女子面容时却忽然停住了, 只余鸦羽轻垂的留白。   这样一张残缺的画却勾的所有人心尖发痒。   或许男人心中总会有这样一个女人,她只要轻轻抬眼便可为你织一场梦, 那是年少意气未凉的劣根。   能轻易激起人争夺的欲/望。   有传言说, 只有这世上最尊贵的人才能勾勒出画上女子留白。   玄宗亦是男人,并且是这天下最有权势的男人。   他初见这幅画时首先看见的是那条并不陌生的百鸟裙, 其次才是画上美人的沏雪的容颜。   “这裙子倒是眼熟。”   高位上逗弄着鹦鹉的男人眯了眯眼,淡淡道。   他语气随意,竟让人有些拿不准来。   高力士犹豫半晌,上前小心道:“要不要派人请这女子入宫?”   玄宗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前些日子行刺之人可有抓到?”   帝王轻轻拍了拍手将鸟食散入笼子, 却自有一番雍容气度。   “李统领带兵在城外守了半月却始终无所获。”   高力士见他面色并无不虞,这才敢低声道。   那女刺客便像只滑溜的泥鳅, 钻入池塘便不见了。   玄宗并无意外之色:“她自小长在宫中, 如此也算几分本事。”   负手而立的帝王语气淡淡, 高力士亦不敢多言。尽管心中已对这刺客的身份有了些猜测。   碧罗百鸟裙, 那可是当年安乐公主的心爱之物啊。   红衣宦官静静低着头,便听玄宗微叹了口气:“派承恩走一趟吧。”   大殿上安静的让人喘不过气来,高力士退下后面色有些难看。   因安禄山之故,这几年陛下对贵妃恩宠渐少,如今又要迎人进宫。且不论画上女子身份,便是那风姿也足以叫人提防。   高力士想到这儿眼中划过一道暗流。   长安别院:   李承恩喂完粮草,轻轻拍了拍马头。   那策衣纵狂的男子依旧一副轻佻的样子,阿古挠了挠头,却总觉得统领这些日子有些不对,可具体是哪儿又说不出来。   直到看到青年手腕上的帕子时才恍然大悟:“统领这几日怎么不出去沾花惹草了?”   他心中这样想着,嘴上也问了出来。   李承恩嗤笑着看了他一眼:“难道在你们这些小年轻心中统领我就是一个花花公子?”   他语气颇有些玩笑之意,阿古也不怕他:“说这话的可不是我,统领大可去问问花楼里的姑娘们,她们这几日可是天天念叨着您呢。”   两人正说着,却听马蹄之声在门外响起。李承恩微微皱眉,便见那红衣宦官翻身下马。   “李承恩接旨。”   高力士扫了眼院内,高举着令牌。   这令牌乃陛下贴身之物,素有如君亲临之说。   李承恩敛目单膝跪地,便听那宦官道:“陛下命府主走一趟,一旦找到画上女子格杀勿论。”   他话音刚落,手中画像便已到了李承恩手中。   那画上女子虽无面容可身姿楚楚却也熟悉的很,李承恩目光微顿。   “府主可有异议?”   高力士眯了眯眼笑问。   阿古嘴唇动了动正欲说什么,却见原本单膝跪着的统领忽然站起了身,“不敢。”   这举动已是有些不敬,高力士却并不在意。这天策军向来与他不对付如此也在情理之中。他只是似笑非笑地看了那疏狂青年一眼:“陛下交代的事,府主可千万不要办砸了。”   祉高气扬的宦官已经离开了,阿古看着画像欲言又止。   这世上美人很多,可只要见过她的人便绝不会认错,即使只是一幅留白的残画。   李承恩收了画卷微微眯了眯眼:“去查查这画是从哪来的。”   他语气冷肃,眉目也染了些杀伐之气,丝毫不复之前吊儿郎当的样子。   阿古拱手应了声,慢慢消失在了院中。   那幅画忽然兴起,众人都以为是自恶人谷中传出,可却并非如此。   吴裙知道这是李裹儿已经等不及了。   她之前刺杀失败,如今便以她与百鸟裙来吸引玄宗视线,好做最后一搏。   到底还是沉不住气。   乌发雪肤的美人轻轻笑了笑,眼中波光流转:‘在敌人还未发觉之前自己先亮了底牌,真是蠢货。’   她心中恶意,面上笑容却愈发温柔。   楼下路过的渡灯若有所觉,却见那姿容瑰艳的姑娘正支着手望着花灯升起的地方。   月牙儿似的眼眸弯弯地,像是这江南柔柔荡着碧波,让人心间一舒。   