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 水然凛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我的老师是首辅》 作者:剪笛 文案 北大历史系的学霸小姐姐、知乎大神,穿越后考上了大明朝的两榜进士,翰林院庶吉士。 朝廷开设了入职培训班,青辰进入了大明最高等学府。 作为学生,她惊讶地发现授课老师竟然是内阁阁老,还有个同窗是大明第一官(富)二代! 他日毕业入仕,他们就是她的顶级政治资源。 无数士子对青辰艳羡不已,却不知道,她是个女人。 某天,青辰的女人身份暴露了…… 本文又名《她有顶级政治资源》。很苏,很爽,很甜。 文案略废,欢迎直入正文调戏作者。 架空明朝,只是用了明朝大背景,部分设定为剧情服务,考据的小伙伴下手轻点。 关于女扮男装科举的问题,跟穿越重生一样是个设定,不要太纠结,看故事就好~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穿越时空 甜文 爽文 主角:沈青辰 ┃ 配角:宋越 ┃ 其它: ================= 第1章   “所谓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   “日了狗,沈青辰你什么运气,我用你微博给大明星发私信,他居然回了你三百四十一个字!!”   “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于理有未穷。”   “哎,这大明星以前是个老师啊。哇噻,当他的学生好幸福啊,为什么我们就没有这样的老师。”   “朱子言‘穷至事物之理,欲其极处无不到也。物格者,物理之极处无不到也。知至者,吾心之所知无不尽也’,为师却不这么认为……诸位,程朱理学乃是你们打小习学之正本,我本不该与你们说这些,不过现在也无妨了……”   翰林院的上空云朵变幻,阳光透过格子窗,打在沈青辰熟睡的白皙的脸上,落下菱花纹的影子。她的睫毛动了两下。   晃眼,她下意识地用衣袖遮了遮。不过很快,衣袖很快又被人撩开了。   她迷糊地睁开眼,只见到一支枯枝般苍老的手,那只手里正捏着她的青袍袖子。怔了一下,沈青辰迅速站了起来,“老师……”   “你们这些庶吉士,莫要以为入了翰林便可高枕无忧,入阁拜相指日可待。入翰林者多,入阁者寡,此处不过是你们为官的起点罢了。光阴易逝,理当珍惜,岂能这般胡睡过去。”六十岁的翰林院掌院学士对着沈青辰叹了口气,松开她的袖子,“也罢,今日是为师的最后一堂课了,你坐下罢。”   说完,他又踱上了讲台,背景看上去瘦弱而佝偻,像一截就要枯萎的树干。   沈青辰有些尴尬。   所谓‘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翰林院是什么地方,她当然清楚的很。   三年一次的科举考完,一甲前三名的状元、榜眼和探花,便可直接进入翰林授职做官,而剩下的进士们则要再考一次加试。考上的就进翰林院当庶吉士,人称“点翰林”。庶吉士算是朝廷的后备干部,学习三年后就能正式留京做官,通常会任要职。而考不上的就说明水平还不够,只能做个常调官待选者,也就是要待业,什么时候官位有了空缺才可以被填上,出头的机会十分渺茫。   “老师,为何是最后一堂课?”这时有人站起来问。   “为师已向皇上告老辞官,不日便要还乡,不能再授课于你们了。”老头停了一下,又说:“从明天开始,你们会有一位新的老师,可莫要再睡去了。”   “恩师身体康健,为何要告老还乡?可是因我等顽劣,不愿再教授我们了吗?”那人说着,回头狠狠瞥了沈青辰一眼。   沈青辰在他的目光中看到了一种大义灭同窗的愤慨,背脊隐隐升起一顾寒意,不由默默地垂下了头。   老头不回答,只是嘱咐道:“诸位,你们是我大明朝的庶吉士,是这两京十三省万中挑一的人,日后当要潜心习学,成长为国之栋梁,为官后亦当勤政廉洁,为百姓分忧才是。莫要陷入无意之争,失了本心。诸位,我大明的将来系于你们每一人之身,万请珍重。”   说完,老头看了看堂下的十五名庶吉士,然后抱起他的书册,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庶吉士们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才陆续起身离去。   沈青辰看着老师离去的方向,怔怔不语,半晌才垂下头,默默地收拾了书册,抱着书出了门。   她穿越到大明朝五年了,考进翰林院也有一年了。她是二甲头名,当科的第四名,一向是严于律己的,是学堂上最认真听讲的那个,别说是睡着,连走神都几乎不曾有。可今天偏偏就睡着了,她有些懊恼。   翰林院占地不大,比起地方衙门甚至还有些寒酸,让人舒服的反而是这儿的氛围,宁静,与世无争。挑起的檐角古朴而庄严,阳光被墙角的浓荫筛过,落在青砖石上斑驳点点,风吹过,树叶轻轻摇晃。   沈青辰刚出了讲堂不久,身后就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很快,声音的主人就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   “青辰,你等等我!”   这人叫顾少恒,身形高大,舒眉俊目,还生了一双小酒窝,笑起来看着很是俊朗朝气。他是勋贵宁远侯的儿子,从三品大理寺卿的侄子,根正苗红的高门子弟。让人羡慕的是,他的脑子还聪明,考得了二甲的第三名。   沈青辰停下脚步,回过头等他。   阳光下,她鬓若刀裁,眉眼清俊,目光淡淡的,一身宽松的青袍被风吹起,中衣领子包裹的脖颈白皙而纤细。   顾少恒望着眼前的人就挪不开眼,半晌咧嘴一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走,我请你吃酒去。”   他们这些庶吉士,人称“储相”,有着稳定的美好前程,目前又没有为官的压力,正是人生最得意悠哉的时刻。所以许多人每日只是作诗下棋,把酒言欢,日子过得很快活。尤其像顾少恒这样的世家子弟,还不用愁吃喝的花销,更是快活得没边。   “我不去,你自己去吧。”她是寒门子弟,没有多余的钱可用来吃酒,更不想因为吃酒不小心暴露了自己的女儿身。   顾少恒一只胳膊搭上她的肩,搂住那瘦削的肩头拍了两下,“老师告老还乡跟你没有关系,你莫要难过。这背后自然是另有原因的。”   她不自在地缩了下,身一侧躲开了他的长臂,“什么原因?”   “反正不是因为你。”他眨眼笑道,“跟我吃酒去,我就告诉你。”   沈青辰轻轻叹了口气,迈开步子继续往前,青色的衣袍被风掀起一角,露出看起来很是秀气的黑靴,“我不去。”   他的脾气她了解,有秘密他是憋不住的。有句话不太好听的话,叫有屁总是会放的。   沈青辰在前面走,顾少恒就在后面不甘心地追。不想穿过月洞门的时候,她竟然被绊了一下,趔趄了两下才堪堪站稳。手中的书册洒了一地。   青砖石地面上,书页被风吹动,沙沙作响。   沈青辰回过头,只见门边倚着一个男子,嘴角含笑,姿态闲适。   那人同样穿着青袍,一双胳膊抱在胸前,一条长腿横伸在地上。这货生得很俊,鼻梁高挺,睫毛密长,一双眼睛很亮,里面还流动着得意的光芒。   这人不是第一次在这里绊她了。要不是她心里想着辞官的老师,也不至于忘了——此门高危。   沈青辰皱皱眉头。   二十岁的人了,还在玩这种把戏,真是无聊透顶。   可惜她也不敢有微辞,默默低头去捡她的书,因为这个人比顾少恒还要根正苗红。   这个有着一副贵公子外表和一颗混混心的人,可是权倾朝野的内阁首辅的儿子。   大明朝第一官二代(富二代)! 第2章   男人微仰着头,垂目打量他,下睑露出一点点眼白,“沈青辰。”   青辰不想跟他说话,只默默地弯下腰去,将散落的书册一本本捡起来。   打成为庶吉士的那一刻起,她与他就是一对冤家。因为馆选取了十五名,她是第一名,而他是倒数第一名,对此他一直很不服。   这一届的庶吉士比起往年来说,实在是不一般的。因为考取进士的寒门子弟常见,而世家子弟不常见,凭本事考进翰林的就更是屈指可数,可本届偏偏就有两个。   —个是大理寺卿的侄子也就罢了,另一个更了不得,竟是首辅大人的亲儿子。当初放榜的时候,多少人都惊掉了下巴的。   首辅徐延娶亲晚,到了三十岁才好不容易得了这么一个儿子,对他宝贝得很。打他成为庶吉士那天开始,出众的身世就让他自然而然成了班上的“老大”,吸引了数个进士马仔,而无人敢惹。   追上来的顾少恒见此情景,弯下身帮沈青辰捡书,“徐公子这么晚还不走,是打算到光禄寺用晚膳吗?光禄寺的膳食可比不上徐府的,怎么,想体察民情啊?”   对沈青辰这样的寒门学子而言,有光禄寺供早晚膳,已是很好的待遇了。可徐斯临与顾少恒是世家子弟,吃惯了珍馐美味,光禄寺的膳食自然不值一提。徐斯临每天的膳食就是徐府的厨子做的,午膳由下人送到翰林院来,晚膳他就回府吃,从来也没去过光禄寺。   他轻轻瞥了顾少恒一眼,不答话,继续把矛头对准沈青辰,“有本事啊,老师都叫你气走了。叫我们失了一个好老师,是不是该赔礼道歉?”   沈青辰轻轻吸了口气,尽量平和地答道:“我没有气走老师。”   他斜靠在月洞门上,合身的长袍下摆随风摆动,年青的俊脸上落了翰林午后的阳光,淡淡道:“你说没有就没有啊?”   顾少恒看不下去,抓起了沈青辰的胳膊,“咱们走吧,不必跟他说太多。”   徐斯临身边的进士马仔却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这时打典簿厅走出来一位大人,是翰林院正六品侍讲。这位侍讲品级虽不高,但因翰林官向来是“华表柱上鹤”,地位很高,所以也常与二、三品大员称兄道弟。他见他们几人拉拉扯扯,本想上前训斥两句,可一眼瞥见是徐斯临,就停下了脚步,只摇摇头负手去了。   风吹过盘虬的枝叶,发出簌簌的声响,落日西沉,晚霞筛了一地斑驳的树影。   “不想道歉也可以。”徐斯临又道,抓起马仔手中自己的包袱丢到她身上,“以后我的笔都由你来洗,我的墨由你来研。在上课前,你要把我的东西都准备好。一年四季,一天都不能少。”   青辰接着他丢过来的包袱,抿了抿唇,“你敢跟我打个赌吗?”   他眉梢抬了抬,神色中透着一丝乖张,“你要跟我打赌?”   她点点头,“我要是输了,就在堂上向你们鞠躬致歉,我要是赢了,你日后便离我远一点……不要再纠缠我了。”   “赌什么?”   “明日新来的老师。”沈青辰停了一下,慢慢凑向他耳边,轻轻道,“他姓宋。”   徐斯临看着眼前越来越近的脸,目光微微一闪。   整齐的鬓角,高挺秀气的鼻梁,淡淡树影在她白皙的脸颊上流动,肌肤细腻,清透如玉……这人身上还有股香气,像是盛露的莲花,淡淡的,很好闻。   他怔了一下,然后回过神来,不知道自己刚才那一瞬是怎么了,又不是第一次见面。   他不由瞄了下她耳畔颈项的线条,只觉得有些过于白皙和柔美,半晌才道:“有何不可,你可别后悔。”自己的爹是内阁首辅,连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这个没有身份地位的穷小子怎么可能知道,缓兵之计吧?   沈青辰仰起头看他,目光清澈而纯净:“你也要愿赌服输。”   徐斯临挑了挑眉,探究的目光又将她上下看了一眼,然后就转身去了,一只手负在身后,背脊停得很直。马仔同去。   等两人走远了,顾少恒果然一副震惊状:“连我都不知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历史书中写的。   “不过是胡说一个罢了,只先打发了他再说。”她抱着书继续走,肩膀上落下透过树荫的点点阳光。   “你还是要小心一点,他不是一般人。”顾少恒停了一下,又道:“你可知道老师为何告老还乡?”   他凑近她耳朵,小声说了两个字:徐党。   沈青辰不由往徐斯临离去的地方看了一眼。   她是学历史的,对大明朝这段历史并不陌生。当朝皇帝怠于国事,内阁首辅徐延就把持了朝纲,独断专行,粉饰太平,还在朝中遍植实力,广布党羽。他们的人越来越多,有个统一的名字:徐党。   “老师走了,是因为我们这些门生。”顾少恒又道。   沈青辰听了,想起史书中所记载,点了点头。   徐延深谙独木不成林、三人方成虎的道理,拢人壮队的事从未怠慢过,走的是可持续发展路线。   翰林院非但为内阁储相,也为六部九卿输送后备人选,像沈青辰这样的庶吉士,毕业后任要职、升大员的机会是很大的。所以徐党才想要拉拢他们的老师,因为自古师生、同门就是自成一派的。   他们的老师想来是不愿同流合污,所以就只剩下告老还乡这一条路。   青辰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那位即将接任的新老师,他也不是徐党,也不知道他能坚持多久。     穿越前,沈青辰是个大三的学生——北京大学历史系,辅修政治学和经济学,是个学霸。她从小就是个按部就班的乖乖女,刻苦学习,卖力打工,也坚持科学发展观,努力构建和谐社会,能背得出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和共青团宣言。   她生得好,被封为“系花”,是很多人的梦中情人,有人在宿舍楼下给她点过蜡烛唱过歌,也有人把她的照片传到贴吧上,标题是“美得冒泡的学霸小姐姐”。   除了是学生,她还有另外一个身份——知乎大神。话题标签涉及历史、政治、中国古代文化、古代军事、心理学、二次元、高科技、旅游、脑洞……关注她的人很多,邀请她回答问题的人也很多,粉丝有十几万。有人疯狂给她发私信,也有人高价买她一个回答。   可是有一天,学霸小姐姐、知乎大神穿越了。 第3章   朝廷对沈青辰这些庶吉士不错。有光禄寺给他们供膳食,有司礼监供笔墨纸张,还有礼部每月给他们发三两银子,每五天他们还可以休息一天,算是很不错的待遇。   不过她还是穷得叮当响。因为既要给父亲治病,还得供日常花销,在京城租那间小屋子每月就得花掉她一两银子。   与顾少恒分别后,沈青辰到光禄寺把晚膳装到了食盒里,把食盒带回了家。   青辰推门进屋,只见一个老头怔怔地立在木桌前,手里拿着火折子,整个人颤巍巍的。   “爹,不是不让你点火吗,你怎么又不听话,这火你不能碰。”她忙取下老头手中的火折子。   “夫人,天黑了,你回家了。”   沈青辰把食盒摆到桌上,为他取了双筷子,扶他坐下,“爹,我是您的女儿,不是夫人。先用膳罢,这饭菜都凉了。今日有您爱吃的鱼。”   老头抓起筷子去戳鱼,“鲤鱼。”   “这不是鲤鱼,是鲫鱼。”沈青辰说着,为他挑出了鱼刺后才把鱼肉放到他碗里,“鲫鱼的鱼刺多,您慢点吃。”   老头盯着碗,“鲤鱼跃龙门。”   “嗯,跃龙门。”沈青辰边说着,边为两人倒了些水。她自己喝了一口,觉得水实在太凉,便到一旁的灶台上升起了火。   他们很穷,赁的这屋子即小又破旧,只有两间小房,父女二人的吃住全在这小屋子里。屋子虽破,但因是在京城,租金也不便宜。   沈青辰的原主是大明朝的普通百姓。生母在她五岁的时候去世了,家里就只剩下她爹和她。她爹后来患上癔症,俗称精神病。幸得还有唯一的一个亲戚和邻里的帮助,她才能平安长大。   打小她就被当成男人养,长大后也没变,为人固执且寡言少语,只知道一门心思念书。多年来,她一直女扮男装,竟还一路考得了童生、秀才、举人。   “鲤鱼跃龙门,我儿子是状元,是要做大官的!”老头举着筷子指着天,忽然高声说了这一句,声音难得清楚,听起来中气十足。   沈青辰拍了拍他的背,“爹,快吃罢。女儿我没有中状元,只是个进士。”   五年前刚穿越的时候,沈青辰的面前摆着一个选择——维持男人的身份,还是恢复女儿身。她想来想去,还是选择了前者。   因为父亲患有癔症,治病和生活都需要开销,大明朝对女性抛头露面很苛责,她一个十多岁的女人几乎什么也做不了。如果考科举,她就有可能有官职,有了官职她就有俸禄,有了俸禄就可以养活两个人,为他父亲治病。况且,她不知道原主去哪里了,这原本不是她的人生,如果随意改变了生活轨迹,那就是抹杀了别人十几年来的辛勤努力。   做出了选择,沈青辰就开始读书。   她上不起县学,就只能慢慢摸索自学。幸运的是,她承袭了原主的记忆,又是研究古代政治经济的,背过无数人的政见和变法之策,应对科举也不是毫无章法。   大明朝只考四书五经,原主将这些书背得滚瓜烂熟,可是如何运用,还得靠沈青辰自己。她将这些书又仔细看了几遍,对照着记忆一点点理解。原主曾经也写过一些文章,她就凭记忆把这些文章一篇篇写下来,再结合自己了解的史实慢慢体会和研究。   一年前,青辰考中了进士,还是二甲的第一名——传胪。她有幸到金銮殿去面圣,被鸿胪寺唱名,金榜题名后还跟着状元一起骑马游了街。点翰林的时候,她是第一个入选的,被人成为“储相”。   “状元!我儿子是状元!”老头突然的一声让沈青辰回过神来。   她看了看食盒,里面的饭已被她爹搅得一塌糊涂。她捡起地上的勺子洗了洗,舀了一口递到他嘴边,“爹,先吃饭吧。”   伺候完老爹吃饭入睡后,沈青辰到屋后就着昏暗的月光擦了擦身,然后回到屋里,就着烛火开始练字。   这是她穿越过来后每日必做的事情。她是个现代人,用毛笔写字是一大难题,经过几年的练习,总算是差强人意。但古人讲究“书存金石气”,她现在还达不到那个水平,只形似神不似。   等练完了字,她又把堂上做的笔记翻看了一阵。学而不思则罔,她虽兼有原主的记忆,但学了东西总归还是要自己消化。在大学的时候,沈青辰每天都上晚自习,到了这里不过是换了学习的内容而已,也算是把习惯延续下来了。   大约看了一个时辰,她合上书册,把青袍平整地搭在长几上,这才熄灯躺上了床。     大明朝没有闹钟,沈青辰起床全靠隔壁家的鸡打鸣。隔壁家这只鸡似乎睡眠不好,总是比别的鸡起的早,连带沈青辰也得早起。   她起来后先漱了漱口,照例为她爹准备了早膳和药,然后便捧着小镜子,开始打理她的头发。   束好发后,沈青辰望着镜子里干净清爽的自己,里面的人既陌生又熟悉,跟现代的她长得一模一样。脸颊白皙,眼睛幽黑,不笑的时候看起来有些疏冷。   不同的是发型变了,马尾变成了整齐的鬓角和束发。   放下镜子后,她穿上了青袍,系好衣带,用手掌抚平了衣袍上的一点点皱褶,准备出门。   沈青辰不是世家子弟,出门没有马车坐,每日到翰林院只能靠一双腿。从她租的房子走到翰林院得走半个多时辰。   推开屋门的时候,她的心瞬间就凉了半截,下雨了。天色灰蒙蒙的,半大不小的雨正淅淅沥沥地下。   她回屋取了油纸伞,在门口踌躇了片刻,才撑开伞,提起衣袍小跑入雨中。   快走到大明门的时候,一辆马车从沈青辰身边呼啸而过。车轮快速碾过水坑,她没能来得及避开,被溅了满满一身的泥水,身上、脸上都是。   青辰轻轻叹了口气,再抬起头时,却发现那辆马车竟停在了前方不远处。黄杨木平顶的车身,华贵的黑绸,一看就是属于大富大贵人家的。   很快,车里的人就揭开帘下了车,撑着伞向她走了过来。   朦胧的雨雾中,只见那人穿着一身绯红色的官袍,身形显得十分挺拔。一柄淡黄色的油纸伞下只露出他刀裁的鬓角,和半张线条分明的脸。   他的伞举起的一瞬间,沈青辰忽然想起了史册中形容人的一句话——俊眉修目,光润玉颜,妙有姿容,好神情。这人真是生了一副无双之姿。   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眉眼间却尽是清贵之气,看人的眼神有些淡漠。   回过神来,青辰才注意到他衣裳上绣的是锦鸡纹的补子,竟是个正二品的大员!   她立刻拱手躬身行礼,“在下见过大人。”   “方才不慎弄脏了你的袍子,抱歉。”他的口气淡淡的,虽是道歉仍透着两分疏冷。   青辰怔了一下,没有想到他是专门来跟自己道歉的。大明朝两京一十三省,他是二品大员,自己才是个没有品级的庶常,他们之间起码差了五十个巡抚。   “大人言过了,这雨天的路本就不好走,地上到处都是水坑,马儿无知,大人何错之有。”青辰低下头道。   他听完了也不说话,只凝视了她片刻,点了下头,转身走了。   沈青辰有些怔忪地看着他的背影,绯色的身影复上了马车,远远地,马车驶入了大明门。   此时天初亮,三分白七分黑。     沈青辰今天依旧是第一个到翰林院的人。   她收了油纸伞,把用牛皮纸包的书册拿出来,抹掉上面一点点水珠,平整地摆在课几上,然后出门到廊下,甩了甩两边衣袖上的雨水。   清晨的翰林院比平时更为清净,空荡荡的院子里只闻得水声滴答。被雨浇灌过的草木显得很青翠,挂在檐下的水珠折射出一点点微白的光,为这庄严古朴的院落添了一丝生机。   今日她的新老师就来了,可她却是这样一副狼狈的模样。沈青辰看着身上的泥点,微微叹了口气,弯下腰去擦了擦。   就在这时,一双皂靴稳稳地停在了她的面前。   她抬起头,顺着黑靴往上看去,目光微微一滞。   怎么是他。大明门外的二品大员。   “见过大人。”她有点慌乱地行礼,“在下以为这么早不会有人来……是在下失礼了。”   “是你。”   来人打量了一下沈青辰。刚才在雨雾中,他没有看得很清楚。这个庶吉士生得很清俊,脸上有些泥点,头发被雨打湿了,水珠顺着脸颊滑了下来,湿答答的青衫裹着瘦削的身子。她看起来有些狼狈,不过一双眼睛却清澈透亮……   他向她走了半步,然后很自然地提起她湿答答的袖子,拧了两下。   雨水哗啦啦地滴到地面上。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女主的穷,很多小伙伴有疑问,说明一下。   确实有“只有穷死的秀才,没有饿死的举人”的说法,进士也确实有免田租的特权,会有人资助、投献土地,主角可以利用身份特权来赚钱。只是以上这些,只是说明考中了进士,可以有更多赚钱的选择,就跟我们每天蹲在马路上,也有更多可能捡到钱是一个道理。捡到钱的概率增大,不代表你一定有钱,因为这还跟每个人的三观有关系,你捡到了钱,是交给警察叔叔,还是揣到自己的兜里,显然会导致不同的结果。   进士也一样,有免田租的特权,别人带田地来投附,进士有选择接受的,也有选择不接受的。大家都知道明朝税赋是重的,可是每年收到国库里的税还是很少,除了各级贪污的原因,还有就是形成了逃税一条龙,这其中举人进士等利用特权帮人逃税赚取利益的方法尤为常见。说白了,接受别人投献的土地,是在钻国家制度的空子,叫偷税。人各有志,就跟捡钱了交不交是一样的,本人里女主不选择偷税,与三观有关。身为庶吉士,对于女主而言能心安理得获得的钱,只有朝廷的俸禄,而大明的俸禄是出了名的低,况且女主老爹还得吃药。所以她穷。   ——所谓的接受土地是潜规则、很多进士都那么去做,不代表此举一定是正确的。这里面还恰恰还藏着个恶性循环:因为偷税逃税的人多,导致国家收到的税少,国家就会加重百姓的赋税,税一重百姓更是要逃……事实证明,大明朝之所以灭亡,与大明的税收关系密切。 第4章   沈青辰有些不知所措,任凭一只袖子被提起,拧干,放下,然后另一只袖子被提起,只能呆呆道:“多谢大人……”   “不必。”等青辰的两只袖子被拧干,他就迈开步子往后堂去了。   沈青辰看着他的背影,有些恍惚。   过了不到一刻,庶吉士们陆续来到翰林院。   顾少恒甩下书册就凑到沈青辰身边,激动道:“今日要来的老师,他竟果然是姓宋!”   历史书诚不欺我。沈青辰心头稍宽。   “我昨夜还为你担心呢。今日随我爹来的时候,半路才听到的消息。早知道昨日你的赌注就该下重一点,只叫徐斯临那厮哭出来才好看呢。”   青辰无奈地轻轻摇头,没有答话。   他又上下打量她,“你今日可是淋雨了,怎的身上都湿了。要不要到茅房把衣服脱下来,我与你换着穿,我身子比你壮,不怕凉。”她身上的袍子几乎都湿透了,裹着纤瘦的双肩和手臂,连中衣领子都湿了,贴在白皙的颈子上。   沈青辰忙摇摇头,“不必了,这天也不冷,一会就干了。”   虽是拧过水,可身上的衣衫还是湿漉漉的,叫人不舒服。尤其是她的一双腿,风一吹过骨头都是凉的。可男女有别,她怎么可能跟他一起去茅房。   这时左右人开始议论纷纷,话题都围绕着他们的新老师,顾少恒也加入了讨论之列。   “昨日恩师告老,没想到今日来的新师竟是宋大人。翰林院最高品级不过只是五品,宋大人身居高位,多有事务缠身,怎么竟会来当我等的老师了。”   “听说是昨夜连夜下的旨,司礼监的黄公公亲自奉旨到的宋府,连首辅大人都不知情。”   “依我看,皇上是看重咱们这科庶常,要不也不会让宋大人过来。若真能从他为师,咱们倒是有福气了。”   顾少恒冒了一句:“我听父亲说,想给咱们当师娘的姑娘可不少……”   正说着,徐斯临来了。   众人见了徐首辅的儿子,纷纷询问他关于新老师的事,不过他没有回应。只是径直走到沈青辰面前,身子倚着她的书案上垂头看她。漆黑的眸子幽幽的,一脸狐疑。   “你是如何知道的?”他开门见山地问,“姓宋。”   “猜的。”   “我不信。”   青辰看着他,睫毛微微眨了一下,声音清淡而平静,“你是要反悔吗?”   他盯着她,俊脸上眉头微蹙,半晌“嘁”了一声,起身挥袖而去,“你别得意。来日方长。”   沈青辰微微出了一口气,低下头,翻看前几日做的笔记。   随后,翰林院的侍书匆匆步入堂中,提醒他们各自归位坐好。   不久后,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新来的老师如约而至,绯色的官袍紧随着黑靴,出现在了门口。   沈青辰惊讶得微微睁大了眼睛,一时间心跳有些加快。   他步上了讲台,清贵的眉眼垂目看着自己的学生们。   竟然是刚才的那位二品大员。   可历书上明明也记载了,这位大人今年已是三十岁了。而他看上去分明只有二十多岁,不仔细看就像个初入官场的俊郎官。他竟然是内阁次辅、文渊阁大学士兼正二品礼部尚书……   庶常们站了起来,拱手鞠礼,齐齐唤了一声:“拜见阁老。”   他扫了他们一眼,只微微颔首道:“我叫宋越,自今日开始,是你们的老师。”雨后的阳光打在他的侧脸上,照得他玉面淡淡,目清如水,举手投足间,散发着一种清冷蕴藉之气。   “日后见面不必唤我作阁老,只称一声老师便可。”   青辰不由想象,当年他十七岁入殿试的时候,那傲立在金銮殿,还带着青涩的少年是如何的惊才绝艳。   侍书捧了众庶常的名册,开始为宋阁老唱名。   宋越在听的过程中,会不时会问他们一些问题。这些问题从风土乡情到琴棋诗曲,却都与学业仕途无关,看起来也并没有什么规律,更像是闲聊。   “二甲第一名,沈青辰。”   终于唱到沈青辰的名字,她站起来规矩地拱手行礼,等着宋越发问。   他轻抬睫羽,目光落到她身上,半晌缓缓张口道:“你的袍子干了吗?”   沈青辰微微一怔。四周的人脸上个个都写了好奇,回头望她。   “……回老师,干了。”   “在大明门外看到你,我就在想,你是不是我的学生。”声音淡淡的。   难怪,他一个二品大员竟会帮自己拧衣服上的水。   “你为什么考科举?”他又问。   沈青辰皱了皱眉头,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抠着桌沿。她没想到他会问这样一个问题。   她考科举,是为了生存下来,照顾好自己和她父亲,治好她父亲的病。不过她从来没透露过父亲有癔症之事,此时也并不想讲,以免让人觉得她故意博取同情。她不想让他们觉得自己跟他们有什么不一样。   她有些紧张,看了宋越一眼,发现他也在看着自己,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   沈青辰吸了口气,回道:“为了世界和平。”   话音落,堂上霎时变成异常安静。庶吉士们面面相觑,继而纷纷开始凝眉思考,猜想这四个字背后所蕴含的深刻意义。   宋越的眼梢抬了抬。   世界这个词来源于佛经。佛经里对这个词的定义很是玄乎,据说是以古印度的须弥山为中心,加上围绕其四方之九山八海、四洲及日月,合称为一世界。合千个一世界,为一小千世界,合千个小千世界,为一中千世界,合千个中千世界,为一大千世界。所以大千世界又称为三千大千世界。   在大明朝,世界这个词还并不常用,人们所说的世界就是佛经里的世界。所以沈青辰这个回答就显得十分玄乎了,似乎包含了很深远的意义。   严肃的讲堂鸦雀无声,大明朝的精英们已沉浸在对世界和平的意义剖析里,还有的人默默翻开了手边的书,要从书里找答案。   宋越看着这二甲的头名,庶吉士中最优者,在檐下狼狈地拧着衣袖上的水的人,半晌终于道:“坐吧。”他不知有没有看出她在鬼扯,反正没有再追问。   顾少恒对着沈青辰挤眉弄眼,很想扑过来请她解释一下。沈青辰心虚地回了他一个微笑。   多年的女扮男装已经让她很习惯于保护自己,关于自己的内心想法,她很少表达,怕说错,怕别人看出端倪。所以刚才她不得不故弄玄虚。   坐下后,她看了宋越一眼,发现他也在看向自己的方向,立刻垂下了头。   等唱到徐斯临的名字时,他神色轻松地站了起来,垂手立着,背脊挺得很直。   他的父亲是内阁首辅,也是宋越的顶头上司。多年的耳濡目染让他相信,眼前这位次辅实在是太年轻了,在父亲面前,他不过是一个运气好被拉进内阁凑数的罢了,翻不出什么大浪来,是以有些不将宋越放在眼里。   宋越望着眼前底气十足的学生,口气依然平淡,“你以为什么是义?”   这个问题对于庶常们来说太寻常了,是他们从小就考到大的题目。别说是翰林院的庶吉士,就是个童生也能答的出来。他们这些庶吉士个个都是学精,可以在四书五经中援引到一万条不同的说法来作答。   徐斯临望着宋越,略有些得意地扯了扯嘴角,然后很快就把问题回答了,答案没什么可挑剔之处。   “那你以为,什么又是孝?”宋越又问。   这个问题也并不难答。徐斯临因为头一题答的顺,也并不将宋越放在眼里,张口就道:“违逆父母自是不孝,可若事事依从父母也不是孝,学生以为,只要不行不义之事而事事依从父母,是为孝。”   这个答案没什么不妥的。可一这么答完,徐斯临就后悔了。   宋越是年轻的,可他更加年轻。   他爹做过多少不义之事,那是朝野公开的秘密,连皇帝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果有一天,首辅大人让他这儿子一起来做,那他做不做呢?按他自己的说法,做是不孝的,不做也是不孝的,可谓两难。   宋阁老果然不简单。 第5章   这两个问题看似简单,可还是把首辅大人的儿子给绕进去了,连围观的人都感到了尴尬。   “坐。下一位。”宋越的脸上依旧疏淡。   突然间,沈青辰好像理解了皇帝选他当老师的原因。庶吉士的教育是不能耽误的,从前那位肚子里很有墨水,固执清高且刚正不阿,结果到头来还是告老还乡了。能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只剩下两种,一种是徐党,一种是不怕徐党的人。满朝上下,文武百官,后面一种人却不好找,宋越是其中一个。   更有一点微妙的是,这一届的庶吉士里有一个徐斯临,是徐党未来的核心人物。徐斯临固然与其父亲有着父子之情,但他与宋越也会有师徒之情。老师的话,当学生的多少也会听一点。这样就算有一天徐延的势力无法控制了,皇帝还可以用宋越来牵制他。这一招的影响不可谓不深远。   徐斯临坐下后,眉头一直紧锁。他并不因为宋越挖的坑感到生气,他气的只是自己的疏忽。早在成为庶吉士前,他就受父亲教导多年,朝廷水深,时时刻刻都不能掉以轻心。他自认为胸有丘壑,又有着熏天的背景,这大明朝的官场,迟早不过是他嬉戏的池塘罢了。   如今看来,他还是不够谨慎。   想着想着,他忽然扭头看了眼沈青辰。   沈青辰正好也在看他,此时四目相接,她立刻转移了目光,低下头翻了下手中的书,假装什么事也没有。   结果徐斯临却一直盯着她不放,弄得她很不自在,不得已又看了他一眼。   没想到他竟对着她笑。   那笑容里带着他惯有的漫不经心,很有些痞气,活脱脱一个披着古装的古惑仔,看得她莫名其妙,还觉得有点冷。   两个时辰很快过去了,宋阁老并没有授任何课业,只与他们玩了一下我问你答的游戏,就准时放了堂,课业也没有留。   他出门的时候,沈青辰才注意到他并没有带书册来,看来是一早就准备好聊天到下课的。   他是年少就站上金銮殿的大明才子,创造了奇迹的新贵政客,她很想跟着他好好学些东西。可他也是出了名的政务繁忙日理万机的内阁次辅,想来也分不出太多精力来细心地教他们。   沈青微微叹了口气,收拾了东西,就准备到光禄寺用午膳。这时徐斯临的马仔林陌敲了敲她的桌子,脑袋冲窗外一扬,“让你快出去。”   说好的输了就不再缠着她,这人真是一点道理也不讲。   她有些生气地瞥了窗外一眼,发现徐斯临就立在窗边,一张侧脸低垂着,看着若有心事,“我不去,昨日我与他打赌时你也在,他输了。”   她今天也不知哪里来的胆量,竟敢拒绝他了。自己是个穷学生,还揣着个女扮男装的惊天秘密,她一直都是小心翼翼的,并不想得罪了权贵惹祸上身。今天想必是徐斯临在宋越面前折了腰,她不经意间沾着宋越的光,底气也足了。   顾少恒就坐在旁边,时刻关注着沈青辰,听见对话便也凑过来义愤道:“我可是也听见了的。怎么,乾坤朗朗,日月昭昭,你们是要明摆着耍赖不成?”   林陌叫不动人,出了门向徐斯临回复。   徐斯临隔着窗子看了沈青辰一眼,走了。   沈青辰微微有些诧异。什么时候他的字典里也有放弃这两个字了?   上了左廊,林陌问徐斯临:“满朝文武,大人们的姓氏不过一百也有几十,怎么能那么轻易就猜中。那小子只怕是不知从哪里偷听来的,倒成了他耍弄人的把戏了,你打算就这么算了?”   徐斯临大步流星地走着,侧头看了他一眼,沉吟片刻后笑道:“耍弄?若是真的倒好了。”   林陌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你们这些同年,谁敢与我打赌?”徐斯临有些瞧不起地斜睨他,“他敢。还有今天,他居然答什么……世界和平?你不觉得有些意思?这小子不爱说话,以前我倒是没发觉。”   “徐兄是何意思?”林陌有些糊涂。   徐斯临不答话,倒问:“我只知道他是从江苏考上来的,你可知道他是哪里人?家中都有哪些亲戚?”   “我记得他好像就是江苏人,江苏徐州。他家是寒门,家中有什么亲戚我倒不知。”   徐斯临听了眉尖微动,“徐州?也有个徐字。”   林陌一怔,这都能扯上关系。“你打算就这么叫他得逞了?”   “就这样吧,输了就是输了,没什么可不服的。来日方长,下回他休想再赢。”徐斯临说着,转头看向一旁开得正盛的杏花,掐了一枝嗅了嗅,道,“原我还嫌这这日子无趣,如今看来,倒是要有一点意思了。”   徐斯临从小随着父亲出入朝廷,与各路官员勋贵打交道,熏沐了多年官场之事,对时政很是通晓。他本来是不想入翰林熬资历的,奈何徐延见他不过二十出头,便死活逼他入翰林,让他明名正言顺地拿一张入阁通行证。   三年这么长,闲来无事,他当然只能调戏同窗了。   林陌搞不明白他对沈青辰的态度转变,又问:“莲芳楼来了位新的姑娘,长相尤美,一手琵琶弹得惊为天人。去不去?”   徐斯临想都不想就拒绝,“不去,都是一样的把戏,没意思。”   “当真?”林陌这下是真的懵了,徐大少爷的性子未免转得也太快了,“莲芳楼你都不去了?那么多姑娘,个个多才多艺的,那腰扭起来像是能把人的骨髓都吸了,可是你以前自己说的。”   “看腻了。”     沈青辰祖籍在江苏徐州,考中进士以后才带着父亲到了京城。在京城,她有一个二叔,是他们父女唯一的一门亲戚。   虽唤作二叔,其实这位二叔与他们并没有血缘关系,不过是两家祖上数十年前连了宗,这层关系才幸运地延续到了现在。   沈青辰年幼时,家徒四壁,父亲得了癔症,母亲离家出走,是这个二叔的接济才让他们父女不至饿死。幼年时的沈青辰没有钱上学堂,也是二叔手把手教会了她识字念书。   庶吉士们逢五日可以休沐一日,见完新的老师,沈青辰就迎来了一天休沐。她照例为父亲备好了膳食和药,出门往林家去。   行将至林家大门外,沈青辰远远地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站在隶书的“林宅”二字门楣下,穿着棕色的右衽直缀长袍,负手垂头,直挺的鼻尖上印着一点点清晨的阳光,一双唇如花瓣般泛着淡淡的光泽。   她这二叔是近四十岁的人了,可容貌却保留了年轻时的风华,斯文俊美,骨秀神清,不仔细看还以为他是个玉树临风的翩翩少年郎。   青辰走上去,唤了一声:“二叔。”   今天是初一,沈青辰的二叔沈谦正好也休沐,一早便到了门外等他。   沈谦见了沈青辰,很是高兴道:“你来了。累了罢,快进屋。”   沈青辰点点头,边跟着他走,边问:“今日我是不是来晚了,二叔等了很久了罢?”   “不晚。是我起的早了,又没什么事,怕你来的早,便先到外头来等你。”他说着,偏头笑看她,迷倒过多少姑娘的眼角眉梢尽是喜悦之情,“屿哥儿还没醒呢。你定是还没用膳,走,先到我屋里用膳去。”   “嗯。”今天起的稍晚,她只给父亲做了早膳,自己没来得及吃,肚子里空空的。   屿哥儿是沈谦的儿子,今年八岁了,正是念书识字的年纪,沈青辰受沈谦的邀请,逢休沐便来教授他,就像当年沈谦教她一样。   与当年不一样的是,沈谦只是个举人,而沈青辰已经成为了大明朝的庶吉士,未来的储相。屿哥儿才八岁,还在学《千字文》和《孝经》一类的入门书,由一个庶吉士去教一个八岁的孩子,着实是大材小用的。   沈青辰心里却很清楚,她的二叔是在帮她。每个月她只有五天休沐,只能来五次,但是她能拿到二两银子的酬劳,这对家境窘迫的她来说,实在已是雪中送炭。   因为这二两银子,她的二叔和二婶还吵过好几次架。沈青辰望着二叔笔挺柔和的背影,虽行走在熟悉的宅邸却始终显得孤寂,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她的二叔是入赘的。   为了患有癔症的父亲和她。 第6章   沈谦的祖父辈、父辈均子嗣凋敝,到了他这一辈,就只剩了他一个独子,恰好沈青辰的父亲也是独子,于是两人彼此互称兄弟。后来,沈谦一家搬离了徐州,两家人有好几年没有联系。   再后来,沈谦考中了举人,可他的父母却双双病逝了。他回到徐州找他的兄长,却发现他的兄长竟得了癔症,嫂子也跑了,只剩一个五岁的孩子,吃着百家饭长大,身子瘦瘦的,白里透粉的脸蛋倒是可爱至极。   沈青辰能追溯的最早的记忆,是他二叔喂她吃完饭后,又去喂她爹吃饭,那时候她爹病得重,平均吃一餐饭要摔坏一个碗。再然后,她二叔会轻轻把她抱到怀里,就着烛火教她念书写字。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了五年。五年后,他成亲了,娶了一个姓林的女人,住进了林家。林家没有儿子,只有三个女儿,他的妻子是鸿胪寺左少卿的长女,托她父亲在朝中为他谋了个职,是从七品的顺天府经历。   林家的宅子修得很气派,总有花枝漫上回廊,擦过沈谦的肩。临到他屋门外时,沈青辰遇到了她的二婶林氏。   林氏穿了身玫瑰紫的蝶纹绸衣,头上的发髻和脸上的妆容都很精致,一看就是个日子过得很滋润的闲适妇人。   “二婶。”沈青辰低头唤道。   林氏“嗯”了一声,“你今日来的早,屿哥儿还没醒呢。这会子叫他,又该闹脾气了。”   沈谦道:“不急,青辰也还没用膳呢,我先带他到屋里用膳。”   林氏瞟了沈青辰一眼,“又没用膳就来了。要我说,下回也不必赶这么早,吃过了再来就是。”   沈青辰正要应是,沈谦打断道:“好了,我们用膳去了,你去叫屿哥儿起来罢,且要赖一会床呢。”   林氏抿抿嘴,去了。   叔侄两进屋坐下,桌上早已摆满了精致的膳点。   沈谦把手放到碟子上试了试温度,笑道:“正好,还热着呢。我估摸着这会你怎么也到了,就让他们提前准备了。”说完,他轻轻挽起袖子,为她盛了一碗蛋花羹,细长的手指托着青花小碗,递到沈青辰的面前。   他自己却没有吃,只一直给她夹菜,玉面上笑意融融的,“多吃一点,都是你爱吃的,我看你这些日子好像越来越瘦了。还是胖些好。”   “二叔也快吃罢。”沈青辰也为他夹了菜,“二叔还我说,自己倒一直是瘦的。”   他笑着摇摇头,“我比不得你。年纪大了,也吃不了多少。”   她很快地回了一句:“不大!”   他眉头微动,捧起自己的碗,夹起沈青辰放进他碗里的玫瑰蒸糕,咬了一小口,“我正要吃呢。今日这蒸糕做的不错,你也尝尝。”   “嗯。”沈青辰这才夹起碗里的糕点,咬了一小口。玫瑰蒸糕甜甜的,又软又糯,很好吃。   两人快吃饱时,沈谦问:“近日的课业可感觉辛苦吗?你不比其他人,还要照顾你父亲。”   “不辛苦。二叔放心,侄儿知道翰林院内习学的机会难得,定会把握好机会,多学些东西。两年后有散馆试,侄儿会做好准备,争取留在翰林院。”   庶吉士们虽能在翰林习学三年,但三年后还要再经历他们此生的最后一次考试——散馆试,成绩优者便能留在翰林做官,否则就会被分到各行政衙门去,远离最接近天子的清贵之地了。   “我向来不担心你不勤学,只是怕你太累了。”边说着话,沈谦边亲自为她泡了壶茶,涓涓细流自他掌中的绿釉小壶里落入杯中,茶烟袅袅升起,溢了满室的清香。   沈青辰接过茶,抿了一小口,“前日我们的老师告老还乡了。”   他沉吟片刻,夹了块白雪松片糕到她碗里,“如今朝局复杂,倒是可惜这些人才了。”   沈青辰一直很佩服她的二叔。他虽然只是个从七品经历,对朝局动向却有异常敏锐的嗅觉,是个才能不俗的人。若再有些背景,他一定是个很成功的政客。   曾经的他也是少年得志,后来却为了他们父女俩,最终把自己卖给了林家,可想这么多年在他心中沉淀了多少东西。   “此番新来的老师是谁?”   “二叔也知道他的。”她捂着杯子看着他,“内阁次辅,礼部尚书宋越。”   “是他……”   “同年们知道是他,都高兴得很。不过昨日宋大人没有授课,只与我们每个人都说了些话……素闻这位大人是少年才子,又这么年轻就进了内阁,如今正是意气风发之时,也不知道会如何教导我们……”   沈谦正要说话,屋门却忽然被推开了,林氏站在门外看着他们,道:“沈谦你出来,我有话说。”   沈谦是官员,换了别的宅邸,林氏怎么也该称他一声“爷”,可惜这是在林家,她想怎么叫,又有谁能奈何的了她。   他轻轻按了下青辰的肩膀,“多吃点,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嗯。”她点点头。   沈谦拖着林氏要走远一些,林氏走了几步却甩开了他的手,“就这里说罢,也不是什么听不得的事。我叫你出来,已经是考虑他的感受了。”   “你要说什么?”他皱着眉头,望着自己的结发之妻,感觉耐心在她面前总是很快被消磨。   林氏道:“方才我去唤屿哥儿,他不肯起来。说是你那侄儿教的不好,他不想再跟着他学了。反正他也不能常来,屿哥儿学的也是断断续续的,要不咱们换个老师吧。”   “我不同意!他犯懒不肯学,才说是教的不好。青辰是两榜进士二甲头名,翰林院的庶吉士,他来教他你还有什么可嫌的,儿子糊涂你也跟着糊涂不成?”沈谦难得生气,白皙的额头青筋微跳,“青辰是我教出来的,他敢说他教的不好,是在嫌弃我这当爹的没能耐么?”   林氏也少见这样的沈谦,撅了撅嘴道:“儿子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他不愿意学,我又有什么办法。他这般说,我也便这般说予你听罢了。不过就是换个老师,也不是什么天大的事,你何至生这般气。这么多年了,你照顾他们家也够多的了,你与他也不过就是连宗的关系,不是什么至亲的人,总不能照顾他们一辈子。”   沈谦眉头紧锁,缓缓张口道:“青辰很好,不必换老师。儿子不争气,我自会教训他,但这老师无论如何也不能换。既说到了这里,我正好也有事跟你说。今年旱涝之灾不少,米粮愈发贵了,青辰过来教书,每月只得二两,也不够他们父子二人治病花销。你管着中馈,与你商量商量,不如日后就给他四两罢。”   “什么?!”林氏像被点了的炮仗,一下就炸了,嗓音尖锐而高亢,“四两?二两已是不少了,不过就是来教个书,也不吃累,吃喝还都在府里,屿哥儿一月花销也不过十两银子,他竟张口就要四两,只当咱们家里有金山银山么?!”   沈谦微垂着头,一只手揉了揉眉心,强忍着心中的不悦,低声道:“你小声一点,这点事你要嚷得人尽皆知么?青辰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要,是我看他过得辛苦。他除了我就没有其他的亲戚,你是他的婶婶,如何就不能多帮帮他?”   “帮他?这些年来你帮他还少么?他爹都病了十几年了,吃了多少药都没见好,就是个无底洞,再是有钱的人家也经不得这般折腾。旱涝多,咱们自己的田里收成也不好,这些日子都是出的多入的少,本来就得省着花了,哪里还有多余的钱去填个无底洞。”   林氏越说越激动,嗓门也越来越控制不住,“沈谦,你是不是鬼迷心窍了,你以为凭你那点俸禄,还总是被朝廷拖欠着,能叫我们过上好日子吗?你当我真不知道,就你那点俸禄,也大多拿去接济他们了,我不过是一直没有吭声罢了。”   大明朝的俸禄是出了名的低,像沈谦这样品级低的就更低得可怜,便是连京官也常见缴不起房租吃不起肉的情况。再加上徐党专权,上下腐败,国家的很多收入都被吃了个洞,到了要修宫殿赈灾打仗的时候,钱不就只能拆东墙补西墙,拖欠官员俸禄已是屡见不鲜。所以沈谦当年虽中了举人,最后却还是选择了入赘。他要顾着沈青辰,便难顾着家里,这一点其实一直与林氏心照不宣。   这下林氏当面点破了,虽然难堪,但他还是耐着性子道:“青辰已考上了庶吉士,日后必定能出人头地的。你就当是在他身上下点本钱,日后等他出息了,自会加倍还给你。”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什么庶吉士,在翰林熬上个十几二十年也未必能出头,便是他今后真的出息了,等他二十年后来还,只怕你我都已是身子入土的人了。若他是个女子,倒还能指望他嫁个好人家,又偏是个男子。沈谦,你听我一句,不要再把心思都放在他身上了,你问问自己,何尝这么关心过你的儿子?”   他望着她,眼中耐性已尽失,俊颜上透着股凉薄之意,“我只问你,四两银子你给是不给?”   “不给!”   他不再说话,转身便往回走,言尽于此,便不必再纠缠。   林氏在他身后不甘地瞪着眼,瞪着他熟悉而又陌生的叫她至今心动的背影,赌气道:“每回我都依你了,这回我绝不依你。这么多年,咱们家有哪一点对不起他了?你别忘了,你不光是他的二叔,你还为人夫,为人父!”   作者有话要说:  举人入赘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历史上真的有举人入赘,还是个名人,他叫左宗棠。 第7章   这之后,沈青辰就再没有听到其他话了。   沈谦推门近来,一副什么事也没发生过的样子,笑道:“你二婶说,屿哥儿今日不肯起床,我便过去说了他两句。他顽皮,不似你小时候乖巧听话。”   沈青辰的心里发酸。这么好的人,细致体贴,温润俊美,可一旦陷入凡尘事俗,面对家长里短无计可施,就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青辰?”沈谦叫了她一声,嗓音很轻柔。阳光落在他端茶的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二叔。”   “怎么了?”   “……没什么。”沈青辰本来想说,她以后不要银子授课了,不希望他跟林氏再吵架,但犹豫了一番后终究没有说出口。   以沈谦的性格,他是必不会答应的,说穿了反倒会让他难堪,这样他连在他亲手养大的侄儿面前都抬不起头来了。   “我吃饱了,二叔,我这就给屿哥儿授课去。”   沈青辰随着沈谦到了屿哥儿的屋子里,沈谦叮嘱了一般“敬师勤学”才离开。他一离开,林屿就像变了个人,不再听沈青辰的话,也不念书。她好说歹说劝了半天,根本没用。   一天不过晃一下,又过去了。   走的时候,沈谦照例把她送到了门口,夕阳落在他的睫毛上,他的身影长而飘渺。     “咕咕,咕咕,咕——”   沈青辰从床上跳起来时,隔壁家的鸡已不知叫了多少声。   晨光自窗缝照在她的床上,屋外天已经亮了。匆忙为她父亲备了点干粮后她就飞快出了门。   在严刑峻法的大明朝,虽是被优待的庶吉士,迟到的惩罚也十分残酷。迟到一次就会扣掉她每月的二两银子,累积三次或者缺勤一天就得被笞二十小板。   沈青辰匆匆忙忙地赶到翰林院时,院门已经开了,四下却不见人。   她着急地往里走,却在门口上了个结实的胸膛,随后只到听“哐”的一声,什么东西落地破碎的声音,在宁静的翰林院内显得很响。   锦鸡纹的补子绣工精巧,绯红色的云缎长袍很是鲜艳,晨风微微吹动他的衣袖,露出他悬在半空的一只手。   宋越老师。   沈青辰立刻后退两步,定了定神拱手行礼,“学生见过老师。学生……以为迟到了,冲撞了老师,望老师原谅。”低头的时候,她的余光扫过被撞碎的东西,是株巴掌大的盆玩。   白瓷做的盆子已碎成了好多片,泥土四散在青砖石铺的地面上,露出了植物的根须。那是一株翠叶墨杆的紫竹,小小的一株枝叶却生机盎然,显然是被精心照料的。   宋越垂下悬在半空的手,抖了下袖子淡淡道:“你没有迟到。这院子里除了你我,其他人都还没有来。”   “……撞碎了老师的盆玩,还请老师原谅。”   “无妨。”宋越低下身子,去拾那瓷盆的碎片。长袍垂地,一道淡影。   沈青辰忙跪下帮他的忙。   “别划伤了手。”他没有看她,只嘱咐了一句,纤细的指尖仔细从土里挑出碎片。   “是。”   “那日见你从大明门的东面来,你不住在工部供的宅子里?”他问。   沈青辰摇摇头,白皙的面孔上光影摇动,耳畔可见细细的绒毛,“我在城里另赁了间屋子,住在那处。”   “京城的租金可不便宜,为何?”   “……父亲身子有恙,家中只剩我们父子二人,与他同住方便照顾他。”   “嗯。”他淡淡应道,“在京城可还有其他的亲戚?”   “还有一个二叔,是连宗的。”   话音落,宋越便不再说话了。他把碎片都拾好后,捻起他的紫竹,小心拨掉上面的土,迎着霞光看了看根茎。他的神情很专注,玉面上的清贵之气一如往常,眸光里有股淡淡的呵护之情,倒是难得一见。   昨天他就没授课,今天竟又不带书册,倒携了盆竹子。   沈青辰忍不住发问:“老师,这盆玩可是你的吗?”   “是我的。”他换了个角度,依旧看着竹子。   “老师很爱这竹子?”   他稍稍往她的方向挪动了下目光,静默片刻,“爱。”   想了想,沈青辰还是问道:“学生有一事不解,想请老师为我解惑。”   “说。”   “春秋时的卫国有位卫懿公,尤其喜爱仙鹤,非但整天与鹤为伴,还让鹤乘坐奢华的车子。后来北狄入侵卫国,卫懿公命军队前去抵抗,将士们却抗旨不从,只说‘既然鹤享有很高的地位和待遇,现在就让它去打仗吧’。卫懿公最后只好亲自带兵出征,与狄人战于荥泽,结果战败而死。在他死后,世人又多称其为昏君。”   “学生不解的是,世人各有各的爱好,那卫懿公的爱好也并非不雅之事,国难当头的时候亦亲自领兵出征,大战几月,做了其所能做的所有事。只因爱鹤便成了昏君,是否世人太过苛责了?”   沈青辰打小是个按部就班的乖乖女,长到大三穿越前,她爱学习,也只会学习。这两天见她的新老师似乎在教授他们上并不用心,她心里有些想法,此刻就忍不住借机试探一下。不过她这番话说得实在明显,只差没有把玩物丧志四个字点出来了。   身为一个学生,竟暗讽老师玩物丧志,更何况这老师还是当朝次辅……她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胆子,只是话出口后紧张得背心都出了汗。   宋越双手捧着紫竹站了起来,视线居高临下地落到要试探他的人身上。她一身青袍下肩膀很瘦削,白皙光洁的脸上唇色淡淡的,鼻尖挺而秀气,两道细眉眉尖微微抖动。   分明是秀气规矩的长相。   但是胆子真的不小。   沈青辰垂下头,顶着有些发麻的头皮等着,半晌才听到他说:“卫懿公的仙鹤若真能上阵杀敌大败北狄,说不定世人就要夸他是有先见之明的明君了。可见因果在人,不在物。这人么……自在就好,这才叫人生。不自在了就会想寻让他不自在的人的不是,这就叫人性。”   沈青辰咀嚼他话里的意思。他并没有直接回答她卫懿公是对是错,全然挡回了她话中的疑讽,同时又顺着她的意思,提出了自己的见解,给她指出了两个不同的思考方向,怎么想,全在她自己。   然而听到了最后那句,沈青辰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被他编排到话里了。什么叫不自在了就会想寻让他不自在的人的不是……   “那老师现在……可自在吗?”她轻抬眼睑,有些不敢看他。   只听他声音徐徐洒落,“你说呢?”   “……”她的睫毛抖了两下,嘴唇微张又合上了,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清冷的声音半晌后又飘下来,“起来罢。”   等她站起来,他眉一挑,“说了个这么长的故事,是在担心我这个老师不负责任,授的课不能叫你满意?”   “……学生不敢。”沈青辰有些紧张,无意识地捏了捏手里的东西。   可她忘了她手里拿的是花盆碎片,这一捏就给手指捏出了一道血口。好疼!   眼前的学生忽地浑身一抖,看得宋越一愣,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白皙纤细的手指上一点殷红。“划伤了?”   “小伤口,无事。老师,学生先到堂里准备上课了。不知这瓷盆碎片……”说罢,她在他面前摊开手,掌心上几块碎片都沾了血,猩红的颜色落在白瓷上显得特别醒目。   宋越忽然微微向后退了一下,然后手一挥道:“扔了就是。快去先把伤口处理了吧。”   沈青辰拱手行礼,“学生告退。”   宋越望着沈青辰的背影,目光不自觉又落到她受伤的手指上,只见细长的指节上一道血痕缠绕,然后渐渐在指尖汇聚成血珠,最后“啪”一下滴到地上。   他不由轻轻晃了晃脑袋,捧着紫竹回了后堂。   回到讲堂中,沈青辰从包袱里翻出手帕,把伤口包了包,边包扎边回想宋越看到她流血时的反应。清贵端凝的阁老大人好像怕血……   庶吉士们陆续到了。   顾少恒看见沈青辰包成香肠的手指,扑过来抓起她的手腕,一惊一乍地问:“青辰,你怎么了?手受伤了吗?可严重吗?”   沈青辰将他的手推开,“不严重,过个几日就好了。”   “很疼吧?”他的眼里满是关心,仿佛眼前的人并非是跟他一样顶天立地的男子,而是个娇弱的姑娘。   心甘情愿地做了沈青辰一年的跟屁虫,近水楼台的顾少恒对沈青辰的性别界定早已经模糊了,管他是像男人的女人,还是像女人的男人,跟他在一起待着舒服就是。   “不疼啊。”   哪知顾少恒对她受伤的手指还是抱有极大的兴趣,愣是左看右看了一会,然后似突然想起什么,蹦回他座上,从包袱里掏出一方粉色的丝绸帕子,又高兴地蹦了回来。   “你要做什么?”她莫名其妙地望着他,扫了眼他手里的帕子。   鸳鸯戏水?   顾少恒上来就握住她的手腕,笑嘻嘻道:“你的帕子上都是血,我帮你换块新的,绝对没人用过。”他说完,也不管她同不同意,就自顾打开了她好不容易系紧的帕结,轻轻一扬。   她的旧帕子离了手,竟飞到隔壁那位的书桌上去了。   隔壁那位同窗名叫孙四五,打小读四书五经伤了眼,视力十分不好,书本上的字要凑近了才能看清。他见一方有着红点的白帕忽然落到面前,也没细看,竟脱口而出一句:“寒梅印雪图。”   沈青辰听了一怔。   那方素帕她本来是用来包裹洗净的毛笔的,手指受了伤她就用来包了手,结果因为帕子上沾染了血色,竟被那个大近视眼看成了前朝画圣的名画《寒梅印雪图》……   庶吉士们的习学生活本就平淡,大家一听就笑开了,一群二十多岁的人争抢着看她的血帕。青辰有点无语。   顾少恒动作俐落地帮她重新包好了手指,还系了个很漂亮的结。沈青辰举起来一看,粉色的,更像香肠了。   “你一个男人,如何竟随身带了方鸳鸯戏水的帕子?”   顾少恒有些扭捏道:“不是我的。是我今日出门的时候,我那表妹硬塞给我的……”他实在是难得含蓄,连酒窝都显得很含蓄。   沈青辰弯了弯眉毛,“她可是对你芳心暗许了?”   他似不太想讨论这个问题,狡黠一笑溜了,加入了大家对“寒梅印雪图”和孙四五的哄笑打闹里。   那带血的帕子本来是在朱钢线的手里,后被林陌抢了去,顾少恒虽是新加入的,但一点也不客气,又从林陌手里抢了过来。正得意间,帕子又被抢了去,最后竟落到了刚进来的徐斯临的手里。   徐斯临一脸莫名其妙地拎高了帕子看,“这是什么东西?”   林陌耸耸肩道:“沈青辰的大作,‘寒梅印雪图’。”   徐斯临:“……” 第8章   接下来,沈青辰便感到一道耐人寻味的目光朝自己射了过来,她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垂下头。这条帕子,只怕又能让徐斯临缠着她笑一年。   徐斯临将那帕子展到手心上,仔细端详了一番,看完了又放下鼻尖下嗅了嗅,闻到一阵淡淡的墨香,竟是好闻的。   他走到沈青辰的桌前,拎着帕子晃了两下,问:“你的?”   沈青辰刚要接过来,他却收回了手,道:“今天早上你宰猪去了吗,怎的流了这么多血?”   余人听了一阵发笑。青辰看着他,小声道:“跟你没有关系。还给我。”   徐斯临笑意淡淡地靠在她的书桌上,余光不经意扫到了她手指上包着的粉色帕子,眉头忽然皱了一下,心道他居然有条粉色的帕子,上面绣的还是鸳鸯戏水,只怕是不知道哪家的姑娘亲手绣了送的。罢了又望向她俊秀的眉骨和一双清透的眼睛,心头竟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怪怪的感觉。   于是本想还她帕子的主意瞬间打消了,只手往后随手一丢,帕子又飞了出去。   这时,在众人的目光中,宋越走了进来,那帕子正好飘到了他的案几上。   他低下头,乍见桌面上那方染满了血的帕子,登时一怔,双手立刻离开了案沿,连袖子都不沾。   目光向下扫来,清冷的声音带着点愠气,“这是谁的?”   所有人都看向沈青辰,她只好硬着头皮站起来,“回老师,是学生的……”   宋越看着这二甲头名,暗讽过他玩物丧志的学生,微皱着眉头,“还不把你的东西拿走!”   他的脸色不太好看,额角已经冒汗了。他果然是有晕血症的。沈青辰低头取了帕子,很快塞到了袖子里。   回座的时候路过徐斯临的桌子,他竟猛然拉住了她青袍的袖子。沈青辰趔趄了一下,便听他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老师方才见的帕子,是沈青辰用自己的血绘制的,仿前人做的《寒梅印雪图》,听说是专门做来送给老师的。”   她睁大眼睛回过头,只见他正噙着笑着自己,眼中精光流转,“沈同年,既是要送礼,怎的送出去却又拿回来了?老师虽身居高位,见多了皇上赏赐的奇珍异宝,但你一份诚心,想来老师也不会嫌弃的。”   沈青辰的脑袋登时“嗡”的一声,腿都有些软了。   堂堂朝廷二品大员内阁次辅,和这么一块脏兮兮的血帕?这分明是要叫宋越和她都下不了台。他果然是徐延的儿子。   宋越扫了她一眼,“拿上来罢。”   沈青辰紧张地抿着唇,低着头走上前去,连看都不敢看他一眼,这样的东西……如何能送人呢。   她把帕子叠了一下,尽量将沾了血的地方掩盖起来,然后才双手奉给了他,只觉得手在发抖,“老师……”   宋越瞧了一眼那帕子,又看了下她有些紧张而发白的脸,只手接过帕子攥在手里,“你费心了。”   青辰很尴尬地低下头。   “忘了告诉你们,我不喜欢收礼。”他看着堂下众人,严肃道:“以后不必送任何东西。这是最后一次,下不为例。”   一条脏帕子本来就不堪,他还讨厌人送礼。他刚来不久,她就给他惹了这样的麻烦和不快……   宋越看着她,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要谢谢你。”   她有些诧异地抬起头,困惑的目光对上他漆黑的双眸。   “前些日子,高丽国的使团来朝贡,皇上要为他们备一份回礼,传了为师同去参详。这份礼物既要珍贵独特,彰显我大明大国之风,又要能够震慑高丽,让他们老实地做我大明的附属国。”   “你提醒了我,就送他们一副《寒梅印雪图》。要是他们不听话,就让他们像消亡的前朝一样,举国寒夜,满天飘血……犯我大明者,虽远当诛。”   “这帕子,我收下了。”说着,他把她的帕子收进了袖里。   沈青辰怔怔地看着自己的老师。   他不愧是顶级的文官,见多了帝国的云波诡谲,心思敏锐,机智善辩。明明是在砌词脱困,可一字一句却说得恰如其分,不容置喙。他的身上,好像始终有股从容的气质,让人感觉他总是能立于不败之地。   徐斯临眉头蹙起,看戏的玩味神情已尽消。   这位宋老师,他到底还是小瞧了。   他看了沈青辰一眼,只见阳光打在她白皙的脸上,一身青袍覆辙的身子纤细修长,背脊挺得很直,她看着宋越的目光里带着敬意。   好像自与她打赌开始,不,是自宋越当他们的老师开始,运气就不站在他这边了。   宋越继续道:“内阁与礼部事务繁忙,我没有太多时间教你们,不会经常在这里。日后学成什么样,看你们自己。”   庶吉士不是普通的进士,是大明士子中的精英,在学习具体事务的同时,文学修养自然也不能落下。所以他们还得继续学习典籍和书法等,朝廷会派各精其道的老师来教他们。   宋越是个特殊的老师,想来是不可能教他们典籍和书法的。   果然,只听他又道:“你们各拟三道策题论之。写完后给我看。”   与史书中记载的一样,他的施教方式是策问,并且策题还由他们这些学生来自拟。   他若只叫他们对策,对于他们这些身经百策的庶吉士来说,并不是什么难题,考察出的能力中也许有部分仅是应试能力。可如果策题都由学生来拟的话,他就可以了解到他们关心的是什么,是否只知道颂贤颂圣,是否真正想着国典民事。这既是一次教学,好像也是一次摸底考试。   沈青辰是二甲第一名,策问是她在会试时考得最好的那部分,她是学历史的,研究了不少史料文献,对大明朝的时政热点很熟悉,让她写三道策问倒是不难。   难的是选什么题来写。   她读过宋越的传记,知道他关心什么,提出过什么理论,施行过什么政策,此刻提笔欲写,脑子里便全是宋越提过的观点。   要不要写呢?   她犹豫了一下,又搁下笔,拿了墨锭掖着袖子开始无意识地研墨。顾少恒扭头一看,只见她整齐的鬓角旁目光有些凝住,纤细白皙的手指握着墨锭,手背上可见细细的血管。   他猜想她这庶吉士中的最优者大约是在认真破题,便没有打扰,自己也有了思路,便开始下笔。   讲台上的宋越目光扫下来,看了一圈发现大家都已经开始提笔落字,只有那位二甲头名还没有动笔,不由眉梢微动,想到了那块被自己收到袖子里的帕子。   过了一会儿,沈青辰才终于动笔,她没有依着宋越的政见来写。这有点像是在作弊,会让她感到心慌。   众人才写了一会儿,门口就来了位公公。那人提着拂尘,穿着朱色挑金丝的内侍袍子,正是司礼监的秉笔太监黄珩,皇帝的心腹内臣之一。他向宋越行了个礼,说:“阁老,皇上请阁老去一趟乾清宫。”   宋越不慌不忙应了声,扫了他们一眼,便随着黄公公去了,给他们上课的时间还不到半个时辰。二人才出了门,又有一六部司务打扮的人也来寻他,为他呈上了一份文书。他神情严肃地边走边看,向那司务交待了两句,那人听了连连点头。   一出了这讲堂的门,他就又从老师变回了阁老和尚书大人。   沈青辰忘着他的背影,渐渐出了神。   当朝皇帝是个漫不经心的皇帝,自己不怎么上朝,很多事都倚靠内阁和司礼监来做,所以内阁阁员和司礼监太监的权力是很大的。   内阁首辅徐延浸淫朝廷数十年,非但在六部九卿安插了许多徐党,与五军都督府私下来往甚密,连司礼监的掌印和秉笔太监也与他颇有交情,暗中有些利益来往。文官、武官、宦官均被他握在手中,终致徐家权势熏天。   相比起来,如今的次辅宋越就显得没什么势力了,不依附于什么党派,也没有什么显赫的背景,是靠自己坐到了现在这个位置的。   不过在未来的某一天,她的老师依旧成了内阁首辅,这两京十三省广袤土地上仅次于皇帝的第一人。   见沈青辰思绪神游,顾少恒写了张字条揉了扔过去:手指还疼不疼?   她对他摇了摇头。   他又靠过来小声问:“手疼不好写吧,一起去茅房,歇会?”   她用胳膊肘往他胸前一顶,拉开两人的距离,“我伤的是左手。”   徐斯临听见声音扭头回望,见了两人手上的小动作,眉头皱了两下。   时间流逝,宋越去了就再没回来,到了点他们自己放了堂。   下午另有老师来教授典籍,沈青辰听得有些漫不经心。在经历了上午课堂上的风云激荡后,她第一次觉得这课堂有些沉闷。 第9章   放堂后,青辰也不多耽搁,立刻快步回了家。   今天是该带她父亲去医馆的日子。   沈青辰的父亲患有癔症,除了意识糊涂神经错乱,在行动上也有些不协调,因为长期在屋子里待着,四肢还有些萎缩的趋势。她每隔些日子就得带他到医馆去治病。   医馆的大夫是个好人,会很认真地为她父亲治病,见她家境艰难,诊金也不多收她的,只是治癔症的药物不便宜,会花去沈青辰很多银子。   扶着父亲到了医馆,沈青辰喊了声“程大夫”,不久便有个穿着素衫的青年男子从里屋撩帘出来,生得眉目疏朗,姿态如茂林修竹。   这医馆并不大,屋里只简单陈着一个药柜,一个长几,一张病榻和几把椅子,门前的地上晒着些药草,炉子上也正煎着药。这里只有一个大夫,治病煎药全靠他一个人。   程奕迎上去帮着扶住她父亲,搀上了诊病用的床榻,与她打了个招呼,“你来了啊。”   “嗯。程大夫。”   他到壁桌上取个小罐子,开罐舀了一小勺茶叶到壶里,用热水泡了壶茶,“你来了得用好茶招待。”   沈青辰接过他递来的茶杯,道了声谢,又担忧道:“我父亲最近胡话又有些多了,饭也吃得少,夜里总是说梦话……”   自打来到京城,他们就一直在这里看病,认识这大夫有一年了。癔症是很难治的,就是到了科技这么发达的现代,依然很难治好。出乎沈青辰意料的是,这个年轻的大夫还真有点本事,治了一年,就让他爹的病情比原来轻了很多。   认识久了,话也便多了,沈青辰经常会跟他聊天,感觉他就像是个认识了很多年的老朋友,随和又心善,也很认真负责。   程奕忘着眼前清俊温和的青年,令人仰慕的大明朝庶吉士,安慰道:“治不好你爹这病,我这医馆是不会关门的,放心吧。”说着,看到她手上的粉色帕子,下巴一指,“受伤了啊?”   “被花盆碎片划了一下,小伤,不碍事。”   他白了她一眼,“有病不叫大夫看,你可知道大夫有多难受啊。治不好你爹的癔症,一个划伤我还是能治的吧。”   “那麻烦你了。”沈青辰也不再推拒,把受伤的手伸到了他面前。   “鸳鸯戏水帕,结也系的漂亮。姑娘干的吧?”他边解开帕子边盯着她的脸,“受伤了还有人照顾,进士老爷艳福不浅啊。”   “不是的,是我的同窗顾少恒,这帕子是他表妹送他的。”   他点点头,取了盆清水和一些草药,三两下就帮她把伤口处理好了。   “程奕。”   “嗯?”   “你可知道有一种症状,就是……见了血就会不舒服。”   “晕血之症,我自然知道。怎么,你竟有此症?”   她摇摇头,“不是我。我们来了个新老师,是内阁的阁老。他好像有此症,那么高大的人,见我流的这点血就好像很不舒服。”   “阁老?这么大的官。”他边去为她父亲检查身子,边说,“你把他带过来,我给他瞧瞧,我治好过晕血症。如果这次把他也治好了,他必感激你,今后在官场上说不定还能多照拂你。”   程奕是京城人氏,在国子监当过监生,据说原来也考中过举人,后来进士落地就弃文从医,选择了自己的爱好。他的家里好像也是做官的,只是他从来也不说,孑然一身开个小医馆,像个京城暂住人口。   沈青辰笑了笑,“那要是治不好呢?”   他有些不乐意地睨了她一眼,“你相信我,那不是多难的病症,我能治的好,必让他欠你的情。”   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底气,不过她心里很感激,“谢谢你。”   “你就知道跟我客气。”程奕边忙边道,“今日得给你父亲针灸,艾草没了,你先坐会,我去旁边买了就回来。”说着人便往外走,走了一半又停下来嘱咐:“别乱跑,也别偷偷塞什么东西到我枕头底下。”   沈青辰不置可否,“你去就是。”   程奕不肯收她太多诊金,她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常常会塞些银子到他枕头底下,下一次来的时候就会被程奕臭骂一顿。   程奕走后,医馆里就剩了他们父女俩。青辰按照程奕教过她的法子,轻轻抚摸父亲的背,跟他说话,好叫他放松下来,一会程奕好施针。   没过多久,门口忽然进来了个人,跌跌撞撞,浑身是血。   他穿着一身蓝领的黑袍,腰侧别有刀,浑身上下都是伤,嘴唇发紫。挣扎到医馆里后便无力地跌坐到地上,沈青辰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他从刀鞘中拔出刀对准了自己,“救我!”   这人生得颇俊,但气质很刚毅,看人时的目光犹如两道冷电,带着一种凌厉之感。他的右边眉下有道细细疤痕,长约寸许,很淡。   “我、我不是大夫,大夫买药去了。”沈青辰不由后退了两步,紧张地解释,“不过他很快就回来了,你且等等。”   那人捂着伤口皱着眉,“除了这些伤,这箭上还有蛇毒,一刻也等不了,你速速帮我解毒,否则我就要你陪葬。”他狠狠地盯着她,眼里布满了血丝,一张脸上已是血汗交融,微微颤抖的手中刀光清寒。   在和谐的社会主义社会长大的沈青辰也只在电影里见过这般场面,不想现在身临其境,不由倒吸了口凉气,“我真的不会医病,大夫就在旁边,我这便去叫他回来。你等一等。”   经过那人身边的时候,她的袍子就被死死拽住了。那人的刀已架到了她的腿边,“没有时间了,帮我把毒箭头拔出,要不毒血排不出。按我说的办,要不我先杀了那个老头。”   这间小医馆本来就没什么人来,眼下天又快黑了,他要是一怒之下起了杀心,父亲性命堪虞。况且,看这人的状态,似乎真是难受的紧,再不救治只怕命就没了。   沈青辰低头看着那人狠利中带着哀求的脸,又看了看自己懵懂的父亲,咬了咬牙道:“我不是不想救你,只是我真的不太会。你要是不怕我笨手笨脚,我也可以试一试,但我真的没有做过,只在……只看过别人做过。”   切肉拔箭这种事,她只是在影视剧里见过,也只简单了解一些外科手术和应对蛇毒的常识,但那绝不足以让她拿刀来救一个快死的人。不过程奕就在附近,她先做些准备,说不定不用等她动手他就回来了。   那人虚弱道:“把肉切开,再把箭头取出来,又有何难。别废话了,快动手吧。”然后便松开了沈青辰的袍子。   她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然后就取了把切草药的小刀和一块布条,又将方才程奕烧热的水倒进木盆里端到那人身边。   她把布条浸湿,大致擦掉那人大腿上箭伤处的血渍,然后把人扶起来靠到墙上,“伤口的位置不能比心脏高,否则会加速血液循环,你撑住,千万别躺下来。”   那人点点头,半眯的眼睛望着沈青辰的脸。眼前的人睫毛纤长,眉骨俊秀,眉头有些紧张地蹙在了一起,目光澄澈如清潭之水。这人虽口中推辞,可他的行动干净俐落,显然知道自己应该要做什么,并未因慌乱而手足无措。   “谢谢,你一定能救我。”   沈青辰焦急地望向门口,还是不见程奕的影子,颤抖地将小刀放在烛火上烤了烤,“来不及给你上麻药了,我也不知这里面那些是麻药,况且工具也很简陋,这刀不是太锋利,切起来肯定会有些钝,所以……会很疼。”   大明朝几乎没有外科手术,程奕这小医馆的设备也很简陋,又由她这门外汉操刀,沈青辰仔细想一想,额角的汗就滴了下来。   那人却神情坚定,望向盆中的布条道:“你尽管动手,给我那布条便可,我绝对不会出声,也不会挣扎,不会干扰你。”   她把盆中擦过血的布条拧干,塞到他嘴中让他咬住,然后便见他对自己点了点头,示意可以开始了。   沈青辰凝眉望着他大腿上被折段的箭矢,那箭矢周围的皮肤已是一大片的紫红。她拿着刀,对着他的大腿比了比,刀尖正要入肉时她却突然一阵紧张,“我……我可能不行,真的不行,我没有这么做过,这箭刺得深,我要是不小心伤到你的筋骨,那你这条腿就要不了了。”   那人摘掉塞嘴的布条,“如果你不做,那我这条命都没了,还要什么腿。小哥,拜托你了。”然后他又塞上了布条,满眼渴望乞求地看着她。   虽是素不相识的人,但到底是一条鲜活的人命。沈青辰逼着自己再次举起了刀,宽袖滑落,露出一截纤细的手腕,白皙的皮肤下可见一条淡淡的青色血管。   几番心里挣扎后,刀尖终于刺入了那人的肌肤,然后被慢慢地往下推。那人吃痛地浑身颤抖了一下,满头已是汗如雨下,他闭上眼,用粗壮的胳膊使劲挣着上半身。   切得不算顺利,沈青辰停了下来,一双眼睛忧伤地看着他:“刀真的太钝了……”   那人歪着头,半睁开眼,气若游丝道:“你是要我先磨一下吗……” 第10章   “不、不用了……”   顺着箭矢再往下探,刀尖终于触及金属做的箭头,在肉中碰撞发出的奇怪声音,她不由又是一阵心惊。沈青辰再把刀往下插了一点,试着去挑出箭头,却发现那箭头的顶端并不在肉中,而是在骨头里。登时她就有些崩溃了,手已是剧烈颤抖。   “箭头……在骨头里。我恐怕不行……”这非但是个技术活,还是个体力活。   那人睁开眼睛,给了她一个安慰的眼神,“用点力,你是个男人,不能……老说自己不行。”然后他又闭上眼睛,做出一副已经准备好了的样子。   沈青辰提了口气,逼着自己撬了一下,没撬动。那人疼得死死咬着口中的帕子,边不由自主地颤抖边隐忍地发出“呜呜”的声音。   吞了下口水,她把受伤的左手放到右手上,闭上眼睛,两只手同时一使劲儿,然后便听“咔”的一声。   箭头从骨头里被撬出来了,半截箭矢整个往肉上挪了一寸,那人的大腿登时就血流如注。   “呜!——”那人因剧痛猛地一缩,上半身差点撑不住要倒地,一张俊脸疼得已是扭曲变了样。   她低下头不敢再看他的脸,只强忍着要临阵脱逃的冲动,咬着牙仔细地一点点切开箭头旁边的肉,慢慢将半截箭矢挑了出来。   一大滩鲜血紧接着喷涌而出,溅了她一身。   这时,程奕才终于拎着一捆艾草回来,边进门边道:“青辰你不知道,那姓王的卖东西是越来越贵了,我跟他说了半天他才肯卖我。我顺便去买了点肉,今晚可能会比较晚,你在我这用了膳再……”   在看到沈青辰颤抖地拿着刀,正对着一条大腿切肉的时候,程奕顿住了,“你这是……”   她胡乱地擦了擦脸上的血,连忙起身把刀塞到了程奕的手里,“快救他,他中了箭,箭上有毒。”转头再看地上那人,那人已是全然没了意识,昏过去了。   程奕接过刀迅速去看病人,看了一会儿后回头道:“你都已经把箭头取出来了,还给我刀做什么……”   ……   入夜了,医馆内被沈青辰点上了灯,照得一室昏黄。室外月色皎洁,星光幽淡,垂柳细叶婆娑,簌簌作响。   受伤那人被程奕抬上了病床,上了药,如今还昏迷不醒。所幸他中的蛇毒是常见的毒,就医也及时,他已经没有性命之虞。   忙活完后,程奕走到沈青辰的跟前,望着满身是血渍的她道:“快宵禁了,今日来不及为你父亲治病了。”   “没关系,我明天再来。”方才一直帮着程奕烧水捣药,沈青辰也有些累了。看着地上还没来得及收拾的半截带血的箭矢,她还有些恍惚,刀入肉的钝感至今还鲜活。   程奕将一块浸湿的帕子递到她手里,“快擦擦吧,你这样出去会吓到人的。你这小子,我怎么不知道你还会医术。”   “我哪里会什么医术,不过是当猪肉一般切了……程奕,你说他会是什么人,伤的那么重,随身还带着刀,我取箭的时候那么疼,他竟没有叫一声。”   程奕摇摇头,转身将他买的一块猪肉切了半块,递给沈青辰,“随身带刀,总不是一般人,打听太多无益,快回家去吧。你帮我治了个病人,这半块猪肉给你带回去。”   看见肉沈青辰就有种怪异的感觉,说什么也不肯收,但最终还是拗不过程奕,左手一块猪肉右手一个老爹,回家了。   一路上她的脑子里都是取箭的画面,想着想着,又为那人后怕起来。   那是条人腿啊,不是猪腿。     到了家门口,有个穿着素衫的姑娘在门口来回踱步,沈青辰叫了一声:“明湘。”   明湘是沈青辰房东的女儿,就住在他们隔壁。她生得秀气乖巧,为人和善大方,时常过来看他们,也很关心他们。沈青辰不在的时候,她还经常帮着照顾她的父亲,也不嫌弃一个疯疯癫癫的老头,叫沈青辰觉得很感激。   她迎上来笑道:“青辰哥,你们回来了。我方才见着屋里没亮灯,想着是不是你父亲出了什么事,便在这里等等看。”   “今日去了程大夫的医馆,有些事耽搁了一会,便回来晚了。”沈青辰边应着,边将父亲扶到屋里歇息,然后自己回到院里,准备劈些柴烧饭。   云散月出,明湘乍见沈青辰一身是血,忙到她跟前上下打量,眼里满是担忧之色,“青辰哥,你怎么了?怎么身上竟这么多血。”   “哦,这些不是我的血。今日程大夫的医馆来了个受伤的人,我帮着他照顾,不小心便沾上了。”沈青辰说着,擦了一下脖子上的汗。   “青辰哥是进士,没想到还会照顾病人。”明湘说着,从袖中掏出手帕,对着沈青辰颈上滴下的汗擦了擦,眼里的荡漾着明月的光辉,“每日要到朝中习学,还要照顾大叔,青辰哥辛苦了。”   “不辛苦,我自己来就好。你方才站了那么久,快坐着吧。”沈青辰接过她的帕子,后退了一步胡乱擦了擦脖子,然后递还给她。这一声声清脆的“青辰哥”听得她很是尴尬别扭。   明湘把她当成男人,又对她这么好,言谈举止中的柔情满得都快溢了,分明是喜欢她。可沈青辰又不能告诉她自己是女人。朝夕相处,眼见明湘越来越情根深种,沈青辰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其实明湘真的挺好的,不嫌弃她穷,不嫌弃她有个生病的父亲,也不嫌弃她没有一般男人那样阳刚孔武有力。她除了家境略一般,容貌、身段、脾性无一不好,要是哪个男人娶了这么个柔软贤惠的小娘子,夫妻恩爱家庭和睦,是件很幸福的事。   沈青辰摆好了木桩,卷起袖子,拿了斧子开始劈柴。明湘就坐在一旁的圆木凳上,只看着她,也不说话,满脸的温柔都能掐出水来,搞的她劈柴都劈得很别扭。   最后,在寂寂的长夜里,直到沈青辰劈完柴热了饭,喂她爹吃完了准备睡觉了,明湘才愿意回家。沈青辰顺手抱了一捆自己劈好的柴到她的院子里,要走的时候,明湘还对她依依不舍的。   她背过身无奈地叹了口气。     次日,沈青辰到翰林院上课,宋越并没有来。   他只差人来通传了一声,让他们这些庶吉士继续完成他交待的三道策问。他今天不一定会来。   沈青辰取出笔砚,平整地展开了宣纸,提笔正要写时,仿佛看见她的手里拿的还是一把钝刀。   那人血汗模糊的脸在她脑中依然清晰,虽然五官端正,但锐利的神色颇有些骇人,要不是昨天他受了伤,她都不敢近他的身,更别说拿刀割他的肉。不过他又当真是个刚毅的汉子,承受那种剧痛也不挣扎喊叫。   他到底是什么人?她记得他用来威胁自己的刀,狭长略弯,厚背薄刃,黑色的刀鞘带有金色纹饰,分明很像是一把——绣春刀。   她摇摇头不再多想,悬笔落字。   阳光透过隔扇照进了屋里,树影在他们的桌上轻轻摇晃。宋越那张讲几前空空的。   顾少恒写了一会儿就忍不住开小差,凑过来对青辰小声道:“你可知道老师今日为何没来?”   她摇摇头。她的老师身居高位,事务繁忙,他的行踪她如何会知晓。不过顾少恒是朝野小狗仔,消息倒是灵通的很。   “昨日因为老师,定国公和广平侯打起来了。”   见青辰一脸困惑,他又道:“这两位是世交,素日里关系好得很。昨日一起饮酒,那广平侯喝多了说了句话,二人就打起来了。”   定国公和广平侯都是年过五十的人了,出身世家,向来举止稳重。昨天两人却争得面红耳赤,甚至动起手来,只因为广平侯说要把自己的女儿嫁给宋越,且已经托了宫里的娘娘去说亲。   “那定国公一听就急了。朝野上下,谁不知道他女儿喜欢宋老师啊,都喜欢了八年了。”顾少恒兴冲冲道,“自打二八年华初相见,妙龄少女水边放灯,失足落水时被咱们的老师救起,她就对他芳心暗许了……”   “那时咱们的老师才二十出头,已任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少年才子,风姿无双,却冰冷疏离……救起她时连句话都没跟她说就径自走了。哪知情不知所起就一往而深了,她还是喜欢上了他。这段故事都被写进话本里了。”   顾少恒说着,自己唏嘘了起来,“哎,那定国公的女儿倒真是个痴情女子,相貌也生得很是不俗,留守空闺八年不嫁,一心只等候良人。她今年都二十四了,还没嫁人呢。听说当初老师拒绝了这段姻缘,她还寻过死,闹得满朝人尽皆知,国公爷都急病了。后来人倒是没死,就是心死了,除了宋老师谁也不肯嫁了,宁愿伴青灯古佛一生。”   “青辰,你可知道当初老师拒绝她的时候,说了什么话?”   “什么?”   “我只能告诉你,有个地方你永远也到不了,在我心里。”顾少恒啧啧道,“是不是冷酷又绝情?可怜天下父母之心啊,国公爷还一直寄望宋老师能够回心转意。现在广平侯突然横插一脚来抢人,你说他急不急?”   青辰的目光飘向了宋越的讲几。原来,在他身上还有这样一段故事。   “哎,我再告诉你……”   顾少恒还想再说话,徐斯临却忽然转过头来,若有深意地看了沈青辰一眼,俊脸上眉头蹙起,“顾少恒,你叽叽喳喳说完了没有,吵死人了。要说你自己出去说。”   他这才讪讪地闭上了嘴,回到自己的座位。   沈青辰继续写策论,直到下午放了堂,宋越也一直没出现。完成策论的时候,天都快黑了。   回家的路上,柳叶在薄暮中随风婀娜。从光禄寺打包的饭菜的香气从食盒里飘了出来。   昨晚临睡前,她把程奕给的肉炖了,用明湘送的豆腐搁在小陶锅里炖的,回去热一热就能吃了。   沈青辰出了大明门,只见城门外站着两名常服男子,左顾右盼像是在等人。她从他们身边经过的时候,他们看了她一眼。她也回看他们,只觉两人的神色略有些怪异。   暮色渐渐低垂,最后一抹夕阳也收尽了,远山叆叇处已挂上了半弯月。   走了一会儿,沈青辰回头张望,发现那两个男子竟然也动了身,就跟在她身后不远处。   长这么大,她还是头一次被人尾随,不由有些心慌,又怀疑自己是不是多虑了。   过了一会儿,青辰再回了次头,发现这两人依然跟着她,维持着固定的距离。   她不由头皮一阵发麻。他们在跟踪她! 第11章   眼下正是华灯初上之际,街上几乎没有行人,顺天府衙门又离此地七八里远,放眼望去,也不见巡逻的衙役捕快。   沈青辰紧张地捏了捏自己的袍子。四海八荒碧落黄泉……能依靠的好像只有她自己。   转过一个街角,她终于下定了决心,停下脚步对正过街角的两人道:“二位兄台,天色已晚,如此这般追随我着实辛苦。只是未得二位提前告知,家中也未备酒菜,恐不能招待二位。我身为大明朝的两榜进士,翰林院的庶吉士,如此实在是失礼。”   她的心怦怦直跳。绑架官员是大罪,他们可能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吧。   那两人乍听沈青辰自报家门,果然停下了脚步,听完她所言后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人开口道:“找的就是你。”   “……”青辰呼吸一窒,强迫自己冷静道,“前方不远就是我老师的宅邸,二位既是寻我,此地也不便相谈,不如二位随我一同到老师家里吧。我的老师乃是当朝内阁次辅,宋越宋大人。”   他们是冲着她来的,且样子来势汹汹。沈青辰不知道自己得罪了什么人,但对方既然不畏惧她的身份,她就只能搬出一个位高权重的人来。她脑子里只有一个人,那就是老师宋越。   尾随的两人对视了一眼,似在思考。   青辰便又道:“二位恐怕不知道,我……我是宋大人的爱徒。他说我是他最得意的门生,要耗尽心血好好栽培我。所以我若受了什么委屈,他必不会轻饶叫我委屈的人的。”她说得不快不慢,语调听着也平静和缓,叙述的倒挺像那么回事。   此时,在街角一块飘扬的蓝灰布招牌后,一辆平顶黑绸马车已经停了一会,拉车的高头大马前蹄正轻轻点着石板路。马车里的人正静静地聆听她所言,眉头已经轻蹙了几下。   两个男子听了交头接耳,其中一个显然是犹豫了,说了句“要不再回去请示一下”,另一个却没有被吓退,倒前进了几步,“少废话,东西交出来。”   “……你们是不是弄错了,我没有拿什么东西。”她捏紧袍子,黑靴后退了一步。   “少装蒜,信就在你身上,若是不交出来,小心皮开肉绽。”   “我没有什么信……”沈青辰既糊涂又有些慌乱,只好又道,“我真的是宋阁老的爱徒,你们这么对我,我的老师知道了会很生气的……老师已年过三十了,你们可知道他何至今未娶?”   马车中的人脸上微微一抽,团云纹宽袖下的手忍不住揭开一点点帘子。   她硬着头皮继续道:“我有一位胞妹,乃是母亲一胎所生,很漂亮。老师他……钟情于我的妹妹。日后他若是娶了我妹妹,还得唤我一声兄长。是以我跟他之间并非只有师生关系,马上就要结成亲家了。你们难道想跟宋大人过不去——”   她的话语中虽有威胁之意,但口气听着一点也不强硬。   尾随的两人看她是个凶不起来的人,倒是忽然笑了,“吓唬我们呢?牛皮都吹破天了吧?我们奉命行事,管你是谁的兄长。别耽误锦衣卫办案,快把信交出来,否则别怪我们把你带到北镇抚司诏狱。”   锦衣卫?   便在这时,马车转过街角,停到了他们面前。   车里的人打帘而出,黑色的皂靴稳稳地落了地。乍现的脸孔玉面淡淡,绯红色的官服还在月色下隐隐泛着光泽。   “他没有吹牛皮。他真是我的爱徒。”熟悉的声音平淡如水。   ……宋越。   两个男子见了宋阁老,忙躬身揖礼,“锦衣卫校尉见过阁老。”   宋越点了点头,踱到沈青辰面前,一只手搭住她的肩。   沈青辰心中一颤,只觉他的掌心带着暖意,自己的半边身子被那云缎宽袖拢着。   她抬起头望着他直挺的鼻梁,只听他道:“我这爱徒不经饿,一饿记性就不好。不如这样,我的府邸就在前面不远,你们都随我到府中用膳,等我这学生吃饱了你们再问,如何?”   两个校尉也不是糊涂人,“下官们不敢叨扰阁老。我们不知他是阁老的人,实在是失礼了,还望阁老原谅。”   “现在锦衣卫拿人,都不用出示刑科佥签的驾贴了吗?”他淡淡道,颊边被月光照得微微发亮,看着二人的双眸仿若冰泉般幽冷。   两人相视片刻,顿时双双下跪,一人道:“下官们行事有失,还望阁老大人不计小人过。指挥使大人受了伤,只交待了事便又昏迷了,下官们也不敢再打扰,便……没有拿到驾贴。”   “那还不走?”   二人一愣,忙见礼告退,“下官们先行告退了。”   两人才转了身,宋越便把他们叫住了,“等等。”   “阁老还有吩咐?”   “回去告诉你们的陆指挥使,想要什么东西,有了驾贴再到翰林院来,我和我这学生等你们。另外,你们每人该受二十小板。”   两人没料到跟个庶常竟跟出个阁老,一张嘴就罚了他们二十小板,面色登时有些难看,“下官们必当转述阁老所言,下官们先行告退。”   此时天色已全黑,天边星点迭次闪烁。   宋越抬起了搭在沈青辰肩上的手,抖了抖袖子。月光笼着他的身子,凝成一圈淡淡的白光,影子被拉得很长。   沈青辰只觉头皮有些发麻,说过的话自己都想吃回肚子里,行了个礼后闷声道:“老师。”   “爱徒。”宋越微眯着眼睨她,“不对,兄长?”   她尴尬地低下头,“……学生不敢。多谢老师出手相助,还望老师原谅我失言。”   “如果我没有听错,你刚才还说,你的胞妹貌美如花。意思是……”   她缓缓低下头,望着鞋尖,“学生……没有什么意思,老师不要误会了。”   他没有责怪她,只随意地问:“你做了什么?”   她摇摇头,“没做什么。只是昨天在一位友人的医馆,帮一个受伤的人取了腿中半截箭矢。那人手里有把刀,看着像是绣春刀……刚才那两人问我要一封信,学生也没有见过什么信。”   他自上而下扫了她一眼,“你还会医术?”   “不会。昨日情急,学生也是被逼的。”   “不会医术,你就拿刀切开了他的肉?”   沈青辰认真点点头,月光将她细腻光滑的脸颊照得莹莹发亮,“我救了他。”   他眼梢抬了抬,转身走向马车,“很勇敢。”   沈青辰愣在原地,不知道他这是表扬还讽刺。   到了马车前他停下来,转头道:“你扎的那个人,是锦衣卫的指挥使。”   ……   怪不得,那人身上有些狠利之气。沈青辰想,程奕那把钝刀也算不辱使命了,不,是超常发挥。   “过来吧,回家了。”说罢,他揭开车帘上了车。   “老师……学生的家在那边。”   声音从车里飘了出来,“你上来,我送你回去。快宵禁了。”   她犹豫了一下,走到马车边,“天色已晚,学生不敢再叨扰老师,还是恭送老师先走吧。”   谁知车里的人又说:“上来。”   沈青辰只好低头上了车。脚边的袍子被风吹起。   马车还是雨中初见宋越的那一辆,华贵,舒适,一个人坐着宽敞的很,两个人坐着就显得有些挤了。   问了沈青辰的住址后,宋越便不再说话,静静坐着。沈青辰小心翼翼地尽量将身子贴着窗,以免让老师感到拥挤,余光不经意一扫,看到了他的侧脸。   俊朗的五官,厚实的胸膛,沉着从容的气息,大腿上平放的手刚才还搭在她肩上……很难想象,他已是内阁次辅。他曾经只是她历史书上模糊的形象,如今却成了她的老师,有血有肉,就地坐在自己身旁。   宋越似乎察觉了什么,转过头来,霎时间两股眼神交汇。他的目光坦荡平和,而暗中的沈青辰却有些慌了,连忙垂下头。   “想什么呢?”   “没……只是想到了我的家乡。”她随口编了一句。   “你的家乡在哪里?”   “江苏徐州。老师可曾去过?那里有个很美的湖,周围都是树和花,夏天水是绿色的,到了冬天又变成蓝色的。”   宋越的声音轻轻的,“去过。原来任浙江巡抚的时候,有一年浙江大涝,淹了很多田,我到江苏去借过粮。”   沈青辰犹豫了一下,“老师身为巡抚,难道俸禄还不足以应对灾年吗?”   他瞥了她一眼,“不是给我自己吃的。”顿了顿,又道:“是给浙江百姓的。但最后还是迟了,那年死了不少人。有的被淹死了,有的饿死了,田里都是水,不是绿的也不是蓝的。”   他侧过头来看她,问:“日后你做了官,若是凭俸禄吃不饱饭,你怎么办?”   青辰没想到老师会这么问她,愣了一下后道:“那我就到老师的家里吃。”   这下连宋越都懵了,眼梢一抬,“你当真不客气。” 第12章   青辰话出口后才觉得有些臊,低下头不知说什么好。   宋越倒是又说:“还好你是瘦的。”   喧嚣了一日的京城恢复了平静,月光洒在平整的街道上,柔和似水。   马车的车轮碾过一块块石板,很快就驶到了沈青辰的家。   她抱着食盒下车,对宋越拘了个礼:“谢谢老师送我回家。”   宋越也下了车来,打量着她夜色中破旧的住所,“这就是你赁的屋子?”   “嗯。家中有些简陋……恐怕不便招待老师,还请老师原谅。”她父亲见了生人会害怕,青辰也怕他异常的举止惊了宋越。   他点点头,“无妨,进去吧。”   “学生告辞,老师慢走。”   青辰在宋越的目光中进了屋。月色下,她的背影纤长而瘦削。   直到屋门从里面轻轻扣上,绯红色的身影才步入马车,渐渐消失在了夜色中。   夜里,沈青辰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爱徒,兄长,貌美如花……这些让老师听得一清二楚,回想起这些话,她的脸上不禁又是一阵燥热。她都不知道,自己的脸皮有这么厚的。   后来青辰又想到了她救下的人。他竟然是正三品的锦衣卫指挥使,皇帝的亲卫心腹,统领了数万锦衣卫,地位尊贵,大权在握。   在取箭时候,他疼成那样都调侃安慰自己,箭头取出来后,她也能感受到道谢时的真诚。可是如今他又派人跟踪她,要一封莫须有的信,她想不明白为什么。   他强悍刚毅,却又狠利阴沉,双眸透着冷色,让人猜不透他的内心。     这日,翰林院侍书抱着一摞卷子,跟着宋越到了堂上,发给了各庶常,是他们交上去的策问。   宋越来上课,仿佛依旧嫌书册烫手,没有带,倒是在腰侧抱了盆植物。沈青辰看着面熟,是之前她撞碎过的紫竹——换了新的青釉白梅盆的。   小小的一盆被他搂在怀里,看着很是有些小清新。   他将那盆竹子摆到阳光洒落的窗台上,拨了拨交叠的叶子,然后转过身来看着他们。青辰觉得他好像在看着自己的方向,不由将目光移向别处。   这时侍书到了跟前,给她发下一份卷子。这份策问不是她的,字体是标准的台阁体,但最末一字仿若挣脱了束缚,飞龙走凤,署名竟是徐斯临。   沈青辰不由看向斜前方的徐斯临,他也接到了卷子,正埋头细看。目光半天才从一列挪到另一列,看上去无比认真。青辰看着那卷子眼熟,好像是自己的。   宋老师难道将他们的卷子两两发给了彼此,要他们互批卷子么?   要真是这样,只怕那徐斯临还不知要怎样对她鸡蛋里挑骨头。   等侍书派完了卷子退去,宋越对众人道:“我看了你们的策问,也给了修撰编修们看,他们一致的论断,本次策问的最优者……是沈青辰。”   青辰还在想着徐斯临,乍听这句,愣了一下。她当时没有刻意写宋越提过的政见,没想到还能拿第一。   徐斯临从她的策卷上抬起头,回看了她一眼,眼神中情绪莫辨。   “不过,你是二甲头名,这本该是你的水平。”宋越看向她,颇有些清冷道:“日后非但要保持,当要更精进才是。”   沈青辰点头应了是。   宋越坐到了讲几后,“修撰编修们的意见固然要采纳,但我也想听听你们的想法。接下来,你们就当堂互策吧,由沈青辰这一组开始。”   当堂互策,意思就是让他们看了彼此的卷子,然后驳斥对方了。   徐斯临听到这里,二话不说就立刻站了起来,“我手中的乃是沈青辰的策问,其中一策乃是论灾年时粮食应该先供百姓还是将士,我以为,他说的不妥……”   接着他便把她的策论念了一遍,念完后便开始陈诉自己的观点,“士兵亦为百姓,得了口粮充饥,非但不会饿死,更能上阵杀敌,若无这些人守护我大明国土,国将不国,百姓又如何安居乐业……”   严肃的堂内,他持卷站得笔直,先引先圣名言,再论当朝实际,侃侃而谈,条条有理。一张脸没了往日无赖戏谑的模样,认真严肃,棱角分明,眉眼间是强烈的自信和一丝不羁。若是不说,倒是看不出他是此班的倒数第一。   边说着,他还不时看沈青辰一眼,目光幽长,并不若言语锐利。   林陌就困惑了,这个大明第一官二代向来不屑用心于学业,漫不经心,玩世不恭,否则凭他的天资,必不会是最后一名。   今日这二世祖怎么倒用心对起策来了?   待徐斯临说完,青辰站了起来,理了理思路后镇定道:“孟子言,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由己饥之也;是以如是其急也。饥,则欲食饱,则不得不反,如此朝廷既要抵御外敌,又要抚平内乱,更是背腹受敌难以为继。这般局面下……”   阳光透过窗子,斜斜地照在她的脸上。一张白皙的脸鬓若刀裁,眉眼俊秀,一字一句从口中徐徐而出,有理有据,声音虽不大却很有分量。   她边说着,徐斯临边皱着眉头快速地写什么。等写完了,他站起来欲再说,林陌却站了起来,反驳沈青辰的观点。   后来,其他人也各抒己见,宋越没有阻止,一对一策问就渐渐地演变成了两个方阵的争辩。沈青辰和徐斯临倒插不上话了。   大明朝的文官光会写还不行,还得能说。宋越将朝堂辩论搬到了课堂,想必是为了让他们提前体验实践,不可谓不用心。   一堂课很快就过去了。放堂后,青辰还在埋头整理各人所言,忽然有人敲了敲她的桌子。   她抬起头,对上一双漆黑的眸子。是徐斯临。   “大明朝不是只有受灾的那几个县,而是两京十三省九州万方,粮食给了灾民固然可以填饱几个县,但给了将士却可以守护一个国。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你这个人心性太软,有的时候,妇人之仁不可取,该要懂得取舍,懂得断臂保身才是。”他顿了顿,又道,“其他的两策我没意见,虽有微瑕,但瑕不掩瑜。不过你的字,着实很一般。”   青辰怔怔地听他说完了。她以为他是不甘心要再辩,刚想说些什么,就见他将她的策卷按到桌上,转身就走。修长挺拔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门边,话说的突然,走的也突然。   她低头看自己的卷子,只见上面多了很多小圈,还有些小字批注。   小圈标出来的是写的好的,小字批注的是不好的理由,字迹工整,看得出来很用心。刚才其他人热辩的时候,他就在写什么东西,原来竟是批她的策论。   沈青辰不由眨了下眼,倒数第一给第一批作业……感觉有点怪怪的。   她把卷子收了起来,与书册放在一起,打算晚上回家细看。   出了讲堂,青辰便见廊下负手站了个人,清风微微吹起他的衣袖,地上一道斜长淡影。   她犹豫了一下走到他身边,捧着书册仰头看他,“老师?”   “你出来了。”   “老师……在等我?”   “今日与徐斯临对策互辩,感觉如何?”他的口气淡淡的,目光幽缓。   “他说的很好,有理有据,条理分明。”沈青辰诚实道,“若是准备不充分,学生可能辩不过他。”   宋越转过身来,目光扫过她清俊的脸,“日后要是到了朝堂上,你还敢不敢这么跟他辩?”   徐斯临是首辅徐延的儿子,代表着当朝几乎无人敢与之抗衡的权势。   “好好想想。”宋越不等她回答,径自走了。   沈青辰看着老师的背影,问自己。   她敢吗?     沈谦升职了,从从七品的顺天府经历升到了从六品的推官。   林家在府里办了酒宴,沈谦知道沈青辰正好休沐,说什么都要她过去,她只好答应。   到了林家大门口,只见沈谦已等在门前。他的脸上满是喜悦之色,今日还穿了身宝蓝色的新袍,长身玉立,在阳光下俊雅温润得令人眩目。   “恭喜二叔,二叔今日看着很精神。”沈青辰道。   他笑笑,眼角有一道淡淡的皱纹,几不可见,“人逢喜事总是会好点。进去吧。”   沈青辰点点头,提步进门,见沈谦跟她一起走,不由问:“二叔不在门口侯其他的宾客吗?”   “这次我没有请外人,只想在自家热闹一下,轻松些,与你们话些家常也便罢了。”   沈谦为人随和,人缘不错,平日里来往的友人颇多,与同僚们的关系也很好。升职宴在大明朝向来是社交的场合,请谁不请谁都是有讲究的,今天你不请我,下回我必也不请你,一来二去交情就淡了。沈谦这回却一概不请,只宴自家人,颇令沈青辰不解。   随着他上了游廊,她问:“二叔在众人的眼里,向来是周到好客之人,这一次怎么……”   “年纪大了,总是应酬这些事也累。再说,也不是什么大事,人多了闹哄哄的,怕你们不习惯。”   沈青辰不喜欢听到他说自己老,有些不高兴道:“二叔又来了。”况且他也不是真的老,四十在现代,正是男人最黄金的年龄呢。   他弯了弯眼睛,“不说,不说。”   两人正说着话,路过一处吊角小亭。   亭中的圆桌上摆了盘梅子和一壶茶,长椅上坐着两人。其中一人生得很秀丽,鹅蛋玉面,香腮小口,一双杏眼似冰琢般的明亮,穿了樱草色窄袖束腰纱衫,下身是藕荷色的湘江长裙,正靠在亭柱上看一卷书,边看边微微露笑。一旁的丫鬟怀里抱了筐针线,在编结打络。   看书的女子乍见游廊上的二人,眸光一闪,将沈青辰自上到下仔细打量了一番,然后笑盈盈地向他们走来,“表姐夫今日不是不宴外宾,不知这位公子是……”   沈谦道:“我家祖上与他家连了宗,他是我侄儿沈青辰。如今在翰林院做庶吉士。”说罢又转向青辰,道:“她是你二婶的表妹,庆安侯府的次女,叫谢惠莹。”   谢惠莹道:“原来他就是表姐夫连宗的侄儿。早就听过,只为何我从前没有见过他?”   “你来的两次他都不在,自然就没碰过面。”   沈青辰见她年纪轻,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但因是林氏的表妹,辈分比自己高,想了想,叫了声:“小姑姑。”   谢惠莹望着沈青辰清秀的面容,只见刀裁的鬓角,白皙的脸颊,目光澄澈,一身素色长袍裹着略显瘦削的身子,举手投足斯斯文文的,让人觉得很舒服。   再听一声轻轻的“小姑姑”,她忍不住就笑了起来,道:   “我本不想占你便宜,但是这声小姑姑还真好听的。我喜欢。” 第13章   于是青辰又叫了一声,“好的,小姑姑。”   “诶!”谢惠莹笑盈盈地看着他,她怎么就这么喜欢听这声“小姑姑”呢。   互相打完招呼,几人便一起往厅堂去了。   林家本就没有儿子,所以人也不多,堂中置了张大圆桌,铺上了喜庆的红绸,大家都坐在一起。屿哥儿趴在林氏的腿上,身上穿着新袄,翘着小指抓着蜜饯边吃边看着沈青辰。   林氏的父亲叫林孝进,是鸿胪寺的左少卿,一个六十岁的老头。沈青辰见了他,按官职给他行了拱手礼,“见过林大人。”   她到林家授课虽已有一年了,但也没有见过林孝进几次。见面时他对她也是淡漠的,基本上没有把她当成亲戚看,不过就是个普通给他外孙授课的老师罢了。因此,沈青辰便也只客气地称他为大人。   今日他却难得对她露出微笑,头一次喊了她的名字,“青辰也来了,快入席吧。”说罢似想起什么,对着外孙林屿道:“见你的老师来了,怎的也不知问候一声,八岁了,就知道吃。”   林孝进的态度叫沈青辰有些迷糊,仿佛今天升官的是自己。   林屿被训斥后才站直了,叫了她一声“老师”。青辰应完,唤了林氏一声“二婶”,林氏穿着一身淡紫色的百蝶穿花绸衣,边扶着儿子,边冷淡应付地回了声“嗯”。   “都来齐了,那就开席吧。取我的陈年女儿红来。”林孝进似乎心情不错,带着笑意招呼大家。   席间,林家人之间各自敬酒。沈青辰本来不想喝酒,也不太敢喝,但今天却破天荒地有人敬了她的酒。这个人还是林孝进。   林孝进举着杯子,说要跟她喝一杯,她惊得酒杯都差点打翻了,思虑片刻后捧着酒杯站了起来,“青辰不敢受,敬大人一杯。”   这里是林家,面对这个家里任何人提出的要求,她都不敢轻易拒绝,尤其是眼前这位。沈谦在这个家过得好不好,全要仰仗他这林家掌权者的鼻息。   林孝进只笑笑,“自家人喝酒,不必讲究这些,就当是我敬你新来的老师罢。”说罢,与沈青辰碰了杯子,一饮而尽,喝完又道:“宋大人当了你们的老师,你们这科庶吉士好福气啊。他不但才学出众,还是阁老,日后等你真正做了官就知道了,有这么个恩师,多少人羡慕都来不及。所以青辰啊,你要把握好机会,多向宋阁老学点东西,找到机会就多请教取经。”   青辰颔首恭恭敬敬地答:“青辰知道了,定遵大人教诲。”   刚才她还在想,是不是因为她二叔升官了,她也沾了光,结果并不是。林孝进始终还是对她二叔不在意,倒是在意才教过她几天的宋越。   坐在一旁的林氏瞟了她一眼,脸色不太好看。   林孝进笑着点了点头,一双眼睛略显浑浊,“还有,也是你有福,你的同窗可不是一般人啊。如今徐阁老当着内阁的家,朝廷上下大大小小的事都要他管,就算是有宋阁老等人帮他,那也是管不过来的。徐斯临是他的儿子,又是名正言顺的内阁储相,徐阁老今后少不得是要他帮忙的。还有那个顾少恒,虽说不及徐斯临,怎么说也是侯府的嫡子,大理寺卿的侄子。你与他们成了同窗,是幸事啊。需得要好好相处,多亲近亲近,这同窗之谊难得啊。”   今天这酒席上的话,大约比一年来林孝进跟她说的话都多。关于同窗的问题,早在她成为庶常后到林家的第一天,林孝进就已经让沈谦转告过他。不过徐斯临毕竟还年轻,不比如日中天的宋越,眼下最好的老师和同窗都成了沈青辰的政治资源,这久浸官场的林大人就显得有些激动了。   如果他知道徐斯临成日跟自己不对付,宋越也被自己失言得罪过几次,不知道会作何感想呢。   不论如何,既然自己在他眼里成了有用的人,想必她二叔在这个家里也会好过一些吧。   沈青辰点头应了是,为自己再斟了杯酒,端起来敬林孝进,“多谢大人的指点,青辰受益匪浅,先干为敬。”   喝完后她看了一眼沈谦,沈谦的注意始终在她身上,目光幽缓,此刻微微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再喝了。   不想青辰刚放下杯,正想扒两口饭,谢惠莹又来敬她。   谢惠莹是庆安侯的嫡女,出身武将世家,家里的父兄素爱饮酒,所以打小她也能喝一点。席间她一直在看着青辰,越看越觉得这人生得清隽柔雅,气质干净纯和,喝酒的姿势也很斯文,一点也不像她常见的那些粗鲁的武将。   今天这酒算是已经喝开了,青辰拒绝她实在不合适,没办法又喝了一杯。   沈谦看着侄儿已经发红的脸颊,忍不住道:“青辰,你酒量浅,少喝一点。”   不想林孝进听了有些不高兴,道:“今日既然高兴,你拦着他做什么,年纪轻轻的多喝点又何妨,让他喝。总归都是一家人,喝多了便在府中休息好了再回去。”   沈谦也不便再说什么。   沈青辰还得敬她的二婶林氏,于情于理,这一杯都免不了。她红着脸,举着酒杯走到她面前,“青辰敬二婶一杯,祝二婶风华永驻。”   林氏见她今日多受照拂,宴席的主角倒像变了人,心里本就不舒服,这会就只当是听不见,只自顾夹菜来吃。林屿年少不知个中曲折,以为她是没看见,一只油手推了推他娘的胳膊,“娘,老师敬你的酒。”   她依然不看青辰,只动了动胳膊,“你这小脏手,别碰我新衣。”   林屿委屈道:“是老师敬你酒,又不是我……”说罢扭头看了沈青辰一眼。他的老师依然那么站着,头微垂,酒举到下巴一般高,脸和脖子都红了。   静默片刻,林氏才冷冷道:“我不喝,今儿个身子不舒服……”   林孝进看着这幕蹙起眉头,压低了声音问:“你说什么?”   林氏没参透父亲话中之意,由着性子又道:“我说我不喝,身子不舒服……”   “放肆!”林孝进终是看不下去,喝了一声,“无知妇人!”   林氏被喝得脑袋都有些懵了,扫了一圈席上众人,喃喃道:“父亲……”   “青辰是两榜进士二甲头名,翰林院的庶吉士,他的老师还是内阁次辅……你是什么,一介妇人!他敬你酒,你岂能如此任性不喝?!”林孝进两道粗眉怒展,满脸尽是不快之色。   “我……”林氏被数落得又羞又臊。她是嫡长女,自小养尊处优,虽嫁作人妇可还生活在自己的宅邸里,已经记不得多少年不曾受这般难堪了。   “把酒喝了。”林孝进又道,口气不容拒绝。   沈青辰见局面有些剑拔弩张,忙转身向林孝进道:“大人,婶婶既然身子不舒服……”   “我喝!”林氏有些忿忿地盯着她,端起杯子来一饮而尽。   林氏是个主持中馈的妇人,明白什么形势下该做什么事。林孝进今日对沈青辰尤为优待已是明摆着,她若是硬碰硬逆了父亲的意,自己难免下不了台。更重要的是,沈青辰是沈谦最看重的人。她虽不喜欢这个侄儿,也常常因她跟沈谦闹别扭,但是今日人多,她不能太拂了她夫君的面子。这点道理,她还是懂的。   现在受的这些委屈,她可以先忍着。她会讨回来的。   林孝进见女儿喝了酒,面上的愠怒才缓和了一些。沈谦就坐在林氏的身边,但是没有看她一眼,俊美的脸庞上只有见不想多说的冷漠。   吵了这么多年,都是同样的内容,他已经够够的了。   大家有吃了一会,席散了。   沈青辰起身离席的时候,已是感到有些头重脚轻,脑袋发胀。沈谦只好搀着她,两人上了游廊。   林氏领着屿哥儿走在他们的身后,望着他们背影,妒怨之意又在心中窜起。屿哥儿拉了拉她的袖子问:“娘,今日老师喝多了,不能给我授课了吧?我瞧他走路都不稳了,还得让爹扶着。”   “你闭嘴。”林氏没好气道。林屿只觉得今日大约是讨不着什么好彩头,一溜烟儿就跑了。   ……   回到沈谦的屋里,沈青辰的意识已是有些模糊了。   他扶她坐下,为她倒了杯茶,“你就在我床上歇一会儿吧,醒了酒再走。”   青辰点点头。   她着实有些难受,再不躺下只怕就要吐了,起身便往床榻走去,身子摇摇晃晃的。   沈谦上前去搀她,酒醉的人重,他只好半扶半抱。不料青辰脚下轻飘,没站稳失去重心,一下就摔倒了,正好压到沈谦的身上。   一瞬间天旋地转,她已是彻底失去了意识。   沈谦望着趴在自己身上的人,他亲手带大的孩子满脸红晕,密长的睫毛温柔地盖住了眼睛,柔和的颈侧血管正剧烈地扩张收缩,喘息声很重……   正在这时,门被推开了,门口的林氏脸色不妙。   她本来是来向沈谦强调,刚才她喝下那杯酒,完全是因为她顾及他这个做夫君的面子。   ……没想到却见到了这样一幕。   沈谦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把青辰轻轻地扶起来,抱到床上,为她脱下靴子。   在林氏就要喷出火来的目光中,他迈出了屋子,轻轻带上房门,以背影对她道:“过来这边吵。”   林氏忿忿地跟着他的脚步,只觉得心里像有什么堵得死死的,难受,憋缺。   “想吵什么?”到了西面的暖阁,沈谦冷冷地开了口。   “为什么你对他就那么温柔,对我却是这般冰冷的样子。”林氏压着火,瞪着眼睛望着他,   “你是我的夫君,理当对我更好。今日我喝下他那杯酒,也是因为你!”   “他是我的侄儿,打小辛苦。我跟你说了千遍万遍了。”声音还是清冷无比。   “我不管!你这样对他我就是受不了。”林氏忍不住了,声音陡然提高,有些失控地看着他,一双眼睛里妒意翻腾,“我不许你对他这样好。你只能对我好,对屿哥儿好!”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如果我说我做不到呢?”   林氏没想到他会说这样一句,一时愈加气急败坏,“沈谦,你别忘了你是在林家!你是不想好过了吗?”   “是吧。”他清冷而极端无奈地道,“再吵下去,就和离吧。” 第14章   沈谦的声音不大,可“和离”两个字却分外清晰、沉重。   林氏一听就呆住了。她与他成亲十年了,从来没有听过这两个字。她也从来没想过这两个字会从他的口中说出。有资格说这两个字的,从来不是只有自己吗?   看着沈谦冷漠而孤绝的神情,她害怕了。在她屡屡回想的两人初见的那段美好记忆里,他还是那个温柔、平和、好脾气和心软的俊美青年,叫她至今心动。可在这段充斥着无数不和、争吵、恶语相向的婚姻里,他渐渐地变了,到了今天,在她面前终于变成了一个冷漠、自暴自弃,甚至敢把和离挂在嘴边的人。   这让林氏有种发自内心的恐惧,恐惧得原本被怒火攻占的心瞬间就崩溃了。   她睁大了眼睛,紧紧地攀住他的手臂,浑身都在颤抖,“不,你说什么,沈谦,你说什么啊……”   “我不想再跟你吵了。”他抽了一下被她拽住的胳膊,没有抽出来,冷漠而没有焦距地看着隔扇透进来的微光,“重复又重复,声嘶力竭,剥皮挫骨,没有任何意义。也会让青辰感到内疚。他已经很辛苦了,我不想再给他心里添负担。”   林氏把脸贴在沈谦的手臂上,一双胳膊紧紧地搂着,甚至微微颤抖,十只手指紧蜷得都指甲都泛了白,“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听不懂……”   “你懂。”他道,“你的任性、善妒、自私,你从来都懂。你只是克制不住,你只是习惯了这样,因为你天生,就是这样的人。我原本以为我可以忍你,但我发现,这没什么用。”作为夫妻,最怕的不是争吵,而是在无数次的争吵后发现,争吵已经无法再解决问题。   听到这里,林氏的脸上有泪滑了下来。   沈谦的这番话是压垮她心里防线的最后一根稻草,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情绪立刻席卷了她。因为,他说的都对。   在她流着泪怔怔失语的时候,他终是把自己的手臂从她怀中抽了出来。停顿片刻,他转身向屋门走去。   “你站住。”林氏用自己最后的自尊发出了这声指令,然后口气就软了下来,“别走。沈谦,再给我一次机会,不吵了,我以后肯定不吵了……十月怀胎,我给你生了屿哥儿。我也帮过你,帮过你侄儿……这些,就换一次机会。”   林氏知道,他说的再绝决,本质上其实还是个容易心软的人。   沈谦的背影停住了,手搭在门叶上,没有说话。   林氏见他似乎动摇了,收起了眼泪,又道:“你以为你跟我和离,难道就不是给他心里添负担吗?”   ……   沈青辰睡醒的时候,已是掌灯时分。   屋里点了灯,沈谦披着件薄斗篷,正在案几前就着灯阅书。橘黄色的火光照印着他半张侧脸,五官精雕细琢,人影如画。   见她下了床,沈谦放下书卷,到桌前为她倒了杯热茶,“你醒了。睡的可还好吗?”   青辰接过杯子,望了眼窗外的天色,正是半黑半白时,“睡的很好,一不小心竟睡了这么久,都这个时辰了。”好得她对酒醉后的事情都记不太清了,只是隐约记得沈谦好不容易才把她弄上床。睡梦中依稀听到有人在说话,但说了什么,她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沈谦拨了拨灯芯,“我看你睡的不太踏实,说了梦话。不过也只模模糊糊地哼了几声,听不真切……青辰,若有什么心事,不要自己一个人扛着。你从小就是个不爱吐露心事的人,二叔怕你把自己闷坏了。”   “是我让二叔担心了,也不是什么心事。这阵子我在翰林日子也清闲,老师同年也都很好,没有什么心事。”   “那就好。”   “二叔也喝了酒,没有休息一会吗?”听他那么说,他肯定是在这屋里守了她一下午。   沈谦摇摇头,“我不乏,喝了点茶酒劲也就退了,这把年纪也不嗜睡。我让厨子做了吃的,你用了晚膳再回去吧。”   “不了二叔,父亲还在家里等着我呢。况且午膳我吃的多,到现在也还不饿,我还是先回家去吧。”   他点点头,笼了笼斗篷后走到一个竖柜前,从里面取了什么,交到沈青辰的手里,“拿着这个。”   她一看,竟是五两银子,“二叔,这是?”   青辰记得,上回他跟林氏说要给她每月四两银子,林氏分明没有答应,还说了句“这一次绝不依你”,现在怎么给更多了。   “二叔不必给我这么多的。”她忙推拒,“二婶她……我教授屿哥儿,其实也不吃累,况且也教的不好……”   停了一下,青辰又道:“二叔,我还是不来授课了。我可以出去找些活计……我怕耽误了屿哥儿的学业。”   青辰受了沈谦那么多照拂,每每总是引起他与林氏争吵。今日在宴席上林氏不肯喝酒,他的脸色就绷得很难看,她想了一下,也许她不出现在林家,他们就不会吵了。   其实青辰之前也表达过类似的意思,只是沈谦没有同意。他待她一向温和,肯听她的意见,在这件事上,他却有他自己的坚持。   沈谦的心思她是明白的。从他的言辞中就知道,他人到中年,已没有多少前程可以奔赴,只剩了过往岁月可回头。他总是说自己老。从很多年以前开始,他的心思就都放在了照顾和培养她身上,这已经成了他的精神寄托,并没有因林屿的出生而改变。   她隐约也能明白,那种失去精神寄托的漫长而重复的孤独。   就像她上中学的时候,父亲过世了,母亲每晚都去上夜班。她每天回到家里,面对的只有空寂的屋子,除了不停地写作业,不知做什么好。一夜夜的重复,重复到一听见下课铃声她就害怕。因为夜里的家,仍旧只有一个不知做什么好的她。   沈谦听了,只是不停地摇头。   沉默片刻后,他对她道:“青辰,这是二叔给你的银子,与你的授课酬劳无关。屿哥儿打小是个泼猴儿,我亲自教他时都得摆上戒尺,更何况是你。你平日要到翰林上课,夜里又要温故,还得照顾你的父亲,哪有功夫去找活计,也难找到什么好的活计……你不必想太多,除了你父亲,你就只剩我这么个亲戚,打小你就不容易,二叔不想叫你受了委屈。”   既然已经开了口,想了想,青辰又道:“可家里就我跟父亲二人,我也使不了这么些钱,只找些不那么耗时的活计便是……”   “怎么使不了。你是庶吉士,有那么多同年,还有老师,翰林还有那么多随时碰面的官员,总得有些钱用来交际。人家请你吃酒,你总有请回去的时候。这些恐怕也是不够的。”   “二叔……”   “青辰。”他俊逸的眉眼写满了坚持,“你打小就很听话,现在也听二叔的吧。不要再多想了。”   今日的他似乎比往常更加敏感,沈青辰只觉得心中有些发酸,不知如何再开口,不得不收下了银子,“谢谢二叔。”     青辰离开时,二人又途径来时的那座吊角亭。   谢惠莹竟还坐在里面,正与丫鬟赏着夕阳说着话,手中慢悠悠摇着团扇,一派世家贵女的优雅。   见沈谦与青辰来了,忙起身走向他们,睁着大眼睛笑盈盈道:“青辰酒醒了啊。听说你自午膳喝了几杯酒,便一直睡到现在,看来你的酒量不怎么好,竟还不如我这女子呢。”   沈青辰点了下头,“青辰酒量不济,让小姑姑见笑了。”   “你虽酒量不好,但学识很好啊。听说你在教屿哥儿念书,不知道能不能也教教我?”她的声音很是清脆,眼中满是期待,“我可是你的小姑姑。”   沈青辰有些错愕,迟疑地看了沈谦一眼。沈谦开口道:“他在翰林学习观政,每五日休沐时才能来一趟,本就颇为忙碌操劳,如何还能得空再教你。再说侯府上不是已有族学,你又何必舍近求远。”   “表姐夫,”谢惠莹有些不乐意,微微嘟起了嘴,“惠莹也是仰慕青辰的才学,想随着他这两榜进士好好学习罢了。家中族学那些老师年纪都一大把了,最高也不过是个举人,还都是陈年的,如何能与这最新鲜的相比……家中既有这层近水楼台的关系,且是学问方面的,若不善用,岂不可惜?”   沈谦今日心中烦乱,便沉了脸训诫道:“惠莹,你是女子,又是世家名门的贵女,怎可这般对家学老师不敬!”   “表姐夫,你跟表姐又不是外人,惠莹在你们面前向来是率性直言的。表姐夫放心,也耽误不了他多少功夫,只他每回来教屿哥儿的时候,便也抽空教我一会儿就是,绝不让他受多少累。”她撒娇地轻轻晃动身子,“你就答应我吧。”   “今日天色已晚,青辰还得回家去,这事等我与你表姐商量后再说。”今日他什么也不想多说了。   谢惠莹还以为他是应下了,只需表姐点头,便喜上眉梢道:“谢谢表姐夫,表姐她一定会答应我的。”说罢看向沈青辰,“青辰老师慢走,下回再向老师敬茶了。”   “……不敢,小姑姑,青辰告辞。”     沈青辰次日到翰林院的时候,在典簿厅外碰到了一位七品编修。那人叫陈岸,是比沈青辰早一科的庶吉士出身,算是她的师兄。   她在翰林院一年了,与翰林官多多少少有些接触,师兄们常会请他们这些新来的庶常去吃酒集会,她只去过一次,恰好跟这陈岸认识了,说过几句话。   陈岸见了青辰,便喊她过去说话,“前两日宋大人让我们看了你们的策问,你那几策写的真好,尤其是治理水患之策。不过有的地方我看的不是太明白,今日你放堂后是否得空,可否留下来,咱们探讨探讨。”   陈岸生得浓眉大眼,说起话来语速稍快,但人很亲切随和,很好相处。翰林院是个清贵之地,高墙里围的个个都是才子,所以学术氛围也很浓厚。上至五品的学士,下至无品的庶吉士,大家都爱互相请教论学,对官位高低看的不是很重,倒是对有才能的人十分尊敬,所以上官向下官请教也是常有的事。   所以士子们都想进翰林,除了仕途的原因,还有学术上的原因,在这里待个三年五载,想不精进都难。   沈青辰听了拱手道:“能与大人探讨,青辰自然乐意至极。”   陈岸笑笑,“那好,放堂后你便到后堂来寻我。”   翰林多才子,除了论学,也爱作诗。   沈青辰别过陈岸后就进了课堂,她的同窗们正笑闹着传阅一首诗。   她刚坐下,那诗在几人的争抢下不知怎么就飘到了她桌上。她顺势扫了一眼,登时就感到有些臊,立刻挪开了视线。   纸上只四行行书小字,竟是一首小黄诗,也不知是哪位“才子”作的。   不等她看完,纸张又被抢了去,这时不知哪里吹来一阵风,将那纸张吹落到门口。孙四五正好从门口进来,拾起了纸张,因视力不佳,边看边问:“这是何物?”   不知谁起哄道:“自然是首好诗,你快念念,叫大家一起鉴赏鉴赏。”   孙四五不疑有他,张嘴便念:“一双明月……”   屋内众人登时哄堂大笑。到底是同窗,青辰看不得他被捉弄,忍不住出声提醒:“孙四五,你别念了。”   他似终于反应过来什么,窘迫地抬头看她,“青辰,这诗……是你做的?”   便在这时,绯色的挺拔身影出现在他身后。熟悉的声音紧接着响起,“什么诗,也念给为师听听。”   孙四五一惊,脊梁骨都仿佛被抽走半截,哆嗦道:“见、见过老师,这诗学生不敢念……这诗不是学生的,是沈青辰做的。” 第15章   沈青辰脑袋里登时“嗡”的一声。   宋越迟疑地接过孙四五手中那张纸,展开了扫了一眼,看完后走到她面前,眉梢抬了抬,“你喜欢这样的诗?”   青辰的耳根立刻就红了,“不是……”   阳光透过隔扇,斜斜地落在她身上,将白皙的腮颊照得清透泛亮,却是更凸显了耳根的红晕。   宋越看着这二甲头名,庶吉士中的最优者,脑海中蓦地浮现出她念这首诗的样子——略带磁性的清淡嗓音,不急不徐的语速,淡红色的薄唇一张一合……很是有点说不出的感觉。   垂头看着自己的学生,他又道:“一气呵成。做的时候思如泉涌吧?”   “……老师,这诗不是学生做的。学生只是……看了一眼。”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他抬了抬眉,“那你说,是谁做的?”   她摇摇头,“学生不知。”   顾少恒一看形势不对,立刻起身道:“老师,学生可为沈青辰作证,这诗并非他所作。”   “顾少恒,你糊涂了吧,这诗分明就是沈青辰做的。” 徐斯临的马仔林陌也站了起来,“方才孙四五要念,他还不让他念,不是他做的是谁。”   “林陌你个乌龟王八蛋,休要胡言乱语,你们惯来是爱欺负他的……”顾少恒不忿,瞟了徐斯临一眼,脖子上的青筋微微突起。   徐斯临目睹着此景若有所思,半晌抬眸睨了林陌一眼,没有说话,一张俊脸上眉头微蹙。   宋越扫了众人一圈,声音清冷,“有人认吗?”   堂下一片噤声,没人敢应。   “没人认?”他将纸张叠了叠,收到袖里,“那为师便先收着,若是七日无人来取,那沈青辰便来认领罢。”   青辰听懂了宋老师的意思——这件事总要有个人负责。大明律法严明,此事的轻重程度掌握在他的手里,尚不知他会如何处罚。   她看了他一眼,不笑的俊脸依然清贵,清淡的眸光看着有些漠然无情。   放堂后,顾少恒一脸忿忿不平地对青辰道:“你别急,我这就去找宋老师说清楚。林陌那厮休想冤枉你。”   “少恒。”青辰摇摇头道,“我现在还没有证据证明自己,也不知道诗是谁做的。你现在去找老师,说的也不会比方才堂上多多少。你与林陌各执一词,只会让老师为难。”   “可我不能就这样眼睁睁看你被冤枉!”   看着义气十足的他,青辰的心里有些感动,“谢谢你,少恒。我会想办法证明自己清白的。”   与此同时,才出了课堂的林陌迫不及待地向徐斯临邀功道:“徐兄,今日我可是替了出了气了。”   徐斯临斜睨了他一眼不说话,一张脸看着很沉,黑靴径自步上了回廊。   林陌有些不解,追着道:“怎么了?我们连整了他几回,也没占到什么便宜,反倒还吃了点亏。你看他今日在宋老师面前憋得说不出来话的样子,心里可解气?……诶,你今儿个是怎么了?”   等到附近无人,徐斯临才停下了脚步,满脸阴霾地看向他:   “你给我听清楚,从今日开始,沈青辰我可以欺负,但你不可以。”   与此同时,沈青辰抱着书册到后堂去寻了陈岸。   堂内没有其他人,高悬着的牌匾上书着“宣芬散馥”四字,博古架间书籍累累,临窗案上的一壶茶已不见茶烟。陈岸似刚忙完馆内事宜,案上还堆着未及整理的书,眼下正抱着一盆植物在修剪杂草。那株植物面熟的很。   陈岸见她来了,招呼道:“青辰来了,坐吧……你的脸色看着不是太好,怎么了?”   她有心事,脑子里始终是今日堂上混乱尴尬的场景,不知道老师会怎么看自己。这会既要与陈岸论学,她只能强打起精神来,“没什么……陈大人也好盆玩吗?”   “哦,这株紫竹并非是我的,是你的老师宋大人的。宋大人今日授完课就先走了,嘱咐我帮他浇点水,我顺便给它修剪修剪。”   沈青辰看向那绿油油的嫩叶,不由想起几天前的情景。小小的一株,被阁老大人悉心呵护着,他连看它的目光都是少见的柔情……   陈岸继续道:“听说这是别人送他的,大人宝贝的很,原是摆在内阁值房的,现在搬到了翰林院来。说是翰林养人,也叫竹子养养……”   “来,你帮我将它举高些,我换个角度看看。”说着,他把竹子交到她手里。   青辰点点头,胃部忽然有一阵牵扯的巨痛。眼看着陈岸交过来的盆玩,她却是没接稳……   “啪!”   又碎了。   “对不起,陈大人,是我不小心……”她忙道。   她打小生活贫困,又以至于肠胃很早就落下了毛病,偶尔会有痉挛的反应。这一次来得太突然……   陈岸小心拾起了紫竹,安慰道:“没事,没事,明日我带个新的盆子来换上,跟大人说是我不小心打碎的就是,大人不会怪罪的。反正他也说了,前几日刚被人打碎了个盆子,这个也是才换上的。”   她摇摇头,“不了。谢谢陈大人,这事是我做的,该我向宋老师请罪才是。陈大人若是帮了我,我倒心中有愧了。”   陈岸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没事的,别想太多。”说罢将那紫竹连泥带土小心放到博古架上,“你脸色好像有些不好,真的没事吗?”   青辰摇摇头,“没什么,我没事。”   窗外,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两个人讨论完准备回家时,已是天色将晚。出了大明门,沈青辰与陈岸作别。   青辰没带伞,以衣袖遮头冒着雨跑了一小段,不想雨越下越大,将她淋得浑身湿透举步难行,她只好就近找了片屋檐,先避一下雨。   天地间灰蒙蒙一片,附近屋子只见檐边几行青灰色的瓦片,不见屋顶。豆大的雨滴打在石板路上,绽开一朵朵晶莹的雨花,各式招牌幌子尽数湿透,淌着水湿答答贴在木杆上,不复鲜艳。   时值九月,有阳光时京城的温度正适宜,但下了雨就冷得彻骨。沈青辰哗哗倒了袖中的雨水,拧了两下,抱着双臂搓了搓。   这时打雨中驶来一架马车,缓缓停在了她的面前。车内的人揭开帘子道:“上来吧。”   青辰怔了一下,胡乱抹了抹脸上的水,行礼道:“学生见过老师。”   他淡淡道:“快上来。我要与你论论那首诗。”   沈青辰的脸又是羞红了,看了看广阔天地间的无边大雨,“现在吗?”   “现在。”   “学生浑身是水,会把老师的马车弄湿的。”   “无妨。”他放下车帘。   沈青辰上车后,马车继续前驶。车厢内显得很拥挤,她将食盒抱在胸前,小心整理了一番她水珠滴答的袍子。   等她坐好了,宋越侧过头看了她一眼。早在她刚出大明门的时候,他就看见她了,只命驾车的小厮慢慢跟着,那时候雨还不大,她纤瘦的身子穿梭在雨里,就像林间一只迷途的小鹿。   眼下她一身湿答答的,被雨水冲刷过的脸更显白皙。细密的长睫毛贴在一起,眼睛眨两下就分开两根,身上有一种生活贫困赶上天公不作美的窘迫。   青辰不知他要如何论诗,脑子里全是“一双明月”,“紫玉葡萄”的,怎么也控制不住,越想竟是越脸红心跳。   过了一会儿,宋越才开口,“我知道诗不是你作的。”   她愣了一下,不由看向他。刚才跟陈岸论学的时候,她一直不能专心,总怕宋越误会了自己是个……轻佻的人。   “我见过你的字,只比我十岁时写的略好些,那上面的字比你的好多了。”   他停了下,又道:“委屈吗?”   狭窄的车厢内,轻飘飘的三个字,却是直接落到了青辰的心里。   之前以为他怀疑自己,她只是有些烦闷和担忧,现在听他说他早知道不是自己,心里倒像真有些委屈起来。   他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逼她认?   “很委屈吧?”宋越望着眼前的学生,目光扫过她瘦削的肩膀,“日后你做了官,不是你做的事,但偏说是你做的,你又如何?”   帘子外,大雨依然在下,密密麻麻打在车顶上,发出一声声沉闷的声响。晚来风急,自帘缝溜进了车厢内,吹动他的衣袍。   沈青辰望着老师等待的双眸,突然明白了他的用意。   诚如他刚才所说,不是你做的事,但偏偏说是你做的,你又如何?   史书中曾记载,宋越二十四岁时曾官任浙江布政使。那年浙江出了件轰动朝堂的大事,他被牵连其中。案件未查明,他就被关进了锦衣卫的诏狱,半年间共受了二十一次大大小小的狱刑。后来真相才水落石出,一切都是子虚乌有,他是被冤枉的。   便是连清贵的阁老大人也受过冤屈。   读那段历史的时候,沈青辰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大学生,看到不平之事固然心里难受,可终究无法感同身受。眼下她就真实地生存在这样的环境里,面对着亲身历过这一切的那个人……历史不再遥远,已经就在眼前。   原来,这又是他另一种施教的方式。     马车行驶到宋越的府邸前,停了下来。   眼前是一座门宇宏敞的府邸,正敞着大门,两侧还有撑着伞的家奴在候着。宋越掖袖下了车,“随我进来。”   沈青辰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还是乖乖地跟了上去。   他的府里种了许多花木,一株株开得繁盛,此刻俱都沐浴在风雨中,伴着几支石座灯柱,显得沉寂而安宁。   二人来到宋越的书房,他才终于停下脚步进了屋,青辰跟了进去。   屋里整洁雅致,乌木长案上摆着他的文房四宝,还有一个竹雕的荷叶纹线香筒。高几上没有花,倒置了盆葱绿的九节菖蒲。高悬的牌匾上书着“知极诚明”四字。   沈青辰在哪里见到过类似的说法,似乎是源自于心学。   宋越道:“我还有些公文要处理,你换身干净的衣裳,我再让马车送你回家。”说罢就吩咐下人去取套衣衫来,他自己则坐到了乌木案几后,略卷起袖子,翻看起了文书。   沈青辰呆立在原地,提着两只湿袖子,不敢坐,也不知干什么好,眼睛就忍不住往他身上看。烛火在他的双眸中燃烧,雕琢般的侧脸专注而认真,看起来颇有些沉静美好。   不一会儿,管事的送来了一套襕衫,交到她手里。   沈青辰抱着衣裳踯躅道:“老师……我去哪里换?”   宋越头也没抬,“就在这里换吧。”   她心头一紧,“这里?……”   “都是男人,你不过是身量瘦小些,有什么打紧。”他边写边道,也没看她,“快换了吧,湿衣服穿久了容易落下毛病。”   “老师,这恐怕……不妥。”   他停下笔,稍微抬眼看了看她,下巴往屋里点了点,“我忘了说了,那边有个屏风,去那后面换吧。”   青辰顺着他所指看过去,果然才见屋内还有座紫檀木的屏风,心里顿时舒了口气,抱着衣服去了。   屋外雨声渐小,宋越认真地批阅着文书,很快就听到沈青辰换衣服的一阵窸窸窣窣声。   他平时是个容易专注的人,电闪雷鸣都扰不了他,不知为什么眼下竟有些分神。他不由往屏风的方向看了一眼,沈青辰个子不高,连头都没露半点。墙上倒是有一道影子。   那道影子……   双眼微眯了下,宋越忙垂下了头。 第16章   沈青辰在屏风后换衣服,因被淋了个湿透,脱下衣服后裸露的肌肤凉凉的,白皙而修长的双腿忍不住打颤。   她正哆嗦地要穿衣,不想却乍听有脚步声响起,顿时浑身一僵,一颗心都提到嗓子眼。   宋老师好像走过来了……   沈青辰屏息凝神地竖着耳朵,一边迅速穿上了裤子,后来又发现上半身也跟裸着差不多,慌得手都不听使唤了。   片刻后,推门的声音响起,然后就是门合上的声音。   青辰静静地听了一会儿,确定他是出去了,一颗心才又放了下来,纤细的胳膊扶着屏风,长长地舒了口气。   换好了衣服,她打屏风后出来,宋越果然已经不在屋内。   书桌上的青花回纹书灯“啪”地响一下,烧了个灯花。沈青辰看了一眼,发现他书桌一角搁着一块叠好的帕子,正是她之前裹手的那块,不过上面血渍已经被洗干净了。帕子上压着他的青釉笔山,笔山上是他刚刚用过墨还没干的笔……这帕子他没扔,竟还用上了。   “换好了?”   宋越的声音在身后陡然响起,青辰猛地转过身,发现自己的额头都快贴上他的鼻尖了。他离自己很近,目光清浅,官袍下强壮的胸膛微微起伏,手里拿着一件月牙色的薄披风。   外面雨下得大,竟是遮住了他推门的声音。   “嗯,老师,换好了。”   他将手中的披风一扬,盖到她身后,“披着吧,外面冷。”   沈青辰见老师都没披,自己披着有点不好意思,就摇摇头道:“学生与老师一样是男人,不过是身量瘦小些,学生也不怕冷。”   莹莹烛光包裹着她,照得小脸下一段雪白的颈子,线条柔和纤细,没有喉结。   宋越的目光微微一闪,“是吗。”   她点点头,“嗯!”   “那你就先披着,替为师将它暖暖。”   “……好。”   “走吧。”   两人出了书房,却不往大门去,沈青辰稀里糊涂地跟着宋越,竟是到了膳厅。   室中置着一张黄花梨嵌螺钿圆几,四角摆着几个卷草纹腿高几,上面摆着葱绿的吊兰。窗户开了一小道缝,可见外头沉灰色的天空和细密的雨帘。   园几上已经摆上了菜肴,有蟹粉蒸狮子头,笋干烧鸡,清炖羊尾,醋拌黄瓜……还有两副碗筷,小烛一盏。   这些菜肴都还冒着热气,颜色鲜艳,香味扑鼻,沈青辰立刻就感觉到,饿了。   “坐吧。”宋越走到桌前坐下,“正好厨子也备好了膳,你吃过再走。”   沈青辰有些不好意思,毕竟他是老师,还是阁老,两人没那么熟,说不定他只是客套一下呢,“多谢老师款待,学生不敢打扰老师,回家再吃就是。”   宋越边舀了碗紫米粥,边道:“你不是说过要来我家吃么?”   “……”   “为师当时又没有拒绝你。”他看着她,“现在不想吃了?我家厨子做的菜不合你口味?”   沈青辰低下头,“学生不敢。”   等她坐下来,他把紫米粥推到她面前,又舀了个狮子头到她碗里,然后便自顾吃了起来。   沈青辰身为学生,自然不敢再等老师招呼,老老实实地动筷。眼前的狮子头上撒着蟹粉,烛光下的色泽看着尤为诱人。   她闷头咬了一口,在分量上却没掌握好,这一口咬大了。   狮子头是刚出锅的,渗进去的汤汁热得很,青辰没法咽,只好嘴唇微张,不停地呼热气。口内的舌尖不知道怎么摆才好,一双眼眶都红了。   这下丢人了,刚才还说不吃,吃起来就看着比猪还急。   宋越吃得慢条斯理,察觉不对劲就看了她一眼,“烫着了?”   她尴尬地点点头。   “舌头伸出来我看看。”   毕竟是因为贪吃,沈青辰有些不好意思,但看着宋老师等待的眼神,只好乖乖照做。   橙黄色的烛光下,她纤瘦的身子后披着月色的薄披风,鬓若刀裁,眉眼清隽,泛着光泽的唇瓣间小心翼翼地伸出来一点点舌尖。   宋越看着自己的学生,目光微滞了一瞬,垂头为她舀了碗清凉的冰糖雪梨羹,“没什么事,喝点这个吧。”   沈青辰点点头,再下嘴的时候就含蓄了好多。她在自己老师的面前,好像也不剩多少形象了。   不一会儿,厨房又送来一锅汤,为两人舀了出来装进青花小碗中,“大人,今日厨房红枣用没了,方才下着大雨,未来得及买。您吩咐的茯苓乌鸡汤,少一味红枣。”   他摇摇头,“无事。”   等下人分了汤,沈青辰看了看自己的碗,冒着热气,汤上漂浮着一层薄薄的清油,点缀着几粒枸杞。浓郁的鸡汤香味儿扑鼻而来。   青辰正要舀了汤来喝,宋越看了她一眼,提醒道:“吹凉些再喝。”   她带着羞意点头,等吹凉了些,喝了一口,只觉味道醇厚,唇齿留有浓香。热汤仿佛流向了四肢百骸,让她浑身上下都暖了。   “好喝吗?”   “好喝。”   “那就多喝点。”宋越淡淡道,“对你好。”   沈青辰没听出什么弦外之音,对着诱人的鸡汤只道了声好。   二人用完了膳,宋越把沈青辰送到大门口,吩咐了马车送她回去。   这时正打大门外走来一人,穿着身秋香色的右衽长袍,身上湿了一半,见了他唤道:“子望,今日这雨下了三回,可是把我淋坏了。这位是……”   “我的学生,翰林院的庶常,沈青辰。”宋越说着,为他们二人介绍了一番。   原来这人名叫周世平,生得其貌不扬,与宋越是同乡,两人打小就相识了。不过他官途并不若宋越通顺,此前只是浙江的一个知县,这些日子刚被调回京城,拟任七品工科给事中。   周世平刚到京城,还没落脚之处,就住到了宋越的府里,私下里不按官职叫他阁老,只唤宋越的表字子望。   “你这小门生还挺……”他微眯着眼端详着沈青辰,话说了一半又不继续说了。   沈青辰觉得他的眼神中带着几分审视和探究之意,让人有些不太舒服。   宋越微微皱眉,“挺什么?”   周世平讪笑,“没什么。”   “马车备好了,上去吧。”宋越转向沈青辰道。   “谢谢老师。那首诗……老师可否先给我?”   宋越点点头,从袖中取出了纸张,交到她手里。她收好了东西,拱手给二人行了礼,“多谢老师招待,学生告辞。”   周世平望着沈青辰清瘦的背影,背着手凑近宋越好奇地问:“什么诗?”   “学生们作着玩的。”   “哦。你用马车将他送回家?”   宋越边走边道:“下着雨呢,他家不近,家中还有病人等着照顾。”   “子望这小门生倒是好福气。”     次日,沈青辰拿着诗找到顾少恒,“少恒,你看这像谁的字迹?”   顾少恒看了看摇摇头,“平日大家都用的是台阁楷体,这诗是用行书写的,倒看不出来是谁的字。青辰,还没到七日,你怎么就去认领了?”   “我要把这个人找出来。”   她生性虽然平和,但不代表她不会反抗。这个作诗的人不愿站出来,那她就把他找出来。   顾少恒听了点点头,随手轰走一个上来凑热闹的人,拍拍胸脯,“你放心,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受了冤枉就是我受了冤枉。只要是我能办到的,必不会有半点推辞。你可有什么主意了吗?”   青辰点点头,“少恒,咱们入翰林有一年了,你与他们多少都有过接触,逢年节也互相邀约吃过酒,你那里可有他们邀请的名帖?”   华夏民族自古就是礼仪之邦,大明朝更是一度追求华而不实的社交之礼,官员间的来往必递名帖。名帖内容也各有千秋,邀请吃饭喝酒的大多比较简单,通常只道出时间地点并署名,字不太多。官员们间的交际多,为了不致忘记别人的宴请而不回请,大家也都会把别人递来的名帖存着,以备查询。   顾少恒听了顿时眼睛一亮,“对啊。他们几乎都请过我,自然是有名帖的。咱们这些同年名贴上用的一般都是行书……青辰,还是你聪明!今夜我就回家去将名帖都找出来,必把那‘真凶’给揪出来。”   顾少恒是说做就做的性子,加上办的又是沈青辰的事,是以格外上心。当夜回家他便在府中翻箱倒柜,房中的丫鬟们看了,还以为他是遗失了什么宝贝,细问下才知不过是些旧纸片儿,有的都发黄了。   找到了这些名帖,他就扑到案上,就着灯火与那首诗比对。丫鬟们见他急,想帮他,一看那诗竟是描绘自己不可说的部位的,当即个个都红了脸退去。   她们的主子自己还是个雏儿,更何况是她们了。   顾少恒倒是看得起劲,一根烛火都燃尽了才肯罢休,比对完后让丫鬟替他沐浴更衣,一看丫鬟们个个红着脸。   他愣了一下才恍然,这屋里这么多双“明月”呢……   第二天顾少恒就迫不及待地秀战果。他将名帖献给沈青辰的时候,满脸都是得意,恨不得在脑门写上“快夸我”三个字。   顾少恒一会指指这份,一会又指了指那份,“你看这个一字像不像,不过这份里的月字更像……可惜名帖里的字与诗句里重合的太少,不能逐字印证。”   “不必印证。”青辰看着他,肯定道。   “啊?”这下顾少恒有点懵了,他翻了半天名帖,又比对字迹比对了半天……不必印证?   “嗯。”   这时徐斯临正往他们的方向走来,顾少恒立刻把名帖都扫到了自己的怀里,又用袖子挡着,动作利索得连沈青辰都看不清。   徐斯临瞥他一眼,道:“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他露齿一笑,“我做的都是见不得人的事,想必你不爱听。”   徐斯临也不再搭理他,目光又挪到青辰身上,有些意味深长,“你也是?”   青辰抿了抿嘴,小声地学着顾少恒道:“想必你也不爱听。”   他皱了皱眉,有些自讨没趣地走了。   顾少恒舒了一口气,迫不及待问:“你方才说不必印证字迹,那如何能将人找出来?”   青辰微微一笑,“你只需跟同窗们大声说,你已经比对过他们名帖上的字迹,已经把作诗之人找出来了就行了。”   “你的意思是……引蛇出洞!”顾少恒登时心领神会,酝酿了一会儿,便故意扯着嗓子大声道:“青辰,我帮你把作诗的人找出来了。他以为他不承认,这世间就无人知晓了么?我家里的名帖上可还留着他的字迹,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别急,等着下午宋老师来了,我便为你洗刷冤屈。”   屋里的同窗们果然都听见了,一个也不少,都凑过去要看他的名帖。顾少恒像护宝贝一样护着,谁也不让看,“急什么急,下午就都知道了。”   徐斯临回头看了沈青辰一眼,神情有些微妙,不辨悲喜。   这时孙四五凑到了沈青辰身边来,带着点歉意道:“青辰,那首诗真的不是你做的?对不住啊,那日在堂上我还以为是你……”   青辰摇摇头,“没关系。不是你的错。”   “你不怪我?”   “不知者无罪,何况你那个时候,也叫他们戏弄了。”   孙四五点点头笑道:“你人真好。”   接着他便拿出了一册书,指着其中一页问:“我近日看了这书,里头有几句话不是太明白,你可能帮我看看?”   沈青辰是二甲头名,孙四五是二甲的第二名。他每每有问题,都是向她请教的。刚才听说诗不是她做的,他口下误伤了她,心里还有些忐忑。   她接过他递过来的书,是本《菜根谭》,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小字,是孙四五的笔记。青辰在中学的时候就看过这本书了,初看时很为里面的一句“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上云卷云舒”惊艳了一番。在科举前,为了丰富学识,她又看了一遍。   “‘鱼得水逝,而相忘乎水,鸟乘风飞,而不知有风。’我以为这句说的是一种心境……”青辰细致地讲她的理解,措辞清晰,语调平和。   孙四五听完后若有所思,继而恍然大悟,又将那书翻了两页,“还有这句。‘热闹中著一冷眼,便省许多苦心思;冷落处存一热心,便得许多真趣味。’你作何解?”   青辰又给她解释了一番。   最后他只道:“谢谢你啊,青辰。与你论学果然受益匪浅。你人真好。”     到了中午,庶常们三三两两离了课堂。顾少恒搭着沈青辰的肩膀,笑嘻嘻地与她出了门。青辰将他的手拿下来,他又凑到她耳边低声嘟囔了两句,又把胳膊搭了上去。   正午的阳光落在课堂外的回廊上,夏秋交替的凉风吹拂过虬曲的枝叶,带落两片的早放的白色花瓣。   课堂内静静的,只剩了一个青袍男子。在目送完他的同窗后,他终于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向了顾少恒的案几。他一本本翻开顾少恒留在桌上的书册,在里面寻找自己曾经递出去的名帖。   这时顾少恒从门口走了进来,身后跟着沈青辰。   “你在找这个吗?”他把手中的十几份名帖展示给他看。   那人登时停下了翻找的动作,望着眼前两个显然是有所准备的人,目光里流露出慌乱忿恨之意,“你们竟然诓我!”   顾少恒抱着胳膊,垂眸望着他,“林陌,我们没有诓你。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是你自己听见我说已经把人找出来了,所以心虚慌乱,想要把名帖偷回去,出卖了你自己。”   “沈青辰,定是你的主意。”林陌有些恼羞成怒,“不过是一件小事,何至你们费尽心思设计我,那诗我不过是写来让大家乐一乐,又何错之有?……顾少恒,你自己看的时候,不也是哈哈大笑了么。如今竟帮着沈青辰来设计我,我与你同是世家子弟,他不过是个寒门,你帮他对你有什么好?”   顾少恒微微一笑,“我眼中没有什么世家寒门,只有我想帮的和不想帮的。帮他对我有什么好处?心里舒服啊!他虽是寒门,但为人光明磊落,你虽是世家,做过的事却不敢承认,如今还做这偷鸡摸狗的下作之事。在我心里,你比他差的远了。”   “你!”林陌急得胀红了脸,伸手便要去抢顾少恒手中的名帖。顾少恒因生得高,将手中的名帖高高举起,他便够不到了,这下愈发觉得屈辱,当真是要有与顾少恒搏斗的趋势。   沈青辰怕两人闹大了,便上去劝架拉人,“林陌,如今你若是再与他打起来,更是错上加错了。”   林陌听了这话仿若受了什么刺激,放开顾少恒就转向她,一面说着“都是因为你”,一面胳膊已经伸出来,想要狠狠推她一下。   不想他的手掌还没落到沈青辰的肩膀,手腕便自身后被人紧紧抓住了。   沈青辰慌乱中一看,竟是徐斯临。   他沉着一张脸,目光落在林陌身上,道:“你不能打他。”   林陌心有不甘,急道:“你不知道,是他们两个合起来诓我。他们拿着我的名帖,下午就要呈给宋老师了。”   那首诗是林陌写的,其实徐斯临早就知道。但因为他是自己的朋友,他因为义气才没有说。今日一听顾少恒找到了诗作者,他就料到必有事会发生,这才留了下来。   顾少恒虽是个大大咧咧的人,但总不至笨得打草惊蛇,除非他的目的就是打草惊蛇。作诗的人一听暴露在即,心中难免慌乱,一乱就容易中计。凭顾少恒那么浅的心思,是想不出来这种计策的。   空旷的讲堂内四人对峙,一时无言,阳光透过窗子照在四人的青袍之上,书桌上印下四道长影。   徐斯临松开了林陌的手腕,望着沈青辰,她的脸白皙而细腻,眉骨清秀,冷冷道:“林陌,你忘了我跟你说过,沈青辰我可以欺负,但你不可以。” 第17章   林陌揉了揉手腕,有些羞忿道:“我、我不过是要取回名帖罢了。他们却有意羞辱我,分明是也不将你放在眼里。”   “不将我放在眼里的人是你。”他冷着脸看着他,漆黑的双眸就像隆冬的寒潭,夹杂着厌恶和不耐烦,“以后你要是还想跟着我,就别再招他。”   林陌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徐斯临,嘴唇微张,却是不敢再说话,最后在正午的阳光中垂下了头。   徐斯临又转向沈青辰:“我不是很介意你将不将我放在眼里。既然诗是他作的,又落入了你设的局,我也无话可说。你只管将名帖交给老师,说你是冤枉的,再将你这聪明的点子告诉老师,或许还可以博得夸奖。”   他从小就是人中龙凤,在父亲强大的光环普照下,受人瞩目惯了,才不在意有多少人不看他,他在意的只是他的身边有多少能让他在意的人。林陌不懂。   青辰刚想说话,他却是又开了口:“但是,他是我的朋友,受了气我自然也要为他出气的。不过我不急,在翰林还有两年,在这条仕途上你还有一辈子。日后你最好时刻打起精神来,别犯什么错。若是叫我抓住了把柄,我一定会……亲自好好欺负你的。”   他站得笔直,下巴微微扬起,双眼下端露出一点点眼白,面容看上去很是冷俊不羁。   顾少恒早有些听不下去,此刻便出声道:“不必等以后,既然大家都是血气方刚的,不如现在就一起来舒展下筋骨吧。青辰他生得瘦弱,你们吃不了亏。动静大了引来翰林官,那就谁也别多言狡辩,只一起受罚就是。如何,敢不敢?”   庶吉士里也不全是书呆子,顾少恒本就是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又是个容易冲动的主,一言不合就想到打架。   不等徐斯临回应,沈青辰立刻拉住他的胳膊,“别这样。我本来就不打算将这名帖交给老师。”说罢,她从他的袖中取出林陌的名帖,摆到了他面前的案几上。   这下三人都愣了,齐齐望着她。顾少恒一脸糊涂,林陌一脸狐疑,徐斯临面无表情。   “我这么做,只是不想自己白白受了冤枉,想知道这个人是谁。”她平静道,“我不是多清高的人,也不是不齿做告发他人之事。我不说,只因为这本不是件多严重的事情,我想满足我自己心里那点悯人之心。我知道我将他供出去,心里会有种愧疚感,那会比受了冤枉还让我难受。”   她转向林陌,坦诚道:“我选择不说,那是因为我还能够选择。今日我只是想告诉你,林陌,希望你不要将别人逼到无法选择的境地。你做错了就是做错了,不会因为我如何选择而改变此事的性质。我今日也不是要你感谢我,我只是将我的想法说出来,同窗一场,虽然你不待见我这寒门,但我很珍惜与你们每一个人的缘分。”   沈青辰知道,换了现代,也许很多人会称她这种人是白莲花。但她的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她是个穿越过来的人,来的很突然,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许突然就走了。大明朝的历史她之前只在书里见过,没想到过会见到这些活生生的人。现在这些人都还是学生,一个个也就刚成年不久,还未沾染官场上的乌烟瘴气,绝大多数心思单纯,是可爱的。她与他们生活在一起,既是个参与者,又像是个旁观者,这一段难得的经历让她觉得她应该好好珍惜。   她选择这样做,除了心里那关难过去,也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带着一丝无奈。如果这次她将林陌供出来,势必会招来他的怨恨。林陌出身世家,自己只是个寒门,她不想给自己惹上麻烦,她还想守着自己的秘密,在大明朝好好走下去。   话音落,堂内一时无声。   林陌从桌上抓起那名帖看了看,收到袖里,一言不发便出了课堂。   顾少恒望着他消失在门边的背影,“呸”了一声,“领了情,连句谢谢都不知道说。”   徐斯临望着眼前的青年,清隽温和,一袭青衫荏苒,白皙的皮肤更显得弱不胜衣,可言语却很有分量。   珍惜与每个人的缘分吗?   他一时有些心情复杂,半晌才问:“你打算怎么说服老师不罚你?”   沈青辰说了很多话,也想了很多,此刻有些无力道:“我会有我的办法,这个就不劳你费心了。”   他听了嘴唇微掀,似想说什么,后来到底是没有说,转身走了。     下午上课前,窗外阳光正盛,院子里草木葱笼,课堂被照得一室明亮。   庶常们大都很早就来到了堂中,彼此之间议论纷纷。大家都很好奇名帖的事,便围着顾少恒,让他透露一二。   顾少恒犹豫了一个中午,想把这事当堂公之于众的心都快爆了,奈何青辰已经嘱咐过他,他又不想违了她的意。青辰到底还是太善良了,换了他,受的十分委屈必得十二分还回去才是。   不过他也知道,沈青辰跟他是不一样的,他自己未来是要袭爵的,青辰只是个寒门,有顾虑也是人之常情。   可是这种感觉很憋缺。   面对众同窗的询问和挑,逗,顾少恒一只手拖着下巴歪在桌面上,俊脸臭着,不见招牌酒窝,有点烦躁。   他看了旁边的沈青辰一眼,只见她在低头写些什么,神情很专注认真,好像一点也没有为说还是不说而困扰。   他又瞄了眼林陌。林陌坐在最前面的一排,此刻背对着他们,背影一动不动。顾少恒不禁暗想,乌龟王八蛋,心虚害怕了吧。一想到他贼喊捉贼的样子,还自以为是世家出身高高在上,瞧不起寒门士子,顾少恒心里就唾弃到了极点。什么世家,世家的脸都叫他丢尽了,活该他被自己的主子徐斯临教训。   “顾少恒,到底是谁啊?趁宋老师来之前,先给我们透露一二。”又有人催促。   顾少恒摆摆手,有些不耐烦道:“搞错了,搞错了,没找到人。你们都散了吧。”   一时嘘声四起。   此时,沈青辰正专注于写写画画。   听到周遭之人议论,她并非在那件事上心如止水,只是多想也没有用。   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在为林屿授课这件事上,青辰一直觉得愧对二叔,所以最近一直想着该如何改进她的授课方式。   她是老师,也是学生,自从宋越成为了他们的老师后,青辰从他身上感受到了很多东西。他并不是个循规蹈矩的人,比起以前的老师,他甚至不像个老师。他的教授方式千奇百怪,无所不用,随便一件事情就能让他“借题发挥”,可这些举动往往又能让人得到很多启发。   自打从林家回来后,青辰反思了两日,教的不好未必不是学生的原因,但老师一定是有原因的。   她自己自小是好学的人,学习根本不用人哄。原本她以为只要耐心地讲,多给林屿讲些与授课内容有关的小故事,他就会好好地听。可事实并不是这样,林屿天性与她不同,在最容易坐不住的年纪,挑剔,淘气,贪玩,注意力容易分散。   这几日她思来想去,想到了一个办法——他既不爱看文字,那她就多给他些图画好了。   她小时候看过不少漫画,也爱模仿着画一些,到了现在多少还有些底子。   青辰把授课的内容编成了故事,然后按照漫画的样式把它画出来。虽不算是很精细,但总还是有七分模样。   眼下趁着还没上课,她就多画一点,过两日到林家授课的时候就能用上了。     下午宋越授课方式依旧是策问。   林陌大约是心中忐忑,一整堂课都未见起身发言。   徐斯临看了沈青辰几眼,手中因想反驳他人的观点而一直悬着笔,却没落下一个字。   放堂后,沈青辰在回廊上追上了宋越。他正要回内阁值房,笔直挺拔的背影显得高高在上。   听到沈青辰叫了声“老师”,他停了下来,转身道:“何事?”   沈青辰在身后拎了个新的盆子,低下头道:“学生是来请罪的。”   宋越看着眼前的学生,眉梢抬了抬。   那件事他还没打算问呢,她请什么罪?   青辰正想开口,这时有位侍书打他们身边经过,手中抱着一大叠书册,直堆到了鼻尖。见到宋越他勉强行了个礼,然后便转向沈青辰,“青辰,快帮我接着,重死我了。”   说着便将书往沈青辰身上扔,青辰一愣,忙伸出胳膊来接,很快就感到一阵难以承受的重量压下来,压得她差点没站住。   片刻后这重量竟是又消失了。   清贵的身躯向她俯倾下来,绯色的宽袖从眼下荡过,等到青辰抬头一看,宋越已将书册尽数接到了自己怀中,“她抱不动。” 第18章   宋越看着侍书,淡然的表情俨然在陈述一件他很了解的事情。   那侍书呆愣地看着,脑子里有点长的弦似猛地被人弹了一下,连忙捧回了宋越手中的书册。叫宋阁老给自己当苦力,他是有多大的脸呢?   宋越也不推辞,把书册还给他,挥了袖子打发他走。   然后他转向她,目光幽缓,“怎么了?”   “昨日陈岸大人请学生到后堂论学,学生不慎将老师托他照料的盆玩打碎了……”   “又打碎了?”他说着,目光扫过她的双手,干净白皙,没有受伤。   青辰有点尴尬,“请老师原谅。学生买了新的盆子赔给老师。老师如果不嫌弃,学生这便到后堂帮老师把盆子换上。”说完,她从身后拿出新买的盆子,双手捧到宋越面前。   小小的青花瓷盆,虽然做工不是很精细,但胜在上面的婴戏莲纹尚算可爱。青辰一眼就相中它了,花了整整一两银子。   宋越把盆子接过来,掌心托起它,放到阳光下看了看。上面的婴儿胖嘟嘟,很是憨态可掬,她喜欢小孩子?   “模样还行。真要送我?”   青辰点点头,“自然是要给老师的。”   “那陈岸那个就只能留着备用了。”   青辰一愣,“陈大人……”   “今日陈岸也找了个盆子来,说他昨日打碎了我的盆玩。你不说我还不知道,是你做的。”   “……”今日午膳后其实有人来替陈岸传过话,说是让青辰得空到后堂去一趟,她忙着处理名帖的事就没去。没想到陈岸心善,竟还是替她把事担了下来。   “青辰。”宋越拎着盆子,目光回到她身上,话锋一转,“你还有六天。”   沈青辰知道他是在提醒她那首诗的事,点点头道:“老师,学生明白。”   别过沈青辰后,宋越继续往内阁值房去。   那个小瓷盆被他拎在手里,一晃一晃的,愈发显得圆润可爱。阁老大人倒是没察觉自己的清贵模样跟那盆子有点不搭,脑海中全是自己那个特殊的学生。   二甲头名,满腹才气,做的策论都快赶上年轻时的自己了,可问她为什么参加科举时,她又答为了世界和平,胡扯得没边。见自己抱了盆竹子,就担心自己是个庸师,可她分明不会医术,也敢拿刀切别人的肉,偏还让她救了个大明朝最勇猛的武将。被尾随的时候装模作样、虚张声势,脸皮倒是也不薄的,可一提到那首黄诗,耳根却又红成那样……一个女学生?   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阳光照在独自行走的阁老身上,落下一道长影。   宋阁老略皱了下眉,被沈青辰弄得有点理不清头绪。   这时迎面走来了正要出宫的定国公。   定国公已步入花甲之年,头发都白了一半,穿着一身二品的武将官服,先道了声:“宋阁老。”   宋越收拢思绪,又恢复了往日疏淡的模样,回了个礼,“定国公。”   定国公家有痴情女,等候良人八年不嫁,他每次见到这个好像越来越等不到的女婿,心中就有种难言的滋味。人家都拒绝过很多次了,冷情的话也不是没说过,可自己的女儿偏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他这个当爹的一点办法都没有。   唯一的办法,就是老脸也不要了,一次次屡败屡战。定国公想了想,道:“宋阁老,今日乃是九月九重阳佳节,府上恰办了个小小菊宴,我听闻阁老的二位高堂不在京中,不知阁老是否得空到府上一聚?”这般说着,一双皱巴巴的手却是在身侧不由颤抖。   “国公见谅,内阁还有些事务要处理,今夜只怕是不得空。”宋越淡淡回道,“国公的好意,宋某心领了。”   哎,果然还是这般结局。他知道他忙,也知道忙不过是个借口。定国公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那……老朽就不耽误阁老处理政务了。”   “国公慢走。”   定国公辞别时,看了眼宋越手中的小瓷盆,刚才一见面时他就发现了。   起初他还以为是广平侯那臭不要脸的送的,后来细看才发现,那瓷盆不是很精细,一看就是寻常民窑产的。广平侯那厮当不至于这么抠门。   想当初,什么珍瓷名器、绫罗彩缎、香木玛瑙、金樽玉佛……自己都给他送过,可一件也不能叫他动心,竟是统统退了回来。在他眼里,开国功勋、武将世家的的荣耀、光彩、贵气、不容侵犯的威严、高不可攀的门楣、惹人艳羡的财富……似乎还不如他脚下的黄土,他竟是一点也不在意。   今日,他却把这不值钱的盆子攥在手里,模样还颇有些珍视。   定国公实在是好奇,走了两步又忍不住回过头来试探道:“宋阁老这瓷盆是哪里买的?”   宋越的背影停了一下,声音清晰无比,“我的学生送的。”     目送走了宋越,沈青辰去了趟后堂,找到陈岸道了谢。   陈岸正埋头修订史籍,见了她笑呵呵道:“小事,没什么,左了也是我没看好,大人若要责怪我也脱不了干系,干脆就不必把你牵扯进来了。再说,你平时总帮着我修书,我也还没有感谢你。”   “大人客气了,青辰跟着大人修书,也是在学习。”   陈岸在忙,青辰也没有再说多,便告辞回到课堂,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顾少恒一见她,便立刻凑了过来,“今日是重阳节,你知道吧?”   青辰看了眼窗外,金乌西沉,草木萧瑟。他不说她都忘了,今天是家人团聚,登高望远的日子,不知不觉又已是一年秋天。   “咱们得做一件事。”他说着,递给他一个小竹简。   庶常间有个由来已久的传统,到了九月初九重阳这日,要到院子里的那株松柏下埋下竹简,上面写下自己的仕途愿望,讨一个步步登高的好意头。   “他们说很灵验。你只看阁老们有一大半都是翰林出去的,就知道了。”顾少恒捏着自己的竹简,“我的都写好了。你也快写吧。”   青辰对着竹简略有些发呆,不知道该写什么,他又给她解释道:“你只写你想做个什么官,巡抚、侍郎、总督、尚书这些,从封疆大吏到内阁阁老,你想什么就写什么……对了,咱们这科庶常可跟往常的不同,老师是阁老,起点比往常高,我知道他们好几个都写了阁老的。你也放开了写,我不会看的,一会儿咱们就把它埋了。”   巡抚、侍郎、总督、尚书……甚至是阁老,沈青辰有点无法想象,有一天自己也穿着跟宋老师一样的绯色官袍的模样。   当初她考科举,单纯的只是为了一份俸禄,为了不改变他人的生活轨迹,不想现在进了最为清贵的翰林院,有了最高的为官平台,还有个身为次辅的老师以及身为首辅儿子的同学。   这么好的政治资源,也难怪他们把愿望都写得很高。   想了想,青辰才落笔,顾少恒背过身去不看她写,只过了一会儿问写好了没有。   “写好了。”她收了笔,对着竹简吹了吹墨。   “走,埋了去。”   沈青辰埋完了竹简就捧着书册回家了。顾少恒对着挖过的土壤又踩了两脚,生怕别人看出他埋在了哪里。   他走了没多久,徐斯临、林陌和另一个庶常罗元浩就来了。   三人其实看到了顾少恒在掩盖痕迹,这会到了树下,罗元浩就道:“我看着他刚才踩的就是这里。徐兄,把他的挖出来看看吧?”   徐斯临对顾少恒写了什么,一点兴趣也没有,但他知道他一定是带着沈青辰一起来的。他心里想知道沈青辰写了什么,可做这样的事总不是太磊落。   见徐大少爷对着松柏凝眉沉思,犹而未决,林陌已猜到他心中想的是谁,便果断道:“挖把,说不定一挖挖出来两块。”   两人见徐斯临没有出声,便蹲下身来殷勤地挖找,不一会儿果然翻出两块新埋的竹简来。林陌丢了顾少恒的,只拿着沈青辰的那块,激动道:“找到了。”   罗元浩看了一眼,片刻后大笑出声,“哈哈哈,他竟然写的是这个……”   这下徐斯临不淡定了,将竹简从林陌手中拿了过来,只见上面除了署名只有四个娟秀小字:   做个好官。   罗元浩笑个不停,“这个沈青辰也太呆了,难得可以许个愿,他竟许了个这么简单的愿望。人往高处走,他写个总督、尚书,或是阁老,说不定就能实现了呢。”   “你懂个屁!”徐斯临低骂一声,俊脸上写着嫌弃。   罗元浩的笑容生生地憋了回去。   “他这个才是最难的。” 第19章   徐斯临说:“这个好,不是大官的好,是好人的好。”   罗元浩被骂得没毛病,他确实是不懂的,不仅不懂沈青辰的想法,更不懂为什么徐斯临这么懂沈青辰的想法。   徐大少爷不是惯来爱欺负沈青辰的吗?欺负人家时就像欺负小鸡仔一样,捉了又放,放了又捉的这般玩弄。现在怎么突然变成人家的知心大哥哥了?   在这一点上,林陌是过来人。林陌最近因为沈青辰吃了不少鳖,现在在徐斯临面前连个沈字、青字都不太敢提,只隐约能感到老大身上某种说不清的改变,一点点潜移默化的。   天边尽染晚霞,金黄色的光透过云层洒下来,落在茂密的枝叶和釉绿的琉璃瓦上。   徐斯临拿着沈青辰的竹简,看着发了一会儿呆,俊脸上凝了一层浅浅的光晕。他的脑海里此刻都是沈青辰的模样,瘦削的肩膀,清隽的眉眼,抱着书册的纤细手腕,流动着树影的白皙脸庞。   还有埋头书写时专注的神情,互策时温和而有理有据的讲述,归还名帖时言语中的真诚,以及“做个好官”这四个字。   ……真是莫名其妙了,徐斯临怪道,那个人不过就是个普通男人,他为什么要不停地想他?     沈青辰回到家时,天色尚早,正想带老爹去程奕的医馆,才出门就遇上了明湘。   明湘穿着一身豆青色的碎花粗布襦裙,头上手里挽着一筐新鲜的菜叶,正往她家走来。   “青辰哥,你要带老伯出去吗?今日天气好,太阳还要一会才下山,我原说过来带伯父在院里走走呢。”她笑着说道,笑容像是早春枝头的杜鹃花。   青辰点点头,“嗯,我带父亲去程大夫的医馆。我不在的时候,谢谢你帮我看着他。我爹他……有的时候不是很好,叫你受累了。”   明湘看着穿了身浅灰色程子衣的进士才子,衣袂翻飞、俊雅萧肃,心跳便有些加快,微垂着头温柔道:“青辰哥不要这般说,不过是举手之劳的事,也不费什么功夫。再说,老伯现在都能认出我来了,有时见了我都会笑呢,我陪着他一点也不累。我愿意跟他说话,有时他说话听着也有趣呢。”   父亲的状况青辰很清楚,他连自己这个女儿都认不得,又怎么会认识她呢。父亲举止不正常,有的时候肢体不受他自己控制,会伤到人,明湘愿意过来陪他,也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   这个姑娘太善良了,青辰觉得,她是认识的人中,最接近天使的那个。   明湘又道:“青辰哥,这些是我在地里种的菜,今日刚割的,拿一些过来给你尝尝。”   “谢谢。以后不要再给我送这么多东西了,我跟父亲就两个人,也吃不完。”青辰心中有点愧疚,每次明湘给自己送来吃的,自己要给她银子,她怎么都不肯要,“有的时候我都放坏了,这样太浪费粮食了。你听我的,好吗?”青辰不得不撒了个慌。   明湘这才点点头,“嗯,我知道了,青辰哥。”   她点头的时候,青辰见她的发髻上沾了根菜叶,顺手就帮她取了下来。明湘见状,一时有些羞,“青辰哥,我刚才的样子……是不是很丑?”   青辰诚实地摇摇头:“一根菜叶而已,不丑。你一直都很美的。”   一直……青辰哥说“一直”,说明他一直都在注意她。明湘的心里立刻涌上了一阵喜悦。   其实自打一年前他们赁了她家的屋子,她就喜欢上他了。他虽是租客,家境贫寒,但是个进士老爷,是将无数士子挤落金榜的大才子,而自己连字都认得不多。   起先他对自己是有些疏淡的,好像有什么秘密,不太愿意让人介入他的生活,让她心里很是失落。不过现在已经好多了,他跟自己说的话多了,还经常会帮她劈柴。   经过一年多的相处,明湘发现,他吸引自己的并不仅仅是才气,还有干净清爽的气质,温和体贴的言行。还有,他是个孝子。   与明湘到了别,沈青辰便掺父亲继续往医馆去。走了一会儿她回了下头,发现明湘捧着竹筐,远远地站在路边,还在看着他们。     夜幕降临时,青辰才从医馆回到家。   今天程奕的医馆挺热闹的,除了沈青辰竟还有两个客人。他边给人施针边跟青辰说话,说起了那天青辰切肉取箭的事,对着针下的客人把沈青辰好一顿夸。结果那病人听得脸色难堪,还问了一句“大夫你说了这么多,莫不是要让他来为我施针么”。   走的时候,她趁程奕没注意,照例把二两银子放在他枕头下了。可以想见,下次程奕肯定又要骂骂咧咧地给自己塞猪肉了。   回到院子里,青辰一眼就看到了明湘留下的那筐鲜菜。她拎了筐子正要进屋,却赫然发现筐底下压着一张字条。   沈青辰展开字条看了一眼,冷汗登时就流了下来。   明湘被抓走了!   字条上没有署名,只留了一句话,让她拿信去换人。   是锦衣卫。   自从上次被尾随后,锦衣卫就再也没有出现过,青辰还以为他们是意识到自己弄错了,便不再来寻她。没想到今天他们又来了,仍然索要这莫须有的信,还不分青红皂白地就把明湘抓走了。   头顶上的天空夜幕低垂,星光黯淡。   就在一个时辰之前,明湘还在这院子里跟她有说有笑,明媚得就像是幽谷里的山茶花。一转眼的功夫,院子里就只余了笑貌音容。   沈青辰看着桌上的那筐青菜,感觉心被揪着,慌乱又烦躁,心中一股面对强权使不上劲的无力感。   为什么是明湘!她宁愿被抓走的是自己。   她把老爹扶进屋里,然后自己回到院子里站着,迎着夜晚的冷风,深吸了一口气,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从救下那个刚毅而又狠利的锦衣卫指挥使开始,一直到被尾随,再到今日离家前的种种……青辰越想,竟是越觉得有些不对劲。   如果他们想威胁她,那应该抓走她的父亲才是,比起明湘来,父亲才是她的至亲。况且她白天在翰林院,家中只有父亲一人,还患有癔症,带走他根本不需要费什么功夫。   这样太不合理了。   青辰想着,忽然浑身一震,除非,他们的目的根本不是威胁。他们知道她手里其实根本没有信。   那如今的局面又该怎么解释呢?   要宵禁了,容不得青辰细想,她的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她想见宋老师…… 第20章   九月的夜里,风正凉。   沈青辰拿着锦衣卫留下的那张字条,去了明湘的家中。此时,明湘的父母正因女儿不见了而茶饭不思。   她的母亲见青辰来了,迎上来愁眉不展道:“明湘那丫头说是给你送筐菜,到现在也没回来。”   看见她的样子,青辰的心仿佛又被狠狠地扯了一下,她把那张字条递给她看,“大娘,明湘她……被锦衣卫带走了。对不起,都是因为我。”   明湘的爹原是背着手在屋内来回踱步,乍听她这样说,与自己的老伴互看了一眼,声音沙哑而颤抖,“锦……衣卫?”   大明朝锦衣卫的眼线遍布全国,上至宰相藩王,下至平民百姓,都在他们的监视之下。但凡是惊动了锦衣卫而被抓走的,往往又要遭受重刑,所以百姓们一听到锦衣卫这三个字,便心生恐惧。   明湘的娘眼眶登时就泛了泪光,拉着青辰问:“进士老爷,我们明湘……是要死了吗?”   青辰见她这副模样,只觉得喉咙像是被哽住了,心中又坠又沉,吸了口气,对二人道:“大叔,大娘,对不起,明湘是因为我被带走的。我连累了她,不论用什么办法,我都会把她找回来的。”   两个老人跟他们的女儿一样,都是善良的人,没有怪青辰,只是老泪从脸上滑了下来,斑驳纵横。青辰在他们的眼神中,看到了他们对她这进士老爷的期盼,唯一的期盼。   不再耽搁,把父亲托付给他们照顾后,青辰就快步出了门。   空气中,水气微微湿润,聚了又散。   一弯上弦月半藏在云层中,星光幽淡。   宋府的大门前挂着两个红绉纱灯笼,在一条夜幕笼罩的街道上兀自亮着光,橙黄色的一团淡淡弥散向远方,显得朦胧而温暖。   赶了一路,沈青辰在天色全黑时终于到了这扇门前。她的手掌在门上停留了一会儿,然后匆匆拍了几下。   过了一会儿,一个披着衣服的小厮提着灯笼来开了门,问:“何人来访?”   “劳、劳烦通传一下,我是宋大人的学生,翰林院的庶吉士沈青辰,有急事找宋大人。”她边说边扒着门边不停地喘气,额头已是细汗涔涔。   小厮上下打量她一番,见她一身粗布衣衫,又探头看了看她身后,也不见有马车,便心生怠慢,“这么晚了,你有什么事,可有名帖?”   “……我忘了带名帖,还请小哥通融通融。”沈青辰走得急,心里又一直担心明湘受苦,就忘了这是等级森严的大明朝。宋越虽是她的老师,可也是内阁次辅,堂堂的二品大员,不是她随便想见就能见的。   那小厮瞥她一眼,“要见宋大人的多了,但凡年轻点的都自称是他的学生,大人身居高位,公务忙的很,入了夜自然也要休息,可没那么多闲功夫见你们。既然没有名帖,那就快走罢。”说罢就要关门。   沈青辰忙伸进一只胳膊拦住他,“可否请小哥为我带句话,我就在这门外等着,大人听了若不肯见我,小哥再轰我不迟。”   “不行不行。”小厮紧了紧衣服,“没带名帖的都像你这么说,我若每个都去回,大人便是不见也要被烦死。若真有事,便取了名帖再来。”   “可这马上就要宵禁了,若我回去取了名帖,便赶不及回来……”   “那我可就管不着了。”   在这样紧急的关头,沈青辰才意识到,她平时的一声老师里,是如天梯般难爬的阶石,是多少人梦寐登顶的品级金字塔。   九月的夜风吹过,汗湿的肌肤渗进一股寒意。沈青辰垂下拦在门边的手,眼睁睁地看着那府邸的大门再次闭阖,发出一阵沉闷的响声。   “回去吧。”   她怔怔地面对着那扇大门,宋老师与她就只有一门之隔。   月光洒落在阶梯上,她的脑子里闪过明湘笑意盈盈的脸,青辰咬了咬牙,再次拍响了大门。   过了一会儿,小厮又来开门,这回已是很不耐烦,“怎么又是你,不是让你走吗?宋大人府前岂容你胡闹,你要是再不走,我便让官府的人来将你拿了去。”   “——等等。”忽然有个声音传来。   “什么事这么吵?”   小厮回头见了来人,忙行礼道:“回周大人,有个人自称是宋大人的学生,没有名帖,非要见宋大人。”   门缝中露出了周世平的脸,那双眼睛因为看到沈青辰而掠过一丝异色,随即青辰就听到他说:“放他进来吧。”   青辰没有想到会遇见他,很感激地对他道了声谢,跟着他进了门。   夜风流连经过树梢,清淡月色下的枝叶影影绰绰。   在灯笼的光照下,青辰才发现他面色很红,眼中遍布红丝,周身还有一股酒味,显然是喝了不少。   “我记得你,前几日才来过的小门生嘛。你叫什么来着,沈……”周世平停下脚步,问。   青辰拱手行了个礼,“回大人,在下叫沈青辰。”   他紧紧地盯着她的脸,只觉得清隽雅致,叫人挪不开眼,“这么晚了还来寻你的老师啊。正好,本官一个人正无趣的很,子望也不陪我,你先陪我赏会月。”   周世平今日自己喝了很多酒,酒劲上来后便思了淫欲,正愁到了京城地界无法偷偷狎妓,却看到了一张让他颇感兴趣的脸,一时想起时下士人们正热衷的男风,心思便动了动。   青辰一愣,面露难色道:“大人见谅,在下寻老师……有些急事。”   “诶——急什么急。先赏会月再去就是,你的老师就在府中,跑不了。”他阴阳怪气道,说着还借着酒意去硬拉青辰,一抓那覆着宽袖的胳膊,只觉柔软纤细异常。   青辰被他那样一抓,只觉浑身的毛孔都在排斥,她使劲挣扎了一下,严肃道:“周大人,您喝多了,请自重!”   他讪笑了一下,“自重?我告诉你,你的老师虽然是阁老,官比我大的多,但他也不敢把我怎么样。你要是识趣的,就乖着点,别惊动了你的老师,叫他为难。”   他喝了酒,力道又大,青辰只觉得自己在被拖着走,胳膊被拽得生疼。   便在这时,一盏灯笼出现在不远处。打着灯笼的是这府邸的管事,上次青辰来的时候,他见过她,还给她拿了套襕衫。   青辰认出了他,忙大声道:“李管事,我是宋大人的学生沈青辰,前些日子来过的。周大人喝多了,您过来看一眼吧。”   李管事提了灯笼走近,一见两人在拉扯,周世平还一身酒味,心下已明白几分,“周大人可有碍?这位公子既是来寻宋大人的,老奴带他去便是了。”   周世平一看被坏了好事,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又转过头来不甘地看了看沈青辰,袖子一甩走了,“晦气!”   沈青辰心有余悸,揉着被周世平捏红的手腕,向李管事道了谢。李管事只叹口气道:“这位周大人爱喝酒,宋大人也拿他没办法。”   不一会儿,两人便到了宋越的书房前,只见房门紧闭,窗子上透出淡淡的光。   李管事在门外请示,片刻后,青辰就听到他熟悉的声音传来,“让她进来。”   书房内,宋越正在案几前行文,穿着一身藏青色的纻丝睡袍,身后披了件轻薄的月色外衣。桌上的烛火正在簇簇跳动,照得他玉面无暇,双眸漆深。   青辰见到老师,一瞬间有种卷鸟归巢的感觉,又像是久漂的孤舟终于靠了岸,一阵阵情绪立时翻涌上来。   宋越搁下笔,见她垂手呆呆地立在门口,神情微有些不同,便问:“这副神情,发生什么事了?”   她抬起头看着他的双眸,双唇微微颤抖道:“锦衣卫又来了,酉时的时候抓了我的邻居。学生不该这么晚了还打搅老师的,只是她……是个女子。请老师原谅。”   他看着她,眉眼似清风明月,周身的清贵之气依旧浑然天成,“怎么这么晚才来?”   寂寂的夜里,沈青辰只觉得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片刻后,他又淡淡道:“酉时到现在已是半个时辰又一刻了,你怎么跑得那么慢?” 第21章   见她有些反应不过来,宋越又道:“下次遇了事,只往我这再跑得快一点。你是我的学生,不找我找谁?”   他的话语温和而沉稳,一字一字响起,就像是一段缓缓流泻的夜章。沈青辰听了,只觉心中热热的,胀胀的。因周世平而起伏不安的心情,一下就被这句话抚平了。   刚才挣扎的时候,周世平说了一句话——“就算他是阁老,他也不敢把我怎么样”。青辰不知道他这句话中有多少夸大的成分,但隐隐觉得,周世平这个人心术不正,会做出什么事来尚未可知。   她想了想,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宋越。她的老师身居高位,政务繁忙,心系的是全国的百姓,别人一眨眼一抬手的功夫,他的文书上可能已经写下造福于一方百姓的文字。今夜还有明湘这件事要麻烦他,自己受的那点委屈不提也罢。   宋越把她引到圆几前坐下,卷起袖子,为她倒了热茶。在他的注视下,青辰很快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   听完后,他只道:“明湘她无碍,你放心。”   青辰有些困惑地看着他,不过紧张的心情因这句话还是舒缓了下来,她相信他。   “老师何出此言?”   “你觉得此事有什么不妥吗?”   青辰点点头,“学生思量过,确是有些地方不明白。他们既是要威胁我,为何不带走我父亲,却带走了与我并无亲缘关系的姑娘。”   说到这里,她忽然意识到什么,垂下头小声补了一句,“老师……我与明湘并无……我们是清白的。”   进士是士子中的精英,有着美好的前程,而庶吉士是进士中的精英,有着“储相”一称,前途更是不可限量。所以每科放榜之后,很多人家都想要攀附新科进士,庶吉士更是引得人们抢得头破血流。献上自己的亲生女儿,是抢人的招数里最常见的一招。良婿的资源有限,有的人家甚至是默认进士们可以先受用着,日后再行纳妾之礼。   刚放榜的时候,就有不少人来找过沈青辰,金钱与女儿不值钱似的一股脑端上,青辰一概没有要,统统推拒了。   宋越看着自己的学生,因不可描述的事而羞红的脸,心只道,你就是想也无福消受啊。   “一个人做一件不符常理的事情,通常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欺骗自己的心,要么是欺骗别人的心。”他端起杯子来喝了口茶,正色道。   “欺骗别人的心?”青辰凝眉想了想,“老师是说,那位指挥使将明湘带走,是做给别人看的吗?”   “不错。”宋越点了点头,“他并未抓走你父亲,可见目的并不在信,也知你手里并没有信。你这件事,应该与前些日子的侵地案子有关,侵地的是兵部的武库清吏司郎中,徐延的远亲。我猜想,你是恰好救了他一命,就被他顺手用来做场戏罢了。”   宋越继续道:“陆慎云出身武将世家,十八岁就考得了武状元,性子孤僻冷漠,行事又果决狠利。他这样利用你做戏,倒也不奇怪。”   做戏?青辰听着老师所言,想起了自己曾经救下的那个人,刚毅,阴沉,右眉下有道疤,看着自己的目光是冰冷的,只对视就能让人不寒而栗。她其实并不求他感谢自己,只是没想到,他转头就利用了自己。   “在如今的朝廷里,做给自己看的事情不多,做给别人看的事倒是不少。你习惯就好。”   青辰咀嚼着他话中的意思,大约明白他所指的是什么。   皇帝朱瑞怠政,国事几乎都交给内阁和司礼监来管,内阁票拟,司礼监批红,国策就这么下达了,合作还算愉快。可内阁和司礼监到底不姓朱,再亲也是外人,是外人就会为了自己打算,再加上六部九卿有那么多徐党的人,可以想见欺上瞒下的事必不会少。   早在上课的时候她就学过,在这个时代,多少官员的手都是黑的,朝廷里早就已经形成了贪污一条龙,盐、铁、茶、丝绸、瓷器……无一不被触及,贪没的金额就是多少年后变成了史册上小小的黑字,那也是触目惊心的。资本主义刚刚萌芽的大明朝就这么一点点,一点点被蚕食着。   “在想什么?”见她又不说话,他看了她一眼。   “没什么。”青辰摇摇头,历史被擦去了尘埃晾在眼前,总是能让人感到唏嘘。   “老师,学生有一点不解。”   “说吧。”   “既是做戏,为何是带走明湘?带走父亲不是也一样吗?”   他修长的手指点了一下桌面,“明湘与你父亲的区别,是一个能说话,一个不能好好说话。”   青辰皱了一下眉,“……老师是说,他们带走明湘,是想让她说话?可是说什么呢?”   “你。”宋越看着她,目光如炬,“你不是普通人,是庶吉士,储相。你非但硬充郎中救了他,被尾随时,又有身为内阁次辅的我出手相救。陆慎云是个锦衣卫,又生性多疑,对你好奇想要了解你,倒也并不奇怪。”   那个阴冷的人对她好奇,想了解她?   沈青辰想着,只觉得浑身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本能地想退后,不想跟这般心思深沉的人扯上关系。她的身边已经有了许多不简单的人,她的身上还背负着一个秘密,恐怕无法再多负担一个锦衣卫的指挥使。   “你救他的时候,可曾不小心说了什么,或是……叫他瞧见了什么?”宋越问,脑海中掠过那日她换衣时的那道影子。   青辰没有察觉这话中的深意,仔细想了想就摇摇头,“没有。”   她在那人面前最大的失礼,就是拿刀切了他的肉,此外她想不到自己还做了什么引他注意的事。突如其来的这些事情,已经将她彻底扰乱了。   “嗯。”   “……老师,还有最后一件事,我想不明白。”青辰抬起头来,灯火中的容颜俊秀清逸,仿佛能透了光,眼神中有着困惑和一丝疲惫,“陆大人既然是为了做戏给别人看,那只将明湘带走便是,为什么又留了信给我,让我拿信去换人呢?”   “因为他知道,你会来找我。”淡淡的声音,落在凉凉的夜里。   青辰听了一怔。   “你被尾随的时候我出面了,你的事情我是知道的。所以他便猜测,你一定还会再来找我。他本来就是做给别人看的,并不打算要你交出什么信,等我为你出面去找他要人,他自然就会把人放了,这件事也就了结了。他达成了目的,又卖了我个人情,没什么不好。”   怪不得他一开始就说,明湘无碍,原来这前后的因果,他早就想清楚了。青辰听罢,感觉胸口有些闷闷的。朝廷水深,那位锦衣卫指挥使当真不是普通人,竟连她会做什么都猜到了。她顿时觉得有些背脊发凉,这种受人摆布的感觉很不好。   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青辰抬起头来看了眼宋越,他正端起茶杯来轻轻啜了一口。   茶烟袅袅,氤氲了他的脸。烟散后,只见他的脸上凝了一层薄薄的光,耳畔可见细细的绒毛。成熟内敛,清贵端凝,多智近妖……他果然不愧是惊才绝艳的少年才子,十七岁便进金銮殿的一甲榜眼,在这官场上历经风暴的内阁次辅。打她初进书房才说了一句话,他似乎就已经看破了全局。   “明天你随我去趟北镇抚司,明湘就能出来了。”   “谢谢老师……学生愧对老师。”自己这个做学生的,受可教导之恩还没有机会回报,反倒还让老师为自己卖了次人情。   “不用愧对我。你是我的学生,所有的困难,理当由我这个老师来帮你扛。”   青辰的心里微微一动。   这时,一更的暮鼓敲了三下。   “宵禁了。”宋越淡淡道,“你今日就歇在这里吧。”   沈青辰看了眼窗外的夜,幽散静谧,浅月寥星。 第22章   她点点头,“叨扰老师了。”   宋越回到书案前,垂下头继续忙他的政务,边写边随口问道:“我还要忙一会儿,让管事先带你到偏房歇息?”   内阁有五个阁员,里面就属宋越最是年轻。首辅徐延自不必说,倚老卖老,只管那些触及自己利益的事,另外两个也都是五十多岁的人了,所以内阁很多事务就落到了宋越头上。他很忙,朝廷上下皆知,但每每见他时还是那么清冷端凝,也不见案牍劳形的倦态,这个人大约是个天生的工作狂。   沈青辰今日经历几番波折,已经觉得有些疲倦,但是看老师还要忙政务,自己先睡不太好,便道:“老师,我不累。我留在这儿吧,若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我也可以为老师分担一些……我会很安静的,绝不会扰了老师。”   她说着,见烛火有些黯了下来,便起身去打开灯罩,挑了挑灯芯。   宋越抬眸看了她一眼,只见光洁的额头,整齐的鬓角,白嫩的肌肤,细腻的腮颊,她的袍子有些宽,用衣带松松地束着,平日被袖子挡着的腰侧这下露了出来,看着极为纤细。大约,他用两只手就能完全握住。   绝不打扰?   宋越轻轻吐了口气,又低下头继续处理公文,一下笔,才发现刚才蘸了墨没写,现在笔上的墨竟干了,于是又去蘸了蘸墨。   过了一会儿,沈青辰又见宋越的杯子里空了,便取了小炉上热着霁红釉茶壶,到他桌前往他的杯子里倒热茶。杯上立时袅娜生起一段茶烟,新茶入杯,水声清泠泠的。   宋越忍不住微微侧过头,用余光看她,只见自己的学生正小心翼翼地端着茶壶,宽袖下露出一小节细细的手腕。倒完了茶,她就转过身去,似乎是意识到倒茶声太大了,脚步倒放得很轻很轻地在走。   他轻轻地摇了摇头,叫住她:“你过来。”   程子衣下纤瘦的身影明显顿了一下,她转过身来,“老师可是有什么事吩咐我做吗?”   “茶壶放下,到我这儿来。”他说着,从笔山上挑了支笔。等她走过来,他把笔递给她,“拿着。”   青辰双手接过笔,打量了一番。笔头是上好的白狼毫,很是柔软细腻,笔斗那一小段是象牙,笔杆是用碧玉制成,上面还雕着青竹叶纹,十分精致通透。这笔很好看,就是有点重。   “困不困?”他问,俊目微睨她。   青辰捧着笔,不明所以地摇摇头,“不困。”   宋越点点头,拍了拍桌边摞得很高的一沓文书道:“这些都是被徐阁老压下的奏疏,时间长的有半年多了,短的也有一个月,这两日才到了我这里票拟。将这百来份奏疏按日期给我拟一份清单,再列上上疏之人姓名、官职、事由,明天给我。”   百来份?沈青辰看了看那叠奏疏,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玉笔。   宋越的视线跟随着她的目光,“你那支笔是用和田玉做的,要比其他的都重得多,正好适合练字。”   “……”   他把书案俐落地收拾了一下,在侧面给她辟出一小块地方,“就在这里写吧。”说完,他自己就坐到了书案后,背靠着舒服的扶手椅,再次埋头于未拟好的文书。   沈青辰应了是,然后就自觉地搬来圆凳,在他身边坐下。她不敢再说话扰他,开始一本本地阅看、整理奏章。   这一堆折子,既有六部三寺等中央行政机构的,也有各地方衙门递上来的。所奏之事也包罗万象,有破旧的,也有立新的,有收钱的,也有花钱的,有拍马屁的,也有要请辞的。涉及的人员也十分广泛,上至要祭天的皇帝,下至要收割的百姓,北边有蒙古鞑靼,南边有东瀛倭寇。   光看这些折子,青辰已经大约知道整个国家的运转情况如何。   在这些折子里,有一大部分是痛陈朝廷积弊和弹劾官员的,大约是因为触及了徐党的利益,所以才被徐延压着不批,他们好有时间转圜。现在青辰看的这些都已经是徐延放行的,想来要么是徐党已经解决了问题,要么就是事态严重,徐延弃车保帅了。   青辰看着,忽然想到了徐斯临。那日课后他来说服自己,一张俊脸没了往日的无赖模样,看着很是认真,漆黑幽直的眼睛一直看着她,下睑的一点点眼白让他看着有些固执和霸道。他说她心性太软,劝她学会断臂保身,如今看来,他的心性果然是自小受徐延影响很深。   日后真正做了官,他也会为了自己舍弃别人吗?   微微摇摇头,将那个人先放到一边,青辰开始拟写清单。   窗外,月浅灯收。   在这一方宁静的室内,融融灯光包裹着埋头于国政的师生二人,香炉里幽幽散发出逶迤的香气,时光静谧而悠长。   写了一会儿,青辰忽然反应过来,凭自己的身份,应该是没有权力看这些奏折的。老师竟让她全都看了,让她一夜之间就对大明的国事有了粗略的了解……是他太忙了忘记了吗?   她想开口问他,却见他在认真地处理公务,一张完美侧颜认真而严肃,双唇抿着,密直长睫温顺覆在黑眸上,眼睛几乎不眨一下。   “这么有空看我,可是写完了吗?”宋越很快感受到了明明温和却扰人的目光,头也不抬地问。   青辰立刻低下头,“还没有。”   她提着玉笔正要去蘸墨,正巧宋越的笔也伸向了砚台,一时间,两人在砚台上方都停住了,视线交汇在一起。   墨干了。   宋越的眼梢抬了抬,“要我替你研磨吗?”   沈青辰愣了一下忙摇摇头,“学生不敢,自然是由学生来。”   她搁下笔,走到砚台前,扶着袖子就开始慢慢研磨,纤长的手指捏着墨锭,细细的手腕在灯光的照拂下发出细腻的光泽。   宋越看了眼就收回视线,脑子里闪过四个字——红袖添香。   很快,青辰把墨研好了,把砚台轻轻往宋老师那边推了一下,“老师,好了。”   宋越蘸了下墨,继续悬笔。他用的是左手。   沈青辰回忆了下,方才他明明用的是右手。她看了一眼他新写下的字迹,饶是左手也胜自己百倍,忍不住问:“老师素日都是用左手写字的吗?”   “也不是。右手写累了,便换换左手。”   沈青辰有些吃惊,左手能写字的人本来就少,左右手都能写字的人就更是少。怪不得他能者多劳,怪不得他会这么聪明,也怪不得他会说自己的字跟他十岁时写的一样。   她瞄了一眼墙上的书法,没有落款,是一副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这副字虽不同于奏折上他写的台阁体,但两排字迹龙章凤姿,刚中有柔,浑然一体,隐隐透着什么关联。   “墙上这副字,老师是用那只手写的?”   “两只。”   “两只同写?”   “嗯。”   左右手都能写也就罢了,还能同时写,他该是一个多么聪明而内心沉静专注的人。   “老师为何两只手都练了字?”   “儿时想法奇怪,总怕哪天伤了右手,写不了字,就把左手也练了。”   青辰看着他指节分明的双手,微有些发呆。如今高高在上的人,年幼的他内心深处竟有这般超越年龄的担忧。   见沈青辰不说话,宋越又问:“可是觉得我这个人有点怪?”   沈青辰看着他摇了摇头,“一点也不。”   “是吗。”他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快写吧。”   “是。”沈青辰垂下头落笔。   这时他倒站了起来,走到砚台前自顾研起了墨。沈青辰写了十几个字,墨淡了,就顺手伸向砚台蘸墨,他没说什么,安静地避让她蘸了墨。   这时,沈青辰的肚子突然发出“咕——咕、咕”的怪异声响,宋越抬起头来看她,“你的胃的叫声真是不一般。”   沈青辰尴尬得不得了。   宋越放下手中的墨锭,到书房门口推了门,传来小厮,吩咐了一句“去做两碗莲子羹来”。   等走回来,青辰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老师……其实学生不饿。”   “你的胃叫那一下,将我叫饿了。”   “……”   “困不困?”   她摇摇头,“学生不困。老师平日里也常忙到这么晚吗?”   他想了想,望向她道:“那便要看徐阁老的心情如何了。”   沈青辰弯了弯嘴角,两人的视线相交在一起,彼此竟有种心意相通的感觉。隔着烛火,轻轻暖暖的,仿佛直触心底。他生得那么好,出众的容颜天质自然,在烛光下风华盛绽。   过了一会儿,丫鬟端来了莲子羹,宋越特意让给沈青辰那碗里加了些蜂蜜,“我平时不好吃甜的,他们做的膳食口味清淡,给你加些蜂蜜能有味道些。”   沈青辰捧起莲子羹,清润还冒着热气,橙黄色的蜂蜜一点点滴入其中化开。   “好吃吗?”宋越问。   她吃的头都顾不得抬,“好吃。”   宋越慢吞吞地吃了两口就不吃了,把碗晾在一边,又拿起公文来看,看起来丝毫倦意也没有。   沈青辰吃了两口就有些不好意思地搁下碗,也继续自己的工作。   在那些折子里,她看到了一份画风颇为清奇的。   那是一份吏部呈报的官员考核升降奏疏。宋越对涉及贪污的官员,一概批了“革职查办、永不叙用”,但对一个在朝堂上辱骂了徐延,被吏部判定有失敬之罪要降一级的,他却批“嘴太油失了严谨,罚七日不得吃肉”。还有一个是在奏折上写错了几个字,司礼监传皇帝口谕让此人日后上奏前要检查,吏部也要降其一级,宋越却判“眼大无神写错字,罚三天不得阖眼”。   青辰看着他的脸,不由弯了弯嘴角。   这个阁老还有点顽皮。      夜越来越深,水气在屋外氤氲,包裹湿润了草木花叶,在翘起的檐角逐渐凝成水珠。   在还剩最后两份折子没录的时候,沈青辰终于困得不行,趴在桌上睡着了。   宋越搁了笔,静静地看了她一小会儿。   他站起来,叫了她两声,她没有反应。他又走到她身边,拍了两下她的肩膀,她依然枕在胳膊上睡的很死。   他犹豫了一下,将她抱了起来,怀中的重量倒是跟他想象中的一样轻。   书房里有个内室,里面置了张床,床上有一方青色软枕,和一张月色海棠暗纹薄被。   宋越把沈青辰抱到了床上。   那张熟睡的脸白皙透亮,眉骨清秀,灯光淡笼下的五官精致无暇,下巴到颈项间是柔和优美的弧度……   她倒是对自己放心得很。 第23章   沈青辰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刚有一点点亮,微弱的晨曦透进屋里,照亮了宋越雅致而沉素的书房。   高床、软枕、绸被、纱帐……青辰坐起身子,缓了会神,才想起昨夜她是在老师的书房里睡着了。   揭开被子,身上依旧是昨夜穿的程子衣,她微微吐了口气,只是怎么想也记不起来,昨夜是怎么到了老师这张床上来的了。一夜酣睡,竟是连靴子都脱了,整齐地摆在床边。   这时,李管事正好在外面敲了敲门,“沈公子起了吗?”   “李管事,我起了。”她穿了靴子去开门,“老师他起了吗?”   “宋大人已经到内阁值房去了,吩咐我们这个时候来叫醒公子。马车已经按大人的吩咐备好了,等公子用过膳后,便可乘马车直接到翰林院。” 李管事的身后还跟着两个丫鬟,将洗漱物品和早膳都端进了屋来。   青辰点了点头,忽想起昨夜宋越吩咐的清单还没有写完,便到他的书案前想要先补完清单。哪知宋越的书案上已经被收拾得整整齐齐的了,洗净了笔头的笔被悬在笔架上,连笔洗中的水都倒了。那些奏章也不知被他收到哪里去了,只剩下沈青辰昨夜写的一张清单,竟是已被他补完了的。   他的字迹工整隽逸,一个个排列在一起,气质出众得就像他那个人一样。   青辰洗漱完,用了一些宋越为她备好的膳食,昨夜字写多了,拿筷的右手都有些使不上劲,不由想起他忙得都顾不上吃东西的模样,“老师昨夜想来比我睡得晚,怎的今日这么早又起了?”   “大人经常这样,大约也是习惯了。我们这些下人看在眼里,也不好说什么,不过尽心伺候罢了。对了,大人还交待了,说是将公子昨夜用的那支笔送给公子,让公子带回家去,以后便只能用那支笔写字。”   “……”   “大人还说,请公子今日专心听讲,不要分心,等他得空了,就到镇抚司去办明湘姑娘的事。”   青辰点了点头,一时又想起什么,转头对李管事道:“老师他公务繁忙,无暇多顾其他,因此昨夜周大人的事,还请李管事不要告诉老师。”   李管事听了应道:“听公子的。”      今日庶常们上的是公文写作课。   庶常们是文官,公文写作是必备技能。   国事繁多,再加上当朝皇帝疏于朝政,很多以皇帝名义颁布的告敕只能由阁臣起草,虽然内阁有宋越这个工作狂,但还是忙不过来,所以很多一般性的文件就交给了翰林代笔。庶常们公文写得好不好,就成了以后是否能留在翰林院的重要依据。   大明朝的公文制式繁多,包括谕旨、题本、堪合、敕命、下帖、牒呈、驾贴等等,多达近百种。今日这堂课,授课老师让大家练习的是题本,也就是昨晚沈青辰在宋越家里看了一晚上的奏疏。   百来份的奏疏,奏不同的事项,出自多个不同的人,沈青辰看了一晚上,早就把这一类公文的套路看熟了,今日写来就很是得心应手……除了,那支玉笔还是有点重。   当大多数人刚拟好腹稿,正要下笔的时候,她就已经写完了,还逐字逐句复看了三遍。最后确认无误,她才呈给了授课的老师。到了临近下课评点的时候,青辰不出意外地拿了最优,所写奏章连授课老师都暗暗吃了一惊,问她是如何练成的。   毕竟四书五经随手可读,可奏章不是那么容易看到的。   徐斯临回过头来看她,不羁的眉眼透出一点点意外和赞赏之意,视线半晌从她脸上挪开后,又扫到了她手中的那支玉笔上。   他轻轻皱了下眉,不知道为什么,那支像她的脸颊般通透的玉笔很不得他的心。