似察觉到了那道目光,吴裙轻轻回过头来。   穿着白色袈裟的年轻僧人怔愣了一下,微微颔首。   他眉眼清严,虽在灯火人群之中却仿佛仍旧身处清寂宝刹。   吴裙支着手望着他,那笑意却愈深了。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瞧着他,连唇畔梨涡也浅浅动人。   漫天花灯映着那盈盈目光,像是菩提燃花破障,徐徐妙曼虔诚。   渡灯持着念珠的手顿了顿,却再没有回过头去。   那僧人已经离去了,这夜里欢愉却未停止。   吴裙看了会儿便有些乏了,轻轻合了窗子。   她这几日沉睡的时间越发长了,卡卢比每次都在她睡着之后离去。可无论何时,只要她一睁眼,便总能看见他。   那异族人一直安静地坐在她能看见的地方,今日却是个例外。   已近丑时,天上忽然下起了雨。   江南天气说变就变,原本还月色明明,顷刻间便又打落芭蕉。   雷声震震映着窗前剪纸忽明忽暗,那摇曳着的烛火也被惊的熄灭。   心脏处的伤疤隐隐作痛,乌发雪肤的美人微微蹙眉,渐渐却又笑了起来。   房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吴裙刚转过身去便见一道寒光闪过,那剑锋尚未碰到她便已被折断了。   身处黑暗中的美人长睫轻轻颤了颤,慢慢抬起眼来。   方才偷袭的男人睁大双眼倒在地上,卡卢比缓缓收回了刀。   他面色有些疲惫,苍白的面容上沾了些血迹更显得幽峭冷凝。   “别怕。”   异族人语调有些生涩,扣在刀柄上的手不由紧了紧。   自到杭州后这些杀手便越来越多,他本是在夜间将那些人引到城外,却不想今日还是惊扰了她。   雷声已歇,雨珠静静地拍打着窗前芭蕉。   那姑娘眼带笑意地望着他,泪珠却慢慢滑落了下来。   她边笑边哭着,无声的叫人心疼。   卡卢比从未哄过姑娘家,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   握着弯刀的男人微微犹豫,慢慢伸手擦了擦她脸上泪珠,哑声一字一句道:“别哭,我没走。”   他声音温柔,望着她的目光像是在对待珍宝。   吴裙微微摇了摇头。 第116章   星雨夜眠, 晓月当空。   银朔自乌云后缓缓透出一丝明明流光。   湖畔客栈里, 那烛火摇曳映在窗前拿着针线的姑娘面上,无端多了丝温柔繾婘。   这是吴裙第一次替别人补衣服。   细小针尖不小心扎破手指, 血珠缓缓滴落在白纱上。   窗外还在下着雨, 绵绵打落芭蕉轻展, 剪烛跳动幽艳难明。   她像这世上最寻常的妻子一般, 为远行的丈夫缝补衣裳。   扣子已缝上了,吴裙看了眼窗外夜雨,微微叹了口气。   那异族人还在门外坐着,双手抱着弯刀,深灰的发丝衬着苍白面容, 愈加冷峭。   他是世上难得的好皮囊, 若非遇见她又怎会如此落魄。   黑衣青年眼下泛着些青色, 面上血迹顺着眼角干涸, 即使睡着也透着分凛冽。   吴裙轻轻拂过他略有些苍白的薄唇, 忽然弯起了眼眸。   “你已经知道我是个麻烦了, 怎么还不走?”   她声音太轻,在这山雨震震的夜晚几不可闻。   卡卢比抱着弯刀的手微不可察的动了动,最终还是没有醒过来。   以他那样的身手即便是疲惫也不该如此松懈, 除非有人动了手脚。   屋内烛火始终跳动着, 在走廊上透出一丝微光来。   吴裙轻轻将衣裳披在他身上。   那姑娘面容温柔,眼神像歌朵兰沙漠中高悬的明月, 惆怅动人。   “呐, 我要走了。”   她对着那眉头紧皱的青年轻轻笑了笑, 唇畔梨涡浅浅散去。   卡卢比似有所觉,修长如刀的指节上脉络压抑,却始终未能抓住那离去的雪纱。   吴裙伏在他耳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我萍水相逢,如今”   “――各自保重。”   冰凉的泪珠滴落在男人面上,咬着唇的美人眼睛弯弯,长睫上却珠碎融雪。   美人的眼泪便是这世上最锋利的刀子,不论多心硬如铁的男人都受不住。   