他看了有一点不舒服,心只道,顾少恒这厮又献宝卖乖,沈青辰竟还接受了!   面对老师的疑问,青辰也不敢说是在阁老家看了百来份,不但知道徐延压了多少折子,还知道某位官员未来七天不能吃肉……最后只含糊地说是今日思路通畅。   等下了课,顾少恒闹肚子,去茅房通畅了,沈青辰则继续画她未画完的漫画。   隔扇外,槐树开花了,一簇簇白色的花朵垂了下来,在风中轻轻摇摆,小小的花蕊点缀着翰林的古雅。   青辰顺手就把这些花画进了画里。   罗元浩拿了本《菜根谭》,凑到徐斯临的身边,“徐兄,此书你可看过?这其中有许多我确是看不太懂,想请你指教指教。”   《菜根谭》其实是上次孙四五问过沈青辰的书,这书最近在京中的士子们中间颇为盛行,大家见面了,都得谈上两句才显得不落伍。   自上次挖竹简被徐斯临骂过之后,罗元浩就总是想找机会把马屁拍回来。可这马屁要拍好了并不容易。徐斯临毕竟是第一官二代,有着熏天的背景,什么都比别人优越,什么也不缺。   罗元浩绞尽脑汁才想出了他缺什么,作为倒数第一,他肯定缺这种学问上的优越感!   于是他就专程去买了这本书,想着籍此来拍马。反正不论徐斯临一会儿怎么解释,他都拼命点头,把他当圣贤供。   徐斯临瞥了眼那册书,心只道自己是倒数第一,又不是第一,一下就看穿了罗元浩的动机。他抿了下嘴,眼神示意他滚开,懒得搭理。   不过很快,“第一”这两个字就再次闪过他脑海。他回头看了沈青辰一眼,只见她安静地伏在书案上写着什么,阳光斜斜地落在她身上,淡淡面颊、微红唇瓣看着有种恬静的美好。   于是当罗元浩正要郁闷滚开的时候,手中的书就被夺去了。   罗元浩怔怔地看着徐斯临拿了自己的书,转身就往沈青辰的方向走去。   他的背脊挺得很直,高大的身躯被合身的青袍裹着,仿若临风的玉树。   沈青辰正认真地画着,忽就感觉到有人站到了她的书案前,挡住了一些隔扇透进来的阳光。她抬起头来往上看,只见一副孤漠而不羁的眉眼,星眸正幽直地看着自己。   “可是有什么事吗?”   沈青辰问完,就见他把书册放到她的桌面上,手指往前推了一下,他的指甲修得很短,很干净。   她看了一眼书名,目光又回到他的脸上,“这是……”   他随手扯了张椅子在她对面坐下,看着她淡淡道:“请教你学问。”   堂内有些吵,沈青辰没有太听清,于是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他皱了皱眉头,转头扫了眼其他人,又小声道:“请教你学问。这册书……我看不懂。”   青辰愣了一下。   打成为庶常的第一天起,他这个倒数第一就对自己很不屑,且常自诩天资好,不费什么力气就中了进士,不像她,日日苦读也不过如此,一样没进一甲。   前几日策论的时候,他还卯足了劲反驳自己,将她的策论一条条地挑毛病,说她心性软,妇人之仁,总之是不甘居于下风。   这个人出身好,生得好,天资好,大约从出生到现在都没在什么人面前认过输。今日他竟直认自己看不懂。   ……他是怎么了?   见青辰不说话,徐斯临抿了抿嘴,“不愿意么?你不是说,珍惜与我们每个人的缘分吗?孙四五日日都请教你,如何到了我这,你就不愿意了。”   沈青辰摇摇头,“不是,方才我只是走了下神。”   他短而密直的睫毛眨一下,“嗯。”   她从他掌心下取过书,翻开书册,只见上面并无笔迹,干净崭新,分明是没读过的,一时就心想,他只怕不是真心请教,是又要想了什么法子戏弄她了吧。唉,到底还是本性难改。   不过青辰还是耐着性子问:“你想问的是哪一句?”   徐斯临本来也没看这书,一时脑子发热就走向沈青辰了,本来也没真想请教,就是想说两句话而已。   他随便瞄了眼那书,看到上面的一两句,好像其意也不是那么难解,问了反倒显得自己肤浅了。正犹豫间,恰看到沈青辰方才画的漫画,他干脆转移了话题,“你这是画的什么?”   见着他样子,青辰合上了那本《菜根谭》,心想他果然不是来请教的。   “没什么,只是将一些小故事画出来,给我那表兄弟授课时用罢了。给小孩子看的东西。”   他眼梢抬了抬,从她手下抽过画来看,“奇奇怪怪的,我倒是未曾见人这般画过。这女子的眼睛如何这么大?是个妖精?”   青辰只觉得额头突突跳了两下,“……不是,只是我画得夸张了些。”   “哦。”他应着,忽地抬起头看她,眼神直直的,一眨不眨。   青辰被他看得莫名其妙,轻轻蹙了蹙眉。   徐斯临忽地一下抬起手,托住了青辰的下巴,将她的脸轻轻往上抬,“她怎么有点像你?”   青辰猛然一怔。   便在这时,课堂门口有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嗓音清淡,听不出情绪,“沈青辰,你出来。”   竟是宋越! 第24章   徐斯临只觉右手上的重量一下就消失了,自己的手还在原地,托起青辰脸时细腻柔软的触感犹在指尖。   接着,他就看见她很快站了起来,白皙的脸上略显慌忙。她取回了她的画,还将他的书推还给他,“我要先出去了,你的书收好。若还有什么问题,以后再问吧。”   不等他回答,她就匆匆地从他身边走过了。青袍的袖子轻轻擦过他的手臂,秀气的黑靴急急地往门口走去,背影纤瘦萧肃。   讲堂的门口,宋越正没什么表情地等着,目光看着平缓,却紧随着自己的学生。   徐斯临皱了皱眉头。   今日虽无宋越的课,可他们马上就要上书法课了,宋老师这是要将沈青辰带到哪里去?他任他们的老师时间也不久,可看沈青辰的眼神中分明又有种说不上来的熟稔,这两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清风从窗缝吹进了课堂,携着一点点槐花的香气,翻动了那本孤零零躺在书案上的《菜根谭》。阳光依旧斜斜地照着,遗落下斑驳光影,只是案头已空。   徐斯临睨了一眼被人舍弃的书册,半晌才将它抓起来,冷漠地起身离开青辰的桌子。   罗元浩自被抢走书以后,就一直呆呆地看着徐斯临对沈青辰的一举一动,靠近、低语、凝视、触碰……不是调侃,不是戏弄,不是欺负,跟以往的都不一样,竟是低下头的温言请教!   虽是脑中的弦比较长,但罗元浩也不是笨蛋,那氛围,分明有一点点微妙……自己的那本书,好像有点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的意思?   感觉自己看出了奥妙玄机的罗元浩一个激灵,立刻就堆了满脸笑凑上去邀功,“徐兄,此书还不错吧?只送给徐兄,望你笑纳……”   哪知话音刚落,一册书就劈头盖脸地朝自己砸来,紧接着是低沉的一声,“破书,打你身上来就沾了霉运。”   难得与她进距离相谈,竟还被人打断了。   罗元浩手忙脚乱地接下书,怔忪呆立,很快却又见徐斯临沉着俊脸走向自己,一只长臂伸过来再次掠走了自己的书,还拨了拨起皱的封页,对着自己冷冷道:“你这脑子,看再多书也无用。”   “……”   罗元浩哪里知道,虽然他的书很倒霉,但那也是被沈青辰摸过的啊。      宋越见沈青辰出来了,转过身提步就走,声音淡淡的,“走吧,去镇抚司。”   他本想上午就过来了,哪知内阁有会议就耽搁了,一直耽搁到现在。   秋天到了,各地的粮食都快成熟了,也到了国家要征税的时候了。国库的税银还没进呢,负责花钱的几部堂官就拟好了花钱的计划,齐齐到内阁要钱来了。   吏部拖欠官员俸禄,总是不能拖过年的,要钱;户部赈灾,迫在眉睫,要钱;兵部要防鞑靼打倭寇,一刻也耽搁不了,要钱;工部要修宫殿修水利,天子眼皮底下的事工期更是延不得,也要钱……一个比一个急,一个比一个重要,可是按往年收得的税银计算,光供这几部的花销加起来就远超能够收到的,更别说是其他的了。   于是几部的堂官就吵起来了,少一分都不愿意,从大早晨吵到中午,又从中午吵到下午,首辅徐延坐在一旁半句话不说地装死,最后只能由宋越出面调解。   走出内阁的时候,他才感觉到胸口的气顺了一些。因想着答应了沈青辰要去讨明湘,散会后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打发了几个还要缠着他的堂官,急忙就往翰林赶。   才到翰林院讲堂外,宋越就在门口看到徐斯临跟沈青辰凑在一起,两人垂头低语,青辰在很认真和耐心地说着什么。他才纳闷此前听说二人不和的传闻是不是错的,就见徐斯临很自然地托起了她的下巴,眼睛幽直地看着她,年轻的脸上一股探究和思索之意,似乎还有一丝……痴意?   于是那句话不由脱口而出,把沈青辰给叫了出来。   沈青辰出了门,见到宋老师先给他行礼,抬起头时却见他的背影已离自己两步远了,她怔了一下,忙提步追上。   老师怎么好像……不太想说话。   锦衣卫的官署北镇抚司在承天门外,千步廊的西边,毗邻五军都督府,与六部和翰林院隔街相望。   师生二人直到上了千步廊,宋越也没有跟沈青辰说话。承天门的守卫给他行礼,他也没有什么反应。   沈青辰默默跟在他身边走,对于这种无言的氛围略感到有点不习惯,忍不住侧头看了他一眼。   昨夜忙到那么晚,他还是一丝倦色也无,黑靴行走在绵延的石板路上,一身绯色官袍宽松合度地裹着他的身子,隐隐可见前襟下起伏的胸膛。淡淡的阳光下,他依旧是一副光润玉颜,透着一股疏离淡漠,冷冽的气质与火色的官袍有一种强烈的反差,让他散发着一种不同寻常的吸引力。   他忽而垂目望她,“你看什么?”   青辰连忙低下头,小声道:“没什么。”   片刻静默后,宋越看着学生束起的满头青丝,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不由轻吐了口气,“昨夜睡得好吗?”   青辰老实地点点头,“睡的很好,一睁眼已是天亮了。请老师原谅,学生昨夜原是想陪老师处理完公务的……”   “陪我?”他打断她,淡淡道,“睡着陪?”   他虽是主动跟她说了话,但是话中好像有一丝跟平常不一样的情绪,她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就只答:“谢谢老师为我补完了那张清单。”   “我只是不习惯把事情留一半。”   “嗯。”青辰想,这大约是每个工作狂小小的偏执。   过了一会儿,他又开口:“昨晚看了这么多奏折,有什么收获?”   青辰想了想,答:“那些折子大多是痛陈朝廷积弊和弹劾官员的,学生看了一遍,大致了解了朝廷如今的状况……国库空虚,官员的腐败有些严重,百姓的税赋看似不重,可还是吃不饱饭,是因为火耗太多,还有,北面边境受鞑靼滋扰,百姓困苦不堪,南边很多地方的水利也应该要修了。还有就是徐阁老……”   “说吧。”   “徐阁老为徐党压了这么多折子,为他们争取时间转圜,有罪的变成没罪,重罪的变成轻罪,没罪的又变成有罪……皇上对很多事情,想必不能及时了解。”   简而言之就是,欺上瞒下,一手遮天。   听完了学生温和而有条不紊的叙述,宋越边走边道,“看得很通透。”   她会成长得很快的。   “是老师教的好。”   青辰这次正大光明地抬起头看他,清澈的目光毫不掩饰地落在他的脸上,“每一件小事老师都在教我,从前我还担心老师不能对我们尽心,是我错了……谢谢老师。”   他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只淡淡地“嗯”了一声。   千步廊两侧栽了树,风吹动树叶沙沙作响。   “……今日公文课上,授课老师让练题本,学生因昨晚看了那么多份,还得了最优。”青辰小声道,她总觉得宋越今天好像不太爱说话,就只能她来找话说了。   “是吗。”他停了一下,才又道,“授课老师可是让你这最优辅导什么人了?”   青辰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大约是徐斯临,便道:“不是。徐斯临过来只是请教别的事情,是一本叫《菜根谭》的书。”   “他与你不是素来不合么?”他微微抬起眉梢,“怎会请教你?”   “……学生也不知道。”想起徐斯临一下抬起她的下巴,青辰还有些后惊。   那个人素来乖张不羁,行事由着自己的性子,一时挤兑她,一时教训她,一时又请教她,她也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他的心不在习学上,入翰林来只是为今后入阁寻个名头,想来闲极无聊才做了这事吧。   “嗯。”宋越回过头来看她,淡淡道:“天地广阔,两人余矣。”   说罢,他又继续往镇抚司走去。   沈青辰提步去追,有些不太明白他最后这句话的意思。   两人余矣——听着竟像是个字谜。   徐?   老师是在提醒她,徐斯临姓徐? 第25章   作为宋老师最得意的门生,沈青辰的猜测是正确的。   这句话中确实隐含着字谜——广阔的天地之间,有一个能遮天的徐字。徐斯临姓徐,是徐延的徐。宋老师不论出于什么目的,确实意在提醒。   可是她没有想到,这其实是句一语双关的话,还有另一层更浅显的意思。   天地广阔,两人余矣——天地虽然大,但两个人就已经足够多了。   但也正是因为太浅显了,所以青辰根本没有往这个方向想。初秋的金风掠过,吹得她微微眯起了眼,只看见宋越的绯袍衣摆随风飘动,绚烂如天际的晚霞。      沈青辰没有来过传说中的北衙,到了镇抚司的门口,只见“北镇抚司”四字牌匾高悬于门楣之上,门口两侧有持刀的锦衣卫把守。从屋檐墙瓦到守卫的人,都像陆慎云一样,给人一种肃冷的感觉。   守卫进去传信了,不一会儿就有人三步并作两步地出来相迎,是锦衣卫的副指挥黄瑜。他见了宋越,拱手行礼道:“是宋阁老,快请快请。阁老今日怎么得空到镇抚司来了?”   宋越领着青辰跟他进门,直接说明了来意,“听说昨日锦衣卫带回来一个姑娘,我想,应该是有什么误会。故今日特与我这学生一起来澄清一番。”   “阁老言重了。既是我们误抓了阁老相识的人,阁老只派人来说一声,我们将人放了就是。阁老公务繁忙朝廷皆知,怎敢劳阁老亲自跑一趟。”   “是我学生的事,我这老师理当来一趟。”他淡淡道。   步上台阶时,黄瑜回头扫了眼跟在宋越身后的沈青辰,只见来人斯文俊雅,气质温和,穿着一身庶常的青袍,又回过头道:“阁老有心。”   几人刚进大门,迎面走来了一个刚打诏狱放出来的人。   那人看着已年逾五十了,神情萎靡,满头乱发,一身白色中衣因受过刑而沾满了鲜血。   见了宋越,他却忽然睁大了眼,扑过来抱住宋越的双腿道:“宋阁老,宋阁老啊,那诏狱里面还关了多少好人,那明镜高悬的牌匾下还坐了多少坏人,阁老不是不知道啊。我等死在诏狱里不足惜,出来了见这惶惶乱世,奸臣当道,更是何其哀哉……阁老不能再坐视不理了,听我一言吧!”   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点哭腔,在这萧瑟的季节尤显悲凉。   黄瑜见状,伸手去拉他的手腕,“蒋大人,陆大人已经向皇上禀明了您无罪,也请旨将您放出来了,您老就先回家吧。宋阁老今日来此,还要帮他的学生办些事情,您有什么话日后再说吧,何苦这般跪在这里。”   老头却不肯松手,死死地抱着绯色官袍下的黑靴,抬头看了沈青辰一眼,“等不了,一刻也等不了了,什么学生能与国事相比?”   青辰听着,略感愧疚地垂下了头,捏了捏青袍的袖子。   宋越只有一个,既是她的老师,更是这个国家的辅臣。她的个人之事自然不能与国家大事相提并论,她分得出轻重。   “我这就听您说,蒋大人,快起来吧。”宋越边扶起那人,边对黄瑜道,“劳烦黄大人先带我这学生去看看明湘姑娘。”   说着,他又转身面对青辰,声音和缓且带着安慰之意,“你先过去,我一会儿就来。”   青辰点头应了声“是”。随黄瑜走了两步后,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发现宋越也在看着自己。   他站在金色的夕阳里,肃冷的镇抚司门楣下,玉面淡淡,眸光清缓,无声地以口型对她说了两个字:   别怕。   青辰回过头,继续跟着黄瑜走,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看错,只觉得心中微微有些发胀。   黄瑜是陆慎云的下属,也是他多年的好友。   自从明湘昨天被带回镇抚司,他看着稀奇,就一直对陆慎云旁敲侧击,这才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今日见宋越果然带着学生上门来了,他心里只暗暗叹服,陆慎云那厮果然厉害,宋阁老这么难得的人情都叫他顺手就得来了。   “是你救了陆慎云?”黄瑜正走着,忽然侧过头来问。   青辰怔了怔,略犹豫了一下答:“回大人,在下是为陆大人取过半截箭矢……”   “那就是你。除了那半支箭,他都离鬼门关远着呢。”   黄瑜说着,又打量了一遍眼前的青年,清清俊俊的脸庞,略显单薄的肩膀,浑身有种淡淡的温煦的书卷气,一点也不像他们这些锦衣卫,让人看着总觉得带着一股戾气。   尤其是陆慎云,明明心里也没那么阴暗,只是孤僻了些,却成日摆出一张阴沉的脸,装一座移动的冰山,一双眼睛看人时恨不得能把人看死。   也不知他为何活得那么别扭。   黄瑜想着,自顾砸砸嘴,目光不由又飘向沈青辰。作为一个探子,他在心中已将沈青辰剖析了一番。   得到宋越这大明第一才子的重视,说明这人有些真本事;听到蒋老头那番话时愧疚地低了头,说明他知轻重,心中格局不小;动用宋阁老这层关系来救一个邻居,说明他还算心地善良;能用一把钝刀把人从阎王爷那抢回来,说明他临危不乱、胆大心细……怪不得陆慎云对他感兴趣呢,把人家清清白白的姑娘捉回来,就是为了问几个跟他有关的问题。   陆慎云是什么人啊,当年的武状元,大明朝第一猛将,虎臂、蜂腰、螳螂腿,行步如豹。因为自小习武,浑身都是本事,除了当年为皇帝挡了一刀,眉下落了道疤,他的生命里就没有“弱”这个字,更别说是为了活命而哀求乞怜。   他这半生最脆弱的样子,大约都在这小庶常面前展露无疑了,偏偏人家还成了他的救命恩人,叫他既丢了脸又欠了债。   如此想一想,黄瑜就觉得自己特别理解陆慎云利用沈青辰的原因了,别扭嘛,天生的!   “陆慎云是个狠人。”黄瑜忽而又道,“上次你救他的时候,他还受着伤呢,看着已是颇为阴冷狠利了吧?这会他的伤可是好的差不多了。”   青辰突然听到这样一句,不由皱了皱眉,“大人的意思是……”   “你的明湘能不能走,得看他的意思,我说了不作数。不巧,今日他刚对人用了刑,这会只怕手都没洗呢,一身是血,一会儿要见他,你可得做好心里准备。”   “……”   “他那个人,只也不讲什么道理,管你是恩人仇人,气儿一旦不顺,能将你震到承天门外面去。我看你弱不胜衣的,担心你受不了他的脾气,提醒提醒你。”   沈青辰只觉得两侧太阳穴微跳,略紧张地捏了捏袍子,“……多谢大人提醒。”   黄瑜观察着她的反应,背着偷笑了一下。   不一会儿,两人来到一间屋子前,黄瑜给青辰指了指,道:“陆慎云就在这里面,你进去问他要人吧。我走了。”   虽然很想黄瑜带着她进去,可黄瑜毕竟是个副指挥使,青辰不敢有要求,只能点头应了是。   门虚掩着,夕阳透过门缝,在屋内的地面上投下了一道亮光。   沈青辰轻轻推开门,只见一张整齐的乌木书案,旁边的高几上摆了盆吊兰,博古架上置了几蓝封的书,陈设很简单。   屋内摆了几张扶手椅,其中一张上睡着个人。   他斜靠在椅背上,歪着脑袋,支起的胳膊拖着下巴,织金飞鱼服下的一双长腿大马金刀地摆着。身后的玄色披风从扶手旁垂落下来,被风吹得微微飘动。   他的脸被隔扇透进来的光淡淡笼着,眉眼依然俊逸,看着平静而舒缓,比醒着时少了七分狠利。右眉下的那道疤依然可辨,纵然全副武装,还是泄露了他的一丝脆弱。   陆慎云睡着了。青辰虽然很担心明湘,可还是不敢打扰,犹豫了一下决定先行退出去。   “站住。”   就在她要关门的时候,突然响起了这一声,声音有些清冷。   青辰心中猛然一跳,转过身来给他行了个礼,“在下见过陆大人。”   陆慎云维持着方才的姿势,睨着自己的救命恩人,“既然来了,为什么又要走?”   “在下怕扰了大人休息……”青辰吸了口气,目光扫过他的腿,礼貌地问了一句,“大人的腿伤可好些了吗?”   陆慎云微微仰起头,轻抬眼睑道:“你关心我?”   “我利用了你,恩将仇报,你还关心我?” 第26章   秋风起,夕阳斜照。   陆慎云的声音就像他的人一样,是清冷的,清冷中带着点居高临下的审问意味。   他的言语中分明带着“关心”这样温暖的词,可因为他身上惯来的长久的冷漠,让人觉得又像是在排斥这种温暖。   他误会了。沈青辰有些后悔,她忘了陆慎云是一名武将,跟她这样的士子是不一样的,大约习惯了直来直去,不需要那么多的客套话。   就像当初他拿刀威胁自己的时候一样,要么救他,要么大家一起死,很直接。   觉得不必要在这个问题上多解释,青辰便低头道:“在下打扰大人歇息了,请大人原谅。”   夕阳落在她的背上,勾画了一个纤瘦修直的身影,她鬓角的头发在微微泛着金光。   陆慎云睫毛眨了一下,头侧到另一边,寻找了一个看她时不晃眼的角度。   那天在医馆,这人穿着粗布衣衫,看着就像是个温和纯净的农家子,不曾被红尘紫陌沾上半分尘。如今他换了庶常的袍服,就变得恬静而清雅,浑身散发着一种自己所不具备的馥郁才气。   两榜进士,二甲头名,翰林院的庶吉士,储相……这人日后若真的入阁拜了相,一身相服加身的他,也不知又会是什么模样。   “你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静谧的空间突然响起了这一声,沈青辰怔了一下,抬头望他,只见他长年习武而晒成小麦色的俊脸上,一双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见她不说话,他又问:“如何不说话,很难回答么?”一字一句,清凉如水。   青辰脑海中掠过他们相处的情景,血汗淋漓的痛苦的脸、无情的威胁、咬住布条的颤抖、再疼也不吭声的刚毅,又想起刚才黄瑜和他对自己说过的话,狠人、不讲道理、坏脾气、恩将仇报……只觉得眼前这位指挥有太多面,每一面都是他,每一面又好像都不是他,她无从分辨。   面对他淡漠而坚持的等待眼神,青辰吸了口气,看向他,“大人真的要听吗?”   见她心中似已心中有数,陆慎云微微眯了下眼。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眼前这人竟这么快就有答案了?   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答案。   “说。”   “大人于我……只是个萍水相逢的人。”隔着一地金黄的夕阳,她直视着他,声音平静而温和,不卑不亢。   青辰继续道:“我与大人此前只见过一次,恰如浮萍随水漂泊,只是偶然曾聚在一起。既是浮萍,就不知道今后会向哪个方向飘去,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所以在屈指可数的前尘与茫茫无知的后世中,大人如今于我,还只是个萍水相逢的人。”   话音落下后,屋内一时静谧。   陆慎云的问题其实很难回答,他明知道自己做过什么还非要这样问,个中原因,只有他自己清楚。青辰不想说违心的话阿谀逢迎他,也不能直接表示对他恩将仇报的不理解,想了想,就选择这个回答。   陆慎云听了,维持着一个姿势望着沈青辰,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   她这个回答很妙,维持了一个与他恰到好处的距离。她若进一步,正经地评价他这个人,会让人觉得有被冒犯之意,她若远一步,说些恭维的话,又让人觉得她不够真心。萍水相逢这四个字……不远不近,陈述的是事实,没有冒犯,也不敷衍,谦和而有礼,刚刚好。   陆慎云此刻的心情有些微妙,是那种不想听到的答案没有听到,想听到的答案也没有听到的微妙,有些说不上来的粘涩之感。   眼前的庶常有些超乎他的想象,在皮相和气质给他的感触之外,她又让他看到了一些什么东西。   “大人的问题我已经回答了,可以让我见见明湘吗?”   微微吸了口气,又吐出,陆慎云的视线越过青辰,对着门口大声道:“黄瑜,去把那个姑娘带过来。”   片刻后,副指挥使黄瑜从青辰的身后,扒着门叶探出个脑袋来,笑嘻嘻道:“又被你发现了……我这就去。”   不一会儿,伴随着跨门的脚步声,黄瑜的声音再次响起,“铁血陆大人要的姑娘来了。”   沈青辰回过头,只见明湘仍穿着她们分别时的那身豆青色碎花襦裙,面色略显苍白,眼中有些红丝,恹恹神情在见到青辰后霎时转为惊喜和委屈。   她急急地奔向她,抑制不住激动之情搂住了她的手臂,“青辰哥,你来了,昨夜到现在,我一直在想你会不会来,你会不会来……你终于来了,你是来带我走的吗?”   青辰见她略憔悴的样子,心里微有些发酸,拍了两下她的手背安慰道:“对不起。我带你回家。”   说着,她看了陆慎云一眼,意在征询,虽然宋老师出面了,但他毕竟还没有松口。陆慎云也在看着她,神情漠然,看不出什么情绪。   明湘渡过了忐忑的一夜,此刻心绪难平,眼眶竟有些红了,“青辰哥,这里是北衙,我还以为,我会死在这里面,见不到你了……”   “不会,你不会死的。”青辰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陆慎云见两人亲密的样子,终是皱了皱眉头,合着十指问道:“你怎么知道她不会死?”   青辰转过头看他,“因为她于大人你,也是萍水相逢的人。”   “大人是锦衣卫指挥使,掌管数万禁军,守卫的是皇上和大明王朝,持刀相对的是乱臣与奸佞。大人手中的绣春刀,又岂会随意挥向一片浮萍。”   话音落,陆慎云没有说话。黄瑜忍不住“啧啧”了两声。   半晌后,才有低沉的声音响起,“黄瑜,带他们走吧。与宋阁老说一声,我有伤在身,恕不能依礼相待,他贵人事忙,也便不必来看我了。这个人情,待我他日有需要了,自会去找他的。”   说罢,他便低下了头,以胳膊支着脑袋,仍旧是沈青辰初进屋时见到的样子。   “好咧!那您老就歇着吧。”黄瑜应着,对沈青辰招了招手,“你们两个跟我出去吧。”   临出门前,沈青辰对陆慎云行了个礼,道了声谢,陆慎云没有抬头,也没有回应。   几人到了庭院中,恰遇到与蒋大人刚说完话的宋越。   黄瑜就按陆慎云的吩咐对他道:“阁老,明湘姑娘在此,陆大人吩咐,阁老可将她带回去了。另外陆大人伤未痊愈,恐不能接待阁老,还请阁老见谅。”   宋越在看到青辰与明湘的一刻,就停下了前进的脚步,心中已知是什么情况,便道:“那便请黄大人代问陆大人好,我就不进去探望了。另外,也请黄达人回复陆大人,若想讨回人情,随时来找我便是。”   “诶,诶。”黄瑜应着,心只道,明明就是两个聪明绝顶的人,很多东西不点都透,何必还让他传什么话。   吃咸鱼沾酱油,多此一举!   等出了镇抚司的大门,青辰向宋越行了个礼,“谢谢老师。”   宋越睨了他一眼,“你在陆慎云那行的礼想必不少,在我这就不要那么客气了。”   陆慎云捉走明湘,本来就是因为对青辰好奇,如今他与她独处,想来应该也说了点什么,宋越虽是好奇的,但是没有问。   不多久后三人就分道扬镳,宋越回了内阁,明湘先行回了家,沈青辰则回了翰林院。      沈青辰回到翰林院时,庶常们已经放堂了。   讲堂里安静异常,落了一室霞光,隐约可见游弋的浮尘。数张书案都是空荡荡的,就只有一张桌子前坐了人,竟是徐斯临。他低着头,不知在看什么。   她路过他时,余光扫了他一眼,发现他看的竟还是那本《菜根谭》。他恰好也从书册中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   青辰匆匆收回目光,径自走回自己的座位上,收拾书册。   很快,徐斯临就起身,拿着什么东西向她走来。   她无奈地轻轻出了一口气,看着像之前一样立在自己面前的他,问:“你是又要问什么吗?”   她走之前他就不是真心请教,眼下恐怕也不是。今日她感到有些疲惫,只盼他要是想耍弄她,也换个时间。   他将一张纸按到她的桌上,眸子直直地看着她,“今日老师留下的课业。明日呈交。”   青辰微微一愣,“谢谢。”   “今日你与宋老师……去哪里了?” 第27章   “今日你与宋老师……去哪里了?”徐斯临垂眸,看着青辰的眼睛,短而密直的睫毛眨了一下,口气略显得有些生硬。   生硬得连他自己都有些奇怪,以前捉弄欺负她的时候,再是调戏冒犯的话都是脱口而出的,现在竟连问个问题都不自然了。他不由皱了皱眉。   青辰仍旧在收拾自己的书册,回避他的目光道:“也没去哪里,不过就是问了些学业上的事。”   明湘的事涉及到锦衣卫,她不是很想让太多人知道,怕解释不清楚,越说越添乱。况且,陆慎云利用自己做戏,多半是做给徐党看的,对着徐斯临,她就更不能说了。   “我不信。”   他忽然弯下身子,凑进了看她,眼睛一眨不眨,“只问课业的事,如何能去那么久。”   青辰叫他吓了一跳,只觉得他的鼻子都要贴上自己的了,隐约能感到一股温热的呼吸,于是不由往后仰,“你……能否好好说话。别离我……这么近。”   今日到北衙之前,他还托了她的下巴,青辰现在一回想,只觉得他今日是离自己过近了,让她有些紧张。之前他欺负她的时候,绊她,扯她的袖子也不是没有过,她只是感到厌倦心烦,今天他的举动,似乎跟以往的有一点点不一样。   徐斯临看着青辰的反应,心中莫名有些不是滋味,抿了下唇,冷着脸坐了下来,“那你便告诉我实话,你们都说了些什么。”   保持了一定的距离,青辰轻轻舒了口气。对于他的刨根问底,她既不理解也很无奈,心只道他果真是首辅徐延的宝贝儿子,自以为做什么事都是天经地义的,不必解释,也不管别人心里怎么想。   隔扇透进来夕阳,照亮了他半边俊脸,微微漫过了高挺的鼻梁,与此同时另外的半边脸便陷入了阴影里。   想了想,青辰只好道:“老师叫我出去,还问了问那首诗的事。”   他皱了皱眉,“七日还未到,他便要逼你认,处罚你?”   “不是的。”青辰连忙摇摇头,“只是问问而已。”   “你是不是后悔了?把名帖还给林陌。”他的视线一直追着她的眼睛不放,“七日还未到,你若是……”   “不后悔。”她平静地,轻轻地道,“那日我已经说过我的想法了。你只管请林陌放心就是,这两日他见了我,好像有些欲言又止,我猜想他应该还在担心。”   “我管他做什么,不过是写了首诗,又死不了……”他脱口而出,又突然打住了。   青辰抬眼看了看他。那日他不是明明说了,林陌是他的朋友,受了气他是肯定要为他出气的,还威胁了自己不要犯错。除了自诩聪明,他还一直自诩自己讲义气,原来都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吗?   作为养尊处优的官二代,他心中本来就只有他自己吧。   “今日宋老师可与你说了,倘若无人去认,会如何罚你?”他沉默了片刻,又道,“可会受笞刑吗?”   他说完,忍不住打量了她一番。她的身材那么纤瘦,连颈子看着都细细柔柔的,单薄的双肩上落满了金色的夕阳,整个人看上去弱不胜衣的。这副身子骨能受得了笞刑吗?   青辰摇摇头,“老师没有说。”   她把书册都收拾好了,笔砚也都装进了包袱里,眼下桌子上空空的,就只有徐斯临搭在上面的一只胳膊。   青辰犹豫了一下,正想开口结束话题,谁知徐斯临竟忽然站了起来。   “知道了。”他道。   说罢,人就转身往门口走去,路过他的书案时顺手扫走了那本《菜根谭》,背影还是跟往常一样,恣意随性。   空气中游弋的浮尘被他惊得四下乱动。   沈青辰怔了怔,垂下头舒了口气。      与此同时,送走了宋越沈青辰后,黄瑜又回到了陆慎云的屋里,自顾坐下瞄了他一眼。   “别睡了,人都走了好一会儿了。”   陆慎云没有睁眼,只淡淡道:“你何时能不偷听我说话。”   黄瑜嘿嘿笑了两声,立刻提了茶壶去给他倒茶,“都听了十多年了,也不差这一回。”   见陆慎云不吭声,他又道:“你那救命恩人,不简单啊。看看弱不禁风的,肚子里的墨倒是不少。对着你这么个冷面阎王,他倒也不慌,那么尖锐的问题,答的是真漂亮。反正凭我对你的了解,这番话是说到你心里了,还正好卡在你心里最恰当的位置。”   黄瑜一副知你莫若我的样子,回想起沈青辰的言谈举止,忍不住又“啧啧”了两声。   陆慎云抬起眼皮,狭长俊目睨了他一眼,“你今日如何这么闲,大明朝天下太平了吗?”   “我关心你啊!”黄瑜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就你这么个活冰山,也就我黄瑜敢近你三尺之内。唉,不过这次的事,我倒是真有些同情你。要故意受伤不说,还中了毒差点死,明明也不是个恩将仇报的人,又给人落下了那般印象……可怜啊可怜……”   “不用你管。”   黄瑜撇撇嘴,“我倒是可以不管你,徐党可不会放着你不管。你回京也有些日子了,徐首辅应该也派人去找过你了吧?”   片刻静默后,陆慎云道:“找了。”   就在他醒来的第二日夜里,徐延就派亲信到陆府去找他了。那人来的时候,他还躺在床上,有些昏昏沉沉的,才做了个梦,梦到了沈青辰拿刀颤抖的样子,一张因紧张而几欲崩溃的脸,慢慢变得专注、镇定、细致,还有怕他疼而给予他的,温和而带着安慰的眼神。   “问你要那封信了?你都这样了,他们也该信了吧?”   陆慎云向沈青辰索要的信,并不是莫须有的,只不过是在他自己的身上罢了。   徐延有个远亲,任着武库清吏司郎中,官职不大,却在保定府侵占了民田一百顷。这事被一个御史知道了,连上了三道奏折,结果奏折都却被徐延扣下了。这位御史也不怕得罪徐延,一条命拴在裤腰带上就到了御前面奏,皇帝知道了就让户部的人去核实,结果徐党官官相卫,核实的结果是没有侵占。   御史不服,在家备好了棺材就又去上奏了,皇帝这次才派了锦衣卫会同户部一起去查。   百姓的地被侵占了,可侵地之人并不会纳税,税赋还是留在百姓头上。等陆慎云去到的时候,农民已经被逼成了流民和暴民,为了生存与朝廷对着干。   既成了流民暴民,更是称了徐延的心,巡抚衙门得了授意便派兵去镇压,很多人活生生地就被打死了。逃了的那些便心怀恨意,在路上设了埋伏偷袭朝廷的人,一看陆慎云的穿着打扮分明就是个大官,于是各种铁器、石头、箭矢就都对他招呼。   陆慎云出身锦衣卫指挥使世家,他自己十八岁也已是武状元,对这些偷袭本也是能轻易避过的,就是因为那封所谓莫须有的信,他才故意让自己受了伤。一直箭矢射进了大腿里,箭头没入股中三寸有余,要命的是,还带了毒。   那封信是一个被侵了地的秀才写的,内容就是那一百顷地三年来被侵占的详细过程,包括田地原属者是谁、牵涉的地方官都有谁、朝廷又是如何逼他们交税等等,上面还有几十个被侵了地的百姓的手印。   那么多人敢侵地,不是因为别人不知道,而只是被侵地之人上告无门。这封信在那秀才临死前,就被塞到了陆慎云的手里。户部与他同去的官员一看就慌了,徐阁老交待的事没办好这是其一,自己也从这里面得过好处这是其二,于是立马就将这个消息快马加鞭送给了徐延。陆慎云以及他手中的信,就成了徐党虎视眈眈的对象。   “那般处境下,也就你能咬牙让自己中埋伏,一出苦肉计做得果断又彻底,连命都差点丢了。”黄瑜喝了口茶,又给陆慎云也添了一点,“换了我只怕是做不到,我怕疼,我还有妻儿,还有三个妾两个通房。”   陆慎云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端起茶来润了润干涩的唇。   他是一个武将,打小习武,念的书并不太多,对绝对的是非曲直没有太多的执念,觉得某些事情在某个特定环境下,性质是会变的。但是这些年来,看到皇帝一日日不理朝政,徐党一日日坐大,被戕害的官员越来越多,他的心境就不再那么平静了。因为他不知道,这样的局面什么时候是个头,徐党究竟是做的太过分了,连他这冷血的人都要眯着眼睛看了。   所以他不想把信给徐党,那个时候就只能做一出苦肉计,故意让自己受了伤,好称在回京途中因伤势拖累,未能顾及信函,那封信遗失了。这虽不算是个好办法,但是那般环境下唯一的办法。   负伤回到京城,陆慎云就遇上了沈青辰。徐党的眼线遍布朝廷,既要做戏就得做得十足的逼真,所以他才三番两次向青辰索要信函,甚至是抓来她身边的人威胁她,这一切也都是做给徐延的眼线们看的。   不论徐延相不相信,他堂堂一个正三品锦衣卫指挥使都已经做到如此程度了,那老狐狸也不好再如何纠缠。   至于那封信,他暂不打算让它曝光,因为仅凭它也奈何不了徐延。他会留着,等待他日或许能派上意想不到的用场。   “要我说啊,你天生就是别扭的命。”黄瑜又道,“这背后这么多的故事,偏偏还不能说。对着救命恩人明明是愧疚的,还得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唉,着实可怜。”   陆慎云的目光不由往门外飘去,仿佛还能在夕阳中看见沈青辰的背影。萍水相逢,他的命都被她救了,又岂止是萍水相逢呢……   “有恩报恩,有仇报仇,陆大人是性情中人啊,这救命之恩是一定会报的。我就想知道,那小庶常的恩,你会怎么报?”黄瑜一脸好奇地凑过来。   “不用你管。” 第28章   离开翰林后,沈青辰没有直接回家,背着包袱先到集市上去买了些东西。   她买了条鲫鱼、一块五花肉、笋干、栗子、豆腐还有一些姜葱。因是已到傍晚,好些铺子都收摊了,她逛了好一会儿,才挑到了这些新鲜的,花了近一两银子,两只手提得满满的。   回到家的时候,天空中晚霞已几乎消散,连片的屋瓦之上炊烟袅袅。   明湘换了身素裙,微垂着头在屋外徘徊,脚上无意识地避开枯黄的落叶,猛然回头见青辰回来,高兴地唤了声:“青辰哥。”   青辰边进院子放下满手东西,边问:“对不起,我回来晚了些,你用膳了吗?”   明湘摇摇头。   “那正好。你等我一会儿。”说罢,她便卷起袖子,把买来的一堆东西用小筐盛着,抱到院里的水缸边洗。   “青辰哥,我帮你。”明湘说着,理了下裙摆就要蹲下来。   青辰伸手拦住了她,“不用,我自己来,很快就好,多个人倒不方便了。昨夜想必你也没睡好,先回去歇会吧,或是坐着看就是。”头也不抬地与明湘说完话,青辰就拿了刀开始处理鱼。这些年来她与父亲相依为命,一手厨艺早已练得很娴熟,虽是平时鱼买的少,但处理起来还是很俐落的。   “那我在这里陪青辰哥。青辰哥当心鱼鳞划伤了手。”明湘搬了圆凳坐到她的身边,身子不由往前倾,一双眼睛关注地看着。   “嗯。”   青辰处理好鱼,就把五花肉和豆腐切成了大小均匀的小块,然后又切了笋干片、姜丝、葱丝,最后把栗子剥了皮泡在温水里。   明湘边看她处理食材,边不由赞叹:“青辰哥是进士老爷,本来该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却做的比我还要好。”   青辰看了看时辰,天边已经不剩了多少白,“再等等,很快就好了。”   她把灶台升起了火,几样食材一一用盘子装了搁在旁边,下油烧热,倒入些蒜头爆香,然后抽功夫对明湘道,“对不起,都是因为我,叫你昨天担惊受怕了一日。陆……锦衣卫可有如何为难你吗?”   明湘也走到灶台边,摇摇头道:“青辰哥,我也要与你道歉。今日在北衙见到你,是我太激动了些,一时就忍不住红了眼。其实他们也没有为难我,只那位陆大人问了我些问题,就让人带我到耳房里休息了……青辰哥,起初我看着那位陆大人,也以为他很凶狠,就吓坏了,不过后来,他却也没有怎么样。”   手下边炒着肉,青辰边回忆起陆慎云相对的情景,那人睡着后褪了七分狠利的脸,和莫名其妙的问题,微微摇头道,“是吗。那他都问了你什么?”   “只问了你家中都有什么人,平日都喜欢做什么,还有最近与什么人来往,还有……你与我是什么关系。”明湘说着,有些羞涩地低了头。   青辰看了她一眼,有些不知说什么才好,便“嗯”了一声,把笋干和栗子都倒进锅里,又倒了点水,搁了点酱油和盐,盖上锅盖。   “我只说青辰哥是邻居,赁了我家的屋子,对我……我们家都很好。”明湘很快又接着道,“就这几个问题,没有问其他的了。那位陆大人说话很简略,我说什么,他都只是点点头,还让人给我倒了茶水,拿了些糕点。”   “嗯。”青辰把锅盖掀开,一阵香味立时扑鼻二来,栗子甘笋炖肉做好了。她把菜盛出来,很快洗了锅,准备烹鱼。   鱼下锅的时候,明湘用帕子给青辰擦了下脸上的汗,青辰怔了一下,借故稍稍避开,“帮我拿些姜丝好吗?”   明湘很乐意地捧了过来,青辰点头道:“谢谢。既没有为难你,为何你昨夜没有睡好,我今日见你的时候,眼里都是红丝。”   “青辰哥不要担心,我只是有些认床,所以昨夜才没有睡好。”   “嗯。那一会儿用过膳了,就早些休息。”   鱼用油滚好了,青辰便下了豆腐,搁了一点酱油和醋来焖。怕明湘肚子饿,她又添了些柴,用竹筒吹了几口,让火烧得更旺了些。   到了天色全暗的时候,两道菜才终于烧好了,栗子甘笋炖五花肉、姜葱鲫鱼焖豆腐,荤素搭配,色泽油亮,香味四溢,看得直叫人垂涎三尺。   明湘自打两道菜出炉,就一直夸个不亭,“青辰哥你太厉害了。”   沈青辰把两盘菜摆上桌子,又拿了一副碗筷给她,“快吃吧。”   明湘一脸诧异,“青辰哥……是做给我吃的?”   “嗯。”她用布巾擦了下沾了油的手,“都是给你吃的。昨天连累了你,我也实在想不到该如何与你道歉,只能做些吃的给你。”   明湘连连摆手,“青辰哥,你不必这样的,你做了这么好的菜,还做得这么辛苦,还是你跟老伯吃吧。”   青辰摇摇头,“我吃过了。父亲的膳食我从光禄寺带回来了。这些都是给你吃的。”   “明湘,我要正式与你道歉。对不起,让你受累了。”   明湘看着眼前的进士老爷,清雅才子,温和而体贴的俊秀青年,眼眶竟是不由又红了。      两天后,日子已到了九月中。京城愈发变得秋高气爽,翰林院内金风细细,流连缠绕过叶尖。   明湘的事情过去了,沈青辰的学习生活又恢复了往日的平淡,不过依旧充实。每日除了完成课业外,她还要继续给林屿画漫画,一张张叠在一起,已是有半寸那么厚了。除此之外,翰林官们也常叫她去论学,比如陈岸,青辰除了与他们论学外,也会时常帮他们打打下手,做些查书校正的工作。   这日,陈岸整理起往年会试的试题,看到一题觉得挺有意思,便叫了沈青辰去后堂。   沈青辰收到消息的时候,顾少恒恰好也在她旁边,于是他脚上似也长了耳朵,自动自发地就着青辰一起去了,笑嘻嘻道:“我正巧也得空。”   三人探讨了一会,陈岸肚子饿了,搁下笔合了书册,说是知道棋盘街的朝前市新开了家面馆,卖的酱牛肉切面特别好吃,要请他们二人一同去吃面,当是感谢以往青辰的帮忙。   青辰记挂着家里的父亲,本来是想拒绝的,奈何顾少恒一听就流了口水。陈岸话音才落,他一口就答应了下来:“前辈相请,晚生们岂有不去之理。陈大人不知道,我这人最是爱吃面的。今日既有幸,少恒就先谢过陈大人了。”不过是一碗面,倒叫他的腔调甜得像抹了蜜似的。   抹了蜜的不单是顾少恒的嘴,更是他的心情。   以往他想请沈青辰吃餐饭,那是比请菩萨还难的。请客是件礼尚往来的事,青辰家境贫寒他是知道的,也暗示过她不必回请,奈何人家就是不肯,那股倔劲简直让人又爱又恨。   现在好了,陈大人相邀,他总不好拒绝前辈吧?   陈岸边将笔投入青花笔洗,边笑道:“原来你也爱吃面,那倒是与我一样的。”说罢又转向沈青辰问:“青辰呢,你爱吃面吗?”   “……我也喜欢的。”面对两个兴趣相投的人,她若说不爱,大约有些不礼貌。   顾少恒立刻接道:“那今日这酱牛肉切面就吃定了。这就一起去吧,谁也不能改主意了。”   他心里都盘算好了,等他们到了面馆点了面,他就借着上茅房偷溜出去,到他最喜欢吃的那家烧饼店买两个烧饼。先把饼藏在袖里,等走的时候他再悄悄塞给沈青辰,让她也尝尝。这么打定了主意,顾少恒一时又想,青辰刚吃了面,可能是吃不下两个烧饼了……   管他呢,吃不下两个,可以吃一个倒一个啊!   陈岸年长他们一些,这会也被煽动起了热情,音调都提高了,“说的对。走。”   沈青辰这下彻底不好再拒绝,只好同去。   棋盘街在大明门与正阳门之间,地处京城内东、西两地交通要冲,因毗邻五府六部等中央行政机构,相应的酒肆茶楼等应运而生,渐渐地正阳门内外的棋盘街和廊房胡同便形成了十分繁荣的集市,人称“朝前市”。   今日天色尚早,集市内还热闹非凡。整条街连带折向东西两头的几条胡同皆是熙熙攘攘,人潮如织。一顺整齐的铺子甍宇齐平,有绸店、扇店、打银铺、瓷器铺、香蜡铺等各类的货行,贩卖的货品从烧酒、牛羊肉、杂货、皮金到秒黄丹、生熟药材、南北香料等等不一而足。   站在街头,只见各式幌子招牌迎风招展,因是饭点,各种面点熟食的香味儿也溢了一街。   如果不是亲眼见到,沈青辰很难想象,这个已经灰飞烟灭近五百年,在史书上已化作楷体小字的朝代还有这般盛世繁华。如果这繁华的背后再少些乌七八糟的事,又不知该是何等令人向往的模样。   她掖着袖,跟着陈岸和顾少恒,很快便扎入了人群当中。   只走了一会儿,还没到面馆,几人就在半路遇到了熟人。   这是另一拨论学的人,原是在待诏厅外的榕树下,早陈岸他们一些结束。为首的是翰林院七品修撰张源,他也是前几年的状元,此外还有两个编修和几个庶常。   其中一个人已经换下了青袍,穿了身宝蓝色纻丝直裰,身形笔直地站立在闹市中。浓眉黑眸透着一丝不羁,目光穿过人群,漠然落在沈青辰的身上。   不是大明朝第一官、二代徐斯临又是谁。   今日正巧是张源的生辰,因他老家不在京城,几人便就近寻个酒馆要庆贺一番。   张源一问,知沈青辰三人正巧也是来用膳的,便立刻出声相邀,“陈大人,你们几个既然也是来用膳的,不如一起来吃杯酒吧。” 第29章   陈岸是个随和的人,本来也没有特别的事,就答应了。顾少恒的第二娘胎大约是酒缸,能凑的热闹就鲜少错过,自然也痛快应允。于是众人的目光便齐齐望向了沈青辰。   青辰不敢跟大家一起喝酒,担心酒后不小心泄露了身份的秘密,一时面露难色。   顾少恒怕她又不肯去,赶紧说:“青辰,既然都来了,也不差这么点功夫,我知道你不善饮酒,你放心,今天肯定不叫你多喝。”   陈岸比张源品级低,也怕扫了上司的兴致,就道:“是啊,既然不能喝就少喝一点,没事的,都来了就一起吧。今日是张大人的生辰,同去庆贺一下吧。”   这时忽而又有人道:“不就是喝点酒,有什么可怕的啊。扭扭捏捏的,像个女人一样。你要是不想多喝,谁还能逼了你不成。还是看不上我们,不想跟我们一起?”   青辰循声望去,发现说话的人是徐斯临,他正冷着一张脸看着自己,下睑露出一点点眼白。   刚才初见他的时候,她就觉得他好像有些不对劲。前两天他的言行举止还正常一些,今天看着就分外冷漠,这番话听着也有点带刺。也不知道他又怎么了,心情比孩子还善变。   青辰正想解释,张源便道:“沈青辰,你都入翰林一年了,好像还没怎么与我们共饮过。今日就不要再推辞了吧?”   话赶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沈青辰也就不再好拒绝,只能应了是。   他们饮酒的酒楼是个二层的木制馆子,门口挂着两盏大红灯笼,未点灯也显得红艳艳的。   这酒馆一层供寻常人吃酒,屋角摆了多多个贴了红纸的酒坛,一道木梯折了两折,通向二层的长廊。二层隔了几间屋子,隔扇推开,就见屋内布置得雅致华丽,室内有兰草装点,墙上还挂了幅美人图。   大家一一落座。顾少恒挨着沈青辰,徐斯临坐的稍远,隔了陈岸、林陌和罗元浩,余光的极限之处就只能看见沈青辰的茶杯。   徐斯临不常参加这种聚会,而沈青辰则几乎没有,所以除了殿试唱名那天,两人就没有在同一张桌子上吃过饭。   宴席开始后,大家一起给张源敬酒,青辰不得不喝了一杯。除此以外,大家倒也如之前所说,并没有怎么灌她酒。   顾少恒言出必行,为青辰挡了庶常们好几杯。他自己酒量好,倒是喝了不少,敬完这个又去敬那个,俨然是回到了第二娘胎,自如的很。   徐斯临显得不是很热情,就只一一敬了几个前辈,客客气气地喝了几杯,然后便静静地坐着,听大家说话。   翰林院虽是清贵之地,引无数人趋之若鹜,但要熬出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很多人都熬到胡须三两寸了,才初露头角。十年二十年岁月慢慢消磨,就是再有前途的日子,每天只待在那一小块四方天地里,与书籍史册打交道,日子还是很乏味的。所以,偶尔出来饮酒作乐,就成了他们排遣寂寞的最好方式。   席间,大家从经史子集谈到戏曲话本,又从风花雪月说到乡野趣闻,兴致来了也吟了几首诗锦上添花。顾少恒对作诗还是挺擅长的,对着窗外夕阳做了首《邀月》,既风雅又风骚。   他作诗的时候,青辰只觉得脑袋隐隐有些发胀,趁大家笑闹没在意,就到了屋外的廊下扶栏站着,避一下,透两口气。   她垂头往楼下望去,只见棋盘街上行人渐少,许多铺子都要收摊了。   有一对父子正在一个糖人摊子前等着他们的糖人,四五岁的小孩就坐在他父亲的肩膀上。   青辰想起了自己在现代已经过世的父亲,他还活着的时候,也带她去买过糖人,纤薄的糖人拿在手里的时刻,是她最幸福的时刻。   她父亲是个工程师,在她上初中的时候过世了,死在了他监修的最后一个大坝上。   那个项目总投资超过十亿,她父亲是负责整个项目施工的总工程师,而承接项目的人是某位高官的儿子,正儿八经的官二代。在堤坝修建的过程中,她父亲发现有人为了攫取利益而偷工减料,自此便拒绝为这些人工作,还向有关部门检举揭发,结果告发信却石沉大海。不久后,他就因工程事故“意外”地命丧了黄泉。她不相信那是意外,哭了很久很久。   青辰还记得,父亲临死前带她去看堤坝的时候,曾经告诉过她,大自然的力量是无比强大的,可是人类可以通过自己的智慧和努力去对抗这种力量,保护自己、家人和更多的人。他那种坚定、带着雄心抱负的神情让她至今记忆犹新。   收回思绪时,楼下的那对父子已经不见了,一阵风吹来,吹散了她不敢细忆的童年。   便在这时,身后的隔扇被推开了,出来的人是徐斯临。   他走到她的身边,只手扶着栏杆看她,淡漠道:“这就醉了?女人尚且能喝个二两,你一个男人,酒量怎么这么差。”   “我没醉,只是有点晕,出来透透气。”沈青辰回头看着他,“你也是出来透气的吗?”   徐斯临面无表情地望着底下的街道,“我不是。我出来看看你……看你会不会一个跟头载下去咽了气。”   “……”   青辰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搞不清楚眼前这人今日是怎么了,好好说两句话,竟是句句带刺的,自己也不知如何又惹到了他。   “我先进去了。”话不投机,她也不想多说。   可他却拦住了她的去路,一双眸子紧盯着她不放,“等一下,不许走。”   青辰皱了皱眉,大明朝地大物博,到处是好山好水好景色,他为什么偏偏要缠着她,她想喘口气都不行。   “徐公子身份尊贵,想看人栽个跟头又有何难。我要是就这样载下去咽了气,也没什么精彩的,你要是真想看,不如我到那屋顶上去,打更高处选个好姿势再落下去,如何?”对于他的纠缠,她其实早就该习惯的,只是这会脑袋里酒气乱窜,有些话便不受自己控制。   徐斯临听出了她话里的讽刺之意,一时有些诧异,不过他也不是很在意,转过头来看着她平和道:“我不过是说了句玩笑话,你倒不必如此怒不可遏,话里带刺的。”   其实他也是喝了好几杯酒的,只是远未到量,此刻还能保持冷静。他看着她微红的脸,目光从她脸上移到同样泛红的一小截颈项上,最后又挪回她的眼睛,那双眼睛微有些迷离,雾蒙蒙的,当真是个齿白唇红的俊秀青年。   沈青辰一听这话,又是微微蹙起眉。他说话可以带刺,如何她就不行,徐党只怕就是这么欺负人的。她不喜欢徐党,讨厌那些掌握权势却欺压别人的人。他们害死了她的父亲。   所以打从一开始,她就对他这个第一官二代没什么好感。   沈青辰自嘲道:“我一个寒门,只消你动动小指就灰飞烟灭了,又怎么敢话里带刺。我只是想着这九州万方天大地大,难得竟能与徐公子相遇吃酒,你要是想看我表演,我又怎么敢不献丑呢?”   说罢,她侧头地看了他一眼,正好迎向他微闪的目光。   徐斯临微眯起眼,看着那张白皙而微微泛红的脸,低沉道:“你一个寒门,自然不敢如何,现在这般口无遮拦嘲讽我,是因为找到了宋老师这个好靠山吧?”   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强,更何况他姓徐。那天这人分明跟他说,宋越与他哪儿也没去,结果竟是去了镇抚司,为他讨要一个姑娘。他骗他,他心里很是不痛快。不知道宋越与他究竟是什么关系,更让他不痛快。   沈青辰没想到他会提起老师,一时也来不及想这话背后的意思,就只道:“他是我的老师,也是你的老师,对你对我没有什么不同。况且,我行得正坐得直,不需要什么靠山。”   话出口后,青辰微微喘了两口气,只觉得胸口有些闷,心跳也加快了。   徐斯临眉头已是紧皱,凝视着眼前不知哪里突然来了倔劲的青年,扶着栏杆的五指慢慢蜷紧。这个人以前只知道避让自己,说话都是温和轻柔的,今天一喝酒才终于吐露了心声,原来他对自己有如此多的龃龉。   到底是同窗,自己不过就是捉弄过他几回罢了,他至于这般抵触自己,如此冷嘲热讽吗?   与此同时,在屋内喝酒的顾少恒察觉到沈青辰和徐斯临消失已久,便抬头向隔扇外张望,见两人果然站在一起,一时有些不快。   俊眉凝望着青辰,徐斯临酒劲渐渐上来,吸了口气道:“那日可是你说的,宋老师来找你,只是问了学业上的事和那首诗?”   青辰垂下的睫毛一眨,“有什么不妥吗?”   见她还不想承认,徐斯临的情绪一时有了起伏,瞳孔一缩低吼道:“你以为你不说我就不知道,你们去了镇抚司衙门,他还为你欠了陆慎云一个人情!”   沈青辰一怔,抬起头看他。   她倒忘了,他是首辅大人的儿子,满朝文武尽是徐党,锦衣卫里自然也不例外了,他当然是能耳听六路眼观八方的。   如此看来,他是在明知故问,是在等着看她妄图在他面前掩饰而出丑,是跟以往一样,凭借他的特殊身份来戏耍嘲弄她。自己当真是在以卵击石。   沈青辰垂下头,真的不想再说什么,“既然你都知道了,又何必问我。抱歉,我酒劲上来了,得回屋里坐一会儿,就不陪徐公子了,告辞。”   说罢,她转身就走。   他却猛然扣住了她的手腕。   高大的身躯遮住弥散的夕阳,脸孔英俊而冷漠,“我还没说完,你怎的如此无礼。不许走。”   又是双重标准,难道抓她的手腕他就不无礼了吗?   沈青辰吃痛地挣扎了两下,他却不松开,她只好又道:“我说了我酒劲上来了,想回屋了。你放开我。”   “你跟宋老师到底是什么关系?”话问出口,连徐斯临自己都感到惊讶,他没想到自己对这个问题这么执着。宋越是个内阁辅臣,礼部的事务又多又繁杂,一个从不爱管闲事的极少为人出头的人居然帮一个不起眼的学生,还为他出面去与锦衣卫斡旋。   他怎么也无法说服自己,这两个人之间没有特殊的关系。   如果有,那到底是什么关系? 第30章   徐斯临看向青辰,眼前一张清秀的脸红潮已消退,显得有点苍白,却是依然清隽雅致。   沈青辰莫名其妙,明摆着的师生关系,他有什么可问的,只怕是不知哪里捕风捉影得了什么消息,又要戏耍自己。   她有些生气了,眸子瞪着他,“明知故问到底有什么意思。疼,你放开我。”   一声“疼”,叫得徐斯临的心中微微一动,整个人好像滞住了。   两厢对峙,一时静默。   青辰无奈,只好去掰他握着自己的手指,因掰不动,她就使劲摇晃着被握紧的手臂,挣扎着往后退。   见她这副着急的模样,徐斯临才意识到自己的手劲似乎是有些大了,一时心软,便松开了她的手。   青辰一直在卯着劲后退,没想到他突然就松了手,因后退的惯性没刹住,一下退到了身后的木梯旁,脚下猛然就踏空了!   徐斯临没想到是这般情景,回过神后,就立刻大步一迈去拉她。   可惜青辰倒下太快,慌乱之下,他只堪堪够到了她的前襟……触碰的一瞬,他猛然怔了一下,被指尖的触感深深震惊了,他竟摸到了一团柔软!   这是……什么……   徐斯临一晃神,没有抓牢青辰的前襟,她还是顺着阶梯滚了下去。木梯发出了几声沉闷的声响。   夕阳下,尘埃惊得四散。   沈青辰滚了几下,倒在了阶梯的折角处,当即昏了过去。   屋内吃酒的人听到声响赶了出来,只见廊下已空无一人,到得阶梯处,才见沈青辰正不省人事地躺在地上,额角、嘴唇都擦破了,流了血。   徐斯临有些手足无措地蹲在她身边。   顾少恒立刻提步往下跑,噔噔噔来到青辰身边,一声“让开”拨开了徐斯临扶着她的手,自顾抱着她急道:“你们这是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眼看着他这么大个人滚下来,你怎么也不拉着点?”   陈岸顿下来看了道:“可是喝多了没站稳,摔了下来?”   余人也七嘴八舌地问着问那,罗元浩脑子终于好使了一回,慌忙下楼雇马车去了。   徐斯临缓缓站起来,垂下头看着青辰,一张俊脸神情凝重而带着悔意,“……是我没拉住他。”   “我刚才分明见你们在一起说话,离得那么近,你如何会拉不住他?”顾少恒用袖子轻轻擦掉青辰额角的血,然后抬头望他,情绪激动,“你本来就不待见他,如今他昏过去了,血也流了,也不知道有没有其他的事,你可满意了?”   林陌听着着这赤裸裸的指责,忍不住道:“你这话又是何意,待见不待见尚且不说。徐兄方才都说了,他是没拉住他,又不是故意坐视不理,他摔下去对我们又有什么好处……”   一见气氛有些紧张起来,张源忙站出来打圆场:“好了好了,你们几个先莫要争了,兴许青辰就是喝多了,这会醉过去了。这阶梯也矮,应该没什么事。”   其实他心中有自己的计较。这些人中属他的资格最老,徐斯临毕竟是徐延的儿子,如果事情闹大了,他也不好向徐延交待。   正说着,罗元浩在底下喊了声“马车到了”,顾少恒立刻抱起沈青辰,在其他几人的帮扶下下了楼。   因马车狭窄,也坐不下太多人,最后便只顾少恒搀着青辰坐上了马车。   徐斯临站在酒馆门口,面无表情地望着马车渐行渐远,一句话也没有说。   那一瞬间柔软的触感犹在指尖,真实,又很不真实,让他心绪难平。   街道上行人依旧来来往往,一阵阵轻尘飞扬。      上了马车,顾少恒一直小心地照顾沈青辰。因不知道她还伤到了什么地方,他也不敢随便碰她,只是让她斜靠在自己的胸前,手臂虚虚地搂着她的腰。   阳光透过帘逢,洒了一道细细的光在青辰的脸上,清俊的脸庞有些苍白,额角的猩红显得特别突兀。顾少恒也是第一次看见她睡着的样子,感叹之余一阵心疼。   过了一会儿后,沈青辰终于悠悠转醒。   她抬手挡了下射进来的光线,只觉得额角和嘴唇有些发疼,手肘火辣辣的,想来是擦破了,脚踝也在隐隐作痛。   “你醒了?伤口疼不疼,可还有哪儿不舒服?”顾少恒忙见她醒了,又高兴又担心。   青辰摇摇头,“我没事。”   顾少恒说要带她去医馆,她担心自己的身份不肯去,他却不依不饶,最后她只能央他把她送到程奕那去,他答应了。   马车因被顾少恒一直催促,走的很急,车厢不停地摇晃。   青辰回忆起摔下楼前的情景,有些担忧地皱了皱眉。她隐约记得,徐斯临试图去拉她,碰到了她的胸口,虽是有束带,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察觉什么异常。   他素来与自己不对付,万一他起了疑心,自己该怎么办?她还有很多事情想做,不想就这么被拆穿身份,脑袋搬家。   ……   到了程奕的医馆,顾少恒扶着沈青辰进了屋,急切地大喊了三声“大夫”。   一身蓝色粗布衣裳的程奕才从里屋出来,乍见沈青辰的伤口,他眉头一皱“哟”了一声,“破相了?”   顾少恒听了很不乐意,“怎么说话呢你,不过是额头破了点皮,流了点血罢了。”   程奕拍了拍袖子,“那你紧张什么?”   顾少恒:“……”   沈青辰将程奕拖到里屋交待了两句,后来两人出来,程奕只说伤势无碍,配合着把将信将疑的顾少恒打发走了。   “青辰,明日你便在家好好休息,我替你告假。”他走的时候没乘马车,付了钱后把车留给了沈青辰。   程奕这才好好为青辰检查伤势。她的额头、嘴唇、两边手肘、一边膝盖和一只脚踝都受伤了,外伤倒还好,上些药也不耽误什么事,就是脚踝扭了,她走路有些不便,一用力就吃痛。   程奕要替她宽衣,看有没有其他的伤,沈青辰立刻抓住了他的手腕,双眸恳切地望着他,“程奕,我不方便。”   虽然程奕是个值得信任的人,但青辰不想增加他的困扰,还是决定保守秘密。   “好。”他痛快道。知道她不愿意说,他也一个字都没有追问。   青辰很感激,心只道下回还得给他多塞点银子。   程奕洗了手,捧着石臼开始捣草药,“你是不是又想着给我枕头底下塞钱?算了吧,你那点银子还是多买两斤肉吃的好,身上就没几两肉。真想谢我,就把你那位有晕血症的老师带来,我将他治好了,他赏得肯定比你给的多。”   沈青辰正揉着脚腕,听了虚弱地笑了一下。   当初还以为他只是随便一说,没想到他还惦记着。她如何不清楚,程奕让她把宋越带来,才不是图什么赏银,不过是想在这位大人身上施展一下自己的医术,让宋越关照她罢了。   直到了华灯初上时,程奕为沈青辰处理了所有的伤,她才坐上了回家的马车。      是夜,内阁首辅的府邸内,徐斯临穿着一身雪青色绸子薄衫,双唇紧抿地坐在案几前,手边一册书已久久没有翻页。   金色莲形的灯盏发出明亮的光,照在他的薄衫上,下面是微微起伏的强健胸膛。   他有些恍惚,看到灯光就像看到洒在酒馆长廊的夕阳。那个人清俊的脸原本有些微红,随着她字字带嘲的嘴一张一合,不知哪里来的愠气陡升,才慢慢变得有点苍白。然后她就摔下去了,闭上了眼。   也不知道,她现在醒过来没有。   徐斯临微眯着眼,慢慢伸出右掌,置于灯前看了看。   下午那种指尖的触感似乎变弱了,只是记忆依然鲜明。那分明就是柔软的一团,不像是男子身上该有的。   可那人跟他一样是庶吉士,未来是要入朝为官的,怎么可能是个女人?自乡试、会试到殿试,每一次考试前官府都是要核对他们的户籍的,进了翰林院,更是要在礼部留下个人户籍资料,他若真是女人,经历了这么多关卡,如何会这么多人都没发现?   这不合理。   可是仔细一想,他又确实生得清秀,声音偏细,喉结也一点都不明显,跟自己比起来,也少了许多男子的阳刚之气。不过大明朝万里疆土,人口何其多,有些男人就是生得像女人,也不足为奇。本朝年轻男子多爱美,行为举止中性之风颇为盛行,那个人跟他们比起来,倒也算是正常的。   可是今日下午他明明……   徐斯临蹙了蹙眉头,缓缓收回了手。   思索一番后,他再次抬起自己的右手,扫了一眼见左右无人,便把手放到自己的胸上,捏了捏。   是硬的。   跟下午的触感不一样。   那女人那里的触感又该是怎么样的呢?   徐斯临虽也曾经常出入烟花之地,但其实没有试过。   这时,正好有丫鬟奉茶进来,穿着粉蓝色褙子和月色纱裙,身姿轻盈而曼妙。   她将茶摆到几上,叫了声爷。徐斯临瞧着她颇有些姿色的脸,目光不自觉就往下移,“青荷,你……你过来。” 第31章   灯盏上的烛火轻轻摇动,香炉中的轻烟袅袅升起,在博古架间慢慢氤氲,又消失不见。   窗户外几枝疏影,慢摇秋风。   青荷看着主子被照得微微发亮的俊脸,细密的睫毛覆着熠亮的眼眸,目光落在自己胸口,神情淡漠而略带迟疑,一时心悸不止。   她应了声“是”,缓步走到他面前,柔声轻问:“爷可是有什么吩咐?”   徐斯临微抬起头看着她,静默片刻后再次开口,声音有些低哑,“你再过来一些,到我跟前来。”   她绕过书案,垂着头慢慢走到他面前,一张脸微微胀红,看着更加娇羞妩媚。   “……身子转过来一些。”   “嗯。”   羞红的脸,鼓胀的胸脯,还有薰衣的香味儿,面对这一切,徐斯临只觉得一阵莫名的紧张,搁在书案上的手微微有些抖。   一阵口干舌燥。   他抓起盖碗了来喝了口茶,静坐了一会儿,然后才伸出一只胳膊来,虚虚地环住了她的腰。   青荷微微吸了口气,只觉体内似乎有股热流,很快蔓延向了四肢百骸,一阵阵,又酥又麻的,腿间更是如此。   她早就喜欢这位徐府的嫡长子了,他生得俊朗,又总是一副乖张不羁的模样,带着玩味的眼神就像是生了勾子。他身材高大,背很宽,四肢修长,替他更衣的时候,她都可以摸到他臂膀结实的肌肉,还有他的腰肢,精瘦强健,一点赘肉也没有,从后背延伸到尾椎的线条更是……   长夜漫漫,经不起想象,青荷越想,心跳就越快,连带着胸脯也一鼓一鼓的。   其实,她不是没有暗示过他可以碰她,只是他以往对她们这些丫鬟一贯淡漠,好像心思并不怎么放在男女之事上。   今日的他,分明有些……想要做点什么的意思了。   徐斯临望着那对鼓胀的胸脯,心脏“砰、砰、砰”地加快了在跳,桌上的手指蜷了蜷,踯躅地开口:“我想……”   青荷以为他是因初次而害羞,反而温柔地安慰道:“爷别怕,想怎么做只管做就是,什么都行,青荷都依着你。”   听她这样说,他皱了皱眉,犹豫片刻后抬起了手。   手抬到她身前时又停住了,有些……放不下去。   他别开头,视线垂落到织锦地毯上,半边侧脸落入了阴影里,睫毛微动。   青荷见他犹豫不决,索性两只手捉了他的手腕,带着他的手往自己柔软的胸脯上放。徐斯临一愣,俊朗霎时仿若凝滞了,回过神来霍地收回手,“你干什么……”   “我……”青荷不明白,分明已经是水到渠成了,他怎么又后退了。只轻声出口询问,却见徐斯临皱着眉头,触了胸脯的手有些不知所措地微微颤抖。   “你出去,我想自己待一会儿。没有我的吩咐,不许进来。”   她怏怏地应了声“是”,转过身后委屈地咬了咬下唇。   门关上后,徐斯临手掌托住额头,揉了揉眉心。   这是怎么了,为了一个沈青辰,他竟把自己搞成了这个样子。举止反复,阴晴不定,没有半分曾经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洒脱。   他微仰起头,闭上眼睛长长地出了口气。   窗外,秋雨自天边悄悄降下,历经空中万千尺后,在静谧的夜里无声地坠入大地。   就像什么东西,一点点陷入了,无尽的想象和柔情。      次日清早,雨歇了。   京城的路面还是湿湿的,天边透出一点点微红的初阳,昭示了一天的清朗。   一辆马车笃笃地行走在去往京郊的路上,马蹄声清脆,一路经过农舍,炊烟袅袅。一片片玉蜀黍金黄明亮,雨后的芭蕉显得分外翠绿。   马车行驶了近一个时辰,上了小山丘,在一片竹林间停了下来。   此处有个小坟,坟上已经长满了青草,一块石碑矗立在坟前,却是空无一字。   穿着一身白衣的宋越揭帘下了马车,身后驾车的小厮提了篮子跟上,篮子里装着祭拜用的牲肉和酒水。   他与小厮摆好了祭品后,小厮退到了一旁。   宋越以衣袖擦了擦墓碑,然后撩袍跪到碑前,磕了三个头。   土中长眠的人已经死了七年了,是儒学一个重要旁支——心学的创派人,也是宋越的老师。今日是他的忌日。   作为一个老师,他把他的所知全部传授给了他的弟子们,尤其是他碑前这个最得意的弟子,只三十岁便官至内阁次辅,一言一策都有可能改变大明国貌的弟子。   磕完头,宋越站了起来,对着墓碑垂目不语。   晨间的山林空气很清新,远处一点点云朵遮不住散落的霞光,风吹过,将一旁茂密的竹林吹得簌簌作响。   这是一片紫竹林,他精心呵护的那一小株就是从这里带回去的。   那日到镇抚司,满身是伤的蒋大人抱住了他的腿,劝他不要再坐视不理的话犹在耳边。“诏狱里面还关了多少好人,那明镜高悬的牌匾下还坐了多少坏人,惶惶乱世,奸臣当道”,他不是不知道。像蒋大人这些人有的急切、焦虑、忍无可忍,他也都有过。   作为心学的传人,作为许许多多看不惯徐延只手遮天的人中的一个,在知道自己的力量还不足以抗衡徐延之前,宋越一直在隐忍。   他做着自己应该做的事,不分昼夜地为国事操劳,与此同时,也在观察和记录着这个朝廷的诡动和徐党的弱点。他需要更多的积累,更多的同伴,需要很耐心地等待此长彼消,需要一个恰当的契机。   他一直在朝廷里找寻着一个人,那个人要心思纯正,才智过人,具备面对强敌的勇气。他会好好地栽培他,教导他,帮助他在这个仕途上越走越远。他需要一个这样的学生,未来在扳倒徐党这座大山时,可以助他一臂之力。   对着老师的墓碑,宋越的心情很是有些复杂。   “老师,我找到了。”他轻轻道。   可她……是个女人。   一个不知怎么混入这乱世朝堂,闯入了他寻觅的视野,甚至是……拨动他心弦的女人。   他有些,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   林间小路上,绿荫之中,此时走来了一名粗衫女子。女子手中挽了一个竹篮,里面一样装着祭品。她走近了,看到了他的背影。   挺拔的身子对着墓碑兀自站立着,阳光下秋风中,他一袭白衣胜雪,衣袂飘飘,依旧是风姿特秀,爽朗清举。   女子走到他身边,唤了一声:“宋大人。”   宋越转身,微微点了下头,“王姑娘。”   “大人每年都这么早。今日我特意早来一些,没想到大人还是比我早。”她说着,将篮子里的祭品取出,摆到了墓前,“父亲得大人这一弟子,实是幸甚。”   宋越看了看时辰,拂袖道:“恩师我已祭过,王姑娘,我先走了。”   王芙跪下朝父亲拜了三拜,起身看向他道:“大人且慢。大人每逢父亲亡日,都是向朝廷告了假的,今日如何这般匆忙?”   “今日翰林有堂课,我还要回去给学生们授课。”   她点点头,“莫怪匆忙,原来大人也成为他人的老师了。父亲泉下有知,想必也为大人高兴。”   “嗯……王姑娘可还有什么事吗?”   王芙抬头看向他,标致的五官透着一股淡然,语气平静而和缓,“我年年说的,都是同一件事。大人,今年也一样。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不知大人今年可能答应王芙吗?”   宋越望着她,静默片刻后道:“那样的生活,不适合你。”   王芙是宋越恩师唯一的孩子,比他小九岁,自他十几岁拜入师门,两人就相识了。老师死后,宋越要替老师安顿她,给她宅子和银子,为她寻好的夫家,她却一概都不要。唯一所求是到他的府上给他当丫鬟,当一辈子。   她承袭了父亲的聪慧,自知自己的身份配不上他,虽早对他心有所属,可是从来也没有提过要做他的女人,连个妾字也不曾说出口。虽然,作为他恩师的女儿,她可以这般开口。   这一辈子,她只要在他身边,能看见他就行了。   宋越明白她的心思,不想她因为他而蹉跎此生,所以一直没有答应她的要求。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王芙微微仰着脸,缓缓道,“我知道大人关心我,想代替父亲照看好我。但是大人应该也知道,一个人过得好不好,不是住得好不好,嫁得好不好,而是心有没有归处。心安之处,才是吾乡。”   阳光筛过竹林,参差的树影落在她标致的脸上。   “对不起,我要回去授课了。学生们还在等我。”宋越转过身,边往自己的马车停靠处走边道,“你尚且年轻,总有一天会明白,曾经执着的,也许未必是自己想要的。”   王芙没有动,在他身后道:“大人不同意,那王芙就等来年。至少我知道,大人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来的。”   宋越没有说话,躬身上了马车。      马车回到翰林院时,正好是课时。翰林院中依然宁静,因为昨夜一晚秋雨,白色的槐花落了满地。   宋越换了常服后步入课堂,习惯性地往下一扫了一眼,在视野中最熟悉的角度,发现沈青辰的桌子前是空的。   他好不容易赶回来,她却又是跑哪里去了,竟敢不上他的课。   “沈青辰呢?”他淡淡地开口问。   顾少恒立刻回道:“回老师,昨日饮酒时沈青辰与徐斯临起了争执,滚下楼梯,受伤了。” 第32章   宋越滞了一下,玉面上光影不复流动,片刻后才再次开口,“可有什么大碍没有?”   “那么多级阶梯,生生地滚了一遍,当场就昏过去了,额头、嘴唇和手肘都破了,流了很多血,看着都吓人……”顾少恒说着,瞥了一眼徐斯临。对徐斯临未能拉住青辰,他一直耿耿于怀,这会告起状来一点也不含糊。   宋越微微蹙起眉头,脑子里不由想象青辰摔伤的场景。蜷缩着的纤瘦身子,闭上眼睛的苍白的脸,白皙的肌肤上触目惊心的伤口……这般想着,他只觉胸口微有些发堵,方才只简单地祭拜了恩师,还在他墓前冷落了王芙,急匆匆地赶回翰林授课,种种举动好像突然间都变得没那么多意义了。   从看不到她,到听闻她受伤,心情的落差竟是一再扩大。   他看了自己另一个学生一眼,只见他静静地坐在堂下,俊脸微沉。   其实听了这番话,徐斯临心中也是一直揪着。他不知道沈青辰伤得多重,今日一早便去问了顾少恒,奈何顾少恒一直不肯说,那副怨恨的模样,只差让他也像沈青辰一样滚一番才肯罢休。   他问不到情况,又拿顾少恒没办法,心中就一直烦躁着,课堂上老师所讲丝毫也没听进去,脑子里全是沈青辰的样子。争执时的生气,倒下时的惊慌,躺在地上时的可怜无助……她就这么从自己手心中滚下去了,还有那短暂的奇妙的触感。   伤情如何,性别如何,反反复复在他脑子里纠缠,从昨夜一直纠缠到现在,雨都停了他都没停,只觉得这辈子好像都没这么烦过。   罗元浩不知死活地上前安慰他,刚开口说了个“沈”字,就被冷冷的一眼扫退了。   他要劳什子的安慰,他要的是伤情和真相!   “不过,”顾少恒告完状心情好了点,也不敢瞒着老师实情,便又道,“在学生将他送到往医馆的途中,他便已经醒过来了。大夫看过后,说是无甚大碍,外伤只上些药就行,就是行动尚有些不便。”   听到这里,徐斯临不由舒了口气,心中越缠越紧的思绪总算松缓了一些。   没有大碍就好。   他想了想,起身道:“老师,对不起。昨日喝酒时,是我与他起了争执,没拉住他,老师尽管责罚我吧。”细密的睫毛半遮住眸子,高大直挺的身躯被阳光投了一道长长的影子,蔓延到沈青辰空空的书案上。   话音落,课堂内静默了片刻。   大家都愣住了。   打他们天南海北聚到这翰林院来,入学前就听说了徐公子的名讳,自此“惹不起”三字就深深烙在了众人心中。同窗到现在一年有余了,他们见过他乖张不羁的样子,戏谑调侃的样子,傲慢冷漠的样子,就是没见过他道歉的样子!   他们都以为他的生命中大约是没有“道歉”这两个字的。   如今他居然道歉了。   明天的太阳只怕不仅是要从西方升起,而是要从四面八方升起来了。   徐斯临在等着宋越的回答。在刚才起身的前一刻,他也没想过他会这么做,就只是一念之间,他就说了一句这辈子都没说过的话。甚至此刻孤自站着,他也并不觉得羞耻或后悔。   他不由在心下自嘲了一声,好像自己也没那么坏啊。   宋越微眯了下眼,打量着自己这个特殊的学生,过了一会儿后淡淡道:“既是你们二人的事,便你们二人自行解决吧。道歉的话,只留着对沈青辰说。她若原谅你,便原谅了,若是不原谅……”   他顿了顿,目光从徐斯临身上挪开,“她不会的。”   他清楚她的脾气,她性情温和,不是个小性的人,也许一时的生气是有的,但不至于记恨在心。   “坐下上课吧。”      放了堂,宋越没有像往常一样回内阁值房,直接出了大明门。   他就甚少在日头还好着时离开。   两个五十岁的阁员此刻正在值房忙得焦头烂额,六部一本本花钱的账册呈上来,眼睛都要看花了。两人边看账边不由感慨,幸得宋越一年几乎只告一天假,若是多告几天,他们的寿命只怕是要短几年。   离开翰林院的时候,侍书匆匆追上了宋越,转交给他一封信,说是前日有人搁在后堂要给他的,昨日未见着他便今日才呈上。信上没有署名。   宋越加快步子出了大明门,上了马车后便吩咐车夫:“去我那个学生的家。”   车夫也不多问就挥动马鞭,那个学生是谁自然是不必言明的,反正大人只去过一个学生的家。   等马车跑起来,他忽然想到什么,又揭了帘子道:“先去香凝斋吧,买些吃食……再去趟药铺。跑快些。”   车夫应了是,身子前倾揪了揪马耳朵,自顾对马道:“知道你这畜生今日跑远了,受累,要再跑快一点咯。”   宋越坐在车厢中,不由想青辰如今在做什么。行动不便,她是躺在床上么,那这一日的膳食是如何解决的,会不会到现在还饿着肚子。入秋了天冷,昨夜还下了雨,她那间小屋子似乎也不太经得潮寒。况且,她还有个得了癔症的父亲要照顾。依她的性子,肯定也是不会主动去找明湘帮忙的。   罢了……多想也无用,如何也要看过才放心。   收回思绪,宋越便拆开了手中的信。   夕阳透过帘缝照进车厢里,投了一道细细的光在他的脸上和那张信笺上。   没有抬头,也没有落款,龙飞凤舞的字,写了有半张纸,一看就是不想让人认出字迹。内容是沈青辰如何设局将诗作者林陌找出来的过程,很详尽。   用名帖核字不算聪明,虚张声势请君入瓮尚可圈可点,算一计好策。才短短的一天,她就把人找出来了。   信的最末一句,是请宋越念在沈青辰心怀同窗之谊的份上,不要处罚她。   他看着手中的信,纸张用的是名贵的澄心堂纸,墨香闻着像是龙香剂。一纸一墨皆是名贵之物,寻常人可用不起。   能用的起这些纸墨的,新科庶吉士中寥寥无几。   他为她求情? 第33章   与此同时,放了堂的庶常们也陆续回家了,徐斯临与林陌并排走在翰林院的左廊上。   金风细细,屋檐旁落下了半抹斜阳,大明进士的背影萧萧肃肃,青袍展逸。   林陌替徐斯临抱着书册,知他今日心情不佳,只垂头踏着廊上的树影,也不说话。近些日子以来,在与沈青辰相关的事情上,这位兄弟都表现得很是反常……不,这种反常已经是一种正常的状态了。   罗元浩咋咋呼呼的,拍马屁总是扎一手的逆鳞,他没这么笨,看破不说破,只是不确定反常背后的那丝真相到底是什么。   一时脑子里竟涌入一句话,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这么想着,林陌都被自己吓了一跳。要死,两个都是男人,兄弟他如何能娶,三书六礼拜堂成亲如何办,那偌大的家业又哪来的子嗣继承。   还是他只是随了如今这股男风,想要将那人圈住佻戏一番而已?从前他在芙蓉楼看上了姑娘,也是隔三差五就去听曲,虽是只纸老虎,不曾对人家出手,但红纱垂叠,香丝缭绕,那丝轻朦暧昧的气氛还是有的。   不过那时的他神色是悠然从容的,大约与人近一点远一点都无妨,甚至是享受那种姑娘喜欢他,而他自己却能够把持,不甚在乎的状态。那种不喜欢任何人而轻松无比的状态。   与今日他道歉的模样,分明是不一样的。   林陌想着,侧过头看了徐斯临一眼。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说话了,眉骨下眼眸黑亮,却显得有些没有神采,阳光勾出了直挺的鼻尖和微抿的唇线。   他这兄弟其实挺好的,家世自然不用说,相貌也无可挑剔,天资好中了进士更是锦上添花,只是性情因为年轻还没有定下来,但早晚有一天也会像宋老师那般成熟的。   该配一个好姑娘。   徐斯临察觉到了目光,转过头来道:“林陌。”   林陌惊了一下,“哦,我就是想问问你,前两日说好了今日到我家饮酒,起那坛二十年的桑落,如今你还去吗?”   他目光有些漫无焦距地看着前方,“不去了。”   “那就改日。”林陌心道,他果然是心里有念着的事……和人。   “林陌。”徐斯临又道,“你不是喜欢我家那块田黄鸡血砚吗,送给你吧。”   林陌愣了一下,都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叫秋风吹软了,这般情形下竟能听到这么软和的话。   他想了想道:“那是徐阁老在你行冠礼时送你的,我不过就是真心看着好罢了,如何能收。”一方砚价值千两,最难得的是有钱还买不到,虽然林陌也是世家出身,这般东西也是罕见的。   “送你了,收着吧。一会我让人送到你府上。”他淡淡道,“你喜欢青荷,青荷也送你。若还有其他喜欢的,也只管跟我说,都给你。”   这下林陌是彻底懵了,往日拍马都得不到一句好话,今天自己什么也没做,他却凭白无故对自己好起来了,倒像是欠了自己什么似的。   “……徐兄,这却又是为何?”   “不为什么,你收下就是。”他心里对这兄弟有歉意。      沈青辰今日在家歇了一天,虽是不必赶早到翰林,她也是很早就起来了。   昨夜半夜下了场雨,温度突降,到了五更的时候她就被冻醒了,薄被松松地搭在身上,却是不觉得暖,盖着好像没盖一般。额角唇边的伤口隐隐作痛。屋外瓦片上残留的雨水滴到地上,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   起来披衣点了灯,青辰到老爹床边看了一眼,只见他蜷缩在床上,冷了也不会叫,只呆呆地瞪着眼睛,看得人心疼。   她为他多加了层被子,又怕被子被他蹬了,便坐在他床边守着,拿了册书来看。   不一会儿,她爹就再次闭眼进入了梦乡,青辰却不由想起了与徐斯临在酒馆的纠缠。那天要不是喝了酒,又正好看到买糖人的父子,想起了父亲被手握权势的官员父子害死,也许她也不会那么激动。   她说的话是有些重了,对别人无法选择的出身进行嘲讽,是不合适的,哪怕他举止有些出格,出身也不该是他被嘲讽的理由。   徐延是徐延,徐斯临是徐斯临,他现在不过是个跟自己一样的学生而已。他跟她一样,如一片单薄的叶子落入这大千世界,大家都只是随命运飘零罢了。   望着烛火,青辰不由轻轻叹了口气,手中的书搁到了腿上,扶了下身后披着的外衣。   看他的神色,那日触碰到她的一瞬,他应该是对自己起了疑心了。好在就只是一瞬间,她又昏过去了,两人没有交流,没有再让他看出什么破绽。不过她总是要回翰林去的,两人不可避免要再见面。   在回去之前,她得想好应对之策,消除他的猜疑。否则凭他以往的表现,他只怕是要闹得尽人皆知,好让大家都看她的笑话的,又或是像最近一样,莫名其妙地刨根问底,终至事态爆发。   沉思了一会儿,天就亮了。   青辰要去生火煮粥,脚踝却疼得不方便行动,她只好搬来圆凳,扶着它前进。挪了一会儿,又觉得声响太大,怕扰了父亲的睡眠,她便干脆弃了它,单脚蹦着。这样倒还快一些。   难得有一整日的时间在家,她又把屋里大致清扫了下,把衣衫都洗了,晾到院子里。等忙完了家务,她便回到书桌前,写老师布置的课业、温书、画给林屿看的漫画……用的都是宋越嘱咐的那支和田玉笔。   关于这支玉笔,宋越还曾在堂上突击检查过,见她乖乖提着青玉笔杆,才不动声色地转身回到讲台。   到了下午日头西斜时,沈青辰单脚蹦着,胳膊下夹了册书,扶父亲到屋外晒了会太阳。   隔壁院子里,明湘正在木几前缝补衣衫,神情很是专注,青辰没有叫她。   她穿了一身粗布素裙,髻上也没有钗,乌黑的头发在阳光下油光发亮,当真是美得天质自然。   青辰看着她,只觉得她该要嫁一个很好的人,能真心待她,这样才配得上老天给她的美好品质。   一时间,她想起了顾少恒。顾少恒是个好人,性情好,家世也好,如果明湘要是能许给他就再好不过了。可惜的是大明朝阶级分明,以她的出身,怕是只能做妾……   这儿附近还有个卖猪肉的男子,对明湘也像有些意思,就是看着糙了些,感觉他一只胳膊就能将明湘的细腰搂坏了。   青辰在记忆中搜寻适合的人选,一时想到了孙四五,是个进士,但也是个近视,不行,一时又想到罗元浩,太过圆滑爱拍马,不妥,在同窗中搜了一圈,跳过了徐斯临,最后还是一个人也没挑出来。   她无奈地摇摇头,大约是明湘太好了,自己的要求也变得好严格。   时值金秋,天高云淡,远方一队北雁正往南飞。   在这一个宁静的小院里,没有朝堂的云波诡谲,也没有闹市的嘈杂喧哗,青辰的心也慢慢地静了下来,埋头沉浸于手中的书册。   这时,一辆马车缓缓驶来。   青辰听见脚步声,抬头看见来人后愣了一下。   宋越下了车,提着几个纸包向她走来,绯色官袍在一排青瓦前很是显眼,夕阳下长睫覆盖的双眼愈发深邃。   他走进了,看着她,“不认识了吗?”   沈青辰回过神来,忙起身行了个礼,“学生见过老师。”   宋越打量着眼前的学生,她一身灰色粗衣,额角缠着的纱布,嘴唇破了,脚上也显得不太自然,是有些伤病的弱态,但精神尚好。方才见她在屋外的阳光下认真地看书,一旁的竿子上晾着才洗过的衣衫,地上还有打扫过的痕迹,他的心就放下了,原本还怕来的时候屋外寂寥,推门进去时她还躺在床上的。   好,她的心性是积极坚韧的,只是他知道她是女人,才把她想得柔弱了。   “还疼吗?”他轻轻问。   青辰摇摇头,“都是些小伤口,不怎么疼,只是行动有些不便。”   “你是不是铁做的,”他的目光扫过她破皮的下唇角,对上她的眼眸,“受了伤还做这么多家事。生怕伤口好得太快吗?敢偷懒不想回翰林上课?”   虽是坚韧,但也不太会爱惜自己。要教训一下才行。   “不是的,老师……”   他目光幽缓地看着她,慢慢地温和地道:“身体是主要的,怎么也要先养好了伤。”   青辰点点头,“是。”   他看向她身旁的人,“这位是令尊吧?”   青辰扶着老爹的手臂,“是的。老师见谅,父亲他……说不好话。”   “我知道,无妨。”他说着,朝她简陋的小屋看了一眼,“为师来看你,你不请我进屋里坐坐吗?”   青辰这才反应过来,两人都站着说半天了,她也没请他进屋,立刻比了个手势道:“老师请进吧。”   她脚上有伤,依然只能单脚蹦着走。宋越跟在她身后,只见那身宽松的灰布衣服下,是一副秀气的骨架,纤细的后颈上有着轻软的绒毛,耳垂也很小巧。   青辰原是蹦得挺好,不想踢到了个石子,登时便止不住要往前倒,后来只觉身后伸过来一条有力的手臂,宽袖翻飞间稳稳地捞住了她的腰。   她惊了一下后堪堪站稳,喘着气抬头看向宋越,他们之间几乎没有距离,“……谢谢老师。”   宋越垂目看着怀中的人,睫毛微微一眨,松开了扶在她腰间的手,“小心点。你这一个跟头栽下去,只怕又要向我多告几天假。”   青辰平复了一下心跳,低头小声应了声“是”。   进了屋,青辰将父亲扶到床上,又将宋越迎到小几前坐好,便蹦着去提壶为他倒水。   “不必忙活了,有伤在身就好好坐着吧。”他淡淡道,打量起屋内的陈设。   这屋内实在没什么陈设,只一扫就尽收眼底了。两间小屋子,又旧又窄,窗子的朝向也不好,想来冬天是很冷的,不过屋内倒是收拾得很整齐。她的书案上放了很多的书,大约坐上去看不到她的头,一身换下的青袍搭在角落的架子上,平整地垂着。   沈青辰这时已提了壶到几前,为他倒了水,“老师见谅,家中平时没什么人来,所以没有备茶,只能请老师喝水了。”   宋越不以为意地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然后道:“去取碗筷来。”   青辰愣了一下,“嗯?”   “去取碗筷来。”他又说了一遍,然后自顾到床前扶了她爹过来,在圆几前坐下。   青辰不明所以,只能照他说的去做。   等碗筷取来,宋越展开了几个纸包,温热的糕点登时便散发出氤氲的热气,香味飘散了满屋。蓑衣油饼、桃花烧麦、翡翠蒸糕、芫荽蟹黄饺……件件精致,还都是温热的,泛着细腻的油光,没少劳累宋越的那匹马。   “给你买的,吃吧。趁着还热。”他给她拿了筷子,“有什么想问的,先吃过了再问。我饿了。你父亲也饿了。”   青辰一时心中有些波动,胀胀的。   宋越给她碗里夹了个蟹黄饺。入馅儿的蟹黄用的是这秋最肥的蟹膏,饺子皮一咬破,黄色的汤汁会流出来,伴随着一股浓郁的蟹香,因加了芫荽,又不显得肥腻,很是爽口。   青辰咬了一小口,久违的美味带来的满足感立刻奔涌而来,看着关心自己的老师,只觉喉间有些哽住,忍不住道了声:“谢谢老师。”   他是这万里疆土上的辅相,是史书上引无数人仰慕的救世名臣,是曾经她翻遍史籍寻找有关他的一切记述的偶像啊……能在这大明朝认识他,他还成为了自己的老师,对她关心备至,她至今难以想象自己拥有了这种幸运。   宋越没有回答,目光轻抬,落在她缠了纱布的额头上,“怎么滚下楼梯的?”   “昨日与他们在酒馆饮酒,不小心踏空了阶梯,就滚下去了。”   “听说你与徐斯临起了争执?”   她点点头。   他望着她,淡淡地问:“为何?”   她垂下头,“……是我不好,一时冲动,就讽刺了他的出身。大约是将他惹急了。”   静默片刻,他又问:“讽刺他的出身……你是不喜欢他?”   “也称不上不喜欢,只是有些先入为主,他是徐党的人……”   宋越听了“嗯”了一声,“你过来。”   沈青辰依言到了他跟前,他仔细看了看她额头的上伤,示意了下桌上的药,“里面有好的纱布和药。等到换纱布的时候,你便用那些,不会很疼的。”   “嗯。”   “下回喝了酒,莫要再这么冲动了。不要负气,也不要着急,他虽是徐党,但也是你的同窗。如今什么朝斗党争尚且与你无关,你只要单纯地学好本领便是了。今后的事未可知,一切以后再说。”   青辰点了点头,“是,学生一切都听老师的。”   窗外,月已上柳梢,星光清漫幽淡。   梧桐的叶子静静地飘落。   吃完了糕点,宋越便到了青辰的书案边,只见上面摆着各种类型的书,经史子集不说,还有什么《九章算术》、《天工开物》、《大明疆域志》、《梦溪笔谈》、《营造法式》等等,涉及范围广泛,看得很杂,每本上都还有她做的笔记。其中那册《营造法式》更是被她翻得书页都软了。   都过得这么寒碜,还花这么多银子去买这些书……这里面有好几本都是介绍土木事宜的,她一个女子,如何会喜欢这些?   青辰在收拾碗筷,才叠放在一起,便听老师唤她,“你过来。”   她蹦过去,只见他拿着一册《营造法式》问:“喜欢看这些修堤修舍之书?”   青辰不仅是喜欢,而是长年累月的习惯。她的父亲是工程师,家中有很多这类的书,她打小就坐在他身边看,虽然那个时候还看不懂。等到长大了,她本来是想念跟他一样的专业,不想父亲突然去世,母亲就再也不肯让她触碰那些工程相关的书了。   她只能偷偷看,只是每看时就忍不住想起父亲,会掉眼泪。这么多年,虽然母亲不肯让她报考那个专业,但她还是会坚持看这些书,也在知乎上学了不少。   只因为父亲当初那句话,靠自己的力量改变这个世界,保护家人。   面对老师的问题,她无法直接回答,就只能道:“平日温书乏了,便什么也看一些。”   他点点头,又捻起她没有画完的漫画,“这张又是?”她怎么有如此多奇怪的爱好。   “是给我那堂弟画的。给他授课的时候,他不爱听,我便想着许是字看着晦涩,便画了这些图。”   宋越搁下画,看着灯光下清隽雅致的学生,“你也有学生了。”   青辰垂下头,“我教的不好。”   “青辰,你可知我也有个老师。今日是他忌日。”他漆黑的眸子望着她,薄唇淡启,“他叫王阳明。”   心学的创派人,那个说“此心光明,亦复何言”的人,那个“致良知”的人,她自然是知道的。   “你可愿再多学一些东西?”他问。   青辰抬头望着他,肯定地点了点头。   “跪下吧。” 第34章   沈青辰衣摆一撩,直直地跪了下来,因脚踝用了力,有些吃痛。   不过这都无妨,此刻她的心情是此生无二的。   她是一个历史专业的学生,有幸赶上了一个学派的鼎盛时期,可以向这学派的传人学习,近距离地了解它的发展、演变、进化,它在这历史长河中的浮浮沉沉。她可以亲眼看到它散发出的给人力量的熠熠光芒,看到它给这乱世注入的洗尽铅华的涓涓清流,看到她的同门之人携手起来改变这惶惶乱世,甚至能看到她自己,这些人中微不足道的一个,献出一点点微薄之力。她可以看到腐朽之物是如何一点点崩塌的,新的格局又是如何一点点建立的……   这般际遇,几人能有。   青辰只觉自己心中有些激荡,其实在宋越提出收她为徒之前,她早就这么想过了,不过是一直没有机缘而已。   屋内的烛光并不是很明亮,橙黄暖光包裹着虔诚下跪的人,她鬓若刀裁,目光坚定而纯净,地上落了一道长长的端正而直挺的身影。   宋越看着自己的学生,轻声道:“这门学派叫心学,与你这么多年来所学的程朱理学是对立,有不少矛盾冲突之处。它也许会让你感到困惑,迷茫。你可想清楚了,是不是真的要学。”   寂寂秋夜,烛虹人玉,师生彼此静默对视。   沈青辰俯下身来,对宋越磕了个头,“恩师在上,受学生一拜。请老师,授我心学。”   “好了,起来罢。”他说着,伸了右臂到她身前,让她扶着,“脚上有伤,慢慢站起来。”   青辰扶着老师的胳膊站了起来,“老师,家里没有茶,学生不能给老师奉茶……”   他微微摇头,“不必讲究这些。你我本已是师生。坐下吧,我跟你说说这门学派。”   青辰点点头,在他身边坐下,模样恭恭敬敬地,背脊挺得很直,清隽的脸色神色肃然。   “本门主旨谓‘致良知’,‘是非之心,不待虑而知,不待学而能,是故谓之良知’。意思就是,良知是发自本心的,是人生而知之的,不是求来的,也不是学来的,差别仅在是否意识及觉醒。这一点,就与朱子所言相悖。朱子言知先行后,知轻行重,先从书本中知了,然后践行,如何践行便依从从书中得来的‘知’……二者之间,有知行合一与知先行后的差别。”   这些都是这个学派的主旨,也是在学习中最为核心而需要慢慢参透的。怕青辰初次接触难以理解,宋越说得很认真、很耐心,语速也放得慢,让她边听的时候还可以边想。   他的一张玉面上泛着淡淡的光,看上去微有些清冷淡漠,可语调又是温和的。云缎官袍上漾着细腻的光泽,包裹着健硕的身躯。   “可能理解几分?”他问。   青辰点了点头,幸亏她是史学专业的,否则这番话听起来会有些吃力。   “也不必着急,今日只听一听,有个大致的感觉就好。”宋越又道,“一切学识,总是要在反复的探讨、争辩、实践后才能入心,且还未必能全然明白。以后慢慢学就是了,我会把曾经学时记下的一些心得给你看。”   他继续道:“心学有七派,分浙中王门、南中王门、楚中南门、闽粤南门、北方王门、泰州学派和江右学派。你所在的是江右学派。不论派内或派间,大家都属同门,不必有远近之分。你可以经常与他们探讨,会有收获和进益的。等你伤好了回翰林时,我就把这些人的名册给你,你收好就是。得空时,便与他们建立起联系,以后若是有什么困难……我不在的时候,你可以找他们。不要怕麻烦别人,同门之间,本就该互助的。”   嫡传弟子的心得和所有门人的册录……青辰轻轻吸了口气,只觉得老师给她的这两样东西实在是太重了,她如果学得不好便愧对了他的信任和栽培,不由垂头道:“谢谢老师,我一定会用心习学的。”   看她一副给自己加压的坚决模样,清隽的脸上目光炯炯,他不由轻轻拍了拍她的头,安慰道:“不必有压力啊,只是门学问而已。就像你学那些土木、算术、疆域知识一样就好了。”   虽说如此,青辰还是放不下对自己的要求,吐了口气后才点点头。   “恩师王阳明有四句教,入了王门,这四句是你首先要知道的。”宋越说着,用镇纸将纸张压平,然后提起笔在纸上写下四句话。   青辰看着他修长的手指执着笔,在纸上慢慢落下一个个字,不由起身凑进了些看。   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   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青辰照着他所写念了一遍。   宋越写完了抬眸望她,递出手中的笔,“你也需写一遍。”   她点点头,接过笔蘸了墨,然后挽着袖子便开始写。青辰是现代人,虽穿越后苦练了几年,但在这方面不太有天赋,所以一直也写得不是太好。现在因为右肘上有伤,她虽然很尽力地在写,但写下的第一个字依然差强人意。   当着老师的面写出这样的字,她自己都有些脸红,于是越发紧张,后面的字就更……   宋越眉梢微抬,看着第二个字,第三个字……终于忍不住道:“青辰,字的好坏能影响别人对你的第一印象。今后你有了官职,免不了要向皇上上疏的。”   本来就写不好,被他这样一说更是尴尬,青辰顿了下,结果纸上直接出现了一个墨点……   “我教你吧。”   青辰看着身侧的老师,点了下头。   “笔给我。”   他接过她的笔,在她写的字后面续笔,同时道:“握笔时,食指指末要斜贴笔杆外侧,与拇指对捏笔杆,小指要自然靠着无名指。写横笔时,先将笔锋微向右横,再就势向左上轻微逆锋,顿一下,然后笔锋略向中回。收笔时注意提笔要轻,顿后再收回……”   以前她就没学过毛笔字,到了大明朝也是摸索着写的,不想有些地方竟是从头就错了,怪不得总也写不好。青辰专注地看着,手上忍不住跟着虚虚地比划。   宋越的俊目扫过她的手,见她比划,于是停下来,“握住我的手吧。”   青辰看向老师握着笔的手,纤细分明,手背上骨节突起,分明沉淀了长年累月的案牍劳形。他握笔的姿势极为好看,胜过自己十分。虽有些不好意思,她还是把手轻轻搭了上去,覆在他手上,身子也被带得微微前倾。   然后便听到老师在耳边轻声道:“再紧一点,你才好感受笔锋的力道。”   如此近的距离,清润的嗓音,来自大明的内阁次辅、心学传人、她的老师……青辰只觉心跳微微有些加快,手下将他握得紧了些。掌心下,他的指骨很明显,皮肤软而光滑,有点凉凉的……   她还在体味触感,宋越已开始带着她的手写字,手上多加的重量丝毫没有影响他运笔,写出来的字依旧工整隽逸。清润的嗓音再次响起,“这个善字,横笔之后是竖笔,写竖笔时便要……”   窗外淡月胧明,屋内烛火轻摇。他们两手相叠,共同编织了一段静谧而缓缓流动的时光。   直到那四句写完,青辰都觉得自己有点恍惚,好像能感受到笔下的峰回,也把老师说的话都听进去了,只是那些感受又好像都只是过了心,却没有留下。   “能体会到了吗?”宋越问。   青辰迟疑了一瞬,点点头。   看她的反应,他干脆换了姿势,反过来握住她的手,“这样再写一遍。”   不同于手背的微凉,他的掌心是温热的。   宋越只觉得自己的学生手有些抖,手下稍稍又握紧了些,“别紧张,你可以写好的。”   一笔一划,都注入了他的心意,青辰只觉得胸口的一小口气一直提着,到写完了才放下。   写完后,他松开手,看着她道:“就照这般练习,长此以往,总会有进益的。”   “是。”   他看了眼窗外的月色,又扫过两人用餐的桌子,“把碗筷洗了吧。”   青辰一愣。   “你今日不便,我帮你一起洗。”   “学生不敢劳烦老师动手,学生只是腿不便,双手并无事,可以自己来的。”   宋越似已下定决心,边卷袖子边看着她,“谁说我要帮你洗,我洗我用的,你洗你用的。来。”   他一副不容拒绝的样子,青辰推辞不得,便蹦到桌边去抱碗碟。宋越看不下去,干脆上去接过她的碗,官服下两臂的肌肉明显动了一下,又径直往院里的大缸走去。   到了大缸旁,他放下碗,将木桶投入岗中,提了满满的一桶水上来。   青辰从没有见过这样的老师,印象中他总是一副清贵端凝,轻慢儒雅的样子。眼下,月光似水,清凛凛地照在她的小院里,他的身形高健挺拔,上臂因为使劲而绷紧,有一股说不上来的阳刚之气,让他显得与平日尤为不同。   宋越打好水后回过头,对她招招手,“看什么呢,蹦过来。”   沈青辰回过神,这才蹦了过去。   两人并排坐下一起洗碗,他洗,让她给他用瓢舀水。随着瓢中的水落下,他的手臂上也会淌过一股小水流,最后滴到地上,溅起一朵朵水花,晶莹明亮。   风吹过树梢,簌簌作响,秋水凉凉的,尤甚月光。   有水珠渐到青辰的睫毛上,她正想去擦,宋越的手臂已举到她的面前,柔软的云缎宽袖轻轻飘摇,“蹭在这上面吧。”   她正犹豫,他的手臂又离自己近了点,星眸淡淡地看着她,有点不容抗拒的意思。沈青辰没见过他霸道的样子。她将脸贴上去,轻轻地蹭了一下,只闻得一股好闻的清香,是老师身上独有的气味。   她继续为他舀水,清水哗哗地往下流,落到地上溅出无数朵水花。青辰看着开了一朵又败一朵,心中有种不愿意让它们停的强迫感,便将瓢更倾斜了一些,让水加速了流。   宋越看了她一眼,终是一下握住了她执瓢的手腕。   青辰一怔,只见老师粘着水的修长手指正抓着自己,湿润而清凉。   他看着她道:“想什么呢,爱徒。慢一点啊,你的衣衫都要被你渐湿了。”   青辰脸微红,她自己都没注意到,她的袖子都湿了。应了一声,他便松开手,青辰只觉得手腕上残留的水依然凉凉的。   洗好了碗,他又将碗筷抱回屋里,出来后抖抖袖子,看着她,“我走了。”   沈青辰边蹦边道:“学生送老师。”   他摇摇头,“不必了。你若是嫌今日蹦的不够,回屋里蹦去,外面天黑。”   “……那学生就不远送了,老师慢走。”她说着,拱手行了个礼。   “回去吧,等脚上的伤好了再回翰林。”说完他就转了身,径自迈步离去,月光下长袍飘逸,背影清华。   沈青辰看了有那么一会儿,直到他的马车消失在巷口。她转身回屋,却见隔壁明湘正点了灯出门来。   “明湘?”   明湘打着灯到了她的院门口,在灯光下弯起一道黑黑的眉毛,“青辰哥,我刚才听见你这边有声音,还以为是老伯有什么事。刚才是有人来看你吗?”   “嗯。是我的老师来了。”   “青辰哥的老师是个大官吧?我看见巷口有他的马车。他对你真好啊,帮你洗了碗才走。”明湘笑笑又道,“要我说,也是因为青辰哥你好,你的老师才会这般特殊待你。”   “特殊吗?”沈青辰望着天边的星子,脑海中掠过宋越的一言一行。   “当然了。”反正在她看来,如果能跟青辰哥一起洗碗,她一定会高兴得跳起来的。   幸好她青辰哥的老师是个男人啊,如果是个女人,她会很难受的。 第35章   宋府门前,月光浅淡,树影参差。   马车“笃笃”地驶回到了门前。   宋越下了车后,对车夫道:“今日劳累了,又到这么晚,你还没用膳呢,快用膳去吧。”   车夫心头微有些感动,心只道大人忙了一天,还记得自己没有吃饭,点点头回:“是,大人。大人今日也奔波了一日,早些休息。”   宋越点点头,进了门,俊逸的身影消失在照壁之后。   车夫抚了抚马儿的鬃毛,闲谈般对它道:“今日最辛苦的还是你。我有大人关心,你这畜生也有我关心,不委屈你。先带你吃夜草去,叫你再多长些膘,跑起来有劲。”   他卸了车,正要将马儿牵入府中,恰见周世平拎了个酒壶,油光满面,一身酒气地回来了。   “周大人。”车夫唤道。   周世平睨了他一眼,“看这样子,宋大人也是才回来吗?”   “是,大人也才进府。”   “这么晚,到哪儿去了?”   “回大人,宋大人看望他一个学生去了。”   周世平听了,目光微动,“哦?是哪个学生?”   车夫老实道:“小的也不知叫什么,只知道他来过府上一次。”   “又是他啊。”周世平听了嘴角微扯。   那个上次从他手心里溜走的小庶常。那清隽秀气的模样,纤细白皙的颈子,柔若无骨的手腕……他都还记得呢。   宋越回到屋里,才换下官袍,正想到净室去沐浴,便听到屋外有人喊他。   “子望,没睡下吧,今日月色好,不如下一盘棋?”周世平在窗棂下喊道。   “今日晚了,改天吧。我要歇下了。”   外头的人不依不饶,来自黑暗的声音叫窗子隔着,听着有些幽虚,“诶,还早呢。一盘棋也耽误不了多少功夫。我今日精神的很,这会也还睡不着。”   宋越微垂着头,神情冷漠,半晌后重新披上外衣,去给周世平开了门,“进来吧。”   周世平晃着手中的半壶酒,“我就知道你不会不赔我的。看,我还带了酒。”   “你又喝酒了。”他淡淡道了声,“坐吧。”然后便转身去取棋盘和棋子。   “京城的好东西多啊,自然要都试一遍,才不枉我熬了这么多年。”周世平搁下酒壶,自顾在圆桌前走下,搓了搓手道:“今日定要好好杀你一番。”   周世平下棋的水平其实很一般,宋越却是这朝中数一数二的高手。棋局开始,才没下几手,周世平就要悔棋。   “哎哟,下错地方了。子望不介意我挪一下吧?”   宋越没说什么,只随他悔了,顺手端起盖碗要喝口茶。   周世平立刻拦住了他,“别喝茶,喝酒啊。我特意给你带的酒。”说着,也不等回答,他便将宋越的杯子倒满了。   宋越睨了眼杯中的黄汤,放下盖碗,端起来喝了一口。   酒入吼,又辣又烈。   过了一会儿,宋越正落子,周世平忽而道:“对了,近日我收到了父亲的信。信里面也说到了你父母。说是你母亲亲手为你缝了冬衣,令尊宋大人专程让人给你送过来了?”   宋越眼睛没抬,“送了信来,说是还是船上,过两天才到。”   “唉,你爹娘对你可真好啊。”周世平咂咂嘴,斜眼瞄他,“我才刚到京城不久,这马上也要过冬了,我爹娘就只有一封信,倒显得我不是亲生的了。”   宋越没有答话。周世平这般暗示他,让他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果然,过了一会儿他就问:“子望今日回来这么晚,定又是忙了一日吧?”   “嗯。”   “去哪了?”   “没去哪。”   周世平微微一笑,一双鼠目微露精光睨着他,“去探望你那学生了吧?”   修长的手指顿了一下,宋越淡淡地回:“她受伤了,去看了一眼。”   见他被拆穿而不得不承认,周世平笑了一下,“子望这么忙,还能抽空去看他。你待你这学生可是有些特殊啊。”   “我是她的老师,关心她也是应该的,总要尽一份心。”说着,又落下一子。   周世平见自己的局势落了下风,忙又捡起自己刚下的一颗,放到了别的位置,“我原是下这里的。”   “子望这小门生……”他悔完棋又道,“倒是生得不坏。”   宋越微微皱了下眉头,“你这是何意?”   周世平灌了口酒,又打了个嗝,试探地问:“我瞧着最近京中男风颇盛,好多人都弄了年轻貌美的男子,子望该不是也好上了这一口?看上你那学生了?”   宋越轻抬眼睑,冷冷地看着他,“不是。”   周世平笑了笑,“真不是?……那便好。我原还怕夺了你的心头好呢。”   他恬不知耻地继续道:“既然你不喜欢,便将他送我如何?”   黑夜寂寂,门缝下一丝风在不停地徘徊。   桌下,宋越的捻棋的手不由缩了起来,掌中的棋子霎时显得尤为冰凉。他不动声色地回道:“不过是个跟你一样的男人,也不寻常,有什么好的。”   “你说的也是,都是男人,也不寻常,”周世平顿了一下,歪着头看着他,“你说我怎么就看上他了呢?”   停了一下,他又道:“自打你那日带他回府,我这心里,就念念不忘的。子望啊,都怪你啊。”   宋越微垂着头,只觉心中升起了一股久违的怒气,在他体内乱窜,撞击着他的每一块骸骨。   周世平打小就爱抢他的东西,不论是不是真心喜欢,只要是他的东西,他都爱抢。从他的玩具,到他的丫鬟,现在又到他的学生。这么多年了,这个人依然没有变,阴魂般挥之不去,如何也甩不掉。   他原以为青辰表面上是男人,周世平的主意不会打到她身上,没想到他入苍蝇般无孔不入、步步紧逼,不给人一丝喘息的机会。   宋越微微皱了下眉,手下无意识地搁下一枚棋子。是他不好,自从知道了青辰的身份,对她生了好奇,身在其中,竟是没有意识到对她有些特殊了。   “子望?”周世平催促道,“有这般乖巧清隽的学生,莫要浪费才是,将他给我吧。”   宋越抬眼看着他,半晌后冷冷地开口,“办不到,此事不妥。你思虑得太不周全。”周世平爱与他争东西,他不能表现出对青辰的半分在乎,否则只会更刺激他。   周世平疑惑道:“如何不周全?你是他的老师,又是阁老,你将他给我,他又能奈何。”   “你刚进京任给事中,这事传出去,你的前程岂不是尽毁于此。”宋越压着气道,“我瞧他是个性子刚烈的人,必不会受了辱不啃声的,到时候只会两败俱伤。别打她的主意了。”   “诶——子望莫担心,我都想好了。”他不死心道,“单凭他一人说的话,谁又能相信。到时候只要子望你为我说话,说他是在冤枉我,三法司必不会站在他那边,定是听你这阁老的。”   话音落,室内静静的,缭绕着一丝阴险狡诈的气息,在这秋夜里显得尤为阴寒恶毒。   宋越只觉一口气已经窜到了喉间,强压下后才道:“你别忘了,她不止我这老师,还有同窗。这科庶常中,可有徐阁老的宝贝儿子。此二人的关系不错,若出了事,想必也是会互相帮持的。徐党的势力如何不必我说,我只是次辅,徐延是首辅。”   周世平倒是没想到这一层,不满意地“啧”了声,“竟还有这层关系。唉,可惜子望只是次辅,若是首辅便好了。”   “这事你别惦记了,得不偿失。”   周世平忽然起了身,往棋盘上丢下了棋子,“走了,今儿没心情下了。”说罢,便拎了酒壶,自顾推了隔扇离去。   宋越望着一盘残局,思虑了良久,最后才把棋子收拾了。   棋子落入盒中,一颗,一颗,发出清脆的声响,却是显得好生萧瑟。      九月二十五这日,是定国公的生辰。皇帝朱瑞心情好,便把六十多岁的他宣进了乾清宫,慰问了几句。   走的时候,朱瑞还特意让陆慎云护送他。   步下乾清宫石阶时,定国公脚下没站稳,差点踏了空。陆慎云动作俐落地将他扶住了,没叫他栽下去,身后的玄色披风叫风吹起,半贴在后背上。   定国公就势攀住了他的胳膊,皱巴巴的手忍不住一捏,心下只道,这肌肉是真的硬,好一个大明第一猛将。   陆慎云察觉到老头在捏自己,心下闪过一丝纳闷,却是面色如常,淡淡道:“国公小心些。”   “好,好。方才多亏了你。”定国公笑着道,“陆大人今年有二十七了?”   “二十八了。”   “……若我没记错,大人应该还未婚配吧?”   “没有。”   定国公侧仰着头又问:“那可有纳妾?”   “没有。”陆慎云手按绣春刀,没有看他。   随着定国公那掌上明珠年纪日益大了,定国公这颗心操得就没停过,女儿死活不愿意将就,每每都让他这当爹的暗垂老泪。可难过归难过,他这是得打起精神来,为女儿绸缪打点,于是一方面在宋越那边屡败屡战,一方面也处处留意着好的人选。   这会他就仔细地打量着陆慎云,只想他出身世家,又是皇帝的亲卫,脑子活泛身手也不凡,虽是有些冷漠,但到底是个出色的人才,偏偏还不近女色洁身自好,真是难得啊。   只是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他入了闺女的眼。   定国公想了想,不好直说意图,便先垫了一手,“我听说广平侯那老东西近日在四处为她女儿寻婚配,那厮不厚道,若是寻到陆大人头上,大人可要三思。”死老头敢跟他抢宋越,他便也不叫他好过,一个好的也不让给他。   陆慎云愣了一下,一时不太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便只道:“多谢国公。”   “不谢,不谢。应该的。”定国公陪着笑,“啊,对了,我听说陆大人喜欢看兵法,家中有些珍藏的兵法,大人兴许还没看过。若是得空,便常到我家来坐坐吧。”   “国公好意。他日有空,陆某再登门拜访。”   “好,好,快点来啊……我是说,冬天快到了,天儿冷。”   出了大明门,陆慎云便与定国公分道扬镳,回了镇抚司衙门。   黄瑜坐在堂中剥花生吃,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晃着。   见陆慎云回来,他剥了颗花生仍给他,“接着。”   陆慎云俐落地抓下花生,肘部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睨了他一眼,“活干完了?混吃等死?”   “诶诶,你看看你说的话,还是那么不好听。”他边嚼着花生边笑道,“我这是专程等你回来的,有个消息要告诉你。”   “什么?”   “你的救命恩人受伤啦。跟徐阁老的儿子起了争执,打楼梯上滚下来,当场便昏过去了。”黄瑜瞄着他,“事关‘重大’,我一刻也不敢耽搁,只兄弟们才告诉我,我便立刻赶回来跟你说了。”   “陆大人要不要去看看他?” 第36章   深秋正午的阳光明亮而不燥热,从隔扇透进了屋里,将指挥使陆慎云冷漠的俊脸照亮。   他身姿挺拔地站立着,一手按着绣春刀,织金飞鱼服和玄色披风尽显英姿,片刻后才缓缓张口问:“还知道什么?”   “说是他跟徐斯临争得还挺激烈的,你那恩人后来就滚下去了,顾少恒用马车将他送去了医馆。”黄瑜叫花生碎塞了牙缝,用舌尖舔了舔,“就这些,其他的不知道了……”   陆慎云听完,冷漠的脸上目光微动,薄唇微抿,脑子里却是立时涌入了沈青辰的模样。   纤瘦的身材,弱不胜衣,眼若秋水,眉若春山,温和清煦的气质……他见过那个人紧张的样子,镇定的样子,专注细致的样子,就是无法想象他生气愠怒的样子,面对的,还是连自己也要避让三分的泼天权贵。   因什么而争执,如何争执,又是哪里来的胆子,以及,摔残了没有。   这些问题叫陆慎云半晌没有出声。黄瑜看着他沉思而愈发冰冷的脸,沾着花生皮的嘴角忍不住翘了一下,心道你以为你不出声,我就看不出那个小庶常在你心中的分量?   若是阿猫阿狗,有什么可想的。   黄瑜饶有趣味地观察完兄弟的表情,忍不住就开口问:“你去不去啊,好歹救了你一命,你又利用了人家一次,正好有这么个机会,你可以先还一点债啊。探望救命恩人,理所应该人之常情,叫人知道了那也是桩美谈,不丢脸。”   “不去。”   干脆地落下这两个字,陆慎云便提步往后堂去了,黑靴行步优雅如豹,只留下一个高大英挺的背影,叫黄瑜看了一颗花生卡在喉间。   这人身上的一股别扭劲儿,真是让人看了着急,亏自己借口都帮他找好了。   人生苦短,何必这样跟自己过不去呢。   黄瑜不知道,在他刚问出“陆大人要不要去看看他”时,很多的思量已经在陆慎云心中都过了一遍。   在他惯有的冷漠带着狠利的外表下,这些思量细致、周到,甚至带着一点点柔软。那一点点柔软的名字叫作——对她不好。   在大明朝,官员们有很多错误可以犯,改了就好。但其中有一条却是不能轻易触碰的,它叫作文官结交武将,尤其是手握兵权的武将。   沈青辰现在虽然只是个庶常,但庶常又叫储相。说白了,如果她不犯什么大错误,不得罪什么大人物,谨小慎微按步就班,亦不失机警灵敏,那以后还是很有希望穿一身绯袍,当上四品以上官员的。   但是官员的位置就那么多,很多人都虎视眈眈地盯着,巴不得自己的竞争对手犯错。   陆慎云不像宋越,没有对学生表关心、负责任的义务,他与沈青辰非亲非故,他还比她高了那么多级。如果他去探望她,那只能说明一件事,两人的关系不一般。不管这背后是多么正常,多么符合情理的原因,只要是有心之人,总能将其善加利用。   正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虽说沈青辰现在只是一个庶吉士,还算不上什么有头脸的文官,但还没散馆就攀附武将,与皇帝亲卫交情匪浅,众口铄金之下,她很容易就会成为一个心思不纯、有结党之心的人。会影响她的风评。   就算是这件事当前没有被人恣意渲染,倘若她今后凭自己的本事升官了,也难保不会有人借题发挥发挥,说她凭的不是真本事,而是陆慎云这一层人人艳羡的关系。这对她也不公平。   更糟糕的是,这会是一道永远也抹不去的阴影。今后在仕途上,她若上升到了一定的位置,便一定会与人产生矛盾,这一点就会一直成为她被攻击的软肋。因为没有哪个皇帝会喜欢一个手握大权的文官与自己的亲卫来往过密……   除此之外,因为那封密信,陆慎云已与徐党多少有了些嫌隙。若让他们知道他与沈青辰走得近,那就会让她过早地进入徐党的视野,事情也就更复杂了。   一次简单的探望,其实不仅仅是探望,在这云波诡谲的朝堂,处处是陷阱。   他不能让她落入陷阱。   庭院内,荼蘼早过,花都败尽了。草木虽有阳光沐浴着,依然遮掩不住萧瑟之意。   陆慎云回到了歇息的屋子,解了披风和麂皮护腕,随手扔在扶手椅上,对着窗外沉默不语。   这个人情,却是不好还的。   他与那个人之间,始终有着一道天然的隔阂。      两日后,打南边送来的几个樟木箱子被抬进了宋府。   宋越启了箱子,里面是几件冬衣,一些鞋袜,还有家乡的熏肉、腊鸭等等,都是他的父母托人送过来的。   宋越身为阁老,按说这些吃穿一点也不缺,这些东西却是每年都会送来,沉甸甸的,带着父母的思念和关爱。   在这些东西送到之前,他就已经收到了父母的信,信上的字迹不同,竟是母亲与父亲二人合写的。   母亲依然嘱咐他照顾好自己,不要太操劳伤了身子,夜里要早些休息,膳食也要吃得滋补一些,叮嘱完后,便是千言万语化作一句话:吾不敢向上天许吾儿平安,只因儿身上背负了更多人的平安,只祈愿吾儿抱负得偿,不负此生。   父亲的话倒是没有他母亲那么感性,只寥寥数字,仍是他以往深情不露的风格:   吾儿莫忘,身后有家。   宋越轻轻摸了摸那几件冬袍,一时心绪暗暗起伏。烛光摇曳,照得他的五官清冷而秀澈,如琢如磨。   这二位恩人,虽不是亲生父母,胜似亲生父母。当年一案,数人身倒血泊之中,他的至亲也不例外,宋知府和夫人便瞒着众人,收养了他这个“罪臣”之子。   这是一段往事,也是一个秘密,却不幸被周世平知道了。   自此便成了一个阴魂不散的梦魇。      沈青辰的脚伤好得差不多了,结束了修养,回到翰林院。   同窗们见她来了,大家都关切地问安,顾少恒自是首当其冲,还为她清了道。   徐斯临乍见沈青辰,便想起那日的触感,心中的感觉略有些复杂,有见她安然无恙归来的释怀,也有久候之人终得见面的满足,更有一种即将要面对真相的躁动难安。   种种感触表现在脸上,便是眉眼依然俊逸,神情复杂,眼眸幽幽的,却是有些虚意。   沈青辰路过他身边时,与他四相接,深望片刻后,他倒是先看向了一侧。   她的目光平和坦荡,倒显得他有些不自然了。   下午放了堂,庶吉士们陆陆续续走了。   沈青辰把顾少恒留了下来,问他这两天都学了什么,自己要补些笔记。顾少恒自是高兴,很有耐心地给她讲。   才讲了没多久,徐斯临便开始清场,走到他们面前拍了下顾少恒的肩膀,“你先到外面去,我有话跟她说。”   顾少恒一脸莫名其妙,老大不愿意道:“有话你只管说便是,有什么不能叫我听的。青辰的事便是我的事,况且我还得跟他将课业,一刻也耽搁不得。”   “少恒。”沈青辰搁下笔看他,温和道,“你且先出去等我吧,稍后我再寻你,可好?”   她知道徐斯临想说的是什么,这种事情总归是越少人知道越好。既然他已起了疑心,要跟她摊牌,那便是避无可避了。   见沈青辰开了口,顾少恒心里虽不乐意,但身体还是很顺从地站了起来,“那好吧,我就在外面等你,若有什么事,你只大声喊我便是。”说着,他看了徐斯临一眼,“不会再让阴险小人欺负了你的。”   徐斯临听了这番话,却是面无表情,心中一点波澜也没有。他在乎的,早就不是别人了。   青辰点了点头,“好。”   待顾少恒出了门,安静的堂内便只剩了两人。徐斯临面对着沈青辰坐下,片刻静默后,终是四目相对。   “抱歉。”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凝视她的幽幽黑眸仿若是冻住的,下睑依然有一点点眼白。   青辰怔了一下。   “那日抓了你的手,害你滚下了楼梯……也没有拉住你。有心或是无心,你自去辨认,也不必我多言。”他的语调淡淡的,眉眼依然有些冷漠不羁,不过在目光里能捕捉到一丝真诚。   青辰睫毛动了动,轻声道:“那日我喝了酒,妄议你的出身,我也有不是。”   徐斯临点点头,忽而问道:“你是女人吗?” 第37章   平和的嗓音,不急不徐的语调,分明是火山喷发般的情势,听起来却像一句普通的问候。   话音落,室内静静的。   沈青辰手边的书页被风吹得微微翻动,窗户透进来一道阳光,正好落在两人中间。   青辰虽已做好准备,心中还是忍不住一悸。   她压低了声音,微蹙着眉看他,“你说什么?”   “你是女人吗?”他也看着她的眼睛,又问了一遍,“你是不是……跟我们不一样?”   这个问题已经在他心中纠缠了几天几夜了,以致于他觉得自己如果再得不到答案,会因此而想疯的。沈青辰没来翰林的这几天,他总会不自觉地回头看一眼她空空的案几,看完了回过头,便是忍不住又看一遍自己的右手,一时几乎都要肯定了,下一瞬又莫名否定自己。   一个女人,怎么可能考中了当科的第四名,成日坐在他们这堆男人中间?一个女人,有点才气如李清照,写些诗词也便罢,如何能与他们这些才子精英就国计民生高谈阔论、当堂对辩?一个女人,如何不想着嫁个好夫婿,却有如此忧国忧民之心,写下“做个好官”四个字?   沈青辰看着他,淡淡道:“女人?我知道你向来瞧不起我。你是世家,我是寒门,你我自然是不一样的。那日在酒馆,我们不是已经议过此题了么?”   不等他回答,她又道:“我出身不若你,生得不如你强壮,酒量也不如你,除了侥幸考得了传胪,其他的样样不如你。用‘女人’二字来羞辱我,倒是比酒馆那日还要狠了。既如此,刚才又何必假意道歉呢?”   “不是你想的那样。”他低声道,看了一眼她清隽的眉眼,纤细的脖颈,有些别扭地收回了要下移的目光,“那日我要拉你,碰到了你的……你我心知肚明。”   她微微一笑,“碰到了什么?既是要羞辱我,又何必多加解释。你想知道什么,我是男是女,还有什么?我现在都可以给你看啊。”   说罢,她便站了起来。   徐斯临霍然抬起头,怔怔地看着她,只见她正动手解右衽的系带。一袭青衫荏苒,阳光下的淡淡玉面,仿若春晓之花。   沈青辰边解带子,边道:“此生还未试过在这等地方解衣,不过徐公子既要看,我便让你看吧。那日我就说了,我是个寒门,从来便只有供人消遣嘲笑的份。酒馆那日未能跌落让你尽兴,身为戏子的命数倒是躲不掉的,迟早会来。今日索性就让你彻底嘲弄一番,又有何妨呢。”   她的声音平淡而幽缓,落在堂中仿若飘忽的柳絮,终将零落成泥,听着有几分苍凉。   徐斯临依旧怔怔地看着,俊脸上雕琢的眉眼已凝滞,只见她已经将带子解开,且毫不犹豫地抓住了衣襟。在看了他一眼后,一下便将外面的青袍扯了下来,甩到两人中间的书案上。   青袍“啪”一声落在桌上,压住了一直被风微微鼓动的书页。   徐斯临的脸似终于能动了,垂头望着那件袍子,眉尖不自觉地蹙了起来,双唇微抿。   沈青辰继续解自己的衣袍。今日她一共穿了四层衣衫,跟大多数士子一样。现在青袍之下还有一层较薄的纱衣,纱衣之下是薄棉衣,剩下的就是亵衣了。出门前她虽刻意裹紧了胸,眼下尚看不出什么,可若是棉衣一脱,胸型显露出来,就瞒不不住了。   脱纱衣的时候,青辰的手已是微有些颤抖,口气也因内心的紧张而变得微硬,却是显得有几分英气:   “今日你既想知道我是男是女,我就脱给你看。我告诉你,你有的我也有,你没有的我也没有,我虽生得不如你健硕,一副皮囊罢了,又有什么所谓。便是再等几个人来才好呢,叫他们也一起看看,我一个男人被你说成是女子,便是甘受屈辱在大庭广众下宽衣,也须得为自己正名。”青辰说着,纱衣已脱下,她把它轻轻一抛,它便飘飘地落到了徐斯临的脚边。   他的目光随着飘落的纱衣移动,嘴唇微微动了一下,却是什么也没说,只是目光好像已有些难回到青辰越发单薄的身上。   窗外秋风起,将落叶吹得四散飘零。   “终究,”沈青辰把手放上白色的棉衣上,自嘲道,“终究也怨不得什么人。我生来贫寒,妄想通过努力改变自己的命运,殊不知,有些东西是如何也改不了的。也罢,我生来便是赤条条的,如今也不怕赤条条地站在这里叫你看。”   看着她揪着衣襟的手,徐斯临忽而哑声道:“住手。”   他的目光从她的胸口缓缓落下,“不必脱了,我相信你。”   她的目光带着忿意落在他脸上,语气中带着执拗道:“都到这个份上了,怎么倒不看了。还是看一眼吧,也好死了心。”   他躬身捞起脚边的纱衣,递到她面前却是不看她,“快穿上吧。你不必这样,这是在翰林。我不过也是随口问问而已。”   沈青辰看着他,半晌取回自己的纱衣,低声缓缓道:“你以为我愿意么,你随便的一句话,可知道……有多伤人。”   语气中有一丝无奈和委屈,徐斯临听了,不由轻轻吸了口气。   窗外,枝叶被风吹得簌簌作响。被林陌拦着的顾少恒终于也松了一口气。他一直在外面看着他们,虽然听不见他们说了什么,可是青辰的语态举止显得不同寻常,他早就想冲进去了,可看起来局面似乎是由她主导的,他也便压抑着没有动。直到看到她要脱棉衣,他才忍不住了,正要冲进屋里时,只见徐斯临已为她拾起了纱衣。   堂内,徐斯临缄默片刻,道:“你太敏感了。我就是奇怪那日……罢了。你穿你的衣裳罢。”   形势发展成这个样子,已是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他问得突然,原以为她会惊慌失措,支支吾吾不敢承认,没想到她竟是一点也不慌,反而是憋愤生气,气得要当庭脱衣为自己正名。   怎么可能……是个女人呢。   一个女人怎么敢当庭脱衣,又怎么敢在一个男人面前脱衣。被看了身子,她就只能做他的女人了,她对他这么厌倦,如何会愿意做他的女人……   那日与她短短的相接,大约是他感觉错了吧。   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结果让徐斯临有点失落。   等沈青辰穿好了衣服,他有些丧气地问:“你为什么没有喉结呢?”   青辰平静地看着他,“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何尝不想像你一样,高大挺拔,英姿飒爽,可天生生得这一副模样,我又能如何?”   “你也从来不跟我们一起喝酒。除了那天。”   “我出身如何,你是知道的。便是饭都未必能吃饱,又如何有钱来吃酒。你到底是出身朱门,不知路有冻死骨。”   徐斯临想了想,确实如此,这般回答没有什么不妥的。   他垂下头沉吟了一阵,然后便起了身,“我走了。”   虽是辞别,口气中却有些不上来的意犹未尽。   沈青辰看着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门边,才有些无力地趴到了桌上,慢慢地出了几口气。身侧垂下的手还在微微颤抖。   他那么直接地问出口了,可见对他的猜想很笃定。她这么做,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她不是没想过,如果他不叫停该怎么办。顾少恒就在窗外,若是真的到了千钧一发那一刻,她会制造动静让他冲进来的。   退一步说,她如果不是这般激将,徐斯临也早就认定了她是女的。   还好,总算是有惊无险。   等在门外的顾少恒急不可耐地冲进来问她怎么了,青辰只觉得有些累,不想多说,便与他说了改日再解释。   顾少恒自是心疼她又与徐斯临对峙了,便也不再追问。   秋风微凉。      出翰林院的时候,礼部的司务慌慌张张地给青辰送来了一个包袱,说是宋大人让转交的。青辰打开一看,里面是老师给她的心学研习心得和门生册录。   他果然是说到做到。   是夜回到家,青辰煮饭的时候又忍不住想到了徐斯临。   后来又想,信与不信不过都在他一念之间,她多想却也是无用。她以后只能是更谨慎一些,离他远一些了。   夜里,青辰温故完功课,便将老师的心得摊开了细细地读,读累了,又取了那心学门人的册录来看。   一页页翻看过去,竟是有许多名字都是眼熟的,她在史册中见过。里面不乏一些日后的高官,也有一些虽非高官,但却是为正义而舍身的伟大人物。   一个个名字,不像在史册上看见的殒身后的那般单薄,他们如今都还是灿烂地活在这世上,即将改变历史的人。   青辰看完了,按照册录上的地址,给其中的一些人去了信,希望他们若有论学的集会,可以带上她一起。   用浆糊封了信笺的口后,青辰烧了些热水,用木盆装着,又取了面巾、胰子和换洗衣物,到屋后的净室沐浴。   她从不点灯,只就着透进来的月光净身。   一道淡淡的月光照进来,斜斜地落在她身上,照亮了胸口和腰肢中的那一段,裸露的肌肤显得尤为白皙细嫩。   脖子以上,是束着发的俊秀青年,脖子以下,却是玲珑的身躯,修长的四肢,纤细的腰肢,光滑的皮肤……月色下给人一种微妙的和谐与美感。关于男或女人的争辩,此时倒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秋夜天冷,青辰忍不住轻轻地颤抖,很快用瓢舀了热水浇到身上,敏感的皮肤立时因舒服而起了鸡皮疙瘩。青辰仰起头,微微吐了口气。   净室内慢慢变得水汽氤氲,朦胧了她清隽的脸。她再给自己浇了一瓢水,自脖颈顺着胸口流下,白皙的肌肤很快就泛起了红晕……   与此同时,徐斯临正枕着胳膊躺在床上,脑子里依然是今早与他对峙的人。   他哪里想到,那个人此刻,竟是这般诱人的模样。 第38章   次日,沈青辰依然到翰林院上课。   课堂内,徐斯临在埋头写着什么,她经过他身边时,他似有感应般正好抬起头来,与她对视了一眼。   今日他的目光淡淡的,显得和缓而简单,并且很快他就低下了头,这一眼单纯得与见了其他的同窗并没有什么不同。   罗元浩与林陌正抢着什么新奇事物来看。两人一追一躲,似孩子一般,闹到了徐斯临的身边,还撞到了他搭在桌上的胳膊。他没有说什么,依旧埋着头,只略收回了自己的胳膊。   看到这般情景,青辰终是完全地放下了心来。看样子,他应该是信了,不会再纠缠。   她的翰林院学习生活,又将回归曾经的简单和平静。   课始,宋越步入了讲堂,依旧是一副风华气扬的模样。   沈青辰几日未听老师上课了,今日回来,心事卸下,因休息了几天精神也好,见了他心情竟隐隐有些激动。昨夜研读老师的心得,她也有些感触,也想将给其他门人去信的事告诉他,一时间,竟觉得有好多话想跟他说。不过仔细想想,又好像也不是什么非说不可的话,他又那么忙,矛盾间,目光不由一直追逐着他。   宋越随意往堂下扫了一眼,并没有特意看往某个方向。青辰准备好的目光竟是没有与他的对上。   莫名有一点点的失落,她微微垂下了头。   宋越拂了拂袖,然后以两手撑着书案,看着众人道:“跟诸位宣布一件事情。自今日起,为师便不给你们授课了。”   话音落,众人不由面面相觑。   青辰只觉得自己的心仿佛是漏跳了一拍。   不是刚来么,怎么忽然又要走?   他那天到她家探望他,莫不是卸职前对学生最后的关心。   她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他仍旧没有看她。   宋越扫了一圈众人诧异的眼神,半晌才又轻轻道:“为师要你们到六部去观政,每五日去三日,与一般进士一样……我还是你们的老师。”   青辰心头松了口气。   大明科举是以文章取士,但进士是要处理实际事务的,只有理论没有实际不行,有鉴于此,才有了进士观政的制度。进士们金榜题名后并不会立刻被授官,而是要先到六部九卿的衙门去实习政事,一段时间后,朝廷再根据各人的表现遴选人才任官。   庶吉士们因是进士中的佼佼者,不必进入六部九卿学习具体事务,而是直接入了最为清贵的人人削尖了脑袋想要进入的翰林院学习。三年学习期间,他们比一般进士有更多的机会接触皇帝和要员,毕业后,往往也可以直接任要职。   宋越反倒觉得这是一种浪费。   六部九卿统辖全国的国计民生事务,既具体又专业。而翰林院的职能则相对单一,只负责修书撰史,起草诏书,任经筵讲官等等,重文而轻技工,这样其实并不利于国家的发展。   所以,他要把庶常们放到六部去。   他其实早就有这个打算了,只是总觉得还早了些。前两日周世平的威胁,却是逼他下了决心……还是先与沈青辰疏远一些的好。   “记住,为师是让你们去观政的,不是让你们去斟茶研墨,钻营拍马的。”他着自己的学生们,这般嘱咐道。   他虽是次辅,但庶常的培养是国家大事,并非是他一个人可以决定的。为了此事,他还亲自上疏递到了内阁,等首辅徐延的票拟。   徐延是个心思深沉之人,在皇帝身边侍奉多年,早就练成了一颗防人之心。乍见宋越的上疏,便先揣摩了一番对方的意图,只想宋越这么多年只是埋头于政务,对自己是恭恭敬敬的,想来这一举措不至于对徐党不利。   后来他又想到了自己的儿子。他的年纪日益大了,也不知道这朝廷还能让他掌控多少年,让徐斯临早些历练,与可靠之人尽早建立起关系,也不是一件坏事,于是就同意了,“宋阁老自任了庶常们的老师,对门生的教导可谓劳心劳力尽职尽责。此提议甚好,宋阁老这就起草票拟吧。”   徐延没有想到,他在为自己儿子搭建人脉关系的时候,宋越也是这般为青辰考虑的。      放了堂后,沈青辰去了后堂寻宋越。   他正好捧了紫竹从后堂出来,正要回内阁值房,正午的阳光洒了他一身。   “何事?”他看着她淡淡道。   过于平淡的口气让青辰不由想起他帮自己洗碗的情景,一别几日,好像什么东西变得不同了。   “学生是为那首诗来的。”青辰说着,只觉得自己的口气好像也有些不自然,停了一下才道,“七日已到,敢问老师,可有人来认领了吗?”   “没有。”   “如此……学生该领罚了。”   他的眸光动了动,“你真的愿意受罚?”   青辰点点头。   “那好。”他干脆道,“为师要扣你三个月的例银,再笞你十小板。你可有异议?”   她垂下头,“没有异议,学生甘愿领罚。”   他想了想,又说:“只这样好像还有些不够。为师要再多加一条处罚。”   “……老师请讲。”   他负起只手,“我最近在读《乐府诗集》,对其中一些曲子忽然来了兴趣,你便把其中的前五十卷抄上一份予我吧。”   乐府诗集共收录了五千多首曲子,分一百卷,平均每卷有五十首曲子。宋越让她抄五十卷,那就是两千首……   青辰睫毛微微一眨,平静回道:“是。”   “誊抄的曲子三个月内予我,例银即日开始扣。”宋越停了一下,才又说,“至于笞刑,等我哪日有空去了刑部,你再领罚吧。”   说完,他便径自从她身边走过了。   青辰躬身行了礼,起身时,只见他龙章凤姿的身影已消失在花墙边。   她不知道,对于她的认罚,宋越早已想到了。他想让她知道,不论她做什么样的选择,都必须要承担相应的后果,心软也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宋越言出必行,很快就把沈青辰这些庶常们安排到了六部。   虽是到了六部观政,他们也依然要兼顾学业,每五日里有三日到六部,剩下的两日就到翰林继续学习典籍和书法等。   他们一共十五人,被翰林院的侍书分成了五组,每组三人,分别去不同的部门。沈青辰被分到与顾少恒和徐斯临一组。   这个分组在别人眼里,那是很令人羡慕的。   因为徐斯临是徐延的儿子,徐延浸淫朝廷数十年,六部中除了礼部是由宋越任尚书,其他五部基本都在他的掌控之下。官员们肯定是要给首辅大人面子的,自然不会怠慢敷衍他的儿子。   他们这一组三人必然能很快跟六部官员们搞好关系,未上官场就先轻车熟路,上了官场还有熟人关照,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不过顾少恒初听分组情况时,还是一张嘴撅得能挂起油瓶来。   他才不管有没有优势,只想着要天天对着徐斯临,心里就不痛快。不过后来他又想,沈青辰与自己亲,到时候他们两人可以抱团取暖,把那货晾一边去。任凭他再有后台,总还是落个孤家寡人的下场。   这样想着,他的心情就又好了。   徐斯临收到分组消息时,心情有些复杂。   所谓缘分,大约就是这样吧。虽然他已经控制了对那人的胡思乱想,但没想到分到各部观政了,还是能与其日日相对。也不知道这一番下来,他与他之间又会发生什么。   沈青辰这一组分到的是工部。   三人到工部门口亮了腰牌,不久后便有工部的从九品司务出来相迎,“三位庶常此番来观政,乃是由主事大人专门负责。今日尚书大人召集了各位大人议事,主事大人也在列,等议完了事我再带你们去见主事大人。现在我先带你们参观一下工部吧。”   三人拱手道了好,便跟着那司务往里面走。   这工部看起来并不大,是个三进的小院落,比起翰林院来还要小一点,倒是一样的古朴。屋子一应用着灰漆青瓦,院子里铺着方砖,以青石作阶,几株松柏和杏树点缀在院间。   那司务领着他们三人,把途径的建筑都一一做了介绍,还顺便把工部内事务向他们做了讲解。   “工部干的都是具体的活,好不好就摆在那,那么多双眼睛都盯着呢。做的好了那是应该,受不到什么褒奖,做不好了那就是罪,谁也别想逃脱责罚。活不好干,还是六部里职序最低的,别说是大理寺都察院,就是钦天监都惹不起,惹急了给指个‘吉日’要迁宫,我们就是累死也得赶着那个时候完工。唉,说起来是一肚子辛酸难言啊。”   大明朝的工部事务繁杂,类似于现代的建筑部、工信部和水利部的综合体,管着全国的土木、水利、矿冶、纺织、兵器等的制造工程,甚至还管铸钱。管的多还是一回事,最重要的是还得管宫里的殿宇监修。确实如这司务所言,做好了不容易,一点小纰漏就足够让人掉脑袋了。   司务又道:“输水走货的运河要赶着修,防涝的堤坝也要赶着修,宫里的殿宇还要赶着建,那头吏部还嫌官员冗余要裁员,我们这些人一个都当两个使,经常都得连轴转,眼睛还不敢闭一下,生怕出了纰漏。旁人都以为这京官是多好的差,须得要是干起来才知道大家都是为朝廷办事,为百姓办事,谁也不轻松。”   “所以,宋阁老让你们来观政,真是再好不过的事。我大言不惭说一句,以后这部里的事,也请三位庶常多帮帮我们,活干好了,非但能让皇上满意,百姓们自然也就能受益了。”   工部的活不好干,朝廷里大家都是知道的。   徐阁老的儿子难得被分到这里来,连司务看了都有些激动,总要亲自体会一下,才好回去跟阁老说他们不容易啊。   参观完部院,司务领他们三人进了一间小屋子。这小屋原是用来存放些书籍杂物的,如今专门辟出来,添了三张书案,专供沈青辰三人用。顾少恒以一根手指拭了拭书案,发现桌上无尘,心里颇为满意。   徐斯临不说话,在书架上抽了本《营造法式》来看。青辰看着那册书,想到了家里被自己快翻烂了的那本。   “三位请稍作等候,我去看看主事大人议毕事了没有,稍后便回。”说罢便去了。   不一会儿,他回来了,说是主事大人已议毕事,回了号房。   几人便随着司务来到了那主事的号房,才走到门口,沈青辰就听到一声咆哮——   “放他奶奶的屁!” 第39章   青辰一愣,紧接着一个砚台就砸到了她的脚边,“啪”地碎了一角,墨滴渐上了她的靴子。   屋内的人掀翻砚台的袖子还在晃荡,咆哮声也不止,“三千两修一个县的堤坝?就是买棉花修都不够!发了大水一冲就垮,淹的是一个县的百姓和稻田,与其这样倒不如把三千两分了,让他们各置一口棺材也罢!”   屋里有两张案桌,原是供工部的两位主事用的,只不过现在另一位不在,眼下屋里只剩下了这一位。这位吼了半天,也不知是吼给谁听,一通大火局限在一间小屋里,若不是他们这些人来,也就烧烧他自己而已。   喜欢烧自己的主事大人其实生得很好,鼻挺眸亮,只不过气生得大,一张脸都气歪了,两道粗眉恨不得能立起来。   沈青辰躬身拾起那砚台,双手捧着放回那人的桌上,那人见了青辰,吼道:“你什么人?本官如今没工夫见闲人,要是有修堤的法子就说,没有就滚!”   领路的司务这时忙上前来解围,“韩大人,韩大人息怒,前日内阁那边递了票拟,这几位就是到部里来观政的庶常。”   主事大人名叫韩沅疏,只是个秀才,连举人都没考上,因在建筑工程方面有特殊才能,这才被提入六部任职。此人出身江南的大富之家,火爆的脾气六部皆知,堂官们齐聚时偶尔还拿他做谈资,都开玩笑说他是打火山里蹦出来的。   “我说了我现在没功夫见闲人,之乎者也在我这半点用都没有,你且带着他们爱怎么观就怎么观去,只别来烦我。”他说着,扫了沈青辰一眼,将笔怒投入笔洗,狠狠地搅了几下,然后举起笔对着三人,“你、你,还有你,请三位闲人高抬贵脚,离开我这号房,滚——”   司务面露难色道:“可是尚书大人吩咐了,由韩大人您来安排他们的观政事宜,还需对他们的表现进行考功……哦,对了,这位庶常叫徐斯临,是首辅大人的公子。”说着,比了下身边的徐斯临。   徐斯临面无表情,只看着不说话,对于这种特殊的单独介绍,他早已见惯不怪。韩沅疏的大名他也是听过的,对方会有什么反应他也早就料到,只猜是必不会与一般人相同。   果然,韩沅疏挑起一只眉,看了看徐斯临,然后又看向司务,不满地将手中的笔往他身上扔,“你可听得懂人话?我现在没工夫见闲人,管他是姓猫还是姓狗。总归都是只会之乎者也的废物,半个顶用的都没有。”   “猫狗”二字毫不留情地落下,显得格外地刺耳,饶是连顾少恒都有些听不下去了。这朝廷里不喜欢徐延的人多的是,背地里骂他徐狗的也多的是,可这般当面羞辱人,到底还是有辱斯文了些。   顾少恒不由看了徐斯临一眼,只见他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话音落后也不见有什么反应,只静静站着,眼睛都不眨,仿佛是入了定。   自打青辰那日在堂中脱衣后,这人就变得跟以前有些不同了,旁边的人如何闹也不能影响他,他就像是隔绝在了自己的小世界里。   如今都被指着鼻子骂了,也还是一言不发,也不知他在想什么。一张沉静的俊脸竟让人觉得他有些委屈。   青辰微微眨了下眼,躬身捡起滚到脚边的笔,捧着它放回了韩沅疏的桌上。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韩沅疏便没好气道:“别指望做这些来讨好我,没用就是没用。”   青辰看着他,拱手平静道:“大人错了。猫可拿耗子,狗亦能看门,众生平等,各司其职,并无高低贵贱之分。大人怎么知道我们没有用呢?”   停了一下,她又道:“在下拾笔也并非是要讨好大人。在下这么做只是想证明,笔被大人摔下后是无用的,但是被在下拾起后就又有用了,可见差的,只是一个机会罢了。”   徐斯临的表情微微有些滞住了,片刻后他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她的头微垂着,鼻梁秀挺,侧脸舒缓而宁静。   这是……在为他说话吗?   韩沅疏眼角一提,看着青辰眉心猛然一皱,低沉的声音蕴含着即将要喷涌而出的愠气,“我没功夫听你耍嘴皮子,你知不知道,你的每一句轻飘飘的废话,耽搁的,都是一个县十几万人的性命!我最后说一次,滚——”   青辰本来还想回,她正是因这十几万人的性命才要争取一个机会,可司务见形势不对就拦住了她:“好了好了,韩大人有要事在身,我们先走吧,走吧。只等大人得空了我们再来就是。”   说罢,便半劝半推将三人推出了门。   几个人才走了两步,就又听屋里传来器皿破碎的声音,咆哮声再次飞了出来,“有用倒是拿个法子出来啊!”   也不知这话是对谁说的。   上了回廊,徐斯临依旧一言不发,走着走着,就落在了后面。   青辰的后背就在他伸手可触的距离,更是让他心绪难平。   明明就是一直被自己欺负的人,有一天,竟也会为自己打抱不平了。   真是很有些说不出的滋味儿。      次日,庶常们休沐,沈青辰依旧去了林家。   因是深秋,宅子内天高云淡,池水清明,庭院里已摆上了观赏的海棠,两株杏树已变金黄,杏子压弯了枝头。   沈谦今日不逢休沐,不在家里,小厮将青辰直接领到了他的屋里。   屋内铺上了秋香色的宝相纹地毯,沈谦去年穿过的绀青斗篷搭在乌木架子上,书案上扣着一册他昨夜读的书。他虽然不在,但满屋子还是他的气息。   “有件东西,沈大人嘱咐我转交给公子。”小厮说着,捧出一个木制的小盒子,“公子走的时候别忘了带上。”   “这是……”她接过盒子,打开看了一眼,里面竟是个精致小巧的袖炉。   炉盖是镂空的,很是精雕细琢,上面还有个小巧的提把,整个炉身铜质匀净,光泽也很古雅,雕的是梅花的图案,一看就是托付匠心之作。   “爷说了,公子体质偏弱,打小就怕冷。这会就要入冬了,夜里凉,公子夜读时可以用这个暖手,也可以暖身子。”小厮道,“哦,夫人不知道的。现在只先放在我这,等公子走的时候,我一并送出去。”   沈青辰打出生没多久就开始吃百家饭,有的时候会饥一顿饱一顿的,所以打小体质不是太好,气血虚浮,到了冬天便容易手脚冰凉。   青辰想了想,想到了林氏,便回道:“你跟二叔说,我自己也买了一个,这个我就不要了。”   “公子还不知道大人的脾性么,一些膳食,吃掉了也便吃掉了,也不知道谁吃的,总还说的过去。这个袖炉就摆在这,公子不要,就只能退给大人。我交不了差是一回事,公子日后也不是不来了,大人既然想要给你,总是不会叫你回绝了的。公子就别推拒了,若是一会夫人醒了见着,您要不要这炉子他们还是会吵的。不过就是个炉子,也不是什么太精贵的东西,若是要吵也不是因为物,总还是人的问题。”   小厮跟着沈谦很多年了,对于林家的情况看得很清楚。   青辰也不想叫他为难,便点点头,“那我便先去给屿哥儿授课吧。”   行将至林屿的屋子,林氏就打回廊的另一侧走过来了。   青辰给她问了好,“见过二婶。”   林氏穿着一身玫瑰色的绸衣,一副才睡醒的模样,用帕子掩着嘴打了个呵欠,瞄她一眼,“用过膳了吧?”   青辰垂着头轻声答:“回二婶,在家用过了才来的。”   林氏扶了扶钗子,施施然道:“那就好。这家里也没有金山银山,凡事都得精打细算,你二叔今日不在,府里可没备你的膳食。”   “青辰明白,青辰吃过了,不敢再劳烦厨房。”   林氏又道:“还有一件事,我那表妹想让你当她的老师,我替你做了主,答应她了。你二叔他是不同意的,不过这事他说了不算。那是庆安侯府的千金,犯不着为这点事把侯爷得罪了。反正多教个人也是累不死你的。”   她继续道:“日后中午你便不要歇息了,打早上一直授课到下午吧。钱银不变,还是二两。今儿下午她就过来,你好好给她授课,注意着点规矩。”   “青辰知道了。二婶放心,青辰定会尽心授业,恪守礼节的。”   林氏头一扬,“进去吧,先伺候屿哥儿吃了早膳再教他。跟他说话的时候精神点,既是男人,总该多些阳刚之气,别把他带得跟你一样,一股说不上来的女气。”   沈青辰应了是,抱着书册进了屋。   林屿趴在罗汉踏上,自顾玩他的,见了青辰招呼也不打一声。   青辰也不说话,只走过去,将包袱里画好的漫画取出来,搁在他身边的小炕几上,然后便去收拾他凌乱的书案。   这般举动叫林屿有些纳闷,往常老师一来便催着自己念书,生怕耽误了一刻,今日怎么也不说话了。   等青辰转过了身,他便斜眼瞄了下炕几上的图册,只看着上面好像有奇怪的小人,便立刻抓过漫画册子来看了一眼。   看了几页他竟是笑了起来,兴冲冲地问:“老师,这画册可是给我的?”   青辰没有回头,只“嗯”了一声。   他边看边道:“以后我再也不说你教的不好了!”   青辰收好了桌子,为他拉开了扶手椅,“将它带过来吧,今日便教你那上面的内容。”   林屿二话不说便走了过去,半张小脸因方才压着迎枕还有些泛红,到了青辰跟前便抬头问,“老师,它叫什么?”   半晌后,林屿只听自己的老师淡淡道:   “葫芦娃。” 第40章   林屿乖乖地坐下,因得了从未见过的有趣读物,一时便沉浸其中,捧着册子静静地看了起来。   只看得那上面画了株葫芦树,一根虬曲的藤上开了七朵花,起先便还沐浴在阳光下,不多时又经历了风吹雨打,却是依然盛绽。   翻到第二页,只见一个头戴斗笠、胡须花白的老者,每日都一瓢水一瓢水地对葫芦树进行浇灌。不久后,花下竟结出了七个小小的葫芦果,藤上七个葫芦挂做一排,在微风下轻轻摇摆。   再后来,随着那老者的悉心照料,葫芦竟是越长越大。有一天,为首的那颗葫芦竟裂了开来,还从里头蹦出来一个小娃娃!   小娃娃憨态可掬,伸着莲藕般胖乎乎的小手抱住老者,竟是甜甜地喊了两声:“爷爷,爷爷。”   林屿再翻一页,便只见这页无画,只有青辰老师写的字: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孝经》   青辰见他看到这里,便将这句话给他念了一遍,又道:“这句话是说,我们的身体发肤,皆是受之于父母,意识到这一点,便是孝的开始。就如这画中的葫芦娃一样,也是这老者每日浇灌,他才能长成了人。他降生后便唤这老者做‘爷爷’,也即认父之意,这便是孝的开始了。”   林屿很是认真地听她说话,听罢点了点头,一双眼睛亮亮的。他生得有几分似沈谦,今日一改往日的淘气,小脸竟是看着更像沈谦了,有那么一丝传承自她二叔的骨秀神清。   不同的是他还年少,今后大约还有很长的一段年轻风华。   林屿继续翻册子,沈青辰也不拦着他。他翻了几页,正看得津津有味,只看到葫芦娃一天天长大,竟有种特殊的能力,可搬动大山巨石,还能帮老者的忙,画册便忽然到头了。   他有些意犹未尽地抬起头看自己的老师,“老师,这便没有了吗?”   青辰摇摇头,“自然是还有的。不过你看,这葫芦娃是个孝子,力大无穷,你若想知道后面他如何帮父亲过上好日子,就得也学会《孝经》中所讲才行。还有,这一根藤上有七颗葫芦,现在才只生了一个葫芦娃,后面还有六个。这六个也各有本事,你可想知道他们都有什么本事?”   林屿睁着两只大眼睛,捣蒜似的点头。   青辰把《孝经》推到他面前,“那今日便来学这其中的前两章。你若能将这两章默出来,下回我便将后面的画予你看。”   后面的精彩故事,像勾子一样勾得林屿心动,他看了看《孝经》前两章,好像字数也不算太多,略想了想就答应了。   他以前一直犯懒,有些字都还不会写,青辰便将那些字一笔一划地写给他看,他就在一旁照葫芦画瓢。因承袭了沈谦的聪慧,写的倒也没有错,但由于写得少,字写得并不好看。   青辰想了想,就握住了他执笔的小手,另一手为他轻掖衣袖,带着他慢慢写。就像宋越当初带着她写一样。   林屿今日见识到了老师另外的本事,心中不免佩服,又盼着早些看到葫芦娃后续的故事,便也表现得乖巧,眼睛专注地盯着纸上流泻而出的墨字,将一笔一划记在心头。   写完后青辰问他,“可能写好了吗?”   天资聪慧的他点了点头,“能。”   青辰把笔交到他手里,“那你便自己写一遍吧。”   林屿接过笔,用小手顺了顺纸张,埋下头便又开始写。   青辰不由看向了窗外。天空中一朵浮云飘过,遮住了日头,透过窗子的光线弱了下来,淡淡的。   刚才握住林屿手的时候,林屿乖巧而依赖的样子让她隐约感觉到了一股默默流动的师生情谊,让她想起了自己的老师。   也不知道,宋老师现在在做什么呢。   不知不觉,她与他相识已近三个月了。他问过她上了朝堂后敢不敢与徐斯临对辩,问过她凭俸禄吃不饱饭该怎么办,问过她不是她做的事偏偏说是她做的又该如何,为她到锦衣卫讨过明湘,让她加入了王门,教过她写字,也帮她洗过碗……三个月明明很短,他却已经教了她这么多,为她做了这么多的事。   青辰心头感概,只觉得身为他的学生,她太幸福,哪怕他也曾毫不留情地惩罚她。   她看着窗外,微微抬起头,目光追逐着浮云中透出的日光。   关于惩罚,她其实很明白老师的用意,知道他是在让她感受这朝堂的残酷。任何选择势必都要付出代价,面对风云激荡的官场,她需要有一颗坚强的心。   总有一天,她也需要刺穿自己柔弱的身体,长出能够对抗恶意的尖锐犄角。   林屿正写得认真,忽地咳嗽了一声,青辰便站起来,为他倒了杯水。   与此同时,宋越才出了皇帝朱瑞的乾清宫。   因为近日几件经他手的政务处理得好,朱瑞很高兴,特意赏了他一些入冬时用得上的东西,司礼监的太监捧着赏赐在他身后跟着。   步下石阶时,秋冬交替的冷风吹起他的衣袍,阳光下的面容依旧是光润玉颜。   才回到内阁值房,五十岁的张阁老瞅见赏赐,便道:“宋阁老这是又得皇上赏赐了。”   首辅徐延听了也看了一眼,搁下书册道:“宋阁老这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说完,他便起身往门外走,经过宋越身边的时候,拍了拍他的肩膀。   等人走了,堂内响起“啧”的一声,另一位五十多岁的阁老道:“张阁老,你是糊涂了啊。当着徐阁老的面说这句,可是不太合适啊。”   张阁老立时反应过来,徐延当年是靠拍皇帝的马屁才坐上首辅的位置的,现在却是宋越愈发得皇帝的信任,某些人心里自然也就不太好受了。   这时有人给宋越送来了一封信,宋越收了信,不再理会两个嘀嘀咕咕的老头,走到了门外去看信。   来信的是一个心学门人,叫赵其然,当年也是一甲探花,如今在都察院任监察右佥都御史。信中说他过些日子要从广西回来,想组织一次心学的集会,问宋越是否得空参加。   宋越是江右学派的领导者,但因他政务繁忙,学派内的一些事便分给了一些人来组织,赵其然便是其中一个。   这次集会拟定在通州,大约会有几十个人参加,其中不乏六部九卿的官员。   宋越合上信,脑子里想起了沈青辰。她刚加入王门,这正是一次她与大家认识的好机会。   通州不远,当日便可来回,若是大家意犹未尽,顶多也就在那住上一夜。不过过段日子天就冷了,若是今年雪下的早,恐怕还会赶上第一场雪。   要不要带她去呢?   ……   “老师,我累了。”   在青辰思绪漫游时,林屿写了一会儿就停了下笔,大约是觉得青辰的注意力没有放在他身上,他便写得索然无味。   说了话,他便打椅子上下来,到了青辰跟前,两只小手按了按她的膝盖,“老师,我累了,我下回再写吧。”   这孩子从未与她这么亲近过,看着他与二叔有几分相似的脸,青辰只觉自己有些心软。略犹豫了一下,她觉得应该还是要维持一些老师的威严,便硬了心肠道:“不行。我们说好了的,你若是能默完这头两章,下回才有后面的故事看。”   林屿听了,眨了下眼,竟将头埋在她的膝上,撒娇地蹭了起来,“老师,我今日写了不少了,比往日都要多了。”   青辰轻轻拍了拍他的头,“不行!再坚持一下吧。”   林屿这才抬起头来,略带委屈地道:“好吧。”      午膳过后,谢惠莹果然来了。她穿了身洋红色梅纹对襟褙子,下身是月色的百褶纱裙,身后披着薄缎斗篷,步子很轻快。   林氏专门辟了西暖阁给沈青辰授课,还留了个丫鬟伺候谢惠莹。   进了屋里,谢惠莹脱去薄缎斗篷,见沈青辰穿了一身蓝布白缘的衣裳,看起来纤瘦清爽的,笑盈盈道:“家里住的远,叫青辰老师久等了。”   沈青辰自为林屿授完课,便在这等她了。因也无事,她顺便为谢惠莹整理好了书写的案几,笔砚都摆好了,墨也研了,纸张铺开了用镇纸压着。   如今人终于来了,她理了理袖子上去点头问好,“小姑姑。”   谢惠莹听了这声称呼就忍不住笑。   “你都是我的老师了,怎么还这么叫我。按理说,老师为敬,你该改口的。不过也不知怎的,我偏偏又爱听你这样叫。也罢,以后我就称你做老师,你也还叫我小姑姑,可好?”   青辰点点头,“好。那我们这就开始罢。”   谢惠莹应了声,看见青辰身旁还站着个丫鬟,对她扬了扬手,“你出去罢,这里不需要你了。我是正经来跟青辰老师习学的,也不做什么,用不着伺候。”   等丫鬟闭门退去,她踱到案几旁,看着上面整齐的文房四宝,惊喜地抬头问:“方才进屋时见你在这桌前忙活,这些都是为我准备的么?”   沈青辰怕墨干了,挽起袖子又研了两下,“嗯。我也无事,在这等小姑姑的时候顺便就准备一下。小姑姑府上远,别多耽搁了你的时间。”   谢惠莹的高兴溢于言表,从袖里掏出个金黄色的果子,递给青辰,“你这老师,真好!”   “这是我方才在院子里摘的杏子,我尝过了,甜的很。” 第41章   沈青辰来的时候也见到杏子了,黄澄澄的颜色很是惹人垂涎。   她一直给林屿授课到现在,中午也没用午膳,肚子确是饿了,但一想到为人师表,不能失了稳重,便摇摇头道:“多谢小姑姑,我不饿,我们还是授课吧。”   谢惠莹有些失望地收回手,片刻又笑道:“没关系,那我先放着,老师若是饿了再吃就是。”倒有一些锲而不舍的样子。   沈青辰不置可否,拂了下袖子面对她坐下,神情严肃,准备开始授课。   谢惠莹自是知道这是一副什么架势,便也规矩地坐下来,望着眼前金榜提名的进士才子,斯文清隽,气质温和,当真是风华正茂。   “在族学内,都学了些什么?”青辰问,上课之前她需要摸一下底。   “都学了一些,什么都有,只是家学的老师都是些老学究,讲得无趣。”   青辰猜想《女诫》、《内训》她应该都学过了,自己喜欢《孟子》,便道:“今日来前不知要给你授课,未来得及备课,不如先讲孟子好吗……”   她刚说完,谢惠莹便抢道:“好,老师讲什么都好,老师是进士,学问自是不必说的。不像我的那些哥哥们,连个秀才都考不上。”   她托着两腮,饶有兴味地又问:“老师中了进士,是不是有很多人都羡慕你,你又这么年轻,平日里,可有女子对你暗送秋波?”   问罢,谢惠莹自己的脸都红了下。她向来是个心直口快的人,但身为贵女好歹也知礼义廉耻,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面对这个叫她小姑姑的人,她总是忍不住想要多了解一些。   也罢,反正是亲戚,也不需要讲那么多礼节吧。   青辰也没想到会有这样一问,呆了呆道:“……没有的。”   见她略有迟疑,谢惠莹抿嘴笑了下,“我不信。定是有的,想必是老师你太木讷了,没有留意到吧。”停了下又道,“不过,像老师这样的书生,多有木讷的,话本里就有好多。”   “小姑姑,我们还是……”沈青辰正想说该言归正传了,不想一张脸还没板起来,谢惠莹捧着小脸又问:“老师可看过一个叫汤义仍写的话本,叫《牡丹亭》的。”   “看过。不过那终究是个故事罢了,不必太过认真。”   “青辰老师难道不为里面的情意感动吗?”谢惠莹显然已是来了兴致,不接授课的茬又问,“彼此相守,不离不弃,破除万难,从一而终,这世上最美之情当是如此,老师不这样以为吗?”   说话的时候,她的目光里满是对爱情的憧憬和希冀。   破除万难,从一而终……若能如此,当然再好不过。想到自己的身份,青辰微垂的睫毛不由眨了一下。   “大约是有的吧。不过故事总是美的,生活却大多平淡。”话说出口,她才惊觉自己是个不怎么浪漫的人。   谢惠莹又想到了什么,凑近了问:“那你以后会纳妾吗?会纳几个?”   “……”青辰清了清嗓子,“小姑姑,我该授课了。”   她一个女人,怎么纳妾,拿什么纳。   见老师表情略有些尴尬,谢惠莹开心地笑了一下,心道还是认识的晚了,早知道他这么有趣,就该多来表姐府上的。   叫谢惠莹这么闹了一阵后,青辰终于可以开始授课。   谢惠莹听得很认真,青辰偶尔会插些小故事或笑话,总是能惹得她笑个不停。   隔扇外,秋光正好,阳光不急不徐地照进屋里,洒落一地暖意。   高几上的香炉里正燃着清淡的百合香,一点点漫过了书案上的书册,宣纸上释义的墨迹一点点落下,又一点点变干。   眼前的老师神情专注,薄唇开合,一字一句清朗平缓,能一字不差地背下孟子中的文章,能旁征博引给自己耐心讲解,能把刻板的文章讲得生动有趣……谢惠莹托腮看着,心中的敬慕之意不由又多了几分。   生得好,才学高,脾性好,又是个识得幽默的人,这样的男人当真不可多得啊。   跟她常见的那些武将是很不一样的。   尤其是世交陆府里那个姓陆的,整天冷冰冰的,好好的一个人,非是要装成块冰疙瘩不可。   谢惠莹还记得,她第一次见到陆慎云的时候,她四岁,他十四岁。   那时她随父母到陆府赴宴,她不知怎么自己走到了庭院里,只见一个孤傲的少年在院中练剑,穿了身玄色白缘的衣衫。院里的桃树开得很绚烂,粉色的花瓣被风吹得飘来荡去的。   那时候她穿着红色的小袄,圆圆润润的,连路都还走得不太稳,见他舞剑有趣,就走近了问了一句“大哥哥,你是谁”。他却是理都没有理。   地上落了很多桃花,她便用小手抓了一把,向他挥洒过去,少年一张被晒得有些红的脸终于转过来,却道:“小孩,离我远点。”   她有些不高兴,固执地不肯走,就蹲下在他身边玩桃花。不一会儿,少年竟是向她走过来,二话不说便伸出一只胳膊将她拦腰捞起,走了几步将她搁到了回廊的廊椅上,然后继续回去练他的剑。   四岁的小女娃有些颤抖地站在廊椅上,想下来却又不敢下,这样站了一会儿后,白嫩的小脸上眼泪就忍不住流了下来,抽抽搭搭的哭泣声却被淹没在了练剑声里。   后来一不小心,她就从椅子上摔了下来,膝盖擦破了,她疼得大哭。少年这时才搁下剑匆忙跑过来,一双漆黑的眼眸睫毛微眨了眨。   他刚想伸出手抱她,她的母亲就赶过来了,少年嘴唇翕张了一下,没有说话,只是垂下了头。   她在母亲的怀里回首看他,只见少年依然站着,桃花模糊了他的脸。   从那以后,谢惠莹就对陆慎云的印象特别不好。再加上往后的日子里他变得越发冷漠,就更是加深了她对他的看法。陆慎云至今未娶,便成了一件让她暗暗幸灾乐祸的事。   叫他十四岁就欺负小女娃,长大了没人敢嫁他,活该!      到了晚膳的点,青辰已是授了一天的课,有些又累又饿。谢惠莹似乎还没听够,也没说要走,反倒叫了丫鬟进来,说是要留下用膳。   过了一会儿,丫鬟就端了她的晚膳进来。她见碗筷只有一副,便纳闷问:“老师的碗筷呢?”   丫鬟犹豫了片刻,只说:“姑娘,夫人今早就说了,厨房未备沈公子的膳食。”   谢惠莹了解林氏的脾性,想了想就明白了,便笑着对丫鬟道:“老师为我辛苦授课,老师都不用膳,我又岂能自己独用呢。也罢,你把这些都端回去吧,我也不吃了,都饿着便是。”   见丫鬟面露难色,沈青辰忙道:“小姑姑不必这样,我不饿,不必理会我。你还是先吃吧。”   她转向青辰,不再看桌上的菜,很认真道:“老师不必劝我,我尊师敬师,自然知道该怎么做。表姐家有表姐家的规矩,我也有我自己的规矩,既是规矩,便应该都守着才是。”   谢惠莹出身世家,从小就是锦衣玉食娇养大的,虽然性格算不上骄纵,但她有自己的行事原则。   老师受了委屈,她这做学生的当然不可能坐视不理。   丫鬟见局面有些僵,便忙去向林氏报了。   过了一会儿,林氏便亲自到了屋里来。沈青辰忙起身行礼。   林氏也不看她,就径直走到谢惠莹身边,好声好气道:“惠莹,今日厨房备的膳若不合你胃口,跟表姐说一声,给你换了就是,可不能不吃饭呀。”   “表姐来了正好。”   谢惠莹抬头看向她,“怪我疏忽了,没有跟表姐说清楚。我请青辰老师为我授课,两顿膳食免不了要在表姐家中用,老师为我辛苦授课,自然应该同我一起用的,断没有学生用膳而老师看着的道理。我出身世家,自幼习学礼义廉耻,也万不能做出如此不敬之事,丢了爹娘的脸。故惠莹想劳烦表姐,日后请为老师和我准备好膳食,我吃什么他便吃什么,一应的开销由我来支便是。”   这番话语气虽然温和,但话里的意思却是尖锐的。   林氏没想到沈青辰只上了一天课,自己的表妹就胳膊肘往外拐了,一时很不痛快,但也不敢说什么,只好讪讪赔笑道:“看你说的,这是与表姐见外了。不过两顿饭,何至于让你来掏银子,表姐家中虽不如你,但也不是过不去了。好妹妹,你就踏踏实实地念书吧,这些旁枝末节的事自有表姐来安排妥当就是了。”   谢惠莹笑了笑,“银子事小,敬师为大。不论如何,我也该尽一些心意的,这些就等晚些再与表姐计较。今日表姐既未备老师的膳食,那我便也回家吃吧。”   林氏一听就急了,让侯爷知道这么晚了她连饭都没管,那就真是丢人了,于是忙拉住谢惠莹的胳膊,“如何未备,不过是那丫鬟耳背听错了。你快好好坐着,我这就让人把你们的膳食端上来。都用过了再回便是。”   谢惠莹看了青辰一眼,这才带着笑意微微点头,“如此谢谢表姐了。我肚子有些饿了,还请表姐让厨房快一点……快入夜了,天冷,表姐走的时候带上门罢。”   林氏只能尴尬地笑笑,“好,好。”   等林氏走了,谢惠莹又转向青辰道:“青辰老师别怕,小姑姑护着你。” 第42章   用完膳,林氏先把谢惠莹送上了马车。   谢惠莹揭开帘子,笑着朝沈青辰挥了挥手,然后马车便渐渐驶远。天色将晚,青辰也向林氏告辞。   林氏今日吃了瘪,一肚子的火想发,又担心沈谦正好下值回来看到,便只嫌恶道:“不该打的主意你可别给我打。我那表妹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你以为她今天替你说了两句话,癞蛤蟆就能吃上天鹅肉了?我告诉你,你高攀不上!”   这种难听话青辰也不是第一次听了,无意与她争什么,省得徒增二叔烦恼,便道:“青辰明白。青辰尊敬小姑姑,也会用心为她授课,从未有过非分之想。”   她一个女人,能有什么非分之想,她这二婶着实过虑了。   “没有就好,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进士,自以为最接近名利,为了名利什么都干得出来。授课就规矩授课,千万别做了什么出格的事,丢了我们林家的脸。到那个时候,你二叔也保不住你,你休想再见你二叔一面。”   “二嫂放心,青辰不会的。”   待林氏转身进了门,送行的小厮打袖子里取出沈谦的袖炉,塞到了青辰手里。      十多天后,秋就要尽了,日子开始变得昼短夜长。   自那日被韩沅疏赶出门后,青辰等人就再没被召见过,他们三个庶常到工部来倒变成了没人管的。   司务每日只是给他们抱来卷册,说是让他们先看着,大致了解一下工部的事宜,“这些才是一个省一年的工程,往后还多着呢。”   三人就只能在屋里看册录,因为术业有专攻,三人中除了沈青辰,顾少恒与徐斯临都是看得一脑袋浆糊。   为此,顾少恒没少嘟嘟囔囔,一时自言自语,一时又逮得沈青辰问这问那。徐斯临倒是显得很安静,除了偶尔余光扫过青辰的背影,其他时候只是埋头默默做他的笔记。三人之间,亲疏不同,顾少恒故意冷落他不跟他说话,他看得出来,就不必自讨没趣了。   这日散值,徐斯临将书案收拾了一下,率先出了门。   顾少恒伸了个懒腰,也催着青辰走。   青辰看着桌上一堆没看完的卷册,又看外头夕阳已快收尽,揉了揉眼睛,将其中的两卷装入了包袱,打算晚上回家看。   顾少恒见了此举,乍舌道:“都看了一日了,你回家竟还要看?也不怕看吐了。青辰,一口气吃不成胖子的,宋老师也没让咱们几日就看出个春秋来。慢慢来吧,别把自己累坏了。”   “不会的。”   韩沅疏那日的话还在她耳边——三千两修个堤坝?就是买棉花修都不够!发了大水一冲就垮,淹的是一个县的百姓和稻田……你的每一句轻飘飘的废话,耽搁的,都是一个县十几万人的性命……有用倒是拿个法子出来啊!   修堤的事对工部、对百姓来说都是迫在眉睫,她是来观政实习的,这就是一次最好的亲身实践的机会。所以她得抓紧了解更多的东西。   顾少恒与沈青辰才出工部,上了回廊,便见不远处几位身着红袍的大员正向他们这边走来。人群中有一个高挑的身影,被好几个人簇拥着,他们似乎在议着什么政事。   青辰心中微微一动……那个身影,是宋越。自从他让他们到六部观政,她已经有近半个月没有见到他了。   顾少恒也看到了宋越,用胳膊肘撞了撞青辰,“你看前面的,好像是宋老师啊!”   “嗯。”青辰点了点头。虽然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但她还是一眼就将他认出来了。   来人们越走越近,青辰隐约听到“倭国”、“冬至”、“朝贡”、“硫磺”等字眼,纷杂的声音中还有一句“阁老”。   大明朝四品以上方能着朱,一次见到这么多个四品以上大员,顾少恒与沈青辰还是头一次。那群人里面随便拎一个,就与他们这些无品级的庶常们差了几十个韩沅疏。   两个庶常不敢乱看,也不敢打扰大人们议事,就乖乖靠到一边,让出廊道,垂头行礼等他们经过。   一行人走近了,却有个熟悉的声音飘了过来,“顾少恒。”   顾少恒蓦地抬头,满脸堆笑道:“宋老师。翰林院庶常顾少恒见过老师、各位大人。”   青辰也跟着他一起行礼,抬起头后,只见斜前方一张清贵的脸,眸光清浅幽缓。人群中的他比旁人高出了半个脑袋,俊逸得耀眼。   几位大员正讨论得热烈,只当没看见两个庶常,还要继续讨论朝贡的事,不想宋越却道:“各位大人先走罢,我有些话,要同我这两个学生说。”   几个大员本来正说得起劲,没想到宋越竟因为两个学生要散伙,便不约而同地望向他们。   顾少恒一时有些心虚,但依旧满脸堆笑。他也不知道老师为什么忽然叫他啊。   青辰微垂着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太敢直视宋越。   几个大员最终还是有些不情不愿地走了,顾少恒松了口气,笑嘻嘻道:“宋老师。学生们多日不见宋老师了,心中甚是有些想念。不想今日偶遇老师,老师可是有什么话要嘱咐我们?”   青辰仍旧微垂着头,只听宋越淡淡道:“也没什么事,他们吵来吵去,我不爱听了,正好瞧着你们,便寻个由头打发他们走。”   话音落,只听他又道:“这些日子到了工部观政,感觉如何,可都顺利?”   “学生不敢瞒老师,工部事务具体繁杂,又都是技术活,学生们读了这么多年的四书五经一点也用不上。学生这些日子只看以往完工的工程册录,已是感觉有些吃不消,各种土木事宜中所用木料、石料的品种、产地、效用等等都是头一次知晓,全部都得死记硬背……但学生也知道,老师让我等到六部,正是要我们多学些东西的,便也不敢有丝毫懈怠。”顾少恒有些啰嗦,再加上他是真的看书看得头大,遇上老师只觉得像是遇见了亲人,便一股脑说了很多。   宋越听罢,点点头,“不必心急,越是遇上这般具体的事务,越是需要沉下心来。不惧这些技工,才能将它们学好。多看看《九章算术》一类的书吧……负责你们观政事宜的,是哪位大人?”   听着宋老师和缓清润的声音,顾少恒对自己的观政又充满了信心,点点头大声应了句“是”,又道:“老师,负责我们观政事宜的,正是老师对他有知遇之恩的韩沅疏大人……学生听说韩大人原只是个秀才,当年他是被老师破格提入六部任职的。我们初见韩大人那日,韩大人他就……把我们都骂了一通,还以猫狗来暗讽徐斯临,且至今不理会我等。”   “是吗。看来你们是已经领略过他的脾气了。”宋越清淡的声音中似有一点点笑意,“不过他是个有才能之人,有才之人免不了有些性格。只管虚心跟着他学便是,不可人云亦云,生了偏见,错过了学习的机会。”   顾少恒乖乖地点了头,“学生谨记老师的教诲。”   宋越点头,转向了另一侧,“你呢,沈青辰。”   青辰原是听着二人说话,没想到老师忽然叫了自己,微微一怔道:“学生在工部……也不敢懈怠……学生正在看北直隶这十年来的水利工程,还没有看完。”一时之间,她有些不知该说什么好。   宋越端着手,望着眼前多日未见的学生,她还是那么瘦削,五官俊秀,目光澄澈,夕阳下的双颊泛着一点点红晕。   他其实一点也不担心她的观政,她本来就看许多这方面的书,又是个勤奋的人,上手自是要比顾少恒快很多。想来用不了多久,她应该就能施展她的才华了。   “顾少恒。”宋越没有答话,倒看向她身边的人,“你到翰林院后堂去,替为师将那盆紫竹取来。”   顾少恒乖巧地点了下头,“是,学生这便去取。”   说罢,他便将自己的包袱丢到青辰的手里,挥挥袖大步去了。   金色的夕阳漫过屋檐,漫过院墙,洒满了廊道,铺了长长的一段。安静的一隅,只剩下师生二人。凉风拂过,吹动两人的袍袖。   “额头的疤痕淡了许多,几乎看不见了。”宋越道。   青辰不由摸了摸自己的额角,她自己都很久没在意这疤了,“嗯。老师送我的药膏很好用,擦着凉凉的,疤也褪得很快。”   “这些日子初到工部,较原来多了些事务,可还吃得消?”她的面上有些淡淡的疲态,眼睛也有些肿了,抱着书册的手上指骨有些凸出,一看就是连日用笔过度。   庶常们虽到六部观政,但五日里还有两日是留在翰林的,翰林那头依然有课业,再加上青辰还得画漫画、给林屿和谢惠莹备课、学习心学、抄乐府诗集、看工部的册录……其实真是有点吃不消了。夜里她都得熬到很晚,这两天早起照镜子的时候,只见黑眼圈都出来了。   但眼下这般环境,这些事都是她应该做的,不在年轻时拼命积累,生活又如何能改变呢。   看着老师,青辰道:“学生吃得消。工部的册录记得很全面详尽,看起来其实也不是很费劲。心学方面,有老师曾经习学时的心得,学生很容易就能理解了。老师让我抄的《乐府诗集》,我也抄到第十卷了。”   她虽说得轻描淡写,但宋越可以想见,这些事情全部堆叠在一起,尤其有些对她来说还是刚接触的,一定会消耗掉她很多很多的精力。   孤灯下,也不知有多少夜她伏案到更阑。   “过些日子,”宋越顿了顿,道,“有王门的集会,在通州。你可想去?”   沈青辰给一些心学门人去了信,到现在也都还没有收到回信。她其实很想早些与这些人接触,想深入了解这门改变大明国运的学问,正等信等得有些心焦。   听老师这样问,她心里一时有些激动起来,便脱口而出道:“想!老师可也会去吗?”   快到各国朝贡的日子了,身为礼部尚书的宋越近日政务繁忙,如果青辰不去,他肯定就不去了。但如果青辰要去,他会抽出时间来陪她一起的。   “那你便准备准备,兴许会在通州住上一夜。过些日子天冷,多穿些衣裳。到时候,我跟你一起去。”   青辰只觉心里一阵久违的高兴,略有些兴奋地点了下头。   不一会儿,顾少恒捧着宋越的紫竹回来了。宋越接过紫竹,问:“你可是要与沈青辰一道出去?”   顾少恒不明就里地点点头,然后就见老师将青辰的包袱和自己刚才丢给她的包袱都接过来,悉数交到自己手里。   “她受伤才好,你拿着。为师还有事,你们回去吧。”他说着,挥了下袖子,便径自往礼部去了。   顾少恒看着宋老师的背影,又看看自己手里的两个包袱,不由抓了抓头。   是他记错了吗,青辰不是都好了一个月了? 第43章   几日后。   这日才五更的天,青辰便醒过来了,天色只微微亮。   她披了件外衣,走到门边将门开了一小道缝,深秋的冷风立刻吹了进来,叫她不由打了个冷颤。   但幸好风不太大,路面也是干燥的,她的心就放下来了。没有下雨,也没有下雪,是个适合出门的好天气,她与老师的通州之行,想必也会顺利吧。   今日正逢青辰休沐,在此之前,她给二叔去了信请辞一日,又说因她没有连着授课,这个月的银子也便不能要了。二叔的回信她还没有收到。   父亲还在睡,青辰洗漱完后便先去生火做饭。今天她要离家一天,父亲一日的膳食都得先备好。昨夜她已经事先做好了些窝头,一些自己带着路上吃,一些留给父亲。但父亲年纪大了,总不能只吃干巴巴的窝头,她得熬一些粥给他,还得请明湘帮忙照看。   趁着粥在灶台上熬着,沈青辰也一面开始收拾包袱。   快要入冬了,京城一带太阳收尽后,到了夜里尤其凉,她按老师的嘱咐,带了些御寒的衣物。老师还说,有可能要在那留宿一夜,只是也不知道那处是否方便她一个女子净身,青辰犹豫了一下,还是用布巾裹了一些换洗的里衣。   后来她又往包袱里塞了两册书、笔墨和窝头,这才把鼓鼓的包袱系好,又把家中的所有利器、火折子等易伤人的东西藏了起来。   粥熬好了,青辰灭了灶台的火,用粥就着窝头匆匆吃了些,填饱了自己的肚子。正好父亲也醒了,她便伺候他也用了膳。   不一会儿,明湘在外头敲了门,“青辰哥,你可醒来了吗?”   “醒了。”青辰拎上包袱,去给她开了门。   院子里,天已经亮了,深秋的清早晨曦浅薄,附近的鸡已是一阵一阵地打鸣。   男女不便,青辰也不好请她进屋,两人便在院子里坐着。   “青辰哥。”明湘穿着厚实的衫裙,递过来她亲手做的烧饼,“这是给你路上吃的。”   “不必了,我已备了些窝头,你留着吃就好。”看着还冒着热气的烧饼,青辰心头微动,“今日还得请你照顾我父亲,我已是很感激了。”   明湘微微一笑,笑容仿若繁霜中的杏花,“青辰哥不必跟我客气的。远亲不如近邻,你我是邻里,本就该互相关照……这烧饼是我今日一早起来做的,应该是比不上青辰哥的手艺,青辰哥是不是嫌我做的不好吃……”   青辰立刻摇摇头,她怎么可能嫌弃,只是这些关心和体贴她不知道以后该怎么还而已。   “那便带着吧。”明湘弯了弯嘴角,把烧饼塞进了青辰的包袱,又为她系了个漂亮的结。   这时,打巷口驶来一架马车,大约是怕扰了还在睡梦中的人,马车只是缓缓前行,连马蹄声都很轻。   隔着薄薄的晨曦,青辰有些看不清,不由站起来看了看。等马车停在了她的院门前,她才确定那就是宋老师的。   “明湘,老师来接我了,我得走了。”她挎上包袱,略带愧意地对身边的好姑娘道,“父亲麻烦你了……”   明湘看了看马车,又看向青辰,一双眼睛漆黑而柔亮,“青辰哥快去吧,别叫你的老师等久了。老伯我会看着的,你放心就是。”   “嗯。你也快先回家吧,外面冷。”   青辰离开了院子,到马车前面时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明湘还坐在院子里,双手拖着下巴,见她回头立刻向她挥了挥手,献上满脸的笑。   车夫见人走过来了,便下车来迎她,为她打起帘子,“公子,上车吧,宋大人在车里等着公子了。”   其实他对这位公子还有些愧意。那日在宋府门口,周世平大人询问宋大人的行踪,他不疑有他,结果告诉他之后,周大人脸上的表情分明有些不对,不是什么好神情。今日出门前,宋大人嘱咐他不要向旁人说起同行之人,他就更加确定自己是办了件坏事。   亏得宋大人还对他这么好,他这脑子怎么就这么笨,一下就让人把话给套出来了。他就该跟这马一样,给自己也套个嚼子才是。   “谢谢你。”青辰道了谢,便抱着包袱上了车。   头探进帘子,只见宋越就坐在里面。他穿了身天青色的杭绸直裰,在初生的金色霞光中显得清贵隽雅,一张侧颜仿若刀刻斧凿般深邃俊美。   见她来了,宋越给她让出了些位置,“上来吧。”   青辰应了是,抱着自己的小包袱坐到了老师的身边,两人之间几乎没有距离。   马车驶离了巷子,向着通州的方向前行,只给还在凝望的明湘留下笃笃的马蹄声,和渐行渐远的模糊背影。   宋越看了眼青辰的包袱,只见包袱透出书册和笔砚的形状,竟是一点时间都不愿浪费,倒不知御寒之物带够了没有,便问:“衣裳可带够了吗?”   青辰点了点头,“带够了。”   “早膳用了吗?”他又问。   “用过了。今日起得早,学生与父亲一道用了早膳的。”   “嗯。”   其实宋越也猜到了,她是个勤快的人,要照顾父亲,势必会早起做饭,顺便把肚子填饱。她的外表虽然显得柔弱,却是个积极向上的人,会把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她应该从小就是个很懂事、很让人省心的孩子。   马车一路前行,渐渐地远离了繁闹的内城。   道路两旁是两排高大的银杏树,灰褐色的枝干上已现出入冬之姿。金黄色的叶子被大片地吹落,在空中轻飘曼舞。树间不时有鸟儿上下翻飞,发出一声声婉转的啾鸣。   宋越和青辰各自透过帘缝看着窗外的景色。   青辰心中隐隐有些旅途中的欢跃,说不上来是为什么,大约是因为在路上,他们同行在路上。这种感觉,已经很久很久不曾出现过了。   前头驾车的车夫兴许也是被美景触动,耿直地高声唱起了地方的小调,一声声悠扬而淳朴,落入了晨光和山林中。   宋越转过头来,对青辰道:“他的老家就在通州,我们集会的时候,他正好可以回家去看看,故而有些兴奋了。”   青辰很理解地笑了一下,“不怪他竟唱起了小调,原来是归乡心切。”   “嗯。”宋越看着她被霞光照亮的满头青丝,淡淡道,“是不是初次集会,有些紧张,今日见你不大说话。”   青辰微微垂下头。她确实是有一点点紧张,也有即将要接触到的新知识与新伙伴的激动。不过更多的,其实是与老师小别后独处的一点点雀跃,一点点不知该如何形容的踏实而类似于幸福的感觉。   “别紧张。”宋越安慰道,“他们大都跟你一样,年轻,思维活泛,乐意接纳新人,很好相处的。心学门人不因利益而聚在一起,只因对治世有着共同的看法和理念而相聚,所以集会只是单纯的论学,大家聚在一起互相学习与激励,聊聊各自的见闻感触罢了。到时候,你若有什么体会和疑惑,也可以畅所欲言。”   沈青辰听老师这样说,便宽心地点了点头,一时想起什么,又从包袱里取出一本册子,是王阳明的《传习录》。为了不至于在集会时听不懂,这些日子她都在加紧学习和体悟这其中的内容。   青辰将书册翻开,翻到做了标记的一页,指着其中一句问:“老师,这一句‘后世良知之学不明,天下之人用其私智以相比轧……’,是不是说因世人有不致良知者,所以各用权谋,争强好胜,互相迫害……”   宋越靠近了些,垂下头看她的笔记,然后道:“不错。这世间所有的争斗,归根结底,不过都是心战。好比掌权者为巩固其政权,便印制各种书籍,传导各种有利于其执政的观念,让世人打一出生便学习。这些观念伴随着人的成长,一点点渗入人心,却未必是适合每个人的,也未必全部是正确的。”   青辰想了想,补充道:“所以心学倡导‘知行合一’,便是由心出发,边学边践行,同时也一面矫正所学。而朱学倡导‘先知后行’,是从书册中先学而后行,可这些书册,却是经过掌权人筛选的……这便是两个学派的不同之处。”   青辰说得激动了,大腿一动,竟是碰到了宋越的腿。她立刻把腿往回收了一些,垂下了头。   宋越的目光和缓而幽长,看着神情陡然转变的学生,嘴角微微一翘。   他把她手中的书册拿了过来,合上,塞进她的包袱道:“我累了,今日不想教你了。”   青辰愣了一下,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老师今日竟这般……任性吗?   紧接着,她又听到耳旁传来清淡的嗓音,“你也不要学了,歇一会吧。”   青辰抬头看他,只见他的眉眼依旧是清贵无双,只是眸中带了一点点固执和温柔,也不知道自己看错了没有,“好的,老师。我不看了。”   他“嗯”了一声,揭开帘子看了一下,又转头道:“还要一会儿才到,累了就睡一会儿吧。”阳光落在他的脸上,将睫毛染成了金色,玉面无暇。   青辰摇了摇头,她心里一点也不舍得睡,“老师,我不累。我……坐着就好。”   马车继续前行,沿途可见越来越多的田地和农舍,鸡鸭不时穿道而过,这个秋天最后一茬玉米被晒在地上。   车厢一晃一晃的,青辰的手臂不时擦着宋越的,隐约可感觉到他上臂结实的肌肉。安静的氛围让她有一点点尴尬。   正犹豫要不要坐离他远一点,只见宋越转过头来,看了她一小会儿,然后轻轻扳过她的头,自她发上取下一片从窗口吹进来的银杏叶。   他的动作很轻,袖口中还传来一股好闻的胰子香,让青辰的心跳猛然加快。   他把叶子递到她面前,轻声道:“你的头发上,有片很美的叶子。” 第44章   “你的头发上,有一片很美的叶子。”   耳边响起这句话时,青辰正看着老师的眼睛。那双似笑非笑的漆黑眼眸,有一点清淡,又好像掺着一点柔情,她好像要陷进去了。   不对的!青辰忙别过头。在老师面前,自己是个男人,所以他的话再寻常不过了。   青辰接下叶子,清了清嗓子故作常态道:“哦,谢谢老师。”   宋越观察着她的表情,轻飘飘道:“哦,不必客气。”   说罢,他便看向了窗外。   青辰把那片叶子夹到了书册中。   她以前就喜欢用叶子来当书签,可以存着叶子,又可以存着与它有关的记忆。眼前这一片小小的银杏叶,是她在大明朝一段难忘的旅途,跟老师共同的旅途。   秋冬交替的京郊,银杏纷飞,阳光轻暖,马车依然不急不徐地前行。车厢里一时又恢复了安静。   宋越偶尔望向窗外,大多时候直视前方,神色自若,并不言语。   青辰规规矩矩地坐着,身体随着马车轻微摇晃,凉风一点点吹动她鬓角的绒发。   时不时的,她总觉得自己想说点什么,随便什么都好。虽然这种安静的氛围让人很舒服,但她总觉得应该再多些对话,这段旅程才更加完整。   “老师。”青辰转过头,阳光自宋越那边的窗子照进来,让她微微眯了下眼。   “嗯?”他没有看她,只不经意地应着,语气淡淡的。   老师两个字叫出口后,青辰一时有些滞住了,她其实还没想好要问什么的,只是静谧的时光仿佛在催她开口。   她的宋老师,原本是史册上无数人崇拜的偶像,如今却真实得近乎梦幻。青辰其实一直对他有着很多的好奇,大大小小,就像梦境中的一个个泡泡。有的时候,她怎么想都戳不破,有的时候,轻轻一想就破碎了。   青辰叫了人,却是一会儿没有出声。宋越也不追问,只是任两人间的时光静静地流淌,等待,又不像是等待,无所谓,却又不像是无所谓。   “……老师为什么会喜欢紫竹,是因为谁送的吗?”青辰拼命地想,终于挑了一个不那么大的泡泡,以一个男人的身份问这个问题,他应该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吧。   宋越回过头来,一只手支在窗沿上,拖着腮看她,“你还记得那盆紫竹啊。”   让她犹豫了半天的问题,原来是关于紫竹。她为什么会对这个问题好奇,莫不是以为那是什么重要的信物吧。   比如,定情信物?   “我喜欢紫竹,是因为有一个于我来说很重要的人喜欢它。这一小株,便是当年那人亲手栽下的。”   青辰看着他认真的模样,原是自若的神情仿佛多了些感怀,淡淡眉眼依旧俊美无双,心道,他果然是爱屋及乌。   她不由想到了一句话: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老师至今未娶,只怕就是因为这紫竹的主人吧……想到这里,她也不再问了,只轻声“嗯”了一下。   “你不问我这个于我来说很重要的人是谁吗?”他略转过身子,一只胳膊仍搭在窗沿上,看着她的满头青丝。   “既是老师心中重要的人,学生不便贸然询问……”   他看着她,半晌点了点头,“你说的也是。”   话音落,车厢内一时静默。   青辰不由觉得有些尴尬。早知道,她就不问了,问完了倒比没问时心中还要空些。   她捧着自己的小包袱,略转了下身,看向窗外。   银杏的叶子还在大片大片地飘落,道两旁的农舍田地也越来越多,只是不知为什么,天地间好像多了丝萧瑟之感。   不一会儿,只听身边人忽然道:“这个重要的人是个男人。”   青辰怔了一下……原来竟是她想错了。她有些心虚地不敢回头看他,不想肩膀却被人轻轻拍了一下,“转过来。”   等她转过头去,宋越已是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你以为在我心中很重要的人是什么人……他是我的老师,心学的创派人王阳明。你的祖师爷。”   青辰默默点了下头,不无尴尬。她这脑子里,想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啊,什么琵琶树,什么亭亭如盖矣……   “渴吗?”身边的人问。   青辰脑子里一团乱,也没听清就应了声“嗯”,然后就见他递过来一个水袋,“气候干燥,你的嘴唇都干了,喝点水吧。”   她接过水袋,望着已经打开的袋口略呆了一下。这是他的水袋,她对着袋口喝水岂不是……   也罢,扭扭捏捏的倒不像男人了,不该拘泥于这些小节的。   沈青辰举起水袋,利落地灌了自己几口。尚有一点余温的水自喉咙流下,甘甜而滋润,很是解渴。   放下水袋后,青辰用手背擦了擦自己的嘴角,一时又忍不住想,虽然她把自己当作男人,可到底与老师共饮了一袋水,甚至是……   宋越看着自己若有所思的学生,心只道,你倒也不必多想,这水我还未喝过的。   沈青辰心中有些乱,正要将袋口塞上,却见宋越伸过手来,又将水袋取了回去,天青色的袍袖在她眼下晃了一下。   她的目光不由追随着水袋,只见他很自然地举起水袋,唇贴着她才喝过的袋口,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口!   宋越放下水袋,见她有些怔住的样子,问:“怎么了?你还想喝?再给你喝两口?”   青辰只觉得脸上一阵燥热,连忙摇摇头,坐正了道:“我不渴了,老师。”   宋越的嘴角微微一弯。   马车一路前行,已远离了内城,就快到通州了。   青辰扒着窗子往外看,让凉风吹过她的脸,顺便也让自己的心静下来。这一路明明什么也没有发生,风和日丽,时光轻缓,她的心情却是几经起伏,再不沉一下,只怕都要叫老师看出来了。   这时,车夫的小调嘎然而止,马车顿了一下,忽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宋越揭开帘子,出声询问。   车夫的声音很快传来,“大人,没什么,只是这路上有个小东西,差点没瞧见压了它。”   青辰听了好奇心被勾起,不由探出头去看了看,只是什么也没看到。   “下去看看吧。”他道。   她点点头。   卧在官道上的,是一只才几个月大的小猫,浑身雪白的毛,瘦瘦的身子,大大的眼,小小的肉垫带着一点点粉色,看起来很是虚弱。   看着这脆弱的小东西,青辰忍不住走到它面前蹲下来,轻轻地摸了它两下。它带着怯意看着她,无力的身子不由蜷缩了一下,轻轻地发出一声“喵”。   车夫道:“这附近也没什么人家,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小猫,看样子,大约是跟母猫走散了。这么冷的天,不被饿死怕是也要冻死了。”   宋越看着自己的学生,她纤瘦的身子蹲在地上,清秀的脸上写满怜惜,阳光落了她一身,在地面上留下一道长长的淡影。   青辰摸了小猫几下,然后就将它轻轻抱起,搁到了路边的杂草堆上。她其实很想把它带走的,不忍它自生自灭,可惜自己是要去参加集会,这般做就显得不务正业了。   她应该是个刚毅果决的男人,不该流露出半分女人的柔弱心软,越是离毕业的日子近了,要面对复杂的官场,越是如此。   车夫道:“公子,走吧,万物自有天命。”   青辰点点头,往车边走时不由回头看了那小猫两眼。   宋越看着,却是走到那摞杂草边将猫抱了起来,心只道,不就是只猫吗。   青辰怔怔地看着他,只见他抱着猫走回自己身边,将它交到自己的手里,“老师……”   他轻轻拍了拍她的头,“人世间已经有那么多难抉择的事,何必还要为难自己,喜欢就带上它吧。集会的时候,可以叫车夫替你看着它,回京以后,就养在院子里吧。”   青辰看着怀中有些瑟瑟发抖的小猫,一时心绪难平。   上了马车没多久,宋越就觉得,学生的心情似乎变得特别好了。   她的嘴角一直挂着淡淡的笑意,纤细的手指逗弄着猫,又是给它取暖,又是喂它喝水的,反正是……不理他这老师了。   原本他只是漫不经心地坐着,都能感受到学生投注在自己身上的小心思。现在他都盯着她瞧了,她好像也没什么反应。   “给它起个名字吧。”默默看了一会儿后,宋越道。   青辰一下就转过头来,“老师不说我倒忘了,它还没有名字。”   他心只道,你忘的岂止这一件。   叫什么好呢……青辰抚摸着小猫的毛,略想了想道:“老师,我叫它小鱼吧?”   分明是一只猫,为什么要叫鱼?他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摇了摇头,“不好。”   “那不如叫大白?”   他抬了抬眉梢,“……好听吗?”   青辰抿了抿唇,好像是有些不大好听。   目光落向窗外,金风细细,秋景无双……她忽然有了主意,兴奋地转过头对他道:“老师,我们在十月的大道上捡到了它,不如叫它十月好吗?”   他看着她,仿佛在思考什么,半晌伸出手揉揉她怀中小猫的头,“那就叫十月。”   见他也喜欢这个名字,青辰很高兴,对着小猫轻声道:“我的十月。”   过了一会儿,宋越让马车停了下来,对青辰道:“下车吧。”   “到了吗?”她问。   “没有。”   “那我们是……”   “带你和十月吃饭。” 第45章   青辰抱着十月下了车,听他这么说,推拒道:“老师,我带了干粮,我跟十月一起吃干粮便好了。”   她的包袱里有小窝头,还有明湘给她做的烧饼,况且,在外头吃饭还是太贵了。这几个月她没有的俸银,只有二叔之前给的几两银子维持生活。   宋越脚步停了一下,回头道:“既把你带出来,这一路上的食宿自是安排好了的。快跟过来吧,十月饿了,想吃点好的。”   青辰的窝头和烧饼终是没拿出包袱,师生二人再加一个车夫、一只猫在通州一家很热闹的饭馆里用了午膳。   宋越点的菜式都是通州的特色,几样河鲜山珍都很新鲜。见青辰喜欢吃口蘑,他还把那盘山鸡炖口蘑换到了她面前。车夫虽是下人,但大约经常与他同桌吃饭,倒也不显得拘谨,手中的白面馒头就着煨牛肉吃得很快。宋越自己而是一贯的细嚼慢咽,世俗烟火五谷杂粮都没损了他的清贵蕴藉。   吃饭的过程中,他们偶尔会说一些话,关于气候,关于风俗,关于秋收……车夫还很认真地讲了儿时捞鱼捕鸟的趣事。   透过饭馆的窗子,可见外面天高云淡,秋意阑,路茫茫。   青辰只觉得这顿旅途中的饭吃得很舒服,耳边虽也有嘈杂的人声,但并不影响温馨自然的氛围。他们三个人好像已经认识了很久很久。   在车夫吃第三个馒头的时候,青辰抱起一旁等待的十月,喂它吃了些东西。十月“喵”地叫了一声,吃得很开心。   宋越放下筷子看着他们,提醒青辰,“小心它的爪子。”      集会的地方就在通州县城,离他们吃饭的地方不远,饭后,马车只又走了一会儿就到了。   这是一家叫“云来”的客栈。   青辰下了车,只见客栈门口的小院里已经停放了各种交通工具——马车、马、牛车、牛、驴、骡子……院子里还搁了食槽,里面放了草料。牲畜们彼此也不分什么种类,相安无事地挨在一起进食,只偶尔闻得两声相似的叫声,却不是来自同一物种。   不知道的,大约要以为这是个卖牲口的集市。   宋越解释道:“王门不问出身,门人又以年轻人居多,很多人官职不高,比较清贫。大家喜欢集会,一两次倒也罢,次数多了就雇不起马车了。”   青辰点点头,其实她也是一样的,只是这次跟着老师沾了光罢了。   她把十月交给了车夫,然后看着这被大家从四面八方带来的热情包裹的客栈,扶了扶身后的包袱,心中隐隐有种擦去历史尘埃的兴奋。   打客栈内很快有人出来迎他们,这人生了副很宽厚的长相,正是与宋越通信的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赵其然。   宋越带着青辰与他打了招呼,青辰恭敬地拱手行了礼,“见过赵大人。”   他见青辰也不意外,只微笑道:“既都是心学门人,这些官场上的礼就不必了。其实你们金榜题名的时候,我还在礼部,确是见过你的,只是你没见过我。”   宋越与赵其然说了几句话,便道:“你带她去吧。我便不惊扰大家了,先到二层处理些政务。”   他是王阳明的嫡传弟子,江右学派的领导者,又是内阁次辅。青辰作为他的徒弟,这个起点其实是很高的。他不希望她因为这样的高起点而错失一些东西,所以想让她先以一个普通心学门人的身份去接触和了解这个学派。   赵其然点了点头,对青辰道:“跟我来吧,不必紧张。”   进了客栈,只见室内和后院分了几拨人,一拨七八个,围着桌子在探讨辩论,气氛热烈却不失和气。   大家大约是见惯了新人,见了青辰也不好奇,甚至也不问,依然继续讨论。赵其然还有其他事,先忙去了,青辰自己抱着包袱,凑到最近的一拨人外,搬了个圆凳边听边看。   “‘尔未看此花时,此花与尔心同归于寂。尔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尔的心外。’花树虽自开自落,却并非与吾心无关,我以为这句话是说……”   “不,我不完全同意你的看法。你看这另一句,‘持志如心痛,一心在痛上,岂有功夫说闲话,管闲事。’如果照你所说,岂不是要真的管闲事了。那什么又是闲事呢,与几无关的是闲事,可与国与民有关呢?”   “你们别忘了,还有一句,‘此心不动,随机而动’。先要静心,而后善恶立辨,是不是闲事不就通晓了。”   大家各说各的见解和道理,青辰听了一会儿,忍不住从包袱中摸出册子,就着膝头记笔记。这时有个人凑过来道:“你好认真啊。”   青辰抬起头,只见那人一身合贴常服,年轻的脸上落着一道阳光,很俊,年龄大约比她大一点。他的腕上系了根绳子,绳上串着一只狼牙,虎口上有刀剑磨出的茧。   她停了笔,道:“初次见面,我叫沈青辰。”   那人点点头,“你新来的?没见过你。入王门多久了?”   “……十多天。”   “那我算你师兄。”他说着,取了本册子递到她面前,“师兄记的给你看看?”   