楼梯那头,转着念珠的白衣僧人指尖微微顿了顿,竟不知自己这一趟下山到底是对是错。   细雨蒙蒙如雾,杭州城外天色渐渐明了。   吴裙垂眸走在前头。   她不知要去哪儿只是静静地走着。白披风下碧罗的裙摆沾了些水雾,看着有些可怜。   昨夜雨大,今早的湿泥土中留了些碎石粒,微蹙着眉头的姑娘轻轻踢了踢那石子,待绣鞋上沾了泥土又愈加难过。   “你都满意了,还跟着我干嘛?”   她问。   那美人语气略有些恼意,却也听着清软可爱。   渡灯微微摇头:“施主如今武功尽失,一人行走总是不安全。”   白衣僧人眉目清严,看了看前面眼圈微红的姑娘,声音不自觉柔和了些。   他向来冷漠不识世情,如今这般也是难得。   吴裙知道他并没有说错,如今整个江湖都是关于那幅画像的事,若是她一人难免会出事。   那姑娘并未回头,却也默许了身后僧人跟着她。   两人走着走着便已出城。   已近中午,昨夜里稍有停歇的雨又下的大了起来。   风吹着薄薄的纱衣冷的发颤,吴裙双手轻轻环住自己,低着头眼前已有些模糊。   这样的天气正是杀人的好日子。   不远处破庙中,几个拿着□□的东瀛人互相看了眼,慢慢退了出来。   那断了掌的佛像前站了一个人。   白发闭目,正是藏剑山庄大庄主――叶英。   即使在这样昏沉的天气中,那清俊温雅的青年依旧让人不敢直视。   蒙着面的东瀛人握在手中的刀紧了紧,脚下逐步摆出剑阵。   这些人武功刁钻诡异,这剑阵之法已不知让多少武林高手吃了亏。   风啸簌簌泥土上落花拂了满地,莫名透出些凄艳来。   鲜血溅在精致的绣鞋上,吴裙轻轻抬眼,便看见了那划破天际的一剑。   剑光凛冽自暗沉云雾中劈出一道光来,恍若生死顿破,徐徐间四季分明。   这样的剑意在江湖中已是极为少见。   渡灯看了眼那倒下的东瀛武士,微微叹了口气。   破庙里不知何时变成了三个人。   干柴架起的火堆噼啪作响,吴裙抱膝坐在角落里。   她身上的白披风已经湿透了,贴在额上的鬓发缓缓滴着水,愈发显了几分瑰艳。   若要此时有人进了这庙中定要大吃一惊。   白衣僧人,盲眼青年,还有一个孱弱的绝世美人。   看似毫不相关的三个人竟同时出现在了一方破庙里。   雨珠淅淅沥沥的落下,一道雷霆闪过,映出佛像怒目之态。破庙外台阶上鲜血缓缓流着,被滂沱大雨打入泥土中。   一批又一批的东瀛武士死在了这里。   渡灯持着佛珠,一遍又一遍的念着往生咒。可这样一个看似慈悲的僧人却从未阻止过别人杀人。   这或许便是渡灯与别的和尚最大的不同,他身上的冷漠更近于一个江湖人。   叶英始终闭着眼,短短一个时辰内在他剑下已死了不下于百人。   那白发温雅的青年神色淡然,像是身处在繁花庭前,安然悟道。   枝头寒鸦凄叫,破庙中愈发冷了。   吴裙面上渐渐泛了些薄红,她靠在火堆前安静坐着,那些浓郁的血腥味刺的心口处隐隐作痛。   叶英缓缓收了剑。   心中却不由想起那日观花池旁的剑术高手,这些人武功脉路如出一辙,却不知又是为何而来。   三日后名剑大会上恐怕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这城外破庙中静地可怕,本已死去的东瀛忍者口中突然吐出一枚细如牛毛的银针来。   渡灯最后一个字落下,手中念珠已然急射而出。   于此同时,那柄本已归鞘的剑也挡在了穿着白衣的姑娘面前。   假死的黑衣人双目圆瞪着,头颅已滚落在地。   杀死他的却是面目慈悲的白衣僧人,那念珠如丝弦隔断了男人喉咙,他甚至来不及转身逃走。   渡灯慢慢睁眼,便见那面容若海棠一般的美人笑看着他:“你杀人了。”   她声音轻慢,恍若沉烟隽隽叹息。   便连叶英也有些诧异――渡灯确实是少林真传弟子中第一个杀人的。   那白衣僧人目光疑惑地看着庙外雨幕,清严的面上血珠缓缓滑落。   吴裙忽然有些明白少林寺为何会派他下山了。   或许他们的目的本来便不是那张丢失的剑帖,而是这个似魔非魔的白衣僧。 