青辰不想遇到这么热情的人,心中高兴,便点了点头,结果接过册子一看,“……”   那人抿嘴笑了一下,拍了拍她的肩膀,“送你了,我研究了好多天呢。你慢慢学吧,我先走了。”说罢,他便负起手出了门,直挺的背影看起来很是轻快。   那人在院中牵了马后,在客栈门口回头看了青辰一眼,片刻唇角一弯,露出一抹笑。   青辰看着他,又低下头看了眼他的“笔记”,有点无语。这哪是什么笔记,他就是画了只大乌龟!   赵其然来了,见青辰对着手中的乌龟发呆,为她解释道:“刚才跟你说话的那人叫蓝叹。永平卫的百户,喜欢研究兵法阵法。你手里这个,大约又是他研究的什么奇形怪阵。他那人就是爱逗人玩。”   沈青辰听了心中一震。   那个人竟是蓝叹。   史书中那个天才的将领,保家卫国的边境大将、辽东总督,手握十万大军获得功勋无数的龙虎将军……   此刻的他,竟还是个不羁的俊秀青年。   青辰记得,王阳明除了是心学的创派人,还是个擅用兵法的军事家,对待战争亦有着一套自己的哲学。所以王门中虽是以文人居多,却也不乏一些武将。蓝叹就是因此而入了王门。   望着空荡荡的门口,她不由想象,方才他策马远去,黄沙弥漫间,他仿佛是金戈铁马地上了战场……   片刻后,青辰微微出了一口气,收回思绪,把乌龟图收近了包袱,继续听他人的探讨。   后面她陆续换着听了几拨人,宋越也一直没有下来。青辰听得认真,倒不觉时间流逝,屋外已是日头一点点西斜。   她来到最后一拨没听过的人中间,只见有两人正争得厉害。他们争的是一些非王门士子攻击心学的言论,说心学充满了权术和霸术,充斥着欲望而并不纯粹,研究心学者,不过是想通过心学中的权术达成欲望罢了,而欲望在天理面前是低贱的,是该摒弃的。   正如朱子所言,应该“存天理、灭人欲”。   人群中有个年纪稍长者,见青辰听得认真,又是副生面孔,便道:“你们先别争了,咱们也听听新来之人有何见解。”说罢便转向青辰道:“这位小哥,你叫什么名字,可也愿意说一说?”   青辰一愣,头一次参加集会,她原本只是想听听的,根本没想到要在这些人面前发言。可是争辩的两人已是停了下来,大家都翘首以盼地看着她。   “诸位前辈,晚辈叫沈青辰。”她定了定神,先介绍了自己。   “我以为,心学也许教会了很多人使用权术,但更重要的,是它教会了我们什么时候不用权术。”   话音落,四座皆静。   半晌邀她发言的那人才道:“你是何时加入此门的?”   “我是……半个月前。”   原来争辩的其中一人不无震惊,“只有短短半月?竟能得出此言……”   在座众人面面相觑,继而不由一口一个“妙”字。   邀青辰发言的那人又问:“那你是由谁引入此门的?”   青辰看了看恰来到她身边的赵其然,赵其然笑了一下,代她答:“是宋阁老。”   “不怪不怪,原来是师从阁老。阁老果然具有伯乐之才,这些年发掘了不少的人才,今日这位确是叫我等自叹弗如啊。”   此桌响起了一片“啧啧”声,倒引得其他几拨论学的人也侧目望来。   青辰没想到会引来这么大的动静,自知对心学的研究远未及这些人,只是借用了他人的总结,有些不是太好意思。   正想说些什么,赵其然便道:“诸位,今日天色已晚,论学便先到这里吧。要赶着回家去的也该动身了,余下的便到二层歇息吧,已吩咐客栈备了膳,稍后会送到各位的屋里。”   秋冬交替,昼短夜长,青辰看了眼窗外,天果然已经快黑了。   老师还是不见下来,大约是还在二层忙碌。   赵其然送走了部分人,便领着青辰上了二楼,到最内侧一间房门前停下,“宋大人说你们今夜会在此留宿,这是你的屋子。大人的,就在你旁边。” 第46章   赵其然还说:“宋大人怕你闷,说是一会车夫会将你的猫送来。这屋里有一间净室,你若需要,可以让小二烧些水,简单洗洗。过一会儿小二就会送膳食来。”   青辰点头道了谢,抱着包袱进了屋。   屋里的陈设很简单,就只一架床,一张靠墙的简易书案,一把椅子。床上叠着两层靛蓝色的薄棉被,书案上搁着一盏红烛,正在簇簇地燃烧。   屋里果然有一小间净室。   不一会儿,小二在外头敲门,送了膳食来。青辰接下道了谢,想了想,对他道:“劳烦帮我送些热水来,我想净身。”   小儿点头应了是,去了。   青辰捧着膳食,看了看隔壁的屋子,门依然紧闭着。也不知道老师忙完了没有,是否忙得连膳都忘了用。她想去敲门问问,又怕打扰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去。   就着昏黄的灯火,青辰简单吃了点东西。不一会儿小二提来一桶热水,她便取了换洗的衣物,端了烛台到净室简单擦洗了一番。   沐浴出来后,只觉得秋夜愈凉,她取了件外衣披在身后。   把水桶提到门外时,青辰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没有听到老师那边一丁点儿动静。犹豫了下,她还是回了屋。老师惯来是忙得废寝忘食的,那么多朝事都指望着他呢,她不好打扰。   回了屋,青辰便从包袱中取出书册来看。她把今日所听所记的东西又整理了一番,边整理边慢慢消化,一时看到那副乌龟阵法图,又想起那个叫蓝叹的青年,他手上的那颗有点发黄的狼牙,还有虎口上的茧。   那人有他的责任和宿命,不羁的青年今后上了战场,便成了奋勇厮杀守家卫国的铁血将领。她虽比不上他,是救国救民的大英雄,但身为一个大明官员,她也有她自己的责任和宿命。   青辰摇摇头,不再多想,继续埋头于书册。整理完心学笔记,她又拿了工部的册录出来看。   时间缓缓流逝,不知过了多久,入住时新点的烛火已是燃去了一半还多。烛泪漫下烛台,滴到桌上。   “啪”地一声。   沈青辰抬起头来,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和手,不由往宋越方向的墙壁看了一眼。   这么长时间了,她还是没有听到一点儿动静。   大约,他太累了,睡着了?   青辰今日是第一次参加集会,她还以为他会过来问问她感受的,她特地将笔记都整理得很好,想叫他看看。不过现在都这么晚了,看样子,他是不会过来问了。   活动了下筋骨,青辰忽然想透透气,于是到窗边,支开了半扇窗子。风涌入的那一瞬,还是有些冷的,不过她还能受得住。   今夜的夜空不见月亮,散乱的星星一颗颗嵌在夜幕中,尚算明亮。微微湿润的空气中随风飘来一股不知名的花香味,很清新。   青辰独自看了一会天空,便受不住夜风一阵阵的吹拂,要关上窗子睡觉了。   就在窗叶放下的一刻,旁边的窗子,好像打开了。她怔了一瞬,心跳略有些加快,很快支起窗子,试探地问了一句,“是老师吗?”   片刻后,静谧的夜捎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是我。”   青辰舒了一口气,她刚才都担心他是不是生了病了,只是没有敢往那方面想。如今知道他身体无虞,她整个人好像都轻快了许多。   看不见人,青辰只能对着夜色问:“老师用过膳了吗?”   “用过了。你呢?可用过了?”   “我用过了。这屋里还有净室,我还沐浴了……”说到这里,青辰忽然顿了一下,一时脸上有些燥热。她为什么要跟老师说沐浴的事。   “是吗。”宋越的声音淡淡的,“那多加件衣衫,别着凉了。”   “嗯……老师一直在屋里,我还以为老师是不是忙得又忘了用膳,或是太累睡着了,又或者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不是她带了书册来看,老师方才半点动静没有,只怕还要让她联想更多。   “担心我了?”那头的窗子飘来声音,清润中略带着点磁性。   青辰心中略微一动,捋了捋耳边一缕被吹落的细发,轻声道:“嗯……国事离不开老师,学生自然也不愿老师有恙。”   “嗯。”   这时,天空中有道亮光闪过。青辰擦了擦眼,怀疑自己是看错了。不一会儿,又是一道亮光。   一只手搭着窗沿,她不由脱口而出,“流星雨!”   宋越那头的语调似乎也拔高了,“星陨如雨……”   青辰忽然想起来,在古代,大家通常对流星雨有些不好的看法,并不像现代那么浪漫。大家会认为这是天有异象,通常预示着政权更替等不祥之兆。   她在现代活了二十年,都没有见过一次流星雨,不想到了大明朝居然看见了。也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预示了什么。   “老师,你相信流星雨会预示什么吗?”   那边传来淡淡的声音,“我从不相信这些,只将它当作景观一看罢了。它如果真如人们所言预示着什么,叫某些人大权旁落,岂不也是件好事。”   “嗯。其实在我们家乡,能看到这流星雨,是件幸事。”   看着一颗颗流行不紧不慢地划过,闪亮的光芒点亮了寂寂夜空,青辰的心里隐隐有些激动。   “想下去看看吗?这里倒看不真切。”   “想!”   “走吧。”   客栈的后面是一大块平地,不远处有几个草垛,平日到了夜里便无人出没。今夜几乎没有月光,平地上略显漆暗,只流星划过的光芒可隐约看见路。   “就在这里看吧。”两人来到一个草垛前,宋越道。   青辰点了点头,然后便仰起头看天空,生怕错过一颗流星。   宋越一展手中的薄缎披风,将她整个包裹了起来,“别着凉了。”   她有些诧异地缩了下脖子,转过头,对他轻轻道:“谢谢老师。”   今夜的流星似乎特别多,一颗接着一颗,不急不徐的,流光尤为闪耀,仿佛每一颗都要尽显了风采,才甘心从这夜幕上褪去。四周静静的,只有一点点干草被风吹动的声音,空气有些湿润,薄薄的水气聚了又散。   沈青辰此前从未想过,这辈子的第一场流星雨,竟是跟史册上的救世名臣,无数人的偶像一起看的。   难得的际遇让她有些兴奋,不由想要与他分享,“老师你看,这颗是不是很亮……”   夜色中,他负手站着。侧脸看得不太清楚,只能辨得雕琢的轮廓和含光的星眸,但这些已然足够昭示一张俊美无俦的容颜。   宋越转过头,看着自己掩饰不住兴奋的学生,“很亮。”   他为她简单的高兴而高兴,以前倒是少见她这副模样的。   刚才赵其然有事来找他,跟他说了她下午的表现,他并不感到意外。她那么努力,光芒自然是掩不住的,总有一天会大放异彩。   风吹过,有点冷,青辰不由紧了紧身后的披风。回首看了看草垛,她道:“老师,我们坐下看吧。”   “好。”   他坐下,背靠着草垛,曲起一边膝盖,一只胳膊搭了上去。修长的身子,放松的姿态,让他看着有种漫不经心的优雅。青辰没有见过这个样子的老师,在夜色中回过头来,抱着膝盖坐下。   他们像在马车中那样,挨在一起,少了车夫的小调与弥散的暖阳,却多了一份无人打扰的静谧,和一整片浩瀚无垠的璀璨夜空。   风有些大了,青辰抱紧了膝盖,微微缩了下脖子。片刻后只觉一只胳膊打身后伸过来,轻轻搂住了自己的肩,他的宽袖覆住了自己的背,暖意自掌心传递过来。   宋越转了下身,背对着风吹来的方向,看着她,“你可介意?”   青辰看着为自己挡风的老师,本能地摇了摇头,只是有些不好意思,“谢谢老师……”   天空中,流星坠落的速度越来越快,轨迹也越来越亮,一时间,数颗流星竟齐齐划过夜空。   真真是,星落如雨,美景无双。      与此同时,一辆马车刚刚停在了大明内阁首辅的府邸前。   徐斯临携着两册书下了车,绕过影壁后,在院中驻足抬头,观看夜空中难得一见的景象。   他穿着一身藏蓝色的直裰袍子,腰间系着一块青玉,身后披了件绀青色的薄缎披风。风起时,他恰是迎风站着,前襟被吹得紧贴着强健的胸膛,身后的披风一下下翻飞卷起。   数颗流星划过,夜幕瞬间变得很亮,只可惜时间并不太长,很快,夜空又恢复了寂静。   天有异象。   徐斯临蹙了蹙眉,提步上了回廊。回廊上点着一排灯笼,发出橙黄的光,廊边的花草影影绰绰。   他才走几步,便在转角遇到了首辅徐延,“父亲。”   “这么晚才回来,到哪里去了?”徐延头发半白了,身后披了件鹤氅,也是听下人说天有异象才出来的。   “工部侍郎家里。”   徐延有些没想到,“你跟他那些儿子惯来也没什么接触,怎么竟到他家去了,还留到这么晚。”儿子的交际范围他是清楚的,那工部侍郎虽也是徐党,但往常儿子一起吃酒玩乐的人里没有他家的,而且最近,儿子也不怎么出去玩乐了。   “请教学问去了。”徐斯临淡淡回道,“到工部观政,有的册子看不懂。去问问。”   工部的政务对他来说是新知识,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在努力地了解和学习这些知识。虽然他脑子活泛,可毕竟术业有专攻,如果不得入门要领,那看再多书也是白费功夫。所以,他去找了工部侍郎。   三个人一起到工部观政,大家的起点算是相同的。沈青辰很刻苦,每天都翻阅很多册录,记很多笔记,散值后还要将书册带回家,这些他都看在眼里。那个人曾经嘲讽过他的出身,他无所谓,因为他改变不了。   可个人的学识和能力却是他能改变的。林陌说过他样样都好,他原本也这般觉得,天资高,学什么都是手到擒来。多会一些与少会一些,对他来说似乎没有太大的区别。   不过现在到了工部,多一点少一点似乎就有了区别。   他不会再让那人质疑他的能力的。   徐延听了,双眼一眯,欣慰地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你这般勤学,自是让父亲引以为傲。不过儿子,你须得知道,你跟其他的庶常是不一样的。”   他继续道:“你是我徐延的儿子,如今我手中的一切权势,未来都是要交到你手里的。所以,于你而言,最重要的不是学识,而是御人。”   徐延自己身为一个大贪官,之所以能在朝中屹立多年不倒,又得皇帝的信任,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他会用人。他清楚的很,用好了人,用对了人,才能让这个国家长久地运转下去,他们徐家的富贵荣华才能延续下去。   “儿子,如今你身边就有一群士子中的精英。找出其中有才能的人,让他们归顺于你吧。让他们所有的才华,都为你所用。”   听着父亲的话,徐斯临脑子里立刻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   瘦削的肩膀,清隽的脸,澄澈而坚定的目光……那个人,归顺于自己。 第47章   徐斯临边往寝屋走,边想着父亲刚才说过的话。   让那个人归顺自己……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听起来让人有一点心动。   自从在性别之事上与沈青辰摊了牌,他便尽量克制自己只把他当作同窗看待,同性之间,容不得他多想其他。那个人已经有段友情叫顾少恒,他断无可能插进去,效仿,也已经迟了。   可今日经父亲这么一点,他忽然反应过来,原来在同性之间,尚且有一种可以让两个人更进一步的关系,叫作归顺。   对于这种更进一步的关系,自与父亲擦肩而过后,他的心里便开始有了期待。   可是该怎么做呢?   金钱,权力,地位,荣耀,沈青辰想要的是什么?他那么执拗,有自己的主见,对于自己所拥有的一切身份带来的附加物,他好像并不是很在乎。连祈愿,他写的都是“做个好官”。   夜风吹来,将徐斯临的披风吹得飘扬翻飞。   屋门被推开时,接替青荷的丫鬟见到的,是一张眉头蹙起的淡漠俊脸,修长的手臂中还携着两册书。他修长的腿迈入了烛光之中,浑身不羁的气质与这两册书奇怪地融合在一起,让人忍不住想多看两眼。   打发了偷看自己的丫鬟,徐斯临倒在罗汉榻上,顺手抓起了炕几上的那册书——《菜根谭》。   他随便翻了一页,竟是翻到了他拿书去请教她时翻到的那页。   初秋的午后,窗外槐花满地,阳光照在她白皙的脸上,他看着她,托起了她的下巴。   那种让人回味的氛围,大约应该叫作亲密。   而归顺,可以带来亲密。   徐斯临合上书,将它放在了自己的心口上。   那个人虽然贫寒,内心却是有些清高的。如果金钱不能打动他,那什么可以呢?两个字忽然从他脑海中一闪而过——女人。   可紧随着这两个字而来的,是一股打心底窜上来的强烈的排斥感。   他不可能给那个人送去一个女人。   那个人会对那个女人含情脉脉,牵她的手,吻她的唇,与她在床上翻云覆雨。那个人的双眼会变得沉醉而迷离,身躯会变得泛红而颤栗……   一想到这些,他就非常非常地不舒服。   叫那人归顺,一定还有其他的办法。      京城的秋天短,半个多月后,冬天就来了。   近日总吹北风,天阴阴的,冷得直叫人哆嗦。工部的各堂屋都挂上了厚厚的帘子,窗子也都不再开了。   院子里的松柏还未全凋,只是也不复盛夏时的翠绿。墙角还有一株腊梅,细长曲折的枝干还未发新叶,只冒出一粒粒小小的花骨朵。   立冬前日,光禄寺给各庶常做了扁食,是羊肉馅儿的,沈青辰吃了好几个。顾少恒心疼她秋天没养膘,担心她冬天不好过,便假装说这扁食做的不好,把自己碗里的扒拉了几个给她。青辰自是感激,抱着碗喝了一口热热的汤便对着他笑。   徐斯临照例不在光禄寺用膳。徐府的马车内置了炉子,一路上马儿嘚嘚嘚地跑,炉子里的炭火则烧得噼里啪啦的,将热着的膳食载到了大明门外。   他娘未免他冻着,还特意捎带了一件银鼠绸缎披风,温暖细腻的银鼠皮做的围领,黑绸上绣了精细的暗纹。徐斯临披着披风回到工部的时候,身形挺立,步履从容,看着很是冷俊不羁。   算算日子,沈青辰三人到工部已是一月有余了。   一个多月过去,工部主事韩沅疏一次也没召见过他们,本该由他管的观政事宜好像已被他抛诸脑后。青辰偶尔还能听到他那间屋里传出咆哮声,不过隔着厚帘,也听不清说了什么,约摸只有两个字可辨认——“奶奶”。   三个庶常因无人管,只能呆在屋子里看册录。顾少恒对于徐斯临能耐住寂寞,每天看书看得贼认真而感到好奇。   趁着只有两个人的时候,顾少恒便问沈青辰,“徐公子是不是转性了。”   一双眼睛乌溜溜地盯着门口。   青辰正看得认真,随口应付了一句。顾少恒却不依,一只手盖住她半页书,笑嘻嘻道:“看了这么久了,你就休息会吧。”   青辰无奈,只能陪他说话,可在背后议论别人并不好,便把话题转移到了册录上。   “少恒,这里我有些不明白,你看,景治十四年,大安县修堤坝,长十五丈,高三丈,用了八千两银子。到了景治十六年,伏青县修堤坝,长十六丈,高三丈,就用了一万两千两银子。这两个大坝长度差不多,又都在同一条河上,仅隔了两年,造价多就出了一倍,难道砂石在两年间贵了这许多?”   顾少恒只要是有人搭理,说什么倒也无所谓,这会见青辰请教他,心里还有些高兴,便道“巧了,你正好问了件我知道的事。景治十六年有大涝,那年我四弟正好出生。我猜该是两岸有淤泥要清理,再加上要新增暗渠,所以才花了那么多钱吧。”   青辰听了点点头,他说的不无道理,只是这其中的差距还是有些大。   “知道我们初到工部那天,韩沅疏为什么发火吗?”顾少恒忽而问。   青辰摇摇头。   顾少恒是朝野小狗仔,小道消息灵通的很,自从被韩沅疏一顿怒骂惊到后,便立刻四处打听此人遇到了什么事。   据说是上次内阁开完会,各部分了税银,前些日子工部一统计,发现竟露了一处堤坝的花销没算上,于是又去了内阁。正巧宋越去了通县,工部尚书便去找了徐延要。   几部堂官大家都是徐党,徐延不能太厚此薄彼,所以只勉强从其他部门给他拨了三千两。   三千两虽少,但好歹是给了,首辅大人也算是给了个说法。至于巧妇如何烹无米之炊,就要看工部自己的本事了。   于是工部尚书就把这事交给了部里最有本事的那个人,他就是韩沅疏。   韩沅疏生平最恨两件事,一是没有本事的人,二是自己没本事解决的事。所以那日见了沈青辰三人便一顿嘴炮嘲讽,骂天骂地骂人骂己。   青辰自上次挨骂以后,这些日子其实一直在想着这桩修堤的事。她的父亲是工程师,她又一直在看建筑方面的书,现代的修堤技术肯定比大明朝要先进些,她或许可以帮的上忙的。   只是,先得韩沅疏同意才行。      几天后,天气愈发寒冷。   沈青辰给自己宽大的冬袍里加了好几件棉衣,壮了胆子来到韩沅疏的屋门外。   隔着厚帘,她出声问:“韩大人,在下是庶吉士沈青辰,有事要向大人请示。”   片刻后,冷清的声音传出来,“你走罢,我这会没有功夫见闲人。”   话音落,里面又响起一阵哗哗的翻书声。   青辰早料到他不会轻易见自己,又道:“大人,在下要请示的是修堤之事。”   静默片刻,里面的人又道:“科举考的是四书五经,又不考修堤,你能知道什么?若是哗众取宠之言,就不必来浪费我的时间了。”   诚如他所言,大明朝科举只考经义与策问,且都是僵硬古板的八股文,除此之外其他学问都被认为是奇淫巧技,难登大雅之堂。朝中尊崇程朱理学,尚儒学,进士们个个擅长此类,就没听说过有擅长修堤的。这些人在韩沅疏的眼里,就被归作了“无用”的那一类。   “回大人,在下查阅了怀柔县十年来的修堤记录,发现自景治十年堤坝建成后,有溃口二十一次,渗漏三十五次,裂缝十七次,大小险情共出现过二百一十次,其中尤以去年的大涝最为危险,临时抢修了十日方堪堪抵挡。今年堤坝建成正好满十年,按例需要进行大修,况且去年的余患犹在,在下知道三千两不够,是以也想了个法子,不过尚未得到证实是否可行……”   她还没说完,里面的翻书声便停止了,紧接着便传来一声,“进来!”   青辰揭了帘子进屋,拱手给韩沅疏行礼,“沈青辰见过大人。”礼毕后抬起头,被眼前的情景惊了一下。   韩沅疏坐在桌前,身着鹭鸶补子冬袍,鬓角梳得一丝不苟,一张略带怀疑的脸上眉眼俊逸,鼻梁高挺。端的是好一个意气风发的秀美青年,能引无数姑娘竞折腰。   可在他那一张书案上,乱七八糟的书册堆积如山,用坏了的几支毛笔胡乱摊在桌角,青瓷笔洗里的水也不知多久没有换过,竟比墨还浓,两只宽袖的袖口上都是斑斑点点的墨迹。   地板上,到处都是被揉皱了的纸张,还有一只打碎了的盖碗碎片,一滩很大的茶渍还未全干,黑乎乎的茶叶洒了满地都是。在一地狼藉里,竟还有一只不知从哪里来的草鞋……   这一整间屋里,只有他的脸是干净的。   韩沅疏显然是看出了她的想法,随意挥了挥桌上的纸团,拧着俊眉道:“本大人忙的很,没功夫拘这些小节,你有什么事就快说。”   “是,大人。关于修堤的事,在下有几个疑问想求证,是以明日想向大人告一天假,去怀柔县看堤坝。”不实地勘察,所有的想法都是纸上谈兵。   韩沅疏望着眼前俊秀而温和的庶常,扬了扬眉道:“这么冷的天,人们冻得连门都不想出,你要去看堤坝?”   “这么冷的天,大人为了堤坝的事犯愁,不是也忘了在这屋里置炉子吗?”青辰不紧不慢道,“在下查了资料,怀柔县历年最早的汛期是在三月,河水很快就要结冰了,能用来修堤的时间已不多,所以在下想早点去看看。”   韩沅疏听着,搁下手中的笔,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去年的殿试,你考了多少名?”   青辰愣了一下,低头回道,“回大人,第四名。”   他眯着眼看她,“哟,传胪啊。我可是连举人都没考上。”   青辰:“……”   “滚蛋。考得越好,越是废物。” 第48章   青辰还想再说些什么,韩沅疏却已垂头落字,“快滚。”   他不同意,她也只好先拜别出了门。   大约是自己资料看得还不够仔细,所以才打动不了他,她需要再准备得充分一下,想办法说服他。这般想着,青辰便又去寻司务借了几本书。   临走的时候,她顺便提醒了司务,该给韩沅疏置个炉子。   司务很快便将烧好的炉子端进了韩沅疏的房里。   “韩大人这几日也不让我们进屋,下官也疏忽了,忘了大人这还没有炉子。”司务边拨着炭火边道,“幸得那沈青辰提醒了一句。”   听见这个名字,韩沅疏眉头微皱,停下笔自顾道:“那日被本官骂了,他心里不服,妄想证明他的本事给我看。他有本事吗他……”   说着,斜眼睨了下燃起的炉子,不屑道:“要有,只怕也是拍马的本事。”      沈青辰抱着书册回到观政的号房,屋里只有顾少恒在,徐斯临不知哪里去了。   帘子揭起的时候,一股冷风灌进屋里,叫顾少恒打了个激灵,“看你的模样……韩大人没同意?”   青辰点点头,“嗯。”   “可是又将你骂了一通?”   “嗯。”   “那个怪人!”   “少恒,”青辰提醒道,“小声一点。”   顾少恒来了性质,脱了围领搁在一旁,兴冲冲道:“你听我说……”   韩沅疏出身江南大富之家,还是个嫡子,入京为官后的吃穿用度却十分朴素,起初别人都以为他是故作清贫,后来才知道——他是真的穷。   早年间,他就以家财来修房子修寺庙修路,修好了就白让人住,他又去修下一个。后来因为这些事与父亲大吵了一架,他就再也没有回过家,也不与家人往来,连指腹为婚的未婚妻都不要了,只身到了京城。机缘巧合之下,他遇到了宋越,彼时宋越任着吏部侍郎,就将他破格录用为工部主事。   大明朝礼教森严,向来只有爹不认儿子的,他这当儿子倒不肯认爹,还是个有钱的爹,是真的怪。   更怪的是,这人火爆脾气,经常口出污言秽语,还不顾及自己的形象。这人的邋遢是出名的,还曾传到过皇帝的耳朵里。彼时司礼监传皇上口谕,让他注意点形象,至少官服别像囚服一样吧。   他却说:“谁说微臣的官袍脏,微臣以为微臣的官袍比许多大人的华服干净得多了。”   下巴真的是又尖又硬,大约能与尚方宝剑磕一磕。   因为这种性格,他没少得罪朝廷里的人。大家起先还跟他生气,后来生气都嫌多余,干脆就敬而远之。孺子不可教也,于是彻底对他放弃治疗。   听着顾少恒的描述,青辰回想了一下,那人大约骂过她三个“闲人”,两个“废物”,数个“滚”。不过她还是觉得这人有点像某一种人物。   衣衫褴褛,率性而为,去留随意,洒脱不羁……在那副落魄贵公子的外表下,倒有颗天不怕地不怕的磊落的心,里面装的全是百姓。   像个侠士。   “在这朝廷里,‘不听话’的人不多了,这韩沅疏能排上前三名。”顾少恒往隔扇上瞄了一眼,见徐斯临还没有回来,道,“工部秩序虽低,却是有不少肥差,关键位置上怎么也得放自己的人,难得的是,徐阁老竟能容他留到现在。”   既是贪污一条龙,肯定各个环节都不能含糊。韩沅疏就像颗白子,搁在一堆黑子中间,却始终没有被吃掉,孤独的小人被包围了也不怕,还能张嘴就嘲讽……   “在他之前的工部主事,因不识时务,只出任不到两个月就被……”顾少恒一脸“你懂的”的表情。   青辰点了点头,目光不由落到了徐斯临的书案上。   那上面是他的银鼠围领、狐皮暖耳、织锦手套和一套名贵的文房四宝,都是寻常人用不起的东西。   他姓徐,自小跟着徐延耳濡目染,以后要在仕途上大步前进,只怕也少不了依托徐党。现在他还只是一条小溪,可他这条小溪,总有一天会汇入徐党的大海。   因为他与他们生来就是一路的,这条路纵贯了他的一生,他没有其他的路可走。   青辰想着,不由蹙了蹙眉头。   “在想什么?”顾少恒见她出了神,问。   “我在想徐斯临。”   “他迟早也……”   正说着,徐斯临就进来了,顾少恒立刻住了嘴。   徐斯临进了门,见他们似乎是在说什么悄悄话,淡淡扫了一眼二人,便沉默地坐回了座位上。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顾少恒只能找话化解尴尬,“你到哪儿去了?一上午不见你。”   “没去哪。”   其实,徐斯临刚才是找林陌和罗元浩去了。   这些日子,因为“归顺”这两个字,她看书的时候,他会忍不住看她的侧脸,她出门时,他又不由自主地盯着她的背影瞧。有的时候他会想,万一沈青辰真是女的,他又该怎么让她归顺呢。后来只摇摇头,怨自己想太多。   徐斯临去找林陌和罗元浩,其实是去找灵感了,这两个人是自动归顺的,兴许能提供点什么。   大冷的天,三个人凑在茅房门口,在听两个人说了一堆废话后,徐斯临都想骂娘了。临走前,林陌幽幽地说了一句:“个人魅力。”   走回工部的路上,徐斯临便一直在思考这四个字,因没系围领,冷风直往他领口里钻。他也不觉得冷,只觉得这四个字有点新鲜,还有点玄乎,但是入了他的心。   魅力……只是不知道,他要拥有怎样的魅力,才是那个人喜欢的。   “哦。”   见徐斯临只吐了三个字,顾少恒也懒得再管他,转向青辰道:“这两日我研究册录,发现了一些问题,不过得先到典簿厅寻册书来看看。你不是要帮韩大人修堤吗,兴许还对你有帮助。等我哦!”说罢,他便往典簿厅去了。   出门时帘子翻卷,炉子里的火跳了一下。   屋内就只剩下了两人。   徐斯临穿着一身青色冬袍,一只手抱着袖炉,一只手翻阅册录。翻了一会儿,他就停下来,出声问:“你去找韩大人了?”   青辰愣了一下,抬头看向他,“嗯。”   “我刚才路过他号房,正巧听见了。”他也抬起头,目光与她的相接,“你想去怀柔看堤,他没同意。”   “嗯。”青辰又把目光挪回到书册上。   自从在性别问题上不再纠结后,徐斯临表现得就像个正常的同窗。现在这番话让她不禁猜想,他是不是又忍不住了,见她碰了壁,便要来奚落她。   “我可以帮你。”静默片刻后,他平静道,一双漆眸望着她,“我有办法让你去,今天就可以去。”   青辰滞了一下,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抬起头来,“为什么要帮我?”   他的睫毛眨了一下,手无意识地去抚了下桌上的毛皮围领,“不是只帮你,你也要帮我的。”   “嗯?”青辰搁下笔,看着他。   “韩沅疏那人,不卖任何人面子。工部这些事我不精通,观政考绩的文章,你来帮我一起写。顺便,你这次若是得了他欢心,再替我说两句话。”   青辰听完没有说话,她有些纳闷他竟也会在乎观政的考绩。他便是什么也不做,散馆后内阁的大门也是对他敞开的。   见她犹豫,他又道:“我们是各取所需,这样谁也不欠谁的。修堤的事耽误不得,怀柔县十几万百姓,那么多农田,要是不巧明年汛期来得早……”他一字一句说着,语气平和,眼睛一直看着她,漆黑的眸子里印着一点点炉子的火光。   青辰有些叫他有些说动了,抿了抿嘴,问:“你有什么办法?韩大人不准我告假,我也不能无故缺勤。而且就算是乘马车到怀柔,一来一去也要大半日的功夫。现在都这个时候了,今日又怎么能去得了。”   见她已有些动心,徐斯临一时心绪有些高涨。他走到她面前,只手撑着她的书案,垂头看她,“简单。”   青辰叫他的举动惊了一下,一时想起他抬自己下巴的举动,不由向后靠了靠。   “乘马车去自然是来不及的。”他低头寻找着她的目光,语调肯定中而带着一点点骄傲,“但如果是乘千里马去,来回都用不上两个时辰。下午散值后,我……你就即刻出发,到了怀柔天应该还没黑,看完了再回来,顶多也就酉末,正好赶在宵禁之前到家。”   青辰倒是忘了,他出身豪门,家中自然是不缺良马名驹的。怀柔不算太远,马的耐力是足够的,如果真是匹快马,一来一回确实是可以节省不少时间。他的办法……是可行的。   “你会骑马吗?”徐斯临问。   青辰不是太会骑马,只因金榜题名时要骑马游街,二叔特意让她练了几次,不过她也只是能慢慢骑,不敢骑快。一匹高速奔跑的千里马,她是无论如何也驾驭不来的。   她摇摇头,“我不怎么会骑马……”   看着她纤瘦的身躯,徐斯临其实早就猜到了,“没关系,我家有的是会骑马的下人,你只管坐着就是了。下午我让人把马牵到大明门外,你散了值就到大明门外找他,然后即刻出发。”   沈青辰在韩沅疏那受了挫,自去了趟通州后,她也不好再向二叔告假,原本还愁不知道怎么才能去看一眼堤坝,不想立刻就有人说能让她去。而且他还把细节都安排好了,只要是她双脚能走到大明门,这趟出行便可以立刻变为现实……这种突如其来的意外行程,让她内里有一点激动。   “就是骑马会有点冷。”徐斯临看了眼窗外,回过头来继续道,“不过这是唯一的办法了,你会不会怕冷不想去?”   青辰立刻摇摇头,只要是能尽快看到堤坝,冷一点倒不算什么。她唯一有些顾虑的,是她的女子身份,与一个男的同乘一马,总是有些不太方便。可仔细想想,冬天她穿得多,到时候再把包袱放到两人之间,大约骑马之人也不会察觉到什么。   见青辰的目光又没了焦距,徐斯临手指叩了叩她的书案,“那便这样定了。你准备一下,一会儿我便去安排此事。”   说罢,他转身就往屋外走。帘子被揭开的时候,青辰不由开口叫道:“……等等。”   他回过头来,半张俊脸上落了阳光,“怎么了?你有更好的办法?”   犹豫了一下,青辰还是摇摇头,“没有。”   “嗯,那准备下吧。”      下午,还没到散值的点,徐斯临就不见了。   青辰有些静不下心来,包袱一早就收拾好了。等到散值的点,她犹豫了片刻,然后就拎着包袱出了门。   今日天气还算不错,上午还是阴天,下午倒放晴了。只是阳光已西斜。   到了大明门外,青辰四下张望,见到不少马车,就是没见到只骑着马的人,往外走了一些,忽然听到有人在身后叫她。   她回过头,只见身后徐徐行来一匹周身黑亮的骏马。   马背上的人穿着青色的冬袍,脖子上系着银鼠围领。夕阳清胧,在他身上凝了一层薄薄的光晕。   他策马缓缓来到她身边,俯下身,对她伸出手,“上来!” 第49章   “怎么是你?”青辰挎着包袱,抬头看马背上的人,“你不是说派下人来吗?”   徐斯临仍旧对她伸着手,“这马难驯,没几个人能驾驭它,骑得最好的那人病了,只能我来。”   青辰看着他的手,踌躇了一番,道:“我还是不去了。”   他对她性别的疑虑才消,她应该避免一切有可能的身体接触。况且,鉴于他曾经的脾性和举动,她实在不想与他离得太近。   “……谢谢你的好意。”说罢,她转身就往大明门走。   “为什么?因为我?”他看着她的背影,不得不收回手,坐直了身体,“我比怀柔的百姓重要?”   纤瘦的背影在阳光中顿了一下。   他策马缓缓跟着她,“大水一冲,十几万百姓就像蝼蚁一样四散飘零,挣扎求生,你忍心?”   那人没有说话,他又道:“你不是要做个好官吗?”   片刻后,秀气的黑靴终于停了下来。地面上一道长长的淡影。   青辰回过头来看着他,眉头微微蹙起,对他窥视别人的祈愿有一点生气。   “……我不是故意的,是林陌和罗元浩挖了你的竹简。我只是看了一眼。”他垂头看着她,眸子漆黑而明亮,阳光漫过了高挺的鼻梁,“你可以与我计较,不过也要等回来以后吧。不早了,你要是再不上马,到了怀柔就真的只能看一眼了。”   说罢,他再次伸出手。   青辰的睫毛微微动了动。   徐斯临又道:“如果你心里还是不舒服,就把我当成是下人,我可以像个下人一样规矩的。真的,我保证。”   “……而且这马绝对比你想象中的还要快,只须臾的功夫,你就可以到怀柔。”   青辰的视线落到了那匹马上。它浑身的毛黑得发亮,身躯匀称而矫健,一看就是徐府精心喂养的良驹,大约用不了多久它就可以跑到怀柔。   旅程不会很长。   “你可以让一让吗?”她扶了扶包袱,抬头看他,示意了下他身后的位置。   徐斯临怔了一下,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她是答应了,心中一时有些激动,手更往前伸了一些,“抓住我的手,我拉你上来。”   青辰摇摇头,“不必,我自己可以上。”   最终,他还是收回了手,让出马镫叫她跨了上来。马很高,青辰登得不是很顺利,他顺势扶了一下她的手臂,她不着痕迹地避开了。   等她坐好了,徐斯临解下身后的银鼠黑绸披风,转过身递给她,“你系上这个,反着系。我娘亲手做的,很暖。”   沈青辰看着他被阳光柔和了的侧脸,愣了一下,“不用了,你自己披着就是。”   对于这样的他,她有一点不适应。   不过拒绝的话才说出口,披风已经被他塞到了她怀中。   身前的人转回去,执起了缰绳,“我坐在前面,披风又没有用。方才来的时候,我已在里面加了厚棉衣了。你快系上吧,不系也是浪费。”   手中的披风用的是最好的纻丝绸缎,银鼠毛皮摸着也很细腻,青莲的暗纹隐隐透着一股华贵,最重要的是,它的一针一线都出自一位关爱儿子的母亲。   青辰不得不承认,这件披风让人有一种好感。想了想,她还是按他说的系上了。   在她和他之间,哪怕只是多件披风,也能让她多一分安全感。   “坐好了吗?准备走了。”整理好缰绳,徐斯临道。   “嗯。”   “你不抓着我?”他微微侧过头,“会掉下去的。”   打量了一下他的后背,青辰只觉有些无从下手,最后只好轻轻扶着他的肩,“好了。”   “啊?”要不是余光看见了她的手,他几乎感觉不到她在扶着自己。徐斯临抿了抿唇,心只道,也罢,一会跑起来自然就抓得紧了,且肩也是扶不住的,自然会换地方。   “好了,我们快走罢。”看着天边的夕阳,青辰催道。   “嗯。”徐斯临应了声,勒紧缰绳掉转了马头,然后双腿紧紧一夹,黑马便立刻跑了起来。   青辰虽然有所准备,但抓着人肩头的手还是不由收紧。   终于感受到了一点重量,徐斯临忍不住得意地挑了挑眉。   他就知道会这样。   这时,打大明门走出来两个人,正是庶常林陌和罗元浩。   罗元浩被黑马浑身油亮的光闪了眼,正要感叹不知哪里来的好马,忽就见马上的两人有些面熟,一只胳膊捅了捅身边的林陌,“你看那两个人是不是……”   林陌用手遮着阳光,眯着眼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马背坐着两人,一个高出另一个半个头,皆是整齐的鬓角,俊目修眉。两张脸虽然风格不同,却各具魅力,凑在一起,看着很是有些赏心悦目。   而他们坐的那匹马,是当年西域进贡给大明皇帝的贡马,皇帝送给了徐延,徐延就送给了儿子。那时候他到徐斯临家,徐斯临摸都不让他摸,别说是骑在胯下。   罗元浩激动道:“是徐公子和沈青辰啊,他们如何会在一起,还共乘一马!”   共乘一马算什么,沈青辰身上披着的那件披风,还是首辅夫人亲手缝的呢,儿媳妇都不敢奢望的待遇。   对于罗元浩的疑问,林陌只能摇摇头。明明前些日子反常的都恢复正常了,现在看着是又要变反常的趋势。   今日上午徐公子还拉着他们在茅房门口问怎么收拢人心,自己随口说了句“个人魅力”,下午这精彩的一幕就上演了,看来他是一刻也不想耽误啊。   “徐公子这是要去哪啊?怎么就带了沈青辰,也不带上我们?”   林陌瞥了罗元浩一眼,“你是不是傻?”   ……   骏马随着主人的意愿奔驰,很快就离开了大明门。在驰上通往城外的官道上时,与一辆迎面而来的马车擦肩而过。   马车中的人正好揭着帘子,看着窗外,手腕处的绯色袍袖隐隐泛着光泽。   在意外地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后,他的目光微微一闪,视线不由追随了他们一段,直到看不见了。   车夫的声音传来,“宋大人,方才坐在那黑马后面的人,好像是与大人一起去通州的学生。看样子,他们是要出城去。”   车夫跟了宋越那么久,他能看得出来,大人是很重视那个学生的,大约是因为那个学生很优秀,大人有心对其好好栽培。像是那日大人去祭拜恩师,与恩师的女儿话都没有多说,大人便匆匆赶回去授课。后来得知这学生受了伤,大人也是立刻就去探望了。还有通州之行……   “都这个时候了,天还这么冷,他们还年轻,怕是不知道这么跑是要受凉的……大人,咱们要不要去追他们?”   宋越放下了帘子,淡漠的俊脸上不复有阳光,“不必了。”   那匹马是西域贡马,日行千里,他们是追不上的。况且,他近日拟了一些税改的新策,已呈到了皇帝朱瑞那里,朱瑞好不容易才答应今日与他商讨。   “继续往前走吧。跑快点,我还要进宫。”   车夫轻轻摇头,应了声“是。”   车厢内,一点点光线从帘下漫了进来。   宋越看了看身边的位子,是空的。只有细微的浮尘在空气中轻轻晃动。   与此同时,马背上的沈青辰扶着脖子上的银鼠毛皮,在风中回过头。   刚才马车经过的时候,她正被徐斯临耳后的一颗黑痣吸引了,没有留意身旁的事物。直到身后响起一个熟悉的驾车声,她才注意到那辆马车。   萧瑟的冬季,身下的骏马在四蹄翻腾地疾驰,而那辆马车也行进得很快。擦肩而过后,他们之间隔着漫天的烟尘与枯叶,她没有看清楚,那是不是就是老师的马车。   徐斯临感觉到了什么,有些担忧地向身后喊,“青辰,你别回头,这样很危险。还是看着前面,抓紧我!”   她回过头来,抓紧了他肩上的袍服,“嗯。”   “不够紧。”他又道,“马上便要出内城了,我们还能再跑快一点。”   青辰手下又紧了些。   “还是不够。”   看出那人大约有些捉弄人的心思,青辰瞪着他耳后的黑痣,喊:“够了!”   耳边风声呼啸,徐斯临嘴角一弯,策马驰骋在这大道上,只觉得好像今年冬天也不是那么冷。他不由双腿又是一夹,叫马跑得更快了一些。   ……   不一会儿,两人来到了内城的城门口。   今日这城门口有些不同寻常。   许多人都挤在城墙下,其中有各类身份的的普通百姓,或是背着行囊,或是架马拉车,更多的,是巡逻守卫的金吾卫等官兵,甚至还有锦衣卫。   城门好像被封锁了,只让有要职在身的官员进出,门口架着一长排带铁钉的木栅,两侧是持刀的守卫。   青辰看着门口攒动的人潮,不由问:“这是……我们还能去怀柔吗?”   身前的人转过头来,轻声安慰道:“不怕。我有父亲的路引。”首辅大人的路引,除了后宫,就没有去不了的地方。   这时,两人身后响起了一个声音,“这不是徐公子吗?”   青辰回头一看,只见两个身材高挺的人正向他们走来,手中皆按着绣春刀。其中一人披着玄色披风,行步的姿势如豹子一般优雅,俊脸上是一贯的冷漠和锐利,竟是陆慎云和黄瑜!   与沈青辰对视的一霎,陆慎云也怔了一下。   他刚才就觉得这背影有些熟悉,只是不敢确认,没想到竟真的是那个人。再看她与徐斯临同乘一马,乘的还是贡马,眉尖便不由蹙了一下,眼底浮现出一些说不上来的光芒。   黄瑜眼尖,叫了那声“徐公子”后,马上就发现他身后的人竟是陆大人的救命恩人,便又道:“哎哟,是两位翰林院的庶常啊。二位这是要出城去吗?”   青辰想要下马给两人行礼,却被徐斯临一下拽住了胳膊。她有些不解地看着他,他只对她摇摇头,然后从怀中取出路引,弯下身交给黄瑜,“二位大人,我们还有急事出城,恕不能给二位大人行礼了。这是家父的路引,请二位大人行个方便,让我们出城。”   “这个……”黄瑜拿着路引,小声道,“徐公子不知道,前些日子是冬至,倭国的人来朝贡,跟朝廷做完了买卖却赖着不走,到处闹事。这不要过年了,皇上召了永淳公主回京,今日就到了,怕出什么意外,所以这城门就戒严了。”说完了就看向一旁冷漠的陆慎云。   陆慎云睨了他一眼,他立刻便将手中的路引还给徐斯临。   徐斯临皱了皱眉,“陆大人,我有父亲的路引,难道也不能出城?”   陆慎云眼睛微眯,随即抬起头,冷冷的目光落到两人身上,“徐阁老自然可以。你不行。”   话音落,青辰一时尴尬得不行,拉了拉身边人的袖子,“我们回去吧。”   徐斯临却微微一笑,“知道了。”   紧接着,城门口便出现了一阵骚动。   人们因为一匹奔驰而来的骏马迅速退到了两边,守门的官兵还没来得及拔刀,就见那匹周身黑亮的良驹四蹄已在空中。只一眨眼的功夫,那匹马便高高跃过了横在门口的木栅,马蹄落地时,空中惊起一片翻滚的烟尘!   坐在马背上的沈青辰只觉得心跳已快到极致,等回过神来时,他们已经闯过了城门。   徐斯临回过头来兴奋地大喊:“沈青辰,刺不刺激?!” 第50章   城门前,陆慎云负手站着,望着两人远去的背影。   夕阳投下五彩光晕,有些耀眼,他脸上的神情淡漠而微沉,半张俊脸陷入了阴影。   锦衣卫指挥使亲自镇守的城门,敢硬闯的,他们是头一个。   一时间,人群沸腾,议论嘈杂声四起。慢半拍的官兵们这时才慌慌张张地集结到一起,等着长官下一步的指令。   看得目瞪口呆的黄瑜回过神来,“啧啧”了两声,“不愧是徐阁老的儿子,胆儿可真肥啊。要派人追吗?”   “不必了,让他们走吧。”淡淡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就这么看着你的救命恩人被拐走?”   陆慎云眯了眯眼,清淡的嗓音水波不兴,“他们不是一路人。这辈子终究是走不到一起去的。”   黄瑜点了点头,拨了拨衣衫上叫马扬起的灰尘,然后看向身边的兄弟。   那你们呢?      骏马冲过了狭窄的城门,仿若挣脱了束缚,穿越了时光,终是能尽情地驰骋在宽阔的路面上。   耳畔的风呼啸而过,银鼠毛皮一下下拂过脸颊,沈青辰的心始终有些难以平静。   “罪魁祸首”的声音再次响起,“问你呢,刺不刺激啊?”   青辰紧紧抓着他肩上的袍服,只觉得手心已经有些汗湿了,身上一阵阵地燥热。   不给陆慎云行礼倒也罢了,还在他眼皮子底下硬闯城门扬长而去,制造了这么一场声势浩大的骚动……她的脑子里还是刚才惊心动魄的一幕,以及回首时陆慎云眼底复杂的情绪。   就这么闯了……   “哎,说话啊。”那人转过头来,嘴角边还有一丝兴奋的笑意。   青辰提了一口气,问:“不回去了吗?”   他听不清楚,喊道:“你说什么啊,我听不清。大点声啊。”   她咬了咬下唇,然后凑到他耳边大喊:“我说你不回去了吗?!你怎么敢硬闯城门?!还当着锦衣卫指挥使陆慎云的面!”   清润的嗓音虽是喊话,却始终带着一点江南的软糯之感,显得气势有余而狠劲不足。喊完后,她眨了眨眼,只觉得眼眶好像有些湿润,胸口心绪难平,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混乱不安之感。   徐斯临被她吓了一跳,被冷风吹红的耳朵动了动,转过头牛头不对马嘴道:“你好凶啊。”   被他这么一说,青辰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睫毛微眨。   “别怕啊!”前面的人又侧过头来,“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没事的。”   “我们硬闯城门,触犯了大明律令,怎么会没事……”   “骑马的是我,拿路引说要出城的是我,硬闯了城门的也是我,”他的余光看着她纤细的手指,安慰道,“你只是坐着而已,又怎么会有事。”   话音落,两人之间一时静默。   冬季的冷风依然在吹,道两旁的白杨树只剩了光秃的枝桠,天空尽头夕阳弥散。   见身后的人没吭声,他又道:“喂,怎么又不说话。”   片刻后,她的声音响起,“那你呢?”   徐斯临微怔了下,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回过头问:“你是在担心我吗?”   沈青辰没有回答。不论如何,若不是她想去看堤,他也不会闯了城门。   “多余啊!”见气氛有限低沉,闯城门后的刺激之感都要被消耗掉了,徐斯临道。   青辰愣了一下。   “你不知道我是谁吗?”他半张年轻的俊脸如琢如磨,鼻尖上印着微光,“担心我做什么?是不是多余?”   “……”   青辰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是。他是何等身份,首辅徐延的宝贝儿子,徐党未来的领导人,何至于让她这个小小庶吉士来担心。   望着洒满夕阳的无尽前路,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不一会儿,平坦的路面迎来一条岔道,徐斯临忽然勒紧了缰绳,调转马头驰上了岔道。   这一条小路不是官道,并不平坦,不时有一些高低起伏的小山丘。   在骏马几次忽地跃高又忽地落地之后,青辰终于忍不住凑到他耳边问:“我们一定要走这条路吗?刚才的官道不是很好吗?”   “嗯?这条路近啊。”身前的人不以为意道,又抽了一下马鞭。在这样难走的路上,他仿佛才有了驭马的快感,整个人兴致很是高昂。   这一条小路上没有别的行人,晚霞落入一旁的丛林,光影斑驳。   广阔的天地间,只闻得马蹄轻快的飞踏之声。   马背上的青辰一晃一晃地,只能小心翼翼地抓紧他的袍服,生怕被马甩了下去。饶是如此,她还是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一时前倾,一时又后仰,有时差点都要撞上他了,过了一会儿终是忍不住道:“你……你能不能稍微慢一点啊。”   “不能啊。”那人回头,薄唇轻启,“尚且有一段距离呢,还得再加快一点。你忍着点啊。”   到得一处山丘间的低谷,他也不减速,反倒抽了一下马,马儿忽然就往下飞跃。   青辰始料未及,因手下没有抓牢,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前倾,瞬间就贴上了他的后背!   徐斯临只听“啊”地一声尖叫,然后后背就被人撞上了,一回头看竟隔了个包袱,略有些小失望。不过他心情还是很好,“你没事吧?”   她有些生气地拍了一下他的肩,“你能不能好好骑?”   软绵绵的一掌,打得他更是莫名觉得舒服,一脸无辜道:“我已经好好骑了啊。你看,我们不是什么事都没有吗?”   她说不过他,闷闷地闭了嘴。徐斯临见她不说话,“哎”了一声。   她还是不说话。   “哎,”他又叫了一声,“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别生气啊。”   沉默。   “那要不我再让你打一下?”   “……”   “两下?三下?五……”   青辰终于忍不住,“你好好骑马啊!看路!”   他嘴角一弯,“说话就是代表不生气了,那一会儿不许不理我啊。”   ……   日落前,两人终于到了怀柔,找到了让韩沅疏骂奶奶的堤坝。   徐斯临先下了马,对马背上的青辰伸出手,身后一道长长的影子绵延了很远,“下来吧。我说了,抄小路很快的。”   青辰不理他,紧了紧身后的包袱,自己踩着马镫下了马。   因再次被拒,他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不是说好了不再生气的吗?这么小气啊?”   “我没有生气。”时间不多了,她没有功夫与他多说,只径自往堤坝上走。   马儿不好上堤去,徐斯临只好牵着马对她背影喊:“我先找地方拴马,你自己小心一点啊。”   她没有回答。   来到大坝上,只见河间水流潺潺,阳光落在水面上闪出粼粼波光。沿岸的树木参差不齐,枝叶大多已枯黄或脱落。不知名的雀鸟偶尔从树间飞起,掠过即将变暗的天空。   小的时候,她的父亲也带她去看过堤坝,领略过这种波澜壮阔的美。只可惜他现在已经……   不让自己多想,青辰取出了册子,开始仔细观察堤坝。   大明朝堤坝的修筑材料主要是条石和木桩,先用结实的木桩做桩基,再用条石搭建主体,条石间用铁锭连接。最后再用石灰、糯米和桐油勾缝。   现在她脚下的堤坝也是如此。因为建成已久,大坝周围已经长了许多草,有的条石已被水流冲得十分圆滑。坝上有多处的条石不同于其他,一看就是曾经裂过补上的,如今倒是又有了许多新的裂痕。   坝体的受力是有极限的,裂缝出现得越多,堤坝被冲漏冲垮的可能性越大。眼下的情形,小修已经不能解决问题了,出现险情的可能性太大。若想确保周边百姓的安全,须得要大修。三千两银子肯定是不够的,还差得远。   沈青辰在堤坝上来回地走动,取坝上的砂石木屑来观察湿度硬度,一边记录。不知不觉,天已是渐渐地暗下来,空中还剩最后两分白。   她往堤边看了一眼,只见黑马被拴在一株白杨树上,正垂着头吃草。徐斯临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她四下扫了一圈,没发现人,但也没功夫多想,只又垂头继续正事。   青辰不知道,此时此刻的徐斯临正躲靠在一棵树后,手下百无聊赖地揪着草玩。自己来回走动的纤瘦身影,阳光下光洁的额头,泛着淡淡红色的唇瓣,取砂石观察时认真的神情,以及发现他不见后搜寻的目光……所有的一切都落在了他的眼里。   见沈青辰留意到自己不见了,徐斯临还有些高兴,可紧接着他就发现她一点也不着急,甚至连喊他一声都不喊,心下又不由有些失望。   抬头望望天色,他轻叹一声,看来是等不到某人来找自己了,他们得赶回去了。   他起身上了堤坝,见她正站在堤边认真地记着什么,寂寞等待之后起了捉弄之心,便悄悄走到了她身后。   青辰对着河面正认真地记录水流的情况,也没发现徐斯临已经靠近,突然间,只觉身后有一股力量将她往外推,可与此同时,一只手又紧紧地抓住了她的胳膊,掌心传来热热的温度。   失措之中,她手中的笔没握稳,落入了河中,很快就沉了下去。   受了惊吓的青辰回过头,只见到一张带着笑意的脸,被薄暮淡淡笼着,“刺不刺激?”   她用力挥开他的手,有些生气地瞪着他,不说话。   他有些愣住了,嘴边的笑意变得有些僵硬,“怎么了?不好玩吗?”   半晌,她吸了口气,严肃道:“一点也不刺激,一点也不好玩!你总是做这些举动,能不能考虑下别人的感受?!”   徐斯临没想到她会真的生气,低声道:“我以前跟林陌也会这样玩的。你不喜欢,我以后不做就是了。我不是真的想推你的。”说着,他半举起方才紧紧抓她的手,想让她知道他的心意。   “有的事情做了就无法挽回了!”她有些激动地指着流动的河水,“我的笔掉进去了,捡不回来了!”   那是宋越送给她的玉笔。她竟没有保存好。   “笔?”他没想到她如此激动竟是因为一支笔,睫毛眨了一下,“……我有很多的笔,只要你喜欢,什么样的笔我都可以赔给你。”   “你能赔得了价值,能赔得了意义吗?”   徐斯临其实很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意义,但这种情况下,他没有一丝立场可以问。   静默片刻后,他望着湍急的水流,问:“是不是要帮你找回那支笔,你才肯原谅我?”   “什么?”   “是不是我跳下去,你就肯原谅我?” 第51章   他说话的时候,表情看着很是认真,一双幽直的漆眸里有水流的波光。高大的身躯上站在薄暮中,身后的影子已经淡得快看不见了。   青辰愣了一下,静静地看着他,有些分辨不出这句话是真心还是假意,心中有些复杂。   这种时候,明明知道她失去了笔,他如果还假意说这些话来戏弄她,那就真的是太过分了。   可如果他是真心……怎么可能是真心。这么冷的天,河水冷得就快要冻上了,他怎么可能为了自己去跳河。   晚风吹起,掠过两人的袍角。   见青辰不说话,徐斯临又往河边走了一步,垂头去看了眼河水,又抬眸看她,“是不是啊?”   青辰微微提了一口气,不论他真心还是假意,终是道:“……你别傻,笔早就被冲走了,跳下去也没用的。”   他的睫毛眨了一下,淡淡地低声道:“你生气啊。”说罢,他便开始动手解外衣,很快就把腰带甩到了地上。   青辰静静地看着他,片刻后上前去拉住他的手腕,“你干什么,别玩了,也别闹了。”   如果他这副样子就是为了让她拦他,然后再突然冒出一句“别自作多情了,你上当了”,看她的笑话,她成全他就是了。反着被他戏弄也不是第一次了。   目光掠过她抓着自己的手,徐斯临静默了片刻,然后平静道:“我没有闹。”   在此之前,他还问过自己的内心,他为了一个同窗竟升起了跳河的冲动,是为什么。这一瞬,他就觉得自己不必再问了。   “抓我这么紧做什么?喜欢我啊?”他挑了下眉,问。   青辰微微皱眉,叹了口气,放开了他的手,“那我们走……”   话音未落,“噗通”一声已经响起。   他……跳下去了!   溅起的水花落在她的脸上,极为冰凉。   看着徐斯临很快就没入了河里,青辰整个人都懵了,嘴唇微启却是说不出话来。   他这是干什么。   “徐斯临……”青辰叫了一声,只觉得喉间在不住地颤抖,声音抖得她自己都听不清。   他为什么要跳?他会水吗?他在水下顺利吗?他会不会……上不来……   一连串的问题在她脑中闪过,青辰嘴唇微抖,终是大喊了一声,“徐斯临——你上来!”   空旷的四周,声音很快变得遥远而飘渺。河面上静静的,只有水流动的一点点微纹。   远方的亮光就要收尽了。   “徐斯临——”   徐斯临的母亲是江南人,徐延在江南任职的时候,他在江南住过很长一段时间,所以水性很好。但是,眼下这河水还是太冷了,水中潜游的他只觉冻得娘都不认识了。   刚跳下时他本来还想,跳都跳了,一定要在河中待得越久越好,这样才能显出自己有本事,还能多赚点同情。没想到怀柔的河水太不近人情,每一滴水都像冰刃一样刺着他,皮肤被刺得生疼。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觉得实在是撑不住了,于是默默露出头,游回了岸边。   青辰来到他上岸的河边,看着他向自己一点点游过来,只觉得一颗心是经历了山呼海啸,堪堪恢复过来。   上了岸,徐斯临冻得直哆嗦,面色发白,嘴唇发紫。青辰立刻上前,抬起手,用衣袖给浑身湿答答的大个子擦脸。   他颤抖地要拦她,“别、别弄湿了……”   她瞪了他一眼,一只手拍掉他想要阻拦的手,继续帮他把脸和脖子擦干了,然后又帮他拧身上的水。   徐斯临提着两只湿答答的袖子,“你别拧了,水太冷……”话还没说完,他忽然打了个喷嚏。   她没有说话,只是继续着手中的动作,一只袖子拧干了又换另一只。五指已被冻得通红,河水顺着手腕滑入了袖里,冷得彻骨。青辰有些无法想象,整个人身处冰河又是怎样的滋味。   这个人生来锦衣玉食,造就了乖张不羁、佻达轻慢的性子,做什么事都是这么儿戏,连对待生命都这么儿戏!   冷风吹过,徐斯临霎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他还是硬挺着,站得笔直,装出一副一点也不冷的样子,虽然后槽牙都要咬碎了,“你能不能……说句话啊。你不说话,我都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她在想什么?她自己也不清楚。   青辰依旧不说话,只是忽然蹲了下来,帮他拧衣袍下摆的水。   徐斯临愣了一下,立刻弯下身扣住她纤细的手腕,将她拉起来,摇摇头,“我不要你蹲在我面前。”   青辰的眼睛微微一眨,轻轻挣脱了他的手,没有坚持,反正也拧好了。   她从身上解下他的披风,抖了一下,将他包裹起来。   因披风一直披在青辰身上,上面还带着她的体温,被温暖的一瞬间,他不由轻轻出了一口气。   “好点了吗?”看着眼前有些惨兮兮的大个子,她终于忍不住开口。   他垂头看着她,点点头,忽而又摇摇头,“对不起,我没有找到你的笔……”说着,他别过脸去咳嗽了两声。眉骨到鼻梁的线条依然完美,睫毛上落了今日最后的一缕阳光。   见他这副模样,她忽然觉得有些内疚,静默片刻后,垂下头轻声道:“没关系,你没事就好。”   生死面前,其他的哪一桩不是闲事。   “丢了笔,你也不生我的气吗?”他掩着又想要咳嗽的嘴问。   在看见他落入河中的一瞬,她的气早就已经消散了。要气,也是气他视生命为儿戏,气他不懂蝼蚁尚且要偷生,气他在她修堤救人之前差点先失去生命。   “不生气。”她避开他的目光,慢慢道。   “你还是生气吧。骂我,打我,不要过一会儿又不理我。”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一点哀怨,发间滴下水来。   “不必了。”顿了顿,她放柔了嗓音,“不会的。”   “不行。”他说着,忽然抓住她的手腕搁到自己胸前。   “你怎么又……”动手动脚。   青辰想要挣扎,却被他握得更紧了,然后有个凉凉的东西就被塞到了她手里。   “你的笔。”他很快松开了她的手,嘴角漾起一抹讨好的笑容。   青辰怔住了。看着熟悉的玉笔和他皱巴巴的五指,她的心里胀胀的。握着笔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怪不得他刚才总有只胳膊藏在身后。   “方才给你生气的机会,你没用。”他打着自己的小算盘道,“那你就欠我一次。下次想要生气的时候就不能生了,得还给我啊。”   青辰没有说话,背过身仰起头,对着天空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地吐出来。   回京的路上,依然是他做马夫。   青辰抓着他湿答答的袍服,风吹过,指尖冻得发疼。身前的人浑身都湿了,更是不知道冷成什么样子。   “冷吗?”她离他近了一些,问。   前面的人回过头来,咧着嘴,“不冷,衣服都快吹干了,比在河里好多了。”   冷他也不能说冷。   青辰何尝不知道他在逞强,看着他冻红的双耳,随着风一阵阵刮过,心里越来越感到不忍。   犹豫了一阵,她终是把包袱放到自己的身前,然后身子往他后背贴上去,轻轻搂住他的腰。   柔软的暖意涌来,徐斯临浑身一僵。垂头一看,只见那人纤细的胳膊环着自己,是打上马开始他就期盼的模样。   这样的感觉……让人心跳而,燥热。   “你……”   “别说话。”青辰的脸贴在他湿透的背上,“好好骑马。早点到家。”      次日,沈青辰回到工部,一切如常。   大家好像并不知道她硬闯了城门,她不由舒了一口气。   工部的院子里,松柏被风吹得瑟瑟发抖,石板间的青苔也不绿了。昨天半夜温度突降,院里防走水的大缸水都快冻住了。   青辰看到这些水,就想到了怀柔的河水。过了上值的点很久,徐斯临也没来。   回到号房后,望着他空荡荡的桌子,她的心里不由又生出愧疚之感。顾少恒见她神色有些不对,问她怎么了,她摇摇头没有说。   笔架上搁着她失而复得的玉笔,昨日发生的种种,却是不知从何说起。   晌午过后,徐斯临依然没有来。   青辰微微叹了口气,然后带着昨日连夜拟好的修堤方案,去找了韩沅疏。   韩沅疏的屋里多了个人,他对面书案的主人,另一位工部主事出外任回来了。   号房变得很干净。地面上整洁无垢,书籍器物被摆得有条不紊。屋里多了个人,反倒还显得宽敞了许多。   连韩沅疏今日看着都焕然一新。   沈青辰向两位主事都行了礼。   才回来的主事叫方洵,微胖,看着很和善,见了她道:“你就是来观政的庶常啊。宋阁老如此费心栽培你们,可见对你们都寄予了厚望。这对六部也是好事啊,阁老高瞻远瞩,派你们来学习,顺便看看有什么积弊可以清扫清扫。就像这屋子一样,藏污纳垢太多哪里容得下人。你看,现在本官回来了,这屋子是不是干净了很多?”说着,看了韩沅疏一看。   韩沅疏正用木尺比在纸上写写画画,面无表情的,仿佛是给自己加了个罩子,自动隔绝嘲讽之言。   青辰不好接这话,便只道:“多谢方大人示下,在下定会潜心学习,不辜负老师的期望和二位大人的教诲。”   方洵笑着点了点头,“找韩大人什么事啊?我能听吗?不能听我就先出去。”方洵为官多年,为人处事不可谓不老道,翰林的人跟别人不一样,到底是储相,有时是可以享受些特殊待遇的。   “不用。”一直埋着头的韩沅疏终于开了口,“你又有什么事?”   青辰知道他问的是自己,便恭敬地呈上拟好的修堤提案。   “这是什么?”韩沅疏终于看向她,上挑的眉眼有些冷俊。   “回大人,这是我整理的怀柔堤坝的一些现状,还有修堤的建议。”   “你去看堤了?”他的眼中闪过一次诧异。   “回大人,是的。堤坝边的草都有一尺多高了。”   他瞥了一眼她的提案,然后又冷漠地垂下头,继续写写画画,“我没功夫看,拿走吧。”   韩沅疏是个有些偏执的人,认定了的事情就很难改。   与沈青辰几番对话后,他只觉得她是个有小聪明的人,说话有技巧,心思也细腻,看见他没炉子就让人送了来,不着痕迹地就拍了马屁。   这样的人很能钻营取巧,很少有脚踏实地的,尤其她还是个翰林。所以他认定了青辰并不是真的想修堤,而只是因为他拿捏着她的考绩,她做做表面功夫罢了。   就算她看了很多册录,那也只能说明她钻营的态度比较认真,这一套他见的多了。朝廷里最不缺的,就是她这种人。   “……大人若是没功夫看,不如在下说予大人听吧。”青辰道。   韩沅疏半抬起头,眯着眼瞧她,“沈庶常,你也看到了,本官现在很忙,没功夫看,也没功夫听。你滚吧。”   说着,便将她搁在他桌面的提案册子扫到了地上。   青辰睫毛微微眨了一下,弯下因熬夜而疲惫不堪的身子,去捡她费心做出来的东西。   在脸朝向地面的一瞬,只觉得泪腺中有股热流在涌向她的眼眶。   不为自己,而是为现在尚不知病成什么样的徐斯临。   硬闯城门,跳进河水,还身着湿衣长途策马奔驰……他所做的这些,只是为了帮自己完成一个修堤的心愿。   结果提案做出来了,韩沅疏却不屑一顾。   炉子里的火光微微跳动。   方洵见到青辰弯下的瘦削的身子,忙打圆场道:“诶,韩大人,我知道修堤之事是急事,担子都落你一人肩上了,不过既是其他人有建议,不妨一看啊。”   “方大人既知道我时间宝贵,便不要劝我,我不想浪费在这些事上面。一个只学四书五经的人,谈何修堤,工部的事不是那些经义能解决的。”   “我知道你忙,只听一听,总耽误不了多少功夫的……”   “方大人既是想看想听,那你就自己去看去听好了。不必再劝我。” 方洵话音未落,韩沅疏就已这般抢白。   果然谁的面子他都不给,连司礼监的公公他都怼过。   “唉,你这火爆脾气。”方洵无奈地摇摇头,“能跟你共处一室的,怕也就只有我了。”   青辰抬起头,深吸了一口气,硬是将不该有的流泪冲动忍了回去。   为了徐斯临,这份提案也必须要让韩沅疏知道。   她不再理会韩沅疏,而是转向他对面的方洵,“方大人,不知在下可否耽误方大人一点时间,让在下将想法说给方大人听。”   大家都在一个屋子里,她就不信韩沅疏还能把耳朵堵上! 第52章   方洵很快明白了她的用意,心道确是个伶俐的人,想必提的建议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好,好。正巧我刚回来,对这事还不清楚,听你说说也好。我这茶是刚沏的,还满着呢,你且细细说予我听。”   他在最后这个‘我’字上还加重了语气,分明就是说给韩沅疏听的。   韩沅疏低着头不说话,只是嘴角微微扯了扯。   青辰点点头,道:“谢谢方大人。在下以为……”   摆在韩沅疏面前的问题,实在很简单,又实在很困难,就两个字,没钱。青辰算过了,那堤坝修起来,三千两远远不够,至少得要六千两。   朝廷年年向百姓征税,这些钱本该是国库出的。可国库被蛀得千疮百孔,已然是出不起了。要钱,就只能想别的途径。   青辰把这个问题分做三点阐述,一是除了朝廷谁还能出这笔钱,二是如何让他们乐意出钱,三是如何改进技术,由重“堵”改为重“疏”,把钱都花到刀口上,最大限度地加固堤坝。   韩沅疏捏着木尺,对着纸上正画着的图这儿比比,那儿比比,浑然一副看起来很专心,两耳不闻他人言的样子。   实际上,打沈青辰说第一个字开始,他的耳朵就不由自主地竖起来了,且时刻保持着接收状态,笔下早就不知在画着什么鬼。   方洵越听越兴奋,眼中早已是露出惊讶和赞许之色。   能治水者,治天下!   不但因为水患自古以来就是国之大患,更是因为治天下恰如治水。一味以律法来“强堵”百姓不行,因为压迫会带来反抗,更重的是“疏导”,只有因势利导才能治理好百姓,国运也才能够长久。   眼前这个年轻人,当真不简单啊!   他才涉官场,又是初到工部,就能把这么棘手的问题分析得这么明白透彻,再加上起步又高,是翰林的庶吉士,可谓名头与实力兼具。今后,他只怕不是等闲之辈。   想着想着,方洵就暗自庆幸帮了这个弱不胜衣的年轻人。今后谁提携谁,还不一定呢。   等青辰说完了,方洵便连连叫好,然后看了韩沅疏一眼,“韩大人,想必你也听到了吧?”   三千两的难差,她竟真的想出了生钱的法子,还是个他闻所未闻的绝妙法子,看那个固执的人还有什么话说!   韩沅疏这回终于不再装听不见,搁下笔,以耐人寻味的目光看向沈青辰。   眼前的人穿了一身青色的冬袍,身子瘦削却站得笔直,白皙的脸颊被冻得微微泛红,神情纯净清然,不卑不亢。   难道真的是自己看错了人?   ……   便在这时,屋外有人报,说是工科给事中周大人来了。   韩沅疏道了声“请进来”,然后对沈青辰使了个眼色,让她先退到一旁。方洵一听来人,忙站了起来。   他们两个主事是正六品,工科给事中才是从七品,按说他们的品阶是只高不低的。但因为给事中是个特殊的职位,负责监察督办六部的工作,且随时能接近皇帝,所以哪怕是品级高,方洵也像对待上级一样的恭谨。   但韩沅疏偏偏就不搞这一套。   给事中周大人进了屋来,见他还坐着,面色登时就有些不快。好在方洵乖巧,主动道了一声“周大人好”,这才缓解了一下略显尴尬的气氛。   沈青辰站在角落里,看到这位周大人,不由吃了一惊,他是……   与此同时,周世平也看到了她,眼睛一眯道:“原来沈庶常也在,你我可是在子望……宋阁老家见过两回了,不知你可还记得我吗?”   青辰连忙行礼,“在下见过周大人。”此人当时想要借酒调戏她,她怎么可能忘。方才见到他的一瞬,她浑身的寒毛都要竖起来了。   韩沅疏听了,睨了眼角落的沈青辰,心下不由猜想她与宋越的关系。   都到阁老家里两回了?看来钻营的本事不是一般了得。   这般想着,又面对一个不速之客,韩沅疏有点不耐烦道:“周大人来此有何贵干?”没有客套话,也没有看茶,孤漠的俊脸甚至还有点臭。   方洵见他一副死了亲人的丧脸,忙殷勤地请周世平坐,又给倒了茶。   周世平多年来得不到擢升,本来心里就不平衡,如今好不容易做了个有点权力的京官,正要找补这么多年来被欠下的官威,没想到韩沅疏居然一点也不给面子,登时脸就黑了。   他抖了抖官袍袖子,道:“两个月前内阁会议,让工部检查修缮堤坝,北直隶地区是韩大人你负责的,何以到现在还没有个具体的提案提上来?尤其是那怀柔县的堤坝,到如今都是第十个年头了。我说韩大人,这天子脚下的百姓若是被淹了,你负得起责任吗?!”   方洵一听就忙解释道:“周大人,周大人,那怀柔县的堤坝韩大人确实也想早点修啊,可……就只有三千两。”   “我管你们是三千两还是三百两,用多少钱修堤那是你们的事!我只负责监督你们的进度,两个月了,你们毫无进展,分明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玩忽职守,尸位素餐,可恶,无耻!”   “周大人,我们没有不修……我们刚得了个好法……”   方洵还没说完,韩沅疏就把他拦住了,不屑而淡漠道:“方大人不必解释,此事我心中自有计较。周大人,你就直说你想怎么样?”   周世平一听他的口气,一股气登时就窜上来了。他是来耍威风的,不是来看别人耍威风的,韩沅疏这块茅坑里的臭石头,竟敢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不想怎么样。你们如此不作为,我自会向皇上禀报,追究你们的责任。你们还是想想怎么向皇上解释吧!”   方洵一听,心肝都颤了,忙道:“周大人误会了,误会了。韩大人为了修堤之事,真的是一日都不曾放松,在这之前,忙的都十多日不曾沐浴了……”   “知道了。”韩沅疏忽然道,然后低下头继续忙他的活,只挥了下袖子,“好走不送。”   一时间,气氛无比尴尬。   周世平登时就在心里骂了句脏话,然后噌地一下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就摔门而去。   冷风猛地灌进屋子里,吹得灯火抖动了一下。   方洵看了直摇头,心只道有心无力,管不了了。   青辰垂头站着,不一会儿就听到韩沅疏喊她的名字,“东西放下,你出去吧。”   她愣了一下,恭敬地摆上修堤的提案,退了出去。   韩沅疏俊脸微沉,目光不由透过隔扇,落在那渐渐远去的背影上。她的身子瘦削而荏苒,肩膀很窄,径直朝典簿厅去了,怕是不知又要借什么书。   昨日他也去了趟典簿厅,发现借阅册录上一半多都是她的名字。   周世平算个鸟,要告状就告去好了,怕死他韩沅疏三个字就倒着写。让他心中有一点情绪的,倒是这个沈青辰。   一方面,她想了这么个法子,着实是才智非凡,可另一方面,她又与宋越来往频繁,还拍自己的马屁……他奶奶的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与此同时,在徐府嫡长子的院门口,一堆丫鬟婆子正进进出出地忙碌。   屋门口的冷风中站了两个小丫鬟,专门负责递水送药。来人必被嘱咐一声“小声说话”,说是夫人交待了,不能扰了她们主子休息。   徐斯临躺在金丝楠木架子床上,裹着两层忍冬纹锦缎棉被,唇有些发白,眼睛闭着,眉眼间少了素日里的乖张不羁,只剩清淡的俊逸,看着叫人有些心疼。   昨天下了河,又穿着湿一副长途奔驰,吹了一路的风,到了夜里他就发烧了。丫鬟清晨时听到呓语,唤了他两声没回应,一摸他睡袍下的强健身躯竟热得烫手,吓得立刻便去回了首辅夫人。   请大夫、烧水、擦身、喂水、喂药……徐府一大早便忙成一团,下人们都是好几个人负责一件事,丝毫不敢怠慢,那阵仗只快赶得上王府里的了。首辅徐延上值前尚不知儿子闯了祸,听说儿子病了,还到他屋里来看了一眼,很是慈祥地嘱咐了一句“好好养病”。   徐斯临昏昏沉沉的,也不知道父亲说了什么,半梦半醒间,脑子里却全是沈青辰的模样。   她吼自己硬闯城门的样子,她被马颠了以后撞上自己生气的样子,她观察堤坝时认真细致的样子,她抓着他的手拦他下河的样子,她失落而忿然地问他要笔的样子,她主动搂住他的腰为他取暖的样子……   一幕幕在脑海中来回往复,便是已经昏沉了,他的心情居然也能跟着起伏,一时紧张她生气,一时担忧她不理自己,一时逗她自己开心,一时被她抱了又心跳不止……连在睡梦里,他所有的情绪都被她牵动着。   他娘顾氏一直守在他身边,并不知道烧得糊涂的儿子心里正波澜起伏。她摸了摸他的额头,感觉温度好像是降了些,想来是药起效了,轻轻地舒了口气。   为他擦完汗,顾氏不由打量起自己的儿子。   他的身躯挺拔健硕,胸膛强壮而坚实,一张俊脸承袭了自己的优点,再加上率性洒脱的气质,虽年轻而有主见知进退,虽出身不凡却不玩物丧志纨绔风流……这样的儿子,真是太出色了,被他娶回家呵护疼爱的女子,不知要有多幸福呢。   想到这里,顾氏不由生出一丝不舍之意。   不过总归,儿子是要成亲的,自己也不能陪他一辈子。他该有个温柔体贴的人,将他这百炼钢,一寸寸、一寸寸地化成绕指柔,好好地陪伴他一生一世。      乾清宫外,内阁首辅、次辅和锦衣卫指挥使一起下了台阶。   冷风吹来,吹动三人的袍服。   三个人之间的气氛有一丝微妙的尴尬。   当着指挥使大人的面闯祸的人,是首辅的儿子,也是次辅的学生。   陆慎云手按着绣春刀,转头望向身边的人,不经意地道:“敢问两位阁老,按大明律,硬闯城门者该受何处罚?”   徐延刚想开口求情,便只听身边的宋越道:“是我让他们去的,他们的惩罚,由我这个老师来替他们受。” 第53章   话音落,空气一时静默。   三身绯袍在阳光中各自泛着光泽,三道淡影印在汉白玉的石阶上,来自大明朝最高阶的掌权者。   宋越又说了一遍:“去怀柔看堤,是我让他们去的。我是他们的老师,他们的行为理当由我来负责。陆大人,既是妨碍了你的差使,相应的罪责,便由我来担吧。”   声音淡淡的,语气却尤为坚定。   在看到两人往怀柔方向去后,宋越便让人到工部问了顾少恒,一打听才知道青辰是想帮工部的忙,所以才要去看堤。今日一早来,便听说两人一马闯了城门。   锦衣卫是皇帝的亲卫,是受了谕令保护公主的,公然违抗锦衣卫,那便是意味着他们连皇帝都不放在眼里了。皇帝朱瑞懒得理政,但并不是真的糊涂,正是因为有很多事他不管,才更担心臣子们忘了大明朝是他来当家。   所以,闯城一事可谓性质恶劣,并不是一时冲动犯了错那么简单。如果他这个老师不出面,那两人的前途可说是尽毁于此。虽然,他们是出于帮着朝廷解决难题的好意。   徐斯临有着徐延支持,朝廷要卖首辅的面子,自然不敢重罚他儿子,甚至连皇帝朱瑞都会网开一面。可沈青辰就不一样了。她出身寒门,没有任何背景,虽然不是事件的主导者,但打不到徐斯临身上的板子,就得打到另一个人身上。那个人就是她。   这是朱瑞一贯的行事方式,他总得让大家明白,泱泱大国的天子也是有脾气的。   这个世界,就是这么不公平。   此时,天空中开始飘起了细碎的雪花。今年的第一场雪,来了。   徐延一双浑浊的老眼看向宋越,忽然间觉得有些看不透这个年轻的阁老了。   这么多年了,眼前的年轻人一直与自己泾渭分明,从来也没做过讨好自己的事,这一回,想必也会不例外。   那他为儿子说情的理由是什么呢?难道这就是……师者之心?   抖了抖袖子,徐延把手负到了身后,接着宋越的话道:“唉,犬子素来心性直率,既受师命,便无论如何也要完成的。这一冲动,就硬闯了城门。陆大人不知道,为了不耽误当值,他才连夜到怀柔看了堤坝,还失足落了水,如今还高烧未退呢。陆大人,还望体谅他想为工部出力的心啊。”   今日一早来听到消息,徐延就知事态有些不妙。为了儿子,他威逼利诱陆慎云的话都想好了。没想到这些话都还没来得及说,宋越倒是把罪责都揽了。   “听起来,还是个为国利民的感人故事?”半晌,一直没有出声的陆慎云终于出了声,扫了一眼徐延,又看了一眼宋越。   “不过可惜我昨日叫黄沙迷了眼,什么也没看见。”他眼睛微微一眯,继续道,“所以徐阁老就不必与我说什么出力的心了,宋阁老,自然也不必向我请什么责。”   说着,他转过身径自往前走,只以飘逸的背影道:“我只是听说永淳公主的随行护卫瞧见了,想来皇上也很快就会知道。二位阁老还是想着怎么与皇上解释吧。”   话音落,黑靴已步出数丈远,身后两名阁老的面容渐渐模糊。细碎的雪花落在他的身上,刚毅而锐利的眉这时才一点点柔和下来。   其实,刚才与徐延和宋越提起闯门之事,陆慎云并不想怎么样,只是想提醒两人,这件事他想压却没有压住,因为被公主的人看见了。   锦衣卫眼线到处都是,京城一带更是如此,所以昨日夜里他就已得到消息,知道闯城门的两个人是去怀柔看堤坝了。   他是个冷漠严苛的人,对绝对的是非曲直没有太多的执念,有自己的行事准则,但不是个不近人情的人。他很清楚,水利的事是国家的大事,攸关数万百姓生命,在看似冷硬的心下,他其实已经释放了一点点对两个年轻庶常的柔情。   宋越出面保两个学生,他意外,也不意外。意外的是宋越如此坚决地把责任全揽到了自己身上,不单单只是为两人求情而已。不意外的是,宋越不是第一次在自己面前低头了,上一次,也是因为沈青辰。   走着走着,他不由放慢了脚步,抬起头看天空中纷扬洒落的雪花,脑子里浮现出一张清俊的脸。   那个人纤瘦而萧肃,恬静而清雅,浑身散发着馥郁的才气。那日夕阳弥漫的屋子里,她直视着他,平静温和,不卑不亢地说:“大人于我只是个萍水相逢的人。”   萍水相逢?   那你又是你宋老师的什么人?   ……   乾清宫门口,陆慎云才走不久,宫里的太监就匆匆步下台阶,叫住了徐延和宋越。   “二位阁老且慢,皇上有事召见二位阁老,还请再进去吧。”   “好,好。”徐延应着,有些驼背的身子立刻跟上了太监的脚步,“公公可知道皇上是因什么事?”   那公公想了想,低声道:“方才有人来,报了昨日……城门的事。二位阁老想必也已猜到了。”   宋越静静地抬起头,看着巍峨的殿宇,朱色大柱与金龙雀替,迈步上了石阶。   殿内燃着数盏烛火,照得一室金色器物明晃晃的,透着皇家的威严。镂空的落地香炉里,正幽幽地飘散出一缕缕轻烟。   年近四十的皇帝朱瑞坐在龙椅上,穿着一身明黄常服,胸前的金织盘龙正怒眼圆睁。   “朕听说,昨日公主回京时,有两个人骑马闯了锦衣卫把守的城门。”朱瑞道,“听说是……翰林院的两个庶常?二位阁老可知道吗?”   徐延一听,连忙低下头作揖行礼,“皇上,老臣不敢欺瞒皇上……这里面,有犬子。是臣疏于管教,以致犬子昨日一时冲动,误闯了城门。臣,对不住皇上。”   “哦?”朱瑞微抬眼,“原来是徐阁老的儿子啊。可朕一贯听闻,徐阁老教子有方,培养了一个很优秀的接班人。怎么,你的儿子这是翅膀长硬了,连你的话都不听了?”   朱瑞这番话,表面上斥责的是徐斯临,实际上也是在敲打徐延。儿子的胆子这么大,还不是因为仗着老爹的势力?凡事不能没有限度,差不多就该适可而止了。   徐延一听,“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做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皇上恕罪,犬子绝对没有那个胆子。犬子一意孤行,实在是……实在是因为受了师命,不得不从。”说着,他看了宋越一眼,不大的眼睛里一半是眼白。   “哦?”朱瑞挑眉,目光落在年轻的阁老身上,明知故问道,“谁的师命?”   宋越袍子一撩,跪了下来道:“回皇上,是臣的。他们到工部观政,想帮工部修那怀柔的堤坝。未免耽误了来日当值,臣才让他们赶在天黑前出城,好在夜里宵禁前回来。”   “你是说,是你让他们去的?”   “回皇上,是的。”   “是你让他们闯了朕的城门?”朱瑞的声音有些拔高。   片刻静默,宋越回道:“是的。”   朱瑞眯了眯眼,看着眼前直认不讳的人,胸口不由升起一股怒气,“宋越,你身为内阁次辅,朕让你去教导庶吉士。你就这样教你的学生藐视君威与朝纲?!”   “臣知罪。请皇上降罪责罚。”宋越躬下身,平静道。   乾清宫内,君臣相对,一时无言。   半晌,朱瑞缓缓道:“朕对你,很失望。”   “这些日子,你不必再来内阁了。回你的礼部去!”   话音落,生气的君主步下台阶,甩袖而去。   乾清宫内的灯火依然辉煌。   司礼监的公公送二人走的时候,看着宋越的背影微微摇了摇头。他还记得,上一次宋阁老……宋大人走的时候,是带着皇上满满的赏赐走的。   乾清宫外,雪下大了,纷纷扬扬的,铺满了汉白玉石阶。   徐延看着身边的人,心里的滋味有些微妙。一方面,宋越替他的宝贝儿子顶了罪,他是有那么一点触动的。另一方面,他早就想把这个不太听话的阁老挤出内阁了,只是一直苦无机会,没想到儿子的一意孤行倒成全了他。   他拍了拍宋越的肩膀,“难为你了。宋大人真是个好老师,我徐延自叹弗如。”      次日,徐斯临就回到了工部。   毕竟是年轻,身强力壮,虽是发了一天的烧,但到了第二日他的身体就恢复了。顾氏让他多休息一天,他却不肯,反倒是天还没亮就起来沐浴更衣了,出门前还披了青辰披过的那件银鼠披风。   此时回到工部,才隔了一日不见,徐斯临就觉得分外亲切。见工部的屋檐落了雪,枝桠上也仿佛开了白色的小花,只觉得满目晶莹剔透,美不胜收,就像是那个人的脸一样。   号房里,顾少恒不在,只有他梦里梦了一天的人。   青辰正巧抬起头,就见到揭帘而入的徐斯临,穿着一身厚厚的冬衣,鼻尖冻得微红,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来。   他与她目光交汇,勾唇一笑道:“不认识我了啊?”   她眨了下眼,摇头道:“不是。你昨日怎么没来,是……生病了吗?”   他解了披风,俊目看向她,“你是想我回答是,还是不是?”   “你不说就算了。”她低下头,继续看书。这个人总是这样,老是不正经说话。   “我说,我说。”他笑嘻嘻道,将方才提进来的一个瓷罐摆到她的桌上,“不过你要先喝了这个,我再告诉你。”   她疑惑地抬起头看他,“这是什么?”   “汤啊。”他截开盖子,“我娘熬的。驱寒。你闻闻,很香的,我特地带来给你喝的。”   他……带汤来给她喝?   青辰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只见顾少恒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青辰,不好了,宋老师他……被皇上逐出内阁了!” 第54章   顾少恒带进来一阵雪天的寒气,拂到青辰的脸上,叫她当场就滞住了。   逐出内阁四个字猛然一听,陌生冷酷得可怕。   徐斯临愣了一下,转头问:“为什么?”   “为什么?”顾少恒瞄了眼青辰桌上的汤,忿然瞪着他,“你还敢问为什么?!你带着青辰硬闯了城门,惊了公主的銮驾,叫皇上知道了!老师为让你们免受责罚,便只说这一切都是他让你们去做的。”   这其中的内情,顾少恒再清楚不过了。宋越本不知道二人去看堤,是问了自己才知道的,又怎么可能是他让他们去的呢。   听了这些话,青辰只觉得一颗心一直在往下沉,仿佛是沉到了无底而冰冷的深渊,还有一只手在掐着她的喉咙,叫她呼吸困难。   昨日皇帝的谕令一下,宋越被处罚的消息便传遍了朝野。   牵一发而动全身,今日一早,整个朝堂都沸腾了。大家议论纷纷,只道是向来行事谨慎稳重的人,居然也触怒了皇帝。政坛新贵,前途无量的年轻阁老为了两个学生竟遭遇如此大劫,今后是否还能恢复元气,尚是个未知数。   看来当老师不容易,当徐首辅儿子的老师更不容易。   徐党之人无不暗中偷乐。放眼朝堂,对他们最有威胁的莫过于宋越,如今宋越既退出了内阁,那内阁就又变成了徐党的内阁,朝廷就又变成了徐党的朝廷,这天下,也就又变成了徐党的天下……冬日的朱门中,已不知置了多少宴席,在欢庆笙歌。   所幸,朝中还有不少心怀正气,不愿与徐党同流合污之人,譬如赵其然这样的心学门人。赵其然是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在朝中也算是个颇有分量的人物,得知消息后也猛然一惊,连夜便紧急召集了一些心学门人,研究应对之策。   徐延作威作福,早已是天怒人怨,想要阻止他的势力继续扩大,内阁之中必须得有个能制衡他的人,那个人就是宋越。所以次辅这个位置尤为关键,不能失去。   对于支持宋越的人来说,这一次的局面很艰难。难就难在不是徐党蓄意挑事,他们的敌人是正在气头上的天子,皇帝朱瑞。   大家的情绪都很激动,许多人当时便起草了为宋越申辩的奏疏。这其中大多数用词比较委婉,只说宋越素来为国殚精竭虑,功劳苦劳都不少,念其过往付出,不应如此重罚。少部分激进一点的,也不拐弯抹角,直言内阁不可一日无宋越,国家不可一日无宋越。更耿直无畏的那些,干脆连命也不想要了,直接痛骂朱瑞糊涂,身边有奸佞不除,倒赶走了一个真正一心为国为民的人。   赵其然看到了其中的几封,冷汗都下来了。给心学门人开完会后,他便连夜四处奔走,堪堪将这些折子先按下来了。   他们这不是在救人,这是在害人。   皇帝朱瑞敏感又自负,心胸也不宽阔,金口刚开就来了这么多打脸的,不勃然大怒才怪。他这一动怒,不免又会迁怒于宋越,到时候徐党再落井下石,搬出些煽动朝臣、结党营私、胁迫皇帝的说辞,那宋越便是连身家性命都难保了。   一夜之间,朝廷的平衡被打破了,倾斜的局势下暗流汹涌。   徐斯临年轻气盛,意气风发,在他这条小溪还没有汇入徐党的大海前,只轻轻地策马一跃,就给徐党送了好一份大礼。徐党中人无不拍手称快,果然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而这一点,他自己都还没有意识到。   工部的号房里,空气中带着寒意,黯淡而肃冷。   沈青辰的书案上,驱寒的汤还冒着最后一点点热气。   徐斯临眼睑低垂,看着她怔忪而深深自责的神情,半晌道:“我去找父亲,让父亲跟皇上说,怀柔是我要去的,城门是我要闯的,与人无尤。”   说着,他把汤罐往青辰眼前再推了推,转身就往门外走,背影坚决而孤直。   “你站住。”顾少恒叫住他,冷冷道,“晚了。”   “若要说,昨日在乾清宫眼睁睁看着皇上将老师逐出内阁时,你爹就应该说了。”   门口的背影顿了一下。昨日初雪,父亲回家后只是探望了他的病情,却是什么也没有跟他说。   顾少恒继续道:“徐阁老选择了维护你,你还指望他才隔了一日便推翻自己的说辞?便是他肯,那老师替你们认罪的说辞又算什么?包庇学生,欺君罔上吗?!徐斯临,你现在站出来,什么忙也帮不了,只会使此事愈演愈烈,火上浇油。”   徐斯临揭帘的手垂下了。半晌,他缓缓转过身来,失了光彩的眸子看着沈青辰。   然而她的视线早已没有了焦距。   那罐汤,终是放凉了也没有人喝。      大明门外,雪片纷飞。   沈青辰站在檐下,看着一个个从门里走出来的人。   天快黑了,气温也越来越低,冷风吹到她的脸上,像刀割一样。这样的状态,她已经维持了半个多时辰。   大明门进出的人越来越少,官员们大多已散值回家去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在看到熟悉的身影时,她的心中霎时情绪翻涌。   他的眉眼依旧清贵俊逸,面上印着淡淡的雪光,一身绯袍裹着挺拔的身躯,雪已经落满了他的双肩。   宋越一转头,也看到了青辰,目光微微一滞,接着便向她走来,抬起手用衣袖遮住她的头。   “下雪了,怎么还不回家?”他的声音清淡而略带磁性,有些低沉。   她将他举过自己头顶的手拉了下来,“……是我害了老师。”   宋越垂头看着她睫毛上结的冰,缓缓道:“你叫我一声老师,这一切,就应该如此。”   简单的一句话,却蕴含着绵绵深情,一股暖流涌上青辰的心头,仿佛四月春来江暖。   吸了吸鼻子,她还是摇摇头,“学生请老师责罚。”   哪怕是只能跟他一起受罚,她的心里也会好过一点。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一个庶常,平时连皇帝的面也见不着,要如何才能帮得上老师?   他睫毛眨了眨,抓起她的胳膊,“跟我来,外面冷,上车再说。”   马车停得不远,里面置了炉子。   下了帘子后,仿佛隔绝了一整个世界的风雪。   火光微微跳动。   看着青辰冻红的五指,他执起她的手腕,放到了炉子上方,“还冷不冷?”   青辰摇摇头。车厢内静静的,老师就坐在身边,感觉就像是回到了去往通州的那趟温馨旅程。   他抬起手,轻轻地捧着她的头,为她拨掉头上的雪花,一点一点。   “等了多久?”温和的声音传来。   青辰抿抿唇,轻轻道:“没多久。”   “就为了向我请责?”   也不全是。她……只是突然很想见他。   “堤坝看了到吗?”   “看到了。”   “对你有用吗?”   “有用。”   “那就够了。”拨完雪,他垂下头来看着她,眸光幽缓柔和,“别担心我。”   “可我害老师受了牵连,甚至是……动摇了朝局。”   他的睫毛眨了眨。她不愧是他挑中的学生,心思敏锐,洞察力强,自己被贬不过短短的时间,她已经能将朝堂的动向看得很清楚。   只是她可能还没有意识到,凡事总是有两面的。如果她有打破平衡的本事,那就一定也有让局势回到平衡的本事。   “在这官场上,上下本来就是一件寻常的事。没有起伏,又怎么能叫人生。”   她垂着头,没有说话,知道他是在安慰她。道理是都懂的,只是落到了自己身上,就不管用了。   “好了,不就是内阁而已嘛。我二十七岁便已入了阁,现在也不过才三十岁。以后的日子还有那么长,只再回去就是了。不要再自责了。”   他怎么说,她也过不了心里那一关,终是抬起头来,又道:“老师还是责罚我吧,我……”   不等她说完,他曲起手指敲了敲她的头,“你是不相信我的能力吗?”   脑门有点疼,青辰愣了一下,“不是……”   他静静地看着她,然后张开双臂,安慰地虚虚拥了她一下,很快就又放开,“相信我,很快我就会回去。”   一瞬间的亲近,她好像闻到了他身上的香味,只是,有些短暂。      与此同时,徐斯临正坐在回家的马车上。   他的手里,是亲随刚到钱庄兑好的银票,上面印着他熟悉的大明宝钞字样,整整三千两。这是他一早上值前就吩咐了的。   那个人说过,三千两修堤不够,还差三千两。为此,她日日冥思苦想,大冬天的还要去看堤。   昨天半夜烧退后,意识刚刚清醒,他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她虽是二甲头名,才智不俗,在庶常们之中是最出类拔萃者,可到底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样棘手的问题,她也并不好解决。   与其天天为了这事苦恼劳累,倒莫如他直接帮了她。   不就是钱么。他打小就没为钱犯过愁,那些盖着红戳的宝钞不过就是一张张普通的纸,他用过的这样的纸数都数不清,没觉得有什么宝贝的。   只几张纸就能解决的问题,算什么问题?   徐斯临靠在马车的座位上,偏头看向了帘外,沿途的檐角上雪花正飘落,一点点地填着瓦片间的沟壑。   从初识的那天开始,她穿着一身青袍,以传胪的身份令人惊艳地出现在他眼前,再到那日在酒楼,她喝得微醺,雾蒙蒙的眸子有些迷离,再到她说珍惜与每个人的缘分,当着他的面宽袍解衣,跨着包袱上了他的马,为了给他取暖搂住了他的腰……他们之间发生了那么多的事,在他的心思由懵懂变得清晰时,他们的关系也终于好像变得越来越亲密。   可今天一看她自责的神情,他就知道,他们之前的关系会倒退很多很多步。   徐斯临捏着银票,不知不觉中轻轻叹了口气。   希望用这些银子修了堤,她的心里会舒服一些吧。   老师为他担了责,他心里也有些愧疚,只用这三千两银子来造福于百姓,也便算是他为老师做的一点点事。   “银票的事,不能对任何人说起,尤其是我爹。”徐斯临收好了银票,嘱咐随从道。   “是,公子。”   古往今来,向来只有臣子食君禄,没有臣子为君花钱的。现在他却自掏腰包去帮朝廷补空,叫他爹知道,定会以为他疯了。 第55章   次日,沈青辰收到了一份文书,是司务送来的。   她打开一看,竟是自己呈给韩沅疏的修堤提案。他显然是仔细看过了,竟用小字标出了几个问题,打回来让她修改完善。   韩沅疏对工作很尽心,忙得顾不上吃饭,顾不上梳洗,永远一副犯愁时间不够用的样子。他对人对己都很苛责,看起来吹毛求疵,很是有些不近人情。但青辰很理解他,那是有责任心的工程师应该表现出来的样子。   她仔细地翻看他批注的问题,又到典簿厅去借了些书,连夜将提案改了。夜里很冷,她就抱着二叔送的袖炉取暖,期间小猫十月好几次跳上她的腿,要跟她玩,她都狠心地将它抱下去了。   第二日一早,青辰就带着改好的提案,去找韩沅疏。   工部里的腊梅开花了。繁盛的黄色小花开在庭院里,浸在阳光下,点缀着青灰的墙瓦,显得特别金黄娇艳。   在韩沅疏的号房外,她遇到了徐斯临。他从另一个方向来,似乎是从其他的地方刚回来,毛皮围领上不知是雪水还是露水,晶莹发亮。   徐斯临见了青辰,心不由跳快了两下,手下意识地按了按胸口藏着的银票。   今早林陌来找他借五百两,说是最近手头紧,想给进京的表妹买个宅子。他没借,怕这一下支了太多钱叫徐延发现了。要是让林陌知道他不借钱给兄弟,倒拿钱来讨好沈青辰了,还不知道会用什么眼神来看他。   “找韩大人吗?”他先开口,声音因久未说话而有些微哑。   青辰点点头,“嗯。你也是吗?要不你先进去吧,我在外面等。”   “不不,我不是很急。”他很快说道,睫毛眨了一下,比了个手势,“你先进去吧……外面冷。”   因为老师他们担了责,而祸自己闯的,又帮不上老师,所以在面对青辰时,他有点没有原来的自如,总有种做错了事的感觉。青辰什么也没有说,没有责怪,也没有疏远,但他就是有这种感觉。   其实,看到她对老师自责成那样,他心里的感觉很微妙,有懊恼、自责、无措,还有那么一点……吃醋的感觉。   “你……刚病好。”她犹豫了一下,看着他,“在外面吹冷风不不好。还是你先进吧。”   “我早就没事了,这点病算不得什么。”他很快摇摇头,而后声音柔和下来,“我的身子壮得很,还是你先进吧。”   “……那我先进去了。”   “好。”徐斯临点点头,踱开了几步。   过了一会儿,青辰打韩沅疏的屋里出来了,发现徐斯临还在那等着,维持着一开始的姿势。   天空中已经开始飘起了细碎的雪花。廊下,他负手站着,下巴微扬,望着开得正盛的腊梅和远方的天空,眉眼间有种宁静之感。   这一幕,竟让青辰忽然有种他变成熟了的感觉。   以前他总算一副嬉笑佻达、乖张孤漠的样子,让人觉得他有些复杂,但共同经历了这几件事后,又让她觉得他好像也挺简单的。   对于连累老师的事,她并不怪他,知道那是他性情使然。她也看得出来,他心里是内疚的,否则也不会想要站出来,道出实情。   青辰不由轻轻摇头,她对他的感觉有些矛盾,说不上来。   她走过去对他道:“我说完了,你进去吧。”   他转过头来,点点头,然后不经意地问:“你方才与韩大人是不是说修堤坝的事?”   “嗯,是的。”   “他答应用你的法子了吗?”   “还没有。”韩沅疏只是一味地挑剔她的提案,是否打算采用他还没有说。   “他是个固执的人,脾气大。”他垂眸看着她,眼中露出关心安慰之色,“你别太放在心上了。”   “嗯。”她微微一笑,“那我先走了。”   “好。”徐斯临应了一声,就见沈青辰擦着他的肩过去了。   她虽穿着冬装,可背影依然纤细,衣带系得很松,隐约能看出腰部略细。打腰部到靴底的长度很可观,可见那双腿也是又长又直的。   身材比例这么好……他的喉结忍不住动了动。   半晌,徐斯临才收回目光,整理了一下情绪,请示入了韩沅疏的号房。      与此同时,临近年关,皇帝朱瑞难得理政,召了各位阁臣入乾清宫。   朱瑞平常疏于政事,要过年了,他总得知道这一年都发生了什么事,明年开春官员们上京述职时他才好心中有数。   各位阁臣就分管之事一一汇报,朱瑞边喝着西湖最后一茬龙井嫩尖,边听他们讲。   他的脸色不是很好。今年大明虽没赶上大战事大灾祸,但各地的小灾小闹还是不少,他之前偷懒没过问,如今连着听这一桩桩一件件,虽都不是大事,但蚂蚁咬多了那也是会肉疼的。   内阁里的事务各有分工,但这些年来多半事务都是宋越在管。现在他退出了内阁,阁臣们越汇报越是底气不足,生怕朱瑞追问,因为大多他们都不知道。   结果怕什么来什么,等各人陈秉完,朱瑞果然就问了。五十岁的张阁老嗯嗯啊啊了半天也没答上来。   朱瑞心里很不痛快,只是骂也不是,打也不是。内阁少了个能干的宋越,要是再将这几个人骂跑了,那就真的没人替他干活了。   一想起宋越,他就忍不住揉了揉眉心。这臣子太能干也不是好事,离了他好像是少了条臂膀一样难受。   阁老们骂不得,那就只能唤六部堂官来骂。为了一会儿骂得有理有据,朱瑞便先召了六科给事中来。六科给事中对应六部,负责监察和稽核六部的工作情况。他把他们召进来,让他们先打一下六部的小报告。   在这六科给事中当中,有一位任期不过三个月,时刻想逞威风却被下了威风的人,他就是周世平。   周世平生平第一次进了乾清宫。   迈进那金碧辉煌的大殿时,他的心中既紧张又有些激动。他与宋越是同乡,向来只有仰慕宋越身居高位能近天子之身的份,不想自己也有一天挨到了权势的边儿。   进了殿后,周世平悄悄看了阁老们一眼,没有看到宋越,一时想起宋越被逐出内阁了,心里竟有种终于胜了他的得意滋味。   朱瑞三言两语发了话后,各科给事中就开始汇报各部情况。工科是六科中的最后一科,前面五科的给事中打完小报告,皇帝朱瑞的脸色已是发黑。   周世平自认是个聪明人,堂官的小报告他可不敢打。但是堂官以外的人他就没必要客气了,比如说——只有六品的主事韩沅疏。   韩沅疏那茅坑里臭石头,不见棺材不掉泪,今天就是他周世平报仇的时候。   “秉皇上,臣工科给事中周世平,负责监察稽核工部诸相事宜,自臣三月前上任以来,工部诸人皆尽忠职守……唯一人例外。”   他说着,抬头觑了眼朱瑞,只头一次听讲天子与自己说话,只有一个字,“谁。”   “回禀皇上,是工部主事,韩沅疏。”   周世平继续道:“前几日臣去了趟工部,询问其负责的修堤事宜,尤其是已建成十年的怀柔青龙峡上的堤坝。怀柔离京城近,就在天子脚下,若是连天子脚下都护不好,如何能护得天下百姓……”   “不必废话,只说他做了什么。”   “是,是。回皇上,那韩沅疏……什么也没做。马上就要过年了,修堤坝的提案他至今未呈给内阁,这堤坝何时修,如何修,臣问他时他一概不答,分明置黎民百姓于不顾。臣素听闻他是个有才之人,只是脾气略急躁,故而也并未与他计较,只是他……臣追问他时他还骂了臣。”   朱瑞眼皮一抬,“骂你什么了?”   给事中是皇帝近臣,是负责替皇帝监督六部的。那韩沅疏竟连给事中都敢骂!   周世平一看天子的模样,心里已是偷着乐。其实韩沅疏没有骂他,只是态度不好轰他走而已,不过周世平岂会放过添油加醋的机会,“他骂臣腌臜畜生……”   话音未落,朱瑞便对太监黄珩吼道:“去把韩沅疏给朕押过来!”   非但不尽忠履职,还要骂代表天子的言官……他知道韩沅疏是个火暴脾气,以前见他有几分才,听说他目无尊法也就一笑置之。   可不巧,今日他正好想骂人!   周世平一听不由窃喜,翘首以盼等着韩沅疏栽大跟头,却不知道韩沅疏已有了修堤坝的方案。   而那个能入了韩沅疏百般挑剔的眼,叫方洵大吃一惊的方案,是沈青辰想的。      此时此刻的工部,徐斯临站在韩沅疏的号房里。   韩沅疏正伏在案前,仔细地看着青辰改好的提案。雪光透过隔扇落在他的俊脸上,他的神情专注而认真,薄唇轻抿着,笔下游走得飞快。   “韩大人,方大人。”徐斯临恭敬地行礼。   韩沅疏望着徐斯临,有些困惑。眼前这位首辅大人的儿子来到工部快两个月了,从来就没找过他,今日还是头一回。   对于徐斯临从来不找他这一点,他也早就心中有数,人家是权贵子弟,自然是跟沈青辰不一样的,不必着急来讨好一个主事。在一个能票拟和封驳的首辅面前,他一个主事算什么。今日突然来了,也不知徐公子有什么话“示下”?   方洵见徐斯临生得有些像首辅徐延,便立刻猜到了他的身份。只徐斯临才行了礼,他就笑眯眯道:“是徐庶常吧?早听说你也到工部来了。这么年轻就考中了进士,徐庶常真是才情过人啊。工部这边活多事杂,有什么不了解的地方,你尽可以来找我……韩大人最近忙,有的时候怕是顾不上。”   对于方洵这样本能地献媚,虽是共处一室多年,韩沅疏还是看惯地白了他一眼,然后冷冷地看着徐斯临道:“何事见我?”   徐斯临犹豫地看着方洵,方洵一下就明白了,很识趣地找了个借口出去,“我去茅房。”   等屋内只剩两人,他道:“来帮大人一个忙。”   韩沅疏顿了下,皱了皱眉。自己最需要帮的忙就是怀柔那个堤坝,这个忙连他爹首辅徐延都帮不上,只给了三千两,他一个自小锦衣玉食不知人生疾苦的公子哥,能帮得上什么忙?   他以为他跟沈青辰一样聪明吗?沈青辰至少还下了那么多苦功夫,他什么也没做,凭空就想帮得上忙?把民生之事当儿戏吗?   “不必了。”韩沅疏没好气道,“我没什么需要帮忙的。这会我忙的很,你走吧。”说罢便低下头,自顾又提笔蘸墨。   徐斯临对他的态度倒也不意外,自己接下来的举动,换了谁都想不通。他静静地看着韩沅疏,然后不紧不慢地取出三张银票,展开来,轻轻地放到他的书案上。   半晌,韩沅疏的目光从银票上缓缓上移,最后落在徐家嫡长子,徐党未来的核心人物的脸上,停住。   那张脸与徐延有着相似的五官,只是年轻的脸孔俊逸无双,一双黑瞳更加幽黑透亮,眉眼间少了些老谋深算,多了一丝不知畏惧为何物的不羁。他在这张脸上看到了坦然,甚至是真诚。   韩沅疏皱了下眉,“这是什么?”   “三千两银票。”徐斯临平静道,“我说了,帮大人的忙。怀柔那个堤坝,父亲只给大人批了三千两银子,想来是不够的,还差三千两。韩大人虽是能人,但也不是无所不能,加上这些银子,正好够修堤。”   韩沅疏收回目光,半晌冷冷道:“徐庶常是在逗本官吗?”   “在下不敢。”徐斯临轻轻摇摇头,认真执着的目光看着韩沅疏,“我知道韩大人心中有疑惑。这个堤坝与我无关,便是连我父亲都不管,我为何要填上这个空。其实也不为什么,我徐斯临欠了别人的东西,便用这三千两来还……韩大人,这三千两银子救助怀柔的百姓,不是没有条件的。我有一个条件。”   韩沅疏微眯着眼,脑子里想的是跟这三千两有关的一切可能条件,半晌吐出一个字:“说。”   “功劳记在沈青辰的身上,不要让他知道是我出的银子。” 第56章   徐斯临想,韩沅疏向来心怀百姓,一看是首辅大人的钱,想来放鞭炮庆贺都来不及,还要揉揉眼睛确定自己不是做梦,没有理由不收下这笔钱。   话音落,韩沅疏的眼底闪过一丝诧异,唇瓣微张了下又合上。   又是沈青辰。   他搁下手中的笔,两手搭在椅子上,从上到下打量徐斯临。这个人出身自最显赫的权贵之家,连皇子们都会对他礼让三分,而沈青辰不过是一介普通的寒门士子,无权无势,无依无靠,两个人之间的关系竟然是他有所亏欠?   欠了什么?   想着,他皱了皱眉头。那个沈青辰,与次辅宋越走得近不说,竟连首辅的儿子都攀上了?   “韩大人。”徐斯临见他不说话,开口道,“我知道韩大人心有疑惑。有的事情,请恕我不方便讲。大人心怀百姓,这三千两既能民于水火,大人还是不要考虑了吧。”   韩沅疏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银票,说实话,他想要这银票。徐家的钱财本来就搜刮自百姓,眼下用还于民,也是合情合理。   怀柔的汛期最早在三月,眼下已快到腊月了,一开春他们就得动工修堤,否则恐怕是真的来不及。沈青辰的修堤之策虽然是个好计策,只这样的事他之前也没有尝试过,未必就一定能成功,假若不成功,要他眼睁睁看大水淹了百姓和农田,比要他死还难受。   现在这三千两银票一补上,过完年马上就能开工了。   韩沅疏紧蹙着眉头,一张俊脸严肃而淡漠,尖尖的下巴上好像突然冒出了一点点青须。   徐斯临看出他在考虑,想了想又道:“大人,别再犹豫了。三千两银子也不是个小数目,大人若再不决定,只怕等我清醒过来就要改主意了。怀柔县那么多百姓的性命和农田,就握在大人您一人的手里。大人可要三思。”   半晌静默后,韩沅疏抬起头,终于开口,“我答应你的条件。”   话音落,徐斯临微微松了口气。   他笑笑道:“我就知道大人事事皆以百姓为先。我也相信大人,不会忘了我的条件的。如此,在下就先告退了。”   韩沅疏一双眼睛紧紧盯着眼前的人,那张脸显然较进门时轻松了许多,明明是送出去三千两,倒像比捡了三千两还要高兴。他有些看不懂。   既然是还债,哪有这般心甘情愿甘之如饴的?   再反观自己,收下了这三千两,分明是可以为百姓分忧的,可自己的心里倒莫名的不舒服,很复杂。   眼看徐斯临退到了门边,正要揭帘退出去时,韩沅疏忽然张了口:“站住。”   徐斯临一只手从帘子上收了回来,转过身疑惑道,“大人可是还有什么要吩咐?”   “把你的银票拿走。”韩沅疏板着一张俊脸,冷漠道:“本官……改主意了。”说完这句话,他立时就觉得心里轻快了一些。   这下倒换徐斯临笑不出来了,一张脸上渐渐笼上了一层阴霾,漆黑的眸子瞬间变得冰寒,“大丈夫一言九鼎,韩大人既然已经答应我了,如何能出尔反尔?!”   韩沅疏对自己的反悔倒也不臊,理所当然道,“这是本官的号房,本官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为什么?”徐斯临心有不甘,微眯着眼斜睨他。   “本官无须向你解释。”韩沅疏直言道,“总之,这三千两你收回去吧。你有心救助怀柔的百姓,本官代他们向你道声谢。”   “我不需要谁向我道谢,我只要韩大人帮忙把功劳记在沈青辰的身上,好叫我还了我欠他的东西。”   “不必再说了。”韩沅疏低下头,不再看他,“本官还有事要忙。拿着你的银票,出去罢。”   徐斯临的眉头已是紧蹙,“韩大人……”   韩沅疏头也不抬,语调疏冷,“我叫你滚出去。听不懂吗?”   片刻后,徐斯临忿忿地掀起帘子,沉着一张脸出了门。   帘子“啪”地一下被甩到门框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早知韩沅疏的脾气,但至今也没有因为自己的身份摆过什么架子,今天是他第一次对韩沅疏甩脸色。   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告诉韩沅疏,他徐斯临很不痛快。   韩沅疏微微抬头,斜睨着他的背影,过了一会儿才收回目光。   他其实不是个善变的人,只是自打同意收下银票后,心里就一直不舒服。一是因为银子是徐家的,徐家的钱是怎么来的大家都清楚的很,无非是搜刮百姓、贪墨国帑。叫他伸手拿徐家的钱,虽然是为了百姓,但他还是有一点不是滋味。   再有就是因为沈青辰。他搞不清楚沈青辰与徐斯临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可刚才徐斯临分明是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他韩沅疏好像是稀里糊涂地帮人搭了个鹊桥,所以心里也不是很痛快。   非常不痛快。   没道理两人暗通款曲,自己却是被被利用的那个。   虽是心情如此,但韩沅疏依然是个理智的人,他再是不舒服,但堤坝始终要修。怀柔的百姓不是他心情的陪葬品。他之所以能最后拒绝了徐斯临,那是因为沈青辰已经想出了修堤的法子。   他虽然从来没有当沈青辰的面承认过他对这个法子的认可,可他对它怀有希望。   很大的希望。   如果他刚才收下了银票,那不是给沈青辰功劳,那才是真正地抹杀了她的功劳。徐斯临那小子还年轻,懂什么。   徐斯临是不懂,不懂韩沅疏为什么变得这么快。   忿忿地摔帘而出后,他走了几步便不自觉地停在了檐下,看着满院烂漫的腊梅和飘雪,凝眉深思。   三千两银票就摆在那里,韩沅疏收下转头就可以去修堤,既完成了朝廷的差使,又对他心心念念的百姓有所交待,还不用他付出什么,他凭什么不愿意?他早知道他性子急躁脾气火爆,但没听说过他脑子不好使,这样的好事凭空落到他头上他竟还推拒,当真是脑子里的堤坝欠修了,发了大水!   徐斯临一肚子的不痛快,俊脸迎着风雪,眸子仿若腊月的寒潭。   他很少动用自己的身份来压别人,到了工部更是没有过。刚才见韩沅疏出尔反尔,他有一瞬真的很想搬出父亲来,最后到底还是忍住了。   天边细碎的雪花渐渐落下来,雪光笼着他半张俊逸而阴沉的脸,半晌,他扶着栏杆长长地叹了口气。   韩沅疏不肯要,这三千两银子,难道要直接给沈青辰吗?      乾清宫里,皇帝朱瑞沉着一张脸,殿内诸人也不敢开口说话,大家都在静静地等着韩沅疏。   不一会儿,韩沅疏就被两个锦衣卫押进来了,直接被压到了皇帝的脚边,跪着。   徐斯临刚走不久,他还在号房胡思乱想的时候,太监黄珩和锦衣卫就来了。一看到他们,他就知道是周世平搬弄了是非。   “韩大人。”朱瑞冷着脸,口吻中蕴含着怒意,“朕听闻你脾气火爆,素擅骂人,竟连朕的给事中都骂了。”   韩沅疏抬眼看了看大明天子,神情显得很自如,沉静回道:“臣没有。”   周世平想要插话狡辩,却被天子睨了一眼。他吓得立刻垂下了头。   “那怀柔的堤坝,你修好了吗?”朱瑞自认是个明君,在骂人这种小节上与臣子计较,会失了风度。但是如果臣子玩忽职守,他就很有理由教育一番了。反正都是骂,挑个好理由骂就是。   “回皇上,臣没有。”   朱瑞憋着火,却也不想泄得这么快,一点点逼着才好叫人更加难受一点,“怎么还不修呢?是要朕亲自来修吗?”   韩沅疏平静地望着天子,“回皇上,钱不够。”   “钱不够?”朱瑞瞟了首辅徐延一眼。   朝廷里现在是徐延当家,钱不够显然是徐延的责任。每年收那么多银子,是贪了,是丢了,还是飞走了,只有他徐延最清楚。想到这里,朱瑞心里就更不痛快了,明知道他在贪,却不能说他,因为他能帮自己看着朝廷。朱瑞心里有点憋缺,悠着骂人的心情也没有了。   只是话说到这个份上,他也不好不继续问下去,没好气道:“修个堤坝要多少钱,内阁给了你多少,你且我来我听听,叫我看看够是不够。”   “回皇上,怀柔那堤坝已历经十年,如今正是要大修的时候,内阁给了臣三千两银子,臣以为,还差一半。”   韩沅疏答得理直气壮的,那意思分明就是说不能怪他,只是因为天子的拿不出钱来,想马跑得快又不给马吃草。朱瑞有些恼羞成怒,“钱多有钱多的修法,钱少有钱少的修法,你一个工部主事,管的就是这些事,不想想法子,竟拖了三个月才来告诉朕你缺钱?!”   韩沅疏天不怕地不怕,听了这番话不由笑了,“皇上,堤坝只有一个修法,那就是好好修。钱不够,就不能好好修。三个月前,内阁就知道臣缺钱。”   徐延没有说话,这种场面,他见多了。很多事他与朱瑞早就心照不宣,朱瑞拿他没办法,他没必要辩驳什么。   朱瑞见韩沅疏还敢笑,一时越发气急败坏,“你……朕要你们这些人顶个屁用!锦衣卫,把他给朕拖到午门去,廷杖三十!”   大明朝的廷杖不是一般的打板子,用的木杖是特制的,上面包有铁皮,铁皮上还有数个倒勾。打人的时候,棍棒上的倒勾会把人连皮带肉撕下一大块来,多撕几次皮肉就会变得稀烂。一般挨个十下廷杖,就会裹疮吮血,二十下就会把人打残,三十下基本就是下半生生活不能自理了。   话音落,乾清宫内一时显得寂静而肃冷。   寒冬腊月,别说是廷杖,脱了衣服在午门站一会儿,冻也能把人冻死了。   周世平听了,乐得胳肢窝都在颤,只是摄于天子盛怒,只好夹紧了。   两个锦衣卫立刻便进来拉人。   韩沅疏却跪在地上不肯起来,不紧不慢道:“皇上要责罚臣,臣不敢有异议,只是工部主事一职换了旁人,要面对的还是同一个问题,堤坝还是要修的。不瞒皇上,臣已经有了三千两修堤的法子,只是昨日才完善,还未来得及呈给内阁。”   朱瑞听了眉头一皱,手一挥屏去了锦衣卫。   古往今来,最大的事都是钱的事,有了钱什么都好说,没有钱什么都难办。   眼下修堤分明差了三千两,这韩沅疏竟还真想出了计策?这样说的话,那其他缺钱的难处,他是不是一并都可以解决了?   “说。”   “此计并非微臣所想,皇上还是请他亲自来说吧。”   “谁?”   “翰林院庶常,沈青辰。”他一字一字清晰道。   朱瑞听了在脑海中搜索了一下人,不是太确定,道:“即刻传他觐见。”   与此同时,沈青辰还在工部看册录,熟悉各种土木事宜中所用木料、石料等的品种产地,以及不同规模的堤坝的工期和造价,还是想尽可能把有限的银子都用在刀口上。   她还不知道徐斯临揣了三千两的银票,此刻正在飘雪中徘徊,想着怎么开口给她才不被拒绝。   老师宋越的话还在她耳边,他鼓励她专注于修堤事宜,安慰她人生有起伏,让她不要为他担心。点点滴滴的关怀,让青辰更加想把这件事情做好。   如果她现阶段还不能帮他,那她就努力做一个最优秀的学生,不给她的老师丢脸。   顾少恒看册录看得了,这会不知从哪里摸出了册话本,半压在册录下,正津津有味地看着。   门口这时忽然来了人,是传旨的公公到了,“宣,翰林院庶常沈青辰,进宫面圣——”   顾少恒一个激灵,帮把话本塞到了袖里,“进宫面圣?青辰?”   庶常们虽是士人精英,可还不是正式的官员,当朝皇帝本来就是个懒散的人,哪有功夫见他们。屋里有三个庶常,最有可能面圣的,实在不是沈青辰……   青辰愣了一下,进宫面圣?!      乾清宫外,沈青辰只见飞檐斗拱气势恢宏,金色的琉璃瓦,朱红大柱,殿外还有重重侍卫把守。提步上了石阶,她只觉一颗心怦怦地跳得厉害。   被引入殿内后,远远地还看不清皇帝朱瑞的脸,便有太监提醒她下跪行礼。   沈青辰行了礼,只听朱瑞道:“上前觐见。”   她往前走了几步,余光一扫,发现韩沅疏跪在地上。不过他的神色显得很从容,背脊也挺得很直。一旁竟还站了个周世平!   她的心跳得越发快。   朱瑞打量着眼前的庶常,看了一会儿就想起来了。   他记得这个人。去年殿试的时候,他就觉得这人才华不俗,只不过因为没有背景,便只赐了他第四名。后来他就再没见过这些庶常。   眼下这庶常规规矩矩地站着,一张脸清透白皙,睫毛上落了一点点雪花,眼神澄澈而温和。   有没有才智还不知道,长相倒真是不俗的! 第57章   与此同时,礼部。   虽离开了内阁,可作为礼部尚书,非但要管宫中诸礼,还要管全国的教育事务、科举考试、各地藩属和外交等事宜,宋越还是有一堆忙不完的活。尤其是这些日子是岁贡的日子,番邦各国来朝贡,跟朝廷做交易,里里外外前前后后的事都得他来过问。   再加上王学门派的一些事情,内阁事务的交接,他已经伏案近两个时辰了。司务端来的茶往往还没喝上一口,就又凉了。   伺候他的司务不由摇摇头。换了其他人,只怕是还在为离了内阁闹心,或是四处走动找关系想办法,像宋大人这般不当回事,立刻就又全心投入工作的,朝廷上下也就他一个了。   才智卓绝,偏偏还这么务实勤恳,不怪他十七岁就得了榜眼,二十七岁就已经位列阁臣。大明朝能得一位宋大人,何其幸运,若是再多两个像他这样的,百姓的日子不知道要好过多少。   除了这些难能可贵的品质,真正叫他为宋大人感动的,还是大人对两个学生的关爱之情。如日中天的仕途啊,换了旁人别说是学生,就是亲儿子都有可能撇清关系、断臂保身,可是宋大人没有,非但没有,还坚决果断地为两人承担了责任。没有推诿,没有辩驳,没有求饶,以一个成熟而有担当的男人的模样,做了这个选择。   换今日的第八盏茶的时候,司务不忍心,边研墨边劝道:“大人,大人已伏案近两个时辰了,还是歇会吧。部里的事务这么多,总不是一时就能处理完的,大人若是把身子熬坏了,这些事岂不是更要耽搁了。”   宋越抬起头来,看着他,舒口气微微一笑,“好,听你的。我休息一会儿,你也别在这忙了,去歇会儿吧。”   已是到了午膳的点了,他自己若不休息,司务就得一直在屋里伺候他。索性,他就起身休息一会儿,好叫司务可以早些用膳去。   他自己的精力好,经常忙得不分时辰,但这些都是他的个人选择,若总是拖着下属一起,就不是一个好上司了。   出门到了廊下,对着银装素裹的庭院,看着斗拱上的雪和枝桠间的冰,宋越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手在身后负起。   不一会儿,有人来到他的身后,为他披上了一件紫檀色厚缎披风。是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心学门人赵其然。   宋越转过头来,淡淡道:“这两日你四处奔波,辛苦了。”   赵其然摇摇头,“大人的事关乎朝局与百姓,应该的。很多人都为大人抱不平,有的难免失了冷静。所幸折子都被我压下来了,利弊也与大家都分析过了,也按大人的吩咐抚慰了他们,让他们该干什么还干什么,不乱阵脚。”   “嗯。”宋越点点头,“目前的局势,这样是最好的。”   “可是这内阁一日无大人,隐患还是一日都在。我知道大人终有回内阁一日,但大人不在内阁这些日子,徐党只怕愈加无法无天,这每一天都会是我们的冬天,百姓的冬天。”赵其然说着,犹豫了一下,又道,“定国公是功臣后裔,是看着皇上长大的,很得皇上敬重。前些日子过寿,皇上还专门请他到乾清宫一叙……若是由定国公出面与皇上说情,说不定大人回内阁的日子可以提前一些……”   赵其然的紧张担忧,以及为此绞尽脑汁的心情,宋越是明白的。定国公的女儿一直仰慕自己,只要他肯稍微做出点表示,那定国公就一定会为他去找皇上说情。   事实上,今日一早,定国公就已经到礼部来了。要求也很简单,只是希望他可以到国公府上去做客,与其女儿小叙一番,如此而已。   他没有同意。既然是今生注定无缘在一起,他不想给别人虚假的幻想。以前他一直都是这么做的,以后也一样会这么做,不会因身份地位改变而改变。   “我知道你心急。”宋越拍了拍赵其然的肩膀,“但你跟了我这么多年,应该也知道,我不会以感情来做事业的筹码。哪怕是为了国家和百姓,我也宁愿多做十件事来弥补。”   雪花自檐边飘落下来,赵其然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   “况且,”宋越继续道,“你应该相信我,在这种局势下还做了这样的选择,我不是一时冲动不顾后果。我是老师,有对学生的责任,但我也是个臣子,有对这个国家和百姓的责任。放心吧,这样的局面不会持续很久,一切尚在我的掌控之中。”   赵其然点了点头,“我自然是相信你的,只是徐党那边好像已经开始有动作了。这次他们针对的人……是蓝叹。”   宋越眼睛微微一眯,拍了拍他的肩膀,“进屋来说吧。”      乾清宫。   帝王朱瑞打量了沈青辰一番,然后问韩沅疏:“献策的可是此人?”   “回皇上,正是。”   朱瑞看向青辰,“怀柔修堤差了三千两,听说你有法子?”   青辰点点头,“回皇上,微臣确是向韩大人提了个法子。”   “缺了整整三千两,你竟有办法凭空生出钱来?”朱瑞问。   “回皇上,微臣只是想了一个筹钱之策,以应修堤坝之急。”她说得很谦虚,以致于朱瑞乍听这话便有些失望。   他还以为是什么神机妙策呢,没什么好气道:“向谁筹?”   “向勋贵世家等丰衣足食手有余钱的人筹。”   朱瑞听了越发失望,心只道此策也未见得有多新鲜,地方衙门缺钱的时候,倒也向当地的富贾们借过钱打过白条。   让他朱瑞打白条,那不是等于宣告全天下国库空虚,他的脸还往哪搁?   但是既然人都来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如果不叫他说,倒显得自己不能广开言路,于是只好道:“朕的官府不会为难那些世家富贵,你如何筹钱?如何叫他们心甘情愿将钱交予你?”   “回皇上,皇上的问题,答案只一个‘利’字。”青辰吸了一口气,不紧不慢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若此事有利,自然能吸引到想要图利之人。世家勋贵家大业大,皆因祖上袭爵,可数辈之后,子嗣们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无心掌握生财之技,生活往往只靠祖上传下的田租铺租,总是出的多入的少。偶有见放利来财者,可钱财损失的风险却太大。这些世家家中有余财,却不会以财生财,故而几代之后往往日渐凋敝。”   “如今若有生利之道,他们只需出些本钱,便可有稳定的获利,试问,他们又岂会不动心呢?”   朱瑞听了眉头微皱,“修个堤坝,哪来的利?”   青辰看着天子,一字一句清晰道:“回皇上,修堤之事,本没有利,所以需要创造出利来。”   这话倒是朱瑞没想到的。不是借钱,不是打白条,是创造利吸引人自己掏钱……这模样周正的小子真能做到?   朱瑞问:“这利如何造?”   “回皇上,修堤还缺三千两银子,若是只募集三千两,那就只够补上修堤,无法生利。若是能募得六千两银子,那么除去三千两用来修堤,剩下的三千两便可拿去生利。”   朱瑞好像听明白了一点,“细细说来。”   “京城有富贾王氏,江南有豪商叶氏,广州也有大富胡氏,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富贾豪商,他们的专长便是经商。他们的生意涉及马匹、毛皮、瓷器、茶叶、香料等等不一而足,所获之利往往可达五、六分之多。他们是专业的商人,具备丰富的经验,也早就建立起了进货销货的诸多渠道,是精于此道的人。皇上若将剩下这三千两交由他们运作,一年之后让他们生出四分利来,再还了三千两本钱,多的便算是他们的酬劳,想来于他们而言,不是件难事。”   见朱瑞在凝眉深思,青辰继续道:“三千两银子的四分利,换到筹集的六千两上就是两分利。两分利虽看着不多,可这背后有朝廷的保证,出钱之人不必承担风险,几乎是稳赚不赔,自然也就不缺愿意参与之人。这样,募得的六千两银子的利钱就有了。”   话音落,连素来沉稳老练的徐延都暗暗吃了一惊,浑浊的双眸不再装死,而是动了动。他没有想到,眼前这年轻的庶常脑子竟这般活泛。他素来觉得自己的儿子聪慧机敏,可跟同样是庶常的眼前这位相比,到底还是差了一些。   韩沅疏跪在地上听着,也没什么表情,反正他已经清楚整个计策,且还是第一个知道的。   周世平是来告状的,听到这里却是已经有些慌乱,只觉得两条腿好像都有些站不住了,膝盖一直被地板吸着,又坠又沉。   朱瑞这下是彻底听懂了——钱交由专业之人去打理,背后还有朝廷做保,当然有人愿意投钱了。如果他不是皇帝,只是个王爷,这般生财那真是再省心不过。不得不承认,这是个好主意。   只可惜自己是皇帝,坐拥浩浩国库,不可能把一整个国库都交给商人去打理,哪个商人都消化不了这么大的体量。   皇帝朱瑞遐思片刻,回到修堤之事上来,又问:“利钱是有了,可到底有三千两的本钱用来修堤了。朕还得还上这三千两……”   修堤本来就该国库出钱,能先用别人的钱解燃眉之急已是很不错了。可朱瑞是个贪心的人,想到能凭空生利,竟连这本钱也不想还了。   青辰看着贪婪的天子,又看了眼还跪在地上的韩沅疏,缓缓张口:“皇上,这钱……并不着急还。”   “嗯?”朱瑞眉毛一挑。   “等到约期一到,皇上需要归还他们本钱的时候,便如法炮制,再募集六千两,那么第二轮募集的钱,便可用来归还第一轮的本钱,以后,再用第三轮募集的钱,归还第二轮的本钱……”   话音落,乾清宫内静静的,数盏烛火簇簇地燃烧。大家都听傻了。   “妙——”朱瑞怔了片刻,先是喃喃了一声,然后紧接了大叫了两声,“妙!妙!”   真是好一个如法炮制啊!   用后面的钱还了前面的钱,本钱循环往复,利钱由专业的商人去生,这样他就不用担心欠钱了,这三千两想什么时候还都可以了……   青辰低下头,“微臣不敢,皇上缪赞了。”   其实,这个办法并不是她创造出来的,而是类似的模式她在现代见过,把后世才产生的模式搬到了大明朝。   这种模式的名字,叫作基金。   话音落,曾任户部侍郎的徐延浑身一震,只觉得身上好像都起了鸡皮疙瘩,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年轻的庶常。   从未听过的办法,无双的才智。这个年轻人,远远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第58章   周世平听了已是心肝脾肺都在乱颤,鼓起勇气做最后的挣扎,“皇上,此法虽好,可若让百姓知道国库空虚,朝廷不得不施行此策,那势必会影响前线的军心……”   朱瑞微微一笑,根本没有将这番话放在心上,只是以放光的眸子期待地看着沈青辰。   他知道,能想出刚才那个绝妙计策的人,在这一点上,一定会有所准备。   事实上他也没有想错。   在做提案的时候,青辰已经把方方面面都替他想好了。作为天子,当然不能在臣民面前显得囊中羞涩,便不是朱瑞这样斤斤计较的人,换了其他皇帝,面子上也是过不去的。   她看了一眼周世平,对着天子平静道:“皇上,怀柔堤坝所在之地,叫青龙峡。微臣去看了那处的地势,峡谷弯曲,左右两侧支流较多,恰如青龙。此峡的龙形天工自成,不过微臣以为,似乎还少了两只龙睛。又或可说,是青龙一直在沉睡,闭上了眼。”   “青龙自黄帝始授命于天,威泽四方。圣上开明,当下时和岁稔,民安物阜,四方太平,理所当然也到了青龙睁眼的时候。皇上只需命人在河道左右两侧择地,凿出两个小池,再注入水,便可视为青龙睁眼。”她继续道,“青龙睁眼乃是怀柔百姓之福,大家理当各出其力,便以此名目来筹募钱财,凡是施财者便可得到青龙的庇护福泽,也就是他们能够获得的利钱。如此,便圆了募财之名。”   话音落,在场的其他阁老面面相觑,几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已是一脸惊诧,眼中无不流露出激动赞赏之色。   在这个庶常的一系列妙计中,天子的脸面没有丢,堤坝能够如期修好,投钱的世家富贵有利可图,而负责生利的商人则赚了朝廷的人情……在这所有的环节中,没有任何人是吃亏的。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听起来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这个人不但完成了,还把一个窘迫的局面变成了众人共赢的局面,实在是……太不一般了。   朱瑞望着眼前瘦削的年轻人,嘴角慢慢浮现出一抹笑。   果然,这个人果然没有叫他失望。   “好!很好!”天子的喜悦溢于言表,立刻就让人将韩沅疏搀了起来,给他和沈青辰赐座。   周世平见此情景,整个人已经抖得筛糠一般。   朱瑞没有让他抖下去,沉下脸看着他,“这就是你说的什么也没有做?你负责监察稽核工部诸事,连事情都搞不清楚便来与朕告状,滥竽充数,信口雌黄,差点冤枉了朕的人才!”   周世平膝盖一软,立刻就跪了下来,“皇上恕罪,微臣……”   “锦衣卫,将这个没用的东西拖出去。”朱瑞道,“外头正好下了雪,朕便赏他到午门去观雪,顺便再领二十廷杖,给他醒醒脑。”   周世平面无血色地被拽起,一时慌张地想要求助,却发现殿内无人可求,宋越不在。   青辰静静地看着他,眼神中透着一点淡漠,心中对他一丝怜悯之情也无。天理昭彰,善恶终有报。   周世平被带走后,朱瑞的脸上又恢复了笑容,“韩沅疏,按照方才沈青辰的法子,朕命你即刻去办,十日内筹募好六千两,待河水结冻后便立即开工修堤……若是此计真能成事,朕必对你们二人重重有赏!”   朱瑞其实不算是个大方的皇帝,这次难得开口说了“重重有赏”四个字,除了有欣赏青辰的原因,还因为那条计策是可以复制的。   国家那么大,光水利的项目就不知多少,此外还有庙宇、宫殿等等要修,他都可以照搬这个办法。钱虽不进他的口袋,但他可以少往外掏钱,这就很值得让人高兴。   “微臣领命。”韩沅疏颔首,平静道,脸上的神情依旧淡然。应罢,他看了沈青辰一眼,不由想,入了皇帝的眼,吸引了阁老们的注意,还有宋越这样的政治资源……打从今天开始,他怕是要飞黄腾达了吧?   “皇上……微臣还没有说完。”青辰看着直勾勾打量她的天子,不由低头道。   “你说。”朱瑞嘴角带着笑。   “微臣以为,治水重疏而不重堵。上游水流带来的淤泥,到了水势平缓的地方就会沉积,日积月累,一旦河水上涨就容易形成灾情,所以,及时有效地清理淤泥才是治水的关键所在。如今的清淤之法只是靠人去挖掘,耗费人力且效率低下。经过微臣测算,只要改变水道的流量和流速,那么便可利用水流来清理淤泥,大大提高效率……”   运用智谋筹钱,只是解决了资源不足的问题,在修堤这件事上,最根本的还是应该解决技术问题,这样才更加具有普遍意义。她之所以要去看堤,去钻研考察,回来后又做了精密地验算,就是为了能够改进技术,而这一点,也正是她打动韩沅疏的地方。   清润而徐缓的嗓音在殿内回响,句句有理,字字珠玑。   在座几位阁老听了,内心已是由赞赏变为了叹服。   像眼前这个庶常一样,聪明睿智而又踏实肯干的人,实在是少之又少。因为聪明的人往往擅于取巧,既是尝到了取巧的甜头,又岂会还愿意苦干。   他们都是宦海浮沉几十年的人了,在他们的记忆中,在沈青辰之前,这样的人,大约只有宋越一个。   龙椅上,朱瑞已是渐渐听得走了神,心思全叫眼前人的容貌气质吸引了去。   辉煌的灯火落在眼前的青年身上,她的眉眼清隽秀丽,薄唇轻启间,两道目光轻缓而温和,浑身的才智都在灼灼地发光。   朱瑞脑中此刻只想起了一句话。   雪河清清水,空谷幽幽人。   “所以,微臣恳求皇上,让微臣再去趟怀柔,仔细看看堤坝。”上次看得太急,徐斯临又落了水,她没有看得很全面。   “准,准。”朱瑞很快道,几乎没有过脑。   不就是去趟怀柔吗,对着这个清隽才子,他巴不得什么都准了。   “微臣多谢皇上。”   朱瑞笑着看了她一会儿,又转向徐延,“徐阁老,朕知道你儿子也很是聪明,你当好好栽培他,让他也像沈青辰这般优秀才是。”   徐延听了立刻回道:“老臣惭愧,犬子虽也到工部观政,但至今未有建树。皇上说的极是,老臣日后定对他多加劝诫,必让他尽快成长起来,为皇上分忧。”   “嗯。”朱瑞点着头,视线却是又落在青辰的身上。幽缓的目光里掺着满意与欣赏,甚至是,还有点柔情。   青辰原是微垂着头,听到这里,便趁势抬头道:“皇上,微臣今日能为皇上献策,也是得益于宋老师的悉心教导,给我机会让我去看堤坝。有道是,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一日为师,便终身有恩。当着皇上的面,微臣不敢忘了恩师栽培之恩。”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朱瑞看着眼前俊秀的人,心想,他这是以落红来暗比宋越如今的处境,为老师求情来了。真是聪明绝顶。   一时间,朱瑞竟觉得自己有些羡慕宋越了,论相逢的早晚,识才的慧眼,情谊的深重,他都比不上宋越……这般滋味,倒是有些复杂。   “朕……明白你的意思。”朱瑞缓缓道,语气中没有丝毫的不满。对这个他亲手发掘的人才,温润清和的青年,他有些不忍心拒绝他的请求。   可是,宋越毕竟是他才逐出内阁的,若是只两日的功夫又叫他回来,自己的脸又往哪搁呢。   后来,朱瑞没有再说话。   青辰看着他,暗暗在心里下了决心。她一定要更努力,让自己更有资本,才能在朱瑞面前说上话,帮助老师回到内阁。   这般局面,尽收首辅徐延的眼底。   徐延已经年过六十了,经历了多年的风雨,心中已经很难起什么波澜。可面对这个斯文温和的年轻人,他的心里却并不平静。这个庶常太不简单了,他不是一般的有才智,而且心思缜密,细致周到,擅于捕捉时机。假以时日再多些磨练,这个人一定会变得非常可怕。   到时候,就只有一个人可与他相提并论了,那就是他的老师——宋越。   不能放任这个人在外面,若是他成了徐党的敌人,与宋越联起手来对付他们,那么对他们的打击将是毁灭性的。   一定要得到这个人。      礼部。   宋越让赵其然坐下,给他倒了盏热茶,然后去拨了拨炉子里的火,“蓝叹怎么了?”   “大人知道,蓝叹是我的外甥。我猜徐党这次应该是冲着我来的。”赵其然喝了口茶,神情严肃道,“大人这边才出了事,他们知道我在为大人奔走,就迫不及待要对我下手了。蓝叹那小子一心只知道练武和研习兵法,心思单纯,但是性子烈,叫人挑唆了几句就上当了。”   “永平卫有个百户,是顺天府尹的儿子,贵妃娘娘的侄儿,他跟人家打了一架,将人家打得鼻青脸肿,几天都下不了床。打架这事,在卫所里倒也是常见的,大家都动了手,也难说是谁对谁错,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这次的时机不对。”   宋越想了想,抬眸望他,“可是因为过两日要武选千户了?”   赵其然叹了口气,点点头,“正是。那顺天府尹的儿子与他同是候选者,他这个时候把人打了,自己毫发无伤,正好叫人可以做文章。顺天府尹是徐延的人,徐延那个老狐狸,让人把折子都写好了。只等蓝叹参选了千户,他们就会上疏奏我,说是我授意蓝叹那么做的,在卫所扶持武将,意图文武勾结。”   看着赵其然无奈而担忧的模样,宋越安慰道:“既是千户还没有选,那一切就都还有挽回的余地。别急,先说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原也是不知情的,那小子打了人也没告诉我。”赵其然道,“是顺天府一个推官听到了,才将这事写信告诉了我。这推官不是徐党的人,实在是万幸,若是躲过了这一劫,定要好好感谢他才是。”   “那推官,叫什么?”   “沈谦。”赵其然看着宋越,“鸿胪寺左少卿林孝进的入赘女婿。”   宋越听了,不由微微一怔,是青辰的二叔。他这么做,若是让徐党知道了……   “平白无故的,蓝叹也不能退出武选,否则会被视为临阵退缩,日后很难带兵。可他要是去参选千户,徐党就得逞了。倒是有些两难。”赵其然有些焦虑道,“你说这事该怎么办?选也不是,不选也不是,我总不能也将他打得下不来床。这小子也是,明明知道是在特殊时期,还这般冲动……”   “当局者迷。”宋越看着他,平静道,“事不关己时,我们往往能很客观,自己身陷漩涡时,看待事情就很难冷静了。其然,你入官场这么多年了,尚不免如此,更何况是蓝叹呢。”   赵其然叹了口气,“我只是觉得你现在本就有烦心事,我跟蓝叹非但帮不了你,还给你拖后腿……”   “我明白的,不要内疚。徐延若有心为难,谁都不是无懈可击的。”宋越想了想,道:“这件事,也没有你想的那么难。”   “你有办法了?”   “嗯。”宋越点点头,“既然难选,那不叫他做选择就是了。皇上有意挑些人补进东宫,礼部在甄选人员。在武选千户之前,我把蓝叹调入东宫,让他教授太子武学和兵法。他不在永平卫,也就不用考虑是否参加武选了。”   赵其然一听登时就叹服,“大明次辅就是大明次辅,这一辈子,我就没有见过比你更聪明的人了。”   宋越听了,微微一笑,心只道,你很快就会看见了。   “明天我要去趟怀柔,你先去见找蓝叹,让他先去给顺天府尹的儿子道个歉。态度越诚恳越好,麻痹一下徐党,让他们以为我们没有办法了。”   “好。”赵其然点头,“你去怀柔做什么?”   “有事。” 第59章   是夜,首辅徐延回到府邸,用过晚膳后到了儿子的院里。   屋子里烧了地龙,点着薰香。   徐斯临穿了件黑色的缎袍,坐在圆几前,眼中是簇簇燃烧的烛光。徐延推门的时候,他正对着桌上平摊着的三张银票发呆,手边的茶水早凉透了。   听见有人推门进来的声音,他连忙抓了银票塞到袖里。   徐延到儿子身边坐下,取了件披风披到儿子身后,“这屋里的地龙不够暖,回头让他们烧热些。方才见了你收了东西,是什么,遮遮掩掩的见不得人?”   “没什么。”他垂目道。   “前些日子钱庄的掌柜来了,说你支了三千两银票。做什么用?”   这三千两其实是徐斯临自己的,并不记在徐家公中。按说他取了自己的银子,掌柜的是不该向旁人透露的,只可惜他爹是内阁首辅,在他面前没有秘密。   徐斯临微微皱眉,“不做什么……想买间宅子。”   “府里住得好好的,你买宅子做什么?”徐延停了下又道,“银子给了你便是你的,爹只是怕你沾上了不好的习惯。你买宅子……是不是因为姑娘?什么姑娘不方便领到府里来,要在外面。你这个年纪也不小了,也该订一门亲事了,取了妻再纳妾,也省得让人以为你轻浮。”   “不是,爹莫要乱想了。”他淡淡道。   徐延叹了口气,“不论如何,这亲事也是时候开始相看了,爹会为你留意些好姑娘的。早些定下来,你也好将心思放到你的仕途上……今日来找你,是想与你说说你的同窗。”   徐斯临听到“同窗”两个字,心中微微一动,嘴唇掀了掀,“谁?”   “沈青辰。”   他有些诧异,关于他的同窗,父亲从来都没有关心过,“爹如何想起说他了?”   “今日皇上召见他了。就在乾清宫,与我们议完事后。是关于怀柔那堤坝的事,皇上让他当面陈策去了。”   “他……想出修堤的法子了?”   徐延看着儿子,道:“非但想出来了,还叫皇上连道了三声‘妙’。不单是皇上,在座的诸位阁老,包括你爹我,听了也是心服口服……皇上夸完了他,又想起了你,让为父多劝诫你,要你尽快成长起来。”   徐斯临听着,心中各种情绪纠葛,一时滋味复杂。   他刚才还在想该怎么把银票送出去,没想到那个人竟已经想出了妙计,根本不用自己帮。   不知不觉中,那个人竟经变得越来越强大了,那对曾经瘦弱的,在自己面前不堪一击的羽翼,在日渐丰满。而自己呢,好像一直在迷茫,困惑,原地踏步……   徐延拍了拍儿子的肩,“不必泄气。你还年轻,一切都还来得及。别忘了爹跟你说过,于你而言最重要的不是学识,而是御人。这个沈青辰,你务必要将他拉进我们的阵营来,万不可叫他成了咱们的敌人。”徐延已经想好了,对于沈青辰,他会在暗中帮着儿子的。   徐斯临静静地听着父亲所言,半晌,点了下头。   面对自己的内心,他不得不承认,他很想把那个人拉到自己的身边来。   一辈子都不想与他为敌。      次日清晨,京城难得放了一回晴。   沈青辰到集市租到了一辆马车,去怀柔。   晌午后她就到了。这次不像上次骑马那么快,她的身边也没有徐斯临。   马车停在了岸边的大道上,她付了一半车费,与车夫约定好归时,便往大坝上去了。   到了大坝上,看着已经半冻上的河水,青辰不由又想起徐斯临。   他跳河的模样,浑身湿漉漉的模样,说‘我不想你跪在我面前’的模样,咬着牙说不冷的模样……冬日阳光中的回忆清朦朦的,让她微微叹了口气。   随后,她便开始忙正事。   花费了一个多时辰,她把上次没来得及细看的地方都看了,记录下了相关的数据。   日头西斜时,就只剩下最后一样——分流用的渠道。两边沿岸她都看了一遍,没有发现有明渠,想来当时截流修的是暗渠,暗渠不好找,得要问人。   这时正巧有一洗衣的农妇经过,她上前去询问了一番,那农妇很快便给她指了方向。青辰按她说的去找,找了半天却没找到,最后只好回到乡里去问了一番,经人指点才知道,那农妇是给她指错了。   此时天也已变得有些阴沉,不复早晨起来时的清透。北风一阵一阵的吹,竟是有愈来愈猛烈的趋势。距她与车夫约定好的时辰也快到了。   来一趟不容易,犹豫了一下,她还是决定先去把暗渠找到。      与此同时,乾清宫。   皇帝朱瑞穿着一身藏蓝常服,斜靠在塌上,一手把玩着紫檀手串,一手端着温酒小酌。司礼监秉笔太急黄珩半跪在一旁,为他轻轻地捶着腿。   暖阁里的地龙烧得很热,朱瑞的脸也不知是热的还是酒醺的,微微发红。近四十岁的天子因为山珍海味吃得多,再加上没怎么为国事操劳,一张中上容貌的脸一点也不显老,连白发都没有一根。   天子微醺,看着杯中酒,想起了昨日那个清隽的庶常。   她有无双的才智,丰富的学识,扎实勤恳的态度,细致周到的心思,还有秀丽的面容,澄澈的双眸,清润的嗓音……这个人,叫人见了一面就难忘。   想着,天子不由微微一笑,忽而问:“黄珩,你可见过像他那么聪明的人?”   他?   黄珩略想就知道天子指的是谁,摇摇头道:“回皇上,老奴是个笨人,不敢妄识和妄议聪明的人。但老奴知道,他是宋阁老……宋大人的学生,想来才智必不会庸俗。”   “你笨?”朱瑞搁下酒杯,斜眼睨他,“你要是笨的话,怎么会知道朕说的‘他’是谁?你要是笨的话,会故意把宋越的官职念错,提醒朕他已经离开了内阁?依朕看,你黄珩聪明得很。”   黄珩听了,立刻躬身伏地,“皇上恕罪。”   “起来吧。朕今日心情好。”朱瑞笑笑,自顾斟酒灌入喉咙,“宋越离开内阁几天了,你今天是头一次提他的名字。是看出来朕欣赏那庶常,他昨日为老师求情了,所以今日才敢附和的吧?”   黄珩低头,继续给天子捶腿,“天子圣明,什么都瞒不过皇上。”   朱瑞轻轻“哼”了一声,“你们这些人,用各种招数来替宋越求情,当真以为朕傻,听不出来?”   “老奴不敢。”   “宋越的事,朕心里自有计较。你不许再提。”   “是。”   天子晃了晃腿,脑子里又涌入青辰的模样,他自顾将那张脸细细回想了一会儿,半晌道:“等堤坝修好了,朕要升他的职,你说朕将他放到哪里好呢?”   对于这个问题,朱瑞越想,越觉得有种甜蜜的负担。那是他亲手发掘的一块璞玉啊,完整、无暇,光芒已经遮盖不住了。   香炉里的轻烟袅袅升起,天子开始遐思。   那个人想出了绝妙的生财之策,还是可以复制的,可以去户部。不过他精于土木工事,尤擅治水,也可以去工部。可是与此同时,他又是二甲头名、庶吉士,理当留在清贵的翰林院,编修、修撰、学士这么一路走上去……朱瑞琢磨着,又想到东宫那边,太子十二岁了,也可以给他多添一个老师……   半晌,朱瑞笑着摇摇头,他这朝廷里明明有这么多人,怎么好像哪都缺少沈青辰一个。   “皇上可想到怎么个升法了?”黄珩捶完腿,又去端了盆热水来给天子洗脚。   “还没想好。”朱瑞忽然想到了什么,“对了,你去给朕把户部和工部的折子都拿过来。”   黄珩愣了一下,他都快忘了,天子上一次看奏折是什么时候了。   “……皇上要看折子?”   朱瑞白了他一眼,“你没听错,朕要看折子,快去给朕拿过来。”他就是突然想知道,这么多尸位素餐的人,比他亲手发掘的宝贝差了多少。   黄珩应诺,去了。   天子泡着脚,慢慢闭上眼睛,脑子里还是沈青辰。   不一会儿,一双柔荑抚上了他的太阳穴。朱瑞睁开眼睛,看着自己最宠爱的女人,拉下她的手,“贵妃怎么来了。”   郑贵妃温情脉脉地看着天子,蹲下身来,纤纤玉指捉住他水盆中的脚,用指甲在他脚心轻轻一划,“臣妾想陛下了。”   朱瑞痒得轻喟了一声。   郑贵妃边为天子捏脚,边道:“皇上知道,我有个侄儿在永平卫。前两日,他被人打了,鼻青脸肿的,到现在都还不能下床。”   “什么人打的?”朱瑞随口问。   “一个叫蓝叹的,听说是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赵其然的外甥。”   郑贵妃当年能当上贵妃,靠的也是徐延。这次徐延有意对赵其然下手,她就先来吹吹枕旁风。等到时候徐党的折子一上,赵其然就是国事家事都惹恼了天子,这罪,自然也就免不掉了。   这时,黄珩捧着一沓奏折进来了,朱瑞见了,忙唤他,“快快,抱过来我看看。”   郑贵妃转过头,只见黄珩搁在炕几上的竟是奏折,一下就怔住了。她是后宫最受宠的妃子,入宫几年,就没见过朱瑞看奏折!天子这是……怎么了。   郑贵妃还没回过神来,就只听朱瑞道:“贵妃,你下去吧。黄珩给朕洗就行了。”   “可是……”蓝叹的事他还没有表态呢。   “没有可是,下去。朕有正事。”   “是……”   郑贵妃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怎么竟会输给了几本奏折呢。      找到了暗渠,丈量和取了样本,青辰就着急地往回赶。   等到了与车夫约定之处一看,哪里还有什么马车,早就已经走得烟尘都没了。   她着急地回到了乡里,想向村民雇辆马车,哪知乡里的马车本来就很少,大家一听是进京的,都连连摆手。到京城怎么也要两个时辰,这个时候去了,他们今夜就回不来,天气太冷了,京里也没地方住,所以大家都不愿意。她好说歹说都没用,加银子也没人肯载她。   无奈之下,她又想先雇车到县里,县里车多,说不定她能找到愿意去京城的。可是乡里的村民也着实怪,远了不肯走,近了也不愿意去,说是到县里一趟没几个钱,还累了马,冬天都愿意让马养养膘,来年才好干活。   她心下虽无奈,却也理解,最后只雇到了一辆驴车。   她孤独地坐在车上,听了一路的驴叫,磨蹭半天才到了县里。   到了县里,天眼见就快黑了。因是冬季,街上行人少,买卖也萧条,好些铺子都已经关门了。她好不容易找到家可以租车的铺子,对方却不愿意做她的买卖,说是天色已晚,马车还没到京城就已经宵禁了,想进城也进不去。   青辰不由紧了紧衣衫,彻底放弃了回京的念头。如今得要先填饱肚子,再找个地方过了这一夜。   此时已是夜幕四合,天气愈发寒冷,还下雪了。   这场雪下得并不客气。深蓝色的夜空中,大片大片的雪花纷纷扬扬地洒落,很快铺了一路。   怀柔县并不大,县上只有一间客栈,因离京城近,也没有驿站。她顶着风雪孤身走在路上,浑身冻得直哆嗦,只觉得踩在雪地上的脚都是麻木的。   客栈离得远,她走了很久,等望见客栈的两盏红灯笼的时候,她的四肢几乎已冻得没了知觉,两只耳朵好像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客栈里,掌柜见了她就直摆手,“今日客房已满,客官请回吧。”   她怔了一下,“满了?这……烦请再看看,这天寒地冻的,我好不容易才找到这里。”   “不必看。早在几天前就满了。”掌柜见她冻得发抖,掩着嘴小声道,“前些日子是冬至,倭国的人来朝贡,跟朝廷做完了买卖却赖着不走,有的人就闹到了这里。这客栈里大半的客房都叫他们住着呢。”   大明朝逢节日常有异邦来朝贡,尤以冬至和正月为多。他这么一说,青辰也想起来,前些日子偶遇宋越和几个大员议事,说的话里好像就有什么“倭国”“硫磺”之言。   真是太不巧了。   “真的一间房也没有了吗?我打京城来,今日又回不去了,只能在此地暂住,可这县里就你们一家客栈。就是杂货房柴房都可以,我也付你们客房的钱,只求让我凑和一夜。”青辰不甘心道。   掌柜摇摇头,“不是我不想帮你,真的都没有了。那些倭国人随身带了许多东西,房里装不下,都堆到柴房和库房去了,还锁了起来,连我都不能近。这一整间客栈,就只剩下您刚才进来的门檐下可以让您待了。天色不早了,我劝您还是快寻其他的落脚之地吧。”   青辰失落地转身出了门,来到门檐下时停下看了一眼,又看了看陌生的冷清的街,有些茫然。   难道真的要在这檐下过一夜么,这样的大雪,屋檐早就遮不住了,还有那么大的北风。   她叹了口气,抬脚下了台阶,却没留意阶下有块石头,被绊了一下,狠狠摔倒在地。   鼻子和嘴被撞得生疼,脸颊贴着冰冷的雪,感觉像是贴着刀刃,嘴里很快涌上一股咸味来,大约是嘴唇磕破了。   风雪天,身在异乡,找不到客栈,尚不知宿在何处……本来也没觉得这些有什么,可这么一倒下,她忽然就觉得有些累了。   连日的伏案修改方案,再加上翰林的课业、备课、抄乐府诗集、学习心学……要不是还年轻,她的身影应该早就熬不住了。   不巧的是,人在身体累的时候,往往也很容易觉得心累。   关于自己身份的问题,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过了。现在倒在了雪地里,孤独这个词就不免窜上心来。   她是个大明官员,刚刚才在天子面前展现过自己的才华,可她也是个女人。这样的身份,恐怕此生是不能嫁娶的。若干年后,等老爹和二叔先她而去,世上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就像现在一样,大雪纷飞的夜晚,枕着陌生的街道,孤独一人。   青辰趴在地上,一时觉得,自己好像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雪,一点一点地飘落。   不一会儿,一双黑靴出现在她的眼前。   来人弯下腰来,抓住她的胳膊,声音淡淡的,“这地上有什么宝贝,你要趴着不起来。”   她抬起头,只见宋越穿着一身月色的长袍,身后披了件紫棠色的毛皮大氅,宽大的风帽遮住了他的额头,睫毛上有晶莹的雪。 第60章   他出现得如此不真实,满身风雪地不知从哪里来,就好像是上天为了安慰她,特意将他放在了这里。   宋越将青辰扶了起来,解下披风将她紧紧裹住,然后轻轻拨掉她脸颊上的雪,“冷不冷?倒在雪地里思考人生,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   他的声音轻轻的,淡淡的,漆黑的双眼像夜空一样深邃。披风上有着他遗留的香气,在这清冷的雪夜里,异常沁人。   青辰被冻得瑟瑟发抖,只是呆呆地望着眼前的老师,喉咙像有什么哽着,说不出话来。   “是要住店吗?”宋越问。   沈青辰吸了吸鼻子,好不容易才挤出几个字,“客栈满了。”   他点了点头,“这几日京城一带确实是热闹的。怀柔就这么一家客栈,前几天就满了。你刚才打算到哪里去?”   她摇摇头,“还没有想好。”无处可去。   “那就哪也别去了。早几天前我便让人定了客房,你不介意的话,就跟我一起住吧。”   无尽黑夜,苍茫大雪,她忽然觉得,好像听到了这世上最动听的一句话。   “谢谢老师。”   “进去吧。”   客栈内,掌柜的见到去而复返的沈青辰,忙道:“这位客官,方才我就跟你说了,我们这已经满了,你硬是留下也没有用……”   “她跟我住一起。”青辰的身后,拂了身上雪的宋越这才走上前来。   掌柜的见到宋越,愣了一下,忙从柜台后小跑出来招呼,“是宋大人回来了。大人是说……这位公子会住到大人的屋里……”他说着,看了青辰一眼。   青辰微垂下头,抿了抿嘴。   “嗯。麻烦掌柜的为我们备些膳食,这就端上来吧。”   “是。是。大人先请上楼,小的这就去准备。”   宋越与青辰上楼的时候,掌柜的一直盯着他们的背影瞧,心只道这小哥真是好福气,这能冻死人的大雪天,竟能得位高权重的宋大人收留。想了想,他便到后厨去吩咐人备膳,嘱咐了一句“再送壶过去”。   两人回屋里没多久,小二就端了炉子和热茶来,还送来一个汤婆子,宋越接过来道了声谢。   青辰点了灯。橘黄色的灯光照亮了昏暗的屋子,看着比起外面暖和多了,二人靴底带进来的一点雪也在融化。   这间客栈并不大,屋内的陈设很简单,只有一张床、圆桌和几把凳子。床上挂了秋香色的帐子,被子是大红色暗莲纹的,看着挺厚,叠得十分整齐。角落的衣架子上挂了宋越的一件深色绸衣,像是睡袍,展得平平的。   二人就着圆几坐下来,宋越把汤婆子塞到青辰的怀里,又给她倒了杯热茶,“还冷吗?”   “不冷了。”她摇摇头,用汤婆子暖了暖手,又喝了口热汤,只觉得四肢好像总算是有知觉了。   “等炉子再烧旺些就更暖了。”宋越说着,就着灯火端详了她一番,“嘴唇好像破了。方才摔的?”   她不由摸了摸自己的唇,“嗯。”   他望着她,口气淡淡的,“疼?”   “小伤,不怎么疼了。”   “慢点喝。”   “嗯。”   他给自己也倒了茶,细长的手指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又来看堤坝?”   灯火下,他的一双长睫落入火光里,玉面上落下两道淡长的阴影,唇尖上有一点点未干的茶水,泛着柔和的光泽。   沈青辰捂着杯子,点点道:“嗯,找暗渠时走错了路,耽误了些时辰,结果马车没有等我。这里的马车也都不愿这个时候进京。”   “为什么趴着不起来?”他问,抬眸看着她,“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有点……站不起来。”   “我若是没有出现,你是打算就这样让雪埋了吗?”他的语气淡淡的,也很平和,却是包含着一丝责备。   她知道他是在关心她,对于自己小小的放纵,不知道答什么才好。   “青辰。”他看着她,正色道,“你不可以为自己找任何理由,来让你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折磨自己的身体,并不能宽慰你的心,只会让关心你的人为你担心。你是个这么聪明的人,应该明白这个道理。雪地里思考人生,我想,一生一次也就够了?”   她垂下头,“我知道了,老师。以后我不会了。”   “嗯。”宋越嘴角弯了一下,又为她添了些茶,“听说昨天你面陈了修堤之策,皇上很满意。可以说是……技惊四座?”   青辰略有些不好意思,“老师也知道了?”   “今日一早就听说了。我虽离开了内阁,但还是礼部尚书,总不至于连乾清宫发生的事都不知道。”   一提到离开内阁的事,青辰还是觉得有些愧疚,眼神黯了黯。   “怎么是这副神情。”宋越垂眸看着她白皙的脸,“能筹到钱,还能改进修堤治淤的方法,你比我想象的做得还要好。作为你的老师,我很高兴,也很骄傲。你也应该为自己高兴和骄傲。”   “若不是老师替我担了责任,我也不会……”   不等他说完,他便安慰道:“好了,我知道你又想说什么。内疚,不安,又要给我道歉?都不必。我所做的,都是我应该做的。再说,你昨日不是也为我求情了吗?”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他继续道,“才入了天子的眼,就这么大胆,这么迫不及待地为我说话,你的心意,我已经收到了。”   他停了一下,认真道:“谢谢你。”   青辰摇了摇头,“……我没有能帮上老师。”   宋越微弯了下嘴角,“你怎么知道帮不上呢?有些东西,表面上看似毫无改变,其实改变都在潜移默化之中。皇上当时没有说话,没有表露出什么情绪,那至少代表,他对你的求情并不反感,而不反感,恰恰是促成改变的开始。金口才开了几日,想让他那么快收回自己的话是不太可能的。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看着她烛光下素净的脸,他道:“放心吧。我说过,很快我就会回到内阁的。相信我。”   这时,小二在外面敲门,宋越起身去开门。小二端了膳食进来,还搁下一壶酒,“二位客官,这是掌柜的送来的一点薄酒,喝点酒暖暖身子吧。”   青辰看着冒着热气的膳食,又看了看那壶酒。宋越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然后拿起酒壶晃了晃,“想要喝一点吗?”   青辰想了想,点点头。   宋越微怔了一下。原本他只是随口一问的,没想到她会点头。   他端起酒壶嗅了嗅,“这酒太烈,你还是别喝了。”   她是女人,若是喝醉了……不好。   青辰有些好奇,“会有多烈?”   “……你受不了的烈。”宋越给自己的杯里倒了点,“你还是多吃一点吧。”   “哦,好。”   宋越吃得慢条斯理的,一如他往常的从容,夹菜时用的是左手。偶尔小酌一口,他的眼睛会微微眯一下,脸上很快就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粉红。   青辰看着,只觉好像从未见过这样的老师。   他喝酒的样子,别有一番神采。   窗外,夜色漆漆,不时有雪花飘过,雪影朦胧。   “老师为何也到怀柔来了?”她边吃边问。   “来帮怀柔的百姓,也帮我自己。”他抬起头来看着他,“回内阁。”   她有些听不明白。他解释道:“倭国冬至来朝贡,带来了十万斤硫磺,四百把衮刀。朝廷按例买了,但是他们得了银子又嫌少,便赖着不肯走,在京郊一带骚扰百姓,还打伤了县丞。我是来……劝他们回家的。”   劝?   青辰听了微微一笑,“老师是怎么‘劝’的?” 第61章   宋越给青辰添了些茶,然后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倭国之所以赖着不肯走,是因为他们想要更多的银子。他们为什么想要更多的银子?”   累了一天,冻了一天,青辰只觉脑袋有些发木,又想快些知道答案,于是干脆也不想,就摇了摇头。   看她摇起头来显得有些呆的样子,一双眼睛雾朦朦的,他的眼睛弯了弯,“如今倒是会偷懒的,脑瓜也不愿意动了。”   青辰抿嘴傻笑,提筷为他夹了块熟牛肉,“天太冷了,这儿被冻住了。”她敲了敲自己的脑袋。不知道为什么,在他的面前,她会不自觉地就放松了下来,什么也不愿多想。这种心的放松,就好像是身在云端,轻飘飘地浮着。   他不置可否,只看着她笑了一下,自顾喝了口酒,然后道:“他们想要银子,但是银子是不能吃的,不能喝的,不能穿的。也就是说,银子只是代表了一种购买的能力。他们想要银子,只是想用银子去换他们真正想要的东西,缺乏的东西。”   青辰吸了口气,看着他,与宋越异口同声道:“丝绸。”   “不错。”他继续道,“是丝绸。这世上只有大明国才会生产的最好的丝绸。他们每年的年底来岁贡,卖了硫磺和衮刀换了银子,到了来年的四、五月,又会用这些银子回来买丝绸。”   “去年,倭国卖给大明的硫磺只有五万斤,衮刀只有两百把,得利了之后,倭国人就想番利。所以,他们今年就带来了硫磺十万斤,衮刀四百把。可是朝廷的预算就那么多,又逢今年国库紧张,户部不得不削价购买,倭国人不愿意,所以双方讨价还价了半个多月,都没能达成一致。再加上先帝曾言‘远夷当优待之’,皇上也是个爱面子的人,故而也不能硬来,伤了脸面。所以,局面才一直这么僵持着。”   宋越说得很认真,也很有耐心,力图将这其中的关系都与学生分析清楚。烛光淡笼着他的脸,勾出一张完美的容颜。   “这件事,表面上是单独发生的,但应该与丝绸的买卖结合起来看。”他继续道,“丝绸是必需品,对大明来说是,对倭国来说也是。他们用惯了丝织品,没有丝绸就会很难受。现在的倭国,有两股势力在暗中较劲,如果掌权者不能满足国民这一基本需求,那么另一方便会以此为由,趁机拉拢世家富贵,攻击对方。与此同时,佛郎机有大量先进的火器,正对倭国虎视眈眈,倭国若出了内乱,势必导致外绑来扰。”   青辰接着道:“所以,如果明年四五月,倭国使团不能从大明带回去丝绸,他们就没法向掌权者交差,会十分难受。”   宋越点点头,“正是。所以我跟他们说了,他们今年若是想通过硫磺赚一笔,明年就休想买到丝绸。如果他们愿意因小失大,那就继续闹下去吧。”   青辰听了,掖着袖子端起了酒壶,给他斟满了酒,然后看着他一饮而尽。   他不愧是十七岁便站上金銮殿的榜眼,二十七岁就入阁的次辅,史册上流芳千古的一代名臣。这般宏大的全局观和敏锐的洞察力,不能不叫人叹服。   自己要不是依仗着现代的学识,只怕不知与他差了多少条街。她要跟他学的,还有很多很多。   宋越喝了酒,搁下杯子问:“听了这么多,累不累?”   青辰摇摇头,“如此精彩的一课,又怎么会累。”   “好。那我便再与你多说一点。”他道,“一开始我问你,他们为什么要钱,便是想让你明白,不论是买卖也好,政治也好,对方想要的是什么,那他们的弱点就是什么。知道了弱点,才能够直击要害,省却很多不必要的消耗和牺牲。”   “嗯。”青辰听着,不由想,那徐延的弱点又是什么呢。   忽然间,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张脸,那张脸时而乖张不羁,时而冷漠傲慢,时而又显得无比真诚。   他说:“沈青辰,刺不刺激。”   他说:“是不是我跳下去,你就肯原谅我。”   “想什么呢?”宋越问。   “没什么。”青辰整理了下思绪,问,“老师已经与倭国使团交涉过了吗?”   “嗯。我今日一早就来了,到下午的时候,已经与他们交涉完了。方才又去探视了被打伤的县丞,回来时就遇到了你。”他慢慢酌了一口酒,“若不是这一场雪,遇见你的时候,我应该是在回京的路上。”   青辰点点头,看向了窗外。夜已深,天空中依然是乱琼纷飞。   真不知道是不是该感谢这场雪。   “老师为国家和百姓解决了难题,又如何让自己回到内阁呢?”   “我跟倭国使者说了,他们闹了这么半天,忽然就打道回府,面子上和利益上都过不去。与其这样,倒不如跟皇上说,他们要谈判,谈判的对象必须是内阁阁臣。”宋越道,“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徐延是不会出面的,办得好了,无非是得些夸奖,对他来说不痛不痒。若是办得不好,就显得他这个首辅没有能力,也没有尽到责任。所以,他一定会想方设法推拒。”   “而另外几个阁员,年纪都大了,到了快致仕的时候,也犯不着给自己找麻烦。谁都不想接这个烫手山芋,这个时候,他们就会想到我。我是礼部尚书,素日干的就是与外邦打交道的事务,所以,他们一定会建议皇上,让我重新回到内阁,由我出面去跟倭国谈判。到时候,只要稍微给倭国让一点利,他们的面子全了,户部也能交差,这件事也就解决了。”   “快过年了,皇上不会希望倭国人闹得他年都过不好的。”   青辰听了摇摇头,又替他斟酒,“您这个老师,太厉害了。我都不知该用什么词语来形容我现在的感受了。”   他笑了一下,虚挡了一下她倒酒的手,“别倒了,再喝我就该醉了。”他看着她,只觉她的脸色总算是比之前好些了,唇上恢复了红润,一双眸子在火光下清澈明亮,脸颊颈子都白白的。   青辰只觉他的声音一直是那么清润,话也说得有条不紊的,不像快喝多的样子,便故意道:“从来都只见老师清醒庄重的模样,倒是未见过老师醉倒的模样。也不知道……是什么模样?”   他侧目睨她,眉梢挑了挑,“怎么,你想看啊?”   “我……”   话未说完,小二已是在外面敲了门,问他们用完膳没有。   宋越应了声,让他进来收走了碗碟,还有酒壶。   “下次再叫你看吧。”   “嗯。”   青辰想了想,又道:“老师,能说说你的事情吗?”   “我的事?你想听什么?”   青辰思考了一番。是啊,听什么呢,与他这样独处的机会很难得,关于他的事情,她其实都很想知道。   比如他的成长经历,他是在什么样的环境下长大的,除了儿时杞人忧天练就了双手写字的本事,他还经历了什么,受到了什么样的教育,又是如何日积月累,让他变得如此聪慧有能耐,终成一代名臣的。   比如他的观念信仰,他当初是抱着怎样的一种心态入仕,如今面对乱世贪官,又是如何保持初心坚持隐忍的。他既没有被徐党侵蚀,也没有遭到徐党迫害,在权力倾轧的朝堂,这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他一直做着他该做的事,阁老也罢,尚书也罢,老师也罢,看似游刃有余,可内心有多少隐忍,多少煎熬,多少不为人道,历史书上记下的寥寥,更多的,想必只有他自己知道。   再比如,他的感情世界。他已年过三十,却至今未婚,朝野传闻中那些有意联姻的权贵们他是如何拒绝的。他不娶妻,是否因为有了意中人却不能在一起,还是守着什么承诺,至今还在等着什么人。他有过什么样的情感经历,是否对什么人动过心,能让他动心的,又是何等花容月貌才情无双的女子……   思绪繁杂,沈青辰最终只轻描淡写道:“什么都行。”   “什么都行?”他侧着头看她,整个人被包裹在柔和的橙光里,五官看上去更是完美无瑕,“那你问吧。你问什么,我就答什么。”   “那要不就说说,老师是如何进入内阁的吧。” 她其实还有其他更想知道的,但又怕太涉及隐私,他会排斥。   “三年前,皇上免了三个阁老,只保留了首辅徐延一人。那时我任吏部侍郎,成了递补阁臣的候选人,皇上向徐延推荐了我,徐延没有反对,我就进了内阁。”   “徐阁老居然……”   “嗯。那个时候我才二十七岁,首辅徐延手下有的是听他话的人,我不算是个听话的,但是他却选了我。因为内阁需要人干活,阁臣们若都听徐延的话,他就听不到其他的意见。徐延再有本事,到底独木难支。我虽不怎么听话,却是个没什么背景的,对于朝堂来说又太年轻。”   青辰点点头。   徐延当初是想找个能干活又能受他控制的人。虽说宋越不愿党附,可也没有与他对抗的实力。若是做好了,那就是内阁的功劳,内阁要是做不好,徐延就可以把责任推到宋越的头上,一举两得。   即便如此,老师还是一心为国为民,不辞辛劳。   “老师总是忙于朝事,连自己的终身大事都还没有……”她顿了一下,立刻住了嘴。   他怔了一下,目光追着她微微躲闪的双眼,“你是在担心我找不到媳妇啊?”   “不是。”她连忙摇头,“老师自然是不缺好婚配的,朝中都在传,好多世家勋贵都想嫁与老师结亲,老师没有答应。”   半晌,宋越轻声道:“这种事情,得看缘分的。”   “……”   “怎么忽然对我的婚事这么感兴趣?”看着眼前清俊的脸,他的嘴角微微弯起。   “我……”她有些慌不择言,干脆道,“老师,夜深了,我们还是早些歇息吧。”   他点点头,“好。”说罢,起身到床前把被子展开,摆了下枕头。   青辰望着房中唯一的床,又看了看衣架上他的丝绸睡袍,心里有些紧张。   宋越没注意她,自顾去拨了拨炉火,“把披风脱了,明日若化雪会更冷,你出门会不适应的。”   “嗯。”   宋越拨火回来,见她已脱了披风,瘦削的身子裹在一身素衫里,斯斯文文,清淡如水,就是神情略有些不自然,将披风从她手里接过来,“脱了就赶紧上床,怎么还坐着。”   “……老师,这床太小,两个人一起睡睡不下,我在地上睡就好了。屋子里有炉子,地上也不冷。”   表面上,她是个男人,其实跟他一起睡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她长这么大,向来是抱被子睡的,还没跟男人一起睡过呢,现在一睡就是这么俊的老师,她会尴尬。   宋越眼梢一抬,“谁说我要跟你一起睡了?”   “……”   “你身子弱,刚才又冻着了,睡床上吧,我睡地上。”   “那怎么可以,岂有老师睡地上,学生睡床上的道理……”   “既是学生,那就该听老师的话。”他调侃道,“连为师的终身大事你都敢问了,还有什么可客气的。”   她有些臊,“这不一样……”   “听话。”说着,宋越示意了一下床。   青辰只好乖乖地走到了床边。   他把披风铺到了地上,然后吹熄了蜡烛,躺上去。   屋内霎时变得漆黑一片,只在屋角有一点点炉火的微光,只是也看不清什么。   沈青辰躺在床上,枕着舒服的枕头,盖着温暖的棉被,听着北风有一下没一下地吹,脑子里想着睡在地上的宋越。   他曾是一个遥不可及的人,却在隆冬的风雪夜里,与她一起躺在这间小屋里,烤着同一个火炉,等待同一个黎明。这样的感觉很是有些奇妙。   黑夜寂寂。   她翻了个身,看向黑暗中他的方向,忍不住开口问:“老师,你睡着了吗?”   片刻静默后,宋越的声音响了起来,嗓音带着点磁性,“没有。”   “老师在想什么?”   “什么也没想。”   “真的?”   “真的。你怎么还没睡,在想什么?”   “老师不是知道吗?”她轻轻弯了弯嘴角。   “我如何会知道。”   “方才我告诉过你了。”   “什么时候说过?”   “我问过你,你在想什么,所以我在想的就是你在想什么。”她继续道,“看来是天太冷,老师的脑瓜也被冻住了。”   宋越枕着一只胳膊,目光不由飘向黑暗中她的床,床上拉了帐子,一点点模糊的影子几不可见。   “报复心真强,可见得罪过你的人肯定都没好下场。”   青辰轻轻地笑,“两个脑子都被冻住的人,哪里还管的了别人。我只是要证明,老师睡在地上太冷了。”   过了一会儿,宋越的声音才又再次响起,“嗯,你成功了。睡吧。”   “我睡不着。”她睁着大眼睛,一点困意也没有。   “你闭上眼睛,安静地躺着,很快就能睡着了。”   “老师上床来睡吧。你也承认地上冷了。”   又是片刻静默。“床太小了,不若地上舒服。”   “那老师就委屈一下吧。我贴着最里面睡,保证不乱动。”   他翻了个身,似乎并不想改变主意,“好了,别争了。不过一夜,不会有大碍的,你只管放心睡吧。”   “老师真的不上来?”   “嗯。”   固执。   但她也是个固执的人。   青辰掀开被子下了床,摸索着来到他身边,在黑暗中胡乱摸了一把。   宋越满心惊讶,语调堪堪维持平稳,“你在做什么?”   青辰的脸已经红了,幸亏有夜色掩护。她厚着脸皮继续摸,抓住了宋越的手腕,镇定道:   “跟我上床,这里不是你睡觉的地方。” 第62章   “你……”他被她拽着,上身坐直了,却是仍然不肯站起来。   黑暗中,青辰与宋越离得很近,却彼此看不清楚。酒劲上来了,他的气息略有些重,带了一点淡淡的酒味。   他轻轻抓住她的手腕,低声道:“别闹。快上床去,别受凉了。”   “我没有闹。”青辰半跪在他面前,看着黑暗中他的双眼,执拗道,“地上这么冷,你会更容易受凉的……起来,跟我上床。”   她硬拽他的胳膊,起身时却踩了自己的袍子,身体一下就倒了下去,压住了宋越。   弥漫的夜色中,她的鼻尖和唇贴着他的脸颊,耳畔是他温热而略显急促的呼吸。青辰的心怦怦直跳,脑子好像停转了。   没有言语,没有动作,空气仿佛就此凝结,紧窒而悸动的感觉猝不及防地扑面而来。   宋越的目光滞住了,睫毛微眨了一下。   片刻后,他轻轻扶住她的双肩,“……摔伤了没有。”   “没有。”她贴着他脸颊的唇畔微张,轻声回道。脑子里的弦仿佛是被抽走了几根,对本该考虑的问题丝毫不做反应。   不一会儿,她起身离开了他,望着他道:“我都摔了,你还不上床来吗?”   静默。   “你刚才还告诉我,不能找任何理由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老师就是这样为人师表的吗?”黑夜中的声音有些执拗,有一点赌气,“就上来一起睡不好吗?”   窗外,落雪无声,北风不时拍打着窗牖。   “……好。”   再争下去,天就要亮了。   青辰先上了床,躺在里面,心跳得有点快。   宋越走到床边,默默地把一整床被子都盖到她身上,掖好了边角,也欺身躺了下来。   床不大,本来就是单人睡的,现在两个人睡,再加上厚衣衫,他们之间几乎没有缝隙。青辰用余光瞄了他一眼,可惜还是什么也看不清,只能隐约看见他起伏的胸膛。   等了片刻,见他没有下一步的动作,她抿了抿嘴,“你不盖被子?”   “我有披风。”   “不够。”她掀起自己身上的被子,拉了一半盖到他身上。   半晌,他却是又把被子盖回她身上,“你今晚……有点霸道。”   “……”被他这样一说,青辰只觉有些燥热。   霸道吗?也许吧。她可能终于发现了自己身上另一种特质?   在宋越以为学生终于肯安静的时候,半边的被子又被她盖了上来,清润的声音响起:“你上了床却不盖被子,与在地上睡有什么区别?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老师就算不为父母与自己着想,也该为国家和百姓着想。你的肩上有那么多的责任,若是病倒了……”   她就像根柔韧的蒲草一样,在夜色中执着而絮叨地说着,自以为口气软下来便不是霸道,让人拿她没办法。   宋越微微叹了口气,然后朝她霍地转过身,略支起身子,无比贴近地垂眸看她,“你还睡不睡了?若是不想睡,我便陪你做些别的?”   青辰猛地一怔,微眨的双眼看着她上方的人。   他强壮的胸膛贴着她的肩,温热的鼻息洒在她的脖子上,属于他的香味霎时笼住了她。她只觉得心在狂跳,有些呼吸不上来,“……你盖被子,我就睡。”   “……”   最终,没有把青辰唬住的宋越做了妥协。   因为他的加入,被窝里更暖了,青辰只觉得自己的手心都在出汗,轻轻动了一下,碰到了他的左手,触电一般。   她赶紧把手缩回来,他也很快把手搭在了自己的身上。   黑夜,终于回到了本该有的寂静。   青辰闭着眼,这才顾得上想刚才倒在他身上的时候,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察觉什么异常。   穿着这么厚的衣服,他应该是察觉不到的吧……想着想着,她就睡着了。   宋越听着她逐渐平稳的呼吸声,微微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北镇抚司衙门的后堂,陆慎云与黄瑜在喝酒。   桌上搁了个小炉,上面温着酒,还有一盘熟牛肉和一叠花生。陆慎云想什么出了神,伸手去端酒壶,却猛然被烫了一下,收回了手。   黄瑜拿起布帛包了壶把,端起来给他满上,“什么心事这么重啊,酒都喝不好。”   “没什么。”   “你说没什么,那就是有什么。我猜……是在想你的救命恩人吧?”   陆慎云不说话,俊脸在火光中显得很淡漠,带疤的眉眼在人后褪去了七分狠利。   “当初他一句萍水相逢,我就觉得他不一般,果然如今一下就入了皇上的眼……今儿一早我还听说,皇上听了他一策,几年没碰的折子都看起来了。郑贵妃一见,那双漂亮的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黄瑜啧啧两声,“这位日后怕是要平步青云啊。”   陆慎云闷了一口酒,依然不说话。酒入冷肠。   他在皇帝朱瑞身边当差多年,从来没见过朱瑞这般反应。这样的异常,竟是因为那个人而起。那个人比他想象得还要优秀。   可是这么早就进入徐党的视野,焉知祸福。凭那个人的心性,必然是不肯与徐党同流合污的。那么,他的前路势必崎岖难行。   也许,他应该去提醒一个那个人。可自己只是个“萍水相逢”的人,他的话,也不知他是否肯听。   “每次一提起这个沈青辰,你就不说话。”黄瑜吹了吹手上的花生皮,“那说说你的终身大事吧。听说庆安侯跟你爹见面,两人有意撮合你和侯爷的千金,那个谢惠莹?”   他睨了他一眼,淡淡道:“大明那么多看不到的角落你不去看,盯着我干什么?”   “我关心你啊。”黄瑜理所当然道,“谢惠莹生得好,为人也算聪慧乖巧,再者她家也是武将出身,跟你挺般配的。你怎么看啊,喜不喜欢她?”   “不喜欢。”   “为什么?”   他看向飘雪的窗外,声音带着几分冷漠,“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陆大人,你我是同年生的,你看看我,孩子都四个了。你再看看你,连一房妻妾都还没有。你打算一辈子就一个人啊?且不说花前月下洞房花烛你羡不羡慕,就你家那世袭荫职,尊贵非凡的锦衣卫指挥使一职,将来谁来袭?”   “我跟你不一样。”   “是是,你不一样。”黄瑜无奈道,“你不喜欢谁也勉强不了你。只是你也快三十了,这到底喜欢的是什么样的人啊?”   陆慎云一直觉得,他的心就像石头一样,好像从没对什么人动过。只是最近总有一张脸,在他脑海中徘徊不去,还是个男人。   他有些不愿意承认这一点。可这些日子以来,这种思念的感觉没有变淡,反倒越来越强烈,跟他以往的经历截然不同。   他是锦衣卫指挥使,出身尊贵的武将世家,十七岁就考取了武状元。十多年来,他遇到过不少险境,但总是能凭借自己的能力脱险。在众人的面前,他几乎是个刀枪不入的人,在他自己的心里也一样。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有一天会如此无助地倒在别人的面前,等着那人用颤抖的手为他续命。   大约,自己对那人抑制不住的想念,是始于这里。   龙阳之事他也听过不少,虽不曾对这些人有什么偏见,可一想到自己有可能也是,心里还是有些说不上来的滋味。   黄瑜捅了捅他的胳膊,“诶,你要是有了喜欢的人,那便早点下手。若是晚了叫人抢走了,我看你哭都来不及。”   窗外,雪花依然在飘洒,一点点落到飞檐斗拱上,落到紫陌红尘中。   落到有情人和无情人的心里。   这时,诏狱里的哀嚎声又传来,是周世平的。   周世平昨日挨了二十廷杖,因走不动,也没有人来接他,现在还关在诏狱里。他一直吵着要见宋越,要宋越来把他接走。   “听说宋大人去怀柔了。”黄瑜道,“今夜这么大风雪,大约是回不来了吧。”   陆慎云皱了皱眉头。   那个人,好像也去了怀柔。   不一会儿,周世平的哀嚎声再次响起。   陆慎云皱了皱眉,叫来一个锦衣卫,“去把他的嘴给我堵上。”      夜里,客栈内的炉子炭烧完了。   熟睡的青辰不由靠向宋越的身体,本能地寻找温暖。宋越的睡眠浅,被她蹭了两下就醒了。   他睁开眼睛,发现她的头正抵着自己的肩膀,像小动物般地蜷着身体。   他轻轻往外挪了挪,不一会儿,她就又贴上来了。这次她更加不老实,一条腿竟压到了他的腿上。   宋越的大长腿无处安放,又怕惊动她,只好就这么任她压着。   他露在被窝外的脸上清冷清冷的,两人叠在一起的大腿却是热得很。他向来是怕热不怕冷的,这会只觉得半边身子好像都快出汗了,已是睡意全无。   长夜漫漫,她的身体软软的,散发着淡淡的香气,一阵一阵涌入他的鼻尖。身上的酒劲还没退,一会儿的功夫,他的呼吸就变得急促起来。   他不由深吸了一口气,克制着自己本能的反应,一会儿,心才又静了下来,缓缓睡去。   到了下半夜,天快亮的时候,青辰做了个梦。   梦里有人在成亲,婚房布置得很喜庆,贴了双喜字样的剪纸,一双红烛燃烧得簇簇烈烈的。   床头坐着凤冠霞帔的新娘子,梳着精致的发髻,施了脂粉的小脸很是娇艳动人,一双红唇如带怯的花瓣一样,鲜艳而有光泽。青辰走过去,发现那个新娘子是自己。   圆桌上,坐着微醺的新郎,身着一身簇新的绯色长袍,舒眉朗目,清俊雅致,烛光下的面容柔和似水,唇色淡淡,透着股清冷。这个人,竟也跟她有着分毫不差的长相。   青辰糊涂了,看着两个自己,问了半天你是谁。可惜两个她都不回应,一个坐在床上,一个坐在桌前,隔着猩红的头盖与烛光,相顾无言。   后来,梦里起了团迷雾,两个人又渐渐地看不清了。她上去捉她们,却怎么也捉不住,眼前的大雾拨开了又聚在一起,越来越浓,越来越浓。她想要靠近,反而是越来越远,只能反反复复地挥着手。   青辰沉浸在梦中,浑然不知自己的手在乱动,一点儿也不挑地方。   宋越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她的指尖与他不可触碰的位置已是近在咫尺,登时就叫他的身体起了反应。   天就快亮了,这个时候的男人本来就…… 第63章   回过神来,他猛地捉住她的手腕,将它扣在身侧。青辰微微挣扎了一下,然后,就不动了。   明明是大冷的天,这一番下来,他的额边已是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微弱的晨曦中,宋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胸膛起伏。这几天,他忙得焦头烂额,本就没能好好休息,没想到今晚还让她这么折腾。   他转过头看她,只见她依然靠在自己肩头,眉头微蹙。也不知是做了什么梦。   看了一会儿,他凑到她耳边轻轻道:“你想做什么,现在都还不可以……”   “要等到……我把你娶回家的时候。”      工部里的积雪还没扫干净,树梢上也还挂了一些,廊庑下有几柱短短的冰凌,在慢慢融化。   韩沅疏在官署里,吃面。   沈青辰进屋后他也没有抬头,自顾吃得吸溜吸溜的,一旁的废纸上有好多挑出来的葱花。一碗面里面的葱花竟是全叫他挑了出来,一点也不剩。   挑剔得一丝不苟,他的口味就像他的为人一样。   他端起碗来喝最后一口面汤时,露出了宽袖上的墨迹,大约又是几天没有沐浴,胡渣也冒出来了。   不过奇妙的是,虽是这般邋遢,吃面吃得像个乞丐,他的容颜并没逊色多少,微尖的下巴依然透着点孤高。   青辰恭敬地呈上提案,“大人,昨日到怀柔复看堤坝后,我已拟好了以水利清淤的方案。请大人过目。”   他抬头看她,“啪”一声撂下筷子,“我没功夫看。”   “……”青辰怔了一下。他又来了。   不想下一刻,韩沅疏竟唤来了司务,将提案交给他且吩咐道:“按这上面的法子,命人立刻去办。”   司务应诺去了。青辰有些疑惑,“大人不先看一下吗?”   “不必了。”他微抬下巴,睨着她,“在我这儿,你过关了。观政的考绩,我会将这些都算进去的。”   乍听这番话,她的睫毛微微一眨。   不再骂她闲人,不再让她滚,在他淡漠的外表下,一句“你过关了”,竟是终于认可了她的能力。   不知道为什么,这让青辰比得了皇上的夸奖还高兴。   她临出门前,他的声音在她身后淡淡响起:“我很挑剔,你是头一个听到我说这句话的人。以后好好干,做个好官。”   青辰顿了一下,回过头,给他恭敬地鞠了个躬,“多谢大人,青辰必当遵循大人教诲。”      出了韩沅疏的号房,雪停了,青辰望着满院的腊梅,舒心地微微一笑。   得到了韩沅疏的认可,又能凭自己所学帮了怀柔的百姓,辛苦了这么多天,没有比这个更好的结果了。   这时,司礼监的公公向她走来,“沈庶常,皇上让您马上到乾清宫一趟。”   乾清宫,西暖阁。   朱瑞坐在长榻的漳绒垫子上,面前的条案上凌乱地堆着一沓奏折,很多都摊开着,上面有朱笔御批的痕迹。   沈青辰面君礼才行了一半,朱瑞赐的带炉子的圆凳已搬到了她脚边。   “坐。”朱瑞丢下看了一半的奏折,揉了揉手腕,微笑地看向她,“看完堤坝回来了?”   “回皇上,是的。微臣已将治理淤泥的改进之策呈给了韩沅疏大人,韩大人已命人去办了。等河水解了冻,正式开工时,微臣也会一直关注治淤的情况,随时……”   “停。”不等她说完,朱瑞抬了下手,“这些具体的事,不必你去做。”   说着,他拍了拍条案上的折子,“看到这些了没?朕这两日特地数了数,朕有那么多的臣子,才智与你相当的,满朝文武还真是挑不出两个来。他们的折子,朕越看就越是生气。明明都是科举选出来的人,怎么差距就这么大。尤其是徐延推荐的一些个人,个个都只知道颂圣颂贤,对具体的事务却一窍不通,更别说是像你一样想出那么好的法子……不过朕一想到你,心里就能好一些。”   “所以啊,以后那些具体的跑腿的事,便让别人去做就好了,你不必亲自去。”   面对天子的牢骚和赞赏,青辰微垂下头,道:“是。”   “我听户部说,筹措银两的事已有进展了,那些世家一听能生利,还有朝廷作保,便心动地掏了银子。”朱瑞晃着腿,颇有些美滋滋道,“估计过不了两天,这六千两银子就能筹足了。”   六千两对天子来说,着实不算什么,可朱瑞就是很高兴。虽是沈青辰提供的办法,可他也有一种亲手办了件大事的成就感。朱瑞当年是太子,皇位坐得很顺利,坐上了以后他又因贪图享受,怠于朝政,所以这么多年来,他就没有过治国的成就感。   现在因为治水,“名君”这好听的头衔好像突然就砸到了他头上,可以说是一种意外的惊喜,那么不要白不要。   当然,在朱瑞的这份成就感里,还包含着对于沈青辰这颗沧海遗珠的挖掘。   见朱瑞心情似乎不错,青辰想了想,趁机道:“皇上,微臣此番到怀柔,见到了不少倭国人。他们蛮不讲理,滋扰怀柔的百姓,搅乱了他们正常的生活和秩序,很多人连买卖都不敢做了。天越来越冷,不做买卖就没有收入养家糊口,再这样下去,他们这个冬天就很难熬过去了……”   朱瑞的注意没放在青辰所说的百姓上,倒是眼中越发现出对她的欣赏,“非但修堤治水,还不忘百姓疾苦,很好,很好。”   “……皇上。”青辰有条不紊地继续道,“前日微臣向皇上面陈了修堤之策,筹财之名乃是借青龙睁眼,福泽四方。快过年了,若是这些倭国人再不走,百姓们就过不好年,万一一个冬天过去,怀柔饿殍遍野,路有冻死骸骨,那便是与青龙降福百姓的说辞相悖了。微臣担心,这样会惹来争议,这样不利于筹财修堤。”   停了一下,她试探地问:“微臣斗胆问皇上,不知这些倭国人什么时候回去?”   借倭国人来回到内阁是老师的计策,刚才在来乾清宫的路上,青辰就一直在想,她要先帮老师做些铺垫。朱瑞很在乎这个可以复制的筹钱之策,必不会允许有其他的因素干扰。这样里应外合,想必老师很快就能回到内阁了。   朱瑞听了果然皱了皱眉,“说的对,你想得很周全,心思细腻,无微不至……放心吧,过年前,不,就这个月,朕一定会让人将他们赶回去的。”   青辰微微点头,“皇上圣明。”   看着眼前气质温和,心思澄明的青年,朱瑞道:“沈青辰,你是朕亲手发掘的人才。所以你记着,你所有的话,所有的献策,朕都一定会好好斟酌。朕是不会让明珠蒙尘的。”   “不过,朕对你也有一个要求——你不能加入徐党,只能是朕一个人的人。”对于他亲手挖掘的人才,他已经有了占有欲。   青辰抬起头,只见天子的表情无比认真。      在武选千户的前一天,蓝叹被从永平卫调入了东宫。   任命文书刚下,蓝叹的马已策到大明门前,一点机会都没给徐党留。徐党的人后知后觉,原本已是瓮中捉鳖的局势,没想到一夕之间就变了样。   好不容易赶上宋越退出内阁这个好时机,蓝叹这个有潜力的武将没动成,赵其然那个宋越重要的排头兵也没动成,儿子还被暴打了一顿,顺天府尹又急又气,都不知道怎么跟徐延交待。   他们布的局一环扣一环,很精密,绝不会突然出现这么巧的事。他仔细一想,猜测是从自己的地盘走漏了风声,才会让对方有了应变的空间,于是气急败坏地吩咐人即刻去查。   “好好给我查,看看究竟是谁泄了密!”   泄密的不是别人,而是正巧听到他儿子说漏了嘴的沈谦。   沈青辰已经有一些日子没见到她二叔了。前两次她到林家的时候,他都不在,自从升任顺天府的推官后,他忙了许多。   这日休沐,叔侄俩终于见上了。   不过青辰到林家的时候,她先见到的不是沈谦,而是林孝进。   她今日来得早,在门口遇上了正要出门的林孝进。   林孝进穿着一身玄青色的冬袍,围着毛皮围领,戴着狐皮暖耳,正要上马车。见到正撑伞走过来的沈青辰,他便停下了动作,招手唤她过去。   “见过林大人。”她迎上去,对他行了个礼。   “青辰来了。今日雨加雪,天冷,路又不好走,你还来得这么早,很勤快啊。”林孝进笑道,“我那孙儿日后要是有你一半勤快,我也就不操心了。这些日子到六部观政,感觉如何?”   林孝进只是鸿胪寺的左少卿,无法知晓乾清宫发生的事,还不知道青辰已献策并入了皇帝的眼。   沈青辰到了门廊下,收了伞,“回大人,是的,宋老师让我等到六部观政半年,如今已近两个月了。”   “观政一事呢,虽说宋大人是要培养你们,让你们早些熟悉朝廷的具体事宜。但是到了六部,那就是意味你有机会接触六部堂官。所以,政观得如何,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你要抓住机会,多疏通疏通关系,争取得到堂官们的垂青。这样散馆以后,你才能有更多的机会啊。”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为人处事方式。青辰知道他是出于好意,也便不做争辩,只颔首道:“林大人说的是,青辰明白了。”   “那就好,明白就好。”林孝进笑道,目光中带着一点慈祥之意。   “对了。”他又道,“今年冬天比往年要冷啊。你看看你,就穿这些粗布衣衫出门,也没个披风围领的,这样下去,身子如何受得了。”   “多谢大人关心,青辰……还好,也不是太冷。”   林孝进却转头对身边的管事道:“一会你就去找夫人,让她给青辰做两身冬袍,要绸子的,再加一副围领和暖耳。青辰是屿哥儿的老师,可不能让老师冻着了。你告诉夫人,下次青辰来的时候,我就要见到这些东西。”   管家的立刻应了两声是。青辰怕林氏不高兴,便道:“大人,青辰这么多年已是受了大人很多恩惠,只求尽力教好屿哥儿,不敢再叫大人破费……”   “欸,这些也不算什么。咱们到底是亲戚,你就拿着吧。”说着,他便上了车,“进去吧,我还有事。”   “……是,青辰多谢大人,恭送大人。”   林孝进走了,沈青辰去寻沈谦,管事的立刻去了林氏那汇报请示。   林氏一听连自己父亲都这么关心沈青辰,大早上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心只道,疯了,从她丈夫,到她表妹,再到她爹,这些人一个个都疯了。   这家宅到底是姓林还是姓沈?不过就是个庶常,他们这是要把他当一尊大佛供起来了。   林氏不高兴,当即便披了斗篷,往沈谦的屋里去。   ……   “二叔,我来了。已是多日不见二叔了。”进了屋后,沈青辰对沈谦笑了笑。   “你来了。怎么又这么早就来了,二叔还想到外面接你的。”沈谦望着眼前穿得一身厚厚粗布袍子的沈青辰,有几分想念,又有几分心疼。   她是他一手带大的。以前她小,喜欢粘着他,下雪的时候冻得都不愿意撒开他的手。现在她长大了,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不再那么依赖他,有了自己的生活和事情要奔忙,他们见面的机会必然是会减少的。   这么多年来,他已经习惯了照顾她,保护她,她的成长不知不觉中已成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成了一种根深蒂固的习惯。   “也不早了,正好。”   沈谦站起来,轻轻拨去她肩头的一点雪花,“外面很冷吧?昨日看着好像有些回暖,不想今日又冷了些,又是雨又是雪的。是二叔疏忽了,这种天气应该让马车去接你的。等回去的时候,让府中的马车送你。”   沈谦是入赘的女婿,这么多年来,他寄人篱下,生活本就不尽如人意。岁月消磨了他很多东西,但人的心底终究是有道为自己设的底限的,是如何也消磨不了的。这么多年来,他能不占用林家人的花销就尽量不去占,好比这马车就是,就连他自己到顺天府上值,也大多是走着去的。但是什么底限也好,比起青辰来说,那都不重要。   “二叔,这天也不是很冷,我走一走正好也能活动身体,要不成天总是坐着,对身子也不好。二叔不必让马车送我了。”   沈谦将一晚热茶递到她手里,摇摇头道:“打小你的身子就不是太好,到了冬天就更是,再不好好养着,以后若是……听二叔的话。”   他的嗓音轻轻柔柔的,一双桃花眼里荡漾着温情,眼角一点点细纹几不可见,不减当年的容颜依然如琼花一般。   青辰本来还想再说点什么,这时屋门却一下被推开了。   林氏穿着一身秋香色如意纹绸衣,披着毛皮厚斗篷,带着个小厮就进来了。   沈谦看向她,淡淡道:“怎么了?”   林氏以前是个刁蛮任性的大小姐,现在是个刁蛮任性的夫人,在这个宅邸里,她早就习惯了想去哪就去哪,连沈谦这一方小小天地,她自然也是来去自如。   “你怎么是这副口吻,我是来赶着来给你侄儿做衣裳的。”   沈谦有些困惑地看着她,“做衣裳?”   “是啊。”林氏用下巴指了指沈青辰,“你的侄儿命好,这么一大早都能在大门口遇见我爹。爹让我给他做两身冬衣,还嘱咐我下次他来之前就得做好,我这不才巴巴地过来了么。”   林氏这么急着过来,本意并不是为了青辰,只她的脑袋不进水,就没有上赶着对青辰好的道理。她不过是寻个借口听听墙根,看看沈谦和青辰到底会说些什么罢了。只可惜外头风太大,她听不清楚,一急就把门推开了。   说着,她看向青辰道:“傻站着干什么,还不把外衣脱了,叫小厮给你量身?”   青辰猛然一惊。量身?!! 第64章   沈谦的睫毛微微一眨,忙看向林氏道:“不必量了。我这有青辰的尺寸,只给你就是。你带人下去吧。”   林氏一听就不乐意了,心想就算她心里是不情愿的,可表面上还是在对沈青辰好吧。当着下人的面,他就这样拂自己的面子,让她以后还怎么当这个家?   “父亲交待了要给他做两身冬袍,这不量身如何做?”她瞟了沈青辰一眼,又道,“他每每到咱们家里来用膳,都吃胖了,你那旧的尺码如何能准?”   沈谦看着自己睁眼说瞎话的妻子,眼中渐渐浮上一丝冷漠,却还是耐着性子道:“青辰这些日子忙,只还瘦了一些的,哪里就胖了?袍子宽些,里面能多加件棉衣,你就照着我给你的尺码做吧,错不了的。”   林氏眉头一皱,不依不饶道:“欸,我说你沈谦到底是怎么了?我不过就是让下人给他量个身,你倒把他当宝贝似的,还不叫人碰了。他是金做的还是玉做的,就是那庙里的菩萨还能摸上一摸的,他如何就碰不得了?你不让,我今日还偏就要给他量身不可。”说着,便唤了小厮去脱衣。   “住手!”见小厮走向青辰,他终是沉不住气了,“你疯了吗?这是要干什么?”   “我没疯。不过就是量个身罢了,你何至于对我这般大喊大叫。”林氏被喝了一下,恼羞成怒地对那小厮道,“给我动手,我就不信今日脱不下他这袍子。”   这家到底是姓林,小厮很快听从吩咐,去扯青辰的衣裳。   沈谦见状大步冲过来,用力挥掉了停放在青辰衣襟上的手,转向林氏,喝道:“够了,疯妇!别叫你的人碰她!”   素日里斯文俊雅的人,也被逼到了这般怒不可遏的形容。   林氏抿了抿嘴,瞪着青辰,“为什么不能碰?他是什么东西,是你心尖上的肉么?!”   “她就是我心尖上的肉!”他深吸了一口气,“你满意了吗?”   林氏的心里仿佛是被点燃了,嘴唇气得微抖,“那我是什么?!你说,我是什么?你儿子林屿又是什么?”   话音落,屋内半晌沉默。   沈谦没有说话,被激怒之后,他在尽量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当着青辰的面,他不想与她这么声嘶力竭不可开交地吵下去。   “这些事情……你若想说,我们改日再说,现在,你还是出去吧。”   看着他冷漠的样子,林氏忽然想到了那日在暖阁,他说“和离”两个字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心里一时又变得怯弱了。   “你明白我的意思。”他看着她,又道。   