第117章   湖畔客栈里:   睡在门边的男人指尖微微动了动。窗外风雨未歇, 即使是白日里, 这客栈的走廊里仍显得忽明忽暗。   那原本紧闭的房门静静开着,烛火自缝隙中透出一道微光。   卡卢比慢慢睁开眼。   这客栈里实在太安静了,安静地没有一丝人气。   面色苍白的异族人抓着披风的手顿了顿,却是看见了那扣子便略深的血迹。   这是她第一次替人缝补衣裳, 披风上的针线歪歪的, 想必是连手指也扎破了。   卡卢比看着扣子旁的血迹, 深灰的发丝映着幽峭的面容莫名有些复杂。   那爱笑的姑娘已经走了。   ‘你我萍水相逢, 今后各自珍重。’   握在弯刀上的手紧了紧, 青色经脉隐隐有些压抑。   她是不想连累他,他知道。   低着头的青年想起初见她之时那双即使藏在灰暗的马车中亦是温柔的双眸来,像是歌朵兰沙漠中高悬的月亮,如灿如雾。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月色。   像是无数次杀人后坐在屋顶擦拭刀刃, 还能看见一丝微光。   他救她本就不为回报,即便是深陷险境亦是如此。   走廊烛火幽幽跳动在男人削冷的面上,透了些寒意。   天色渐渐黯淡了下来。   破庙中吴裙微闭着双眼, 在干枯的草垫上紧紧蜷缩成一团。那披着白色披风的姑娘实在纤弱的可怜,便连睡着时亦是轻蹙着眉头。   外面雷声震震,叶英双手抱剑静倚在门槛前,听见那姑娘细弱的泣音时微微皱眉。   这庙中只剩了两个人, 白发青年指尖微顿, 最终还是转身向冷的发颤的美人走去。   吴裙这些日子来靠着陶寒亭给的药续命, 如今药断了自然难受的紧。她唇色发白, 纤长的睫羽若小扇一般的雪白的面上落了一层阴影。   那是一种极为动人的美, 像是枝头孱弱的海棠,覆雪残艳。   叶英伸手轻轻探了探她额头,却如同触碰到了冰雪一般。因走火入魔所暗藏的寒症再也压抑不住。   乌发雪肤的美人轻轻颤了颤身子,她冷的难受,眉间也似笼了层寒霜。   闭目青年犹豫一瞬,掌心暗含内力慢慢推送了过去。   吴裙微微蹙着的黛眉终于舒展了开来。   “卡卢比。”   她忽然唤了声,眼角轻轻掉下滴泪珠来。   冰凉的泪珠掉落在男人握剑的手上,无端透着丝旖旎。   这异族人的名字叶英自然听过――明教夜帝,同时也是拿了少林剑帖的人。   他此次出藏剑山庄便是因为收到了一封信,一封纯阳掌教李忘生的亲笔信。   如今江湖中俱是这第一美人的消息,便连玄宗亦是意动。无论是出于对师兄的愧疚,还是为这风雨欲来的江山考虑,李忘生都不能让天策府的人带走那穿着百鸟裙的姑娘。   叶英此次下山便是为了此事,可不知消息是从何处走漏,这群黑衣人紧随而来,这才有了破庙一战。   这一连下了一夜的雨越来越大。   庙中屋顶上嘀嗒嘀嗒漏渗着水,落在断了掌的佛像上像是悲泣一般。   不知何时,吴裙已经醒了。   她长睫轻轻颤了颤,却始终没有睁开眼来。   那雪衣轻纱的美人紧咬着唇瓣,待那一抹苍白沾了血色才慢慢道:“你怎么还在这儿。”   她语气淡淡,轻柔中带着些软软的戾气。   叶英慢慢收回了手。   他并非追跟究底之人,可那时倒在地上的东瀛武士偷袭之际,渡灯手中的佛珠本是只欲打落细针却被一道无形剑气撞歪了方向,最终竟直直割断了男人喉咙。   而发出那道剑气的人正是面前这个面色苍白的女人。   她是故意让他破戒的。   叶英知道,渡灯自然也知道。   少林自立寺以来并非无破戒之人,那些僧人们破了戒律,便要由清修道堕入杀劫道。   赎罪者须封了自身内力,替往来九九八十一个人受难。若是最后一难过后仍旧不得所悟,便是佛缘已断。   到中午时雨势愈大了,不远处小镇上人烟稀少。   青石阶上零丁聚了几个人在指指点点。   原是那水车上绑了一位穿着白衣的年轻僧人。   “快看和尚。”   挤在前面的几个小孩兴奋道。   这小镇中人口不多,一旦有了热闹事,传呀传呀的便也人尽皆知了。   面色暗黄的中年男人坐在酒庐里要了壶酒。   