林氏急得摇了摇头,“不,沈谦,我不明白。”   她不愿意承认,他本不是这个样子的,也不愿意承认,原本温润的他之所变成了这样,都是她自己一手造成的。   她不愿意承认,日子再也回不到过去什么都还没有发生的时候了。她爱他,可是她的爱越来越让他感到窒息。   林氏哭了,是害怕的哭。她哭得抽抽搭搭,声音不大,并不若以往一般装腔作势,“我不明白……我不明白……”   沈谦喉结微动,吸了口气,转向青辰道:“青辰,你先去给屿哥儿授课吧。二叔这边先处理点事。”   “……二叔,你和二婶这么多年来,帮了我很多很多,侄儿受二叔二婶的恩惠,此生都不敢相忘。二婶性子爽直,可内心却是很柔软的,这些年来,都是因为侄儿愚钝,做的不好,才叫二叔二婶因我生了矛盾。”青辰说着,跪了下来,给沈谦与林氏磕了三个头,“侄儿跪谢二位对我的照拂之恩,请你们原谅我的愚钝。侄儿在此立下誓言,日后,我一定会努力报答你们的。”   沈谦见了,心头波澜起伏,忙上去扶她,“青辰,你快起来。”   其实沈谦很清楚,女人多少都是会有妒意的,像林氏这样娇生惯养的嫡女更是如此。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努力地保持平衡,可他不是圣人,做不到完美。   青辰要是个男人,他大可以让她多经历些风雨,多承受一点磨练。可她是女儿身,如今这般世道,对女人本就很是苛求,她还得要以男装示人,埋头苦读,参加科举,就更加不容易。所以他才会对她格外好。   她打小就没了母亲,父亲又得了癔症,连自己都顾不上,他第一次见到这个瘦弱的小女娃时,她蓬头垢面,在吃着别人施舍的残羹冷炙,那个时候,他有了一种叫心疼的感觉。   有的人之间,注定会有一段缘分。沈谦喂青辰吃第一口饭的时候,这一段缘分就开始了。   他照顾她,教她读书写字,关心她生活的点滴,不计回报地为她付出。而随着她一点点地长大,她的乖巧懂事、勤奋执着、聪明才智……就都成了对他而言最好的回报。看着她一天天地成长,出落得越发标致,在学业仕途上越发优秀,他很欣慰,内心有一种充实的满足感。   在他们共处的数不清的白天黑夜里,他既是她的父亲,也是她的二叔,是她的老师,也是她的朋友,而她是他的女儿,也是他的侄儿,是他的骄傲,也是他的精神寄托。   能让一个人十年如一日地对另一个人好,毋庸置疑地,这其中必定存在着某种情感。   沈谦是聪明的。他从不去追究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不追究它是简单的,还是复杂的,也不追究它缘何而起,又将归向何处。他知道只有这样,在这广阔的天地间,他才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对得起青辰的父亲,对得起他的家人。   所以面对林氏的一次次逼问,他从不想多说,因为不必要多说。   林氏若是少一点妒意,多一点善解人意,少一点猜疑,多一点对他的信任,也许早就能看透这一层简单的道理。   屋内,只剩下了林氏的抽泣声。   她看了青辰一眼,没有说话,抽泣渐渐变得平缓。   她心里明白,今天她得感谢这个她一直讨厌的人。   要不是他的一番话缓解了剑拔弩张的局面,接下来,沈谦也许又会提出那两个字。她承受不来的字。   每说一次,她就离那个结果更近一步。      在朱瑞召见完沈青辰的第二日,倭国的使者就向朱瑞提出了谈判的请求。   朱瑞登时便召集了内阁阁员到乾清宫议事,让他们想个办法把倭国人赶走。   乾清宫内一时变得很安静,辉煌的灯火照印着相对的君臣,有些尴尬。   这本来就是一件棘手的事,要是那么容易有办法的话,倭国人早就被赶走了。而且自宋越进入内阁以来,几个年资高的阁老已经形成了默契,棘手的事情向来都是丢给宋越管的,他们省得操那份心,好叫自己多活几年。久而久之,脑子不动也就不好使了。   朱瑞一看大家都不说话,不悦道:“你们是朕打千万臣民中选出来的阁老,就这么点小事,你们就都给朕装起哑巴来了?”   徐延毕竟是首辅,见天子急了,便率先道:“皇上,老臣以为……”   他的办法是,一方面朝廷先尽量安抚倭国人,让他们先别闹事,另一方面让户部继续与他们谈条件,尽量少给些银子,最好是能不给,反正是不能他们得逞,否则以后他们只会更加肆无忌惮。   他的语速略慢,这些话说了好一会儿,乍一听似乎说了很多,仔细一听其实什么实质内容也没有。   不愧是和稀泥的一代宗师。   朱瑞起初还以为他有办法,听得兴致勃勃的,不过听到最后就不高兴了。在这般着急的节骨眼上,这位还和稀泥和得如此理所当然,简直让人咬牙切齿。但他又无从指责他,首辅大人不是没给解决方案,只是户部不给力,没法按计划解决问题而已。   朱瑞一口气就卡在了喉咙里,一张脸憋得都黑了。   两个五十多的阁老吓得都哆嗦,原本打算学徐延和稀泥,看形势又是不敢了,眼看就要光荣退休了,万一让天子一脚把自己踢回家种地,那可就是晚节不保了。   张阁老终是忽地一俯身,“皇上,论对番邦各国的了解,处理与他们的关系,还有谈判技巧和应变能力,老臣以为,宋越宋大人乃是最优人选,朝堂上下无人能出其右。现在倭国既要与内阁谈判,不如就让宋大人回到内阁去跟他们谈吧!”   半柱香的功夫后,宋越就出现在了乾清宫。   半柱香之前,朱瑞对着几个指望不上的老同志,又想着答应了沈青辰月底就把人赶走,真个人已是心浮气躁,很不淡定。   那个时候,他就已经想到了宋越。可宋越毕竟是自己赶出去的啊,自己主动把再把他召回来,那天子的威严还往哪搁。   张阁老的一番话,正好给了他一个台阶下。   天子朱瑞坐在龙椅上,以一副“明君”的姿态,垂首望着阶下,“宋越,倭国人滋扰京郊数日,百姓深受其苦。马上要过年了,朕不忍见朕的臣民连年都过不好,故而才特准你回到内阁。朕命你即刻去与倭国使团谈判,务必将他们在月底前赶回老家!”   “臣,定不辱使命。”   自乾清宫出来以后,宋越在承天门遇到了定国公和户部尚书,与他们打了个招呼。   定国公和户部尚书正要唤他一声“宋大人”,便见乾清宫的公公追过来,转述了天子的两句话,还唤了宋越一声“阁老”。   两人心下不由大吃一惊。   这朝堂变化实在太快,宋越离开内阁如今还是个新鲜热辣的消息,连憨厚的定国公都还在犹豫是不是要帮上一把,结果人家已经回到了内阁。   定国公心只道,看来他当初毫不犹豫地为学生承担罪责,是早已想好了回去的法子的。真不愧是宋越。   赵启然在礼部等宋越,见宋越打乾清宫回来了,一问知道他是回到了内阁,高兴得不得了。   “今夜到我府上喝两杯,庆祝一下吧。一是贺你回到内阁,二是贺我们破了徐党的阴谋,蓝叹也到了东宫。”赵其然道。   宋越只摇摇头,“不了。前几日离开内阁的时候,我就说过让你不要为我担心。现在我也一样要跟你说,不必为我庆贺。不值得担心的事情,换到了另一面,也同样不值得庆贺。”   他拍拍赵其然的肩膀,“道阻且长,现在庆贺还早。况且,我还有些事儿要办。”   见他要走,赵其然问:“你去哪儿?”   “买份礼物。”他笑道,“我这件事不值得庆贺,但有值得庆贺的事。”   在去詹事府找蓝叹的路上,赵其然一直没想明白,如果连宋越回到内阁都不值得庆贺,那还有什么值得庆贺的事。   才到了詹事府,他就看到有几个人凑在一起,在议论着什么事。留意听了一会儿,他才发现那几人都是世家子弟,议论的是出钱投资堤坝的事,说什么六千两银子已经快筹满了,再不投些银子就来不及了。   他这时才恍然大悟,原来是某人的学生要立功了。      这日在翰林院,一堂课毕,沈青辰在埋头整理笔记。   快过年了,大家都在谈论过年的事,家中备了什么吃的,来了什么亲戚,要与谁见面,甚至是去哪儿游玩几日等等。堂内的气氛很热烈,门缝透进来的冷风都没有吹散这种喜悦的气氛。   青辰听着同窗们对新年的期盼,不由停下笔来,对着双手哈了口气。身边的氛围让她想起了还在大学的时候。同学们来自五湖四海,这个时候都在打包行礼,订回家的票。悠长的寒假就要开始了,每个人心中都被旧爱重逢、老同学聚会、亲戚串门等等预定行程塞得满满的,一个月的假期好像都不够用。   沈青辰不太一样,父亲过世了,母亲是孤儿,她没有什么亲戚可以走,也没有旧爱可以重逢,只有中学的同学可以聚一下,基本上也要等到初八以后了。过年那几天,对她来说其实挺冷清的。   现在在大明朝,她家中的人口依然简单,年也就过得简单。她就在京城过过一个年,年三十与父亲在家守岁,到了初一,沈谦便让她到林家去,给她封个大红包。   青辰望着窗外积雪的树杈,在阳光下折射出耀眼的光,心想,今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这都是她来到大明朝的第六个年头了。   便在这时,课堂门口走进来三位公公,进了堂内便道:“传皇上口谕,着庶常沈青辰,即刻前往乾清宫,御前听封——” 第65章   课堂内很安静,公公略尖细的声音显得很是清晰。   “御前听封”四个字,堂中众人听得一清二楚,一时间,个个目瞪口呆。   沈青辰非但要获得封赏,而且还是由皇帝亲自颁授!他们这些才入朝一年多的庶常,自殿试后,活动范围仅限于翰林院和六部,连司礼监的公公都难得见一回,更别说是见到这样的场面了。   他们的同窗里,这么快就有人要出头了!   沈青辰略收拾了下,紧着步子跟着公公走了。   徐斯临坐在课堂里,目光中是她渐行渐远的背影,陷入了沉思。今天早上他就听父亲说了,户部按青辰的法子,已经把修堤的银子凑齐了,整整六千两,尚不足十天。   皇上曾金口玉言要重重地赏,今日一见,果然不虚,竟是直接到御前听封了。   父亲让自己拉拢他,自己还一点办法都没有呢。原本那个人就有些介意自己的出身,如今他竟是又要升职了,只怕自己在他面前,就更不值一提了罢。   徐斯临摇了摇头,心只道也许自己凑上去还快一些,倒不如让他拉拢了自己也罢……   顾少恒见徐斯临出了神,便故意走到他身边,大声道:“哎哟,我方才有没有听错?谁要御前听封?谁?是谁?可是我的青辰么?今后,看谁还敢瞧不起他呢!”      乾清宫大殿内,灯火辉煌。   天子朱瑞头戴乌纱翼善冠,身着盘领窄袖柿蒂云龙袍,腰束金玉琥珀透犀带,端坐于龙椅之上。烛光下,他神情肃然,目光灼灼,背脊挺得很直,丝毫没有往日或歪或卧的懒散模样。   沈青辰随司礼监的公公入殿后,依制向天子行叩首礼。这一次朱瑞没有着急地打断她,给她赐座,而是看着自己的臣子撩袍跪下,躬身俯首,喊一声“微臣拜见皇上”。   敞阔的大殿上,他的臣子依然瘦削而纤细,发束得一丝不苟,一小截后颈又细又白,身上的青袍微微泛着光泽。   大殿的左侧,立着四位印绶监的内侍,双手各捧着一个红绸托盘。其中一位的托盘上,摆着一身叠起的青色鹭鸶补服,上面扣着一顶乌纱帽,旁边还有一束青丝佩绶。还有一位的托盘上,搁着排列整齐的银锭。   而剩下两位的托盘上,则分别搁着形制相同而内容不同的物品,每个托盘上足足有四样,乃是四枚直纽官印和四枚腰牌。   大殿的右侧垂首立着几位青袍官员,分别来自吏部、礼部、户部、工部、翰林院,还有詹事府。   一眼望去,大殿内上至天子,下至太监宫女,将近二十人,场面不可谓不庄严隆重。   官员升迁,相应手续及礼仪分属吏部与礼部管,这两部的官员是因此而来。而升迁之礼中本没有户部、工部、翰林院、詹事府的事,这几部分管内务的人却还是被叫来了。初入殿时,几人面面相觑,好奇却又垂头不敢言语,心下很是猜不透天子圣意。   直到,庶常沈青辰被领入大殿,跪于天子阶下,御前听封。   朱瑞看着自己挖掘的明珠,抬手道了句:“宣旨罢。”   随后,司礼监秉笔太监黄珩亲自捧了圣旨,唱道:“奉天承运,皇帝制曰。翰林院庶吉士沈青辰,文采斐然,聪慧敏达,雅擅才能,克宣慈惠。兹授尔为翰林院修撰,再赐詹事府左春坊赞善,工部都水清吏司主事、户部照磨所照磨……另,特赏白银百两。”   圣旨宣读完,大殿内肃静无声。   惊讶、艳羡、叹服……除了朱瑞以外,其他的人无不傻眼,掺杂着各种情绪的目光齐齐落在新晋官员沈大人的身上。   授官就授官,一次性授四个官职,最高的是正六品,果然是天下至主,好任性的皇帝!   ……   宣读完圣旨后,朱瑞就屏退了其他的人,只单独留下了沈青辰。   其他人走了,他脸上肃然的神色又收了起来,换了一副和蔼的笑脸,对青辰道:“六千两银子筹齐了,年关将至,你给朕送了个好消息。所以,朕升了你的职,赏你银子。”   “朕想了好几天,把你放到哪里好。你精于水利工事,最应该是去工部的。不过筹财的点子实在是好,可见你在财事上也是擅长的,所以户部也是去得的。朕想了想,你是朕亲手挖掘的,朕也信任你,故而就先将你安排到照磨所,可以替朕瞧瞧账。不过,这两部的官职不如翰林官金贵,你是庶常,本就有很大希望留在翰林的,朕要是不将你留在翰林,反倒有些亏待你了。”   “至于詹事府……是朕的私心。太子的母后去得早,也没什么可仰仗的外戚,不过是空有个储君的头衔。但郑贵妃替朕生的皇子就不一样了,虽然才五岁,还小,但他娘出身好,还与徐延有些关系。怎么说呢,朕担心,人心难测。所以,以你的才智,若是可以帮扶太子,万一朕哪天有个三长两短,也就可以安心去了。”   朱瑞这番话说得有些慢,一字一句,似在斟酌而言,又像是已经准备了好久,想慢慢地跟她说,好叫她明白自己的意思。   国无小事,一次授一个人四个官职,是不是太任性、太儿戏,他不管。他只知道他挖掘了一个人才,这个人的口碑自翰林院到工部,自同门到老师,无人不褒奖。这样的结果真是极好的,那个人没有让他失望,也让有心争议的人无从争议。   “朕知道,四份官职太多了,你会分,身乏术。”朱瑞说完了,还安慰道:“你放心,朕不会把你累垮的。翰林院修撰与左春坊赞善原本就是兼任的职,都负责修撰史籍,讲读经义,你是传胪,这方面想来也是得心应手的。”   “工部那边,不用你像韩沅疏一样,具体负责某个省的水利工程,朕只是为你在那留个职,让他们有些棘手的问题可以来问你,你给他们指条路便是。至于户部照磨所,是稽核国库收支账务的,你也不必像现有的照磨一样,一册册比对稽核账务。只朕对他们报上来的账务有疑问的,会让你帮朕看看,如此而已。当然,你精于财事,想必有时候也想去看看账,朕让你到那里去,你就随时可以看了。”   “所以,你的主要精力,便放在东宫和翰林便是。户部与工部,你若自觉有些闲暇,想看些什么,做些什么,便随时去看去做。你虽与同职之人的具体事务有些不同,可官职是实实在在的,底下的属官也必须恭敬地对你。若是你的上司们安排你做的事,超出了朕方才所说的,你可以直接拒绝,到朕来告诉朕。”   青辰静静地听着皇帝的陈述,心里想了很多。   起初听到朱瑞一下授她四个官职的时候,她也很是震惊,觉得朱瑞太过儿戏了。治大国如烹小鲜,就是连厨房里都有具体分工,各司其职,她一个初涉官场的人,怎么能同时兼任四个官职呢。   可是在听朱瑞这一番长长的阐述时,她的想法慢慢地改变了。   朱瑞做这一决策,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身为一个皇帝,他能意识到自己的哪个职能部门缺什么样的人,这便是不坏的表现。再加上他很仔细地为她考虑了精力摆布,让她能够有所侧重,在最大范围内更好地发挥自己的才智,这就说明,他是个能识人用人的君主。   此外,选定一个合格没有争议的继承人,并且保证他能够顺利继任,不论是对于国家,还是对于现任皇帝来说,都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命题。朱瑞平日看似散漫怠政,可他心里其实把局势看得很清楚,在这个命题上,他是做了考虑和准备的,不能说没有远见。   不论是出于公心、私心,不论是为了他自己考虑,还是为了她着想,朱瑞的这次封赏,背后有着重要的意义,不是表面上看上去的任性而为。   这是一份史无前例的褒奖,更是一份突破自我的挑战。   听完这一番话,青辰吸了一口气,只觉得肩上开始有了重量,而自己,还需要更加努力。   后来,朱瑞还与青辰谈了心。   这是一次君主赏识臣子而发自内心的谈心,内容跨越天南海北,想到哪聊就聊到哪,无所不包。他们聊了足足有半个时辰,期间一直是朱瑞主动,可由始至终他丝毫倦意也没有。   半个时辰,够这位皇帝喝一壶酒,下一盘棋,甚至是临幸一名妃子,不过他通通没有做,把时间都用来与他亲手挖掘的,气质温和的,心思澄明的青年谈了心。   两人一直聊到郑贵妃来了,沈青辰才退出了乾清宫。她走的时候,朱瑞特地嘱咐了一句:“朕很欣赏你,你只要别让朕失望,朕也不会让你失望的。”   朱瑞的话听起来又是昏君的口气,可这么说的他却觉得自己很痛快,身为君主率先对臣子交付了真心,连自己都有点感动了。      青辰打乾清宫出来后,步下汉白玉石阶的时,瑞雪始降。   “沈大人慢点,下雪了,小心脚下滑。”身边的奉旨太监提醒道。   “好的。多谢公公。”   细碎的雪花在风中飘荡,慢慢地铺了一路。这一趟出来,她已经由无品级的沈庶常变成了有品级的沈大人,是个有实职的人了。   刚才那些人艳羡的眼神,她能感觉得到。   四份官职,最高的是正六品,最低的也有正八品,她有四个官印,四个腰牌,可以领四份不同品阶的俸禄。可最让人艳羡的,还不在于官职的品级和份数,而是这四个职位的性质。   工部和户部的职位不说,单说翰林院和詹事府的两个职位,不论哪个都足以让无数人趋之若鹜。简单点说,她现在既是阁老培训班的正式成员,又是太子党的绝对班底。   如果说她原来是有宋越和徐斯临这两个顶级政治资源,那么现在,她站上了顶级的政治平台。   北风吹过,吹动前面奉旨太监的袍角。   按皇上的吩咐,他要立刻将沈青辰升迁的旨意送到吏部去,新晋的沈大人需要入新的官籍,需要经吏部让满朝上下都知道,翰林院的庶常还没散馆,就已经获得了实职,且是一人四份。虽然,吏部的人已经亲眼见证了封赏,并且已经将这第一手的热辣消息扩散了开来。   此刻,吏部,礼部,工部,户部,詹事府……翰林院讲堂,齐齐沸腾了。   走在千步廊上的时候,青辰在风雪中看到了一个迎面走来的熟悉身影。   陆慎云穿着玄色袍服,手按绣春刀,眉眼依然俊逸,只是浑身还是透着股淡漠疏冷。   他在她面前停了下来,淡淡道:“下雪了,沈大人要不要先到檐下避避雪。” 第66章   避雪?   青辰看着雪还不是太大,本想拒绝,不想陆慎云已转身往廊下走,显然,是想跟她说点什么。   随行的公公很识趣道:“沈大人还是先避避雪吧,我先到吏部传旨去了。”   看了看陆慎云的背影,青辰点点头,“有劳公公。”   廊下,陆慎云按着绣春刀,看着萍水相逢的救命恩人走向自己。风吹动了她的袍角,雪花落在她瘦削的肩上。她的神色依然平静温和,目光依然澄澈纯净,没有因为一夕之间平步青云而发生改变。   乍听朱瑞打算让她兼任四职的时候,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自己是个武将,只知道一个优秀武将的遴选标准,并不太了解文官。一个优秀的文官应该具备什么?是文采,是才智,是能言善辩的口才,还是脚踏实地的付出?   他只知道,他在朱瑞身边很多年了,了解朱瑞的性子。皇帝虽是个懒散的皇帝,但也不至于如此儿戏。后来,他逐渐听到了很多人对她的议论,那些人惊讶的神色,叹服的口吻。   至此,他就了然了。   那个颤抖地拿着刀为自己续命的人,是个十分优秀的文官。   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栋梁之材。   青辰来到檐下,抬头看向陆慎云,一身黑袍趁得他愈发孤漠,右眉下的疤痕在雪光中显得有些肃冷,“陆大人可是有什么话要同下官说?”   他垂下眸来,线条分明的薄唇张口道:“不要做官了。我养你。”   空旷的千步廊上,风号雪舞,天色混沌,让陆慎云的这句话显得很不真切。   青辰一时怔住了,有些反应不过来。她是他的救命恩人,他知道她升职了,没有恭喜,没有祝贺,反倒是让她不要做官了?   听了后面的三个字,青辰就更懵了。她脑子里立刻想到的是,她有四份俸禄了,还有皇上赏的一百两银子,她可以改善自己与父亲的生活了,也可以还二叔二婶的照拂之恩,不需要……谁来养。   她眨了眨眼,回道:“恕下官愚钝,陆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惶惶乱世,奸臣当道……你是聪明人,应该看得比我明白。”他手扶在绣春刀上,目光有些淡漠,却又蕴含着某种情绪,“按往常徐延的做法,对于你这样有前途的新人,他会不惜一切地来拉拢你。你要是不从,他会不顾一切地来打压陷害你……总之,朝堂太危险了。”   青辰静静地看着他,试图理解他前言后语间的用意,能感到他是在提醒自己,可还是不理解他要养她一言从何而来。   见她有些困惑,陆慎云抿了抿嘴,“……你救了我的命,我养你后半辈子,理所当然。”   青辰皱了皱眉,按自己的理解回道:“下官多谢陆大人的提点。只是……下官救了陆大人,不过是机缘巧合,那时下官也没有把握一定能成功,若是失败,便是害了大人。所以,大人不必觉得非要报恩不可,大人能提点我,下官已经很感激了。”   陆慎云缄默片刻,才又开口,“……我们先不说报恩。”   青辰更糊涂了,“那说什么?”   “我养你。”他执着地说着这三个字,用比之前更肯定的口气,目光中也有了一丝热切之意,嗓音却依旧清淡,“以后,我不会娶妻,也不会纳妾。只养你。”   “……”   “你想住在哪里,就住在哪里,我给你买宅子。”他说,“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也可以什么都不做。只要,别做官。”   青辰的心中微微起伏。她似乎有些听懂了他的意思,难以置信,他大约是……喜欢上了她这个“男人”。   风夹着雪,吹动了的黑袍,勾画出他挺拔健硕的身躯。   陆慎云对着眼前清俊纤瘦的人,继续道:“我是个粗人,不知道怎么对一个人好,也从没对一个人好过。但我以后……会努力对你好。”   二十八年来,他没有喜欢过什么人,也没有对什么人表白过。所以,在想了这么久的措辞后,“喜欢”两个字,他还是不知道怎么说出口。   因为他不知道她会怎么看他,会有多鄙夷他这种不正常的、不为人道的特殊喜好。   要不是那天黄瑜的那句话——“哪天你的心上人被人抢走了,叫你哭都来不及”,让他忽然有了种失去的预痛感,今天这番话,只怕是会烂在他的肚子里。   “陆大人,真的不必。”青辰明白他所指,却并不点破,而是冷静把表白划回报恩,“大人是武将,是性情之人,下官知道大人是有恩必报的人。只是那件事实在不值一提,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大人守护皇上的安危,下官救了大人,也不过是为皇上尽一份心,如此而已。所以大人真的不必如此介怀。”   陆慎云听着,睫毛微眨。他能鼓起勇气来表白,却没有勇气事先想象表白的结果。   所以,眼下的景况说不上意外或是不意外,只是让他不知作何反应而已。   有生以来,头一次不知作何反应。   “陆大人,下官还得赶回翰林院。大人不介意的话,下官先行别过了。”说着,青辰拱手行了个礼,转身步入了风雪。   迎风走着,青辰长长地吸了口气。   陆慎云的情意和好意,她都理解。可是不论她是不是喜欢他,他给她的归宿,都不是她心中的选择。   不论是在她科举入仕的时候,还是在她埋下“做个好官”的时候,抑或是如今已经有了一定的平台,她都很清楚自己想要做什么。   哪怕自己的力量是微薄的,她也要用上这一点微薄之力,为国家,为百姓做些事情。   这是她当年学这段历史时的情怀,也是她现在亲身经历这个朝代的理想。      朝廷里消息传的快,在沈青辰与陆慎云见面的时候,她升职的消息就已经传到了翰林院。   原本大家的话题都还围绕着过年,便是连最冷的北风都没吹淡,只一会儿的功夫,话题的中心就被她取代了。   大明朝自有庶吉士以来,就没有一个是在散馆前获得官职的,况且是一次四份,她是这么多人中的第一个。万里挑一。   别过陆慎云后,青辰踏着雪花回到了翰林院。   才走到课堂门口,忽地就有人从门口窜了出来,将她打大腿抱了起来。   是顾少恒。   顾少恒抱着青辰转了好几圈,她身上的雪碎乱飞。青辰回过神来,拍了他好几下,顾少恒才肯放她下来。   徐斯临坐在座位上,目光越过人群,微蹙着眉头静静地看着他们。   对那个人而言,他只是一个普通同窗,普通得连朋友都算不上。所以,他无法像顾少恒一样,以一种这么亲密的姿态,无赖地分享他的喜悦。不论从哪个方向去想象,他都无法接近,无法走上前,无法将那人搂起,无法那么自然地任他捶打肩膀欢声大笑。   青辰微低着头走回座位,庶常们却是齐齐围了上来,满脸艳羡,七嘴八舌地给她道喜。   顾少恒两臂一展,立刻挡在了众人前面,“你们都让开点,别挤了我新上任的沈大人。”   孙四五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青……沈大人,你如今已是修撰了,不再是庶常了。那日后……我还可以请教你吗?”   青辰点点头,“我们一日是同窗,便一世都是同窗,这一点不会改变。所以,当然可以。”   透过人群的缝隙,徐斯临隐约可以看见青辰,清俊的眉眼,雪光照印下白皙的脸颊。对每个人的问题,她都答得很认真,很耐心,并没有因为升了官而颐指气使。   其实他心里跟他们一样,是想上去跟她说话的,只是,好像又不知该说点什么。若有个像去怀柔一般独处的机会,就好了。   窗外,雪依然在飘。   等围着沈青辰的人渐渐散了,徐斯临犹豫了一下,走到她面前,低沉地只说了两个字,“恭喜。”   青辰在收拾书册,愣了一下后对他微微一笑,“谢谢你,徐斯临。”      与此同时,鸿胪寺。   林孝进在官署内处理公务,遇上些自己不敢做主的事,正要去向上官鸿胪寺卿请示,才携了卷宗站起来,便见长官已进了号房来。   他向他行了个礼,道:“杜大人,下官这正有些事务要向大人请示。”   来人却摆摆手,只叫他坐,神情中带着点含蓄的笑意,倒不像是上官对下官的神色。   林孝进在官场混了这么多年了,倒是极少见长官有这般神色,心下不免犯嘀咕,却又想不到自己做了什么可以令他如此。   “林大人前几日一早出了外派,今日才回来,想必是还不知道这朝廷里发生了什么……”   听了这一番话,林孝进才知道,自己家里帮衬了多年的人……居然立了大功,还入了天子的眼,一次便被授了四份职!   林孝进在官场中浸泡多年,一听到这番话,心里立刻快速计较了起来。   四份职位同时授,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可见皇上对青辰足够重视。况且在这四份职里,有两个要职中的要职,非但意味着以后入阁的更添一分把握,更意味着从此有了东宫的势力……了不得了,青辰这孩子如今是麻雀变凤凰,一飞冲天了!未来的前途不可限量矣!   这般想着,林孝进既得意又暗自庆幸。得意青辰与自己沾了亲,也庆幸自己有远见,对形势预估得准确,早两个月前就开始关心他了。前两日自己还命人给他做了两身冬衣,早知道他这么快就出息了,给他做一百件又有何妨!   “林大人,林大人,不知道你家这位沈大人,可有婚配没有?若是没有的话,我那小女儿年方十五……”看着陷入遐思的林孝进,鸿胪寺唤了他两声,卿开宗明义道。   林孝进听着,嘴角忍不住微微一弯。   大家都是官场老油条,这寺卿大人当然也是个明白人。   两榜进士、翰林院庶吉士,有这种头衔,本就足够吸引许多人求婚配了。此前是因为青辰出身贫寒,家境拖累人,又一直没出什么风头,所以朝中的大员才没怎么看上她。   时至今日,她大展才智,这风头出的足足的,又脚踏两个极好的升迁平台,傻子才不想拉拢她呢。   林孝进想,他这长官虽是个正四品,可家里也不是什么世家勋贵,房屋田产好像也不太多……一个四品寺卿的小女儿,配有这么好前途的青辰,低了。   还可以有更好的。   这般想着,林孝进满脸堆了笑道:“杜大人,青辰这些年是我看着他成长起来的,他家环境不太好,着实是不容易啊。唉,全靠他自己努力,如今他才终于苦尽甘来,也算皇天不负有心人了。杜大人青睐于他,有心结亲,下官自然是感激不尽。可他是否婚配,下官年纪大了,着实是有些记不清……依稀记得他原在江苏老家的时候,他二叔似乎为他订过一门亲的,只也不知现在还做不做数。大人,待下官先回去问一问吧。”   寺卿大人哪里知道,沈谦根本没为青辰说过什么亲,不过是林孝进的托词罢了,便依然抱着希望道:“那林大人可要问清楚了,若是还未婚配,可记得我是今日就与林大人说了。可是赶了大早的……”   “诶,诶,好。”林孝进嘴上应的好,心里却是已向朝廷撒了张大网。   他得要好好计较计较,看看这满朝上下,谁家的女儿是最好的。      是夜,青辰用完膳后,便忙着将新的官袍、乌纱帽、印章腰牌等都归置好。   明天开始,她的身份就改变了,不必再到翰林院的讲堂上课,而是直接到翰林院的后堂,她的号房里任职了。   除了翰林院,她还得去户部和工部报道。朱瑞怕她一下忙不过来,许她三天以后再到东宫。   不同的岗位,她要携带不同的印章和腰牌,不能带错。   忙好了这些,她便将还未抄完的《乐府诗集》拿出来抄。最近事情太多,她还没能完成老师的惩罚,不免感到一点愧疚。   摊开诗集,青辰就想到了宋越。自怀柔回来后,她还没见过他,现在她升职了,心里有小小的激动,其实很想跟老师分享。   可他刚回到内阁,又忙着与倭国人谈判,应该没有功夫见她。   摇了摇头,她开始提笔蘸墨。   蘸了墨的笔还没落下,青辰望着诗集上的字,怔了一下。   卷二十五,《木兰诗》。 第67章   一句“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让人热血沸腾,而一句“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却是多少有些悲情。   这首《木兰诗》,说的是花木兰女扮男装,替父从军的故事。   现如今,她跟花木兰一样,也是女扮男装。   想到这里,青辰的眉头愈发紧锁,不由看向了宋越送她的玉笔。   他是在暗示什么吗?   可是她想不明白,自己分明没有在他面前露过馅。那日同床,大家都穿着厚厚的衣服,是不是个人都不好看出来,更何况是男女了。   如果老师真的知道了,她该怎么面对他呢。      与此同时,棋盘街上的酒馆内。   陆慎云独自坐在昏暗的角落里,眼里略带血丝,面色微红。桌上摆了七八个空酒壶,一旁搁着他的绣春刀。两叠下酒的小菜都凉了,一筷也未动。   窗外,雪落无声。   一杯入喉,下一杯又已满上。他的酒量好,本来就不容易喝醉,现在又是浇愁,只求快醉快倒快忘记,却是更难醉了。   所以七八壶酒下肚,他的意识还是很残忍地清醒着。   残忍地让他还记得,炉子上烧得热的酒,要拿布帛包着才不会烫手,就像心上也需要一层防护,被刺的时候,才不会那么疼。   这实在是买醉最失败的地方。   对于那个人今日风雪中的话,他始终不敢细想。他坚持不让他报救命之恩,算是一种拒绝吗……   不一会儿,有一行三人进了酒馆,在附近的桌子落座,没有留意到角落里的陆慎云。   这一行三人也是朝廷官员,分别是翰林院的编修陈岸、原翰林院的修撰,现在去了户部任主事的张源,还有工部的一个老郎中。   陆慎云瞥了他们一眼,目光又收回来,落进酒杯,里面是模糊而又陌生的自己。   三人点了酒菜,便开始说话。   张源道:“今日户部里都炸了锅了。收支统筹原本就是部里的事,之前韩沅疏为修堤的银子犯愁,都来部里闹过三回了。收上来的税银就那么多,到处都要花钱,大家又没有点石成金的手指,总不至于将自己的俸禄拿出来,虽然同情他,却也是没办法。莫说是一个县的堤坝,就是十个县,比起军饷修殿来,那也是轮不上操心的。没想到,前几日竟突然冒出个筹钱之策,大家凑在一起一研究,个个醍醐灌顶,还在纳闷不知是谁想的。今日我才知道,竟是咱们翰林出来的人。这下有的人可是闭嘴了,再也说不得翰林官只会修书了。”   酒菜上桌,张源喝了一口酒,又道:“想想还真是有些难以置信,两个月前,咱们跟沈青辰一起在这喝酒,就是他滚下楼梯那回。那日看着他也不怎么能喝,话也不是太多,竟是没看出他有这么大的本事。”   陈岸摇摇头,“那是你与他接触的少。当初宋阁老将庶吉士的策论拿给我们看,青辰做做的就与其他人很不一样,想法很大胆,但是逻辑又很严谨。我就极爱与他论学,总能听到些新鲜的东西,很启发人。”   张源才到户部没多久,虽说自己曾是状元出身,但对户部来说还是个新人,这几日就一直在琢磨那一策,“没钱的局面,无论谁看都是个死局,但他就是能扭转。我跟你们说,他这个筹财的办法,不是灵光一现的小聪明,而是一眼就看穿了这个死局的本质。”   他说着,手指点了点桌面,分析道:“表面上,没钱,连内阁都变不出钱来,这局是死了。但他就看出来,其实是因为没有利益推动,他就想到了要去生利。修个堤坝,少花点钱就是了不得的功劳了,谁还敢想竟能生利?我跟户部的人研究了一番,他最聪明的地方,就在这生利上。”   “自古以来术业有专攻,农民耕地,商人经商,士人入仕,我们习惯于依赖自己,局限于运用自己的本事来赚钱。但是我们却忽略了,很多事情其实是可以交给专业的人去做的。只要这背后有足够的信任,便是钱财也可以委托他人去生利,让他人为我们来理财。他聪明的地方就在于,一是找到了最专业的生利之人,二是引入了朝廷作保……这个法子,值得借鉴之处实在是太多了,对咱们这些朝廷命官而言,是很有意义的。这个沈青辰,思维实在是太活泛了。”   角落里,陆慎云的酒已是又喝完一壶。   那个别人口中夸奖的人,种种姿态神采又清晰地出现在了他脑海里。本来用烈酒都洗不掉的,这一下倒是越发鲜明了。   从天子到同僚,从熟识的到不熟识的,那个人的好,有目共睹。将来有一天,他一定会站上云端的吧。   他日站上了云端,他可还会看见脚下,人群中的自己。   陆慎云连喝了三杯。   酒馆内,烛光融融,推杯换盏之声沸耳,觥筹之影交错。   陈岸那桌上,工部的老郎中又道:“说到思维活络,我便也要插一句。户部财政的事我是不懂的,但是论水利之事,你们都不如我。你们可知,自古以来,这淤泥的问题困扰了我们多久。以往都是靠人工去挖掘,又累又慢,辛苦的是百姓,还常有百姓因此而丧命。可是不挖就堵,一堵就会死更多人。这个沈青辰,只改了水道的流量和流速,就能叫沉积的淤泥减少七成……我在工部快二十年了,这下算是长见识了。”   陈岸笑笑,“倒是少见大人你如此夸人的。”   那人摇摇头,“真本事,不服不行。”   “你们两个不知道,他不但聪明,还很勤快。”陈岸道,“他是我见过的庶常里,最勤快的。每每下值时我打讲堂经过,堂里都只剩他一人。我原还想着,也不知道他都在忙些什么,如今才算是知道了。你们说的这些,只怕就是这样一个个清晨和黄昏积攒起来的。聪慧还勤恳,真是叫人敬佩。”   “诶,他婚配没有?”   “倒是没有听说……”   “这么一来,朝中想与他结亲的大员只怕是少不了。若得一好妻助益,他能升得更快。”   “也许是吧。他向来是洁身自好的,也从来不去烟花之地。”   “那便更好了,这是个好机会,他得好好挑选。”   陆慎云拎了酒壶,站起来,经过柜台的时候往上面抛了一锭银子,沉默地出了门。   屋外,幽深的夜空中,飘落下千万朵雪花。   他静静地抬头看了一会儿,忽地,整个人就倒在了雪地里。   街道上,行人寥寥,寂静幽暗。   此时,一辆马车正好经过。   车夫说了些什么,身披毛皮大氅的宋越就揭帘下了车。   宋越搀起了不省人事的陆慎云,将自己的大氅解下,围住他被雪冰冷了的身体。   “陆大人?陆大人……”   “青辰……”      次日一早,青辰身着崭新的鹭鸶补子青袍,踏着昨夜的残雪,到翰林院报了到。   翰林院是朝廷里她最熟悉的地方,虽是新官上任,但有一种回了娘家的感觉。   陈岸在后堂里等她,见到已换了身官袍,显得愈发清俊雅致、神采奕奕的青辰,忙行礼道:“下官见过沈大人。”   青辰直升了修撰,是从六品,级别就比陈岸要高了。   以前都是她给陈岸行礼的,现在尊卑调转,她还有些不习惯,忙摆摆手,“陈大人,不必如此客气。以前受了陈大人许多关照,青辰不敢相忘。”上次不小心打碎了老师的花盆,也是陈岸帮她担了责的。   陈岸笑笑,“来而不往,非礼也。以前你给我见礼,现在大人是我的上官,自然是要我给你见礼了。我知道,刚有了实职,你一开始肯定会不习惯的,慢慢的就好了。你现在可是翰林院的沈大人了,往后会有很多很多人给你见礼的。你听的多了,习惯了,也就没功夫一个个叫他们不必多礼了。就打我这儿开始适应吧。”   青辰点了点头,“谢谢你,陈岸。”   “沈大人不必客气。”   说着,他往外看了一眼,正好看到翰林院掌院学士的身影,便道:“走,我领你去见学士大人。虽说翰林院你也很熟了,但新官到任,总是得有人领着去的。”   “不是应该由待诏来领的吗?”   “我正好也没什么事,你就跟我走吧。这里是你的娘家,对你好点还不行吗?回头等你到了工部和户部,还有詹事府,那就不一样了。尤其是詹事府,大家都围着太子转,谁也不简单的。到时候还怕他们不按正常的程序来?”   青辰一听,只觉心里暖暖的,应了声好,跟着陈岸去了。   掌院学士姓杜,年岁进五十了,是个很和蔼的人。   因都在翰林院,他也常见到青辰,与她说过几次话,对她的印象是行事谨慎有礼,也很谦虚勤奋。现在看青辰升官了,他也很高兴。   青辰依制给他行了礼后,他便微笑地叫她坐,然后按例将翰林院内的事务简单介绍了一下,又给青辰大致讲了她的职责。   翰林院的主要服务对象是皇帝,类似于皇帝的秘书机构,肩负的职责主要包括代拟各种诰敕、编写拟订实录史册、给皇帝皇子们讲解经义等等。   青辰是修撰,还没有资格直接给皇帝讲经义,主要职责是修撰实录、草拟有关典礼的文稿,以及准备好经筳的相关书籍,以备上官来给皇帝讲解,经延时她就在一旁负责记录。比起六部很多负责具体实务的官职来说,算是比较不那么劳累的活。   也正是因为这样,朱瑞才授了她四份职。   掌院学士简单介绍完后,与她闲聊了几句,问她如何想出令人惊叹的妙策,以及期待她有更好的表现之类。虽是上下官的第一次正式谈话,但氛围很轻松,到底是娘家。   没聊多久,新官上任的谈话就结束了。掌院学士对青辰道:“你还要到户部和工部就任,我就不与你多说了。你的号房昨日已让人拾掇出来了,回头让陈岸带你去看看。若是想添些什么,便与待诏们说,只管让他们添就是。自家人,可别让自己受了委屈。”   青辰感激地点点头,“多谢大人。”   出了门,陈岸去茅房了。青辰正打算去工部报道,只才上了回廊,便遇上了要上课的顾少恒。   顾少恒笑嘻嘻地打量她的袍子,“这身官袍穿在我的沈大人身上,真好看。”   青辰无奈地摇摇头,“我先去工部就职了,回头再与你说。你也快去上课吧。”   “等等。”顾少恒从包袱里取了一份帖子,塞到她手里,“明日是我的生辰,正好逢休沐,你可一定要来啊。”   青辰因为身份特殊,谨慎起见,向来不愿到人多且要喝酒的场合去。犹豫了一下,她道: “少恒,只喝酒我便不去了,回头我单独为你备一份贺礼,可好?”   “不好。”顾少恒虽对她滚下楼梯的情景没忘,可今年正逢他二十岁,明天他要行弱冠之礼。这样的场合,他很希望沈青辰能在,如果她不来,他会感觉少了点什么。   想了想,顾少恒又道:“那日是我的错,我不知道徐斯临喝了酒会动粗,这一次我会把你们分开的,绝不让他与你坐在一处,你放心好了。况且,青辰,今年我就二十岁了,明日我会行冠礼,这辈子就这么一次的,你不来为我庆贺一下吗。”   青辰这才恍悟,在重视礼乐的大明朝,冠礼是一项十分重要的礼节,位居冠、婚、丧、祭四礼之首,预示着男子成年,可担当大任了。   她刚才忘了这一层意义,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确是显得很没有人情味,“对不起,少恒,我忘了你要行冠礼……”   见她稍有些松口,顾少恒很快转忧为笑,毛皮围领下的一张年轻的脸神采飞扬,漏出几颗白白的牙齿,“你放心,我知道你不能喝酒,都替你想好了。到时候我会专门辟一桌,只叫咱们这些同年一起坐,没有其他的人。既都是同年,你也就不用陪酒,到时候我随便寻个理由,只说你不能喝就是了。只看我行了冠礼,用完膳,你就走,也不必再留下看戏什么的,这样可好?”   想起什么,顾少恒又道:“对了,明天宋老师也会来的。”   话音落的一瞬间,青辰忽然想到了那首《木兰诗》。   明天,该是揭露谜底的时刻了吧? 第68章   别过了顾少恒,沈青辰先去了工部报到。   工部是她观政时待了两个多月的地方,部里的人也大多熟悉,算是半个娘家。再加上她为工部解决了难题,叫一直位居六部末序的工部长了回脸,所以来到工部的时候,很多人都会笑着与她打招呼。   只是有的人还来不及开口,青辰两个字叫了一半,硬生生地改成了“沈大人”。   按朱瑞的想法,青辰虽是跟韩沅疏一样的六品主事,但不必负责具体事务,只是留职以备他人询问,有点类似于顾问。   所以在面见工部侍郎的时候,侍郎大人也没有跟她说什么,只是肯定了她观政时的表现,再感谢她帮工部解决了难题,也寄希望于她能像治淤一样,有更好的修建水利工事的办法。   此外,就没再多说什么,他知道她的主要精力并不能放在工部,而是太子那边的詹事府,所以也不对她提什么要求。   待他说完了,青辰行礼道:“多谢大人体恤。下官以为,工部的秩序虽然是六部中最低的,但负责的事却是民生重中之重。下官有幸到了工部,能为百姓略尽绵薄之力,以后定会竭尽全力,尽忠履职。”   这番话换回了侍郎大人的肯定,“像你这样年轻有前途的翰林,能有这样的心思,实属难得。”   别过工部右侍郎后,青辰在院子里碰上了韩沅疏。   韩沅疏穿着跟青辰一样的鹭鸶官袍,只是看着比她的旧了很多,有点脏,颜色也没那么鲜艳。他身旁的腊梅树上,还盛着昨夜落下的雪。   “见过韩大人。”青辰率先行礼,“多谢大人知遇之恩。” 她能够在天子面前一展才华,还是因为他在朱瑞面前的举荐。   韩沅疏睨着她的新官袍与乌纱帽,负手藏起了袖上的墨迹,冷漠道:“登得越高,摔得就越重。别太得意了。”   “……”   看着不知说什么好的她,他昂着头径直去了,擦肩而过的时候,落下几个字:“莫忘初心。”      户部。   青辰在户部的职位是照磨,正八品,是她所有职务中品级最低的。照磨主要的职责是对本部的收支进行审计,也能参与国库部分账册的校对。   沈青辰到户部时,部里很平静,并不像在翰林和工部那样有人迎接她。   她自己到司务厅去找了司务,说是来就职,要拜见长官。那司务的反应也是不冷不热的,只一句“大人跟我走吧”,就算是与新晋的沈大人打完了招呼。   司务领着她去见户部右侍郎,但是人不在,他就把她先带到了后堂,让她先等着。   后堂里,青辰自己坐着等了一会儿,不久,便有两个人边说着话边走了进来。两个人看着风尘仆仆的,显然是才从城外来,手里各携着一本厚厚的账册。   这两个人,一个是正五品的郎中,四十多岁,另一个是正六品的主事,年岁不到三十。青辰率先给二人行了礼。   两人一听她的名字,先是将她打量了一下,然后又互看了一眼,神情都有些微妙。   其中的主事道:“我们隶属浙江清吏司,打早晨才进京不久,就听说了你的事。沈大人年纪轻轻的,好能耐啊。想出了这么个新鲜的筹财点子,也不知是谁教你的?”   他的口气中带着很明显的质疑。言下之意是,他们不相信这个办法是她想的。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有人信人性本善,也有人信人性本恶,所以有称赞她的,自然也有会有怀疑她的。青辰很明白这点,只平和地照实答,并没有人教她。   年轻的主事是户部公认的聪慧之人,听罢笑了笑,凑到他上官耳边说了什么。等郎中大人点了点头,他就又道:“沈大人到户部来,是任照磨吧?正好,我与郎中大人这各有一本账册,记的是今年浙江省一年的税收和支出,一本是错的,一本是订正过的,正好想请照磨校对一番。沈大人既对财事如此精通,这点小账想必也难不倒你。你便来分辨分辨,我与郎中大人手中的账册,哪本是对的,哪本是错的?”   浙江是大省,税收是全国十三个省份中最多的,两人手中的账册,有几百页厚。别说青辰刚到户部,还不熟悉各地的税收详情,就是熟悉这些的人,将这两本账册看完,再分辨出对错,那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至少要花费个把月的时间。   他们要她现场就分出正误,分明是在为难她。   这时,司务进了后堂,说是右侍郎大人回来了,要带青辰去拜见。   那主事却道:“不急,新来的沈大人正与我们切磋学问呢,说是要分出了账册再去见。”说罢,便将司务又打发了出去。   新官上任,不拜见长官是件很失礼的事。青辰因为先去了翰林院和工部,到户部这里来时已是时候不早了。现在这两个人却还不肯让她走。要是一直耗在这里看账,只怕侍郎大人还要以为她仗着皇上赏了四份职,就目中无人了。   她分别看了两人的账册,页数是一样,开头末尾也没有差别,大约只是在中间不知哪些地方,有细小的数据调整。两本账册,粗略一扫一模一样,除非逐页逐列的仔细对照,否则连哪里有区别都看不出来,更何况是分出正误了。   那主事看她真打算要分辨,一时笑道:“沈大人真不愧是如今朝廷里的名人,喜欢迎难而上。只我要先告诉你,这两册账簿,每册三百八十八页,只有三处地方是不同。大人要想找出来,可得费一番功夫啊。”   与此同时,有一个人已经来到了后堂的门外,只是并未现身,在门外静静地听着。   青辰想了想,道:“浙江是大省,这一年的账务,想必耗费许多人的心力才能做出来。二位大人既需要下官分出正误,下官不敢不从,只是不敢耽搁二位大人的时间。是以下官有个请求,不知二位大人可否同意。”   “什么请求?”   “在下想问二位大人一个问题,只要二位同意下官问这个问题,下官便能立刻分辨出正确的账册。”她继续道,“同时,为防止我直接问哪册是正确的账册,二位大人可以选择一个说真话,另一个说假话,而我不知道谁真谁假。这样我若是问到了说假话的人,那么便会得到错误的答案。”   “沈大人,你的意思是,在我二人中,你只择一人,只问一个问题,还允许我们其中的一个人说假话,就能分出正误账册?”四十多岁的郎中有些难以置信道。   青辰点点头,“回大人,正是。”   郎中以眼神征询了主事一眼,那主事蹙额想了想,确实如她所说,因为她不知道谁说真话,谁说假话,那不论问什么,得到的答案也是不敢肯定的。   “也罢,看在你新来的份上,便让你问一个问题。”主事终于道,“只能问一个。”   “多谢大人。”青辰微微一笑,顺手拿了书案上的一支笔,递给二人,然后背过身,“请要说真话的大人先将这支笔收到袖里吧。二位大人若是择好了,便唤下官。”   “好了。”   青辰转过身来,对着那郎中问:“大人,下官的问题是,大人以为主事大人会告诉我他手里的账册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   对于这个有点拗口的问题,郎中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看了一眼身边的主事。而那主事一听,脸色已是慢慢变得有些僵住了。   这时,打堂外走进来一个人,身着三品绯袍,边击掌边道,“好问。只听说沈大人献了妙计,如今一看,果然是才智非凡。”   三人一看,忙躬身行礼。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沈青辰要拜见的长官,户部右侍郎田墨寅。   而让他叫好的原因,是因为青辰确实只用一个问题,就分辨出了正误账册。   假设主事手里是对的账册,而他是说真话的人,那么郎中就是说假话的人。郎中知道主事会说真话,也即主事的答案会是“对的账册”,因为他自己只能说假话,那么他就必须回答青辰“错的账册。”   假设主事手里是对的账册,而主事是说假话的人,那么郎中就是说真话的人。郎中知道主事会说假话,也即主事的答案会是“错的账册”,因为他自己只能说真话,那么他就必须回答青辰“错的账册。”   反之,主事手里若是错的账册,那么郎中也只能回答“对的账册”。   也就是说,不论谁手里的是对的账册,不论谁是说真话的人,郎中说的答案必定与主事手里拿的账册是相反的。   所以,只要根据郎中的答案,就可以推断出主事手里的账册是正是误,也就能将两本账区分开来了。   那郎中反应略有些慢,还没回过神来如何作答,年轻的主事却已拉下脸,对青辰拱手道:“沈大人,我甘拜下风,今日这事……”   田墨寅抬了抬手打断他道:“今日这事,倒是有点意思。他日有机会,你们再行切磋吧。沈大人,先随我来。”   “是。”   青辰随田墨寅出了门,不由轻轻地出了口气。   朝廷里这么多官员,各式各样的人都有,她以后免不了要一一与他们打交道。在职场中,人际关系往往比本职工作更难应付。      腊月初一,顾府为嫡长孙顾少恒行弱冠礼,大宴宾客。   沈青辰按时来到了顾府。递上请帖的时候,开门的小厮说了一句“少爷有吩咐,请随我来”,然后便将她往顾少恒的院子领。   府邸内,大小园榭错落有致,各处堂阁都布置得锦绣盈眸的,处处彰显着世家勋贵的底蕴和气派。院子里已有些早到的宾客,个个鲜衣华裳,正在赏梅观景。   青辰跟着小厮上了抄手回廊,皂靴踏在廊边一点点白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这时迎面走来了个穿绿袄的丫鬟,正巧与她对视了一下,丫鬟登时便有些怔了,然后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等擦着身走过了,丫鬟不由回头看了一眼。   那背影身形笔直,虽略显清瘦,但是浓纤合度。那张脸白皙而清透,一双唇红润润的,目光清澈纯和,当真是个清俊非凡的公子。   很快,沈青辰就来到了顾少恒的院子。   他的屋门一直敞着,俨然是在等人。听到小厮传话,他立刻就迎出来,将青辰领进了屋里关上门,“你总算是来了,我还怕你不来了呢,快进来坐,外面冷,别冻着了。”   屋里烧着地龙,又置了火盆,亮起一团暖黄的光,沉香木的家什隐隐泛着光泽。墙壁上挂了一幅美人图,还有一把焦尾琴。   虽是屋里暖和的很,但顾少恒还是命人备了几个汤婆子,一进屋,他就塞了两个到她手里,“你的耳朵都冻红了。”   顾少恒是今日的主角,穿了一身新制的嵌毛边墨绿长袍,脖上围着油亮的毛皮围领,头发束得整整齐齐的,端的是好一个神采飞扬的俊公子。   “少恒,今日是你行冠礼,不是应该有很多事要忙吗,还有宾客要招待。方才来的时候,我看你父亲和几个叔叔都在公堂迎客,你怎么还在屋里。”   “我等你啊。”顾少恒理所当然道,“你第一次来,我怕你迷路了,就让小厮先带你来这里了。反正今日来的人多,我爹也顾不上我。等一会儿门房报老师来了,咱们再一道过去相迎便是。”   “嗯。”   顾少恒点点头,“你看我这一身,如何,精不精神?”   青辰笑道:“精神的很,好一副顶天立地的男子模样。一会加了冠,就更精神了。”   听她这样说,顾少恒心里高兴得不得了,心只道他日你行冠礼时,长袍加身,银冠束发,定然是一副萧萧肃肃,爽朗清举的模样,只怕不知要比我光彩夺目多少。   两人又闲叙了几句,青辰看见书案上有幅书法,墨迹还未全干,便走过去看了看,“这是你写的?”   顾少恒点点头,“今日日子特殊,心绪难平,就忍不住写了副字。你觉得怎么样?”说罢,他扬起头等她夸奖,却不想青辰望着那副字却走了神,丝毫没有注意他殷切的脸。   回过神来,她问:“用哪只手写的?”   “自然是用右手写的。谁用左手写字呢。”   “有的人不单能用左手写字,还能左右手同时写。写出来的字浑然一体,全然看不出是两手同写的。”看到这副书法,她就想起了宋越。   顾少恒点点头道:“那样的人自然是凤毛麟角,难得一见的。”   青辰又问:“少恒,若是听到《乐府诗集》,你会想到什么?”   “自然是乐府双壁啊,木兰诗与孔雀东南飞。”顾少恒不明所以地望着她,“你如何会问这个?”   “……没什么。”   老师让她抄诗很久了,是她反应迟钝了,还是本就什么也没有,她多心了。   这时有人在屋外通传,“宋阁老的马车到街口了。”   顾少恒理了理衣冠,忙起身去大门迎接,沈青辰跟着一道去了。      因是贵宾驾临,顾府的门口好不热闹,从门廊一直到影壁都是相迎之人。除了主人,还有到访的一些达官显贵,身上皆是镶着毛皮的锦衣华服。   顾家的几位老爷都在门口候着,顾少恒身为主人之一,赶到后便加入了他们的队列。沈青辰站在人群后,只看到一颗颗脑袋在攒动,还有门檐上挂着的两个不会动的红绉沙灯笼。   这阵势……   她望着影壁上雕着的踏云麒麟图案,心只暗道,果然是大明两京十三省的内阁次辅。   青辰边搓着手,边呵了口气,因着天冷,哈气在空中轻飘了一会才散。   这时,身前的人不知怎的后退了一步,竟踩到了她脚上。那人回过头,见她一身寻常袍服,头又转回去了,连声道歉都没有。青辰才升了职,这朝堂里还有很多人不认识她。   大冷天,猛然被踩这一脚,还真不是一般的疼。她微微龇了龇牙,吸了口凉气。   这时,身边却不知何时多了个人,伸出手拍了拍前方那人的肩膀。   沈青辰往身边抬头一看,竟然是徐斯临。他穿着一身华贵的玄色冬袍,手上带着织锦手套,神情清冷冷的。   那人不耐烦地回过头,忽然见一身华贵皮裘,视线再往上一挪,看到那张冷漠的脸,登时赔笑道:“是徐公子,失敬,失敬。”   徐斯临生得高,此刻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淡淡道:“见过主簿大人。只是大人方才踩了这位沈大人的脚,是否忘了说什么?”   踩了青辰脚的人姓王,是詹事府的主簿,也就是青辰未来的同事,只不过品级比青辰要低。青辰才升了职,还没到詹事府报到,所以与他互不认识。   “……不知是哪位沈大人?”   “詹事府左赞善、翰林院修撰、工部主事、户部照磨,沈青辰沈大人。”   听了这番话,他有些臊道:“他就是……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了。方才不小心得罪了沈大人,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与我计较。”   青辰本来也没想计较,只摇摇头说无妨,与他客套了两句。   徐斯临倒像是还不满,依然冷着脸。   那人走后,他的脸色柔和了下来,转过头对她道:“刚才看到你……沈大人的背影,我还在想是不是看错了,没想到你会来。我以为……你新官上任,应该有很多事要忙……”   他说着,冲着她笑了一下,少了分在怀柔的自然。   “少恒行冠礼,我应该来的。”青辰道,“你怎么不站到前面去。”首辅大人的儿子,理应被人簇拥着的。   “不想去啊。”他掖着披风站离她近了一点,“站这里不是也一样。我喜欢站你……”   话音未落,门口一阵骚动。   宋越在顾家几位老爷的簇拥下,终于进门来了。   青辰透过人群中的缝隙,好不容易才看见他。   他穿着一身宝蓝色瑞锦纹右衽常服,身后披着她熟悉那件紫棠色毛皮大氅,行走间,大氅随风而动。好多天没见了,他依旧是那么神采秀澈,风姿无双,淡淡雪光照印着他的脸,五官如切如磨。高大的身形落入银装世界里,出挑的很。   宋越大步地往里走,边走边与顾家老爷说话,经过青辰身边的时候,他似乎是看见了她,对着她的方向微微一笑。   青辰有些紧张,看到他,她就不由想到那首木兰诗,一颗心跳得有些快。   徐斯临转过头,看了她一眼,眉头微蹙。一句“老师是不是在对你笑”话到了嘴边,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第69章   贵客已至,吉时也到了,冠礼正式开始。   因顾少恒是长孙,顾家对这一次的冠礼很是谨慎重视。   公堂内置了长案,摆了各式贡品酒馔,燃着香烛,贵客们及顾家的几位老爷分坐在堂内。   宋越因是在座中身份最尊贵的人,又是顾少恒的老师,便受邀为顾少恒加冠,坐在东边上首。此时,原本喧嚣的府邸安静了下来。   顾少恒立在公堂中央,穿了身右衽直裰长袍,以素簪束发,俊眉修目,看上去英姿勃发,神采无双。   男子成年,首当要感谢天恩,顾少恒先对天地跪拜,才又对各位贵客和尊长行了礼。   之后,家仆们依序端上加冠所用物品。宋越在顾老爷的邀请下起了身,走到了堂中央。顾少恒就着蒲垫跪了下来,微微低头,神情恭敬肃然,往日嬉笑佻达的神态已全然敛去。   加冠之礼分为三步,受礼者要依次戴上三顶帽子,分别代表着能够主持祭祖、参政、从军三重含义。   在众人的注视之下,宋越的神情平和却不失清严,指尖捧起冠帽。长案上的烛火簇簇跳动,火光照在他的脸上和轻荡的宽袖上,更显得他风华气扬,端凝蕴藉。   顾少恒略垂下头,让老师为他加冠。   冠礼既是一种仪式,也是一种象征。青葱少年,从此长为有血有泪的刚毅男子,英勇无畏,顶天立地,生命从此被赋予了另一种意义,拥有了一整个可以驰骋的天地。一段清醒而充满希望的生命旅程,从此真正开始了。   青辰静静地看着,很是为他感到高兴。   她的身边也响起了窃窃私语声——有内阁次辅来授冠,这般荣耀,是可以写进族谱的。   等戴好了冠,顾少恒对宋越磕了个头,“拜谢恩师为学生授礼。”   宋越将他扶了起来,徐徐道:“祝贺你,自今日起,可堪大任矣。”   接着,他又说:“天地有姻缘,而生万物。身为男子,当要肩负起责任来,既要忠君报国,清明爱民,也要孝老慈幼,兄友弟恭。大千世界,覆石累草,男子理当披荆斩棘,负重前行,不畏险阻,不乱于心,追寻纵贯千古之义……天地一逆旅,汝当莫负此生。”   他的目光平和而坚定,饱含着对学生的怜爱和希冀。   青辰虽是个女人,听了这一番话,却也感到心潮澎湃,热血沸腾。眼前仿佛展开了一幅生命的画卷——   大地饥渴地接纳了雨水,种子便疯狂地生长,绿苗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破土而出,很快粗壮的枝干挤走了空气。当阳光穿透它褶皱的皮肤时,无数花朵竞相开放。秋风掠过,秘密孕育的果实坠弯了枝头,以最圆润而饱满的形态,瞬间就掠夺了世界全部的叹息……精彩,丰沛,不可蹉跎,不可辜负。   二十岁成年时,风华正茂,正是破萼初惊的美丽。   她长长地了口气。   她知道,宋越是这么说的,他自己也是这么做的。史书上那些黑白文字,描绘的是一段血色鲜明的历史,永远,不会被忘记。   ……   冠礼行毕,顾少恒去祭了祖,然后又入后院拜见了母亲姑姊。与此同时,顾家在堂中园中都设了宴,款待各位来客。   顾少恒说到做到,把青辰和翰林院庶常们安排在了一席,独独除开了徐斯临。   青辰左看右看,旁边的几席也都不见徐斯临的身影,这么大的侯府,也不知他被顾少恒丢到哪里去了。   青辰新官上任,是一件喜事,又逢顾少恒的冠礼,双喜临门,所以庶常们的情绪都很高涨。不过因为顾少恒早早就嘱咐过了,沈大人身子略有不适,不宜喝酒,所以大家也没有闹着要青辰喝,只是虚敬她一下,然后就自己喝了。   因都是熟人了,没有那么多客套的虚礼,青辰这餐饭吃得很安心。   孙四五坐在青辰的旁边,殷勤地给她夹菜,“沈大人,吃块银丝山药吧。”   众人见状,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孙四五,那是萝卜……你那眼神就别拍大人的马屁了。大人的寒梅印雪图还是拜你所赐呢,如今大人不同你计较,你便该烧香拜佛了。”   说着,大家又起哄道:“沈大人,叫他总是乱说话,罚他喝酒,罚他喝酒——”   青辰笑了笑,端起碗接过他的萝卜,看向他,“那你就……喝两杯?”   气氛这么好,她便也加入他们,一起玩闹玩闹。众人一听,登时击掌叫好。   孙四五二话不说,左右手各端了一杯酒,接连灌入吼中,然后倒扣空杯道:“大人……我喝完了。”   “好酒量!”青辰微笑地夸奖他,给他也夹了块萝卜,“那再多吃一点吧。”   席上的气氛越来越热烈和融洽,大家似乎都忘了,在这府邸的不知道哪个角落,还遗漏了一个他们的同窗。   ……   等吃得差不多了,众人便开始商议一起去给各路官员敬酒。青辰不便,就悄悄地离了席,找了个人少的地方待着。   顾府内有一水榭,上有一座吊角小亭,亭边有一片竹林。此刻池水已结冰,竹叶却依然是绿的,只是穿了层雪色外衣。   青辰忽然想起了宋越的那盆紫竹。那盆在夏天因为她两次搬家,与她见面如“势同水火”的小竹子,也不知道冬天到了,它可还安好。   这时,竹林的另一头,忽然传来了两人的对话,是两个女子。   一个声音清亮,兴致高昂,“今日为顾少恒加冠的,真的就是宋越?早听闻他风姿非凡,我还只道是世人以讹传讹,因其身居高位而美化罢了,没想到,他竟真是这般风采动人,只方才在游廊一瞥,我就……”   另一个也抑制不住激动,只压低了声音道:“你就如何,动心了?”   “我实话告诉你,从前我也听许多人提起过他,只我那时觉得他年纪偏大了些,便是生得再好,只怕也不及顾少恒这样的英挺少年。只今日一睹真容,又听说了他加冠时说的那番话……唉,果然是传闻非虚。”   “听说他向来只一味忙于朝事,鲜少出入世家侯门的,今日要不是他的学生行冠礼,只怕咱们到现在也见不到呢。顾少恒随是青年才俊,可毕竟才初出茅庐,论才学能力,为人处事,仕途前程,里里外外方方面面,哪里及得上已在官场屹立多年的阁老啊……”   “如何不是。对了,听说他还没成亲吧?”   “没有没有。京里但凡是有名的官媒,都上过他的门,只是到现在也没有一桩成事的。定国公的女儿对他一厢情愿,都等了八年了,你不知道?”   “是了,原我倒是听说过,日子一久倒忘了。欸,你说,这般好的男儿,他是不是有什么要求?”   “这点倒没听说。只怕他天香国色也见过不少,就是好像没有能入眼的。怎么,吕姑娘也想……凭你的家世和容貌,想来也不是不可能的。你回去同你爹说说,让他帮着使使劲儿,没准哪天我就得唤你一声阁老夫人了。不过你也得赶早,今日之后,只怕不知有多少姑娘都要找爹了。”这人说着,掩着嘴笑了笑。   “我,我就是问问罢了……”   青辰呆呆地看着眼前结冰的水面,等回过神来,两个人竟是已经走远了。   竹叶上的雪化了,滴到了她的肩上,她都没有察觉。   察觉到这些的,反而是刚走过来的徐斯临。   “你怎么在这里?”他望着她滴落到她肩上的雪水,犹豫要不要解下自己的披风。   青辰蓦地回过头,只见他淡漠地站在她身后。薄雪上有来自远方的一排脚印,直直地对着自己,止于她的脚边。   他的脸颊微红,喘息也有点重,双眼中氤氲着一层醉意,一看就是喝了酒的。   “我过来走走,消消食。”她道。   “你站出来点,有雪。”   青辰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才发现自己的肩头已经湿了一小块,忙往旁边挪了一步,“谢谢。你怎么也在这里?”   “不知道为什么,顾少恒今日没有让我跟你们坐在一起。”他皱着眉道,“我坐在一堆老头中间,听他们不停地说那些早年的话本,也插不上什么话……无趣得很,喝了几杯我就出来了。”主要是他惦记着找她。   看他困惑地抱怨的样子,青辰不由微微弯了下嘴角。   “你笑什么啊?”他好奇地问。   她忍着笑,“没什么。”她的那一席气氛欢快,他却是跟一群老头坐在一起。这个顾少恒,越来越有“能耐”了。   两人正说着话,徐斯临的肩膀忽然被“袭击”了,不知哪里来的雪球砸中了他的肩,登时化为满天碎末。   青辰怔了一下,回头去看,只见两个孩子在追赶玩闹,奔跑的小脸红扑扑的。两个打雪仗的孩子自知砸错了人,互相埋怨地叫了两声,然后就又跑远了。   看着他们远去的身影,她不由想起了自己的童年,她已经有很久没有打过雪仗了。曾几何时,她也像这两个孩子一样无忧无虑。   回过神来,青辰正想与徐斯临辞别,结果一个小雪球已是砸到了她的身上。   对面那人弓着身子,双手已是又在团着雪,不羁的俊脸笑得有些得意,“我小的时候,打雪仗最是厉害,一扔一个准。敢不敢交个手?”   “……”   两个这么大的人,在人家府邸里打雪仗?她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好了,你快回去吧,有不少人等着向你敬酒呢。我也要回去了……”   正说着话,又一个雪球迎面砸来,青辰躲闪不及,脸颊边和脖子中了招,雪碎还迸进了嘴里。   她忽然就不说话了,静静地看着他。   徐斯临脸上的笑意忽然就敛去了,“对不起,我没想到这么准……”   她还是不说话。   “又生气了么?”他的睫毛眨了眨,脸上忽然现出一丝做错事的无措。   青辰抿了抿嘴,忽地弯下要来,拾起一个雪块,二话不说就往他扔过去,“我告诉你,我小时候打雪仗也很厉害!”   谁还不会打个雪仗是咋地…… 第70章   徐斯临反应不及,俊脸上才因紧张而凝滞片刻,下一瞬,青辰扔出的雪块就直击了他的鼻尖。   “啪”地一声闷响,雪块破碎四溅,就像朵花儿一样绽放,拂过他整张脸。   他睫毛眨了两下,摸了摸冰凉的鼻尖,“你……不是生气?”   青辰拍了拍手上的残雪,微笑地看着他,“谁说我生气了?我这个雪球比你刚才那个扔得准多了。”   盛雪的茂竹下,结冰的池水旁,她的脸上是淡淡的竹影,微微弯起的眼睛里透出温和的目光。沈大人的话语间,颇有一丝得意的意味。   她真的没有生气。   回过神来,徐斯临眉毛一挑,咧着嘴道:“……看我今日怎么收拾你!”说着,便快速弯下身,竟是又团了个雪球。   “不不,徐斯临。”青辰摇着头道,“不闹了。我们各扔了对方一次,算是扯平了。今日少恒行冠礼,府中这么多主人宾客,再闹下去就有失体统了。”   说着,她理了理衣袍,提步往回走,“我要回去了。”   徐斯临一怔,原是好不容易的独处,见她从自己身边走过,酒气正盛的他忽地拉住了她的手腕,“你等等……”   他的手因摸了雪,很冰冷,身上的酒气扑鼻而来。她本能地挣扎退避,“徐斯临……”   这时,顾少恒打不远处冲了过来,奋力地推了徐斯临一下,激动道:“你想干什么?!”   徐斯临始料未及,趔趄地后退了两步,堪堪站稳。黑靴搓起细碎雪花,四散飞扬。   看着自己的愤慨的同窗,他睫毛眨了一下,低声道,“我没有。”   青辰一愣,忙出声道:“少恒……”   顾少恒却是不听,打断道:“我他妈都看见了,你现在敢做都不敢认了?!那日在酒馆你就是,现在到了我的府邸你还是,喝了点酒就拉拉扯扯,心怀叵测,无耻之徒!”他激动地说着,神情愤燃,藏青色的镶毛披风随风扬起,一张新冠下的俊脸带着鄙夷之色。   “……不是你想的那样。”徐斯临微微低下头,酒后的脸颊泛着红晕。   “少恒,真的没什么事。”青辰一听苗头不对,立刻出声劝道,“刚才我是与他打雪仗,如此而已。可能是他喝了点酒……”   “青辰,你别怕他!”顾少恒依然不客气,“我知道他喝了酒。上次推你下楼的时候,他也是喝了酒的。就是怕他喝了酒乱来,我才特意没有将你们安排在一起,没想到就算是这样,他也能找到你,欺负你!”   换了别的时候,顾少恒也许都不像今天这么气急败坏。   可今天他是才行了冠礼的,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不论是谁,要是在今天对他的兄弟动手,他无论如何都不会轻易原谅。再加上,他自己也喝了不少酒。   徐斯临缓缓抬起头,皱着眉头看向他,“原来你是故意隔开我。”   面对顾少恒一点面子也不给的话,他并不在意,在意的只是他与沈青辰故意被人隔离开来。   “是又如何?这里是我家,不是你徐府。我想让你坐哪就让你坐哪。你要是不喜欢,大可以不来啊,你走就是了!”顾少恒越说越激动,竟做了个‘请’的手势,“对不起,恕我直言,因你酒后失礼,今日这里不欢迎你!”   “你是徐延的儿子又怎么样,敢在我的府上搅局,我一样将你扫地出门。”   青辰怕他们冲动下撕破脸,连忙拉住他的胳膊,“少恒!他喝了酒,你也喝了酒,你们两个都不冷静!既然大家都是酒后说胡话,还是不要再说了。本来也没有什么事,不要吵架!”   顾少恒歪着头,沉默地盯着徐斯临,呼吸一下一下的,仍是略显浓重。   徐斯临也不说话,只是微蹙着眉头,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青辰抓顾少恒胳膊的那只手上。那只手手指纤长,指节分明,在这雪光满地的环境里,皮肤仍是白得欺霜赛雪。   三个月前在翰林院的讲堂,也是这只手,一件件扯下了她的衣裳。那件轻纱缓缓飘落,像雾一样蒙在自己的眼前。半个月前,这只手环在他的腰上,用她瘦削的身子给他取暖。   冷风吹过他们身后的竹林,竹叶上的雪便簌簌地往下掉,露出细细的黄褐色的枝桠。   他微不可察地出了口气,提步,往园子门口走。经过青辰身边的时候,他略停了一下,“我刚才……没想怎么样……我走了。”说罢便又继续前行。   青辰微怔,看了看顾少恒,顾少恒闷着头不说话。   她忙追了两步,“徐斯临,少恒他也喝了酒,说的是气话!咱们都是同年,难得有这般缘分情谊,你们不要这样。徐斯临——”   她一边叫着,他却一直在走,没有停步,也没有回头。   雪地上留下他的脚印,一如来的时候那么直。   他这般出身,惯是养尊处优的,今日竟受了这样扫地出门的羞辱,也不知道心里现在是什么滋味。   青辰轻轻叹了口气。   顾少恒皱着眉头凑过来,“他做了这样的事,本来就不受欢迎,爱走就走罢。你别劝他了!是我将他赶走的,日后有什么事我一力承担,没什么大不了的!”   “少恒,刚才他就是抓了一下我的手,我没反应过来就挣扎了一下,真的没什么。你们都喝了酒,不冷静,不要因为一个误会损伤了同门的情谊。”   “上回你摔下楼梯,他也不过是拉了一下你的手而已。难道好了伤疤你又忘了疼了?就算不是你,他在我家对别人动手动脚,一点也不顾及我这主人,我也忍不了他。他还以为这天下都是他的了不成?就是皇上还要给我爹三分薄面呢。他算什么?走吧,咱们回去喝点醒酒茶,别管他了。”说罢,他拖着她就走。   青辰回头看了一眼。   白茫茫的一片中,那个玄色的背影很显眼,披风和袍角被风吹起,看起来桀骜却孤独。      徐斯临走了,顾少恒的心情慢慢好了起来。   两人回到设宴之处,见到孙四五等人在行酒令,他还笑嘻嘻地看他们玩了一会。没多久的功夫,他就又回到了原来那个嬉笑佻达的顾少恒。   等心情好了,他便带着青辰去见了他的父亲。   青辰是头一次到他家,又是新上任的官员,不去见一下主人,总是说不过去。   顾少恒的父亲此前忙着招呼客人,这会才得以歇一下,两人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好在屋里喝茶。   知道青辰是顾少恒的同年,又是个愿意钻研学问的人,他对青辰很和善,还说起自己曾经也在工部任过职,懂一些水利之事,比如给堤坝勾缝的必须是桐油,不能是松油,条石需是长形,不能是方形等等。   遇上聊得来的人,他讲得颇有些起劲,青辰也很认真地在听。顾少恒则在一旁喝着茶陪着笑,见两人聊得来,心里还想,该要找个机会,让父亲将青辰收为义子。   这样沈大人也有了世家的背景,也许能助她在仕途上高歌猛进。   一番畅谈后,两人才从顾老爷的屋里退了出来。   才上了回廊,便有管事的来寻顾少恒,“表姑娘四处找您呢,将我们这些下人都问了个遍。只那孟姜女寻夫,都没她那般着急的。”   顾少恒略有些尴尬地看着青辰,“她能有什么事,我这儿陪客人呢,没功夫理她,我不去。”   “您知道表姑娘的,再找不到您,这府邸恐怕……”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把人安顿好了就去。”   顾少恒将青辰带到了退居外,道:“你先在这歇息着,我去看看她有什么事,一会儿就来。西面的屋子供你们几个同年歇息,东面的屋子是为宋老师专门拾掇出来的。我知道他不喜欢与那些人凑在一起,索性就将他与你们几个安排在一个院子里了,也不知道他歇下没有。老师今日应该喝了些酒,又喜欢安静,我特意吩咐了下人不得打扰,你小心别吵了他。”   青辰听了却有些紧张起来,点点头道:“好。”   虽然她此行的目的本来也有见宋越一面,可一想到要单独面对他,她还是有些忐忑不安。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唯闻女叹息。   犹豫间,沈青辰一双腿还是不由自主往东面去了。   落雪的院子里,四下静静的,地面上的石板间叫雪填满了缝隙,形成一个个白色的格子。墙角栽了株玉兰,细细的枝桠上满是粉白的花骨朵,向东面那间屋子延伸而去。   青辰吸了口气,朝那屋子走近了两步,渐渐便瞧见,雕花格子窗正开着。   有个人正坐在窗边,一只胳膊支着额头,在闭目养神。他的脖子上围着银鼠毛皮围领,一身纻丝蓝袍泛着细腻的光泽,俊逸的眉眼,高挺的鼻梁,无暇的面容上印着淡淡的雪光,刀刻斧凿般深邃优美。   正是她的老师,宋越。   这时,小憩的宋越听到了脚步声,慢慢睁开眼睛,往窗外瞧了一眼。   四目相接,沈青辰的心陡然一紧。   接着就听他道:“青辰吗?进来吧。”      虽然是退居,屋子却被拾掇得很整洁干净。   香炉里燃了一段百合香,味道清清淡淡的,高几上还摆了个青釉细颈瓶,里面插了几枝横生的红梅。   看来大家都知道他喜欢植物。   沈青辰行了个礼,“老师……阁老。”现在他们是上下级的关系了,青辰犹豫了下,觉得好像应该改口了,要是还叫老师,好像就显得有些不庄重了。   “是了。”宋越嘴角弯了一下,“你升职以后,还没见过你呢。不过这也没有其他人,不用那么正式。私下里,你还是可以叫我老师的,我听着也习惯。”   “嗯。”   “坐吧。喝酒了?”宋越起身到圆几前坐下,探了下茶壶温度,为两人倒了热茶。   “没喝。”她摇摇头。   “那怎么不跟他们热闹,跑到这儿来了。身子不舒服?”他侧头看着她。   眼前的人面颊如玉,目光清透,穿了身他没见过的直裰,青蓝的颜色很适合她,显得斯文秀气。刚才她站在窗外,因落雪反光,他其实没看清楚她的五官,但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青辰听他这样问,心里一阵发虚,总觉得这是个针对女人的问题,“……没有。”   宋越眼梢微抬,淡淡道:“怎么了今天,脑子又被冻住了?”说罢,没等她答话,他就起身到衣架上取了自己的披风,披到她的身后,动作很自然。   他转身回座的时候,沈青辰靠近披风轻轻嗅了一下,依然是熟悉的香味。她不由想起了在客栈独处的时候,他本来是就着这披风躺在地上的,是她硬拉着他跟自己同床……   沈青辰走了会神,再看宋越时只见他也在看着自己,一脸“等你答话呢”的表情,忙道:“没冻住。”说完又觉得有点干,不知接什么好,一时望见瓶里的梅枝,便问,“天这么冷,老师的紫竹还好吗?”   他点点头,“还好。竹子是生命力顽强之物,很是能历些风雪。你看夏天的时候叫你摔了两次,它不是也还活着吗。”   “……嗯。”   宋越见她似乎有心事,也不询问,只道:“顾少恒今日都行冠礼了。你今年几岁,什么时候到你?”为顾少恒加冠的时候他就在想,如果换了沈青辰,不知又是什么样的情景。观礼的人多,他两次往人群中看过去,都没看到她。   “我十九岁了,还有半年就满二十了。”沈青辰想了想,斟酌道:“老师,学生有一问。”   宋越拂了拂袖,端起盖碗来抿了一口,“又想问什么?”   “古来男强女弱,为何女子及笄是十五岁,男子加冠却是二十岁。是不是男子其实不如女子呢?”她直视着他,徐徐说出准备好的话,口气带了点引导之意。   宋越放下盖碗,“不论男子女子,生而平等,不当论强弱,不过是各自承担的责任不同罢了。好比男子孔武有力,就该金戈铁马保家卫国……”   见他这样说,青辰微微有些激动,打断道:“老师对女子有偏见,谁说只有男子可以保家卫国?古有花木兰,不也一样万里赴戎机,壮士十年归吗?”   她说着,停了一下,又继续道:“按老师的吩咐,学生前些日子正好抄到了这首《木兰诗》,倒是叫我又佩服又惭愧,我等男儿兴许还不如那花木兰呢。只是我又想,那花木兰虽屡立战功,却隐瞒了她女子的身份,是为欺君,欺君当诛。那她是功大于过,还是过大于功?若是换到如今,一身戎装自战场归来后,可还能全身而退吗?”   这一番铺垫和试探完后,青辰便静静地等着看宋越的反应。   如果他是知道她的身份而让她抄诗,那她这番含沙射影,他必然会有所反应,神情和言辞中会显出端倪来。   香炉里的香正燃得热烈,轻烟一缕缕逶迤升起,绕过梅枝,又向窗外蜿蜒而去。   宋越没有说话,只是迎向了她的目光。眼前的人神情自若,清俊的眉骨间也不见一丝褶皱,倒是真的看不出一点紧张,可见是有备而来的。   半晌他才道:“你觉得呢?”   “学生自然是有所困惑,想不明白,才请教老师的。老师可以赐教吗?”她抬起头,平视着宋越的双眼,虽心跳略有些加快,可背脊依然挺得很直。一只胳膊垂在身侧,指尖轻轻抚着袍服。   宋越微微笑了一下,“赐教?今天的你……好像有点严肃啊,还有点拘谨。这么想听我的想法?”   “学生洗耳恭听。”   “花木兰的故事,重不在功过,而在孝义。替父从军是为孝,保家卫国是为义,倘若不孝不义,便是有功也没有意义,倘若心存孝义,便是无功也值得尊敬。功过一缕烟,转眼就消散了。”他继续道,“你是我的学生,我想要告诉你,人生太短了,不必执着于功与过。我想,我们应该要做的事,是那些我们想在死后让人把它刻上墓碑的事情。”   他凝视着她,目光幽缓,脸上的神色清淡而肃然,不辨悲喜。   青辰听了这些,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来。她有些分不清,他是故意不回答而在顾左右而言他,还是这番话就是他作为一个老师的肺腑之言,谆谆教导。   这些话就像他为顾少恒加冠时说的那些一样,让她听了心潮起伏。   她不得不承认,宋越真是绝顶聪明的。在丝毫不表明态度的情况下,他还能这么见缝插针地给自己上一课,果然符合他的过往行经。   她差点都忘了,眼前的宋越是那个逼她认领小黄诗的宋越,是那个让她撰写奏折清单的宋越,也是那个带她去看诏狱的宋越,她妄想从他口中试探出答案,可能真的太难了。   试探的目的没达成,青辰略感到有些丧气,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可她又不能直接问他,自我暴露。   宋越自然是捕捉到了她的小表情,眉梢一抬问道:“怎么啦?又不喜欢听我这老师的想法了?刚才不是还兴致勃勃的吗?”   “……学生不敢。”   “不想听就不想听吧,我这个老师很开明的,接受得了批评。反正皇上也升了你的职,你以后都不用再听了,趁了心了吧?”   青辰知道他在调侃自己,只觉得自己一直胡思乱想,眼前的人却是一身轻松的,心里有些发闷。   见她在思虑着什么,宋越蜷起五指,敲了敲桌面,“又怎么了?今日总是说一半你就不说了,老师的话这么难接吗?”   沈青辰抬起眼睫,定定地看了他片刻,然后霍地一下站起来,将他的披风自身后扯下甩到了一旁的太师椅上。   香炉上的轻烟被她带起的风振动,登时散得无影无踪,片刻后才又缓缓续上。   “你这是……”宋越看着这一幕,一时有些惊讶,紧接着就见她走向了自己。   “老师,学生热。”   她说着,动手便去解自己的袍服,三两下地,就当着他的面脱去了外袍。   “青辰……”   扔下外袍后,她又伸手去扯棉衣的系带,边扯着边垂头看他,“可否劳烦老师,帮学生解一下衣带?”   宋越的睫毛微微眨了一下。   烛火轻摇。眼前的学生两道眉毛淡淡的,鼻子直挺而秀气。脱去了外袍的双肩依然纤薄,纯白的棉衫紧贴着她瘦削而纤长的身子,在腰部的地方明显很是松垮。   她的神情很坚决,似乎还有些赌气。   “老师。”沈青辰又重复了一遍,眼睛紧盯着他的脸不放,“学生太热了,解不开衣带,麻烦老师帮学生解一下衣带吧。”   面对她固执的相逼,他不置可否,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沈青辰心头一动,干脆去拉他的手,将他的手放到了自己的衣带上!   他的眉头微微蹙了一下。   窗外,天空中飘起了细碎的雪花,而在屋内,时光落在梅枝和茶盏上,好像是停住的。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起身,抽回自己的手,然后取了太师椅上的披风,将她裹了起来。   他站在她的面前,低头看着她,“天冷,别闹。”   “你知道对不对……”她轻声道,仰起头看他,片刻后只觉泪腺在蠢蠢欲动,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你知道对不对?!” 第71章   看他迟迟不肯动手,反倒是取了披风将她裹住,青辰终于可以肯定,原来她的身份,他早就知道。   如果他不知道,他就不会介意帮一个男人解一下衣带,举手之劳而已。他知道她是女人,所以才是这种反应,彬彬有礼,充满风度。就像那天在怀柔的客栈里,他死活不肯与她同床,也是因为他有风度。   这就是宋越,她所了解的宋越。   他轻轻出了一口气,轻声道:“知道什么?”   冷风自窗子钻进来,沈青辰整个身子都在抖,声音也有些哽咽,“你明明就知道,明明就知道我是……”   “女人。”他替她说完了最后两个字。话已经说到这里,还是他来替她解脱了吧。   “老师……”青辰登时就忍不住了,眼眶变红,微微有些湿润。   这些年来,她紧紧捂着自己的密密,混在男人堆里,科举,入仕。六年了,她没有一天以女人的样子活过。连在她最亲的二叔面前,她都不敢有半分松懈,以免不小心被人发现,酿成大错。   六年来,她从刚开始不适应的紧张、不安、忐忑,到现在渐渐适应了这种心里压着石块的感觉,变得不再每日担忧、焦虑,不知道明天是什么样,该怎么过,但是,不代表她已经没有了负担。   正如她之前问宋越的,花木兰替父从军,虽然屡立战功,可隐瞒了女人的身份,仍然是欺君。欺君,就难免要掉脑袋,就可能会连累亲友家人。像花木兰一样,她也在很努力地在这个国家和百姓尽自己的力量,但还是不知道,再多的功劳,是否仍然不能换回自己与亲人的性命。   六年间的无数个夜里,她经常梦到身份被揭穿,她被戴上手铐脚镣,押赴刑场。只一声“欺君犯上,按律当斩”的监斩令下,手起刀落,她就身首异处。她的父亲、二叔甚至是林家人也因此受到牵连,遭逢突变,举家遭殃。一梦醒来,经常一身是汗。   现在,她的身份终于还是被发现了,庆幸的是,这个人是宋越。   这种感觉太矛盾太复杂,以致于在她问那句“你知道对不对”时,各种情绪瞬间涌上心头,激动地无法自持。   “好了,别哭。”宋越以衣袖轻轻为她擦了下眼角,“快把衣裳穿起来吧。”   说罢,他躬身捡起了她的外袍,交到她的手里,然后转过身子不看她。青辰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情绪,用颤抖的双手穿好了衣裳。   穿好衣裳,她看着他笔挺的背影,道:“老师……我好了。”   宋越回过头来,眼前的人已是从激动的模样恢复了平静,一如她之前大多数时候所展现出来的,一个谦和而淡然的青年模样,泪水清洗过的眼睛却是比以往更加明亮。   他踱到炉子前,掖着袖子拨了拨炭火,轻声道:“这下你是真的被冻坏了。”   等他走回来,她仰着头看他,“不这样,您又怎么会承认呢。”   宋越微微弯了下嘴角,“你很聪明,胆子也很大。”   她敛目道:“您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从她换衣时那道影子就知道了。只是那时他也不敢完全肯定,所以才让她抄了木兰诗。后来与她相处得多了,他的感觉越来越清楚地告诉他,她就是个女人。聪慧、细腻、勤快、坚韧,温和善良,柔中带刚……   她以自己的智慧和勇气,一步步走到了今天,成了两榜进士,大明的官员,内阁的储相。想到这里,他的脑海中突然出现了她身穿绯色云锦官服的模样。头戴乌纱帽,腰系镶金玉带,在金銮殿上孤身傲立,捧笏上疏,仗义执言的模样……那张脸玉面清雅,神情肃然,比现在的她更加沉着,更加自信。   但是在这之前,她还有一段很长的路要走。   “老师?”青辰学着他,敲了敲桌子。   宋越回过神来,“嗯……”   “您还没有回答我。从什么时候开始,您知道我跟您别的学生不同。”哪怕他是她的老师,对于自己疏忽的致命细节,她也需要搞清楚。   “刚给你们授课的时候,有一次下雨,我带你回府换衣裳,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了。”   青辰望着香炉上升起的烟,仔细回忆那天的情景。她被淋湿了,抖得跟筛糠似的站在路边,然后他的马车就驶过来了。他说要与她论诗,让她上了他的车,其实是想让她换掉身上的湿衣裳。   然后,她到了他的书房里,在屏风后换衣服。他原是在伏案理政,后来就出去了。她唯一有可能暴露的时刻,就是在换衣服的时候。   青辰抿了抿嘴,“从哪里看出来?”   “你到屏风后换衣衫,墙上有一道你的影子。我原不知道你是女人,就没有避讳……对不起,失礼了。”   她略有些尴尬,“……没关系。”   “那……”沈青辰心理建设了一会儿,定定地看着他,冷静道,“老师既知道我是了女人,可会将我交给朝廷吗?”   宋越看着眼前的人,片刻前她还因秘密曝光而心潮起伏,只一会的功夫就又收拾好了情绪,以一种坦荡无畏的姿态看着他。   微扬的眉毛,清澈而绝决的眼神,一点也没想着凭借师生关系让他为她保守秘密,而是摆好了阵势,要与他谈判。聪明人之间的谈判。   很好。不论面对的是什么人,她已经能够很清楚地意识到,一个人不可能一辈子幸运。在下一次不幸来临前,学会保护自己的,不等着谁来施以援手,这才是至关重要的。   镇定、无畏、聪明,她果然是一到工部观政,就能抓住机会施展才华的人,是一朝面见天子,就能大放异彩平步青云的人。只要给她一个机会,她就会紧紧地抓住它,像藤蔓一样,奋力地攀爬,成长。   他不得不承认,她很适合这个官场。   “交你如何,不交你又如何?”   青辰看了眼窗外,慢慢地端起眼前的斗彩茶壶,给两人倒了热茶。   屋内响起水流的汩汩声,茶烟袅袅升起。   “老师不能交我。”她镇定地凝视着他,道,“自古以来,师生就是自成一派的,您做了我三个月的老师,在别人的眼里,您与我早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艘船上的人。老师是聪明的人,凡事当讲求个利弊,现在我就来为老师论一下此举的利与弊。”   宋越他喝了一口她倒的茶,静静地看着她,听她一点点抽丝剥茧地往下讲。   “老师交我出去,也许可以全了您大义灭徒的好名声,还能获得一些奖赏,可对已经身居次辅的您来说,这些微不足道的名声和奖赏一点意义也没有。您更在乎的,是如何辅佐君王治理天下,如何让全天下的百姓安居乐业,而不是用一个学生来成全什么美名。这‘利’对您来说,实在太小。”   她说着,端起茶来灌了一口,润了润嗓子。宋越提醒了一声“慢点喝,慢点讲,不着急。”   屋外,细碎的雪花仍在飘洒,一点点落在了窗棂上。   “论弊,”沈青辰继续道,“如今我身兼四职,既是内阁储相,又有东宫可倚靠,老师是我的政治资源,我,又何尝不是老师的资源呢?”   “惶惶乱世,奸臣当道,引得无数人捶胸顿足,扼腕叹息,将肃清朝堂的希望都寄托在了您的身上。每一份力量都是此消彼长,至关重要的,但凡是多一个人,多一点力量,都有可能改变局势,扭转乾坤。您有什么理由不把握好已经握在手中的资源呢?将我交出去,非但让徐党嘲笑您与学生起了内讧,更会让刚升了我职的皇上面子过不去,您自己也会失去了一分助益。”   “所以,权衡利弊,老师若将我交出去,无疑是弊大于利的。聪明如您,自然知道该怎么选择。”   青辰说完了,静静地看着他,心平气和,目光如炬。   “分析得很好。” 他带着淡淡笑意道。她果然是做了充足的准备来的,心思缜密,临危不乱,一针见血,很是了不得。   但是,她说的并不完整。虽然他在一场长期的没有硝烟的战争中,很多人都在有意无意地将他往前退,让他不得不在有限的时间内提高效率,所以很看重利弊。但他不会将她交出去,利弊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不是这个。   “能告诉我,为什么要女扮男装吗?”他的声音轻轻的,仿佛是怕触及了她的伤口。   青辰皱了皱眉,该从哪里说起呢?   “父亲打小就将我当男人养,一直希望我考取功名,中个状元,后来他得了癔症,我不想让他失望,也就一直把自己当成了男子。却没想到,有一天我真的中了进士,还进了翰林院。我在想,如果上天真的给了我机会,让我一个女子入朝为官,证明女子并非不如男,那我就不能辜负了这个机会。”   她选择了这一条无法回头的路,这条路又狭窄又坎坷,前方还看不到尽头,她不得不如履薄冰,小心翼翼。但她努力地做好应该做的事情,不蹉跎和浪费生命,每一个脚印都走得很坚决,很踏实。哪怕这一排脚印在某一天忽然就断了,她也不需要后悔来时走得太仓促,没有留下痕迹。   宋越听罢,点了点头,看着她,“青辰,我从来也没有想过要揭发你的秘密。我是你的老师,会教你,责罚你,但是不会出卖你。因为你的隐瞒,不是出于不忠不义,恰恰相反,你的隐瞒,仅仅是因为当今社稷,欠所有女子一个大展抱负,为国尽忠的机会。所以……我非但不会揭发你,还会支持你,鼓励你,甚至是……照顾你,保护你。”   停了一下,他继续道:“既然上天选择了我做你的老师,造就了我们之间的缘分,那这条路,就让我来陪着你一起走吧。”   他字斟句酌地说着这些话,说完后,静静地看着她。雪光淡笼的面颊显得俊美端凝,密长的睫毛凝结了时光,落下两道极淡的影子。   青辰听了,只觉心潮起伏,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动。   她走到他面前,轻轻地拥住她,把头埋在他的肩头,“谢谢你。”   这一个自然而然的举动,跟随着感觉,发自内心。它超越了时代,超越了性别,意识中的应该与不应该,纲常中的可以或者不可以,被暂时抛到了一边。   此时此刻,她忽然觉得他不是她的老师,他们原本只是分别来自不同世界的陌生人,因为缘分才相聚在一起,才慢慢地变得不陌生。他愿意为她保守最大的秘密,甚至是支持她做自己想做的事,还说要照顾她,保护她。   与其说是老师对学生的许诺,更像是知己间的维护与惺惺相惜。   哪怕以后山崩地裂,沧海桑田,也无法取代这一刻她的感受。   她知道,在她心里,他是不一样的。也许,在他心里,她也是不一样的。   他闭上了眼睛,轻轻地回抱她,过了一会儿才松开,道:“我有份礼物要送给你。庆贺你升职,沈大人。” 第72章   屋外,飘起了细碎的雪花,细碎轻盈,洁白晶莹。一点点落在翘起的檐角上,玉兰树虬曲的枝桠上,孤绽的莲花形石制灯台上,还有一层层的青砖石台阶上,被淡金色的阳光照射,闪耀着青白的光芒。   与宋越说完话后,青辰携着她的礼物,先离开了退居。才出了月洞门,就见顾少恒在跟一个小姑娘说话。   那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穿了一身桃红色的缠枝纹缂丝长袄,露出一点粉蓝色的百褶裙,身后披着一件大红猩猩毡斗篷,一双杏眼睁得圆圆的。   她的身上有股率性的朝气,很是活泼灵动,青辰一时觉得这般气质很熟悉,像什么人,仔细一想才想起来,西游记里闹海的哪吒!   顾少恒一脸抓狂状,“妙仪表妹!我不是同你说今日是我行冠礼的日子,我是个大人了,里里外外这么多事,忙的很,没功夫陪你这小孩玩。只如今园子里这么多的姑娘,好多都是与你相熟的,你随便寻一个玩去不就是了,莫要再跟着我了。”   小姑娘微微嘟起唇,“少恒表哥是与我订了娃娃亲的未来夫婿,你不陪我玩谁陪我玩呢。园子里的姑娘们只知道端着样子比诗赛画,争个才貌双全的名头,好叫公子们论起风雅来能多提两次她们的名字。我瞧不上这些虚名,真的无趣的很。”   “什、什么娃娃亲,不过就是随口一说罢了。再说你一个姑娘,如何能成天将夫婿二字挂在嘴边的。我今日是有正事的,正要跟我这同年去忙呢,你听话,自己玩去罢!”   原来已经指腹为婚了。沈青辰打量着这姑娘,虽是有点骄纵任性,但性子率直,倒也不失可爱。看她一身贵气的打扮,语态举止,想来她出身并不低。再看顾少恒对她的态度,虽是有点不耐烦,但也没有扭头就走,反倒还说了不少话,看样子对她也不厌烦,只是嫌弃她年纪小,不知拿她怎么办才好。   倒是一对欢喜冤家。   青辰原本是打算跟顾少恒辞别的,但看他这样子,她不是很方便打扰,摇摇头,自己上了回廊。   手中的礼物颇有些分量,她换了只手抱,不由低头又看了看。   那是一个十分精致的檀木盒函,盖面上雕着精细的莲花纹案,四面光滑,泛着细腻的光泽,还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香气。   宋越说,这个盒子是用来给她装官印的。她现在已经有了四枚官印,以后必定还会有更多,就可以都收进这个盒子里。每一枚,都将见证她所付的努力,记录她的成长。   这个盒子,不但纪念了她的第一次升职,也预留了足够的空间,鼓励她一点点装进她所期望的未来。收下礼物的时候,青辰一时感慨,他真的是很用心。   后来,他又拿出了一把小巧的金锁,交到她手里,说:“什么时候你觉得足够了,倦了,累了,想离开朝堂了,就可以用这把锁,把盒子锁上了。”   小巧的金锁并非常见的方形或长形,而是略显圆润的如意形。   是一把同心锁。   相传,月老有一件宝物,叫同心锁,预示着相爱的两人生生世世永结同心。   雪花轻轻飘着,轻缓,安静,一点也不让人觉得冷。空气中飘散着一股梅香。      翰林院。   沈青辰一早来到号房后,便让分拨给自己的侍书捧了许多卷册来。   这侍书叫吴庸,只有正九品,主要负责些翰林院的杂务、整理典籍、管理卷宗等事务,拨给修撰以后,相当于是青辰的助理。   以前青辰还是庶吉士的时候,他们就认识了,还经常一起同桌在光禄寺用膳。这人尤爱吃光禄寺做的素炒蘑菇,青辰对蘑菇感觉一般,每次都把自己的蘑菇挑给他吃。   吴庸只来回跑了三趟,才从典簿厅将青辰要的东西全部搬齐,搁到桌上后就直喘气,“沈大人,按您的吩咐,已将您要的卷册都取来了。”   青辰见他累得气喘吁吁,搬书的手指被懂得通红,心里有些不忍。早知道东西有这么多,她就跟他一起去搬了。   “辛苦你了。”青辰倒了一杯热茶,递到他手里,“喝口热茶暖暖吧。”   吴庸摇摇头,“不辛苦,都是下官应该做的。大人虽在翰林已有一年多,但毕竟初到任,对院内事务还不太熟悉,下官会尽力帮大人尽快熟悉的。”   她微微一笑,“谢谢。”   吴庸拍了拍桌上的三摞卷册,道:“这些是已修订好的实录,还有前任大人的修撰记录,这些是近一年翰林代笔草拟的文稿,有各种告敕谕旨,还有各种典礼的贺文。还有最后这一沓,是自太子六岁以来,翰林官们给太子讲学的记录,共有十二册,每册为半年份。都是大人要的。大人若还想看其他的什么,再吩咐下官去取便是。”   “不过……”吴庸犹豫了一下,道,“下官素知大人好学,以往做庶常的时候就是最勤奋的。如今大人才升了职,又是身兼四职,这些卷册已经是够多了,且要看一些时日呢。大人可得悠着点,别才上任就把身子熬垮了。”   青辰看了一眼堆得很高的卷册,点点头道:“你放心,我心里有数的。”   吴庸躬身行了个礼,“那下官就先出去了,大人若有事再唤我。”   “去吧。”她说着,忽然想起什么,又叫住他,“对了,这几日我得看这些卷册,可能要麻烦你到光禄寺帮我将午膳打来……若是有蘑菇,你就先挑着吃了。”   吴庸愣了一下,“是,谢谢大人。”   等他走以后,青辰就开始翻看这些卷册。   她是修撰,主要职责是修书、草拟部分文稿和准备经筳的相关书籍。这些卷册正好可以供她参考,了解具体的工作。   修书是件耗时耗力且略显乏味的工作,但是做的好了,就可以为后世留下丰富的史料文献,供人们阅读借鉴,了解各种科技文体发展的进程,会是一项十分有益于国家与百姓的事情。且参与修订者,往往会获得升迁嘉奖,并因此名声大噪,算是翰林官一项非常重要的政绩,拥有这项政绩者,往往会是入阁的优先人选。   青辰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大明朝诞生了一部中国最著名的古代典籍,它叫《永乐大典》。它包罗万象、涵盖古今,汇集了图书七八千种,内容涉及经史子集、天文、地理、阴阳、医术、占卜、释藏、道经、北剧、南戏、平话、工技、农艺等,是世界上最大的百科全书,尤胜著名的《不列颠百科全书》。   后来几经战火,这部书籍有很多都遗失了,只余下了八百多卷,且散落于世界各地。青辰上大学时粗略看过一遍,因为内容繁杂,有很多地方都还没有能消化。   而眼下的大明朝,还没有人提出过要修撰这一本书,皇帝朱瑞无心理政,根本就没有考虑过这方面的问题。除了沈青辰,没有人知道,一部旷世巨典正等着被编写、修撰,被捧到世人的面前。   翻看着这些卷册,她就在想,要是找到机会,也许她要跟朱瑞建议一下,一个明君,应该要在他在位期间,为国家和后世留下些什么。正如身为一个大明官员,为皇上进言便是她的职责。   一部有用的书籍,当然是成书越早,受益的人越多。《永乐大典》,该修了。   灯盏上,烛火摇曳,“啪”地一声,烧了个灯花。   青辰收回思绪,找出一把剪子,掖着袖剪了下灯芯。   搁下剪刀的时候,余光正好扫过那摞翰林官们给太子讲学的记录,她拿起最上面的一册,翻了翻。   太子是一国储君,打小的教育都是朝廷要事。詹事府会联合翰林院一起辅导太子,为其讲述《尚书》、《春秋》、《资治通鉴》、《大学衍义》、《贞观政要》等书,此外还会涉及一些军国重事和社稷现状等,让太子从小开始就对治国理政有一定概念,并慢慢加深。   青辰的修撰一职还兼着左春坊的赞善,主要是负责辅佐太子学习,为他提适当建议,算是半个老师。所以她很有必要了解太子都学了些什么,这样才能根据他的进度和接受能力,更好地提出建议。   不过这些卷册实在是太多了,十二册摞在桌上,青辰都不能平视到对面的墙。明天她就要到詹事府报到了,一夜之间看完这些显然是不可能的,只能看多少算多少。   有一点幸运的是,她是当过老师的,给林屿和谢惠莹都授过课,算是在教学方面有一定的经验和心得。而且林屿九岁,太子十二岁,都是男孩又年龄相近,应该会有一些共同之处。   青辰边翻看卷册,边记下一些她觉得要注意的地方,不知不觉已是到了午膳的点。   陈岸揭了帘子探头找她,“我就知道你还在这里,初上任,肯定是又给自己找了很多事忙。不过再忙也得用膳啊。沈大人,先一同用膳去吧。”   青辰搁下笔,摇了摇头,“你去吧陈岸,我已经跟吴庸说了,让他帮我把午膳端过来,我就不去了。”   “这样啊。”他想想,进了屋里坐下,“那我也不去了,一会也让他给我端来,跟你一起吃。我正有些话想跟你说。”   青辰给他烫了个杯子,倒了杯茶,微笑道:“陈大人请指教。”   “才短短两日,你这官当得越来越有模有样了。”陈岸喝了口茶,打趣道,“话说得简短了,行事感觉也更利落了。沈大人看来天生是做官的命。”   青辰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拍了拍桌上堆着的卷册,“别吊我胃口了,我还有好多没看呢。什么准备也没有,只怕明天去了詹事府要给翰林院丢人。”   陈岸搁下茶杯,手指顺势叩了叩桌面,“我就是为这事来的。怕你丢人,我赶紧先来给你说说詹事府的情况。”   青辰听了微微一笑,纤细的手指执起茶壶,忙又给他添茶,“那太好了,谢谢陈大人。”   “不客气,一会儿你食盒里要是有蘑菇,都给我。”   “……这个只怕是办不到。我答应了吴庸,让他都挑走。”   陈岸扁了扁嘴,“也罢,说正事。从哪里说起呢……”   他想了想,道:“就从太子身边最亲近的人说起吧。那个人姓王,叫王立顺,是詹事府主簿厅的主事。五年前,慈庆宫偏殿走水,是他把太子从火里背了出来,自此以后,太子就待他很是亲近,他也因此由从九品的司谏升为从七品的主簿。这个人的心眼很小,总是怕别人取代了他在太子跟前的地位,会使些不入流的伎俩。你是新人,又这么优秀,去了一定要小心这个人,尽量别与他生了摩擦,小鬼难缠嘛。”   姓王的主簿?青辰听了,只觉得这个称呼熟悉的很。   “对了,因为五年前那场火,他救太子的时候叫火烧到了手。所以他的手上有块疤,很好认。”   听到这里,青辰不由眨了眨眼睛。   “怎么了?你见过?”   何止见过,那人还在顾少恒的府邸里踩过她的脚,还被徐斯临逼着给她道过歉…… 第73章   到下午散值时,沈青辰用包袱装了几本卷册,都是翰林官们给太子讲学的记录,打算晚上回家恶补。   这两日都下了雪,院里的松树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纯净而洁白。枝头上,不知谁用红纸叠了艘小船,就搁在软绵绵的白雪上,很是显眼。   还有半个月就要过年了,大约是哪个外出的游子,归乡心切以此寄思。   走上回廊时,青辰与两人擦肩而过,他们正在热议的,也是买年货和探亲团圆的事。   四周都是人们对过年的期盼,青辰不由想起那日在顾少恒家里,宋越送了她礼物之后,还说:“今年天冷,你若愿意,便到我家里来一起过年吧,带上你的父亲。我的双亲不在京城,人多,能热闹一点。”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里盛着烛光,摇曳而温暖,透着体贴和细致,香炉里溢出的百合香弥漫了满屋。   其实,去年沈谦也曾想让青辰到林家一起守岁,可惜林氏嫌她父亲患有癔症,怎么也不同意。他如何讲道理,说好话,她就是不听,抱着儿子又吵又闹,一遍遍地强调他身处之地是姓林。姓林,所以要听她的。   最后,青辰还是没去成林家,年三十是与父亲一起过的。在简陋的小屋里,她自己煮了饺子,自己剪了窗花,自己贴了对联,屋外的鞭炮声噼里啪啦作响,他们家却很是安静。吃年夜饭时她对父亲说了句“新年快乐”,却是没有回应。   今年……想着想着,她不由微微舒了口气。   经过六部的时候,青辰看见庶常们陆续下值,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拐弯去了工部。   观政的号房里,她原来的书案已是空了,现在就剩了顾少恒和徐斯临两人。正巧今日两人都还没走,各自伏案写着什么。   只是谁也不理谁。   昨天在顾府起的冲突,看来他们都还装在心里。   顾少恒才搁下笔,准备收拾东西回家,就见到青辰揭了帘子,顿时惊喜道:“青辰,你怎么来了?”   徐斯临闻声,心里微微一动,抬头看了她一眼,双唇抿了抿,又低下头。   “我……好像落了本书在这。”   “快进来啊,先喝口茶暖暖身子再找。”顾少恒说着,掏出一个雕花的小木盒子,舀了些茶叶给她泡了壶茶,“这叫银丝冰芽,是专取了茶心嫩芽,用山泉水洗净后制成的,冬天可少有,父亲昨天才给我的。你尝尝。”   青辰顺手接过茶喝了,道了声:“谢谢。”   顾少恒笑嘻嘻地回:“香不香?好不好喝?”   “好喝。”   “我就知道你喜欢,只给你喝。”说着,他瞥了徐斯临一眼,眼神中不无得意。   这就是顾少恒跟徐斯临不一样的地方。三人间,他可以畅所欲言地跟青辰说话,而徐斯临就不行。明知道顾少恒是在气他,可他好像就是开不了口,不知道当着别人的面该跟她说些什么。   青辰喝着茶,看了他一眼。他依旧一言不发,垂着头在写着什么,俊朗的面容漠然中带着点清冷,一双唇紧抿着,唇纹很密。   沈青辰想起了初见他的时候。那个时候他们刚进翰林,在翰林院东南角的榕树下,和风习习,绿叶成荫,他穿着一身青色袍服,抱着胸斜靠在树上,与别人有说有笑。见她来了,挑着眉斜睨她,有些慵懒道:“方才看了我那么久,喜欢我啊?”   后来青辰才知道,这个有点自恋的痞子,是出身尊贵的首辅嫡子。   他似乎对自己这第一名发生了浓厚的兴趣,捉弄她,吓唬她,欺负她,并以此为乐。他的身后经常簇拥着马仔,整个人又拽又傲,说话常是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老是戏谑地看她。翰林院小霸王、天下第一官二代的尊荣气场尽显无遗。   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话好像又变少了,那种自信慵懒的笑容也少了,有时甚至给人一种孤漠的感觉。在顾府百口莫辩转身离去的时候是,静静地坐在这里的此刻也是。   他与他们之间好像有道无形的隔阂,他就像是被剩下了的那个,让她觉得有些愧疚。   想了想,沈青辰主动道:“徐斯临,你桌上有一册《营造法式》,可以借我看看吗?我那册找不到了。”说着,她还走了过去,停在他的书案前。   昨天的事因她而起,她想打破他与顾少恒间的僵局,却又不能直说,只好先迂回试探。   徐斯临笔下微微一顿,目光自笔下移开,落到书案上最上面一册书上,余光正好扫过了沈青辰的袍子,却没有看她。   他搁下笔,轻轻掖着袖,正打算将取书给她,就看到眼前的人又被人拽了回去。   顾少恒笑嘻嘻地道:“青辰,那书我这儿也有,你何必舍近求远呢,喏,给你。”   她无奈地接下他塞过来的书,分明见到徐斯临的手在空中僵了一下,然后又落下,继续拾起了他的笔。   她不甘心,又往他的书案走了一步,“我还要借……”   不想顾少恒又拽住她,“借什么我这都有。旁人忙着呢,你就不要打扰他了。只管来打扰我,我乐意得很。”   “……”   看破不说破,顾少恒此话一出,气氛就更加尴尬了。   青辰只好又道,“对了,少恒,你昨日不是说些问题想问我吗?正好我们三个都在,你便说出来,我们三个一起探讨探讨。”   “有吗?没有啊。你记错了吧青辰。”   “……”青辰破冰失败,只见徐斯临的睫毛好像是眨了两下,嘴唇依旧抿着,柔软稠密的毛皮围领上,淡漠的侧脸不辨悲喜。   忽然,他将笔丢尽了笔洗,然后站了起来,取了桌上的手套,推门而去。   她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高挑而萧肃,却有股说不上来的落寞。   “青辰,你不必可怜他。他欺负你的时候,何曾可怜过你。”   “少恒,冤家宜解不宜结,咱们到底都是同窗,你们别再僵下去了。”   顾少恒撅了撅嘴,“我知道你是好意,只过些日子再说吧。”   徐斯临离开了号房,步入了腊月清冷的北风,心里却觉微暖。   在那个人走到自己面前的时候,他的心是漏跳了一拍的。他没期望过她会主动跟他说话,更别说是借故与自己示好了。   他想要化解自己与顾少恒间的僵局,是不是代表,他在乎自己的感受?      是夜,首辅徐延的书房里。   徐延穿了身深棕色直裰,背着只手从案几后走出来,看着还在喘粗气的顺天府尹,问:“这么晚了,外面还下着雪,找我什么事?”   顺天府尹微垂着头,神色惭愧道:“原是不敢深夜打扰阁老歇息啊,只是有件事,不早点请示阁老,我这心里又一直悬着。”   徐延看着一贯遇事慌张的他,心里有种烂泥扶不上墙的无奈。要不是此人的妹妹是郑贵妃,当初他也不会扶他坐上顺天府尹的位置。   “坐吧,到底是什么事?”先行在太师椅上坐下,徐延道。   “是……蓝叹的事。蓝叹被调入东宫,并非偶然。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查泄密之人,昨天我那不争气的儿子才说,是他说漏了嘴,叫一个推官听到了。”顺天府尹有些惶恐道,“那人知道了我们的计划,知道阁老、贵妃和我三人联合起来要对付赵其然和蓝叹……”   不等他说完,徐延打断道:“那个推官叫什么?”   “沈谦。鸿胪寺左少卿林孝进的入赘女婿。哦,对了,他还是那个最近新任了四份职的沈青辰的二叔,不过是连宗的。”顺天府尹停了一下,又道,“贵妃说,皇上近日对她的态度有些冷淡,只这样的事,最好不要让那人走漏了风声,传到了皇上的耳朵里。依阁老看,此人应当如何处置?”   “沈青辰的二叔……”徐延微眯着眼思量了一会儿,道,“给他安个罪名,抓起来吧。他是个推官,掌管刑名,经手的案子那么多,怎么做不用我教你了吧?”   顺天府尹连连点头,“是是,下官明白了。明日回去下官便安排。”   “不急。快过年了,等过完年吧。”徐延看着他,眼里有些浑浊,“给子孙们积点德。”   “诶,诶。还是阁老慈悲,下官记着了。只一开年就办,必办得妥妥帖帖的。阁老放心。”   等那顺天府尹走后,徐延端起茶来喝了一口,脑子里想的却是自己的儿子。   他让他去收服沈青辰,好像到现在还没什么进展。如今这沈谦既撞上来了,就用他来助儿子一臂之力吧。      这一夜,青辰看卷册看到很晚才睡,躺上床后也是半天才睡着。   夜里她也没有睡好,竟是一夜乱梦纷纭,梦里有宋越,有徐斯临,有顾少恒,还有二叔。一早起来,只感觉比没睡还累。   今天是她到东宫报到的日子,一上值她便去了詹事府。见完了詹事府的少詹事,便有人领她到了太子住的慈庆宫。   才进了慈庆宫,青辰便见主殿东南角的檐下立着个少年。   他穿着一身绛红色织金袍服,两肩上绣着四爪黄龙,俊秀的面容上有着一股超脱年龄的淡漠之色。青辰进门的时候,他正巧转过头来。   她忙走上前去,行礼道:“左春坊赞善沈青辰,参见太子殿下。”   “跪下。” 第74章   冷冷的声音,来自大殿上神情漠然的少年,当朝太子。他负着手,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短而密的睫毛半遮住眼眸,目光中没什么温度。   沈青辰并不是太意外。   如陈岸所说,如果王立顺是个心胸狭隘的人,又唯恐他人取代自己的位置,如今这般局面倒也不奇怪。况且,眼前的太子才十二岁,虽比同龄人生得要高一点,身上也散发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气质,但如何早慧也好,他到底还是个孩子。年幼时就失去了生母,父亲又是无法给予他很多关爱的一国之君,他会很信任和依赖一个救过自己命的人,也是人之常情。   青辰撩开衣摆,跪了下来,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太子。   自古以来,天地君亲师为尊。赞善一职是半个太子师,她原本是不用下跪的。可是今天才她刚到任,还没有给太子授过一天课,没有提过一个建议,到底是有名无实。   如此一来,太子有令,她就不得不跪。   时值寒冬腊月,北风有一下没一下地吹着,青辰膝下的石板仿佛吸纳了一整个冬天的寒意,极硬,又极冷。很快,寒意就自膝盖蔓延到了她的全身。   太子朱祤洛站在大殿上,一言不发地看着跪着的青辰,冷漠的目光打量着这个他从未见过的人。   她年长他近十岁,身高却比他高不了多少,虽穿着厚裳,但还是能看出有点偏瘦。她的神色看着很平和从容,没有因忽然的下跪而紧张或是慌乱,五官比他想象的要好一点,是很难让人讨厌的那种。他还听说她才智不俗,献过一个什么筹财之策,但是他听不太懂,也不想去懂。   这个人就要成为他的辅导者了,要给他建议,为他指引方向,要在他身边陪他很长一段时间。   朱祤洛想着,不由皱了皱眉。对于朱瑞强加的安排,他不喜欢。父皇总是会相信不该相信的人的话,以前是,现在也是。   沉吟了一会,织金红袍的少年才又开口,“沈青辰,本太子有话问你。”   青辰平静道:“太子殿下请问。”   “你既担左春坊赞善,辅佐提点本太子,那你以为,何为良师?”   “蛊惑君王者,可能为良师?”   “攀附奸佞者,可能为良师?”   “身任四职,不能以全部精力教导学生者,可能为良师?”   他问完,微眯着眼睛看她,下巴微微扬起。   少年的嗓音还未完全变声,听着却也很是冰冷。   这几个问题,倒是叫青辰有些意外。它们看起来毫无关联,但很明显每一个都是在针对她。十二岁的孩子,能问出这些问题,若不是别人教的,确是早慧于同龄人许多。   这时,打一旁的暖阁走出来一个人,正是在顾府踩了青辰脚的主簿王立顺。   他看了她一眼,径自走到太子朱祤洛的身边,为矮自己半个头的少年披上了一件玄色披风,又轻声道:“太子殿下,外面太冷了,久立容易受寒,咱们还是进屋去吧。”   青辰也在看他。他这副神情,好像对她跪在大殿外并不感到意外,显然是对太子此举早已心中有数,挑拨离间的话是提前说过了的。   “嗯。”朱祤洛点了点头,然后转向青辰道,“那些问题,你好好想想吧。没有本太子的命令,不得起来。”   说罢,他转身就走回了屋里。王立顺跟在他身旁,回头看了青辰一眼,神色是不张扬的得意。由此倒可见,此人心机不浅,不是那种上窜下跳容易冒失的小人。   朱祤洛进屋的时候,青辰注意到,他手上攥了个金项圈,上面挂着一把如意小金锁。风吹动他的玄色披风,漏出里面的织金黄龙袍,少年的背影已是初具帝王之相。   天边,下起小雪来了。   慈庆宫当差的侍卫和太监都穿着厚厚的冬衣,靴子,还戴着手套与围领,饶是如此,他们还是不停地呵气搓手。   青辰幕天席地地跪着,膝盖已是隐隐作痛。雪花从后颈的衣领里钻进来,直渗骨髓的冰冷。   蛊惑君王,攀附奸佞,朱祤洛这样问她,看来他对她的印象很不好。   他的母亲陈皇后薨得早,朝中一直在传,陈皇后不是病死的,是被人害死的,那个人就是郑贵妃。郑贵妃入宫前,皇帝朱瑞与陈皇后感情不错,自郑贵妃入宫后,朱瑞对妻子的感情就转淡了,甚至有几个月不曾入坤宁宫的记录。后来,也许是孤独寂寞抑郁成疾,也许是被人迫害难逃宿命,反正陈皇后的身体是一日不如一日,不出两年也就去了。   狐媚惑主,害死正宫,作为陈皇后的儿子,朱祤洛当然会讨厌郑贵妃,会讨厌跟郑贵妃一样蛊惑君王的人。   而她史无前例地被朱瑞授了四份职,本来就很容易惹人非议,若是再加上有人借题发挥,十二岁的太子肯定就深信不疑了。   这就是他第一个问题的由来。   此外,徐延作为郑贵妃的一路人,又欺上瞒下把持朝纲,自然也就不得朱祤洛待见。他说她攀附奸佞,大约是因为那日在顾府,徐斯临逼着王立顺向她道了个歉。徐斯临那副“你若不道歉休怪我不客气”的冷漠模样,大约任谁看了都会觉得他与她的关系很亲近。赶上对方是王立顺,被他拿此事来做文章,只能说是,很不凑巧。   今后她要与这王立顺共事,要克服的困难想必不会少。   不过,王立顺想要打压她,调拨她与朱祤洛的关系,不让她好好履行本职工作,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青辰看了眼空中飘落的雪,唤来一名慈庆宫的侍卫,道:“麻烦你,帮我通传一下,我要见太子殿下。”   那人同情地摇摇头,“太子殿下让大人跪着想,又岂会这么快就见大人。”   “你只帮我带一句话,他就一定会见我的。”   那人有些将信将疑,“敢问大人,是什么话?”   “却入空巢里,啁啾终夜悲。”青辰说着,从地上拨了些雪花,交到他手里,“还有这一捧雪。多谢!”   那人犹豫了一下,终还是帮了这个忙。   不久后,他从大殿出来,果然道:“大人,太子殿下说要见你。” 第75章   青辰站起来,揉了揉又冷又疼的膝盖,理了理袍子,步入大殿。   朱祤洛坐在书房里的太师椅上,身边的桌子上搁着一盏热茶,还有他的金项圈。他的右手搭在椅子的扶手上,掌心向上摊着,五指微微蜷起,握着青辰让人捎给他的那捧雪。   雪叫屋内的暖气融化了些,晶莹的雪水顺着他的指缝滴了下来。   王立顺怕他冻了手,找了块干帕子要给他擦,他却是握得更紧了些,摇摇头道:“我不冷。”   青辰心道,他倒是个感性的孩子。   朱祤洛视线落在青辰身上,半晌淡淡开口,“你怎么知道本太子一定会见你。”   青辰微垂下头,平静道:“太子殿下思母心切,听到与陈皇后有关的诗,再看到这雪,一定会好奇臣是怎么知道的,就会召臣进殿询问。”   被说中了的心思,他不由抬起头来,还未完全长开的俊脸上双眸幽黑,“你如何就知道,我是在想母后?”   “殿下方才站在大殿外,迎着风向西北面远眺,看的方向,正是陈皇后曾经生活过的坤宁宫。” 青辰徐徐道,轻缓的口气以示对逝者的敬重,“况且,殿下的手里还握着这金项圈。这项圈太小,只能叫五岁以下的小儿佩戴,上面还坠着长命锁,想来是当年陈皇后赠予殿下的。是以臣想,殿下一定是在想念生母陈皇后。”   朱祤洛抿了抿嘴,微垂的眉毛半遮住眼睛,看着手里的雪一点点化成水,变得越来越少。   沉默了片刻,他抬起头来看她。他没想到,仅仅是一次远眺,一个项圈,就能让眼前的人猜中了他的心思。这个人竟有如此敏锐的观察力和细腻的内心。   “那为什么是那句诗?”   “‘却入空巢里,啁啾终夜悲。’出自白居易的《燕诗》,讲的是孝道与轮回。臣看了一些翰林官给殿下讲学的记录,殿下曾两次提到了这首诗,所以臣猜想,这首诗一定在殿下的心里有很重的分量。”   青辰看着他慢慢陷入回忆的小脸,继续道:“臣查看了《明实录》,知道殿下年幼时曾生过一场大病,陈皇后不眠不休连夜照顾,殿下才终于转危为安。陈皇后她很爱殿下,也很害怕失去殿下,就将她的爱意寄托在了这一首诗里,教殿下念了这《燕诗》。殿下心纯慈孝,一定是常常想起陈皇后,才会忍不住提起此诗吧。”   一旁的王立顺听到这里,面色已是微变。他没有想到一个才升职三天的人,竟能知晓这么多关于太子的事,一时有些措手不及。   太子朱祤洛自小失去了母亲,父亲朱瑞又对他不上心,所以他的内心其实是很孤独的。慈庆宫很大,伺候他的人也很多,但没有几个人真正关心过这个少年的内心。在冷冰的宫殿里,他是太子、是储君,有很多人觊觎、谋算他的位置,逼得他早慧早熟,过早地面对人情世故,可他的内心其实还是个失去母亲的孩子。   青辰的这番话,一下就戳中了他的内心。因为这一戳,两人间的距离势必就拉进了。   身着黄龙袍的少年抬起头来,看着眼前大他十岁的半个老师,“那你又怎么知道母后爱雪,让人送了这一捧雪进来。母后她……已经走了很多年了,很多人都不知道了。”   “殿下,臣此前是翰林院的庶常,会帮修撰编修们一起修书。陈皇后这一段实录,臣有幸曾参与修订过。臣知道,陈皇后生前最喜欢雪,还跟殿下说过,若有一天她去了,希望殿下能以白雪祭之。可惜的是,她是在夏天离开的。”   青辰继续道:“人的喜好,往往会昭示内心。雪花纯净、晶莹,圣洁而不可亵渎,陈皇后也是这样,有一颗善良而纯洁的心。殿下因为爱母后,所以也喜欢雪,在去年的生辰宴上,您就做了一首《挽雪》。”   朱祤洛静静地听着,手里的雪已是化尽了。   眼前人的声音清润而平缓,面色很温和,鼻尖因在殿外跪了一会而有点泛红,目光清澈、诚恳。   他一直以为她能入父皇的眼,得到了四份职,是靠着徐党,是因为她是一个擅于投机取巧阿谀逢迎的人。他从小就长在这紫禁城里,身处政治漩涡的中心,不论是前朝还是后宫,这种人他都看得太多了。   可是他从来也没有看过,一个钻营的人,既能依附于徐党,还肯静下心来认认真真地去看那么多卷册,甚至是连他提过一首普通的诗都能记住。   想到这里,朱祤洛皱了下眉,略带稚气的眉眼间现出一丝困惑,红唇抿了抿。   难道是传闻并不准确,他误会这个人了?可是王立顺也说过,这个人向来与徐党来往甚密,徐斯临还逼着他给她道歉,那么多人都瞧见的……   朱祤洛想不明白,只觉得眼前这个要陪他很久的臣子,跟以往他所接触的有点不一样。但是究竟有什么不同,他一时又说不上来。   “你退下吧,本太子乏了。要歇息了。”   “是。”青辰应着,从随身的包袱里取出三本册子,搁到他手边的桌面上。   朱祤洛瞟了一眼,“这是什么?”   “一个关于孝道的故事图册。供殿下闲暇时放松心情。”   朱祤洛身为太子,他的童年与普通孩子的童年是不一样的。因为以后要继承一国大业,所以他的生活都被填得满满的,每天都要学习很多经文,很多国策,知晓天下发生的事。而因为母亲过世得早,他没有什么外戚可以倚靠,郑贵妃又生了五皇子,因此他便需要付出更多的努力。所以,这孩子平时是很累的。   一味的重压不利于他的心理健康,他需要适当的放松。实录上也记载了,这孩子平时的笑容很少。所以,她把给林屿看过的《葫芦娃》给带来了。   朱祤洛翻开了她画的漫画,一时便被新鲜的画法和里面的内容吸引了去,看了一会儿后才道:“这是你画的?”   青辰点点头。   “为何这女子身后有蛇尾?”   “因为她是蛇精。”   “她是好人,还是坏人?”   “殿下再往后看不就知道了……”   王立顺看着朱祤洛看漫画时认真的表情,脸色是越来越难看。   青辰管不了那么多。她只知道,朱瑞信任她,让她来辅导这一国的储君,她就会尽她所能履行好本职。      几天后,逢青辰休沐。   她答应了宋越的邀请,要到他家里过年,于是他便提出要跟她一起去买些年货。约好的日子就是今天。   在此之前,青辰先给沈谦去了封信,说是要晚些才能过去授课,以免他等她。   昨日夜里下了雪,到了天亮时方停。青辰晨起开门时,只见积雪落满了屋檐和庭院,凋尽的枝桠上也挂了白,阳光一照亮盈盈的。虽然有些冷,但天气很清朗,淡蓝色的天空中漂浮着棉白的云朵。   她才将老爹安顿好,扫了扫院中的雪,宋越的马车就驶到了,倒是比约好的时辰还要早一些。   宋越下车后,一眼就看见了在庭院中扫雪的身影。她穿着绿色的棉长袍,腰间系了布带,脖颈处露出洁白的中衣领子,显得温雅而素净。   沈青辰扫完了雪,挺直身板舒了口气,正好也看见了不远处的宋越。他高大的身躯沐浴着阳光,雪地上是一道长长的淡影。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宋越就对她招招手,“走吧!”   马车跑起来,车厢一颠一颠的,很快就到了集市。快得两人都没来得及说几句话,只宋越问了青辰到东宫任职的情况,青辰大致说了一下,又反问了一句“老师最近还是那么忙么”。宋越答:“嗯。”   然后青辰一句“忙还有时间来买年货”想了想,没问出口。   集市上很热闹。   沿街的店铺里进了许多年货,货物堆积琳琅满目,大多用红纸包着,放眼望去一大片喜庆的大红色。   行走的挑夫、骡夫也不少,箩筐板车里也都装得满满的,什么鸡鸭鱼肉、五谷杂粮、糕点果子、对联窗花、灯笼爆竹……应有尽有。   路边的积雪厚的能没过膝盖,可这一条街上熙熙攘攘,人声鼎沸,流溢着来往人们即将过年的喜悦,倒是一点也不觉得冷。   沈青辰跟着宋越进了集市,拥挤的人潮很快就把两人挤到了一起,不剩什么距离。他的马车慢慢地跟在他们身后。   他向来步子快,今日却放慢了很多,很认真的在逛街。走了一会儿,他便侧过头来问:“往年过年,你都买些什么?”   青辰一直囊中羞涩,其实也买不起什么,“买些肉,菜瓜,还有红纸。”就这三样,再没有其他。她买的肉也很少,每顿饭才做一点点,有些荤腥的味道已经很好了。   “红纸?”   “……我用来写对联。”   宋越目光微闪,看着她,“你的字……”   她有些不好意思,“我写的不是太好,不过也没什么人看。”   “今年我给你写吧。”   她怔了一下。   他的书法如此精妙,再加上是阁老,他的墨宝只怕旁人都是要精心收藏起来的。现在他要送她对联,那她到底要不要把它贴到门上呢?   贴到了门上它们就会被风吹雨打,可若不贴,对联就失去了它本身的意义……   有点纠结。   两人走到一家杂货铺前,宋越停了下来,让店家包了些红纸,然后就拿起窗花来看,“挑些窗花吧。”   青辰点点头,“好啊。”   柜面上摆了许多样式,青辰看见他先拿起了一副五子登科的,上面五个小娃娃笑容可掬,很是可爱。后来他又拿起了一副仙童捧桃的,也被剪得栩栩如生。再后来又是一副牧童骑牛的,阖家欢的……每张里面都有小孩子。   她还以为他会挑些岁寒三友、四君子什么的呢。   青辰看着他挑窗花的模样,俊逸的面庞在阳光下微微发着光,对着窗花思考的样子认真得不得了。   他挑完了,选了很多张出来摆到一边,然后侧头问她:“你选好了?”   “嗯。”她就是随便拿了几张。   “看看我挑的这些,好不好?”   “挺好的。”窗花嘛,只要不是剪坏了,都难看不到哪里去。   宋越点了下头,又继续挑其他的东西,看了一会儿,指着一个黑不拉叽的香筒问她:“这个好吗看?”   青辰想到他那间书房已是一片乌沉之色,该点缀些明亮的才好,便指了另外一个淡绿色回纹的道:“我觉得这个要好一点。”   他顺着她指的方向看了一眼,让店家取了过来,“这个好看?”   “嗯……比方才那个要好些。”   他点点头,“那就买这个。”   后来,宋越又看到了个漳绒的垫子,便又问青辰,“这个垫子还可以?”   青辰打量着那垫子,土黄色的,绣的是只黑色的画眉,鸟的眼睛却用的是红丝……真的不怎么好看。   他的眼光真的是越来越……   她忍不住拿了个别的,放到他手里,“那个不太合适你,我觉得这个青竹纹的要好些。”   他把两个都拿起来看了看,很认真地比较,看样子是不太明白继香筒之后,自己的审美错在了哪里。   店家笑了笑,指着青辰道:“还是这位小哥的眼光好。好多人都说,这个垫子是这里面最好看的。”   宋越点点头,终于肯搁下他那个土黄色画眉的,指着青辰挑的道:“要这个。”   青辰忍不住微微一笑,然后问:“店家,这些红纸、窗花、香筒和垫子,一共是多少银子啊?”   那店家飞快打了算盘,报了个数。青辰便取了荷包,准备付银子。往年她没有钱买年货,今年她得了朱瑞的赏银,买这些东西足够了。   宋越静静地看着她的一系列举动,在她把银子搁到柜面的前,终于忍不住捉住她的手腕,“干什么?”   青辰笑笑,“到你家过年,年货当然应该由我来买啊。”   宋越静静地看着他,片刻后淡淡开口道:“这些东西是我要买的,你掏钱做什么,要包养阁老吗?” 第76章   “等你再富裕一点,我会认真考虑的。”他又道。   后来,阁老大人大约是平日里太繁忙,半辈子没逛街了,又带着她买了很多东西,都是他付的钱。   青辰学聪明了,与其相争,不如等到他家过年的时候,再偷偷塞些银子。   等买得差不多了,两人准备打道回府的时候,他见她盯着一只小羊羔看,二话不说就解开了拴它的绳子,牵到了店家面前,“我买这只羊。”清贵逼人的模样,跟他在讲堂上授课时一样正经。   沈青辰:“……”   结果,随行的马车上装了各种猪牛羊肉、糕点果子、花生瓜子等物,还有十几只活鸡鸭,烟花爆竹。车夫手里还牵了只羊羔,一路咩咩咩地叫。   临上马车前,青辰说了句:“老师等等我。”   “去哪?”他坐在车里,为她挑着帘子。   “你等一会儿。”她说完,转身就去了。   过了一会儿,青辰手中提了两个纸包回来了。   上了马车,她将其中一个捧到他的面前,为他打开纸包,看着他,“请你吃。”   这是她平时喜欢吃的小吃,叫炒红果,酸酸甜甜的,很爽口。他今日出钱又出力,值得犒劳一下。   宋越接过看了一眼,里面的吃食红润润的,很是晶莹剔透,上面点缀着桂花和蜂蜜,透着淡淡的清香。   他看着她,很认真道:“青辰,包养的事,我还没考虑好。”   ……   马车先回到了青辰的家门口。   宋越让车夫把大半买的东西都搬到了她的家里,包括一些熟食、瓜菜、牛羊肉、活鸡鸭……还有那只小羊羔。   她说不要那么多,他却装聋作哑不说话,只看着车夫把东西都放好了,才说了一句“我走了”。   等他走了,青辰看着一院子的鸡鸭鹅,还有那只羊羔,忽然有点犯愁。   过年几天她要到宋越家里去,这些活物不能搁在院子里,得找个笼子把他们关起来,放在屋里,要不就冻死了。   这般想着,她才进屋取了几块木板,准备做个大笼子,明湘就过来了。   明湘穿着一身粗布襦裙,胳膊下挎了个篮子,用蓝色的碎花布盖着,见院子里多了十来只家禽,好奇道:“青辰哥,这些是你买的年货吗?”   青辰脑子里边想着笼子怎么做,边摇摇头答:“是我的老师买的。”   明湘凑上前去摸了摸拴在屋门口的小羊羔,初始的胎毛又软又细。这么多家禽,要花不少银子呢。   她听青辰哥说过,他的老师是位阁老,是很大的官,这些东西对他而言,想必只是小事一桩吧。她摸完羊羔,揭开手中挎着的篮子的花布看了一眼,里面是她为青辰哥备的一点年货。   青辰哥的生活不富裕,还有生病的父亲要照顾,平时都是省吃俭用的,到了过年也不舍得买什么东西。她不忍心他连过年都这样委屈自己,所以用自己的积蓄给他买了点东西,还有一些是她新手做的。   东西也不多,比起这一院子的家禽来,她就只有一个小篮子,也不重。里面只装了点冻猪肉,一小瓶烧酒,一双她为青辰哥缝的袜子,还有她亲手剪的窗花。那些窗花她剪了很多天了,各种图案的都有,也不知道青辰哥喜欢哪样的,她就剪了很多幅,也剪坏了很多幅。   明湘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看青辰忙着做笼子,便道:“青辰哥,我进屋里看看老伯。”   青辰找了藤条,正在捆木板,应了声好。   明湘推门进了屋,却是被桌子上琳琅满目的东西惊呆了。   形形色色,大大小小,一件件大多用红纸包着,显得丰饶又喜庆。原来那位阁老送给青辰哥的年货不仅是院子里的活物,竟还有这些。   她在这些东西里看到了糕点果子、花生瓜子、米粮油茶、爆竹、灯笼,还有冻的猪肉、羊肉、带鱼、几坛酒、很多张窗花……   猪肉是上好的五花肉,一层肥一层瘦,界限均匀。几坛酒是绍兴的老酒,隔着盖子都能闻到一股醇香。那些窗花更是比自己剪的要好多了,细致精巧,花样复杂,一点瑕疵也没有。   明湘的眼神一下子就黯淡了。   她打开自己的篮子,看了眼里面装的东西。   瘦瘦的细条的猪肉,一小瓶普通的酒,花样简单有些粗糙的窗花……没有哪一样能及得上桌子上的这些。   她若把这些送给青辰哥,一对比,它们就像是个笑话一样。   明湘有些丧气地看着自己的篮子,自己费尽心思准备了这么些天的东西,竟是没有送出去的必要了。青辰哥的老师实在是对他太好了,什么东西都为他准备了,涉及生活的方方面面,巨细靡遗。   明湘垂着头,目光涣散地叹了口气,缓缓从篮子里取出她亲手缝的袜子。只有这一件,在这一堆东西里找不到重复的。   她犹豫了一下,将这双纯白的袜子整齐地叠好,摆到了桌上那一堆精致的物品中间。   就只剩这一件了,看起来有些寒酸,与桌上那些精巧的物品是比不了的,也不知道青辰哥会不会嫌弃。   把袜子仔细摆好了,明湘转身要出门,到了门边时脚步一顿,又折了回去,抓了那双袜子很快塞回了篮子里,头一低急急地出了门。   太寒酸了,会让青辰哥笑话的!   青辰坐在院子里,笼子做了一半,乍见明湘从屋里低着头出来,表情有些不自然,便问:“怎么了?可是我父亲又吓着你了?”   明湘只是摇摇头,紧紧地捂着篮子上的布巾,“没有的,我只是……想起家里还有点事。青辰哥,我先回家了。”   青辰也没有多想,点了点头:“慢点走,小心雪滑。”   明湘睫毛微微一闪,垂着头从她身边匆匆走过。   冬日的暖阳落在她的身上,照亮了窘迫羞臊的脸颊,不甚飘逸的襦裙影子被拉得很长。      与此同时,徐府。   徐斯临正伏在书房的案前,看着一本《营造法式》。   烛光照在他年轻的脸上,勾画出自眉骨到鼻梁的俊朗线条。   他与沈青辰一同入翰林院学习,又一起到工部观政,现在青辰已经是正六品的官员了,但他还是个没有品级的庶吉士。   不进则退,他不太喜欢这种原地踏步的感觉,仿佛是个动不了的可怜巴巴的桩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离自己越来越远。   虽然,有着徐延这一层关系,他想往上走并不难,可他一点也不想动用这层关系。他自觉天资不错,并不输那个人多少,只要再努力一点,他就一定可以追上那个人的。   徐延来了。   看着进门的父亲,徐斯临搁下笔,抬起头来唤了一声,“爹。”   “又再看书呢。”徐延看了看他写的东西,“近些日子也不见林陌等人来找你。怎么,与他们闹别扭了?”   他摇摇头,“没有。儿子只是觉得有些玩闹也没什么意思,便没让他们来。”   徐延点点头,“勤学自然是好,只是别熬坏了身子,也该出去走走才是。”   “父亲可是有话要跟儿子说?”   “是你的婚事。”徐延负着一只手道,“上次我便与你说过,你这般年纪,也该订一门亲事了……”   “爹。”徐斯临一听到这里,便打断了他,淡漠的俊脸现出一股抗拒之色,“我还年轻,如今正是在仕途上奋进的时刻,尚不想考虑亲事。爹还是不必为我操心了。”况且,他已是心有所属,旁人都入不了他的眼。   “你先听爹说完。”徐延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爹给你相看的,是一门好亲,对方是英国公的嫡女。如今的大明,最鼎盛的世家也就两家,一个是定国公,一个是英国公。这英国公是可以上溯几代的勋贵,世代簪缨,又上过战场,立过军功,在军中的威望很高。再加上他外甥又是五军都督府的都督,手里握着实权……不用爹多说你也明白,能与英国公府联姻,对你将来是大有好处的。”   “再说了,英国公那小女儿生得不赖,年纪配你也正好。你该是见过的,叫苏妙仪。”   “苏妙仪?”徐斯临眉头一皱,“她不是与顾少恒打小就订亲了么?前几日在顾府,我还看见他们在一起。”   “小时候订的娃娃亲,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既是还没成亲,解了便是。”徐延道,“如今顾家日渐式微,家里也没什么亲戚任着要职,你比那顾少恒要金贵,英国公是个聪明人。”   “爹,那顾少恒是我的同年,日日与我相对,我这样岂非夺人所爱?!”徐斯临冷着脸,薄唇微抿,“儿子以为此事不妥,爹还是趁早舍弃这个想法吧。”   徐延胸有成竹地笑笑,“你放心,爹都替你想好了。爹会让那顾府主动解除婚约的,必不会让你担了不好的名声。儿子,有所获益的事,必定也伴有一定的隐患,不过你有爹,爹会为你把这些隐患都降到最低的。”   “我不同意!”徐斯临忽地站了起来,“爹如何说,这门亲我都是不会结的!”   说罢,他猛地蹬了一下椅子,然后径直往屋外走去。   高大的身子很快就步入了冷风中。 第77章   青辰搭好了笼子,把家禽们装了起来,搁到了屋里。原本就狭小的屋子,这一来就更挤了,不过父亲好像被这些鸡鸭鹅吸引了注意,一时自顾说起了话来。   青辰摇摇头,收拾了一下准备去林家。   刚才她在忙,没注意明湘在做什么,只是隐约觉得她走得有点急,似乎哪里不对。不过现在她没有时间过去问,打算等晚上回来了,把家禽和年货都分给明湘一些,感谢她对自己和父亲的照顾。顺便,还得想个不太伤人的办法,拒绝她对自己的情意。   女人的身份说不得,以男人的身份告诉她不能娶她,又凭空让人家多一份不存在的情伤,好像也不是很合适,青辰一直挺纠结的。   正午的时候,青辰到了林家。   看门的小厮迎了她,直接带她去了正堂,说是林老爷一直在等她。   庭院里的草木被雪花覆盖了,三两个下人在扫雪,还有的在廊下除尘,一派要过年的气氛。   青辰打廊下经过的时候,所有的下人见了她都点头行礼,唤一声“沈大人”,显然是被统一嘱咐过的。往日她来时,除了二叔屋里的小厮,都没有人理她。一朝升迁,待遇果然是大不相同了。她对他们笑笑,算是回应。   背着包袱来到正堂外,青辰才站定跺了跺靴下的雪,穿着一身崭新袍服的林孝进就迎出来了,“是青辰来了啊,外面冷,快快,快进屋来。”   “诶。”青辰随他进了屋,把早就买好的年礼打包袱里取了出来,“林大人,这是给您买的一些补品,多谢大人这些年来对青辰的照拂。”以前她没什么钱,也买不了什么好东西,今年得了赏银,就买了些滋补的药材。   林孝进登时就皱着眉道:“哎呀,青辰,这你就见外了,大家都是一家人,你怎么还给我送礼。”   “应该的,大人……也不是什么太名贵的东西,只是青辰的一点心意。大人收下吧。”   “也罢,既是你的心意,那我是一定要收下的。好孩子,你有如此心性品行,果然是得你二叔打小言传身教。你们叔侄俩都好,都好。”林孝进何其聪明,逮住机会就把沈谦夸一番,知道这是青辰最在意的。   接着,他又道:“说起来,我还有些惭愧,自你考上庶吉士后,我也没能帮上你什么,都是凭着你自己的努力,你才走到了这一步。皇天终是不负有心人啊,如今你已是个正六品的官员了,又是内阁的储相,太子的辅师,得皇上大加赞赏,是真正的显亲扬名,光宗耀祖。连我们林家也跟着你沾光了。”   青辰摇摇头,“大人言过了。若无大人这么多年的接济和照拂,青辰或许都活不到现在,更何况是科举入仕。大人的恩情,青辰此生都不会相忘的。”   听到了最想听的一句话,林孝进笑得眼角皱纹愈深,“应该的,都是一家人,咱们就不要彼此客套了,否则倒显得疏远了。对了,正好也快过年了,你今年就过来跟你二叔一起守岁吧,将你爹也带过来。给你们住的院子我都让人收拾好了,今年天冷,我还专门让人为你们备了银炭。说来惭愧,这一年多来公务繁忙,这么长时间了都没能见过你爹,他最近可还好?”   “还好。”青辰看着他道,“只是多谢林大人的好意,青辰今年恐怕不能与大人一同守岁了。我已答应了宋老师,今年便到他家过年。”   去年二叔提出要她到林家过年,林氏不同意,与沈谦闹了不愉快。后来又闹到了林孝进那里,林孝进也跟女儿一样,嫌她爹疯疯癫癫的,就没答应。今年他倒是主动开口了。只是,他比宋越晚了一步。   “……宋越宋阁老?”林孝进惊讶之余略有些失望,本来他想趁过年的时候,氛围喜庆热闹,就顺势跟青辰提一下婚事的。   青辰捧着盖碗喝了口茶,“嗯。”   “也好,你到宋阁老府上过年也好。”林孝进很快调整方向道,“阁老大人日理万机,竟还如此体贴关爱学生,真是个难得的好老师啊。既如此,你便借这个机会,多与他交流交流。他只当了你三个月的老师,时间到底是短了些,现在你又任了职,与他接触的机会也就少了。他的这层关系可是至关重要,可不能疏忽怠慢了啊。”   青辰点点头,“大人提醒的是,青辰会记着的。”   想了想,林孝进还是没忍住试探地问:“青辰啊,你今年也二十岁了吧,该是找门亲事的时候了。这……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我在朝中也待了这么多年,有些人脉,你若是不嫌弃的话,你的婚事就由我来为你张罗吧。我也算是你的长辈,做这些也是应该的。正好前些日子鸿胪寺卿就找了我,说是想把他的小女儿许给你,我看他小女儿是个庶女,就先没替你答应。”   林孝进往前眼前俊雅的青年,朝堂炙手可热的沈大人,颧骨上的皱纹不由弯了起来,“你的前途这么好,能配更好的。你放心,我一定好好替你张罗。”   亲事?   青辰倒忘了,随着她升官,只怕又有些人会上门来议亲了。   “大人,我是新上任的官员,又任着四份职,未免辜负了皇上的信任,我还是想多花些精力在政务上,暂时不考虑婚事。大人的好意,青辰心领了。”不论是想与她结亲的人也好,林孝进也好,都是各有所图。但这些人到底都打错算盘了,就算是给她个公主,她也娶不了。   “是是,你说的倒也是的。”青辰一句‘未免辜负皇上的信任’,林孝进也就不好再继续了,只笑笑道,“左了你还年轻,是不着急,不着急。”   嘴上虽然这样说,但其实,林孝进已经为青辰挑好了一个,对方也有些意思。他的想法是,目前暂时没有比这个更好的,那就先搭上这一层关系,等要是出现更好的,到时候再换就是了。等过完年,他就找个借口,带青辰去见一见。   这时,林氏与林屿的声音打堂外传来。   林孝进听见了,便把他们叫了进来。   林屿一进来就抱住了青辰的大腿,“老师,听说你升职了,还当了太子的老师。如此说来,我竟跟太子是同一个老师的。”   青辰笑笑,摸了摸他的头,然后对林氏唤了声:“二婶。”   林氏略有些别扭地应了声“嗯”。   几天前,她还逼着眼前的人量身,为此跟沈谦大吵了一架,没想到转眼间,这个她向来不待见的侄子就升职了,还是什么储相,太子党。这几天她爹回家脸上都笑得跟朵花似的,只差没有沐浴斋戒焚香祭祖,见她一次还数落她一次,怨她以前待人太刻薄……她哪里知道这个人升得这么快啊。   “嗯什么嗯?”林孝进不满道,“青辰没有名字啊,现在她都是沈大人了。虽是在自己家,你也给我客气一点。”   林氏没办法,抿了下唇,逼着自己叫了声:“青辰。”   “对了,”林孝进想起什么,“我让你给青辰做的两身新衣,做好了没有?”   “做好了。”   “那还不快去取来?”   林氏刚想招呼下人去取,林孝进又道:“你亲自去。打小被我惯坏了,养得你性子骄纵,如今这般岁数,也是当娘的人了,你也当要勤快些,也好给孩子立个榜样。”   青辰看着尴尬,才开口说了个“不”字,却是被林孝进打断了,“让她去吧。”   林氏皱了下眉,一扭身去了。   等她走了,林孝进又换回一副小脸,才对着孙儿说了句“你好福气,竟跟太子殿下是一个老师”,沈谦就来了。   他穿着一身深棕色的直裰长袍,神色还是一如往常的斯文俊雅,见了青辰眉眼弯了一下,眼角的皱纹依稀可见。   林孝进自然是善察言辨色的,只道:“去吧,你们叔侄俩也有些日子没见了,到屋里去好好说说话吧。”      沈谦的屋里,烧着地龙,燃着熟悉的熏香。   桌上还是摆了很多点心,是沈谦专门吩咐下人做的。   叔侄二人就坐圆桌坐下,青辰自包袱里取了东西,道:“我给二叔买了副手套。上次来的时候,我瞧见二叔的那副用旧了,便买了副新的。二叔试试,看合不合适。”   沈谦给她倒了杯热茶,茶烟袅袅,模糊了他俊逸的脸庞,“银子你自己留着用就好,不用给二叔买什么东西的。如今你升了职,要应酬的人更多了,要花销的地方也还有很多。公务劳累,你会比以前更辛苦,也要吃好些,穿好些,把自己的身体照顾好才是。”   “二叔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只现在有了银子,俸禄也比以前多了,我就是想给二叔买点东西。”从小到大的养育之恩,十几年来不曾间断的关怀,从来不计得失不求回报的付出,一副手套远远远远不够。   他弯了弯眉眼,笑容好似朝阳白雪中的杏花,温柔而和煦,“二叔明白你的心意。”   说罢,他将手套戴起来试了试,“很暖和,二叔很喜欢。”   青辰很高兴。   两人说了一会儿她任职的情况,正好想起什么,青辰便道:“二叔,如今我有了实职,又是兼任了四份,休沐也没有以前多了,只逢初一十五才能休。屿哥儿这边我怕耽误了……”   来之前青辰就在想,到林家叨扰了一年多,让二叔跟二婶吵因为她吵了一年多,现在客观环境发生了改变,她也不得不旧事重提了。虽然,往后见二叔的机会少了很多,但是想必二婶与二叔吵架的次数也会减少了。一份相对宁静的生活,对他来说应该是一件好事。   “我明白的。”沈谦轻轻道,眸光黯了些,“总会有这么一天的。你现在升官了,有很多事要忙,自然再无法分身来给他授课了。二叔都明白。”   以前,他是想接济她,想经常看见她,所以才让她来授课。现在,一是她没有时间了,二是她的俸禄也提高了,可以改善自己的生活了,他就没有什么理由再让她过来了。   虽然,他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但是这一天到来的时候,还是让人有种白驹过隙的匆忙,一种猝不及防的难过。   时间终是一去不复返,他老了,她也一天天地长大了。   就像燕子,终究是会离巢的。   气氛一时有些低沉,青辰忙道:“二叔放心,只我得空,一定会经常来看二叔二婶的。二叔若是有什么事,只让人带封信给我,我便第一时间过来。”   正午的阳光照进屋内,明晃晃的,可见空气中细细的浮尘。   在沈谦细密的睫毛,似乎闪烁着星星点点的落寞。   “好。”   似乎怕影响她的心情,他很快收拾了情绪,“快过年了,今年过年到这边来吧。我跟林老爷说的时候,他也正是这么想的。你二婶也同意了,让你把你爹一起带过来。今年咱们总算是可以团圆在一起,好好过个年了。”   他说着,展露笑容看着她,尚不知年后大祸要临头。 第78章   青辰缓缓放下茶杯,有些为难道:“……二叔,我不知道二婶今年……宋老师看我过年冷清,让我到他家里去一起过。”   “是吗。”沈谦轻轻道,脸上的笑意凝住了,然后慢慢地隐去,“倒是没想到……那也挺好的。”   “正好同窗们年节时也会到老师家拜年,一起会热闹一些……我就应下了。”   “既是已经应下了,自然要信守承诺的,你去吧。”   青辰有些内疚地看着他,“对不起,二叔。明年,我一定陪二叔一起过。”   “好。”沈谦睫毛眨了眨,道,“吃点东西吧。”   “嗯。”   临走前,青辰趁着沈谦去了茅房,自己去找了林氏。   林氏在偏厅清点今年过年的年货,屋里堆着好多红纸包裹的东西,满满当当的,喜庆得很。见青辰来了,她抿了抿嘴。   青辰从包袱里取了八十两银子交给她,“二婶,这是皇上赏的银子,二婶收下吧。青辰这么多年得二叔二婶关照,心中一直感激不尽。虽然这点银子也不算什么,不过以后我会更努力,会竭尽所能报答二婶的。”   整整八十两银子,按每个月二两银子的授课费,青辰这一年多来到林家授课,林氏一共给她的也就三十两。再加上她来京城前给的,加起来都不知道有没有八十两。   现在她一次就还了八十两,捧在手里很有些分量,林氏不由有些呆住了。   以往看见钱,她当然是高兴的,为了能少给青辰二两,还曾与沈谦吵得不可开交。可不知道为什么,眼下接了沈青辰这八十两,她却感觉不到高兴。   这么多年来,她在青辰面前一直是高姿态的,是以施舍者的角度俯视人的,对方能过什么样的生活,全要取决于她的心情。现在这种主宰的感觉突然间消失了,她很不习惯,心里有种微妙的复杂,以致于感受不到半点接受这八十两的欢喜。   其实,她从来也不缺银子的,多几两少几两根本无所谓。   “还有,二婶,因我现在有了实职,又要兼任四份,休沐的日子也变少了,所以以后我便不能过来给屿哥儿授课了。”青辰看着她凝滞而出神的脸,道,“这一年多来,叨扰二婶了,也让二婶和二叔因我生了误会,青辰心里一直过意不去。以后不会了。”   这番话,却是又叫林氏愣了一下,心情愈发复杂。   不来了,她就不用再看沈谦每次等人时那副期待高兴的样子了,也彻底没有什么可以拿住沈谦的了。   “你……真的不来了?”   青辰点点头,“二婶放心,我已跟二叔说过了,不来了。还要麻烦二婶再为屿哥儿寻个好老师。”   说着,青辰把包袱里的一个册子取出来,交到她手里,“这是屿哥儿如今学习的情况,我整理了一下,好叫新来的老师知道他的进度和偏好。”   虽说是因客观条件不允许她再教了,但她还是希望尽量做到有始有终。   林氏接过册子,看着她,“你……”   听到沈谦的脚步声,青辰忙提醒道:“二婶快把银子收好。青辰先走了。”   说罢,她给林氏鞠了个躬,“感谢二婶多年的照拂,给二婶拜个早年。”   这时,沈谦过来了,看到青辰在跟林氏说话,余光掠过林氏,只对青辰道:“走吧。我送你出去。”   两人来到大门外,青辰与沈谦辞别。   阳光下,他的面容依然是俊美无俦,岁月的风霜尽数沉淀在了温润清和的气质中。只这么静静站着,也是世间无双。   “二叔,我走了。过完年,我再来看二叔。”   “好。”他看着自己亲手养大的她,道,“过年了,你便也多歇息歇息,不要总是劳形于案牍,也要多吃一点,不可再瘦了。照顾好自己。”   青辰点点头,“二叔也是。要过个好年。”   “走吧。”   道完别,青辰刚要走,有个小厮捧着什么追了出来,道:“沈大人,夫人说这些是上次给大人做的衣裳,用的是松江产的绸子,是最好的。还有这围领、手套、暖耳,一整套都赶在年前做好了,大人过年时便可以穿。夫人还说,这都是按大人的尺寸做的,大人若不要,旁人也穿不着,便该扔了。”   沈谦道:“收着吧。这式样是我选的。”   “嗯。谢谢二叔二婶。”      大年三十这日,天气晴好。   青辰一大早起来,烧火给父女两人做了早膳后,便开始忙碌。   父亲帮不上忙,所有的事都只能她自己来。她先把笼子里的家禽、羊羔、小猫十月喂了,然后到院里扫了雪,又把屋子里里外外都收拾了一遍。忙完这些,她便开始贴窗花和对联。   今天她便要到宋越家里去,要住上几天,人不在家,但家里总还是该有过年的气氛。   窗花是宋越买的,对联是宋越写的,青辰架了木梯,用浆糊糊上它们的时候就在想,旁人怕是不知道,这间小破屋已经被宋阁老“承包”了。   装点完门面,青辰便开始收拾东西,收着收着,一时竟有种要搬家的错觉。   换洗的衣裳要带,都挺厚的,两件就塞满了一个包袱。书也要带,十几册就又塞满一个包袱。还有笔墨纸砚、老爹的药、小猫十月,再加上一些零碎的东西……这一番收拾下来堆在一旁,竟看着也不少。   她不由想,这么多的东西,会不会把老师吓坏了,他不会以为自己这是要去长期蹭饭了吧?   想着想着,青辰就回忆起了头一次坐他马车的那天,他问她若是凭俸禄吃不饱饭怎么办,她答他“那就到老师的家里吃”。   人生还真是有意思,一不小心就一语成谶了。   收拾好了东西,青辰扶着腰长长地舒了口气,看了老爹一眼,道:“爹,今年终于不是只咱们两个过年了,宋老师会跟咱们一起过年。这回有人陪爹喝酒了,爹睡觉的时候,也不用担心炭不够,挨冻受冷了。”   老沈依然没说话,抱着碗吃他的早膳。   青辰才转身叹了口气,就听他忽然道:“过年。要过年了!”   青辰回首望他,笑道:“嗯,要过年了。爹。”   自来到大明朝后,她好像还没有对过年这么期待过。往年总是想着怕东西不够吃,怕炭火不够烧,怕衣衫不够穿,怕药不够吃,连过年都委屈了老爹。今年,她升职了,又认识了老师,终于可以不用想这些了。   为人子女,寸草春晖,这是一种很难言说的成就感。   把家里的事都安排好了,青辰走到门外,看了一眼明湘的院子,不见她的身影。木栅栏上积着雪,在大年三十的冬日阳光下泛着莹莹光芒。   几天前,青辰把老师买的年货分了明湘一些,明湘起初不肯要。后来青辰一再坚持,她才肯收下了。只是一听青辰过年要到老师家里去,她的神情就立刻黯淡了下来,较往日少了几分笑意和自如。   青辰犹豫了一下,便没有挑明自己要辜负她情意一事,怕她年也过不好,只想着,等过完年再跟她说好了。   远处,已有人家陆续燃放起爆竹来了。噼里啪啦的声音,宣泄着一年的劳碌奔忙,寄托着辞旧迎新的美好期望。   青辰才站在院里晒了会太阳,一辆熟悉的马车就笃笃地驶来了。车夫穿着厚厚的棉衣,见了青辰便咧嘴笑,“沈大人,宋大人让小的过来接您。”   青辰笑着回道:“大早上的,辛苦你了。”   “不辛苦,不辛苦,应该的。”车夫下了马车,进院里来帮青辰搬东西。   一会儿的功夫,马车里就塞满了。青辰对着小屋看了一会儿,锁了门,然后搀扶着老爹坐上了马车。   车夫回过头问:“大人可还有什么遗漏的没有?若是都带齐了,咱们这就出发了。”   “没有了。谢谢你帮忙。”青辰想起什么,又问,“请问,那周世平周大人,可还住在宋老师的府里?”   车夫答:“周大人受了廷杖,被宋大人送到别处的宅子去了,说是离医馆近,方便他治伤,不在府里。况且,他受了刑,且下不了床呢。”   青辰听了松了口气。   马车很快就驶到了宋府。   宋府门前挂了两个新的大红灯笼,在一片青瓦白墙中,很是鲜艳醒目。庭院内也被拾掇得整整齐齐的,草木修剪过了,雪也清扫过了,对联和窗花也都贴起来了,雅致的院落点缀了一点大红色,就显得十分喜庆。   管事的来迎青辰,将她和老爹先带到了一间屋里,“沈大人先在此稍事休息,宋大人还在处理些公务,稍后就过来。”   “多谢李管事。”   “大人稍坐,我先去吩咐厨房备些吃的。”言毕,他就先走了。   青辰打量着宋越为她准备的房间。房间内布置得很是素雅,博古架、书案、园几、壁柜、床等家什一应俱全,装点着霁红釉的瓶器,圆几上有个青花瘦颈瓶,里面插着一支早放的白玉兰,香气清淡。阳光自窗子照进来,一室明亮。   床褥、帷帐和枕头都是淡紫色的,看起来很是舒服。青辰摸了摸,又软又滑,忍不住就倒在床上躺了一会儿。   这时,门口处有声音响起,“床舒服吗?”   青辰坐起来,只见门边倚着个男子,穿着一身月色的直裰长袍,双眼微微眯起,阳光拂照下,光润玉颜,清贵无双。   褪下了官袍的他,少了分身居高位的严肃,却是又多了分端凝蕴藉的俊美。   青辰笑着点点头,“舒服。多谢老师了!”   “你这么客气,有点不习惯。” 第79章   “带了这么多东西。”他看了眼堆在桌上的各种包袱,随口道。   “衣裳都很厚,我还带了些书。还有爹的药。”青辰有点不好意思,他果然是看了这一堆东西有想法,“……其实这些书也不一定看得完,就是带上了,我会踏实一点。”   他点点头,“看看还缺什么,我让人去买。”   青辰摇了摇头,“就住几天,这些已是足够了,不缺什么了。”   他又打量了一下整间屋子,然后认真道:“我是个男人,可能有些地方没考虑到。你要是想起来了,再告诉我。”   青辰很快反应过来,他大约指的是女人用的东西,小声地回道:“真的不缺了。”   “那你收拾一下,我带你爹去他住的屋子,就在隔壁。”说着,他便进了屋来,伸手去扶呆呆坐在圆凳上的老头。   “老师小心,我爹他怕生,还是我来吧……”青辰说着,忙站起来,怕他爹情绪失控又伤了人。   可话才说完,她就发现老爹已经被宋越搀了起来,正要往门口走,整个人很顺从,一点也不挣扎。   宋越的动作也很轻,只是虚虚地扶住他的胳膊,脚步也刻意放缓了迁就他。顾着老沈的同时,他抬起眸看她,“你爹已经选了我。”   青辰无话可说,望着两人的背影,心里却是有些纳闷。她没想到,一向怕生的老爹竟这么顺从。就算是对着自己,他有时候也会认不得,会闹脾气不肯听她的话。今天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面对一个他只见过一次的人,他竟肯这般平静地任人带走……   在来宋府之前,她还一直担心他会失态,扰了府中年节的喜庆氛围。如今看来,老爹大约是冥冥中知道自己到阁老府上做客了,很给力呢。   这般想着,青辰不由微微一笑,开始收拾东西。   书被她取了出来,搁在书案上,按计划阅读的顺序摆好,接着是纸砚、笔墨。在把宋越送的玉笔摆到笔架上时,望着笔杆上的一小道划痕,青辰一时想起了徐斯临。   大冷的天,那家伙站在堤坝边上,表情似真似假,一双幽直的漆眸里只有水流的波光。只须臾之间,他倏地就跳了下去,仗着年轻,纵情恣意,什么也不管。   变出玉笔的时候,他浑身都在打着冷战,一张脸却是写满了骄傲,任谁看了,都会忍不住为他动容。   今天是年三十,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呢。徐府人那么多,一定很热闹,他又是嫡子,大家众星捧月的对象,这会应该是沉浸在年节的喜庆氛围里吧。   青辰收拾好了书册,又把衣裳搭到了衣架子上,才抚了下皱折,就听到隔壁传来父亲的声音。   声音不算很大,模模糊糊的,听不清说了什么,一会儿又是宋越的声音。   这两个人竟还能对话么?   青辰停下动作,仔细听了一下,却是又听不见了。她无语地摇摇头,只想自己大约是幻听了,继续收拾整理。   等都收拾好了,青辰走出屋子正要去看父亲,却见宋越就站在檐下,一只手揪着松枝,指尖玩着上面的雪。   枝叶被他拽得轻轻摇晃,白雪簌簌地往下落,露出了绿色的针叶。阳光落到雪上,雪光又反射到他的脸上,印得无暇的脸孔淡淡发亮。   见她出来了,他转过头来问:“收拾好了?”   “嗯。老师在……玩雪?”青辰含着笑,“不冷吗?”   他把手收回来,捻了下指尖的雪水,“冷。但是冷能让人清醒,清醒了记忆就会很深刻。”   青辰有些不解,“老师要记住什么,怕忘了什么?”   他没有回答,只是问:“你父亲睡了。要走走吗?带你正式参观一下我家。”   “好啊!”青辰点点头。宋越便命人取来两件披风,给她和自己披上。   她跟着他走,下了回廊,一条弯曲的鹅卵石小道便通向庭院,两侧是覆着雪的修竹。   走上小道,青辰问:“虽是过年了,老师还是很忙吧?方才来的时候,管事的就说你在处理政务。”   “在看百官的元日贺表。”他说,“正好看到了你的。”   青辰有些不好意思,她新官上任,是头一次写贺表,“我写的不好,让老师见笑了。”他是阁老,又是礼部尚书,该看过、写过多少文采斐然的贺表,而她一直以来只注重实务,并没有花太多功夫去寻词觅句修饰贺表,与旁人的一比肯定逊色很多。   “还不错。以阁老的眼光来看。”他道,“当初让你抄《乐府诗集》,也有让你增进文采之意。”   青辰微微一愣。   他继续道:“先帝修道,尤爱青辞。皇上要继承大统,自小也学着写了不少,如今他虽不修道,但也喜欢云霞满纸。所以,这方面精进了,对你有好处。”   原来在不知不觉中,他一直都在为她着想。不仅教授她知识,给她揭示官场的残酷,还默默地给她开了个小灶,让她能够投君所好。   “我会努力的,不给你丢脸。”   宋越没有答话,走了几步,又问:“床褥和帐子的颜色,还可以吗?”   关于这个,青辰还正纳闷呢。以他挑选香筒和漳绒垫子的审美来看,这不是他的风格啊,简直是……超水平发挥。   “我看了些图册。”他补充道。   ……原来如此。不会就学,果然是精益求精的阁老。   就冲他这种精神,她就该鼓励他,“颜色很好看。”   他静默片刻,忽然牛头不对马嘴道:“我刚才还跟你父亲说了会话。”   “我听见了,还以为听错了呢。”   青辰只手掖着披风,担心又好奇地问:“可是父亲不能好好说话,你们怎么能对话?他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失了礼……”   “没有失礼。”他道,“他说他的,我说我的。我说的时候他也在听,很认真。”   “不可能,他听不懂的。”青辰肯定道,随即又叹了口气,“我说的他都听不懂。甚至有时候连我是谁都不知道。快二十年了,他很喝了很多苦药,也挨了不少针,还是没有一天清醒过。在来京城前,为他医治的大夫都有好几个放弃了。”   “是吗。”他转过头来看她,“那刚才我问了他一件事,他点了头,作数吗?”   青辰微微睁大眼睛,“什么事?”   他看着她,静默片刻后道:“关于你的事。”   风吹过竹林,雪就簌簌地往下掉。   鹅卵石的小路有点滑,青辰脚下绊了一下,差点摔倒。   宋越及时地扶住了她的肩膀,将她往怀里带。   她挽着他的胳膊,半靠在他怀里喘气,鼻尖霎时涌入他身上的香味,踢到鹅卵石的脚尖还有点疼。   “没事吧?”他垂下头看她,眸光里印着雪,清亮而幽缓。   “没事。”青辰摇摇头,松开了挽着他的手,“幸好老师在身边……拉住了我。”   他打量了她一下,“看你走路姿势有些怪,脚还疼?”   “刚才踢到石子了,天冷,还有点缓不过来。一会就好了。”   “我背你回去吧。”   她愣了一下,忙道,“不用,不用。真的一会儿就好了。我没那么娇气,能走的。”   让堂堂阁老背她,她想都不敢想。再说,确实是还走得了,压根没到那个地步。光天化日的,虽是他在府里,也不太好。   “真的不用?”他又确认了一遍,低头看着她秀气的黑靴。   “不用……”   宋越没有再坚持,只是放缓了脚步,让青辰慢慢地走。   两人穿过庭院,走到了前厅,管事的正好来找他,说是定国公送了年礼来。   他点了点头,吩咐道:“与往年一样的规制,备一份回礼送过去吧。”   “诶。”管事的点了点头,从怀里掏出一方帕子,“送礼的人说是定国公嘱咐了,与往年一样,这方帕子一定要交到您手里。”   宋越接过帕子,那管事的就去了。   青辰看了一眼,只见上面绣的也不知是什么花,粉蓝粉蓝的,绣工很是精细。她好奇地问:“定国公为何要特地送一条帕子给老师?”   “是他女儿绣的。”   “哦——就是传说中那位等候老师八年不嫁,若是等不到,宁愿伴青灯古佛一生的定国公府千金小姐?”   “嗯。”他略叠了两下,将帕子搁进袖里。   青辰看着他的举动,“每年都送一块帕子,老师都是怎么处置的啊?”   “收着了。”他说着,睫毛眨了一下,看向她,“起初两年我退了,定国公却是又再送回来。这样又送又退了两回,我就只好收下了……我是晚辈,总不好太不给他面子。”   “嗯。”青辰收回看着他袖口的目光,点了点头。   “我先送你回屋里歇会,晚些再来叫你,一起吃年夜饭。”他道。   “好。” 第80章   到了掌灯时分,管事的打着灯笼来寻了青辰,带她和老沈去用年夜饭。   深蓝色的夜空中飘着小雪,沿途的屋子透着烛光,大红的窗花显得尤为鲜艳,一派新年的氛围。   经过花厅时,青辰听到里面有欢声笑语,管事的解释说,这是宋越另为下人们单独设的年夜席。虽是下人,倒是比主子先吃起来了,看来身为宋府的下人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入席的时候,宋越已经坐在屋里等着他们了,还是今早那身月色袍子,泛着细腻着光泽。屋里烧着炉子,点着烛火,暖融融的。圆桌上铺着红缎的桌布,上面摆着琳琅满目的佳肴,一叠叠都冒着热气,香味四溢,叫人垂涎欲滴。   管事的退下后,屋内就剩了他们三人。青辰解下披风,挨着宋越坐下,他给她和老爹舀了汤,“先喝点热汤,暖暖身。”   “嗯。”   “也不知道你爹和你喜欢吃什么,就让厨房做了些你老家的菜。”他道,“就是他们平时也不常做,不知道做的正不正宗。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青辰一看,果然有许多是江浙一带的菜肴。满满的一桌,丰盛而喜庆,有西湖醋鱼,龙井虾仁,红烧狮子头,除此之外,还有腊鸡、红枣、猪肝等冷碟,年糕、猪蹄、香菇笋、还有八宝饭和茯苓乌鸡汤。   面前的这盘西湖醋鱼,就让青辰就想起了小时候,那会父亲还没有过世,也会给她做这样的鱼,酸酸甜甜的,浓缩了她印象中年夜饭的滋味。   现在他不在了,她也到了大明朝,身边一起过年的人却是宋越,想想,只觉微微有些不可思议。   宋越挽着袖子,为她舀了勺狮子头,“……小心烫。”   青辰看着碗里的狮子头,笑了笑,“我还记得,第一次到老师家来时,吃得太急就烫了舌头。”   宋越看着她的唇畔,嗯了一声,“把舌尖都烫红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忽而瞥着炉子上热的酒,于是道:“过年了,老师怎么不喝酒。”   “不急,先陪你们喝点汤。”他道,“你父亲能喝吗?”   “能啊。”她很快跟道,“我也能喝。”   “……这酒有些烈,你还是别喝了。”   青辰望着他,心道他分明是知道了她是女人,不想让她喝酒,还想用跟在客栈一样的招数,骗她酒烈。   “往年过年,我也会陪老爹喝一点的。烈我就少喝一点,没关系的。”   他抬起头看她,“真的要喝?”   “这酒很贵吗?贵的话怕老师心疼,我就不喝了。”说着她看向老爹,“是吧老爹,不能把宋老师喝穷了。”   “那先吃点东西吧。”他有些无奈道,给两人夹了菜,“吃点东西再喝不容易醉。”   青辰却执起炉子上的酒壶,给三人都满上了一杯,然后端起自己的酒杯看着他,“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等不及要品老师的好酒了。”   宋越看着她的举动,只好也端起了杯子,青辰笑了一下,把杯子轻轻碰上去,“过年好。”   “过年好。”他抿了一口酒,眼睛微微眯起。   “往年,老师也不跟你的父母一起过年吗?”放下酒杯,青辰问。   “他们年纪大了,长途跋涉总是不便,我又有朝事要忙,抽不开身,便聚不到一起。”他道,“今年你们要是不过来,我便也像往年一样,跟着下人们一起过。”   “那你会觉得孤单吗?”   “说实话,挺孤单的。”说着,他端起酒杯,自顾饮尽。   “真的?老师也会孤单?”像孤单这样的词,她很难想象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身居高位的阁老,素日里只忙于政务,大家一直都觉得他是刀枪不入的,在感情上自然也会收放自如,不会有孤独脆弱的时候。   他弯了弯嘴角,“是人都会怕孤单的。”   桌上,烛火簇簇地跳动。他的脸上凝了一层薄薄的光,密直长睫温顺地覆在黑眸上,俊雅蕴藉,清贵端凝。   青辰看着他,心里忍不住想,既然如此,怎么不娶个媳妇呢。比如定国公的女儿,那么痴心,那么长久,年年只见到人家的帕子,怎若与人家坐在一起喝酒来得痛快。   不知道为什么,下午看着宋越把那方帕子收起来,她就忍不住一直想,他给自己送过一个小盒子,他该不会也用同样精巧的盒子,把那些帕子都装起来吧?   宋越见她出了神,叩了叩桌子,“想什么呢?”   青辰摇摇头,给自己满上一杯,“没什么。”   “少喝一点。”   她却不听他的,只端起来就干了,酒入吼,辣辣的,却很痛快。   一直以来,她女扮男装,混在男人堆里,科举,入仕,时时刻刻都不敢松懈。像今天这样,恰逢喜庆年节,面对的又是她不用顾及暴露身份的人,青辰只觉得心里很放松,难得也想恣意一回。   宋越拦不住她,只好看着她。烛光下,窗花前,她的脸颊白皙清俊,皮肤好得仿佛能透了光,鼻尖笔挺而秀气,粘着酒水的唇畔微微发亮。   饶是一身男装,她都是这么的清丽无暇,让人挪不开眼。只哪天要是有幸见到她女装的模样,更不知要如何叫人沉迷,不能自拔。   青辰喝完了杯中酒,还想要再倒一杯,宋越却是一下捉住了她正要执壶的手,“不喝了。再喝你要醉了。”   烛光轻摇。   他没有松开她的手,只是缓缓落下,搁到了桌上,仍然握着她。   青辰只觉得酒好像在身体里发酵了,让她的心跳得有些快,脸上有些热,被他包在掌心里的手暖暖的,有点颤抖。   他的眼眸深邃而熠亮,她有些不敢看他,只任他握着自己的手,微微垂下了头。   合家团圆、辞旧迎新之夜,这一方小小世界里,缓缓流动着静谧的温情。过了一会儿,宋越才松开了青辰的手。   他端了茶壶,给三人倒上清茶,“喝点茶吧。”   “嗯。”青辰尴尬地点点头。   不一会儿,屋外响起了爆竹声。   在大明朝,年三十这天,几乎家家都有守岁的习惯。长夜漫漫,大家便从掌灯时分开始吃年夜饭,慢慢吃,慢慢喝,慢慢聊,一般会吃到深夜。在此期间,大家也会暂时离席,先玩点别的,比如放一会儿爆竹,或是看一会儿歌舞。   此刻屋外的爆竹声和欢闹声,就来自宋府的下人们。   老沈因喝了几杯酒,这会有点昏昏沉沉的,倒在了桌面上。青辰喊了他两声,他没有反应,她便干脆他扶到了榻上,让他先躺着。   宋越找来块毡子,替他盖上,然后走到窗边看了一眼,回过头问:“要不要去外面看他们放爆竹?”   “好啊。”   其实她小的时候,性格挺像男孩子的,过年时点烟花都不用香,只用打火机就敢点。她的胆子也大,跟小伙伴们玩的时候,碰上哑炮都是她去看,还会拿着鞭炮吓唬男孩子,追着他们满街跑。直到父亲去世了,她的话才变少了。   两人系了披风,出了门,来到院子边上的一座吊角小亭里。   青辰与宋越并排坐着,透过月洞门,正好可以看见在院子里玩闹的丫鬟小厮们,爆竹的红纸碎末飘了满院都是,混合着从天空中飘落的细碎雪花,别有一番年的滋味。   “老师点过爆竹吗?”   “点过。”   “原来你也有玩耍的时候啊。”青辰侧着头看他,“你给人的样子,像是从小就是严于律己的,两耳不闻窗外事,只知道埋头苦读,看经义诗文,练左右手同写的书法……”不像她,小时候皮得很。   宋越笑了笑,“也有犯懒的时候,尤其到了年节。身边的孩子们都在玩,我也受不住诱惑。”   “意志力还是不够坚定啊。”她看着她,“我还以为阁老从小就不是凡人。”   他略卷了卷袖子,露出右手手腕上的一道疤,“是凡人中的凡人。非但点了爆竹,还因动作笨拙,叫爆竹烫了,到现在还留着疤。有一年朝贡,皇上得西域进贡了一瓶膏药,说是可以去疤,当着文物百官的面说要送给我,问我这疤是如何来的,我都不好意思说是叫爆竹烫的。”   青辰听了忍俊不禁,盯着他的疤看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于是也撩起自己的袖子,露出右手手腕,“我才想起来,我竟然也有个疤在同一个位置,也是叫爆竹烫的……好巧。”   她一直都是与老爹两人过年,对联窗花什么都是自己贴的,爆竹也是自己点的。两年前没到京城的时候,运气不好买了串劣质的爆竹,其中一节刚点就迸了出来,让她这打小就点炮的人也被炸到了。   宋越眨了眨眼,看了看自己的,又看了看她的,“倘若皇上以后也要赐你去疤的膏……”   青辰听到这里就忍不住咯咯咯地笑,“那我就说我是与老师一起被爆竹炸的……”   这时,院子里骤然传来一阵很大的声响,是下人们把两串爆竹捆成一束,一起点了。双重的噼里啪啦,气势尤其猛烈。   宋越愣了一下,很快用双手捂住了青辰的耳朵。   青辰也被震了一下,但被捂住耳朵后,感觉就好多了,一时又想起刚才与宋越的对话,忍不住又笑了。   他静静地看着她的笑脸,稀薄的月色中,那双眼睛清透发亮,淡淡的红唇弯出了好看的弧度。   青辰自顾笑了一会儿,才发现他在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眸光幽直,眼睑微垂。她有些怔住了,心跳却是陡然加快,“怎么……”   了……   最后这个字还没有说出口,他却是已垂下头来,与她的脸近在咫尺。   片刻后,他的唇覆上她的,轻轻啄了一下。   青辰这下彻底怔住了,猝不及防,手足无措,只觉得自己骤然间被属于他的独有气息包裹了。浓厚,温暖,一下扑面而来,驱逐着冬日的寒冷。   宋越看着眼前已经呆住了的人,低声道:“青辰,我喜欢你。”   说完,他微微地侧过脸,再一次吻上她的唇。   这一次,他不像上次那样浅尝辄止,而是温柔的,缓慢的,啜住她的唇瓣,一下下细腻地舔舐,轻轻地吸允。   青辰只觉得心跳和呼吸已经不受自己控制,在又一次突如其来的吻下,她的身体似乎越来越软,越来越软。   不知过了多久,宋越终于停了下来,轻轻喘了两口气。他松开一只覆住她耳朵的手,然后凑到她耳边道:“刚才听见了吗?我说,我喜欢你。”   她的睫毛微微眨了两下,看着近在咫尺的他,只觉得他的眼睛里荡漾她从未见过的深情。   “青辰。”他再次靠近她耳边,“你听到了吗?”   她不自觉地轻轻抿了下嘴,唇畔间还是他的气息,“……嗯。”   这时,爆竹声停了,嬉闹声尤在,他松开捂着她耳朵的手,拨了下她耳边细碎的绒发,“吓着了?”   “……不是。只是……有点反应不过来。”   “两次了,还反应不过来?”   青辰低下头,这东西……能论次数的吗。   他却是再次捧起她的脸,“下人们都在那边玩闹,不会过来的,你有很多时间……反应。”   说着,他只手覆在她后脑勺上,却是又吻了上来。   这一次,真正是唇舌交缠,亲密,炙热……青辰只觉得自己好像快要窒息了。   小亭外,雪还在下。 第81章   后来,青辰躺在床上,半天都没睡着。   她的脑袋是木的,嘴唇是麻的,自那三个吻后,发生了什么,自己是怎么回到屋里的,她好像全然失了忆。   屋外,雪花片片,仍飘舞在前檐。   她不由摸了下自己的嘴唇,光滑中带一点涩感,像自己的,又不像是自己的。接连的三个吻,一个比一个突然,一个比一个久。   最后的那一个吻,尤其绵长,宋越一只手搂着她,一只手托着她的后颈,闭着眼睛,专注、执着,一直一直、反反复复地吻着她。   到最后,她都呼吸不上来了,嘴唇也有些肿了,他才放开她。   不论是在现代还是大明朝,她从来没有接过吻,不知道亲吻竟是这样让人迷迷瞪瞪,怎么也喘不上气来,心里却悸动狂跳的滋味。也没想到,她的第一吻,竟是这么的热烈而……难解难分。   想着想着,她突然就又害羞了,倏然用被子蒙住了脑袋。   老师说他喜欢她……那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她的呢。   一直以来,他都是一个有些淡漠的人。身为内阁阁老,他成熟稳重,清贵端凝,一言一行都是严谨克制,庄重守礼的。跟她相处的时候,他也一直都维持着老师的身份,教导她,指点她,帮助她,替她担下责任,除此之外,他就没有其他更多的感情表露了。   在怀柔的客栈里,他温文有礼、充满风度,怎么也不肯与她同睡一张床。在顾少恒的府上,他也一样内敛自持,始终不肯解她的衣带,反倒用披风裹住她。   可到了昨天,他忽然就吻了她……简直如梦似幻。   被窝里,青辰辗转了几番,终于还是没有入眠。   没过多久,她就该起床了。   每年正月初一的早晨,宫里都会举行大朝会,京城的文武百官都要进宫为皇帝献上正旦贺表,共同给天子朝贺拜年。   宋越是礼部尚书,天没亮就进宫了,只吩咐了别的马车另送青辰。   青辰穿好了正式的朝服,戴上乌纱帽,便匆忙到门口乘了马车,赶往皇宫。   下了一夜的雪,停了。   一路上,马车破开了薄薄的晨曦,像是在追逐着什么人的前尘。   青辰到了奉天门外,只见数面旗帜正迎风招展,文楼与武楼旁各列着马、犀、象等依仗,从奉天门到奉天殿的丹犀上,排列着身披铠甲的卫士和手按绣春刀的锦衣卫们。   天蒙蒙亮时,随着鸣鼓的声响,文武百官已是在奉天殿外恭敬地列好。不久后,丹陛大乐奏响,大明皇帝朱瑞身着帝皇衮冕,在髹金龙椅上升座。   青辰有四份职,最高的是正六品,按品级站在六品官员的序列中。在进表官宣读百官贺表目录时,她微微抬头看了一眼,正好与旁边一个在最后一刻赶到,还喘着粗气的人四目相接,竟是熟人韩沅疏。   韩沅疏的朝服都还有点皱,下巴上仍是刮不净的青须,他瞥了她一眼,表情很淡漠。   经历了昨晚,青辰不知怎么莫名有些心虚,被他瞥了一眼后很快垂下头来。   后来,又有选派的官员向天子致唱贺词,“兹遇正旦,万物咸新……慕惟皇帝陛下,膺乾纳祐,奉天永昌……”   青辰又忍不住微抬头往前看,只见在她前面的官员们明显分成了绯、青两色,四品以上的官员着绯,四品以下的官员着青。而在文武百官的最前一排,是身着二品锦鸡绯袍的内阁阁员,大明丞相,宋越也在其中。   他离她太远太远了,以致于她匆匆一扫,根本就看不清他的背影。   人生还挺奇妙的。几个时辰之前他们还离得那么近,面对面不留一丝缝隙,几个时辰之后,他们之间却是又隔了这么远的距离,不可跨越,她只能看到他的背影。   青辰忍不住想,也不知道他现在在想什么,昨天夜里,他会不会也像自己一样,辗转反侧,一夜无眠。思绪一飘散,就又回到了昨夜的小亭里,那双柔软的唇,夺走了自己的心跳……   回过神来,她摇了摇头,再次心虚地看了眼韩沅疏,发现韩沅疏也在看着她。他眉头微皱,眼神中有些困惑,动了两下耳朵,然后袖下的手指悄悄指了下前面人的绯袍。   青辰瞬间就反应过来,他是在暗示自己,大约是她胡思乱想,耳朵红了。   她有些尴尬,幸亏韩沅疏不知道她想的是什么,否则……   朝会过后,天子朱瑞返回了后宫,臣子们则三五成群聚在一起,互相拜年问好。   青辰往前方看去,只见宋越已经转过了身子,面对着她,似乎正要往下面走。不过他跟徐延一样,被一群拜年的官员里三圈外三圈地围住了,挪一步好像都很困难。她仍旧看不清他的脸和神情。   青辰身旁的官员大多都在向前方涌去,争着给二、三品大员们拜年贺喜,充耳皆是祝福之声。她刚升职,也不认识什么人,便没有去。   不过身边有个韩沅疏,她倒是认识的。   青辰走向韩沅疏,韩大人的韩字才叫出口,他便摆摆手道:“不必。我不得空,还有很多事要忙。”   说完,他甩了下袖子便走,走了两步却又回过头来问:“你刚才想什么呢?耳朵都红了。”   她怔了一下,心跳倏然加快,“……没什么。”   “不过是参加个朝会,有什么可想的。”韩沅疏撇撇嘴,扭头去了。   青辰立在原地,一时不知该干些什么。她不认识什么人,也没什么人认识她,虽是交际的场合,却无人可以说话,倒是有些孤单。   昨夜才与宋越谈起孤单,现在立刻就叫她体会,还真是巧。   她不由又往宋越的方向看了一眼,只见他已经离自己近多了,因生得高,让人一眼就能看到人群中出挑的身影。   青辰不太确定,他是不是在向自己走来。他的神情平和而淡然,没看出跟平时有什么不一样的,身边依然是簇拥着不少人,他忙着应付。   要不要等他呢?青辰呆呆地站在原地,心下犹豫。   不过她没有犹豫多久,就有人自身后拍了拍她的肩膀,是笑嘻嘻的顾少恒,“青辰,哦不,正式场合,该叫声沈大人。人太多了,我到处找你。半天了才看到你站在这。”   青辰回了他一个笑,“新年好。”   “新年好。”顾少恒的脸被冻得有些发红,两颊上露出两个酒窝,“你昨日过得怎么样啊,好不好玩?该不会又看了一夜的书吧?”   “没有看……挺好的。”   “那就好,我们商量好了,初三一起去给宋老师拜年,你也一起吧。”   “我……好的。”青辰还没告诉他们,她就住在老师家里,只等到初三那日再说吧。   他忽然想到什么,皱了皱眉,“不过,徐斯临也会一起去。你可介意?”   青辰摇摇头,“你们两个,可合好了么?”   “没有。我懒得理他。没什么好说的。”   “因我生的误会,也不是什么天大的仇,要不还是……”   话还没说完,一位内侍便匆匆地来到他们面前,对着青辰道:“沈大人,太子殿下召见大人,请大人随我去一下慈庆宫。”   “现在吗?”青辰愣了一下,不由看向宋越的方向。他已经快要走到她面前,此刻正透过人群,看着她。   那内侍答:“大人,正是现在。太子殿下说了,越快越好。”   青辰点了下头,理了理袍子,随着内侍往东边的慈庆宫去。   奉天殿外,百官齐聚。在一众朝臣当中,目光追逐着被太子召见的沈大人的,除了宋越,还有其他人。   一是站在远处的徐斯临,一是站在更远处的陆慎云。 第82章   慈庆宫。   沈青辰随着内侍到太子书房时,朱祤洛正坐在太师椅上,一言不发地想着什么,短而密的睫毛半遮住眼眸。   他的身上还是朝贺时穿的九章衮服,略显瘦削的两肩上绣着四爪黄龙。一旁的桌子上,倒扣着一本看了一半的册子,是青辰送他的葫芦娃。   见青辰来了,他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额前的冕旒叮叮当当地晃动,略显青涩的脸上神情淡淡的,眉尖微微蹙起。   朱祤洛打发了伺候的宫人,然后抬睫看着青辰,嘴唇微掀道:“……有件事,想问问你。”   青辰点了点头,“太子殿下可是遇上了什么烦心事?”   朱祤洛凝眉静默片刻,才开口道:“方才朝会后,本太子去看了察合台汗国进贡的战马。那些马看着挺矮小的,不如我大明饲养的马膘肥身健,鬃毛整齐。于是本太子忍不住,当着他们世子的面,说了句这等矮小的马,没看出有什么好的,只怕是劣马。”   青辰略想了想,道:“那察合台汗国世子定是不忿了吧?”   他的睫毛眨了眨,“你怎么知道?”   “察合台汗国是蒙古四大汗国之一,而蒙古马,是当今世上最好的战马。”青辰耐心地解释道,“蒙古马的个子虽然矮小,看着其貌不扬,不若我国的很多马身形优美。但它们胜在生命力顽强,不畏寒冷,既有速度耐力又很好,在战场上,它们胆大、勇猛,不容易受惊。所以,这种马是最好的军马,也正是我们国家所缺乏的。”   “察合台汗国千里迢迢来进贡,太子殿下说他们献了劣马,他们自然就……”   青辰是学历史的,这些知识对于她来说是入门的常识。可朱祤洛才十二岁,虽是一国太子,但到底还是个孩子,不知道这些也实在正常。   朱祤洛垂下头,“你果然是什么都懂。只可惜,你才到东宫,也没有人跟我说过这些。我今日说了这些话,给父皇和大明朝丢人了……”   辉煌的灯火照在他稚气未脱的脸上,他的神情看着有些懊悔和自责,一双黑眸没什么神采,眼睑低垂着。   青辰明白,身为一国太子,母后又去了,他自小肩上就背负着许多压力。他之所以一直很努力,肯定是想在朱瑞面前有好的表现,想让天下人认可他这个储君。现在一不小心失了言,还是在正旦这样喜庆的节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心里的难受可想而知。   他叹了口气,继续道:“那察合台汗国世子还说,为了证明他们对大明进贡的诚心,证明他们献上的马是最好的马,他要派人用他们的马……与我东宫赛马。”   “本太子若是不答应他,世人便会以为我怕了他,是比不过他才不敢应下,会失了我泱泱大国的脸面。可我若是答应他,他的马既是好马,他们又是自小在草原上长大的,马术都很是超群,我也没有必胜的把握。到时候若是输了,也是一样丢人……”   “方才一时不知作何决定,我便问了父皇。父皇说,事情是因我而起,要我自己做决定,若是决定不了,可向有才之人请教。”朱祤洛说着,停了一下,清直的眸光透过摇晃的冕旒,落到青辰身上,“我……我想到了你。”   王立顺是他最信任的人,可不算一个有才之人,朱祤洛看得很通透。在朱瑞的提醒之后,他脑子里出现的第一个人,是眼前这个还有点陌生的人,这个让他打第一眼起就觉得有些不一样的人。   这个温和清雅,生得不令人讨厌,气质中莫名带了点女性的缱绻旖旎之感,会陪他很久的人。   青辰敛目,恭敬道:“多谢太子殿下赏识。”   “怎么办啊?”他拧着眉头问,口气中有些无奈,有些孩子气,“一会父皇要在奉天殿设宴,他们一定会借机再次提出的。”   “殿下不必担心。”青辰安慰道,“我大明泱泱大国,不必惧怕他这样一个小国,只答应他们就是了。”   朱祤洛有些犹豫道:“答应赛马,若是输了……”   “既然答应了,当然不能输。”青辰肯定道,“所以,殿下不能痛快地答应,等他们逼问您时,您要做出十分为难的神色才是。这样他们就会以为我们是在怯战,将大明朝逼到如此进退维谷的地步,他们难免得意忘形,等我们提出有利于我们赛马的条件时,他们才会轻易接受。”   听了这些,朱祤洛的双眼霍然一亮,“你的意思是,我们先假装不敌,只要他们接受了我们的条件,我们就可以赢?”   青辰点点头,“正是。”   “那是什么条件呢?”   “一个看起来很公平的条件。赛马的日子由他们来择,但地点,必须由我们来选。”   “你是说,只要挑好了地点,我们就能赢了比赛吗?”   “太子殿下可以这样理解。”青辰继续道,“而且,不仅要赢得比赛,赢回面子,还要赢更多的东西。这才是真正的赢。”   朱祤洛眨了眨眼,“能赢得比赛已是很好了,如何还能赢更多的东西?”   青辰看着他,徐徐道:“这便是臣让殿下不要痛快答应,而是故作为难的第二个原因。我们拖着不答应,察合台汗国一定就更想比试,到时候我们就说,单纯的赛马,只分个输赢,不带来什么实际的好处,这样没什么意思,所以我们大明才不比。察合台汗国一定会以为,这个说法,只是我们怯战的托词,再加上他们觉得自己赢面大,肯定就会提出加上赌注,逼我们应战。”   “太子殿下想要赢什么,那我们的赌注就是什么。”   朱祤洛听了,半晌没有说话,细细地想了一会儿,抬起头来看她,“我要战马。既然他们的马是世上最好的马,那我就要他们的马,很多很多的马。”   “赌注的分量是相对的。太子不怕输吗?”   “大明与察合台汗等国的朝贡贸易,本来就是厚往薄来以示怀柔的。对我大明来说,只要是输了面子,那就是输到底了,再多一些金银丝绸又何妨,不外乎算做怀柔之物罢了。可要是赢了,我们就有了最缺的战马。表面上,这是一场公平的赌局,但实际上是偏向我们的。我说的对吗?”   青辰微微愣了一下,她没想到,他的想法竟与自己的不谋而合。他果然是聪慧的,一点就透。   朱祤洛继续道:“三国时的刘备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相信你。”他的眼神很坚定,十二岁少年的身上,已是初显明君的端倪。   青辰躬身行了个礼,“臣,定为会殿下好好绸缪。”      打东宫出来后,青辰便乘了马车回宋府。   回到宋府时,已是晌午过了,天边已是开始下起小雪。宋越还没有回家。   宫里设了宴,宴请四品以上的官员和各王府、番邦之人,身为阁老,他应该还在宴席上。   青辰回到屋里歇了会儿,然后去看了老爹。老爹在屋里睡得很香,她便与专门照看他的小厮说了两句话。小厮说,老沈一天都挺安静的,醒的时候只是呆呆坐着,坐着困了,便又倒下睡觉。   与小厮说完了话,她又回到屋里,为太子赛马的事筹划。   地址的选择很重要,青辰凭着印象,把京城有水的地方都写了下来,又在这些地方里挑选了一番。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不是很静,也没有什么灵感突然迸发出来,选了几个地方总觉得不满意,好像差了点什么。   写写画画了一通,她终是搁下了笔,换了册书来看。   时间缓缓流逝,桌上的烛火慢慢地,慢慢地烧,烛泪漫下了烛台,滴到桌上。   不知过了多久,青辰觉得眼睛有些酸涩了,才搁下书,疲惫地揉了揉眼睛。   窗外,天已经暗下来了。   也不知道宋越回来了没有。   过了一会儿,管事的过来找她,在门外道:“沈大人,膳食已经备好了。您可以去用膳了。”   青辰站起来开了门,“多谢。请问宋老师回来了吗?”   管事的摇摇头,“还没有。按了往年,也得过一会才能回到呢。大人临走前吩咐了,让沈大人不必等他,只先与您父亲用膳就是。”   青辰想了想,道:“我不饿,我再等等老师吧。”   “这……宫里那么多人,宴席后大人说不定还有其他应酬,不定什么时候能回来呢。您还是先用吧。”   “多谢,我真的不饿。”   管事的先去了。青辰一人坐在屋里,抱了小猫十月,对着烛火发呆,肚子已是开始咕咕叫。   今天早晨出门急,她只匆匆喝了点粥,后来就去参加了朝会,又去了太子的慈庆宫,回来后也没吃东西,一直到现在。   只是饿是饿了,但她并没有什么食欲。   呆坐了半个时辰,青辰便去找了老爹。老爹醒了,她与他说了会话,然后就听见他的肚子在叫。   正巧管事的又来了,劝道:“沈大人,宫里今日热闹,没准皇上高兴,又将宋大人留下了,一时半会还回不来。天色已晚,您还是先用膳吧。”   说着,他了看她爹,“这要是让你们饿了肚子,宋大人该怪罪我们了。”   “……对不住,给你们添麻烦了。”青辰想了想,还是掺着老爹跟着他走了,“劳驾带我们去吧。”   到了昨夜用膳的堂里,屋内陈设几乎没变,窗花还是那么红,菜肴还是那么香,只是桌上少了个人。   青辰伺候老爹吃了些,自己只草草用了一点点,就回屋了。经过庭院时,她往照壁看了一眼,大门口依然没有动静,红绉纱灯笼的光芒淡淡的。   深蓝的夜空中,雪花慢慢地落下,一点点填满了昨日走过的鹅卵石小道。   到了戌时,该是睡觉的点了。   青辰洗漱完,问了伺候老爹的小厮,小厮说宋越还没有回来。   她听了点点头,熄了灯,上床睡觉。   屋里一片漆黑,寂静的夜四下蔓延。她睁着眼睛,却什么也看不到。   她睡不着。昨夜已是一夜未免,眼睛明明已是又乏又酸,但就是睡不着,心里好像还有什么事放不下。   翻了好几个身后,青辰微微叹了口气。   该睡了。   这时,门外有个声音响起,“睡着了吗?”   熟悉得恍如隔世。   “睡着了吗?青辰。”他又问了一句,“我听说你没怎么吃东西。”   青辰没有回答,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忽然不想理他,想让他也尝尝等人的滋味。 第83章   “青辰……”他又叫了一声。   寂寂的黑夜里,他的声音清润而略带磁性,有一种让人泪眼模糊的熟悉感。听到这个声音,她的心,好像是终于回到了一个舒适的位置。   在此之前,是忐忑,是烦恼,还是担忧,是挂念?   二十多年来,她好像没有尝过这种滋味。她是朝廷炙手可热的新秀沈大人,却笨拙得连思绪都理不清,全然没有了面对学识和公务时的有条不紊,没有了为天子和太子献策时的自信和游刃有余。   她就好像是被老天捏了起来,骤然放到了另一个她不熟悉的轨道,身边的一切都在正常地运转,唯独她不敢前进,也无法后退。迷迷茫茫的,好像一直在等待,却不知道具体要等什么。   现在他回来了,该说什么?   沈青辰静静地侧躺在床上,感受了一会儿自己的心境,半晌轻轻吐了口气。   宋越的声音没有再响起。   她揭开被子起身,披了件外衣,给他开门。   门外,小雪依然在飘落。   他披了件玄色的毛皮披风,手里提着一盏灯笼,已是转身走出了两步远。灯笼的光恍恍惚惚的,他的背影给人的感觉也是恍恍惚惚的。   听到了声音,宋越驻了足,回过头来,“我还以为你睡着了。”   他的脸上是一贯的清淡神色,俊逸的眉眼印刻着无双的风华,却是看不出情绪。或者说,非要找情绪的话,只有一种——坦然。   “没有。”亲完就跑,又消失了一天,连半个字都没说。什么人会睡得着。   “今日起得早,累了吧?听说你吃的少,我怕你肚子饿。”他转过身,却并不往前,只是立在原地。   灯笼的光芒弥散到她脚下。   “我不饿。”她掖着外衣,平静道。   饿过头了,也就不觉得饿了。   他注视着她,点点头,“那就好。天冷,快把门关上吧,进去好好睡一觉。”   “好。”她扶了扶衣服,“那我便先睡了。老师也是。”   “嗯。”   说罢,青辰便向后退了一步,当着他的面合上了屋门。冷风嗖地一下窜进屋里,还挺凉的。   静立了片刻,她走回衣架子前,缓缓脱了外衣,搭在上面。看到一旁的朝服,她不由伸手摸了摸。总归,她还是大明官员。   这时,屋门再次被叩响了。   青辰的心微微一悸。   她静静的立着,听着这不真切的叩门声。   “青辰。”还是宋越的声音。   她走到门边,吸了口气问:“老师还有什么事吗?”看他的样子,方才不是该说的都说完了么?   “想说会儿话吗?”   静默片刻,她问:“说什么?”   “身上穿的够吗?你冷不冷?”   “……刚才脱了外衣,挂到架子上了,有一点。”   “那就再去取了外衣,披上吧。”   她迟疑了一下,应了声“嗯”,然后又回去披上了衣服,走回到门口,“好了。”   他却是没有再接话,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青辰贴着门,头微垂着,又问:“老师站在外面,冷吗?”   “不冷。”   青辰一时不知该接什么。怎么明明是他说要说话,却变成是她发问了。   宋越的声音终于又传来,“今天朝会后,本想下去与你说话,身边道贺的人太多了,半天也没走下去。”   “老师身居高位,是内阁辅臣,在那等人多的场合,自然免不了有很多应酬。”甚至是应酬到半夜,别人都睡觉了才回家。   片刻静默后,他忽然道:“我想再看看你。现在。”   “……”她的睫毛微眨了一下,只觉得心跳陡然又加快了。   这样的话,一点也不像是他会说出来的。平时的他是那么成熟稳重,那么淡然清举,总是一副泰山崩于顶而面不改色的从容,让人觉得他无时不刻不能收放自如。   何曾说过这种克制不了的话。   青辰开了门,看着他。   宋越站在檐下,风吹动了他的披风,灯笼的光淡笼着他的身子,勾画出挺拔的身形。   他的一双黑眸看起来很是深邃,睫毛上有一点点雪花。   “进来吧。”她侧了下身,“外面冷。”   他似乎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吹熄了灯笼,搁下,进了屋。   青辰还没来得及点灯。门关上后,屋内倏然黑了下来,只有窗子透进来的一点点浅薄的月光。   她与他相对站在门口,却看不清他的脸,只听到他和自己的呼吸声。   青辰抿了抿嘴,小声道:“我去点灯……”   谁知步子还没挪动,却是忽然被他拉住了胳膊,一下就被他带到了怀里。   “不必。”他搂着她,在她耳边道,“我看得清。”   贴上他强壮胸膛的一瞬,青辰的呼吸骤然一滞,心跳好像漏跳了一拍。他身上好闻的气息扑鼻而来,一下就包裹了她。   “在你面前,好像什么都克制不了。”他淡淡道。   青辰没有说话,只是任自己的脸贴在他的身上,闭着眼睛感受自己的心跳。   他也不再说话,就这么静静地搂住她。   过了一会儿,他松开了一些,却是轻捧起她的脸,垂下头来封住她的唇。   青辰只觉得心跳加速,呼吸又不受控制了。唇上的触感柔软、温热,那双唇温柔而执着地纠缠着自己的,来自大明的内阁次辅。   轻啜了一会儿,宋越放开了青辰,喘了口气,看着她。   青辰抬着头,也是一瞬不瞬地回望他,略有些迷离的眸子雾蒙蒙的。   对视了一会儿,他蓦地再次搂住她,往后退了一步靠在门上,让她伏在他胸前。紧接着,他准确无误地对准她的唇,又一次吻下来。   这一次,少了分缠绵,多了分汹涌……他紧紧地搂着她,似克制不住,又或是不想克制了,将她的唇吸吮得红红的,舌尖自她的齿缝间探入了她的嘴。   青辰无助又无力地伏在他身上,有些迷乱地任他缠卷着自己的舌头,口腔中湿滑而紧窒,空气好像都被他夺走了,心脏在胸口剧烈地跳动着。   她满脑子里只有两个字……宋越。   月隐入了云层,屋里连最浅薄的光也没有了,夜色深沉。 第84章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宋越终是离开了青辰的唇瓣。空气中却还弥留着一丝不舍和暧昧的气息。   他将她搂在怀里,目光落入没有光线的空气中,轻声道:“还记得我送你的同心锁吗?”   青辰伏在宋越的肩头,应了声,“记得。”   “我知道,你用它将盒子上锁的那一天,尚不知要多久以后。面对大明王朝,面对天下的百姓,你心里有抱负,是不逊于男子的雄心壮志。像所有那些心急如焚,想要破旧立新的人一样,你也想通过自己的力量,努力来改变些什么。打从我初识你的时候开始,我就知道你有这种心志,也有这种才华。”   轻轻地舒了一口气,他继续道:“沈青辰,我喜欢你,会一直等你的。等到有一日你累了,倦了,想离开这个尔虞我诈的朝堂了,甚至是……你终于看到天下变得海晏河清了,只要你愿意,我就娶你为妻,让你过一个真正的女人衣食无忧的生活。不论什么时候……”   他说完,轻轻地抬起她的下巴,“记着我说的话。”      初二这日,青辰起得有些晚。   洗漱完她到了屋外一看,日头已是半空高了。老爹的屋里没人,被子已是被下人们叠得整整齐齐的了。   她退了出来,上了回廊。