外面雷霆震震打得这乡间小篷里嘈杂不堪,他却悠闲的很。   “今儿个又去赌了?”   老板娘掂量着手中碎银问。   坐着喝酒的男人眼底浮肿,一看便是纵/欲/过度。   这张老三是村里有名的赌徒在赌坊里早已输的倾家荡产,昨日里差点让人将手指也剁下。这会儿倒有钱喝酒了。   “他哪儿有钱,还不是偷了这和尚的。”   说话的是收了摊子的屠户。   张老三确实又输了,这次人家也不要他的欠条直接便是要一双手,刀子砍下的一刻却被一个白衣僧拦下了。   “这世上竟真有代人受难的和尚。”   几人讨论着,却未见那酒馆的二楼处静静站了道人影。   那是一个很美的姑娘,白衣袅袅,低垂的眉眼像是海棠枝头欲落的春/露,让人不禁生出挽留的心思来。   吴裙安静地看着水车上的青年,白衣僧人即便是在这种狼狈的境地也依旧神色从容。微闭的双眼像是安然的佛塑,透着丝无情的慈悲。   “我其实并不讨厌他。”   她轻声道。   那微微有些叹息的声音让抱着剑的白发青年指尖微顿。   “你想要什么?”   他终于说了第一句话。   男人声音清朗,即便是语气淡淡亦有同尘之感。   “在你们这些人看来,有些事情不过是天经地义的。”   低着头的美人慢慢抬起眼来,似是沉烟隽月,无端透着丝蛊惑妖异。她说到这儿轻轻笑了笑,声音凄婉如泣:“叶英,你们什么都不懂。” 第118章   天色渐渐黯淡, 这水车旁围着的人也都散了。   吴裙坐在屋顶上静静地看着月亮。   她眉眼轻扬的样子极美,像是袅袅散开的海棠在春深雾重的夜晚捧出一抹温柔月色来。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 这样的夜里也并不需要说话。   剑客,美人, 还有被绑在水车上满身狼狈的白衣僧人,在这落着薄薄细雨的小镇上各自思绪。   叶英斜倚在窗前, 闭目抱剑听雨。   还有一日便是名剑大会, 今夜过后无论是天策府的马蹄, 还是江湖中暗藏不轨的汹涌波潮都要一见分晓。   碧罗百鸟裙,本就不该重现于世上。   白发温润的青年叩在剑鞘上的手顿了顿却又想起她昨夜的话来:“叶英,你们其实什么也不懂。”   她语气孤独, 像是他少时持剑不语的静默, 有着少年意气的固执。   叶英第一次见她并非是在破庙中。   杭州春来甚早, 残冷还未消新柳便已嫩绿。   西子湖畔的竹林中,白发少年一遍一遍挥着剑。   他生的俊秀清雅, 看着亦是眉眼聪慧之人,可这剑法却是与山庄众人相差甚远。   藏剑山庄剑法闻名天下,叶英为家中长子自生下便被寄予了厚望。   负手立在竹林外的中年男人看着林中挥剑的少年微微叹了口气。   四季剑法乃是叶氏入门剑法, 他已习得多时却仍旧如此生涩。   “或许他生来便不适合拿剑。”   叶孟秋目光失望,未再看林中最后一眼。   黑色靴子踩在落叶上,在簌簌寒风中几不可闻。   叶英挥剑的手顿了顿,又继续刺出了第十剑。   那少年紧抿着薄唇, 温雅的眉眼有些孤独, 吴裙坐在树上三日从未见他说过话。   他的眼里专心的只看得到手中的剑。   那生涩的剑法便连树上青雀也未曾惊动, 吴裙拆开手中糖膏扔进嘴里。   湖畔忆盈楼的姑娘们做的梨膏甜的腻人,原本清冷的竹林中似也沾了些香味。   白发额花的少年终于抬起头来,那是一双很安静的眼睛,像是林外清明的天色,吴裙在他眼中看到了手上尚未使出的剑。   这柄剑已胜过了世上任何锋利寒刃。   她看着那静立在林中的少年,忽然笑了起来:   “你的眼睛真好看。”   乌发雪肤的美人唇边梨涡浅浅的,宛若江南从未有过的冰雪消融。   叶英持剑的手顿了顿。   此后一连一月她都在树上等他,那姑娘平日里也安静不说话,只是会在他停歇下来时递过一块梨膏糖来,像是奖励一般。   叶英曾在她伸出的手指上见过淡淡的薄茧,那是只有常年握剑的人才有的,她也是一位剑客。   白发少年默然。他生来沉静不喜多语,两人虽已相处一月,说过的话却只是寥寥。   山下旧柳覆上了一层清露。   吴裙坐在树上数了数手中的铜板儿,白玉似的脚踝儿露在外面轻轻摇晃着,惹得银铃随风声声翠耳。   