回廊上洒着阳光,晒得人暖暖的,一旁的积雪反射着阳光,显得晶莹发亮。今日的风也不大,轻轻拂过了松柏与梅枝,才吹上脸颊,倒是也不觉得很冷。   好时景,好气候,好心情。   好像,一切都正好。   回廊的另一头,宋越正与老沈迎面走来。他换了身墨绿色的袍子,半边身子沐浴着阳光,显得身形挺拔,从容蕴藉。   见了她,他笑问道:“起来了?”   青辰上前去帮他一起搀扶父亲,有些不好意思道:“嗯……也不知怎么,就睡到这个时候了。”   “左了是在年节,睡晚一点也没事的。我怕你爹饿,便先带他去用膳了。”他侧头看着她,嘴角略带笑意,“贪睡的人,饿了吧?”   青辰垂下头,低声应了句,“唔。”   “先扶你爹回屋,我再陪你去用膳。”   “你不是用过了吗?”她抬起头来。   “谁说我用过了?”他眼梢抬了抬,“一早上都等着某人,怕我不一同用膳,她就又不肯吃饱。”   青辰故作听不懂地问:“此人是谁?竟敢叫阁老等,真是太不识抬举了。”   他睨了她一眼,“是啊。竟敢让本阁老一直等着她,好个不识抬举的人。”   用完了膳,管事的来向宋越报,说是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右赵其然来了,随行还有一人,名叫蓝叹。   自今日一早,宋府门口便来了许多递名帖要拜年的,基本上都被宋越推辞了。一是他本来就不喜欢那么多无谓的应酬,二是青辰住在府里,难得年节,他想多花一些时间来与她相处。   两人本来就各有各的事情要忙,又都是一心扑在公事上的人,相聚的时间本就很少。再加上,喜欢一个人,就总会觉得怎么看她也不够,哪怕是什么也不做,只静静地相对待着也很好。   不过赵其然和蓝叹不一样,他们都是青辰见过的人,可以一起坐着说话。   青辰与宋越一起到了前厅,赵其然与蓝叹已在等着了。   赵其然穿着身簇新的袍子,手边的桌上摆着两挂腊肉、一只腊鹅。蓝叹在玩着腕上系的狼牙,年轻的眉眼间依然有着一丝不羁,见了青辰,眼角的眸光一漾。   赵其然也有些惊讶。青辰与他们见礼招呼后,他就忍不住问:“沈大人这么早就来给老师拜年了?”   “她不是来拜年的。”宋越替她回答了,“是来跟我一起过年的。”   赵其然微愣。他所认识的宋越,甚是不喜欢别人打扰他的生活,一是本来就忙,二是性子淡漠不喜喧闹,公事是公事,生活是生活,分得甚是清楚,没想到竟会邀人一起过年……他都认识宋越十多年了,都没到过这府里住上一晚的。   “……呃。对了,这些腊肉和腊鹅,是蓝叹家乡特有的,炖起来特别香,我带来给你尝尝。”赵其然说着,拍了拍手边的腊肉,“正巧这小子今年不在永平卫了,到了东宫,我便带他来给你拜个年。武选千户那件事,多亏你让他去了东宫,我已经说过这小子了,鲁莽冲动的性子无论如何得改了。否则你这厢隐忍绸缪,我们却还拖你后腿……”   赵其然始终心有余悸,要不是恰好沈谦给他送了信,又有宋越及时妙计解围,蓝叹这回必是凶多吉少。蓝叹是个好苗子,在军事兵法上很优秀,但到底太年轻,所以他这次要彻底让他这外甥记住教训。   蓝叹原是坐着,听到这里撇了撇嘴,霍地站起来给宋越行了个礼,“蓝叹多谢阁老相帮。此种事情,必不会有下次。”   虽是对他舅舅的数落漫不经心的,但他对宋越说这些话时,表情却很是认真。   宋越只弯了弯嘴角,“坐吧。人无完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弱点。所谓谋略,便是有心之人借人的弱点生事,以期达到他们的目的。所以,不论是多谨慎的人,也总是会有防不胜防的时候。况且,我们的对手,本来就是一群擅长谋略的人。他们早于我们踏足朝堂,比我们有更多争斗的经验,所以,我们的困难从来就不会少。我们需要学习和准备的,也还有很多很多。”   “唉。”赵其然叹了一声,“徐延那老狐狸,看着他一日日坐大,一日日贪,却是怎么也搬不动他,真是让人着急。偏偏见利忘义的人又多,这年头一个个都只看利弊,不辨是非,他的党羽还不少。”   赵其然说着,忽而看向沈青辰,“要是多两个像沈大人这样有才智的人,肯加入我们就好了。这样我们便可以早一日拨乱反正了。”   青辰微垂下头,“下官资历尚浅,赵大人过誉了。”   “沈青辰。”蓝叹忽而道,“听说你也到了东宫。”   她看着他,点了下头。要不是他们今天过来,她倒是不知道这个上次自称是她师兄,要给她看他的笔记,却给她画了副乌龟图的人也到了东宫。日后,他们是真正的同僚了。   “听说你到的第一天,太子就罚你跪了?”   宋越不由看了青辰一眼,这一点他倒是没有听说。大冬天的,怎么还跪了。   青辰轻描淡写道:“太子只是问了我几个问题,便让我起来了。”   蓝叹睨着她,“我听说的可不是这样。他说你蛊惑君王,攀附奸佞,对你的误会可是不小,断不会那么轻易让你起来的。听说是你让人带了句话,还有一捧雪,他便让你起来了,是什么话?”   赵其然也来了兴致,“太子年纪虽小,但性子有些固执,我倒是也很好奇,什么话能叫他一瞬就改了主意。”   “却入空巢里,啁啾终夜悲。”说着,青辰看了宋越一眼。   他微眯了下眼,道:“陈皇后。”   赵其然与蓝叹互看了一眼,没明白两个聪明人在说什么。青辰看着蓝叹,把事情大略描述了一遍。   蓝叹一副意料之外的神情,“哇,我师弟果然聪明啊。”   赵其然瞥了他一眼,“你以为都像你,鲁莽冲动,五行缺智?”   蓝叹有些不服,秀了下手上的狼牙,“我是个武将,功夫在拳脚上,是带兵打仗的,如何能与他这文官相比。”   青辰看着他,只想着这个史书中天才的将领,龙虎将军,如今还只是个俊秀青年,还需要机会来证明自己的能力。   她忽然想到,察合台汗国要与东宫赛马,如此,倒不如让蓝叹来策马。如果东宫赢了,那功劳势必有他一份。   几人又说了一会儿,赵其然与蓝叹就走了。宋越与青辰把他们送到了门口。   回屋的路上,他忽而问:“膝盖还疼吗?”   青辰摇摇头,“太子没有让我跪多久,早就不疼了。”   “那是因为你自己能随机应变。”他说着,温柔地看向她,“知道你容易遭人妒忌,也知道你有能力处理危机,更知道为你担心也是徒劳。可心里一直就是这么矛盾。”   她对他笑了笑,“我会照顾好自己的。我答应你。”      初三,是顾少恒等人要到宋越府上来拜年的日子。   与宋越用过早膳后,两人就各自回了屋里,处理各自的政务。   青辰忙了一会儿,只觉得脚边好像少了点什么。以往她坐在桌前忙碌,小猫十月都会趴在她的脚边。自到了宋府以后,十月一直被她关在屋里,以免它到处乱跑给府上的人添麻烦。   她往门口看了一眼,门竟是没有关好,漏了一道缝。   放下书册,青辰便到院子里去找,找来找去却是没有找到。她问了一个小厮,小厮说是好像是看到了一只猫,但是它往大门口去了。   青辰开始有些着急,府上很多下人都不知道她有只猫,看到了只怕也当是野猫。如此一来,十月怕是跑到外面去了,这么冷的天,找不到的话,它会被冻死的。   她想了想,立刻就出了大门。   大门外,恰有辆华贵的马车驶到了宋府门口。   来人揭帘下了车,一身华贵的蓝缎袍子在阳光下微微泛着光泽。他的脖子上围着银鼠皮围领,身后披了件她很熟悉的披风,帘后现出的脸显得有些冷俊,嘴唇抿着。   在看到她之后,他愣了下,“青辰。”   青辰对他笑了一下,“过年好。”   徐斯临走过来,点了下头,“过年好。你……这么早就到老师府上了。”   “不是。”她犹豫了下,还是如实道,“老师看我过年冷清,便让我到他府上来过年。我……年三十那天便来了。”   他的眼神黯了黯,“原来比我想的还要早得多。”   他早就知道宋越待她不错,从为她欠了陆慎云人情的时候就知道了。只是,他没想到,宋越竟会邀请她到府上过年,根本没想到。   在青辰说出来的一瞬间,他忽然在想,为什么自己就没想到请他到徐府过年呢。如果他请,不知道他会不会同意?   徐斯临没有敢细想,那个结果,只怕大约不能如他所愿。   “我还有点事。你先进去吧。”青辰道。   “你要去哪?”他忍不住问,虽然知道并不关他的事。   “我的猫不见了。我得去找它。”青辰有些着急,“对不起,等我找到了再与你说吧。”   “我帮你。”他不假思索道,“我帮你一起找。”   青辰想了想,道:“那谢谢了。”   两人在府外的街道上找猫,青辰一路叫着十月的名字,徐斯临听了,也跟着她一起叫。   拐过一个街角,他们终是看到了一群孩子。那群孩子围在一起,正看着什么,其中两个手里拿着点燃的香。   两人走上去,徐斯临问了一句,“你们在干什么?”   几个孩子见了大人,惊得立刻就跑不见了。   积雪的石板路上,就只剩下了一只猫。   它的脖子上系了跟绳子,绳子的另一端连着一串爆竹,爆竹被引燃了,正噼里啪啦地响。爆竹燃烧的速度很快,眼看就要炸到它的头。   瘦小的十月惊得喵喵乱叫。   徐斯临见了,毫不犹豫地将它抱起来,去解它脖子上的爆竹。   青辰瞪大了眼睛,“徐斯临……” 第85章 (已改!)   “我没事。”他边专注地解着爆竹,边道:“很快就好。”   看着那串炸得飞快的爆竹,青辰上前去劝阻,“你快放下啊,别伤了自己。”   他却是一下背身躲开,“别动!你站远点。”   “徐斯临!”   “很快就好了。”他顾着手上的动作,没看她。   小猫十月在他怀里惊慌地乱动。   嘣!   忽然间,最后几节爆竹一下全炸了。   他刚解开绳子,十月就一跃而下,而那串爆竹他还没来得及丢出去。红色的纸碎和烟尘瞬间迸发而出,飘落四散得满天全是。   他本能地往后仰了一下,发出控制不住的低喊声,“唔!”   青辰被这一场景惊呆了。她冲过去看他的情况,只见他弓着身子,皱眉捂着自己的右手,薄唇紧抿着。猩红的血自他手腕处滑下,滴到了雪地上。   鲜艳如红梅。   青辰心里狠狠一揪,手忙脚乱地扶着他回到宋府门前,上了马车,到了最近的医馆。   “大夫,大夫,开门!开门!”   医馆的大夫还沉浸在阖家团圆的喜庆中,被青辰猛烈的敲门声吓了一大跳,外衣都没披就来开了门。   徐斯临仍然捂着手指,任青辰搀扶着进屋。他转头看了她一眼,她的脸上满是担忧,淡淡春山般的眉蹙着。他好像没有从这个角度这么近地看过她。   大夫领他们到桌前,很快为徐斯临诊治。   烛光下,他的右手血淋淋的,小指处最为严重,好像是半截指甲没了。青辰心里满是内疚,都不敢细看就别过了头。   大夫用热水浸湿了布巾,为徐斯临擦拭伤口,他疼得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青辰忍不住看向他,只见毛皮围领上脸庞依然俊朗,烛光漫过了他高挺的鼻梁,细密的睫毛微微眨着。   “很疼吗?”她紧张地问。   徐斯临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半晌没有回答。   他一直都是逞强的性子,就算是疼也会强装不疼,可眼下看到她那么担心自己,他忽然觉得这种被关心的感觉好像也不错。   这些日子以来,他跟她都没有什么接触的机会。自从她升职以后,他就很少能看见她了,更别说是独处。他只能偶尔远远地看她,从别人的口中得知她的消息。她的一点点消息都能引起他无限的遐思,心中好像总是乱的,有什么想不通,也放不下,一夜夜常是翻来覆去,很久才入眠。   这些日子见不到她了,没有了新鲜的记忆,与她相处的回忆就愈发清晰起来。他的心里就像是有种说不清的空虚,亟需这些回忆来填补。   回忆,是从最初的无聊去戏弄她,到与她当堂互策发现他们政见有分歧,再到酒馆争执知道她对自己的出身有看法,然后是她当堂解衣自证清白,他们一起策马闯了城门,他为她跳河而她拥住他给他取暖,一起像孩子一样地打雪仗……   这些情景都被他细细回味了很多遍,时间、地点、阳光、清风、喜、怒、哀、乐……每一个细节都被追溯得清清楚楚。   这么一回想,就总觉得他们之间发生了很多事,多得超出了普通人之间会发生的。可多想几遍,就觉得好像也不是那么多,反反复复的,也就这么几件罢了。   其中的一件——她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也被他拎出来又审问了自己。审问到最后,他似乎只能得到一句话——他喜欢她,不因为她是男人还是女人,只因为她就是她。   如果这世上不分男女,也许很多事情就会简单许多。   “徐斯临……”青辰看他沉默不语,以为他是疼得不想说话,正想道歉,便见他忽然重重地点了下头。“疼,疼死了啊。”   她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办,只好抬起头,以袖子给他擦了擦额角的汗,“对不起……”   徐斯临微微一愣,继而嘴角偷偷地勾了一下。她帮他擦汗……她的袖里还传来一阵香味。他轻轻嗅了一下,真好闻啊。   这一招果然好用。   得了甜头,徐斯临继续装可怜,以没受伤的手拉着她的衣袖道:“青辰,我的手……我的手残了,写不了字了,今日开始我就变成一个残缺的人了。这后半生,我怕是不能继续做官了,也没有姑娘会嫁给我了。”   她看着他,又看了看大夫,眉头愈发紧锁。方才她看他的手,虽然是血淋淋的,但心下并没有想得那么严重。他这么说,她的心一下就变得沉重了起来。难道是伤到了骨头……   他要是自此残了,她拿什么来还他?   她只怕穷自己一生,都陪不了首辅徐延一个完整的儿子,一个他已经为他铺好了锦绣前程,却因她而断指无法踏上仕途的儿子。   这种相欠却无法偿还的感觉,仿佛是永远也等不到天明的黑暗,让人感到窒息且苍白无力……   便在这时,大夫出声道:“公子,您的手只是皮肉之伤,并未伤筋动骨,只十天半个月就能痊愈了。”   “不可能。”徐斯临立刻道。   “……”青辰听着,眨了眨眼,片刻后才舒适重负地舒了口气。   “大夫你肯定是诊错了,明明如此疼,怎么可能只是皮肉之伤。你再好好看看,看看是不是断了。”说着,他趁她没注意,悄悄瞪了那大夫一眼。   “哦,哦!”大夫愣了一下,却是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他行医这么久,还没见过这么想断手指头的。   青辰松了口气,去帮大夫换了热水,还给徐斯临倒了一杯搁到桌前,“渴吗?喝点水吧。”   他摇摇头,一双黑眸幽直地望着她,然后很自然地拉住她搁下杯后的手腕,“青辰,啊,真的很疼。啊……”   “我知道……”她知道伤势没有他装得那么严重,但她知道他是疼的,便有些不忍心抽回自己的手。   这个人老是这样,有事的时候就装作没事的样子,没什么事的时候又装作有事的样子,无赖得这么理直气壮。   “如果我真的残了,没有姑娘肯嫁给我了,怎么办?你心不心疼我?”他眨着眼睛问。   青辰看着他,没有说话。如果是这样的话,她应该会愧疚一辈子吧。   她应该会一辈子都在想,这件事情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错的。是不是从她明知道自己女扮男装,此生已很难嫁娶,却还是答应到宋府过年开始。   “公子,您的手真的并无大碍,就是小指少了半截指甲,过一阵就会长出来了。”大夫是个耿直的人,大约是看不下他明目张胆地骗取同情。   “我知道了!你、你不要说话!”他转过脸来,对着青辰又是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握着她的手热热的,“疼。”   像个孩子一样。   她看着他,有点无奈,半晌后轻轻地抽回了自己的手,“忍一忍。我去给你再倒点热水。”   “不要走。刚才你倒的我还没喝……”   ……   次日一早,青辰便带着父亲和十月,从宋府搬回了自己的小屋。   徐斯临的受伤让她心里滋味复杂,一时不知该如何跟宋越说,又怕他担心自己,于是比原计划提前离开了。宋越没有追问,也没有留她,只是把她和父亲送到了门口,吩咐了车夫送他们。   虽然徐斯临受的不是什么重伤,但还是让她想了一个晚上。   一方面,她无法忽视他对他的好。这些日子以来,他为她闯了城门,为她跳了河,甚至是为了她的一只猫伤了手。可另一方面,他是徐延的儿子。他自出生开始,所有的锦衣玉食都是徐延贪墨国帑、压榨百姓得来的,而他终有一天也会继承这一切。   再加上,她在现代还有一段难忘的记忆。她父亲的过早离世,也是因为一个像他一样的官二代。失去了父亲后的家是多么清苦,母亲是多么劳累,还在上初中的她是多么孤独,那种贯穿着她整个青春的滋味,让人很难忘记。      年很快就过完了。   青辰回到朝中当值,一大早就到了翰林院,而徐斯临还躺在屋里的床上。   虽然只是受了点小伤,但在母亲顾氏的坚持下,徐延还是替他告了几天假。   前几天才回来时,顾氏和徐延就一直追问他受伤的原因,他只随便撒了个小谎就带过去了,只字不提青辰。   今日一早上值前,徐延又过来,说是已经想好了办法,会尽快促成他与英国公府的联姻。徐斯临听了就又很不高兴。   且不说那苏妙仪他喜不喜欢,抢同窗媳妇这种事,本来就很不仗义,他打心里排斥。况且顾少恒还是青辰的好友。不论从哪个角度想,这件婚事要是成了,他跟青辰就彻底没希望了。   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它成的!   还躺在病床上,徐斯临就又跟父亲顶起来了,父子俩终是又不欢而散。   在徐延临走前,徐斯临一句“我是你的儿子还你的筹码”话已经到了嘴边,却是碍于母亲在场,没有说出口。   父亲总是按他自己的喜好给他安排前路,却不知道他想要的真正是什么。   ……   与此同时,青辰被太子朱祤洛召到了东宫。   在慈庆宫殿外,她先遇到的人是王立顺。   “沈大人好啊。”王立顺品级低,先行了个礼,阴阳怪气道,“正旦那日,听说沈大人被太子召到了慈庆宫,还帮太子解决了个难题。此前倒是没看出来,沈大人还有这一手拍马的好本事。”   “王大人好。”对于这样无谓的找茬,青辰并不想回答,提步便上了石阶。   王立顺却是紧跟在她身后,鼻孔哼了一声,“沈大人好足的官架子啊,才到东宫来没几天,便已是目中无人了。我劝你,不要得意的太早,说不定用不了多久,你就会后悔来到东宫的。”   青辰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淡淡道:“那就试试看吧。” 第86章 (已改!)   朱祤洛见两人一起进屋来了,搁下书册,从书案后走出来,“你们二人一起来了。都坐吧。”   “臣恰在宫外遇见了沈大人。”王立顺说着,到一旁搬了把圆凳,搁到青辰身后,“沈大人,您坐吧。”   朱祤洛见了忙阻止他,“王师傅,你的手一直不好……只让侍人来就是了。”   “殿下,臣这手虽叫大火烧伤了,但为沈大人搬张凳子不碍事的。”他摸了摸自己的手,道,“沈大人,下官知道大人才智非凡,定可好好辅助太子殿下,为殿下出谋划策。方才见大人不愿搭理下官,下官心有困惑,竟不知哪里得罪了大人。若是下官有做得不好的,还望大人赐教和海涵。”   先摆出低姿态博取同情,再暗指她恃才傲物,他果然是个工于心计之人。   青辰看着他,平静道:“王大人早我入东宫,又年长于我,是我的前辈,青辰怎敢对大人不敬。三国时,董卓进京,曹操不得已抄小路逃回家乡,在路过朋友吕伯奢家时,曹操见他一家人磨刀霍霍,误以为他们要杀自己,于是先下手为强,把他们一家都杀了。后来,他才发现,其实吕伯奢只是准备杀猪款待他而已,是他自己误会了。之后他勉强为自己辩解,无奈只得了一句‘宁我负人,毋人负我’。”   “今日之事,也是如此。方才在殿外,青辰只是正想咳嗽,恐在王大人面前失了礼,这才暂不与大人言语,想必是因此让大人误会了。”   王立顺既然想挑拨离间,诋毁她的形象,那她就举个曹操的例子,暗指是他误会了她。她本意是不想失礼于他,是好意的,而他或许是猜疑过度,或许是像曹操一样,先下手为强污蔑好人。   她把这一层可能摆在朱祤洛面前,朱祤洛就算是不信,多少也会往这方面想一想。   而朱祤洛最喜欢听三国的故事。在上次与她的对话中,他就引用过刘备的“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曹操的这个故事,他一定也听过。   其实,口舌之争实属无谓,青辰本来是不屑于做这些的。但今天她要跟朱祤洛商讨赛马之事,为了保证能按计划顺利进行,此时不宜让朱祤洛对她产生误会。   此外,王立顺刻意以伤手博取同情,也让她想到了徐斯临,这两天她路过翰林院讲堂时,都没看到徐斯临。虽是他只受了小伤,但到底是为了她,她的心里还是有一点愧疚的。   王立顺哪壶不开提哪壶,又这般信口雌黄,在她来东宫之前还向太子进过谗言,她便也没有必要一直忍让了。   “王大人与我既都已在东宫,那便都是太子殿下的辅臣。”青辰平静地继续道,“我们看待彼此时,应该首先相信对方怀着善意,而非揣测对方怀有恶意。如此,我们才能相信彼此,齐心协力,共同辅助好太子。您说对吗?”   王立顺听了,脸色登时有些不好看。这个人三言两语就把问题的焦点转到了他对人的心态上,着实是狡猾!不过他对自己很自信,或者说,是对朱祤洛很信任。五年多了,朱祤洛一向是对他深信不疑的。不论别人怎么说,他相信的,只有自己。   他看向朱祤洛,满怀信心,等着这个一直信任和依赖自己的人,为自己说话。   少年储君看着生了矛盾的两人,一时有些为难起来,稚气未脱的俊脸上,烛光轻轻摇曳。   片刻后,他让人给王立顺搬了凳子,抬抬手道:“好了好了,既然是个误会,那便让这事就此过去吧。二位师傅都不要放在心里了。”   对于两人各执一词,朱祤洛是这么想的:青辰气质清和,又肯静下心来认真去看那么多卷册,看着并不像恃才傲物之人。王师傅肯定是跟起初的自己一样,先入为主,觉得他蛊惑君王、攀附奸佞,心里还对他还存有误会。   他该与王师傅说说才是,他好好与他分析,他一定很快就能明白的。   不过不管怎么样,那双在大火中救起自己的手,始终是自己最信赖的一双手。   这两个人,哪一个他都不想委屈了。   “二位师傅快坐。”   听了朱祤洛的这一番话,王立顺的心,凉了。   朱祤洛谁也不帮,对于他来说,那就是帮了沈青辰。因为以往谁得罪了他,朱祤洛都是第一个站出来替他出气的,从来也不会说这么一碗水端平的话。   这个沈青辰,他凭什么?来东宫不过短短的时间,凭什么跟他平起平坐?   王立顺看着青辰,只觉得心里憋着一口气,怎么也咽不下去。   等着。   朱祤洛见两人都不说话了,以为误会已化解,便放下心来说起正事。   十二岁的少年睁着明亮的眸子,对青辰高兴道:“本太子按你那日说的,假意不答应察合台汗国赛马,他们果然现出了得意的神色,暗讽我大明无人。过两日是上元节,宫里又会设宴款待他们,到时候,沈师傅便与我一同出席吧。”   说这番话的时候,朱祤洛自己都没发觉,他对她的称呼,已是由直呼其名,变成了与王立顺一样的“师傅”。   对于这层本人都未察觉的信任和亲近,却是让王立顺目光一滞。   宫里元宵节的宴席,比正旦那日的规格更高,只款待番邦使臣和朝中重臣,除了筵宴,还会请他们一起观赏烟花。沈青辰不过是个六品官员,朱祤洛竟要带她出席?他从来也没带过自己。   王立顺想着,忍不住开口道:“殿下,上元宴席皆是贵宾,这样恐怕于制不合……”   “无妨。”少年储君抬了抬手,瘦窄的肩上四爪黄龙随之而动,“本宫是大明太子。”   “若是连带个人赴宴都办不到,还算什么太子。”他说着,目光落在青辰身上,青涩的眉眼间透着坚定,“沈师傅就放心出席吧,也好在一旁提点我应对,务必要让他们应下赛马的条件与赌注。”   青辰微微点头,“是。”   朱祤洛毕竟只有十二岁,面对察合台汗国的使臣,她也担心他出了差池,她在一旁看着,也好随机应变。   “那天,宫里会放很好看的烟花,还有猜灯谜的游戏。”朱祤洛弯着嘴角,颇有些孩子地对青辰道,“你一定也会喜欢的。”   “多谢太子殿下。”   说到这里,有内侍来提醒,朱祤洛该去文华殿听讲了,青辰与王立顺便从他书房先退了出来。   步下台阶的时候,沈青辰下腹忽然一阵疼痛。   她不由自主的略弯下身子,一只手本能地捂住腹部。小腹处一阵阵疼,丝丝缕缕拉扯着,很是坠重沉闷。   王立顺看了她一眼,心中生疑道:“沈大人怎么了?看你的样子,好像很难受?”   青辰勉强直起身子,强忍着疼痛道:“没什么,大约是……过年吃坏了肚子。”   “哦?这大冷天的,吃的都是热食,还能吃坏了肚子?”王立顺一脸狐疑道,“沈大人该不会有什么隐疾吧?”   要是这隐疾严重,可是不能留在太子身边的。   青辰看着他笑了一下,“若是吃坏肚子也算隐疾,那人人都有隐疾了,也包括王大人。”   王立顺将信将疑地走了,青辰抱着书册,忍着痛走出了慈庆宫。   她没想到,月事竟突然来了。   因为年幼时营养不够,所以她打小身子就不太好,气血很虚,体质偏寒,月事也常常不准,每次来的时候小腹都会很疼。   最近这几天,她的情绪一直有些低落,没有休息好,再加上日积月累的劳累,这次月事的便疼得尤其厉害。   到了下午散值时,这种疼痛依然没什么好转。   青辰出大明门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她的下腹依然一阵阵坠疼,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剜着她的身体,带着抽搐之感。走一会儿,她就得弯下身子歇息一会儿,实在是疼得厉害。   大冷的天,她的额角却是冒着细汗,一张脸也有些苍白,秀气的眉尖蹙着。   这时,一件宽大的披风覆上了她的背。   她回过头,怔了一下,是宋越。   宋越才在内阁批完公文,才出大明门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她的身子微微弓着,双手捂着腹部。此刻,她的脸上神情恹恹,面色是他从未见过的苍白。   他几乎是一瞬间就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上车。”   上了马车,青辰贴着宋越坐着,下腹一阵阵的疼越发明显,浑身冷汗涔涔。她不由捂住了腹部,头仰起靠在车壁上,闭着眼小口喘气。   宋越长臂一伸,揽住了她的肩膀,将她的身子往自己怀里带,叫她靠在自己的肩上。   她的身子瘦,虽然穿了厚厚的冬袍,但还是填不满他的长臂,纤细的身子柔若无骨。一道微弱的光线自帘逢透进来,落在她的颈侧,细腻的肌肤白得欺霜赛雪。   “那个……来了?”他轻声问。   “嗯。”青辰有些无力道。   他用披风盖住他们俩,将她搂得更紧了些,“我能做什么?”   青辰微微摇头,“这种疼,没办法的。”   他垂下眸看着她,“那就安心地睡一会儿。我陪着你。”   “嗯……”   青辰应罢,轻轻地吐了口气。如果不是遇上她,今天还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走到家。   车厢内,炉火烧得很旺,熏得人浑身热热的。他的身子坚实得像一堵墙,也很温暖。她与他紧紧地贴在一起,这样的感觉让人觉得很踏实,好像什么也不用害怕。小腹,好像也好一些了。   不过,她还是没有睡着。   过了一会儿,青辰睁开眼,抬起头看着宋越。   “怎么了,睡不着?”他轻声问。   “嗯……你生气吗?”   “为什么要生气?”   “那天徐斯临受了伤,我心里愧疚,心里有些矛盾,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就匆匆搬回家了。”她沉默了片刻,继续道,“他是徐延的儿子,但又是我的同窗。有的时候,我好像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我理解。”他温柔地看着她,抚了抚她额角的绒发,“但凡是有良知的人,就做不到心安理得。哪怕面对的是……奸臣之子。我只是担心你为了这些又茶饭不思,伤了身子,怎么会生你的气。”   青辰静默半晌,然后抬眸看着他,只觉得心里是暖的。他总是这么冷静淡然,这么理智成熟地看待世事,这么理解她、包容她。   “在想什么?”   “好像没有从这个角度看过你,老师。”   “好看还是不好看?”   她听了不由微微一笑,“我还以为,阁老大人在乎的只有社稷百姓,却不知你也在乎长相。”   他眼梢一挑,“在喜欢的人面前,谁都会在乎的。”   对着他漆黑深邃的双眸,俊逸无双的脸,她忽然有些不好意思,目光落向了别处。   “肚子好些了么?”他问。   “嗯。”   他垂下头,轻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这样应该不会加重吧?”   “……” 第87章   元宵节这日,宫里在奉天殿设宴,宴请察合台汗国使臣及朝中重臣。   沈青辰身着正式朝服,随着太子朱祤洛赴宴。   皇帝朱瑞姗姗来迟。坐到龙椅上后,他四下扫了一眼,看到朱祤洛斜后方熟悉的身影时,神情微微一愣。   大殿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那个青色的身影依然瘦削,白色的中衣领子裹着纤细的颈项,乌纱帽下,青丝柔亮,侧脸还是那么清俊温雅。   他亲手挖掘的人才,大明新秀,他已是有段时间没见到她了。没想到,她到东宫不足半月,太子便已让其随行赴宴。   看来,儿子很是认可他为他精心挑选的老师。   朱瑞从青辰身上收回思绪后,方令光禄寺的人进茶、酒,上菜,同时令教坊司开始舞乐表演。   太子朱祤洛的对面,坐着察合台汗国的使团,包括该国世子哈鲁帖木儿及其他随行使臣。而身边的坐席则包括内阁辅臣、高阶武将、王公勋贵和各部堂官等。   宋越作为内阁次辅、礼部尚书,坐得离朱祤洛很近,青辰略一转头就能看见他。   今日这宴,其实是两宴合一,分别是察合台汗国的朝贡上马宴,也即临行送别宴,以及宫内的上元宴。   所谓朝贡,其实是历代君主的一项面子工程,备受皇帝们重视,就算是亡国之君,在这个方面也一点不含糊。到了大明朝亦是如此。   一直以来,大明施行的都是“厚往薄来”的政策,四夷番邦表面上是来纳贡的,但其实带走钱财比进贡的要多得多。“八方来贡,万国来朝”,听着好像四海归一,荣耀非凡,让人引以为傲,可实际上都是在赔本赚吆喝。且一年复一年的,还给国库带来越来越重的负担。   可即便是这样,历代君主还是要打肿脸充胖子,非但送一堆“回赐”,对来朝贡的使臣更是要盛宴款待。   各番邦听说有好吃好喝的,来的人就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直到前朝,先帝才狠心下令控制朝贡的人数和次数,朝贡使臣把大明朝吃垮的局面才稍有好转。   到了朱瑞当政,他依然维持着这项传统,面子至上。宋越任礼部尚书一年多来,曾三次建议他缩减朝贡开支,他每次听了也都当没听见。反正花的是百姓的钱,祖宗留下来的钱,倒也不是那么心疼。反之要是传出去,说大明到了他这一代皇帝,就对外邦“不友好”了,那面子就丢大了。   与此同时,首辅徐延秉持一惯的拍马思路,只要是不损伤他自己利益的,皇上永远是对的。在朝贡的事上,针对宋越的提议,朱瑞推了一次两次没办法了,就假惺惺地叫内阁商议,这个时候徐延就挺身而出,第一个起立反对。既然内阁意见不统一,那就等到统一了再说,朱瑞乐得有个首辅挡在前面,就这么无限期地拖着。   所以,大明的朝贡一直干的都是亏本买卖,没有哪一次是赚的。   教坊司歌舞一曲后,光禄寺便为席间众人斟酒,众人向天子敬酒。此后,宋越作为礼部尚书,代天子与察合台汗国世子哈鲁帖木儿对揖共饮。喝完酒后,按例,他代朱瑞表达了一下对他们纳贡的谢意。   后来,按制各自敬酒。   喝了几轮以后,太子朱祤洛摸着酒杯,回头看了青辰一眼。青辰看着他面色微红的脸,对他微微点了下头。   朱祤洛心领神会,便佯做喝醉,推倒了酒杯,出声道:“哈鲁世子,本宫见过你们进贡的马匹。你们都说给我大明进贡的是最好的马,可本宫怎么也看不出来好在哪里,它们生得既矮小又其貌不扬,一点也不若我大明的马膘肥体健。本宫……本宫心里不服,不信它们能比我大明的马好。”   哈鲁帖木儿听了,笑了声道:“太子殿下年幼,只怕是酒量不济,喝醉了吧?我早就说过了,太子殿下若不信我们进贡的是好马,那就与我们比试比试,看看是谁的马跑的快。”   “我……我不比……不用比,一看便知。”   朱瑞坐在龙椅上,眉头微皱,看着儿子,然后又看了看青辰。青辰面色平和,对他轻轻摇了摇头,他很快就明白了些什么。   儿子的性情他是了解的,之前朱祤洛已经失言错过一次,一定内疚自责,必引以为戒,不会再犯第二次。再加上今日他带了青辰赴宴,想必是有应对之策,要化解赛马的难题。所以,这一番“酒后再失言”,只怕是装出来的。   这般想着,朱瑞也便不动声色,只端着酒默默地看着儿子。   “太子殿下一再说我们献的不是好马,看来是对我们有什么成见。”哈鲁帖木儿道,喝了酒的脸有些泛红,看着有些兴奋,“只是又不肯与我们比试,是不是心里怕了我们啊?哈哈。”   “我……谁说我怕你们,我大明地大物博,什么奇珍异兽没有,岂会怕你们那等矮丑的马。”少年储君的声音略显青涩,佯醉的话很直接,带着点孩子气。   “既是不怕,那就来比上一比,是好是坏一赛便知!”一再被说马劣,哈鲁帖木儿已是有些不舒服。   “我……”朱祤洛装得太用心,一时忘了接着该说什么,便扭头看了下青辰。   青辰连忙装作搀扶他,附到他耳边提醒了一下。   “我……不是不敢比。”朱祤洛继续道,“只简单分个输赢,不得什么实惠,你我都没意思。本太子不比……就是,就是觉得你们的马不好。”朱祤洛这番话虽有点无赖,但因他才十二岁,还是个孩子,旁人也无从指摘。   哈鲁帖木儿一时有些哭笑不得,只当他是连借口都不会找,登时便道:“太子殿下所言实在好办,那你我赌上点什么,不就不无趣了?”   朱祤洛连连摇头,稚气未脱的俊脸两腮泛红,“要、要不明年再赛吧,再有几日你们便要回国了,此时赛马未免显得仓促了些。”   哈鲁帖木儿哈哈笑了两声,“明年?太子殿下是要等小马驹长大了再赛吗?我等回国不急,就这几日赛吧。公平起见,赛马的地点可由你们来挑选。省得到时候你们输了,说我们欺负了年轻的太子殿下。”   察合台汗国的其他使臣也在出声附和,酒后的他们情绪都很高涨,仿佛已是胜券在握。   朱祤洛一时好像陷入两难境地,只能垂下头尴尬道:“还是算了吧。”   “诶——太子殿下方才说了,大明什么奇珍异兽没有,又岂会怕我们那些矮马。” 哈鲁帖木儿不依不饶,“如今当着大明皇帝的面,不如我们就此立下赌约,赛一场马。以表明我国向大明进贡的诚意。”   说罢,他看了朱瑞一眼。   奉天殿内,灯火辉煌,照得藻井斑斓陆离,大柱上的腾云金龙气势逼人。天子阶旁的镂空香炉,正袅袅升起轻烟。   半晌,龙椅上的朱瑞终于开口,声音浑厚清晰,“既是如此,那便赛一场吧。若是我大明输了,此番回赐的丝绸玉器等物增一倍。若是我大明赢了……太子,你来说吧。”   青辰心算片刻,凑到朱祤洛耳边,小声说了几句。朱祤洛紧接着道:“回赐之物折算成金银,可买贵国这样的矮马两万匹。哈鲁世子,本宫也不占你便宜,反正你们的马又矮又丑,要是大明赢了,你们便给我们两万匹这种矮马也便算了。”   “这——”这下轮到哈鲁帖木儿说不出话来了。   他没有想到赌注这么重,竟是战马两万匹。可是与此相对,如果大明朝输了,对方也会给他很多的丝绸瓷器,倒是颇令人动心。况且,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便是骑虎难下了,不答应也只能答应。   “好!如此便说定了!后天就比!”没有过多犹豫,因酒劲而愈发亢奋的哈鲁帖木儿应下了赌约。   朱祤洛端起酒杯,与他喝了满满三杯,算是以酒立誓,不能反悔了。   哈鲁帖木儿喝完酒坐下后,看了朱祤洛身边的青辰一眼。他总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   这个清俊的官员穿着青色的袍服,显然品级不高,却能坐在太子的身边。方才立赌约的时候,此人又很快算出朱瑞许下的回赐等于两万匹战马,让太子刻意贬低他们的马,引导他应下了一场公平的等价赌局。   可是,在他与大明的朝贡贸易里,进出从来就是不等价的啊,大明应该付得更多才是。方才他乍听没有不妥,竟忘了这一层就应下了,实在是糊涂!   这个人,到底是个什么人。   哈鲁帖木儿不仅不知道青辰是大明炙手可热的新秀,才为朱瑞献了无比精妙的筹财之策,又在短短半个月内以聪明才智得了太子的信任,更不知道他已经落入了自己挖的坑里,很快就要输掉两万匹战马。   不知道,大明一直以来干的亏本买卖,终于要赚上一回了。   知道这些的,是在宴席上看着心上人施展才智的宋越。   宴席散后,贵宾们都被邀请至奉天殿外看烟花及赏灯。   朱祤洛很兴奋,对于自己今晚的表现,他很满意。这会看了漫天眩目的烟火,忍不住高兴地与青辰分享。   宋越就站在他们身边不远。 第88章   青辰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随着焰火升空,在夜幕中绽放,他的脸颊也被照亮了,依旧是光润玉颜,如琢如磨。   感受到了目光,宋越也转过头来,唇边是似有似无的微笑。   元宵佳节。      次日,青辰先到翰林院忙了一会儿,然后去了礼部。   不巧的是,宋越在与部里的人开会。   青辰在院里等了近半个时辰,他才打堂内出来,一旁还有礼部侍郎在不停地与他说话。   迈出门槛的时候,乍见在门外等着的青辰,宋越并不是很意外,只三言两语打发了其他人。   到了官署内,司务为两人倒了热茶,拨了下炉火,然后便退下了。   “喝茶。”宋越看着她有些冻红的鼻尖,道:“怎么不到后堂等我。”   “下官怕阁老太忙,散会后又要到别处去,未免错过了,只好在门外等着。”青辰觉得,在工作场合,他们是上下级的关系,来往言语都得要严谨正式,不论私下他们是什么关系。   宋越看出了她的心思,微微一笑,“不会去别处,我知道沈大人今天会来,等着你了。看你不来,我就先与他们议了会事。”   “阁老如何知道我会来?”青辰捧着茶喝了一口,问。   “看昨天太子的表现,显然是你教了他的。这么想与察合台汗国赛马,是想好了赢得比赛的法子了吧?”   青辰点点头,“嗯。”   宋越喝了口茶,继续道:“沈大人是个思虑周全的人,从你为皇上献策的表现就可以看出来,你不会打没准备的仗。昨晚太子的表现虽然很好,但哈鲁帖木儿也未必就一定会上套,说白了,这得看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结果哈鲁帖木儿很快就应下了赌约,你心里有疑惑,所以到我这来验证一下,看这背后有没有其他的原因。”   她静静地看着他,对于他的敏锐心思,她从来都是仰望的。   片刻后,青辰徐徐道:“大明的朝贡都是赔本买卖,察合台汗国每年都带走那么多回赐,一车车丝绸、瓷器、茶叶、金银……无不是从百姓身上来的,看着就心疼。哈鲁帖木儿之所以敢提出赛马,是因为他知道大明好面子,太子没有必胜的把握,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怎么看大明都太憋缺了,所以我很想从他们身上赢回些东西。”   “老师说的没错,虽然太子表现得很好,但哈鲁帖木儿昨日应得太快了。我在想,是不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已经稳操胜券。”   “你觉得,让他这样想的原因可能是什么?”   青辰微微出了口气,“王立顺。”   “王立顺?”   “嗯。他本就对我心存芥蒂,担心我取代他在太子面前的地位。我第一次到东宫时,太子让我跪下就是因为他。陈岸提醒过我,他是个心眼很小的人,睚眦必报。我想,他应该不愿意看到我帮太子赢得比赛,在太子面前的地位水涨船高……前两天他还跟我说过,用不了多久,我就会后悔来到东宫。”   宋越点了点头,“王立顺妒忌你,就会想法设法让大明输。大明输就是你输,输得越多,太子丢的脸就越大,你就越会失去太子的信任。而让你输的办法,就是与察合台汗国里应外合。所以你今天来,是想从我这了解哈鲁帖木儿,看昨天他应下赌约,是否是因为王立顺已经找过他,并承诺会助他赢得比赛。”   “嗯。”   他喝了口茶,看着她徐徐道:“哈鲁帖木儿今年二十二岁,是帖木儿的次子,因为哥哥意外死亡,他才当上了世子。他十二岁就上了战场,骁勇善战,但几乎没受过什么伤。由此可见,此人是个胆大心细的人。两万匹战马,对他们国家来说不是个小数目,以他的性格来看,就算是骑虎难下,应该也不会在杯酒之间应下赌约。”   “还有就是,他们的使团。能出使大明的人,势必都是他们国家精于计算的人,在看到他们的世子轻易应下赌约时,这些人当中却未见有拦阻者。”   青辰仔细听着,半晌道:“如此看来,王立顺是找过他们了……老师如果是王立顺,你会如何助他们赢?”   “一个字。”他看着她,等着她的答案。   青辰回望他,道:“马。” 第89章   王立顺要让她输,最便捷有效办法就是在马上做手脚。   这次太子选定的马是云南进贡的马,也是他平时骑乘的马。只要这匹马不能正常发挥,不论怎么比,察合台汗国都赢定了。   宋越还提醒她,王立顺出身医药之家,祖父曾任太医院的御医,所以他自己也熟知药理。也因为这样,他才能对太子照料有加,得到太子的信任。   “在攸关性命的大事面前,人往往会选择自己最有擅长而有把握的方式。”   青辰想了想,然后就站起来行了个礼,“今日感谢阁老拨冗赐教,下官先告退了。”   宋越眼梢微微一抬,心只道这么快就要走,看来已是有了应对之策,怕是在来寻他之前,她就已经把这些都想好了。   细致、敏锐、聪明,果然是朝廷炙手可热的沈大人。   “沈大人客气了。你之所求也是我之所求。作为大明次辅,我自然也希望大明取胜……我就不送了,祝沈大人马到成功。”   青辰点点头,不再多言,从他的官署退了出去。   宋越望着她的背影。青袍裹着的身子依然纤瘦,背脊很直,脚步坚定,去得很快。问完了立刻就走,旁的一点也不多说,她倒是……行事高效得很。   这样的一个背影,与那副月事时躺在自己怀里的柔软身子,竟是同一人。   想着想着,宋越摇了摇头。      下午,青辰去东宫找了朱祤洛。   朱祤洛才从文华殿回来。这会他刚换了身常服,打屏风后出来,灯光落在他的身上,青涩的眉眼很是俊逸。十二岁,他的个头已是快比她还高了。   青辰见了他,行了个礼,“太子殿下。”   少年储君笑道:“沈师傅,你来了。我正想召你过来呢。明日便要赛马了,我有些紧张。由那蓝叹策马,真的可以取胜吗?”   明日赛马,哈鲁帖木儿自负骑术无双,要亲自上阵。可朱祤洛才十二岁,身量不够,于是便要选一人替他出战,青辰便向他推荐了蓝叹。   至于具体如何取胜,她并没有把诀窍告诉他,担心他一不小心告诉了王立顺。不过朱祤洛也没有追问,她看的出来他曾有一次想开口,但到底没有问。他信任她,青涩的少年对于自己说过“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坚持得很好。   看着朱祤洛清亮的眸子,青辰安慰道:“殿下放心,蓝叹原是永平卫的百户,打小就习武与策马,也曾随军北征,是个骁勇善战之人。几年前,他还孤身猎杀过一头狼,取下的狼牙就挂在他的手腕上。由他来替太子出赛,必可以胜过那哈鲁帖木儿。”   在她的计策中,取胜的关键并不是骑术,而是勇气。不论是史书上记载的蓝叹,还是她所认识听说的蓝叹,都是一个勇敢的人。她把计策跟蓝叹说的时候,他登时便拍了拍胸脯,毫不犹豫地应下了。   朱祤洛听了很高兴,“没想到这蓝叹竟是这般勇猛的人。若是胜了,本宫必要奖赏他……还有沈师傅你。”   朱祤洛说着,看向眼前清雅的老师,心只道:将士出征,一场大胜仗都未必能俘获两万匹战马,若是他真的帮大明赢了两万匹战马,那可是很大的功劳,一般的奖赏只怕不够。   沈师傅才升职没多久,这回怕是又要升了,只希望父皇依然将他留在东宫。他……不想让他去别的地方。   青辰垂下头,“太子殿下还有一件事要做。”   “什么事?”   “喂马。”   朱祤洛有些困惑道:“你是说,我要喂马?”   “正是。”青辰点了点头,“自古将士出征前,君王都会以酒送行,以壮军心,鼓舞士气。本次两国比试,出征的虽不是大明将士,却是大明的马,太子殿下的马。在出赛前,若是太子殿下能亲自去喂它,抚慰鼓励它,相信明日它定不辱使命。”   朱祤洛听了眼睛一亮,“沈师傅说的有道理。本宫已让人将马牵到了东宫,那我们这就去喂它吧。”   “殿下不急。”青辰看着他,“正所谓马无夜草不肥,草要在夜里喂才好。殿下只到了入夜再喂它,明天它势必更加精壮勇猛,胜过察合台汗国的矮马。”   王立顺既然精通药理,那么他要做的手脚,最有可能的就是给马下药。而给马下药最好的时机,就是在马吃夜草的时候。   “沈师傅果然知之甚多。”朱祤洛道,“那我们便入夜再去。”   元月的京城,依然是昼短夜长。很快,夜幕便已降临。   等到时辰差不多的时候,青辰提着灯笼,陪着朱祤洛一起到了养马的院子。   他们还没走到马舍,便见黑暗中有道亮光,前方有人提着灯笼迎面而来,正是王立顺。   乍见朱祤洛和青辰,王立顺登时便紧张起来,一张脸僵得仿佛糊了层糨子,“殿、殿下怎么来了?”   “王师傅,这么晚了,为何你也在这里?”朱祤洛有些意外道。   王立顺瞥了青辰一眼,强作镇定道:“我……殿下明日便要赛马了,我来看看马是否还安好。”   朱祤洛笑道:“王师傅费心了,还是你最关心本宫。本宫正要喂马,你也一起来吧。来。”   王立顺神情迟疑,还是跟到了朱祤洛的身后。青辰可以感觉的他看自己的目光,却是没有搭理。   马舍内,太子的坐骑正在吃草,眉心一撮白毛让它看着很是精神。   食槽内,干草被塞得满满的。   青辰搁下灯笼,便见王立顺一直在往食槽里看,后来与她对视时,他的目光有些闪烁。   少年储君走到马前,抚了抚它的鬃毛,又贴到它耳边道:“好马,明天你一定要助本宫赢得比赛。”   说罢,朱祤洛掖了掖袖子,抓起食槽里的一把干草,搁到了它嘴边,“今夜本宫亲自喂你,你就多吃一点。”   “殿下,这马已是由专门的人喂养,殿下何以还要亲自来喂?”王立顺见状,不解道。   “王师傅不知,明日这马替我大明出赛,本宫身为太子,自然应该来抚恤一番。”朱祤洛边喂马边道,“这还是沈师傅告诉我的,本宫觉得他说得很在理。”   果然又是这个人。听见沈青辰的名字,王立顺不由皱了皱眉,只觉得隐隐有些不对,心里突然有点慌。   青辰见局面果然如自己所想,于是道:“殿下,将士出征,君王与将士会共饮美酒。在我家乡也有个传统,人们为祈求赛马胜利,会将马槽里的草烧了,混入水中饮下,以示戮力同心,无往不利。不知殿下是否也愿一试?”   王立顺听到这里,一根脊梁骨仿佛被抽走了真魂,登时便喊道:“荒谬!这是荒谬之言,殿下堂堂一国太子,岂能服用这马槽里的腌臜之物。殿下明鉴,切不可听他胡说八道。”   朱祤洛望着马槽里的草,思虑片刻,终是转头道:“王师傅,当年皇爷爷曾亲自领兵出征,讨伐蒙古诸国。我大明与敌军大战数十日,及至粮草将绝,天降大雪。但先帝仍然身先士卒,浴血沙场,直取了富饶的河套之地,方班师回朝。”   “到了今日,虽非两军交战,但亦是我大明与蒙古四大汗国之一的比试,赌注是战马两万匹。本宫身为太子,理当为大明竭尽所能。不过是喝一杯草灰之水,又有何难?!”   朱祤洛说着,下令道:“来人,替我将这槽中之草烧了,以水兑之。”   “殿下!殿下喝不得。”王立顺已是方寸大乱,额角有细汗滴下,“殿下是我大明太子,若是饮用这等不洁之水,损伤了身体,我等如何向皇上、向天下交待啊!”   “王师傅,我知道你关心我。”朱祤洛似已下了决心,平静地看着他,“但我是太子。本太子已经十二岁了,却从来没为大明做过什么。现在在这一桩小事面前,我又岂能退却呢。你看,这不过是一些干草,马吃了都没事,我服下又怎么会有事呢?”   话间,已有随行内侍取了干草,装入大碗中烧了,又取壶往其中倒入了水。王立顺一直想阻拦,却是被朱祤洛命人拉着。   “殿下,这水喝不得……沈青辰他初来乍到,胡言乱语,蛊惑殿下,殿下不可信他一面之辞!我已在殿下身边服侍殿下五年有余,殿下一定要听我的啊,殿下!”看着干草被烧尽,王立顺整个人已是有些哆嗦,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   “我心已决,王师傅不必再劝了。”说着,朱祤洛便端起了碗,看向青辰。灯火照在他的俊脸上,眉眼间的神色依然坚决。   “沈师傅,这般喝下去便行了吗?”   青辰看着少年深信不疑的目光,心里不由有些愧疚。她并不想骗他,可若不这样,王立顺就不会主动现形。只要他的歹意没有被识破,他就一定还会想方设法让大明输。   想了想,她道:“殿下若是不想喝,臣可替殿下饮下此水。”   “不必。”朱祤洛摇摇头,捧起碗,“我自己喝。”   就在朱祤洛将碗捧到嘴边的一瞬,王立顺惊惶地大喝了一声,“殿下且慢!”   “王师傅?”   王立顺恨恨地看了青辰一眼,然后垂下头,“这水中……有药。”   青辰看着他,果然如她所想,他是不会害朱祤洛的。不过她也有准备,如果在最后一瞬他还不道出实情,她也会拦着朱祤洛,不让他喝下那杯水。   朱祤洛大吃一惊,“王师傅此言何意?你怎么知道此水中有药?”   “……药是臣下的,下在了食槽的干草中。”他一副颓然的神色,跪了下来,“所以殿下下不能喝。”   “此马明天就要为大明出赛,你为何要给它下药?”朱祤洛想了想,反应了过来,“你竟想要本太子输?!为什么!”   看着王立顺难以启齿的模样,青辰开口道:“因为我。因为赛马之策,是臣献给太子殿下的。”   朱祤洛本就是个早慧之人,经青辰这么一点,他立刻就明白了。不论前朝后宫,所有的争斗,无不是为了“位置”二字。   朱祤洛皱着眉,看着当年义无反顾地从大火中救出自己的人,此刻正如霜打的茄子般颓然地跪着,不无心痛道:“王师傅……《大学》是你教我的,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现在你怎可因个人私心,置我大明利益于不顾。你好叫我失望啊……”   王立顺垂头不语,昏黄的灯火中,半晌只深深一叹。   “沈师傅。”朱祤洛似乎一时没想好拿他如何,看了青辰一眼,“我们走吧。你陪我回东宫。”   “好。”      与此同时,大理寺拿了一名官员,审刑司正连夜审讯。   刑讯还不到半个时辰,主审寺正便将人关进了牢狱,吩咐用刑。   昏暗的牢狱里,沈谦被剥去了官服,戴上了脚镣手铐。   他的神色很平静,似乎早就料到了有这样的一天。 第90章   沈谦是顺天府推官,负责审理顺天府百姓的案件。   昨日一早,有人到顺天府拦住了顺天府尹,大喊冤枉,说是自己的兄弟被判错了桩命案,因为推官沈谦收取了贿赂。   官员的案子归大理寺负责,所以当日大理寺便将沈谦拿了,并且匆匆立案。   大明朝对官员的刑罚尤其严苛,所以三法司和锦衣卫这些掌握刑罚的部门,在朝廷内权力很大。但凡是被带到了三法司牢狱或是诏狱的官员,如何审讯都是主审官一句话的事。刑讯逼供是最常见的手段,一般来说,只要是不把人弄死,主审官可以采取的刑讯手段有很多很多。   昏暗的牢狱内,主审官大理寺正背着手,睨着沈谦道:“沈谦,本官最后问你一次。你身为顺天府推官,为了一己私欲,在牛雄酒后杀人案中收受了被告的贿赂,颠倒黑白、包庇真凶,造成了冤案。所受贿银,被你用来接济了你的侄儿沈青辰,也就是现在的翰林院修撰、詹事府左春坊赞善。本官所言,你可认罪?”   话音落下后片刻,沈谦抬起头来,平静道:“我不认。”   灯火下,他的一张脸风华无双,仿若茫茫雪原上绽开的白梅。   其实,在他写信给赵其然,透露蓝叹有可能被陷害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已经得罪了徐党,大约是逃不过徐党的报复了。   徐延身为内阁首辅,多年来把持朝纲,党羽势力遍布朝廷上下,大理寺自然也不会例外。大理寺这些人,平素就是与案件打交道的,熟知刑法和裁决要点,他们要给他定罪,他就很难翻身。尤其是受贿这样的事,只要是原告被告都被买通了,有人站出来认给了银子,他就很难自证清白,一张嘴怎么说也是百口莫辩。   可他对于自己的选择并不后悔。因为有一种东西不允许他坐视不理,它叫作良心。这个世道已经很黑暗了,不能再黑暗了。   在青辰还小的时候,他就教导过她,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他自己,当然也要以身作则。   哪怕是四周只剩下铁牢枷锁,一盏枯灯。   这时,主审官惊堂木一拍,又道:“大胆沈谦,原告被告均已承认,供词一致,你竟还敢狡辩,分明是罔顾朝纲,目无王法!”   他看着他,缓缓道:“奸臣当道,已无王法。我没有收什么银子,此事更与沈青辰无关,我是不会认罪的。”   面对徐党的欲加之罪,他知道反驳也是徒劳。他做选择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会承受什么样的后果。   他如果痛快地认罪,或许可以少受些皮肉之苦。可是这样一份涉及青辰的口供,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认的。   这么多年来,他照顾她,教导她,守护她。他已经习惯了为她付出,习惯了将她的成长当作自己的精神寄托。到现在,他人到中年,已没有多少前程可以奔赴,只剩下了岁月可以回头。而她,也已经变得越来越优秀,已经成长为一名心正奉公的大明官员了。   他为她骄傲,也为自己骄傲。所有能说的、不能说的情感,就让他一直放在心里,然后有一天,带进尘土。   今天所受,或许,就是他对她的最后一次守护了。   “来人,罪犯沈谦拒不认罪,给我用刑!”大理寺正的声音,在空寂的牢狱内萧然回荡,仿佛落尽了无底的深渊。   ……   徐府,徐延与顺天府尹在书房中议事。   议的正是沈谦入狱的事。   顺天府尹道:“阁老,下官已按阁老的吩咐,找了大理寺的人,将那沈谦下狱了。沈谦收受贿赂,判下冤案,颠倒黑白,罔顾是非曲直。只要他这罪名坐实,非但官位不保,还要遭受牢狱之灾,日后就算他再说些什么不利于我们的话,也没有人会相信他了。”   “嗯。”徐延听了,点点头问,“事办得干净吗?”   其实沈谦遭什么罪,不是徐延真正关心的。一个顺天府的推官而已,动不着他半分毫毛,他根本也不在意。他在意的,反倒是沈谦与沈青辰的这一层关系。沈青辰这个人,势必得拉拢过来的,儿子没经验,到现在也没动手,他得助他一臂之力。   “阁老放心,办得很干净。做假供的原告和被告都是大理寺的人收买的,审案的寺正原就与林孝进有些过节,就算是有人生疑,也会以为是他为了报复林孝进,绝对查不到我们的头上来。”   “用刑了没有?”   顺天府尹点点头,“用了。如阁老所料,沈谦看了那份供词,一直拒不认罪,大理寺那边现在正用着刑呢。这沈谦倒也是副硬骨头,原告被告都咬他,他哪还有翻身的希望。下官已经与那寺正交待过了,下手越重越好,最好是能打得他奄奄一息,再让他受牢狱之灾,死在监狱里。这样我们便一劳永逸了。”   大理寺正逼沈谦认罪的证词,是徐延吩咐那么写的。他早就料到沈谦为了维护沈青辰的声誉,定不会轻易认罪,这样,大理寺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用刑了。   “谁让你自作主张?”徐延喝了口茶,有些不满道,“速去告诉大理寺的人,用刑归用刑,拿捏好分寸,千万别把人弄死了。明天见到我儿子,就让原告和被告翻供,把人放了。”   这一番话,大大出乎顺天府尹的意料,他疑惑不解道:“……阁老,下官不解,既是抓了人,为何又要放了?只叫他死在狱里,不就一了百了,若是放了他,他将来说些什么不利于我们的话……”   “受了这些刑,他也做不了官了,威胁不到我们的,放心吧。我放了他,自然有我的用意,你只照做就是。快去。”   在这朝廷里,说他坏话的人多了,朱瑞要是肯相信,他早已经死过千八百回了。所以沈谦有罪还是没罪,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儿子把沈谦救了出来,那沈青辰就欠了他儿子一个人情。   而只有沈谦伤得重,这个人情才有足够的分量。   她会永远记得,把血肉模糊的沈谦从鬼门关抢回来的,是他的儿子徐斯临。      沈谦入狱的事,青辰并不知情,一大早起来她便到了东宫。今日是东宫与察合台汗国赛马的日子。   在去东宫的路上,她一直有些心神不宁,昨夜不知为什么,乱梦纷纭。   赛马的地点被青辰选在了珠市口,只因此地有一条三里河,河上有一座窄桥。   巳时,珠市口已是热闹非凡。笔直道路两旁,站立着数不清的金吾卫,皇帝的銮驾和仪仗都已经到了,织金祥龙华盖由重重兵士簇拥着,还有大明最精锐的队伍——重甲神机营随行保护。此外,随行的还有内阁、礼部、兵部和司礼监等属官员,察合台汗国使团亦是全员到齐,一眼望过去,场面很是壮观。   太子朱祤洛坐在天子身边,头束玉冠,穿着一身绛红色袍服,显得神采奕奕,英姿勃发。青辰和蓝叹站在他的身边,而以往如影随形的王立顺却并未出现。   昨夜回到东宫后,朱祤洛一直叹气不止,稚气未脱的俊脸上满是纠结和忧愁。他没想到,自己那么信任依赖的人竟会做这样的事,为了私欲,竟是连大明的利益都弃之不顾。幸好沈师傅聪明过人,要不然今日一赛过后,他这太子便无颜面对父皇和大明的百姓了。   不过,朱祤洛还并未处置王立顺,他还需要些时间思考,要等赛马结束以后再做决定。   随着比赛时辰的临近,朱祤洛回头看了青辰一眼,对她勾了勾手指。青辰从他的眼睛中,可看出他隐隐有些兴奋和紧张。   “殿下?”   “沈师傅,昨夜我们临时换了马,真的还可以取胜吗?”   “殿下放心,今日出赛的马跑得也很快的。”说着,她看了蓝叹一眼,“蓝叹也会为殿下拼尽全力。”   少年储君这才点了点头。   朱瑞坐在一旁,目光早已是被两人吸引了过去。冬日的阳光下,那人还是显得那么清隽温和,唇色淡淡的,颊边的笑意好似春来一夜盛开的杏花。   他忽然觉得,他好像已经有些日子没有与她单独说话了。四职加身,也不知道她是不是还忙得过来,累不累。   礼部的人来回禀时辰到了,朱瑞这才把视线收回,下令道:“那就开始吧。”   察合台汗国的使团们很兴奋,簇拥着他们的世子上了马。哈鲁帖木儿看起来也很有信心,目光中有些挑衅之意,嘴角自负地勾着。他大约以为王立顺已经为他做好了手脚,自己已是胜券在握。   与此同时,蓝叹从青辰的手中接过了一块黑布,系在左腕上,打了个活结,然后也上了马。他坐在马上,垂头看着青辰,对她眨了下眼,“放心吧。”   “嗯。”青辰微笑着回道。看来他的状态倒是放松的,这样很好。   比赛的规则很简单,两人在同一起点出发,谁先到了终点,谁便获胜。   赛道是一条笔直的石板路,双方各自策马,都在这条路上跑。只不过在这条路上,还有一座小桥,小桥很窄,两匹马是无法同时并行通过的。   随着令官一声令下,哈鲁帖木儿与蓝叹同时出发。   哈鲁帖木儿骑的是他们进贡的蒙古马,蒙古马最大的特点是耐力好,在跑起来后,能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维持同样的高速。而蓝叹骑的是大明的高头骏马,毛色油亮,四肢发达,这种马跑得也很快,可是却缺乏一定的耐力。   所以,在比赛开始后,两匹马跑得不分高下,齐头并进。   照这样的趋势发展下去,用不了多久,哈鲁帖木儿的马就可以凭良好的耐力取得领先,并且在比赛后半程扩大领先优势,取得胜利。   但是,驰骋了一会儿后,哈鲁帖木儿与蓝叹就看见前面不远处有一架小桥。   这时,蓝叹一手松了缰绳,摘下了系在左腕上的黑色布条,那是个活结,一扯就开。他的动作很是熟练迅速,因为在此之前,他已经练过这个动作不下百次。   哈鲁帖木儿见身旁的人举止怪异,不由转头望去,一时被蓝叹的举止惊呆了。   两国赛马,赌注千金,这个蓝叹竟然将用黑布蒙住了自己的眼睛,在脑袋后面打了个结!   惊讶的不仅仅是哈鲁帖木儿,更有两旁开道的金吾卫,一个个皆是目瞪口呆。   如此大赛,他竟然盲骑!   这就是青辰选择蓝叹的原因。这个策马的人不仅要技术好,更要勇敢,要有胆子在过桥时蒙眼,在如此关键的比赛上盲骑。   蒙好眼睛后,蓝叹转过头,对哈鲁帖木儿勾了勾嘴角,同时手下狠狠地抽动马鞭。此时,两人的马已是快要驰到桥头了。   哈鲁帖木儿见此情景,心里立刻感受到了一股高压。   小桥太窄,两匹马是不能同时并行的,只能有一匹可以先过。元月的京城,河水极其寒冷,且深不见底。冷风从他的脸颊刮过。   两马竞桥,就在上桥前的一瞬,哈鲁帖木儿狠狠勒住了马!   桥头,他的马前蹄腾空,马头高高地扬起,发出了一阵亢亮的嘶鸣。而与此同时,蓝叹正骑着马快速驰过了他让出的小桥,并解下了蒙眼的黑布,潇洒地往后一甩,往终点狂奔而去。   这座看起来不起眼的小桥,正是让青辰选择此地赛马的原因。   哈鲁帖木儿方才见蓝叹蒙眼时心中的高压,在现代心理学上有个名字,叫作博弈。   蓝叹蒙上了眼睛,也就告诉了哈鲁帖木儿,他并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上桥,没有办法及时勒马,也不打算勒马。哈鲁帖木儿要是不让,那两匹马就会撞到一起,大家都摔到河里去!   每个人都有一种本能的自我保护意识,所以在关键时刻,虽然知道可能会因此而输掉比赛,哈鲁帖木儿还是勒马了。   这有点类似于现代的汽车变道。一辆车直行,而另一辆要变道超车,两车竞逐同一条车道,只要有一方表现得坚决不相让,那另一方就会本能地踩住刹车,不想相撞。   这就是博弈,在日常生活中其实并不少见。青辰之所以能想出这个办法,也是因为她在现代观察到了这些现象,会去思考它,并且总结归纳出其中的本质的缘故。   勤学、勤思,厚积而薄发。   在让出桥道以后,哈鲁帖木儿很快又策马追赶,可是这时赛程已然过半。他的马相当于刚起步,需要重新提速,还要追赶因过桥而与蓝叹落下的巨大差距,剩下的赛程已然不够他追赶了。也就是说,蒙古马在后半程耐力上的优势,因为这一座小桥而化为乌有。   占得先机、化解对方的优势,这两点就是青辰取胜的关键。   最终,蓝叹率先冲过了终点。   大明,赢了! 第91章   在胜负分晓后,终点处的金吾卫忍不住振臂欢呼,声音隐隐传到了朱瑞的銮驾处。   大明随行观赛之人不无在翘首以盼,虽是听到了些声响,却仍不敢高兴的太早。朱瑞心里很是有些紧张,宽大的袍袖下,拳头都捏了起来。朱祤洛更是如此,紧紧盯着远方,嘴唇抿着。   很快,礼部的人便策马来回报,“启禀皇上,东宫蓝叹率先策马到达了终点,大明胜了!”   太冷的天,没有比这更振奋人心的消息了。护驾的将士们立刻响起了一片欢呼声,比此前远方那阵声势浩大得多,一时仿若山呼海啸。   朱祤洛兴奋地站了起来,激动得双手都在颤抖,一时想起不能失了仪态,这才抑制了下情绪坐下了。   “好!太好了!”朱瑞的脸色登时便舒缓了下来,笑意浮现,“快说说,是如何取胜的!”   那人又将具体的过程说了一遍,“……途中有一小桥,只容得一人一马经过。两马竞桥时,蓝叹以黑布蒙住了自己的双眼,察合台汗国世子勒马让出了桥道……蓝叹一路策马前行,察合台汗国世子追赶不及,就这样,我大明的马率先冲过了终点。”   众人听了,人群中立时响起一阵唏嘘之声,官员们面面相觑,无不为此计而折服。朱瑞想了想,又是忍不住道了声“妙”,转头看向了朱祤洛身边的沈青辰。   谦和的青年,才智无双的大明新秀,阳光下的她清隽雅致,两道目光依然轻缓温和,宠辱不惊。她果然是他亲手挖掘的人才,竟能想出这般无双的计策,在关键场合总是能大放异彩。上一次为他献策才过去不久,这一次她就又做到了,可见她并不是一时的机灵,而是真正的才智无双,厚积薄发。   自他继承王位以来,大明的朝贡向来是出的多入的少,每次都叫番邦拉走那么多东西,他不是不心疼,可这君威国威不能失啊。这一次多亏了她,为大明朝赢了战马两万匹,终于大明这朝贡的亏本买卖也能赚上一回了!她真是为他狠狠地争了一口气。   取胜的感觉,真是太过瘾了!   与此同时,相比起大明众人的欢欣喜悦,察合台汗国使团却是气氛低沉。十几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似乎都有些接受不了这个结果。一来,他们有最好的马和最好的骑手,从来不惧怕与人比赛。二来,东宫内部产生了矛盾,有人承诺了会助他们取胜,这一局比试他们明明已是十拿九稳……怎么可能会输?   他们都是常年出使各国的精英,可这盲骑之策简直是闻所未闻,到底是什么人想出的计策,竟能如此敏锐地洞察人心。还有,东宫助他们的人又到哪里去了,大明的马一点毛病也没有出,跑得快得很……为什么这一切都与他们想的一点也不一样。   两万匹战马,当真不是小数目,此番来朝贡,他们竟是亏了!曾经他们还以为大明帝国不过是徒有虚名,为了充脸面,一席席的盛宴铺开,让他们一次又一次地白吃白喝,还能带一堆好东西回家。如今看来,大明不是没有聪明人,只是一直被埋没了,这个人当真不容小觑。   哈鲁帖木儿策马回来了,脸色有些阴沉。察合台汗国使臣们迎上去,以蒙古语相询。他却只是摇摇头,什么也没说,目光透过人群,落到了青辰的身上。   那日元宵筵宴上,他就觉得有些不对。今日出赛前,又是这个人交给了蓝叹一块黑布,就是这块黑布让自己输了……   大明的将士像欢迎勇士一样地欢迎着回来的蓝叹,在兴奋的人群中,只有宋越依然平静端凝。   礼部侍郎站在他的身边,凑近他道:“阁老,此计甚妙啊。为太子献策的,想必就是那位新晋的沈大人吧?阁老这门生,着实是不简单啊。却不知此计是否有阁老为其出谋划策,若只是他一人之策,那放眼我大明,满朝上下没几个人可与之相比矣。”   宋越看着青辰,只笑了笑道:“她比我聪明。”   他虽然知道她有办法能够赢得比赛,却没有想到是这样的一计。这一计比他想的还要精妙,不论是从心里上还是战术上,都完全压制了对方,让察合台汗国毫无还手之力。从识破、化解王立顺的阴谋,再到赢得对方以为十拿九稳的比赛,每一步她都走得仔细谨慎,赢的却又是那么的漂亮。   在那副纤细的身子里,不仅仅有女人的细腻缜密,更有男人的从容果决,越看,就越让人挪不开眼。   青辰似乎感觉到了他的目光,也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四目相接,不必言语,只一望便能心意相通。   礼部侍郎“啧啧”了两声,“阁老此言,看来这位沈大人必是要在朝中占据举足轻重的位置了。”   这么想的,除了礼部侍郎,还有在一旁一直沉默的首辅徐延。他在朝中这么多年,见过这么多人,早就知道沈青辰不简单,也已经下动手开始拢人了。不过今日他还是不免吃了一惊。短短的时间,太子原本明明是陷入两难局面的,却是让她轻易地化解了。跟上次修堤一模一样,明明是无解的局面,到了她手里却又总是柳暗花明。   曾经,对于史籍中一个人可抵三千谋士的描述,他原本不以为然,只想着一人的智谋总是有限的,所以才发展了那么多党羽。可经过今日一事后,他忽然觉得,也许沈青辰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日后儿子若能得她助力,那这满朝上下,便无人可再撼动他们徐家,他也就能放心地颐养天年了。   此刻,儿子应该已经到大理寺了吧。   ……   乾清宫。   朱瑞心情愉悦地坐在龙椅上,看着殿内的人。   太子朱祤洛上前觐见道:“父皇,今日取胜,全靠儿臣的老师沈青辰为儿臣出谋划策。是以儿臣奏请父皇,对沈青辰论功行赏。”   朱瑞点点头,“是要赏的,要赏的。”   只是赏她什么,他还没有想好。两万匹战马,算是很大的功劳。大明帝国幅员辽阔,百姓千万,可全国却只有十几万匹战马。现在她一次就为他赢回这么多,北疆便可以组建一支强大的铁骑部队了。   这一支强大的铁骑部队可以建起一道坚固的防线,防止鞑靼、瓦剌等国的进攻,边境的压力将得到大大的缓解,大明也不用一再忍让送礼了。甚至,他们还有可能主动出击,将这些常年滋扰北疆的夷狄击退得更远一些,还边境百姓长久的安宁。   想着想着,朱瑞心中竟是越来越兴奋。上次的修堤之策,缓解了国库的压力,救百姓于大涝之险,这一次赢得比赛,缓解了边境的压力,又让百姓得以安居乐业……   自从挖掘了沈青辰以后,他对“明君”的头衔已是越来越渴望了,他没有想到,在他当政十多年之后,竟重燃了这份当年年幼时的希望。   而这个希望,是眼前这个人给他的。   他怎么能不赏她?   现在的她,一身青袍,看着温和清雅,萧萧肃肃。却是不知,她若换身绯袍,又会是什么副什么样子。   他要好好想想。   此时,青辰倒是先开口道:“皇上,臣还有一事想说。”   “准。”朱瑞很快抬了下手,微笑道,“有什么话,你尽管说就是。”   “是。”她微垂着头道,“微臣以为,受人之鱼,不如受人之渔。两万匹战马固然可以缓解边境的压力,但治标不治本。鞑靼、等小国之所以敢一直侵扰我国边境,是因为他们的铁骑强大,战马很多。而他们的战马多,是因为掌权者十分重视马匹的饲养情况,马壮者赐酒,马弱者鞭责。”   “这些年来,我国的马政施行得并不是很好,所以到了现在,大明全国只剩十几万匹战马。是以臣认为,倒不如与察合台汗国相商,以一些战马,再附加一些金银,换取他们的一些种马。有了种马,我们就可以养蒙古马。先帝曾夺取了河套地区,该地富饶丰腴,水草肥美,正适合养马……”      与此同时,徐斯临来到了大理寺。   他穿了一身墨绿色的直裰长袍,脖子上围着毛皮围领,右手的伤口还没有痊愈,依然缠着纱布。   他只是一介庶常,却直接找到了沈谦的主审官,大理寺正。   这个时候,管不得什么上下级之别了,他只知道,沈青辰的二叔正在受难。首辅之子的身份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很快,没有经过任何的阻拦,他就见到大理寺正。   在此之前,他从没有觉得,权力是这么的重要。   没有它,谈何守护爱人? 第92章   乾清宫,朱瑞采纳了青辰的政见。   听她一字一句,有条不紊地陈述着自己的观点,他的心里是越来越满意。   不愧是他亲手挖掘的人才,真是从来都没有叫他失望过。   她非但为大明赢回两万匹战马,还想到了马匹繁衍的问题,目光不局限于眼前,而是放得很长远。就像修堤那次一样,她不仅解决了筹钱的难题,更是从根本上改善了修堤的办法,让更多的人能够借鉴受益。才智非凡,又踏实肯干,心中还有大局观……得到如此能臣,是他朱瑞的幸运。   几个阁老坐在一旁,心中却也是同样的想法。   这个人还这么年轻,心思就已如此细腻,有如此格局,假以时日再多些磨练,势必会成为大明的栋梁之材。   内阁……迟早会有她的一个位置。   ……   出了乾清宫,太子朱祤洛还因赢了比赛而兴奋不已,非要让青辰回东宫与他一起用膳。   青辰本想推拒的,朱祤洛却执道:“沈师傅,我身为太子,终于也为大明做了一件事。今日是我十二年来最高兴的日子。”   她有些不忍心扫他的兴,答应了。   两人一路说着赛马之事,有说有笑地回到了东宫,才进门,却见王立顺跪在慈庆宫大殿外。   这一幕看起来似曾相识。   一个月前,青辰才到东宫来的那天,跪在殿外的是她。那天还下着小雪,石砖冷硬如冰。如今风水轮流转,下跪的人却变成了王立顺,她反而成了陪在太子身边的人。   巍峨的大殿前,庄严的牌匾下,他的身子弓着,脑袋也耷拉着,已是全无往日的威风。   朱祤洛看见他,脸上的笑容立刻就消失了。他沉默地凝视了他一会,挥了下衣袖,绕过他径直步入了大殿。   王立顺见此情景,忽地对少年储君的背影叩了个头,“太子殿下——殿下莫走。”   朱祤洛的脚步停住了,在听到他的叩头声时,少年的背景微微一顿,心中还是有些不舍。   “殿下,微臣一时糊涂,才失足犯了错,求太子殿下原谅。”王立顺看着那有些淡漠的背影,又道,“这五年多来,臣没有一日不对殿下尽心竭力,臣的忠心日月可表。”   朱祤洛转过头,垂头望着他,一时有些不知怎么办才好。   里通卖国,是大罪,是要掉脑袋的,可这个人又曾经救过自己的命,与自己朝夕相伴。赏罚不明不妥,孤恩负德亦是不妥,一时之间,他有些为难。   晌午的阳光照进殿里,灯盏上的数盏烛火轻轻晃动。   少年储君负着手,半晌才道:“王师傅,你知不知道你犯的错……不是一般的错。本宫念你大错尚未铸成,且对本宫有救命之恩,且贬你为左春坊司谏。你要好好反省,痛改前非……”   左春坊司谏只有从九品,在东宫是最低的官职,可谓可有可无。王立顺在救朱祤洛之前,任的就是这个职位,如今五年过去了,转了一圈他又回到了起点。   王立顺听了,再次磕了个头,“多谢太子殿下……殿下,只要是在东宫,不论殿下让微臣任何职务,微臣都甘之如饴。微臣只求殿下让微臣留在殿下身边,继续照顾殿下。”   朱祤洛没有立刻答应,只挥挥手道:“这个我还要考虑。你起来,退下吧。”   殿内,光禄寺已备好了膳食。   朱祤洛平时是不喝酒的,今日却让人端来了一壶酒。   “沈师傅,这一切都多亏了你。若不是你,今日只怕就不是这般局面了。”他边倒酒边道,臂上的黄龙随着动作而游动。虽是还未成年,但因个子高,手脚都很修长,他斟酒的姿势倒也有几分男人味。   “殿下过奖了,这是微臣应尽的职责。”   朱祤洛倒好了酒,把酒杯搁到青辰手边,指尖轻触到了她搁在桌上的手,“沈师傅,这杯酒是敬你的。”   少年一双黑眸目光炯炯,白齿青眉,五官俊秀。他的手指有些凉凉的。   青辰看着他,正要开口,只听他又道:“你……你能一直留在本宫身边,辅佐本宫吗?我是说,如果有人让你去辅佐其他的皇子,你可不可以不要答应?”   所谓其他的皇子,指的其实就是郑贵妃生的五皇子。他的沈师傅如此才智无双,他很怕她被徐党拉拢了去,站到他的对立面,成为了他的敌人。   一个王立顺,已经让他深刻感受到了背叛的滋味,他不想再尝试这种滋味了。虽然知道在这官场,她也有可能身不由己,但还是忍不住这么开了口。   青辰看着眼前敏感的少年,目光不由变得很是柔和。   有时候,他说的话分明很像个大人,有时候却又有些孩子气。这个从小失去母爱的孩子,绝强而孤独,害怕失去,她理解他的心情。   “殿下放心。虽然臣无法承诺一定可以留在殿下身边,但不管身在哪里,臣的心都在东宫。”   朱祤洛听了,露出了平日难得一见的笑容,“真的吗?”   “真的。”   话音方落,便有内侍匆匆来报,说是有人有急事找青辰。   朱祤洛看了青辰一眼,又看向内侍,“是谁找沈师傅?”   那内侍答:“鸿胪寺左少卿林孝进,说是事关沈大人的二叔……”   不等他说完,朱祤洛便道:“快让他进来。”   沈谦入狱的事,林孝进昨晚就知道了,原想今日一早就来告诉青辰,青辰却是随着朱祤洛观赛马去了。后来,她又被朱瑞召去了乾清宫。   他一直等到现在才找到她。   沈谦是青辰的二叔,也是他的上门女婿,要是沈谦出了什么事,青辰这一层关系他就很难维系了。所以,林孝进才冒着打扰太子用膳的风险,急忙赶了过来。   而朱祤洛的态度也出乎了他的意料,太子殿下非但没有丝毫怪罪,还给他赐了座。一看青辰就坐在朱祤洛身边,与他一起用膳,他心里就明白了。他们家的沈大人这是已经收服了太子。   等林孝进说完了,青辰便立刻向朱祤洛请辞。满桌的膳食还未动一筷,朱祤洛却并不生气,只让她快去,还派了马车送她。   路上,林孝进与青辰说了详细的情况,“大理寺用了刑,伤情尚不如,不过听说徐斯临今日一早去了大理寺。你二叔主审案件的原告和被告翻供了,大理寺便将你二叔放了。”   林孝进说着,叹了一口气,“幸得徐公子及时相助啊,否则你二叔还不知道要受多少苦……唉,要我说,这事只怕也就徐斯临能办得成,若非忌惮徐阁老在朝中的地位,那原告被告岂会这么容易改口,大理寺又怎么会这么快就放人。”   听到沈谦受了一夜的刑,青辰心中又坠又沉,只觉得好像是漫无边际的黑夜铺天盖地地袭来,看不到光。   “二叔……如何会入狱?”   林孝进沉默了片刻,方道:“听说是受贿,所得银两……接济了你。我知道你二叔肯定不是那样的人,只也不知是怎么了。”   受贿。接济。又是为了她吗?   听到这里,她愈发心乱如麻,满脑子都是沈谦受伤的模样,轻轻一想就觉得心揪得疼,“那二叔如今在哪里?”   “徐斯临带他到徐府去治伤了。”   “徐府……”她怔了一下。   徐延的府邸,非达官显贵轻易进不得,里面藏了多少秘密,多少玄机,多少奇珍异宝,一直为未得见之人揣测不已。他竟把她二叔带到徐府。   林孝进点点头,“徐公子是个好人,让人带了话给我,说是他们府上有好的大夫和药,便将你二叔先接过去了……”   马车辚辚,很快便驶到了徐府。   首辅大人的府邸,门宇宏敞、气势恢宏,围着院子的灰墙长得看不到尽头。门口有两座石狮,怒眼圆睁,气势很是逼人。   青辰递上名帖,看门的小厮便通传去了。不久,徐斯临就出现在大门口,右手上缠着显眼的纱布。   “青辰,快进来。林大人也进来吧。”他侧了下身道。   青辰点点头进了门,“……谢谢你救了我二叔。他还好吗?”   沈谦受的伤不轻,在看到青辰的一瞬,徐斯临就很犹豫,不知该怎么跟她说才好。   他想了想,转身看向她,“大夫还在诊治。不过你放心,这个大夫已在府中为我爹看病有十年了,是最好的大夫,你二叔应无大碍的。”   青辰听了,睫毛微微眨了下,“谢谢你……”   几人经过厅堂的时候,正巧遇到了徐延。徐延已是换下了朝服,正背着手与管家说着什么。   青辰忙向他行了礼,“下官见过徐阁老。”   林孝进见礼后又补道:“实在是不好意思,叨扰了阁老府上……”   徐延抬抬手打断了他,却对着青辰道:“我也是才听说了你二叔的事。今日你为大明立了大功,你二叔却……唉,真是天意弄人。不要太难过,我已吩咐了大夫尽力救治,也让下人们备了最好的药。你放心,我们一定会尽力救治你二叔的。”   不等青辰说话,他又道:“快随斯临去看看你二叔吧。不必拘谨,你与斯临是同窗,只当这里是自己的家就是。”   说着,又吩咐了一旁的管事,“看看那屋里的碳够不够,天冷,多加些银炭。” 第93章   别过徐延之后,青辰随徐斯临到了二叔歇息的屋里。   沈谦昏过去了,还没有醒来,大夫正小心翼翼地为他处理伤口。   屋里静静的,暖暖的,升了炉子,还点着薰香。大冷的天,门窗全闭着,屋里虽是香气弥漫,不过依然没有盖过浓重的血腥味。   刚才进屋的时候,徐斯临就不由自主地嗅了两下。青辰来之前,他一直呆在这屋里,闻久了嗅觉有些迟钝了,没闻出还有血腥味。这会忽然打外面进来,才发现他根本没掩饰好,于是担心地看了青辰一眼,很快又取了一段香,搁进了香炉。   盖上炉盖的时候,因缠着纱布有些不便,他不小心烫了下手,一时有些手忙脚乱。炉盖掉回炉子上,“哐铛”地响了一声。   安静的屋里,这一声很是突兀,徐斯临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青辰,一脸好心办坏事的愧疚神色。   “对不起。”他小声道。   青辰摇摇头,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管家进来添炭火,他很快又去帮忙,还比了个手势暗示要小声一些。   床上,沈谦依然闭着眼睛。   她撩开帐子,凑到他身边看他。他的脸色很苍白,嘴唇已是毫无血色,上半身裸露着,却是血肉模糊。青辰只依稀看到几条鞭痕,就别过脸不忍再看了。   平日里斯文俊美、温润如玉的他,此刻只能静静地躺着。他说不了话,动不了,没有了从前的精采秀发,顾盼神飞。而且,尚不知他伤势严重到什么程度。   青辰忍不住小声地问:“大夫,我二叔的伤……”   “其他都还好,就是腿上的伤有些重,要等你二叔先恢复些元气,看看行动如何,才确定是不是伤了筋骨。我先给他其他的伤口上药。”大夫说着,看了徐斯临一眼,又道,“沈大人放心吧,我治好过很多从牢狱出来的人,大人的二叔不是伤得最重的。只是才受了罪,这会看着便有些虚弱。”   徐斯临也在一旁小声附和,“是啊,青辰,李大夫原来可是太医院的院判,只因不喜官场束缚,这才辞了官。因他常年要四处外出采药,撰写医书,寻常人都很难见他一面的。”   虽然知道这些话不无安慰之意,但是大夫这么说,青辰还是觉得好受了一点,点了点头道:“多谢李大夫……”   话说了一半,她停住了。   李姓,太医院的原判,常年四处采药撰写医书……她忽然想到了什么,不由微微一愣,“请问,阁下可是名医李时珍吗?”   那大夫并没有看她,只继续手中的动作,淡淡道:“我是李时珍。不过我不是什么名医,就是个普通的大夫。”   徐斯临忙补充道:“青辰,李大夫生性淡泊,一心只想着行医救人,编写医书……所以你放心吧,他一定能医好你二叔的。再用些好药,你二叔肯定很快就能好起来的。”他殷勤地说着,短而密的睫毛半覆住眸子,却是遮不住里面透出的真诚。   “谢谢。”   她只在史册中见过的人,一代名医、药圣,世人耳熟能详的人,他竟然请来为她二叔治病。再加上他把二叔直接带回了府里,还准备了那么多药材搁在一旁,点了薰香……   青辰的感觉很复杂,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有谢谢两字。目光落在他缠纱布的右手上,她问:“你的手还疼吗?”   徐斯临抬起右手看了看,“早就不疼了啊……其实那天也不是真的很疼,我就是……逗一下你而已。你不用管我,真的,小案子。”   对不起,谢谢,对不起,谢谢……这些日子以来,她都数不清自己究竟跟他说了多少次。最初的时候,他们只是普通的同窗,两人之间泾渭分明,互不相欠。可这一路来,不知不觉中发生了那么多事,有欢笑,有争执,一起疯狂,一起闹,她与他之间的羁绊好像越来越深。   她从来没有想过,她会与一个徐党走得这么近,界限这么模糊。   未来,又会是什么样?   见青辰出了神,徐斯临倒了杯热茶捧到她手里,“喝点茶水吧。你的嘴唇都干了。”关于她的所有细节,他都看在眼里。   她接过来,又一次无法避免地说了数不清的那两个字,“谢谢。”   他微微一笑,比了个手势,“趁热喝。上次顾少恒给你泡了银丝冰芽,我看你挺喜欢的……这个就是。”   青辰掀开盖子,一股清洌的香气便涌入鼻尖,很清新,很暖。   李时珍为沈谦上好了药,然后开了方子,徐斯临便命人拿着方子煎药去了。后来两人有些话说,就一起退了出去,留青辰在屋里与沈谦独处。   青辰搬了把椅子,坐到沈谦的身边,为他掖了掖被子。看着他的脸,她的心里就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好端端的,怎么就遍体鳞伤,气若游丝地躺在了这里。这么好的一个人,为什么上天会对他如此不公平。什么天理昭彰,什么善恶有报,在当今世道,竟是那么轻易就被戳破的谎言。   他向来为官清廉,得到过不少百姓的称赞,因为品行和政绩都好,不久前才从七品经历升为六品的推官。他也不是个见钱眼开的人,平时连林家的马车都很少坐,也甚少与人出去吃酒花销,从来不在乎身外之物。为了一个连宗的不是亲戚的亲戚,他甚至可以放下尊严入赘他姓,十几年不计回报地付出……   这样的人,如何会收取贿赂乱裁人命?   以前她还是庶吉士的时候,日子不好过,那个时候他也没有想过要取不义之财。如今她已经升职了,日子好过一些了,他就更不可能这么做。   是谁害了他,又是为什么要害他。   青辰正遐思时,沈谦已是悠悠转醒。见他动了一下,她紧张地站了起来,轻轻唤了声:“二叔……”   他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嘴唇翕张,声音弱得几乎听不见,“我没事……别担心。”   听他这样的说,她只觉得眼眶一下变得有些热热的,护了她十几年的人,到了现在心里还是想着她。   她吸了口气,看着他道:“大夫帮二叔医治过了,是李时珍李大夫。二叔可还觉得哪里疼得厉害么,我这便去请他。”   他摇了摇头,“帮我……谢谢徐公子……”   青辰点了点头,“二叔为何会忽然入狱,这里面可是有什么隐情?二叔告诉我,我定会想办法会二叔讨回公道的。”   沈谦看着自己亲手养大的人,毫不犹豫地回道:“没有什么隐情,是我一念之差……”   报复他的人是徐党,他知道,但他是不会对青辰说的。如她所说,她一定会想法设法替他沉冤昭雪,将害他的人绳之于法,可他不想让她那么去做。   她一个女人,为了自己的抱负,在官场闯荡已经很辛苦了,他不想她为了他再去得罪徐党。   不想看到她受一丝苦。   而与沈谦有同样想法的人,还有同样身在徐府的另一个人,首辅徐延。   徐延在书房内漫不经心地品着茶,搁下茶杯后,用最贵的纻丝帕子擦了擦嘴角。   沈谦的反应在他的意料之中。他早就猜到了他定不会说出真相,一个为了连宗的侄儿能入赘的人,怎么可能忍心让他的侄儿成为徐党的眼中钉。挑明了真相,无异于将最珍视的人推入火坑,沈谦不可能那么做,这就叫人心。   他早已经摸透了他的心。   退一步来说,便是沈谦真的说了,对他来说倒也无妨,不过是换了一种拉拢人的方式罢了。这种方式,叫做威胁。   每个人生来都会有一个弱点,那就是恐惧。所谓恐惧,就是你知道已经有一个你根本不想惹的人已经盯上了你,那个人不仅强大、残忍、不可撼动,而且还擅于算计人心,使用计谋。日积月累,你还会有产生一种挣脱不了而不得不屈服的绝望。   这就是人性。   如果沈谦告诉了沈青辰,那她就会知道,他徐延可以不费吹灰之力送她二叔下黄泉,而她奈何不了他。她如果不希望她二叔死,甚至是她自己死,那她就必须学会服从。   他已经用这种方式折磨、收服过无数的人,任凭这些人起初头颅昂得有多高,他们最终都会屈服于他的淫威。   所以,他计谋其实分了两层,一层针对人心,一层针对人性,不论事情发展落入哪一层,都能达到他的目的。   当然,面对聪明的人,他更喜欢第一种。   让他有些没想到的,反倒是儿子徐斯临。儿子在不知道自己全盘计划的情况下,只听说沈青辰的二叔入狱了,就匆忙赶去了大理寺,还搬出自己这层关系迫使原被告改了口供,大理寺放了人。   最后甚至是把人都带回府里救治,请了李时珍……这般真诚,甚至都让他觉得他是发自真心的了。   看来如何笼络人心,儿子并不需要他教,已经很好地领悟了。   徐延慢悠悠喝了口茶,招呼管家道:“去备一桌好膳,告诉公子,让他和沈大人一起用。还有,沈谦今日是动不了,让他招呼沈青辰在家里住下,方便随时探视。” 第94章   徐斯临与李时珍说完了话,亲自把他送到了偏厅歇息。   才打偏厅出来,管家便来寻了他,传达了徐延的指示。   “老爷已命人备好了膳,公子与沈大人这便可以去用了。”管家道,“老爷还说,因沈大人家离得远,公子可将他留在府中小住,以便随时探视。”   对于徐延的整套计划,徐斯临一点也不知情。今日一早,徐延上值前来看他,只轻描淡写地说他的同窗沈青辰的二叔入狱了,他就匆忙赶去了大理寺。把沈谦弄到府上来治伤,也是徐斯临自己的决定,没有提前跟徐延说。   徐延一直不喜欢他带陌生人到府上来的,这次他这么做,已是做好了父亲会不悦的准备。   没想到,父亲非但不生气,还如此殷勤地备了膳,让他留青辰住下。   徐斯临皱了皱眉,复问管家:“父亲真的是这般说的?”   管家点点头,“老爷说,沈大人是公子的同窗,又是朝廷新晋了沈大人,才为大明赢下两万匹战马,理应好好款待的。”   “知道了。”   今日东宫与察合台汗国赛马,又是青辰出了制胜的主意。父亲定是看中了青辰的才华,以为自己是在拉拢他,所以才对自己的行为格外容忍。   可惜,什么拉拢,归顺……早让他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只是凭感觉在跟她相处,心里想怎么做,就怎么做。管它风云如何变化,世事如何变迁。   “我这就去叫他,你先请林大人过去。”   管家回道:“林大人说是朝中还有事忙,已是先行离去了。”   “嗯。那你备膳去吧。”徐斯临吩咐完便上了回廊,才走了两步,又回过头道,“别备酒了,他不喜欢喝酒……今日也不是时候。”   “诶。”   徐斯临回到沈谦歇息的屋子时,沈谦已是又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青辰一直守在床边,香炉仍在幽幽散着香气。她瘦削的背影看着有些纤弱,脖颈细细的。   “青辰。”他小声唤道,“先随我去用点膳吧。”   她回过头来,摇了摇头,“我不饿。”   “今日一早你便陪太子观赛马去了,只忙到现在也不得空用膳,怎么会不饿?”他道,“你二叔尚且需要在府里修养一阵,你要是不照顾好自己,如何照顾他?”   她沉默了片刻,终于还是站起来,“要不你给我个馒头就好了。”   徐家的人情,她实在是不愿意多欠。   徐斯临看了她片刻,干脆直接上前牵住她的手腕,“走。”   青辰微愣,怕惊扰了沈谦,没有反抗,只随他走到了门外,才轻轻抽回自己的手。   “我家没有馒头。”他看着她,有些不乐意道,“你不吃,那我也不吃了。跟我还客气什么啊?”   一个馒头?他怎么可能让她在自己家只吃一个馒头?他们已经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事了,她实在没必要因为一餐饭还客气的。听她那么说,他心里有一点无奈,也有一点难过。   午后的斜阳照在廊边的积雪上,反射出莹莹的光芒。   廊下的两人安静地对视片刻后,青辰才点了点头。   他说的对。他把她二叔救出来,她已是欠他不小的恩情了,还在一餐饭上计较,好像是显得矫情了些。   “谢谢。”   “走,尝尝我打小吃到大的厨子做的菜。” 他笑着道,露出洁白的牙齿。   青辰点点头,然后跟着他走。   两人才下了回廊,到了庭院里,有个小女娃便打一旁跑了过来。她大约是跑得太急,一下撞到了青辰,摔倒在地,磕了一双膝盖。   一声稚嫩的“哎呀”响起。   青辰本能地去扶她,见她跪到了地上,又忙将她抱了起来,搂在怀里。   小姑娘大约四五岁,穿了身桃红色的小袄,看起来胖嘟嘟的,一张圆润的小脸还泛着红。大约是摔疼了,她的眼眶立刻便变得红红的,一只胖乎乎的小手擦拭着湿润的眼角。   “没事了,没事了,不哭啊……”青辰边安慰着,边轻轻地拍她的背。   徐斯临看着这般情景,心里一时有些说不出的感觉,阳光轻缓地落在她身上,简单的安慰透着淡淡的温情,像是不知什么时候也见过这样的画面。   好生熟悉。   等回过神来,他才看着青辰道:“我来吧。”   “嗯。”   徐斯临从青辰怀里接过自己的妹妹,宠溺地看着她,“珍姐儿摔疼了?怎么跑得这么急,也不让个丫鬟跟着你。”   小姑娘一双眼睛又大又亮,含混不清道:“我跟她们玩,她们找不到我,哥哥,疼……”   他帮她擦了擦脸上的眼泪,轻轻哄道:“没事的,咱们穿的衣裳厚,哥哥帮你揉揉就不疼了。好不好?”   小丫头听了,吸了吸鼻子,乖乖地点点头,“好。”   “珍姐儿乖。”他说着,边替她揉膝盖,边对青辰道,“她是我最小的妹妹,今年才五岁,平时父亲母亲都宠着,有些娇气。不过也很懂事。”   青辰点点头,不由道:“嗯。看得出来,你们兄妹很是亲近。”   小丫头被徐斯临一哄,果然就不哭了,看着他哥哥缠着纱布的手,还关心道:“哥哥,你的手可是伤着了吗?”   “哥哥的手没事。”他说着,看了青辰一眼,然后倏地小丫头举过头顶,姿势很是帅气,“哥哥还能将你举得这么高呢!”   小丫头被举高了,先是惊了一下,很快就开心得咯咯咯咯直笑。   出身权贵,得父母疼爱,又有个这么宠她的哥哥,这小丫头可谓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该不知有多少人羡慕着她。   阳光洒在两人的身上,投下一长一短两道影子。   徐斯临的身形高大而挺拔,微仰的侧脸俊逸无双,目光中充满了对妹妹的怜惜和宠爱。   青辰看了这般情景,嘴角忍不住微微弯起。她不得不承认,此情此景下的他,别有一番不同以往的气质。   而眼下这种温馨融洽的氛围,确是让没有兄弟姐妹的她打心里羡慕。   “哥哥问你,你最近可与两个姨娘屋里的姐妹好好相处了吗,有没有欺负她们啊?”徐斯临将小丫头放了下来,捏了捏她的小脸。   小丫头很快摇摇头,脆生生道:“没有,我都听哥哥的话,将糖分了给她们吃。娘也说,姨娘屋里的也是姐姐妹妹,我不能欺负她们。”   “诶,这才乖。”他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然后看向青辰道,“你在这等我一会儿,我将她送回去就过来。”   “好。”   看着两人的背影,青辰一时有些感慨。   徐延把持的朝堂,充满了尔虞我诈、腥风血雨,而他自己的府里,却是这般其乐融融,和谐共处。   倒是让人意想不到。   将小丫头送回到了屋里后,徐斯临拿了颗糖给她,哄道:“珍姐儿乖乖在屋里待着,莫要再乱跑了。哥哥还要去陪沈大人用膳,先不陪你玩了。”   小丫头接过糖,点点头,又好奇地问:“哥哥,方才的姐姐,是哥哥的什么人?”   “姐姐?”徐斯临只当她是年幼不懂事,笑道,“他虽生得俊,但是个哥哥,不是姐姐。他是哥哥的同窗。”   小丫头执拗地摇摇头,“她是姐姐。”   他无奈地捏了捏她的鼻子,“你为何说他是姐姐啊?”   小丫头伸着胖乎乎的手指,指着他的胸膛道:“她这里跟娘一样,软的。”   徐斯临的睫毛微微一眨。   ……软的?! 第95章   片刻后,徐斯临才回过神来。   软的,那说明上次他的触感并没有错……   忽然间,他想到了青辰重阳时埋下的竹简,上面写着“做个好官”四个字。她是因为想当官,所以才女扮男装的吗?   想到这里,徐斯临捧起妹妹的脸,嘱咐道:“珍姐儿,哥哥与你说件事,你可以要仔细听好。方才那位沈大人是哥哥,不是姐姐,因为女人是不能当官的,可你看她,穿着官服呢。平时只有爹和哥哥这样的男人才能穿官服,像娘这样的女人是不能穿官服的。你年纪还小,认错了。今日这事,你也不能对任何人说起,说出去了旁人会笑话你的,哥哥也会不高兴的。哥哥不高兴,以后就不给你糖吃,不陪你玩了。可听明白了吗?”   小丫头眨眨眼睛,点了点头,圆润的小脸上的肉还晃了两下,“哥哥,珍儿明白了。珍儿对任何人也不会说的,哥哥不要不给我糖吃,不要不跟我玩。”   他微微一笑,摸着她的头道:“珍姐儿好乖。来,哥哥给你剥糖吃。”   他剥了糖,塞到小丫头的嘴里,小丫头很满足,对着他哥哥又是甜甜的笑。   安顿好妹妹,徐斯临便出了门。   不知道为什么,听了妹妹这一番话后,他的心情忽然变得放松了许多,好了许多。   这些日子以来,在看清了自己对青辰的心意后,她是男是女的问题就一直困扰着他。虽然他的情意不分性别,可到底传宗接代、风言风语的都是问题。他喜欢她,也并不打算因为她的性别放弃他,所以想了很多很多,但始终没有想好该怎么解决这些问题最为妥当。   如今妹妹的一句“软的”,让他茅塞顿开,一直困扰他的这些问题,霎时间烟消云散了。   至于她做官的梦想,倒不是什么问题。她想做,那就继续做好了。她总归是个女人,迟早是要嫁人的。而他可以让她从朝堂全身而退,或者说,大明朝掌握在他爹手里,没有人敢质疑他徐斯临的女人。   女扮男装又如何,欺君又如何,这个对于别人来说要掉脑袋的问题,在他爹面前,实在是微不足道的。   等他把她娶回家里,就让她做自己的正妻。她会是无人敢欺的徐府大奶奶,受尽宠爱,过上最好的生活,她会拥有和睦融洽的家庭,会跟他有可爱的孩子,一生享受富贵荣华。   只要她肯答应嫁给自己。   他们之间经历了这么多的事,彼此已经有了一些心照不宣之意,他能感受到。如今再加上这个小秘密,一定可以拉进他们两人的距离。   这般想着时,徐斯临正好路过一颗松树,看着树枝上挂着的雪,他忍不住跳起来,拍了一下。积雪被震动,纷纷扬扬地洒落,细碎的雪粒在阳光中闪烁出七彩的光。   落地时,他忽然有一种无比轻松雀跃的感觉,就好像是回到了曾经率性洒脱、轻狂不羁的自己。   没有别的阻碍了,现在他需要做的,只是让她爱上自己。   在今天之前,他不确定她的性别,很多事情只是随着本能地去做,一颗心虽然真诚,可总是显得毫无章法,手忙脚乱。如今既知道她是女人,他就可以事先想一些讨她欢心的法子了。   路过池塘时,徐斯临垂头看了下池中的自己。池中的人高大俊朗,那么神采飞扬,意气风发。   ……   青辰在原地等着,好一会儿才看到徐斯临回来了。   她看着走向自己的他,只觉得他的神情与之前有些不一样,就像是……突然发生了什么好事。他看自己的眼神也有些不同,兴奋中蕴含着某种亮光,让人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走,用膳去。”他走过来,牵起她的手腕,动作简单俐落,自然得不得了。   青辰愣了一下。   刚才在房中那一拉,她可以理解是他不想听她拒绝,又怕扰了二叔。可现在他又拉她的手……   “我自己能走。”她稍微挣扎了下,道。   他侧过头来,“我没说你不能走啊,我又没牵你的脚。”   “……那你放开我。”   “不放。府里太大,怕你丢了。”   青辰嘴唇微掀,道:“那我跟着你走就是了,不用这样的。我们都是大明官员,你这样岂不是……”   徐斯临倏地放开了她的手,然后凑近了她的耳畔,轻声道:“知道了,沈大人。你怎么有那么多的话说。”说完,他竟扭头就走。   那个背影高大而爽利,脊梁挺得很直,墨绿色的袍角被风吹起。   他的忽然凑近,又忽然远离,让她的脸颊忽然变热,又骤然便冷。   青辰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正思量间,他已是转向了屋后的回廊,她不由加快了脚步追上去。   到了膳厅,两人相对坐下,徐斯临却是扫了眼桌上的菜,然后又出门去了。   过了一会儿,厨房端上来一些新的菜品,有蜜梨银耳燕窝盏,红枣桂圆碧粳粥,雪莲马蹄糕……每一样都做得十分精致,碗碟周围都点缀了不同的花瓣。鲜艳的色彩在这寒冷的冬天很是缤纷眩目,只看着就让人心情舒爽。   最关键的是,每一样都极为滋补。   他把这些菜都摆到她面前,又替她一一盛到小碗里,“吃吧。”   青辰看着这些膳食,然后又看向他,“这些,是你让加厨房的吗?”   “唔。”他边吃边点点头。   “为什么?”   他搁下勺子看着她,“我说都是为你专门做的,你信吗?”   不等她回答,他又道:“沈大人,吃饭吧。问这种奇怪的问题做什么,让厨子做,自然是因为好吃,我想吃啊。”   青辰眨了眨眼,有些尴尬地垂下头,“……哦。”   “诶,你今晚就住我家吧。”吃了两口菜,他忽然道。      与此同时,赵其然在内阁外终于等到了宋越。   “你可是出来了。”赵其然一脸着急愧疚,“沈谦昨日入狱了,受了一夜的刑。你也知道了吧?”   宋越点点头,“边走边说吧。”   夕阳斜照,落在灰色的石板路上,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   赵其然叹了口气,“他是为了我跟蓝叹。原我还抱着侥幸,以为徐党不会发现泄密的是他,没想到徐党还是比我们想得要狡猾。我听大理寺的人说,他受的伤不轻,这会还不知身子有何损伤,躺在徐府里。”   “说到这个,我倒是有些看不透。此事分明是徐延设计报复他,如何徐斯临又出面将人救了出来。这父子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看不明白,我也不知该怎么做才好,这才找你来了。”赵其然说着,看了宋越一眼,“你可知道具体是什么情况?”   宋越摇摇头,“我与你知道的一般多。不过我猜,依徐延的行事风格,他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情。徐斯临年纪尚轻,行事还够稳重,徐延若是有什么计划,应该还不会与他共谋。徐延老谋深算,这事可能不仅仅是报复那么简单。”   “不是仅仅是报复?那还有什么?”赵其然疑惑道,“还有那徐斯临,为何要救沈谦?”   宋越静默片刻,才道:“笼络沈青辰。”   赵其然睁大了眼睛,“你是说,徐延想要沈青辰加入徐党?……唉,也不奇怪。经过赛马这一事后,你这个学生愈发炙手可热,前途无量了。这才升职不到一个月,只怕是又要升,徐党想笼络他,倒也在情理之中。只是打了一巴掌,又给个枣,沈谦是个明白人,只将事情始末跟你学生一说,徐延的阴谋不就败露了吗?”   “他不会说的。”宋越缓缓道,“如果徐党这么对付你,你会跟蓝叹说吗?”   赵其然想了想,无奈地摇摇头,“不能说。蓝叹的性子那么冲动,知道徐党因他而算计我,定会找他们拼命的……就是我这心里,对沈谦、对你的学生都挺过意不去的。那这件事,你说我们该如何是好?”   静默片刻后,宋越道:“这件事,涉及了顺天府,还有大理寺。就算是我们找到了证据证明沈谦的清白,板子也打不到徐延的身上,自然会有人替他垫背的。这些垫背的人,不过也是被他利用的棋子罢了,未必就不是受了胁迫的可怜人。”   “这么多年了,构陷、残害、官官相卫、互相包庇……从来就没有少过。我们不是看不到天黑,而是想要天亮,就只有一个办法。”   赵其然接着道:“扳倒徐延。”   宋越看着远方,点了点头。   “沈青辰是你的学生,你的心里,肯定比我还着急难受。”   赵其然说的没错。   他自然是着急的,眼睁睁看着青辰地走入徐延的陷阱,他却跟沈谦一样,什么也不能对她说。   “其然,这些年与徐延走得近的人,你到都察院将他们的卷宗都给我调出来,我再看一遍……”说着,他又摇摇头,“所有有过来往的官员。”   徐延近些年行事极为稳重,没有犯什么大错。他已经有点等不及他犯错再对付他了。   赵其然点点头,“走得近的你都看过几遍了。可这所有有过来往的官员,又太多了……你平日这么多政务要忙……”   “我没事,去帮我取来吧。”      北镇抚司衙门。   副指挥黄瑜收到了一桩报案。   有人夜里给一名四品官员的大门口泼了好几桶羊血,还在府门外的地面上用羊血画了个图案。   陆慎云回镇抚司的时候,黄瑜正拿着画有这图案的纸张仔细端详。 第96章   陆慎云坐下喝了口茶,睨了黄瑜一眼,“什么案子?”   黄瑜歪着脑袋,思索着咂了砸嘴,“没灾没难没出人命,不是什么大案子。”   “那还能惊动你副指挥使黄大人?”陆慎云边脱手套边道,“你不是一向混吃等死的吗?”   “我这儿不行,”黄瑜指了指自己的一双腿,又指了指脑袋,“但这儿勤快啊。”   “方才听弟兄们说起,我总觉得这事有那么点怪。”说着,他将那幅图案递到陆慎云面前,“你看看这图案,像什么?钦天监监正张大人门口,有人半夜用羊血画的。传开了,都说是什么上天的启示。”   陆慎云皱了皱眉,接过他递来的纸,看了看上面的图案。   黄瑜解释道:“这图案,上面一个圆,圆中有一点,像是个‘日’字。下面是个‘太’字,合在一起也不成个字。你说,这什么意思?”   陆慎云沉吟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看他,“你方才说,是用什么血写的?”   “羊血啊!”   不是猪血,不是狗血,是羊血……      与徐斯临用完膳后,青辰先回了家。   沈谦今天还动不了,只能养在徐府里,她担心夜里他有什么不适,就答应了徐斯临的邀请,在他家住下。   回家安顿好了老沈,带了两册书,青辰便回到了徐府。   沈谦一直昏迷不醒,李时珍在晚膳前过来给他一些伤口又上了点药。徐府的下人们不时过来添碳斟茶,青辰怕麻烦他们,只嘱咐他们搁下木炭和茶壶即刻,她可以自己来。   上了灯后,她搬了把凳子坐到沈谦的床边,一边照看他,一边就着烛火看书。   身兼四职,每个岗位都还有很多事务她不了解,只能是多看多学。尤其是最近赢了些马,如何让这些马顺利繁衍,源源不绝地为大明提供战马,又如何完善大明的马政,还需要做更多更细致的研究。   在她看书时,徐斯临到屋里来了两回。   他好像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只说是想跟她说说话。   看他一副兴冲冲的样子,青辰怕扰了二叔,只好与他到旁边的屋里坐着说了一会儿。   不知道为什么,徐斯临的精神显得很好,今夜的话尤其多。他说的也不是什么非说不可的话,只一会儿问她小时候是怎么过的,一会儿又说起自己儿时发生过的事,杂七杂八的,也不着什么边际。   青辰是客,也便陪着他。她的童年挺乏味的,温饱都成问题,还揣着个女扮男装的秘密。而且回忆起这些,她不由又想到将她养大的二叔,他如今还躺在病床上。所以当徐斯临殷切地等待她讲述时,她并没有说太多,本来也没有太多可以说。   徐斯临却不一样,出身锦绣,童年也生活丰富的很,在京城和江南都待过,上树下河打鸟捉鱼……几乎无所不为。   他靠在廊柱上,回忆童年时的眼睛亮亮的,心中大约有几分男子汉打小就“英勇神武”的自豪感。   后来,当徐斯临第三次来找青辰的时候,已是戌时了。   他推开了一条门缝,探进个脑袋来,小声地唤她:“青辰。”   沈青辰有些无奈,今夜这都是第三次了,他到底有多少话要说。   她转过头看他,小声回道:“这么晚了,你还不睡吗?”   “我不困啊。你出来,我们再说一会儿话吧。”   “不了。我还要看一会儿书,明日回去还有些事要处理……有什么我们明日再说吧。外面天冷,你快回去睡吧。”   “那我等你。你看完了再出来。”说罢,他便阖上了门。   青辰叹了口气,只低下头继续看她的书,心想着只要她不出去,他一会儿就会走了。   过了一会儿,她回过头,只见隔扇上还印着他的影子。   她又看了一会儿书,再转头,他还是还没走。   犹豫了一下,青辰终于还是搁下书册,走过去拉开了屋门。   门外的人正一边哈气一边搓着手,见她来了,高兴道:“看完了啊?”   天边,不知什么时候已是飘下了小雪。   细细碎碎的,很轻盈,静悄悄地落在屋檐上,地上。   怕冷风吹进了屋里,青辰转身关上了门,然后看着他道:“天这么冷,你怎么一直在这等着。有什么话,不能明天再说吗?”   他垂眸看着她,“谁说我冷了。”   他好不容易有跟她独处一夜的机会,怎会让这一夜就这么过去了……   “你都搓手哈气了……”   “那不算。你是南方人,不懂北方人的冷。”他一本正经道,眸光幽幽的,“冷不冷,摸摸鼻子就知道了。鼻子只要是热的,就代表不冷。”   他继续道:“不信你摸我鼻子。”   他在屋外站了至少两刻钟,鼻子都冻得有点红了,怎么可能不冷。况且,她在现代生活了那么久,也接触了很多知识,根本没有听过什么鼻子冷身子才冷的理论。   见她不说话,他又道:“想这么久?沈大人不会连这么简单的常识都不知道吧?”   犹豫了一下,青辰将信将疑地伸出手,轻轻触了一下他的鼻子。   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是冷是热的时候,他忽然下巴一抬,双唇贴上了她的掌心。   青辰触电一般收回自己的手,有些无措地看着他,“你干什么啊!”   他低下头,挠了挠自己的额头,“我……刚才说错了。不是鼻子,是唇。”亲了她,他的心里怦怦直跳。   “……你以后不要再这样了!”对于自己被他戏弄了,她有些不高兴。   他抬起头来,平静地轻轻问:“哪样啊?”   不想再跟他纠缠,她转身开了门,“我要歇息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吧。”   在她合上门前,他的一句话轻飘飘地钻入屋里,“嘴唇热的男人,疼媳妇。”      次日一早,青辰得回朝中上值。   才走到徐府大门口,打门外正巧进来一行人,为首的是个熟人。   陆慎云。   陆慎云手按在绣春刀上,淡漠的神情中流露出一点点诧异。   青辰与他行了个礼,正要走,便听得淡淡一声:“站住。”   她顿住,视线正好落在徐府的大门和门前的地面上。一阵血腥味随着冷风扑鼻而来。   大门外的路面上,有一个图案,上面是一个圆圈,下面是一个“太”字。 第97章   府外有锦衣卫正在记录所见情况,几个小厮提着水桶站在一旁,准备一会儿冲洗血迹。   青辰转过身,行了个礼,“陆大人。”   “我收到报案,有人在徐阁老门前做了这些。”他的语调很平淡,眉眼间依然有些固有的冷厉之色,只是没什么表情,“昨夜你在这府里?”   青辰有一些恍惚,自升职那天与他说过话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了。一个月前,他告白的时候,好像也是这副表情。   那时候,他说:“我养你。”   他说:“以后,我不会娶妻,也不会纳妾。只养你。”   他说:“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也可以什么都不做”。   他说:“我是个粗人,不知道怎么对一个人好,也从没对一个人好过。但我以后……会努力对你好。”   眼下,他还是那么孤傲淡漠,身上依然是天生的冰冷气质,与上次不同的是,他的情绪好像埋藏得更深了。   青辰点点头,“下官的二叔受了刑,被我同窗徐斯临带回到此治伤。为照料二叔,下官昨日便留在这里。”   徐斯临把沈谦从大理寺弄出来的事,陆慎云是知道的,这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不是很清楚,只凭他的感觉,这件事并不简单。   他只是没料到,徐斯临和她似乎比他想的还要亲近一些,这样的亲近,于公于私,他都不想看到。   看着青辰有些憔悴的脸,他不由想,他早就提醒过她的,官场太危险了。徐延的手段花样百出且又阴险狠毒,朝廷上下无孔不入,根本就没有几个人招架得住。   只是她不听他的。   她也不知道,他曾买醉喝得酩酊大醉,还倒在了雪地里,像条流浪的狗一样被宋越捡了回去。   二十八年来,他陆慎云从来不曾像那天一样落魄不堪。   “昨夜可听到府里有什么动静吗?”收回思绪,陆慎云问。   “回大人,没有。”青辰想了想后摇摇头。昨夜她什么动静也没听到,徐府内很平静。外面年荒世乱,徐府内倒给人一种光风霁月的感觉。   徐延的权势向来是无人敢惹的,没想到竟也被人这般羞辱,首辅大人“受了惊”,怪不得这么一大早,陆慎云就上门来了。   “你走吧。”陆慎云说着,已是转身往里走,只用背影道,“这个案子没有水落石出前,也许还会召你到镇抚司来配合调查的。”   “是。”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照壁后,她才转身出了门。   大门外,血画的图案吸引了青辰的注意。   那图案中的“太”字,让她一下就联想到了太子朱祤洛。   她对着图案琢磨了一会儿,却是没看出什么名堂来,也想不到跟朱祤洛有什么关系,只是心中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      青辰回到翰林院不久,便有传旨的公公来了。   等公公宣了旨意,翰林院内又是一片沸腾。陈岸高兴地过来搭了一下她的肩,“只才一个多月功夫,你又要升职了。”   青辰还没来得及说话,宣旨的公公已是催道:“沈大人,快走罢,皇上还在等着你呢。”   到了乾清宫后青辰才知道,今日宫内不仅坐着皇帝朱瑞,吏部与礼部的相关官员,还有太子朱祤洛。大殿两旁照例垂首立着一应人等,神情肃穆,气氛庄严,场面规制与上一回青辰升职时无异。   皇帝朱瑞一见到她脸上就浮现了淡淡的笑容,朱祤洛的眼神里亦有着兴奋之情。父子俩互看了一眼,颇有些心照不宣的意味。   司礼监的公公宣完旨后,朱瑞屏退了其他的人,只留下了朱祤洛和青辰。   “朕想了好几天,这回应该把你放到哪里好。”朱瑞对青辰道,“你助大明赢了察合台汗国,得了两万匹战马,这些与番邦往来的事情,原应是礼部负责的。既如此,朕便将你放到礼部去吧,正好原来的主客清吏司郎中回乡丁忧去了,你便顶了他的职。你的宋老师素日繁忙,你过去了,正好也帮帮他。”   礼部主客清吏司郎中是个正五品的官职,掌管少数民族及外国宾客接待之事。青辰原来最高的职位是正六品,只一个多月的时间,她就升了两级。   此番任命,朱瑞是有自己的想法的。青辰是他亲手挖掘的人才,她那么聪慧,对太子也很忠心,他希望她尽快熟悉各部的事务,掌握更多的本领,未来就能为大明解决更多的困难和问题。   朱瑞又道:“朕原想卸去你工部和户部的职,但左了现在也没什么合适的人接你,就先放一放。朕还是为你留着职,让他们有些棘手的问题可以来问你,你给他们指条路,等有合适的人选了,再替了你的位置。翰林院那边确也是些修书的活,朕会跟掌院学士说,帮你分出去一些。”   “东宫这边,太子的学业是重中之重。这一次你帮了太子的忙,太子也来向朕请旨要好好赏你。朕想了想,就升你为詹事府少詹事吧。从今以后,你就是太子真正的老师了,可以到文华殿为太子授课讲学了。”   听到这一番话,青辰却是愣住了。詹事府少詹事,那可是正四品的职位,太子真正的老师!能任此职的,基本上都是至少在翰林待了十年以上的老翰林。而她连庶吉士都是提前毕业的。   青辰很清楚,自己年纪尚轻,历练还不够,这么高的职位恐怕还担不起。   “皇上……”   她正想开口推辞,朱瑞却是道:“朕知道你想说什么。你还年轻,便替大明多承担一些责任吧,委屈你了,就辛苦一些。斩获两万匹战马,按军功来说,任此职位你也是实至名归的。”   青辰想了想,也便不再推辞了。朱瑞何尝不知道她资历尚浅呢,这般任命,相信他也是经过仔细考虑的。就跟上次让她任四份职一样,他想让她多学一些东西,在最大范围内更好地发挥自己的才智,以后就能多帮太子一些,多帮大明一些。唯一不同的是,现在的她是身任五职了!   这一番任命,是他对她的褒奖,也是他对她的期望。而她,还需要更加努力。   后来,青辰便谢恩告退。   朱祤洛原打算与她一起走的,却是被朱瑞留下,问询课业了。朱祤洛初听时微微愣了一下,父皇大约已有二年没有过问过他的课业了,甚至很少召见他。   这一次与察合台汗国的比赛后,父皇与他之间的关系,好像是亲近了一些。   打乾清宫出来后,青辰还有一些恍惚。   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她从正六品升到了正四品,直接升了四级,而且还身任五份官职……想想确是有些不可思议。   大明朝四品以上的官员着绯袍,四品以下的官员着青袍。仅从不同的官袍颜色,就能看出这是一个分水岭,而她已经跨过了这个分水岭。   从今天开始,她便是可以入金銮殿面圣议政的官员了。      与此同时,陆慎云正从徐府出来。   就昨夜发生的案子,他刚刚问询完徐府的相关人员。没有人看到那些血是谁泼的,图案是谁画的,徐延的样子也是一脸惊讶和无奈。   先是钦天监监正,再是内阁首辅,大门口都被泼了羊血,都有一个古怪的图案……究竟预示着什么。   他没有乘马车回镇抚司,只命锦衣卫们先行回去,他要自己走走,仔细想想。   大明朝如今世道不好,出现了这样怪异的事,尤其还涉及徐延,他总觉得不是什么好事。   路过朝前市时,陆慎云想起母亲前两天的嘱咐,脚步略一停顿,拐进了集市。   过几天是世交庆安侯的寿辰,巧的是,也是谢惠莹的生辰。母亲嘱咐了他,要给谢惠莹准备件礼物,最好是支簪子。两家是世交,一直有意撮合他与谢惠莹的亲事。   生辰贺礼,何时需要他这锦衣卫指挥使来准备。换了之前,这件礼他是不会备的。长这么大,除了送终,他就没给什么人送过东西。朝中事务那么忙,他都几年没有去过集市了,连宿在宫里用的胰子都是锦衣卫代买的。有功夫和心思去挑什么礼物,倒莫如亲自去盯两个徐党。   只是这回母亲亲自吩咐了,他也便不好违了她的意。   反正谢惠莹他是不会娶的。给她送件礼物又有何妨?   在认识沈青辰之前,他只是对婚姻没什么兴趣,故而一直拖着。现在他清楚了自己的心,对婚姻这个词已经不再感到迷茫了。   走着走着,漫无头绪的陆慎云随便进了一家首饰铺。   他还穿着官袍,只在身后披了件玄色的披风,掌柜的一见他的打扮,便立刻迎上前来,点头哈腰地殷勤服侍。   他扫了一圈店里的首饰,随意择了一只梅花簪子,“就那件,拿出来包……”   话音未落,竟是有个姑娘正巧进了店里,张口便道:“掌柜的,我要方才那支半月梅簪。”   姑娘刚说完,就见掌柜的把那支簪子交到一个男人手里,她侧头看了他一眼,一时呆住了。   谢惠莹心头一怔,高大健硕的身躯,冷锐俊逸的五官,眉下寸长的疤痕,不是冤家陆慎云是谁!   陆慎云恰也循声回头,只见她一身鹅黄色的绸衫,身后披着大红猩猩毡斗篷,多日未见而似曾相识的脸,眼梢微微一闪,淡淡道:“你要就拿去吧。”   反正也是送你的。   谢惠莹看着他,又看了看簪子,一时有些不高兴。打小这人就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到了现在,他还是这么冷漠倨傲。   一时转念,她又想,他到底是个莽夫子,她还能指望他像青辰老师一样斯文儒雅不成?虽然现在青辰老师已做不成她的老师了,不过老师升了官,也尚未娶亲,她便能与家里说说自己的心思了。   两人争簪,掌柜的担心陆慎云一不高兴砸了自己的店,便只好向谢惠莹道:“姑娘,真对不住,这簪子恐怕不能卖给姑娘了……”   谢惠莹不看他,瞪着陆慎云道:“我不要了。不喜欢了。只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大男人的非要与女人抢!”   说罢,她转了身就往门外走去,到门口时又转过头道:“陆指挥使,咱们后会无期。”   陆慎云眨了下眼,不说话。   那掌柜的有些战战兢兢道:“官爷,这簪子官爷还要吗?还是您想换一支?”   “包起来吧。”   随便哪支都一样。   ……   出了店铺往回走的时候,陆慎云看到有个姑娘在挑首饰,她生着白皙的脸颊,清秀的眉眼,小巧的下巴,猛然那么一看,竟与沈青辰有三分相像。   他的脚步不自觉地停了下来。驻足看了一会儿后,他忽地甩了下头。   不过是三分相似,性别都不同,这“偶遇”的心悸竟是从而何起?   正提步要走,买首饰那个姑娘的声音却是传来,“站住!别跑,把我的银子还给我!”   在他眼皮子底下偷钱袋……陆慎云一双剑眉紧紧蹙起,二话不说拔腿便追。   川流不息的街道上,黑色的身影如同敏捷而优雅的豹子,飘扬的披风在雪光中翻飞。   半盏茶的功夫后,陆慎云就在胡同深处抓住了偷钱的人。   那人疼得大喊求饶,他却是充耳不闻,一只手自背后钳着那人的两只胳膊,另一只手按在绣春刀上。   狠狠地盯着那人的后脑勺,陆慎云让自己冷静了一点,手下的绣春刀拔出一点,终是又按了回去。他一脚踢到那人的小腿上,迫他跪了下来。   被盗的姑娘这时才追了过来,见此情景,感激地对他道谢。   看着与沈青辰有三分相似的脸,他淡淡道了句“不必”,然后从那人手里娶回了姑娘的钱袋,又压着那人磕了三个头,这才肯松了手,“滚!”   那人却是也不跑,只抱着一支胳膊哀嚎连连。陆慎云下手太重,他的胳膊竟是脱臼了……   ……   回到镇抚司,陆慎云还没来得及搁下绣春刀,黄瑜便抹了抹沾满花生皮的嘴,兴冲冲道:“陆大人,我这儿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个?”   陆慎云睨他一眼,“有屁就放。放完了去查查那些羊血,连续两天,那么多血,看看哪家杀了那么多羊。”   黄瑜笑嘻嘻道:“是是是,你先听听嘛。好消息就是,你的救命恩人沈青辰又升职啦,这回人家可是正四品少詹事了。如今的他,可是身兼五职,深得皇上和太子的信任啊。”   陆慎云的睫毛微微一动。他知道她助太子赢了察合台汗国,却是没想到,她这么快就已升为正四品的官员了。穿一身绯袍的她,也不知是什么样子。   “坏消息呢?”   “坏消息么……想跟他联姻的人越来越多啦。”   “什么意思?”   黄瑜“嘿嘿”笑着不说话,一副“在我面前你还装什么听不懂”的样子。   陆慎云懒得理他,“你这么关心他,那你去把他请来吧。图案的事我有话问他。”   黄瑜指了指自己,“我亲自去?”他可是堂堂从三品副指挥使。   “你去不去?”   “去!” 第98章   “站住。”   黄瑜刚走到门口,陆慎云想了想,却是又把他叫住了。   “怎么了?”   “别去了。”他淡淡道,“过两天再说吧。”   今天她才升职,还是先别让这种不太好的事坏了她心情了。      次日,青辰一早上值,才出了门便见门口停了架马车。一问才知,是林孝进派了马车来接她。   车夫道:“老爷说,沈大人您是正四品官员了,再这么走着去不合适。大人与老爷到底是一家亲戚,旁人见了,该说道老爷的不是了。”   青辰这才反应过来,她的官职比林孝进的都高了。她原是不想接受林孝进的好意的,可转念一想,还是答应了。   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有的人逐利,有的人逐名,不论是哪种人,但凡是以损伤他人名利为前提的,都不免显得有些自私。她若拒绝了林孝进的好意,成全了她自己的清名,那就让林孝进为难了。   想了想,青辰边上马车边道:“这样吧,日后还是我走着去,只若天气不好,赶上雨雪天气,你再过来。”   车夫很快应道:“诶,诶。”   马车很快就驶到了大明门。沈青辰是四品官,按理说,这个时候她应该是直接进承天门参加早朝的。   可朱瑞向来怠政,自登基以后就很少上朝,只偶尔让内阁的人到乾清宫去议事,所以官员们的早朝也就免了。青辰先回了翰林院。   翰林院与六部官署挨在一起,此时正逢大家陆续上值,来往的官员们不少。   此时时辰尚早,上值的大多是身着青袍的中下品官员,青辰一身绯袍,在人群中很是显眼。   一路走来,官员们都是主动先与她见礼,“沈大人”、“沈大人”地叫个不停。   青辰携着书册,一路与他们点头打招呼,对于这等身份的改变略有些不习惯,只顾埋头往翰林院走。   今日的天气不错,清晨的阳光淡淡的,晨风中夹杂着一股梅香。   青辰并不知道,擦肩的官员们大多心中想的都是她。   温和淡雅的人,身材显得那么纤瘦,可才智却是超凡无双的。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不仅从翰林院提前结业,还为朝廷解决了两大难题,成了天子和未来天子眼前的红人。如此博学多才,又踏实勤恳,不怪毫无背景却已升为正四品少詹事。真是让人羡慕有余,却又没有资格妒忌。   如今她已是身兼五职,莫不是以后六部的职位都要让她任个遍?   其实,关于青辰的传言,早在她一个多月前初升职时大家就议论纷纷了。到了今天,她又升了正四品少詹事,关于她的传闻就更是沸腾起来。尤其是年轻的官员们,与她年纪相仿,资历差不多的,更是热衷于分析她的才智和表现,将自己代入她,竟也能获得一种才智取胜、快速升职的爽快之感。   青辰在进入翰林院前,有两人与走到她身边,与她打了招呼。青辰回了个礼后便直接进了翰林院,那两人却是边走边议论了开了。其中一人是才回京的,此刻心中竟有抑制不住的激动。   “原来刚才的就是沈青辰沈大人?难以置信,竟是这般年轻,模样清隽。”   “你小声点。”另一人道,“怎么,才从湖北回来,你竟也知道她?”   “如何不知,早一个月前就已听说了有这么位大人。今日一早在门口又碰到了吏部的人,说是他又升了。”那人激动道,“赛马那一策,前几天我们就都知道了,只都佩服不已。他竟能想到如此绝妙的盲骑一策,置之死地而后生,赢了那番邦,只听着就大快人心啊。”   “你只怕不知道,听说他到户部任职的时候,还叫户部的人以账册为难过。两本账册,都那么厚,让他当场就分出正误来。你猜怎么着,人家只问了一句话,立刻就分出来了。”   “果真?此事我倒是每听说,只听说他初到东宫时,太子殿下一张口便罚他跪,岂知他一首诗、一捧雪就令殿下收回了命令。”那人“啧啧”了两声,“我竟不知还有账册一事……你说,他如何就这般才思敏捷。”   “非但才思敏捷,人家还勤奋。我听翰林院的人说,他当庶吉士的时候就是最勤奋的一个,现在升了职,还是最晚走的。”   “听说他除了政务,其他什么都不喜欢?不斗鸡走马,也不饮酒作对,风花雪月的场所从来也不去?”   “不错。”   “如此说来……他在生活上确是有些乏味的。果然是有所得必有所失。”   ……   回到翰林院,休整了一番,布置了一些公务后,青辰便去了礼部报到。   接待她的司务道:“昨日大人升迁的消息传来时,尚书大人与侍郎大人正好在一起,宋大人说您是他的学生,说是让您今日直接过去见他。”   青辰点点头,跟着他到了宋越的官署。   屋里只有他一个人,他正立在书架前看着一册书,背对着门口,背影显得高大而挺拔。   “下官沈青辰,参见尚书大人。”   宋越回过头来,依旧是神彩秀澈,玉面无双,“你来了。”他的嘴角有一抹淡淡的笑意。   “大人,下官是新任的主客清吏司郎中,前来向大人报到……”   眼前的人,一身绯袍,眉眼清隽,与她青袍时相比,少了些青涩,多了分柔雅,还是那么温和萧肃。   宋越点了点头,“我知道,坐吧。”   待她坐下,他看着她,问:“好几天没见到沈大人了。”   青辰睫毛微微一眨,“东宫与翰林院事务繁杂,是下官没来请见宋大人……”   这几天发生了很多事,她升了职,二叔受了刑,还有徐斯临,徐延门口血做的图案……只有与他相处的感觉还是跟以往一样,平静从容,如沐春风,年荒世乱间疾逝的时光仿佛慢了下来。   “沈大人,容我说一句公事以外的话。”   在她看向他的一瞬,宋越道:“我想你了。” 第99章   青辰怔了一下,一时有些不知该说什么好,甚至连怎么称呼他,都成了难题。   宋阁老?宋大人?宋老师?还是……你。   她看了看门口,“我……”   “好了,回到公事上来吧。”见她有些不知所措,宋越道,“你任的主客清吏司郎中,主要负责……”   他把她的职位简单介绍了一番,说完了,又看着她,道:“你能到礼部来,真是太好了。”   青辰心想,现在他们是真正的上下级了。她在礼部……也可以经常见到他。   收回思绪,她想起了图案的事,便将昨日在徐府所见说给了宋越听,“昨日一早,陆大人就来了。我还听到锦衣卫说,在钦天监监正的门口,也有人画了这个图案。”   宋越听了,只眉梢微微一挑。   徐斯临、陆慎云,这回喜欢她的人倒是都凑到一块儿去了。一个为她救下沈谦还带回府里,一个为她伤情买醉倒在了雪地里……沈大人还真是讨人喜欢。   “什么样的图案?”回过神来,宋越问。   青辰走到他的书案前,执起笔在纸上画下了图案,然后走回来,将纸张捧给他看。   宋越看完了,问:“你想到了什么?”   “太子。”她略蹙了蹙眉,“我担心这件事跟太子有关。”再加上钦天监、徐延,这些因素参杂在一起,让她的感觉有些不太好。   “只是我想不明白,为什么是羊血。人们吃羊血,不吃猪血,按说猪血比羊血更易获得。若只是简单地想以血泄愤作图,不必取羊血的,除非这羊血有什么特殊之处。可是我想不到……”   “既是想不明白,那就亲自试一试。”说着,他便让人去光禄寺取了一些羊血来。   对着羊血,青辰想了一会儿没有头绪,又试着用笔蘸着血画了那个图案,还是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宋越也在思考,只不过思绪不太能集中,对着这盆血,他早已是有些头晕目眩。   半天,青辰才注意到了他的反应,忙搁下笔问:“老师还好吗……我忘了老师晕血之症。”   “没什么,一会儿就好了。”说着,他站起来,揉了揉太阳穴。   “我带老师去看看病吧。”青辰脱口而出道,“……我认识一名医者,也许可以治好老师的病。”   其实,他是个阁老,既有御医为他诊病,也能聘得天下名医为他开方。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就想到了程奕,总觉得程奕曾经说过的话也许并不是吹牛。   宋越垂头看着她,“好啊。”   “那我们什么时候去?”   “明日如何?”      程奕的医馆前,青辰轻轻跺了下靴上的雪。低头时,白皙细腻的后颈露了出来,在阳光下依稀可见细细的绒毛,一双黑靴小巧而秀气。   宋越跟在她身后。   医馆里没有病人,炉子上汩汩地烧着热水,角落里堆了一堆还未处理的草药。他们刚进屋,一个穿着素衫的青年男子就打里屋走了出来。   程奕瞥了宋越一眼,见他衣着华贵、气度不凡,猜想他地位一定不低,但偏偏不理他,倒是热情地跟沈青辰打招呼,“你来了,有些日子没见到你了……对了,我今早正好买了猪肉,一会你提一半回家去……”   “程奕,”沈青辰靠宋越近了点,“这位是我的老师,宋大人。今日我带他来治病的。”   程奕就随意点了下头,然后便将沈青辰扯到一边,小声问:“他就是内阁的阁老?”   “嗯,我上回与你说过,他有晕血之症。”   “瞧着年纪轻轻的,倒不像阁老。”程奕的余光打量着宋越。   “你能治好他吗?”   程奕慢悠悠翻了个白眼,“升了官,瞧不起我了?”   “当然不是的。”沈青辰摇摇头,“那……就麻烦你了。”   “等等。”程奕拉住她的衣袖,“他待你可好?”   “……很好。”   “真的?没责罚过你,没叫你受过气?”   “没有的。”她的睫毛眨了两下。   程奕盯着她的脸研究了会,“那好,我不叫他吃苦头。”   “……治病的时候会疼吗?”   程奕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云淡风轻道:“你若想叫他疼,他就疼。要不要……”   “不要。”她很快答。   程奕挑了挑眉,边撩袖子边道:“机会可难得。”   青辰摇了摇头。   程奕关上了医馆的门,到药柜前取了些草药搁进煎药的锅里,放到了炉子上,然后就让宋越脱外袍。   宋越也不问,只他说什么就照着他说的做。沈青辰不好看着他脱衣,把头转到了一边。   他落落大方地褪下了外袍,只剩了里面夹棉的中衣,转身时就见到她脑袋歪着,一副“我不敢看”的模样。   “青辰。”程奕唤了一声。   青辰转过却垂下头,“嗯?”   他取了针袋,撩起袖子道:“我这还少一味地黄。你到旁边去帮我买回来。”   “好。”她点了点头,“我现在就去。老师就麻烦你了。”   青辰走后,程奕让宋越躺到了竹塌上,给他盖了层薄薄的棉被。   他自己则搬了个小圆凳坐到床边,摊开了他的蓝灰色针袋,手指一滑,从中选了一根针,看了看后似乎不满意,又插回针袋里。   宋越躺在床上,看他摆弄他的宝贝,也不说话。   “宋阁老,我程奕不过是一个小医馆的大夫,你怕吗?”程奕抽出一支针,举到他面前问。   宋越看着那支针,“我相信青辰。”   程奕斜了下眼睛,瞥他一眼,“我给你治病,不是因为你是阁老,也是看在青辰的面子上。这病不是一次两次就能治好的,麻烦着呢。”   “我知道。”   “百善孝为先,青辰是个孝顺的人。他爹得了癔症,治病可要花不少银子。他省吃俭用的,银子都用来给他爹治病了,不容易。”   “嗯……”   “你是他的老师,又是阁老这么大的官,我给你治好了病,你能不能对他好点?”程奕是个直肠子,说话从来不拐弯抹角,“我不收你诊金。”   宋越看着他,片刻后回:“好。”   “答应了,可要说到做到。”程奕不放心地嘱咐,“不能对他要求太严格,他犯了小错误也不要严厉惩罚,说他两句就是。还有,他性子好,要是朝廷里受了别人欺负,你可得帮着他。你能做的到吗?”   医馆内片刻静默。   “做得到。”   程奕的俊脸上这才露出真心的笑容,“那好。你放心,我肯定帮你把病症治好。”   他收起了一个不羁青年的样子,终是拿出了医者的认真和严肃,“几岁患的病?”   “六岁。”   “因为什么?”   宋越的睫毛微微一眨,“见了死人。”   “一个?”程奕顿了顿,很快推翻了自己的猜测,“……几个?”   “很多个。”   程奕看得出,宋越在回答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胸膛不按规律地起伏了两下。显然,他的心里是有些挣扎的,是提取痛苦回忆时内心本能抗拒的那种挣扎。他身居高位,是个沉稳端凝的政客,习惯于掩藏自己的情绪,这回他的脸上也几乎看不出任何异常。   话说到这里,程奕已经大概了解了病因。鉴于这是他与宋越第一次见面,他们还没有完全建立起互相信任的关系,他也就不再细问。晕血之症既是身体上的病症,也是心理上的病症,需要从两个方面同时去医治。   程奕取出针,故意摇摇头,“跟青辰一样的小可怜啊。”   这句话倒是让宋越有些意外,“你说什么?”   “没什么。”程奕咂砸嘴,他本来就是要宋越转换一下情绪,看来是成功了,“我施针了啊。疼的话你可以哼哼,但不能叫。”   “为什么?”又是哪来的古怪说法。   程奕斜眼睨他,“你堂堂一个阁老,挨两下针就叫,丢不丢人。青辰他快回来了,会听到的。”   “……好。”   当朝阁老被民间大夫当面团一样随意揉捏……旁人听了,只怕会觉得新鲜。   程奕扯宽了宋越的衣领,撩起他的袖子,开始施针。自颈部的天突穴,到上臂的天府穴,又到肘部曲泽穴……针慢慢刺下后,宋越渐渐感到一阵说不上来的强烈酸麻感,但并不疼。这正是程奕的厉害之处,很快就刺激到了穴位。   青辰这时买了药材回来,才一进门就听到程奕唤她,“青辰,把地黄放到药锅里。然后过来帮我一下忙。”   “好。”她照做,然后洗了手,拭干走过去。只见宋越躺在竹塌上,被扯宽的衣领露出他的锁骨,平展的双肩显得更加宽阔,灯火下的睫毛密长,深刻的五官依旧是京城贵女们最憧憬的模样。   目光交汇,他的瞳孔漆黑明亮,视线平缓而幽长。   她略垂下头,“……老师,还好吗?”   “还好。”   程奕催促道:“青辰,你到我这边来,搬个凳子,坐这。”   “好。”   她照着做了,然后就又听他道:“一会儿我要施郄门穴,他的手指会忍不住蜷缩,你帮我按着他的手,别叫他乱动。”   “嗯。”青辰应着,不由看了下宋越的手。   他的手就搁在身子旁边,掌心朝下,手指自然地微蜷。他的手很大,手指细细长长的,指骨并不明显,白皙的皮肤上有几条淡蓝色的血管,从指缝一直延伸到手腕上。   这只手批过公文,写过奏疏,起过票拟,劝过皇帝,帮过好人,奏过贪官……未来他成了首辅,大明朝两京十三省的百姓的福祉就全在他的笔下。   “快点啊。”程奕又催促。   青辰正要伸手去触他的手,宋越却是把手掌翻了过来,掌心朝上,“这样才能刺到郄门穴吧?”   程奕点点头,“对,我这个急性子。”   宋越的掌心上掌纹很杂乱,除了三条很明显的长纹,还有许多短小的细纹,交错纵横。   青辰把自己手轻轻放了上去。他的掌心很暖。   “按好了啊,青辰,别叫他乱动。”程奕在他的手臂上比了比,准备施针。   “好的。”她轻轻应着,又稍微使了点劲。   程奕很仔细地下了针,轻轻捻着越刺越深,青辰很专注地盯着那根针,就怕他一不小心扎刺重了。   这时,她掌心下原本安静地手动了一下,宋越蜷起手指轻轻握住了她的指尖。   她以为他是被刺疼了,抬眼去看他,他却缓缓摇头,一副“我没事”的样子。后来程奕一路往下施针,他才松开了手,青辰的掌心都出了细汗。   程奕不知看没看到,反正没管。   ……   “好了。”程奕施完了针,起身到炉子前去看药。   “怎么好像还少一味……”他凑到药壶前闻了闻,对青辰道:“我得去买点药,青辰,你帮我看着点火。”   “好。”   等程奕走了,青辰回过头来,看了眼躺在床上的宋越。   不知道是不是太累了,他闭上了眼睛,像是睡着了。他的脸上显得很平静,鼻子很挺,从山根到笔尖都是完美的弧度,一双唇唇角天生有些上翘,淡淡地红着。   青辰看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这样睡也许会着凉,帮他拉了拉薄被。   他却是忽然拉住她的手。   她怔了一下,“我还以为你睡着了……”   他摇摇头,却没有睁开眼睛。   “眼睛不舒服吗?”青辰凑近了些,轻轻问。   “嗯。”   他大约是太累了,青辰想。她自己用眼过度时,眼睛也常会觉得很疲劳。   望着门口犹豫了一下,她将双手放到了他的脸上,轻轻地为他按摩起眼眶。   医馆内静静的,只有炉子里烧的柴火发出一点点声响。她的动作很温柔,指尖传来淡淡的香气。宋越没有说话,只依旧闭着眼,任她按着。   过了一会儿,他拉住她的手,“好了。”   “舒服些了吗?”   “很舒服。”他道,然后睁开眼睛看着她,眼神幽幽的。   被他这般看着,她只觉得心跳变得有些快了,才想要说去看看药,却是被他拉得离他很近很近。   “亲我。”他道。 第100章   ……   青辰愣了片刻,怔怔地看着他。   看出她有些困惑,宋越解释道:“青辰,你从来也没表达过你的心意。”   他说过喜欢她,但是她一直没有给过他回应。刚才程奕追问他病因的时候,把他内心深埋已久的不安全感勾了出来。   窗子透进来一些阳光,落在两人的身上,细细的浮尘在空气中飘荡着,像是永远不知在哪里落脚。   沈青辰没有动作,也不说话,只是垂着头想着什么。   “是不喜欢我吗?”他又问,声音淡淡的。   “之前亲你的时候,你没有抗拒,是不是因为我是阁老,是你的老师。”   她终于抬起头来,看着他。   “说对了?”他的头往枕边侧了一下,看着她的黑眸显得愈发深邃,像是天上的星星沉入了海洋。   话音落后,屋里静静的。   青辰的心早已揪在了一起。   她一直不敢回应他,没有别的原因,只是碍于自己的身份罢了。在女扮男装为官的这条路上,她一直走得如履薄冰,小心翼翼,这条路狭窄而看不到尽头,她不知道她还能坚持多久,也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她揣着个欺君之罪,怕自己连累了他,也怕无法陪他一生,反而耽误了他与别的女人的姻缘。   但是,思念的感觉那么真实,骗不了,逃不过。她无法控制想与他靠近的心。   在他第一次吻她又消失了一天后,她的心情有多么复杂,多么患得患失,她自己很清楚。   她的老师,大明的救世名臣,早在她上大学期间疯狂了解他的史料时,她就已经喜欢上他了啊。   后来,经过缘分的牵引,宿命的安排,不同时代的两人间不可能的相遇竟然发生了。他成了她的老师,教导她,包容她,体贴她,为她担下罪责,理解和支持她实现抱负,还许下了始终等候与娶她为妻的诺言。   只要有他在,她就会觉得很安心,仿佛身后总有一个随时可以停泊的港湾。   这样的他,她怎么可能不喜欢。   半晌,宋越松开了拉着青辰的手,轻声道:“你喜欢的是徐斯临,还是陆慎云?……亲了你,抱歉。”   沈青辰眨了下眼,然后忽地低下头来,捧住他的脸,吻住了他的唇。   宋越没有动,也没有回应。   她有些笨拙地伸出舌头,舔着他的嘴唇,心里跳得很快很快。   他却只是静静地躺着,不为所动。   她舔了一会儿,发现似乎并不起作用,便循着过年时他给她的记忆,去吸吮他的下唇。他的下唇软软的,滑滑的,在她轻轻吮吸的瞬间,他的齿逢间好像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呻吟。   听了这声,青辰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心里仿佛更加受到了鼓励,于是贴着他的唇轻轻道:“喜欢你。我喜欢的是你,宋越。”   沉默片刻后,他低声回道:“那就不要停,亲我。”   她的嘴唇微微有些颤抖,却是又含住了他的唇,轻轻的,小心地吮吸。就算是他不提出这个要求,与他唇齿相依,呼吸交缠的感觉,也让她渴望,眷恋,颤栗,疯狂。   终于,宋越有了回应。   他仍是躺着,四肢不动,却是长开了嘴,将她柔软的唇瓣含进了嘴里。随后,他又用舌头温柔地挑开了她的齿逢,细细品尝着她的滋味。   缠绵的吻很快就无法让他感到满足了。他抬起手,轻轻按下她的头,以双臂将她整个人搂到了自己的怀里。   一时间,两人亲密无间,唇舌交缠,医馆内的气氛陡然变得暧昧而清朦。   冬天的寒意,乱世的纷争,都被阻隔在了门窗之外。   最后,还是宋越先停了下来。看着她红肿的唇畔,他道:“再不停,就停不下来了。”   青辰听了,耳根刷地就红了。   不一会儿,程奕提着药,哼着小曲回来了。他先到炉子前看了看药锅,一看药汤都溢出来了,忙道:“青辰,你怎么没看火啊……”   “……我刚看的时候水还没开。”   “哦。”他扫了她一眼,停在他的嘴唇上,“你的嘴唇怎么了?”   她忙别过头,“刚才,揉了揉。”   此时,宋越已下了床,取了外袍穿好。   过了一会儿,药就煎好了,沈青辰帮着程奕滤好了药,端到了宋越的面前。   那碗药看着乌沉沉,味道也不好闻,她边吹着边问程奕,“这药苦不苦?”   “苦。”程奕理所当然道,“良药苦口,不苦的能是药吗?”   “那你这里有蜜饯吗?”   “没有。”   “那有糖吗?”她不甘心又问。   “也没有糖。青辰,我这儿是医馆……”   “那有……”她想了想,“有柿饼吗?”   宋越微微抿了下嘴,也不说话,任她追问程奕。   程奕被问得十分无奈,“没有柿饼……我记得应该还有点蜂蜜吧,你去看看那个罐子。”   青辰高兴地去了,打开罐子见里面果然还有些蜂蜜,便用勺子舀了两勺到瓷碗里,又倒了点温开水,搅了搅。   宋越在程奕的注视下喝完了药,微微皱了下眉。   青辰立刻捧上蜂蜜水。他看了一眼,没说要喝还是不喝,没接。她犹豫了下,干脆舀了一勺递到他嘴边。   宋越张嘴就把勺子含到了嘴里,等喝了水,才又吐出勺子,动作顺其自然一气呵成,两只胳膊特别闲地垂在身侧。   如此重复了几次,程奕都看不下去了,“好了青辰,你的老师又不是孩子,差不多得了。”   青辰这才搁下了碗,看着宋越,“还觉得苦吗?”   他的眼梢微微挑了一下,“嗯,这回好些了。”   等青辰捧着碗去洗,程奕撇撇嘴,对宋越道:“我说,你有个这么好的学生,你记得对他好啊。”   “我记得。”   两人临走前,程奕嘱咐,五日后要再来就诊,三五次才能好呢。宋越应了好。青辰当时就想,下次来,她一定要先买好些蜜饯备着。   等两人出了门,程奕又从屋里追出来,手里提了半块冻住了猪肉,将它塞给了沈青辰。然后他睨了宋越一眼,“你没有。”   ……   马车跑在夕阳下的雪路上,道路两旁的积雪被照得晶莹发亮,闪着斑斓的光。   宋越坐在车里,看着身边的青辰和她手里的猪肉,“你喜欢吃猪肉?”   她愣了一下,“……不是。只是程奕他人好,是个热心肠。他也是个好大夫,相信一定可以治好老师的病的。”   “药苦。”他淡淡道。   “现在还苦吗?”   “你想尝尝吗?”   她看着他,忽然间觉得他有点坏,于是在他胳膊上轻轻拧了一下,“不想。”   “阁老不是谁都能亲的,你要不要再试一试。”   “不要。”   看出她的害羞,他微微一笑,忽地将她搂起,让一身男装的她坐到了他的腿上。   青辰的心又开始怦怦怦怦地直跳,不敢看他。   他却是又道:“不喜欢亲我了?”声音柔柔的。   她扭过头,不说话。这人得了便宜还卖乖。   “嗯?”他轻轻摸索着她耳畔的绒毛,“再一次吧。这次不必担心程奕看见了。”   青辰还是不说话,只是感觉在他的指腹下,她的肌肤仿佛在轻轻地颤栗。   “沈大人……”他又道,“你的上官想跟你说,他还想再一次。”   青辰的睫毛眨了眨,有点难以相信这是打宋越嘴里说出的话。她转过头来,看着他,“你说什么?”   “沈大人,亲我。”   话音才落,青辰霍地就捧住他的头,毫不犹豫地吻了上去。   他一个阁老都有脸说这样的话,她有什么不能豁出去的。   宋越:“唔……”      次日,一封奏折震惊了朝野。   宁远侯顾汝,顾少恒的父亲出事了,事关东宫太子。 第101章   一大清早,细碎的雪花就在飘着,紫禁城上的天空灰蒙蒙的。   快二月了,天气却是依然冷得像三九天。   沈青辰一早到了詹事府,才处理了一些公务,正想去礼部让宋越给她分派一些具体事情,路过后堂时便听同僚议起了奏折的事。   有个言官上了道折子,参的不是别人,正是大明皇帝、天子朱瑞。   据说那道折子是这般写的:“神仙、佛老、外戚、女谒、声色货利,奇技淫巧,皆陛下素所惑溺,而左右近习交相诱之……近日天降不吉之兆,乃为上天诫告申饬,故望陛下慎言慎行……”   青辰听了折子的内容,很快想到了什么,不由皱起眉头,又返回了号房。出了这样的事,宋越应该是被叫到乾清宫去了,必不在礼部,她现在过去也找不到他。   在钦天监监正和徐延门口出现的图案,她还没想透其中的蹊跷,现在竟又冒出了一封与之相关的奏折来了。   一个小小言官敢骂天子,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一封奏折言辞犀利毫无保留地罗列了天子一堆罪状,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稀奇的,是这封奏折借用了前两天的奇怪血图,将那血写的图案解读成了天降不吉之兆。   如此这般,皇帝的所为竟连天都看不过去了,岂能不震动天子,令朝野上下沸腾。   青辰想不明白的是,这封奏折为什么会出现得这么巧。   她理了一下思路,这里面无非是两种可能。其中一种可能是,这封奏折早就被写好了,恰逢血图之事,撰写者才加上了“天兆”之说以增强说服力。可那图案显而易见是人为的,天兆之说很容易就会被戳破。另一种可能,也许这封奏折的本意并不在规劝皇帝,而仅仅是为了某种目的,为了配合图案的事情才出现的……   如果是后一种,那么这么做的人目的又是什么呢。   就在青辰想不明白的时候,钦天监监正被召入了乾清宫。与此同时,阁老们刚刚从殿里退出来。   朱瑞坐在髹金龙椅上,脸色又黑又沉。   昨夜与郑贵妃欢爱了一夜,今早起来他便觉得身子有些虚,正因年纪见长力不从心而恼着,看了这等折子,心情便愈发不爽。   往常,骂他的折子也不是没有,只是在徐延那就被挡回去了,他是看不到这等糟心的言辞的。这次不巧,徐首辅因家门被泼了血惊着了,告了假,于是这折子就鬼使神差地直接递上来了。   要说被骂一骂也没什么,敢骂天子的大约也是不要命了,他便将骂人的打一顿或是直接赐死也便了了。可这次难就难在“天兆”。他朱瑞是“天子”,什么都可以不放在眼里,但是天不能不放在眼里。   一方面,他压根不信这是什么天兆。几桶羊血,一个古怪的图案就敢说是天兆,他朱瑞又不是傻子,没那么好糊弄。可另一方面,跟天有关的事是不好反驳的。因为先帝修道,打小他便逼着写青辞,眼见父皇诚心奉天活了那么长岁数,他对上天还是存着万分敬畏之意的。   为此,纠结的朱瑞便将上疏的言官先押了起来,又召来了钦天监监正张丛,让他来解读解读这所谓的天兆。   “张大人,朕听闻此事恰好是你亲身所历,你有何见解?”朱瑞蹙着眉,有些紧张道。   天子话音才落钦,张丛噗通一声便跪下了,脑门磕到地上道:“皇上恕罪……臣、臣不敢言。”   朱瑞听了这句,脸色愈发不好看,但是天意又不能不听,于是沉声道:“朕恕你无罪,快说。”   “自门口出现那怪异血图后,臣夜观天象,发现自前夜起,紫薇星光色昏暗不明,到了昨天夜里,该星又有异动而愈发黯淡,而那天狼星却是闪耀发亮……”张丛战战兢兢道,“是臣猜测……那血图出现必有因由,恐怕、恐怕与皇上有关。”   朱瑞听了,让身边的太监黄珩给张丛取了笔墨,“朕倒还未见那图案长什么模样,你给朕画出来,说说,如何与朕有关。”   张丛领了命,趴在地上就画出了图案——上面一个圈,中间一点,下面一个太字。   等他画完了,黄珩便取了画纸递到朱瑞面前。   朱瑞看了一会儿没看出什么名堂,只是觉得那个‘太’字看着有点不舒服,具体什么原因也说不上来,“说说吧,这什么意思?”   “微臣斗胆,这上面一个圈,中间一点,便是个‘日’字,日即代表天。普天之下,莫非黄土,所以在日之下,理当是皇上您,而在此图中,日之下,是、是……”   “是什么?”虽是心中已隐隐有了答案,朱瑞还是耐着性子问。   “是太子殿下……”张丛说着,狠狠地磕了下头,“况且,况且……”   “况且什么?”   “此图案乃是用羊血所绘,皇上的小名中有一‘羔’字……”张丛越说着,整个人已是越发哆嗦,后半句几不成声。   朱瑞盯着他的脑瓜顶,幽幽道:“你的意思是说,那羊血,是朕的血?天意要以朕之血让太子取代朕,成为这普天之下的主人?”   张丛只是狠狠地磕头,“臣不敢,臣只依天象异动及图案所绘而言,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朕倒要看看,谁敢取朕的血!”      詹事府。   锦衣卫副指挥使黄瑜来了,到了青辰的号房门口,倚在门边叩了叩门。   青辰见了微微一愣,忙搁下笔站起来行礼,“见过黄大人。”   黄瑜看着眼前绯袍加身的俊秀青年,嘴角微微一弯,“倒是有些日子不见你了。上次见你的时候,你还穿着一身补子都没有的青袍,坐在马上。”两个多月过去,沈庶常就已晋升为正四品的沈大人了。不过看着还是那么温煦平和,淡淡玉面,目清如水。   关于她的传闻他近日听了不少,在年轻的官员们里,她倒是成了受人热议和追捧的人物了。   想当初,他与陆慎云二十出头,一前一后拿下了武状元,那两人也是朝中的一道风景,惹不少宫女芳心暗许的。   “不知黄大人来找下官,所为何事?”青辰说着,比了个手势,“大人请进来坐吧。”   “不坐了。请你去趟镇抚司。”   “……”青辰微微一愣。   看她的模样,黄瑜不由笑了下,解释道:“别紧张,不是你犯了事,是我那陆大人,有些话与你说。这不,让我这闲人亲自来请你了。”   “……劳烦大人了。”   “不烦。再说该说这话的,也不是你。走吧。”   到了镇抚司,黄瑜将青辰带到陆慎云的屋子前,叩了叩门,然后就走了。   不一会儿,屋里便有熟悉的声音传来,“进来。”   这般情景,倒有些像几个月前,宋越带她来救明湘的时候。   青辰推门进了屋,见礼道:“陆大人。不知大人寻下官来是……”   陆慎云看了看她,只道:“坐吧。”   于公,他把她叫来,是想问问那日徐府的情况。于私,他已经有很久没有这般单独与她说话了。   几个月前,她救了他的命,老天以浓墨重彩画上了他与她之间的缘分,得让人误以为那足以定下一切。可在那之后,老天好像是忘了续上这一段缘,他们命运的轨迹再没有其他的交集,连见面的次数都少得可怜。   让他不禁常常思考,这一段缘分,究竟是深刻,还是浅薄。   待青辰坐下后,陆慎云问:“想喝什么茶?”   “……大人不必客气,下官不渴。”   “那我帮你决定吧。”他说着,自顾走到壁柜前,取了茶叶搁进小壶里,又捧着茶壶走回。高挑的身影就这么来回在她面前踱了两遍。   泡好茶后,他往她身前的茶杯里倒了茶,比了个手势,“喝吧。”   青辰也不再推辞,只点点头,“多谢大人。不知大人今日寻下官来,是……”   “上次我跟你说的话,你还记得吗?”冷不丁地,他就这样问出口。窗子透进来雪光,淡淡笼在他的脸上,俊逸的眉眼依然透着凉意,却是有三分温柔。   连陆慎云自己都陌生的温柔。   “不变。”他又道,“一直都不变的。什么时候你想好了,就告诉我。”   “陆大人。”见他已有些不像往日的他,青辰终是忍不住打断道,“我是个男人。大人你也是。”   “那又如何。”他看着她,低声道。   “那便代表着,将来有一天你我终会娶妻生子,各有各的生活。你我不可能在一起。”青辰回望他,“况且,我并不喜欢你。谢谢大人的好意和喜欢,可恕我……无法接受。”   屋内一时变得很安静。   “大人,对不起。”   陆慎云只是看着她,没有说话。   这时,有锦衣卫匆匆来报,关于那羊血绘的图案,有人来自首了。自首的人,是宁远侯府的管家。 第102章   这一句话,让沈青辰和陆慎云都愣了一下。   陆慎云挥挥手,让那人退下了,然后看着青辰道:“我得去见皇上了。皇上已召了钦天监的张大人进宫,想必与此事有关。现在宁远侯府的管家来投案自首,这案子牵涉到了宁远侯府,就更复杂了。”   说着,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又道:“我知道你与顾少恒素来交好,此事你若想跟他说点什么,就说我会尽量让那管家说真话的……锦衣卫的职责。”   他的声音淡淡的,话说得有条不紊,冷峻的面容一如往常,倒是看不出一丝情绪的波动。   对于青辰的拒绝,他就像是自身子里长出了一层茧,谨慎而严密地裹住了自己,不让她那些伤人的话破茧而入。   而其中的撕裂、流血、痛,统统被掩藏了起来,只有他自己才看得见。   说完话,陆慎云往门边比了个手势,“你先走吧。”   青辰点了点头,颔首道:“陆大人,告辞。”   才跨出了门槛,青辰便听到陆慎云的声音传来,“欠你的命,我会还给你。”   廊外,细碎的雪花轻轻飘着。这一声听着却是让人有些恍惚。青辰顿了一下。   只是她脑子里想的都是那血图和顾少恒,顾不上去想这句话,于是只轻轻挥了下袖,便继续往前走。   身后,陆慎云立在门边,静静地凝望着她的背影。夹杂雪花的冷风吹起了他的袍角。      青辰回到詹事府,才把手放在炉子上烤了会儿,脑子里关于顾家的事还没想清楚,太子身边的内侍便顶着雪来了。   “沈大人,您终于回来了,太子殿下正着急找您呢。这慈庆宫都要翻遍了。”那人往四下看了下,小声道,“宫里出大事了。”   果然是如她所想,那副图案牵扯到了太子。青辰点点头,“我这便过去。劳烦公公同我一路,与我说说发生了什么。”   一路上,内侍与青辰说了乾清宫的情况。宫里本就人多口杂,再加上天子震怒,里面发生的事很快就传到了东宫。   青辰到了朱祤洛的书房,只见少年储君裹着层薄被,正蜷缩地坐在书案后,似有些发抖。他的头低垂着,神情有些木然,俊逸的眉眼已然失去了往日的神采。   见青辰来了,他霍然睁大了眼睛,乌黑的瞳孔中总算是多了抹亮色,“沈师傅,你终于来了。”   青辰拂了下身上的雪,忙走过去看他,“殿下怎么了,可是哪儿不舒服?”   他摇摇头,然后又点点头,“沈师傅,我冷。”   殿里本就烧着地龙,屋里又升了炉子,青辰方才刚一进来的时候,还感到有些热。朱祤洛年纪轻轻的,身子应该比她好,上次他在殿外久久地眺望陈皇后的坤宁宫时,正是三九天,他也只着了一身冬袍。   今日竟裹成这样蜷缩着叫冷。   这孩子大约是吓到了,冷的感觉是打心里来的。   “沈师傅方才去了哪里?”他看着她,问。   “锦衣卫陆大人让我去了趟镇抚司,想寻我问些情况。”   “宫里的事,你听说了吗?”   “嗯,听说了……殿下别怕。”青辰安慰道,“殿下是皇上的亲生儿子,父子关系总不是那么容易离间的。臣也会为殿下想办法的。”   “他们说,从来没见父皇发这么大的火。”朱祤洛的唇有些哆嗦,一双眼睛很是无助地看着青辰,“父皇还吩咐了,让老师们今日不必到文华殿为我讲学了……”   青辰的睫毛微微一眨。看来形势比她想的还要严峻一些。   身为天子,对于旁人觊觎他的皇位,眼里果然是容不得半粒沙子。更何况,朱瑞又是个那么爱面子的人。   “那个什么图案,我不知道怎么来的,也不知道有什么意义。”他怔怔道,“只凭空生出来的东西,有一个‘太’字罢了,怎的就……”   “沈师傅,近些日子父皇对我很好,我一点也不想让他生气。那般大逆无道的事,我从来也没有想过。母后不在了,我只想让父皇记得我,夸奖我,就再不敢有其他心思了。我……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   朱祤洛的母亲已经过世了,身后没有个撑腰的人,眼下的他已是六神无主。看着他失神的眼,青辰轻轻蹙了蹙眉头。   她当然知道这不是他的错。可只要他身在帝王家,只要他还坐在太子的位置上,这样的灾祸就不会少。   轻轻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青辰继续道:“殿下,我们先把事情的始末理一理。找到了这一切的源头,我们才好应对。好吗?”   他点了点头。   “方才臣在镇抚司的时候,恰有宁远侯府的管家来自首,说那血图是他做的。”青辰在朱祤洛埋下的头下去寻他的眼睛,“殿下与宁远侯顾汝,可有什么关系?”   方才回来的路上,她一直想不透这个问题,既然这件事明摆着针对的是朱祤洛,为什么顾家的人也会卷进来。   “顾家的管家……自首?”朱祤洛忽地抬起头来,稚气的脸上一时变得有些凝重。   青辰皱了皱眉,“殿下与顾家,有渊源?”   “母后与顾汝,是远房亲戚……但是两家来往并不多的。我听母后说,皇爷爷当年极为痛恨外戚专权,千挑万选才选了并非权贵出身的母后,在母后入宫后,两家为了避嫌也极少来往。”   青辰听明白了。原来朱祤洛不是没有权贵世家的外戚,而是这一层外戚的关系并不算近,且顾府一直很谨慎,鲜少与尚年幼的朱祤洛来往。   “沈师傅,你说那顾家的管家为何要那么做?”朱祤洛担忧道。   顾家的管家便代表了顾老爷。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这分明是有人利用顾府与东宫的关系,刻意制造的一场阴谋。   他们先是用一封奏疏点燃了朱瑞的怒火,再捏造一桩“太子要取代当今皇帝”的天意,制造舆论的压力。如果要顺应天意,朱瑞就应该让位,否则就是逆天而为。现在顾府的管家又向锦衣卫自首,势必会招供其背后指使是顾少恒的父亲顾汝,而顾家是太子的外戚……   这是要陷害顾家联合太子一起逼宫啊! 第103章   了解清楚了情况,青辰便向朱祤洛请辞。   朱祤洛本就已是又急又怕,一听她要走,如无助的雏鸟般着急道:“沈师傅要去哪里?”   “去找我的老师。”   这么大的事,她一个人的思虑未必周全,能与之商议的人,就只有他一个。况且,在这种事情上,他一定比她更有经验。   “是宋越宋阁老吗?”朱祤洛仍旧裹被子,问。   朱瑞虽然怠于政事,但是很爱面子,也很怕大权旁落。他不喜欢阁臣们与他的儿子们来往过密,不像之前的皇帝会任命他们为皇子们的师傅,所以朱祤洛与宋越的来往并不多,只知道内阁有位辅,是个才智非凡的很能干的臣子。   青辰点了点头,“是的。”   “宋阁老会帮我吗?”朱祤洛对自己没什么自信。他虽然是个皇太子,可在这宫里无依无靠。与强大的徐延相比,他实在是一株很容易就被折断的小树苗。   而徐延拥护的皇子,显然是郑贵妃的五皇子。有几个人敢帮自己,站到徐延的对立面去呢?   “会的。”青辰肯定道,“殿下是皇太子,我等身为臣子,理当为太子排忧解难,又岂会坐视殿下蒙冤受屈。殿下放心吧。”   听了这句,朱祤洛脸上的担忧之色才略有缓解,点了点头道:“那你去吧。”   青辰行礼告退,才转身要走,朱祤洛却是又在她身后道:“沈师傅,你答应过我,会一直留在我身边的……我没有其他人可以相信了。”   他的嗓音里还带着三分稚嫩,语气幽幽的,落在金碧辉煌的大殿里的每个字都透着无助和孤独。   青辰没有回头,只是站定了,平静道:“殿下放心,臣,定当信守承诺。”   ……   回到六部,青辰正想去找宋越,却是在回廊上遇到了鸿胪寺卿,也就是林孝进的顶头上司。   “沈大人,真是巧啊。”他先行开口道。   青辰此前见过他一面,有点印象,回了个礼道:“杜大人好。”   “沈大人又新任了礼部的官职,加在一起已是有五份职了,想必应该很忙吧?”他顿了顿,又道,“不知这两日何时有闲暇,我想请沈大人吃个小酒,闲叙些家常。”   青辰原是想打了招呼就走的,听他这样说,心下不由有些纳闷。她与他就没有说过话,更不至于在一起喝酒叙家常。   鸿胪寺卿乃是正四品的官职,虽与自己一样,可他比自己年长,算是前辈。再加上他是林孝进的顶头上司,此番相邀虽有些莫名,但也不是太好拒绝。可东宫的事已是焦头烂额,亟待想出应对之策,她哪还有功夫去跟不相熟的人喝什么酒。   想了想,青辰委婉地推辞道:“敢问大人,可是有什么事要吩咐青辰做?大人若有差遣,只管吩咐便是,大人政务繁忙,青辰不敢叨扰大人。”   “非也非也,沈大人客气了。”他立刻摆手道,脸上挂着客气的笑,“你我是同级,我怎敢差遣沈大人……是这样的,早在沈大人此番升迁前,我便与林孝进林大人提起过,我有个女儿,芳龄十五……我素闻沈大人才德品行卓绝,是以才想与沈大人多些来往……也为我那女儿牵牵红线。就是不知沈大人意下如何?”   自上次他与林孝进提起这事后,每每追问,林孝进总是在和稀泥。现在好了,这沈青辰又升了,行情眼见是越来越高,一不做二不休,他干脆直接来找本人相谈也罢。今日的相遇也不是什么偶遇,他是专程到六部来找她的。   青辰回忆了一下,林孝进却是与她说过这事,没想到这鸿胪寺卿竟亲自开口邀约来了。   “多谢杜大人的厚爱,只是也不敢瞒大人,我在老家已是与人定有婚约……”   话说了一半,却是有声音从身后传来,“杜大人,我可以为我这学生作证,她娶不了你的女儿……”   青辰怔忪片刻,转身一看,竟是负了只手正踱到她身边的宋越。   那鸿胪寺卿忙道了声“阁老”。   宋越又道:“杜大人,看来你女儿与沈大人的姻缘是成不了了。依我看,你还是早日另觅良婿吧……”   “诶,诶,阁老说的是。”听见这一番话,鸿胪寺卿心下已知无望,便也只有告辞离去。   等他走了,宋越便问:“来找我的?”   “嗯。”   “那件事不便在这里说。”他看着她,放低了声音,“晚上到我家里来说吧。”   “……好。”      夜里,徐府。   徐延到了儿子徐斯临的书房,关心了几句他的身子和课业,然后便道:“顾家出事了,英国公府很快就会解除与顾府的婚约的。现如今,英国公府苏妙仪与你的婚事已是没有障碍了。”他之前就说过,关于顾家与英国公府的婚约,他会处理好,绝不让儿子背上不好的名声。   徐斯临愣了一下,想起今日在朝中听闻的种种,沉吟了一会儿后狐疑道:“……爹,顾少恒家出的事,该不会与爹有关?”   徐延沉默了片刻,才摇摇头,“你爹怎会有那般能耐。天意如此。”   在儿子面前,徐延这个慌撒得可谓干脆利落。在他的心里,有些事情儿子不必这么早就知道。   这一次的计谋,他足足绸缪了四个月。这厢要清除顾家这个障碍,那厢也不能放任朱祤洛继续舒服地坐在太子的位置上,于是他才想出了这么一个逼宫的法子,正好一箭双雕。   “爹说的可是实话?”   徐延笑了笑,“你爹虽不是个好人,可是何曾骗过你?”   “那苏妙仪,我不娶。”徐斯临看着父亲,坚定道。   见儿子这副模样,徐延却是耐心道:“你已是二十二岁了,不能再由着性子来了。这么多年来,爹的官做这么大,已是树立了不少敌人。爹老了,总有离世的一天,整个徐家以后便只能倚靠你。你是我徐家的嫡长子,理当照顾好整个家,照顾好你娘、你的弟弟妹妹们。听爹的,娶了那苏妙仪,对咱们家是一大助益。”   这么多年来,他做了那么多坏事,手上沾了无数人的血,有自己想做的,也有不得已的,有为自己的,也有为别人的。但不管怎么样,他已是一步步爬到了首辅的位置,大权在握。到了这个位置,他就像是一把大伞,除了他自己,他这伞底下还有很多很多的人,他早就已经是骑虎难下,回不了头了。   摆在他徐家前面的路只有一条,要么继续荣华富贵,要么必然是家破人亡。   有句话说的好,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徐延的眼睛微微一眯,浑浊的眼珠很快闪过一丝奸狠之光,随即立刻又黯了下去。他拍了拍徐斯临的肩膀,“儿子,爹会给你铺好路,你只管踏踏实实地走就行了。”   身为顾少恒的同窗,对于夺人所爱这样的事,徐斯临很是不忿。可身为徐延的儿子,他心里又很清楚徐延是为了他好。外人一直说他爹是奸臣,可他爹也是从小关爱他长大的父亲,他对他的父爱从来没有减少过。   一时间,徐斯临想到了宋越问过他的问题。一是何为义,一是何为孝。彼时他的回答是:遵从父母所言,且不行不义之事,是为孝。   可是他慢慢地发现,在面对他的父亲徐延时,这两者之间已经逐渐显现出了不可调和的矛盾。   沉默了半晌,徐斯临才道:“爹,我有喜欢的人了。此生,只想娶那个姑娘。”   看着年轻俊朗的儿子,徐延微微勾了下嘴角。儿子长大了,喜欢个把姑娘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年轻人天真烂漫,满腔都是热血,冲动也好,真心也好,总是要让自己爱得轰轰烈烈、义无反顾。   “喜欢哪个姑娘,便也将她收了就是。咱们好好待她,只名头上差了点,其他的,都不叫她有一丁点委屈。”徐延道,“这女人啊,只要你心里向着她,她便才是家里最得宠爱的人。日后她生的儿子,再过继成嫡子,这样也便算是对她有个交待了,她的日子不会难过的。”   徐斯临摇摇头,淡漠的俊脸上写着坚持,“爹,我不要她做妾,我只要她做我的妻子。”   静默片刻后,徐延忽地笑了一下,“也罢,倒是少见你如此认真。告诉爹,是哪家的姑娘?爹帮你相看相看。”   什么姑娘,都不能绊住儿子的脚步。他徐斯临此生唯一能娶的最合适的姑娘,就是英国公府的苏妙仪,再无旁人。   如果儿子割舍不了心头爱,他会替他来割舍。只要这个姑娘消失在这个人世上,便再没有什么心头爱。人生无常,谁还能不碰上一点意外呢。   儿子还年轻,关于爱情,他还可以以别的很多方式去成全自己的梦想。   “爹同意了?不叫我娶苏妙仪了?”   徐延点了点头,“你是我儿子,我如何能看你此生过得不如意。你喜欢那姑娘是谁?”   “爹知道她的。”徐斯临松了口气,展露笑容道。   不仅知道,他说过青辰是个难得的人才,让自己多与她接触,将她拉拢到自己的身边。她若是成为了自己的妻子,岂不是正好也顺了他的意思。   “哦?是何人?”   “她就是沈……”话说了一半,徐斯临忽然打住了。   徐延皱了皱眉头,“沈什么?”   京城权贵里,倒不知有姓沈的。如果是并非权贵,只是普通官家女子,那事情就更好办了。   “爹,她的心意我还没有问过。只等我先问过了,再告诉爹吧。”沉吟片刻,徐斯临开口道。   女扮男装,到底是沈青辰的秘密,他若不经她同意便说了出去,倒显得有些不尊重她了,她应该会不高兴吧。   徐延没再说其他,只点点头道:“也好。”   不急,便让那沈姑娘再多活两天吧。   与此同时,沈青辰也到了宋府。 第104章   宋越书房的窗子上,过年时贴的大红窗花才撕下来没多久,此刻在夜色中,透出淡淡的光。   屋里升了炉子,炭火烧得通红通红的。   书案、壁柜、博古架、荷叶纹的线香筒、高几上的九节菖蒲、书着“知极诚明”四字的牌匾……一如此前的摆设,此刻俱都静静地浸在烛光之中。   小厮进来奉了三盏热茶,然后又闭门退了出去。   “紧赶慢赶过来,渴死我了。”赵其然粗气还没喘完,捧起盖碗吹了两下,等不及凉便喝了两口,又道,“近些日子接二连三发生了这么多事,这到底都是怎么回事啊。顾家和太子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就逼宫了?”   他继续道:“依我看,这事蹊跷之处太多,定是徐党的人在搞鬼,要调拨皇上与太子的关系。唉,皇上这一通火可是不小,虽是逼宫之说还没有定论,但太子那边的文华殿讲学都停了,宁远侯顾汝也被关进了诏狱待审。这明日一早还有早朝,宫里都多久没有举行早朝了?看来这回皇上心里的疙瘩不小啊。”   “太子可不能出事啊。这太子若是一旦出了事,那徐延与郑贵妃是一丘之貉,只怕以后更是要打易储的主意……若是叫他们得了逞,那这大明的江山,就是彻底落在徐延手里了。”   赵其然一口气说了一通,语速又快又急,说完了便看着坐在对面的两人,“……怎么就我自己说,你们两个脑子都比我好使,倒是说句话啊。”   “其然。”宋越轻轻抬了下手,看着他道,“冷静一点。心急解决不了问题。”   青辰原是望着烛火沉思,这会也抬起头来,看向他。   赵其然看看宋越,又看看青辰,“这……我又不像你们,满脑子都是主意。这事出的突然,徐延那厮又老奸巨猾,还有几个时辰就要早朝了,我这急性子倒是想冷静,可冷静不下来啊……青辰,我发现你跟你的老师怎么那么像呢。”   被点了名字,青辰便看了宋越一眼,宋越温柔地回看他,然后对赵其然道:“好了。咱们来说说明日的早朝吧。”   “此事若真是徐延所为,那明日早朝,徐党定会有不少人上疏,趁机参奏宁远侯顾汝。”宋越继续道,“按徐党往日的行事作风,这‘逼宫’之罪只是其一,其他的欲加之罪肯定也不会少。通常情况下,他们会分为两部分人,一部分人措辞委婉,循循善诱,另一部分人则言辞犀利激烈,为的是煽动皇上的怒火。他们只要将顾汝的罪坐实了,太子便也难逃干系,皇上会如何处置尚未可知。”   赵其然紧接道:“那我们也上疏,今夜我便去多发动点人,连夜写好奏折,明日咱们这些人一起为太子殿下求情。”   宋越听了,却是摇了摇头,玉面上的烛光轻轻摇晃。   “为什么啊?”赵其然急道,然后看了青辰一眼。   青辰正垂着头,仔细思考着宋越说的话。   “其然,我问你,皇上此番为何勃然大怒?”   “自然是因为疑心太子逼宫。”   “那我再问你,太子若只有孤身一人,可能逼宫?”   赵其然摇头,“一人如何有能力逼宫,自然是要结党才能逼宫。”   “不错。由此可见,让皇上猜疑而生气的,其实是在结党,而不是在逼宫。”他继续道,“倘若明日早朝,我们这么多人一起都为太子说话,岂不是告诉了皇上,我们都是太子的党羽。”   “这……”赵其然一愣,有些说不出话来。   青辰看了宋越一眼。他不愧是大明次辅,心思缜密,冷静睿智,一眼就洞悉了全局。   宋越继续道:“皇上为了此事专门举行朝会,只怕就是想看看有多少人会为太子说话。如果我们都太子求情,倒坐实了太子结党营私,企图逼宫的罪名了。”   “徐延是个老狐狸,这个计策谋划得这么周密,岂会不把明日朝堂上会发生的也算计在内。他之所以屹立朝堂多年,是因为他了解皇上。所以,明天越多人为太子求情,越在朝会上吵得不可开交,便越趁了他的心。”   “有的时候,杀人不需要用刀,定罪也不需要证据,只要让君主起了猜疑之心,那就够了。”   “好一个老狐狸徐延,这一计借刀杀人真是又阴又毒。”赵其然倒吸一口凉气,“我一时情急,在这一点上倒是疏忽了。所幸还好有你在,否则我明日一封求情的奏疏上去,倒是将太子往火坑里推了。”   “现在知道也不迟。”   “如此说来,你身为次辅,位高权重,便更不能为太子说话了。”   宋越点点头,“你我都不能。今夜你还得跑跑腿,将这一层意思告诉大家。尽我们所能,让明日朝堂上为太子求情的人越少越好。”   “你放心,此事便包在我身上。”赵其然想了想,又道,“可是不对啊。这火已经烧起来了,不为太子求情,只是不给火上浇油,却并不能灭火。太子与顾家还是会受冤,徐延还是会得逞。我们都不给太子求情,那谁来给他求情呢?”   “我来。”沉默了许久的青辰终于开了口。   赵其然怔了怔,看向青辰,“你?”   青辰点点头,“我可以。”   宋越没有说话,只是睫毛微微一眨,看着她的目光里掺杂着复杂的情绪。   “老宋?”赵其然道,“青辰这些日子势头正盛,未来也是前途无量的。我们大家都憋着,只他自己站出来,那他岂不就成了徐党的众矢之的?皇上若是一怒之下殃及池鱼……他的前程恐怕就要就此葬送了啊!”   宋越没有看他,静默片刻后,只淡淡地“嗯”了一声。   “‘嗯’?”赵其然有些纳闷,“旁人不行?”   “赵大人,”青辰平静地解释道,“在为太子说情这件事上,我是最合适的人选。”   一来,她是朱瑞亲自放到朱祤洛身边的,最得朱瑞的信任。二来,她出身寒门,身后一点势力也没有,就算是太子党,也丝毫不足为惧。   也就是说,能在朱瑞面前说上话,又不会让朱瑞猜忌疑心的人,只有她。   听了这番解释,赵其然点了点头,“也只有你了。只是此事颇为凶险,你可想好了吗?”   “想好了。”   赵其然看着她坚定的脸,叹了一口气,“我还是觉得……唉。老宋,你说句话啊,就没有其他法子了吗?”   宋越没有答他,倒是端起盖碗来,喝了口茶,然后看向青辰,“你打算怎么做?”   没有人比他更想让她放弃这个主意,可他也知道,她的办法是最好的办法,她决定的事也从不轻易改变。   “上疏。”   赵其然问:“参谁?”   “我自己。”   ……   议完事后,赵其然走了。   宋越看着青辰,轻声道:“今晚留下来吧。我让人去接你父亲过来。”   “嗯。” 第105章   夜色深沉。   寒风有一下没一下地吹着。   宋越与沈青辰在书房里说了会话,又披着披风漫步了庭院一周,二人才回到了青辰的寝屋。   他们今夜说了很多的话,朝事、生活、气候、心情……无所不包。两个人都很平静,就像今夜不是大战前夜,而只是他们未来会共同相处的无数个日子中平凡的一天。在昏暗的地方,宋越会轻轻搀住青辰的腰,提醒她注意脚下,又或是会牵住她的手,以掌心中的热度温暖她发凉的指尖。   在与他说完明天的计划后,她说:“你知道吗,在对你的这么多个称呼中,我最喜欢的一个,是老师。这个词很普通,可是想到它的时候,我的脑子里就只有你一个人,它好像是你的专属称呼。每次叫出口时,都给我一种很踏实,很安心的感觉。”   说完以后,她便看着他,轻柔而肯定地叫了声,“老师。”   他回了她一个淡淡的微笑,说:“到翰林院当你们的老师,我也没有想到,我会有一个女学生。她是二甲头名,庶吉士里最优秀的那个,聪明,勤学,有时说的话又有些古怪。更没有想到,我的学生有一天可能会成为我的妻子。”   话音落后,青辰想了很久,才说:“你我是师生,你说,我们这样可算是违背了礼教?”   他紧紧地握着她的手,淡淡回道:“礼教不是正义,哪怕存在了千万年,未来千万年还会继续存在,那也是为了维护某种秩序的工具罢了。你我之间,没有诱导、欺骗、强迫,我们的关系不损伤任何人的利益,我们与遵从礼教的人,有什么不同?”   “是与非,从来都应该看事件的本质,而非其被粗糙划分了的名头。”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身后披风随风摆动着,宽阔的肩上落了淡淡的月光,一双幽深瞳孔里,仿佛是装了雪后清朗的夜空中的星。   回到青辰寝屋的门口,两人在檐下相对而立,宋越道:“不早了,早些休息吧。”   青辰点了点头,“嗯。”   他转过身,脚步还没有迈出去,却是又转了回来,“明天的朝会,你真的要那么做?我们也可以让七品的御史……”   不等他说完,她就摇摇头,“老师比我更清楚,那不是上策。御史谏言,往往有许多未必是出自真心,而只是他人手中的利剑罢了。皇上当政多年,疑心又重,岂会不猜测御史背后是不是有人指使,如此,反倒让人觉得太子身后是有组织的。”   沉默了片刻,她又说:“况且,我是太子的老师,也是顾少恒的同窗好友,他们出了事,我必须要帮他们……”   太子蒙冤,为他洗清冤屈、守护储君之位乃是臣子的职责,不在话下。对青辰个人而言,顾少恒可以说是她在朝中最好的朋友。自她入翰林院开始,他身为世家子弟,却一直都在帮助和维护她这个寒门,从血帕、到小黄诗,再到她从酒馆楼梯滚下来,他帮了她那么多,甚至为了她还与徐斯临大闹了一场……作为一个朋友,他重感情、讲义气,所作所为无可挑剔。现在他出了事,她自然也不能袖手旁观。   这两日事件频发,她还没有来得及去看看他。那家伙自小出身勋贵世家,向来是嬉皮笑脸无忧无虑的,现在家里一夜间遭逢突变,也不知道他心里是何等难受呢。   “好。”宋越淡淡道,“那快进去吧。早些休息。”   他就知道,于公于私,她都不可能放弃自己的想法,不会轻易改变自己的主意。   迈下台阶的时候,宋越被叫住了。   “等等。”青辰道,“我知道你担心我。也知道你现在的心情比我还紧张,今夜比我还要难眠。”   如果明天换成是他来做这件事,她也会跟现在的他一样,为对方担心不已。   他转过头看着她,无奈地微微一笑,“嗯,都对。”   “回来。”青辰忽而开口,清润在声音在夜色中轻柔而分明,“今晚……陪我一起睡吧。”   明天,女扮男装的她要第一次进金銮殿参加早朝。天子御下,文武百官之前,她要独自面对徐党,为太子发声。虽是已想好了应对之策,但朱瑞会怎么想,徐党又会有多少犀利得让人难以招架的言辞,局势会如何发展,一切都还是未知之数。   如果运气好,朱瑞肯听信她所言,那太子和顾家尚有转圜的余地。如果运气不好,在徐党的轮番攻势下她败下阵来,那她很有可能就连官位也保不住,甚至是会遭遇牢狱之灾。   大战前夜,说一点也不紧张不害怕,那是假的。   “我有一点害怕。”她道,“你能陪我吗?”   几步之外的宋越听了,微微一愣。   ……   屋内,灯熄了。   青辰与宋越并排躺在她的床上。   沉默了一阵后,她转过身面向他,轻轻地问:“你睡了吗?”   片刻后,他的声音响起,“没有。”   诚如她方才所说,今夜,他比她更加难以入眠。   青辰扯了扯他的袖子,“那你转过来好不好。”   轻轻吐了一口气后,宋越转向青辰,在黑暗中寻她的眼睛,温柔道:“不早了,你要睡了。明天还得早起。”   看不见他的脸,却能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青辰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慢慢道:“我睡不着。你抱我吧。”   “……”   他刚要开口劝说,她却是已经抓了他的胳膊,放到自己的腰上,然后身子往前挪了一下,贴到他怀里。   “青辰……”   “我冷。”   他犹豫了一下,搂紧了她的腰,“要不要再把炉子升旺一些。”   “不要,这样就行了。”   “嗯。那睡吧。”   就这样安静地蜷在他怀里,过了一会儿,青辰却是微微扬起头,鼻尖贴到了宋越的脸上。   她的呼吸喷到他的脸上,热热的,他不得不转了一下脸,离她远一些。很快,青辰却是又贴了上去。   注意到怀里的人似乎有意如此,宋越低声道:“再不睡天就亮了。”   “我睡不着。我想忘了明天的紧张。”她道,“老师,你能帮我吗?”   他微微眨了一下眼,然后用手掌轻轻覆住她的眼睛,“睡吧。”   “不是这样。”她拉开他的手,抓着他的一根手指,假装不经意地擦过自己的唇。   黑暗中,宋越微微吸了口气。   他看得出来她在为明天的朝会紧张,也看得出来她一直在试图吸引他的注意,看得出来今夜的她之所以这么反常,大约是想让他吻她,然后她就可以把注意力都转移到他身上,不去想明天会如何。   眼前矜持而又大胆的人,一直挑逗着自己的人,娇羞地说着不该说的话的人,到了明日天亮时,她就得变成穿着绯色官袍的沈大人,要勇敢地傲立于金銮殿,独自面对强大的徐党。   现在距离天亮,还有不到三个时辰。   见他没有回答,青辰犹豫了一下,伸出手指摸了摸他的唇,缓缓道:“老师……你的嘴唇有点干。”   宋越沉着气,故做不为所动道:“睡着就好了。”   “……不让你睡。”   “如何不让?”   她捂住他的鼻子和嘴,“这样。”   他静静地任她捂了一会儿,然后拉开她的手,凑上去如她所愿地封住她的唇。   这个笨丫头,捂住他的嘴,他还怎么亲她。 第106章   黑夜中,宋越吻着沈青辰的唇,一下一下,轻柔而绵密。   青辰闭着眼睛,任属于他的气息包裹着自己,专注地感受着与他呼吸交缠的心跳、悸动,感受着与他唇齿相依的柔软,湿润,以及甜蜜。   夜,静谧而温情,缓缓流动着。   寒风被阻隔在了门窗之外,室内只有烧得通红炽热的炉火,还有宋越强健而温暖的身躯。   过了一会儿,他松开了怀中柔软的人,轻轻地吐了口气后对她道:“好了,你该睡了。”   青辰摇摇头,被吮得红肿的唇却是又向他贴了过去,细细呢喃道:“不够。”   比起上次他们在回程的马车上的拥吻,今夜的这个吻还是太短了,短得没有完全驱走她对于明日的紧张。她必须……还要借他用一会儿。   宋越以嘴唇碰了碰她贴上来的唇,然后头微微偏了一下,在她耳边低声道:“已经子时了。”   “老师。”   “嗯?”他用指腹轻轻摩挲她的脸。   她学他上次在马车里跟他说的话,小声道:“宋阁老,你的下官想跟你说,她还想再一次。好不好?”   静默片刻后,屋内响起了一声轻轻的喟叹之声,没有无奈,只有绸缪和缱绻。   宋越再一次吻上了青辰的唇,如她所愿。   他吸吮了两下她柔软的唇瓣,然后将舌头探入她的口腔中。她不由自主地呻吟了一声,   手下紧紧地抓住了他的前襟。   这轻轻的一声,却是让他下身陡然一紧。体内的某种原始的渴望似乎被瞬间点燃了,化作了横流正他的四肢百骸间横冲直撞,欲望即将要冲破一个并不密封的牢笼,要从各个缝隙汩汩地流出来。   他微微蹙了下眉。不能再亲下去了。   宋越立刻离开了青辰的唇,将她的头揽到自己怀中,深吸了一口气,“睡了吧?你再不睡,我就要走了。”   青辰也在他怀中小口地喘气,“老师,别走。”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跟谁撒娇过了。在现代的时候,自从父亲过世后,母亲一人要负担家里的经济,很是辛苦,所以她从不跟她撒娇。到了大明朝,面对如此家境,又揣着个女扮男装的秘密,她也无从撒娇和诉说。   她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可以躺在大明次辅的怀里,对他撒娇,让他留下。此情此景,如梦似幻。   宋越抚了抚青辰的背,轻声道:“那你乖一点,好好睡觉。”   “嗯。”她闭上了眼睛。   他吻了下她的额头,“睡吧。”      次日一早,天还没亮时,京城的官员已齐齐涌向大明门。   他们穿着或绯或青的泡芙,头上带着乌纱帽,脚上穿着皂靴,鱼贯而入,排队上朝。因是许久未曾这般早起,许多官员还不习惯,一路上还在整理冠戴,偶有几人还忍不住打了呵欠。   大明门城楼下置了几张案几,案几后站着穿戴整齐,精神抖擞的点名御史。此外,还有一排神情严肃手按长刀的御前侍卫,也就是锦衣卫。   守卫大明门的禁卫军已经很久不曾看过这般场景了。   大明开国时,太祖皇帝勤政,在位二十年期间,早朝雷打不动地举行。彼时在京官员不论风雷雨雪,必须按时早朝,否则就得接受惩罚。那会早朝的时间也很长,因为议的事很多。各部寺衙门所奏的事情大大小小,种类各异,大到边关军情、各地灾祸、异教叛乱,小到收买牛支农具、皇城守卫搜出被盗内府财物这样的事,都得由太祖皇帝亲自发落。   自太祖皇帝后,接任的历代皇帝对早朝的重视程度就不如从前了,他们交给内阁的事情越来越多,自己管的事则越来越少。到了朱瑞当政,除每年冬至元月,人们已是鲜少看到这样百官上朝的场景。   沈青辰刚升了四品官,是第一次参加早朝。在灯笼的橙光与晨光中,她头一次在这个时辰凝望帝国的中心——紫禁城。   眼前的宫殿群雕梁画栋,气势恢宏,虽是天还只有三分白,目之所及还是处处显现出皇家的威严。像她这样的官员,从大明门走到奉天殿参加早朝,需要穿过重重叠叠的朱色宫墙,以及踏过上上下下的石制阶梯。   青辰顺便观察了一下上朝官员们的神色。有的人表情轻松,有的人则显得严肃凝重,她不禁猜想,这里面严肃凝重的,是不是都在为太子担忧,而表情轻松的,有可能就都是徐党。   因为他们跟徐延一样,早就盼着帝国易储,只要今天朱祤洛被冠以结党营私,企图逼宫的罪名,那郑贵妃的五皇子继太子位的曙光,可以说就在他们眼前。一旦是徐党掌握了大明未来的皇权,那这天下就是徐党的天下,而今天这个有纪念意义的日子,也许就成了他们未来共襄盛举时庆贺的节日之一。   沈青辰吸了口气,纤瘦的身子随着人流,继续往奉天殿前进。   这时,一顶轿子经过了她的身边。   在身边众人的目光中,轿子里的人挑开了轿帘,叫了她一声:“沈大人。”   这一声低沉而略有些沙哑,听起来陌生又熟悉。   沈青辰转头一看,立刻见礼问好,“下官见过徐阁老。”绯袍的宽袖因此而拢了风,有点凉。   徐延笑了笑,“方才看背影有些熟悉,竟果然是沈大人。沈大人是头一次上早朝吧?”   “回阁老,是的。”   “我第一次上朝的时候,是三十多年前。那个时候我可是紧张的很,就怕说错了话。”徐延笑着道,“不过沈大人这么聪明,自然不像那个时候的我,应该知道,不说就不会错。”   徐延这番话,既是敲打,也是试探。他知道以青辰的聪明,必然可以猜到这件事多少与他有关,而她凭着最近接二连三的立功,是少数能在朱瑞面前说的上话的人。   他生性谨慎,虽对自己的计划信心满满,但也总是揣着防范之心。今日局势,若说还有什么变数,那唯一的变数,只怕就在这个沈青辰身上。   他惦记着这个变数,但不怕这个变数,遇上了就顺便敲打敲打。通过这一件事,他也正好可以试探试探,这个人究竟有几成被拉拢的心。   “徐阁老说的是,下官多谢阁老提点。”青辰恭敬回道。   徐延笑笑,又下了帘子,声音隔着帘子传了出来,“对了沈大人,你的二叔很好,不必担心。”   望着他远去的轿子,青辰眨了眨眼,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继续前行。   徐延是在警告她。   二叔伤重,不能移动,现在还躺在徐府里。如果今天她的计划奏效,破坏了徐延的阴谋,那么徐延可能会报复到二叔身上。   其实,她昨天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但是她别无选择。现在,只能寄望于徐斯临会照顾好二叔。她也相信以徐延谨慎的性格,是不会让二叔在徐府出事的。   等朝会结束后,她就去找徐斯临。      朝会开始后,官员们先是按例奏报了一些军情和灾情,然后便有徐党的御史捧芴上奏,参的正是顾少恒的父亲,宁远侯顾汝。   “启禀皇上,臣有本启奏。宁远侯顾汝霸占民田,还强迫百姓为其缴纳田税……”   “启禀皇上,顾汝豢养刁奴,假授天意,以羊血亵渎圣上威严……”   “启禀皇上,宁远侯顾汝居心叵测,裹挟太子,意图谋逆犯上……”   果然如宋越所说,徐党的欲加之罪,不仅仅限于逼宫。他们从轻到重,一条条给顾汝冠以罪名,有措辞委婉的,也有言辞犀利的,言之凿凿,声情并茂。   朱瑞心中本来就有火,听到这一条条“罪状”,心里更是愈发不痛快,面色如锅底一般黑沉。   首辅徐延站在前列,只听着底下的人有条不紊地贯彻执行他的吩咐,自己则是看着靴尖一言不发。宋越也没有说话,因为说不得。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赵其然听了干着急,几次看向宋越,袍袖上的绣线都要被他抠烂了。   此时的大殿里,大约分了三种人,一种是徐党,正在卖力地演出。第二种是支持太子的人,可是这些人大多已被提醒过,此时不便发声。第三种是骑墙派,对于太子会不会出事并不关心,只把这热闹的朝堂当一场戏看。   因为第二和第三种人都不开口,只徐党都奏了五六人了,还是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太子说话。   徐党的御史和给事中们按顺序粉墨登场,一个比一个唱得好。朱瑞的脸色越难看,他们仿佛就得到了越大的夸奖,因而更加卖力。   到了最后压轴的那位,看着前面的人都已经光荣圆满地完成了任务,自己更是不能落下,于是更改目标,不参顾汝了,而是直接参劾太子朱祤洛。   他道:“太子殿下纵容外戚,德行有失,未免天下百姓嘲笑我大明太子不忠不孝,无情无义,太子殿下已不适合再居东宫储君之位。”   朱瑞皱着眉头,瞥了眼立在阶下的儿子,又看向那御史,“你说什么?”   那御史噗通一声便跪了下来,“陛下,微臣冒死谏言,太子当废啊!”   这时,朝下立刻响起了一片窃窃私语之声。掌印太监黄珩大喊了一声“肃静”。   朱瑞没有发话,他在等。   等着看有多少人会站出来替朱祤洛说话。   出乎他意料的是,已是有人谏言要废太子了,也并没有人站出来。他不得不问了一句,“其他人有什么话说?”   这时,有人站了起来,待他张口一听,却是附议要废太子的,而不是替朱祤洛求情的。见此情急,朱瑞都有些糊涂了。   阶下站了这么多大员,那么多御史给事中,竟没有一个人肯维护他的儿子?结党逼宫,党在哪儿?莫不是就顾汝一个?   这般想着,他又看了看阶下站着的儿子朱祤洛。朱祤洛的双手微微有些发抖,眼睛里还有些红丝,显然是昨夜没有睡好。如此看来,倒是有些可怜。   接着,又有人站出来要发言,这时朱瑞心里已开始有些纠结,倒希望他是为朱祤洛求情的了。结果还是并没有如他所想。   这时,宋越给赵其然使了个眼色,赵其然终于出了口气,立刻转身又给一个御史使了眼色。那御史收到讯号后,便站起来发言:   “陛下,微臣以为,太子殿下尚年幼……”   朱瑞终于等到一个为儿子说话的,正打算仔细听,那人却是简单只说了“太子年幼,犯错也是正常”这么个理由,就又归位了。   这一番求情,不痛不痒,完全不敌徐党疾风骤雨似的攻击。   可这正是宋越想要的效果。朱瑞原本盛怒,对自己的亲生儿子都已经产生了疑心,如果今天满朝都是为朱祤洛求情的,那他的火气势必会更大。等他看场面上竟没什么人替朱求情,火气就会慢慢降下来,会转为困惑,甚至会有些可怜自己的儿子。   而所有人都不为朱祤洛发言是不现实的,这样会显得太过刻意,只有让一两个御史不痛不痒地发言,才能彻底打消朱瑞心头的疑虑,让他相信朱祤洛并未结党。   只是这样还不够,没有人为朱祤洛求情,导致了场上局势一边倒,几乎满朝都是废太子的谏言。这样下去,朱瑞哪怕已经不疑心朱祤洛,也会迫于局势,不得不做出一个让百官满意的决策,那就是——废太子。   接下来,就要看青辰的了。 第107章   眼下朝堂上的局势,既在徐延的意料之中,也在他的意料之外。   在他意料之中,是他猜到宋越也许会插手干预此事,不会让他的计划顺利进行。在他意料之外,是他没有想到宋越“干预”的方式,竟是“袖手旁观”,选择了集体一言不发。   徐延不由扯了扯嘴角,还真是难为这些“太子党”了。求情不行,会加深朱瑞对朱祤洛结党营私的误解,不求情也不行,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朱祤洛被冠上逼宫谋逆的罪名。   对他们来说,倒是两难。   此时的场上,也有不少徐党看出了宋越等人的“为难和窘迫”,不由在心中暗暗为他们的首辅大人的高明计谋击掌叫绝。   龙椅上的朱瑞没有出声,他又等了一会儿,想等下一个为太子求情的人站出来。对于眼前一边倒的局势,满朝请求他废掉自己儿子太子位的场面,他开始有了一种被强迫之感,心里不是那么舒服。   可比起这一点不舒服,在他心里占据了更大部分不舒服的,还是这一次的逼宫。他不知道朱祤洛是不是真的有谋逆篡位之心,比起明着来的徐党,他更痛恨背地里暗暗谋划的人,未知和不可掌控会让他感到恐惧。   如果今日朝堂上的局势照此发展下去,迫于群臣的谏言和他自己内心的猜疑,他很有可能会在散朝前颁下一道圣旨——废黜太子。可究竟会不会下那个决定,现阶段的朱瑞自己也不知道。他的心还在摇摆。   他看了儿子朱祤洛一眼,朱祤洛带着稚气的脸上满是紧张之色,眼睛不时地会眨两下。朱瑞知道,那是他打小紧张时就有的习惯。   可这紧张是因为什么呢?   是担心蒙受冤屈?还是害怕罪有应得?   思量了一会,朱瑞又问:“其他人,可还有话说?”   “皇上,臣有本奏。”   青辰微垂着头,自队列中站了出来。   奉天殿内,灯火辉煌,烛光落在她的身上,勾勒出纤瘦的身影。天子垂目,只见他亲手挖掘的人才神色恭谨,从容端凝,两道目光依然清澈温和,却透着坚定。   说起来,她穿绯袍的样子,他还是头一回看见。   “准奏。”朱瑞抬了抬手,很快应道。   对于沈青辰接下来要说的话,他的心里既有些好奇,又有些期待。   她是大明官场的新秀,为他献过奇策,为大明赢过两万匹战马。她有无双的才智,扎实勤恳的态度,细致敏锐的心思,还曾得过他一句“只要你不让朕失望,朕也不会让你失望”的许诺。   这是她第一次上朝,第一次站在金銮殿里发言。她会说什么?会为朱祤洛求情吗?   “自入东宫辅助太子进学以来,微臣未能尽职尽责,好好辅佐太子,亦唯恐今后无法胜任太子师一职。故而在此特向皇上请罪,恳请皇上免去微臣詹事府少詹事一职,另选贤能任之。”   话音落,堂内一时鸦雀无声,阶下众人不由面面相觑。   朱瑞听完也愣了一下。   他原本以为她站出来,是要替太子求情的,却没想到,她竟然是引咎请辞……她难道是担心东宫失火殃及池鱼?   朱瑞看着她,没有说话,因为心情有一些复杂。面对这个清俊温润的人,这颗他亲手挖掘的沧海遗珠,他对她是有特殊的情感的。   那种情感有一点复杂,无法用一个词说几个词描绘清楚。但他很清楚,在描绘它的词汇中,有一个是毋庸置疑的,它叫作信任。   他对她是绝对信任的。   她是他亲自提拔的人才,短短几个月,便以飞快的速度从一个没有品级的庶常升为正四品的少詹事。对于她来说,他对她有知遇之恩,她又深得他的信任,她必然应该是更希望他这个皇帝继续稳坐江山,又怎么可能帮着别人逼宫呢。   况且,她才到东宫,时日尚短,谋逆这么大的事,以顾汝沉稳谨慎的性格,定是不可能与一个还无法辨别忠心的她商量的。   所以,逼宫一事一定与她无关,她一定是无辜的。   她根本不用担心会因此事而连坐。   就在朱瑞蹙眉深思的时候,堂上的窃窃私语声再次响起。   列队于奉天殿的官员们对于这个刚到东宫任太子师,此刻最应该为太子说话却急于与太子撇清关系、划清界限的人,心里各有各的看法。   宋越与赵其然早知道青辰会这样做,此刻只静观其变,一言不发。   而其他有心维护太子的人却并不知内里乾坤,此刻就像是小寡妇看花轿,只能干着急。   他们原以为她站出来是要施以援手的,却没想到她竟是来落井下石的。平步青云的背后是如此爱惜羽翼、薄情寡义,着实是可恨,令人不齿。   青辰的发言惊到的不仅是维护太子的人,就连在场的很多徐党都不禁怀疑,这可怜的朱祤洛的身边,真的是连一个可以依靠的人都没有了。   听到场上的议论声渐起,掌印太监黄珩不得已又喊了声:“朝堂之上,不得私下议论,肃静。”   而此时此刻的朱祤洛,就像是遭遇了一场晴天霹雳。   一个十二岁的孩子,面对满场废黜太子的言论,他本来就又惊又怕,心中怀的最后一丝希望,是他足智多谋的沈师傅可以站出来为他求情。   可他没有想到,他苦等多时等来的,并不是正义温暖的捍卫之言,而是冰冷疏离的请辞宣告。   在她为他解赛马之围时,他问过她“如果有人让你去辅佐其他的皇子,你可不可以不要答应”。昨天,他又问她:“沈师傅,你答应过我,会一直留在我身边的……我没有其他人可以相信了。”   那会她的回答是:“殿下放心,臣定当信守承诺。”   然而一夕之间,天翻地覆。在他最需要她的时候,她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要弃他而去。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朱祤洛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看着沈青辰的眼眶里,已是隐隐泛起泪光。   他才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竟被人当众背叛和抛弃,当然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这一点,早在青辰的预料之中。   对于一个孩子而言,这样的哀痛和眼泪是装不出来的,他的种种被青辰“背叛”所引发出来的情绪,会尽数落在朱瑞的眼里。这样,朱瑞就会彻底相信,他没有党羽,甚至连最亲近的老师都背叛了他。   龙椅上,天子朱瑞长长叹了口气。   看着朱瑞叹气的模样,青辰知道,她在宋越帮助下想的这个计谋,奏效了。   此前一直无人为太子发声,朱瑞对于逼宫一事的火气已是渐消。等到她请辞的时候,他看到朱祤洛脸上的落寞和泪水,就会转为同情朱祤洛,与此同时疑心与火气也便全消了。   只有打消了他心里的疑虑,她的计划才算完成了一半。剩下的另一半,就要看她接下来说的这番话了。   “皇上,微臣还有一事启奏。”   朱瑞看着她,沉吟片刻后道:“说吧。”   “微臣素喜研习《周易》,对那血绘的图案,微臣细想之下,却是有不同见解,不知当讲不当讲。”   血绘的图案?正是他当初怒气的来源。朱瑞眉头一挑,“讲。”   “是。”青辰应罢,叙叙道,“各位都知道,我大明国号,乃是取自《周易》中的‘大明终始,六位时成,时乘六龙以御天乾’。六爻皆阳,乃称“大明”,大明指的便是“日”,象征着天道运行。而乾卦六爻,初爻为始,上爻为终,由坤阳息至乾,由乾阴息至坤,再加上六爻统阳,是为‘大明始终’。开国时,太祖皇帝定国号‘大明’,取‘大明始终’之意,乃是希望我大明像天上的太阳一般,永放光明,万代永昌。”   “所以,微臣以为,在那血绘的图案中的‘日’字,即是指的大明,而日下之‘太’字,却并非太子。”停了一下,青辰才继续道,“而应该我大明的开国元首——太祖皇帝。这副图案,描绘的是我大明开国之景,此图出现在了今时今日,便预示着我大明国运昌盛,如开国时一样历经百年而不衰。只有这样,才能符合《周易》中‘大明始终’的之意。”   她的声音清清淡淡的,却是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气势,只因句句有理,字字珠玑。   朱瑞整个人都怔住了。   青辰继续道:“当年太祖皇帝开疆扩土之时,在战乱中负了伤,与将士们走散,在山林中迷失。因伤势不轻,太祖皇帝曾三日未能进食,饥肠辘辘,幸而后来碰到了一只羊,以羊血解渴充饥,才得意续命,才有了我大明的万年基业。今日那那绘制图案的羊血,正是救了太祖皇帝的羊血,于大明开国有功!”   “皇上圣明。”青辰微低下头,恳切道,“若是硬将此图解读为太子逼宫,岂非有违天意,有违太祖皇帝取国号自‘大明始终’的初衷?”   “臣,恳请皇上三思。” 第108章   青辰说完话后,在场官员又是面面相觑。   至此官场上的老油条们才明白,沈青辰不是不为太子说话,不是撇清关系,而是以退为进,置之死地而后生。   今天这场朝会,大家在意的只是朱瑞有多动怒,太子会不会废。对于图案的问题,不论是支持太子的人还是徐党,大家对它都已无心参详。因为那图案太形象,再加上羊血,除了“太子逼宫”以外,几乎不可能有其他的解读。   而且,顾府管家已招供,那图显然是人为,朱瑞的猜疑心已被勾起,图案是否天意已经不重要了。   可是他们没想到,竟然有人对那图案有了全新的解读,愣是把一个不吉之照说成了是大明始终,万代恒昌。   面对满朝烈火烹油般废黜太子的言论,她却给人一种冰凝水静之感,沉着,有条不紊,带领大家集体回头看,看大家已经默认且忽视了的朱瑞怒火的源头。   对于这个源头,她的诠释比起不详、太子逼宫等让人心里不舒服的言论来说,显然更能让朱瑞乐于接受。因为历朝历代,不论哪个皇帝都好,必然都不愿意在自己任期内接到所谓上天的“告诫申饬”,不管它是真是假,半真半假。在这种事情上,天下人是不管真假的,哪怕是假的,传的多了,也会变成真的,这就会让尤爱面子的朱瑞无法接受。   此时,不甘心的徐党又站出来道:“皇上,那顾府管家已然招供,此事乃是顾汝授意其所为,并非天意。”   青辰却是不紧不慢回道:“便是人为,那必也是上天授命于人手而为之。顾汝也罢、顾府的管家也罢,都有可能是被上天授命之人。我大明安定兴盛,所以才有了天降吉兆,既是天意,关键便并不在何人所为,而在此寓意对我大明乃是吉祥之意。”   徐延的阴谋是由高往低走的,先假借天意博取眼球,然后再拉低至人为,试图以阴谋论的方式来构陷太子和顾汝。   而沈青辰却恰恰相反,她把人为又拉回到了天意的高度,将一切所为的最终解释都归结于天意。而她所解读的天意,是大吉。   在场众人竟是又一次哑口无言,只不由叹服好一招釜底抽薪、正本清源,着实高明。   皇帝朱瑞听罢,脸上已是立刻乌云散尽,声音也比此前洪亮高亢了一些,“朕以为你说的有理。有理!”   比起不好的传闻,当然是大吉之兆更令人高兴,现在已经有人为他编了一段美好的故事,他只要认了便皆大欢喜,何乐而不为呢。   “这……”那位站出来的徐党想说些什么,却是又说不出口,终是站回了队列中。   大明国运昌盛,所以才有了天将吉兆,如果他要否认天意,硬归咎于人为,那岂不是等于是否认了大明的安定兴盛,否认了天子的英明和首辅大人对社稷的卓著功勋。   所以,沈青辰的话不容反驳。   朱瑞的面容已是由紧绷变为舒缓,今日的情景真是让他大感意外,没想到困扰他的事情竟突然间都拨云见日了。   他看着眼前的人,心中愈发感到满意和欣慰,只道她果然不愧是他欣赏的人才,博闻强识,冷静沉着,总是能带给他惊喜。   朱瑞心情好了,一时便觉得端坐在龙椅上也够久了,他都有些累了。累了,也就懒得再听。往常这个时候,他要么还在妃子的软玉温香中躺着,要么就是在细嚼慢咽享用御膳,惬意悠闲好不自在,哪里顾得上什么早朝。   他看了一眼殿外,天色还早。今日又是个阴天,外面灰蒙蒙的。   这么冷的天,这会子要是回寝殿,说不定还可以睡个回笼觉,或是召个妃子来缠绵一番……   打定了主意,朱瑞便道:“即是天意,众位便也不必多说了。朕以为,你们都误会太子了。他向来乖巧,是朕的好儿子。这事就算了吧。……沈爱卿方才说自己才能不济,无法好好辅导太子,依朕看,你是自谦了。朕以为你到东宫的时日尚短,还未能好好发挥你的才学,便再任一段时间,看看再说吧。”   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请辞,本来就只为使朱瑞相信太子,青辰其实并不想真的离开东宫。现在朱瑞这么说,她自然也就应了下来,“微臣遵旨。”   “好了,退朝吧。”   徐党以首辅马首是瞻,见此情景,都纷纷看向徐延,却不见他们的首辅有任何行动。   焦急之下,有人站了出来,又强调那顾府管家已然招供,顾汝有不臣之心。朱瑞却是已懒得理,只挥了挥袖子表示不想再听,径自起身离开了大殿。   看着皇帝陛下的背影消失在眼前,徐延却是仍然没有动作,一张脸凝着,一言不发。   没有用的,场上局势已定,多说也是徒劳。   他心中唯一存疑的变数,果然导致了乾坤逆转。他耗费数月苦心绸缪,今日一个朝会便让美梦化为了泡影,可谓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个沈青辰,果然是比他想的还要聪明。她与宋越联手,一招以退为进,再一招釜底抽薪,真是上演了好一出精彩的大戏。   是他轻敌了。   待朱瑞离开后,众臣子也依序退朝。经过沈青辰身边的时候,徐延略停了一下,歪着脑袋看着她,“沈大人今日这番言论,精彩至极。不愧是宋阁老的得意门生啊。”   青辰看着他,不卑不亢道:“徐阁老过奖了,下官才疏学浅,只方才一时冲动,在皇上与阁老面前逞才卖技了,还望阁老海涵。”   徐延嘴角微微一扯,负起手,在众人的簇拥下离开了金銮殿。   ……   回到礼部,赵其然立刻凑到宋越身边,一脸掩饰不住的兴奋,“我们的青辰真是玲珑剔透啊,这下徐延那老狐狸要气死了,辛苦设了这么个局,到头来却是扑了个空。解气,真解气。这么久了,我还没见过那老狐狸这副有口难言的样子,想想就让人通体舒畅。”   两人边说边上了回廊。宋越没有答话,也不像他那么满心舒爽,只是边走边专注地思考着什么。   “你这人总是这样,有问题的时候不说话,现在问题解决完了也不说话。得了一个这么好的门生,就算是为了青辰,你也该高兴高兴啊。”赵其然四下看了一眼,见没有其他官员走在他们身边,道,“我看这样,今晚咱们一起到棋盘街喝点小酒,庆祝庆祝。”   “其然,你不觉得今日这场面有些奇怪吗?”到了官署外,宋越停下来,站定了看着他道。   赵其然蹙了蹙眉,“哪里怪了?局势先是向他们一边倒,等青辰站出来了,局势便发生了惊天的大逆转,彻底向我们这边倒。多精彩啊,看的我是热血沸腾,一点也不怪啊?”   “今日的徐延,太过安静了。”   “咱们的沈大人博闻强识、舌灿莲花,他自然无话可说了。”   “那不是徐延的性格。”宋越看向他,引导道,“你想,他布下这么大的局,岂会这般轻易罢休。”   “不罢休他又能如何。”赵其然推开门,大大咧咧地先跨进屋里,“咱们的沈大人棋高一着,他技不如人败下阵来,当然只能伏首认栽。你是不是想多了?”   宋越没有再说话,只是沉下心来,静静去揣摩徐延的心理。   徐延个性强势,乾纲独断,不是个轻易言败的人。而且,徐党都在看着他呢。   徐党的队伍那么大,有那么多人聚集到徐延身边,除了他有权势,还因为他擅权谋。他是徐党的核心与表率,是大伞下所有人的主心骨,若是这么轻易就被一个才升了四品的新晋官员打败,是不好向徐党众人交待的。为了继续羁縻人心,带好队伍,他势必会千方百计使自己的目的达成。   今日他在堂上一言不发,确实是因为被青辰打得落花流水,但那不代表他就无力回天了。在朝堂上达不成的,他可以转由在朝堂下达成。   赵其然听了这一番解释,抿了抿嘴道:“你是说,那老狐狸接下来可能还会有其他动作?”   宋越点了点头,“就是不知道是他会如何做。”   “可是皇上已经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宣布,这一切都是天意,太子是无辜的。君无戏言啊。”   “你先回去吧。”宋越道,“我再想想。”   “好!那你好好想,我可猜不透那老狐狸想干什么。”   赵其然才走到门口,却是被宋越叫住了,他回过头来,“这么快就想到了?”   宋越摇了摇头,“还没有,只是觉得有一点不放心。这样,你去趟镇抚司,帮我把陆慎云请过来。我有话跟他说。”   趁陆慎云没来之前,他也便再仔细斟酌思量一番。   “好。”   ……   就在宋越与赵其然说话的时候,另一头的内阁值房,徐延也唤了自己的亲信来,交办一些事情。   比起还猜不透对方心思的宋越,徐延对于自己要做的事了然于心,于是命令下得也准确且迅速,“两件事。第一,去镇抚司把陆慎云叫来这里,就说近日京城周边蟊贼作乱,我有些巡防的事要问问他。第二,让锦衣卫里咱们的人进诏狱去……快去。”   这位亲信领了命,立刻便往北镇抚司衙门飞奔而去。一路上冷风嗖嗖,吹得他直打哆嗦,到了镇抚司门前时,鼻下已是挂了一道清涕。   而与此同时,赵其然才刚走出礼部,且在廊上又碰到两个心学门人。三人见面,却是又将青辰夸了一番,赵其然心中兴奋犹在,自然也参与了几句,又耽搁了点时间。   此时,陆慎云也刚回到镇抚司衙门。   他今日也参加了早朝,可算是亲眼目睹了心上人的无双才智。从奉天殿回来的路上,他满脑子里都是青辰在大殿上娓娓道来、仗义执言的模样,心里对她的执念却是又增添了几分。回到了衙门里,他也没跟什么人说话,径自到了后堂,就在孤坐沉吟,情思纠缠间,便听有人报徐延的人来请他过去。   “京城巡防的事?”对于徐延要见他的理由,陆慎云心下有些疑惑。   今日轰动朝堂的明明是太子的事,徐延与这件事有着紧密的利害关联,怎么会不关心这事,反倒还有心思去想什么蟊贼?   那亲信解释道:“是这样的。徐阁老说,皇上前日曾过问此事,恐在天兆事毕后又想起且追问,这才想与陆大人您相商。”   陆慎云沉吟片刻,心想去趟内阁值房倒也不防事,只过去看看徐延葫芦里卖什么药也好,便点了点头道:“知道了。这便过去。”   他抓起了才脱去的披风,系好了,便出了门。   两刻钟后,赵其然才红着鼻子姗姗来迟,陆慎云却是早已不在衙门里,两人在路上也没有碰上。   副指挥使黄瑜接待了他,奉了盏茶,问他找陆慎云有什么事,又问自己是否可以代劳。赵其然摇摇头。他只知道宋越找陆慎云有事,却不知道是什么事。   “陆大人去哪儿了?”   “巧的很。”黄瑜道,“徐阁老也在寻他,比您就早了那么半步。”   听到这里,赵其然隐隐有些不安起来,只想着得早点回去告诉宋越,于是与黄瑜寒暄了两句,便匆匆地告了辞。   他呼哧呼哧地来,又呼哧呼哧地往回赶,挥挥衣袖,啥也没给宋越带回去。   ……   与此同时,散了朝后的青辰却是到了东宫。   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她要请辞,在这件事上,她对朱祤洛有些愧疚。   慈庆宫内,地龙烧得很暖,一角还隔着铜盆炭火。   朱祤洛坐在太师椅上,扶手上还挂着他昨日怕冷裹着的薄被。   “太子殿下恕罪,微臣今日在朝堂上请辞……”   “沈师傅。”朱祤洛没有让她说完,一双密睫覆盖的俊目望着她,“本宫只问你,你是不是真的想离开本宫?”   看着眼前又恢复到从前那般淡漠、不愿与人交心的少年,青辰肯定道:“当然不是。”   “你愿意一直留在本宫身边?”   “微臣身为殿下的老师,自然会一直陪在殿下的身边,常伴相随。”   少年储君看着她,然后霍地站了起来,上前一步,竟是打侧面抱住了青辰的腰。   “沈师傅,今天你说那些话的时候我好害怕,不要走……”他的脸抵在她的肩膀上,眼中有泪光在闪烁。 第109章   沈青辰惊了一下,忙推开他的手,退了半步,“殿下……旁人见了不好。”   身着四爪黄龙袍的储君微微一滞,只觉鼻尖还是她身上的余香,双手下她腰间的触感也异常纤细而柔软。他心头诧异了一下,却是没想到,眼前这个才智无双而又清隽温润的人,是个女人。   他深吸了一口气,目光幽直地望向她,“我知道。”   “今日朝堂发生了太多事,臣没有事先告诉殿下,是臣不好。”她把他搀到椅子上坐下,“殿下坐着歇会吧。”   朱祤洛微仰着头,看着大他近十岁的老师,一时心中萌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这种感觉很复杂,有信任,有依赖,有崇敬,有仰慕,有不舍……甚至是,有一点喜欢。   教过他的老师年纪大都不小,都是在翰林熬了十几年的人。他们恭敬而严谨,总是不苟言笑地让他学这些学那,背这背那,他虽不讨厌这些人,却对他们也称不上有好感。   而眼前的沈师傅,却与他们完全不同。他从来也没想过,他有一天竟会喜欢自己的老师。   有她在身边,他的心里便觉得安定、舒服。她一旦要是离开,他的心里就像是被挖走了一块,空落落的。喜悦也好,安宁也好,就会从这被挖开的洞口迅速出逃。   上一次与察合台汗国赛马,是她为他赢下了光彩与赞誉。今天在朝堂上,如果不是她,此时此刻的他亦不知还能否站在这慈庆宫里。   沉吟后的朱祤洛看了看青辰,唤了声:“沈师傅……”   青辰微笑着看他,“殿下有何吩咐?”   朱祤洛摇摇头。他只是有个心愿。   如果有一天他登顶皇位,他必要让她官居一品,位极人臣,受千万人的稽颡膜拜!   ……   赵其然匆忙回到礼部,见到宋越时还上气不接下气的,“去晚了一步。”   宋越刚在处理一份紧急的公务,这会搁下笔看着他,“陆慎云呢?”   “去了内阁值房,让徐延叫去了。”赵其然道,“我担心跟你猜测的有关,这不才赶着回来告诉你。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宋越想了想,站起来,“我去内阁值房……罢了,来不及了,我亲自去趟镇抚司。黄瑜可在?”   “在的。那我呢?我去告诉青辰?”   宋越摇了摇头,“她这会应该在东宫,想必与太子还有些话要说。你随我去镇抚司吧,先看看再说。”   现在不知道徐延到底想做什么,告诉她也是让她白担心。这几天她已经够累的了,刚刚又才经历了朝堂上的风云激荡,才喘了口气。这些事,还是让他来处理吧。   两人没有耽搁,很快又到了镇抚司衙门。   黄瑜见赵其然又来了,这回连次辅宋越也跟着来了,心中纳闷之余,只道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他们这小庙竟吸引了这么多尊大佛。   黄瑜将两人引进了衙门,才想吩咐人奉茶,便让宋越阻止了,“黄大人不必客气,今日我们前来,是有事想请托大人。”   今日朝堂上,虽太子逼宫的罪名没有坐实,朱瑞也乐于按青辰给他指的路,将一切归结于天意。但朝散得匆忙,关于顾家如何处置的问题,天子尚未开金口下旨。所以顾汝和那顾府管家还关在诏狱里。   徐延的阴谋是由构陷顾家开始的,后面他再想使什么计,只怕也绕不开顾家。   “拜托黄大人,”宋越开门见山道,“劳烦将顾汝和那管家看好,只寻两个黄大人信的过人看着,不要再让旁人接近他们。”   “阁老的意思……是让我们保护他们的安全,不让外人与他们通了气?”   宋越点点头,“锦衣卫的事本不归内阁管,不情之请,还望黄大人见谅。一会儿是陆大人要是回来了,也烦请再向他转述一下。”   这件事,他本来是想直接跟陆慎云说的。陆慎云是个明白人,这么多年身为皇帝近卫,虽然看着冷漠严苛,不近人情,但在面对徐党时,他一向是泾渭分明,刚正不阿的。况且,他还喜欢青辰。   于公于私,他一定不会看着徐延的奸计得逞。   可惜他们来晚了一些,陆慎云被徐延叫走了。不管徐延是有意还是无意,他都等不及陆慎云了,只好来找黄瑜。只希望在他们来之前,什么也都还没有发生。   “阁老客气了。”黄瑜道,“小事一桩,再加上这本来就是锦衣卫的职责。陆大人回来后,我也会告诉他的。”   “多谢。”宋越点了点头。   虽是已交待好了,但他还是有些不放心,于是又拜托黄瑜请个人到诏狱看一眼。过了一会儿,查看的人来回复,说是顾府的两个人在诏狱里都还安好,也没有什么异常。   “阁老放心吧。”黄瑜微微一笑道,“锦衣卫虽不如内阁是枢密之地,但到底也没有人敢乱来的。”   宋越向他道了谢,没有再说其他,然后便告了辞,与赵其然一起离开了镇抚司衙门。      与此同时,徐斯临正坐在工部观政的号房内。   这个号房本来是属于沈青辰、顾少恒和他三个人的。现在沈青辰升了职,顾少恒又因天兆一事被禁足于顾府之内,屋子里,就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原本那两人都在的时候,屋里还显得挺热闹的,顾少恒会故意与青辰亲近,冷落或是刺激他。彼时的他多少是有些不痛快的,也有点羡慕顾少恒可以如此自然地与青辰相处。   现在,两位同窗的桌案已空,音容笑貌也都有些淡了,就只有他自己,好像还是一成不变。   光线自窗户照进来,洒在他们的桌子上,细小的尘埃在空气中漂浮着。   摇了摇头,徐斯临不再多想,只准备沉下心来处理观政事宜。桌上的几本书,是他让林陌帮着去集市上买的,与水利工事有关。他原是不觉得这些书有什么有趣的,但青辰喜欢看这方面的书。为了她,也为了他自己,他也需要奋进了。   他将几本书拎起来看了看,竟发现这些书里,还夹着一本与其他有些不大一样的书。   只随意翻开这书,便看到一副图,里面的女人骑在男人的身上,男人的手摸着女人的乳房,两人均是赤身裸体……他倏地就合上了书,低骂了一声“混蛋”。   林陌那小子,竟给他夹带了本春宫图。   冷静片刻,他皱了皱眉,又打开了那书,随手翻了几页,目光淡淡地扫过。这图册的每一页都绘得极为细致,背景繁复奢华,人物逼真生动,每一页竟都是不同的姿势……   他吸了口气,抓起那本书,起身到铜盆碳火前,将那书一页页撕下来,扔进了火盆里。   十几岁就看过的东西,几年过去了,这些看起来倒也没什么新鲜的。   炭火烧得很旺,纸张很快就被点燃,一点点化成灰。   凝望着眼前的火光,徐斯临的脑子里却是不由自主浮现出青辰的模样。一时画面交叠,春宫图里的两人变成了他与青辰,他们在床榻亲吻、缠绵,他的心上人眼神迷离,身子酥软,在他强健的躯体下喘息不止……这般遐思,竟是霎时感到腿间紧绷了起来,徐斯临狠狠地甩了下头。   他喜欢她,竟是已到了想占有她,与她共赴巫山云雨的地步了……      到了晚上,徐斯临应约到了撷芳楼,与林陌罗元浩等人吃酒。   今日是林陌的生辰,林陌专门选了这楼里最隐秘奢华的一间包房,还召了支乐妓班子为为他们演奏助兴。   徐斯临原是不想来的,自从喜欢上青辰,他就不爱到这些脂粉气重的地方来了,只是架不住林陌的再三邀请。林陌的一句“还是不是兄弟”他很不爱听,那么罕见的田黄鸡血砚他都送他了,不是兄弟是什么,于是回了一句“说的什么狗屁话”。   酒过三旬之后,大家都喝得面红耳赤的。因席上大多是世家勋贵或高官子弟,大家便开始聊起了朝廷野史和宫闱密事,徐斯临听得多了,也便觉得无趣,只听着没怎么说话。   乐妓班子的姑娘们被唤到了他们的身边,伺候他们,陪他们喝酒,只留了一个继续弹奏琵琶。   伺候徐斯临的姑娘颇有几分容貌,身段也很是玲珑,大冷的天只穿了身薄纱,薄纱之下是颇为鼓胀的胸脯。   伺候人本来就是她们的本分,伺候像他们这样的贵公子,更是她们梦寐以求的。再加上徐斯临生得又俊朗不凡,在那身华贵的袍服下,必然是一副年轻而壮硕的肌体,只肖想想,便能让人悸动万分。   所以,为他倒酒的时候,她总是有意无意地让自己的身子擦过他,望着他时,眼神也带着几分暧昧与勾引。   对于身边人所为,徐斯临却是显得丝毫不为所动。   这样的场面,他早已是驾轻就熟,见得多了。每每有女子知道他的身份,又看到他的长相,总是会迫不及待地要献上自己的身子。但他却不是个随便的人。虽然曾无数次出入这样的场所,到底没有在这种地方要过什么女子……除了有一次,他喝醉了,有个女子用嘴……   止住回忆,徐斯临端起酒杯,灌了自己一大口。   后来,大家说着说着,竟是提到了沈青辰。对于这位飞速高升,再三惊艳众人的沈大人,大家的兴趣看起来都很浓厚。   “那沈青辰倒是生了副好容貌,也不知道那绯色官袍下的身子……”吏部左侍郎的儿子颇好男风,话还没说完,却是被徐斯临猛然间扔过来的一支筷子打了嘴。   “徐兄……”   “闭上你的狗嘴,不许提她。”   对于这打小玩到大的同伴,他没有丝毫的客气与克制,只在听到那句话的瞬间,脑子里理智的弦仿佛已是绷断了。   那人捂着发疼的嘴,一脸茫然道:“为何……”   “臭。”   林陌自是知道他对沈青辰有好感,于是忙打圆场,劝大家喝酒。   见徐斯临生了气,他身边的姑娘忙端了杯酒递给他,又将胸脯贴到他手臂上,娇滴滴道:“贵客消气,奴家陪贵客喝酒。”   一直爱搭不理的徐斯临终于看向他,却是对她说了句,“出去。”   那姑娘愣了一下,然后便见他从腰间扯下自己的钱袋,丢她到怀里,“都给你,离我远点。”   他的脸微微泛着红,俊逸的眉眼透着一丝淡漠,漆黑的眸子毫无温度。   林陌见场面有些尴尬,忙道:“老大,你要是不满意这个,不如换一个……”   “不必了。”   眼前的酒壶里还装着二两酒,徐斯临却是拎起酒壶,仰起头一口闷了,“兄弟们慢慢喝,我先走了。”   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下,他径自起身离了席。      回到徐府门口时,空中开始飘起了小雪。   酒劲慢慢上来了,他扶着影壁微微喘了口气,头有些重,心里也有点闷闷的,不太开心。   说不上来的感觉。   歇了一会儿,徐斯临没有回自己的屋子,而是走向了沈谦所在的庭院。   这些日子,他常去看他,沈谦伤势的逐渐好转,让他既高兴又有些烦闷。等伤势全好了,她便肯定也不会再来了。   还没走到沈谦养伤的院子,徐斯临却是碰见了府里的管家。那管家道:“沈大人来了,这会还在他二叔的屋里。”   这句话瞬间便让徐斯临感到狂喜。   他甚至都有些不敢相信,他想了整整一天的人,此时此刻就在他的家里。   沈青辰今日是来看二叔,也正好想与徐斯临说些话,却是等了半天等不到他。   这会沈谦已是睡着了,她正想回家,一推门,便看见了面色微红,一身酒气的徐斯临。他的喘息有些急促,微怔地伫立在她面前。   “你回来了。”她淡淡道,“喝酒去了吗?”   “嗯。什么时候来的?”   “有些时辰了。”青辰合上了门,“这几日……二叔谢谢你了。”   政务繁忙,她没有太多时间来看二叔,只托了林孝进派一个人过来伺候着,只是吃穿用度还是用的徐家的,道一声感谢实属应该。   “要走了吗?”他有些不舍道。   “嗯。”青辰想了想,又说,“原是准备要走的,有些晚了。但你既然回来了……我们能说会话吗?”   “外面冷,到这边屋里来说吧。”   “好。”   青辰随着徐斯临进了一间客房,才进了门,却是被徐斯临一下按住双肩,将她抵到了墙上。   屋里还没点灯,只淡淡的月光从窗子透进来,落在她的脸上。   青辰惊了一下,挣扎道:“你干什么!”   他却是一下抽掉了她束发的簪子。   月光下,她满头青丝如泼墨般流泻而下,覆住了瘦削的双肩。 第110章   青辰怔了一下,睁大了眼睛望着她,却是忘了自己还被他双臂环在其中。   徐斯临顺势贴了上去,微垂着头,他的脸几乎贴着她的脸。   她吸了口气,故意装作对自己的长发之姿不以为意的样子,又去推他的手,“徐斯临,你喝多了,放开我。”   徐斯临却没有说话,只是喘着粗气,眼神幽直地望着她。他高大的身躯几乎已经贴上她,粗壮而有力的手臂扣着她的双肩,让她几乎动弹不得。   月光下,他棱角分明的俊脸微微泛着红,密直的睫毛覆着漆黑的双眼,眉眼之间透着一丝不羁,一点痞气,让人觉得他有点坏,却是又同时散发着一种特殊的魅力。   有那么一瞬间,青辰觉得仿佛被已经被他看穿了内心。他的双眼在从她的脸颊移动到她的发丝上时,会流露出一点点的柔情。   青辰有些忐忑。他二话不说便拔掉了她的簪子,是不是代表他知道了她的身份?又或是对她的身份重新起了疑心?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镇定道:“徐斯临,你到底怎么了,怎么喝了就变成这个样子了。有什么话,你放开我,我们好好说。这些日子以来,我以为你已经变得更成熟了,我不想我们的关系又倒退回我摔下酒馆楼梯的那天……”   对于他如此近距离地贴着自己,她很不习惯,可她必须装成什么事也没有的样子,好好地跟他说。二叔还在这里,在不知道徐延是否会报复她的情况下,她还得托他在二叔可以移动前照顾好他。她不能就此挣扎逃跑。   “回不去啊。怎么可能回得去。”他终于开了口,几乎就在她唇边道,“我们已经更近了,我也不想回去。”   屋里,夜色弥漫,他说话时像是带着几分醉意,又像是分外清醒。   青辰别开了头,轻轻蹙了一下眉道,“你放开我,你我都是男人,这个样子成何体统。”   他盯着她的表情,不置可否,片刻后身子往后靠了一些,双臂却依然将她禁锢在怀里,“你方才说,有话跟我说,是什么话?”   青辰微微松了口气,“我……我有点担心二叔。只是想麻烦你告诉府里的下人们,二叔的饮食只能经林家派来那人之手,不要假手他人。”在徐斯临回来前,她已经对林家派来那人嘱咐好了,所有膳食必须亲自侍奉。   “你担心我对你二叔下毒?”   “不是的。当然不是。”她不好向他解释她担心的其实就是他父亲徐延,于是只好道,“二叔的身子现在还虚,我怕旁人做的膳食,他吃不惯。”   “好。我答应你。”他痛快道,“我绝不会让你二叔在我的眼皮底下出什么事的,他若是有什么不好了,你便拿我是问。”   “谢谢你。”她停了一下,又道,“你能不能放开我,让我整理一下头发,这般披头散发的,太失礼了……而且,不早了,我想回去了。”   才拜托他答应了她的请求,马上就提出要走,这样未免显得有些自私无情。可他这样抵着她,她很不习惯,有些局促不安。   “青辰,”他却是道,声音有些低沉,“你知不知道,你是个美人。往日你总是束着头发,今日散下头发的样子,尤其迷人。”   话音落,她的心头猛地一跳。   他果然还是对她的性别起疑了吗?   “徐斯临,你身上有脂粉的香气。今晚喝酒的时候,你的身边应该是有姑娘吧?”她故作镇定道,“你喝多了,是不是又把我当成女人了。可我是男人,那日在翰林院,我脱衣的时候就已经告诉过你了,你尽可以侮辱我,但我是男人……”   没有等她说完,他就抿起嘴唇微微一笑,“你知不知道,连你的谎言我都觉得是那么动听。”他慢慢地靠近她,嘴唇与她的近在咫尺,声音低而沙哑,像是在威胁,又像是在诉说情话。   她皱了皱眉,别开头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喝多了,产生了幻觉。既是这样,今日也不必再说了,我要走了。”   “还不承认吗?”他一瞬不瞬地望着她,“那你敢当着我的面,现在再脱一次衣裳吗?你今日若是要脱,我绝不拦你。”   “……”   “不敢对不对?”他了然于心地勾了勾嘴角,“因为这屋里只有我们两个,而我喝了酒,身子很热……”   听到这话,她却是愈发有些不安起来,“徐斯临,有什么话我们明天再说。你放开我。”她想要挣扎,却是被他按紧了双肩。   “上次你抱我妹妹的时候,她就告诉我了。你是女人。”他说着,垂眸望着她的眼睛,“别再挣扎了啊……”   她没有说话。他已经认定她是女人,想必她再解释也没有用了。今日这事发生得实在突然,她一点准备也没有。青辰的脑子飞速转动着,想着应对之策。   “你现在是不是在想,我已经知道了,怎么才能不让我说出去,该以什么样的条件来交换,或是怎么威胁?”他平静道,口气云淡风轻的,“都不用的。在我面前,你连威胁都没必要。”   “因为我喜欢你。我比你,更不想让你出事。”   他紧紧追随着她的,继续道:“你这么聪明,我对你的心,我不相信你察觉不到。你肯定知道的,我喜欢你,早就是非常非常的喜欢。”   青辰依旧将头转到一边,不去看他,只是脑子里却不由浮现出他为她做过的所有的事。他为她闯城门,为她跳河,为她被爆竹炸伤了手,为她救出了二叔……在无声消逝的岁月中,不知不觉地,她欠他的好像越来越多了。   他为了她做的这些事,她骗不了自己,那已然超出了同窗的情谊。他与她共同经历了那么多,她也骗不了自己,那早就超出了普通同窗之间会经历的,甚至是……比她和宋越共同经历的还要多。   轻轻叹了一口气,青辰终是看向他,“我们能不能不要这样,能不能坐下好好说。”   “不能。”他斩钉截铁道。   “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认真道:“我长这么大,从没这么喜欢过一个人。今日在酒席上,我用筷子扔了吏部左侍郎儿子的嘴,只因他肖想你。可他与我是打小的玩伴。你闻到她脂粉味的那乐妓,我给了她我的钱袋,让她离我远一点。”   “其实,有很多女人喜欢我,只是我都没有理她们。我虽然会去那些烟花之地,可我真的不是随便的人……我不想刻意做什么,我只是知道,我心里喜欢你,其他人我都看不见。林陌也说,我变了。”   也许是酒劲慢慢上来了,说着说着,他的脑袋开始变得有些沉,喘息也渐渐加重。   “你知不知道,刚开始的时候,我其实不知道该怎么做,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   他只能像个傻子一样,看着她跟顾少恒嬉笑怒骂,一步步高升。哪怕是与她偶遇一下,或是能够随便跟她多说两句话,他也能开心好几天。   “我是真的,喜欢你。我会尽我的全力对你好的。”   月光淡淡的,透过窗子,洒到屋里的地面上,如一道银霜。   对于他的表白,她不知该做什么回应才好。比起处理他的感情,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担心。   沉默片刻,青辰只道:“徐斯临,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他点点头,“我什么都答应你。”   “不要把我的身份告诉你爹。”如果她的身份暴露,徐延一定可以利用她伤害很多的人。   现在她没有条件可以跟徐斯临交换,目前她唯一的胜算,就是他喜欢她。她必须先拖延着时间,去想其他的办法。   “我答应你。”他想了想,点了下头。   他原本是想跟父亲直说,让父亲来保她的。可他父亲毕竟是权倾朝野的首辅,她大约是感到有些害怕,还没有做好心里准备。   “真的吗?”   “真的。”他说着,慢慢又凑近了她,“我向你保证,我做得到。”   “谢谢……那,我要走了。”   “别走。”他却是还不肯放她离开,“你知不知道,我今天看了什么书?”   她皱了皱眉,“不知道。”   “是林陌塞给我的,我都有几年没看了,是大多数男人都看过的那种书。”他凑近她,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脸颊上,“就是男人和女人……”   听到他说这些,青辰的脸刷地就红了,“我不想听这些,我要走了。”   大约是酒气惑乱了他的意识,他却是继续道:“这些没什么的,说不定我们的宋老师也看过……”   她很快回到:“他跟你不一样!”   “那是你不了解男人……”   “好了,徐斯临……”   青辰话还没有说完,却是突然感到他的脸向自己凑过来,温热的双唇贴住了她的唇角! 第111章   就在他的唇擦到她嘴角的霎那,他的气息也包裹了她,急促、温热,带着一些酒味。   今日的他穿着一身合贴的袍服,在那袍服之下,隐约可见他两臂上强健的肌肉,因为使了劲儿,肌肉更加凸起。   不同于与宋越接触时的紧张心跳,面对徐斯临,青辰的心里却是有一点抵触与抗拒,甚至是有一点害怕……他毕竟年轻冲动,毕竟是徐延的儿子,她不知道他会对她做出什么事来……   青辰狠狠地甩头与挣扎,肩头都挣得生疼了,却只是避开他的唇,逃不开他对她的桎梏。月光下,她满头乌丝不停摇动,泛着柔亮的光泽。   “徐斯临!”她终于忍不住喊了一声,“你放开我,疼!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被她这一吼,徐斯临才似乎被吼醒了,怔了一下。   刚才那一瞬间,酒气上脑,他的行为好像根本不受自己的控制,身体只是跟随着某种原始和本能的冲动,恣意而为……   趁他呆了一下卸劲的时候,青辰狠狠推开了他,然后利落地将头发束了起来,转身推门离开。   门被推开的一瞬间,一阵冷风灌进屋子,吹到徐斯临滚烫的身体上。   他愣在原地,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嘴边还残余着她唇瓣的柔软触感。他摸了摸自己的唇,在混乱的意识中试图回忆刚才的情景,意识却是越发涣散,怎么也集中不了。   呆立了一会儿,他竟是整个人倒了下去,醉的不省人事了。   屋外,雪下得大了。青辰的背影早已消失在寒冷的黑夜中。冷风呼呼地吹着,将隔扇吹得咿呀作响,自大敞的门框中灌进了屋里。   徐斯临躺在地板上,袍角被风一下下揭起。   雪满京城。      次日,沈青辰早起推开门,正准备为父亲做些早饭,却是看见隔壁院子里明湘在对他招手。   很快,明湘端了一锅粥和几个包子过来,对她道:“青辰哥,昨夜很晚的时候,我还听到了你劈柴的声音,你是不是很晚都还没睡。”   青辰点点头,“对不起明湘,我忘了时辰,吵到你们了。”   昨夜心情复杂地回到家,她想烧些热水洗把脸,结果发现家里没有柴火了,于是便在夜里劈起了柴。因边想着徐斯临的举动,想着自己对他说的话,她不知不觉就劈了很久,几乎耗尽了身上所有的力气。   夜里,她也没有睡好,几乎一夜无眠。   徐延的阴谋,徐斯临的情意,二叔的伤势……种种事情纠缠与心,让她有些难以喘息。她与徐斯临之间的羁绊越来越深,两人之间的关系越来越复杂,她对他有感激,有歉意,有不得不利用他的愧疚……这些情绪剪不断,理还乱,终致一夜胡思难眠。   “青辰哥,”明湘把粥和包子都搁到了桌上,笑着道,“这是我给你做的粥和包子。你昨夜那么晚才歇息,一定很累,正好我也没什么事,便帮你和老伯都做好了。你快趁热吃吧。”   “谢谢你,明湘。”   升职后,沈青辰趁明湘不在,曾多给了明湘父母一些银子,全当是房子的租银。他们都是朴实之人,起先还不肯收,在她的坚持下才收了。后来明湘知道了,非要将银子退还她,她故作生气,明湘才最终将银子收下了,却是对她更加地好。   “青辰哥不要跟我客气,能认识青辰哥是我的福气。”   看着她迎春花般的笑容,青辰有些不忍,一瞬间很想告诉她自己的身份。只是眼下时辰不早了,她还得上值,一时半会恐怕说不清楚,于是决定等晚上回来,便跟明湘坦白。   哪怕是有身份暴露的危险,她也不想再瞒着这个善良的姑娘了。   她这个半男不女,头颅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搬家的人,不能再耽搁了一个纯洁美好的姑娘。      沈青辰一早回到朝中,先去了詹事府。沿途与她擦身而过的官员中,有很多人都对露出她崇拜和艳羡的目光。   昨日早朝上她的精彩言说,已是一夜之间传遍了朝野。“大明始终,万代恒昌”几个字,已是成了大家热议的字眼。之前的事迹就更不用说了。   青辰在詹事府内忙了一会儿后,便有其他官员也陆续到了。   跟着他们一起来的,还有一个噩耗。   宁远侯顾家,昨夜被抄家了!   “听说顾汝之子顾少恒是沈大人的同窗好友,大人还是节哀……”   乍听此消息,青辰还有些回不过神来,明明昨日早朝上……怎的又生了如此突变!揪住那两个谈论之人一问,她才知道都发生了些什么。   昨天夜里,就在她与徐斯临纠缠之际,诏狱里的顾府管家死了。   他的死相极其不堪,乃是开膛破肚,死无全尸。   锦衣卫向内阁呈报的死因是自尽,牢门紧锁着,也无人出入,没有他杀的可能。七十岁的老管家用不知哪里来的匕首切开了腹部,任自己的五脏六腑坦露在大家面前,一头斑白的发被彻底染成了血红。   在他的尸体身边,书着血写的几行字:草民不敢负皇恩,故自刑以向天赎罪,顾有不臣之心。   死,本来就是一种极端的自证与诉说,更何况是把腹部剖开了,让大家看到他的心。   事发时,陆慎云不在镇抚司里,被徐延以皇帝的名义支去了京郊,查访作乱的蟊贼。这些蟊贼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但是被首辅大人安上了一个让人不敢怠慢的名字——白莲教。他还告诉陆慎云,有探子报,这次白莲教的首领就在其中。   自开国时,太祖皇帝便曾数次讨伐白莲教,曾言它令“愚民误中妖术,不解偈言之妄诞……妖言既行,凶谋遂逞,焚荡城郭,杀戮士夫,荼毒生灵,无端万状”,更是以峻法严刑治理白莲教,但一直未能彻底清剿。   到了朱瑞这一任皇帝时,白莲教起义频繁,缕缕传播不利于其统治的言论,明目张胆地挑战皇家的权威。甚至,有的教徒还在边关通敌,充当卖国奸细。朱瑞对他们很是痛恨。   所以,自内阁值房出来后,陆慎云便带了队人马离了京,查访白莲教首领去了。   昨夜在内阁当值的,正是首辅徐延。他收到了锦衣卫传来的消息后,便丝毫没有怠慢,连夜请见了朱瑞。君臣二人密聊了半个时辰,然后便有一道圣旨从乾清宫传了出来。   司礼监掌印太监黄珩立刻携着圣旨去了镇抚司衙门,在没有通知陆慎云和黄瑜的情况下,让一个千户带着人马,抄了顾少恒的家。   与此同时,顾汝的爵位也被削去了,被关入死牢等待秋后处斩。而顾家男丁则一律被革职充军,女眷被贬为庶人……   青辰记得,昨晚下了雪,飘了一夜。夜里也很冷,她睡不着,能清楚地感觉到寒风从门缝钻进了屋里,一床被子怎么也捂不热。   而她最好的朋友顾少恒,却是经历了无比煎熬的一夜。   炽亮的火把是如何照亮了他的家,各种叫喊挣扎声是如何惨痛凄凉,那张嬉笑怒骂的脸上是何等惊惶哀怒,顾家阖府上下又是何等奄奄一息……   就在一个多月前,顾家才刚刚为顾少恒举行了冠礼,府邸里还是一派富贵繁华。一夕之间,百年世家便就此家破人亡,烟消云散了。   徐延这个王八蛋!   这时,司务来向青辰通传,“宋阁老亲自来了,说是要见沈大人。”   青辰快步走了出去,只见宋越就等在檐下,一张侧脸看着有些倦意,似乎也是一夜没有休息好。   见她来了,宋越开门见山道:“跟我走。”   “去哪儿?”   “顾府。我交待了他们晚点出发,你现在过去,还能见顾少恒一面。” 第112章   出了大明门,两人便上了马车。   马车内的炉子已是点了一夜,方才车夫又添了些碳。   等两人坐好了,马车跑起来,宋越便把昨夜的情况与青辰说了一便。   他收到顾府抄家的消息的时候,锦衣卫已经在顾家了。   他很快赶到了顾府,与黄珩讨了个人情,让锦衣卫对顾家人客气一点。大冷的天,锦衣卫按例,原是让顾家人都在外面跪着,又扒了他们的袍子,仅留了一身薄薄的中衣。正巧昨夜下了雪,他到的时候,顾家的人都已冻得瑟瑟发抖。   黄珩到底还是卖了他这个面子,在宋越跟他说了以后,他便命人将顾家人带到了屋里,在屋里置了火盆,又给他们加了身御寒的衣服……总之,给顾家人留了最后的一点体面与尊严。   为了这事,宋越一夜没睡。直等到天亮了,押送顾少恒等人的官兵到了,他又讨了个人情,让他们迟一些再出发,好让青辰见顾少恒一面。   青辰听得出了神,宋越看着她,问:“你今日看着有些疲惫,是不是昨夜睡的不好,发生了什么事吗?”   话音落下的一瞬,青辰就想到了徐斯临的强吻。   漆黑的屋子,他将她抵在墙上,带着酒气的气息胡乱地喷洒在脸颊和脖子上,嘴唇贴上她的嘴唇……一时间,她只觉得心里有发堵,对宋越有种说不上来的愧疚,犹豫了一番,还是没有说出昨晚发生的事。   “我没事。”   宋越看得出来她有心事,只是也不追问,“没事就好。别累坏了身子。”   她抬起头看他,半晌,伸出手轻轻摸了摸他的眼眶,“倒是你,为了顾家忙了一夜,你的眼里都有血丝了。”   “我不碍事。”宋越摇了摇头,握住青辰的指尖,“手怎么这么凉。”   说着,他以两只手包住她的手,轻轻搓着,给她取暖。   “我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已经无法构陷太子了,他们还是不肯放过顾家。”   “徐延不是个轻易言败的人,作为徐党的表率,他会设法达成自己的目,以继续羁糜人心。”静默片刻,他又道,“整垮了顾家,等于是断了太子的臂膀。太子少了这唯一的一门外戚,就会彻底成为他刀俎上的鱼肉……也许,还有其他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原因。”   听完了他的话,青辰的心头顿时涌上一股无力感,胸口仿佛有滞着一股气,咽不下,也呼不出。   那么难的局面,她好不容易才使朱瑞相信了朱祤洛,保住了朱祤洛的太子之位,没想到,却是依然保不住顾家。猝不及防间就遭受了当头的致命一击,一夜之间就天翻地覆。   朝堂有多黑暗,世道有多污浊,不亲身经历,永远不知道自己有多苍白无力。这种被强大的势力压得无法翻身的感觉,仿佛天生带着一种悲观的宿命基调,很容易消磨人的信心与意志,让人感到沮丧而绝望。   马车很快就驶到了顾府。   曾经气派的宅邸,如今已是一片狼藉。经历了一夜的寒风与飘雪后,更显萧瑟凄凉。   顾家的人个个神情萎靡而憔悴,男人们都被戴上了手铐,被羁押在庭院内。很快,他们就要出发,往更冷的北疆去。   青辰想过去跟顾少恒说两句话,却是被宋越按住了肩膀,摇了摇头。她只能站在一旁看着他们。   此时,顾少恒也看到了她。他原是无意识地抬了下头,无意识地睨了眼灰蒙蒙的天空,在瞥见那个熟悉的纤瘦身影时,他的眸子微微亮了一下。只是,很快又暗了下去。   他低下了头。他很想跟她说话的,只是说不了,现在的他,是罪臣。还是别给她添麻烦了。   她来送他,能看她一面,他已经很满足了。对他来说,这恐怕是他余生中的最后一个好消息。   青辰看着顾少恒,脑海中却是涌入了关于他的种种回忆。   他开朗、阳光、外向,往常他见到她的时候,总是一副笑嘻嘻的样子,会露出整齐的牙齿,可爱的酒窝,好像什么烦恼也没有。他关心她,帮助她,为她打抱不平,为她与世家子弟翻脸,在她遇到困难的时候,他总是会第一个站出来。   然而现在的他,却是像霜打的茄子般,蔫了,脸上也已没有了往日的笑容。徐延的阴谋诡计把他变成了罪人,也夺走了他的笑容。   他即将要远赴北疆戍守边境,跟他一起走的,还有青辰在翰林院无忧无虑的求学时光,还有她关于青春的美好记忆。   从今天开始,她再也无法回到过去了。不论是从客观上还是主观上,她都已经站到了徐延的对立面。   很快,押送的队伍便要启程了。宋越把带头的官兵请到了一旁,与他说了几句话,又交给了他一袋银子,只让他途中好好对待这些人。   这么冷的天,长途跋涉本来就不易,况且还是被押送的负罪之人。   万般相聚,终有一别。   顾少恒走了。青辰看着他的背影,难过得喘不上气来。   临上马上前,有两辆马车正好向他们驶来。   后面的马车帘子被解开了,里面坐了个女子。她披着大红猩猩毡斗篷,一张脸精致无暇,肌肤胜雪,绝丽无匹。   等到两辆马车都停下来,前面的马车里的人下了车走向宋越,青辰才知道,这两个人,竟是定国公与他的女儿。   这个美丽动人的女子,就是传说中对宋越痴心不改,等了他足足八年的人。 第113章   沈青辰给定国公行了礼,他却是只点点头,没有跟她说话,眼里只有宋越。   “阁老也来了啊。”他看着宋越道,“小女与这顾家的女儿素日有些交情,今日顾家出了事,小女执意要来看看,我这也便陪她来了。”   说罢,看了青辰一眼,然后轻轻拍了一下宋越的手臂,“阁老可否借一步说话?”   乍听此言,青辰有些尴尬,知道是自己不便听,于是忙请了辞,到一边的围墙旁等着。   两只雀鸟飞过了她的头顶,落在顾府里中的树上。大约是看到了府中衰败的景象,没有停留多久,它们就飞走了,翅膀掠过灰蒙而无尽的天空。   青辰的视线追随着它们,后来不由又落在定国公女儿的那辆马车上。里面的人正好下了帘子,只余留匆匆一瞥下明艳动人的侧脸。   宋越在与她父亲说话,离她很近,她竟没有多看他一眼。   青辰不禁想,喜欢一个人八年,等了一个人八年,如此深情不移,非君不嫁到底是什么感觉。在她心里坚持的,究竟是对有缘无份的无声反抗,还是深信终将会感化心上人?她是在等他,还是在等待自己放弃的那一天?   这般胡思乱想了一会儿,青辰忽然意识到,自己与她竟然是情敌的关系。而这么去揣测对方的心理,倒显得自己有些心思不纯,工于心计了。   情敌?   她很快别开眼睛,然后低头看了看自己官袍。绯色的云缎袍子,细致精密的云燕补子,自己算是哪门子的情敌……   冷风吹来,她不由跺了跺脚,然后搓了搓双手,哈了口气。   这时,宋越说完了话,走回来背对着定国公父女二人,对她小声道:“定国公要我到他的府上,与我谈些事情,我让马车先送你回去?”   青辰不由看向那片刚刚放下的车帘子,心理掠过一丝她说不清楚的情绪,点点头,又摇摇头,“我自己走回去便是了。你不在,我如何能乘你的车。再说,回去也不远。”   他点了点头,“那好,快回去吧,别冻着了。”微薄的晨光中,他的双眸依然深邃而温柔。风吹起了他的袍角。   回朝的路上,冷风一阵阵刮着,青辰来得匆忙,也没带围领和暖耳,只觉得耳朵冻得生疼。   顾少恒的背影一直在她脑海中浮现,让她感到心情低落抑郁,一时定国公女儿的侧脸又窜入脑海,还有徐斯临炙热的唇……   真是昏晓相催,世事何时了。千愁万恨各自老,春来依旧,生芳草。      回到朝中,青辰先去到了翰林院。她才在官懈里处理了些公务,编修陈岸就来了。   他手里提了个包袱,在门口叩了叩门,“沈大人可在里面?”   青辰搁下笔,应道:“是陈岸吗?快进来吧。”   陈岸揭了帘子进来,“有件东西要给你,是方才工部的韩沅疏大人送来的。”   “韩沅疏?”青辰倒是有些日子没有见他了,不由困惑道,“是什么东西?”   他边打开了包袱,边道:“一些顾少恒落下的东西。韩大人亲自去收拾的,都装在这包袱里了,让我转交给你。”   青辰看了看里面的东西,有顾少恒的笔墨纸砚,书籍,记录的册子,还有两片空白的竹简。   青辰记得,去年重阳节的时候,顾少恒与她用来写下愿望并埋在树下的竹简,就是这一种。那个时候,他们都还是翰林院的庶吉士,日子过得无忧无虑的,对未来的官路充满了幻想和抱负。   他们各自写下愿望,彼此互不窥探,她在竹简上写下的是做个好官,而顾少恒写的时候,脸上也满是对未来的憧憬和希望。   然而现实很残酷,他还没有来得及真正踏上仕途,便已经成了罪人。彼时再美好的心愿与抱负,他可能都无法完成了。他满腔热血要报效朝廷,不想却是成了朝廷残酷斗争的牺牲品。   今年重阳,再无竹简可埋。   陈岸见她看着竹简出神,已知她在怀念什么,于是安慰道:“我知道你们是最好的朋友,他落得如斯处境,你一定很难过。只可惜我们人微言轻,无法与强权对抗。希望上天有眼,叫善恶终得报。”   从二叔莫名其妙受难,再到无辜的顾家几十口惨遭陷害家破人亡……青辰不禁想,善恶真的有报吗?   ……   处理完翰林院内的事,青辰去了东宫。   东宫里辉煌依旧,只是气氛有些低沉。   此前朱瑞暂停了朱祤洛的讲学,至今还没有下令恢复,于是朱祤洛这几日都没去文华殿,只在慈庆宫里坐着。   身着玄色黄龙袍的朱祤洛怔怔地看着燃烧的烛火,脸上沮丧中带着点茫然。   顾家是他的外戚,落得如此地步,少年储君难过不已。只是宫里人多口杂,他也不敢有丝毫的情绪宣泄,生怕授人以柄。时局敏感,饶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也能感受得到,以致于连个顾字也不敢提。   看到青辰来了,朱祤洛才收了遐思,唤了声“沈师傅”。   师生二人今日除了课业,并没有其他太多的话可以讲。对于如此突然的凄变,两人心中均有不舍和哀痛,彼此也都明白,心照不宣。   顾家与陈皇后有亲缘关系,那就是皇亲国戚,而徐延连皇亲国戚都敢构陷,已是让年轻的朱祤洛将他列为了心目中的头号敌人。况且,他还胆敢令他的沈师傅如此伤心!   此仇,自当不共戴天。   年幼的储君在心中暗想,他日若叫他登顶皇位,他势必要让徐延付出惨痛的代价。   是他们把他逼到这个份上的。      与此同时,宋越随着定国公府的两辆马车,来到了定国公的府邸。   下车后,定国公有意停了一下,等他的女儿,为他的女儿贺云嫣争取到了一次与宋越说话的机会。   贺云嫣客气地对宋越见了礼,举止从容恭谨,端庄有礼,实是大家闺秀应有的模样。面对心上人,她的神色却是不卑不亢,不悲不喜,倒是看不出来如何深爱着宋越。   八年了,也许她早已擅于将深情掩藏,不显露于人前。   宋越只依旧叫她,贺姑娘。   之后,定国公便将宋越带到了书房,命人给火盆里添了新炭,奉了茶,然后屏退了下人。   “听闻阁老连夜赶到了顾府,为他们讨了黄公公的人情。”他对着茶盏比了个‘请’的手势,道,“可见阁老有一颗悲天悯人的心。”   “天太冷了,我只是怕他们受不住这么冷的天,走不到边关。”   “阁老可知道,老夫与那顾汝也颇有些交情,当年先帝还在的时候,我们是一起上过战场的。”   “略有耳闻。”   “今日请阁老来,老夫是有一句话想问。”定国公停顿了一下,看着宋越道,“阁老可想扳倒徐首辅吗?”   宋越的眉梢微微一挑,水波不兴道:“徐阁老是乃是两朝元老,数十年为国尽忠,殚精竭虑,可谓功在社稷,大明朝理应由其统领朝纲。不知国公何出此言?”   身为公门中人,更是内阁次辅,他向来言辞谨慎。在不确定对方的来意前,情意坦露自己立场,绝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阁老啊,我对你的心意,我女儿对你的心意,难道你都看不见吗?”定国公似乎有点心急,拍了拍他的手,“如此节骨眼上,你要相信老夫才是啊。”   “国公要让我相信什么?”   “如今的局势,倒也不难看清。顾家与太子要是出了事,谁最能受益?无非徐党而已。太子固然侥幸脱险,储君之位保住了,但顾家他们肯定是不会轻易放过的。果不其然,连堂堂一个侯爷他都下了手,没有半分心慈手软。可见,他已经等不及要扶郑贵妃的五皇子上位了啊。阁老以为呢?”   宋越看着眼前的定国公,揣摩他这些话背后的意思。此人向来不爱卷进是非中,更是不愿牵扯到徐延,虽非徐党,却也与徐延井水不犯河水。今日顾家蒙难,他却忽然说了这一堆立场鲜明的话,看样子像是下了什么决心,而这个决心,似乎与自己有关。   思虑片刻,他不置可否,只轻描淡写地问:“国公的意思是?”   “如果老夫没有记错的话,阁老当年是榜眼吧?这政治斗争中,可没有榜眼啊。输了,就会一败涂地,就要看着更多的顾家一个个在徐延面前倒下。”定国公捋了捋花白的胡子,看着他,忽而话锋一转,“我年纪大了,只怕在这世上也留不了几年了,唯一放心不下的,就只有我那女儿。”   “老夫冒昧再问一句,阁老可愿娶我的女儿?”   静默片刻,宋越才回道:“国公知道,我对贺姑娘并无意,亦不会娶一个我不爱的人。”   “唉,我知道。只是阁老还年轻啊。听我这过来人的一句话,感情这东西,相处久了自然也就有了。”   “纵使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宋越停了一下,道,“不瞒国公,我已有心上人,此生只愿得其为妻。若不是此结果,只怕三人的余生都不会如意。”   “唉——”定国公长叹一声,“没想到阁老一个如此能谋善断的治世能臣,竟也会被儿女情长所累。那女子是好福气,只怕于江山社稷……也罢,老夫实话告诉阁老,我这有……”   “父亲!”一个女声自屋外传来。   定国公正想说些什么,贺云嫣却是端着药碗走了进来,“父亲该喝药了。时辰也不早了,内阁事忙,还是让阁老回去吧。”   宋越从贺府离开的时候,贺云嫣望着他的背影,在冷风中站立了很久。   马车上,他一路沉思,表情严肃。   回到朝中,官员们与他打招呼,他也并不若以往耐心回应,只径直朝内阁值房走去。昨夜是徐延当值,今天便轮到了他。   不久后,在内阁值房外值守的官兵听到了一个茶盏破碎的声音。      过了两日,逢官员们休沐,宋越带着青辰来到了京郊的一个小村子里。   他在此地有间房舍,坐落在青山环绕间,颇为隐秘而幽静。   近日世事繁杂,京城太压抑了,他便带了青辰出来散散心,准备过一夜再回去。   马车一早就从京城出发了。   旅途中,青辰的感觉就像是回到了参加心学集会的那天。那时还是初秋,时光很慢,岁月无忧,他们在车上也懒懒的。一路上都是银杏树,落叶缤纷,在风中飞舞。还有车夫,会在前面唱响家乡的小调。   那个时候,她与宋越还不熟,擦一下肩或是碰一下手,都让她脸红心跳。   此刻,她依偎在他的臂弯中,与他之间少了些试探与紧张,多了些默契与坦然。   时已至二月初,一个冬天的积雪虽已消融,树木也抽了新芽,但山林间还是显得有些萧瑟。虽是如此,青辰的心情也比在京城要好多了。   晌午前,马车驶就到了目的地,在屋舍前停了下来。宋越与青辰取下随身带的一些换洗衣物和用品,车夫便架着马车走了。   眼前房舍看起来很普通,掩隐在松柏绿竹间,不是很起眼。   进了屋子里,青辰才知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屋里全是木制和竹制的家具,圆台、椅子、柜子、床……制式简单却是一应俱全,在主屋的旁边,还有厨房和净室。   屋里被收拾的很整洁,角落里已是备好了炉子和木炭,桌子上摆着的茶壶和几个杯子也都干干净净。   大致看了一圈,青辰便走到窗户前,推开了窗子。屋外是一小块草地,此刻地上的草刚刚泛青,此外还有几株枣树,也是才抽了新芽。树杈上还有个鸟巢,就是不知道里面有没有鸟。   这样的环境,让人的心情不自觉就好了起来,甚至是希望就这样守着这简简单单的一方宁静。   “这是你的屋子吗?”她问。   “嗯,几年前买下的,偶尔我会来这里住两天。”宋越在她身后道,“有人会定期过来打扫。昨天我也让人买了些东西过来。今天我们就住这里。你喜欢吗?”   青辰点了点头,“很喜欢。”   “坐了这么久的马车,你先歇息一下吧。我去生火做点吃的。”   青辰转过身看着他,摇了摇头,“还是我来做吧。”   他一个男人,还是个阁老,怎么能让他做。况且,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做,做的东西能不能吃。   青辰才要往厨房去,却是被宋越一下拉到了怀里。   她抬着头看他,“我怕你做的不能吃……”   话还没说完,却是被他封住了嘴唇。   他很快就撬开了她的嘴,舌尖探入了她的口中,霸道地吸吮,固执地纠缠,强悍而又炽热……像是要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完全地占有。 第114章   在青辰喘不上来气前,宋越放开了她,喘着气看着她被自己吸红的唇瓣。   “你……”青辰浑身瘫软,脸颊都泛起了红晕。她有些害羞地想,大早上的,他们才独处了一会儿,他怎么就忍不住……   他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头,温柔道:“还是我给你做饭吧。你看你,身子都没有力气了。在屋里歇会,等我。”   说罢,他便取了包袱,到净室里面换了身寻常的棉布衣裳,然后边卷着袖子边走了出来。   青辰看着他,只觉得他少了分阁老的清贵高华,却是多了分温柔与稳重,看着别有一番迷人的魅力。   她的目光追随他,在他进厨房前,她忍不住问:“你真的会做饭吗?”   他回过头来,挑了下眉,“你就准备好,做第一个吃阁老做的饭的人吧……”   青辰微微眨了下眼,这句话乍听起来,她还挺幸运的。可仔细一想,她怎么觉得她成了他的试验品呢?虽然他的模样很是自信,但她还是心里打鼓。   某人进了厨房,青辰却感到有些百无聊赖,于是左看看右看看,然后又走到了窗前。   窗外有青山、绿树、晴朗的天空、温暖的阳光……只看着这一切,她的心里便觉得很宁静。静静地闲望了一会儿后,厨房便有劈柴的声音响起。   阁老亲自劈柴、洗菜、做饭,提供的是一条龙服务,她这么闲着,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只是屋里都被提前收拾过了,没什么可整理的。青辰看了看,只好收拾起自己的包袱。她把书册和笔墨取出来,搁到桌子上,然后准备把剩下的换洗衣物搁到柜子里,不想打开柜子一看,里面却是放了床褥和被子。   总算找到一点事情做了。   她回头看了一眼木床,然后便将被褥从柜子里取出来,铺到床上。被褥被展开,散发出一股好闻的清香,显然是才洗过的。   看着这屋里唯一的一张床,青辰边铺床却是边不由脸红。今夜他们要住在这里,而这里只有一张床……后来她转念一想,也罢,早就不是第一次同床了,上次还是她让他陪她睡的。这会还害羞,未免多余了些。   铺好了床,青辰又看到了屋角的炉子和木炭,便打算烧炭取暖。   二月初,空气中还有几许寒意,屋里晒不到阳光,比外面还要更冷一些。到了夜里,只怕会更冷。   她到屋外取了些干草,然后又把木炭塞进了炉子,结果在屋里找了半天,却是没找到点火的火石。   “宋老师,您看到火石了吗?”青辰对着厨房的方向叫了一声。   宋越却没有回应,大约是劈柴的声音太大,他没有听到。   “宋阁老?”青辰又叫了一声,听了一下,然后干脆道,“老宋……”   宋越这才抱着一捆柴出现在门口,他看着她,口气中似乎有那么一丝埋怨,“为什么要叫老宋。我老吗?”   青辰笑了笑,“赵其然赵大人都这么叫你。我只是学他。”   “你别学他,他比你笨得多。”说着,他便转身进厨房做饭去了。阳光自高大的身子旁弥漫进屋里,地面上落下了一道淡淡的影子,真实而又飘渺。   后来,青辰把炉子升起来了,又将烧水的铜壶搁到了炉子上烧,一会好为宋越泡茶。做完了这些,她便拿出一本书册来看。   礼部事务既多又杂,她才到礼部,还需要学很多东西,才能更好地为他分忧。工部和户部那边她都留了职,应该也要尽力。尤其是户部,主管一国的赋税财事,事关国计民生,前些日子她就将自己对部分事宜的改进想法拟了个单子,只是还没有来得及完善。这会正好与宋越独处,她也可以问问他。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枣树上鸟巢里的鸟儿飞回来了,吱吱叫了两声。宋越炒菜的香味也飘了过来。青辰从书册中抬起头来,嗅了两下,只觉得肚子是真的饿了。   她搁下笔,走到厨房外叫了他一声,“老师,我可以进去看看吗?”   厨房“重地”,大约有很多人是不喜欢让别人看的,所以还是先问问的好。   “你再等一会儿,马上就好了。”他的声音传来,果然委婉地拒绝了她。   他不给她看,但是她能想到他手忙脚乱的样子。他打小出生在巡抚之家,十七岁就站上了金銮殿,三十岁不到就入了内阁,哪有什么机会做饭,只怕是此生都没做过。况且,他都进厨房这么久了……   这么一想,青辰开始有些担忧,“我还是帮帮你吧?”虽然他是能耐了得的阁老,可他总得承认,这个世界上肯定是有他不会的事情的啊。   “不必,就快好了。”宋越的声音很平静,倒是听不出来有慌乱之感,“你等着吃便是。”   “真的不要吗?”她不甘心,又问了一句。   那边传回来一声,“不必。”   青辰叹了口气,无奈又走回了屋里。   身为阁老,他有必要对自己的厨艺如此逞能吗……也罢,阁老下厨,那她只能继续处理国事了。   如此分工,传了出去倒要让人惊掉下巴。   过了一会儿,宋越的饭菜终于上桌了。   葱烧羊肉、蘑菇炖鸡、南瓜烩豆腐,还有清水面,竟是芳香四溢,色泽诱人,很是有模有样!   青辰早已摆好了碗筷,等两人坐好后,她迫不及待地尝了一口,然后有些不可思议地看向他,“你如何连饭都会?”   他做的菜,竟是比她这个日日做的还要好吃。果真老天偏心,叫他如此天赋异禀么?   宋越却只是嘴角微微勾起,自顾夹了口菜吃,不说话,样子看起来有那么一点点得意。   青辰追问无果,也不愿叫他太得意,便不再追问,只埋头吃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宋越看着那盆几乎没被青辰垂青的蘑菇炖鸡,终于有点不自信地问:“这个不好吃吗?”他原是对这道菜最寄予厚望的。   “唔……不是。”青辰原是想逗逗他,可看他那么辛苦的份上还是算了,“我只是不喜欢吃蘑菇。”以往她的蘑菇都是挑给别人吃的。   宋越恍然,于是开始挑那盘菜里的蘑菇。   他的手指细细长长的,执筷子的模样尤其好看。小小的蘑菇被他很有耐心地一颗颗挑出来,搁到一旁,然后他把一盘完全没有蘑菇的鸡肉推到她面前。   青辰看了,静默片刻,然后夹了块鸡肉递到他嘴边,看着他把鸡肉连筷子一起含到了嘴里。   这样的感觉,奇妙而美好。   吃完了饭,青辰为两人泡了些茶,不想喝了几口后,她自己就有些犯困了。   这时,宋越去烧了壶热水,又从净室里取了个木盆子,将热水混合冷水倒进了木盆。青辰昏昏欲睡,看着他忙活,也不知道他要做什么,过了会只见他把盆子端到了自己的面前。   “干什么?”   “你不是困了吗,洗了脚再睡,会舒服一点。”   青辰点点头,脱了鞋袜,用足尖试了试水温,才把双脚都放进水里。热水包裹脚的感觉,让她不由舒服地喟叹了一声,这么一泡,更是让她舒服地想睡了。   她的脚白白的,很纤瘦,皮肤很细嫩,水波荡漾之下就像是白莲一样可爱。   宋越在一旁看了片刻,忍不住就弯下腰来,一只手伸进水中,捉住了她的脚。   青辰不由倒吸了一口气,因为害羞本能地挣扎了一下,“老师……”   他却是更紧地握住她的脚,不让她后退,“别动,我帮你洗。”   说着,他便将她的裤管又卷高了些,然后捧了些水,自她小腿肚往下淋。然后他两只手握住她的一只脚,轻轻抚摸她的脚踝,脚背,脚趾……   虽是两人的关系已很亲近,这样也很舒服,但青辰还是很不好意思。很快她便轻声催促道:“老师,好了。”   他抬起头看着她,眸子如星空大海般深邃,“还没有好。听话,别动。”说完,他的双手又换到她另一只脚上,将她的脚轻轻捧起。   看着他低垂的俊逸眉眼,她忽然道:“老师。”   “嗯?”   “为什么是我?”他是如此出色的一个人,为什么肯对她这么好。   他专注地揉着她的脚,淡淡道:“喜欢,哪有什么为什么。”   “那什么是喜欢?”她又问。   他抬起头来看她,“喜欢就是,不管为你做什么,更高兴的那个人,都是我。”   “可我一开始只是你的学生,一个从来都是以男装示人的庶吉士,既不温柔也不妩媚……”   他看了她一眼,然后抓起一旁的棉布擦了擦手,打横将她抱起来,走到床边将她放到了床上。   青辰还没有反应过来,宋越已是俯下身来,鼻尖与她的近在咫尺。   如此近距离地对视,让她有些紧张,心跳也更快了。她看着他,唇瓣微张,声音却是细得连自己都快听不清,“老师……”   “谁说你不温柔,不妩媚。你是我最迷人的学生。”他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说着,嘴唇更加贴近她的唇,却并不吻上去。   片刻后,他倏地直起了身子,替她拉上被子,“想这么多问题,你还怎么睡。快闭上眼睛睡一会儿,起来了,我带你看一个东西。” 第115章   沈青辰很快就睡着了。这一觉起来后,已是未时末了,她睡有了一个多时辰。   整理好了被褥,青辰走到门边,推开门看了看,只见日头已有些西斜。阳光落入了山林间,明媚却不刺眼,山林寂静而葱茏,空气中有一圈圈七彩的光晕。   很美。   宋越不在屋子里,不知道哪里去了,看样子,他中午并没有像她一样午歇。炉子还烧着,溅出一点点火星,上面搁着茶壶,壶口正袅袅冒着热气。   青辰回到桌前,倒了杯水来喝,才放下杯子,就听到屋外传来叮叮铛铛的敲打声。   她想仔细听一下,声音却是没有了。青辰有些纳闷,正想到院子里去看看,宋越就已经出现在了门口。   他的手里拿着一把小锤子,还有几颗钉子,一小捆麻绳。高大的身子沐浴在斜阳中,额角处细微的汗珠晶莹发亮。   “睡醒了?”他问。   青辰点点头,“你到哪儿去了?”   他边走进屋子边道:“就在这附近。睡得还好吗?”   “嗯,很好。”他就在身边,这一觉她睡得很沉,很踏实,仿佛一头扎进了云里,得到了彻底的放松和休息。   “方才我听到了点声音。”青辰问,“老师是在做什么吗?”   宋越将手中的工具都放回了柜子里,然后去净室洗了洗手,走回来,坐到她身边。他握住她的手,拇指轻轻摩挲她的手背,“可是声音吵醒你了?”   青辰摇摇头,“不是。我睡醒了才听到的。你在做什么?”   “做了个小东西,你要看看吗?”   他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漆黑的眸子里有一抹亮光,像是急于得到她对自己埋藏的秘密的探究和肯定。   被他吊起了胃口,青辰捏了捏他的手,“想。到底是什么东西呀?”   青辰随着宋越来到屋子的侧面。在两棵树中间,她看到了一件新的东西,竟是个秋千!   “这是你做的?”她一脸惊讶地望向他,有些兴奋道。   他点点头,“嗯。坐上去试试看?”   话音才落,她已是小心地坐了上去。高度正好,她上得一点也不费劲,板子的宽度也正好,正好容下一人,让人坐着很舒服。   青辰从来也没有坐过秋千。上天好像喜欢跟她开玩笑,在现代她没有机会尝试,到了大明朝,她得女扮男装,就更没有玩秋千的可能,那通常是女子才做的事情。   可是关于秋千的种种浪漫场景,那些“黄昏疏雨湿秋千”、“乱红飞过秋千去”、“笑语秋千下”等等的景象,她早就已经幻想过很多次了。   “为什么要做秋千?”青辰轻轻荡起来,歪着头看着宋越。   宋越一只手握着绳子,一只手扶着她的背,“我记得你告诉过我,你没有荡过秋千。有很多女子才能做的事情,你都不能做。今日带你出来散心,此处只有我们两个人,你尽可以放心地玩……”   青辰看着他,半晌无言,只觉得心里胀胀的,好像突然间被什么塞满了。他平日这么忙,好不容易才能休息一天,在这么美的环境里,他却不休息,为她做饭、做秋千……   她何其幸运呢。   青辰将秋千荡得越来越高,风吹过她的脸颊和耳朵,虽是风中有寒意,可她并不觉得冷。宋越的手一直握着绳子,有他在身边,只让她觉得无比温暖,无比安全。   “感觉如何?”   “很好。很好。”她连着大喊了两声,然后笑着看他,“像在飞。你辛苦了。”   他温柔地凝视她,“你喜欢就好。”   “你能停一下吗?”她道,“暂停一会儿。”   他嗯了一声,抓紧绳子,让秋千停下了来。   青辰这时微微扬起头,凑到他的脸颊边,亲了他一下。   宋越微微眨了眨眼,然后轻笑道,“这样怎么够……”   说着,他低下头来,吻住了坐在秋千上的她的唇。   秋千轻轻晃啊,晃啊。微风吹过枝头,沙沙作响。   结束亲吻后,青辰与宋越开始闲话,有一句没一句地,很慢,也无关紧要。在这宁静的环境里,他的声音听着越发好听,清润,带着磁性,每一个字都让他更加迷人。   夕阳渐渐西斜,天边被染成了橘红色,枝叶落在地上的阴影也淡了,轻轻摇晃着。   离了勾心斗角的朝廷,令人不快的凡尘琐事,青辰的脑瓜子却依然闲不住。这般悠哉惬意,倒让她有一点点不习惯,甚至有一点点罪恶感。   明天就要回去了,她还要好多事要忙呢。   见她出了神,宋越问:“在想什么?”   “中午你做饭的时候,我看了些书,也有些想法,正想与你说说。”   他点点头,“是什么?”   “大明如今的财政税法,已是显现了不少弊端,在不改善,恐怕已难以满足治国的要求了。我想了一些改善的办法,就是不知道是否可行。想问问你……”   说完,她不由想,跟她约会,大约应该是他经历过的最无趣的了吧。别的男女约会,都是聊风花雪月、诗词歌赋,而她对这些一点也不擅长,他们只能聊朝廷、聊治国、聊政治……实在一点也不浪漫,有负此情此景。   宋越想了想,反问道:“你可知道,为什么会出现这么多弊端?”   “吏治混乱。”   “不错。”宋越解释道,“君主怠政,打着‘无为而治’的旗号,遵从道家一贯奉行的宗旨,是以大家虽有微辞,却也无可奈何。徐延因此而把持了朝纲,他为了一己私利,任人唯亲唯利,这便导致有许多原本忠于职守的人丧失了信心,不再那么尽心尽力。而贪污腐败的人,则在他的大伞保护下更加肆无忌惮,蠹害社稷。”   “这种状况导致的后果就是,地方官们对当地的经济发展不够关心,在呈交到京城的奏报中,也并非是最及时准确的信息。而京官们的政策,恰恰是要依据地方官呈报上来的情况进行制定的,基础的数据不准确,结果就是相关的政策不能切中要害、解决问题。与此同时,在政策执行的时候,也会同样遇到丧失信心的人不尽心尽力、贪污腐败的人故意使绊阻碍的情况,导致政策在执行时也遇到了巨大的问题。”   “所以,政事糜烂,首先是政策制定时无法以实情为依据,其次在执行时也未能尽如人意,这才使得国家的法制政策不能真正地控制这个国家的走向。”   他耐心地讲着,青辰也很认真地听着。她虽然大概知道形成这种现状的原因,却还是不如他看得透彻和全面。他果然不愧是次辅,言必有中,听他的一席话,让她的思路一下变得更加清晰起来。   宋越继续道:“此外,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也影响了大明的吏治,那就是俸禄。现行的俸禄标准还是太祖皇帝在开国时立下的,一百多年过去了,不管米粮的价格提升了多少,这种‘祖制’还是沿袭着,任凭多少上疏也未能将其撼动,官员们的俸禄还是一成不变。而皇上不给官员们涨俸禄,除了实是国库空虚,另一方面的原因是,朝廷对官员获取额外收入的默认。”   “低级官员们俸禄微薄,甚至难以养活家人,这就导致很多人不得不寻求俸禄以外的额外收入。在征税的时候,大家会打着运输或储存会有损耗等‘正当理由’,要求百姓额外纳征一部分税赋,如耗米、样绢等。朝廷对这种情况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大家都无可奈何。这就导致官场态势的进一步恶化,吏治的进一步混乱,且已形成了一种恶性循环。”   “所以,哪怕实施了再多国策,到头来还是收效甚微,吏治混乱是其根本原因,而吏治混乱的原因,则掌权者身上。只有权利转移到一心为国的人身上,同时改革措施一并实施,大明的痼疾才能有所好转。”他说完了,微微皱了下眉头。   青辰接着道:“所以,徐延不倒,大明的病就好不起来……”   静默了片刻后,宋越点了点头。   青辰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先不说这些了。太阳快下山了,冷不冷?”他看着她,问。   “冷。”青辰说着,抬头看了看天边。天已是有些暗了下来,最后一抹残阳就要消失殆尽了。   “那我们进去吧。”   “好。”   她应罢,刚想下秋千,却是被他横抱了起来。   宋越大步地走回屋里,在放下青辰前,又在她的唇上吻了一下,“你坐一会儿,我去做饭。”   “好。”   很快,宋越便做了些面,又把中午没吃完的菜热了热,端上桌来。   两人对坐着用了晚膳,还喝了一点点酒。   歇息了一会儿,青辰说想沐浴,宋越帮她烧了壶热水,端进了浴室。 第116章   青辰捧着面巾、胰子和换洗衣物,举着烛台进了净室。   夜里天气愈发冷,脱下衣服,皮肤接触空气的霎那,青辰便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坐在小木凳上,用木瓢舀了些水淋到身上,身上的毛孔立刻便舒服地扩张,肌肤很快便泛了红。她轻轻嘘了口气。   净室就在主屋的旁边,离得很近。所以当青辰开始沐浴后,便有水声传到了主屋来,清脆而琳琅。在这种天气里,比声音传得更快更远的,是气味。青辰沐浴用的是桂花胰子,透过那细细的门缝,一阵阵桂花的清香很快就飘到了宋越的鼻子里,显得既真切,又恍惚。   夜色寂寥,这般的声音和气味,不经意却仿佛印刻在人的心上,散发着一种奇怪的吸引力。   宋越原是坐在屋里喝茶看书,却是被这些扰得分了神,静默片刻,他索性起身推开了窗户,让冷风吹过自己的脸颊。   净室里,水气越发氤氲朦胧。   青辰把头发也洗了。头发被她归到了一侧,顺着细腻的肩颈垂了下来,正好覆住了一边的胸脯,弯出浑圆的弧度。她用篦子将头发篦得又顺又滑,一瓢水淋下,乌丝如流泻的墨色瀑布一般。   而她纤瘦的身子裸露在空气中,只略觉得有些冷,细长的双腿并拢着,膝盖不由微微颤抖。   这般净完身后,她用面巾把身子擦干,又绞干了头发,正打算穿衣时,却不小心把裹胸的布条掉进了木盆里。   她的心咯噔了一下。   木盆里还有些水,布条一下就被水浸得湿透。今日出门前,她竟是恰好也忘了多带一条。   这下可不妙,她无法束胸了。衣袍虽是宽松的,但无胸带束着,胸脯的形状还是可以看得出来。   而宋越就就在外面。   青辰登时感到一阵窘迫慌乱。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本就已是暧昧不已,她再如此衣冠不整,倒像是有些目的不纯了。   咬牙穿好衣服后,她对宋越喊了声:“老师?”   他的声音很快就传来,“嗯?怎么了?”   “你能帮我到秋千那儿看看吗?我好像落了本书在那里。我怕明天一早回去,忘了收了。”   他应了声好,然后就离了屋子。   青辰竖着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再确定他已经去了院子后,迅速从净室里溜了出来,进了主屋并爬上了床,用被子紧紧地盖住自己。   不一会儿,宋越打外面回来了,看到床上的青辰却是愣了一下,“……外面没有书。”   青辰已是将被子拉到了下巴,“哦,那可能是我记错了。也许它就在桌子上。”   他走到床边,只见她的头发还有些湿润,洗净的脸颊越发白皙清透,柔声道:“洗好了?”   “嗯。”她点点头。   “你的头发还有些湿,坐起来我帮你擦擦吧。这样睡会不舒服的。”   青辰却是连忙摇头,“不用不用。老师今日忙了一天,你也快去洗洗吧。”她想,趁他净身的时候,她可以把裹胸放在炉子上烤一烤,烤干了她就可以裹上了。   对于她如此希望自己去净身,以致于眼神都流露出了一点期盼之意,宋越却是有些困惑。不过他还是点了点头,提了包袱便去了净室。   青辰静静地等了一会,确定听到了净室传来的水声后,才赶紧从床上爬起来。裹胸的布条被她一直捏在手中,藏在被窝里,此刻整只手又湿又冷。   她把布条展开来,一只手握着,放在炉子上烤,另一只手则在不停地撩着头发。   炉子里的碳火烧得很旺,偶尔会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一时净室里的水声停了,她便浑身僵一下,竖起耳朵听宋越的脚步声,以确定他是否洗完了。等到没有听到脚步声,而水声再次响起,她才放心继续烘烤。   布条烘干时,宋越那边的水声还没有停。青辰犹豫片刻,还是手忙脚乱地一件件脱去了上衣,准备要裹胸。   她大概算了一下,他就是突然间洗完了,穿了衣服再走回来,那也需要一定的时间。她能来得及在他回来前把胸束好。   灯盏发出了橙黄色的光,将屋子照得很温暖,光线落在上身赤裸的青辰身上,照得她的身体愈发白皙细腻,肤如凝脂。   青辰才褪尽了衣服,就听到水声停了。她惊了片刻,然后告诉自己他还得擦身穿衣,于是连忙抓起裹胸布,加快速度。   不想这时,门突然就被推开了,伴随着一阵寒意涌入屋内,宋越的声音也传来,“我给你做了……”   他才说了一半,就忽然打住了。   眼前的景象让他愣了一下。披着黑发的少女坐在圆凳上,侧着身,以半边的身子和背对着他。她的上半身裸露着,发丝散落在肩头和背后,黑发之下是若隐若现的背部和细细的腰肢。   而在那惊慌的侧脸和纤细洁白的脖子之下,是袒露在空气中她还未来得及束的一只浑圆酥胸。它的尖头微微上翘着,是淡淡的粉色。   冬天还未完全过去,屋子里却已是春色旖旎。   宋越只觉得,他的呼吸微微一滞。   回过神来,青辰忙抓起一旁脱下的衣服,遮住了胸口,羞着解释道:“我,我的裹胸掉进水里了,我想烤干它……”   她专注于捂着胸口与跟他说话,却没留意到那块裹胸的布条已滑落到炉子边。   “当心,”宋越边提醒着,边将手中的东西搁到桌上,大步跨过去抢下了马上就要被烧到的小东西。   那件东西被他握在手里,青辰已是羞得脸上泛起了红晕,对着近在咫尺的宋越嚅嚅道:“你,你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我听到你的水声刚停……”   他的衣服怎么会穿得这么快,走过来也没有脚步声,这跟她想的一点也不一样。   他淡淡道:“早就洗好了,方才不过是去厨房洗了个碗,装给你做的东西。原是想给你个惊喜,便刻意没有发出声音。”   她羞得低下头,小声道:“哦。”   他走到她的身后,拉了张凳子坐了下来,“我帮你吧,夜里天气冷,还是快些穿上衣服的好。”   青辰怔了一下,转过头去看他,“你帮我?……”   “转过去。”他温柔道,“把头发撩起来。”   她拿开了挡在胸前的衣裳,然后把头发撩了起来。他把她束胸的布条展开,将一端以一指固定在她背上,然后另一手抻着布,绕过她的胸前。一圈,又一圈,他的动作小心而轻柔,两只手完全没有触碰到她的身体。   青辰安静地坐着,撩着头发,没有说话。宋越身上的胰子的香味隐隐传来,带着他身上独有的味道,她还能听到他轻缓的呼吸声。   除了她的背,他什么也看不到,双手也没有触碰到她任何一寸肌肤,可他在为她做的,又的的确确是一件很亲密的事。这样的感觉很奇妙,让她感到有一点点心悸。   “冷吗?”他问。   “不冷。”炉子就在他们的旁边,而她的血液也沸腾不止,脸上大约已经红了,“你呢?”   “不冷。”他淡淡地回。事实上,他还感觉到有一点点热。   沉默了一会儿,青辰又问:“你刚才端进来的东西,是什么时候做的?”   “下午,你睡觉的时候。”   “哦。是什么啊?”   “一会儿你吃了就知道了。”   “我洗碗的时候,没看到厨房有东西,你藏到哪里去了?”   “地窖里。”   “这里还有地窖?”   “嗯,在厨房下面。”他道,“地窖里冷一些,好叫它凝固得快一点。   “嗯……”她不由想,是什么东西呢。   “好了。”他在她身后将布条系了个结,然后拿起脚边她的衣服,盖住了她的身体。   青辰正要穿衣,却是看到宋越已走到她面前,为她系衣带。   她抬起头看他,道了声:“谢谢。”   随后,在青辰期待的目光中,宋越把他做的东西端到了她的面前。   “这是……”看到碗里的东西,青辰不由惊喜地望向她。   “你喜欢吃的红果。”   过年前,他们一起去买年货,在他问是不是要包养阁老时,她给他买过。   “你怎么会做呢?”   “来之前让厨房教我的。”他看着她,“好吃吗?”   “唔!”她边吃边应道。这一小碗东西,却是要费不少功夫的。它吃着就像果冻一样,有点凉,甜甜的,带了一点点酸,有桂花和山楂的香味。   就像,爱情的味道。   ……   夜深了。   等青辰躺上床后,宋越便到几前息了灯,然后也躺上了床。   闻着他身上香味,她的心怦怦直跳。   黑夜中,宋越握住青辰的手,轻声问:“冷不冷。”   “不冷。”   他嗯了一声,凑近她额头吻了一下,“睡吧。”   “嗯?”她小小声地回应,尾调却略有些上扬。   “嗯?”他也轻声反问,然后嘴唇下移,凑近了她的唇,“还不想睡吗?”   “不是……”   “要不要做点什么?”   “嗯?”她假装不知道他说什么。   “嗯?”他轻轻喘了一口气,靠近她,吻上她的唇。   他长臂一身,将她搂到自己的怀里,与她缠绵拥吻。过了一会儿后,他放开她,试探地问:“嗯?”   这时,忽然有人在外面敲门。   青辰一时有些紧张。   宋越轻轻拍着她的被,安慰道:“别怕。这里只有相熟的人才会来。”   然后,他替她盖好被子,起来批了件衣服,开了门。   门外的人正是他的车夫。   他道:“大人,皇上急召大人进宫。宫里的人到府上来寻大人了,说是皇上今夜无论如何也要见到大人……很急的事。” 第117章   “知道了。”   宋越回了车夫,让他先到门外等着,然后来到床边,对青辰道:“皇上召我回京。”   青辰点了点头,边从被窝里爬起来,边问:“可是有什么事吗?”   “还不知道。”   两人收拾好了东西,坐上马车往京城赶。宋越先将青辰送回了家,然后再让车夫往宫里去。   他回到宫里的时候,已是子时了。他急忙换了官袍,然后去了乾清宫,到了乾清宫却是未见到皇帝朱瑞。   朱瑞已经睡下了,并没有等他。宫里的内侍去通禀了掌印太监黄珩,不一会儿,黄珩才披着绯色的锦缎毛皮披风,打着灯笼来了。   “黄公公。”   “宋阁老。”黄珩看了看他身后的月亮,“皇上等乏了,先歇息了,吩咐阁老在偏殿候着,以备皇上醒来随时召见。”   宋越点了点头,“多谢公公。公公可知,皇上因何事连夜召见?”   “出了个案子,事关定国公与郑贵妃,皇上难以决断,原是想请徐阁老帮着拿主意,不想徐阁老身子不适,向皇上推荐了阁老您。再多,我就不便说了。”黄珩打量了一下宋越,又道,“阁老这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是出了趟远门?”   “不过是到京郊小住了一日。”   “最近宫里的事不少,阁老向来忙于政务,没想到也有忙里偷闲的时候。”   确实如黄珩所说,平时的他连政务都忙不过来,更何况是在这种敏感时期。做了特别的事,自然是因为特别的人。宋越不禁想,黄珩之所以这样问,也许是要提醒他什么。   说完了话,黄珩便走了,宋越则继续在偏殿等候。   夜里天冷,他不能休息,也不能离开,只能干等着。根据黄珩的描述,他猜想定国公与郑贵妃之间大约是有了什么矛盾,这个矛盾还不小。只是不知道徐延此时为何病得这么巧,是不愿意淌这趟浑水,还是另有什么其他的打算。   天兆一事,徐延肯定已经看出来,朝廷上没什么人替太子说话,是自己有意为之。也就是说,他已经确定自己是不可能被笼络的了。如此,他大概不会再让他那么舒服地坐在次辅的位置上。   只是内阁还有那么多政务要处理,少了个能干的人,徐延身为内阁首辅就要疲于应付各种事情,并不会很舒服。所以,他大约需要好好权衡一番,会怎么做,做到什么程度,尚不得而知。   过了很久,天才终于亮了。   宋越一夜未歇,加上昨天又为青辰忙前忙后,已是感到身子有些疲惫。在透进窗子的微弱晨光中,他让内侍端来一盆水,简单梳洗了一下,理了理衣冠,准备等着朱瑞召见。   谁知等了半个多时辰,皇帝陛下的旨意还是没有传来。这回来的,依然是公公黄珩。   “陛下还没起来。阁老再等等吧。”   这一等就等到了下午。   当朱瑞差人来召见他的时候,宋越已是一天多都没有合眼了,眼里泛起了一些红丝,嗓子也有些不舒服。   乾清宫书房。   朱瑞坐在书案后,见宋越来了便问:“你可是回来了。听黄珩说,你去了京郊小住?”   “回皇上,是的。”   “你倒是有闲情逸致,朕这头可是寝食难安啊。”      与此同时,沈青辰在礼部处理公务。   礼部的事务忙完后,她又忙着起草户部财事变革方案。   提笔落字的时候,青辰想起了昨天在秋千上与宋越的对话。   吏治混乱是政事糜烂的根本原因,而吏治混乱的原因,则在徐延身上。只有扳倒了徐延,才有可能肃清吏治,大明的痼疾才有可能得到好转,否则一切都将是空谈。   一切努力都是白费功夫。   宋越的这番话让她思虑良久。   不一会儿,司务过来通传,说是有人要见她。   “是什么人?”   那司务答:“翰林院的庶吉士,徐斯临。”   青辰皱了皱眉头,思绪霎时回到在徐府的那天晚上。那天夜里下着雪,他满身酒气,以强劲的双臂将她禁锢在他怀中,拔掉了她的簪子,还吻了她。   她犹豫了一下,道:“就说我在忙,让他等一会儿吧。”   才想到了他父亲,现在他便来了,眼下她不是很想见他,可是又不能不见。   对于沈大人说的话,司务自然要遵从。他很快就去回复了徐斯临,说是沈大人事务繁忙,从今天一早回到部里,就没停歇过,连午膳都是草草用的,“大人说了,让您等一会儿。”   徐斯临听了点点头。   对于青辰让他等待,他心里一点怨气也没有。她本来就是心系朝政的人,就算是女人,也有不输于男子的志向,他是打心里佩服她的。她的这种有别于其他女子的特殊气质,本来就是让他喜欢上她的原因之一。   只是偶尔他会感到按捺不住,按捺不住想早一日将她娶回家里,疼她,宠她,给她最好的一切,以及属于自己的完整唯一的爱。   这让他感到有些矛盾,就像是在放一个漂亮的风筝。他即想将那风筝捧在手心里好好珍视,又想让它飞得高高的,一展风采。   过了大约半柱香的功夫,那司务才再次过来,说是沈大人请他过去。   徐斯临进了青辰的官廨,行礼道了一声“沈大人”。这一声称呼,让他心里有一种微妙的感觉。   青辰也皱了皱眉,“这里只有我们两人,还是不要拘泥这些虚礼了。你今天来找我是……”   徐斯临看着她,不答反问:“累吗?”   青辰愣了一下。   他又道:“我听司务说,你从早晨忙到现在了。累吗?”   她摇了摇头,“我还好。”   “那日我喝多了……抱歉。”他看着她突然道。   青辰犹豫了一番,还没来得及开口,徐斯临又道:“我不是好色的登徒子。我只是……太喜欢你了。”   她叹了口气,避开了他的目光,“徐斯临,这里是朝堂。我们不要说这些了。”   看出了她有些不快,他抿了抿嘴,小声道:“你能原谅我吗?”   青辰的心里有些复杂,复杂得用原谅或者不原谅完全不足以概括。她很清楚,说了原谅,可她心里并不会真的释怀,而要说不原谅,又好像没有到那个程度。她只能避而不谈。   “你今日来就要说这些事吗?”她看着他淡淡道,“这里是朝堂,若想说这些,能不能不在这里说?”   徐斯临的睫毛眨了眨,俊逸的脸上原本装腔作势的从容和淡漠一下就被击散了。   二十多年来,他的感情世界可谓一片空白,没有经验。唯一能让他了解真正的男相处模式的途径,只有他父母的感情生活。   夫为妻纲,就算他父亲再疼爱她母亲也好,但凡是两人闹了矛盾,他父亲不需要说什么,母亲最终还是会遵从于父亲。   可是这一模式,在他与青辰之间好像完全不适用,他已经完全失去了依照和参考,手足无措。   青辰的模样让他感觉到,她还在生气。于是他马上就想,不怪她,这才过去了几天,她确实应该还要继续生气的,是自己着急了。   微微吐了口气,徐斯临道:“那就不说那些了。我来是想告诉你,你二叔能下地了。只是……”   她很快抬起头来,有些紧张地看着他道:“只是什么?”   “他的右腿不太好,走路有些困难。”他说,“李时珍大夫说他已经尽力了,只是这骨头方面的病,并非他所擅长。”   “二叔他……”那个“跛”字,她说不出口。   “青辰,你别担心。在山东有个名医叫千山,很是擅长治疗此类病症。”徐斯临安慰道,“我已经以父亲的名义派人去请了。”   以徐延的名义?   她刚才甚至还在想,扳倒了徐延才能肃清吏治,改革政事。   见她若有所思,徐斯临道:“这千山有些怪,轻易不肯离开山东,我只能以父亲的名义……”   “谢谢你。”   青辰发现,她越想跟他们划清界限,就越划不清界限。如果受伤的人换成了自己,她大可以对他们父子俩说一声“不必了”。可偏偏受伤的人是将她抚养长大的二叔,她至亲的恩人,她有什么权利以二叔的身体健康去成全自己的骨气,说一句“不必”呢?   这一团乱麻,该从哪里开始理?   等徐斯临走后,有人送来了一封信,信封上没有署名。   青辰打开看了以后,捏着信纸久久不语。   那信竟是徐延写的,他邀请她单独到酒馆一聚。   徐延找她,究竟是什么事? 第118章   乾清宫。   “不知令皇上忧虑的是什么事?”对着天子朱瑞,宋越只垂首问道。   “坐,”朱瑞指了指身边的椅子,道,“朕告诉你。这个忙只有你能帮朕。”   朱瑞一说,宋越这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定国公有个小儿子叫贺渶,任职户部主事,主管钱粮税赋,为人在算术与记账方面颇有天赋,在这方面很是精通。前两天他翻查去年旧账的时候,发现几册账有些问题,还是一般人轻易看不出的问题。   经过一番追查,他发现是有人做了假账,入缴国库的税银根本没有账面上那么多。显然,这是有人在中饱私囊,而且数目还不小,足有三万两银子。   国库空虚的时候,修个堤坝的三千两银子都拿不出来,这里一贪就是三万两,正直的贺渶立刻就向自己的上司进行了汇报。他的上司是个姓郑的郎中,郑郎中应下会处理此事,还嘱咐他不得再继续追查,也不得向其他人提起。   可是此后贺渶等了两个月,都没有等到与此有关的任何消息。假账的事没有呈报给内阁,中饱私囊蠹害大明的蛀虫更没有被揪出来。   于是他又去找了郑郎中,询问事情的进展,不甘心此事就这么不了了之。这一次郑郎中的态度很是不耐烦,对这个一直逼问他的定国公府公子,他已经懒得再找什么理由解释,只敷衍了几句便打发他走。   贺渶这下总算是明白了,凭这位的身份,想要追查的事断不会是这样的结果,除非是他根本就没打算办。   这个姓郑的郎中叫郑弘,正是郑贵妃的亲弟弟的,大明的国舅爷。   贺渶是个刚正耿直之人,心知此人倚靠不得,便想取回账册绕过他再向上一级报告,不想郑弘却不同意将账册还回。   为此,两人便争执了起来,后来甚至动手争抢账册。这两人一个出自定国公府,一个是国舅爷,身份都不低,且又都血气方刚,你来我往互不相让,最后便发生了严重的肢体冲突。郑弘以剪灯芯的剪刀刺伤了贺渶的手臂,自己却因常年服用壮阳药,患上了胸痹之症,心脏骤痛而突然暴毙了。   这件事对于这两人来说,是一起意外。可从当今朝堂的体质和吏治的混乱程度来看,又不是一起意外。天子掌君权,首辅掌相权,两大掌权者俱都如此放纵自己,在风气每况愈下的朝廷里,迟早会有不幸的事发生。   “郑贵妃问朕讨个说法,在朕这哭了一天,朕实在是没办法。贺渶虽没杀郑弘,可郑弘到底是因他而死。”朱瑞托着下巴,一张脸被地龙熏得微微发红,也有些浮肿,“你去找定国公,让他把儿子交出来。此事,朕不便出面……”   对于这位要替自己办事的有能之人,朱瑞也知自己不便隐瞒,便把内情与宋越和盘托出。   贺渶发现的三万两亏空,正是郑弘监守自盗贪墨的。这些钱除了有部分入了郑弘自己的口袋,剩下的大部分,其实是郑弘用来替朱瑞办事了——买药。   这药也不是寻常药,乃是一种名贵的壮阳药。朱瑞近些日子能够夜夜与妃子们缠绵床榻,靠的正是这些药。郑弘自己也服壮阳药,朱瑞正是因为从郑贵妃那听说她弟弟刚劲生猛,这才起意让他为自己办药。   按说这天下的一切都是皇帝的,皇帝要花钱,其实本不必如此。只因为今年的确是国库空虚,连修堤的钱都没有,再加上钱花在见不得光的地方,朱瑞最是爱面子,唯恐遭群臣议论且有失脸面,便只能通过郑弘来处理这些事。   现在郑弘死了,郑贵妃要为自己的亲弟弟讨个说法。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郑弘是因替他办事而死的,所以朱瑞不能不给她个说法。但他还是不敢让直接下令问定国公拿人。因为事情一闹大,大家势必还是会知道,皇帝陛下贪污国库银两,还用来买壮阳药,这名声着实是太难听了。   当初,沈青辰先后为他献策治水、赢下察合台汗国两万匹战马,朱瑞还因离“明君”这好听的称号越来越近而沾沾自喜,且有了一种虚幻的成就感,他很享受其中。现在他怎么可能让郑弘的死将他打回原形,所以他才亟需找人帮他解决这件事。   “第一,他是个老臣,也是先帝当年最信赖的臣子,曾数次为先帝出生入死。朕打小与他的儿子们也有不少来往,总是有些情分在,不便闹僵。”   面子问题是最大的问题,但朱瑞毕竟是皇帝,在宋越这个臣子面前还是想要点脸,于是他就为自己找到了两个很好的理由,“第二,你也知道,最近顾家的事已是闹得满朝风雨,朕不想再让朝堂起大风波,动摇根基。所以此事,需得你去说服定国公。”   朱瑞希望能够秘密解决贺渶,给郑贵妃一个交待,又希望定国公不要闹事纠缠。这实在是一件十分棘手的事,因为毕竟没有哪个父亲愿意亲手送儿子去死。朱瑞原是想寻徐延来替他想办法的,可徐延早就从郑贵妃那得了消息,提前告了病,还顺手将此事推给了宋越。朱瑞一想,有能力解决这等事情的人,好像确实只剩下了宋越。   “你十七岁便得了榜眼,是我大明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阁老,再加上那定国公又有意与你结亲,此事由你出马,再合适不过了。朕相信,你一定能为朕排忧解难,彰显你的忠君爱国之心。”   垂首立于天子阶下,宋越的睫毛微微一眨。   香炉里的烟袅袅升起,在屋内弥散开来,天子的脸看着有些模糊。   这是一道催命的谕旨。他让他去当一个说客,说服一个父亲送自己的儿子去死。   半晌,朱瑞打了个呵欠,搓了搓眼睛,又道:“此事你若办不成,内阁今后便没有你的位置了。”   宋越抬起头来,看向赤裸裸威胁他的天子。   徐延病了,病得很巧。不管真病也好,假病也好,徐延是可以病的,但是他自己却不行。   哪怕他是真的生了病,爬也得爬起来,为天子、为朝廷继续效力。因为他还不是首辅。不是首辅就妄谈肃清吏治,破旧立新。   “臣,遵旨。”   朱瑞笑了笑,“很好。朕就知道,你一定不会让朕失望的。”      散值后,宋越乘坐马车回府。   在低垂的夜幕下,乍暖还寒的冷风中,马车跑得辚辚作响,却是在半途被人拦了下来。车夫递进来一张条子,宋越展开看了一眼,然后下了车,走进旁边的一条小胡同。   胡同里冷冷清清的,在星辰寥落、月色黯淡的夜里,显得静谧而萧索。一辆看着很寻常的马车早已停在了里面,马车上悬着一盏羊角灯,发出幽幽的光芒。   宋越在胡同口停顿片刻,拢了拢身后的黑缎披风,走向了那辆马车。   一个打扮得像是近侍的壮硕男子迎向了他,朝马车比了个手势,“我家主子就在车里,阁老请。”   随后,他便退到了十步之外。   马车里的人揭开了帘子,纤纤玉指,嫩如柔荑。帘子后露出一张精致而娇艳的脸,颈间裹着柔软的毛皮,一双桃花眼眼角微微翘起,似笑非笑间透出一股养尊处优的贵气。窗帘揭开的时候,还有一阵香气飘了出来。   “贵妃娘娘。”站在马车边,宋越对她微微颔首道。   郑贵妃唇边漾起一抹笑,红润的唇瓣在灯光下微微泛着光泽,眸光盈盈,透着一种能够轻易就迷惑人的天生魅力,“宋阁老。冒昧拦下阁老的马车,还请阁老见谅。”   她这副模样,倒是看不出来有一点丧弟之悲。   宋越从未与她私下见过面,眼下天色已晚,四下没什么人,他也不想与她多说,只恭敬地开门见山道:“贵妃娘娘拦下臣的马车,不知有何吩咐?”   郑贵妃以玉指揭开了一点点车帘,道:“外面冷,车里有炉火,阁老进马车里来,我们一起坐着说吧。”   宋越生得光润玉颜,神采不凡,她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女子,要说对他不动心那是骗人的。只是平时碍于身份,他们见面的机会并不多,没什么来往。   今日寻他,既是有正事要办,她也正好可以与他亲近一下,以慰藉她常年身处深宫的寂寞之心。   “不必了。”他淡淡回道,“冷一些,人才会更清醒。对于贵妃娘娘接下来的吩咐,臣才能好好考虑。”   “好聪明的人啊。”她笑了笑,收回替他揭帘的手,“那就不勉强你了。”   俊朗、聪明、清贵、还有这一副冷漠而禁欲的样子……她最是喜欢这样的人了。不过她不着急,总归以后,还有很多机会。   “娘娘有事,请讲。”   “我知道因为我弟弟的事,皇上为难你了。”她微微挑眉,眼神幽漫地看着她,红唇轻启道,“你知不知道,我一听到这个消息,心里就一直替你担心,所以我才急忙出宫来找你。我是来替你消除烦恼的。”   “哦?”听不出情绪的淡淡一声。   “贺渶的命,我可以不要。只要你答应我,成为我的人,助我儿子登上皇位。”她停了一下,继续道,“你若愿意……我也可以是你的。” 第119章   说话的时候,郑贵妃的眼角透着一种风情,妩媚而多情,像极了紫禁城墙头迎风招展的杏花。   “郑弘是贵妃娘娘的亲弟弟,娘娘甘愿就这么算了?”宋越问。   “人都死了,再要个说法又有什么用呢?其实他生前本是个无用之人,不求上进,成天只知道吃药狎妓。大丈夫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他却是于家于国于社稷于百姓一点用处也没有,我作为他的姐姐,也为他感到羞愧。”她停了一下,嫣然一笑,“不过没想到他死后,反倒有了些价值,可以让你来到我的身边。”   宋越淡淡睨着她,没有说话。对于新死的亲弟弟,她对他没有投注半分无用的感情,反倒是第一时间想到用这件事来做筹码。这样一个女人,倒是比他想象的还要工于心计,冷漠无情。   云破月来,清淡的光芒洒落到胡同里,拉下一道长长的影子。   “你不是已经背靠徐延这座大山了吗?”他抬眼看她,“为什么还要来找我?”   “权力和金钱一样,没有人会嫌多的。况且,徐延太老了,不知道哪一天也许就突然过去了。他的儿子虽也有几分聪慧机敏,但到底还是太年轻。放眼朝堂,能与我合作的人当中,自然还是你最好。”她笑了笑。   “你凭什么认为我会跟你合作?”   “因为我懂你啊。”她弯了弯嘴唇,眼睛里眸光流转。   “你是一个才智非凡,心怀抱负的人,你想要肃清吏治,改革变法,改变这惶惶乱世,你想要焚烧腐朽,破旧立新,还大明一个海晏河清的盛世图景。你想要开创新的政局,使朝廷上下焕然一新,解救百姓于水火之间……凭你的能力,如此乱世,正是你可以大展经纶,大有作为的时候。”   “可惜,徐延霸着首辅的位置,你没有相权,就做不到这些。现在的你倾尽所能,宵衣旰食,也只能推迟这个国家走向灭亡的时间,你无法扭转乾坤,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百姓苦苦挣扎。”   夜色中,她的声音很清亮,带着一点点刻意压低做出来的磁性。   宋越的睫毛微微一眨。   “你知不知道,我虽生为女人,可也皇家之人,也见不得这世道变作如此,见不得大明变作如此。大明始终,我真喜欢沈青辰说的这句话啊。”   她眉毛微微一挑,目光落到他俊逸而淡漠的脸上,盯着他道:“宋越,我答应你,只要你帮我儿子登上了皇位,首辅的位置就是你的。”   “到时候,你就是大明两京一十三省这万里疆土上仅次于皇帝的第一人,这朝堂可以任由你统领。我相信,凭你的能力,你一定会成为千古一相,名垂青史。”   话音落,胡同内一时静默。打胡同口吹来一阵风,掠起宋越的披风。   羊角灯轻轻一晃,郑贵妃精致明艳的脸上光影浮动。   宋越看着她,淡淡地问:“你是要我加入你们,待保你儿子坐上皇位后,你再过河拆桥废黜徐延,让我做首辅?”   “我知道,这样是显得我无情了些,其实我本不是这样无情无义的人。只是你也知道,徐延已经不适合再任首辅之位了,相权若是再让他握在手里,大明就不会好起来。”她摇摇头,轻轻一叹,“我不想看到这样的局面,我是不会让他毁掉我儿子手中的江山的。”   “兔死狗烹。于你而言,他日的我与今日的徐延,又有何区别?”他微微抬起下巴,垂眸睨她。   郑贵妃微微一哂,“你这么聪明,心里又怎么会不清楚,在我心里你跟他自然是不一样的。”   她笑完了,又正色道:“宋越,我知道你是个骄傲的人,此生你大约不曾受什么人威胁与利诱,也不曾与女人谈过条件。但你应该明白,在这朝堂里本来也不分正义与邪恶,只分有权与无权,所以我也不说冠冕的话。我只把一个简单的道理挑明给你看就够了,只要我们联手,我们就可以开创大明新的格局,还百姓一个安居乐业、丰衣足食的国度。这是你的心愿,难道你不想早一日实现吗?”   “今日这番话,我也不怕你会告诉徐延,因为他不会相信你。当初我毫无倚靠,只有找到他,求他帮我出头,得到皇上的青睐。所以在他面前,我只是个一时得宠的妃子,只会魅惑君主,只是他的工具罢了。但他不知道,其实他也是我的工具。”   “在朝堂里,没有永远的盟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这一点你比我更清楚。”   说罢,她伸出手,轻轻按了一下他的肩膀,“答应我,好好考虑,好吗?”   宋越却是微微侧了一下身,让她的手垂了下去。   “这天真冷,你快回去吧。” 她不以为意地笑笑,取下腕上的玉镯,“这个给你,若想见我,只将这个交给我宫里的人,我自会与你联系的。”   “我等你的答复。不要想太久哦。”   郑贵妃离去后,宋越走回了自己的马车。   他刚想上车,正欲挑帘的手却是又放了下来,垂到身侧。   车夫见状,只问:“大人还有什么事吗?”   宋越摇了摇头,“没事。我想走回去,就不坐车了。”   “大人昨日连夜赶回京城,想必一夜也没休息,这会子天又冷,若走回去怕是有伤身子……”   “冷一点,清醒。”他道,“你先驾车回去吧。”   “大人,小的在您身后跟着吧。您若是改了主意想坐马车,也好随时上来。”   宋越摇了摇头,“不必了。路就这么一条,定下了怎么走,就不会改了,也改不了了。你先回去吧。”   马车走后,宋越在冷夜中独行。   天色昏暗,月光很浅很浅,街道两旁的屋子里偶尔透出烛光,堪堪照亮他前行的路。冷风卷过沿街的招牌幌子和他的袍角,又将树上才抽了新芽的嫩叶吹得瑟瑟发抖。   朱瑞和郑贵妃的话一直在他耳边回响。   一个说:“你若办不成,内阁便再没有你的位置。”   一个说:“你若肯帮我,我便让你坐上首辅之位。”   没有哪一个士子不想当首辅,就像没有哪一个士兵不想当将军,他也一样。   这个位置的意义太不一般了。一个首辅,一个次辅,期间的差距却如天壤之别。在这一点上,郑贵妃看得很清楚,方才那一番话说得也很透彻。   但是她其实还有很多不知道的事。   二十多年前,徐延任正四品的都转运盐使司同知,私售盐引、贪墨盐税,从中攫取巨大的利益。与此同时,宋越的亲生父亲和其同窗两人正好也在都转运盐使司任职,一个是从七品经历,一个是从八品的知事,都还只是年轻的低级官员。   一个偶尔的机会,徐延贪污腐败的事被宋越父亲的同窗知道了,他告诉了宋越的父亲。   宋越的父亲是个心怀正气的人,对于这种行为自然无法视若无睹。彼时其便与同窗商议,两人在暗中搜集徐延贪污腐败的证据,经过一年多的时间,竟也真的追查到了不少问题。   证据有了,接下来,便是要揪出害群之马,弹劾徐延。   两个都转运盐使司的官员虽然都还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但也都知道,这是一件可能会掉脑袋的事。   因为那时徐延已与内阁臣员有所勾结,背靠大树势力不凡,他所任的职位,是自上而下的秘密利益链条中十分重要的一环,上至阁老,下至地方巡抚、知府,这些人都在这一利益链条当中。徐延这一个环节出了事,便会牵扯出很多的人。   而他们两个人,无足轻重,人微言轻。在那些手握大权的人面前,他们不过如两粒尘埃,那些人只需轻轻地吹一口气,便能叫他们消失得无影无踪。   既然有可能掉脑袋,那就只能选一个人来弹劾徐延。两人很快达成了一致的意见,那就是不论是谁上疏,若是出了事,另一个便要替对方照顾家人。   接下来就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也是最难的问题,那就是由谁来上疏。   没有人不怕死,可在社稷百姓和坚实的友情面前,这两个年轻的官员却争相赴死。   那个时候,他们的心中充满了浩然正气,面对强权没有丝毫畏惧之心。在盈盈的烛光里,在彼此相视的目光中,他们看到了对方的决心,却都不愿意让对方冒险,于是争执了一夜。直到天亮,他们才分出了胜负,最终确定了上疏的人选。   那个人就是宋越的父亲。   “达人观之,生死一耳,何必生之为乐,死之为悲?生有三万六千日,何其艰难,死只有一日,何其容易。你既是我的同窗好友,便容我自私一些,选择容易的吧。”   在这一场输既是赢、赢既是输的争执中,他是通过这样一句话来“取胜”,获得赴死的权利的。   可惜事实证明,卵是击不过石的。   宋越父亲拟写的弹劾奏疏在递交给先帝前,被徐延的眼线发现并截获了。这封自请奔赴地府的惨烈宣言没有发挥其应有的作用,动摇徐延的地位,反而是惊动了徐延。先帝最痛恨官员中饱私囊,徐延因此而感到后怕和恐慌,并产生了自保的想法,他开始紧紧盯着那个敢于上疏弹劾他的年轻人。   不久后,在来自上层的压力下,徐延很快就采取了手段。侵吞盐税本来是他做的事,却被他巧妙地嫁祸给了宋越的父亲,使其成为了替罪羊兼罪臣,被关入了大牢受刑。   利益的黑手无孔不入,牢门往往只能阻止人出去,却阻止不了有人要进来。经历三天的刑罚后,宋越的父亲最终惨死于牢狱中。   只是这依然不能让徐延感到心安。到了这里,故事也并没能在一个还能让人接受的程度内提前结束。   因为宋越父亲奏疏中所提及的证据,徐延还没有找到,那是一个巨大的隐患。   在宋越的家人将他父亲的尸体入殓的那天夜晚,因为白天的无限哀思和疲惫,一家人夜里都睡得很沉,以致于徐延派人潜入了他们家,都没有人知道。   几个杀手拿人钱财,替人买命,在宋越的家里上演了一场残暴的屠杀。在梦中被一刀封喉,是当夜最幸运的死法。醒来后反抗的人,往往挣扎得声嘶力竭血肉模糊,最终还是难逃一死。   那一夜,残肢遍府,鲜血满地。这般凄惨无比的场景,自此成了宋越晕血症的症结。   后来,终结这场彻夜悲剧的,是一场“意外”的大火。它被设定为烧毁徐延中饱私囊的证据,以及掩盖杀人罪行。它彻底烧毁了宋越的家,彻底烧焦了他亲人的尸体。   那天夜里,只有宋越的母亲带着他侥幸逃脱,剩下的十多口人,全部毙命。   那一年,宋越六岁。   后来,那位在争执中落败的宋越父亲的同窗,也就是现在的宋知府,履行了承诺,把宋越当成自己的儿子抚养长大。   在这一背景下,宋越十七岁就考中了榜眼,并且不到三十岁就入了内阁。他是有天分,但是也付出了别人难以想象的努力。   因为于私,徐延是他的仇人,于公,徐延是大明的罪人。当年,在小小的身躯里,为亲人复仇的种子和对太平盛世的希望种子同时滋长,终于到今天,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   无数的人看不惯徐延只手遮天,祈求他出手,他们却不知道,没有人比他更想让徐延落马,手刃仇敌。他们也都不知道,他在内阁与徐延共事时,不得不听他吩咐、看他脸色,扮演一个淡漠而只专注于公务,识时务懂进退的人,可其实他脑子里却满是死去的父亲的脸,心里燃着一把始终无法浇熄的火。   有人把他当成扳倒徐延的精神领袖,也有人质疑他过于谨小慎微,贪生怕死,以致于迟迟没有动作。他们却不知道,热血和勇气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懂得用理智控制住自己的热血,在岁月的无情消磨中保持自己的勇气。   在没有把握取胜之前,他只能一直隐忍,只能默默地尽力积累促进此长彼消,只能静候一个契机。他一直走得很稳,很谨慎小心,在踏足内阁之前的每一步,都凝结了辛苦的付出和智慧的取舍。这是他的个性,也是他不得不做的选择。   以前青辰曾经问过他,为什么左右两只手都要练字,他当时没有直接回答她。   其实不为别的,他只是要确保,只要自己还有一口气在,父亲此前没有成功完成的弹劾徐延的奏疏,要由他亲手来将其写成,亲手呈给皇帝。   弹劾徐延,将其绳之于法,已是成了两代人的夙愿。   而今天听郑贵妃这番话时,大约是到目前为止,他离达成夙愿最近的一次距离。   ……   夜里的街道很冷清,却又只冷不清,雾蒙蒙的,就像如今的朝廷一样。   宋越一直往前走着,黑靴踏在石板路上,高大笔挺的身躯迎着冷风。他的衣袖被风鼓起,身后的披风被吹得不停翻飞。   转过一个街角,他在路边看到了一个人,那个人衣衫褴褛,瘦骨嶙峋,蜷缩着身子靠在墙边,躲在豪门大户的屋檐之下。   他走过去,解下自己的披风,蹲下身子披到那人的身上,“到我家去……”   喝碗热羹吧。   可是话才说了一半,就打住了。因为那个人的眼睛是闭着的,在身上多了件柔软温暖的披风后,他也没有半点反应。   宋越在他肮脏的怀里找到了他的手,指腹搭上他细如竹竿的手腕一探,没有脉搏。   这个人已经死了。他只是大明千千万万饿死、冻死,没有看到来年春天的百姓中的一个。   宋越对着他,静默了片刻,然后站起来,继续往前走。   他没有取回自己的披风,任它留在了那个人的身上。虽然,那人已经不再需要了。   前路依然昏暗。      与此同时,徐斯临也正将他的披风披到青辰的身上。   青辰刚想说不必,要取下身后的披风,徐斯临却是按住了她的肩膀,“别这样好吗,不过是一件披风而已。”   这一次的见面,不是徐庶常要见沈大人,而是沈大人在散值后找到了徐庶常。在徐斯临欲坐上回府的马车时,青辰在他身后叫住了他。   徐延约她见面的那封信让她感到困惑而紧张,所以,她有些问题想要问他。 第120章   “唉,别气了啊。”他看着她,为她拉紧披风包裹住她,“还记得这件披风吗?我们去怀柔看堤坝的时候,你披的那件。”   夜色中,他的眸子很是幽黑熠亮,月光笼着他半张俊脸。他的高大身躯背对着风吹来的方向,替她遮挡吹来的风。   沈青辰静默片刻,不再拒绝,接受了他披到自己身后的披风,“徐斯临,我身份的事,你是不是告诉了徐阁老?”   他微微一愣,“没有啊。为什么这么问?”   “真的没有?”   若是没有,徐延约她见面,是为了什么事呢?   徐斯临微微一笑,“当然没有,我答应过替你保密的,自然会做到。”   “……嗯。”她看着他的眼睛,淡淡应道。   看他的样子,倒像是真的没说什么,也不知道徐延约了她见面。因为不确定是什么事,青辰也不想告诉他,以免多生事端。   “我们两个如这般开诚布公地相谈,似乎是第一次?”他歪过头看她。   说来也怪,以前还不知道她身份的时候,两人一说话,好像最终总是会不欢而散。不论是在翰林院他欺负她的时候,还是在酒楼他已经对她有了好感的时候,甚至是怀柔,去顾少恒家参加冠礼,他们之间也总有矛盾。   所以他们从来没有把一个话题往深处谈过,更别说是交心。   青辰迟疑了一下,“嗯。”   “跟你同窗了两年多,明明每次看到你都有种异样的感觉,却是不知道你竟是女人。前些日子,你害我差点以为我喜欢上男人了。”他停了下,勾了勾嘴角,“装得真像。”   “……”青辰张了张嘴,却是没想好该怎么表达,又闭了口。   “对了。”他忽而问,“你身份的事,除了我,还有其他的人知道吗?”   说完,他就转头看她,似乎是在观察她的反应。   对于这个问题,青辰没有一点准备,犹豫片刻后摇摇头,“没有了。”   宋越知道她身份的事,她不想告诉他,怕自己说不清楚,给宋越惹来麻烦。   “是吗……”他却是一直看着她,然后忽然笑笑,牙齿整齐而洁白,“这么说来,我是满朝文武中,唯一知道你秘密的人?”   “……嗯。”青辰略有些心虚地垂下头。   他微微一笑,“没想到我运气这么好。你放心,我会替你守好秘密的。”   青辰轻轻出了口气,转移话题道:“少恒走了。你们之前有过矛盾,在他走之前,你们和好了吗?”   “没什么了,我与他本来也没有什么大矛盾。说到底,那天也是因为你。他能跟你走得这么近,我羡慕他。”   青辰刻意忽略他的表白,专注于试探他,“他家落得如此,你会替他难过吗?”   她在心里暗想:你知不知道,这一切都是你亲爹亲手造成的,让你的同窗成了他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难过。”他说着,停了下来,“少恒他是个很好,很简单的人。”   顾少恒比他简单得多了。当时,徐延骗他顾家不是他害的,他相信了。可后来他仔细一想,就什么都明白了。父亲的性格他太清楚了,为了让他能与英国公府联姻,顾家这个障碍势必是要被清除的。   可是虽然他想明白了,却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这样可以让他心里好过一点。   顾少恒被罚去戍边的那天,他也去送他了,只是没有宋越和青辰早,还没有到顾府就已看到被押送在途中的人。   他想上去跟顾少恒说话,只是想来想去,却发现好像说什么都不对。他也有点不知道怎么面对顾少恒怨恨的眼神,所以最终他没有下马车,没有出现在顾少恒面前,只是给负责押送的人打点了些银子。   “徐斯临,你相信顾家有不臣之心吗?”青辰又问。   “皇上的谕旨如此,大约应该是那样吧。” 他的表情水波不兴。   “你就不怀疑,这其中有其他的隐情?”   他为她拉了下被风吹到肩后的披风,“什么隐情?”   “被人陷害。”她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他的眼睛,想看里面的情绪变化,“有的人为了一己私利,不惜牺牲他人的性命,厚颜无耻,心狠手辣!”   她说着,情绪一时有些激动起来,呼吸也变得急促了些。   可徐斯临的神情却是一如之前,眉宇间依旧是一点点冷酷和不羁,符合他一惯以来的表现。他轻声道:“顾家一向与世无争,也没有听说过有什么仇家,当不至于被人陷害吧。”   她望着他的眼睛沉吟了一会,没有说话,然后移开目光,继续往前走。   徐斯临也在沉思。沈青辰的这一番试探,他心里明白得很。   她似乎已经猜到这些都是父亲做的了。她原本就对他们家有些成见,现在再加上顾少恒的事,她应该对父亲的成见更深了。而且这个成见并不好消除,会影响到他与她的感情。   空气中的水气聚了又散,朦朦胧胧的。翘起的檐角、街边的招牌、破损的推车等等一切都笼罩在黑夜中。   青辰道:“不早了,今天便说到这里吧。我要回家了。”   “坐我的马车,我送你。”他的眸光中流露出一点点不舍之色,“天冷。”   “不必了。”青辰摇摇头,把身后的披风取下来还给他。   他蹙眉无奈一笑,“这是还不肯原谅我啊?”   “不是。这里离我家也不远了,我想走走。”   “好。”他点了点头,“那你小心一点。”   “我没事。”   徐斯临就这样站着,看着青辰消失在夜色中,待她的背影完全看不见后,他嘴角边的笑容也敛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微微蹙起的眉头,凝着的神色和冷漠的目光。   “出来吧。”他道。   有两个人自黑暗中走了出来,其中一人道:“公子,今夜还要跟着沈大人吗?”   “去护送她到家,然后你们就走吧。”   那两人应了是,便遁入夜色中,履行任务去了。   从前几天开始,京里饿死冻死的人多,有的流民聚集在一起闹事。徐斯临怕青辰遇上什么意外,便派了人保护她,也是……监视她。   所以,前天她跟宋越一起到京郊小住的事,他其实已经一清二楚。   她刚才在试探他,而他也在试探她。   他问她还有没有其他人知道她的身份,她说没有。   真的没有的话,她为何会与宋越单独到那小屋里去住呢?   对她的感情,徐斯临本来一直挺犹豫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好像怎么表达、怎么做都不能让自己离她更近一步。   现在突然知道了青辰与宋越的事,他的脑子好像瞬间就清醒了。   他很清醒地知道,在这一段感情上,他不想输。   他被自己困惑了太久,以致于差点忘了曾经的自己是多么的不可一世,率性而为。   现在既然明确了目的,剩下的,就只是选择达成目的的方法而已了。      次日,沈青辰回到朝中,先去了詹事府。   朱祤洛的文华殿讲学,经詹事府詹事请示内阁,内阁又请示了朱瑞后,如今已经恢复了。今日有一课,正是由青辰来讲。   詹事府录事把昨日她吩咐的备讲资料呈了上来,青辰趁着还没到讲课的时辰,很快浏览了一遍。今日她要讲的是《贞观政要》,里面涉及了其他一些知识,因身兼几个职位,有些事情她已经没有时间亲自去做了,便命下级官员帮忙准备这些资料相关的素材。   翻看了一遍那人所准备的,她觉得不是太好,于是便对他说了说自己的想法。   那录事是个年轻的官员,知道沈大人是朝堂的新秀红人,见她对自己呈上的东西不满意,便有些战战兢兢道:“是下官一时疏忽,请沈大人原谅,下官下次必当谨慎小心,再也不敢犯错了。请大人原谅,请大人原谅。”   看他紧张的样子,青辰却是摇摇头,“我不是数落你,我只是想告诉你,以后换个思路也许可以做得更好。你不必有心里负担。”   自任正式官员以来,她还是第一次对下属提出工作建议,却没想到让那人惧怕至此。   讲课的时候,太子朱祤洛端坐在案几后,背脊挺得很直,神情显得十分认真。此时的他还不知道,郑贵妃已经向宋越抛出了绣球,正欲抢夺本该属于他的皇位。   自顾家落难后,他的笑容比以前又少了一些,大多时候都在全心专注于课业,好像恨不得一天就长大。这堂可又是他最在乎的沈师傅的课,他因此听得更加认真。   下了课后,内侍为朱祤洛端来了茶水和糕点。青辰则在一旁收拾书册。朱祤洛一直看着她,等她收拾好了便叫住她,“沈师傅辛苦了,过来用块糕点吧。”   青辰却是摇了摇头,“多谢太子殿下,微臣不饿。礼部还有些事情要忙。”   少年储君抿着嘴,密直的睫毛眨了两下。他很想跟她说两句话,却因文华殿伺奉的人太多,不方便讲,结果只能就这么看着她向他告辞,走出了大殿。   青辰还有其他的事要忙,而他也还有下一堂课。   ……   回到礼部后,青辰喝了一口茶,很快又投入到礼部的公务当中。   她在礼部是主客清吏司郎中,掌管少数民族及外国宾客接待之事,事务多且繁杂。   忙了一会儿,遇到有件事需请上级定夺,青辰想了想,便捧了相关议案去找宋越。正好她也想问问,皇帝连夜召他回来,是因为什么事,她心里隐隐有些担心。   到了他的官懈,却是没有见到人。司务告诉青辰,宋越告病了,“宋大人一早来了,只是身子不适,似乎是受了风寒,发烧了,忙了一会便告病回去了。”   青辰听罢,皱了皱眉头。他带去散心,自己却是为她忙了一天,结果还没休息便又被连夜召回京城。   现在他果然是病倒了,也不知道严不严重。   青辰边想着,边回到自己的官署。   过了一会儿,有个主事来向她呈报一些工作情况。她看了一眼,眉头忽而一皱。   这份汇报写得实在是不堪入目,错漏百出,连字迹都稍嫌潦草,显然此人并没有上心,对于公事只是敷衍了事。   她耐心地问那人为何如此,那人大约是有些背景,面无半点惭愧之色,只说是陪秉笔太监黄珩公公的外甥喝酒去了,没有时间处理这些。   青辰一听便有些生气,数落道:“此事关系到当地百姓的切身利益,你怎么可以如此敷衍塞责草草了事。”   “大人若不满意,只罚我俸禄便是了。”那人不以为意道,“左了这俸禄也没有多少,还有一部分都用胡椒来折了。如今我这家里都是胡椒,大人若喜欢,我再送一些给大人。”   眼下国库空虚,官员们的俸禄不能足额以银两发放,朝廷对不足的部分便只能以实物来折。很多官员对此很不满意,可是国情如此,谁也没有办法。像眼前这位,就因为俸禄太少,根本一点也不在乎了。   俸禄少,一些官员就尸位素餐,不把心思放在公务上,而是只想着如何攀附权贵,得到庇护和好处。一些新来的官员受这种风气影响,虽然有心把事情做好,但也显得过于战战兢兢束手束脚。   这些就是她曾跟宋越探讨过的吏治混乱。   一想到这里,青辰心中愈发不快,对着那梗着脖子不怕被罚的人道:“本官不管是黄公公还是白公公,我不罚你俸,只命你重做,一直做到我满意为止!倘若你下次呈上来的还不能叫我满意,便准备好接受笞刑。你若对本官不满,大可以告诉黄公公,我且与他论一论理。”   换了别的时候,她大约不会这么生气,也懒得与他计较,将事情揽过来自己做便是了。可是她发现这样不行,因为事情太多,凭她一个人,无论如何也做不完。连宋越这般铁人都累病了。   “你……”   那人有些不服,却还是只能抓了册子,讪讪地出了门。   青辰揉了揉眉心,望向窗外,叹了口气。   散值后,她不像以往留下来处理公务,而是很快到药铺买了些药,然后去了宋府。   与此同时,在宋越的书房内,赵其然正将宋越从床上扶起来。   宋越穿了身素淡的月色睡袍,身后批了件青蓝色的鹤氅,脸色看着有些苍白。   “散值的时候正好碰到了张阁老,他知道我来看你,便让我把票拟的文书也带过来了,需得你亲笔签发才行。唉,都病成这样了,还不能好好休息。”赵其然叹了口气,然后身后探了下宋越的额头,“好烫啊。”   宋越没有说话,只是勉强提起笔,在一沓文书上签字。   “对了,我底下的人说,大安县的县令私自开仓放粮救济百姓,你说我要不要报告朝廷处理?”赵其然问。   “放了他吧。”宋越头也没抬,“就当作不知道。”   这样不计前程一心为民的父母官,不多了。   “好,听你的。”   这时,管家来报:“大人,沈青辰大人来看您了。”   宋越咳嗽了一下,沉吟片刻,回道:“告诉她,我已经睡下了,让她回去吧。”   那管家又问:“沈大人似乎是买了药来。可要收下?”   “让她拿回去吧。”   “是。”   等管家走了,赵其然纳闷道:“怎么了?你跟青辰闹别扭了?你平时可不是这样的。他来看你,怎么把人往外赶啊?”   “总归病都病了,也没什么好看的。”他说罢,又是忍不住咳嗽了几声。俊逸的脸上唇色发白。   “我看他平时都留在朝中处理正事,今儿这么早就来了,定是专程来看你的。你倒好,一句不必就把人打发了。难得你有个学生如此关心你,你的心真硬。”   “不说这些了。”宋越道,“还有其他的事要问吗?”   “有……”   ……   管家很快来到大门口,回复青辰道:“沈大人,宋大人已经睡下了,此时不便见大人。”   刚才来得匆忙,冬天还没过,青辰的额角却已出了细密的汗。她才擦去汗,想一副清爽的样子见宋越,就听到管家这般说,一时有些失落,“那他病情如何,烧可发得利害么?请了大夫没有?”   “沈大人放心吧,请过大夫了。府中的人也会好好照顾宋大人的。”   “哦……”青辰微垂下头,“那这药我留下吧。这里面还有些蜜饯……我知道这儿什么都有,我只是怕万一。”   她记得,上次她陪宋越到医馆治病,他不喜欢喝苦药。   管家犹豫片刻,张口道:“沈大人有心了。只是大夫已经开了方子,厨房也已在煎药了,再多一副,怕是药性有相克。沈大人您还是拿回去吧。”   青辰提药的手都已经伸出了一半,听他这样说,一时僵在空中。   自皇上连夜召宋越回京后,她心里总有些不好的感觉,今日这般情景,似乎印证了什么。   “哦。那……告辞了。”她慢慢地转过身,步下台阶。   府门在她身后关上了。   离开前,她又转头看了大门一眼,两盏高悬的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晃。   一时间,她仿佛又回到与他初识的时候,她为了明湘来找他,却因为没带名帖而进不了门。现在她与宋越自然是比原来熟悉的多了,可她怎么还是,进不了这道门。   半晌,青辰才迈开步子,走上即将暗下来的归途。   此时,在她身后的街边,一个高大的身影自墙后站了出来。   徐斯临看着青辰的背影,又看了看宋越的大门,神情漠然。 第121章   青辰走后,管家为宋越端来厨房煎好的药,回复道:“大人,沈大人已经走了。沈大人买了些蜜饯,小的没敢收下,让他一并带走了。”   那碗药乌沉沉的,跟她带他去医馆治病的时候,他喝的一样。那个时候她为他向程奕讨了半天解苦的东西,只因他随口说了句苦。   “大人需要小的拿些蜜饯来吗?”管家问。   宋越摇了摇头,“不必了,你下去吧。”   药味飘散,赵其然嗅了嗅,皱了皱眉,“闻着真苦。”   宋越没有说话,自顾端起碗来,把药喝了。   赵其然看他喝完了药,又道:“对了,按你的意思,昨儿我已经把信已经寄给蓝叹了。那小子千户干的不错,才去没多久便已受到了重用,带的兵也挺服他的。”   “嗯。”搁下碗,宋越点了点头。   说来,这还是青辰的功劳。   蓝叹在永平卫的时候原是百户,后来到了东宫,经过与察合台汗国赛马一事,在比赛过程中表现勇猛,故而也立了功。朝廷封赏青辰,自然也少不了他,于是宋越就奏请将他升为千户,并把他派去了戍守边关重镇的开平卫。   他本就是个武将,回到了卫所,仿佛野马归原,舒服得不得了。再加上他领兵布阵有自己的一套办法,很快便入了指挥使的眼,掌管其中最精英的千户所。如今在永平卫,他也算得上是一号人物了。   赵其然又道:“那小子运气好,得你救了他,又给了他机会可以大展身手。你放心,等顾家的人到了,他会好好照应他们的。”   顾家被抄了,顾少恒等人被罚去戍边,这个旨意无从改变。宋越能做的,是一早就与人打了招呼,想办法将他们送去了蓝叹所在的开平卫。边关的生活辛苦,再加上他们是罪人,有人照应他们,生活会好过一些。   身为一个阁臣,虽然每天都要面对繁多的朝廷公务,但这些细节他也并没有忘。尤其是,顾少恒还是青辰最好的朋友。   “告诉蓝叹,务必给机会让顾少恒立功。三年内,我要顾少恒回到京城来。”   “好,我会跟他交待清楚的。唉,你就一个人,一副身躯,脑子里却想着全天下的事,不病倒才怪了。” 赵其然看他脸色愈发苍白,唇色如纸,便忙收了话匣子,“不说了,你还是快躺下歇息吧。”   越是不易生病的人,一旦生病起来便越严重。宋越只觉得脑袋沉重不已,浑身又酸又无力,身子还烫得厉害,被赵其然扶到了床边,他一下就躺倒了。   他的眼睛闭着,喉结微微颤动,烛光照在他的脸上,看着有一种惹人心态的俊美。   不久后,宋越便进入了昏睡的状态,还做了梦。   他梦到了自己的父亲,他在灯盏前连夜书写参劾徐延的奏疏,他专心致志,无比坚决,可是写着写着忽然就倒了下去,再也没有起来。他躺在地上,身上的衣衫忽然间染上了血,自他的胸口开始,鲜血渐渐染红了整件衣衫。   后来是一场大火,大红中有刀剑的冷光,凄凉的喊叫。一夜过后,他的家被烧成了一片废墟,然后灰飞烟灭。   后来,宋越又梦到他成亲了。礼堂满是喜庆的大红之色,他与自己心爱的妻子拜堂,周围站满了亲朋好友,笑语喧阗,很是热闹。等三叩首后,他扶她站了起来,她掀开了自己的头盖,笑意盈盈地望着他。   看到她的脸孔,他忽然一惊,头盖下的人并不是青辰,而是郑贵妃!   她千娇百媚地对他说:你是我的。   他紧紧抓着她的胳膊问青辰去哪里了,她只轻轻答:   死了。      棋盘街朝前市,行人如潮,尘土飞扬。   夕阳照在沿街的茶馆上,蓝布幌子迎风招展。   二楼雅间里坐着一位贵客,身着宝蓝色的贴身袍服,半边身子斜靠在椅背上。他正透过窗子往下凝视,俊眉修目,神情淡漠,一只手端起盖碗,轻轻啜了一口。   很快,几辆华贵的马车陆续驶到,客人们终于到齐了。   主位上的徐斯临坐直了身子,放下盖碗看着众人,开口道:“各位大人好。”   四个五六十岁的老头等了一会,见再无人进来,不由面面相觑。其中一人率先开口道:“徐阁老呢?”   “家父身子不适,今日没有来。”徐斯临不紧不慢道,“实不相瞒,今日是我约大家来的。”   老头们再次相视。在他们的印象中,这个年轻的徐公子虽是徐家的继承人,也是徐党未来的核心人物,但现在的他,不过是个玩世不恭的纨绔子弟罢了。   而他们几个,分别是吏部尚书、刑部尚书、兵部侍郎和户部侍郎,他一个翰林院的庶吉士,竟以父亲的名义,私下约他们见面?   这孩子到底想干什么?   “不知徐公子今日所为,你父亲徐阁老知道吗?”户部侍郎开口道。   若非他是徐延的宝贝儿子,他们几个大员连多余的话都懒得跟他说,此刻没有马上就走,那是给徐阁老的面子。   “今日所谈之事与他无关,为什么要让他知道?”徐斯临微微一笑,反问道。   户部侍郎是个急脾气,这样一听,只觉得这小子是在耍他们玩,当即便拍了下桌子,“胡闹!我还有些事要忙,徐公子,恕不能奉陪了。”   “淮西漕运一年三十万两银子。”徐斯临斜睨着他,慢条斯理道,“让大人的亲娘舅日子过得很是滋润,你这亲娘舅给你买了多少田地、铺子供你收租,大人心里清楚得很。管漕运的差使,大人若是不想要,我倒是可以分给在座剩下的三位大人。”   那人愣了一下,皱着眉头又坐了下来,“你到底想说什么?”   “不走了?”徐斯临抱着双臂,环视了一圈,“还有其他人想走吗?”   等了一会儿没人再有要走的意思,他挑了挑眉,“这就对了。各位大人,这才是议正事该有的样子。”   这些年来,徐斯临虽没怎么参与徐延的勾当,但徐延为了培养他,也会把徐党的一些情况告诉他。这当中自然包括徐党主要的人物都有谁,他们与徐家之间有什么利益关联,又有什么把柄和软肋掌握在他们手里,以供他们胁迫驱使等等。   往日他听徐延说这些的时候,总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因为他懒得听,懒得管。但因为记性好,这些事情便都印在他的脑子里。如今,正可以为他所用。   几位大员再互看了一眼,最终由资格最老的吏部尚书来发言,“你今日约我们几个过来,到底有何意图,不妨直说。”   “很简单。都察院的左佥都御史致仕了,这个职位如今出了缺,我们要你们几个联合举荐我任此职位。”说着,他端起盖碗来又喝了一口,“这点小事,相信于各位大人来说并不难办。”   屋内一时沉默。半晌,那吏部尚书才道:“都察院佥都御史是四品官职,公子如今只是个翰林院庶常,只怕是……”   “各位应该还没忘吧,先帝在位时,有个叫秦判的进士,只做了三个月的庶吉士便被举荐为大理寺少卿,那也是个正四品的官职。既是有先例可循,各位又有什么可顾虑的呢?”   “……可是公子如今尚未有建树,这举荐理由怕是不好写……”   徐斯临抿了抿嘴,取出一本册子丢都几上,“我帮你们想好了。这是我写的条陈,里面有对工部事务改革的建议。那个谁都不放在眼里的韩沅疏已经看过了。”   青辰素擅水利工事,但徐斯临在观政时也没有落下学习。受她的影响,他看了很多这方面的书,又因为有青辰望尘莫及的资源,他因而能够更快地成长。所以这次他提出了的变革之策,连韩沅疏那个茅坑里的臭石头也惊艳了一番。   “还有,怀柔那个堤坝马上要开始修了,治理淤泥需要新修河道,”他继续道,“但是有人在河道旁修坝建圩,开垦良田,耽误了淤泥的治理。我让人查了下,那些田和宅子,不是你们的,就是你们底下的人的。今日回去以后,你们便让他们立刻拆了,以保证修堤事宜顺利进行。这一点,我已经答应了韩沅疏。”   “有了这两项,你们便有举荐的理由了。”   在座的大员听了皆是一愣。他们原以为他只是一时心血来潮想做官了,想以没有举荐理由来搪塞推拒他的,却没想到,眼前的年轻人却早已做了全面的准备。   于徐斯临而言,他有个当首辅的爹,按说要做官一点也不难。可表面上的避嫌还是要做的,所以举荐一事不便由徐延来开口,所以他才找来了这些人。   此事他也没有告诉徐延,一来他是想试试,看这些人对他到底是个什么态度,二来他对自己信心,在洞悉和把握人心上,他有着比徐延更有天赋。   “我们为什么要帮你?”   “周大人,刚才跟你说的那番话,是要你留下来,好好听我说话。让你帮我,自然不会是白帮,淮西漕运一年三十万两,我可以再给你十万两。”   那人听了,皱了皱眉头,陷入沉思。   徐斯临弯了弯嘴角,对另外两人继续道:“方大人,今年河南省一个县的盐税就由你外甥来收吧。季大人,云南一个县的茶税,我们徐家让给你了。这些值多少,不用我多说,二位大人心里比我更清楚。”   话音落,兵部侍郎很快便接道:“徐公子许诺的利益,恕我不感兴趣。此事我不参与。”   他说这句话,一半是出自真心,另一半也是有意为难试探徐斯临。想看看这个年轻人到底有什么能耐,是否如徐延一般,值得他们这些人日后追随。   徐斯临只淡淡一笑,“我知道,袁大人向来不求财。只是我们都是凡夫俗子,没有人敢说自己没有欲望,不求财者,往往求权,不求权者,又往往求名。袁大人视金钱为粪土,但对兵部尚书的职位,想来是绸缪已久了吧?”   “做了尚书,你才算是真正掌管一部,是正儿八经的堂官。在你家族的族史里,尚书可比侍郎好听得不是一丁半点。你今年六十了,若是再不使点劲儿,此生怕是再无指望了。”徐斯临道,“现在的兵部尚书快要致仕了,按理该是由你补缺的。但是我父亲若举荐他人,大人您煮熟的鸭子,那可就要飞了。”   袁侍郎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老眼眨都不眨,在这个年轻人的身上,他隐隐能看出一股承袭自徐延的狠劲来。半晌,他只冒出一句话,“希望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这时,吏部侍郎却是又开了口,“徐公子,你的要求我可以答应。但一个县的盐税我不要,我也已是一部尚书,既不求权,也不求名。”   徐斯临似笑非笑,目光里有一丝不羁和轻慢之意,“大人所欲,不妨说来听听。”   “我要你娶我的女儿,与我周家联姻。”   听罢,徐斯临的眼梢微微一挑。他站起来,走到姓周的身边,按住他的肩膀道:“老头,我的妻子不是谁都可以做的。你若是不想女儿在我这受尽委屈,恨不得没有入过我徐家的门,我劝你,还是趁早打消这个主意。”   别说是一个吏部尚书的女儿,就是他爹千辛万苦为他寻来的英国公的女儿,他也不会要。   此生,那个位置,是留给那个特殊的人的。   周尚书眉头皱起,抬头望他,身边的人却是已抬手离开,侧脸显得无比冷漠。   宝蓝色的袍服消失在门边的时候,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话:   “各位大人,合作愉快。”   ……   出了门后,徐斯临嘴角的笑意就敛去了。   一边走向马车,他的脑海里一边浮现出青辰探望宋越的情景。她前去的急切,买蜜饯时的细心,被拒之门外后的失落……种种一切都落入了他的眼里,他因而知道,她大约是喜欢上他们的老师了。   宋越是个阁老,而自己呢,只是一个连品级都没有的庶吉士。在官职上,他与他的老师确实是差了很多很多。   他本来是不在乎权势的,打小生活在权势之家,这些东西对于他来说并没有太大的吸引力。甚至有的时候,他还觉得以后要背负徐家的兴衰,要接过徐延的衣钵,他感到被束缚而有些不愿意,觉得那些东西限制了他作为人的自由。   可是自从昨天看过了那一幕后,他的想法就改变了。   因为看起来,他喜欢的青辰所喜欢的东西,恰恰是权势。她喜欢做官,喜欢身居高位的宋越,这些都与权势有关。想来倒也实在是正常的事情,在这个世界上,有哪个女人不喜欢这些呢?是他一直没有醒悟过来罢了。   所以,徐斯临昨夜想了很久,又主导了今日的这一幕。   他不想再留在翰林院了,也不想再以下属的身份唤她作沈大人。他要把权势装进自己的口袋,变得比宋越更加强大。   他要以最快的速度,进入内阁。      与此同时,霸占着徐斯临心中正妻位置的沈青辰,正在去往宋府的途中。   今日她的心里依然一直记挂着宋越,在当值时间内几乎没有休息,拼命把事情做好,提高效率以换取时间。到了散值后,她便又匆匆离开了朝廷。   夕阳洒在笔直的大道上,街上人来人往,轻尘飘扬。每个人看着都形色匆匆,为着各自的目的而前往、奔忙。她也一样,只是不知道今日能不能见到宋越。   沿街推车摊贩的叫卖声吸引了她的注意。她走过去,从那小贩手里买了一份小食。   是她爱吃的炒红果。   她与他买年货的时候一起吃过,在京郊小住那一晚,他也亲手给她做过。   酸酸甜甜的滋味,应该最是适合祛除药的苦味了。   青辰望着手里提着的纸包,边走边想,昨日的蜜饯他没有收,这不知道这东西今日能不能到他手里。   青辰到了宋府门外,只见在门边停靠着一辆马车,它并不是宋府的,看起来却有些眼熟。   她叩了叩门,看门的小厮见了,又去请来了管家。   管家看到她,只恭敬道:“是沈大人来了。”   “李管事,我又来了……我想探望宋大人。”她慢慢道,心里有一种生怕话说得太快,却还没有做好被拒绝的准备的紧张。   管家似乎犹豫了片刻,道:“沈大人今日还是来得不巧,宋大人服了药,刚刚歇下。这会,该是已经入睡了。”   “又睡了吗……”她转头望了下停在一旁的马车,又问,“那他的病可好些了吗?”   “沈大人放心,已是好些了。”管家道,“烧退了些。”   “那就好……”青辰犹豫了一下,抬起提着的纸包的手,“这个可以帮我转交给他吗?”   “这……”   宋大人原是交待,让人走就行了,不得收下任何东西。管家想了想,却是自作主张将东西接了过来。两位大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他这做下人的不知道,只是看沈大人连着两日上门来,只这般被拒绝,似乎狠心了些。   他接过青辰手里东西,道:“沈大人有心了,小的定会替大人转交给宋大人的。”   青辰的脸上总算是露出了一点点笑容,“谢谢你,李管事。”   管家微微颔首,“沈大人不必客气。”   “那……我走了。”   “大人慢走。”   “……嗯。”青辰原是还想说点什么,舍不得就这么走,可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经过那架马车的时候,她想,如果是睡下了,为什么来访的客人却还没走呢?   她边走边看着天边的夕阳,带着寒意的春风吹拂着她的脸颊。   不一会儿,眼睛里似乎是进了微尘,让她有些难受,受了刺激的眼眶开始有些微微湿润了。   一夜之间,他们两人仿佛疏远了一万里,她连关心他病情的资格都没有了。   细细想来,他们之间除了师徒关系,好像也没有什么更特殊的关系了。他们是亲了吻,可她还是谁也不是。他是老师,是阁老,而她只是学生,是下属。她这个不男不女的人,既不是他的妻子,也不是他的小妾,甚至连情人都称不上。   她以什么身份去关心,去质问他为什么不见她呢?   这段感情刚开始的时候,她就已经预见到了,这一切矛盾,总有一天会发生。   可她依然愿意前往。   ……   宋府书房内,宋越与定国公两人坐在相邻的扶手椅上。   昨夜高烧反复纠缠,今天烧退了些,宋越的精神堪堪恢复。只是出了一夜的汗,他的身子还有些虚,此刻仍以鹤氅披在身后。   定国公正从他带来的罐子里舀出一碗汤,递到宋越的面前,“小女知道阁老病了,这是她亲手炖的补汤。”   “不必了,我才喝了药……”   “阁老的心意,何必要放在一碗汤上……一碗补汤炖了三个时辰,我那女儿守在灶前三个时辰,阁老将就喝一口吧。”   看着那碗汤,和这满头发白的父亲,宋越想起了已被地府催命的贺渶,终于还是端起碗来,喝了两口,“多谢国公。”   “今日来找阁老,其实是有事相求。”定国公开门见山地将贺渶与郑弘的事说了一遍,“我那儿子太过正直,原是想为大明铲除蠹虫,却不知竟会生出这一桩意外。我原以为大理寺很快便要来拿人,可到今日还不见动静,也不知道皇上那头是什么心思。但我猜想,郑贵妃定然不会就此罢休。阁老心思敏锐,今日前来,乃是想向阁老讨一良策,保我儿子一命……”   他的眼里满是担忧之色,脸上的皱纹在夕阳的余辉中愈发显得深刻。   对着这个年过花甲,一生都在为女儿操劳的父亲,宋越有些不知道从何说起。想了想,他还是决定以实情相告:“不瞒国公,针对此事,皇上已给我下了一道旨意,要我劝国公把贺渶交出来。”   “交出来?这是何意?”定国公霎时有些紧张,垂在身侧的手微微颤抖。   “一命抵一命。”   他一下就怔住了,“……如此说来,皇上是让阁老当说客来了?”   “嗯。”   听到这里,定国公竟是扶着椅背慢慢起了身,然后忽然跪了下来,神色哀戚道:“朝廷昏暗,贺渶他一心为公,不想却落得如此下场。他是我辛辛苦苦养了二十多年的儿子,我岂能就这样将他的命交出去。老夫求你,求求你救我儿子一命……”   话音落,一滴老泪自他的眼角滑落。   宋越趋前去扶他,苍白的唇轻启道:“国公,快起来……”   ……   一柱香的功夫后,定国公走了。宋越独自坐在椅子上,沉默不语,睫羽低垂。   管家进来了,为他换了壶热茶,搁下了沈青辰托他转交的纸包。   宋越抬眼看了看那纸包,“这是什么?”   “回大人,炒红果。”   他微微一怔,“她来了。”   “是的。沈大人刚才又来探望大人,小的按大人的吩咐,叫他走了。”   “……嗯。”   “沈大人说,这炒红果可以化解药的苦味,要帮大人把纸包打开吗?”   宋越沉默片刻,答:“不必了。”      次日,青辰按信中所说,赴了徐延之约。 第122章   徐延约沈青辰见面的地点在一条胡同里。它叫云阁,是一幢三层的小楼,修得精巧华丽,画栋雕梁。楼里布置得更是锦绣堆砌,珠帘绮窗。   青辰按时到达的时候,徐延已经等在雅间里了,他穿着一身深棕色的直裰,在几前自顾喝着茶。   烛火在灯盏上轻轻晃动着,香炉里燃着一段不知什么香。屋里没有开窗,浅薄的光透窗而入,斜斜落在圆几上。   头一次独自面对徐延,青辰有些忐忑。在来之前,她犹豫了很久,反复想着徐延的意图以及自己该如何面对。他毕竟是大明首辅,手握滔天权势,以手段狠辣而位极人臣。   可是既然选择了在仕途上继续走下去,直面徐延的这一天,始终是要来的。   在雅间的门外,青辰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推门而入,见礼道:“下官见过徐阁老。”   徐延自茶杯上抬起头来,微微笑道:“沈大人来了。坐吧。”   说着,他伸手比了下对面的位子,“既是不在宫里,你也不必太拘谨,放松些就是。今日让你来,不过是想同你说说话,随便聊聊罢了,先喝口茶。”   青辰依言坐下,喝了茶,然后问:“阁老今日找下官来,不知可是有何吩咐?”   “沈大人快言快语,看来是个直爽的人,那我也就直说了。前些日子,在朝廷上听沈大人‘大明始终’一番言论,老夫至今记忆犹新。再加上沈大人此前所献修堤之策、赛马之策。不瞒沈大人,老夫对你的才智很是叹服,沈大人实在是我大明难得人才。”   徐延停了一下,又道:“老夫在朝堂几十年了,见过的人也不少,像沈大人你这样的,确是不多。老夫最是惜才爱才,对于沈大人你这种国之栋梁,那是一定不能埋没,需得要好好扶持的。”   徐延说到这里,青辰大约听明白了,他是要拉拢她加入徐党。   这时,隔壁传来一阵挣扎及碰撞的声音,闷闷的,像是有人起了争执。不过因为隔着道墙,具体发生了什么,青辰有些听不清楚。   这是间酒楼,什么样的客人都有,对于这般声音,青辰并不是很在意。她的注意力都在徐延身上。   “徐斯临那小子跟你是同窗,你也算与我们有缘分。”徐延喝了口茶,又道。   “大人的意思是……”   “如今你只是个四品官员,你若是愿意追随我,我保你日后前途无忧,甚至进入内阁,也是指日可待。”   愿望朱祤洛逼宫的计划原本是天衣无缝的,要不是冒出了一个沈青辰,储君之位此刻想必已易。对于徐延来说,沈青辰是个必须要拉过来的人。这等聪明之人,假如不是朋友,那一定就是敌人。   首辅大人时间宝贵,如此直言不讳,青辰倒也不诧异,只道:“多谢阁老赏识。只是下官才疏学浅,又资历不足,不敢以大明栋梁之材自居。如此,也下官眼下还想多学些东西,只怕未必能有为阁老效劳之处,耽搁了阁老。徐阁老的好意,下官心领了。”   这时,隔壁再次响起挣扎之声。这一次与上一次的不同,伴有某种喘息和有节奏的淫靡之声,像是寻欢之声。   这云阁既是间酒楼,也是间高级妓馆,是京城的达官贵人尤爱来的地方,青辰以前听顾少恒说过。   她微微皱了下眉,虽听着很不舒服,但在徐延面前她是个男人,对于这种事不能表现得太过在意,以免漏了马脚。   徐延似乎看出了什么,只问:“旁边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年轻小子,动静大了些。风花雪月之所,有些声音倒也正常。沈大人可介意吗?”   青辰故作淡定,“无妨。”   只快说完快走就是了。   听了青辰方才的拒绝之词,徐延倒也不愠,只很有耐心地又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沈大人是聪明人,应该看得清,如今这朝堂是谁说了算。你就不想再往上走走,看看那云端的荣华富贵,为你家门光宗耀祖吗?”   “多谢阁老的好意。下官恐受不起阁老的举荐提拔。”   “真的不愿意?”徐延笑了笑,“你知不知道,有的时候人是会变的,不是因为自己想变,而是被逼得不得不变。沈大人,我会等着看你的改变。”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隔壁的动静渐渐小了。   青辰不是太明白他的意思,但她心里很清楚,此生她最讨厌的就是像他这样的贪官,也绝不会与他同流合污。既如此,话不投机,半句多。   “多谢阁老的教诲。阁老若没有其他的事,下官想先行告退了。”   “好。”徐延很是痛快地点了头,“不过走之前,我想让你见一个人。”   说罢,他拍了拍手。这时屋里的博古架移动到了一旁,原来在这屋里,竟有一道暗门,是与隔壁的屋子相通的。怪不得她刚才能听到那些声音。   青辰往那间屋里看了一眼,里面就只有一张床,再无其他。一个人高马大的男子站在床边,正在整理他凌乱的衣衫,整理完后,他走到徐延面前,“主子,办妥了。”   徐延点了点头,对青辰道:“床上的人你认识,去看看吧。”   青辰皱着眉站了起来,走到了那间屋里。   屋里的床上躺着一个女子,衣衫已经被扒光了,仅有一件外衣半遮住她的身子。她的嘴巴被布条塞着,四肢被麻绳分别捆在床的四角,双腿敞开着。   她显然是才受了凌辱,就像一只被拔光了毛的鹌鹑,浑身都在不由自主地轻颤着,屈辱的泪正从她脸上落下来。   床单凌乱不堪,有一片鲜红的血渍。   这个女子,竟是明湘!   青辰的心里瞬间“轰”的一声。   “我听说这姑娘是沈大人的邻居,也是大人心上人。”徐延随即响起,“这姑娘生得真好,听说性子也好,与沈大人很是般配。”   青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大步走到床边,以床上的被子盖住明湘的身子。   徐延又道:“我的人只说是你要她到这里来,她就乖乖地来了。沈大人,看来她对你也是一往情深。”   “沈大人可知道,在你拒绝我之前,她还是完璧之身。就在你说第一个‘不’字的时候,我的人才开始动手。你刚才听到的声音,就是这位姑娘发出来的。”   青辰背对着徐延,看着躺在床上的明湘。明湘的眼泪一直在无声地流着,她看着自己的目光里,万念俱灰。   “亲耳听着她失身,感觉如何?”徐延又道,“我说过了,是人,总是会改变的。这件事是要你记住,我这个人不喜欢听到拒绝,在我面前说不,是要付出代价的。”   王八蛋!   青辰感到震惊而愤怒,背对着徐延的肩膀此刻忍不住颤抖起来。   徐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到墙角的衣架上取了自己的披风,系在身后,笑道:“沈大人想必还要有些事要处理,老夫先走了。老夫说的话,沈大人可莫要忘了啊。”   等徐延走后,青辰忍着悲愤,上前去帮明湘解开了捆绑四肢的麻绳。   明湘像是身体里的力气已经耗尽,一双修长雪白的双腿因为屈辱而想并拢,却是好像抬不动了。   泪水已经模糊了她的脸,打湿了鬓角散乱的发。   青辰看着她,只能说出一句:“对不起,明湘,是我害了你……”   明湘却是扯出了一丝没有笑意的笑,“青辰哥,我不怪你。你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这样的你,才是我认识的青辰哥……只是我,已经不是一个完整的人了……”   话音落,她已经哭红的眼睛再次流下泪来,依旧没有哭声,仿佛一个只会流泪的机器。   青辰听了,只觉得心里愈发难受,好像有无数的针在扎着。到了现在,明湘还是如此善解人意。此时此刻,她无比希望自己能是个男人,若是,她就可以娶了她。   可惜天意弄人。   这时,门被轰地一下推开了。   青辰回头去望,只见一个人有些紧张地闯了进来,他穿着一身宝蓝色的袍服,黑靴顿住的时候,脸上满是差异凝重。   “青辰……”   是徐斯临。   她恨恨地看着他,对徐延的恨意顺理成章地转移到了他身上,因为他们留着同样的血脉,“你还来干什么,滚出去!”   徐斯临却是依旧走向她们,看了看床上的明湘,眉头紧锁,“我听说父亲约你见面,只是不知道他会这么对你……对不起,我来晚了。”   跟踪青辰的人来向他回报,今日沈大人的去向竟然是赴他父亲之约,他一听便有些担心,于是立刻出了门,只是在到此地之前,就已看到徐延回府的马车。他截下徐延身边的人一问,才知道都发生了什么。   “我不想看到你,你走!”   他静默片刻,看着她,“我知道是父亲对不起你们。对不起……”   “滚。”青辰浑身颤栗地看着他,冷冷地打断道,“我不想听你说话,滚!”   徐斯临却是仍然走向了她,垂眸坚定道:“我不走。我过来,就是让你出气的。”   啪!   话音刚落,青辰就忍不住对他一巴掌扇了过去。   这一巴掌很突然,又重又狠,打得徐斯临后退了一步,眼冒金星。   他能感觉得到,她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明湘躺在床上,还是在无声地流泪。   “我知道你恨我们。”徐斯临抿了下唇,从腰间取出防身的匕首,递到了她手里,“用这个吧。父债子偿,理所应当。”   那把匕首有着很精巧的刀鞘,刀柄的金属泛着清冷的光。青辰霍拔刀出鞘,以刀尖对着他的胸口,“你以为我不敢刺你?”   她只要刺下这一刀,徐延就知道,自己在乎的人受到伤害是一种什么感觉。   “我知道你敢。”他轻声道。   说这句话的时候,跟她一起经历过的种种,已是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你们都是疯子!你父亲是,你也是!”青辰瞪着他,最终扔掉了匕首,情绪已是有些崩溃,“你们并没有什么不同,全是一丘之貉,一丘之貉!”   “你们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为了利益可以如此不折手段。明湘她错在了哪里,她这么好一个姑娘,你们为什么把她变成了这样……”说着,青辰已是忍不住失声恸哭。   徐斯临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走上前去,垂下头道:“别哭。”   看她哭成这样,他的心很痛。   “我知道,我说对不起一点用也没有,我无法偿还明湘的清白。我来,是告诉你我可以补偿她。我可以让她做我的妾。”   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补偿方式。   他继续道:“我可以给她最好的生活,让她一辈子锦衣玉食。我答应你,我绝不会碰她。我只是想照顾她下半生。如果她愿意的话。”      回到徐府后,徐斯临直接去找了他的父亲徐延。   徐延正在书房里喝茶,看见儿子一张冷酷的脸,他搁下茶杯道:“你都知道了?”   徐斯临大步走上前,一掌将他的盖碗扫落在地,质问道:“你对付沈青辰,为什么不告诉我!”   看着四溅的茶水,破碎的茶杯,徐延不以为意道:“那是个于你有用的人,爹是在帮你。收服他,让他归顺于你,日后你的前路便光明无阻。”   “沈青辰是我的同窗,也是你要我去收服她的。对于她,我自有自己的方式,用不着你来替我出手!”他吼道,“你已经害了我一个同窗,如今又要害我另一个同窗,够了!”   徐延以一双浑浊的老眼看着他,“顾少恒的事你都知道了?”   “若让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什么事做不出来!当年我娘肚子里还怀着孩子,与你说过不能做天理不容的事,你竟还是派人杀了那个要弹劾你的年轻官员,又放火烧了他们一家。”徐斯临激动地对他吼道,“结果你害得母亲差点难产而死,自此以后身子虚弱不适生产,这就是你为什么三十多了才有了我这个儿子,这些,都是你自己造成的!”   “你如此心狠手辣,为了让我娶英国公的女儿,怎么可能什么也不做。于是你就陷害了顾少恒一家,顺手还要污蔑太子逼宫。现在,你又为了逼我的同窗就范,让人毁了一个女子的清白!”   半晌,徐延终于道:“我的儿子长大了。你终于知道,这些年来,爹是如何一点点把权利握到手里的。爹听说,你去找了周大人袁大人他们,动用爹手里的权势,让他们举荐你做都察院佥都御史。为何忽然如此?”   “不为什么。不过是想做官罢了。”徐斯临皱着眉头道。   徐延点点头,“听周大人说,那日谈话,你的所言叫他们几人都大吃了一惊,他们对你很是另眼相看。你终于迈出这一步了,爹原还以为你不爱参与爹的事,没想到你竟也有如此主动的一天。”   “我不想参与你什么事,我只是做我想做的事情!别将我与你混为一谈。”想起青辰怨恨的眼神,徐斯临很不痛快道,“我才不会像你一样,做出玷污姑娘清白如此龌龊无耻之事!”   看出儿子极力想撇清与自己的关系,徐延笑了笑,“怎么,在你同窗沈大人那吃了鳖了?爹做的事,让你那同窗怨恨你了吧?”   徐斯临瞪着他,没有说话。   徐延却是又道:“儿子,听爹说,是人,就总有欲望。我与你的欲望或许不相同,但我们都是为了达成目的而采取手段。你的本性,其实跟我是一样的。”   徐斯临的脸上笼上一层阴霾与寒意,“我跟你不一样。总之我明白告诉你,那沈青辰你不准再对付他,也不许碰她身边任何一个人。那个人是我的,要怎么做,我自己会来!”   看着儿子这副气愤的样子,徐延倒是忽然笑了。   他原本还担心儿子不能很好地接过他的衣钵,现在,他反倒觉得欣慰了。儿子之所以这般气愤,是因为他终于意识到,他终有一天可能会变成他父亲的样子。现在的他,正处在黑与白的边缘。   有所挣扎,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我答应你,沈青辰我不碰了。”徐延道,“一切都交给你。”   徐斯临听完这句话,霍地起身就往门外走,到了门边的时候他站住了,“还有,今日被玷污那姑娘,我要纳她为妾。”   这句话倒是让徐延惊了一下,“已是失了身,如何还要让她进门?”   “我纳妾是我的事,不用你多管。”徐斯临冷漠道,顿了一下,他却是又补道,“我喜欢那姑娘。”   最后补的这句话并不是他的真心,他这么说,只是为了掩饰他对青辰的特殊,以免暴露了青辰女人的身份罢了。   他答应过她的。   要替她守好秘密。他不想连这么一件小事都做不好。      自楼与徐斯临分别后,青辰将明湘送回了家。   她雇了辆马车,与明湘坐在一起。途中,明湘央求她,不要把今日发生之事告诉她的父母,怕他们为她伤心难过。   青辰点了点头。   “青辰哥,我的身子脏了,你会嫌弃我吗?”明湘问。   “都是因为我你才变成这样的,我又怎么会嫌弃你。”   “哦。”明湘点点头,神情依然哀郁。   刚才徐斯临说要纳她为妾的时候,她心里生过一丝期盼,期盼青辰哥能开口,说他会娶她。虽然自己已是残破之身,不该有如此幻想,可是两年来的暗恋,心底深处的渴望还是抑制不住。   是人,就总有欲望吧。   可终究她还是认清了现实,青辰哥原本就不是她可以高攀得起的,现在她成了残破之人,就更加不能痴心妄想了。   ……   送明湘回家以后,青辰没有回家,却是在附近的路上徘徊。   发生了这么多事,她的脑子很乱,情绪也很低落。今日的事情太突然,她完全没有想到,徐延会使出这样残忍的手段。   在明湘受辱的时候,她就在她的隔壁,却是毫不知情,亲耳听着她被人欺辱。这样的感觉,不堪回首。   青辰想起看到明湘的躺在床上那一瞬,心里仿佛被狠狠揪了一下,忍不住捂住了自己的胸口。   权利斗争的残酷,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   她又想起了宋越。三天了,她已经有三天么有见到宋越了。这三天里,她被他拒之门外两回。   走上这条仕途,让她变得不男不女,也让她身边的人一个个受了难。忽然间,她不知道走上仕途这条路的意义是什么了。   她想做个好官,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她想看到吏治清明,海晏河清。她想与她的老师她的爱人一起并肩作战。   可是现在,她什么都还没有看到,却是已经要失去身边所有的人。   站在大路的中间,青辰抬着头,怔怔地看着夕阳将尽的天空。   此时,一匹失控的快马向她疾驰而来,她呆呆地望着它,没有躲。   忽然间,她被人拉一下,然后就撞进了一个人的怀里。   他冷冷道:“想死,不要在我的眼前。”   她抬起头看着他。   是陆慎云。 第123章   青辰入怀的瞬间,陆慎云怔了一下。   快马疾驰而过,四蹄翻腾,尘土飞扬。   “怎么是你……”她抬起头,看着他道。   “我的人说看到你跟徐延都进了胡同。”陆慎云放开了她,解释道,“我怕他对你不利。”   徐延的行踪,陆慎云原本就一直留意着。今日锦衣卫向他回报时,他听到了青辰的名字,于是忍不住亲自去了。徐延跟青辰说了什么,他不清楚,不过后来徐斯临又来了,他们之间的争执他在外面听见了。   知道她心里难受,他有些担心,所以一直跟着她。原本他是不打算现身的,只想着默默看着她回到家就好。一直以来,他们之间的关系都是这样的,他的眼里只有她,她的眼里却没有他。   青辰看着他,心中郁结依旧提不起精神,“哦。谢谢。”   “你刚才为什么不躲,明明看见马已经冲过来了。”他的眉眼间有一丝冷漠。   “没什么,谢谢陆大人救命之恩。”今日发生了太多的事,她不太想说话,只一副面对上级应有的客气模样。   天色暗了下来,乌云不知何时已飘了过来。雀鸟飞回了巢里,风雨欲来。   “别叫我陆大人,叫陆慎云吧。”他道。   青辰看着他,没有说话。   “我知道明湘姑娘出了事,你很难过。”陆慎云道,“对不起,我在外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没有来得及帮你。”   青辰摇摇头,“与人无尤。怪我自己,是我害了明湘。”   “……想哭的话,我的肩膀可以借给你。”他忽然道。   他是个武将,性子冷漠,独来独往,不擅长安慰人,也不太会说话。能说出这些,便是心里真正所想。   “谢谢,不用了。”青辰道,“曾经我救了你一命,现在你又救了我,咱们扯平了。你走吧。”   听她说话的时候,陆慎云的脸上依然冷漠,刻意保持平静的心里却是控制不住地起了波澜。   命是扯平了,那情呢?什么时候,他对她的感情也能扯得平?   下雨了。   天色变得愈发昏暗,雨滴开始稀稀拉拉地落了下来,砸到地面,溅出雨花。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雨。   “跟我来,去避一下雨。”他道。   青辰却是站在原地不肯动,执拗道:“不用了。大人贵人事忙,你先走吧,不用管我。”   下雨了,明湘一定躲在屋里,泪如雨下。顾少恒在前去北疆的途中,不知道有没有屋檐可避雨。而宋越呢,他又在做什么,病好些了吗?   她淋一场雨,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反正也已经那么悲伤。   “你知道你不喜欢我,但你不能这样糟蹋自己的身体。”陆慎云也不动了,站着看她,“如你所说,这一切都是你的错,那你想怎么样呢,以死谢罪吗?”   就在她御前听封的那天,他跟她表白的时候,他早就与她说过,徐延是个心狠手辣的人。她是个十分优秀的文官,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栋梁之材,徐延会不惜一切地来拉拢她,她要是不从,他就会不顾一切地来打压陷害她……可那时她有她坚持的理想,他当时说的话,她并没有放在心上。   如今,局面果然已经变得如此。   “死?”青辰怔怔地念着这个字,目光有些失神,嘴唇微微颤抖。   雨渐渐下得大了,打湿了她的头发和睫毛,水珠顺着她的脸颊滑下来。   见她竟真的在考虑他的建议,陆慎云忽然从腰侧取下他的绣春刀,举到青辰面前,“对,死。在这里淋雨是淋不死的,你可以用这个。这个又快又利,一刀就够了。”   隔着细密的雨帘,看着陆慎云递过来的绣春刀,青辰的眼眶红了,“我的事不用你管。”   她知道他是为了她好,可是她心里太过压抑,太过愧疚,以致于只想放纵自己。   “死,多容易呢。活下来才是最难的。”陆慎云把刀收好,“我知道你很难受。但你心里清楚得很,你不该沉湎于这种悲伤的情绪,应该振作起来。你若是连面对自己的勇气都没有,日后还怎么面对徐延?”   他垂头一瞬不瞬地望着她,雨水打在他的肩头,顺着臂膀滑了下去。   雨下得越来越大了,将对峙的两人淋得湿透,风吹到身上,尤其寒冷。   陆慎云忽然牵住青辰的手,“走。”   “我不走。”她边挣扎边道。   他却是强行拖着她,到了一旁别人家的屋檐下站着。   青辰想要挣脱离去,却是被他拉回来,抵到了墙上。   望着眼前情绪崩溃的人,陆慎云忍不住低声喝道:“够了,你想淋雨,能不能考虑一下我,我不想一直在雨里追你。安静点好吗?你若不想我在你的身边,等雨停了,我自会走的。”   青辰被他喝得怔了一下。眼前的人,素来冷漠、内敛、寡言少语,可是她却能感到他目光中的关心,和一种和他的气质背道而驰的另类温柔。   他给人的感觉很特别,跟宋越和徐斯临,都不一样。   想起这两个都说过喜欢她的人,青辰心中一时五味杂陈,鼻子有些发酸,忍不住就哭了出来,眼泪汹涌。   陆慎云喉结动了一下,抬手去擦她脸上的泪水,他的指尖因常年习武而有些粗糙,却很是轻柔。   “别哭了。”难听的话他会说,可是好听的安慰人的话,他却是不会。面对自己心爱的人,只说得出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   雨势滂沱,青辰的眼泪也更加汹涌,哭声被雨声掩盖着,她因而更加放肆,彻底宣泄自己的情绪。   她浑身都湿透了,冷得直发抖,嘴唇也有些苍白。   默默看着她的陆慎云终于忍不住,将她一下搂到了怀里,“哭吧。”   他着实是笨的。除了别哭、哭吧,再也不会其他安慰人的话。   青辰想要挣脱他的怀抱,陆慎云却是道:“别动,刚才我就知道你是女人了。”   他将她从马蹄下拉回来的时候,一搂她就知道了。   “我不是……”她哭着狡辩。   “你这个人,太倔强。”他却是将她搂得更紧了些,“别动了,让我帮你取下暖吧。等雨停了,想怎么打我,都随你。”   听了这些话,青辰更是开始放声大哭。   搂着她的陆慎云睫毛眨了眨,冷漠的脸柔和了下来。   雨哗哗地下着,打湿了才抽了嫩芽的草木。豆大的雨点砸到地面上,溅起晶莹的雨花。屋檐之下已形成一幅密密实实的雨帘,看不清外面的景物。   外面的人,也看不清他们。   过了一会儿,雨停了,天也彻底黑了,大哭了一通后的青辰心情渐渐平复了下来。   陆慎云送青辰回家。   到了家门口,她对他道了声:“谢谢。”   “不客气。”   她进屋取了块干布,递给他,“你湿透了,擦擦吧。”   他接过来随意擦了擦脸,却是问:“有菜吗?”   青辰愣了一下。   “你饿吗?”   “我不饿……”   “还有你爹。”说着,他走到她的灶台前,看到一旁的几上有她买的菜和肉,于是取下腰侧的绣春刀,径自捧了那些东西到院子里摆弄。   青辰跟着他,看着他的一举一动,“你要做什么?”   “做饭。”   “不用麻烦了。我自己来就好。你的衣服湿了,还是快回去换了衣服吧。”   陆慎云不知道该说什么,干脆就什么也不说,只埋头又继续手中的活。   很快,他劈了柴,烧了火,将肉和菜下锅,做出了两菜一汤,摆到了圆桌上。   然后他拍了拍手,“我走了。”   “你亲自做的东西,你不吃一点吗?”青辰挽留道。   “不必了。我说过,送你回来我马上就走。再见。”   “陆慎云……”   门边,听到这声的他背影顿了顿,却是没有回头,再一次迈步,步入了夜色中。      二月初十。   京城万物复苏,春天来了。   大明有个传统,每逢春初,天子都要到京城的先农坛祭祀先农,然后再到观耕台前进行示范性耕耘。耕耘时,皇帝们会右手扶犁、左手执鞭,往返犁地几趟。所以这一传统,又叫扶犁亲耕。   朱瑞的銮驾热热闹闹地出宫后,郑贵妃也偷偷出了宫。   昨天,她收到了宋越托人捎来的消息,他要跟她见面。   对于他挑选在这一天见面,她很满意。朱瑞不在宫里,她就有更充分的时间跟他沟通。她想,他应该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精心选择了这个日子。   这也说明,他的答案应该不会叫她失望,而且,很有可能还有惊喜。   因为见面的时间长,能做的事情,就不只是谈话了。宋越是个阁老,清贵端凝,气质淡漠而冷冽,看上去总是一副不食人间烟火而禁欲的样子。若是能与他有一日鱼水之欢,作为一个女人而言,那还真是不枉此生。   在出门之前,郑贵妃特地沐浴了,还精心打扮了一番,穿了身用香熏过的亵衣,整个人娇嫩芬芳得就像是这春天里盛开的花朵。   出宫的事,越少人知道越好,而且知道宋越这种人不可能有害她之心,所以郑贵妃只带了两个随身的侍从。   马车很快便驶到了两人约定的地点。   这是一间三进的院落,坐落在胡同深处,很隐秘。院子里面栽了许多芭蕉和翠竹,挨过了冬天的萧瑟后,此刻已经现出了春绿。院子里还有个小池塘,旁边架着一丛丛葡萄滕,此刻新芽刚发,蜷曲缠绕着竹篱笆。   这个地方也让郑贵妃很满意,幽静,没有人打扰,很浪漫。   宋越早已经等在屋里了。   郑贵妃进门的时候,他正斜靠在临窗榻上,手中正翻着一本书,神色慵懒。长袍的衣摆垂至身侧,俊眉修目,光润玉颜,光影勾勒的侧脸堪称完美。   见人来了,他微微抬了下眉。   郑贵妃摘下风帽,褪去了身后的斗篷,挂到了墙角的衣架上,“阁老。”   他搁下书,淡淡应了声,“来了。”   “嗯。”她走到他身边,垂首望着他,“我听说你前两天告病了。现在好些了吗?”   说着,她伸手去试探他的额头。   宋越微仰起头,拿下她的手看着她,“好多了。”   被他握住的一瞬间,郑贵妃忽然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兴奋,来自于早已潜伏在心底的对他的觊觎,以致于她有一种舍不得他放开的感觉。   “你的手还很烫。”她看着他,“真的都好全了,什么也不耽误吗?”   宋越眉稍微微一挑,“你觉得呢?”   她自上到下扫了一遍他的身子。那副身躯高大挺拔,有着强装的胸膛,有力的臂膀和一双修长的腿。没有被包裹进衣衫的脖颈上喉结微动,看着很是性感。   高高在上的内阁次辅,现在就在她触手可及之处。   郑贵妃以最妩媚的姿态笑道:“你这个样子,真是讨人喜欢。”   宋越淡淡睨她一眼,然后起身到圆几前为她倒了杯茶,递给她,“先喝口茶吧。”   她欣赏着他的一举一动,然后嫣然一笑,推掉了他的茶杯,端起桌上他喝过的那杯茶,“我喝你这杯。”   宋越不以为意地淡淡道:“你怕我害你?”   “我只是觉得,你喝过的,一定很甜。”   她十几岁就入宫了,见多了后宫妃子们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早已养成了保护自己的习惯。虽然她不相信宋越会谋害她,但多一份谨慎是她的习惯。   “贵妃娘娘既然这么不信任我,何必还要让我跟你合作呢。”宋越说着,将原本打算递给她的茶水一饮而尽,“只一杯茶就能摧毁我们的信任。”   “你误会我了。”她轻轻按了下他的肩膀,“我真的是喜欢你喝过的这杯。你不知道,早在看见你的第一眼,我就喜欢你了。”   “娘娘是皇上的贵妃,”宋越水波不兴道,脸上的表情不辨悲喜,“这样的话,怎好随便乱说。娘娘就不怕让皇上知道了。”   郑贵妃笑了笑,“我说的都是真心话。我是真的喜欢你的。而且我也知道,你不会告诉皇上。你的抱负还没有实现,又怎么会因为我一个小女子而耽搁了呢。”   宋越垂眸打量着她,“娘娘真是聪明。”   她红润的唇角勾了勾,纤细的手指抚上他的脸颊,魅惑而娇柔地道:“在你眼里,我就只有聪明而已吗?”   宋越不置可否,反问道:“与你合作的事,你不问我考虑得如何?”   “今日你约我出来,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应该不会是我不想听到的结果。况且,你是个聪明的人,也有抱负和野心,这么划算的买卖,你又怎么会不同意呢?”   宋越只是低头看着她,没有说话。   郑贵妃仰起头,抚了下他的唇,“你不说话的样子,也很讨人喜欢。”   见他没有躲,她往前靠了半步,拥住了他的身体,将头埋到他的怀里,“我们在一起,你想要的全部都可以实现。等我儿子坐上皇位,这个国家,便是你跟我说的了。我们可以效仿三十年前的李贵妃和张首辅……”   她说着,深深地嗅了一下。宋越的身上有股淡淡的香气,是属于男人的,只闻着就让人心神荡漾。   宋越没有推开她,只是垂头看着她,“皇上如今身体康健,你打算怎么做?”   “你帮我想办法让朱瑞易储,我自会让他龙御归天……那个时候我们就可以……”说着,她轻轻踮起脚尖,想要吻上他的唇。   他却是一下搂紧她,将她转了个方向抵到圆几上,低头看着她。   郑贵妃猝不及防,因惯性而脑袋微微往后仰,傲人的胸脯直抵着宋越的胸膛。他的呼吸喷洒到她的脸上,温热而诱人。   因为宋越的忽然主动,她的心跳得很快,连声音都因兴奋而有些颤抖,“越……”   他凑到她的唇边,轻声道:“真的这么喜欢我?”   她暧昧地回答:“喜欢得要死了。每一天晚上,我都在想你。”   “闭上眼睛。”   她依言闭上了眼睛。   他的唇靠近了她……   与此同时,他自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将里面的药粉倒入了她身后的茶杯之中。   郑贵妃一直闭着眼睛,却是没有等到他的亲吻,她有些急不可耐,娇滴滴地唤了一声:“越,怎么了……”   做完了想做的,宋越一下便松开了她的腰,道:“我口渴了。”   郑贵妃愣了一下,睁开眼睛。   他端起她身后的茶杯,放到嘴边假意啜了一小口,然后将杯子递到她的嘴边,“我喝过的,你尝尝看甜不甜?”   她微微一笑,接过杯子,将里面的茶一饮而尽,然后舔了舔自己唇,“好甜。”   说完,她又搂上他的腰,想去解他的衣带,却是被他一下握住了手腕。   他的力气很大,弄得她有些疼,“怎么了?再过一会儿皇上就要回宫了,我们还是快一点吧。”   宋越冷冷地看着她,甩开了她的手,“贵妃娘娘请自重。”   “越?”她困惑地看着他,却是忽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随即看了一眼茶杯,“这茶……你给我喝了什么?”   “迷药。”   “为什么要这样?”   “一刻钟后,你就会昏迷,皇上亲耕的銮驾也会到这里来。我给皇上递了张条子,告诉他这里有他想看的东西。等他来了,就会看到这屋里有张床,床上有你,你的身边还有一个男人。”   “你竟然陷害我!”她撑着桌沿,紧皱着眉头问。   他只淡淡道:“我若连你一个女人都摆平不了,谈什么成为首辅。”   “你到底想怎么样?”   “这儿有纸张笔,照我说的写吧。”   “倘若我不写呢?”   “外面有人守着,你出不去的。你带来的护卫,如今也已不省人事了。娘娘考虑的时间不多了。”说着,他已为她铺好了纸张,以镇纸压着,毛笔已被蘸了墨,举到她面前。   “你要写什么?”她不得不接下笔,问。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宋越平静地说道,“我虽身在皇宫,心却只系于你一人之身……”   “你——”   宋越让她写这首诗,是为了让她留下与别人暗通款曲的证据,以震慑她不让她再要贺渶的命。   郑贵妃知道这东西会对自己很不利,但是眼下又不能不写。比起被朱瑞抓个现行的迫在眉睫而言,她至少以后还有时间去考虑如何转圜。   很快,她便写好了宋越要的东西,将纸张递到他手里。与此同时,她只觉得脑袋愈发沉重,意识也开始有点模糊,身子几乎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宋越,我那么喜欢你,你别这样对我。跟我合作吧,只要你肯帮我,大明会是我们两个人的。”   他将她写的信收了起来,垂眸看着她,“对不起,让娘娘对我失望了。娘娘大约是糊涂了,如今这封信在我手里,主动权便已不再在娘娘的手里。现在该是由我来跟你说,只要你肯帮我,娘娘就可以继续安心地做你的娘娘,否则,可能连贵妃娘娘的位置也不保了……”   “宋阁老果然是宋阁老,于我如此有利的一局,没想到还是被你反将了一军。该不会,你早就想借我之力,我威胁你的时候,却是正中了你的下怀……”她看着他,继续道,“不过我没有看错你,你容不下徐延,也依然想实现你的抱负和愿望,果然是……值得我喜欢和合作的人。”   宋越不置可否,只道:“娘娘好好考虑吧。我先走了。”   “等等。”郑贵妃无力地靠在几前,“我没有力气了,你扶我出去。”   他停了一下,以背影对着她道:“娘娘的护卫就在外面,你只要喊一声,他们就会进来扶你了。”   她皱了皱眉头,“他们没有被你……”   “没有。皇上的銮驾也没有往这边来,我根本就没有给他递什么条子……他好不容易躬亲示范扶犁耕耘,为天下百姓做表率,我身为臣子,又岂会耽误了这件事。”   “原来都是你虚张声势……”   “欺骗了娘娘,对不起。”说着,他迈出了屋门,只留下一句话,“需要娘娘的时候,我自会找你的。”   看着他高大的背影,郑贵妃苦笑了一下。虽然被他骗了,可她并没有那么生气,反而心头还是有一丝不舍的感觉。   这个人,聪明,清高,有抱负和野心,也有心思也有手段,有一种特别吸引人的魅力。   好生让人喜欢。      下午,宋越回到了礼部官署,青辰却已是在等着他了。 第124章   见到宋越,青辰先颔首行了礼,“见过宋阁老。”   官署内没人,宋越解了身后的披风,挂好,然后走回案几前看着她,“沈大人找我有事?”   听到他对自己的称呼,青辰微微眨了下眼,“嗯。”   他的面容依然俊逸无双,面色看着也跟往常一样,看来是病好了。只是,让人感觉有些冷漠。   不过不管怎么样,青辰担心了几天的心稍稍放下了下来。   她把带来的卷册摆到他面前,“岭南报上来,说是南边归附的蛮人今年交不了税赋。各县县令不知该拿他们怎么办,便将情况报了上来,奏请我们与户部决策。我已就此情况与户部负责的官员商量过了,户部那边说,蛮人治理乃由我礼部掌管,一切听凭我们的决断。我拟了几策,不知可不可行,想呈给尚书大人裁决。”   大明地大物博,北疆和南边有些少数民族的百姓便因此而归附。朝廷为安抚他们,一贯以来都会给予他们优待安置,除让他们来去自由外,在税赋上,他们也享有特殊的税赋制度,所缴纳的税赋比大明汉族的百姓要轻许多。   但因今年南边发了大水,所以即便税赋轻,蛮人还是交不起税。各地县令们遵上级指示要优待他们,可是收不到税又无法交差,无奈之下便将相关情况报了上来。而这一部分事宜,正由青辰这主客清吏司郎中掌管。   宋越接过青辰拟写的文书,很快翻看扫了一眼,道:“便按你拟的法子去办吧,沈大人。”   这份文书,青辰拟了足足两日两夜,前后改了好多次,只因怕到礼部后第一次负责的事便没有办好,无法向宋越交待。没想到,宋越并没有细看,她原本还以为,这个有点棘手的问题,他会与她探讨一下的。   她的心里微微一揪,垂首道:“……是,大人。”   宋越收回目光,翻开了案几上的公文,扶着袖子很俐落地研了墨。正欲提笔蘸墨的时候,他抬眼看向她,“你还有其他的事吗?”   犹豫了片刻,青辰问道:“前几天听说大人病了,大人……好些了吗?”   她的声音轻轻的。眼下是在工作场合,本来她应该只说公事的,可她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我身子无碍,多谢沈大人关心。”他没有什么表情地答道,语气也淡淡的,就像是在面对一个普通的同僚。   青辰轻轻抿了下唇,“……大人无碍就好。”   宋越看了她一眼,然后就垂下头,继续处理公务。从窗子透进来的光落到他的脸上,眉眼间依旧是清贵端凝,风华正盛。   “还有问题吗?”他问。   当然有。   青辰很想问他,为什么她去探病的时候他不让她见他。   只是这般氛围,让她感到有些难以开口,于是只先问了一个公务上的事情,“大人,关于北边夷人安置的问题,前些日子有一批夷人投奔我大明,只是此前安置夷人的地方已满,现在需要新辟出一块地方。下官觉得石镇、黄平两县周边水源缺乏,恐怕不太适宜安置,是不是换到庆南县更好……”   话音未落,宋越便抬眸看她,“此事上月礼部会议时不是早已议过了,归附之人已被安置到了石镇、黄平两县。此时天气寒冷,若是再迁至其他地方,只庆南的粮食储备并不充足,河道未解冻,粮食无法运输,这么多人都要挨饿……此事是你负责的,如何你当时不提,到了现在才发觉?”   他的目光中,有一点点问责之意。   此事是青辰负责的没错,可是负责整理石镇、黄平两县资料的是其他人,当时开会的时候青辰并不知道那两县附近水源缺乏,便也以为安置之地适宜。这些日子她核对一应事宜后才发现了这个问题,于是及时跟宋越提了出来。可是他前几天病了,她没有找到他。   不过不管这么样,她负责的事出了岔子,那就是她的责任。   “……对不起,大人,是我疏忽了。”既是她的责任,她就不会狡辩与推卸。   宋越依然公事公办,只严肃道:“你是翰林院出身,行事本不该如此草率的。既是初到礼部,很多事务还不熟悉,决策便一定要更加严谨,不可再因自己的失误而让百姓受苦。”   青辰垂下头,“大人教训的是,下官知道错了,以后定当小心谨慎。对不起。”   她知道,他对待工作向来是要求很严格的。这件事是她的责任,他这样训诫她,一点问题也没有。   可是,为什么心还是会感到痛呢?   此时,有人在外面请见宋越,宋越看着自责的青辰,“沈大人还有其他事吗?没有就先出去吧。我还有些要紧的事与方大人商议。”   “……回大人,没有了。下官告退。”   在背对宋越的一瞬间,青辰听到了内心崩塌的声音。   在她身后,绝代风华的宋大人微微眯了下眼,喉结动了一下。他的目光里透着一种让人看不清楚的情绪,淡漠而若有所思,却是不辨悲喜。   到了门外,青辰与前来找宋越的那位方大人打了个照面。   方大人与她是同级,看见她,主动与她打了个招呼,“是沈大人啊,宋大人离开了朝廷几天,这会子才刚回来,你不与你的老师多说几句?”   青辰摇了摇头,“只是有两件事请宋大人定夺,我说完了。”   关于他生病时为何不让她见他的问题,到底还是没有问出口。也许,不问也罢了。   “哦。”方大人道,“宋大人要与我说的事,我都还没有准备好,我原还以为不急的……”   青辰对他微微一笑,擦着他的肩走过去了。   笑容,却是在擦肩后变得苦涩了。   她大约明白了,对于他来说,除了她的事,其他的都是急事。   礼部的院子里,春风悠扬。   只是这样的春天,好像与她没什么关系。      徐斯临升官了。   自从约见朝中四名大员,又得到父亲的支持后,为他升官的路很快就铺好了。徐党对于这种事,早已驾轻就熟。   他们先把他拟的条陈以恰当的时机让人呈给了朱瑞看,然后又从韩沅疏那取得了徐斯临观政表现为优的记录册子和评语。最后牵出都察院职位出缺需要补人,齐齐向皇帝朱瑞举荐了徐斯临。   徐斯临是徐延的儿子,朱瑞很清楚。他听说过这个年轻人,知道徐斯临是凭自己本事考进翰林院的,所以对他的印象一直也不错。而且徐斯临是沈青辰的同窗,两人都在工部观政,青辰升官了,徐斯临就继续帮她在治理淤泥一事上扫清障碍,让朱瑞挺满意的。   最关键的是,有很多事情他曾经靠首辅大人才得以摆平,而且今后少不得还得继续仰仗他,所以关于他儿子的安排,自然也得给他个交待。   现在四名大员齐齐举荐,他知道他们是串通一气,但也恰好给他一个没有理由不同意的理由。所以,朱瑞最终同意了,授徐斯临为都察院左佥都御史,职序甚至比赵其然还高那么一点。   只不过徐斯临没有沈青辰的特殊待遇,没有能到御前听封,只是吏部代传了旨意,新任徐大人便到都察院报到了。   上任之日,他穿上了跟青辰一样的正四品绯色官袍。在朝廷里,又是引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轰动。   很多徐党官员前来祝贺他,他很是耐心与客气地与他们应酬,虽然心里感到有些疲惫。   等祝贺的人都走后,他自己坐在自己的官署里,一言不发,眉头微微蹙着。   这样升官的感觉,他是有一点陌生的。他能想象得到今日众人前来庆贺的场景,却没想到自己心里的感受与他所想的有些差异。   徐斯临低头看了自己的袍服一眼,上面光泽细腻,将他整个人衬托得分外意气风发。可仔细想想,升官这一瞬间的事情,好像也只是让他换了身官袍而已,而这身官袍下的他还是以前的徐斯临,并没有因此而焕然一新。   对于这样的他,青辰会多在乎一些吗?徐斯临不是很确定。   可是不管怎么样,他已经走出这一步了,今后势必还得继续走下去。   司务给他端来了热茶,“徐大人,喝口热茶吧。”   他端起茶来,小啜了一口,望向窗外沉默不语。   半晌,他唤来了底下的属官,道:“我记得有件案子,涉事之人还没有定罪,传我的意思,将他放了。”      散值后,青辰去了一个地方,她在那用五十两买了间小宅子,已经付了定金。今日是正式交银拿契的日子。   自升任四品官员,有了更多的俸禄和赏银后,青辰就开始寻找新的宅子了。   一方面,她想让父亲住得好一点,另一方面,她一个四品官员若是还住在原来那间简陋的小屋子里,未免让人觉得她有故作清贫、沽名钓誉之嫌。为了不必要的麻烦,她便决定换间宅子。   她要买的这间小宅子没什么特别的,普普通通的小院,几间小屋。   它唯一特别之处,是离宋越的府邸比较近。   京城那么大,宅子选在哪里,于她来说其实并没有多大关系。只因心里都是宋越,她便很就决定了在宋府附近挑宅子。选定了适合的宅子后,她也没有告诉他,原打算等搬了家,再请他这个邻居到家里吃顿饭的。她猜想,他一定会很惊讶。   可是现在,明湘因为她出了事,青辰心里很愧疚,所以这宅子她不打算自己住了,要送给明湘。明湘很快就要进徐府做妾了,家里就只剩下年迈的父母,如今他们若能搬到新宅子里,青辰也算对他们有个交待。   与宋越做邻居的愿望,也只能就此终止。   青辰想,也许这就是天意。老天根本没打算让他们做邻居,甚至是,没打算让他们两个身份相差太大的人走到一起。   在今日与宋越说完话后,她更加清醒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不肯见她,却不说原因,只是就这样疏远了,她束手无策。   ……   很快,青辰就到了双方约定的交易地点,在一条新宅子所在的小巷里。   当初看宅子的时候,她没有亮出官籍,想着卖宅子的也不过是普通人家,并不打算以自己的身份去压人,也没有怎么还价。今日过来交银子拿房契,她也只穿了身普通的常服,买宅子的五十两银子用个小包袱装着,挎在身侧。   此时已是黄昏,四下没什么人。青辰等了一会儿,到了约定的时辰,卖宅子的人却是还没有出现。她正有些纳闷,这时,不知打哪儿忽然窜出四个男人来。   他们脸上蒙着黑布,仅漏出两只眼睛,其中两人的手里拿着刀,另两个人则提着木棍。他们逼近了她,眼里露出了凶光,显然不怀好意。   “把银子交出来,否则休怪我们对你不客气!”其中一个拿刀的人说道。   他说话的时候,闪着寒光的刀已是亮到了她眼前。   与此同时,持棍的两个人很快上前,按住了她的肩膀和胳膊,剩下的一人很是俐落地抢下挎在她身侧的包袱。   青辰始料未及,心头猛然一惊。她自知以女人的身份无论如何也敌不过他们,不想再因挣扎而吃了亏,便冷静下来道:“银子给你们,我的朋友很快就来了,你们快跑吧。”   四个蒙面人夺过了她的包袱,打开一看里面果然有银子,正因抢劫顺利而要高兴离去,其中的一个人却是忽然道:“你们看,这小子的模样生得真俊,就他这样的,我想怎么也能卖个三五百两。兄弟们,咱们索性干一票大的!”   青辰一听不妙,眉头一皱转身就想逃,不想却是被人一下就抓了回来。   “放开我!”她挣扎喊叫,却被人死死捂住了嘴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这时,巷口的地面上出现了一道长长的身影。   夕阳弥散,勾勒出来人的高大而健硕的身躯,他的逸脸很是冷漠。   “放开她。”   是陆慎云。 第125章   他走过来,手抚到腰侧,慢慢拔出了绣春刀。   四个歹人被他的气势震了一下,略有些退缩,但到底不甘心即将到手的肥肉,于是带头的人喊了一声:“兄弟们,一起上!”   这些人心一横,便齐齐上阵,手执刀棍与陆慎云搏斗了起来。   陆慎云是锦衣卫指挥使,大明第一猛将,当年的武状元,本来也不将他们四个人放在眼里。任凭他们手执刀棍无情挥砍,只不一会儿的功夫,还是被打得节节败退。   几个亡命之徒被利欲熏了心,变得愈发凶狠,其中一人见敌不过陆慎云,便转向了青辰,想要对她动手。   陆慎云一看形势不对,在抵挡三个人夹攻的同时,奋力挡到了青辰面前。结果他到底还是没有那人的刀快,不慎之下被砍伤了胳膊。   青辰怔了一下,喊了声:“陆慎云!”   “别怕。”他很快安慰道,然后猛然转过头再次面对四人。   这一次,他心中的怒火似乎被激发了,一招一式、一拳一脚因而更加狠利不留情面。   绣春刀长而微弯,在夕阳下泛着寒光,被他使得出神入化,刀影倥偬。他受伤的手臂却是一直在流血,鲜红的液体一滴滴被甩到地上,就像绽放的红梅。   四人被打得落花流水,一看形势不对便想要逃跑。陆慎云眼疾手快,一下便捉住了挎着青辰包袱的那人,以绣春刀抵住了他的脖子。   其他的三人却是头也不回地跑了。   陆慎云从那人手中夺回青辰的包袱,交回青辰手里,“拿着。”   “你受伤了。”她结果包袱,却是紧张地里面取出帕子,捂住他正流血的手臂。   他眨了一下眼,看着她淡淡道:“你没事吧?”   青辰摇摇头,“我没事。”   被制伏的那人见两人正说话,忽然间以胳膊肘去狠狠顶了一下陆慎云受伤的手臂,陆慎云痛得闷哼了一声,以另一只胳膊勒住了他的喉咙。   “老实点。”他微有些愠怒道。   青辰见他的手臂被那样撞了一下,只看着都为他感到疼。她蹙了蹙眉,小心翼翼地以帕子去擦他的血,“很疼吧?我帮你包一下。”   他却是摇了摇头,“这人不老实,我先将他带回镇抚司衙门。你回家去吧,小心点。”   “我陪你一起去。”青辰也摇摇头,“要是路上生了什么变,也好有个照应。”   对于这个提议,陆慎云没有接受,也没有拒绝。他只是将那人的双臂反扣住,踢了下那人的小腿,“走!”   青辰很快跟上。   当人两人将那人扭送回到北衙时,天已经黑了。星子在天边渐次闪烁,月光浅淡。   副指挥使黄瑜见到青辰跟陆慎云在一起,一双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随即,转过脸很快偷偷笑了笑。   “你干什么?”陆慎云见他这副模样,冷冷问道。   他却是立刻严肃起来,“没什么。”   说话间,这才留意到陆慎云的伤口,“你竟然受伤了?!”   他跟陆慎云认识的这么多年间,陆慎云受伤的次数屈指可数,巧的是,其中两次都还跟眼前这位沈大人有关。   缘分这东西,真是挺有意思的。   黄瑜忽然想到宋越带沈青辰来北衙的那天,对陆慎云的评价,她说的是“萍水相逢”。他还就不信了,这两人能只是萍水相逢这么简单?   青辰着急地问:“黄大人,不知衙门里可有药么?我想给陆大人上点药,再包扎一下。”   黄瑜是个识趣的人,有药也说没药,“哎呀,这还真是不太巧,衙门里的金创药正好都用完了。我看他这血流成这样,还是赶紧去找家医馆治一治吧。沈大人见谅,这衙门里有些事需得我处理,劳烦你陪陆大人去一下……”   “好。”青辰二话不说便答应了,然后抬头望陆慎云,“那我们快走吧。”   陆慎云原本是瞪着黄瑜的,这会把目光挪回了青辰的身上,然后沉默地点了点头。   等两人转身离开镇抚司衙门是,黄瑜看着他们的背影,小声嘟囔道:“瞪什么瞪,就你耿直,老子骗他也是为了你好,傻子才说衙门里什么药都有呢。”   陆慎云似乎听到了什么,转回头看了他一眼,他立刻闭上了嘴,谄笑着比了个“慢走不送”的手势。   天黑了,路上行人寥寥。   大步行走的陆慎云被青辰一下拉住了,“你就一点也不疼吗?你的血一直在流。”   说着,她以帕子草草帮他包扎了一下,先止一下血。   陆慎云没有说话,只是任她为自己料理伤口。   夜风轻拂,带着丝丝凉意,街边的树叶被吹得沙沙作响。月光落在青辰的脸上,照得她的肌肤白皙透亮,唇色是淡淡地红。   “好了。”她包好后,抬起头看他,“我们快去找医馆吧。”   两人走了好一会儿,却是没有一家医馆还开门,后来他们就去了程奕的医馆,那儿大门却也是紧闭着。大门上贴了张字条:大夫出外赚钱,一月后归。青辰,需要什么开门自取。你有钥匙。   以前,青辰送老爹过来医馆看病,经常会不确定时间,程奕有时候会出去买药,怕她来了在外面站着,便给了她一把钥匙,好让他们可以在屋里等。   青辰犹豫片刻,取出钥匙,开了门。   “你先坐一下,我去拿药。”   她说罢,先点了灯,然后去程奕的药匣子里找药。还好,程奕没有将这些都带走,剩下的金创药也足够。   然后,她又烧了些热水,将水倒进了木盆里端到桌前,又去拿了块干净的干布,动作干脆俐落。   陆慎云坐着,静静地看着她为自己忙前忙后,有些恍如隔世之感。   半年前,他就是在这间医馆见到了她第一眼,她也是这样忙碌地救回了他的一条命。   从此,情根种下,缘分在冥冥中开始深深浅浅地牵扯。   青辰准备好了这些东西,先帮陆慎云卷起了袖子,然后以干布浸湿了热水,为他擦去伤口周围的血渍。   她的动作很轻柔,边擦边有些紧张地看他,“疼吗?”   陆慎云很干脆地摇摇头。   青辰忽然想起,那时自己为他取箭的时候,一点麻药都没有,刀直接刺入他的大腿,他连哼都没有哼一声。   坚韧、刚毅、冷淡、沉默寡言,陆慎云就是这样一个人。   而这么一个人,竟有一天也会对她表白,说出“我养你,照顾你一辈子”这样的话。   