那是很好听的声音。   叶英闭眼握剑静静听着,心中若有所悟。   那少年每日都要被罚跪只因使不出那一套完整的剑法来,可分明那么孤独的人,眉眼却始终安然。   吴裙支着手看着他:“我要下山去了。”   “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见他回过头来,乌发雪肤的美人顿了顿道。   她声音温柔,弯着的眼眸像是湖中清辉的月色,缠绵动人。   叶英似是有些意外,抬头看着树上的白衣人,她发上云鬓已经散开,鸦羽似的青丝柔柔的垂在两肩。   白发少年手指动了动,最后却是微微摇头。   他又开始练剑了。   林中天色昏沉,不知何时已下起了雨。绵绵雨丝落在少年白发之上,无端清寂。   吴裙离开时回头看了叶英一眼,他眼里映着白雪,像隔着一片远山。   叶英很少离开藏剑山庄。   他向来木讷,剑术未成前不敢懈怠一日。   雨下的越大了,已近深夜,那离去的白衣姑娘却是还未回来。   持剑少年缓缓皱眉,额间妙花在影影竹瑟中一片清寒。   第一日,第二日,第三日。   少年依旧在竹林中挥剑。   两月后,那乌发美人又回来了。   吴裙坐在树上微微晃了晃脚腕,银铃惹得枝头幼雀惊飞。   她手中还拿着根糖葫芦,目光带笑。   叶英收了剑,便见那姑娘将手中糖葫芦递了过来。   她身上拂了清照,眉目也映着云光:“给你的。”   披着白披风的姑娘唇畔梨涡浅浅的,像是雨后散去的轻雾。   叶英微微怔了怔。   那一年名剑大会召开之时白发少年以一己之力战败了明教法王,自此名扬天下。   无人知晓那连连贯剑法也使不出的少年竟有如此实力――除了吴裙。   “我要走了。”   她坐在树上看着遥遥月色,声音温柔。   这世上没有女人不喜欢漂亮裙子,吴裙尤甚。可能被她看上眼的裙子向来很少,百鸟裙却是个例外。   这是唯一一条她主动想要的裙子。   吴裙在西子湖畔等了很久,等到那人终于来求她。   韦后身死,李隆基逼宫,李裹儿如今也没有了任何砝码,于是她选择了与她作交换。   沉沉夜色衬的美人面容如雾如幻。   叶英指尖顿了顿,在黎明将至时才道:“我能见见你的剑吗?”   白发少年还是和以前一样安静蓦然,只是眉间愈加清寂。   暗暗云色褪去,一抹天光自山外升起。   寒气与风仞交错而过,叶英缓缓收了剑。   那白衣赤足的姑娘已经离去,寂静的林中只余少年一人依旧,他们从未问过对方姓名――直至如今相逢。   起风了。   雨丝斜落在云鬓之上,白色披风下翠罗裙摆袅袅散开,像是碧波湖中轻漾的水莲,美的惊人。   “渡灯。”   她轻轻唤了声他的名字。   低着头的姑娘任由雨珠顺着眉眼滑落,纤长的睫羽轻轻颤了颤,慢慢睁开眼看向那安静地被绑在水车上的僧人。   “这世上佛是渡不了人的。”   她唤他渡灯,并非是大师。   年轻僧人微闭着眼。   他浑身湿透,即使是在如此狼狈的境地面上却亦是端重。   “若诸众生,因其积集诸恶业故,所感一切极重苦果,我皆代受,令彼众生,悉得解脱,究竟成就无上菩提。”   白衣青年一字一句在心底默念着,只余茫茫月色照得眉间清寒。   吴裙轻轻笑了笑,她知道,他天生就是属于魔的。   天渐渐亮了。   屠户挑了担子往集市上走,路过巷子时却忽然顿了顿。   这巷子中只有一户人家,是镇上死了的寡妇的女儿,生来痴傻。   男人揉了揉眼睛,慢慢上前了几步。   张老三躲在竹篓下轻轻挪着,听见脚步声时忽然掀了篓子跳了出来。   屠户意识到不对,连忙转头去看,便见那台阶上的血迹慢慢渗了出来。   “寡妇家的姑娘吊死了。”   这件事很快便传遍了整个镇上。   原是那晚张老三喝醉摸进了清白姑娘屋子里,在欲行不轨后逼死了她。   白衣僧人眼底赤红,微微有些茫然。   若非他当日救了他,替他受难……   叶英执剑的手顿了顿,这时才已明白她想做什么。   逼他破戒,毁他道行,下一步又是什么呢?   “渡灯,这便是人间啊。”   