她还记得,那天大雪纷飞,他披着黑色的披风,脖子上围着毛皮围领,雪光下的面孔很是俊逸,也很是执着。   思绪飘散,青辰却没注意到,她已经用布巾擦到他伤口好几个来回了。   不过陆慎云的胳膊还是那么伸着,任她怎么弄疼他,他也依旧不吭一声。   青辰终是反应了过来,看到干布擦出了他更多的血,她霍地收回手,“对不起。我……走神了。你怎么也不说话。”   “我不疼。”   青辰抿了抿嘴,把布投入水中,然后取了药,为他一点点上药。   还好,伤口虽划得长,但不是很深。她的动作很轻,边上药边有些自责道:“对不起,是我连累你受伤了。”   “与你无关。”他道,“那些人本就是我要追查的人。”   “追查?”青辰困惑道。   “最近京城里冒出了一个团伙,专门以卖宅子为由,诱人带银子出来交易,然后再埋伏抢夺银子。这样的事已经发生了好多桩。我怀疑他们是白莲教的人。”他继续道,“今日我收到了消息,说有人要卖宅子,那宅子已经卖了好几次了,我觉得有问题,便过去看看。没想到被骗的人是你。”   他出现在那里,并不是偶然,也不是跟踪她。   青辰听完若有所思。怪不得那几个人知道她包袱里有银子,原来是与卖宅子的人串通好了。   这么一细想,青辰只觉得有些后怕,要不是陆慎云来了,只怕她现在……   陆慎云又道:“世道不好,很多人吃不饱、穿不暖,便动了歪心思。不怪你。”   “……不管怎么样,你都是因为我才受伤的。”   陆慎云却是不接她的话,只反问道:“你想买宅子?”   她点点头,“嗯。”   “为什么买在这么深的巷子里?”   青辰的眼睛黯了黯,“只是正好看到了。”   “哦。”   他淡淡应了声,思绪却忍不住飘向宋越的府邸。但是他没有问。   为陆慎云上好药后,青辰又为他包扎。她以前帮过程奕的忙,帮其他病人包扎过,只是不太熟练。   “我包得不太好,会不会觉得紧?”她问。   他摇摇头,“不紧……很好。这段时间你想买宅子的话,还是我陪你去看吧。太危险了。”   宅子是要送给明湘的,明湘很快要到徐府去了,所以她得在这几日提前买好。不过这是她自己的事,还是不麻烦他了。   “不用了,你平时这么忙。我自己去看就好。”   “我不是为了你。”他忽然道,“那伙人的头目还没有抓到,还会有更多的百姓会受害。我陪你去,顺便打听查探。说不定能找到他们。”   他虽然外表冷漠,但心里是热的,一样那么关心百姓。   听到这里,青辰点点头,“那好吧……谢谢你。”   “我送你回家。”      近些日子,在京城的贵女们之间流传着一个说法——朝廷有四大美男。   他们分别是宋越、陆慎云、徐斯临和沈青辰。   宋越与陆慎云就不用说了,朝里的老面孔,本来就是各世家豪门争抢的对象。而徐斯临是大明第一官二代,现在又升了职,更是比之前要炙手可热。沈青辰呢,因为在短短几个月内连连升职,又是太子辅师,皇帝跟前的红人,前途可谓不可限量。她的经历早已是朝中热议的话题之一,再加上生得好,也便成了大家眼中的理想良婿。   对于这四个人,也不知是谁给起了个封号,曰朝廷四大美男子。用现代的话说,就是黄金单身汉、钻石王老五。   这个说法很快不胫而走,以致于近期贵女们相聚时,话题总也离不开他们,尤其是单身的女子,更是对他们抱有很大的热情和憧憬。   因为这四人的个性各不相同,而贵女们的喜好也不尽相同,于是她们很自然就分成了不同的阵营,分别拥护不同的人。   像是与林家做亲戚的安庆侯府的嫡女谢惠莹,也就是青辰曾经的学生,就喜好青辰这一款的。   “自然是宋阁老最好。他年纪轻轻便已身为阁老,又是大明第一才子,生得清贵端凝,风度翩翩。连那定国公的女人都为他痴心守候了八年,他不是最好,谁是?”   “依我看,宋越的年纪到底偏大了些,还是徐斯临更好。他的家世自不必说,首辅大人的嫡长子,再加上他如今升任四品官员,日后定也会追随父亲的脚步进入内阁,这徐家在朝中的势力便是更加不可撼动了。况且,他才学也不俗,偏又生了副玩世不恭,桀骜不羁的样子,当真是叫人着迷。”   “我倒以为陆慎云才是最好的。他虽然生得有些冷漠,但是身手不凡,武艺高强。锦衣卫指挥使啊,只一听这个名号,便让人心驰神往。”   谢惠莹正参加一个初春茶会,听完了这些,最后不紧不慢地开口道:“都错了。沈青辰才是最好的。他能坐上如今这个位置,什么也不靠,全是凭自己的本事,只这一点就让很多人自叹不如。他生得俊,性子也很温柔体贴,与我讲课的时候那模样不知道有多迷人,对了,她还会画很好看的图册呢。”   关于四个人中谁最好的问题,贵女们争来争去。可是她们争了半天却是不知道,这四大美男中有一个人是女子,而且,其他三个人还都喜欢她。   话不投机半句多,谢惠莹自认她们不懂得欣赏,也便懒得与她们多说,还没到散席的时候,便率先离开了雅集。   乘马车回府的路上,路过一家首饰铺,想了想,她便下了车。   便在下车时,正好有两个人从她身边走过,只不经意一看,谢惠莹便脱口而出:“青辰老师?”   沈青辰听到声音,回过头,她身旁的陆慎云也停了下来,转过身。   谢惠莹在看到陆慎云的一瞬间,愣了一下,“冰疙瘩?!”   青辰也微微一愣:“小姑姑?”   陆慎云没有说话。   “你们两个怎么会在一起啊?”谢惠莹纳闷道。   一个是他的青辰老师,一个是与她打小就相识的冤家,这两人怎么就走到一起去了?   她的青辰老师暂且不说,这陆慎云可是打小就将她弄哭的人。   前些日子,她去买簪子时还遇到他了呢!结果没过两天,她看中的那支簪子就被送到府里来了,说是陆家给她的生辰贺礼。   不过就算是这样,她对他的印象也改观不了!两家父母一直想撮合他们成亲,她一点也不愿意!   她不喜欢陆慎云这样的,不但是个冰疙瘩,还是个武蛮子,一点也不招人喜欢,她才不要成日对着这样的人。她喜欢的是那种文采斐然,又温柔多情的书生,就像青辰老师这样的。   为此,她甚至都写好了拒婚书。若是父母什么时候把此事挑明了,她就给陆慎云寄过去表明心志!   什么陆慎云,陆慎风,陆慎雨,陆慎雪,她统统不要嫁,她要嫁给青辰老师这样的。这才是爱情啊。   “小姑姑,我们打算去看看宅子。”青辰回道。   “青辰老师要买宅子?陆慎云他是个冰疙瘩,你不要跟他在一起。”谢惠莹心直口快道。   青辰转头看了陆慎云一眼,他不说话。   谢惠莹见此情景立刻又道:“你看你看,他这个人就是这样的。说他是冰疙瘩,他立刻就给我们一张冰脸看。”   “……小姑姑,陆大人应该是性子如此。”   “不止如此。青辰老师你不知道,他这个人可坏了,我四岁的时候看他练剑,他就吼我把我弄哭了。你说,哪有人欺负四岁孩子的?”   “……”青辰略感到有些尴尬,又看了陆慎云一眼,他竟还是不说话,一副不想解释的模样。   为化解尴尬,青辰立刻岔开话题道:“小姑姑怎么到这里来了?”   “我刚参加了一个雅集,觉得有些没意思,便准备回家去了,正好看到了你们。”她道,“你不知道,如今京城这些贵女,都在议论你们呢。”   青辰有些纳闷,“议论什么?”   “朝廷四大美男啊。你跟这冰疙瘩都在其中,另外还有宋越和徐斯临。”谢惠莹回忆起雅集的场景,津津有味道,“你们可是都有了各自的拥趸了。我嘛,自然是最拥护青辰老师的。只是没想到,这冰疙瘩竟也有人喜欢。真是瞧不出来,他到底有哪里好。”   “……”   青辰有些无奈,她好不容易把话题转开了,没想到却是又回到陆慎云身上。   一旁的陆慎云还是不说话,只静静地站在青辰身后,像一个无意参与女人间的话题却耐心等候的夫君。   “还有啊,这个冰疙瘩就只会习武,是个无趣的人……”谢惠莹继续“控诉”陆慎云以往的“不良记录”,话匣子打开了便滔滔不绝。   虽然她情绪很激动,但内容其实真的无伤大雅。   听完了她说的话,青辰只觉得这两人一个像冰,一个像火,倒真是天生冤家。   说完一大通,谢惠莹又关心了一下青辰最近的情况,委婉地表达了一下对她的思念之情,然后便上马车离去了。   等马车走远了,青辰忍不住问身边的人,“原来你们打小就相识了,还是世交。刚才怎么一句话也不说啊?”   陆慎云淡淡道:“没什么好说的。”   青辰挑了下眉,“那看来她说的没错,你还真是块冰疙瘩,干了不少‘坏事’。”   “我没有欺负过她。”   很平淡的一句陈诉,听起来有些弱弱的。   青辰微微一笑,“那看来是有误会了。你这个人,想来应该是不怎么爱解释,所以误会就更深了。你有点别扭,我说的对不对?”   陆慎云看着她。   黄瑜也说过他有点别扭。他的原话是:你心里其实一点也不阴暗,只是孤僻了些,却成日摆出一张阴沉的脸,装一座移动的冰山,一双眼睛看人时恨不得能把人看死。   “我知道这样不好。”忽然,他闷声道。   “嗯?”青辰愣了一下,“不是。每个人的性格不同,你只是有你比较特殊的表达方式罢了,性格本就没有优劣之分的。像我也是一样,在性格上就有很多缺陷。”   “打小,父亲就一直跟我说,我们是锦衣卫,一言一行都要谨慎,否则会惹来很多麻烦。”陆慎云说,“所以,我不太会说话。”   青辰静静地听着,心想,性格形成中,有很大一部分先天因素,所以每个人其实都是无从选择的。再加上他从小生在在锦衣卫世家,受父辈行事作风的耳濡目染,自己后来又当上了锦衣卫指挥使,变得谨慎而寡言其实再正常不过了。   “父亲任锦衣卫指挥使的时候,得罪了很多人,有不少仇家。所以就让我们打小习武,这样才能保护自己。”   “原来是这样。”青辰道。   他在解释,看来是对谢惠莹说他无趣还耿耿于怀。这人看着冷冰冰的,心里倒是挺细腻敏感的。   青辰忽然想到,这好像是他们的第一次交心。   她的目光落到陆慎云受伤的手臂上,发现他的伤口上还缠着她为他包扎的纱布,道:“都过了好几天了,你怎么还没换纱布?伤口好些了吗?还疼不疼?”   他摇摇头,将手臂不着痕迹地藏到身后,“不疼。”   明明是个冷峻的美男子,这般举动看着却是有些孩子气。青辰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你饿吗?”   “嗯。”青辰点点头,“饿了。”   “一起去吃饭吧。”陆慎云道。   “好。”      几天后,明湘进了徐府。 第126章   在明湘受辱的第二日,她来找了青辰,说她决定了,要进徐府。   她没有说为什么,只边说边落泪,一双眼睛早已因彻夜痛哭而变得红肿。   沈青辰听到这些话的时候,心里仿佛被狠狠地击打了一下。她能看得出来,明湘似乎并非十分愿意,她心里是有挣扎的,这种挣扎最终妥协给了命运。   之后,在一个宜纳娶的日子,一顶红轿将她从侧门抬进了徐府。   所幸,徐斯临对她还算不错。他专门为她辟了间雅致的院子,安排了几个乖巧体贴的丫鬟伺候她。他是纳妾,不是娶妻,按常规而言,只签了她的买卖文契,她这个人就是他的了。可他想尽量像对待妻子一样去待她。   他命人将府里稍微布置了一下,有那么一点喜气的感觉,想让她感到自己是被徐家重视的。这样,下人们就不敢轻慢这个来路不明,又没有什么背景的姨奶奶。   纳妾的当晚,徐斯临还到了明湘的院子里,陪她用膳。   明湘的屋里,家具一应俱全,全是新添置的。博古架上摆着各种名贵的瓶器,泛着柔亮的光泽,床上的帷帐是淡淡的绿色,小香炉里还燃着一段百合香。   烛火簇簇地燃烧着,窗子上印下两人的剪影。   明湘穿上了她这辈子穿过的最华贵的衣裳,一身蜜合色海棠边窄袖上衣,和樱草绿挑线绫子裙,又经丫鬟们巧手打扮了一番。在灯光下,她显得娇俏温婉,明艳动人。虽然,眸子还是没什么神采。   两人就着圆几而坐,徐斯临坐在她的对面,穿了身深蓝色的杭绸直裰,身子挺拔,俊朗非凡。有着这不一般的身份和模样,他实在是很多女子心目中的良婿。   今夜,是他头一次面对一个自己妻妾身份的女人,却是个于他来说还陌生的女人。   “也不知道你都喜欢吃什么,我让厨房都做了点,你看看合不合胃口。”说着,他为她舀了碗羹,摆到她的面前。   明湘微微眨了下眼,没有说话,表情看着有些紧张。   这一桌琳琅满目的菜肴,丰盛程度是明湘之前看都没看过的。除了一道道厨子精心烹制的冷盘热菜,连点心茶果都被细细雕刻,以金箔做了装饰。这里面什么海参、鲥鱼、鲨鱼筋之类的海味,龙须、鹿角、金针、凤尾橘等山珍,全是精贵得能上了御膳的食材,明湘连名字都叫不出来。   在他的注视下,她提起筷子,夹了离自己最近的那盘菜。   等她咽下肚子,徐斯临就问:“好吃吗?”   她看着他,点点头,“嗯。”   “那就好。”他嘴角露出一抹笑,又为她舀了勺糖蒸酥酪,“明天,我让人请两个戏班子来,唱几出戏给你听吧。正巧我娘也喜欢看戏,你们可以一起看。你喜欢看戏吗?”   明湘出身普通百姓家,只在集市上看过些杂耍,没怎么看过戏。但她知道,有钱人家常请戏班子来唱戏,戏子们都穿着鲜艳华丽的衣衫,演绎很精彩的故事,很有意思。以往她虽也向往,但不敢有所奢望。   没想到造化弄人,她竟也能瞧见这些了。   “谢谢。喜欢。”她淡淡道。   徐斯临继续道:“我娘她性子很好,会对你好的。她不知道……你不好的事。”   听到这里,明湘的心突然狠狠地跳了一下。   难以遗忘的丑陋经历,终究是盈眸锦绣遮盖不了。   “如今我升了职,可能没有太多时间来看你,不过我会抽空经常过来的。有什么需要,你就只管跟下人说。”   他没怎么吃东西,这一桌丰盛佳肴,似乎只是为她而准备的。他们相对而坐,像寻常的夫妻那样说话,可又不是真的夫妻。   “好。”   “对了,还有这些银子。”说着,徐斯临把一包银子搁到几上,“这些是给你的。府里什么都有,公中也还会给你支银子,这些,是我自己给你的。如今我还没有娶妻,你现在在宅子里也算是半个主人,下人们也都会敬重你的。”   徐斯临一一交待及安慰着,试图让明湘不感到一点不自在,这是他能做的一切了。   其实,还有一点他是想说的,那就是他日他把青辰娶进门来,那她们姐妹俩就可以团聚了。不过他离这一步还有些距离,想了想,到底没有说。   “嗯。”   “那……我就先走了。你今日刚过来,用完膳后,早些休息吧。”   明湘抬起头来看他,点了点头。这一桌的东西,他到底是一点也没有吃。   临出门前,徐斯临又道:“明日早上起来,我带你去给爹和娘敬茶……这些表面的功夫,总是要做一下的,要不我怕下人们对你有所非议。”   隔着琳琅满目却是几乎没怎么动的膳食,她回了一声:“好。”   随即,她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在下人们伺候完梳洗后,明湘就上了床,丫鬟为她下了帐子。   她躺在床上,从袖子里取出带进徐府的为数不多的其中一件物品——一把匕首。   看了它半晌,她把它放到了枕头下面。      青辰在陆慎云的陪同下,终是另选好了间宅子,也定下了交易的日子。   不想这日早上,青辰一早来到詹事府,正打算准备晚些文华殿的太子讲学,陆慎云便来了。   前一天晚上,他瞒着他,自己去与那卖宅子的人见面,把宅子的银子给付了。   一大早,他就把房契送来了。   青辰略有些吃惊,“你为什么……”   “我怕还有危险,昨天就自己先去了。这个给你。”   “我不要。”这不是一张纸,这是五十两银子,够普通百姓一家吃两年的。   他眨了眨眼,低声道:“都买了……”   “我现在身上没带那么多银子。要么等我带了银子你再给我,要么你就拿回去。”   陆慎云微微蹙眉。   除了要遵从父母的命令,送了个簪子给谢惠莹外,他此生其实还从没有主动想给女人送东西的经验。这头一次出手,送的就是一桩宅子,不想对方还不肯要,他也完全没有应对的经验。   对于青辰给他的两个选择,他心里都不愿意,想了想,便干脆把房契往她案几上一按,二话不说转头就走了。   他本就身手敏捷,这一系列动作更是干脆爽利,连身后的披风都扬起弧度,发出猎猎之声。青辰看着他的背影,呆了半晌。   “陆慎云……”她在他身后唤他。   他却是没有站住,也不回头。   这让她想起,上次他要帮她做饭的时候,也是对她的言语不予回复,只是自顾做自己的。   出了门,陆慎云心只想,送礼送得如此狼狈的,只怕就他一个了。黄瑜若是知道了,能笑话他三年。   可他实在没有办法,青辰太执拗了。   他怎么可能要她的钱。   陆慎云走后,青辰在官懈内呆坐半晌。看着那张新鲜红章的房契,她一时间想到了谢惠莹对他的评价,冰疙瘩,武蛮子。   这人还真的是……又不是以后两人都碰不着了。   下次见面的时候,她一样可以把银子给他啊!   摇了摇头,青辰继续埋头于公务。      与此同时,赵其然到了宋越的官署找他。   “蓝叹回信了,说是让你放心,顾少恒等人就交给他了。他一定会照顾好他们,三年之内,他一定让他回来。”   宋越点点头,提笔在内阁票拟的文书上批字。一旁的茶水又是已经放凉了。   “病都好全了?”赵其然问。   “好了。”   “怎么感觉你生了这一场病后,话少了,笑容也少了。”   宋越慢慢抬起眼皮,看着他,“有吗?”   赵其然抿了抿嘴,“有。”   忽然想起了什么,他又问:“对了,最近好像没看到你跟青辰在一起。是不是你们师徒两人有了什么隔阂?”   “没有。”他淡淡回道。   “他是个能干的人,聪明,也有胆色,这点你比我清楚。我说你也不是什么小心眼的人,他若是哪里得罪了你,你便包涵一下,为了大局着想,你也该留住这学生的心啊。”   说着,赵其然一拍脑门,“不说我还忘了,昨儿个我听人说,沈青辰还差点出事了。”   宋越不动声色地问:“什么事?”   “最近城里冒出了一伙人,专门以卖房子为由诱人交易,再埋伏抢劫银子。你的学生想买宅子,差点就被这伙人骗了。”   差点。   “你怎么知道?”宋越笔下没有停,头也不抬地问。   “锦衣卫那边都传开了。说是那伙人还挺凶狠,都带着棍棒和刀,幸亏他被锦衣卫救了,否则恐怕凶多吉少。”赵其然说着,忽然想起什么,又道,“听说她要买的宅子就在你家附近,你就没听说?”   静默片刻,宋越淡淡道:“没有。”   “你可知救她的是谁?”   “谁?”   “陆慎云。亏了她碰上的是陆慎云,听说抢银子的人足有四个。得亏是陆慎云这样身手好的,换了旁人,只怕是救不了人,还得把自己都搭进去。”   陆慎云。   宋越笔下停顿了片刻。他不由想起去年冬天,陆慎云醉倒在街边的情景。那时他口里喃喃的只有两个字:青辰。   “就是陆慎云这样的,还受伤了呢,手臂上那么长一道口子,流了好多血。”赵其然边比划边道,“不过幸好青辰没事。这样说来,你是青辰的老师,见了面你倒该跟他道声谢的。”   “而且,陆慎云这人一直不与徐党同流合污,我觉得是时候使使劲儿,把他也拉到我们这边来了。”   宋越没有回答他,却只说:“你去忙吧。”   “……怎么了,正说得好好的。”   “我还有事要处理。去吧。有事我会叫你的。”   “好好好。”赵其然起身理了理袍服,睨着他道,“反正你这个人我是看不透,总觉得你心里藏着什么事,跟以前有点不一样了。”      与此同时,明湘起床了,丫鬟们很快就服侍了她梳洗。   在她洗漱完后,她们又给她好好梳妆打扮了一番。   等见徐斯临父母的准备做好了,她却是又回到自己的床边,趁丫鬟们都没注意时,从枕头下摸出了那把匕首,藏在袖里。   这是她入徐府唯一的目的——她要徐延的命。 第127章   她要为自己报仇,也要为青辰哥铲除掉这个威胁她的大恶人,要为天下的百姓做一件事。哪怕,这件事不成功,她可能会付出自己的生命。   但她已经不在乎了,已经下定了决心。   杀徐延的场景,明湘昨夜已经在脑海中想象了很多遍。如何取出匕首,如何将它拔出刀鞘,如何刺出去,在刺中徐延后自己又是如何束手就擒……这些,她都一一想好了。   这一路上,莺飞蝶舞,草色一新,杨柳垂下一条条丝绦,绊惹春风。   可她无心观赏风景。她很紧张,双手在身侧微微颤抖着。   徐斯临转头看她,只觉她有些不自然,便安慰道:“初来乍到,我知道你还有些不习惯,只是敬一杯茶,别紧张。”   明湘微微攥了下华服的袖子,应了声:“嗯。”   “我已经吩咐了下人,让他们去请戏班子了。”他继续道,“一会儿敬完了茶,戏班子也该到了,你便看一会儿戏,想吃什么,只管吩咐厨房做就是。现在,你既已是我的人,便什么也不用做的,只管享福就是了。闲暇时可以在府里四处走走,也可以做些女红,只随你心意。”   明湘的睫毛眨了眨,“嗯。”   只怕,她过不了这般惬意的生活。   等二人到了正堂,徐延夫妇已在堂内坐着了。   徐延看上去没什么表情,徐斯临的母亲顾氏倒是面带笑意。她还不知道明湘失贞的事,对于儿子终于肯把一个女人带回家,哪怕只是个妾,她也感到很高兴了。   “爹,娘,我带明湘来给二位敬茶了。”   徐延只淡淡“嗯”了一声。   对于儿子坚持要纳明湘为妾,他本来是不同意的。一个普通人家的姑娘,本来就入不得他徐府的门,加上她又失了贞,就更加没有资格了。   可面对徐斯临的坚持,他到底还是做了让步。说白了,对他徐家来说,纳一个妾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外乎是多养个下人罢了。况且,现在儿子已经主动找了徐党的人,坐上了都察院左佥都御史的位置,把心思都放在了正事上,他觉得很欣慰。至于其他琐碎的事,随他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徐斯临带着明湘,双双在他们面前跪了下来,然后两人从丫鬟们手里接过了茶水。   他微微垂下头,将茶举高,“爹,娘,感谢爹娘对儿子的养育之恩,儿子祝你们长命百岁。明湘是儿子的妾室,今后也会跟儿子一起,好好侍奉和孝敬你们的。”   徐延没有说话,略有些浑浊的眼睛看着他们。顾氏则笑着连道了两声好。   明湘学着徐斯临,将茶碗举高,因捧茶的手指有些颤抖,使得盖与碗轻轻相碰,发出几声清脆的响声。   匕首就在她的袖里,有些沉甸甸的。   徐延接过儿子的茶后,揭开盖子,吹了口气,将盖碗凑到了嘴边。而顾氏也接过了明湘敬的茶。   便在这时,明湘忽然从袖里取出匕首,猛然刺向徐延的胸口,使尽了她浑身的力气!   徐延正在享用初春的好茶,被盖碗挡住了视线,并没有注意到这快速的举动。   就在匕首即将要刺入他胸膛的一刹那,徐斯临猛然伸出胳膊,拉住了明湘的手,“明湘!”   “放开我!”她奋力挣扎,脱口而出道。   奈何女子的力气到底不如男子,一番挣扎下,匕首没有刺入徐延的胸膛,倒刺入了徐斯临的手臂,划出了一道长长口子。   “嗯!”他不由痛哼了一声。   顾氏被这一情景惊到了,惊慌失措地看着儿子流血的手臂,“这这……这是……”   徐延搁下盖碗,立刻从明湘的手里夺过了匕首,随即唤了声:“来人,立刻去请大夫来,将这丫头给我拖下去!”   明湘失去了匕首,徐斯临也松开了她的手腕,捂住自己的伤口。鲜血从他的指缝间蜿蜒流下,一滴滴落到了地面上。   明湘却是仍不肯放弃,试图抢回徐延手中的匕首,“徐延,我杀了你!我要杀了你这个无耻之徒!”   这一举动却是换来徐延的一个巴掌,“啪”地一声,明湘被狠狠地扇了一下,柔弱的身子支撑不住这么重的力量,倒了在地上。她的脸上火辣辣地疼。   小厮们很快冲了进来,按住了她。   徐延眯了眯眼,冷冷道:“拖下去杖毙。”   “不要!”徐斯临忽然开了口,伸手去扶她站了起来,“谁也不许伤害她。”   顾氏急道:“儿子……可是她要伤害你爹啊。”   徐斯临微抬下巴,斜睨着自己的父亲,冷冷道:“是他先对不起明湘的。如今她已是我的妾,我不许你们伤害她。”   她的报复心情他能理解,而且,她若是出了事,他无法向青辰交待。   沉默片刻,徐延忽地丢掉了手中的匕首,“把她带下去,先关起来。”   “临儿,你怎么样啊,疼不疼。”顾氏看儿子受伤,心疼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这丫头真是……能入我徐家,是她八辈子修来的福气,怎么还能如此忘恩负义,伤你父亲……”   徐斯临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向徐延。   徐延一脸漠然,神情不辨悲喜。   ……   明湘被带回了自己的屋子,关了起来。   她只斜靠在床头,无声地流着眼泪,泪水很快打湿了帷帐。被徐延扇过的脸颊和被徐斯临使劲握住的手腕,都还在隐隐作痛。   差一点,只差一点她就能为自己报仇,为青辰哥和百姓除掉毒瘤了。   可惜,她到底还是没有做到。   “青辰哥……对不起。”   ……   大夫很快到了徐斯临的屋里,为他上了药,包扎好了伤口。   顾氏在一旁不停地询问,只得到大夫一句“并无大碍”才放下心来。等伤口处理好了,徐斯临安慰了母亲两句,便来到了明湘的院子里。   屋门被他推开的时候,明湘依旧哀戚地靠在床头,眼泪直流,不时抽噎一下。   他进了屋,走到她面前,“你还好吗?”   明湘没有抬头。   她没有想到,他被自己刺伤了,却还会来,这么快就来了。她没有说话,此时此刻,对于这个陌生而与她有着密切关系的人,她无话可说,因为她意图杀了他的父亲,就当着他的面。   徐斯临垂下受伤的手臂,开口道:“我知道你恨他。你刚才的举动,我也理解。我不怪你。”   阳光透过窗户,斜斜地打在他的脸上,年轻的五官依然俊逸,眉眼间却透着一丝清冷与疲惫。   明湘被泪水打湿的睫毛微微一眨。   他不怪她?   “我知道你心里怨恨他,你想报仇,也是人之常情的。”他缄默片刻,又道,“但他是我的父亲,所以我得拦着你,我不能就这样看着他死在我面前。”   “这些日子,你不能再随便走动了,先在这院子里住着吧。其他我承诺过你的事,还是跟以前一样。你想看戏的话,我可以让他们到这院子里来,想吃什么,也只管吩咐厨房去做……”   “你为什么不杀了我!”她忽地抬头看向他,有些崩溃地喊道,“我要杀了他,杀了那个心狠手辣,蠹害社稷的王八蛋!我要杀了他,为我自己报仇,叫他再也不能威胁青辰哥,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明知道她对他父亲有恨意,他为什么还要把自己带进这府邸里来,为什么对自己这么好。为什么她要杀了他爹,他竟还说一句理解,让她好好地活着。   明湘边喊边哭,几乎泣不成声,柔弱的双肩在不停地颤抖。在她瞪着他的目光里,情绪复杂。   徐斯临沉默半晌,而后道:“我知道他不是个好人。但,他是我的父亲。”   说着,他转过身,走到了门边,“明湘,对不起。我会好好待你的。”   他会替青辰好好照顾她。      乾清宫偏殿。   朱瑞斜靠在榻上,半眯着眼看着眼前的几个阁臣。   “各位阁老可还有其他异议?若是没有,那就这样定了。云南元江知府一职,便由沈青辰来任吧。”   大明朝有两京一十三是省,云南省是最南边的一个省,也是离京城最远的的省。省以下设各府,各府设知府一名,为正四品官职,掌一府政务,包括清军、巡捕、管粮、治农、水利、屯田、牧马等。人敬称“府台”。   三名阁老齐齐应声,然后朱瑞手一挥,“退下吧。”   出了乾清宫,五十多岁的张阁老走在宋越身边,只道:“虽都是四品官职,可这到了一府,便是真正掌管一方事务了。我记得宋阁老这学生不过才二十岁吧,二十岁的知府可是少之又少啊,到了地方历练历练,过个十年八载再回京城来,那也不过三十岁,到时候升任二、三品大员,定不在话下。要我说,一是他自己争气,有本事,二来也得益于有阁老您这个老师。您这位学生,真该好好地谢谢你啊。”   步下台阶的宋越听了这番话,没有回答,只微微颔首表示听到了。   云南,她要是知道了,只怕不会谢他。   半个时辰前,皇帝朱瑞宣他们几个阁臣到乾清宫来,说是原来的元江知府出了意外,叫闹事的白莲教众打死了。云南地区偏远,又与他国接壤,再加上是白莲教主要聚集地之一,下辖各府府台的重要性不言而喻,需得维持当地的安定,不能出大乱子。   一旦府台的职位出了空缺,便需要立刻有人顶上,所以,朱瑞便召了内阁的人来询问他们的意见。   首辅徐延今日告了假,所以到乾清宫来的只有三个人,包括宋越。听完朱瑞所说,关于接任的元江知府的人选,宋越向他推荐了沈青辰。   推荐的理由很简单。一是青辰立过几件功,聪明才智,应变能力毋庸置疑。二是她曾在工部、户部和礼部都任职过,对于巡捕、管粮、治农、水利、屯田、牧马等事务,均有处理的经验,担任知府,再合适不过了。三来,近期青辰对投靠大明的外族人员的安置做得很好,而云南洽与外国接壤,少不了要应付很多蛮人,在这个方面上,她也绝对应付得过来。   朱瑞听了这三个理由,很满意地点了头。其实,他听到宋越推荐沈青辰时,倒也不是那么意外,在唤他们这些阁员来之前,他自己早已想过,理想的人选当中,有青辰一个。青辰是他亲手挖掘的人才,也是不可多得的大明栋梁之才,今后总要委以重任的,而她欠缺的,恰恰是对一方具体事务的经验。这次去云南,她正好可以好好锻炼。   三年五载后,肯定就不一样了。   其他两个老阁员也没有什么异议,这事,就这么定下了。   等宋越回到官署,赵其然正巧来了。   他听说宋越把青辰推荐去了云南,只怔道:“云南?那是什么地方你不知道?那么山长水远的地方,有蛮子,还有一堆白莲教的人,你怎么就把他给举荐过去了?让他留在朝中,寻个机会提拔他任京官,助我们一臂之力,岂不是更好?这一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三年五载不长,十年八年不短,咱们的帮手又要少一个……我真是搞不懂,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说着,有些忿忿然地撇了撇嘴,只差没将“莫名其妙”四个字说出口了。   “有什么搞不懂的,朝廷需要,她合适,理当举荐他去。”宋越坐在案几前,亲自草拟着沈青辰调职的文书,头也不抬地淡淡回道。   他执笔的手指很纤长,指节分明,写下的字一笔一划都清清楚楚,并无丝毫犹豫。   “什么合适,我看定是你们生了什么嫌隙,你对他不满意了,要将他赶走。”赵其然心直口快道,“不行,我得去问问他,若真有什么,只叫他好好给你道个歉就是。”   “别去,也别问。”宋越道,“什么也没有。理由我已经说过了,朝廷需要,她合适,如此而已。”   “我不信。”赵其然丢下这一句话,自顾起身,推门而去。   他必须得亲自问问青辰才是。   云南啊。   宋越望着他的背影,沉默片刻,然后低下头继续写他的文书。      赵其然从宋越那风风火火地出来,又风风火火地闯进了沈青辰的官署。   青辰正在处理公务,见他一副火急火燎的模样,将他迎了坐下,困惑道:“赵大人可有什么事吗?”   “大事!你的事!”他青辰调职的把事情一口气说了一遍,连气都怎么喘   青辰听了整个人都怔住了,目光失焦地望着前方,“他要我去云南……”   “我说,你们师生二人这是怎么了?你可是与你的老师生了什么矛盾?只他向来不是个小性的人,不过性子有点倔罢了,这一次我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了。若真是你做了什么错事,便赶紧好好跟他认个错,让他不要将你弄到云南去。”   赵其然的话在耳边响着,青辰的脑海中却是已浮现出与宋越相处的种种场景,一出出,一幕幕,既真切又模糊,既像昨天才发生的,却又感觉是那么的遥远。   让人觉得恍如隔世。   云南……   见她出了神,赵其然急道:“想什么呢,照我说的去做啊。”   “没什么。”她摇着头淡淡道,勉强挤出了一个微笑,“既然老师让我去,那我便去吧,他举荐我去,定有他的道理。”   离开京城,远离朝堂纷争,到云南为一方百姓做些实事,这样其实也挺好的。去年重阳,她才许下做个好官的愿望,如今老天便要给她机会去实现了。他想让她走,那她就走吧。   赵其然听了一愣,“沈青辰,你是不是脑子进水了,那个地方又远又穷,蛮子和白莲教的人那么多,你去那做什么?我告诉你,上一任元江知府就是被白莲教的人打死的。换了别人,宁愿留在京城做个七品小官,也不愿意去那里的。你年纪轻轻的,已是詹事府少詹事,陪着太子,何必到那种地方去……”   沉默片刻,青辰开口道:“青辰谢谢赵大人的提醒,我都明白。”   “明白你还坚持去?!”赵其然气不打一处来道,“我说你们师生二人怎么都这么轴,这么拗,就不能心平气和坐一起好好说么。”   “老师他太忙了。”青辰淡淡道,随即低头看了眼案头上的文件,“赵大人,我要调职了,这里还有好些事情需要处理……我就不多留大人了。”   “好好好,我走。你们一个两个都这样,我懒得管了我!”赵其然接连说服师生二人无果,有点累了,只青辰刚说完,他便甩了下衣袖,起身就走。   青辰坐在书案前,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白色的光线落在她的身上,让她看上去神情黯然。   随即,她像宋越一样低下头,继续处理手中的公务。   赵其然不明白,当一个人不想说理由时,即使是面对面坐着,也是相顾无言。      散值后,宋越正要出大明门,早已等候在一旁的陆慎云站到了他的面前。   “陆大人找我有事吗?”   “你为什么要让她走?” 第128章   宋越看着他,淡淡问:“我不太明白,陆大人指的是?”   “你知道我说的是谁。”陆慎云道,“沈青辰。”   “原来是她啊。”宋越嘴角微微一弯,“陆大人怕是误会了,我不是让她走,我只是举荐她到云南去任元江知府罢了。怎么,陆大人以为她不能胜任吗?”   此时,夕阳将尽,暮色就要降临。最后一抹阳光落在两人的身上,宋越穿着绯袍,陆慎云穿着玄袍,二人相对,绯玄分明。两道高大的身影斜斜落在千步廊的石板路上。   “能不能胜任,我不管。”陆慎云冷着一张脸,薄唇很快地张合,“那是云南,又远又乱,你不能让她去。”   宋越却是勾了勾嘴角,轻轻拂了一下袖,“她跟你我一样,都是大明官员。正是因为那处起了乱子,更需要她去镇守一方安宁,保护当地的百姓。这才是我们的职责,不是吗?”   陆慎云直直地看着他的眸子,言简意赅道:“你就一点也不心疼?”   春风吹过,卷起两人的袍角。   空中,有杏花的花瓣飘舞零落。   静默片刻,宋越水波不兴地回道:“是人,就总要成长的。到地方历练个三年五载,也不坏,对她而言是好事。”   “这些话,是说给你自己听的,还是说给我听的?”陆慎云直白问道。   宋越微微抿了下唇,“陆大人性子淡漠,向来是独来独往的,与陆大人你相识多年,倒少见你这么关心过谁。如何此番对我那学生却这般在意了?”   “她救过我。”   “哦,是了,我记得你们是有这么一层关系。”宋越说着,看向他的手臂,“我还听说,前些日子你还出手救过她?陆大人是我大明第一武将,没想到对付几个蟊贼竟也负了伤。看来,这报恩之心不可谓不急切,只是到她到云南元江任知府,是皇上……”   不等他说完,陆慎云就打断了他,“你还欠我一个人情。现在,我要你还给我。”   陆慎云不说,宋越都差点忘了,那会明湘被带到北镇抚司衙门,他带着青辰去要过人,为此而欠下陆慎云一个人情。彼时陆慎云没有露面,只派黄瑜与他说了一句,这个人情,待他日有需要了,他自会去向他讨要的。   他很清楚,以陆慎云的性格,是断不会来向他讨这个人情的。没想到时过境迁,为了青辰,他竟真的开了口。   他们几个人之间的牵扯和羁绊,还真是有点意思。   “那陆大人希望,我如何还这个人情呢?”宋越问。   “你是朝中最聪明的人,我知道你能想出很多法子。”陆慎云微微抿了抿嘴,“求阁老,别让青辰去云南。”   他是锦衣卫指挥使,向来沉稳镇定,冷漠淡然。可没有人知道,在听到她要去云南的消息时,他的心里是如何的紧张与慌乱。他不知道她能不能适应长远旅途的舟车劳累,也不知道她能不能应付得了那边的一切,可他知道,他无法忍受与她相隔天涯的感觉。   车马太远,信件太慢,这一别,没准就是永远。   “办不到。”对着陆慎云讨要人情却说出一个“求”字,宋越却果断而坚决道,“抱歉了陆大人,此事我不无法答应你。欠你的这个人情,只能日后再还了。”   对于这个答案,陆慎云既意外,也不意外。因为宋越这个人,他还是了解的。   聪明的人,自然很难容得别人说服,在行事之前,早已有了他的打算。可他也知道他们这些读书人向来是重视承诺的,没想到,宋越拒绝得一点也不犹豫。   他沉默片刻,看着他道:“阁老自小熟读孔孟,为人处事遵循仁义之道。难道因为此事,要违背自己的处世原则吗?”   他知道,在宋越这个才子面前,他这个不会说话的人之言有多么苍白无力。但他还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希望可以说服他。   宋越却只是笑了笑,“陆大人难道还看不透,在这朝廷里,早就不讲什么仁义了。”   他继续道:“识时务者为俊杰,陆大人也要与我一样与时俱进,不要讲什么是非,只讲利弊才是。我那学生到了云南,做得好了对她有益,对朝廷有益,对我,对你,也都没有坏处。如此,何乐而不为呢,你说是不是?”   原则?在这惶惶乱世里,面对着一个一把火烧了他全家的人,还奢谈什么原则。   “我知道,我说服不了你。”陆慎云知道多说无用,也便不说了,只问:“你要她什么时候走?”   “三天以后。”宋越看了看即将暗下来的天空,“不过今天很快就要过完了。陆大人若舍不得我那学生,不如还是趁早去见见吧。我还有事,告辞了。”   说着,他拂了下衣袖,径自从陆慎云身边走过。   “你会送她吗?”   宋越的背影稍稍顿了一下,“朝中事务繁忙,我走不开。陆大人若方便的话,倒可以替我送送。多谢。”   说罢,他便揭帘上了马车。   陆慎云站在原地,眯着眼看着马车渐行渐远。      是夜,徐斯临独自在书房内坐着。   下午的时候,他也得到了青辰要赴云南的消息。   此刻的他沉默不语,脑子里想的一直是这件事。   云南?宋越竟举荐她去云南?   他不明白,他们师徒二人不是已经两情相悦了么?既是两情相悦,如何竟舍得相隔天涯?难道,青辰喜欢宋越,只是她的单相思而已?   可他了解青辰的性子,她不是个主动的人,再加上心里藏着一个杀头的秘密,她就更不可能与宋越主动表白情感。   那宋越究竟是……徐斯临越想,越有些想不明白。杯子端在手中,里面的酒半天也没被饮下。   烛火轻摇,照在他年轻俊逸的五官上,光影流动间,勾出一张雕琢般的脸。   扪心自问,他自然是很舍不得青辰走的,他无比希望她留在京城,留在他可以看见她的地方。可是,眼下的这个局势对他来说,好像也并不是太坏。因为宋越伤了青辰的心。   初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立刻想到要去找徐延,让他出面保青辰留下。可后来仔细一想,他便打消了这个想法。   虽然青辰离开了京城,但这是宋越一手造成的,她会很清楚地记得,她所喜欢的人是如何狠心地伤了她的心。   离开了也好,见不到,在时间的冲刷下,心灰意冷的她也许慢慢就会把宋越忘了。而在这一段时间里,他正好可以把精力集中在自己的仕途上,倚靠徐党尽快地往上走。   等到她把宋越忘记了,他再把她弄回来。   到了那个时候,他也便不再是现在的徐斯临了。   这般想着,徐斯临喝掉了杯中的酒,辣辣的,如刀一般剐着喉咙。此前他也已经喝了很多杯了,头正开始有些隐隐作痛。   青辰要走了,明湘只怕还不知道,他得告诉她一声。她若有想对青辰说的话,他可以带她转达。   这般想着,他站起来,披了披风,去了明湘的院子。   明湘的屋里,点着一盏孤灯,烛泪在静静地流淌着。她有些木然地坐在几前。   见到徐斯临来了,她抬起眼,看了看他。   他的身上弥漫着一股酒味,门打开风吹进屋里的时候,她就闻到了。他是喝了酒来的。   “用过膳了吗?”徐斯临坐到明湘的对面,问。   她点了点头。   “我来是想告诉你。”徐斯临的脸上已经有些泛红,脖子上的筋条也有些浮起,“青辰就要到云南去了。”   话音落,明湘一时有些怔住了,秀美的双眸轻轻一眨。   云南?   她虽没有离开过京城,但也听说过那个地方。它山长水远,让人一别就是万里。   她原以为在失贞的那一刻,此生与青辰哥无缘已是最坏的时刻了,没想到更坏的还在后面,她甚至就要连青辰哥的面都见不着了。   青辰哥就要去云南了,留在京城里的,只有破败的她。   “他还会回来吗?”望着烛光想了很久,她有些黯然地开口。   徐斯临理解她的心情,一直沉默地陪着她,直到酒劲渐渐上头了。他揉了揉眉骨,呼吸变得有些沉重,“你说什么?”   看他的模样,明湘却是不再问了。   回来或是不回来,对于她来说,好像已经没有什么分别。她已经是个失贞的人,是别人府邸里的小妾了,心里如何还能再有痴念?   明湘不再说话,只心中思绪繁杂,有些沉闷而绝望的感觉。   烛火静静地燃烧着,窗外浮云流动,月光漠然地落到了池塘里。   不知过了多久,徐斯临的意识渐渐涣散了,头一沉,趴到了桌上。明湘理完了思绪,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半晌,她叫了一声:“徐……斯临。”   这一声,轻轻的,带着女人天生的柔和和纯净。它轻易地就穿透了他的耳膜,进入了他昏暗的梦里。   就像是,青辰在叫他。   明湘站了起来,走到他身边,站立片刻后解下他身后的披风,任它滑落到地上。徐斯临动了动,呢喃了一声,然后又不动了。明湘没有听清他说的是什么。   她将他搀了起来,扶到床上。他的身子一下就倒了上去。   然后她开始伸手去解他的袍子。   很快,他的袍子就被她脱了下来,露出了年轻而精壮的胸膛。 第129章   明湘想了想,下了帷帐,爬上床。   徐斯临就躺在她身边,上身赤裸着,意识昏迷,呼吸略有些急促。   她想了想,把自己的衣裳也脱了,边脱,眼泪边掉了下来。   一直被关在这屋里不是办法,她要取得徐家人的信任,要重新获得在徐府内的自由。否则,她永远也见不到徐延,永远也无法报仇。   最快的办法,就是真正成为徐斯临的女人,怀上他的孩子。今日他喝醉了,也许是最好的时机。   屋内的烛火被明湘吹熄了,只有朦胧的月光透进窗户,帷帐里隐约可见她褪下衣裳后的肌肤,白皙细腻,散发着一股女人身上独有的清香。   夜里冷,褪尽上衣后的明湘有些发抖,思虑片刻后,她的手指抚上了他的胸膛……再然后,又伸向了他的亵裤。   徐斯临的呼吸开始变得很急促,身体也因为被触摸而有了反应,紧致的下腹忽然绷得更紧了,亵裤内年轻而禁不住逗弄的那处也有了反应……与此同时,一声呢喃自他口中唤出,只是依旧模糊得无可分辨……   在她的抚触下,他渐渐有了反应,本能地以强健的臂膀搂住了怀中柔弱的女人。帷帐内,充斥着酒味与他的男性气息。他的眼睛依旧闭着,黯淡的光线下只能见到浓密的睫毛,大片阴影将他的脸孔凸显得更加深刻而俊逸,透着一股谜样的魅力。朦胧的意识支配着他,去获取她的唇瓣,并以手掌抚摸她的每一寸肌肤。   黑暗中,这个引得无数京城贵女为之魂牵梦绕的男人,拥有着桀骜不羁的眉眼和内心,和一副年轻而完美的强健躯体。柔软的被褥纠缠间,他健硕的胸膛、手臂、腰肢和大腿……都在以一种原始而自然的状态,张扬着属于男人的魅力。此时此刻,他正要奔赴他人生中的第一次巫山云雨。   帷帐内,两人的喘息渐浓。明湘顺从地被他亲吻、抚摸着,一副柔软的身子因为紧张和某种身体本能的反应,几乎颤栗到极致。   他的唇不停地索取着她的,口中带着一点点酒味,鼻息温热而带着他独有的气息。两人唇齿纠缠,彼此滋润着对方。亲吻间,他的指尖还在抚摸着她的胸脯,很快,它们就变得愈发饱满而挺立。浑圆而丰满的触感愈发刺激了他,让他的呢喃声变得更加频繁,身体里的火焰也愈发控制不住。   明湘已是被迫尝过人事的人,对于这种事,她的心里原本极度厌恶和排斥的。可她没有想到,与这个还算陌生,却对她无微不至的男子相拥亲吻,竟让她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她能感觉到,身体和内心,并没有那么排斥的他的触碰……甚至是,不由自主地慢慢开始迎合。   这让她心情复杂,有一种游走在羞耻和放纵边沿的难以言说的滋味,黑夜的喘息经不起细细琢磨,她的眼角,悄然滑下了一滴泪。   与此同时,徐斯临正因欲望难耐,已经不满足于亲吻和抚摸,一个转身将明湘压到了身下。   在他的梦中同步上演情景,与现实中的并没有太大区别,唯一不同的,只是在他身下的女人不是明湘,而是沈青辰。   就在他转身的时候,明湘流下的这一滴泪,不知为何辗转流入了他的眼眶。忽然间,轻盈而易碎梦幻的泡影,破碎了,让徐斯临略微清醒了过来。   他揉了揉眼睛,就着月光看着身下的人。她的五官他看不清楚,视线因酒劲早已模糊了,只是他能隐约感觉到,被他搂在身下的人,不是青辰。   他晃了晃脑袋,“你是……”   明湘没有说话,却是凑上了自己的唇。      青辰要调职去云南了,自然也就不能再任太子朱祤洛的老师了。   朱祤洛乍听这个消息时,呆滞了好一会儿,随即一种被抛弃的难过感觉很快涌上心头。任凭侍奉他的宫女如何呼唤太子殿下,他只置若罔闻,还未束起的长发垂在身后,盖住了背上的四爪金龙。   镜子里,十三岁的少年一脸落寞。   今日到文华殿听讲学,他的心情一直很沉重,在看到侍读的官员以后,这种情绪愈发明显。沈师傅,果然没有来。只心不在焉地熬完了课,他便急匆匆返回了慈庆宫。   正要命人召青辰来问个清楚,没想到,她却已经在殿内等着他了。   朱祤洛见了青辰,一直被压抑的情绪这才释放了些,“听说,你要到云南去了?”   青辰点点头,“微臣今日前来,正是与殿下告辞的。”   朱祤洛抿了抿嘴,身材颀长的少年负着一只手,一瞬不瞬地望着她:“不能不走吗?你是我的老师,答应过我,要一直陪在我身边的。如何又要到云南去任什么知府?”   少年储君的心里有一丝哀伤之感,他不明白,为什么他信任和亲近的人,他能依赖的人,永远都留不住。身为储君又怎么样,整个天下未来都是他的又怎么样,出身皇家,难道注定就要承受这份孤单。   这样的孤单,到底要延续多久。   青辰沉默片刻,道:“殿下见谅,这是……皇上的旨意,内阁的调职文书也已经送到了。”   朱祤洛听了,情绪愈发控制不住,便冲动道:“我听说是宋阁老举荐了你,他为什么要举荐你,他不是你的老师吗?如何竟要你到那么远的地方去。我去找父皇,求他不要让你去……”   “殿下!”青辰拦下了他,“殿下莫去。此行我是去云南任元江知府,元江出了些乱子,知府一职需得有人尽快补上。宋老师举荐我,皇上也让我去,自然有他们的道理……殿下此时不宜惹皇上生气……”   他明白的。他自然清楚,在天兆逼宫一事后,它们父子之间还有些纤细,眼下父皇对他还不是完全信任的。所以,他去求他,只怕也是一点用都没有。   沈师傅不让他去,是为他好。   他这个太子当得,着实是窝囊。   在青辰离去后,独自坐在殿内的朱祤洛想,只等他掌了这国家的权,他就再也不要她离开他身边了。谁也别想,把她夺走。   ……   见完了朱祤洛,青辰又去了林家。   自徐斯临帮沈谦请大夫治好了腿,沈谦就回到林家了。林孝进是朝廷里的老油条,消息自然也灵通,在青辰来之前,便已把她要走的事与沈谦说了。   青辰要走了,来这一趟是道别的,在来之前,她买了不少东西,吃的、用的,林林总总,总要大包小包才能显出心意,有告别的仪式感。   她的离开在林孝进的意料之外。他原本还想为她牵线寻一门好亲的,只这些都还没来得及做。不过他依然对她客气有礼。   青辰对着林家的人,一一道了感谢,感谢他们这些年来对她的救济和帮助。宴席早已备好,一家人寒暄完后便入了席。   她的二婶林氏今日没怎么说话,只埋头用膳,偶尔照顾一下林屿,看不出来情绪。自从青辰给了她八十两,也不来林家教书后,她已经有好一段日子没见到她了。今日临别前一见,就觉得这位林家的嫡小姐,她二叔的夫人,看着好像与之前有些不一样了……似乎是,少了些骄纵作态之姿,可也让人觉得,她是个上了年纪的妇人了。   林屿今年九岁了,正是半大不小、半懂不懂的年纪。对于老师即将要出远门,他也不知打哪儿听来的说法,边吃着鸡腿边心直口快道:“云南那么远,等老师回来,我定是已经做了官了。”   沈谦的眼睛随即黯了黯。林氏沉默地搁下筷子,给儿子又夹了个鸡腿,然后给她的相公斟满了热茶。   用完了膳,沈谦与青辰叔侄两在房里说了会话。也没有说多久,只是沈谦嘱咐一些出门在外要照顾好自己之言,青辰也回嘱他要保重身体,她就该走了。离京在即,家里还有好多东西得收拾和整理。   临走前,沈谦照例把她送到了大门口。青辰本来是拒绝的,奈何抵不过他的坚持。   他的腿之前受伤了,虽得徐斯临请了名医来医治,但还没有完全恢复,走起路来看着有些跛。而且,还不知道以后能不能完全恢复。   青辰有些日子没见到他了,这次来见到他走路力不从心的样子,只觉得心里一揪一揪的疼,却只能把心疼藏在心里。   其实,只若是不看他的脚,他还是那么风姿无双,俊雅温柔。可是……   “二叔回去吧。他日若得空,我便回来看二叔。”青辰微微笑道,“我给二叔带云南好吃的回来。”   “嗯。”沈谦点了点头,却是没有转身,跟以往无数次送她出门一样,目光流连在她身上。   不一样的是,这一次,他终是要亲眼看着他一手养大的雏鸟,那个曾躲在他羽翼庇护下的柔弱躯体,要不可避免地飞向无垠的天空了。   而且这一去,他不知道还能不能等到她回来。   日暮西山。   在那张曾经粲若春华的面容上,现出了一丝真正的苍老。   青辰不忍细看,转身离去。      二月十四,是青辰出发去云南的日子。   这一次去,路途遥远,既要走陆路,也要走水路,不方便带太多东西,所以她只收拾了些简单的行李。包括一些换洗衣物、笔墨、书册、干粮,再多就不好带了,其中光书册就占去了大半的行李空间。收拾好后,家里还剩了些东西,能变卖的她都变卖了,不能卖的,她便选了些还能用的送人,再剩下的便只能仍了。   小猫十月是不方便带着的,这一路山长水远,旅途颠簸,连人都不一定能安全抵达,更何况是一只猫。青辰想了想,有些不舍地将它托付给了明湘的父母,顺便留下了一封给明湘的信。   小猫似乎明白些什么,在离开她手心的时候,一直喵喵地叫个不停。   青辰没敢多听,因为一听就会想起去年秋天,在去往通州的路上遇到它的情景。那个时候,宋越在她身边。   很快,青辰雇的马车就到了家门口,她把行囊都装上去,然后扶父亲上了车。   在上马车前,她回头看了这个小屋一眼。在京城发生的所有故事,只怕都要随着它而尘封了。   等青辰上了车,马车便上路了,一路往南去,去云南。   清晨的空气凉凉的,微微有些湿润,杨柳的枝叶浸没在薄雾中,青草上的露水还没有干。   马蹄声笃笃。   青辰坐在马车里,怔怔地坐着,身体随着车厢的晃动而摆动,沉默不语。   没想到,真的就这样走了。   初听这个消息的时候,她心里憋着一股劲儿,这几天又忙于收拾行囊,与各人道别,忙碌得顾不上伤感。   直到今日上路了,难过和不舍的情绪才一股脑涌上心头。   漫长的旅途,未知的前路,遥远的云南,身边只有无法开口的父亲相陪,她忽然发觉,自己原来是如此孤独。   经历了那么多事,遇到了那么多的人,到头来还是孑然一身。   三天内,她去见了很多人,也有很多人来见她,她与亲戚、好友、同僚、邻居等许多人道别,说了很多保重、他日再见之类的话。   徐斯临也来找了她,转交了明湘的一封信,要她照顾好自己,说是等时机合适了,他便让父亲把她调回京里来。他还嘱咐她,说如果遇到了什么困难,让她第一时间找他。   自从明湘出事以后,青辰就没有再见过他了。这次要远走了,她的心里还是只惦记着明湘,对于他的关心,她只简单道了声谢,并没有放在心上。   “明湘在你家,还好吗?”   徐斯临把手臂上的伤口藏起来了,也没告诉她明湘意图刺杀他的父亲,只回了句:“她还好。你放心,我会替你好好照顾她的。”   此外,两人也没有再说什么。在看着青辰转身的那一刻起,徐斯临忽然觉得,他的心比自己想的还要硬。虽有对她离去的不舍,但比起让她断了对宋越的思念而言,他受得起这份不舍。只要是她终有一天会到他的怀中,他都等得起。   也许是因为,他的身体里流的始终是徐延的血。   后来,青辰又去了北镇抚司衙门,见了陆慎云。   陆慎云依然如之前一样,将所有的心事都放在了心里,一点也不外露,面对青辰的辞别,他只淡淡地“哦”了一声。   离开镇抚司的时候,黄瑜看着她,又看了看陆慎云,像是知道了什么似的“啧”了一声,然后摇了摇头。她没明白这代表什么,也没有细究。   离开的时候,青辰不禁想,其实镇抚司原来在她的印象中是个让人紧张的地方,至少在宋越带她来救明湘的时候还是。然而到了此时此刻,它却成了难得让她觉得心平气和的地方。   她知道,是因为陆慎云。谁能想到曾经以为复杂的人,恰恰却是她所面对的人中最简单的一个。   离开前的三天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青辰见了很多人,可在她见的这么多的人里面,唯独少了一个她最想见的——宋越。   她的宋老师,她想念的人,喜欢的人。   她没有主动去找他,与他道别,在给他送药两次被拒后,她猜想他也许并不想见他,这一次,也不会有其他的结果。可是,她却不由自主地在心中期盼着,期盼他可以来找她。   然而他没有。三天的时间里,朝中也好,路上也罢,哪里都没有宋越的身影。他就像是突然被从她的生活中抽离了,让她领悟,他与她再无关系。   一直到上马车前的一刻,青辰还在想,他会不会突然出现,哪怕只说一句再见。   但是他没有来。   这让她的领悟得到了彻底的印证。   坐在马车里,青辰不由想起了与他一起相处的那些情景,怀柔客栈的深夜独处,买年货时他认真挑选的模样,年三十雪夜里的初次拥吻,大朝会分别一日的心乱与忐忑……最后的独处,是他站在她的身后,在暖暖的炉火照耀下,温柔地为她缠上裹胸……不知不觉间,他们两人竟已累积了这么多的共同记忆,到了如今,却是随便的一幕都经不起回忆。   因为一想,心就疼。   晨风自帘缝中吹进车厢,青辰微微抬起头,拼命忍住了就要流下的眼泪。   几次深深的呼吸后,她才稍微平复了一下情绪,从包袱里取出水袋,喂父亲喝了一口。   这时,正在前进的马车却是忽然顿了下,然后停了下来。   车夫的声音随即传来,“大人,您出来看看吧……”   青辰有些困惑地揭开帘子,只见在马车的前方,停着一匹黑色的骏马,马背上的人身姿挺拔,神情淡漠,正看着她。   “你怎么来了?”她诧异道。   “送你。”他道,“去云南。” 第130章   “你……”青辰愣了一下,“可你是锦衣卫指挥使,如何能离得开京城?”   “我向皇上告了假。”陆慎云坐在马上看着她,淡淡道。   青辰看了一眼马背上的他,和他简单的行囊,“皇上同意了?”   “ 嗯。”   就在向宋越讨回人情却被断然拒绝后,陆慎云用他的绣春刀在手臂原有的伤口上又划了一刀。那个被白莲教人弄伤的伤口本来已经愈合了一半,这一回却是被他亲手又划开了。而且这一次,他划得更重,更深。   这样做,就是为了向朱瑞告假。而朱瑞在看到他手臂上的血滴到乾清宫光洁明亮的地板上时,立刻就答应了,还嘱咐他好好休息。   刚才急忙前来追青辰的时候,他用力策马勒缰,伤口又有些撕裂了。不过他顾不了这些了,对他来说,能追上她,送她去云南,他已经感到欢喜而激动。只不过惯于藏起心事的他脸上仍旧是淡漠的模样。   青辰看着陆慎云,清晨薄雾中的他穿着一身玄衣,长腿踩在马镫上,双手送送地执着缰绳,背脊直挺。乍一看,他就像是一个侠客,自破晓中来,在未知的前路上与她不期而遇,铁了心要护送她去云南。   这让青辰的心中有些发胀、发酸,在离别的不舍和与某些人错过的失落中,没想到还能在离别的最后一瞬获得他的关心。   只是静默片刻后,她却微笑着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我到底要去云南任职,你送我去,谁又送你回来呢?还是不要送了。”   陆慎云却坚持道:“不单是送你。这一路上,我顺便追查白莲教的踪迹。”   锦衣卫这么多人,千里追查白莲教这么辛苦的事,何至让堂堂指挥使亲自出马?他的心思她懂。   “那好吧。”青辰对他微微一笑,“你吃过早饭了吗?”   陆慎云一早去告了假,然后便追了出来,早膳还未来得及用。这会面对青辰的发问,老实地摇了摇头。   青辰对他招了招手,“我做了馒头,你过来,先到车里来吃吧。”   他点点头,下了马,把马系在一旁的树上,然后上了马车。青辰从包袱里取了个馒头,剥了馒头底下的纸,递给他,“吃吧,还热着呢。我今天早上刚做的。”   “谢谢。”陆慎云应了声,接过馒头就塞到了嘴里。   他是一个武将,惯来也不讲究什么斯文,此刻大马金刀地坐着,大口而专注地吃着馒头,吃得津津有味,就像手里拿着的是什么山珍海味。   青辰弯了弯嘴角:“好吃吗?”   他的嘴被塞得满满的,此时只顾得上点了点头。   青辰又取了自己的水袋,递给他,“别噎着了,喝点水吧。”   陆慎云呆了一下,沉默地接过水袋,吃完手里的馒头后,他拔掉塞子喝了一口。   清水自喉管而下,凉凉的,好像微微发甜。   他擦了下嘴角残留的水滴,然后将水袋还给她。   “不喝了?好点了吗?还要不要再吃一个?”   他摇摇头,“饱了。”   车厢内空间窄,三个人坐着很挤,老沈这时伸手碰了碰他的肩。陆慎云转头看了看他,为他扶好了身后滑落的外衣,“老伯想要什么?”   “他不要什么。”青辰道,“可能是知道自己要走了,有些舍不得,见你来送他,他心里激动。”   上了年纪的人,总是念旧的,害怕离别与孤独。她爹虽然有癔症,脑子不清醒,但在情感上还是存在一些模糊的地带。看着青辰收拾行李,与邻里道别,老头心里大约隐约知道些什么。今早起来的时候,他的反应也与以往有些不同,对着窗外呆呆地看了很久。   陆慎云点了一下头,然后握住他的手,“老伯别怕,我会把你们安全地送到云南。”   青辰微微勾了勾嘴角,“你真的要跟我们去云南吗?”   他坚定地点点头,“要去。”   云南这么远,他这一来一回,告的假其实根本不够,不过他管不了那么多了。他一定会送她到云南的,只要能跟多她相处一刻,要他如何他都心甘情愿,虽然,回到朝廷后肯定要面对皇帝朱瑞的责罚,被自己划伤的手臂也在隐隐作痛。   说完话,陆慎云便下了马车,去牵了他的马。   车厢里三人坐太挤,旅途颠簸,时间长了大家都会不舒服,他便只能骑着马,在她的马车边跟着。等到了要走水路的时候,他们就可以一起乘船。   这样也好,陆慎云告诉自己道,若出了什么事,他也可以有反应的时间,可以保护她。   在陆慎云乍然出现之前,青辰没有想到,这么孤独而漫长的旅途,居然会有人以这样的方式默默相伴。就这样由他陪着一路到云南,想想,便让人觉得心里暖暖的。   她揭开车帘,看着窗外的景色。春风悠扬,新生的叶子嫩绿嫩绿的,枝叶随着风轻轻摇曳。天色已大亮了,雾也散尽了,初升的太阳洒下一片金黄色的霞光,京城的清晨新鲜而明媚。   就像不曾经历冬天。   陆慎云就在她身边骑着马,他的马始终与马车前进的速度保持一致,走得不急不徐,刚刚好。他的身后是一排树木,在葱笼的绿的衬托下,他的身姿显得矫健而壮美,侧影看着近乎完美。   青辰忽然想到那个朝廷四大美男的说法,想到有很多姑娘为他倾心,原来如此。   陆慎云感受到了马车里投来的目光,侧头看问她,“把帘子下了吧,冷。”   青辰对他摇摇头,“我不冷啊。咱们就这样说说话吧。”   “嗯。”   “对了,你上次的伤口,好多了吗?骑马的时候会不会觉得不舒服?”   “好多了。”陆慎云道,“没有不舒服。”   事实上,伤口现在正有些隐隐作痛。到了歇脚的地方,他得背着她处理一下伤口,换药和纱布,这些都不能让她看见。   “那就好。”青辰放心地点点头,“今天天气真好。春天真的来了。”   陆慎云一瞬不瞬地看着她。这时,他的头顶上却蔓延出一根树枝,树枝掠过他的脖子,让整个人一愣,脖子不由缩了一下。然后,一只鸟从枝叶间飞了出来,立在了他的头上,转眼又飞走了。   青辰看到这一幕,不由笑了一下。   陆慎云看了下那只鸟,又回过头来看青辰,有些不好意思地微微露出笑容。   “我好像是第一次看你笑。”青辰道。   敏感的他立刻便收敛了笑容,“是吗。”   “嗯,别收啊,挺好看的……”青辰不由脱口而出。   “……”陆慎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他有些害羞了。   自己的长相不是没有人夸过,对于这些夸奖和仰慕,他以前并不怎么在意。他一直觉得自己的性子冷,又特立独行的,并不算是个讨人喜欢的人。越是有这样的认知,他反而就越表现出一副冷漠的样子。黄瑜就总是说他是座移动的冰山,眼睛看人恨不得能把人看死……   没想到,青辰竟然夸他。原来笑容,还可以有这样的功效。   他们就这样走着,意外的旅途加上意外的旅伴,这一旅程却是日光悠长,并不匆忙。   到了天快黑的时候,几人正好到了驿站。   驿站正好还剩两间房,青辰与老爹住一间,陆慎云住一间。   安顿好后,三人一起在堂内用了膳。膳后,青辰送了老爹回房,然后到院子里,打算走一走消消食。   到了院子里,只见陆慎云也在,他在喂自己的黑色骏马。他喂得很认真仔细,不时还摸一摸它的鬃毛。他的黑马旁边是为她拉车的马,它的马槽里已经装满了干草,显然也是陆慎云才搁进去的。   他的背影高大而挺拔,立在马儿前,尤其有一股男儿的爽利俊健之气,忙碌间,只令人感到陌生而熟悉。这个人,既是镇抚司里的陆慎云,也是陪她去云南的陆慎云。   青辰站着看了一会儿,然后抓了把干草,走到他身边,帮着他一起喂,“你很喜欢它吧?”   陆慎云转过头,“你来了。它是匹好马。”   “我可以摸摸它吗?”   他点点头,“它喜欢人摸它。”   青辰伸出手,尝试地摸了摸它的眉骨中央,“我一直觉得,马的眼睛特别好看,又大又亮的,温顺而柔情。”   这时,旁边的马见她伸了手,却是忽然叫了一声。青辰被吓了一跳,没留意到脚边的干草覆盖下有一块石头,不小心踢到了,脚扭了一下。她疼得倒吸了口冷气。   陆慎云就在她身边,见状立刻伸手扶了她一下,青辰便跌进了他的怀里。一时间两人的距离变得十分近,几乎是鼻尖抵着鼻尖,能感觉得到彼此的呼吸。   夜色悠悠,星子在天边温柔地闪烁着。   对于喜欢的人瞬间入怀,陆慎云心中一悸,却是不忘立刻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快步走回驿站堂内,将她放在了椅子上。   然后他蹲下来,托起她的脚踝,动作熟练而不失轻柔地帮她按揉,“疼吗。”   方才扭的那一霎那有些疼,现在被他揉了一会儿,已是好多了,青辰摇了摇头,“不怎么疼了……谢谢你。”   陆慎云却是还不放心,又替她揉了一会儿,直到青辰再三强调已经无碍了。   她站起来,走了两步,并无不适,“你看。”   陆慎云这才点了下头,心里却是不由想,云南之行,这才第一天她就伤了脚。还有个生病发父亲要照顾,这么长的旅途,他若是不在她身边,她一个人该有多难。   幸好,幸好他可以陪在她身边。   后来,青辰便回了屋里休息,陆慎云也回到自己的客房里。   他坐到圆桌前,从包袱里取出了纱布和金创药,用剪刀剪开了包在伤口上的纱布。那块纱布已是全然被血染红了。   他的手臂本来就有伤,刚才抱青辰的时候又用了劲儿,伤口便又开始不停往外冒血。只虽然手臂疼,他却没有表露出来,心思都还放在青辰的脚上。为她按摩脚踝的时候,他的手臂其实一直在出血,只不过被黑色的袍服掩盖了。   第二天一早。   陆慎云起来,正好在屋外碰见了青辰。   他看着她,“昨夜睡的好吗?”   “很好。”青辰回道,“我有些饿了。”   “你等等,我让小二做些吃的。”   青辰却是摇摇头,“昨天来的路上,我看见有家卖包子的。你能给我去那买些包子吗?”   陆慎云立刻点点头,“好,我去买。你等我。”   “嗯。”青辰对他微微笑道,“谢谢你,陆慎云。”   驿站外,空气特别好。今日的阳光很明亮,昭示了一天的晴朗。   陆慎云的心情也很好,他去牵马的时候,心情轻快地甚至想要哼一曲。骑马往回走了一段,陆慎云便看到了青辰所说的包子铺,各种口味的包子他都买了些,让店家包得严严实实的,生怕凉了不好吃,然后便往回走。   回到驿站拴马的时候,他却突然发现,青辰的马车不见了。   陆慎云的心里咯噔一声,提着包子就飞奔上了二楼,青辰的屋里,已是人去楼空。等跑下楼,驿馆的人递给他一封信,是青辰的:   “对不起,我先走了,不要送我了,回家去吧。在前面,往云南去的路有三条,你不知道我走哪条,追不上我的。”   看了信的陆慎云心中一窒,却是压根不管青辰的劝阻,骑上马就开始狂追。到了岔路口,摆在他面前的路有三条,他不知道青辰走的是哪条,只凭心中的感觉很快选了一条,便急忙奔驰而去。   手臂上的伤口又开始渗血了。   此时,自岔路口旁的一条胡同里,缓缓驶出一架马车,正是青辰的。   她还没有走,一直在岔路口等着,直等到看陆慎云选择了其中的一条路,她才走他不去选择的那一条。   这样,他就彻底追不上她了。   “爹,我们走吧。” 第131章   此时的陆慎云还不知道,青辰其实在他后面。而她选择了他那条路以外其他的路。   早在陆慎云说要送她到云南的时候,青辰其实就想好了,这么遥远而劳累的旅途,她是不会让他陪着她去的。   他是锦衣卫指挥使,自然是不能长期离开京城的,朱瑞知道了一定会责罚他。况且,走的人是她,有什么理由让他一起颠簸劳累,却还要孤单一人回京呢。云南到京城千里之遥,一人独行的滋味可想而知。   他的心意令她感动,然而她不能接受。   在经历岔路口的选择后,陆慎云心里其实一直在打鼓,他不知道自己选择的是不是正确的那条路。可是策马的举动并没有变,他还是坚持在前行,不追,又怎么知道追不追得上呢?   可是这种不确定的感觉最为讨厌,因为不知道是不是对的路,追得越快心就会越慌,越怕选了错路而耽误了时间。他很难把握到底要追多久,追到哪个地点,才能确认她是或者不是选了他正在前行的路。   两个时辰后,陆慎云担心的情况出现了。他还没有追到青辰。   按理说,青辰虽然比他早出发,可是他的马比青辰的马车走得快,追了这么久,若是路选对的话应该已经追到了。可是他没有看见她的马车。   陆慎云皱了皱眉头,不甘心地又往前赶了一里路后,突然勒住了马。他的黑马被猛然一勒,霎时前蹄腾起,发出一声浑浊的嘶鸣。   随后,他调转马头,开始奋力地往回赶。只是这一趟回去,又要两个时辰。   三天后,陆慎云已是有些绝望了。   三条通往云南的路他都试过了,依然没有看到青辰。他知道,他肯定是在某一条路上还没追上她时,就以为她不是走那条路而掉头回去了。在这三条路上,每走一条他都有这种感觉。可终究还是不知道青辰选择了哪条。   他猜想她不会住驿站了,可他不知道她会住在哪条路的哪个客栈。途经的客栈他都找遍了,根本也没有她。   至此,与青辰分别已经整整三天,陆慎云清楚地意识到,他追不上了。   这三天里,他每天休息的时间都不超过两个时辰,手臂上的伤口因为不停奔波而没有及时换药,伤势变得愈发严重。疼倒是其次,伤口还变得奇痒无比,大约是受了感染,还有些化脓和溃烂的趋势,金创药的药效已是越来越低了。   而因为伤口感染,又没有得到充分的休息,他开始发了低烧,头疼、浑身酸软、使不上劲儿……然后便是咳嗽,目赤耳鸣,开始发高烧……至此,虽心里不肯放弃,却是再也追不动了。   陆慎云被人送回镇抚司时,属于半昏迷状态,黄瑜见了吓了一大跳。   早在几天前听说他要送青辰去云南时,黄瑜就说他是疯了,听说过送佛送到西的,就没听说过送人送到云南的。在青辰这个人上,自己的好兄弟算是把自己彻底搭进去了。   兄弟的喜欢和决定,他当然是要无条件支持的,替陆慎云瞒着朝廷,拖延时间这些都不在话下。他只是替他感到惋惜,喜欢的人是个男人,终究不能成亲生子,举案齐眉。虽都明白这些,可自始至终用情至深,着实让人感慨。   现在陆慎云突然回来了,却是变成了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而他怀里还揣着那个人辞别不让相送的信,黄瑜看了立刻就明白了。   当下心里只两个字:痛心。   曾经的陆慎云是多么桀骜孤漠,多么特立独行,只有他伤人没有别人伤他的份,如今,到底还是栽在别人的手里了。   “唉。”   黄瑜轻叹一声,立刻差人去请了大夫,“不,去奏请太医来吧。”      青辰走后的第四天,这一日,恰逢休沐,也是吏部尚书之子的大婚之日。   吏部尚书作为朝中举足轻重的人物,自然要邀请众多王公贵族来参与这一喜事。宋越便也被邀请在列。   别人家的儿子成亲,这实在与他没什么关系,以往接到这样的请柬,他都是看都不看一眼的。朝里那么多公务还等着处理,他哪有闲功夫去喝什么喜酒。   可是这一次不一样。朝中公认最忙碌的人,一个人得操心朝廷大半事务的阁老,居然来赴宴了。   宋越在吏部尚书府邸的出现时候,引起了一阵轰动,下至小厮管家,上至宾客主人,无不奔走相告,“宋阁老来了。”   一年之计在于春,新春伊始,朝里的事并不会少,可他还是抽身来了,可想而知阁老虽然忙碌,但心情肯定不错。   宋越作为阁老,是上宾中的上宾,自然受到了主人家最高的礼遇和款待。自他进门开始,便是由吏部尚书亲自迎接,又亲自请到了宴客的厅堂。   吏部尚书的府邸布置得喜庆非凡,到处是大红色的喜字,放眼望去珠帘叠翠,锦绣盈眸。耳畔尽是鼓乐笙箫,笑语喧阗,好不热闹。   宋越身形高大而出挑,无论在哪里,站在人群中都是一眼就可以望到。今日的他穿着一身合贴的锦衣华服,面容依旧是清贵端凝,举止从容而淡雅。他看起来精神很不错,嘴角挂着淡淡的笑,脸上并无繁忙朝务遗留的疲态。   席间,有许多人都围绕着他问候和敬酒。对于接连不断的敬酒,他竟然也不怎么推辞,基本上都喝了,很是驾轻就熟地应付着源源不断的人,给足了主人家面子。觥筹交错间,对于这位难得露面的阁老,许多人极尽能事地问候、讨好、拍马,有人甚至借着这喜庆场合含蓄地提起想与他联姻的事,他只笑笑喝了酒,不置可否。   以往的他甚少出现在这样的场合,对于酒更是十分含蓄,不曾当着这么多人喝过这么多杯。这一天,大家终是看到了宋阁老的酒量有几何。他喝了不少,除了面色微红,却是一点醉意也无。   与他同来的赵其然越看,就越觉得奇怪。   对于宋越来说,最近并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连青辰都走了,他这没来由的高兴,究竟是打哪儿来的?赵其然想不明白。   与此同时,徐斯临也在观察着宋越。   今日他本是不想来的,但这吏部尚书到底是父亲的人,父亲不来,便只能他代表徐家来了。让他意外的是,居然在这里碰见了宋越。   他与宋越坐在一桌,今日初见时,他还唤了他一声“老师”。   眼下已是酒过三巡,徐斯临却是没有沾多少,连菜他也没怎么碰。除了与必要的人应酬两句外,他的注意力一直放在宋越身上。   青辰走了,他们的老师却是开怀畅饮,看不出一丝难过和不舍。他真的喜欢青辰吗?抑或真的只是青辰的一厢情愿?   这让徐斯临感到十分困惑和矛盾,作为喜欢青辰的人,他既为她感到愤慨,又不免为自己感到高兴。   席散后,宾客或是到了堂屋花厅喝茶闲叙,或是到退居小憩,徐斯临虽尽量避免喝酒,但这般场合,最终还是没少喝。   他到了退居外是,只见退居旁有一处水榭。池中波光粼粼,春水凄凄,池边栽着一排垂柳,绿色的丝绦正迎风飘摇。垂柳下,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不是宋越又是谁。   徐斯临不由走了过去,对着他的背影唤了声:“宋老师。”   宋越回过头,微微一笑,“是你。”   这般单独对话,却是好久不曾发生了。他们表面上为师生,实际上却分属不同的阵营,再加上喜欢上同一个人,这让两人的关系潜移默化中变得有些紧张而微妙。   徐斯临想起来,当初在翰林院第一次见面,他问了他有关“义与孝”的问题,让他落入了一个两难的陷阱。后来自己想以血帕还以颜色,却是被他轻松化解了。再后来,自己带着青辰硬闯了城门,是眼前的这个人,为他们顶了罪,还因此被逐出了内阁一段时间。   因为此事,他对他很是感激和愧疚,虽然现在知道,宋越也许只是为了青辰。   不管怎么样,时光终究还是无情流逝,那些事都慢慢远去了,连青辰都去了遥远的云南。   “老师今日喝了不少,却是没有醉。老师酒量真好。”徐斯临慢慢开口道。   宋越也打量着他,“看样子,你也喝了不少。”   “比不得老师,我没有老师喝的多,却是已经要醉了。”   宋越弯了弯嘴角,“这有什么可比的。难醉,未必见得是好事。”   徐斯临蹙了蹙眉头。   是了,自从知道青辰喜欢宋越后,这一段时间来,他竟不知不觉中一直在与宋越比较,以他为目标,向他看齐。   他努力地往上走,要达到跟他一样的位置,连酒量,都忍不住在跟他比。   徐斯临在心中自嘲了一声,这一比才知道,原来自己竟有这么多地方不如他。   不过不管怎么样,有一点,他始终不认为自己比不过宋越,那就是对青辰的喜欢。他自认,他比宋越更爱她。   微风吹来,他们身后的杨柳随风舒卷,两人的影子印入池中,却是很快又被风吹碎了。   “老师今日喝了这么多,是因为心情好吗?”酒气有些上头,徐斯临原是放在心中的话,这会儿却不由脱口而出,“青辰走了,你难道就一点也不难过?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宋越微微眯了眯眼,看着他,“你觉得,我为什么要难过?”   凝视着宋越情绪莫辨的脸,徐斯临不由攥住了他的衣襟,“青辰那么喜欢你,你若是不喜欢她,一早就拒绝了她,她又如何会因为你变得如此失魂落魄。你若是喜欢她,为什么又要赶她走!你说啊。”   宋越看着他,没有说话。看来,青辰的身份却是又多一个人知道了。   有些不凑巧的是,这人偏偏是徐斯临。   那么此刻,他是因为喜欢上了她,而替她来兴师问罪的吗?   “她这么一个好姑娘,你可以不在乎,不重视,不珍惜。不爱她,你就告诉她,但你不能随随便便糟蹋她的感情!”他忿忿道,眼睛里泛着红丝。   宋越看着他,半晌轻声问:“徐斯临,我是你的老师。是的话,你又能如何呢?”   不用宋越提醒他也知道,他的行为已经是大不敬之举,可因为酒气上头,心中缠绕着说不清的情绪,他依然不肯撒手,“是的话,我不会放过你的。你记着,这个世上不是只有你一个人,会有人比你更爱她!”   反正终有一天,他们会由师生变成对立的敌人。不管是不是因为青辰,他们两个也许只能留下一个。   说完这番话,徐斯临便地松开了宋越的衣襟,头也不回地走了。   在酒精夺去他的意识前,他坐上了回府的马车。   回到屋里,徐斯临的意识已经所剩无几,还没换洗便浑身无力地倒上了床。丫鬟边服侍他边道:“明湘姑娘说想见公子。”   一时间,徐斯临想到了那夜与明湘在床上纠缠的情景,摇摇头道:“不见。”   那夜虽然有过亲吻和抚摸,但到底最后他与明湘没有发生关系。最后的时刻,他清醒了过来,意识到怀中的人不是青辰后,便推开了她。   可到底他亲了她,也抱了她,差一点点就铸成大错,这让他感到对不起青辰,心中一直有着愧疚感。   所以,他不想看到明湘。   就这样吧,让她过得好便是,不必相见。      等徐斯临走后,宋越在池边又站了一会儿,然后也离开了喜庆的府邸。   不过他不是因为酒量不济要回府,而是还有另一个约要赴。   一个女人的约。   到了一间隐秘茶舍的雅间,宋越刚点了壶茶,小酌了两口,与他约好的人便翩翩而至。   郑贵妃穿着一身寻常的妇人衣衫,摘下头上缀着白纱的斗笠,搁到了一旁的壁橱上。   太阳就快下山了,雅间内点上了烛火,烛光盈盈,落进宋越的茶杯里。   他为她另斟了杯茶,“来了。”   郑贵妃面对他坐下,端起杯子来就喝了一口,润了润干涩的唇,全然没有了第一次与宋越见面时对茶水的谨慎。   相处了这好几次,她觉得两个人之间已经建立起了信任,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难得闻到这一屋子的酒气。”她以纤纤玉指在鼻子前扇了扇,“看样子,你今日是喝酒了?还喝了不少。让我猜猜,今日是吏部尚书家娶亲,你是赴宴去了吧?”   宋越喝了点茶,点点头,“嗯。”   “这就怪了。宋阁老不是一向不爱凑热闹的吗?怎么这一回的热闹,倒凑得如此彻底?”郑贵妃以探究的目光看着他,美目流转间视线柔情地锁住他的俊脸,“是吏部尚书抬出了什么琼浆玉液,还是教坊司来了一位千年一遇的美貌乐姬?”   “这些与我们要说的事有关吗?”宋越睨了她一眼。   今日是她约他来的,说是有要事相商。对于这以外的事,他并不想与她多说。他得提醒她,作为“合作伙伴”,她并没有权力分享他的心事。   可郑贵妃却不这么想,对于宋越的事,她一向都很感兴趣,与他这样私下会面的机会并不多,她当然不会错过关于他的点点滴滴。   “越,我甚少听说你会喝这么多酒。今日你如此反常,我只是想知道原因啊。还有,你都三十一了,为何至今也不娶亲,跟我说说嘛,到底是为了什么啊。”她摆出了一副女子极尽娇柔的媚态,以涂了豆蔻的手,抚上他的脸颊。   宋越却是猛然捉住她的手腕,冷冷道:“不想说正事,那不如说说,怎么把你写的那封情书交给皇上?”   半晌,郑贵妃轻轻叹了口气,掰开他的手指收回了自己的手。   对于他始终不喜欢自己,她一直耿耿于怀。明明她就是这么有魅力的女人,多少人都逃不出她的掌心,只为何偏偏她喜欢的人,却不喜欢她呢?   “罢了罢了,我说。”她这才说起了正事,“你要我办的关于徐延的事,我已经办好了。接下来你还要我做什么啊?”   “迟些我会告诉你的。”   “越……我始终觉得,你这样太辛苦了。在你身边能帮你的人太少,比不得徐党人多势众。”郑贵妃说着,忽然想起什么,“对了,我听说你让那个叫沈青辰的学生去云南了,这是为何啊?你如此急于达成心愿,眼下正是用人的时候,你怎么倒把一个能为你所用的人弄走了,这不像是你会做的事……你是不是……喜欢他啊?”   他微微皱了皱眉,“你说什么?”   郑贵妃灿然一笑,“你这么多年不娶亲,是不是喜欢男子啊?朝廷里说你们是四大美男,难不成你真的喜欢沈青辰那个男人?”   “我喜欢男人还是女人,这些用不着你来管。”他盯着她道。   对于宋越严肃的表情和冷漠的目光,郑贵妃忽地讨好一笑,“好了好了,别生气了。我怎么会看不出来,你喜欢的是女人。我只是逗你笑笑而已嘛,你看你,这么冷漠,都让我有点害怕了。”   “正事说完了吗?”他边说着,边站起来,“说完的话,我走了。”   看着那令人着迷的背影即将要消失在门边,郑贵妃却是忽然叫住了他,“越,我喜欢你。越来越喜欢了……”   然后“砰”地一下,门关上了。      两个月后。   吏部尚书来到内阁,与宋越汇报,云南巡抚换人了。   宋越点了点头,“多谢大人。”   与此同时,青辰终于到了元江府。   一只瘦骨嶙峋的黄狗趴在大门外,知府衙门里,却是连个人影都没有。 第132章   青辰进了府衙后院,里面还是一个人都没有。看来自上一任知府出事以后,这两个月来,这个衙门基本上已是名存实亡,属官衙役都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青辰叫了一声“有人吗”,声音却是在空荡荡的府衙里回响。   果然是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堂堂一个府,光天化日的居然没有一个人办理公务,难怪路边的狗都睡到大门口来了。   青辰的住所就在府衙里的后院,是一个两进的小院落。原来的知府过世后,后院里他的家眷也已搬走了。一些私人物品被舍弃了下来,至今没人清理,还都零零散散地留在后院里,看着却是有狼藉。   兴许是云南的雨水充沛,院子里的草木倒也葱笼,翠绿的枝叶看着很有些生机。四月的温度不冷不热,阳光照在云南的大地上,空气中可见一圈圈光晕和游弋的浮尘。   就这般站着看了看,任阳光落在她的身上,青辰忽然有些恍如隔世之感。她竟真的到云南来了。   一路上,她看见了许多云南的湖光山色,有山有水,缱绻而旖旎,百姓的穿着打扮与京城的很不相同,颜色更加鲜艳而多彩,瞳孔与笑容看起来很是淳朴。他们说话的语速很快,说的又大多是当地的方言,有很多她都听不懂,只能大致通过表情来辨认他们的悲喜。   在马车停下前,她的一双眼睛都在观察着自己所辖一方的土地与百姓,还处在一种认知和新鲜的感觉中,想要尽可能快地了解和融入这里。   只这会儿来到府衙里,面对空无一人的环境,她才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是真的要在这个地方停留下来了。而这一停留,还不知要多久。   青辰叹了口气,准备开始整理后院。老沈经历旅途颠簸,身子已是有些吃不消,她只好先将他安排到堂里坐着,打扫清理等事务都只能一个人动手。   她先浏览了一圈,准备寻些扫帚等工具,不想竟是在院角一棵树旁,看到了一个秋千。风吹过,绿叶飘零,那简朴的秋千随风轻轻晃着。它的坐板已经变得十分光滑,深棕色的板面上有着黑色的年轮纹理。   就在两个月前的某一天,青辰第一次坐了秋千,是宋越亲手做的。那是他们最后一段甜蜜的独处时光,她自睡梦中醒来,打开了门,看到夕阳照进屋里来,和夕阳中他高大的身影。他笑着对她道:“我为你做了个秋千。”   堂堂阁老,笔下随便一挥便是无数人的生死福祉,而他却用那双手为自己做了个秋千。那个时候,他的额角冒出了细密的汗珠,手里拿着锤子绳索等工具,看上去不像个身居高位的阁老,倒像个风华绝代的木匠。他的眼里满是对自己作品的骄傲,以及对她的夸奖的期盼之色。   她坐在秋千上,他守候在她旁边,他们一起讨论国事政事,诉说和倾听彼此的观点和看法。到了夜幕降临时,京郊的天空繁星满天,慢慢地,终是化作了两人间的蜜意浓情。   他扶着她的秋千,低低地唤她的名字,一声又一声,仿佛她是他呵护在舌尖上的珍宝。他的目光恬淡而柔情,呼吸轻缓而温暖,她被整个包裹在属于他的独有气息中。   后来,他低下头来吻了她,深深,浅浅,缱绻而绵长。   在她的整个世界里,他以最倾倒众生的姿态行来,不知不觉间就温柔而霸道地侵占了她的心,让她在背负了一个杀头秘密而显得无望的生活里,意外而惊喜地发现了一条缝隙,从那个缝隙里看到了自己幸福美满的人生。   可惜,自那天以后,她就没见过他笑了。他自然是会笑的,只是她看不到。   他对她就像是对待一个普通的下属,甚至是,比对别的下属还要严苛。她知道他对公事是如何的上心与认真,只是看着他严厉责备自己的模样,她的心里还是难过得不得了。   不过这些,都已经过去了。   回忆不堪回忆。   青辰找到了工具,然后便卷起袖子开始打扫,前前后后、里里外外地忙碌。   一个时辰后,就在她累得快喘不上气的时候,终于看到了元江府的第一个官员。   那人穿着一身青色的官袍,抱着几本卷册,走路的腿脚看着有些不便,迈入后院时见到青辰忙碌的身影,他忙搁下手里的东西道:“沈大人终于到了。”   “你是?”   “下官元江府通判谢文元,见过府台大人。”他边说着,边行了礼。   大明一府的官职,最大的便是正四品知府,其下还有正五品同知和正六品的通判,另还有经历、知事、校验、司狱等官员,协助知府管理一府的行政、钱粮、教化、税赋等事宜。   通判谢文元与青辰说了说元江府的情况——前任知府遇难,同知正好又到了年纪致仕了,一府事宜便只剩下他这个通判来掌领,只是知府遇难的时候他也受了伤,不得不在家里修养了两个月,所以这一府的政事就暂时荒废了。   这些日子他病情好转,勉强能下床了,便在家里办理一些公务。而其余的官员或是长驻某县,或是看到没有长官在也便心生懈怠,所以这府衙里才出现了无人理政的荒唐景象。   “方才听说有马车停到了府衙前,下官便猜想也许是沈大人来了。“谢文元道,“如今一看,真的是您,真是太好了。元江府的百姓,终是盼来了他们新的父母官。”   当初青辰走的急,内阁调职的文书刚下,她就出发了。所以调职的文书并非按惯例先行送到地方,而是由她一并带来的。可听这个通判的口气,好像早知道来的人是她。青辰不由纳闷道:“你如何知道是我来?”   “上个月,下官收到了一封信,说是詹事府的沈大人要到云南来,让下官好好辅佐大人理政。”   “是谁的信?”   谢文元从怀中取出那封信,双手捧到了青辰的面前,“大人看看吧,是宋阁老的。”   她听罢一怔,随即看向信笺,上面果然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字迹。沉默片刻后,青辰摇了摇头,“既是给你的信,我就不看了。信里还说了什么?”   “阁老交待下官,沈大人初到云南,势必会有些不适应,饮食起居等一应事务要下官为大人安排好。”谢文元道,“下官原以为大人要半个月后才到的,这些日子又伤势未愈,故而未能提前为大人打扫好居所。有负阁老所嘱,还请大人责罚……”   青辰摇摇头,“我来的急,你的伤又没好,此事不能怪你……那信里有没有说,要你协助我多久?”   谢文元有些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才想到,沈大人这个问题大约是在问,她要在云南待多久。可惜这个问题他没法回答她,因为阁老没有提及。   “大人放心,下官一定会好好辅佐大人的。”他只能如此回答。   青辰不着痕迹地吸了口气,应了声“嗯”。   后来,谢文元介绍了一下他自己的情况。他原是宋越的下属,宋越在任浙江布政使的时候,他是他手底下的一个经历。后来宋越回京任职,他便提请回到自己的家乡云南来,宋越批准了。   “宋阁老当初任布政使的时候,对下属们都很好,若不是他,也不知我今生还能不能回到家乡来。”他边帮青辰打扫,边慢慢地说着以前与宋越共事时,他经历过或听说过的宋越的事。   看得出来,他对那一段过往时光很是难忘,因为他自认那一段时间,是他人生中最为成功与得意的几年。   “那个时候阁老虽年轻,不过二十三四岁,可才能着实了得。才智不凡,偏偏还很勤奋,经常忙到很晚。大人还不知道吧,浙江一省的税赋在他来后一年,足足翻了一番。”谢文元的语气很是自豪,边回忆边道,“最难忘的是有一年,浙江大灾,存粮不足以发放灾民。那会儿黄河河水泛滥,阁老却仍然冒着危险乘船到江苏去借粮,三天三夜都不眠不休……”   是了。青辰记得,当她还在翰林院的时候,有一天下雨,她坐过宋越的马车。那个时候他们只是普通的师生关系,她对于他坐在自己身边而感到紧张不已,只能找话说化解尴尬,说着说着,便正好说到了他去江苏借粮的事。   彼时他问她,如果以后凭俸禄吃不饱饭会如何,她答,那我就到老师的家吃。   不想很快就一语成谶,她真的到了他的家去过年,与他一起吃了年夜饭。后来,他们又在雪夜里有了初吻……   “……好了。”青辰忽而止住遐思,道,“先不说他了。”   谢文元应诺,然后与青辰请了辞,说是去知会底下的一应官员和衙役,让他们都来帮着把府衙整理好。   等到都安顿好,底下的官员也陆陆续续来齐,已是三天后了。   青辰给他们开了会,让每个人就所负责的事一一做了汇报,涉及元江府的行政、钱粮、税赋、军事、马政、商行、移民安置等等。光是听这些,她就足足听了七天,这七天夜里,每天她都还得翻阅府志,来看看情况是否真如底下的人所说,顺便判断这些中到底有几个是真正干活的。   好在,大家虽因前任府台突然离世而影响了士气,但到底不是些不受悔改的冥顽之徒,青辰交待下去的事,他们倒也愿意干。   不过她知道,这里面有谢文元的功劳。确切地说,是宋越的功劳。   宋越虽远在京城,但毕竟是大明数一数二的人物,青辰有他这一座靠山,谁又敢明目张胆地与她对着干呢。再加上她与徐斯临是同门关系,但凡是还想在官场上混下去的人,谁都不想得罪这个新上任的府台大人。   青辰没有想到,她那令无数士子万般艳羡的政治资源,在遥远的云南竟然也派得上用场。   而换一个角度来说就是,她只要还走在仕途这条道上,不管到了哪里,始终还是会与宋越和徐斯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哪怕她想忘,也忘不掉。   谢文元还说,云南巡抚换了,是在她来云南之前换的,听说也是宋越的意思。   大明有十三省,每省的首长为巡抚,省之下再设府、州、县。也就是说,作为元江府的知府,青辰的直属领导便是云南巡抚。   原来的巡抚是个尸位素餐的人,不仅如此,还很是好色,女色男色皆好。这位巡抚光妻妾就有二十多个,情人相好更是不胜枚举,特别的是,他尤爱面貌姣好的青年男子。因十多年常驻云南,远离京城,朝廷也懒得管他,只要不是犯什么原则性的大错误,风化上的差池也便将就了。   不过在青辰来之前的半个月,朝廷的旨意就已经传了过来,云南巡抚换人了。   谢文元的消息没有出错,这就是宋越的意思。   只不过要换一个封疆大吏,宋越还需要一个人的帮忙,那就是当朝的吏部尚书。两个月前,他想了些办法,与这位徐党的尚书周旋了一番,终是得到了他的相助,让朱瑞换掉了云南巡抚。云南太远了,徐延倒也不甚在意,换也就换了。   这就是众人在吏部尚书儿子娶亲的宴席上见到宋越的原因。   “为何要换了前任巡抚?”青辰不解地问。   谢文元摇摇头,“这倒不知。只不过……换了对沈大人您是好事。”   “怎么说?”   谢文元于是把那位巡抚的斑斑劣迹与青辰都说了一遍,如何怠于政事,独断专行,又是如何强娶民女,亵玩乐姬,如何软禁了手底下的年轻官员,以致于令其意外死亡等等。   青辰听罢,不由皱了皱眉头,随即心里开始有一点点发酸。   这真的是宋越的意思吗?假设是他的意思,那他这么做……可是为了她?   青辰不确定,一点也不。   不过是与不是又如何呢,是他亲手把她送到云南来的。大明朝万里疆土,京城下雪的时候,云南还可以穿薄纱。他在那一头,而她在这一头。   能不能再见上一面,只能看余生,是否还足够长。      京城快入夏了,花已经都开好了。   宋府里也是一样。   对于一整个冬天使用过的物品,下人们开始拆洗和晾晒,其中,就有青辰在宋府过年时睡过的那套被褥。淡紫色的,上面有碎花的纹样。   小丫鬟在庭院里晒这套被褥的时候,宋越恰好经过。在看到这些东西的一瞬,他的脚步不由停了下来。   于是浣洗的小丫鬟便问他,“这套被褥洗好后是要收起来,还是铺回原来的那间屋子里。”   宋越正要出门,去赴某个不是很重要的约,目光淡淡扫过那一套曾经他亲自挑选的被褥,只道:“随你吧。”   身为下人,小丫鬟还是头一次听到这样的吩咐,只又不敢再追问,便只能看着大人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   是她多嘴了。大人那么忙,哪有功夫去管一套被褥如何处置呢。   而在锦衣卫世家的陆府,现任的锦衣卫指挥使陆慎云的身体刚刚康复。   两个月前他划伤了自己的手臂,而那个伤口在追赶青辰的途中感染了,以致于陆慎云接连不断地发了数次低烧与高烧。刚被送回镇抚司衙门的时候,太医边看他的伤口边摇头,这头晕目赤、昏迷不醒、发烧不断的症状,恰是败血症的症状。   大明朝的医疗水平并不算高,战士们在战场上受了刀枪剑戟等伤,若得不到不及时医治,很容易就会得上败血症,而得了这个病,几乎就等于死亡。   陆慎云运气好,被青辰甩得及时,昏迷得及时,被人发现并送回镇抚司也及时,这才被太医捡回了一条命。只是这两个月对他来说并不好过,病情总是不断反复,好一点又复发,好一点又复发,低烧断断续续持续了两个月,叫他喝了无数的药。   大明朝最勇猛的武将,平时在别人眼里如铁人一般,生平受过最重的两次伤,竟都与青辰有关。   而这一次他为了她死里逃生,她还一点都不知情。   青辰的精力都放在了政务上。云南是偏居一隅的地方,元江府更是如此,现在虽然她的班子问题暂时解决了,可这儿的还有很多问题亟待解决。   要想管好一个地方,钱和粮是首要的。百姓们只有吃饱穿暖了,社会上的矛盾才会减少。   可经过她了解,元江府每亩的粮食产量在全国范围内是偏低的,这固然与地质有关。可它在云南省范围内也是偏低的,这就让青辰挠头了。   她首先要解决的,是粮食的问题。 第133章   知府衙门的后堂,沈青辰把谢文元叫了过来,仔细询问他元江府亩产粮食低的原因。   谢文元据实以答,亩产量乃是根据整个元江府的粮食总量与土地总量的比例算出来的,元江府田地不少,可是全府产的粮食总量却很少。究其原因,乃是因为白莲教。   云南是白莲教在全国范围内一个重要的根据地,而元江府则是白莲教在云南的根据地。   徐延当权,以致官官相卫,吏治混乱,百姓被一层层盘剥,日子就过得不好。在朝廷已经庇护不了他们的情况下,他们自然会在心里上寻求其他的庇护。白莲教据说信奉阿弥陀佛,是个半僧半俗的秘密组织,正可以为处在水深火热的百姓提供心里庇护。   不过这个组织并不安分,经常给朝廷和官府找麻烦,自然不会让人在土地上安心生产。很多人加入了白莲教,一心只知信奉祷告,或是参与“起义”,从而放弃了耕种。很多地无人开垦,久而久之也就荒废了。所以将整个元江府的粮食总量与田地总量相比,得到的亩产量自然就会变得很低。   可以说,青辰来到的这个云南省元江府,不仅仅是远和偏,还是一个非常特别的地方。   在这个白莲教徒聚集的地方,身为知府非但要治理普通百姓,还得与白莲教斗智周旋,在这一点上,任何人都无可回避。能治理好这个地方的人,必须有着非凡的才智,有耐心,有毅力,而且内心坚定不会因利益而动摇。放眼整个朝廷,能够管理好这个地方的人并不多,而青辰恰恰是其中的一个。   元江府只是云南省的一个府,如果任其照目前的形势继续发展,则整个云南可能很快也要变成元江府,再下来,就是整个大明。   宋越身为阁老,对于这点看得非常清楚,也非常深远,所以他必须在元江府的问题还能解决的时候,就果断地把它解决。   这就是青辰到云南来的原因——他相信她能够做好。   谢文元说完了大致的情况,然后就摇摇头,“白莲教的队伍日益扩大,这两年来,不耕作的人越来越多,荒废的田地也越来越多了。”   前任知府有心改变这个局面,派官兵对白莲教镇压过,也放下面子与他们相谈过,然而软硬兼施却都不管用。他曾许诺他们的首脑,如果他说服教众回归田地,他便会给他们免去一定的税赋。   免税,这对于一位知府而言,已是他能拉下的最大的面子,以及权力范围内最大的让步了。   可就算是这样,形势也并没有好转。因为白莲教的人本来就不守规矩,早就都是逃税漏税的专家,对于这个许了等于没许的承诺,他们自然不会放在心上。所以这位知府最终没能成功,在最近一次的交涉中,他甚至还不幸丧了命。   青辰听着,眉头已是蹙起。   “他错了。”她边思索边道,“本末倒置了。”   谢文元疑惑地看着她:“府台大人的意思是?”   “因果倒置,又怎么会成功呢。”青辰不紧不慢道,“元江府如今的局面,表面上看来,因在白莲教,果在粮食产量不高,实际上却正好相反。”   “他的精力不该放在白莲教身上,现在还不是找他们谈判的时候。白莲教的教众本身就是我大明的百姓,只有看到其他百姓们都吃饱穿暖了,让他们看到了希望,他们才会真的愿意回归田地。所以,眼下我们首先要解决的,不是白莲教,是粮食。等粮食产量上去了,白莲教自会找上门来,我会坐在府衙里等着他们。”   谢文元听了顿感恍然大悟,心只道这位沈大人果然才智非凡,心思澄明,一眼便已洞悉了全局。怪不得宋阁老会举荐她到这里来,挽救百姓于水火。   “是。”谢文元颔首答,“请府台大人示下,下官定当尽心竭力。”   “前几天听你们汇报时,提到了一个叫袁松的人。”青辰边在记忆中搜索,边道,“听说此人擅于种粮。”   她记得以前学历史的时候,书中的小字注解里提到过此人的名字,他写了一本关于粮食的书,叫《袁氏农书》,而历史证明了这本书的重要性。   现在这个时点,这本书还没有问世,甚至是,袁松这个人还只是个非常普通的百姓。   谢文元点了点头,“是的,大人。此人是我元江府的百姓,据说十分擅于种粮,他家的粮食总是比别人的产得多,果树产的果也是又大又甜。只是此人脾气又掘又硬,就因为这个脾气,他还得罪了前任云南巡抚的家奴,这会还被关在巡抚衙门的大牢里。”   青辰皱了皱眉,“得罪了家奴?”   “正事。据说是这袁松为救一个姑娘,与那家奴起了争执,后来就动起手来了,他将人打伤了,自己倒也受了伤。只他不过一介普通百姓,自然与那家奴比不得,有理也说不清。巡抚衙门没有当场将其杖毙,也算是手下留情了,只是活罪难免,所有的责任都被归到了他的头上。”   青辰点了点头,“新任的云南巡抚明天应该就到任了。你准备一下,明天随我去趟巡抚衙门。”   谢文元愣了一下,“巡抚大人新到任,理应等其召见各知府。府台大人若是不请自去,恐怕……”   “等不及他召见了。”青辰果断道,“一年之计在于春,眼下已快到春末,秧苗都已经插到地里了,若再不请到那袁松,只怕今年就又来不及了。这一年过去,还不知又有多少人要饿死……元江府这粮食产量,我一定要给它提上去。”   一年,乍听上去好像并没有多久,可处在水深火热中的人才知道,每一刻钟都是煎熬。她若是为了这么点规矩,让百姓们丧了命,今后还有什么脸面回去见宋越呢。   哪怕是得罪了顶头上司,这件事她也必须马上做。   青辰望向窗外的杨柳,半晌沉默不语,目光中透着坚定。   宋老师,请看着罢,哪怕是这样艰难的环境,我也一定会熬过去的。   哪怕是没有你在身边,我也一定会坚强。      次日,青辰的马车就出发了,往巡抚衙门去。   她这一走只怕最少也要三五天。元江府的事宜她都一一安排好了,让底下的人各自分担着。在她和谢文元不在的这几天,府衙也必须时刻有人在,不能再出现无人办公的荒唐景象。   百姓的诉求一定要及时解决,若无法解决的则要如实记录,等她回来后第一时间告诉她。   对于这般井井有条的安排,谢文元看了心中又是暗暗叹服。   在他在官场中浸淫的这十多年里,他就没有见过如此“本末倒置”的一个官员。他所见过的大多数官员,都只会迎合上级,欺压百姓,仿佛不这样做,就对不起自己寒窗苦读十多年。而这位沈大人,一点也不为不请自去会遭到上司不满而担心,心里装的满满都是她所辖一方的百姓。   这位沈府台,真的是很不一样。   沈青辰自然是不一样的。从她出生在现代社会的时候开始,再到她在大学里接受的教育,都注定了她的思维方式与大明朝的人会有所不同。公务员也好,官员也好,本来就是应该为普通百姓服务的。   权力有多大,责任就有多大,理应如此。   就在谢文元毫无掩饰地表露出对她的敬佩时,青辰想到了宋越。   他也是这样一个人,因为坐到了阁老这一高位,掌握了至高无上的权力,所以肩膀上才会有那么多负担,那么多责任。   而儿女私情比起这些来,好像确实是太微不足道了。      云南的巡抚衙门,建制敞阔,气势不凡,是沈青辰的知府衙门比不了的。   到了衙门口,她亮了亮腰牌。   衙役见了不由吃了一惊,随即看向青辰身后的谢文元,很快就明白了,见礼道:“沈府台……巡抚大人刚到任,还未召见各府台大人……”   “我知道。”青辰点点头,“我有急事要见巡抚大人。烦请速去通报。”   衙役面露难色道:“巡抚大人旅途劳顿,这会还在休整,吩咐了下来,谁来也不见。”   “我明白。”青辰道,“你且进去通禀大人,我不是赶来溜须拍马的。元江府有急事,一刻也耽搁不得。”   说着,她还指了指自己和谢文元,“你看,我们两个人两手空空,什么也没带。”   虽然青辰还不知道,来的这位巡抚大人到底是谁,可她知道,如果他真的是宋越举荐来的,那定是个正直的人。对于溜须拍马之徒,自然是看不上的。   衙役这会彻底愣住了。   别人来要求见巡抚,都是说自己带了很多东西来的,这位大人却偏偏强调自己什么也没带,倒真是特别。   不多久,青辰就在巡抚衙门里见到了新来的云南巡抚。   他正坐在扶手椅上喝茶,身上穿着一身深蓝色的直裰长袍,神色严肃,目光炯炯有神。虽年过四十,但其面容深邃,线条分明,从五官上仍能看出当初年轻时的俊朗不凡。   “什么事?”他冷漠道,“见礼就不必了。”   青辰颔首:“大人误会了,下官是来给大人添麻烦的。”   云南巡抚看着她,“讲。”   青辰于是直言道:“下官想向大人讨要一个人,巡抚衙门大牢里关着的那位袁松。”   云南巡抚还不知道袁松的身份,青辰便简要地跟他说了一遍。   他点了点头,看向青辰,“那是个囚犯。按本朝律法,便是巡抚也无权私自释放囚犯。你回去吧。”   “讨不到人,下官是不会走的。” 第134章   话音落,随青辰一起来的谢文元都为她捏了把汗。眼前这位巡抚大人虽据说是个清官,但清官也有清官难搞的地方,因为他们通常都很执拗。   果然,云南巡抚程远志的眉头皱起。   对于眼前这个升迁飞速的人,程远志早有耳闻。他知道她是宋越的学生,徐斯临的同窗,太子的老师,也知道她给皇帝朱瑞献过策,解决过修堤和赛马的难题,更是在朝堂上说过“大明始终”这一至今在朝中热议的言论。   但是,朝中人多口杂,对她的评价也是褒贬不一,有的人觉得她才智不凡,也有的人说她正是因为聪明,所以依靠谄媚取得了宋越和朱瑞的欢心,才会如此平步青云。   他跟她第一次接触,还看不出来,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程远志抬眸睨着青辰,不咸不淡道:“云南巡抚一职,我确实是受了宋阁老的提携。不过你以为你是宋阁老的学生,我就会特别关照你吗?”   她青辰摇摇头,“回大人,并非如此。下官今日来求见大人,确实是因为所辖元江府形势危急。”   程远志大量着她,“我说过了,大明律法面前,我不会徇私。回你的元江府去吧。”说着,他便起身往后堂走,意思是不想再多说了。   “大人且慢!”青辰却是拦住了他的去路,“大人是云南巡抚,元江府也是大人的辖地。大人初到云南,难道希望不到一年的时间,元江的粮食亩产便降至全国最低,而白莲教众却是全国最高?”   在上大学的时候,青辰是辅修过心理学的。这位巡抚名唤程远志,远志,也就是远大的志向。根据现代心里学的研究,一个人的名字是会对他产生心里暗示的。也就是说,从他出生的时候开始,一直到现在长大四十余年的人生中,他一直在被这个名字暗示着,要成就远大的志向。   他如今不过四十出头,虽已任一省巡抚,但到底偏居一隅,还未抵达京城权力的核心。他势必不会甘于在云南这个地方终结仕途,只要还想往上走,那就一定不想看到青辰所说的情况发生。   程远志皱着眉头,半晌不语。对于这个看起来温和清雅的年轻人,虽然他不是很愿意,可不得不承认,这个人比他想得还要聪慧,还要擅于揣摩人心。   她说到他的心坎里去了。   他在官场摸爬滚打二十余年了,当年也是状元出身,熬了二十多年,好不容易才坐上了封疆大吏的位置,正想在这一方辖地大展拳脚。可云南这地方,又远又乱,想要治理好着实不容易。   难得这个元江知府比他还着急,这让他对云南的明天,多了一分希望。   可她若想只凭三两句话就办成事,那倒显得他这个巡抚太平庸了。他得让这个年轻人知道,想要在官场站住脚,只有嘴皮子是不够的,还得有真正的本事。   她有什么本事呢?   “沈大人,你还有其他可以说的吗?”   青辰闻言,立刻转向谢文元,从他手里接过一册文书,并呈给了程远志,“大人请过目,这是袁松一案的卷宗,下官寻了证人,录了口供。此口供可以证明,当时两人的冲突,并非袁松先动手的。既是挨了打,作为血气方刚之人,又岂会不还手自保呢。况且,这袁松已在牢里关了两年了,已是为他犯的错付出了代价,只因为被打之人是前任巡抚的亲戚,才一直被关着,无人理会。”   “巡抚大人。”青辰颔首道,“大人若是还坐视不理,未免让旁人误会,大人与前任巡抚大人关系匪浅……”   前任巡抚劣迹斑斑,早已累积了许多民愤,已经让宋越罢免了。程远志自诩清官,自然不愿意与他扯上什么关系,尤其是,青辰是宋越的学生,是打京城来的,她迟早会回去。   青辰这番话,既摆事实又讲道理,听着像是含蓄的规劝,可事实上有一点威胁之意。程远志如何听不出来,他虽有些不太痛快,但打心里感到佩服和理解。   他看得出来,眼前这个年轻人是真正想干事情的,今日她做的这些,也是为实在是因为形势不容拖延,是她的无奈之举。   毕竟没有人想一上来就得罪了顶头上司。   青辰静静看着程远志,目光澄澈而平和,透出一丝殷切之意。   “好吧。”程远志终于道。   青辰感激一笑,理了理官袍,拱手行礼道:“多谢大人。”   ……   袁松被从大牢放出来后,青辰恳请衙役赏了他一碗饭吃。   然后她再次向程远志道了谢,只是道完谢后,她却还不肯走。   “大人,下官还有一事相求。”   程远志旅途颠簸,已是十分劳累,看青辰赖着不走,不由又皱起眉头,“什么事?”   “下官要借钱。”青辰直言不讳道。   这让一旁的谢文元一愣,来之前,府台大人可没跟他说过这件事。   好端端的,她怎么竟到巡抚衙门借钱来了!   “借钱?”程远志的瞳孔都放大了些。   “是的。下官想要向巡抚大人借三百两银子。”青辰不紧不慢道,“下官打算用这一百两银子来买些新的农具和耕牛,发给百姓开垦荒地。等到秋收以后,下官再还给大人。”   按照大明的体制来说,巡抚管辖着各府。于公,各府应向巡抚上交税赋,于私,下级也该孝敬上级。也就是说,不论怎么看,都应该是青辰给程远志银子,而眼下,她竟反过来问他借起钱来了。   她到底是……哪里来的胆子!   程远志没吭声。   大明的制度是一省要自负盈亏,也就是说,能花多少银子得看收了多少银子。而官府的收入来源只有税银,这些税银还得按例上缴,剩下的钱才用来应付衙门的日常开支和官员的俸禄。云南省并不是很富庶的省份,维持收支平衡已是十分勉强,更别提有盈余了。   现在沈青辰一开口就借三百两,程远志只觉得心上的肉都被她扯了一下。   “我没钱。”程远志有些不高兴道。   云南偏远,今年春天收的税银还没上缴,这人竟敢就打起了这上面的主意。   他自己刚到云南来,屁股都还没坐热,她就来问他借这么多钱。巡抚衙门的开支本来就捉衿见肘,被她借走这么多,他这衙门里的人还活不活。   青辰却是淡定地厚着脸皮道:“大人有钱。这税银里……”   各省向朝廷上缴的税银,除了绝大部分是进国库以外,还有一小部分其实用来孝敬户部和徐延的。这是个不算秘密的秘密,而且这一惯例已经延续了很多年。上一任云南巡抚将就将这个潜规则执行得很彻底。   青辰在户部干过,所以知道了这里面的猫腻。   “巡抚大人,若是不孝敬户部和徐阁老,大人是有盈余的。怎么会没钱呢?”   程远志听了青辰说的话,眉毛不受控制地上挑了起来,心只道这个人真是想钱想疯了,竟连徐延的墙角都敢挖了!   但是,很不幸的是,他程远志是一个跟她一样疯的人。这部分孝敬的钱,他本来也不打算交!   在青辰来之前,巡抚衙门的人已向程远志汇报了拟上缴税银的情况,他已经吩咐下去,打点的银子一概免了,留下为云南百姓所用。只是没想到,钱他还没看到,这个沈青辰就早已打好花钱的算盘了。   这让他有一点点不甘心。他担着被上头找茬的风险扣下的钱,还没想好怎么用呢……   “去账房拿了银子,赶紧走吧!我要歇息了。”程远志初到任,已是让青辰弄得一个头两个大。   她再不走,他只怕就要撑不住了。   青辰立刻颔首,“多谢程大人。今年秋收后,下官必定奉还。”   ……   青辰和谢文元回到元江府衙,府衙内的人听说了这些,无不欢呼雀跃。   新来的府台大人果然是不一般,别人都是给巡抚大人送银子去的,他们的沈大人是带着巡抚大人的银子回来的!   青辰还没怎么休整,便去找了她带回来的袁松。   袁松得了青辰相救,心中很是感激。对于这位一心想让百姓过上好日子,把自己从牢狱中救出来的父母官,他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青辰还寻来了其他擅于耕种的人,与他一起探讨,集思广益。而记事员则将他们所述一一记录下来,编成了一册书。青辰将这书刊印了很多册,下发给了各县。除此之外,她还让袁松的人到各县去讲解册子中的内容,为县官们答疑解惑。   各县接受完指导以后,又开始对百姓们进行指导。就这样一层层培训与转培训,用不了多久,元江府各地百姓就都知道了这一套个耕种的方法。   该施多少肥,间隔多长时间浇水,被虫蛀了以后又如何处理等等,都是经过袁松等人积攒了多年的经验而定下的标准。   在此之前,元江府的百姓们都以为种粮是最寻常,也是他们最熟悉而精通的事。他们各自循着自己的经验,年年如此种法,从不知这干了一辈子的活,竟也会有不妥之处。被指导以后他们才发现,原来很多地方,其实可以更好。   用一句谢文元从青辰那里听来的,他自己不是很明白的话来概括——这就是科学。   除此之外,青辰还用从程远志拿借的钱买了农具和耕牛。此前因为许多百姓加入白莲教,舍弃了自己的田地,很多地无人开垦已是就荒废了。青辰心里很清楚,土地永远是最宝贵的财富,她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们荒着。   田地原本的主人不开垦,她便只能请其他勤劳的人来开垦。她给这些人发了新的农具和耕牛,并许诺这些地上收成的一半归于他们。想通过付出劳力过上更好生活的人,自然十分乐意。   今年云南的气候很不错,雨水不多也不少。到了六月,元江府的稻子已经有二尺高了,一大片一大片,绿油油的。   青辰经常会到田里去看看,只一看就让她感到心潮澎湃。   有什么东西,比这些象征了生命力的秧苗,更让人向往呢?   独自站在田埂上,她抬头望向了北方的天空。天湛蓝湛蓝的,漂浮着洁白的云朵,阳光明媚而不刺眼。   她对着它,微微一笑。   不该向往的东西,便让它静静地埋藏着吧。   比如,爱情。      这天晚上回到府衙时,青辰同时收到了两封信。   是从京城寄来的。   她的心忽然跳得快了起来。   两封,不知都是谁寄来的呢。 第135章   青辰拆开的第一封信,是陆慎云寄来的的。   他在信中的第一句话是:“听说你到云南了,一切都好吗?”   他是锦衣卫指挥使,消息自然是很灵通的。只是两个月前他一直处在接连不断的发烧中,云南的锦衣卫虽然给他去了信,但信件被送到北镇抚司后,就被黄瑜扣了下来。   不用拆信,只看是打云南寄来的,黄瑜便大约猜到了信件的内容。他之所以把信扣着,是怕那边报来什么不好的消息。他知道,若是青辰有一丁半点的不好,陆慎云就是拖着这副病躯,也会毫不犹豫地赶到云南去。   他自己妻妾好几个,不过从来没体会过爱情的滋味。看到陆慎云这个样子,才知道什么叫爱得深沉。   等到陆慎云几乎痊愈了,他才把信给了他,如他所料地遭到了陆慎云的责备。他本来还想解释,但陆慎云连解释的时间都不给他,只拆了信匆匆一读,便自顾写回信去了。   情这个字,真是难论。   青辰的书房里,烛光盈盈。   她坐在几前,读着陆慎云寄来的信,边看,心里边生出一股愧疚和酸涩感来。   因为他说:“对不起,在去云南的路上,我把你弄丢了。”   她轻轻抿了下唇。哪里是他把她弄丢,分明是她欺骗了他,选了一条他永远也追不上路。   到了云南以后,她也忙得顾不上给他去一封信。忙,着实是连自己也说服不了自己的借口,更重要的原因是,这一封信她不知道该怎么写。   说云南百花盛开了,问他京城繁华依旧否吗?   提起笔来,好像没有什么是必须要说的,所以她最终又搁下了笔。   到了现在,除了二叔以外,青辰没有再给其他人写过信。现实本就忙碌,她也愿意这样,至于牵挂,浅尝则止也罢。   放下了陆慎云的信,她望了望摆在手边的另一封,伸手想去取它,可在碰到它之前,她又停住了。   静默片刻,青辰还是收回了手,然后展开一张白纸,打算先给陆慎云回信。   “对不起,辜负了你相送的心意……云南山长水远,到底不能让你如此相送。”她边回忆当时的情景,边写道,“我在云南很好,你不必担心。云南的风景很美,百姓也很淳朴,天空一直都是蓝蓝的,不像京城有那么多的阴天。元江府的事务也开展得很顺利,还没有遇到什么大麻烦。”   然后她告诉他不要担心,她会照顾好自己,也叮嘱他要照顾好他自己。   陆慎云在信中没有提到烧了两个月,差点没有熬过去的事,青辰理所当然就不知道。所以,她也没有过多地询问他的情况。在她的印象里,他是锦衣卫的指挥使,是那么刚毅强大的人,理当不会出什么事的。   在信的最后,青辰犹豫了一番,还是加上了一句话:代我向小姑姑问好。   写完后,她把信装进了信封里,以浆糊仔细地封了口,把它搁到了一边。   然后她揭开灯罩,以剪刀剪了下还不算长的灯芯,终于又把目光投在了剩下的一封还没拆的信上。   是谁的呢?   她边想,边拆开了信封。   灯光落在信笺上,墨迹反射出淡淡的光,然而纸上的笔迹看着却并不熟悉,确切地说,是完全陌生的。   青辰能感觉到心里的一点点失落,但它很快就被驱逐了。   信,竟然是赵其然写来的。   在京城的时候,赵其然与青辰虽也算是熟人,可两人并未单独见过面,每次见面都是有宋越在场的。他们还达不到知交好友的程度,他竟会给她写信,这让青辰感到有些意外。   赵其然的信里并没有提到什么特殊的事情,只问候她在云南是否还好,又说京城里一切如常,嘱咐她先安心呆着,迟早有一天会回京城的。后来他又以他一惯的急躁口气问她,是不是跟宋越有了什么矛盾,若真的有,师生的缘分难得,她也应该珍惜,该道歉便尽早道歉……赵其然还说,他也不理解宋越为什么会这样做,宋越的这个做法,他当初也是非常非常反对的,只是可惜拦不住那个倔强的人。   最后,他还说她如果遇上什么事,可以写信告诉他,他一定会尽力帮忙,也说新任的云南巡抚程远志是他的故交,也是个好人,有什么事也尽可以找他……   赵其然比陆慎云写的字多,内容也详细一些,琐碎一些,就像他平时说的话一样。   两页的信纸,青辰看了两遍,依然分辨不出来这信是他自己要写的,还是有人授意的……   目光怔忪地凝视了一会儿后,她摇了摇头。   怎么会是授意呢?若是想联系她,那个人自然会主动联系的,又怎会假手他人。   就像跟她相处的时候一样,他是她的老师,他们之间关系的远近,一直都是他在主导的。想怎么做,他会很直接地采取行动,从来也不拐弯抹角。   他表面上看着沉着端凝,淡漠疏离,眼睛里始终有种千年不化的清寂。可事实上,她知道他骨子里的桀骜不驯,知道他的心里其实藏了颗叛逆的灵魂,里面终年燃烧着一团火焰。那团火焰隐秘却炙热,与众人所见的冷漠面容截然不同,是他这个人真正魅力的来源。   在他第一次吻她的时候,她就感觉到了。   那天雪夜里,他的吻浓烈而绵密,一而再,再而三地进攻着她的心房。她在他的眼里看到了那团火,却不确定,那里面有没有情欲。金銮殿上高高在上的阁老,只可远观而触碰不到,他一直都像一个没有情欲的人。   虽然,他们曾经吻得那么久,那么深。他的心跳得那么快,他的呼吸那么灼热,他的眼神那么迷离。可后来,他还是那么自然地就抽离与疏远了。   就像是飞鸟与游鱼,虽然飞鸟在掠过海面时与游鱼是那么的近,可最终,游鱼也只能在海里看着它飞向无垠的天空。它翅膀擦起的浪花曾经很美,可到底留不下痕迹。   青辰曾经想过,就算是要结束,要诀别,好歹也该正式一些,有一封信,或者一番话。   可她现在终于想明白了。诀别,根本不需要什么诗。   写诗的,都是不想诀别的。   像宋越,就一个字也不写。      沈青辰很忙。   在七月已显得有些致热的阳光里,虽然秧苗已如预期般涨势良好,可她依然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   从账务到刑罚,从吏治到水利,再从蛮人安置到与白莲教的周旋,没有一件是让人省心的。她的案桌上每天都堆着高高的卷宗,虽然这些卷宗两三天就会被全部看完并换掉,可新的很快就又被补上了,一块巴掌大的地方都腾不出来。   治地犹如治病,青辰接手元江府的时候,元江府已是患了病。它患的还不轻,用现代的话来说,叫自身免疫综合症。也就是说,很多制度都已经腐朽,不再适用,这就导致生了问题也迟迟无法解决。   青辰首先要治的病,叫糊涂。   由于历史原因,元江府的治理一直很糊涂,不管是粮食生产、征税,还是官员的俸禄、费用支出等等,都是稀里糊涂的。没有一个人说得清到底该征多少税,也没有人说的清钱该怎么花,官员的俸禄到底该拿多少……   而造成这些混乱的根本原因,是账务不清。   按理说,每府都有管钱粮税赋的官员,专门负责一府的账务。可因为前几任的账都记得十分混乱,府内的多项数据也没有及时更新,田地、人口、官吏等等数量早已与以往不同,再加上记账采用的还是较为陈旧的方式,这就导致了元江府一直以来都是一本糊涂账。   青辰在来云南之前,在户部任过职,任的还是专门核对账簿的照磨,对于财务处理十分熟悉。再加上她当年学的就是经济学,掌握会计处理的专业知识,所以在解决记账的问题上,青辰进行了一番革新。   元江府的负责记账的官员按照她的意思,很快便编订出了新的账册,里面,甚至包含了一些西方会计学的原理。   一个月后,元江府的账务终于有了好转,一笔一笔,收支分明,毫不糊涂。该收多少税,该发多少俸禄,清清楚楚,一目了然。   解决了这个问题后,她又开始着手解决吏治的问题。哪里都有贪官污吏,这是免不了的,青辰对此事的态度是坚决不予宽恕,但凡是收受贿赂、欺压百姓的,一概严惩不贷。不久后,民间就开始流传一个说法,元江府新来了一位叫沈青辰的大人,而他们唤她沈青天。   接下来要解决的问题还有刑罚、水利……元江府的改革在青辰的主导下,进行得有条不紊,官吏们受了青辰的影响,几乎个个都在连轴转。   在改革进行的过程中,云南的气候一直很好,秧苗疯长,到了七月份的时候,整个元江府到处都是绿油油的,满满的绿色昭示了今年的大丰收。   云南巡抚程远志看到了元江府的奏报后,为那三百两银子担的心终于是放下了。   别的府听闻元江形势大有好转,便有官员慕名而来,向青辰询问讨教,青辰也都毫无保留地与他们做了分享。   一切都很好,如果不想,没有什么不好。   只可惜,好景总是不长。   这一日,在把来讨教的官员都送走以后,青辰召集了几名官员,一起议议粮食的收割与存储问题。大家的情绪都很高涨,因为所议内容终于不再是粮食不够要选择饿死哪些人了。   只他们才说了一会儿,便有衙役匆匆忙忙地跑来求见。   “府台大人,不好了,下,下,下雹子了……”   谢文元闻言惊叫了一声,“你说什么!”   话音落后,只听屋檐上果然响起了噼里啪啦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密集。   青辰立刻起身,匆匆来到廊下,随后只见大小不一的冰块落了下来,砸到地上迸裂四碎。   为了保证粮食丰收,她其实已事先让人修了堤,储了水,尽最大的可能做好了防旱防涝的准备。可是她没有想到,等在她面前的,却是一场历时半个时辰,遍及了大半个元江府的冰雹。   元江府已经有十多年没下过雹子了,这一次老天却是毫不吝啬。   这么大的冰雹,人不被砸死便已是万幸,更何况是去抢救稻子了。她只能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即将成熟结穗,马上就要将她的粮仓填的满满的稻子被一棵棵地砸弯、砸死。   无言的看着冰雹落下,青辰感到自己的心正在极速地变凉。她辛辛苦苦种下的希望,老天终是要这般轻易地就拿走了。   她的睫毛眨了眨,扶在栏杆上的指尖无力地垂下。   一众官员站在她的身后,都只能相视沉默。气氛,很是低沉。   冰雹过后,青辰顾不上心中的难受,立刻带人去查看了稻子的情况,安抚和救助受伤的百姓。   两天后,损失的数据就被统计了出来——元江府七成的稻子都被砸死了。   谢文元首先得到了这个数字,他听了心里直跳,面色很是凝重,损失的程度比他们预估的还要严重一些。在青辰的官署外徘徊了好一会儿,他都不知道该怎么把这个结果告诉她。他知道她为此花了多少心思,耗费了多少精力,心里怀着多大的期望和憧憬。   只可惜天意弄人,他们所向往的美好未来,很快就被现实无情地击碎了。   稻子不够百姓吃,百姓就要饿死,云南巡抚那边的三百两银子自然也还不上。到时候,上要面对长官,下要面对百姓,沈大人夹在中间,又是初到云南来,可想而知这一关会有多难过。   这该怎么办!   思虑了好一会儿,谢文元先回到自己的号房,很快写了封信寄出去,然后才去敲了青辰的门。   屋内,青辰独自站立在窗前,望着窗外被砸坏的两株兰花沉默不语。   “大人。”谢文元捧着各地的奏报,在她身后道,“损失的详情,统计出来了……”   她没有回头,只问:“多少?”   “只余下三成。”谢文元低声道,“天意弄人,还请大人,不要太难过。”   半晌沉默后,青辰转过身来,便走边道:“再陪我去地里看看吧。”   田间,天气晴朗,天蓝得就像从来没有下过冰雹。青辰走在她走了很多遍的田埂上,只见原本生机盎然,已经长得快比她肩膀还高的稻子,一片一片,都倒下了。   她躬下身,双手捧起一株,尝试着将它扶起来,只是它很快就又倒下了。   田里百姓的欢笑声已经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连绵不绝的唉声叹气,以及对命运的无声控诉。   青辰想,这下不但要饿了百姓的肚子,还让大家再次失去了好不容易才找回来的信心,元江府的情况,真的是不能再糟糕了。   这一次,老天爷真是狠狠地给了她一个下马威。   谢文元见青辰脸色不太好,知道她郁积于心,只是又不知该如何劝说才好,心里只盼着他寄出的信能够早些到达京城。   回府衙的途中,青辰的马车忽然被拦下了。   因灾后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衙役们都被她派了出去,青辰这趟出门只带了两个人,这里面还包括腿脚不便的谢文元。   几个蒙面大汉在一条胡同口堵住了他们的去路,打昏了青辰的随行人员并强行掳走了她,动作一气呵成,显然是早有预谋。   青辰被蒙上了面罩,然后被带到了一个隐秘的寨子里。   等她脸上的面罩被摘下的时候,她看到对面坐了一个男人。他看上去只有二十多岁,穿着一身素色的宽松衣袍,姿态闲适地斜靠在椅背上。   他笑着看她,俊脸上有一股玩味之色,“沈府台,欢迎光临寒舍。”   青辰打量了他一番,心中已大约知道他的身份,于是沉着道:“笑面狼孟歌行,为什么抓我来?”   “我听说新上任的府台大人很是能干,稻子种得又多又好。”他抓起一旁的扇子扇了扇,然后身子前倾盯着她的眸子,笑道,“我掳你来,是要看你笑话的。” 第136章   孟歌行又道:“听说你想把元江府的粮食亩产提上来,好让我的教众心甘情愿地回归田地。只可惜,连天都不想帮你。沈府台,你说这是不是很好笑?”   他说着,竟真的笑出声,笑声清朗而无不嘲讽之意。笑完了,他对着她眨了下眼,“不好笑吗?”   青辰的目光迎向他,只是不说话。   眼前这个人,是白莲教的三大首领之一,人称其“笑面狼”。她早就听说此人生得俊逸飘雅,天生爱笑,不论什么场合脸上总是会挂着笑容。只是在这副笑脸下,他行事却果断狠辣,不喜欢讲什么情面。对自己人,他倒是非常讲所谓的义气。   白莲教在全国有数不清的教徒,孟歌行是统领这些人的首领中最为年轻的一个。他长住云南,在对付官府和经商上很有一套,往往都能取得他想要的利益。而在领导及引导教众方面,他亦有独树一帜的风格和办法,这就是近年来白莲教众大幅增长的原因。   大家对白莲教的评价莫衷一是,但贬多于褒。在孟歌行的带领下,这一组织就像是狼一样,团结、执着、擅于协作和喜欢相互扶持,往往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在云南这片大地上,他们体格健壮,勇猛凶狠,而孟歌行正是他们的领头狼。   见青辰一直不说话,他挑了挑眉,也自上而下地细细打量起她。   阳光透过窗子落在她的身上,照得她的面颊泛起淡淡的微光。眼前的人生得很是清俊,睫毛长长的,颈子细细的,身上有股温煦的书卷气。她的身子虽然偏瘦,肩膀也略窄,可她看人的目光里,有一种打心底散发出来的坚定和不容侵犯,就像是山谷中一棵迎风傲立的小树。   新来的元江知府原来竟是这般模样,不把她捉来,他还不知道她是这么年轻,生得这么好看。这个人,就是他今后的对手?   孟歌行想着,又弯了弯嘴角,玩味地看着她,“看你这般瘦弱,你可知道前任知府怎么死的吗?来到云南我的地盘,你怕不怕?”   “云南是大明的疆土,我是大明官员,为什么要怕?”她睨着他。   “大明官员?”孟歌行摇了摇扇子,嗤笑一声道,“是了,你可是知府,要管着我们这些人的,又怎么会怕呢?哦,我还听说,你身后可是有人替你撑腰的。年纪轻轻的,就攀上了内阁的次辅,你可真是不简单啊。”   此时,他身边的人亦出声附和道:“老大,听说那个宋越已经年过三十了,却至今未娶,你说他会不会是喜欢男人?这新来的知府……该不会是他的相好吧。”   话音落,在场的几个白莲教众都哈哈大笑起来。   孟歌行微微一笑,目光锁着青辰,“沈府台,他说的可是事实吗?你是靠色相讨了宋阁老的欢心,才在这般年纪坐上知府的位置的吧?”   羞辱、嘲讽、激怒,对于眼前这位新来的知府,孟歌行脑子里一时涌上很多对付她的想法。不知道为什么,这让他觉得十分有意思,心里甚至微微有些激动和兴奋。   一年多前,青辰还是翰林院里名不见经传的庶吉士,因为机遇和把握了机遇,在仕途这条路上一步步地往上走,到今时今日,已是四品官员。她升迁的速度诚然是很快的,这一点也引起过不少人的议论,她觉得这些很正常,心里也并不怎么在意。   而她唯一在意的,在这些议论她的人当中,会有人像孟歌行一样,借着她来暗讽宋越。她一想便觉得忿忿不平。她引来了争议,遭受各种言论的打击理所应当,可这些都与宋越无关,他不应该被波及。   尤其是,在他们已经没什么关系的时候。   青辰看着他,沉默片刻后平静道:“你可以看不起我,但也要等到与我较量赢了我之后。至于我的老师是个什么样的人,尚且轮不到你来评论,在胜了我之前,你还不配提他的名字。”   孟歌行盯着她的唇。那双唇淡淡地红,一张一合间轻柔地吐出每个字,可每个字落地时都显得那么硬。   “是嘛。”在‘不配’两个字面前,他讪讪勾唇一笑,“这么护着你的老师,看样子他们说的是真的。以身子换取名利,除了贱一点,倒也是条路。”   虽然他还是习惯性地露出微笑,但青辰看得出来,他的目光里有一丝闪动。   “不配”这个词,真是一个很容易给人心里暗示的词,因为每个人的骨子里都有一丝卑微感,就连这个狠辣锐利的孟歌行也不例外。   所以他才耍起无赖来了,而她无意与他做过多的争辩。大灾过后,府衙还有很多事等着她处理,她没功夫在这里争论这些。   “怎么?你不是很能说吗?怎么不说了。”   “你要我说什么?”青辰平静道,“老师如何,我如何,那是我们的事,本也与你无关。我不需要跟一个陌生人解释什么。”   她一直觉得,面对挑衅最好的办法,就是不理会他。任他敲锣打鼓,声嘶力竭,她不理会他,他也只能讪讪闭口。   孟歌行眯了眯眼。而此他心中的感觉有些复杂,既有些不痛快,又感到一种棋逢敌手的刺激。   短短一番交流,他已经能够看得出来,眼前这个人一点也不简单,只怕会是他有史以来最难对付的一任知府。   “沈大人,你知不知道,你如今是在我的地盘。”他身子往后靠,贴在椅背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两只宽袖打扶手垂了下来。   “那你想怎么样呢?”她的眸子里依然是水波不兴的平静,“笑话你已经看了,还想怎么样呢?”   这个问题,倒是把孟歌行问住了。   他把她抓来,原本是想看看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顺便笑话笑话她,让兄弟们乐呵乐呵。虽然他根她彼此站在对立面,不过他其实还并不想把她怎么样。收拾了她,朝廷还会派另一个知府来,他还是得应付,杀是杀不完的。   与其又要花功夫去了解一个新人,倒不如留着这个他已经观察了几个月的。   只他没想到的是,这个人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孟歌行轻轻蹙了蹙眉,随即露出他的招牌微笑,“我还没有想好,沈大人别急,让我好好想想。”   说罢,他转头对手下道:“先将她关起来吧……对了,元江府粮食欠收,有好多百姓都要饿肚子了,粮食都留给兄弟们吃吧,就不必给沈大人吃的了。”   他说着,又慢慢转过头来看着她,“喂,我说的有道理吧?粮食欠收,可是你这知府的责任。”      随后,青辰就被关到了一间狭窄的小屋里,屋里光线昏暗,有很多杂物,乱七八糟地堆放在一起,上面落了厚厚的灰尘。   青辰选了块相对干净的地方,靠着杂物坐在地上,膝盖曲起,胳膊搭在上面,埋下头。   孟歌行不会轻易杀了她的,这是她能肯定的,只是没想到他不提什么条件,却直接将她关到了这小屋里。眼前的现状她并不感到紧张和害怕,只是有些着急,还有那么多的事等着她做呢。   云南比京城要潮湿,这屋里的杂物看来是堆了很久了,散发出一股发霉的气味,很不好闻。   就这么静静地坐了两个时辰,霉味让青辰连呼吸都不顺畅了,与此同时,饥饿感也席卷而来。   自从来到云南后,事务本就忙碌,再加上最近的雹灾,心里一直惦记着百姓要闹饥荒,她已是感到很是疲惫了。没想到流年不利,竟还被孟歌行捉了过来,关在这小屋里,饿着肚子,连呼吸都不能正常呼吸……   仔细想想,她这一段人生还真是不平静。莫名其妙穿越了,莫名其妙又到云南来了,莫名其妙稻子都死了,莫名其妙被关在了这屋里……   老天好像总是喜欢跟她开玩笑,把她当成棋子任意摆放,让她在命运的不归途上辗转飘零。让她与喜欢的人相遇,然后又擦肩而过。   青辰抬起头,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露出一丝苦笑。   屋里静静的,时光落地,碎成了一地的尘埃。   不久后,门忽然被打开了。   几个人正抬了桌椅,往她这屋子搬。等桌椅都置好了,又有人端来了饭菜和酒水,摆到桌上,然后他们就退了出去。   热腾腾的饭菜散发出一阵阵香气,很快就溢满了充满霉味的小屋。青辰看着那些酒菜,有些不明所以。   不一会儿,孟歌行就来了。他依旧穿着那身宽松的素衫,轻裘缓带的,脸上带着漫不经心的笑容。他倒是生了副让姑娘们挪不开眼的好模样。   “沈大人?”孟歌行打门边现身,自顾坐到桌前,看着她道,“到了用膳的点了。”   青辰没有答话。他弯了弯薄唇,以熠亮的眸子瞅着他,“饿了吧?”   青辰还是不说话。   他端起杯来,抿了口酒,然后咂了咂嘴,“嗯……又香又醇,喝过之后唇齿留香,真是好酒。”   青辰不想再看他,只将头埋在怀里,闭目养神。他显然是不会给她饭吃的,眼前的阵势想必除了耀武扬威也没有别的,她没有精力回应他的挑衅,她得保持体力,好早点从这个地方出去。   孟歌行自顾喝酒吃肉,刻意放大了咀嚼的声音,想要吸引青辰的主意。在发现她并不想理睬他的时候,他撕下一条鸡腿,起身走到她的面前,“喂,抬起头来看我。”   眼前的人却没有动静。   他又以胳膊肘碰了碰她的手臂,“你别装睡啊。我知道你饿着肚子,睡不着的。”   青辰被他碰了一下,终于忍不住抬起头来,“你到底要干什么?”   见她终于肯开口,他抿嘴笑了一下,俊逸的眉眼透着一丝玩味,“大吉大利,吃鸡。”   说着,他将鸡腿举到她的眼前,叫她闻了闻味道,“香不香?”   青辰微微皱了皱眉。   “香吧?我这儿的厨子不比你知府衙门里的差。”他收回了鸡腿,将它搁到自己的嘴边,舔了舔下唇然后看她,“我来帮你尝尝?”   传闻中神秘的白莲教三大首领之一,外界对其褒贬不一,并以并不好惹的笑面狼一号称呼的孟歌行,没想竟是到这么幼稚无聊!   “你要吃就尽管吃吧。”青辰瞪了他一眼,然后埋下头,“不必做这些没有意义的事。”   他听了忽然一笑,“沈大人教训的是。那你说什么事情有意义的啊?要不你跟我说说,你到底是不是宋越的相好。对这一点,我倒是很有兴趣。”   这个人真是……聒噪的很。无奈她被困在这小屋里,他又死缠烂打,青辰真是有种说不出的无力感,只求他能够快滚,好让自己耳根清净。   忍吧。她又垂下头。   孟歌行干脆半蹲了下来,忽然凑近了她的脸,对着她额边散落的一撮青丝吹了口气。   青辰霍地抬头,只见一张俊脸近在咫尺,不由吓了一跳,身子拼命往后仰,“你干什么?”   “看你啊。”他歪了下脑袋,盯着她清隽的脸孔,“你不搭理我,那我只好看你了。你……是挺好看的,怪不得宋越……”   “出去。”青辰终于忍无可忍。   “什么?”他微怔道。   “我让你出去!你吵死了。”   他眨了下眼睛,“……这是我的地盘。”   “那我走。”她作势起身。   他很快以身子挡着她,摇了摇头,“不行不行。”   青辰简直要崩溃。   “你到底要……”   话音未落,打门外匆匆行来一人,他边走边着急道:“老大,出事了,知府衙门的人抓了你弟弟,你快去看看吧……”   孟歌行脸上的笑意瞬间收了起来,眸光仿佛自春到冬换了一季,“你的人?”   不等她说话,他便将鸡腿往桌上一扔,俐落地转身出了门,临走前吩咐人把一桌吃的都收了,一粒米也不给她留。   他终于走了,这让她舒了口气,可与此同时心里又担忧起来。她被他抓来,府衙里的人定是又去抓他弟弟要与他谈判了。可孟歌行这人虽然总是笑嘻嘻的,手段却并不温柔,她有些担心双方硬碰硬,到头来弄得两败俱伤。   可她被困在这里,一点办法也没有。   正想着,肚子又咕咕叫了两声,提醒她已经大半天粒米未进,就要腹贴脊梁。   不能再这样耗着浪费体力了,她得先休息一会儿,养养精神再找机会逃出去。   这般想着,青辰便靠着杂物上,闭上眼睛开始休息。   等她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屋里已是漆黑一片。   入夜了。   她起身拍了拍门,想问他们要点水喝,结果拍了半天,愣是没有人搭理。   连孟歌行那只聒噪的鸟都不来了。   青辰又渴又饿,能感觉得到身体变得愈发无力,面对无尽的黑暗,心里更是有一种窒息和无力感。   也不知道,她会被关到什么时候。   夜色深沉,青辰在繁杂的思虑中又睡过去了。只是她睡得并不踏实,半夜里又醒来了几次,直到天快亮时才熟睡了一会儿,然后就又醒了。   饥饿感瞬间席卷而来,她勉强站起来,再次去拍门喊人,然而还是没人理她。无奈之下,她开始翻找屋里的那些杂物,希望能找到一丁半点可以果腹的东西。   可惜事与愿违,这屋里除了破衣裳坏家具,再无其他。   就在青辰想要放弃的时候,她忽然发现一点东西,是一颗鸟粪!   她登时浑身一个激灵,这是间封闭的屋子,怎么会有鸟粪?   想到这里,她立刻便来了精神,开始将屋里的杂物一件件往墙角挪。   在这些东西都搬开之后,她终于发现,这些杂物的后面居然有一扇小铁窗!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可是,该怎么从这以铁栅筑成的窗子出去呢? 第137章   青辰上前去比了比,两根铁栅之间不足一掌宽,她的头伸不过去,身子自然也过不去。可发现了这扇窗,总算是有了点希望。   她环视了下四周,发现能利用的工具只有破衣烂衫和旧家具……对着那些东西沉思了一会儿,青辰忽然一个激灵。   有办法了!   只是……现在还是白天,若是逃出去被人看见了,难免又得被捉回来。她得等到入了夜。   青辰把几件大的家具又挪回去,挡住了窗子。   她等了很久,终于等到入了夜。屋里的空气还是如昨夜般安静。而她已经一天半滴水未喝,粒米未进了。饥饿尚可以忍受,最难忍的是没有水喝,口干舌燥的感觉让人心情焦躁抑郁。   孟歌行依旧没有现身。   青辰猜测他并不想将她饿死,而是想将她饿到极限,狠狠地给她这个新来的知府一个下马威。只是不知他本意就是如此,还是因为自己的弟弟被捉了而刻意报复。不管怎么样,孟歌行都是个狠人。   来不及多想,青辰便将破损的家具挪开,漏出了那扇铁窗。然后她捡了件还算结实的麻布衣衫,拧成绳状,用它裹住两根铁栅栏,打了个结。最后,她捡了条最粗的木棍,把它穿过麻布衣衫的打结之处,又再加了个结固定。   然后,她吸了口气,开始转动那条桌腿。   大明铁的硬度尚不算很高,尤其是这种用来做铁栅的,通常都是生产其他器具剩余的残料。随着青辰转动木棍,麻布衣衫被越勒越紧,将两根铁栅也便一点点,一点点地被拉弯了。铁栅一弯,它与另一根之间的空隙便变大了。   这就是现代的中学生们都学过的——杠杆原理。   等铁栅之间的宽度足够她探出头去,青辰往窗外环顾了一番,然后便趁着乌云遮月,打这小屋里逃了出去。   幸运的是,出逃的过程中并没有人看见她。   等回到知府衙门,青辰已是饿得几乎要虚脱。   值夜的衙役见了她,有一瞬间的晃神和诧异,那表情难说没有几分是见了鬼的模样。   他们都知道沈大人被抓了,而落到白莲教手里的府台她并不是第一任,通常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可这才一天多过去,府台大人竟……自己回来了!   几名衙役有些激动地唤她,青辰只勉强点了点头,然后便扶着大门进了府。   谢文元原是在院子里徘徊,听到门口有动静,便立刻循声奔出来,看见果然是青辰,激动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沈、沈大人回来了,真是太好了!”   若是大人出了什么事,他还怎么向有恩于他的宋阁老交待呢!   “扶我进去,给我水……”   月光流泻到青辰的身上,谢文元发现,她的嘴唇已是又干又白,眼睛里冒出了很多红丝,有些苍白的脸孔依旧清隽,只是看着令人心疼。   谢文元边扶青辰入后院,边道:“大人受苦了,看样子,那孟歌行是折磨大人了,大人是如何回来的呢?”   “逃出来的。”青辰有些虚弱道,“我听说,你们抓了孟歌行的弟弟……”   “正是,他弟弟如今还被我们关在牢里。孟歌行捉了大人,我们只能去捉他弟弟,好用他来交换大人。”谢文元皱眉道,“只是没想到,那孟歌行好像不怎么在乎他这弟弟,也不急着换人……那个人简直是个疯子。幸好大人您逃出来了……”   青辰的脑海里浮现出孟歌行那张笑嘻嘻的俊脸,他拿着鸡腿诱惑她说吃鸡的模样。听闻弟弟被捉时,他的样子分明是着急的,可又不着急换人,可见其心思深沉和那股不愿屈从于人的狠劲。   也不知道如果她没有逃出来,他会不会一怒之下将她饿死。   这般想着,青辰不禁抬眼望了望繁星漫天的夜空。如果她死在云南,京城那边又会有什么动静呢。若真的在云南入了土,没有诀别的诀别,倒真的成了永别。   “今夜已晚,明天一早就把人放了吧。”   “就这样放了?”谢文元有些不甘心道,“他哥哥如此折磨大人您,我们把他弟弟留下,也好威慑他,叫他不敢再轻举妄动。”   “不必了,用不着这样。”青辰想到什么,随即又问,“他弟弟今年多大岁数?”   “回大人,十岁。”   才是个十岁的孩子,大人的事,与这孩子有什么关系呢。再说,她不屑于用这种方式去对付孟歌行。虽然,他比她想象中的还要难缠。   “给他安排间有床的屋子吧,再拿些吃的,让他休息一晚。明天一早便联系孟歌行的人,将那孩子送回去吧。”   “……是,大人。”   ……   天亮了。   鸡都还没有叫的时候,孟歌行就醒了。   他披了见宽松的外衣,不紧不慢地来到关押青辰屋子外,让人打开了上锁的门。   一个人可以五到七天不吃东西,三天不喝水,新来的知府大人已经被他关了两天半了。那副纤瘦的身子骨,想必已经快撑不住了吧。   孟歌行原是想等满了三天再过来的,可也不知怎么的,今日天还没亮他就清醒了,心里总是徘徊着这个清隽温雅的沈大人的身影。   于是他就来了。   弟弟被官府捉去一天多了,他知道他们想用他来换她,他也确实打算换。只是他不会让他们这么容易就实现目的的。想跟他玩花招,他孟歌行奉陪到底。   让下人们端了壶水,孟歌行便进了屋。谁知眼前的情景让他大吃了一惊。   原本堆在一起挡住铁窗的杂物都被挪开了,窗口上铁栅大开着,上面绞着一件拧成绳状的衣衫,屋子里哪还有什么人。   他居然跑了!   孟歌行望着那扇铁窗,眉头微微一蹙,就这般半叉着腰静静地站了一会儿。   然后他勾唇一笑。   好个沈青辰,真是聪明得很啊。   有意思。   “来人啊。”   孟歌行手底下的人听到这一声,忙过来请示,“老大有什么吩咐?”   “去给我杀只鸡,今天早上我要吃鸡。”   这个新来的知府大人让他感到亢奋,亢奋到让他想吃一只鸡,好以充足的精力与那人好好周旋。   他们要是敢动他弟弟一根寒毛,那这辈子,他们都别想安宁。      与此同时,青辰也早已起来了。   休息了一夜,她的元气已是基本恢复了。灾后很多事情还等着她处理,于是早饭也只是匆匆用了些,她便到了公堂里处理公务。   稻子被砸死了,粮食减产,这是元江府的首要大事。无论如何她都不能让百姓们饿肚子。   青辰让人送来了账册,亲自清点了一遍元江府官方粮仓的存粮,看有多少粮食能应急。结果却非常不尽人意——粮仓里哪还有什么粮食,去年就不够吃,就更别说留到今年了。   元江府,穷得十分彻底。   她不由皱了皱眉头。如此看来,借粮是势在必行了。她又唤来人,问了一遍附近几府往年的粮食产量,好到富庶一些的府去借。结果管钱粮的官员只是垂首摇摇头。   “怎么了?如实说来。”   那人随即又捧上一本账册,“大人,这是近年来借粮的账册和欠条。”   青辰翻了一遍,才明白从三年前开始,随着弃田入教的人越来越多,元江府的粮食就已经不够吃了。前任知府已是向附近几府都借了一遍粮,一年借的比一年多,这些欠下的账都还没还,他人就归西了。   也就是说,元江府不仅穷,还背了一堆的债。在前债未还清的情况下,谁还会借新的粮食给她呢?   青辰简直是一个头两个大,对着这些账册和欠条凝眉不语。   这时,谢文元叩门进来了,汇报了一些灾后事宜。青辰听完了,想起什么,又问:“那孩子送回去了吗?”   “已差人去跟白莲教联系了,只联系上了便按大人的吩咐送回去。不过那孩子不肯走,说是身子不舒服。”   “他怎么了?”青辰搁下手上的账册,问。   “我摸了他的头,有些发烫,大约是有些发烧罢了,应该不打紧的。”   “请大夫了吗?”   谢文元摇摇头,“只都要送回去了,便没请大夫。况且,他哥哥还那般对您……”   “去请大夫吧。”青辰边道边起身,“我去看看他。”   孟歌行的弟弟被安置在后堂一间小屋里,青辰去看他的时候,他整个人蜷缩在床上,显得很是不舒服。   青辰摸了一下他的额头,很烫。   果然是发烧了。   小孩见了来人,虚弱地睁了一下眼,又闭上了,只嘴里喃喃道:“我病了,走不动。求你们帮我请个大夫吧。”   青辰为他拉了下被子,“放心吧,我已经命人去请了。很难受吗?”   那孩子点了点头,随即又睁开眼睛看向青辰,“你是沈青辰吗?”   “我是。”   “怪不得你们会放我走,原来是我哥哥放你回来了。”他听说哥哥捉了新上任的知府,模样还很俊,原来就是眼前这人。   青辰不置可否,只问:“除了浑身发热,你还觉得有哪些地方不舒服?”   那孩子刚要说话,便咳嗽了两声。青辰听他嗓音沙哑,有些干咳,便问:“你这咳嗽之症打什么时候开始的?”   “好几天了……”   “好几天?可有头昏身子发软之症?”   “有……”   青辰皱了皱眉头。这孩子怕不是简单的发烧,而是患了肺炎。这种病在大明朝是十分棘手的病症,若得不到不及时的医治,他性命不保……   青辰唤了名衙役,问他谢文元去请大夫回来没有,那衙役只摇摇头,说没见到谢大人和大夫,但府衙门外却忽然间聚集了不少人,都嚷嚷着让官府开仓放粮。   元江府遭受了雹灾,大多数百姓们的稻子都被砸死了,余粮也吃不了多久,他们大约是担心无粮过冬,便都聚集到府衙门前来了。   青辰早料到要面对这些,只是没有想到这么快。   “怎么这么快……”她喃喃道。   那衙役道:“大人,卑职在那些百姓里好像看见了几个白莲教的人,卑职猜想,会不会是这些百姓是受了白莲教的怂恿煽动……”   又是孟歌行。   青辰望着床上病恹恹的孩子,脑海中浮现出孟歌行那张轻慢的笑脸。笑面狼果然是笑面狼,出手又快又准,真是弄的她很难受。元江府的官仓里一点粮食的都没有,她哪里来什么粮可以放?   只是他弟弟如今病情严重,他知道吗?   青辰叹了口气,吩咐道:“先去煮一碗桔梗汤来。快去。”   那衙役愣了一下,“桔梗汤?”   桔梗汤可以缓解肺炎的症状,在大夫来之前,先给这孩子喝些桔梗汤,以免他病情加重。   那衙役领命退下后,另一个衙役却是匆匆前来。   “大人,谢大人将大夫请来了,只是府衙门口叫百姓们堵住了,卑职们不敢开门,一开门百姓就要往里挤,大夫进不来。”   “后门呢?”   “所有的门口都有百姓围着,个个都在叫苦连天,要大人开仓放粮。”   “开门。”青辰果断道,“让大夫进来。”   孟歌行有此一举,除了是对她的打击和示威外,也是一种暗示和威胁,他是想让她明白,如果她敢对他弟弟不利,他有的是办法对付她。   可是他不知道,他的这一招,反而耽误了他弟弟病情的医治。   “大人三思,若是开了门,百姓们便会涌入府衙,扰了大人清静事小,若是有人趁乱伤了大人……”   “救人要紧。”青辰摸了摸那孩子的额头,“开门吧。” 第138章   衙役按沈青辰的吩咐开了门,百姓们果然便蜂拥而入。   庄严肃静的公堂一下就变得人声鼎沸,闹闹哄哄的。谢文元皱着眉头,带着大夫进了门,然后吩咐衙役守住了通往后堂的廊道。衙役们自然领命,执仗死守着知府衙门最后的尊严,只是架不住百姓们人数太多,显得十分吃力。   沈府台早就下过命令,不得对百姓们动粗,不得伤了他们。对待贪官污吏,沈大人向来严刑执法,对待百姓却是截然相反。照这阵势,用不了多久百姓们就要冲到后堂去了。   偏这些人里还有白莲教徒煽风点火,说什么“路有饿殍,新来的知府大人却躲在朱门后酒肉,罔顾百姓死活”,闹着非要青辰跟他们个说法,不开仓放粮,哪怕血溅公堂也势不回去。   谢文元怎么敢让青辰到了这群人面前,万一有个什么闪失,他可没法交待,便吩咐了不能告诉青辰,只心中也没有个把人打发走的好办法。   而此时的府衙外,离了七八步的路口处,停了辆马车。   马车里的人正揭着帘子,透过帘缝注视着府衙门口的景况。当看到大门被打开,百姓们蜂拥而入时,孟歌行不由微微一愣,睫毛眨了两下。   这是演的,哪一出啊?   他指使手下煽动百姓们来闹事,为的是给沈青辰施加压力,好让她明白他孟歌行不是好对付的,早点交出自己的弟弟。   不过他也料到了新来的知府大人势必会龟缩在府衙里,不肯开门,官仓无粮,任谁也无法面对百姓。   僵持下去,那也是对她不利。   可是他没有想到,她居然把府衙的大门打开了?!   让向来肃穆庄严的公堂变成了闹哄哄任意来去的菜市口,衙役们一个个都铁青着脸,却也不敢动手……这个沈青辰……莫不是彻底放弃挣扎了吗?   孟歌行拧着眉头,俊脸上一脸疑惑,随即他歪了下脑袋,勾唇一笑。   这么有意思的吗。   见过很怂的知府,没见过这么怂的知府……看来,是他把这人想得过于高深了?到了真正兵戎相见的时候,她还是束手无策啊。   如此,那他就在这慢慢等着吧,等百姓们把府衙的屋瓦都掀了,再看这位知府大人的哭相有多难看。   打定了主意,孟歌行便取了身旁的酒袋,打开瓶口啜了两口,然后他选了个舒服的姿势,身子歪在椅背上,目光正好落在知府衙门的门口。   八月的天,不冷不热的,阳光也正好,还有热闹可以看,真是好不惬意。   与此同时,谢文元请来的大夫好不容易进了府衙后院,卸下药箱后,便开始给孟歌行的弟弟看病。   切了脉后,大夫的表情不是太好,诊断结果果然印证了青辰的想法,这孩子是患上了肺炎。   “拜托大夫,一定要救下这孩子。”青辰有些紧张道。   大夫便拟着药方边道:“不瞒大人,这孩子患的不是一般的发热之症,所幸大人您发现及时,喂他喝了些桔梗汤,这才缓解了些。否则便是神医李时珍在这,怕也是回天乏术。眼下这情形,草民也只能尽力而为,好不好得了,便要看他的命了。”   “孩子还小,拜托大夫务必尽力而为。”青辰说罢,又吩咐了衙役去辅助他熬药,然后便将谢文元拉到了一旁,轻声问:“外头情形如何?百姓们可是都进来了?”   谢文元犹豫了一下,还是无奈地点了点头,“都在堂里赖着不肯走,非要大人开仓放粮……”   “我去看看。”   谢文元忙拦到她面前,“大人莫去!人群中怕是有些不怀好意的……”   青辰按了按他的肩膀,声音平静而坚定,“我是元江知府,是这些百姓的父母官,岂能害怕直面百姓?”   说罢,她理了理官袍,然后便往公堂去。阳光落在她的身上,投下一道纤瘦却显得坚定的影子。   青辰到了公堂,衙役们立刻便挡到了她的身前。她站到了案台之后,明镜高悬的牌匾下,面对着百姓。   人群中有几人见知府大人终于现了身,嚷嚷道:“元江受了雹灾,官府如何还不发放赈粮,难道要眼睁睁地看我们这些百姓饿死吗?”   “是啊是啊,身为元江知府,却不理我等死活,算什么父母官?”   “我们要开仓放粮!开仓放粮!”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青辰见此情景,只忽地拍了一下惊堂木,道:“大家先静一静,听我说。”   百姓到底是百姓,只听这一声惊堂木,本能地便安静了下来。青辰便顺势道:“元江府出了事,虽是天灾,但只要是发生在元江府,就是我元江知府的责任。是我的责任,我就会给大家一个交待。不管用什么办法,你们相信我,我都会尽最大的努力,不让你们饿肚子。但是,请你们给我一些时间。”   此时,人群中有冒出一个声音,“听说知府大人是靠巴结宋阁老才坐上这个位置的,你有什么能力不让我们饿肚子?”   话音落,百姓们窃窃私语声立刻响起。大家齐齐看向眼前这位清隽的知府大人,目光中透出疑惑和不信任之色。   青辰的睫毛微微一眨。她猜到了直面百姓并不容易,尤其还有白莲教徒从中作梗,但她没有想到,他们会如此直接地出言羞辱她,从她的人格和能力上对她做出最直接的打击。   孟歌行,果然是够狠。   谢文元一听就急了,“住嘴。公堂之上的岂容你等胡言乱语,造谣诬陷。给我将这些造谣生事的人拖出来,杖责五十!”   “等一等。”青辰却是开口拦住了他。她不愿意以权势和武器来迫使他们屈服。   “宋阁老是我的老师。”她微微吸了口气,而后继续道,“但他也是大明的内阁次辅。他的能力和品性毋庸置疑,这一点全天下皆知,饶是有一万张口,也诬陷不得。本官受朝廷之命,赴这元江任知府,能不能治理好此地,本官也不必与你们以口舌相争。只你们有千千万万双眼睛都可以看着,倘若我治不好这元江府,叫你们大多数人饿了肚子,我必当着你们面,摘下头上这一顶乌纱帽。”   停了一下,青辰继续道:“我不瞒大家,官仓里三年前就没有粮食了。但是现在没有粮食,并不意味着以后没有粮食。我答应你们,会尽最大的努力让大家有粮过冬。”   人群中的大多数人被说动了。   一个人说的话是不是打心底发出来的,从她的目光其实很容易看出来。   可还是有人要继续闹事,“大家莫要听信他的缓兵之言,总之今日见不到粮食,我们就不走!”   “我不是让各位走,只是担心你们站久了会累。大家就地坐下吧。”青辰说罢,竟下令让人端来了水,分给百姓们喝。而她就坐在公堂上,开始处理她的政务。   眼前的这一幕,不仅百姓们看傻了,闹事的白莲教徒看傻了,府衙里的连谢文元在内的官员都看傻了。   百姓们坐下了。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保持了安静,他们虽对这位知府大人是否能让他们吃饱过冬还心存疑问,但他们开始愿意相信她了。因为他们没有忘记,在田埂间,他们总能看到这位知府大人的身影。   如果她不是心系百姓,又怎么会三天两头跑到田里去呢。   府衙内的情景,白莲教的人很快便转述给了在门外悠哉喝酒的孟歌行。   孟歌行听了,眼睛都有些直了。   这个沈青辰异于常人他是知道的,但不知道她是如此异于常人。   开了门让大家进去不说,竟还让大家都在公堂里坐着,她甚至还能够安心地办理公务?   官仓里没有粮食他是知道的。早在去年他就打过官仓的主意,没想到一探之下竟发现一颗粮食也没有。所以他知道沈青辰是放不出粮来的。   放不出粮来,她就没法向百姓交待。   他原以为她会以其他理由来狡辩拖延的,可没想到,她竟然对百姓们都说了实话……堂堂一个知府,跟全府的人说自己没有粮食,那他这官威还往哪搁?   不过,他倒是佩服她敢说真话的勇气。比起那些欺上瞒下,谎言误国的官要好多了。   有点意思。   日头渐渐西斜。   知府衙门内,打后院来了人来向青辰报,孟歌行的弟弟,治好了!   青辰点了点头,搁下笔,对着堂下的人群道:“我知道你们当中有白莲教的人,去告诉门外的孟歌行,他弟弟生了病,现在治好了。我会把他送到府外,让他把他接回去吧。”   凭孟歌行喜欢闹腾的性格,这么热闹的场面,他应该是不会错过的。此刻必是在门外某处看热闹呢吧。   谢文元很是不忿地补了一句,“再一并告诉他,他今日所为,叫大夫进不了府衙,差点耽搁了他弟弟的命!”   门外的孟歌行很快就收到了消息,脸上的笑意瞬间便收了起来。   她打开了大门,原来是为了让大夫进去给他弟弟治病?   “吩咐下去,让百姓们散了吧。”孟歌行沉思片刻后,凝眉道。   不久后,公堂内的百姓们终于散去。   随后,按青辰的吩咐,一个身材强健的衙役背着孟歌行的弟弟出了门,将那孩子还给了孟歌行的手下。   孟歌行扶着弟弟上了马车。临走前,他在马车里回头看了一眼知府衙门。   人潮退散后,通过大门终于能看到里面的情景,只是他看不清里面的人。夕阳斜斜地落在屋瓦上,吊起的兽首檐角微微泛着金光。   沈青辰,算我孟歌行欠你一条命。   依旧坐在案几后的青辰看着府衙由喧闹恢复平静,终于长长地舒了口气,揉了揉两侧的太阳穴。   “大人劳累了。”谢文元边说着,边奉上一杯热茶。   青辰接过茶,啜了一口。今日却是真是太疲惫了。为官不易,她今日可算是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   讨要粮食的百姓们虽然走了,可是缺粮的问题依然存在,亟待解决。   没有存粮,又借不到粮,眼前的难题,就只剩下最后的一条路。   “去帮我把袁松请来。”   谢文元知道她本就在为粮食的事烦心,经过今天这事后,她心里一定更加着急,“大人还是先歇歇吧,这粮食的事总不是一时半刻能解决的,莫要累坏了身子……”   青辰摇摇头,看向他,“我想到解决的办法了。”   谢文元疑惑地看向她。   “一年,两稻。” 第139章   所谓一年两稻,即是在同一块土地上一年内种两次稻子,能得到两次收获。稻子的生长和成熟,与日照关系很大,日照时间越长,成熟越快。如今的大明朝,在最南端的海南岛地区已经实现了一年收获两次甚至是三次稻子。   而在云南省,百姓们虽也有尝试,但很少有成功的。这与稻子的品种、气候、种植方式等等都有关系。因为成功是偶然现象,所以大多数百姓并不指望一年能收获两稻,因此也并不选择成熟期较短的稻子品种,之前他们所种的稻子,就是得等到秋末才收获的品种。   而现在青辰要做的,是要保证一年两稻在元江府的土地上都取得成功,而不是只有偶然。只有这样,元江府的百姓们今年才有粮过冬。   一年两稻,通常是夏天收获一次,到了秋天再收获一次。可如今已是快到九月了,离过冬仅剩三个多月的时间。也就是说,现在播下去的种子若是不能在入冬前成熟,那等气温低到了一定程度,稻子依然会被冻死。   青辰面对的难题是,她必须说服百姓们再种一次稻,而且要保证这一次种植可以获得收成,否则元江府的百姓就将再一次经历绝望,这将是比遭受雹灾还要巨大的打击。   因为人的信心,是经不起再三的摧残的。   若真的到了那一步,青辰这个知府,就很难再取得百姓的信任了。以后想要在治理这个地方,那便是难上加难。   打定了主意,青辰便请了两位擅于观看气象的人来问询,得知今年云南的冬天来的不早也不晚,但所幸气温应该不会很低。有了这个前提,接下来便要尽人事了。   谢文元很快就把袁松领来了。   青辰跟袁松说了自己的想法,“一年两稻势在必行,只是我们的时间有限。所以,我要你尽快改良稻子的品种和种植方案,务必在九月初让秧苗下地。”   袁松自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元江府这么多百姓今年有没有粮过冬,就看这一条路走不走得通了。他低下头,声音沉稳地应了句:“是,大人!”   云南的四季不似京城那么分明。   到了九月中,草木的叶子也都还是绿的,秋风也并不那么萧瑟。云南的时光流转好像比京城要慢,季节的过渡也是慢悠悠的。   元江府本年的第二茬秧苗已经下地了,袁松到底没有辜负青辰的期望。   元江府的稻田放眼望去,又是绿油油的一片。雹灾时没有被砸死的稻子也进入了最后的成熟期,稻穗一条条结得十分饱满,杆子都被坠得弯弯的。   这样大片的绿和金黄并有的现象,在元江府的历史上,还是第一次见到。   百姓们起初听到官府要他们再种一次稻子时,心中是疑惑与不信任的。他们从小就生长在田地上,从来也没听说到了九月这原本该收获的季节,还可以再行插秧。   可当青辰将袁松培育出来的秧苗分发给大家,并让大家种下地,教他们如何种植,半个月后这些秧苗长势飞快时,他们开始有一些相信了。   一年两稻,也许真的可能。   三个月后,时值十二月,岁末。   京城已经开始飘雪,天空总是灰蒙蒙的。紫禁城的朱色城墙,在多雾寒冷的空气中,已是不复鲜艳。   而在千里之外的云南大地上,虽气温有所下降,天气却依然晴好,常常有艳阳高照。   在孕育希望的稻田里,元江府的百姓们九月才新种下的稻子,成熟了!   在与青辰开了一次雹灾的玩笑后,对于她的绝处逢生,老天爷没有再插手干预。原本就属于她、属于元江府的丰收,这一次,终于如约而至。   不但是丰收,还是大丰收。粮食把百姓们家里的粮仓填满了,把空置了三年的官仓也填满了,便是连田鸟、田鼠的肚子都填满了。   谢文元向青辰汇报统计数据的时候,整张脸都笑成了一朵花,这几年来,元江府何时报过丰?年年欠收,最怕的便是统计结果出来的这一天。可今年,不一样了。   现在沈大人走到哪,都有百姓夹道欢迎,给她送菜送鸡蛋。他们还给她编了段歌谣称颂她,街头巷尾的孩子都在传唱。   云南巡抚程远志收到元江的喜报后,也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不仅仅是因为他借出去的三百两银子,还因为心中感到了欣慰。   本来就该是这样子的。愿意努力的人,就总会得到回报。   今年是他到云南的第一年,沈青辰算是给他送了份大礼——元江府一年两稻全面种植成功,也便意味着云南省明年都可以借鉴复制,这对于百姓来说,是天大的好事。   此时的程远志还不知道,对于他自己来说,也是大大的好事。在云南省的奏报由快马送到京城后,京城的旨意很快就下达了——程远志治理云南有功,着其升任兵部尚书,即日赴京上任。   青辰把三百两银子送到巡抚衙门的时候,宣旨官刚刚宣完旨,程远志还有些反应不过来。他刚到云南才几个月,马上要回到大明的权力中心了。   “下官给程大人道喜。”青辰道。   程远志笑笑,诚恳地实话实说道:“沈大人,是你的功劳,我这是沾了你的光。”   “下官只是做了份内之事,不敢居功。这是下官向大人借的三百两银子,现在连本带利,如数奉还。”青辰边奉上她欠的三百两银子和利息,边道。   程远志看着她平静而清隽的脸庞,摇摇头道:“不必给我了,你留着就是。”   青辰正有些纳闷,一旁的宣旨官接着道:“沈大人也在这,那正好了,我便一道把旨都宣了吧。元江知府沈青辰,跪下接旨——”   青辰愣了一下,转头看了眼一旁的程远志。   程远志只但笑不语。   只宣旨官宣完了旨,青辰才知道,她又升职了。   程远志原是云南巡抚兼布政使,现在他被调回京城,这两个职位便空了出来。而她,就接任他的是下一任的云南布政使!是正三品的官员!巡抚是个临时的官职,云南省因地处偏远,通常由布政使来兼任巡抚,或是不设巡抚,只以布政使来统管一省。   青辰年纪轻轻,却已是封疆大吏!   等宣旨完毕,程远志立刻笑道:“方才是沈大人恭喜我,现在换我给沈大人道喜了。”   回元江府的路上,青辰的心里一直是乱的。   她不知道,元江府如何遭受了雹灾,百姓们如何到府衙来闹事,她如何施行一年两稻,最后稻子又是如何丰收,这些情报都已在第一时间送到了京城,送到了皇帝朱瑞的手里。   程远志和沈青辰都是朱瑞赏识的人,兵部尚书之位有了空缺,他第一个想到的接任的人就是程远志。而青辰在云南立了功,又是他打算好好培养的人才,接替程远志也就顺理成章。于是也没有跟内阁商量,两份升迁的旨意由朱瑞自己拟好并下达了。   青辰年纪尚轻,任巡抚恐难以服众,他便先让她任布政使,只要他不派新的巡抚来,那她就是云南的一省之首长。   程远志依照圣旨,匆匆收拾了一番,便拖家带口离开了巡抚衙门,往京城去了。而青辰也在谢文元的帮助下,由元江知府衙门搬到了更大、更气派的云南藩司衙门。   变化之快,连她自己都还没能回过神来。   直到她站在藩司衙门的石阶上,看着北面的远山没入落日的余辉,无数人家的炊烟袅袅升起,才反应过来,她的肩膀上有了更大的责任。   ……   大丰收后,云南省很快就彻底入了冬。   不同于京城的大雪纷飞,这一块南方的大地上还是晴天暖阳居多,只是气温也降得要穿上厚厚的衣裳了。   青辰当上云南布政使后,将谢文元提升了一级,带到了布政司衙门。管一府与管一省是不一样的,程远志走得匆忙,也没来得及与她细说整个省的情况,只是留下了一些他自己整理的心得,供她参考。   青辰已经很感激了。这比她初到元江,面对乱七八糟难以运转的衙门,程远志算是给她留了个很好的班底。只是,初来乍到,要熟悉很多东西,忙碌总是免不了的。   谢文元发现,沈大人虽换了身官袍,但忙碌的状态依然没有改变。她窗前的那盏灯,仍旧是要燃到三更,案台上的文书,依旧是堆得高高的。   除了偶尔陪得了癔症的父亲晒晒太阳,说会话,偶尔兀自站立眺望北方的天空,他几乎没看过她为自己做过什么事,她生活的重心,可以说几乎都放在了公务上。   这让他想起了一个人。   怪不得是师徒呢。   宋阁老的作风和习惯,竟是都体现在了沈大人的身上。   这两个人,都是一心一意为国为民的。   藩司衙门院中种了几株羊蹄甲,那是一种淡紫色的花,花瓣薄而有些透明,很美。今年的年节,便在这种花的花瓣纷飞中悄然而至。   这一日青辰回到后院,发现门窗上已被贴上了大红色的对联和窗花,她愣了一下,身旁的谢文元才道:“大人都忙忘了吧,今日都是年三十了。”   上了廊道,青辰轻轻拂了一下袖,在窗前站住了,目光停留在那红艳而生动的窗花上。   又是一年。   还记得去年过年前,宋越带着她一起挑了好多窗花,也不知是巧合还是他有意,挑的窗花上都有可爱的孩童。最后她想要付钱,他却捉住她的手腕阻止她,还说了句很撩人的话——   你想要包养阁老吗?   一身锦衣,一张绝世的容颜,他的目光幽幽的,只看着就能让人沉沦。那时候她的心跳得有多快,她自己都数不过来了。   年三十的夜里,他们一起买的窗花就被贴在了他家的窗子上,他陪她在院子里漫步,陪她吃了年夜饭,又陪她一起看了烟花……烟火盛放时,漫天华彩,葳蕤灿烂,雪花点缀般地慢慢落下,他拥住她,吻了她。   那一瞬,她几乎要在他的柔情中融化了。   可是一转眼,就已经物是人非。   青辰摸了摸那窗花,然后便端起袖子,继续往前走。   谢文元跟在她身边,道:“下官看大人太忙了,便自作主张为大人买了年货,挑了这些窗花和对联。大人若是不喜欢,下官这就再去买。”   “不必了。”青辰摇摇头道,“这些就挺好的,辛苦你了。今日是年三十,你早些回家去陪陪家人吧。”   “下官无碍,自回到云南后,家人日日都能见,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倒是大人今年头一回在云南过年,衙门里冷清,我留着陪大人吧。”   “不用了。再是天天见,这样的日子,父母们还是会盼着你回去团圆的。你不必担心我,往年在京城,也是我跟父亲两个人过的。”青辰道,“回去吧。”   “那……下官告退了。”   谢文元走后,青辰便回后院去看了看老爹。老爹到了云南后,因为云南气候好,他的身子比以前硬朗了些,只是意识仍然不清楚。   平日里她忙,都是下人们为老沈吃饭,这会子,他已经用过午膳了,正在临窗榻前呆坐着。   下人们见沈大人回到后院了,便要为她张罗饭菜,青辰没什么胃口,只喝了一小碗粥。然后她便与老爹对坐着。她跟他说了两句话,他没有回应,目光仍旧是散的,也不知道能不能认出她这女儿来。   晌午的阳光透过窗子,照进屋里,照得空气中细小的浮尘都清晰可见。   今天的天气很好,离晚上还有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做什么好呢?   其实,孤独的人最怕节日。平常的日子,周围都是人,自己也忙碌得顾不上想,到了这种节日,人都走光了,自己也闲下来了,倒觉得百无聊赖了。   也不知道云南的春节,大家都是怎么过的。自来到云南,她还没有好好逛一逛,看一看。   琢磨了一会儿,青辰便打定了主意,给老沈和自己都穿上了厚衣裳,然后便扶着老爹出了门。   “爹,今日阳光这么好,我们去外面走走吧。”   老沈自然还是没有回应。   街道上,行人们来来往往,到处都洋溢着过年的气息。青辰扶着老爹逛了逛,只任阳光洒在身上,看着百姓们脸上丰收带来的喜悦,她的心情就又好了起来。   她给自己和老爹买了云南的特色糕点鲜花饼,这种饼很酥,吃起来满嘴都是花香味,青辰还挺喜欢的。   就这般走走看看,很快日头便已西斜。青辰掺着老爹回衙门,只还隔着一条街才到衙门口,便被一个声音叫住了。   “沈大人。”声音里带着一丝笑意。   路边停着一辆马车,那人很快打马车里出来,边走边笑道:“好久不见,沈大人。”   他穿着一身素色的长衫,脖子上围着雪白的毛皮围领,身后披了件天青色的披风,脸上还是那一抹漫不经心的笑。   是孟歌行。   “是你。”青辰倒也不是太意外,她料到了他一定还会来找她,“找我?”   他点点头,“多日不见沈大人,有些想念。”   青辰眉梢微微一抬,“有什么事吗?”   “也没什么事。”他弯了弯嘴角,“就是想问问沈大人,要不跟我一起过年?” 第140章   “我能说不吗?”青辰扶着老爹,看向他,“说不的话,你是不是又要将我掳走?”   他歪头一笑,目光幽缓地落在她身上,“当然不是。这一回,我是来‘请’沈大人的。”   明媚的阳光下,他长身玉立,柔软的毛皮围领随风微微抖动,似笑非笑间,风姿清冷,散发着一股独特的韵味。   青辰眨了眨眼,在来往的人潮中与他相视片刻后,回道:“好。”   这人性子要强,她要是不答应他,他只怕是不会轻易走,到时候少不得又要惊动衙门里的人。年节时分,还是别生什么事端,让他们都过个好年吧。   况且,她知道这次是他有求于她,举止应该有分寸,不会对她乱来。   孟歌行听到这个“好”字,立刻就笑了,露出了两排洁白的牙齿,笑得就像个孩子一样灿烂。他原以为她是不会轻易答应他的,至少他得动用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或是迫不得已粗鲁一些,总之得将她弄到寨子里去过年。   可她竟就这么答应了。莫不是……沈大人对自己也有几分思念?   叫堂堂封疆大吏思念的滋味,他倒是还不曾尝过,尤其是这般俊美的布政使,真是有那么几分……美妙。   不,很美妙!   孟歌行心底春意萌发,以致于脸上的笑意怎么也收敛不了,看上去就像个傻子。   “孟歌行?”青辰看着眼前只顾着笑的人,忍不住唤了一声。   孟歌行终是好不容易收敛了笑意,清了清嗓子道:“啊,咱们走吧。”   青辰点了点头,“让你的人去给我府里捎个口信,就说我过两日回来。我怕他们担心我。”   孟歌行边为青辰揭开马车的帘子,边道:“诶,听凭沈大人差遣。”   上了马车后,青辰和老沈就被人蒙上了眼睛。她也不挣扎,只抚慰了下老爹,知道孟歌行不想透露了寨子的具体位置。   她是官,他是匪,这种防范她能理解。   白莲教在云南横行多年,做过不少打家劫舍偷鸡摸狗的事,前些年来发动过那么一两次起义,不过都被镇压了。   这几年孟歌行当上了首领,推行的是韬光养晦暗的发展思路,行事比之前收敛了许多。表面上,他尽力维持风平浪静,不与官府硬着来,私下则暗暗壮大自己,招揽了不少新教徒。   任何组织的壮大,都离不开钱。这孟歌行也算是个奇才,据说是出身商贾之家,有些家底,对经商之事十分精通。这些年来他招揽这么多教徒,要花费的银两不在少数,据说这些钱都是他经商得来的。   他到底赚了多少,没有人知道,只知道税他肯定是不交的,钱也没有缺过。当然,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他手底下还是免不了有些人会做鸡鸣狗盗的事。   近些年官府对他们清缴过数次,只是他们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每次清缴似乎都只在隔靴搔痒,根本摸不到实处。被抓回来的人又罪不至杀头,只能关在牢里,久而久之,牢里都装满了。官府除了要管牢饭,还得派不少狱卒看着,自己累得要死,人家教派照样办得红火,后来干脆就不抓了。   这就是孟歌行的本事,不硬着来,只耗着。大明朝吏治混乱,在首辅徐延的只手遮天下一日不如一日,这就更称了他的心。他只需要让自己发展壮大,等着此长彼消就够了。   若是真的有一天足够壮大了,凭他的性格,很难说他会干出什么事来。   青辰对他的了解,就仅限于这些。   天黑的时候,他们终于到了白莲教的根据地。   孟歌行亲自为青辰揭下蒙眼的布条,笑嘻嘻道:“到了,沈大人。”   青辰扶着老爹下了马车,只见寨子里挂了好多盏灯笼,正发出暖黄色的光芒。门窗上也都贴上了大红色的对联和窗花,树上还坠着云南特色的彩绸,一眼望去很是喜庆。   “老大回来了……”寨子里的人见孟歌行回来了,发出高兴的欢呼,目光齐齐落在他们的身上,迎他们进了门。   孟歌行脸上依然忍不住笑,进屋的时候对手下们挥了挥手,“都出去,我要跟沈大人共进年夜饭了。你们自己吃去吧!”那模样,难说没有几分入洞房时要独享好事的得意和喜悦。   青辰不经意间扫到了他的表情,眉头不由微微皱起。   寨子里为他们备的年夜饭,很是丰盛。除了有孟歌行最爱吃的鸡,新鲜的湖鱼,还有他们自己养的牛羊,各式云南特色糕点和瓜果。当然,也少不了当地的醇酿青梅酒。   看着这满桌的吃食,听着寨子里的人的笑闹声,青辰有那么一瞬感到恍惚。   她就这么到孟歌行的地盘上来了。还跟他一起过年?   到了今天,他们也不过见了两次面,怎么倒像是很熟络的人,都能一起共进年夜饭了?   他询问她是否要一起过年时,她应得那般干脆,除了不想叫府里的人担心,难说不是正好碰到她有几分寂寥,是孤独作祟。   这个人世,还真是有点奇妙。有的时候人与人的接近,就只需要这么一点点巧合。   也不知道陆慎云若是知道她跟白莲教的人在一起过年,会怎么想。他怎么会想到,一直以来他想要捉拿的人,现在就坐在她的对面。   孟歌行摘了围领和披风,请青辰入座后给她倒了酒,“沈大人,想什么呢?既来之,则安之,别想那么多了,先好好吃年夜饭吧。”   青辰挡了一下他倒酒的手,干脆而平静道:“我不喝酒。”   孟歌行的俊眉抬起,目光迎向她,“今天过年,一年就一回,这是好酒,十年才一酿。真的不喝?”   她摇摇头,“不喝。”   他也不再勉强,又将酒壶端到了老沈面前,“那你爹呢?”   青辰想了想,“给他倒一点儿吧,谢谢。”老爹是个喜欢喝酒的人,只因病了,平日她不给他酒喝。今年难得到云南来过年,便让他尝尝云南的酒。   “这就对了。”孟歌行笑笑道,“我专门为你备的酒,差点就浪费了。”   青辰的嘴角微微一弯。   孟歌行又给她撕了条鸡腿,搁到她的碗里,“还有我最喜欢的鸡腿,给你……谢谢你救了我弟弟。”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望着她,有那么几分正式的味道。   青辰倒是没想到他会道谢,还这么突然,眼皮轻轻抬了一下,淡淡道:“不必客气,举手之劳罢了。他还是个孩子,任谁都会这么做的。”   “举手之劳?”他勾了勾嘴角,“那么多百姓围着你的府衙,任哪个知府都不会愿意开门的,没想到你竟然开了。”   “我是元江知府,理应面对元江百姓。”她说着,睨了他一眼,“包括你们。”   孟歌行似乎并不打算反驳,只收回目光点了下头,然后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一滴酒顺着他的嘴角滑下来,他以指尖轻轻一拭,“诶,我问你,你以前跟我这么好看的百姓一起过过年吗?”   青辰微微一愣。   “有没有?”他又追问。   她没有回答,只自顾夹了菜,“我饿了,就不客气了。”   孟歌行对这个问题倒很执着,“我听说你家里只有你们父子二人,过年的时候很冷清吧?今年我陪着你一起过,感觉是不是很不一样?”   青辰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问,她不想回答,可是不得不承认,这逼着她直面了自己的内心。   好看的人?去年的今天,陪他们父女二人过年的人是宋越。也不知道今夜他是跟谁一起过的。   四季流转,与她对饮的人就从阁老变成了土匪了。   “你不饿吗?快吃吧。”不想再聊这个话题,青辰于是夹了个馒头搁到他碗里。   孟歌行笑嘻嘻地捏起馒头,咬了一口,“我饿你肚子的事,你是不是还记着呢?”   青辰看了他一眼,“当然不会忘。”   “我没打算饿死你。”   “是吗。”   “那是手段,不是目的,你心里清楚。要不你怎么敢再来?”他看着她,目光幽直,“说实话,我就喜欢跟你这么聪明的人交手,很有挑战。”   青辰没有接话,他又自顾道:“不过……你是要走的吧?要回京城?在云南能待多久?”不知道为什么,孟歌行忽然就想到了这些问题。眼前的人比以往任何一个布政使都要难对付,可他就是不希望她走。   是因为棋逢敌手惺惺相惜,还是因为她生得好,他说不上来,也许都有。   对于这一连三问,青辰却只有一个答案,“不知道。”   这些问题的答案,她自己也很想知道。   窗外传来了爆竹声,噼里啪啦的,很响,但是很热闹。窗子上不时闪过玩闹的身影,在融合了烛光的夜色中,比窗花还要灵动。   “不说这些了。”孟歌行端起杯子来,碰了碰她的空杯子,露出招牌酒窝和洁白的牙齿,“新年好啊,沈大人。”   青辰点点头,“新年好。”   “新年好。”他笑着又说了一遍。   “你打算什么时候说正事?”   “你知道我要说什么了?”   “嗯。”   “那我还说什么,今天过年啊,过完了再说吧。”   青辰平静地看着他,“你不想知道我的条件?”   “还有条件?”孟歌行露出诧异的表情,随即又恢复漫不经心的样子,有点痞气地威胁道,“你在我的地盘,还敢跟我提条件?你就不怕我把你捆在凳子上,再给你的凳子捆上一圈爆竹。点了?你说会不会很响?”   说着,他忽然起身,搬椅子坐到她身边,凑近了看她。   青辰不由往后靠了靠,“干什么?”   不过他还是嗅到了她身上的香味。他有些纳闷,这人用的究竟是什么胰子,怎么会这么好闻。   孟歌行微眯了下眼,又凑上去贴着她的耳根道:“告诉我,他们说你跟宋越的事,是不是真的……”   青辰皱了皱眉,别开头。又是这个问题,他不是已经问过了吗?   “你就那么想知道?”   见她又躲开他,他有点不高兴地撇撇嘴道:“宋越有什么好,三十多岁都不成亲,怕不是有什么隐疾。”   青辰严肃地看着他,“背后说人闲话,你又有什么好。你若还想跟我说话,便不要再侮辱我的老师。”   “你喜欢他?”他忽地看向她的眼睛,“你们都是男人,他又娶不了你。”   “跟你没有关系!”青辰有些不耐烦了。   不想孟歌行根本不接受这个信号,反倒藉着三分醉意,一下将她揽到了怀里,低头望着她道:“要不你跟了我吧?”   “不就是个阁老,等推翻了大明,我就是皇帝。” 第141章   孟歌行说的不是玩笑话。   白莲教众到底有多少,官府不清楚,但是他很清楚。   当初大明是如何开的国,朱家是如何夺得的天下,他也很清楚。开国的太祖皇帝不过也是个农民,是靠着率领农民起义夺取的皇权,他现在所面对的局势,跟那人当时是一模一样的。   青辰整个人愣了一下,不单单是因为被他搂了,更是因为他脱口而出的这句话。她方才正好用双臂挡在了胸前,这会奋力推开他,道:“你喝多了。说什么疯话!”   刚才软玉温香乍然入怀,又很快离开,孟歌行只觉得触感柔软,淡香扑鼻,却有些迟钝地没有发现她其实是个女人。他喘了口气,歪着脑袋看她,笑着缓缓道:“我没喝多,说的也不是疯话。你以为我招揽这么多教众干什么?传播佛法,普度众生吗?”   “佛法能当粮食吃?”他继续道,“你没看这世道都成什么样子了?政事糜烂,官员腐败,纲法明弃不具,百姓们成天吃不饱,为了那么一口粮食,低三下四,没有尊严,没有自由。大家都是人,凭什么他们要受这般委屈?受了委屈还不反抗,那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片刻沉默。   孟歌行又道:“身陷囹圄,心岂能不向往自由?想要过上好日子,当然要自己去争取。”   青辰没有答话。世道如何她当然清楚,每个人都有自己面对甚至是改变这个世道的方式,宋越跟她的方式固然是其中一种,可孟歌行坚持的,未必就是错的。她没有权利去否定他的方式,或者说自己的方式就比他的要高尚一些。改变,本来就是个莫衷一是的词。   正如同自由,本来就是人类最原始最理所应当的向往。   古往今来,因为这个词,多少人前仆后继,多少人苟延残喘,多少人依然在为之奋斗……   孟歌行捻起酒杯,喝了一口,舔了舔下唇,“罢了,今天过年,先不说那些了。走,我带你看烟火去。”   青辰平静了下心绪,决定暂时放下那个过于严肃和残酷的话题,点了点头。   院子里,寨里的人正在燃放爆竹和烟火。   云南有很多烟火匠人,尤其擅长制作各种各样的烟花。孟歌行昨天就特地让人去买了一批烟花。这会院子里燃的是“木架烟花”,足有三丈高,烟花的内部用药线连接着,可以连续燃放好几个小时,能出现各色灯火、流星、炮仗的效果。   孟歌行笑得双眼微眯,“怎么样,喜欢吗?沈大人。”   青辰没有回答,却是不自觉地露出了微笑。   怎么不喜欢呢。爆竹声,笑闹声,夜空绚烂而多彩,这种喜庆、热闹的氛围,她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了。夜风里有着桃花的香味儿,冷冷的空气刺激着人的毛孔,生怕人们忘了这一夜是一年的最后一天,也是一年的头一天。   节日,本来就不存在于世间,只是印刻在人们的心里罢了。   这时,一个小男孩跑了过来,搂住孟歌行的大腿,“哥哥。”   孟歌行低下头,替他紧了紧松散的衣襟,“睡醒了?哥哥刚才陪沈大人先吃了些年夜饭,你饿了吧?先见过沈大人,然后快去吃饭去吧。”   男孩却是摇摇头,“我不饿。”说完他又看向青辰,乖乖道:“沈大人好。”   青辰笑笑,“你好。”   “多谢大人那日为我熬的桔梗汤,救了我的命。”孩子睁着明亮的双眼,乖巧道,“大人是好人。”   “不必客气。”青辰摸了摸他的头,然后看向孟歌行,故意道,“你弟弟可比你懂事多了。”   “是吗……我弟弟是我养大的。”孟歌行讪讪一笑,“爹娘死的早,他就没见过几面。所有的东西,都是我教他的。”   “……”   这是青辰所不知道,也没有想到的。为众多教众所信封追随的人,原来还是个既当哥哥又当爹娘的角色,他这么一个轻佻孟浪的人,还能教出这般沉稳懂事的孩子。   “还好他性子不像你。”她道。   孟歌行听了一笑,拍了拍那孩子的肩膀,“沈大人夸了你了。快吃饭去吧!”   孩子嗯了一声,跑着去了。孟歌行踢了踢脚下爆竹的红纸碎末,抱着双臂,忽而道:“你听到的那些都是假的。我编的。”   青辰赏着烟花,有些不以为意道,“什么是假的?”   “我的出身。”他道,“什么出身富贾之家,什么爹娘留下了丰厚的家财,什么学识不俗,什么慧根不凡,都是假的。我其实就是个农民,一穷二白的农民,跟你在田埂间看到的那些为了一点粮食就哭得死去活来的人是一样的。”   青辰静静地看着他,听他讲诉自己的故事。   “我这人爱面子,不太愿意让别人议论我的出身。身为一教的首领,我也不能承认我跟我的教众其实是一样的人。”他偏过头看她,“你明白吧?”   “嗯。”   “我弟刚出生不久,我爹娘就死了。不为别的,就为了那么一斗米的税。真的就一斗。”他说着,陷入回忆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悲伤,是青辰从未见过的神情,“那一年欠收,官府因为他们欠了这一斗米,就让衙役把他们活活打死了。我抱着我弟弟,亲眼看着的。”   青辰皱起了眉头。   “税不够上缴,他们就鞭打百姓。可他们自上而下贪污的税银,又岂止这一斗米?”他道,“我们这些百姓的性命,到底还不如他们身上的一寸纻丝绸缎。”   青辰听了,不由微微叹了口气。怪不得刚才在饭桌上,她说他是百姓他没有反驳。他生来是百姓,在父母死之前也一直认为自己应该是被官府庇护而不是欺负的百姓。可惜世道叫他失望了。   没有官府庇护,更失去了父母的庇护,难怪他要寻求心里上神佛的庇护,加入白莲教。   “所以你刚才说我是百姓,我没有反驳,因为我本来就是。”他笑道,“本来就是低你这官员一等,永远也抬不起头与你平视的百姓。”   “你别这么说。”   “那我怎么说!”他很快接了话,情绪显得有些激动。   这下子,换青辰沉默了。   他说的没有错。现实本来就残酷得无法宣之于口,能把这些事云淡风轻地道出来,已经是因为岁月将痛苦过滤了不少。   而施加给他痛苦的,正是她的同僚,与她一样的大明官员。   孟歌行定定地看着她,方才那些话脱口而出后,他的心绪慢慢平静了些。那些人是官,她也是官,但是他能感觉到,她跟害死他父母的那些人不一样。他刚才的话虽并不指向她,可是波及了她。在看见青辰露出一点自责的神色后,他忽然觉得有些后悔,有些不忍心。   他并不想让她难受的。   “不过我运气好,捡了一笔钱。还遇到了一个好人,教了我经商。”孟歌行歪了歪嘴角,试图缓解因为他的故事而导致的凝重气氛,“我跟你说,其实我都不信佛,偏偏阿弥陀佛还保佑了。”   这是一句打趣的话,很明显是说给青辰听的,可是她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据说人刚出生的时候,是什么都不怕的。所有的恐惧和安全感的缺失,都是在成长的过程中一点点,一点点地领悟的。任何物种都有一种对同类本能的亲近感,在害怕与恐慌的时候,会本能地寻求同类的庇护。也就是说,世人遭遇苦难的时候,会最先寻求跟他们同样身为人的官员的帮助和保护。   佛的出现,对于神邸的信仰的出现,是晚于这种对同类的信任的。因为人们在寻求同类相助时无果,且反而受到了同类的欺压,他们在现实世界中已经找不到心的归宿,所以迷惘的人们才最终找了个虚幻的出口——无所不能的、会保护他们的神与佛。这种信仰的出现是被动的,先天就带着宿命的悲哀,是人类整体成长的一种无奈。   然而更悲哀和无奈的,是人们最终发现,神与佛并不能保佑每一个人。   孟歌行的遭遇,恰恰是这种悲哀和无奈的现实缩写。   短暂的相顾无言,孟歌行并不知道青辰心中已是思绪万千。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个人面前,就像个从来也无法说话的人,一遭得以开口,就恨不得一股脑把自己掏空,将心中积攒多年的所有秘密都告诉她。   这样的话,他连跟着他闯荡了十年的兄弟都不敢说。   白莲教的首领,说自己不信阿弥陀佛,就像皇帝说自己不信天一样。其实信不信并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信仰是他们维持统治的工具。没有了这个工具,他们就没有理由再受世人的追捧,就不再高高在上。   这番言论是掏心掏肺的,青辰自然也感受到了。   一个人忽然愿意与自己说心里话,说明他信任她,她多少有一些感动。   “不该说这些的。”孟歌行抓了抓脑袋,有些懊恼道,“好好的年节,一年就一回,我他妈说这些干嘛啊我。小的错了,别介意啊,沈大人。”   青辰笑道:“你这个人本来也是个怪人,做的也都是怪事,不做煞风景的事倒不正常了。”   他哈哈笑了两声,然后突然凑近了她,“你都这么了解我了?”   竟是又恢复了孟浪本色。   青辰躲了一下,瞥了他一眼,“孟歌行,你能不能别老突然凑近我。”   “不能!”他回答得干脆利落,又狭促地看她,“沈大人不是说敢于直面百姓吗?怎么对我这百姓倒特殊对待了?”   他的眸子亮亮的,俊眉修目印着月光,一缕发丝贴着脸颊滑落,扫过锁骨。狼一样地充满魅力。   青辰无奈地叹了口气,“不陪你闹了,我要睡觉了。”   “不行。”   她才不管他,转身就走。   不想才走出两步,打头顶却纷纷扬扬落下许多细碎的东西。青辰仔细一看,是爆竹炸开后的红纸碎末。这些纸碎落到了她的头上,肩上,鼻子上,甚至是领口。   她无奈地一回头,就看到孟歌行手里还抓了一把,正高高地洒向他头顶上的天空。他仰着头,下巴到脖颈间是好看的线条,嘴角向上翘起,就像个玩疯了的孩子。   红纸碎末登时四下散落,在寂寂的夜中悠悠地飘下。他们两个人,彼此相对,谁也不输谁,身上都落满了红色的纸末。一个人这样,显得有些狼狈,两个人凑了一对儿,反倒看着有些喜庆了。   青辰原本想则怪他,一个“你”字刚说出口,话就打住了。   她忽然觉得,这个场景,很美。漫天红纸飘零,孟歌行身后还有灼灼盛放的满树桃花,大红灯笼随着风轻轻摇摆,灯花千放,笑脸葱茏……这种美很简单,很纯粹,这个世界本来就有美好的东西,而他们的眼睛,都还能看得到。   真是,最美的年岁。   青辰见孟歌行笑得傻兮兮的,干脆也弯腰捧起地上的纸碎,攒了攒,朝他仍了过去,“喜欢玩,都给你!”   纸碎扑面而来,孟歌行始料未及,只能边笑边左右手轮流挡,“明明你也喜欢,为何不敢承认!”说着,他又弯下身子,去攒自己的“武器”。   青辰见他来势汹汹,而她手中已空,正想跑开寻个躲避之处,不想孟歌行已是三步并作两步到了她的面前,拽住了她的胳膊,“打完了你就想跑!”   避无可避,只能束手就擒,青辰有些耍赖地边躲边故作严肃道:“不玩了,不玩了。有什么好玩的。本官要睡觉去了……”   “天色尚早呢,沈大人。”他倏地就将她带到自己的身前,几乎是胸贴着胸,一双幽黑的眸子紧紧地盯着她,似笑非笑道,“见过赖皮的,就没见过你这么赖皮的!”   对上他眸子的一瞬,青辰只觉得好像是看到了繁星满天的清朗夜空,心中陡然一悸,似乎漏了一拍。   她刚想要挣扎,孟歌行就忽然露出了狡诈的笑容,将攥着纸末的手往她脑袋上一放,手指张开。红色的碎末登时就落了青辰一头,她本能地退开半步,连连摇头和眨眼,只是唇瓣和舌尖都未能幸免。   孟歌行爽朗的笑声很快响彻了她的耳畔。   他得意地哈哈大笑,腰都直不起来。   沈青辰瞪着他,边整理衣袍,不忿道:“趁人不备,哪个王八蛋耍赖皮!”   孟歌行微微抬起头,半含着笑,一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样子,嗓音清润道:“你看我都看傻了,怪得了谁?”   “……”   这时,孟歌行底下的人来道:“老大,时辰到了,该下坛子了。”   孟歌行点了点头,对青辰道:“走吧,沈大人,一起去把酒坛子埋了。我们这儿的习俗,过年要埋些酒,你既然来了,便也亲手埋一坛吧。”   青辰挑完了身上最后一点碎末,吐了口气,点点头。   二人来到院子里的桃树下,只见树下已经有人事先挖好了坑洞,一旁的地上还堆了十来坛酒。   云南四季如春,花儿很多,百姓们不单喜欢用花入馔,入药,烹制糕点小食,还喜欢用花来酿酒。   孟歌行边动手边道:“这是桃花酿。用今年最早盛开的桃花酿的,趁着新年埋下去,以后便可以起了喝。寓意好。”   清风拂来,满院都是桃花的香味儿。青辰望着这一坛坛桃花酿,只不由想起了不知在哪儿听过的一首曲子。   桃花香,桃花闹,桃花树下桃花酿。   桃花红,桃花俏,桃花瓣里相言笑。   春色妙,人尽好……   见青辰思绪神游,孟歌行捧着酒坛子过来,问了句“怎么了”。月光下,他的脸清隽无比,上翘的眼角仿佛一瓣桃花,似微微含情,比花还要俏。   青辰摇摇头,接过他手中的酒坛子,搁到了地洞里。等十几坛酒都下了地,她又跟孟歌行一起,捧了土将它们埋了起来。   孟歌行边埋,边看着她,道:“十年吧,十年后我们一起来起了它们。十年后,你三十岁,我三十六岁,我们都正值壮年,该看的都看过了,心中也还有希望尚存。到时候一起来喝这些酒,想必别有一番滋味。”   十年,听着好像很远,却又好像就在眼前。   青辰沉默了一会儿,回道:“好。”   孟歌行勾了勾唇角,“那我们说好了,必要两人一起才能开坛。若缺了谁,另一个也必不能独饮。”   “……好。”   十年后,尚不知他们两人要沦落到天涯何方。再相聚在一起,怕是并不容易。这些酒……   不过不管怎么样,今时今日,都是特殊的一天,意义不凡的一天。孟歌行说什么,只要她能做到的,她都不想说个不字,否则好像就要坏了这良辰美景。算是感谢吧,感谢他给了她一个不一样的大年三十。   等过了今晚,她就要变回他的云南布政使,而他依然是她要警惕的白莲教首领。她还是官,他还是匪,他们之间还是要斗志斗勇,为了维护各自的心愿而努力、战斗。   埋完了酒,孟歌行和青辰对着桃树站了一会儿,寨子里的其他人都各自玩去了。   趁着月亮半隐入云层,院子里光线暗淡,他拉着她的手,让她轻轻靠到了桃树上。   青辰有些怔忪,“干什么啊?”   孟歌行面对着他,一只手撑着她身后的树干,一只手挑起她的下巴,睫羽微垂道:“想亲吻吗?我还没吻过男人……今夜,很想试试。” 第142章   桃花纷纷而落。   孟歌行的模样很认真,风将他的衣袖吹得轻轻晃动。   青辰以手臂挡住了他的胸口,认真道:“我不想试!”说完,她闪身脱离了他的禁锢,转身就走。   孟歌行也没有追,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   月光下,那个背影萧萧肃肃,纤瘦而雅致。   他只是觉得有点可惜。   这么美好的时光,若是能与她亲吻,一定是一种很不一样的感觉。可惜她拒绝了。   其实他大可以不询问她的,以他的性格,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吻,低下头也就吻了。   可他还是先问了她,并且如意料中的一样,得到了一个否定的答案。   孟歌行无奈一笑。   他什么时候变成个讲道理的人了?   饿她的时候,煽动百姓去找她麻烦的时候,他也没有手下留情,像狼一样出击,又狠又准。今夜共聚之后,他反倒变得柔情了。   这就有点愁人了。   青辰的背影消失在孟歌行眼里的时候,他顺手摘了朵桃花,放到鼻子下嗅了嗅。真好闻啊,仿佛有那人身上残留的香味。然后他摇了摇头,面朝她离去的方向,兀自露出了笑容,一双眸子熠亮熠亮的。   也罢,总还有机会的。   进一步,那是迟早的事。   这么想着,孟歌行叫来了手底下的人,吩咐道:“去,带沈大人和他父亲到最好那间屋子歇息去吧。多烧点炭,把屋里弄暖一点。”   “是,老大。”   ……   第二日一早,青辰在爆竹声中醒来。   云南有大年初一一早放爆竹的习俗,寓意着一种开年的喜气。其实时辰也不算早了,孟歌行已是让人推迟了半个时辰才点的爆竹。只是青辰这一夜睡得太好了,一觉就到了天亮,连梦都没做。   过年前,她连日劳累,惦记和操心的事太多,睡眠不是很好。没想到昨夜虽不在熟悉的环境里,反倒睡得异常踏实。   她在温暖的被窝中赖了一会儿,然后才揉了揉眼睛,揭被起床。   洗漱完毕后,青辰搀着老爹来到院子里。今日的天气很好,阳光暖暖的,带着一种节日的慵懒,微冷的空气中充斥着桃花的香味,闻着很是清洌。   “沈大人早啊。”孟歌行的声音打身后传来。   隔了一夜,听着倒有些亲切。   青辰转过头,对他微微一笑,“早。”   孟歌行今日似乎是换了身新衣,贴身的衣裳一点褶皱也没有,将他的身子托显得很是挺拔。今日他的发束得也很整齐,整个人看起来神清气爽的,俊得不得了。   “昨夜睡得还好吗?”   “睡得很好。”青辰点点头,“多谢招待。”   “不客气。”他抱着双臂,身子前倾了些,玩味道,“做梦了吗?有没有梦到我?”   她无奈地瞥他一眼,“没有,一夜无梦。”   他故意长叹一声,“唉,那还真是遗憾啊。良辰、美景,最好是再加上……鸳鸯梦。”   最后三个字他是贴着她的耳根说的,很是暧昧,说完后,他露出狭促的笑容,“想知道我昨晚的梦吗?”   “不想!”   此人一大早就如此孟浪轻佻,真是让人无语。也不知白莲教众若是知道他们的首领、阿弥陀佛的转世传人脑子里一天到晚想的都是开色戒,会是什么反应。   孟歌行见青辰有些不好意思了,嘿嘿一笑,比了个“请”的手势,“一起用早饭吧,沈大人。”   吃得差不多的时候,青辰主动道:“孟歌行,我们说正事吧。”   早点把事说完,她也可以早点回去。昨夜他让她过了个很热闹的年,她很感激,但也害怕自己沉溺于这种热闹和与他的接触。他们两个毕竟是官与匪的关系,走得太近了,不好。   孟歌行正喝着粥,听了只抬起眼皮来看她,“吃饱了?”   “嗯。”   “好吧。”他搁下碗,以面巾拭了拭嘴,正经道, “九月种下的稻子,十二月就能收成,那是不是可以这么理解,一年可以种三季稻子?”那架势,才是白莲教首领应该有的样子。   “要看气候和光照。”青辰如实道,“在云南,一年两稻是可以保证的,一年三稻尚不敢确定。”   