乌发雪肤的美人微微叹了口气。   雨淅淅沥沥的下着,打在年轻僧人眉眼之上。   不知过了多久,镇上新嫁娘坐着花轿离开。   渡灯慢慢睁开眼,像是佛塑染了凡尘。   那绑在手腕上的绳子已经断了,衣服上沾了血迹的僧人慢慢向前走去。   叶英微微凝眉,便听远方一阵马蹄声传来。   “天策军。”   白发剑客转过身去,便见那白衣赤足的姑娘歪头轻轻笑了笑:   “叶英,你该走了。”   她还像当年爱吃梨膏糖的姑娘一般,唇畔梨涡浅浅动人。   只是那剑刃已经指向了他。   “你想用入魔后的渡灯对付李承恩。”   白发剑客声音淡淡,却一语中的。   镇口处:   冷眉纵狂的男人猛地勒住了缰绳。   “统领。”   阿古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马前。   “是这儿?”   李承恩问。   马前的少年点了点头又慢慢隐了下去。 第119章   风声凄凄萧马鸣。   这原本只是一个普通的小镇可如今却已风雨欲来。   年轻僧人一念入魔, 青石阶上鲜血缓缓顺着雨珠向下流着,手上沾满鲜血的人依旧白衣翩然。   李承恩微微眯了眯眼:“渡灯大师?”   他勒住了缰绳,马蹄溅在雨水中有几分急促。   少林与皇家关系不浅,只因当今方丈玄正便是曾经的皇子李夕,李承恩当年自然也是见过这位有初唐风采的渡灯大师。   “大师怎会在此地?”   马上目光深沉的男人又问了一遍。   这小镇上太过安静,即便是雨天也显得不同寻常。   身后拿着□□的将士忽觉脸上湿热, 伸手一摸竟是血迹。   白衣清严的僧人缓缓抬起头来,双拳上一滴一滴渗着血珠。   那叹息声在这雨幕中格外清晰,像是幽幽绽放的海棠, 无香却艳的至极。   这道声音李承恩并不陌生, 那曾经一身雪衣坐在秋千上的姑娘正赤脚踩着屋檐上的青瓦慢慢出现在众人眼前。   乌发雪肤,黛眉宛转若远山胧雾,她袅袅地站在那儿, 白色披风下碧罗的裙摆像雀翎一般轻轻散开。   那是一种于清淡中显出瑰艳的美, 让人心头不觉怅然若失。   底下士兵们已被那清艳的天光摄住了心神,只有李承恩一人还清醒着。   他淡淡地看着那赤脚站在屋檐上的美人:“你到底是谁?”   男人手上缠着的丝帕早已取下,骨节分明的指间尽是沙场上残余的刀疤。   可这问题并没有人回答。   吴裙脚尖轻轻踮起, 那银铃声在清晨雨雾中格外好听。她看着扬眉策衣的青年微微勾了勾唇角:“小心了。”   声音缠绵的美人话音刚落,腕上的银铃忽然急促了起来, 像是鼓中弦舞, 一声声落在离人心上。   白衣僧人握着的手背上青筋爆出,额上汗珠滴滴落下。   他半阖着的眼睛越来越红, 最终又归于沉沉黑暗, 那紧握着的拳头也慢慢松了下来。   李承恩策马后仰, 避开那携风而来的一掌。   少林功夫迅疾刚健,来去便有雷霆之势。   渡灯已入魔了。   雨幕沾血,白衣与策甲交缠在一起,一出手便是生死相搏。   西子湖畔:   名剑大会乃江湖盛事,只是不少人却从中嗅出了些风雨欲来的气息。身着黑衣的东瀛武士三个月内偷袭各大门派,如今更是在藏剑山庄公然挑衅。   叶晖握着剑的手紧了紧,却被一双手按住。   淡金的衣袖拂过剑仞,叶英微微摇头。   “再等等。”   那白发闭目的青年声音淡淡,面上亦看不出情绪来。   自叶英那日收到信后下山已有五天,叶晖虽知以大哥武功绝不会出事,可心中仍有些担心。如今藏剑山庄危机暗伏,叶英回来无疑是给那些心怀不轨的人一个震慑。   握剑男人缓缓收了手,只是眼神冷厉地看着台上。   那群东瀛武士结成剑阵立着,在场不少人也败在其中。叶英闭目静静听着,待最后一叶花落时忽然出手,一剑斩下。   那剑太快了,像是天色微明于薄雾中斩出一道光来。   众人正有些犹疑,忽见平静西湖中浪涛暴起,沧海磅礴携剑气而来。   两柄剑冥冥相会竟震的在场功力不足的人口鼻溢血。   祁进倒退了一步,待到浪涛散尽终于看清那台上人的面目。   俊目修容说不尽的孤冷疏狂――正是被逐出纯阳的谢云流!   眼中寒昳的男人目光一一扫过在场之人,冷冷勾起唇角:“我说过,我会来拿走残雪。”   他语气势在必得竟从未将这些门派精英放在眼中。   祁进想起那雪肤乌发的美人握剑的手紧了紧,竟是走上了擂台。   那台上已多了一个人,谢云流看着对面持剑的年轻道长嗤笑了声:“纯阳宫。”   他语气漫不经心,却透着丝恶意。   谢云流自当年离开纯阳宫后远渡东瀛,其中剑术早已不可同日而语。   叶英知道祁进绝不会是他的对手。   果然,不过五十招,那穿着蓝白道袍的道长手中的剑便已断了。   对一个剑客来说,断剑比杀了他还要让人感到折辱。   “你也不过如此。”   谢云流微微叹了口气,语气不明。   在那人快要走过时,唇角流下鲜血的年轻道长忽然问:“你与阿裙到底是什么关系?”   他声音嘶哑,似有暗涌压抑在喉间。   谢云流轻笑了声,语气玩味:“我是为她回到中原的。”   他所言确实不假。   当年他因李重茂之事只身远渡东海,船行至途中遇到了暴风雨,天晴后远远便望见海市蜃楼。   或许那并非海市蜃楼,而是一艘华美无比的船。   这样一艘船出现在东海并不稀奇,可令谢云流好奇的却是船帆上的年号:隋。   南方多海葬,这船难道是某位贵族的陪葬品?   可当他进入那艘船时便知道自己想错了。   红妆粉帐,细毯铜镜,亦有琉璃角梳置于台前。   那是一个女子的闺房,安然清雅像是时常有人居住一般,可镜上灰尘却已显示回首已是千年。   桌上的画册正翻到一页,映出其中女子如雾容貌来。   ‘十二红楼。’   谢云流指尖顿了顿,忽然笑了起来。   他是第一个见到那画卷的人,可却没有许任何愿望。谢云流想做之事,向来不用假他人之手!   那负伤狼狈的青年离开时只带走了那卷画像,直到十年后一幅一模一样的画传入了东瀛。   自称是他未婚妻的姑娘长着与画上美人无二的容貌,像是当年海中风雨散去后的云光,蛊惑人心。   只有他一人知道她的来历,亦是只有他知道名剑大会不过是诱饵罢了,天策军被画像所引离开玄宗,江湖的视线也集中在了名剑大会上。   这是李裹儿唯一的机会。   成王败寇――尽在一剑!   雨越下越大。   “陛下遇刺了!”   听见叫声的侍卫赶过去,却见玄宗已倒在了血泊中。   沉沉钟声响起,江南小镇上:   赤着脚的姑娘轻轻笑了笑:“李承恩,你输了。”   她声音温柔,口中却渗出血来。   李裹儿在刺出那一剑时便已身受重伤,这些疼痛一一地应验在了她身上。   小镇中死尸遍地,雨水冲洗血迹顺着青石台上流下。   乌发雪肤的美人扶着墙壁慢慢走着。她身姿孱弱,像是烛火中凋落的海棠,即便是在这种情境下亦是美的惊人。   那雨水太冷了,雪白的指尖轻轻蜷缩,吴裙走了很久。   可她的脚步却忽然顿住了。   那巷子口站了一个人,面容苍白的异族人慢慢摘下兜帽,幽峭的眸子静静地看着远方雨雾中狼狈的姑娘。   吴裙长睫轻轻颤了颤,慢慢睁开了眼:“你怎么回来了?”   分明她已经决定放过他了啊。   乌发被雨水打湿贴在雪白的面上,愈加显得唇色潋滟。   那钟声一遍又一遍的响着,冰凉的雨水冷的刺骨。   卡卢比小心护着背上姑娘慢慢向前走着,他还穿着她那时补好的那件衣裳。   吴裙安静地趴在他背上笑着:   “你怎么回来了?”   她又问了遍,眼前已有些模糊。   温热的血珠滴落在脖颈上,异族人脚步顿了顿。   这雨下的又大了些,小巷中鲜血顺着台阶流下。   “星,月。”   卡卢比慢慢抬起眼来,艰涩道:   “你说: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他一字一句,声音温柔。   那趴在背上的姑娘目光怔了怔,静静看着天色黯淡,忽然叹了口气。她身上还带着淡淡的甜味,像是那时爱吃的糖膏:   “傻子,骗你的。”   那姑娘气息微弱,在雨中慢慢闭上了眼。 本书由 刺猬扑扑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