他点点头,“好。就算是一年两稻,再加上你找了个姓袁的,提高了稻子的产量,倘若没有大灾,那一年也能比以前增收不少吧?能收多少?”   “两石变四旦,至少翻一倍,还不算麦和豆。”   “果然不少。”他思索着点点头,然后看向她,“你知道我想说什么……答不答应?”   青辰心中有数,只微微勾了下唇,“我想听你亲口跟我说。”   “哈!”孟歌行忽地夸张一笑,身子靠到椅背上,摆出他惯有的轻慢实则警惕的姿态,“沈大人果然是个聪明人。你这副拿住别人短处趾高气昂的样子,还真是……让人又恨又爱。”   “说吧。”   “这种三个月就熟的种子,给我一些,再教我手下的人怎么种。”   青辰猜到了他要说这些,挑了下眉,不紧不慢道:“为何要给你?你不是煽动百姓们离开田地,一心奉教么?何以这下倒要回归田地了?”   “你这么问就没意思了……你明明就知道。”孟歌行讪笑道,“要不这样,你说说我的理由,我看看你能猜对多少。若是全中了,你一会儿要提的条件我可以考虑……”   青辰不露齿地微微一笑。   这人倒真是爱面子的。他向她讨要秧苗和种植方法,她的条件他不答应也得答应。这么说,不过是为了给自己铺个台阶下罢了……不过她不在意,他这么说就由他吧,反正结果是一样的。   “第一,稻子增长,百姓们见田地可以养活他们,自然会有些人想回归田地,你的教众会减少,这不是你想看到的。第二,你有这么多教众要养活,以前种田不划算,得的稻子缴税后就不剩多少,若是不缴税,官府又常找你麻烦,致使教众人心慌乱,队伍不那么好带。所以你宁愿让他们去做其他的买卖,或者是干些鸡鸣狗盗的事,也不种田。但现在不一样了,稻子的产量高了,你的教众们只要是肯种田,就一定可以养活自己,还可以为你的教派提供额外的粮食,这样你就可以招揽更多的教众。孟首领,我说的对吗?”   静默了片刻,孟歌行歪着脑袋笑了笑,“说得真好,不过……”   “第三。”他话还没说完,青辰就继续道,“也是你最主要的目的。你是个商人,凡是以利字当头,对于粮食这桩买卖,自然也是不愿意错过的。如今大明北要打鞑靼,南要抵御倭寇,军粮常年紧缺,以致于将领们有时不得不向私人购买。你先种粮、囤粮,等哪日前线战事吃紧,市面上粮价飞涨时再卖出去,这样就可以大赚一笔。对不对?”   有钱,他们才有起义的资本,虽然战争的爆发并不是青辰愿意见到的。但如果这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她也无从阻拦。   “……啧。”孟歌行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目光里情绪复杂,“全中。”   “真厉害啊,我的沈大人。”   青辰继续道:“我的条件是,你要按律全额缴税。”   粮食亩产提高了,孟歌行打起了他的小算盘,对于青辰来说,跟他的这笔交易却也不是坏事。白莲教众都去种了田,生事的人自然就会少了,社稷就会变得安定许多。更何况,她还能收到他的税,多少填补一下国库。对于他们双方来说,这事其实是双赢的。   这就是为什么当初她说前任元江知府本末倒置的原因。与其毫无底气地去找孟歌行谈判,不如先把粮食亩产提上来,利益面前,他自然会动心,会找上门来。   “你不觉得这样有点过分吗?沈大人。我是什么人,你很清楚。让我跟寻常百姓一样缴税,那我还跟你谈个屁?”他虽喜欢眼前的人,但喜欢归喜欢,买卖归买卖,亲兄弟还明算账呢。   青辰自然明白,让这个从来没缴过税的土匪全额纳税是不可能的事,她也没指望他能答应。   大明施行的税赋是定额制,打开国的时候起,各省每年要上缴多少税,已经是固定了的。彼时太祖皇帝分谴各部官员、国子监生和宦官巡视全国一百多个税课司局,固定了他们的税收额度,还命人将各省和各府一年的税额刊刻于石板上,并将石板树立在户部的厅堂内。   也就是说,虽然云南的粮食亩产提高了,但青辰需要上缴国库的税银是固定的,意味着她在云南省的税赋征收上有了更大的弹性。   今年粮食增产,税赋摊到每个人头上,百姓的压力就比去年要小的多。在满足上缴国库的前提下,青辰可以多征一点,用来补充云南一省的各项开支,也可以少征一点,让百姓留存更多的粮食,过得更好一点。   而到底要征多少,孟歌行是不清楚的。青辰要做的,就是让他以为他比别的百姓交的少,给他个台阶下就行了。   “你别急。”青辰安慰道,“我说的按律缴,是指按你所拥有的田地的比例来缴。但是,按我朝律法,新开垦的地三年内是不必缴税的。”   “你的意思是……”   “你和你的教众名下有好多地已经荒废好几年了吧,今年要是重新播种,便也算你是新开垦,这一部分税,可免。”青辰道,“这样平摊下来,你每亩地要交的税就少了……”   他本来就是个土匪,愿意种田已经不错了,再愿意缴纳一部分税,已经是别的官员不敢奢望的事情。作为拥有众多教众和土地的“纳税大户”,给予他一些优惠,也是应该的。   对于青辰而言,能收多少是多少,总比没有的好。   孟歌行听了,其实已很是动心,只是表面上还露出一副不太愿意的样子,讨价还价道:“不行不行,那还是太多了,再少一点。”   青辰坚决地摇摇头。   “再少一点嘛……”他摆出一付可怜兮兮的姿态,很是“无辜”地看着她,“沈大人向来体恤我等百姓疾苦,你都不知道,我其实是很穷的……”   她笑了笑,站起来,“告辞。”   “别!”他忽地拉住她的手,“成交!别走。”   青辰抽回自己的手,搀起了老爹,“成交可以,但是我得回去了。衙门里还有事。”   “真的要走啊?”他有些不舍道,仰着俊脸望着她,“才过了一个晚上,今天才大年初一呢。节又还没过完,今晚寨里还放烟花,再待一晚吧。”   他买了很多烟花,十天半个月都放不完那种,就只为了博她一笑,可没想到她这么快就要走。   青辰还是摇摇头,“真的还有事。”   孟歌行心里有点闷闷地,叹了口气,“好吧。”   换了从前,他不想让她走,大可以来硬的逼她就范。可眼下形势已经改变了,于公于私他都不愿意再这么做了。      四月的时候,云南省的花已经开了漫山遍野。田间到处可见绿油油的秧苗,这里面,也包括了孟歌行的。   这一日,青辰得了空,便带着谢文元与袁松一起到了田间,去查看稻子的生产情况。虽然有过成功的经验,但民生大事终究疏忽不得,她得随时留意田间的情况,若是什么碰上了什么情况,也好及时调整。   袁松等擅于农事的人,也一直按青辰的吩咐,没有停止研究。在稻子之外,他们还要研究麦子、玉米、大豆等作物的增产,以利用好这些珍贵的土地。   今日天气晴朗,日头也不烈,田间微风轻拂,气候很是宜人。几人边走边商量,谢文元记录稻子的生长情况,袁松则为青辰介绍他新改良的种植方案,正说着,青辰却是远远地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你们先下地吧,我一会儿就来。”   谢文元与袁松按吩咐先下了地,青辰则是继续在田埂上走了一段,然后才在一个人身后停下来,“孟歌行。”   孟歌行听到这一声,猛然回过头来,俊逸的脸上满是惊喜,“是你!”   “这一块是你的地?”   他点点头,咧嘴一笑,“没什么事,来看看我的银子。没想到还能偶遇沈大人……”   “稻子种的不错嘛。”青辰也回了一个微笑,“你看,满眼都是绿色,多好。”   孟歌行却是不接茬,只微眯着眼,打量眼前已有三个多月不见的人。她还是那么好看,五官俊秀,目光澄澈,脸颊被阳光晒得微微发红,薄唇如樱瓣。   三个月不见,只一见了,才知道是这么想见。   “诶。”他道。   青辰:“嗯?”   孟歌行没有说话,却是猛然拉起她的手,将她带到附近的茅草屋后。   青辰皱着眉头,“你干什么?”   他忽地长臂一身,要揽她入怀里,“想你了。”   青辰吃一堑长一智,早已有防备,扭了下身,没有让他得逞,“做什么动手动脚,能不能好好说话?”   这人还真是死性不改!   孟歌行失了手,嘿嘿一笑,“变聪明了啊……”   青辰不置可否,“我就是过来跟你打个招呼,先走了。”   “等等。”他看着她,“有正事说。”   “说吧。”   “是这样的,我不是告诉过你我打算起义么,这些日子我想了想,其实……”说了一半,他又打住了。   “其实什么?”青辰被吊起了胃口,追问道。   “其实……”话说了一半,他忽然就垂下头来,迅速地吻了下她的脸颊!   青辰怔了一下,后退两步瞪着他,“不要脸的王八蛋!都是男人,有什么好亲的!”   所幸茅草屋将他们两人挡住了,要不被人看见了,她有一万张嘴都解释不清了。   “就想亲你!”孟歌行“无耻”地笑着,长长的睫毛覆住半眯的桃花眼,“早就想亲了,尤其是夜里,特别想。”   跟他这样的无赖在一起,就别指望他能好好说话!青辰气不打一处来,不再搭理他,转身就走。   “我话还没说完呢。”孟歌行在她身后喊。   “憋回去!”她头也不回。   “我是想说,你等着我,这大明朝,我是一定会推翻的!”否则,她是官,他是匪,他们永远也不可能在一起。   青辰没有再说话。   田里的秧苗随风轻轻摆动,看着充满希望而美好。虽然,也许不知道哪一天它就变成了战场……   ……   查看完稻子的长势,青辰就返回了衙门。   才进了堂里,便看见有人在等她。   那人站起来,道:“沈大人可算是回来了。恭喜沈大人,快接旨吧……” 第143章   恭喜?接旨?   青辰愣了一下,只觉得心跳好像变得有些快了。   “微臣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云南承宣布政司布政使沈青辰,克己复礼,雅擅才能,抚绥有要,常深疾痛在己之心,怀保无穷,不忘顾复斯民之责……兹授尔为户部右侍郎……赴京上任。”   户部右侍郎,与布政使同是正三品的官员,可一个是地方官,一个是大明中枢管理层的重要一员,轻重程度不言而喻。   接旨的时候,青辰还没有能完全回过神来。   她去年春天才到云南来,任了九个月的知府,又任了四个月的布政使,不过短短一年多的时间,她就又要回京了。此番回京,还要担任一国之三品大员,掌管天下钱粮的户部侍郎,宣旨声落实,是让人觉得恍惚不真实。   她有些疑惑,这一道圣旨,来得如此突然,距上一道圣旨不过才隔了三个月的时间。是谁的主意呢?   是谁向朱瑞谏言了,还是朱瑞自己乾纲独断?   “多谢大人宣旨。敢问大人,我何时进京?”   那人道:“圣旨没有写明归期,自然是自接到旨意开始,越快越好。沈大人若是安置好了这边的事情,还是尽早启程吧……大人到云南不过短短一年,就有了一年两稻、让白莲教众回归田地这样的斐然政绩,朝中都已经传开了,个个对大人敬佩不已。陛下知道了,亦是对大人您称赞有加,这才盼着大人快回京里去,施展更大的才能呢。”   青辰点了点头,“如此说来,是皇上要我回去的。敢问大人,我此番回去,内阁那边……”   那人笑笑,“大人是因为曾在金銮殿保了太子殿下,想知道徐阁老的意思吧?您放心好了,皇上提出要大人回京的时候,徐阁老是赞成的。倒是……”   “倒是什么?”徐延如何,她并不那么在意。   那人有些困惑道:“倒是宋阁老。大人是宋阁老的学生,按理说,宋阁老应该是最乐意见到大人您回京的。可是我听说……宋阁老对此似乎有些异议,还惹皇上生气了。”   青辰的眼睛黯了黯,“是什么异议?”   “您的老师说,应该让您在云南再多历练一段时间,一年多,总归是太短了。虽有政绩,却也不足以为傲,必得三年五载,才算是真正历练了。不过宋阁老向来是这样的,明明已经做得很好了,却总是谦虚。严师出高徒,您是他的学生,他少不了要以自己为标准来要求您,可满朝文武又能有几人像他一般呢?您别往心理去,他也是希望您更好……况且,这天下到底还是皇上的,皇上让您回京,便是认可了您的能力,只到了宋阁老跟前,您再证明给他看也便是了……”   这一番实情,倒与她想象的没有什么出入。宋越果然还是不希望她回去的。是对她要求严格吗,还是他有其他的想法,她并不清楚。关于那个人的所有事,她好像都失去了平日理智清晰的判断。   他不想她回去,可是朱瑞硬要她回去了,谏言不被君主采纳,还惹了君主生气的心情又是怎样的呢?   他这么抗拒她回去,又知不知道,她其实也并没有那么想回去。云南的稻子还没有熟,堤坝还没有修完,投靠的蛮人没有完全安置好,她专门挑的地方让人饲养的战马也都还是小马驹……她在这边还有很多事没有完成,并不那么急着回去,而且,她与宋越两人的关系至今说不清楚,见了面,又该怎么面对呢?   是该恭敬守礼,仿佛从无瓜葛地道一声:拜见阁老。   还是该满怀笑容地说一句:老师,我回来了。   如果当初不是没有诀别,今日要重逢时,也不会让人如此犹豫。   “多谢大人相告。大人辛苦了,这边喝口茶吧。”青辰邀请道。   那宣旨官却是摇摇头,“不必客气了,沈大人。我还有事在身,这便要走了。哦,对了,这是锦衣卫陆大人让我转交大人您的东西。”   青辰接过那东西看了看,“锦衣卫令牌?”   “这是陆大人的指挥使令牌。”那人道,“陆大人说了,这一路路途遥远,漫长崎岖,只区区十几个府兵护送您上路,他担心这路上不安全。您有了这块令牌,只到了驿站出示给驿官,便会有当地的锦衣卫来保护您……大人与陆大人是挚交吧?陆大人对您真是关心备至,连令牌都交给大人了……”   青辰的脑海中登时浮现出陆慎云的面容,冷淡孤漠,却心细如发,对她还是那么好。跟他比起来,她的老师倒显得很是薄情了。   思及此,青辰苦笑了一下,收了令牌,送宣旨官出了衙门。   谢文元这会刚从大门口进来,听说青辰要走了,整个人愣了好一会儿。   这就要走了?   这么好的官员,这么好的上司,他这一生数十年,不过只遇上了两个。可惜的是命数有别,他终不能长久地追随他们,与他们一起为了社稷百姓而付出。仔细想想,这也许是必然的结果,正因为他们都很好,所以才要到更广阔的舞台施展自己的抱负,若是被埋没了,反而是社稷的不幸了。   “大人,下官帮您收拾行囊……”   青辰却是摇摇头,“先帮我将没有处理完的公务都拿过来吧,总要全理清楚了才能走……”   “是。”谢文元颔首,去了。   要回京城当官的人了,心思却还放在这偏僻一隅的政务上,便是连当初被人奉为云南最好的巡抚的程远志,走的时候都没有完全与她交接好。   想来,当初还在浙江的宋大人也跟她是一样的。      青辰要回京的消息不胫而走,不出三天就传到了孟歌行的耳朵里。   彼时,他正跟弟弟乐呵呵地吃着鸡,乍听到这个消息,满桌的酒菜就全被他一怒扫到了地上。   “狗皇帝朱瑞,我操你祖宗!” 第144章   孟歌行的弟弟见此一幕,都怔了。他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过哥哥这么生气了,如此打心底发出的愤怒和暴躁,让他感到有点害怕。   刚才他们跟哥哥说的话,他没有听太懂,只隐约知道是与沈大人有关。   男孩犹豫了一下,懂事地弯下腰去收拾地上的残羹,把吃了一半的鸡腿捡到破碎的碗里。   孟歌行叉着腰,急促地喘着气,垂头望向自己的弟弟,沉默地站了片刻。   然后他弯下腰,捉住弟弟的手,很是克制地低声道:“你还是个孩子,小心别划伤了手。让大人们来收拾吧……对不起,哥哥吓着你了。”   “哥哥怎么了?”   孟歌行顿了一下,方道:“你的救命恩人要走了……哥哥要出去一趟,我让他们给你重新做饭。”   原来升任户部侍郎,就是要走的意思,难怪哥哥这么生气。   孟歌行坐上马车的时候,只觉得心里仍旧是堵得厉害,好像云南所有的坏天气一下全部都被他吸到了肺里,怎么也吐不出来。   狗娘养的朱瑞,才升了她做云南布政使,他还以为她至少会在云南待个三年五载的。没想到,他这么快又要她回京了。   狗娘养的朱瑞,当个皇帝如此善变,他妈的他知不知道君无戏言?要让她走,当初何必要让她来?   孟歌行垂着头,深深地吸了口气。   他舍不得她走啊。胸腔中那一颗猛烈跳动的心不舍得她走,身侧垂着的微微颤抖的手舍不得她走,他混身上下每一寸肌肉每一块骨骼都舍不得她走。   桃花酿才埋下,秧苗也还没有成熟,她怎么能走呢……   她走了,云南省不知又换回哪个狗官接管,这儿的百姓才过了一年多的好日子,就又要回到水深火热中去。她走了,就再没有人值得他信任和合作,他又得怀着矛盾的心情漠然而唾弃地看着官府干出愚蠢的事,加速大明王朝的灭亡。   她走了,他的心会变得空落落的。      青辰在衙门里,处理最后一点未完成的政务。   只这一部分事情也处理好,她就得启程回京了。   她的行囊本来也不多,不过是比来时多了几册在云南的记录。这几天的时间,谢文元已经陆陆续续帮她都收拾好了,还为她备上了一些药物和吃食。   青辰在落下最后一个字的时候,衙役送进来一张字条。她展开看了一眼,犹豫了一会儿,站了起来。   是孟歌行。   其实要走的事情,她已经犹豫了三天,还没有想好要不要告诉他的。他们虽相识一场,共同拥有一些难忘的记忆,可他们到底站在对立面,也算不上朋友。所以她不是很确定,有没有必要告诉他。   而且,告别的话她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说。   不过如今他既然来了,总是要见上一面的。   青辰按字条上所写的,到了衙门边上的巷子里,孟歌行的马车就停在里面。她认得那架马车。   车夫不知哪里去了,马被系在一旁的树上。   “孟歌行?”她试着对马车唤了声。   “上车来。”他的声音透过帘子,传了出来。   青辰犹豫了一下,上了马车。   夕阳透过帘缝,照进车厢里,斜斜地落在他的身上。孟歌行的俊脸显得很是冷漠,全然没有了往日的漫不经心。笑面狼不笑了。   青辰坐到他身边,“有话说?”   他轻轻吸了口气,抬起俊眉看她,“要走了?”   “嗯。”   “什么时候启程?”   “就这两天。”   “就这么走?”他的眼梢动了动,“也不派人知会我一声。是不打算跟我告别吗?”   青辰看着他,沉默片刻后才道:“白莲教那么多人,消息那么灵通,我猜想你会知道的。”   “消息灵通你就可以不说了?”他很快接话道,“还是别人替你说你就可以不说了?你把我孟歌行当什么人?”   他不高兴,她看得出来,但现实如此,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看着她无言以对的模样,他的眉宇皱了皱,口气放软了一些,“……我那么喜欢你,你不知道吗?”   “能不能不走?” 他俊逸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悲哀和自怜的情绪,虽然很快,他就把它们收起来了。   青辰微微叹了口气,“孟歌行,云南这边还有很多事没有处理完,我并不想那么快走。可是皇上让我回京,我身为他的臣子,身为大明官员,没有拒绝的权利。”   “那就不要当什么臣子和官员。”他有些激动道,“留在云南,跟我在一起,每一年的三十我们都一起过。只要有我在,谁也不敢把你怎么样,等过两年,再多收点教徒,我就把朱瑞那个狗皇帝推翻,我们一起君临天下……你相信我,我一定可以保护好你,照顾好你……”   他说得很认真,很执着。青辰默默地听着他描绘两人的美好未来,少顷,摇了摇头。   他的眸光闪了一下,“为什么?为什么不可以?”   “孟歌行,我也有我的梦想。你说的这些,不是我的梦想。”   “……那你的梦想是什么?”   “我要做个好官,不管是到了哪里。”   “我也可以让你做个好官!等把朱瑞拉下王座,你想做什么官我就封你什么官!我也可以!”   青辰摇摇头,“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他很激动地低吼了一声,俊眉修目在夕阳的余光里,依旧是那么好看,唯有目光里的情绪表明了此时的他与以往不同,像一只愤怒而戒备的狼。   “我不想看到战争。改变乱世,有很多条路可以走,不管这些路有多辛苦,要付出多少努力,我们都不怕。但是,若是还没有到走投无路的情形,我们最好不要滥用战争。没有哪一个人的生命是可以随意用来被牺牲的,更何况,是全天下的人的。你发动了战争,也许能够夺取皇权,可又要有多少百姓因此受所累,多少家庭会流离失所,多少生命要埋没在烽火硝烟中……”   青辰看着他,继续道:“孟歌行,你听我说,假如日子还过得下去,能不能不要轻易起义?”   “我不听!”他有些激动道,“凭什么!当年姓朱的还不是一样发动了战争。你掏心掏肺守着的这个狗皇帝和他的祖宗,他妈的跟我有什么不同!”   “能少一次,总比多一次要好。”她道,“你给我们一点时间,也许……”   “你们?你们是谁,你跟宋越吗?”他有点激动地“哈”了一声,“你还惦记着他?怪不得这么想回去呢。”   青辰没有说话。   他又继续道:“笑话,阁老?玩了你,又把你丢来云南的阁老?你还要腆着脸回去贴人家的冷屁股……”   “孟歌行,你闭嘴!”青辰有点生气了。   “怎么,戳中你痛处啦?”他冷漠一笑,眸子紧紧盯着她,在她的眸光里似乎看到了他不想看见的情绪,“我还不能说他了?说他就让你生气,让你讨厌我了?”   “我不跟你说了。”   他情绪如此激动,今日怕是也说不出个什么来了。况且,关于战争,她已经把她的想法告诉他,他愿不愿意听那就是他的事了。   见青辰起身,孟歌行立刻道:“坐下,我还没有说完呢。”   这是一声挽留,可惜并不温柔。青辰没有不理睬,想要下马车,“我们没什么好说的了。”   孟歌行终是意识到自己的口气太生硬了,于是压下自己的怒气,拉住她的手,“青辰,别走……”   “你放开我。”她回头望他,“衙门里还有事没处理完。我得回去了。”   “我不放!”他死死地扣着她的手腕。   她甩了一下,没有甩开,情绪一下又激动了,“放开!”   这个人总是这样,谈不拢就要动粗,从来不管别人的感受。   “不放又怎么样?”孟歌行仰着一张脸望着她,目光中透出一种狠劲和决然来。   他忽地使了下劲,拉着她的胳膊将她往回带,青辰始料未及,一下就撞到了他的怀里。   “孟歌行,你干什么……”   话还没说完,她的嘴巴就被他的手封住了,整个身体也被他强有力的胳膊禁锢着,几乎动弹不得。   “让你更讨厌我一点……你不是想走吗,我让你一辈子也忘不了我!”   说着,他开始动手撕扯她的衣服。青辰的常服本就有些宽松,现在自领口开始,猛然被他扯了一下,领口就更宽了。   她用力挣扎,却觉得身上仿佛压了座大山,如何也推翻不了。她拼命想叫,却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丝毫无法穿透这铜墙铁壁一般的马车。   孟歌行很快扯掉了她的腰带,掀开了她的外袍,然后他便在她腰间摸索着,去寻她里衣的系带。   住手……   她想叫,却是叫不出声来,只能以眼神哀戚而愤怒地瞪着他。瞪着,瞪着,便打眼角滑下了两行眼泪。可孟歌行并不看她,只专注于利用极端的情况将她留下。   就在这马车上,他要占有她。   直到……他褪下她所有的衣衫和尊严,在她白皙细腻的脖颈和纤薄柔弱的双肩下,在那吹弹可破的肌肤面前,看到了她束胸的带子……   他猛然一怔,充斥着怒气和绝望的脑袋有片刻反应不过来。   “这是……”   他呆呆地看着她,看见她眼角晶莹的泪顺着脸颊滑了下来。   “你是……女人……”   趁他有所松懈,青辰卯足了力气推开了她,然后以衣衫裹着自己,二话不说地逃离了马车。   孟歌行只是呆呆地看着这一切。   呆呆地看着她挣脱自己的怀抱,推开他,跃下马车,迅速地奔跑、逃离。而他没有任何动作。   这么清雅睿智,这么有才华有勇气,有担当而心怀天下的大明官员,竟然是个女人。在那身谷板严肃的官袍下,竟然是如此一副白皙柔弱的酮体。他喜欢了她一年,竟然没有发现。   男人跟女人是不一样的。女人的清白大于天。   她是个女人的话,他就不能随便玷污了她,尤其还是在如此简陋狭窄的马车里。   孟歌行自怔愣中回过神,并且跳下车的时候,青辰的最后一道背影正好消失在他目光里。   一个念头自他心中闪过。   假如他把她是女人的秘密透露给官府,她是不是,就回不去了? 第145章   望着青辰离去的方向,人来人往却不再有熟悉身影的路口,孟歌行沉默地站着。轻风拂来,吹过他的脸颊,他的眼睛不自觉地眨了两下。   要那么做吗?   能那么做吗?   他问自己,一会儿后,他好像听到了心底的声音。那个声音即靠近又遥远,即真切又有些模糊,仿佛来自遥远的九天之外,却在头顶响起。   他是白莲教的首领,这大明疆土上无数教徒追随信奉的人,他是心狠手辣的笑面狼,向来只对自己人自悲,对敌人残忍。她是官,他是匪,他们站在对立面,她是这么优秀的大明官员,朱瑞拥有了她,势必变得更加难以对付……不论怎么想,他似乎都应该揭穿她的身份,不让自己未来陷入困境,也不让自己在他转身时留下遗憾。   可是,心底的声音却在说——他办不到。   刚才,他在愤怒之下挽留她、吓唬她,可他却感到挣扎和痛苦,在撕开她衣衫的时候,他没有感到一丝快感。   他做不到真正的伤害她。   是他把对朱瑞的怒火,对自己的无能无力,对这恣意捉弄人的浮沉人世的气撒在了她的身上。如今冷静下来,就只有后悔。   离别,本来就件让人很难过的事了,现在他还把括局面弄得一团糟。他们之间的美好回忆,只怕也会被今天所为冲淡,冲没。   身后的桃树花要谢了,风吹来,今年最后的桃花纷纷而落。花瓣落满了马车。   孟歌行回到车里,半晌不语,也不唤车夫来。   他只是静静地、落寞地坐着,捧着自己的头。   他太害怕失去了,从儿时失去父母开始,他就没有再遇上过这么值得信任和喜欢的人,现在好不容易遇到了,那个人却又要离开他了。   思及此,孟歌行自嘲地笑了下,命运要夺走的东西,他始终是留不住。不管他有多努力。   在通往那至高无上的宝座的路上,也不知道他还要承受多少离别,多少孤独。   孟歌行叹了口气,对帘外道:“走吧。”   车夫正要驾车离开,却是有人打窗口递进来一封信。   “您是姓孟吗?这是衙门里一位大人让我送来的。”   孟歌行将信展开,是青辰的,字迹工整隽秀。   信上不过短短几行字,他却看了很久,看完后,他把信扔到了窗外。   马车开始启程。   桃花树上的花瓣再次,悠悠地,辗转飘零,铺满了孟歌行离去的长长的路。   桃花香,桃花闹,桃花树下桃花酿。   桃花红,桃花俏,桃花瓣里相言笑。   春意阑,人离散……      两个月后,青辰回到了京城。   马车才驶到通州,京城的夏意便已扑面而来。农田里的麦子绿油油的,务农的百姓们或是挑着水,或是驾着牛、驴等牲畜,为生计和希望而忙碌。   道两旁的树木绿绿的,粗壮的枝干支撑着巨大的绿荫,正午的阳光被晒了一地的斑驳。   这一番景色,与她走的时候并没有什么不同。   青辰坐在马车里,挑着帘子往外看,“爹,我们又回来了。”   一年多的时间,从北到南,又从南到北,走了好几千里的路。她已经从一个懵懂无知的翰林院庶吉士,变成了曾掌管一省政务的封疆大吏,又从封疆大吏进入到了大明帝国最核心的中枢阶层,变成了满朝文武,自上而下十指之内可数到的角色。   她的心也比从前更坚定,更从容,更明白该做什么,如何去做。   这一路上,青辰的旅途很顺利,虽然陆慎云给了她一块可以呼风唤雨的令牌,可她一直没有用。自己能走的路,又何必叨扰别人呢。   入京城外城城门的时候,青辰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归来的路漫漫,两道车辙延伸到了很远的地方。她真的是打云南回来了。   这一回望,一年当中的点点滴滴又悉数涌入脑海。   云南的人和事,仿佛还停留在昨天。新一任的云南布政使应该早就到任了,第一季稻子也应该成熟了吧,未修完的水利工事大约也修好了,草原上放养的小马驹应该也长高了……   至于孟歌行,也不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   临走前,她给他写了封信,他没有回。那个时候青辰就确定,孟歌行不会再寻她的麻烦了。   虽然她信中的话很生硬,但在心里,她感谢他的成全。   城门口,守门的官兵照例将青辰的马车拦了下来,询问来人。   车夫回了句:“是新上任的户部侍郎沈大人,打云南回来的。”   官兵们将信将疑,只看到青辰从窗口递出了圣旨,便立刻恭敬行了礼,大开城门。   “恭迎沈大人回京。”   马车一路前行,直到一处客栈,青辰才让人停下来。按例,她回京后要立刻到宫里谢恩,而谢恩的时候,就得换上新的官袍了。   青辰在客栈内先安顿了老爹,然后换好了官袍,才又上了马车,往宫里去。   马车里,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新官袍。绯色的云袍,胸前的补子上绣着彩云孔雀,孔雀展翅,孤傲地翱翔于天空之中。   青辰摸了摸胸口的补子,微微吸了一口气。   马车驶到了熟悉的大明门,停了下来。青辰步下马车,戴上乌纱,理了理袍子,便径自往宫内走去。   阳光下,她的一身新袍服很是鲜艳亮眼,整齐的鬓角上戴着三品的乌纱,整个人看上去温煦俊雅,沉稳端着。   大明门的侍卫见到她,皆是微微一愣,随即很快行了礼,唤一声:“沈大人。”   进了大明门后,在去往乾清宫的路上,青辰又遇到了不少官员。迎面而来的人见了他,总是会露出一些意外的神情,先向她行礼,低头恭敬地唤一声沈大人。   “沈大人回来了。”   “沈大人好。”   “下官见过沈大人。”   “见过侍郎大人。”   这让青辰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在宫里的时间其实不长,原本认识她的人就不多,这下又走了一年多,怎么这一回来,大家反而都知道她是谁了。   对于他们殷勤的问候拘礼,她都很客气地一一回了,从容和气,面上挂着淡淡的微笑。   等上了千步廊,青辰正好碰到了原来翰林院的旧识——陈岸。   陈岸远远见是一位清雅的三品大员,还有些不敢相认,直到与青辰面对面站着,他才回过神来,见礼道:“沈大人!”   “陈岸!”好久没见了,青辰有些高兴,迎上去道,“好巧啊,刚回来就遇到你。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陈岸也笑着点头,边打量她这一身新袍,边道:“还好,还好。但我看到,还是你最好。”   青辰有些不好意思,“你笑话我。”   “下官哪里敢。”   “方才我自进大明门开始,好多官员都与我打招呼。我正纳闷,他们如何能认得我?”   陈岸摇摇头,“你长途奔波,定是还没休息,累了吧?他们认不得你,但是认得你这一身官袍啊!正三品的大员,这满朝有几个?认识的早就认识了,这不认识的,除了你这新晋的侍郎大人,还能有谁?!方才远远见着你,我都有点不敢认了。”   青辰微微一笑,“原来如此。”   “你是回宫来谢恩的吧?快去吧。谢了恩也好早些回去休息。”陈岸细心道。   “嗯。”青辰点点头,“我先走啦!回头再找你叙旧。”   别过陈岸后,青辰来到了乾清宫。   乾清宫前,长长的汉白玉石阶下,她抬头望了一会儿,而后理了理宽袖,提起官袍,迈步上前。   宫门两侧的侍卫、太监,见了她皆是一一低下头来。   天子朱瑞原是在宫里闲坐喝茶,听近卫一报,说是户部侍郎沈大人请见,登时便放下茶杯,召她进殿。   等青辰进了殿,朱瑞又免了她的跪礼。   “回来了。赐座。”   大明天子好好地看了看眼前的人,只觉得她是瘦了一点,似乎也晒黑了那么一点,不过气质还是那么温润清隽,淡雅平和。与从前不同的是,她的目光更坚定了,可见心中沉淀了不少。   “沈青辰,这一趟去云南,辛苦了啊。”   “微臣遵皇上谕旨,赴云南任职,不敢言辛苦,只唯恐身为云南的父母官,做得好不够好,愧对皇上,愧对百姓。”青辰微微抬头,看着天子道,只觉得一年多没见,朱瑞似乎是显得老了一些。   一年多前他还体态微胖,面色红润,这一回见,倒像是身子也不如从前了。   朱瑞笑着摇摇头,“你做的很好,朕知道那边的难处。朕原是想着,越是不容易,越是能锻炼你,不过没想到你干的比朕想的还要好,适应得很快,也有你自己的一套办法。单这一年两稻便已让朕很满意,就更别说让那笑面狼孟歌行乖乖地听你的去种地……朕没有看错人啊!”   对于天子毫不掩饰的喜欢和赞美,青辰略感到有些不好意思,“皇上缪赞了。”   “你记不记得朕说过,只要你不令朕失望,朕也不会让你失望的。你看,这一回,朕没有让你失望吧?知道你在云南不容易,就让你回来了。你如今不过才二十二岁,就已经任三品的户部侍郎,这么年轻的侍郎,你是我大明朝的头一个啊。”朱瑞边说着,边回忆道,“当初你的老师作为大明第一才子,坐上侍郎的位置时,也已经二十四岁了。如今,青出于越,而胜于越啊。”   青出于越,而胜于越。   听到这句话,青辰的心微微一悸,“……微臣惶恐,谢皇帝陛下的厚爱。”   仔细一想,是朱瑞让宋越做了她的老师,现在也是朱瑞让她回来,把她放在了几乎要与宋越平起平坐的位置上。作为她的君主,他赏识她的才华,给她足够的空间让她施展自己的抱负。身为一个身子,她已经足够幸运,很是感激。   青辰欲下跪叩谢,却是又被朱瑞拦着了。   “不必跪。”朱瑞摆摆手,“朕赏识你,不过也要提醒你。你肩上的担子很重啊。你还年轻,虽是已有京官和地方官的任职经验,但到底资历尚浅,很多棘手的事都还没有遇上。掌握了大权以后,势必也会遇到更大的困难,你得保持初心,要坚持得住啊。在这方面,你倒是可以多跟你的老师,还有内阁那些阁老们讨教。”   青辰颔首,“是,微臣必当尽心竭力……”   后来,君臣又说了两句,朱瑞看着有些不舒服,青辰便退出来了。   出了大殿,刚要下石阶,丹陛上的青辰往下一望,看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是宋越和赵其然。   夕阳下,那个高挑的身影依然挺拔如故,合贴的绯袍裹着他健硕的身子,两道宽袖随风轻轻摆动。   他也正仰头看着她。   那张脸依然是玉面无双,甚至是更胜从前,毫无预兆地又一次惊艳了她。   青辰站在高处,与台阶下的两人隔了几十道阶梯,就这么俯视着开始往上走的两人。片刻后,她简单行了个礼,也提步往下走。   只是她错开了他们前行的路,目光也只放在她要前行的方向上,并不看他们,也不打算说话。   “青辰!”   赵其然唤了她一声,她假装没有听到,没有理睬。   不想赵其然却小跑了过来,“青辰!你回来了啊!”   而那个人却站在原地不动。   面对挡住了她去路的赵其然,青辰只能微微一笑,“赵大人,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赵其然显得有些激动,“我只知道皇上下了旨让你回来,没想到,你真的回来了!我们又相聚了,真是太好了。而且,你看你这身袍服……正三品的户部侍郎啊,穿在你身上真是好看,我真是太高兴了!”   青辰仍旧保持微笑,“得皇上厚爱,我还这么年轻便让我任户部侍郎,心里多少有些忐忑。赵大人是我的前辈,还请日后多多指导。”   “我不行,我这脑瓜子还不如你呢。”他忽地想起什么,“我帮不上你,但老宋可以啊。你刚回来,还没跟他说过话呢吧,来来,快跟他打个招呼吧。”   赵其然说着,便要拖着青辰往宋越那走。   青辰却是挣脱了他的手,只目光略往那个人的方向一扫,又收了回来,“不了。皇上让我尽快到户部去报到,我还有些事要忙。改日吧。”   赵其然愣一下,往宋越的方向看了一眼,“刚回来就这么忙,说两句话的时间都没有啊?”   青辰笑着点了下头,“赵大人海涵。”   “……你变客气了,才一年多不见怎么跟我们这么客气啊。”   “先行告辞了。”青辰也不解释,只拱手道别,便走了。 第146章   别过宋越与赵其然后,青辰在夕阳照耀的千步廊上独自行走。   一年多不见,今日见了,却是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那个人还是那个样,清贵端凝,却是淡漠疏离,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赵其然屁颠屁颠跑过来跟她打招呼,他却是还站在原地,好像谁特别想靠近他似的!   青辰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官袍,她如今也是正三品的户部侍郎了,官阶也不比他低多少。日后内阁会议,她这一部堂官也是要参加的,阁员间若是有什么争议,哪怕身为阁老也得向各部堂官争取支持。   想到这里,青辰便挺了挺胸,迈开了大步往前走。   以后交集不会少,且看着吧。   青辰连日赶路,朱瑞体谅她辛苦,便嘱咐了让她谢恩后便回府邸休息,待过两日再回朝廷。她现在是正三品的侍郎了,再租房子住不合适,朱瑞想的很周到,命工部在京城为她寻了间宅子,作为她的府邸,连府里的下人都给她配好了。   退出乾清宫的时候,太监黄珩把宅子的图纸给了青辰。不过青辰没有直接回府。出了大明门后,她先去了一个地方——北镇抚司衙门。   从云南回来的时候,陆慎云给了她他的指挥使令牌,她得还给他。   不巧的是,陆慎云不在衙门里。   副指挥使黄瑜见到青辰,又见她身前这一块孔雀补子,整个人惊讶得不得了。   “哟,沈大人回来啦!”黄瑜边迎她边道,“快请坐,来人,看茶!”   青辰坐下,打量了一下这衙门里的摆设,倒与她离开前并无二致。黑沉的基调,简单的陈设,只空气中都好像有陆慎云那股冷冽的气息。   黄瑜显得有些激动,“啥时候回到的?我只听说你要回来任户部侍郎了,没想到这么快就看到你了。这得有一年多不见了吧?这身官袍穿在你身上,真好看呀……”   青辰笑笑,回道:“是有好久没见到黄大人了。我今日才到的,刚到宫里谢了恩。”   “今日才回到就来我们这了?”黄瑜笑嘻嘻的,“看来我们这小庙还是有那么点招人喜欢啊。”   青辰不置可否,只微笑道:“黄大人可知道陆大人何时回来?”   “今儿他就到衙门里晃了一圈,然后就出去了。这一天也没见着人影,不知道哪里去了。”黄瑜为青辰奉了杯茶,“这平时都好好在衙门里待着,今日也不知道怎么了,偏偏要出去。亏了你回来就过来看他,他人还不在。”   黄瑜说着,两手一摊,心里为陆慎云那家伙惋惜。   “如此……那我就不等了,烦请大人帮我把这个转交给陆大人吧。”青辰说着,把陆慎云那块令牌交到黄瑜手里。   黄瑜看了一愣。   这牌子……原来是到她手里了。   指挥使令牌,能够号令全京城的禁军、全国的锦衣卫,重要程度不亚于皇帝手里的兵符。两个月前,陆慎云跟他说令牌丢了,让他紧张得半死。谁要是以这令牌调走了京城禁军,对京城来说那就是一大隐患。   锦衣卫是世袭制,所以那令牌也是陆家一代代传下来的。因为“丢”了令牌,陆慎云还被他爹狠狠责罚了一番,要是找不回令牌,他老爹便要跟他断绝父子关系。   这事只有跟陆慎云亲近的黄瑜知道,他急着帮陆慎云找令牌,又不敢宣扬此事,足足紧张了两个月。   没想到……这令牌居然在这里。   见黄瑜有些怔愣,青辰问:“黄大人怎么了?   “哦,没什么。沈大人这令牌是怎么来的?”   “我回京前,陆大人托人给我的。说是担心这一路上不安全。”   原来如此。   黄瑜略一想就明白了。陆慎云那小子,原来是用它来代替他自己护送心上人了。那个生平不会撒谎的人,竟然还因此而撒了谎。   唉,还真是用情至深啊。   黄瑜想了想,又把令牌还给了青辰,“此物是陆大人的,下官不便转交。沈大人还是亲自交给陆大人吧。”   当面还,两人还能见上一面,也省得陆慎云的谎言被拆穿,尴尬。他这个当兄弟的,也只能做到这个份了!   见黄瑜不肯收,青辰又接回了令牌,“如此,那叨扰黄大人了。我改日再来吧。”   离开镇抚司衙门后,青辰先到客栈去接了老爹,然后按图纸上的标记,找到了她新的宅子。   宅子很好,虽不如世家府第那边气势磅礴,但也算瑰丽雅致。宅子旁边栽着一大片竹子,竹叶掩印间,显得很是清雅僻静。在繁华的京城,得这一处闹中取静的宅子,不是御赐的还真不敢想。   青辰掺着老爹下了车,只在府门前看着牌匾上的“沈府”二字,有些说不出的感觉。   这算是……她的家了吧?   她终于能给老爹一处宽敞而充满阳光的宅子了。   很快,看门的小厮听到了门口的动静,过来开了门。   初见自己的主子,他们还认不出来,只道:“我家大人还没回来呢。不知阁下是哪位大人?待他日大人回来了,小的们再行转告大人。”   驾车的车夫立刻回道:“有眼不识泰山,你们眼前这位,就是你们的沈大人了!”   两个小厮互看一眼,忙躬身请罪,迎他们的沈大人进了门。   青辰回到卧室换了身常服,正规整行李,便有小厮来报,有客人来了。   她正纳闷是谁这么快就知道她回来了,下人们很快就解答了她的疑惑,“是锦衣卫的陆慎云大人。”   青辰愣了一下,“快请他到堂里坐。”   她去找他没找到,没想到,他竟是亲自过来了。   然而到了堂里,青辰却没有见到陆慎云,往外一望,只在影壁旁看见了他半个身子。他竟是在指挥下人们往里搬着什么东西。   阳光下,他的身子依旧挺拔,穿着他惯常穿的黑色袍服,身侧别着绣春刀,看上去依然有些冷淡孤傲。   青辰走到他身后,唤了声:“陆慎云。”   陆慎云的身子顿了一下,却是没有转过头来。   这个声音,他已是有一年多没有听到了。如今乍然重逢,听得这一身,却是突然间没有了转身相见的勇气。   他堂堂一个锦衣卫指挥使,何至于……   所谓相见时难,别亦难,原来真是如此。   青辰以为他没听到,又走上前叫了一声:“陆慎云。”   静默片刻后,陆慎云终于回过头来,“……你回来了。”   在回头的一瞬间,他只觉得阳光有些耀眼,那个距离他只有几步之遥的人,看上去有些不真切。光晕落在她的肩上,她依旧是那么清雅隽秀,玉面淡淡,目清如水。   青辰笑了一下,“嗯!回来了。好久不见。”   说着,她看了看下人们正搬的东西,“这些是……”   “家具。我问了工部,这宅子里还少一些家具,就买了。”他的语气淡淡的,依然是一副不太会说话的样子。   “……你怎么就买了。”青辰只觉得心中微暖,“这些东西,只我再差人去买就是了。你这么忙,不用专门帮我去买的。”   陆慎云抿了抿嘴,“都买了。”   说完,他又开始张罗着帮她把东西往里面搬。   青辰微微叹了口气,上前拉住他的胳膊,把他往屋里带,“来了也不喝杯茶就忙前忙后,你让我这主人都无地自容了。”   陆慎云没有说话,只身子乖乖地跟着青辰走。   她握住他手臂的地方,有些热热的,是久别重逢后心里的温度。   屋里,青辰把茶递给了他,又看着他喝了一口,才道:“这是我从云南带回来的茶。好喝吗?”   “嗯。”陆慎云点了点头。   茶很香,也很清洌,喝过后唇齿留香。只是他不会说话,更不会赞美,怕说错了或是说不好,破坏了这重逢的氛围。所以,就只嗯了一声。   青辰看他还是老样子——话题终结者加气氛冷却者,不由弯了弯嘴角,“我专门给你带了一些,一会回去的时候记得带上。”   陆慎云微微一愣。   她还专门给他带了茶。   是只有他有吗,还是她也给其他人带了?   陆慎云思索着,却是没问出口。   “对了。这个还给你。”青辰想起什么,将他的令牌取出来,搁到他面前,“谢谢。不过这一路上很顺利,我没有用上。”   陆慎云收了令牌,虽因为没有帮上她而感到有些失落,但又因为她一路顺利而感到庆幸。   不管怎么样,她安全就好。   “对了。方才我到镇抚司衙门去了,你不在。我想让黄瑜把令牌转交给你,可他的神色有些奇怪,也不肯帮我给你。”青辰纳闷道,“这块令牌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啊?”   青辰是文官,且任职不是太久,并不太了解锦衣卫的内部运作。对于这令牌,她以为它跟她的腰牌差不多,却不知道它能号令全国的锦衣卫。   “没有。”陆慎云摇摇头,“没什么特殊的,就是一块牌子而已。”   只是丢了牌子,就等同于丢了性命而已。   “是么……”青辰也不再多想,又问,“对了,你胳膊上的伤,好全了吗?”   “嗯,好了。”   因为要送青辰,伤口没有得到及时处理,陆慎云去年整整烧了两个月,差点就熬不过去了。可重逢时一相问,就只有这轻描淡写的几个字。   他向来是惯于掩饰痛苦和伤痛的人,尤其是面对喜欢的人,伤痛有多深,语气就有多淡薄。   “那就好。”青辰说着,起身去行李中取出给他带的茶,递给了他。   陆慎云立刻站起来,接过茶,“你累了吧。我走了。你休息吧。”   “……我不是赶你走,我只是怕一会儿我们说着说着,我给忘了。”青辰不禁感概,这个人还是那么敏感,“你再坐一会儿吧。”   他这样,她有些不好意思。   陆慎云却是摇摇头,果断地提步往外走,“我走了。”   他一手扶着绣春刀,一手提着她带给他的茶,一身黑袍的袍角轻轻扬起,银色的绣线在夕阳下微微闪着光。   他是很想她,盼今日重逢的日子也盼了整整一年。可他知道她很疲惫,不忍心再打扰她。   今日能来看一眼,简单说一会儿话,他已经很满足了。   “我送你。”青辰说着,追上他。   陆慎云却是忽地站住了,在她身前将胳膊一伸,拦住了她的去路。   对于他的执着,青辰有些无奈,只好依了他。   等陆慎云的身影消失在影壁的时候,青辰才打屋里出来,到了大门口。   他已经骑上马走了。   夕阳下,那个背影依然直挺,显得孤傲,那么坚定,依然矫健而美好。      次日,青辰还在休整,赵其然就上门来了,还带了封请柬。   他说他要在府里办个宴席,一是让朝中的心学门人聚一聚,二是给她接风。   其实聚会是次要的,接风才是首要的。赵其然故意颠倒了顺序,是怕青辰不肯前往。   这个主意,他从昨天与她别过后就一直在酝酿了。   青辰是宋越的学生,又是心学门人,如今年纪轻轻便已升任正三品的户部侍郎,是他们这一派的荣光和骄傲。这个时候把大家叫到一起,一是趁机让大家联络联络感情,二也是让青辰感受到他们对她的重视,好让她不至于被别人笼络走。   赵其然对自己的主意十分满意,连夜便去找了宋越,说了他的想法。   宋越却没表态,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好像与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赵其然看他那副模样就来气,登时就将他手里的笔抢了过来,“不管你怎么想,这接风宴我是办定了。你是青辰的老师,又是心学的门派传人,这样的集会你不能不参加。我也不是叫你上刀山下火海,知道你忙,来露个脸总不会耽搁你多少时间。你学生回来了,你这做老师的若是接风宴都不来,这不是让青辰遭满朝文武的笑话吗?他才刚回来!”   “你回去吧。”   “那你到底来不来啊?”   走的时候,赵其然还是没有得到宋越的回答,气得他骂了一路。   这会,赵其然是来邀请青辰这位主角的。   果然如他所料,青辰听到接风宴几个字,有些抗拒,说是不想让他们麻烦。   赵其然只好反复强调是心学集会,她一年多没有参加了,这一次理应参加。   犹豫了一会,青辰才答应了。   赵其然说的没错,离开了这么久,回来了理应见一见的,否则倒让人觉得她升了官就看不起人了。   只是在那个场合,也不知道会不会又跟那个人碰面。 第147章   与此同时,陆慎云也刚到镇抚司衙门。   黄瑜刚泡了壶热茶,正准备喝,见他拎着什么进来了,脑袋一伸道:“你昨儿个上哪儿去了?就早上来晃了一圈,就不见你人影了,下午也不回来。”   “没去哪。”陆慎云淡淡应了句,就要往后堂去。   “神神秘秘的,八成干什么坏事去了。”黄瑜不满地嘟囔着,瞥到他手里提的东西,跳起来挡到他面前,“这是什么好东西?”   “没什么。”   黄瑜却是趁他不备,一下从他手中抢过他提的东西,“叫我看看是什么好东西。”   “你别乱动!”   陆慎云本能地想要抢回来,一只手看看搭到他肩上,黄瑜却是一下窜到了扶手椅后面,心急地拆抢过来的纸包,“我偏要动。”   说着,三下两下便将纸包拆了,一个不小心,里面的茶叶洒了一地。   “茶叶?”他怔愣地看着陆慎云。   陆慎云看着满地茶叶,脸登时就黑了,三两步跨过去,蹲下身拣茶叶,也不说话。   黄瑜心知他是真的生气了,忙蹲下来帮他一起拣,赔笑道:“对不起啊。我又不知道这里面装的是茶叶……”   陆慎云瞥了他一眼,心里憋着气,低骂道:“滚,混吃等死的东西,外面那么不太平,你好功夫倒用来抢我的茶叶!”   这些茶叶,是青辰特意从云南带回来给他的。昨天他带回家,本来想放在家里的,又担心家里的下人不小心给泡了。这些茶,他不舍得喝。   这黄瑜竟给他弄洒了一地!   “我赔你我赔你,不就是点茶叶么!”黄瑜嘿嘿一笑,“这些咱也别拣了,都脏了,喝不了了。”   结果他又是遭到了陆慎云的冷冷一瞥。   “你懂个屁。”   黄瑜撅了撅嘴,讪讪道:“你就知道对我凶,不就是一点茶叶吗。本来还想告诉你点让你后悔的事,不说了。”   陆慎云很快把茶叶都捡起来了,仔细吹了吹,装到了罐子里,并不打算接黄瑜的茬。   见对方不打算理他,黄瑜又有些不甘心,“昨天,沈青辰来了,在这坐了好一会儿呢,人专程来找你的。你不想知道他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   黄瑜见他来了兴趣,又卖起了关子,“你不是不想知道吗?诶,我就不告诉你。气死你!”   陆慎云不以为意地扫了他一眼,拍了拍手里装茶的罐子,“知道这是谁送的?”   黄瑜愣了一下,“谁送的?”   陆慎云不说话,白了他一眼,径自往后堂去了。   “……”黄瑜有些莫名其妙,随后一个机灵,“该不会是沈……你已经见过他了?”   看着陆慎云渐行渐远的背影,他喊道:“看给你得意的那样儿,不就是一点茶叶吗,沈青辰送的了不起了,德性!”      赵其然宴会这日,青辰乘着府里的马车,准时到了赵府,不早也不晚。   下人们通禀后,赵其然便立刻出来大门口迎客,见了青辰高兴道:“你来啦。真好,我还怕你……忽然有什么事来不了了。”   他其实是怕她因为跟宋越闹了别扭,一时想不开又不来了。   还好他的青辰大度,没有跟宋越那臭脾气的计较,要不今儿这宴就算白设了。   沈青辰下了马车,微笑地与赵其然问好:“赵大人好。既是已答应了赵大人,我岂能言而无信,自然是要来的。”   “我知道你这个人最好说话了。”赵其然赔笑,“不像……”   话说了一半,他一时觉得有些不妥,又生生地咽了回去,“来,到屋里坐。门派里的好些人都到了,有的你还没见过,我带你去见见。”   赵其然嘴上忙着说话,心里也没停了想法,只道宋越这货昨天也没说来不来,这会都这个时辰了他也没出现,真是急死个人。   青辰随赵其然进了赵府,只见里面果然已经来了不少人,有的站在院子里的杏树下,有的坐在花厅里,有的人坐在正堂里。这些人三三两两围在一起,讨论谈笑着什么。   此刻阳光明媚,树影婆娑,凉风习习,王阳明《传习录》中的一些语句不时传入耳中。   这般场景让她想起了两年前。她依稀记得,第一见心学门人的时候,是随了宋越一起到通州。在通州的一间客栈里,他们也是这样三五成群围着讨论。   那个时候她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庶吉士,老师不在身边,她还有些紧张,只抱着自己的小包袱这里凑着听一下,那里凑着听一下。大家讨论得十分热烈,并没有人注意她,只一个乖张狡黠的蓝叹给她画了只大乌龟。   而现在,两年过去了,她已经成为了正三品的户部侍郎。在赵其然的吆喝下,众人一看是她来了,都把注意力放在了她的身上,对着她的方向低头行礼。   接风宴,青辰知道自己必会受人关注,只是没想到这么受人关注,与此前她去通州时的景况截然不同。如今在这心学一派中,官职最高的,除了宋越就是她了。   难怪世人都想往权利的巅峰上走,这种平步青云而万众瞩目的感觉,着实是能让人心中充盈着成就感,觉得有些飘忽。   即便她是个女人,并且不属于这个时代,这种感觉也依然不弱。   青辰一一拱手回礼,微笑地与大家打招呼,“众位好,多日不见。”   有不少人想上前跟她说话,尤其是曾在通州客栈出现过的人,他们还记得当时她关于“心学与权术”的言论。   可他们都被赵其然拦住了,“各位,各位,先让沈大人进屋里坐一会儿,稍后用膳时再说吧。他刚从云南回来,旅途劳累。”   青辰才想说自己已经休息好了,却是已被赵其然领进了屋里。   屋里只坐了几人,均是四品以上的官员,与青辰见面后互相道了好。   赵其然差人给青辰奉了杯茶,然后自己也在扶手椅上坐下,端起茶杯啜了一口,“人差不多齐了,就差老宋了,你们说说,来不来他也不说,都这个点了。唉,我是等他,还是不等他?”   青辰没有说话,自顾品着茶,赏着院子里葱笼的杏树。两只雀鸟在枝叶间追逐翻飞。   一旁的人道:“再等等吧,阁老向来公务繁忙,只这会说不定又在票拟呢。”   “就是,我们难得集会一次,今儿又是沈大人的接风宴,阁老不会不来的。再等等。”   赵其然搁下杯子,叹了口气,“也罢,那就再等等,希望是如你二位所说。沈大人,你看呢?”   被点了名字,青辰只好回过头来,“赵大人是主人,一切只听凭赵大人安排便是。”   时间漫漫流逝,只他们在屋里坐了快两刻钟的功夫,急性子的赵其然便按捺不住了,站起来道:“不等了。都这个点了,该来的也来了。宋大人怕真是贵人事忙,来不了了。咱们入席吧。”   青辰没有说话,其他的几位有些犹豫道:“要不再等一会儿吧。”   “不等了不等了,要来早来了。这个时候不来,那摆明了是不来了,只也不能叫这么多人都等他一个。”赵其然有些不高兴,上前去请了青辰,“沈大人,咱们移步宴厅,用膳去吧。”   “好。”   一个好字话音刚落,府里的管家便急忙来报,“大人,宋阁老到了!”   青辰的心微微一悸,原本垂在身侧的手理了理袍子。   赵其然心中松了口气,嘴上却还是赌气道:“知道我们要用膳了,这才来了。你们说说……”   抱怨虽抱怨,但他还是很快出去迎了宋越。   在宴厅,青辰与宋越又一次相见了。   因为身材高挑,又相貌出众,他在人群中很是惹眼,想让人不看到都难。今日他穿了一身蓝色的直裰袍服,清隽朗润得就像个二十出头的贵公子,只一身内敛淡然的气质,以及那目光中透出的仿佛千年不化的清寂,才让人觉出他是站在大明权利顶端的内阁阁老。   如此人多的场合,两个主角免不了要正面遭遇。   等宋越走到她面前,青辰便先打了招呼,“学生见过老师。”   宋越点了下头,随即令她有些意外的勾了下唇角,露出淡淡笑意,“回来了。”   对着那双熟悉的深邃黑眸,青辰有一瞬间的失神,随即迅速把目光挪向了别处。   这是他们分别一年多后,彼此的第一句话。   加起来,不到十个字。   却仿佛让今日这云淡风轻的好时光起了一丝涟漪。   赵其然看了笑了笑,忙招呼道:“先入席吧,都饿了。叙旧的话一会喝酒的时候再好好说。”   作为今日尊贵的上宾,青辰被安排跟宋越坐在了一起。   落座的时候,她的袖子擦到了他的袖子,他便把胳膊微微一收。   见状,青辰轻轻咬了咬下唇,干脆上去紧紧抓住他的胳膊,“老师,学生扶您请入座。”   宋越似乎愣了一下,“谢谢。”   “不客气。”青辰皮笑肉不笑道,“孝敬老——师是应该的。” 第148章   开席后,赵其然提议众人先共饮一杯,庆祝大家的相聚。青辰作为心学门人,自然无异议,跟大家一样端起杯子来喝了。   第一杯酒入口,味道醇香,就是有一点烈。   赵大人待客的酒是好酒啊。   “今儿难得大家都聚在一起,叙叙旧,论论学,真是高兴啊……”   等大家放下酒杯,赵其然作为主人又说了一通客套话,然后就话锋一转,话题转到了青辰的身上,“尤其是咱们派又新晋了一位侍郎大人。沈大人在云南的建树想必大家也听说了,他的年纪虽轻,资历也不如在座的许多人,可是难得肯下功夫,一心为民啊。我提议,沈大人刚回来,咱们这第二杯,便为他接风洗尘,贺他高升……”   赵其然虽不算个特别聪明的人,可在官场也混了这么多年,这些场面话还是很会说的。说到底,他本来设宴的目的就是要捧一捧青辰,好把她牢牢拴在他们这一派里。   虽是心学门派与徐党的行事作风不同,但人情世故总不会差到哪里去的。   “多谢赵大人的盛情款待。”青辰作为主角,这一杯喝又是痛快喝了,干脆利落。   两杯酒下肚后,慢慢地,青辰的脸上已是开始微微有些发红了。   “哪里,应该的,应该的。你是宋大人的学生,又是我心学门人,能获如此成就,那是我心学门人的光荣。宋大人,您说是不是?”赵其然说着,看了宋越一眼。   他好不容把两人攒到一起,自然希望两人能多说点话,多沟通沟通,冤家宜解不宜结啊。   宋越的脸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只淡淡道:“人的一生,能走到哪一步,既看实力,也看运气。不骄不躁,才能稳步向前,行之过急,未必见得就是好事。”   青辰立刻接过话,微笑道:“一年多不见,学生却是没想到,刚回来就能听到老师的教诲。学生受教了。”   分明是贺宴,这宋越不表扬也就罢了,倒说教起来了,赵其然气又不打一出来。撮合不成,这下倒又让青辰心里有了疙瘩,他只好忙圆场道:“总之现在这样挺好的,是吧?青辰回来了,咱们大家能聚在一起……”   话没说完,却是被宋越打断了,“好吗?世道太平,吏治清明,百姓丰衣足食了吗?”   赵其然:“……”   片刻后,他勉强撑着微笑道:“好了好了,咱们该喝第三杯了。去年八个省丰收,五个省欠收,也算是个丰年吧。咱们就祝大明国运昌盛,百姓丰衣足食……来来来。”   青辰端起杯子来,跟大家一样,一饮而尽,一点也不含糊。   她的酒量不算很好,这三杯,算是在公开场合喝得最多的一次了。   今日这种场合少不了喝酒,她既然答应来与心学门人见面,自然免不了要喝。否则倒显得自己太特殊,有些目中无人了。所以在来之前,她事先喝了些解酒的汤药。   宋越喝完了杯中酒,慢慢落座,余光不由飘向身旁的人。眼神在扫到她执杯的手时,停住了,这一扫看起来很是不经心,或者说,很克制。   后来,大家吃了些菜,说了会话,又有人开始起身敬酒。宋越是大家的首选对象,而青辰就是第二个。   宋越的酒量自是不必说,几杯连续下肚后,却仍是面不改色。对于这种场合,他显然更加驾轻就熟,很是从容自如地应对着。   而青辰呢,断断续续喝了几杯,都是扎扎实实的,一滴也没有漏。   她的脸颊已经是越来越红。虽有解酒药中和,但这些酒已是让她有些脑袋发胀了。   不过她没有表现出来。坐在宋越身旁,她依旧是不紧不慢地吃着菜,偶尔喝一口茶,面对来敬酒的人脸上总是挂着淡淡的笑。   青辰已经想好了,等她实在扛不住了,就寻个身子不适的由头先行告辞。   就在她低头吃菜的时候,宋越瞥了赵其然一眼。赵其然立刻心领神会,将这一拨敬酒的节奏停了下来,吆喝大家吃菜,又寻了个话题让大家一起讨论。   青辰头有些晕,并未参与,只是默默低着头,缓一缓神。   宋越转头看了她一眼,只见她白皙的侧脸上如红霞漫染,秀气小巧的耳朵都变成了红色。   他的喉结动了动,抿了抿嘴。   这时,不知那个不识趣的又端了杯子来到青辰的面前,“沈大人,初次见面,在下敬沈大人……”   青辰端了杯子,正要站起来,宋越却是忽然转过头来,淡淡道:“不必这么急,叫沈大人先吃点东西,你回去吧。”   她不由看了他一眼。   “啊……是,阁老。”   等那人走了,青辰的眼梢微微一抬,“赵大人的酒这么好,老师怎么倒不让我喝了?”   “喝酒乃是为了怡情,急了倒伤身。”他没有看她,只淡淡道。   “是吗。”青辰微微一笑,“学生都忘了,还没有敬老师一杯呢。老师,咱们喝一杯吧,学生敬您……”   宋越的眉头微微一皱。   他才为她挡了一杯。   “先吃东西,稍后再喝。”   “别人的酒老师都喝了。”青辰一手端着杯子,一手端着酒壶,不肯放下。   她既已是正三品的官员了,这些该走的过场,总还是要走一走的。等跟他喝完这杯,她就要离开了,胸口越来越不舒服,好像有点想吐了。   宋越的睫毛眨了眨。   这么多人都看着他们呢,他喝了,她就得多喝一杯,他不喝,就等于拂了她的面子。   “今日……”   有些不适,就不喝了。他正想拒绝的。   不过话还没说完,青辰却是因为一阵头晕,手里的酒壶没端好,打翻了。   壶盖翻开,里面的酒洒了两人一身都是。   赵其然见状,忙过来拾起了酒壶,招呼道:“还真是好事多磨啊。沈大人可还好?没事吧?”   青辰摇摇头,“我没事。”   “那就好,这宴席才刚开始呢。这样,你们先到退居换一下衣衫吧。”说罢,便唤了管家来,领宋越和青辰到退居。   等带二人到了退居,管家便道:“二位大人,新衣裳已备好了,就在里间的床上。二位大人先行换衣吧,小的就在院外候着,若有需要大人们再唤小的。”   今日是酒宴,难免有的大人会喝多脏了衣服,故而他们早有准备。   青辰道了声:“多谢。”   管家便退到了院门外。   檐下,就剩下师生二人彼此相对站在门口。青辰仰起头看着宋越,微笑道:“老师先换吧。”   “你先。”他淡淡道,“我在外面。”   青辰也没有推辞,“哦,那学生就不客气了。”   酒精在体内发酵,她的心跳有些加快。   “嗯。”   屋门关上后,宋越便站在外面静静地等着,帮她守着门。   过了一会儿,屋里却是有个声音传来。   “老师还在吗?”   静默片刻后,他才开口:“在。”   “能进来帮我一下吗?衣带,解不开了。” 第149章   等了一会儿,青辰却是没有听到回话。   她斜靠在床头,呼吸有些急促,一只手搭在自己的衣带上,无奈地勾了勾嘴角,“老师若不愿意,那我便喊管家吧……”   很快,屋门缓缓被推开了。   明亮的光线自门缝洒进来,铺了一地。   那个人浑身落了阳光,看不清脸庞。进屋后,他转身合上了门,就那么站了一会儿。   “老师,这边。”   片刻后,他沉默地走过来。   因为脑袋很沉,青辰依旧靠在床头,单薄的身子有些发软,提不起劲,帷帐后依稀可见纤薄的腰线。   她指了指颈侧的系带,“不知怎的系了个死结,解不开了。老师帮帮我吧,靠近点才好解。”   系带在床内侧的方向,他得站在她身边,身子前倾,双手越过她的身子才能够的到。   见他迟迟不动手,青辰喘着气看着他,“酒已经要浸湿里衣了,老师。”   他眨了眨睫毛,这才弯下身,低下头,伸手去为她解衣带。   “谢谢。”她对着他的耳朵,轻声道。   这个姿势,让两人的脸离得很近,鼻尖几乎都要贴上了。   宋越的气息拂到她的脸上,轻缓而温热,是属于他身上独有的气息。酒气在体内翻腾,青辰的心本来就跳得快,这下子,是越发快了。   她微微吸了口气,怕心跳声被他听见。   宋越看起来却没有什么反应,专注于解衣带,脸上没什么表情,看不出任何情绪。   “老师,这个衣带,熟悉吗。”青辰看着他完美的侧脸,忽然道,“你解过的。还记得吗,顾少恒行冠礼的那天。”   轻轻吐了口气,她继续说:“我试探你,看你知不知道我的身份,你不肯解,只说,天冷,别闹。还记得吗?”   ……   窗子透进来白色的光线,斜斜地落在他身上。她的话没有得到回应,就像是花瓣落地没有声响,只有时光不复的伤感。   他没有回答,只纤长的手指替她解开了衣带,然后便抬起头,后退了一步。   见他想要转身离开,青辰拉住了他的宽袖,“等等……老师要去哪儿?这屋里不够大吗?容不下我们两个人?”   他似乎顿了一下,站住了,却是仍然没有说话。   青辰很快褪去了外袍,露出单薄的棉衣。她扣住他的手臂,用力将他一下拉回来,然后搂住了他的身体。   宋越一怔,喉结微动。那张俊逸的脸庞上光影晃动,仍然深刻,令人沉沦。   青辰抱着他,在他耳畔轻声道:“这个身体,熟悉吗?老师,你抱过的……”   宋越闭上了眼,只觉怀中的人纤薄瘦削,柔软得仿佛随时要散开。他不由,微微收紧了怀抱。   少顷,他又睁开了眼,从床上抓起管家备好的新袍,披到她身后。   青辰却是摇摇头,推开他,扯掉身后的衣服,“老师还是跟以前一样,这么会关心人。不过,穿衣服急什么呢。”   “……别受凉了。”他终于开口说了话,一双薄唇泛着淡淡的红色。光润玉颜。   “不会受凉的。”她说着,自他身侧握住了他的手。   依旧是记忆中的触感,骨节纤长、指尖微凉,他第一次教她写字的时候,这只手也是这样的。   青辰吸了口气,捉住他的手指,让他以指尖碰了碰自己的唇,“还有这双唇,熟悉吗,老师?你吻过的。”   他的眉头轻轻一蹙,凝重地看着她。   “你吻过的。”她也一瞬不瞬地回望他,“雪亭里,医馆里,马车里,秋千上,床榻上……老师都没有忘吧?”   屋内静静的。   青辰只觉得,好像有一种什么东西,在心里滴滴,答答。   宋越慢慢抽回了手,低头看着她,“……叫我进来,就是要说这些?”   就是这些?   青辰忽然笑了,揉了揉眉骨,然后抓起新的袍服穿上,系好了衣带,“有点醉了,衣带是真解不开啊。你也看到了……”   他刚想开口说什么,她却是又道:“你以为我留你,抱你是什么意思啊,想念,回忆?不是。什么也不是,一点也没有那种意思。快两年了,我跟你之间,早就没那种意思了,老师懂的吧,可千万别误会了。”   “没有误会。”静默片刻,他开了口,“我知道。我也一样。”   他的声音清冷清冷的,“我也一样”几个字,尤其冰凉彻骨。   “那就好。”青辰瞬间有些僵硬,随即不太自然地微微一笑,“一样就好。”   她不是应该早就明白的吗。他让她去云南,又不让她回来,除了是这个原因,还有哪个原因。   在进来这个屋里前,她心中原本还残存着一个想法,是不是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是不是谁对他做了什么,他才忽然变了。如今看来,什么也不是,他疏远她,赶她走,不是别的什么原因,只是“跟她一样”的——早就没有那种意思了。   所以,原本想问的一些话,也就不必再问了。   青辰站了起来,理了理袍子,吸了口气,“我换好了,你换吧。老师应该不用我帮忙吧?学生便先出去了。”   “自己能走吗?”   “能啊。如何不能。”她笑笑,勉强走成一条直线,“这一点酒,醉不了人的。先走了啊。”   “嗯。”   他淡淡应了声,然后便走到床边,开始脱身上被酒浇湿的衣服。没有回头。   青辰好不容易走到门口,没敢看他的背影,出门后就很快就关了上门。   她没有再回宴厅,只托管家带了句话给赵其然,就径自出了大门。作为今日的主角,这样是有些失礼的,但是胸口真的很堵啊,头也很疼,眼泪也很想往下掉,就顾不上那些了。   再不走,她可能就要在众人面前露出此生最狼狈的一面了。   京城的夏天有些闷热。   无风。   让人感到窒息。      遵旨休息了两天,青辰就回朝了。   作为新上任的户部侍郎,她有很多事情要忙。光是认识部里的各人、熟悉政务文献,掌握全国的税赋钱粮情况,核对各省账簿等等,就得花很多功夫。   而她最先想要做的,是把袁松等人著的《袁氏农书》刊印下发各省,以供各省借鉴经验,提高粮食亩产。   总之,新的环境,新的职位,她又得适应一段时间,有很多事要忙。   忙,就顾不上想其他的事。   她觉得挺好。   虽然有的时候并不是这样。   这日,青辰底下的人抱来些公文,说是内阁才票拟的文书,要他们户部执行。青辰看了一眼,其中一份正是要他们尽快指导各省提高亩产的。票拟上的字,是宋越的字。   “沈大人不愧是宋阁老的学生,大人跟阁老想到一块儿去了。”   青辰微微一笑,算是回答了。   青辰这手下是个明白人,这半个月来与她合作也很愉快,又道:“有了内阁票拟,下面执行起来,也就没人敢怠慢了。大人推行此策,势必会更顺利。”   言辞里面颇有几分羡慕之意。   青辰是新上任的官员,虽说是正三品的户部侍郎,但到底年纪轻,也算不上有什么背景。这满朝上下皇亲国戚不少,不乏目中无人之人,碰到像青辰这样的新人,有人难免会有懈怠或是故意违抗试探的想法。   这样就会影响政策的施行,会耽误今年的第二季稻子播种。   但如果有内阁的票拟支持,那就另当别论了。   青辰不置可否,只道:“你先下去吧。我这还要先看一会儿账册。”   “是,大人。”   京城的夏天很热。   青辰袍子里的棉衣已经换成了薄纱,但仍是热得很。窗外的树上,知了一直鸣个不停,让人有些心烦意乱。   她的手边得搁着一块帕子,用来擦汗的,否则手上的汗滴下来,难免要打湿账册。   不过幸好,她用的是玉笔,笔杆握着凉凉的,多少能够舒缓一些。   这笔是当初宋越送她的。还记得他当初嘱咐她,只能用此笔写字,没想到,这一写就是两年多。用了两年多,她也早已习惯了这支笔,玉制的笔杆别人握来觉得沉,她却觉得正好。   那会到怀柔看堤的时候,它差点丢了,后来又被徐斯临下河找回来了,就是笔杆上留下了一道淡淡的划痕。   思绪有些飘散,青辰抱怨了一下这热天和知了,继续埋头于账册。   这时,却是有两人进了堂里来。   她抬头一看,是户部尚书和……宋越。   “沈大人。”户部尚书道,“方才我在跟宋阁老说山东省夏粮食欠收的事,阁老想看看山东的账册,你将账册先交予阁老吧。”   青辰在看的,就是山东省的账册。   山东去年欠收,是因为去年闹了几次灾,今年夏粮却是又报欠,她有些疑问所以正在查阅。没想到宋越也关心这个……   “是。”青辰应罢,随即将面前摊开的账册合上,双手递到宋越面前,“阁老。”   宋越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扫了一眼她摆在桌面上的笔记,“你也在看?”   “是。”   “看出什么了?”   户部尚书见师生二人似有互相探讨的意思,便道:“我还有些事,二位大人不妨慢慢说吧。阁老,我便先去了。”   “嗯。”   屋里只剩下两人。   青辰接着方才的话题,道:“山东今年夏粮又报欠,却又没什么大灾。下官才开始看,还没看出什么问题。阁老见谅。”   宋越点了点头,随手翻了一下手中的册子,然后目光不经意一扫,看到了青辰笔架上的玉笔。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她的心忽地猛跳了一下,“用这笔习惯了,其他的拎起来都觉得有些轻,字写不好……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您别误会。”   “旧了……”他薄唇微掀,“我让人再拿一支给你。”   “不必了!”青辰很快道,“只是没在意故而没换而已。今日得老师提醒,学生记得了,会换了的。我自己可以买。”   “……”他似乎想说点什么,嘴唇张了一下,还是没有说,转过身欲走。   到了门口,他又停下来,“这种笔,知道去哪儿买吗?”   青辰看着他的背影,勾了勾嘴角,“不知道。不过我不打算用这种笔了。只到集市上挑一支贵的就是。”   “……嗯。”   他淡淡应了声,去了。   青辰静静站了一会儿,才慢慢坐回椅子上。   看着那支玉笔,她只觉得鼻头好像微微有些发酸。   不忍心舍弃的东西,偏偏要自己说出舍弃的话,原来,是这样的滋味。      青辰回京快一个月了,京城今年的夏天也慢慢进入了尾声。   这一日逢休沐,她在府里陪着老爹纳凉,下人来报,有客人来了。   到了正堂见到来人,青辰愣了一下,半晌才回过神来。   徐斯临。   徐斯临穿了身长袍,两年不见,那张年轻的脸依然俊逸,眉眼间的桀骜不羁少了几分,多了几分成熟。   他见了青辰就笑,一双牙齿白白的,“你回朝前,我正好到山东出外派,昨天才回来。好久不见。”   青辰点点头,“好久不见。”   他歪着头,眯着眼看她,笑意晏晏,“可有想我?” 第150章   此时下人正好奉了茶来,青辰端了茶,摆到他面前的桌上,“喝口茶吧。这是我从云南带回来的。”   徐斯临似乎并不执着于她的回答,点点头,揭起盖碗喝了一口,“嗯,好喝。”   说罢,又嗅了一下茶香,眯了眯眼,很是享受的状态。   隔着朦胧的茶烟,青辰看着他的脸,直觉得陌生而又熟悉。   他俊朗依旧,鼻子还是那般高挺,眼眸还是那么熠亮,看着她的目光仍然是幽缓的,就像从前一样。   像那年翰林院的午后,课室里大家都在玩闹,他拿了本《菜根谭》来找她,一只手挑起了她的下巴。   那个有些乖张的不羁少年,带着她硬闯过陆慎云把守的城门,为找回她的笔二话不说跳进冰冷的河水,上岸后明明冷得浑身打颤,却死要面子说自己不冷。   他也曾经与她站在不同的立场对辩,仔细修改她的策论,与她争执害她摔下楼梯,与她打雪仗却被顾少恒逐出府邸,为了救她的猫而被爆竹炸伤手指,至今疤痕仍在……   说起来,凡此种种不仅是她与他共同的记忆,也是她在大明朝的青春。   如今,少年变得更成熟自若了,他的眼睛里书少了些迷茫,变得更加坚定、坦然。   想来,是因为他已经与明湘过上了婚姻生活,从而变成熟了。   “怎么,分别一年多,记不得了啊?一直看我。”他搁下喝了好几大口的茶,笑道,“好歹同窗了两年,这么薄情寡义啊?”   青辰摇摇头,“不是……就是突然觉得,日子过得有点快。”   “啊,是啊。”他的嘴角向上弯着,“现在跟在翰林院那会不一样了。你知道最明显的区别是什么?”   “什么?”   “那个时候我想的是怎么欺负你才好玩,现在,就只有想你,没有欺负和好玩了。”他的脸上挂着淡淡笑意,看上去半认真半调侃。话里似乎有很多情绪,挺复杂的。   “……没觉得欺负人有什么好玩的。”青辰选取了个轻松的角度回应。   他又是咧嘴一笑,“当然好玩啊。朝廷里规矩那么多,闷都闷死了,还好有你。不过欺负了你这么久,我也没觉得占了多大便宜,你这人太机灵了……机灵得走了快两年,也没让我忘记你。我不像你那么薄情寡义。”   他说着,一道幽缓的目光又是飘了过来。   青辰抿了抿唇,“谁说我薄情寡义……”   “去山东前,”徐斯临自顾说道,“父亲说户部尚书致仕了,原户部侍郎要顶了这个位置,侍郎一位就空了出来,问我谁来接任合适。你知道当时我想到的是谁吗?”   青辰摇摇头,“不知道。”   “我啊!”他看着她,指指自己,“我跟父亲说,就你儿子啊爹!你儿子这么大个人摆在你面前,现在是个四品的督察院左佥都御史,我不合适谁合适啊!结果,我爹没同意……唉,也不知道是不是亲爹……”   青辰有些尴尬,“……为什么?”   她看得出来,他是想往上走的。   好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忽然就不想再做从前那个只知道吃吃喝喝,放浪不羁的公子哥了,而是要往上走,将属于他们徐家的权利,牢牢握在手里。   也许,也并不突然,这是他的路,本来就是被规划好了的。   “为什么?”徐斯临露出悲伤的表情,定定地看着她,似有一肚子的无奈无从说起。   “骗你的!”他忽然道,瞬间变得笑嘻嘻的。   青辰:“……”   又捉弄她。果然,他还是当初那个,闯了城门还问她刺不刺激的徐斯临。   “我当时说的不是我。”他勾起嘴角,一双星眸熠熠发亮,“是你。”   “我?”   他点点头,“嗯。你在云南的事我都知道。你为百姓做了这么多事,付出了这么多,我的本事,哪儿比的上你啊,当然要推荐你啊。打心里,佩服你。”   “还有,我刚才不是说了,我想你。能让你回到京城来,比什么都好。”   “谢谢你。”青辰沉默了片刻,又问,“那徐阁老……”   她毕竟曾在金銮殿上坏过徐延的好事,保住了太子。徐延怎么会轻易让她坐上这么重要的位置呢?   “爹说,我跟皇上想到一块去了。皇上也认可你,他自然是会同意的。”徐斯临笑着挠挠头,“是皇上让你回来的。其实我也没帮上什么忙……”   话虽如此,可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徐延是首辅,在此事上不阻拦,才是青辰得以回京的关键。但眼下,他不打算将其中的原因告诉她。   宋越阻拦她回来的事,他也没有说。他想,他不说她也会知道的。   “还是要谢谢你。”   “诶,别老说跟我说谢谢啊。回来就好。”他看着她,出了口气,“云南那么乱,你在那边,太辛苦了。”   当初狠心放她走,让她到云南去忘记宋越,可思念却难熬。每次听说她碰上了困难,他都很替她担心,尤其是跟白莲教扯上关系。这次机会来了,能让她回来,还是让她赶紧回来。   “我还好……明湘在你府里,还好吗?”   “嗯,她也还好。”他如实道。   他没有说很好,而只是说还好。   因为事实如此,他不想骗她。   明湘因为曾经想刺杀徐延,所以只能在自己的院子里生活。院子虽不小,到底是个封闭的空间。被禁锢着,失去自由,人又怎么会如意呢。她心里不如意,他能做的,就是尽最大的努力让她过上好的生活,至少,她不用为生活而在尘世间忙碌。   等日子再久一些,她放下对父亲的恨意,应该还会更好一些。   徐斯临没有告诉青辰明湘行刺未遂的事,怕她担心,青辰也没有问太多明湘的具体生活。毕竟她如今是别人的姨太太了,问太多,不是太合适。   关于明湘的话题到此为止,闲叙几句,青辰为徐斯临添了点茶水。   她的手腕细细的,端着青瓷茶壶的手指纤细而白皙,叫徐斯临看出了神。   一年多未见,一只手就挠到了他的心底。   “我听说白莲教怂恿百姓闯进了你的衙门。”他回过神来,问,“你竟还让他们坐下,给他们水喝。你就一点也不怕?”   “怕,也不怕。”青辰道,“他们都是我的百姓,我理应如此待他们。”   “嗯。”   徐斯临想,她不愧是任过封疆大吏的人了,平和,清隽,浑身都散发着自信的光芒。这一年多来,她着实是成长了不少。   也不知道,她对宋越的感情,还剩了几分。   他很想很想知道,却是不敢问。   他有点等不及了,等不及想要娶她回家。   后来,没再坐多久,徐斯临就起身告辞了。青辰把他送到了大门口,看着他上了马车。   徐斯临上了马车就揭开帘子,笑着对她挥手,“走啦!”   “再见。”   “诶。”他忽然道。   青辰凑近了,“什么?”   “你什么时候还去看堤,一起去啊。”   “……”      休沐的时候,青辰又去了林孝进家。   她刚回京城的时候去过一次,见了二叔。林家还是头一次接待正三品的大员,宅子里布置得尤其精心,以最高的礼格来接待了她。   虽是亲戚,也面面俱到。   沈谦见了她,目光里隐约有些泪光,青辰也很激动,可看他身子不太好,她又很难受。   沈谦的脚受过伤,虽得徐斯临请了名医来医治,但骨头伤了,总不会回复如初了。走起路来,总觉得没有原来那么自如优雅,像是铁器用久了,锈了。   青辰答应了他会经常来看他,所以今日逢休沐,她便又买药来看他。   离开时,依旧是有些依依不舍。   夕阳照着他孤立的身子。   回府的路上,青辰顺道去了镇抚司衙门。   走之前,她曾想买个宅子送给明湘,结果是陆慎云帮付的钱。今日她连本带利把钱拿来了,准备还给他。   到了镇抚司门口,锦衣卫见是他,也知道她是两位指挥使的好友,故而也没请示便让她进去了。   青辰走到屋门口,只听见陆慎云正与黄瑜说话。   黄瑜道:“昨夜,我好像看到宋阁老与贵妃了。你说这两人怎么……”   青辰的心忽地一揪。 第151章   “就在同悦客栈外面,有两个人,一前一后。昨夜下了雨,两人都遮得严实,还撑了伞,我原没觉得前头那人是贵妃娘娘的,毕竟是夜里,又在宫外。可我一看她身后那人,鞋子上有一滴墨,巧了,今儿贵妃娘娘身边的小太监给五皇子研墨,正好有一滴墨滴到了他的鞋上。就在同一个位置,我看得清清楚楚。”   黄瑜说到这里,猛然一抬头,见到青辰来了,立刻就住了嘴。   陆慎云坐在他对面,顺着他的目光回了头,也愣了一下。他站起来,走到门边看着她,“你来了,进来坐吧。”   青辰点了点头,踯躅道:“对不住……我听到了你们说的话。”   陆慎云摇摇头,顺手关了门,“无妨,你可以听。坐吧。”   宋越的事情,她怎么可能不关心,看到她那副吃惊而郁郁的表情,他就知道,若是不让她听全了,她怕是会难受得很。   黄瑜递过去一道问询的目光,陆慎云收到了,道:“继续说吧。”   黄瑜点了点头,继续道:“昨夜雨下的不小,他们的伞都打得低,根本看不见人脸。不过我能确认,后面那人就是贵妃娘娘身边的小太监。再看前头那人走路的身形,必是贵妃娘娘无疑。”   唯恐陆慎云不信他,他又补了句,“你也知道的,当了这么多年锦衣卫,我这方面感觉特别敏锐。一看一个准,错不了。”   陆慎云眉头微蹙,“你是说,在那客栈门前你看到了两个人,一个是贵妃娘娘,一个是她身边的小太监。那宋阁老呢?你到底有没有看见他?”   北镇抚司堂内,透着一股肃冷的气息。黄瑜说的话,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仿佛是火上熬着的药,煎着的是人的心。   “看见了。”黄瑜喝了口水,润了润嗓子,“你别急啊,我还没说完呢。起初那会,我确实是只看见两个人,就是贵妃和小太监。这两人大半夜出宫,到了一家客栈,我好奇啊,就在外面找了处避雨的地方,猫了一会儿。约摸有半个时辰吧,就有人打客栈出来了。你们知道是谁?”   陆慎云不说话,余光往青辰的方向顺过去,又收了回来。   而青辰的心已是凉了半截,另外的半截还在苟延残喘。   “就是宋越!这回我可是看清楚了。天天能在朝里见的人,我总不会认错的。”黄瑜道,“他打客栈出来就上了马车走了。不一会儿,郑贵妃也就出来了。”   “就这样?”陆慎云问。   “啊!就这样。这样还不够?”   “不过是同到了一间客栈,倒也不能说他们二人见过面。”陆慎云道,“此事你大惊小怪了。”   这番话,陆慎云其实说给青辰听的。   当了这么多年锦衣卫,监视过这么多的王公贵族,若说昨晚的事是巧合,他是连自己也说服不了的。   青辰何尝听不出,这话里面有安慰之意,可又忍不住侥幸地想,也许真的是巧合呢。   “不不不。”黄瑜摆了摆手,“我确定这两人见过。宋越出来的时候,手里打的那把伞,是贵妃娘娘的。”   轰……   青辰只觉得,在她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塌了。   昨夜的雨下得淅淅沥沥,芭蕉叶在风雨中乱舞,门缝、窗缝吹进来的风都带着潮意,让人有一种粘稠的很不舒服的感觉。   她躺在床上,半天都没睡着,翻来覆去,脑海里种种思绪纠缠。   皆是关于宋越。   白天的时候,尚可用忙碌的政务麻痹自己,到了夜里,回忆便悉数汹涌袭来,怎么也抵挡不住。她提了刀拿了盾,面前,却没有敌人。   一夜说不上来的难眠,原来竟是因为,他在客栈里夜会了贵妃。   黄瑜好似想起什么,又道:“要我说,宋阁老年逾三十不娶,该不会就是因为郑贵妃……”   尾字还未落定,便被陆慎云喝住了,“胡说八道什么!便是见过面,那也不必就是你想的那般龌龊。不是还有个小太监么……”   黄瑜讪讪,小声道:“自然是得有人在外面守着……”   陆慎云忙阻止道:“别说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嘴上虽是被拦着了,可青辰的心思却早已不受控制。   前朝有一段传闻,是关于李贵妃和张首辅,相传两人暗生情愫,彼此心有所属……在这重重宫墙围着的紫禁城里,他们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双双犯禁……   一个念头在青辰心中晃过,他疏远自己,赶她去云南,莫不就是因为郑贵妃。   郑贵妃生得国色天香,千娇百媚,跟自己这个不男不女比起来,那真是云泥之别。宋越再是清心寡欲,到底也是个寻常男子,有七情六欲。他喜欢上郑贵妃,一点也不奇怪。   可那到底是郑贵妃啊,她是皇上的女人,是这大明朝后宫的第一人……要是皇上知道了,他怎么办?   青辰不敢想,只觉得喉咙好像哽着,心里却不停泛着酸,说不出的难受。   陆慎云见状,为她添了点热茶,“喝点水。”   他向来是不会安慰人的,尤其还有别人在,知道她难受却束手无策,于是心里也难受了。   “谢谢。”青辰有些麻木地道了声,然后端起茶来喝了一口。   幸好是锦衣卫,幸好是陆慎云和黄瑜,幸好这两人不是徐党,也不是那些心怀恶意的人。如果是被那些人看见了,她不敢想象后果……   “二位大人,”青辰有些艰难地开口,“老师他不是那种人。此事可否……”   “你放心吧。”陆慎云道,“此事并无凭据,也许是黄大人昨夜眼花,看错了。不会再有其他人知道。”   黄瑜看了看陆慎云,又看了看青辰,他自然知道陆慎云做什么都是为了沈青辰,作为兄弟,他自然会帮他。   “对,对,沈大人。可能是我眼花,看错了。你放心。”   “谢谢。”青辰点了点头,将带来的银子搁到桌上,对陆慎云道,“我……来还你宅子的银子。你收下,我就先走了。”   陆慎云沉默地看着那包银子,又看着她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眼前,没有说话,也没有追。   他明白,她现在需要一点属于自己的时间和空间。   而他自己,也需要。      是夜,青辰躺在床上,在脑海里做了很多假设。   作为大明朝绝顶聪明的第一才子,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跟郑贵妃在一起是自断前程。他那么爱百姓,那么为社稷着想,怎么可能会被儿女私情所耽误……   可黄瑜看到的的确如此,一个男人,一个女人,深夜在客栈私会。莫不是他所有的聪明在郑贵妃面前都已化为乌有,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明知道没有退路也要飞蛾扑火,不死不休……假若真的如此,那他对郑贵妃的感情,该是多么多么的深。   或者说,这便是情不自禁……是爱极了,爱惨了……   想到这里,青辰只觉得心里一阵尖锐的疼痛。   从上大学的时候开始,她在书本上认识了他,几年间疯狂地寻找关于他的史料,到穿越后,做了他的学生,与他相识、相知,再到相恋。如此幸运,很多时候,她都觉得自己是活在梦里……   然而今时今日,梦终于要醒了。   那个金銮殿上清举的才子,内阁最年轻有为的阁老,翰林院讲台上充满魅力的老师,喜欢的人是郑贵妃。   黑夜中,青辰的眼角淌下了一滴泪,她忍不住,轻轻地喊了一声,“老师……”      天亮了。   胡思乱想了一夜后,青辰起身洗漱,换上了官袍。   总归,她还是要回到白天,回到属于她的正常的生活。   到了下午,司务来请她,说是内阁那边召集六部开会。户部尚书今日不在朝中,她照例代替他去了。   到了内阁,只见宋越坐在上首的位置,其他两个阁老依次排座,首辅徐延不在。六部之中,只她到的最早,便跟阁老们一一见了礼,找到户部的位置坐下。   宋越在忙着写什么,听到她的见礼之声,只“嗯”了一声,并未抬头。   人到齐后,他先大致讲了一下今日要议之事,“今日召各位来,是要听一下各部近期的新政执行情况,内阁好制定下一步的方略。兵部的马政,吏部的京察……最后是,户部的粮政……”   说到这里,他往户部的位置上看了一眼,青辰霎时对上他的目光,不由微微低下头。   他看起来没有什么异常,仍旧是那副淡泊从容,清贵端凝的样子,好像还并不知道前夜的行踪已泄露。   等青辰将指导各省提高粮食亩产的具体情况汇报完了,他也没有说什么,只点了下头。   散会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也到了散值的点。   今日的天空有些阴沉,看样子是又快要下雨了。   青辰才出了内阁值房,便被刑部侍郎拉着说了会话。她与他站着说了一会儿,便见宋越从屋里走了出来。   他看到他们两人在说话,只往他们这边看了一眼,就径直走了。背影高挑而清肃,就是显得有些冷漠。   刑部侍郎谈兴颇高,好像是有说不完的话。青辰看着那越走越远的背影,不由有些焦急,忍不住告辞道:“抱歉周大人,我这厢还有些急事要办,要不明日我再到刑部找大人吧。”   说罢,她便提了袍子,加快脚步去追宋越。   为什么要这样,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只觉得好像有很多话,今日非说不可。尤其,想与他单独见个面。   乌云在天边翻滚,远处响了声闷雷。   青辰出宫门的时候,雨滴恰好落了下来。   宋越正揭了车帘,欲上马车。她站在他身后,唤了一声:“宋阁老。”   他听到声音,停住了动作,往她的方向看了过来,“是你叫我?”   青辰点了点头,以衣袖遮着头小跑到他身边,“能上老师的马车吗?”   雨声在耳边簌簌,宋越很快点了下头,“上来吧。”   上了车后,青辰以衣袖擦了擦脸上的雨水。   擦完后,她忽然想到,两年前她还是庶吉士的时候,也是这样坐在他的马车里,他曾把胳膊举到她面前,让她用他的袖子擦脸。   然而今时今日,他只是沉默地坐着。   “有事吗?”宋越侧过头问,“方才所议之事,你可是有其他看法?”   青辰摇了摇头,“不是……”   “若有异议,大可以说出来,无妨。”   “我找老师,不是公事……”   他的眼梢微微一抬,然后定定地看着她,“说吧。”   “……”她试着张了一下嘴,却是一时不知该怎么说,嘴唇翕张了两下,又沉默了。   宋越也没有再问,只静静坐着,等着她开口。   马车就这么驶了一段,这一段,只有雨声。   雨越下越大了,密密麻麻地到在车顶上,车轱辘碾过水坑,溅起很高的水花。   街道上黑沉沉的,没有行人的踪影。   与他并肩坐在马车里,青辰此时满脑子想的都是郑贵妃,以及他与郑贵妃对影成双的画面。   恍惚中,她好像闻到了一股女人的香气,轻飘飘,朦朦胧胧的。飘忽得让她不敢确定,她到底闻到了没有。   青辰想,郑贵妃是不是也坐过他的马车,就像她现在一样。   又不一样。   她怎么了?忽然间,青辰有种不舒服的感觉,她怎么好像是个来捉奸的人。然而自己根本没有资格。   后来,青辰终于忍不住开了口,“又下雨了。前天夜里,也下雨了吧。”   静默片刻后,宋越只“嗯”了一声。   “老师这两天,睡得好吗?”   他很平和地答:“跟平时一样,没什么不好的。”   “是么……”   青辰很想问他郑贵妃的事,几番犹豫,就是问不出口。   说到底,她只是他的学生而已,凭什么过问他的感情生活?   她一直给自己的理由是,她要提醒他,提醒他那是个不能碰的女人。   可他比她在朝中更久,更懂得什么是礼教什么是伦常,他难道不知道那是不可为的?明知道而依然前往,那根本就已经超出了劝说的范围。   “怎么了?有什么话就说吧。”宋越看着他,轻声道,“政务上碰上了什么困难,你可以说。”   “我……”   又是一番挣扎,青辰终究还是问不出口,只尴尬地匆匆道:“没什么事,打搅老师了。我还是先走了。停车!”   马车停了下来,她揭开车帘,匆匆下了车,也不管外面正下着大雨。   宋越见此情景,愣了一下,对着她的背影叫了声:“青辰——”   她听见他叫她了,可是没有回头,只自顾往家的方向走,任雨水打在身上。   忽然间,大雨中伸过来一只手,自身后抓住了她的手臂。   青辰蓦地回头,只见大雨中,宋越皱着眉头,凝视着她。   “为什么突然下车?”他似乎有些生气,“看不到正下着大雨吗?”   她抿了抿嘴,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冰凉的雨水从脑袋上淋下来,又顺着脸颊,滑到了脖子上,领子里。   “上车!”   他拽着她的胳膊,拉着她回到了马车上。   因也没有说去哪儿,车夫便扬了鞭,径直回了宋府。   湿透的两人回到宋越的书房,府里的下人们很快便端来了干的帕子、衣裳和热水。   宋越把人打发走了,屋里便只剩下他们两人。   青辰浑身湿答答的,有些窘迫地杵着,身上冷得发抖,想说点什么化解尴尬的气氛,却不知道话该怎么起。   宋越解下了自己的腰带,丢到一旁,然后卷起湿透了的袖子,抓了块干布走到她面前。   他不说话,只用布帛替她擦脸和头发,动作很快,却不失轻柔。   “喜欢淋雨?嗯?”他的声音自脑袋顶上传来,听得出他还有些生气。   青辰垂着头,只任他为自己擦拭,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有什么话想说,那说就是。憋着不说,你自己也难受。说吧。”他说着,停下了动作,垂下头寻她的眼睛。   青辰摇了摇头,一滴泪不争气地从眼角滑下来,“没什么。”   她的声音有点发抖,是因为身上的雨水,也是因为心里的雨水。   屋外,风雨飘摇。   宋越攥着布帛,静静地看着她。   她的脸颊白皙而清透,鼻尖微微发红,明亮的眼睛像洗过的一样。那滴眼泪晶莹剔透,让她看起来有种令人心疼的美。   他的心微微扯了一下,却是仍然不动声色,扔掉了手中的湿布,“你先换衣服吧,换完了再回去。我到外面去。”   说罢,他转身去取了衣服,交到她手里。   青辰不知道,自己的手此刻出奇的凉。在碰到了她冰凉的手的一瞬间,他顿了一下,忽地就握住了她的手。   她怔了一下,想要抽回自己的手,“知道了。”   他却是不肯松开了,微眯着眼看着她,低声道:“你想干什么?那日让我解你的衣带,抱我。今日又在大明门拦下我,上我的马车。你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青辰只觉得慌乱而窘迫,“……我不是……我没什么要说的了。对不起,我不该打扰你。我不换衣服了,马上就走。”   他只是定定地看着她,任她如何想抽回手,却是一点也不肯放松。   然后,吻上了她的唇。 第152章   他的唇瓣覆上了她的,瞬间就掠走了她全部的呼吸。   屋外,风雨声依旧,芭蕉叶乱舞拍打,雨滴簌簌落入池塘里。   桌上的红烛静静地燃烧着,勾画出两人交叠的侧脸。   宋越的手臂紧紧地搂着青辰的腰,另一只手捧着她的脸。他将她的下唇含进嘴里,吸吮、轻咬,舌头又探入了她的口中,卷着她的舌头缠绵、逗弄。   面对这久违的,突如其来的,他全神贯注的亲吻,青辰整个人恍恍惚惚的,只能笨拙地承受着。   她的身体好像已经不是她的,轻飘飘的,有些发软。原本脑子里的那些胡思乱想,好像瞬间被驱逐干净了,就只剩下了他。   他的手臂,他的呼吸,他的嘴唇,他的吻……   在疾风骤雨的试探和索取后,慢慢地,宋越的动作轻柔了下来。他将她搂在怀里,低着头,极尽温柔地亲吻她,不知疲倦地纠缠着她的唇舌,让她沉醉而眩晕。   沉浸在他的温柔漩涡里,她不由自出地发出喟叹:“老师……”   “嗯……”他呢喃着,停下来,轻轻喘了口气。   青辰只觉得浑身又酥又软,羞得耳根子都红透了。   宋越慢慢离开了她的唇,拨了下她耳边散落的发,“傻丫头……淋雨会生病的。你怎么这么傻……”   “……”她不太敢看他,又羞又窘。   “现在暖一点了吗?”   “嗯。”   他用手指擦去她眼角残留的泪痕,吻了一下她的脸颊,“答应我,以后不要再这样了。好吗?”   “好。”   “乖……”宋越柔声道,忍不住又啄了一下她的唇,“有什么话想问我,就说吧。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封闭的空间,暧昧的氛围,就只有他们两个人。   青辰觉得,他好像又回到了她的身边,只属于她一个人。   也许,也许他与郑贵妃之间的事,只是她的误会罢了。   “前天夜里,黄瑜在同悦客栈看到了郑贵妃……”青辰抬起头,脸颊微微发红,有些紧张道,“后来,你打着郑贵妃的伞从客栈里出来……”   说完后,她才察觉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她终于问出来了,而就在眼前的答案,她却有一点不敢听。   宋越听罢,微微一笑,眯了眯眼道:“还有吗?”   “没有了,就这些。”青辰的心跳得很快,“黄瑜跟陆慎云说的时候,我正好听见了。黄瑜觉得……”   “觉得什么?”   她有些难以开口,“……你跟贵妃娘娘有私情……不过你放心,我已经跟他们说了,此事只是他一人所见,兴许是眼花看错了。陆慎云答应我,他们不会说出去的。”   “陆慎云答应你了?”他垂眸望着她,目光幽幽,“他向来秉公执法,从不徇私,竟会答应你。”   青辰没有多想,在乎的只有眼前的人,“这件事本来也只有黄瑜看到了,况且,便是你跟贵妃见过面,也不能说明就是私……”   “你以为呢?”他忽然道,漆黑的双眸愈显深邃,仿佛能把人吸了进去,“你是怎么想的呢?我跟郑贵妃见面,是不是因为私情?”   “……”青辰有些乱。   她该怎么说?   她若能坚定地认为那不是私情,心就不会痛了。   心痛,是因为她怀疑了他,不信任他。虽然,她一点也不愿意这样。   “你也觉得我们有私情吧?”他看着她,追问道。   该撒谎吗?   青辰犹豫了一下,摇摇头,“……我不知道。”   宋越看着她纠结难过的模样,吸了一口气,闷声道:“为什么不相信我呢?”   她抬起头看他,“我不是……我……”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密直长睫半覆住黑眸,眼睛几乎不眨一下,“你不相信我。”   青辰慌了,立刻道:“我信!”   他轻轻笑了一下,凑过去,吻了吻她小巧的耳垂,“傻丫头,把衣服换了吧。这身湿衣服穿了很久了。”   “……嗯。”   她正想去解衣带,却发现他还站着,于是有些尴尬地停住了动作,看着他。   宋越这时才转了身,往门口走去,然而走到门口,闩上了门,他又走了回来。   青辰有些羞涩,不知道他打算做什么,只怔怔地站着。   宋越捉起她的手腕,拉着她进了书房的内室,里面有一张她曾经夜宿过的床。   “把衣衫换下来吧,我帮你。”他道。   “……”她的心陡然一悸,还来不及思考,只见他已经垂下头来,又封住了自己的唇。   他的唇软软的,有一点点凉,还是刚才那般让人迷醉的滋味。他吮着她的唇舌,轻舔,慢咬,温柔地与她纠缠,撩拨她的每一寸意识与感官。   她在他的怀里,微微战栗。   他边吻她,边解她的衣带,慢慢褪去了她的袍子。   被如此温柔地吻着,青辰的意识已是彻底恍惚了,根本没注意到他在吻自己的同时,已经一点点褪去了两人的衣衫。   倒在床上的时候,烛光昏暗,他的脸有些看不清楚。但她能感受到他的气息,属于他的,熟悉而令人沉醉的气息。   在床上缠吻了一会儿,青辰身上就只剩下裹胸了,而宋越的上半身衣衫已褪尽,赤裸的胸膛厚实而温暖,轻轻压在她的身上。   两人肌肤上都有残留的雨水,此时纠缠在一起,只让人觉得潮湿而又温热,几要窒息。   窗外,天依然阴沉,风雨琳琅。   屋内的喘息与呢喃在这般遮掩下,越来越大声。   他侧躺在她的身边,一只胳膊撑着上半身,半覆在她身上,自上而下地亲吻她。另一只手则抚慰她每一寸肌肤。青辰的脑子里原是崩着根弦的,可所有的自我提醒,都敌不过他温柔的抚触。那根弦就像她的身体一样,慢慢地,慢慢地软了下来。   他就这样困着她,亲吻抚弄了好久。如此与他慢慢厮磨,青辰的身体已是彻底被他点燃了,背上出了细细的一层汗。   而宋越的身体更是滚烫,喘息也越来越急促。她能感觉到,他的下面已经很是亢奋了,正灼热地抵着她的大腿。   如此情形,经不起想象,她忍不住轻轻呻吟了一声。   这时,宋越抬起头来,摸了摸她的脸,轻声道:“傻丫头,让你相信我,你就真的相信了……”   青辰不明白他的意思,只迷迷糊糊应了一声。   “你知不知道。”他又继续轻柔道,“你的身子很美……跟郑贵妃一样。”   她霎时浑身一僵,睁大了眼睛看他。   “三番五次来找我,缠着我,就是喜欢我这般对你吧?”宋越的嗓音有些沙哑,脸上俊极了的五官透出一丝轻慢,眼睛深邃得让人沉沦,“是不是,想要我?”   青辰仿佛当头被浇了一桶冷水,身上的火,心里的火,一时间全熄了。   在他温热的怀抱中,她只觉得浑身冰冷。   “睡一觉罢了。”他又道,“倒也不是不可以。你想要,我给你便是了。贵妃她应该不会生气的。”   她咬了咬下唇,只觉得牙齿都在发抖,猛然抬起手,还没碰到他的脸,就被宋越一下握住了腕子。   “怎么了,又不愿意了?”他边说,边松开她的手。   眼泪,自她眼角滑了下来。   青辰胡乱擦了一下,用力推开他,下了床,慌乱地穿好了衣服。系衣带的时候,眼泪不受控制地胡乱地往下掉,喉咙仿佛被哽着,说出话来,甚至难以呼吸。   宋越半躺在床上,看着她,“不必那副模样。你喜欢我,我可以满足你。你不喜欢,我也不会勉强你。”   青辰哆哆嗦嗦地穿好了衣服,心痛得不敢再看他,慌乱而窘迫的目光在扫到他赤裸的强健上身时,又匆匆挪走。   屋外还下着大雨,气氛,异常尴尬。   他看着她,拍了拍床沿,“天冷,上来盖着被子暖一会儿,我不碰你。”   见青辰不说话,他又道:“生气了?生我的气,伤你自己的身体,多不值得呢。”   “你刚才说的那些,”调整了一下情绪,她好不容易才说了一句话,“都是……是真的吗?”   他的眼梢微微一抬,“丫头啊,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除了,今天。   勉强建立起的防线再一次崩得彻底,青辰只觉得,自己在他的面前溃败得体无完肤。   结束了,彻底,结束了。   她抬头望了望窗外,雨势稍小,雨丝仍是细细密密的。   吸了口气,青辰转身走到门边,拉开门闩,头也不回地跑入了雨中。   不该留恋,何必留恋。   在看到她拉开门闩的时候,宋越不由站了起来,想要去追她。可她的身影很快就没入雨中,不见了。   罢了。   现在说什么,她大约也不会听了。   这样也好,她该彻底对他死心了。 第153章   青辰走了以后,屋里原本温暖、炙热、紧张的气氛也消失殆尽,只剩下了清冷。   风雨自大敞的门刮进来,床边的帷帐被吹得不住飘荡,书案上的书页被翻得沙沙作响,没有被镇纸压住的纸张,如雪片般飘落了一地。   宋越皱了皱眉头,捞起下人们送来的外衣,披到了身后,去关上了门。然后他蹲下身子,将那些散落的纸一张、一张地捡起来。   收拾好了这些,他便坐到书案后,翻开了公文。   灯芯烧得太长了,宋越还没来得及剪,蜡烛就倒了下来。红色的烛泪洒到白纸上,猩红刺目,像血。   无奈又一番拾掇后,他得以开始处理公务。可是对着那些公文看了一会儿,他却最终发现,心沉不下去。   怎么也沉不下去。   那丫头泪水涟涟的脸颊,手足无措的颤抖,悲伤决绝的背影……充斥了他的脑海,徘徊、萦绕不去。   其实本不必如此的。   本来,她只要在云南待着就够了。   可终究她还是太优秀,提前被召回来了。对面天子的圣旨,他无力阻拦。   宋越敛着眉,揉了揉太阳穴,头有些疼。   ……   入夜后,雨停了。   宋府有访客上门,是赵其然。   赵其然进了宋越的书房,见地上还有他换下的湿衣,问:“淋雨了?”   “嗯。”   “你走的时候还没下雨吧,怎么就淋湿了?”   “没什么。”他并不打算往下说,“找我什么事?”   “来跟你说一下,你急着让我办的事,办妥了。”赵其然一屁股坐到太师椅上,“那边的神秘人应该没问题吧,会不会临时变卦?”   “她不敢。”   “你就不能告诉我那个人是谁?”赵其然始终有些好奇。   “还不到时候。”   “好吧,听你的。”赵其然点了点头,“要我说,徐延那老狐狸太狡猾了,咱们还是把青辰叫来,一起商量商量吧。他那么聪明……”   “不必了。”   “也罢。”赵其然叹气道,“也不知道你们两个到底是怎么了。你是他的老师,大明第一聪明的人,你说不必,那就不必吧。”   一头雾水的他摇了摇头,又道:“不过我突然想起这个事儿……明年内阁张阁老等人要致仕了,必得有两个人顶替入阁,我看沈青辰的希望很大。你若与他有什么恩怨,先放放不行吗,咱们扶持他入阁,他必感激我们,省得他被徐延笼络去了。到时候化友为敌,此消彼长,对咱们岂不是大大的不利?”   “这不是你现在要关注的。”宋越道,“以后,她的事你不必过问了,也不许你们跟她接触。逢集会,宴会等,都不必邀请她。今后,她与我们这一派,没什么关系。”   赵其然听了登时眉头一皱,撇了撇嘴道:“凭什么啊?你跟他有恩怨,我们跟他又没有恩怨。我觉得他挺好的,就愿意跟他来往,怎的还就不让见了?这事儿我不同意。”   宋越凝眉看他,“赵其然。”   他们两人相处了这么久,早已形成了默契。他想说的,会直接说,不想说的,意愿和命令,就都浓缩在这三个字里。   赵其然霍地一下站起来,咂了咂嘴,道:“知道了!你是头儿,说什么就是什么,都听你的!我走了!”   “其然……”   听得这一声,赵其然却没有回头,摔了门就出去了。   宋越垂下头,轻轻叹了口气。   不怪赵其然,想保护她的话,是他没有跟赵其然说清楚。   他们心学这一派的人,为了大明,没有谁是不可以牺牲的,没有谁应该被保护,包括他自己。可是,这一次他想自私一回,他必须要撇清跟青辰的关系,不让她卷进来。   赵其然说的没错,明年两个上了年纪的阁老致仕,势必会有人要补进内阁,她的希望很大。   他只希望,她一切都顺利。   宋越晃了晃脑袋。头更疼了,深入脑髓的疼仿佛要将人撕成两半。      却说自宋越屋里跑出来后,青辰就直奔了宋府的大门。   府里的下人们见沈大人也没个雨具,跑上去递给她,她却是不肯要。   宋府大门口的灯笼已经亮起来了。她麻木地走出宋府后,原本停靠在街边的马车便向她驶了过去。   马车上,吊着一盏小灯,虽小,却点亮了黑沉沉的街道。   陆慎云下了马车,小跑到她身旁,以衣袖遮住她头顶上的雨,“上车吧,我送你回去。”   散值的时候,在大明门口,他看到她上了宋越的马车,于是跟到了这里,一直在门外等着。   他知道,她回家的时候,宋府自是会派马车送的。他本也没想怎么样,今日天气不好,他有些不放心,哪怕只是静静跟随,只要看着她安全到家也就罢了。   只是没想到,她竟是独自出来的,无人相送,更没有马车。   青辰吸了口气,看向一身玄袍的陆慎云,“你快上车吧,我就想在雨里走一走。”   “……雨太大了,不好走。”   天气阴沉,夜幕四合,下着雨的街道上黑沉沉的,怎么走。   她吸了吸鼻子,“好走,我就想走。”说罢,提步边走,离开了陆慎云以衣袖为她撑起的伞。   陆慎云本能地追上去,又遮住了她的头顶,“那我陪你走。”   陆府的马车夫连忙策马跟随,见此情景,他本想开口提醒的,犹豫了一下却是又闭上了嘴。今日出门接陆大人的时候,陆夫人还特地嘱咐过他,务必不能让公子淋了雨。   公子去年连着发了两个月烧,虽是幸运捡回一条命,但身子多多少少留下了病根。此后但凡是受了凉,必要病一场,三五天算少的,七八天是常事。   公子明明知道的,还是要陪这位清隽的大人一起淋雨……   “你走,不要再跟着我了。”青辰边埋头走着,边道,“我自己的路,不必每次都由你来陪。”   陆慎云是个比她还固执的人,她知道好言相劝他必不肯听,干脆,就说得难听一点。   他不明白,她需要这一场雨,需要彻底淋湿自己,彻底斩断过去。他阻止不了的,不论以哪种方式。   陆慎云抿了抿嘴,剑眉星目透出执着,“我可以陪。”   如何陪不了,只要他想,就可以做到。不管她走什么路,走到哪里。   劝说失败,青辰只好又加快了脚步,他却是两步就赶了上来。比脚力,她如何及得上他这个锦衣卫指挥使。   “可以陪又如何,没有用的。一点用也没有!”青辰有些失控地落泪道,“你不明白我需要这场雨,我需要一个独处的空间,你不明白我需要什么。”   陆慎云没有说话,默默地任她发泄,只是依旧以袖子遮着她的头。   青辰看他沉默而执着的样子,一时又想到宋越,心绪更难平静,“你只知道对我好,可是没有用,没有用!我回报不了你!”   她不是一个暴躁的人,平时她都可以保持平静,可是今天她做不到。   静默片刻,陆慎云眼睑低垂道:“我不需要回报。你不用这样想,不必有负担。”   或许,他不是不需要,只是从不敢想,只是将它深深地埋着。   青辰看着他,猛然甩头,又固执地继续往前走。   陆慎云依旧默默地跟上。   “陆慎云,你上车吧。我保证,过了今天就好了。只有这一段路,我得自己走。”   这一条离宋越越来越远,终究会让她看不见他的路。走完这条路,过往的一切就将悉数灰飞烟灭,尘归尘,土归土。   “那件事,你是不是问他了?”自打看到她独自走出来的时候,他就明白发生了什么,心里纠着,终于忍不住问。   宋越在她心里占据着多重的分量,他很清楚。   他是她的老师,是她的朋友,教过她,帮过她,曾经为了她还欠下自己一个人情。他与她无话不说,他与她亲密无间,他们的关系从来都是他羡而不得的。   他从来都只能远远地看着。   青辰停下脚步,目无焦距地看着前方,“问了。”   “他怎么说?”   “……不是私情。”青辰转过头来看着她,毫不犹豫道,“老师跟郑贵妃之间的,不是私情。”   “哦。”   那你为什么哭呢?   青辰继续道:“是郑贵妃要请他帮忙,关于五皇子的事,不方便在宫里说,所以才相约宫外见面,如此而已。老师他……没有答应。就是这样。”   她知不知道,二甲头名的她有些语无伦次。   隔着朦胧的雨帘,陆慎云点了点头,“那就好。早知道,是黄瑜大惊小怪。”   “……这件事,希望,不会有其他人知道了。”青辰睫毛微抖,“你能跟黄大人再说说吗?”   “好。”他很快应道,抬手擦了擦被雨水模糊了的眼,“他不会告诉别人的。我保证。”   青辰勉强扯了个笑容,又垂下头,“谢谢你……”   雨不急不徐地下着,绵绵密密,似永无休止。她被雨水打湿的双肩显得愈发瘦削,面色苍白,唇无血色。   “上车好吗?”陆慎云忍不住道。   青辰看着他,他浑身都湿透了,有些狼狈。而跟在他们身后车夫,始终露出担忧的眼神。   “嗯。”她轻轻点了下头。   这个世界,一直是这么无奈的,总是事与愿违。   喜欢的人视深情为羁绊,不喜欢的人却执着于陪伴。   她把最好的一面给了宋越,却把最坏的一面给了陆慎云。   她从不曾觉得,自己是如此自私。   “陆慎云,”青辰艰难地深吸了口气,“我们上车吧。”   ……   马车驶到了青辰的府邸前,停了下来。   陆慎云扶着青辰下车,走进了小厮撑好的伞中。   青辰默默地走着,没有说话。陆慎云把伞接过来,对小厮道:“麻烦你,给沈大人煮一碗姜汤来。”   小厮去了,他随着青辰进了垂花门,又上了回廊。   把人送回家了,他本应该走的。   只是今天这雨下得邪,让他舍不得走。   她不吱声赶他走,他就不走,心里给自己的理由是至少看她喝完姜汤,等她喝完了姜汤,驱了寒,他才能放心。   陆慎云边走,边忍不住想,也许素日里那个冷漠、特立独行的他本不是他。现在这个厚着脸皮、死缠烂打的他才是他。   趁着她低落,趁着她伤心,就自私地赖在她身边不走,期盼哪怕只有一瞬,她忽然发觉了他的好。   到了屋门口,青辰停下了脚步,转身看他,正好看到一绺雨水从他的发间滑下来。   “陆慎云,我要换衣服了。”   他点点头,温柔的睫毛眨了下,轻声道:“那我在外面等你。”   言毕,收了伞。   “你淋得比我湿,快回家去吧。我的府里,应该没有合适你的衣服。”   “不碍事。”他执着道,“我是锦衣卫,淋些雨不算什么……你快进去换吧。”   “陆慎云。”青辰抬起头,沉默片刻后抓住他的手腕,“进来。”   他微愣,还没反应过来,已是被她带进了屋里,眼见她反手关上了门。   他的眉头微微一蹙,心跳变得快起来。   突然,她抱住了他。   “陆慎云,如果你讨厌我这样,就推开我。”   他沉默,站着一动不动。   下巴抵在他的肩上,两行泪自青辰的眼角滑下来。   她就想试一下,抱他跟抱宋越有什么不同。   结果是,他们不同。 第154章   青辰心中哀寂,陆慎云心中却狂跳如雷。   在一路的渴望后,他终于是等来了惊喜。   不论是这般大落大起的心情,还是被喜欢的女子拥在怀里,此生他都还是头一次经历,所以不知该做如何反应,只傻傻地站着,一动不动。   等到青辰松了胳膊,打算离开,他才猛然抬起手,一下将她拥进怀里。   青辰不动,任他搂着,静默片刻后开口道:“对不起,刚才失礼了……”   陆慎云摇摇头,强壮的胳膊更收紧了些,拥住她纤瘦而冰冷的身体。   说什么对不起,肖想和贪恋着拥抱的人,分明是他自己,“不用说这些……”   他早就想这样了,想这样抱着他,小心地捂住她的心,一点点地温暖她,也温暖自己。   青辰垂着眸,不发一言,似灵魂已被抽走的人偶。   今日经历了太多,她的情感已经麻木了,身体也毫无力气。该推开陆慎云的,但是她没有力气。   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地抱了一会儿,陆慎云慢慢松开她,垂下头来。   他温柔地看着她,鼻尖几乎抵着她的鼻尖,这般姿势维持了一会儿,他终是吻上了她的唇。   唇齿相依的那一瞬,陆慎云的心里,仿佛是火山爆发,岩浆迸射四溅。   青辰怔忪间顿了一下,头微微后仰,又闭上了眼睛。   他的唇有些凉,这是她唯一的感觉。   陆慎云轻柔地亲吻着,只敢触碰她的唇,却不敢侵入她的口。然而这简简单单的嘴唇相贴,已经让他仿佛身处云端。   湿透了的锦衣卫黑袍裹着他的身子,他却一点也不觉得冷,只因有一道热流在他的体内四窜,流向四肢百骸,点燃每一块肌骨。   少顷,他忽然感到脸上有一股湿意。   他以为是雨水,原本并不在意,可下一瞬,他的吻便忽然止住了。   那是热的,不是雨水。   是她眼角滑下的泪。   陆慎云不知道,在他意乱情迷之时,青辰的内心却是沉寂的。   沉沉,寂寂。   他看着她,抬手去擦她的眼泪。他知道自己的指腹粗糙,不敢用力,只搁上去轻轻一点。结果泪没有擦去,指尖上反而覆上了更多的眼泪。   看着她无声地落着泪,他忙道:“对不起……我……我没有克制住。”   他本就笨嘴拙舌,此时更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仿佛是犯了天大的错误,一时悔恨懊恼无比。   原本说好的无欲无求,只是相伴,却不想在她最虚弱的时候,他竟然乘虚而入了。   真是小人!真是不堪!   他陆慎云,怎么就变成了自己最讨厌的样子。   终于,青辰摇了摇头,泛着泪光的双眼看着他,“不怪你……”   要怪,只怪深情错配,造化好弄人。   要怪,只怪即使是被他如此温柔地吻着,她的脑海里,还是只有宋越。   青辰轻轻推开他,“我想换衣服了。”   陆慎云微垂头,脸上满是懊悔神色,“好。”   说罢,他转身走出去,为她带上门。   檐下,他静静立着,看着雨势减小,屋瓦边的雨滴断断续续地落下。   不远处廊下的灯笼幽幽亮着光,被风吹得飘来荡去的,一如人摇摆忐忑的心。   不一会儿,青辰推门出来,看见陆慎云的背影。   高挑的身躯一如既往立得笔直,只是看着有些落寞,衣服还在湿答答的滴着水。   “我换好了。”   陆慎云立刻转过身来,闷声道:“那我走了。对不起。”   “在这儿用了膳再走吧,都这个时辰了……”青辰叫住他,“我突然想起来,应该有适合你穿的衣服。只是料子不算好,你别嫌弃。”   他怔了一下,略微迟疑,然后摇摇头。   他做了这样的事,她是礼貌待客,他怎好还死皮赖脸地留着。   青辰又劝了两句,陆慎云还是走了。   她站在檐下看雨中他朦胧的背影,胸口堵得好像要喘不过气来。      京城的夏天要过去了,秋风又起。   日子很平淡,青辰心里依然有道伤痕,好像正在慢慢愈合,就是愈合得很慢很慢。   阳光不急不徐,花影被风吹得轻轻摇晃,大明官员们的白底皂靴踏过上上下下的宫门,依旧有条不紊。朝廷里没什么大事,风平浪静,后宫也是。   好像已经天下太平。   青辰作为户部侍郎,依旧很忙。这日,她花了一个多时辰阅完了各省粮政施行的公文,正有些乏地揉了揉眼睛,门外忽有人唤了一声,她抬起头一看,是赵其然。   赵其然进门前,还左右看了一眼,确认没有偶遇某人,这才进了屋里来。   宋越不让他跟青辰接触,他只能听从,自那日接风宴后,就再没找过青辰。只因今日一早他收到一个消息,这才急忙赶来了。   反正不叫宋越知道,一次半次的,应该也没有关系吧。不管怎么样,到底是同僚,怎么可能一点接触也没有?   青辰见到赵其然,一时便想到那个人,心里仿佛被轻轻刺了一下。再是勒令自己坚强,与他有关的任何人任何事,还是能轻易就突破她心里的防线。   平静了下心绪,她迎了赵其然到屋里坐,“赵大人来了。”   赵其然喘着粗气,拨去肩上泛黄的落叶,满脸都是止不住的笑意,“沈大人,我给你带来了个好消息。”   “好消息?”青辰愣了一下。   赵其然使劲点了点头,“蓝叹回来了!还带了个人。”   夕阳下,青辰的心跳有些加快。   “是你的同窗好友,顾少恒!”赵其然道,“顾少恒在开平卫立了功,不必再戍边了!昨天夜里回来的。”   赵其然不知道,那一瞬,他的脸在青辰眼里变得无比顺眼。   这真是,她回京以后听到的最好的消息。   散值的时候,秋风又起,刮落了院子里的梧桐叶。青辰的脚步异常轻快,她急着要去见顾少恒!   听赵其然说,蓝叹住到了他的府上,顾少恒则回家了。   顾府被抄家后,男人们都被罚去戍了边,女眷则被贬为了庶人。现在的顾家的女眷都住在一间普通的二进小院里。   青辰踏进这一间小院的时候,才过了影壁,就看到有个人在庭院里,正用木飘舀水浇灌墙角种的皂角。   他穿着一身素色的粗布衣服,看起来有些清瘦,一举手一投足,都是她熟悉无比的姿势。   “……少恒。”   青辰在他身后叫了一声,他的身子微微一顿,然后才转过头来。   隔着大约七八步的距离,顾少恒与青辰就这样对视着。情绪在暗中涌动,分别两年的人终于见了面,此刻皆是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边境的日头把他晒黑了些,边境的风沙也让他的脸变得粗糙了。那双熟悉的眼睛,慢慢地,一点点,泛上了泪光。所幸,他的气色还好,只有一点长途跋涉遗留的疲惫。   “你回来了。”唇翕张了一下,青辰才说了这一句。   顾少恒看着她,咧起嘴笑了,牙齿还是白白的,“回来了。”   霎时间,青辰仿佛回到了在翰林院生活的时光。   那个时候,他们青春年少,无忧无虑。他是那么俊朗朝气,那么意气风发,有着做不完的梦和使不完的劲儿。   她受伤的时候,他帮她包过手指,她受委屈的时候,他替她仗义执言。他跟她一起在重阳节埋下竹简,许下心愿,他跟她一起到棋盘街喝酒,买了两个烧饼塞到她袖子里。她从酒馆楼梯上滚下来,是他第一时间把她抱起来,送去了医馆……   时光匆匆,昔日的情景仍然历历在目。   可惜的是,一夕之间惨遭变故,他变成了阶下囚,成为了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今日恍然一见,她觉得他好似没变,又好似变了。   顾少恒放下手中的木瓢,笑着走过来:“可是又见到你了。刚散值?今日还挺早的。”   青辰的眼角湿了,抬起手来擦了擦眼角,“赶着过来看你。”   后来,他们坐在廊下叙旧。   顾少恒说他在边境的生活,沈青辰就静静地听着。在他的描绘里,她仿佛能看到那些烈日当头,风吹雨打的日子,他身上戴着手铐脚镣,背着粮草木桩,拉着车马辎重。   种种场景,皆不堪细想。   顾少恒笑着看青辰,“听蓝将军说,你升得很快,现在已经是正三品的户部侍郎了。卫所里的人偶尔也谈论朝里的事,说的最多的,就是你。”   “嗯……”青辰点了点头,本想多说点话,在这个问题上却不知该怎么回。   天子对她很是优待,对他却很是亏欠。背上莫须有的罪名,天子只因猜疑便斩断了他们一家的生路,可想而知他心中的恨意有多少。   当旁人每一次谈起她的高升时,作为她的同窗,他就会受到一次伤害。虽然他说得如此轻描淡写。   顾少恒看她沉默,便换了个话题,“听说你也刚从云南回来。云南那么远,我都没有去过,那边是不是很苦?”   青辰把她的经历大略说了说,他听了轻叹一声,“还好白莲教的人没有伤了你。此去那么辛苦,倒莫如在京城安稳一些。”   青辰听得出来,他的意思是这么辛苦换得的官位,到底是浮云。说没就没了的。   百年世家尚且如此,更何况她出身市井。   沉默了一会儿,他又问:“宋老师还好吗?蓝将军对我们很好,我知道是宋老师的缘故。冠礼时是他帮我加的冠,抄家那天他又与你来看我,他这老师对我当真是不能再好。我经常想,我这一生还是幸的,认识了你们二人。我不在这些日子,你与老师相处得还好吧?”   “好……挺好的。”青辰不自然地笑了笑,不愿再提那人,又转了话题,“我们吃些东西去吧。棋盘街那间面馆还开着,烧饼摊,也还在。”   顾少恒点了点头,想起什么,进屋一趟,出来手里多了个东西,“青辰,你看,我在边境的时候给你刻了这个。”   竟是个木头雕的小人,是青辰的人像。   青辰握着端详了一番,有那么三分相似。   他戴着手铐,还能做得这么精细。   青辰的心里一酸,把它仔细收到袖里,笑道:“最珍贵的礼物,我一定好好收着。我们走吧,我都饿了。”   顾少恒猛一点头,“走!”   吃面的时候,他们说了很多话,唯独有一个话题,顾少恒没有提,青辰也没有问。   顾少恒曾经是个世家子弟,白马青衫少年郎,享着泼天的富贵,读着圣贤的书,然后按着世人最艳羡的路往前走,考中进士,入了仕。   但是现在,他变成了罪人之后,不能再做官了,今后的生路便成了问题。顾家还有那么多女眷要养,今后他还要娶妻、生子,以前他从未忧愁过的事,现在成了他最忧愁的事。   在这一点上,青辰暂时也没有想到办法。   入夜后,青辰才回家。   她喝了些小酒,有点喝醉了。   进屋前,有看门的小厮来转告,说是陆大人来找过她,还给她留了东西。   听到这个名字,青辰微微一愣,自那天雨中分别后,陆慎云就没有来找过她。这次他来,是因为什么呢。   烛光下,她拆开了他留下的信。   几行字,言简意赅,看得出下笔时语气略有斟酌。   原来陆慎云得知顾少恒回来,料想她一定会为他的生路忧心,便已为他想了个出路。   陆家是数代锦衣卫世家,也是京城的名门望族。虽说家里主要是习武的,但家族子弟这么多,总不能个个都当锦衣卫,况且名门望族也需要添些书香气,故而也有不少子弟的出路是读书入仕。   所以,陆家有族学。这族学办得还不错,前两年是出过举人的。陆慎云留下的信,其实是一封聘书,聘顾少恒到陆家族学去教书。   下笔时之所以斟酌,是他犹豫要不干脆以银子资助,顾少恒到底曾经是个世子,要放下身段来教书,心里总是会有落差。   可他也知道,像青辰和顾少恒这种读书人,大约是不肯平白接受资助的,还是委婉些的好。   青辰看完了信,只觉得鼻尖微微有些发酸。   陆慎云的细腻心思,她在信里看得一清二楚。      这些日子,陆慎云偶尔会去户部找青辰。   自从顾少恒做了陆家族学的老师,他与青辰的见面也多了。   至于那个吻,大家都没有再提,但是冥冥之中,两人的心好像靠近了些。   顾少恒这个老师做得还算顺利。他毕竟是凭本事考上进士的,又做过翰林院的庶吉士,当个族学的老师,是绰绰有余了。   他对这份活儿也不挑,用了满腹的热情去做着。对于自己的处境,他心里清楚得很,所以很安于现状,也很感激陆慎云和青辰。   青辰也为他高兴。他回来了,她身边终于又多了他这个朋友,这也让她感到心安。可惜她平日里太忙,与顾少恒相见的机会很少。   好在,陆慎云很甘愿地当起了信使,常来转告顾少恒的近况。   这日下值,陆慎云打宫里出来,青辰打户部出来,两人在千步廊上正好又碰上了,于是便站着说了会儿话。   千步廊的另一头,正好也有两人走过来。   是宋越和赵其然。   两人正议着山东今夏粮食报欠收的事,宋越想让赵其然去趟山东。这时,宫墙旁的陆慎云和沈青辰便进入了两人的视野。   “……他们怎么在一块儿。”赵其然看着,纳闷道,“陆慎云那是笑了吗?我好像就没见他笑过。”   宋越微微眨了下眼,继续前行,“走吧。”   赵其然依旧好奇,目不转睛地瞧着,“你说他们在说什么,能笑成这样。青辰也笑了。”   宋越没有说话,赵其然边走边回头,“说完了,走了……哟,差点摔了,还好陆慎云扶了一下……诶,你快看。”   “没什么好看的。”   口气里,有那么一分旁人听不出来的落寞。 第155章   很快,京城的秋天就来了。   大地上一片金黄,凉风细细,不无萧瑟。   于青辰而言,顾少恒的回京,为她驱走了很大一片阴霾,让她露出了笑容。   而陆慎云也从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走进了她的生活。青辰心中始终有一个不太恰当的比喻,他就好像是一件家具,刚搬进家里时给人一种陌生疏离感,用得久了,反倒让人习惯了他的存在。   若是哪天不见了,一定会感到别扭。   至于宋越……      这日,青辰在户部办公,偶尔听到其他人提起太子生辰,她才恍觉,她已经有一阵子没去看过朱祤洛了。   回京已经四个多月了,她只在初回来那几天见过他一次,后来就再没去过慈庆宫。   虽说现在她是户部侍郎,不再是詹事府的人,但她到底曾做过他的老师。在出发去云南之前,朱祤洛也说过,不论今后如何,在他心中,沈师傅是一辈子的老师。   这句话她记在心里,在云南时也时常想起慈庆宫的那清冷少年,同情他的遭遇,也感激他对自己的信任。   如今回来了,她理应多关心他一些,知道那孩子最是怕孤独。可她已经不是太子师了,怕朱瑞对“天降异象,太子逼宫”一事还心存芥蒂,顾虑着自己正三品的身份会不小心触碰朱瑞敏感的神经,故而也不敢常与朱祤洛来往。   再加上,这阵子她的心被宋越搅得一团乱,所以四个月了,才到过慈庆宫一次。   今日既然知道他生辰快到了,理应去见一见他的。   慈庆宫。   太子朱祤洛原是在书房里温书,乍见青辰来了,一时有些难以置信,整个人激动不已。   “沈师傅……”   他把青辰迎到太师椅上坐,又命人奉来了热茶。   “殿下在看什么书?”青辰笑笑,扫了眼案几上的倒扣着的书册,看不清书名。   “是《天工开物》。”朱祤洛抑制不住心里的高兴,语调轻快而上扬,“原来曾私下听沈师傅一堂课,说是如今教与学只偏重经史子集,却轻了技艺百工,就好比一个人只用一条腿走路,并不利于大明的发展。而西洋的火器,已经造得比大明要厉害得多了。老师之言我没有忘,在文华殿,师傅们只教《资治通鉴》、《贞观政要》等书,像这本书,我便只能自己看了。”   她是他的老师,她说的话,他全都记得清清楚楚。哪怕她已不在他的身边,不会再检查他的课业,他也还是会按照她说的去做。   “嗯。”青辰听了,心里颇有些感触,想这孩子真的是一心想做一个好君王。   她还记得,与他说这些的时候还是两年前,那会他才十二岁。现在两年过去了,他已经十四岁了,长大了些,也抽条了,站起来比她都还高了。   一袭朱色织金四爪黄龙袍穿在身上,明明白白昭示着他储君的身份。他比以前多了分淡然,少了几分稚气,五官仍旧清隽俊朗,端的是好一个翩翩少年郎。   她不禁想,未来他成人了,再继承了大宝,那必定是个惹无数女子魂牵梦萦的君主。   片刻的沉默后,朱祤洛咧嘴道:“老师终于又来看我了。”烛光下的少年储君,眼眸特别明亮,目光里有那么一丝思念之情。   她只在初回京时与他见过一面,但时间并不长,只是简单叙了旧。自那以后,她就没再来,直到今天。   朱祤洛十四岁了,自出生开始就身处政治漩涡的中心,经历过母亲的死亡、被冤枉逼宫、差点被废掉太子位,很多事情他已经看得很明白了。   他明白沈师傅之所以不常来看他,是为了他好。所以哪怕几次三番想召她到慈庆宫来,最后也还是忍住了,怕她踯躅为难。   他想,他已经失去了她两年,现在她回来了,比什么都好。哪怕是见不到面,知道她每日都与她同在这宫墙里,他也能感到很安心。如此,就足够了。什么时候沈师傅想起他了,觉得可以来看他了,她自然会来的,他便在宫里静静等着就好。   青辰微微一笑,“臣听说,殿下的生辰快到了,便想着过来看看。”   “原来是因为我生辰快到了。”朱祤洛故作伤心状,叹了口气,“可惜这生辰一年才一回,只能叫沈师傅一年想我一次,着实是有些少了。倘若一年能有个十次八次生辰,叫沈师傅想我十回八回,再让我一年便长十岁八岁,那就好了。”   青辰喝了口茶,心想这孩子真是长大了,说出来的话都比十二岁时说的要成熟多了。   只是他不知道,小孩子总是要急着长大,可长大了才发觉,还是小的时候好。   她不置可否,只问:“殿下今日的课业如何?切不可因为想看的书多,便落下了身为储君应知应学之事……你父皇知道了,会不高兴的。”   朱祤洛点点头,“沈师傅放心,我如今除了读书,旁的什么也不做,时间充裕,落不了的。”   他很明白自己现在的处境,唯一能做的便是多学些东西,不争不抢韬光养晦。该是他的,自会轮到他。   说罢,朱祤洛似乎想起什么,立刻起身去书案上拿下那册《天工开物》,翻到做了标记的一页,“对了,这书上有的地方我看不懂,沈师傅今日既然来了,便不要急着走,与我讲一讲吧。”   他捧着书,以渴望的眼神看她。   青辰点了点头。   他立刻就坐到她旁边,挨着她,把书搁到她的腿上,“这里……还有这里……”   青辰很耐心地跟他讲解,他也很耐心地听。过了一会儿,他好像是累了,干脆把头靠在了她的手臂上,小狗一般温顺乖巧。   青辰转头看他,他只可怜兮兮道:“看了一日书,颈子有些乏了。沈师傅叫我靠一靠吧。”   “好吧。”青辰无奈,只好依他。   沈师傅的声音还是那么清润,语调不疾不徐,只听着这声音,便让人觉得无比舒服。   朱祤洛听着听着,渐渐地却走了神,因那动听的音质和她身上的淡淡香气。这香气着实是好闻,从她身上散发出来,从里到外一层层浸了衣裳,悠悠飘到他鼻尖里。宫里那些嫔妃、宫女擦的香粉,都不及它。   作为储君,这两年来,朱祤洛不乏宫女投怀送抱,但是他一个都不喜欢。他嫌她们身上没有沈师傅那种温和的书卷气,也不能让他感到安心。对于她们的投怀送抱,他虽未经人事却只觉得窘迫,一点也没有心动的感觉。   他想念的人,喜欢的人,夜里梦到的人,只有沈师傅。   偌大的慈庆宫,上百伺候的宫人,没有人一个人知道,有一天夜里他梦到了她,从而有了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梦遗。   想到这里,朱祤洛的耳朵微微有些泛红了,他不自觉地蹭了蹭青辰的袖子。   “殿下……”看出来他已是思绪神游,大约也听不进什么了,青辰便请辞道,“殿下,不早了,微臣该回去了。”   朱祤洛心里有些不舍,但没有再挽留。十四岁的他已经懂得了什么叫克制,于是只起身相送,“沈师傅慢走。”   看着青辰的身影消失在眼前,他的心里又涌上一个熟悉的念头。   这个想法,从来也没有改变过——假若有一天他登顶皇位,他必要让她官居一品,位极人臣,受千万人的稽颡膜拜!      秋高气爽,沈府的院子里水清木华,而青辰的书房则是窗明几净。   这一日逢休沐,她在家看山东的账簿,终于看完了第三遍。   印象中山东今年没什么大灾,可夏粮却报欠,她感觉有些问题,是以看了几遍账册。可看完了,又着实没发现什么问题。   可凭着做过知府与布政使的经验,她始终觉得哪里不对。   琢磨着山东这两字,青辰忽然想到了徐斯临,她记得她刚回京的时候,徐斯临并不在京城,而是到山东去了。   这么巧,山东报欠,他便去了山东。那山东巡抚,莫不是与徐家有什么关系。   正值青辰凝眉思虑间,小厮来报,说是顾少恒来了,不进屋,只在门外等她。   另外,还有陆慎云。   青辰这才想起,她与顾少恒约好了,今日要一起去趟赵其然的家。在军营时,蓝叹对顾少恒一家男丁照顾有加,眼下回京了,理当上门感谢一番。她与赵其然相熟,正好陪着顾少恒一起去。   但没想到,陆慎云也一起来了。   青辰换好衣衫,出了门,与顾少恒与陆慎云打了招呼。   陆慎云穿了身合贴的深蓝色常服,显得身材健硕而修长。见了她,他只道:“方才正好经过族学,看到少恒出来,才知道你们要一起去感谢蓝叹。少恒买了两坛酒,我帮着提一下……与你们同去,方便吗?”   算起来,他们有十多天没有见面了。他今日去族学,也不是正好,而是知道顾少恒讲学,专程去碰他的。见了他就有机会见青辰,果然,没有让他失望。   青辰往他的手上看过去,果然是有两坛酒。顾少恒的手里则提了些腊鸭腊鹅,说是他娘自己做的。   看着这两坛酒,青辰不由想,顾少恒好歹也是个七尺男儿,何至于连两坛酒也拎不动。堂堂锦衣卫指挥使,倒甘愿变成个打杂的小厮……他的心思,她如何不明白。   “没有什么不方便的。”青辰微笑着点了点头,“那就一起去吧。”   马车驶上京城繁华的大街,很快三人便到了赵府。   青辰说明了来意,管家入府通报后,赵其然亲自出来相迎。   见到陆慎云的一刹那,他愣了一下,“陆大人也来了。”   陆慎云不结党,也不喜欢与人走动,素来是独来独往的,便是专程请他都难请得到。今日也不知道是什么好日子,他竟是亲自上门来了,稀客啊!   陆慎云点点头,淡淡道:“叨扰了。正巧遇上了,帮他们提点东西。赵大人不介意吧?”   “不介意不介意。”赵其然忙道,“还带了这么些东西,你们真是太客气了……快请进吧。”   三人随着赵其然到了正堂,只见里面已是坐了两人,正说着话。   青辰不经意一瞥,竟看到了一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侧脸,登时便心中一悸。   赵其然殷勤地邀请着,“三位快进来吧,快请坐。”   话音落,里面的那人正好回过头来,与她目光相接。   宋越见了三人,微微一笑,“今日倒是巧,都到这儿来了。” 第156章   青辰等人进了屋,与屋里的宋越和蓝叹见了礼。   陆慎云的目光对上宋越的,先开口道:“宋阁老也来了。”   宋越点了点头,“其然要去山东,请我过来一起议议事,顺便来看看蓝叹……陆大人今日怎么也来了?”   “少恒在陆家族学教书,正好碰上了,知道他要来,帮他提酒。”   宋越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之后便没再说什么。   几人往太师椅上一座,一下就把宽敞的厅堂装满了。   只是,见礼寒暄后就没有人再说话。   赵其然也没想到场面会如此,愣了一下后便忙热场,“今日真是难得了,几位好朋友竟不约而同到我这儿来了,真是让我这而蓬荜生辉啊。我看,大家同朝为官,早已是熟识的人,便也不必拘谨,是吧。”   话音落,沉默。   赵其然:“……”   陆慎云惯来是不喜欢说话的,尤其是这等人多的场合。今日他也不是主角,不过是陪着青辰来的,便一声不吭,只静静地坐得笔直。一把随身携带的绣春刀打身侧卸了下来,搁到了座椅旁的小几上。   宋越也不说话,只端起茶来漫饮,目不斜视,神情淡漠。青辰等人刚进屋的时候,还能听到他跟蓝叹谈论的声音,这会静成这样,多少让人觉得有些尴尬。   蓝叹是个敏感的人,看到这局面只觉得纳闷又有趣,于是干脆也不说,只一张张脸扫过去,看众人的微妙表情。   大员们不说话,顾少恒作为没有品级的庶人,自然也不好先说什么,便只看着青辰——她看起来似乎有些局促不安。   按说,在屋里坐在的这六人里,属青辰与其他五人都相熟,应该是跟每个人都有话说的。尤其她如今已是正三品大员,言辞谈吐更是不同以往,今日她这局促,来得倒有些莫名,他有些看不懂。   “这……”赵其然方才一句话落,半点回响都没有,多少有些身为主人的尴尬,余光扫到茶杯,才又有了话引,“哦,对了,众位喝的这茶,正是青辰从云南带回来送给我的。香气独特,特别清洌。”   刚回来那会,赵其然给青辰接风,青辰便带了些茶叶给他。赵其然喜欢这茶的味道,这些日子府里泡的都是这种茶。   “宋大人,陆大人,你们觉得这茶的味道咋样?”赵其然有些得意道。   宋越搁下盖碗,淡淡应道:“不错。”   “你可知道这茶叫什么?”   “不知道。”他问,“是什么茶?”   这时,陆慎云端起他原本没有碰的盖碗,啜了一口,“这叫昆明十里香,产自金马山十里铺归化寺,叶绿汤清,香气如兰,这些日子我也一直在喝……”   说罢,看了宋越一眼。   “那真是巧了,没想到陆大人平日也喜欢喝云南的茶。”终于都肯说话了,赵其然释然笑道。   “是青辰送我的。”   话音落,堂内一时安静无比,气氛有些尴尬。   青辰微微低下头,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后悔出现在这里。   赵其然这才后知后觉,宋越作为阁老,又是青辰的老师,竟然没有收到她送的茶叶!   反倒是陆慎云,往日好像与青辰也并没有多少交往,怎么他竟收到了……   气氛由尴尬变成了更加尴尬,都怪他这猪脑子!   赵其然默默向宋越递了个抱歉的眼神,宋越看着他,却是面无表情。   替赵其然解围的是蓝叹。   “诶,沈青辰。”蓝叹斜靠在椅子上,玩弄着手腕上的狼牙,忽然道,“听说你去了趟云南,云南可有什么有趣的事?听说那笑面狼孟歌行,生性狡猾,阴险狠辣,却是被你治得服服帖帖的,还种起了地,可有此事?我好奇的紧,你是如何做到的,给我们讲讲吧。啊?”   两年前,青辰为太子赛马出谋划策,赢了察合台汗国。蓝叹作为策马之人,也得到了奖赏,被擢升为千户。在开平卫这两年,他又是立了功,被升为正四品的指挥佥事,获封号“明威将军”。   青辰点了点头,说云南的经历,总比这样大眼瞪小眼的好。   “我只是与他谈了个条件,彼此都能获利,他就答应了。”   “怎么谈的?”蓝叹追问。   其他人也都好奇,目光都落在了青辰身上。只唯独宋越,好像早已了然于心,神情默然。   青辰把他与孟歌行谈判过程说了说,以一句“他是个看重利益的人”收了尾。   正好,说完了也到了用膳的点,赵其然招呼大家一起用膳。   宋越平日忙,甚少在赵其然家用膳,今日却没有要走的意思。   到了膳厅,六人落座。   在赵其然的安排下,青辰左右各坐了宋越与陆慎云,这让她感到愈发尴尬和局促。   赵其然说了开场白后,提议在座的一起喝酒。按例,前三杯是要大家一起喝的,可在饮完两杯后,青辰的酒杯就被陆慎云端去了。   “各位,沈大人今日身子不适,之后的酒,都由我替她喝吧。”   三人在路上的时候,陆慎云就问过青辰,若是今日要喝酒,她会不会喝。青辰只说自己酒量不太好,大约不会喝很多,他便记在了心里。   还有就是,今日宋越在场,他不想让她喝醉。因为醉了以后,人往往特别容易感到悲伤。   “陆慎云……”青辰看着他,正犹豫要不要拒绝,他已经将她的酒倒入自己杯里,喝完了。   她抿了抿嘴,道了声谢,而后余光扫过宋越,只见他默默喝了酒,纤长的手指将杯子轻轻搁下。   今日在赵府相聚,虽是赵其然做东,但青辰和顾少恒是来谢恩的。于是在开席后没多久,顾少恒便举杯敬了在座众人。   说起恩情,在座六人的关系倒是妙的,因为几乎每个人之间都有牵扯。若是画一张关系图,那将是一幅很复杂,很复杂的图画。   从顾少恒开始,宋越、蓝叹、青辰、陆慎云……皆对他有恩。   再到蓝叹,从卫所到东宫,是因为宋越一招釜底抽薪,从东宫又回到卫所,是因为青辰博弈取胜。蓝叹是赵其然的外甥,对蓝叹有恩,就是对赵其然有恩。   再下来是陆慎云。两年前他与青辰初见,在程奕的医馆,就已经欠下青辰的救命之恩,后来喝醉了大半夜倒在雪地里不省人事,又是宋越发现他把他扶了起来。   再到青辰,她还是庶吉士的时候,就得顾少恒照拂有加,摔下楼梯是他把她送到了医馆。而她欠宋越的就更多,教诲之恩自不必说,后来又有明湘一事、闯城门一事,都是宋越出面帮她解决的。   仔细追溯到最上头,似乎,每个人都欠了宋越的恩情,而他却没有承过他们的恩。   不知不觉中,他已经为身边的人做了这么多事,却从未得到回报。   青辰想着,只莫名觉得胸口有一点发堵。   后来,众人相互倾谈、喝酒,只青辰不再喝了。不跟陆慎云喝,也不跟宋越喝。   坐在两个人中间,她的注意根本没放在这满桌的美酒佳肴上,已是心猿意马,有些后悔今日来到了这里。   宋越也没什么话,只安安静静地用膳、吃酒,青辰能感觉到他吃的并不多,但是酒喝的却不少。   蓝叹坐在陆慎云的身边,因两人都是武将,故而话颇投机。蓝叹打小习武,又擅领兵,面对陆慎云这大明第一武将,锦衣卫指挥使,仿佛有问不完的问题。说到高兴之处,就非要跟陆慎云喝酒,不饮不休,陆慎云因他是青辰的朋友,也便没有拒绝,照单全喝。   到后来,蓝叹与陆慎云就都有些喝多了。   宋越和青辰不怎么说话,顾少恒自然与赵其然凑了一对,这两人的酒量也不咋地,很快也就涨红了脸,脑袋晕乎困顿。   再后来,陆慎云意识到已经不能再喝,想要拒绝蓝叹时,已是刹车已晚。   他跟蓝叹是一起趴到桌上的,趴下前,青辰看到他的脸和脖子都已经红了。她原是想劝,却又看他与蓝叹意气相投,也没有什么立场去劝,便也没吱声。   再有就是,她的注意力大都放在了宋越身上。   虽然与他一句话也没有说,但只这样坐着,也仿佛是某种独特的相处。   到了最后,顾少恒和赵其然也都醉得东倒西歪,无人再说话。桌上清醒的人,就只剩下了宋越和青辰。   “还好吗?”   就在两个人相对无言时,他忽然开口道:“喝醉了没有?”   青辰摇摇头,“没醉。今日也没喝多少……老师呢?”   “没有。我这个人,喝酒最是容易浪费,一杯杯下肚,唇舌都麻了,再品不出好来了,可就是醉不了。今日又糟蹋你与少恒带的酒了。”   说罢,他端起茶壶,往她面前的青瓷小杯里倒入热茶,“喝点茶吧。”   青辰捧起杯子,抿了一小口,又放回去,“我还以为千杯不醉是人人羡慕的本事。”   “你也这样觉得吗。”他淡淡一笑,看着她,“可如果是连酒都不能令其醉的人,又有什么可羡慕的呢?”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酒,他今日的语气,尤其温柔。   对上他眸子的一刻,青辰只觉得心头一颤。那双眸子温情而迷离,深邃得像星空大海,虽是静止的,却仿佛藏着汹涌的暗流。   她每日一点点在心中立起的堤坝,一瞬间就又被冲垮了。   “赵大人喝多了,今日这宴席也该散了吧……我……”青辰不敢再与他独处   “那天的事,还记恨着我吗?”他忽而道,嗓音低沉,带着磁性。   刻意埋藏的事,今日又被他翻开来,青辰心中微痛,强作镇定道:“不恨了,已经过去了,就不恨了。那种事,本来也不是一厢情愿的。”   “那日是我说的话重了。”宋越又为她添了点茶,“今日给你赔不是。”   青辰的心里一揪。   说重了?   只是说重了吗?   青辰望着那杯茶,终是端起来,喝了一口,“老师若是因为心里愧疚,非要与我道歉,那我接受便是了。”   宋越看着她,睫毛微微一眨,“既选择原谅,那就不要记着了。忘了它吧。”   当初他这么做,为的是让她记忆深刻,让她彻底对自己死心,远离自己。可今日这许多酒下肚,虽是未醉,到底有些情绪控制不住。   所以,曾经对她做过的那么绝情残忍的事,一时又希望她能够忘了。永远不要再想起。   “忘了……”青辰喃喃,抬眸直视着他,反问道,“老师可知道,越是要刻意忘记的东西,便越是难忘记。老师今日这般提醒我,是真的希望我忘了吗?”   他看着她,目光愈发温柔,“老师对不住你。”   青辰的心里又是一揪。   不喜欢,从来也不是一种错,何须道歉?   “事情既然已经过去了,青辰便不会放在心上,老师不必再感到愧疚。你我同朝为官,抬头不见低头见,这些就都让它们都过去吧,不必再提起为好。”她微微一笑,转过头去看陆慎云,掩饰笑容消失时那难看的苦涩。   陆慎云含混地嘟囔了一声,身子也动了动,却并没有醒来。   青辰回过头来,“我去请小厮来,把他们扶到退居去休息。老师慢用。”   说罢,她便起身出去唤来了小厮,帮着把陆慎云扶到了退居。一路上,陆慎云还是毫无意识,醉得昏沉。   眼下虽已到了秋天,天气并不热了,可因为他们喝酒喝得急,他的额头上已是渗出了细细的汗。   到了退居,青辰便吩咐小厮去端些水来。小厮刚出了门,她又追出去嘱咐了两句,“麻烦要温水,还有一块干帕子……”   话音未落,只见宋越正好打廊上走来。   秋风拂过,吹起了他的袍袖。他看着依然是清贵而蕴藉,风姿云貌,容颜无双。   他在她面前停下,“陆大人还好吗?”   青辰往屋里看了一眼,“还醉着,没有醒。”   “要水是……”   “他出了很多汗,我想帮他擦擦。”青辰顿了一下,又道,“秋日清凉,怕风吹了,寒气入了体。”   他轻轻“嗯”了一声,又道:“这种事情,让小厮做就可以了,何必你亲自动手。”   “无妨,我这会儿也没什么事。况且,陆大人对我也很好。”   宋越的睫毛微微一眨,“噢。”   青辰看着他,“老师今日也喝了许多,不歇一会儿吗?”   “不歇了……反正也睡不着。”   不知为什么,她忽然脱口而出,“老师睡不着,是因为思念某个人,还是因为害怕这段关系昭然于世?”   沉默片刻,宋越才开口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哪样?!”她有些激动,眼眶微微湿润了。   “……我不能告诉你。”   她讪笑了一下,点点头,“我明白。”   与皇帝的妃子有私情,自然无法对外人说。   “那老师请便吧。我先进去看陆大人了。”   “等等。”   廊上,青辰静默片刻,才转回身,“老师还有何事吩咐?”   那件事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与郑贵妃,清清白白,并无私情。   青辰,此生你是我唯一珍爱的女子。我多么想每日与你在一起,疼爱你,呵护你,与你厮守缠绵,共渡余生。   “忘了我吧。”他道。   千言万语凝聚心头,到最后,却变成了截然相反之言。   听到这一句,青辰浑身一震,心里的堤坝坍塌得彻底。   “放心吧!”此时,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   青辰猛然回头,只见陆慎云倚靠在门边,看着他们,“放心吧,宋阁老。”   “你醒了……”她忙上去搀他。   他点点头,“刚醒。方才那一觉,睡得太沉了,我做了个梦。梦到,你哭了。”   她在梦里哭,让他一下子就惊醒,浑身冷汗涔涔,走到门边,正好听到宋越的那句话。   “阁老。”陆慎云头倚在门上,看着宋越,一只胳膊搂住青辰的肩膀,“从此以后,青辰就不劳阁老费心了。”   ……   宋越的嘴边,慢慢漾起一抹淡淡的笑,“好。” 第157章   一个“好”字,看起来似乎决绝果断,薄情寡义。   可它其实是一块系在他身上的巨石,拖着他往更深的孤独沉下去。   宋越转身走了。   陆慎云松开青辰的肩膀,解释道:“我只是,见不得他对你说那样的话。”   他虽然不知道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能感觉到,这句话里包含了很复杂的情绪,也许,宋越有什么苦衷。可不管怎么样,这句话会很伤她的心。假如有一天,她也这样对他说,他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样。   忘记,实在是个有些残忍的词。   青辰的目光敛了敛,“我没事。老师今日喝多了,想来是说了迷糊话。他是我的老师,又是我的上官,我怎么可能会忘了他呢。老师他……醉糊涂了。”   她不想说明白,陆慎云也便不追问。只看她的表情,有些苍白的脸在强颜欢笑,他看得心疼。   她与宋越间的羁绊那么深,而他,还在远远旁观着。   还在等待。   ……   另一头,宋越出了赵府的大门,上了马车。   可马车并未驶回宋府,而是朝京郊去了。车轮辚辚碾过一路秋尘,最终停在了京郊的一间房舍前。   这是一间很普通的房舍,坐落在一片绿竹旁,朴素,有些萧凉。   两年前,宋越曾带青辰来过这里,渡过了他们之间最难忘的一次亲密时光。   这房舍定期有人打扫,虽是近两年没人住了,但还是很干净整洁,仿佛时光凝固在了他们上次离开之时。   宋越下了车,在门口静静立了一会,“老张,你到村子里的农家去歇脚吧。今夜我住在这里。”   车夫看着他的背影,只觉得那背影有些孤独,“大人,我帮您先升起炉子,烧了水吧。”   “不必了,我自己来。”   车夫走了。宋越进了屋里,看着这熟悉的一切,又想起青辰在时的情景。   窗边,案几前,圆桌旁,床上,仿佛都有她的身影。打开窗子,那个他特意为她做的秋千也还在,静静地悬在空中。   经历两年的风雨侵蚀,它看起来已经有些旧了,就像褪了色的回忆。   他在屋里静静坐了一会儿,然后起身,卷起了袖子。他到院子里劈柴,把柴火抱到灶台旁,又取了打火石,准备生火。   可昨夜一场绵绵秋雨,让柴火变得很是潮湿,他点了很久都没有点着。   最后,还是没有点着。火没有升起来,他没有热水喝,也不能做吃的。   茫然地看着这些,后来,他只在屋门口的台阶上坐了下来。   从夕阳渐渐落下,到月亮慢慢升起,再到浮云逐渐遮了月,星子亮了又暗……他坐了很久很久。   车夫悄悄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般独坐的他。   在他的印象里,宋大人的时间很宝贵,从无功夫像这样浪费。他几乎没有缺点和弱点,处理任何事情都冷静而游刃有余,好像总是能立于不败之地。   可现在的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任秋风把他的袖子吹得飒飒响,看着孤独而脆弱。   他看不清大人的表情,只是能在夜色中,隐约看见他眼眶旁,有什么东西在微微发亮。   两年前,大人与沈大人来的时候,脸上满是笑容,心情不知道有多好。可现在的他……   他能感觉得到,不论是两年前沈大人离京,还是这次回京,宋大人都会变得心情低落,不爱说话。   旁人也许看不出来,可他日日接送大人,清楚得很。   今日到赵府前,大人还是一切如常。可到了此时此刻,他就变成了这样,难道又是因为同样出现在赵府的沈大人吗?   大人这段时间很忙,会经常见宫里的那位,感觉好像是要做什么事情了。而且,那应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唉。”躲在一旁的车夫轻轻叹了一声,别过头去。   大人这般久坐吹风,对身子不好的,他看了心疼。      自赵府一场不成宴的聚会散后,青辰再次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了公务上。   每天,她都把自己弄到又累又困才入睡,不许自己去想其他。   作为户部侍郎,她回京以后推行的粮政已经初见成效。各省按着《袁氏农书》上的方法去耕种,稻子的长势都很良好。   《袁氏农书》经过三次修订扩编,对栽培方法、耕作制度、果树嫁接、施肥、防虫等方面都进行了详细的描述,让百姓们得到了很大的启发。一年两熟在南方的大多数省份都实验成功了,在果树嫁接上,也已有人成功实现了李树与枣树的嫁接。总之,大明的生产技术得到了全面的改进。   可以预见不久后的将来,全国的粮食亩产会比以往的任何一年都要高。   朱瑞看到各省的奏报,很是开心,专门召户部的人去表扬了一番,尤其是对青辰。   青辰回京五个月了,朝中对这位新晋大员已经很是熟悉。她在户部梳理了很多问题,提出了改进办法,随着政绩的积累和皇帝的一次次表扬,青辰已经成为朝中名副其实的新贵要员,举手投足都引人注目。   甚至是,朝中已有传闻,她将是明年补入内阁的热门人选。若真是能入了内阁,那她将会以二十四岁的年纪成为大明历史上最年轻的阁老,比当年宋越入阁时的二十七岁,还要早三年。   大明朝堂,将会又出一个奇迹。   当然,朝中也有其他呼声很高的入阁人选,那就是徐斯临。作为当了二十年大明内阁首辅的徐延的儿子,子承父业似乎也理所当然。   不过对于入阁一事,青辰并没有放在心上。   她关心的,还是山东夏粮报欠一事。   半个月前,赵其然去了山东。得知他走的消息时,青辰才突然想起来,到赵府谢恩的那天,宋越曾说过他要走。只是那日情绪起伏太大,她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如今想来,却觉得有些凑巧。   山东夏粮报欠的问题,她已经研究了一段时间了,却是没看出什么名堂来。赵其然此番去山东,显然不是表面上向朝廷交待的那样,去查某个官员。   那宋越让他去山东做什么呢?   还有,徐斯临前些日子正好也去了山东,他与此事又有什么关联,她也很想弄清楚。   ……   这日,青辰去了都察院,找到了徐斯临。   徐斯临这阵子好像有些忙碌,她几乎没怎么见到他。   他坐在官署里,原是在写着什么,见到她来了,立刻搁下笔。   “看看这是谁来了。”他站起来,咧着嘴对她笑,迎她进屋。   待青辰坐下后,他假装看了看周身,“今日出门前是不是嬷嬷给我塞了什么招福的灵物,把你送到我这来了……想我了啊?”   只她还没有说话,他就说了一箩筐,看他夸张的模样,她不由笑了笑,“徐斯临,你的高兴也太隆重了。”   他嘿嘿一笑,漏出洁白的牙齿,“换了旁人是不会的。你不一样。”   线条分明的笑脸,眉眼依旧俊朗。   回京后,两次见面,青辰总觉得他比从前要成熟了许多,也从容了许多。以前他的情绪都写在脸上,高兴,不高兴,别扭,生闷气,紧张,让人一眼就看得出他的心情。   现在他褪去了不少冲动稚气,让人觉得他的人也变得柔和了。虽然还是爱开玩笑,但这种半正经的玩笑,并不让人觉得反感。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真是奇妙的。曾经与他相处时,青辰常会觉得紧张,不知道接下来他会做什么。奇怪的是,两年过去,她感觉与他相处轻松多了。   “徐斯临,我有封信,想让你帮我交给明湘。”   昨天夜里想完山东的事,青辰就连夜写了一封信。一是她很久没有与明湘写过信了,二是她想借机试探一下徐斯临,看他与山东那边到底有什么关系。   他笑着点了点头,“我猜也是因为明湘。父亲管得严,她如今还不太方便出来,要不还能与你见一面,我再想想办法吧。”   青辰摇摇头,“不要为难了。明湘如今是你的姨太太,只要她过得好就是了。我知道你很照顾她,谢谢你。”   “又来了。”他叩了叩桌面,“沈大人能不能换一句口头禅,别这么见外啊?”   青辰抿了抿嘴,“好。”   “刚才的话没说完。”徐斯临道,“虽然猜到了你来找我是因为明湘,但我这心里,还是忍不住要失望啊。跟你商量一下,下次见面,能不能不先说明湘?”   “……”青辰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不说话是默认了啊。”他笑笑。   “好吧。”青辰的心思还在试探上,便道,“听说你最近也挺忙的,在朝里也没怎么见到你。”   他点点头,“嗯。都察院最近事儿有点多,有时候还得出外派,我不常在官署里的。今天是你……是我运气好。”   说罢,他自顾一笑,然后好像忽然想起什么,“该不会你之前还找过我,我却不在?这就亏大了……以后要是想找我,还是到我家去吧。散了朝后我一般都在家,戏园子酒楼那些地方都不去了……我是不是变得很乖?”   他笑得眉眼弯弯,一双眼睛又黑又亮,闪着光。   青辰不置可否,只又问:“好像我刚回来的时候,你就在山东,一个多月才回来。山东那边有什么事吗?”   他摇摇头,“也没什么事。以前的一个案子,最近大理寺重审了要改判,我去了解些情况。十多年前的事了。”   “噢……”青辰又道,“我还没去过山东。山东那边好吗?我刚去云南的时候,云南有些乱,贫民不少,白莲教的人也多……”   “每个地方总有些贫民的。山东,还好吧……”   “哦。”   后来,青辰与他又随便聊了两句,接着就告辞了。   徐斯临有些不舍得她走,问她要不要晚上一起用膳,她委婉拒绝了。   他也没再强求。   眼下他还得处理一些事情,等把事情都处理好了,明年顺利地入了内阁,他就可以把精力都放在她身上了。   青辰离开了都察院,脑子里却还在想着她与徐斯临的对话。   徐斯临看起来一点问题也没有,可就是这一点问题也没有,反而让她觉得有问题。   夏粮报欠,徐斯临身为都察院佥都御史,在面对青辰这户部侍郎时却只字不提,好像是要刻意避开这个话题……   难道真的跟徐家有关系吗?   如果山东省今年不是欠收,而是丰收,那山东省以丰报欠,除了能少向朝廷缴纳税粮外,还不用把粮食缴入山东各地的官仓。更甚者,他们还可以以救济百姓为名,开仓放粮,放多少,百姓又得到了多少,这其中的可做的文章就大了。   山东承宣布政使司不仅包括山东,还包含了辽东半岛,是个大省,这丰收和欠收相差的粮食,可不只是百石千石……   赵其然此时去了山东,一定也是因为这件事。而他,向来是听宋越的。   那她要不要去找宋越问清楚?   与感情没有半点关系,纯粹为了公事,为了大明,为了吃不上饭的黎民百姓……   可是,只要看见他,心里又会疼得不得了。      有一封信打山东寄到了宋越的府邸。   是赵其然来的。   ——山东六府,两府欠,四府丰。   宋越派赵其然去山东,就是让他查山东今年粮食所得情况,果然,与他料想的相差无几。   山东今年虽经历了几次小灾,但对粮食的影响并不是很大,今年总体而言是丰收的!   而他们报给朝廷的情况是欠收,很显然,是有人中饱私囊。   山东省那么大,下辖近一百个县,虽赵其然是都察院佥都御史,对于查探这些事情经验丰富,人脉也广,可查得具体情况并不容易。其一是各县亩产不同,有丰收的,也有欠收的,不好统计,其二是官府对百姓征税的比例也不同,无法按所征之税倒推粮食产量。这么多的县,要是一个个统计再精确计算,需要耗费大量的人力和时间,得到的结果还未必准确。   因为,无法保证没人造假。   有人既是要贪,况且贪得还不少,那势必需要自上到下的相互配合。山东省的大部分官员,早已形成了一个严密的利益链条。身在这链条中的人,骄奢淫逸惯了,谁也不愿意将到手的利益再让出去,故而一个个嘴里的话真假难辨。   赵其然之所以能了解到情况,那是因为原本处在这个链条中的一个人——郑贵妃。   郑贵妃来自山东,郑家是山东的百年世家,祖辈许多人曾任山东的官员。现在,郑家虽已不是这链条中重要的一环,但还是了解了很多情况。   这就是宋越当初要与郑贵妃合作的原因之一。   郑家能从这里面分一小杯羹,有利可图,按说郑贵妃不至于如此。可对于她而言,钱财不是最重要的,那大明的皇位才是。   又因为宋越手中握着她曾写下的情诗,所以她只能先为他办事,以表合作的诚意。   对于她来说,徐延太老,且太过老奸巨猾,他的势力盘根错节,是个很不好掌控的人。就算他日徐延扶持她儿子上了位,到时候这朝中是她说了算,还是徐延说了算,那都是未知数。   况且,徐延是惯贪,是奸臣。他日她儿子当上了皇帝,这天下所有的财富就都是她儿子的,徐延要贪他们娘儿俩的钱,她不允许。徐延想要坏了娘儿俩的社稷,她也不允许。   与其这样,她不如选择比徐延聪明,比徐延年轻,又没有徐延那盘根错节的势力的心系天下的宋越。自从宋越以情诗反将她一军起,她就知道,她没有选错人。   还有就是,宋越有欲望,他想要扳倒徐延,想要大明海晏河清,甭管是为公还是为私,有欲望的人最好利用。   郑贵妃不知道,对于宋越来说,同样如此。   在他眼里,她一样是个充满欲望的人。   山东以丰报欠的情况,其实不是第一次了,早在三年前,他就已经察觉了这个情况。只不过在今年之前,山东确实接连大灾,没有给想要贪的人多少可乘之机。今年就不同了,今年风调雨顺,可贪之财只多不少。   所以,郑贵妃这枚棋子,就可以派上用场了。   而至于山东的贪污与徐延有何关系,如何利用这件事扳倒徐延,郑贵妃与赵其然都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全盘计划,只有宋越自己清楚。   如今已经摸清了山东的情况,接下来他还需要办一件事,这件事也需得郑贵妃帮忙才行。   把信笺搁到了灯盏上烧掉以后,宋越就站了起来。   他要见郑贵妃。   ……   宋府门口,青辰犹豫了很久,还是叩响了大门,“麻烦通传一下……我找宋大人。” 第158章   看门的小厮进去通报了,不久后出来,道:“沈大人,宋大人出门了,不在府里……”   “不在?”青辰回头看了看门口的马车,“可宋大人的马车还在这……”   她告诉自己,今日来找他,只为了公事,再无其他。   既来了,就得见上面,问清楚。   “噢,”小厮有些措手不及,但还是很快答,“大人……大人今日是乘别的马车出去的。”   别的马车?他方才明明不知道宋越出去,又是如何知道他乘了别的马车?   种种细节,实在不是她想留意,只是真的漏洞百出。   青辰苦笑了一下,不想见她,所以从不曾撒谎的他也撒谎了吗?   也罢。   那一个“好”字,于他来说,应该就是话已说尽了。   是她着急,失了分寸。   不过就是绝情二字,倒叫他演绎得如此认真,如此细腻。   “多谢,那我先走了。”青辰对那小厮笑笑,转身上了马车。   马车里,她一言不发。   沿途的银杏早已变成金黄,只等有缘的风一刮,叶子就四散飘零。   过了一会儿,她撩开车帘,对车夫说了声:“去镇抚司衙门。”   马车启动,驶离了这一处熟悉而又陌生的府邸。青辰想,他们足足用了近三年的时间,才完成了这一段“擦肩而过”。   真是让人心力交瘁。   宋越,如你所愿,从此以后,你我再无瓜葛。   ……   此后不久,宋越出现在了门口。小厮见了他,只道:“大人,已按您的吩咐跟沈大人回了。”   “她可还说了什么?”   小厮摇了摇头,“沈大人听说大人不在,就走了。”   宋越的睫毛眨了一下,轻轻应了声,“嗯。”   这样最好。   自在赵其然家别过以后,他们已经有快一个月没见了。现在这个时候,就更不能见了。   走了就好。   很快,他也出了门,给郑贵妃的人递了消息,约她尽快见面。   ……   北镇抚司衙门。   陆慎云在官署里处理公务。青辰见到他时,来找他,心头不由高兴。   这些日子锦衣卫上上下下都很忙,他都没有时间去找她,两人也有半个多月没见了。   今日黄瑜不在衙门里,没有了嘻嘻哈哈的调侃声、嗑瓜子和剥花生的声音,倒让青辰有些不习惯。黄瑜当值喜欢摸鱼,锦衣卫有个一怪,那就是指挥使常在外头跑,副指挥倒常在家里坐。   青辰坐下,对陆慎云微微一笑,“今日黄大人不在?”   陆慎云亲自给她泡了茶,“最近南边的白莲教闹事频繁,我让他去查探了。走了好几天了。”   “白莲教?”青辰有些诧异。   若是小打小闹,断不至于惊动京城的锦衣卫,更不会让一个副指挥使亲自去查探。如此看来,这些“闹事”的规模应该不会小。   说起白莲教,青辰自然而然想起了孟歌行。她离开云南已经半年多了,跟孟歌行也有半年多没见面了,可他的模样还是清晰地印刻在她的脑子里。   那个意气风发,恣意而为,口口声声说要推翻大明统治的人。   她与他说过的那番关于战争的话,他大约全都忘了吧。如今的所作所为,看来是直奔着这天下的至高皇权而去了。   分别的时候,他说过大约还要两年的时间准备,可这才过去了半年多……   “嗯。”陆慎云点点头,“他们起先还只在云南闹事,这些日子,有些北上的趋势。孟歌行很可能已经不在云南了,有锦衣卫曾在贵州见过他。”   “情况很严重吗?”   孟歌行是个胆大心细的人,为人执着、聪明、敢打敢拼,与当年大明的开国皇帝很像。可以相见,白莲教的人在他的带领下是如何的势如破竹,这样的人着实会很让朝廷头疼。   “眼下看应该不是很坏,具体情况得等黄瑜捎信回来。地方官府正在与他们周旋,占不了什么便宜。”陆慎云想起什么,补充道,“这些日子,京城周边也有白莲教的人作乱,你尽量不要离开京城,若是非出去不可,就告诉我,我派人保护你。”   他的眉尖微微蹙起,目光里露出隐隐的担忧。   青辰只觉心中微暖,点了点头,“谢谢你,陆慎云。”   他看着她,忍不住抬起手来,用拇指摩挲了下她的鬓角。青辰愣了一下。   他很快收回了手,垂下头带着歉意道:“……世道太乱了,怕你出了事。”   她表示不介意地摇摇头,“我明白……是不是还有其他的事,让你担忧?”   白莲教跟朝廷斗了很多年了,早已是陆慎云熟悉的对手,按说不至于让他如此忧心。   片刻后,他终于点点头,“蜀王那边好像也有异动……只消息还没有得到确实,无从分辨真假。”   这才是陆慎云让黄瑜南下的更重要的目的。   青辰不由皱起了眉头。   以孟歌行为首的白莲教作乱,本来就够让朝廷头疼的了,若是再加上藩王……大明朝将面临尤其艰难的处境。   这也难怪,世道太乱,有的人是不得已而为之,有的人就要趁乱分一杯羹。说到底,还是因为朱瑞怠政,徐延把持朝纲多年,致使吏治混乱、官员腐败、纲法明弃不具……把这天下变成了乱世。   在如此情况下,偏偏山东官员和徐延还在中饱私囊,侵吞国家和百姓的利益。   看来今年,是个多事之秋。   “今日来找我,可是有什么事吗?”陆慎云问。   青辰点了点头,“山东的夏粮好像有点问题,我怀疑他们是以丰报欠。徐斯临前些日子去了趟山东,我试探了他,觉得徐家可能与此事有关。如今赵其然也去了山东,本来我是想找宋大人问问的……他不在府里。”   听到青辰去找了宋越,陆慎云的心里有些不舒服。   他知道大家同朝为官,她与宋越的接触不可避免。可他就是舍不得她在宋越面前受委屈。   “我帮你查。”陆慎云道,“一旦查到山东与徐家勾结造假,我一定不会放过他们。你放心吧。”   青辰立刻摇摇头,“不要。只让人查一下就好,不要做其他的事……答应我。”   徐延不是个好对付的人,搜集他的罪证并不容易。可万一陆慎云真的查到了什么,那参劾徐延的奏章,也该由她这户部侍郎来写。   万一弹劾不成,猛虎一般的徐延会用如何狠辣的手段来报复撕咬,这不难想象。明湘被强暴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她不想连累了陆慎云,这本不关他的事。   “我先命人去查查……你看起来精神不是太好,平日不要忙得太晚,别太累了。”他柔声道。   “陆慎云,你也要小心。”   陆慎云微微一笑:“放心吧。”      两天后,郑贵妃如约与宋越见了面。   这些日子,朱瑞的身体情况不太好,厌食、嗜睡,总是一睡就睡十几个时辰。后宫可以说已是在郑贵妃的掌控中。   盈盈烛火中,她还是那么美艳动人,锦衣绸缎中的身子凹凸有致,婀娜多姿。   “两个月不见,想你了。”在宋越对面坐下后,她挑眉看他,妩媚地问,“你想我了吗?”   宋越并不想也没有功夫与她寒暄,只直奔主题,面无表情道:“赵其然六百里加急的信中说,他们要把山东的粮运到各地去卖了。我要你帮我打听一下,这些粮食都从哪里运出来,都要卖到哪些地方?”   郑贵妃有些不满地嘟了嘟嘴,幽怨道:“阁老还是这么不解风情。美人在前,你却目不斜视,说话还是这么冷冰冰的,唉,也不知如何才能融化你这块冰……你打听这个做什么呀?”   宋越自顾喝着茶,还是不看她,“我自有我的目的。到时候,你自然会知道的。”   郑贵妃轻轻一笑,嗔怪道:“两年了,你还是信不过我啊?我为了你,把山东的事情都对你和盘托出了,还不能证明我对你的真心吗?”   她刻意压低了的声音,显得柔媚而富有磁性。   他终于转过头,睨着她,“想要我信你,就帮我把这件事办成。”   静默片刻,她以指甲轻轻刮了刮他的脸,“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什么都听你的……越,我对你好不好?”   他别开脸,漆黑的双眸望着她,“还有一件事要你帮我做,做完了,我就把你写的情诗还给你。”   “你真的好无情啊,一点希望都不给……”她怏怏垂下手,叹了口气,“是什么事?”   他低声与她交待了几句。   她听了微微一愣,随即笑了笑,“梦?你还真是什么法子都有。放心吧,这个容易,我一定帮你办得妥妥当当的。”   他点了下头,“多谢贵妃娘娘了……此事做完以后,珍重。不该觊觎的东西,还是趁早放弃吧。”   她虽然曾经威胁他,但也帮了他,况且她还是一个女人,一个孩子的母亲,于情于理,他都应该提醒一句。   “珍重?”她的眉毛微微一挑,目光落到他俊逸的脸上,“怎么好像是告别之言?越,你别忘了,你想要焚烧腐朽,破旧立新,解救百姓于水火之间……这一切都是离不开我的。有我在,你才能得到更多的支持。”   他轻轻叹了口气,“言尽于此,我先走了。”   “等等。”她唤道,“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没有关系,这并不影响我们的合作。身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总有一些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与儿女情长无关,我明白的。我跟别的女人不一样,我们可以在另一个层面合作和交流,这一样能让我感到满足。”   沉默片刻,他才道:“方才与娘娘说的两件事,还请娘娘费心。”   说罢,就转身推门而去。      几天后,宋越就收到了消息,山东那边,正要把贪污的粮食卖到周边的四个省去。   前两个月,夏粮刚收成,市场上粮食价格还不高。这阵子白莲教闹事,倒让粮价涨了,正是他们出手的好时机。等把粮食出手卖了,换了银子,他们自上而下的人就都可以分赃了。   原本宋越只知道他们贪得不少,却不知具体有多少,这下才知道,要卖到四个省去的粮食一共是六十万石,价值三十万两白银。大明普通一户人家一年的花费不过三十两,三十万两,足可以让他们过上一万年。   想来这些钱,大头是要分给徐延的,有徐延这个首辅在上面看着,所以才这么多年没有人敢查他们,导致他们的胆子越来越大。   是夜,宋越便写好了加密的新,让人策快马六百里加急送给了赵其然。   赵其然看到信后,眉毛简直要拧成了麻花。   宋越给他的指示,竟然是截了这匹粮食!   他是都察院佥都御史,向来干的都是稽查别人的活,现在自己要当起土匪来了。   也就是宋越吧,换了其他的人让他这么干,他鸟都不鸟,回头还得把那人祖宗都骂了!   三天后。   根据郑贵妃提供的线报,赵其然让人同时在四条运粮的道上设了埋伏,只等运粮的车马一到,他就把人都打晕了,劫走了粮食。接着,他又按照预先设置好的路线,分批、多次将粮食运回了京城。   粮食被截了,山东利益链条顶端的人无不人心惶惶,山东巡抚立刻派人去追,却是什么也没追回来。粮食一旦到了京城地界,他们就只能望而兴叹。   实在没有了办法,山东巡抚这才派人通知了徐延。   徐延六十多岁了,活到了这把年纪,已经没有什么事能让他心里起波澜了。可这件事,让他莫名有些心慌。一是因为内部出了叛徒,而且这个叛徒的层次还不底,二是他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到底想利用这批粮食做什么文章。   冷静下来后,他立刻命亲信去了趟山东,与山东一起追查截粮之人,不久后收到了消息。   粮食,是赵其然截的。   赵其然是宋越的人,宋越截这匹粮食,显然是想以此为证物,牵出他们这一串人,让他们伏法。   是夜,徐府。   用完晚膳后,徐延便把儿子徐斯临唤到了自己的书房,将此事与他说明。   徐斯临皱了皱眉头,“真是宋越?”   几个月前,他去山东,正是去跟山东的人谈这笔粮食的分成。原本这事是有旧例可循的,他也没参与过。可是他想要明年要入阁,少不得要争取很多官员的支持,所以这一次,他其实是去跟他们谈价的,他愿意让出一些利益来,好换取支持。   “错不了。”老狐狸徐延目光如电,眼球浑浊,“你以为赵其然截了粮,有本事做到了无痕迹吗?宋越固然聪明,可他再聪明,也只有一个人,身边的人到底差了些。”   沉思片刻,徐斯临望向父亲,“那此事,爹可有什么应对之策?宋越手中握有证物,山东那么多人,保不齐有那么一两个怕死鬼,会把事情抖出来。到时候徐家恐怕……”   “证物?”徐延反问,“什么证物?”   “粮食啊。”徐斯临不解,“这么多粮食,如何解释得清。”   徐延微微一笑,慢条斯理地剪了下灯芯,“我问你,现在那批粮食在谁手里?”   徐斯临一个激灵,很快反应过来,“爹的意思是……”   “宋越想以此为由拉我下马,参劾我贪污。”徐延老奸巨猾地笑笑,“可粮食在他手里,到底是我贪,还是他贪,还得看山东那些人的证词。”   “爹是想让山东的人反咬宋越贪污?”   “不错。”徐延笑笑,“三十万两白银,足以定其死罪。更重要的是,在世人眼中,他一直是仁义正值,清高不阿的。如今突然间贪墨了三十万两,那名声,也就彻底坏了。你不明白,他们这些人,最怕的不是死,而是声誉尽毁。”   “这一回,我不但要让他死,还要让他遗臭万年。”   言毕,徐延突然想起了一桩二十多年前的往事。   那个时候他还只是个四品小官,任职都转运盐使司同知,私售盐引、贪墨盐税,从中攫取巨大的利益。这件事被一个从七品的经历发现了。   那从七品的经历很年轻,才二十多岁,只生了一个儿子。   经历写了他贪墨盐税的奏章,想要暗中呈给皇上,结果被他截下来了。不只截了下来,他还把贪污盐税一事嫁祸到了那年轻人的头上,使其成为了自己的替罪羊,被关入了大牢受刑。   后来,他又买通了狱中的人,严刑逼供,致那经历惨死。在那人尸体入殓的当晚,他派了几个杀手潜入那人家,又将一屋子的家眷屠杀殆尽,一把大火烧掉了死人和他们的家。   在徐延眼里,那是一次极其漂亮的栽赃,是一次完美的化险为夷。   二十多年后的今天,他面对同样的局面,也打算采用同样的办法。 第159章   烛火照印着徐家父子两人的脸。   徐斯临闻言,微微蹙起眉头,心里有点说不出的感觉。   这两年,跟徐党的人接触多了,他已经渐渐接纳了他们的所为。可他知道的毕竟还只是片面,不是全貌。此刻亲耳听父亲谋划如何杀一个人,这人还是教授过他的老师……这让他有些难以接受。   徐斯临薄唇轻抿,看着徐延,“就没有其他法子了吗?两年前,儿子策马闯城门,曾得宋老师出手相救……”   徐延沉默片刻,开口道:“成大事者,不能有妇人之仁。这么多年来,你爹我经历了这么多风雨,若是狠不下心,徐家早已不复存在。”   “我知道,那宋越曾做过你的老师,你对他尚念着师生之情。”徐延继续道,“可他截了粮食,打算参你爹的时候,又可曾念过你是他的学生?你别忘了,在世人的眼里,你姓徐。爹若是出了事,皇上定也不会留你,徐家定然树倒猢狲散,到时候家破人亡,你必孤苦无依。”   徐斯临听了,一时无言,少顷微阖了下眼,不再出声。   “儿子,”徐延按了下他的肩膀,“去罢,去歇着吧。这些事爹来处理就是了,你不必担忧。”   徐斯临还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嘴,又没有说,最后沉默地出了门。   入冬了,夜里天有些冷。   他才步上回廊,深蓝色的天空中就有白色的细碎之物飘落下来。他有些恍然,伸出手去接了一些,仔细一看,才发现是雪。   今年的第一场雪,竟这么早就来了。   廊下,徐斯临停了下来,对着雪兀自站立。   他穿了一身藏蓝色的直裰袍子,身后披着绀青色的锦缎披风。风起,将衣袍和披风吹得翻飞卷起。   一边是父亲,一边是恩师,他不禁想,命运又把他放在了人生的岔路口。   可他已经不是原来那个年轻气盛,行事只凭感情和意气的徐斯临了。这两年间,他学会了计算,学会了衡量。   变成这样,他说不上来这是他身为徐家人不可避免的嬗变,还是因为看到了青辰对宋越的感情,由此受了刺激,得到了启蒙。   那个时候,无论他做什么,如何努力,也靠近不了她。他为跳过河,受过伤,付出了自己所有的真心,却还是不能让她来到他的身边。相反,她还与宋越走得越来越近。   从知道她对宋越感情的那一刻起,他就明白了,哪怕是感情,也需要计算和设计。   这一次,是宋越先截了粮。   父亲要是不那么做,徐家就会家破人亡。   而他,也就再也得不到青辰了。      是夜,青辰做了个噩梦,在四更天的时候猛然醒来。   一梦惊醒,揭开温暖的被子,竟是一身的冷汗。   她披衣下床,到几前倒了些水喝,清水滑过喉咙食道,是透心的凉,让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青辰搁下水杯时,余光扫到窗上,发现窗外有细碎的暗影飘动,竟然下雪了……   她刚才的梦境中也有雪。   白茫茫一片,有一个人躺在雪地里。她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他是很熟悉、很熟悉的一个人。他就那么静静地躺着,一动不动,胸膛有节奏地起伏,看上去很平静。   雪越下越大,一点点地落在他的身上,慢慢覆盖住了他的身体。他仍旧没有动。   你起来啊,被雪埋了,你会死的!起来啊!   她看着他,拼命叫喊,那人却是毫无反应。他的睫毛上结了冰,看起来清寂而祥和,高挺的鼻梁一点点没入了雪中。   她叫不醒他,着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想要冲过去将那个人挖出来,可是无论她如何跑,就是靠近不了他,碰不到他。   大雪纷飞,无尽的夜空中满是乱琼碎玉,北风凄凄。   雪越落越厚,那个人,已经看不见了。   她感觉到脸上有湿热的东西滑了下来,心里痛得如撕裂了一般。   她明明看不清他的脸,不知道他是谁,可就是忍不住伤心。   心痛到无以复加的时候,她才猛然惊醒。   短短的一个梦,却仿佛经历了一场死别,青辰抚了抚胸口,它还在隐隐作痛。   ……   天亮后,青辰来到了朝中。司务见她的脸色不太好,奉茶的时候关心地问了一句,她只是摇摇头,说做了噩梦。   那司务听了,好像知道了什么,立刻附耳低声道:“大人,定是快过年了,那年兽入梦扰人了。大人若是睡得不好,不防请个道人,到府中驱驱邪就好了。”   青辰不当回事,只微微一笑,“谢谢。”   “大人还不知道吧?”   她提了笔,正打算处理公务,听他这么一说,问:“知道什么?”   “郑贵妃近日也睡不安寝,说是连着几日做了同一个噩梦。”司务道,“娘娘宫里的太监是我的熟人。”   “噩梦?”她疑惑地看着他。   那司务点点头,“娘娘还让皇上给她找了高人来做法。大人不防效仿娘娘。”   “是什么噩梦?”   那司务只是摇摇头,“不知道。听说原也不是什么说不得的梦,只是经那做法的高人一解,这梦就变得说不得了。皇上亲自下了令,若有人敢透露梦的内容,格杀勿论。”   青辰皱了皱眉头。   到底是什么梦,竟让朱瑞如此紧张在意。      半个月后,时已至隆冬。   京城已是被大雪覆盖,八街九陌十里长街,皆是白茫茫的一片。   宋府里,宋越的书房已是换上了厚重的帘子,屋里也升了炉子,炭火烧得通红通红的。   夜里掌灯时分,他披了件外衣,坐在太师椅上,就着灯火看书。烛火融融,在他脸色凝了薄薄的一层光,勾画出一副认真的完美侧颜。   无双风华,沉静而美好。   赵其然在他书房外跺了跺脚,磕掉了靴底的雪才进了屋来。进屋后又摘去了毛皮围领和手套,捧着小厮奉来的热茶暖了暖手。   “这天真冷啊。”他放下杯子,又搓了搓耳朵,“耳朵都快冻掉了。今年冬天来得早,雪还下得大,再冷一点我都要受不了了,今年百姓们要难熬了……在看什么书呢?”   宋越给他亮了一眼封皮,然后搁下书,端起盖碗啜了一口。   “《牡丹亭》?”赵其然一愣,“我竟不知道,你还爱看这等虚无缥年的情爱话本。你平日忙成那样,竟还有功夫看这种书?”   宋越抿了口茶,“今日正巧见到府里的人在看。”   “所以你就要过来了?”赵其然道,“天冷了,你倒有好兴致。”   “你说人死了,世间还有魂儿吗?”宋越不置可否,只淡淡问。   “啊?”赵其然眨了眨眼,“魂儿?杜丽娘的魂儿?”   “若世间留有魂儿,真能跟人见面说话吗?若真的说上了话,那个人会不会怕?”   赵其然:“……老宋,你到底想什么呢?”   宋越摇摇头,“没什么。今日再看此书,倒觉得有些意思。”   赵其然砸了砸嘴,拿起他的书,起身把它放到了他的书架上,插到一堆书中间,“别看了,后天就要上朝了。今日过来是想问问你,你都准备好了吗?”   宋越的目光飘到书架上,又收回来,没有说话。   赵其然有点不放心地追问:“徐延是只老狐狸,阴险狡猾,又擅拍马,伺候皇上这么多年,对皇上的脾性清楚得很。这次六十万石粮食虽不少,可是想要参倒他,怕是也不容易吧?你有把握吗?”   其实,他不是对宋越没信心,而是对自己没信心。   截粮之事,他自认为做得巧妙隐秘,神不知鬼不觉。可今日下午收到消息,得知徐延已经查到是他所为,于是就有些慌了。   如果徐延不知道,那宋越这一次参劾就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他来不及做反应。可眼下他既知道了,扳倒他的难度就大大增加了。   “老宋,有个事我得跟你说……”赵其然犹豫了一下,开口道,“截粮一事,我没做干净,叫那老狐狸查到了。后天的朝会只怕是不那么容易应付……我对不住你。”   屋内一时安静,火盆里的碳烧得“啪”一声响。   半晌,宋越才道:“其然,这一次若扳不倒徐延,他一定会报复我们……你可能会有危险,心学一派的其他人,也可能会有危险。”   二十多年了,终于到了跟徐延清算的时候。饶是计划布置得再周密,他还是不免有很多思虑。那毕竟是个打他六岁时就存在的敌人,把持朝纲二十多年,强大、残忍、不可撼动。   赵其然点点头,“我明白。当初决定跟着你,我就料到了会有这一天。你是男人,我也是男人,你不怕危险,我自然也不怕。别为我们担心。”   “我让你办的事,办妥了吗?”   “嗯。青辰被你逐出王门的消息,我早就已经散出去了。如今已是满朝皆知。”   宋越眼睑微垂,“嗯。”   “我算是看出来了。”赵其然后知后觉道,“你跟他划清界限,是不想因为这件事牵连了他吧?青辰是个热心肠的人,当初太子蒙冤,他不惜以身犯险,竭力相救。这次要是知道你要参徐延,定也会不顾一切参与进来的……你不让他知道,是想保他。”   宋越往杯中添了点水,缓缓道:“她是难得的良才,聪明,心里有正气,也有格局。若能顺利入阁,对大明是一桩好事。”   赵其然轻叹一声,“用心良苦。”   “其然,快过年了,家中老父老母想来看我,我没答应。若什么时候你去苏州,顺便帮我看看我他们吧。我有好几年没见过他们了。”   赵其然明白,此次与徐延的对决,尚不知胜负如何,假若失败了……   “诶!”他一口应下,“放心吧,你爹你娘,就是我爹我娘。”   二十多年前,在都转运盐使司,有两个年轻的官员立下誓言,不论是由谁来参劾徐延,若是出了事,另一个便替对方照顾家人。   二十多年过去了,又有两个年轻人,传承了这个誓言。      两天后,时令小雪。   天刚蒙蒙亮,紫禁城内一幢幢雄伟的大殿沉浸在微熹之中。昨夜下了大雪,此时虽已停了,但城楼、宫墙、屋檐上都落了厚厚的一层。宫人们连夜扫雪,这才扫出了一条入宫的通道。百官穿戴整齐,戴着御寒的暖耳、围脖和手套,鱼贯前行。   大家都知道,朱瑞一般不早朝,除非,是有大事发生。是以人群中不乏议论之声,都在揣测今日大殿上到底会发生什么。   青辰走在人群中,心中忐忑难安。   上次上朝,还是两年前为太子执言时,今日这场景,倒与当年颇为相似,让她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   快步走了一段,她在人群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忍不住唤了一声:“赵大人等等。”   赵其然回过头来,一把将她拽到了墙角。   青辰有些迫不及待地问:“赵大人可知道今日为什么会早朝?”   “你的宋老师,还有首辅徐延,两个人请的皇上上朝。”   “两人同时?”她有些纳闷,“发生了什么事?”   赵其然环顾四周,轻叹一声,“一会儿你就知道了。我跟你说,今日不管发生什么,你一定不要出声,只看着就行了。”   “为什么?让我不出声,总要告诉我原因。”   “听我的就是。”赵其然遮住嘴巴,小声强调,“这也是你的老师的意思……这段时间,他疏远你,逐你出门派,都有他的苦衷……你迟早会明白的。”   青辰听了,心里猛然一扯,愈发难受得紧,“可是他出了什么事?”   “青辰,我只能告诉你这些了。”赵其然再次叮嘱,“你记着,一会在朝上,不论发生了什么,一句话也不要说。听明白了吗?”   她沉默地点了点头。   “时辰快到了。我们快走吧。”   ……   奉天殿。   数盏烛火正簇簇地燃烧,照得一室金碧辉煌,彰显了这大明至高殿堂的庄严与肃穆。镂空的落地香炉里,正幽幽地飘散出一缕缕轻烟。   皇帝朱瑞坐在龙椅上,穿着一身明黄龙袍,胸前的金织盘龙正怒眼圆睁地看着朝下众臣。朱瑞的气色不太好,脸庞有些浮肿,眼里满是困倦之意,不知道是因为早起,还是因为纵欲过度。   宫里最近传闻,贵妃连日被噩梦所扰,睡不好觉。宫里请了高人来给贵妃解梦驱邪,那梦只解出了一个字。   但恰恰是这一个字,让朱瑞夜不能寐。   台阶下,众臣工按秩序依次列于殿下。朱瑞看着这些人,有些不耐烦道:“两位阁老,有事就要奏吧。”   青辰微垂着头,只觉得心跳加速,忍不住微微抬起头,目光了落到宋越的身上。   他正好跨出了队列,垂首道:“皇上,臣……”   这时,首辅徐延也站了出来,抢到:“臣有本启奏。”   天子朱瑞皱了皱眉头,“徐阁老先说吧。”   徐延抬眼看了看宋越,如光如电,“臣要奏,内阁次辅宋越,勾结山东承宣布阵使,谎报夏粮收成,侵吞皇粮六十万石,中饱私囊,贪赃枉法——”   青辰的心里咯噔一声。   大殿内窃窃私语声立刻响起。   朱瑞拧着眉头,转头看向宋越,“宋阁老,你可认罪?”   少顷,清淡的声音在大殿内响起,“臣有罪。” 第160章   话音落,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在了宋越的身上。   窃窃私语声更甚。掌印太监黄珩大喊了一声“肃静”。   天子朱瑞静默片刻,方开口道:“朕没有听清楚,宋阁老,你再说一遍。”   平日里,朱瑞虽然偷懒怠政,可也不是个糊涂的人,阶下这些臣子一个个都是什么样的人,他心里还是有数的。尤其是内阁这几个阁臣和六部九卿这些堂官,一个个都是他亲自任命的,见天的在他眼皮子底下行事,他们是什么样的人,他如何不知?   宋越并非出身世家,家里的人口简单,他自己到现在也没成婚,在京城更是孤家寡人一个。平日里,他的重心都放在朝事上,除了公务也没什么其他爱好。   人一旦周围的关系简单,自己又没有什么不良嗜好,那就不会有太多的欲望,更不会为了欲望去铤而走险。   这样的人如何会贪污?如果连宋越都贪污,那他这大明朝早就连骨头不剩了。   今日这局面倒是有点意思。   两个阁老都说有事要奏,徐首辅还要抢先奏。作为一个惯贪,他参劾别人的罪名竟是贪污?这两个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朱瑞只这样大略一想,就觉得今日这事有些荒唐。可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徐延这首辅亲自出马参劾,显然又不是闹着玩的。   那这事,可就有点严重了。   朱瑞的眉毛又拧了拧。快过年了,好端端的闹出这档子事来,他的心情非常不好。胸口已经有团火悄悄燃起,恨不得烧了眼前这些大臣才好。   阶下大多是不明就里的人,看着这难得的一出戏,一时也不知今年到底怎么了。两个阁老私下多少有些龃龉,他们是知道的。   可这摆上明面来相争,且还是你死我活的程度,这可是大明朝二十年来的头一回。   “回皇上,臣方才说,臣有罪。”宋越微微颔首,又说了一遍。   数九寒天,今年冬天本就冷得很。青辰听了,更是忍不住浑身发抖。   他这是在干什么?他不可能做这样的事,为什么要认罪?按《大明律》,贪污八十两就要被枭首,三百两就得受凌迟,更何况是三十万两……   脑子里不禁涌现他被捆住受刑的样子,青辰只觉得胸口堵得紧,好像要喘不过气来。虽然赵其然已经提醒过她,她隐隐猜到了会有什么事发生,可它真的发生时,难受的心情还是超出了预料。   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徐斯临垂首站立,神情漠然。   今日这场上的局势,他这些日子已是在心里想象了很多回了,有过迟疑,有过纠结,最后想明白了。这过程定然是不美好的,但结局只能有一个。   徐延转头,看了宋越一眼。   他原以为他会震惊、紧张、想要立刻反驳,可是这一切他都没有看到。在这个年轻的对手眼里,只有平静和从容。   他这么轻易就认了罪,莫不是自己要栽赃他的消息,山东那边走漏了风声?   不过就算他提前知道了,也并不能改变什么。他们做了充分的准备,人证物证俱全,谅他宋越再有能耐,此番也是回天乏术了。   徐延理了理思路,继续道:“皇上,臣这有封折子,是山东布政使张茅递上来的。其在折子中详细记述了其与宋越合谋贪污的过程,请皇上过目。”   “呈上来。”   朱瑞翻了翻那折子,越看眉头拧得越紧,心里憋的火气越大。   好一个张茅,一封自首的折子,倒把自己的错误轻描淡写一笔带过,把责任都往宋越身上推,满篇皆是宋越如何以上欺下,如何威逼利诱,他自己如何不得不从,做了以后如何寝食难安,最后愣说是自己如何醒悟,如何惭愧要自首。   看完了这折子,朱瑞虽然生气张茅显然一点诚心悔过之意都没有,但与此同时,他对宋越的信任也有了些许动摇。   一个人没做过坏事,不代表一辈子不会做坏事。   这折子里关于他们如何贪污、又如何商定粮食销售、分赃等细节描述得如此详尽,又不像是信口雌黄。难道这宋越了清官当了十几年,到了如今才突然起了贪念?   “陛下,”将朱瑞表情的表情看在眼里,徐延不禁勾了勾嘴角,“山东布政使张茅已在殿外候着了,臣恳请陛下,让他进殿来陈情自首。”   朱瑞阖上奏章,丢到了御案上,“带进来吧。”   山东布政使张茅今年已经六十岁了,进了大殿便猛然一磕头,哭得泣不成声,老泪纵横。   “臣愧对皇上,一念之差铸成大错,只因宋阁老位高权重,臣不敢不从。今日百官都在,臣愿自首请罪……”   老头不笨,知道自己哪怕是自首,那也还是要掉脑袋的。可这脑袋怎么掉,却是可以讲究的。   山东粮食被截一事,他们这些利益链条顶端的人都知道了,很明显,这档子事是瞒不住了。宋越不是个能用利益收买的人,对于他来说,肃清吏治就是最大的利益。所以,把柄一旦落到了他的手里,他们就只有死路一条。   摆在张茅面前的路有两条,一条是等着宋越揭发他和徐延,一条是配合徐延参劾宋越,不管是哪一条,他大约都难逃一死。可两种死法相比较,总还是得选对自己来说更好的那种。   徐延答应了他,只要他肯配合参劾宋越,徐延会尽最大的努力保他,若是保不住他一条命,也会保他家人此生衣食无忧。他今年六十岁了,剩下也没几年活头了,与其被宋越参劾一无所有,倒莫如听从徐延的,保家中的人此生无忧。   毕竟,在这朝中,徐延才是首辅。   听那老头说得声情并茂,言辞凿凿,青辰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到了这个份上,他竟还不辩驳,也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他说话。赵其然他们,到底是怎么想的。难道就这样任徐延指使人冤枉吗?   徐斯临看了她一眼。明亮的烛光落在她身上,瘦削的肩膀上绯袍泛着光,耳鬓的皮肤还是那么白皙细腻,身侧的手在微微颤抖。   她是在为宋越担心吧?   两年过去了,她被那人丢去了云南,还是忘不了他吗?   原以为她会因为时间而忘记,到底还是自己想得太简单了。   宋越还是没有说话,只静静地看着徐延和张茅一唱一和,配合得严丝合缝,不置可否。   张茅说了半天,终于说完了。朱瑞看了宋越一眼,又转向张茅,“那六十万石粮食如今在哪里?”   张茅:“回皇上,那六十万石粮食,宋阁老已尽数运到了京城,想必应该在阁老自己的粮仓里。”   “皇上,”徐延补充道:“臣问讯了京城四门守门将士,前些日子,确实有大批粮食陆续运抵京城。有人看到,那些粮食都运到宋阁老的仓库里了。皇上不防派人去查查,那些粮食应该都还在。”   朱瑞面色沉沉,看着宋越,“你方才说你有罪。徐阁老与张茅说,可都属实?粮食可在你的粮仓里?”   “回陛下,”宋越镇定道,“不在。那六十万石粮食,并不在臣的粮仓里。”   “那在哪里?”   宋越看了徐延一眼,“……在徐阁老的仓库和铺子里。”   徐延脸色倏地一变。   看尽六十多年朝堂风云的一颗心,此刻慌张了起来。一时间,他恍然明白了宋越截那批粮食,将他自己至于被诬陷的危险境地的原因。   “什么?”朱瑞这下有些糊涂了。   在场的人又是一片嘀咕,朝廷上的风向陡然一转,大家都有点迷糊。   青辰捏紧的拳头这才微微放松。而徐斯临的心却是被提了起来。   这个局面,是他所没有想过的。他不由看了徐延一眼,徐延却是一动不动,低头沉思。   “半个月前,山东来了一封文书,是给徐阁老的。那日在内阁值房,臣误看了阁老的这封文书。文书中说,山东今年夏粮丰收,可向朝廷缴纳税粮六十万石。”宋越道,“可是后来,徐阁老报给朝廷的奏报却言,山东省今年夏粮欠收,无粮可纳。”   他说得不紧不慢,语调平和,“臣知情后便去找徐阁老问询,徐阁老却坚称是臣看错了,并无什么报丰的文书。徐阁老还对臣言,不该言之事不可妄言,以免引火烧身。彼时臣并无真凭实据,是以也不敢向皇上回禀。”   朱瑞:“那那封报丰的文书在哪?”   宋越看着朱瑞摇摇头,“臣只在内阁见过。”   徐延毕竟是纵横朝廷数十年之人,此时仍能保持冷静,“启禀皇上,从未有过什么报丰的文书。臣以为,宋越居心叵测,信口雌黄。”   “皇上。”宋越微微颔首道,“臣确实是无法提供那份文书,因为想来,这么重要的东西,早已让徐阁老收妥或是烧毁了。”   山东确实是丰收了,而徐延确实是谎报成了欠收。他坐在首辅的位置上,拥有巨大的权利,却也同时承担着巨大的风险。   只一封不存在的“真实”文书,就让他有口难辩。   朱瑞揣摩着两个人的话,一时也难辨孰真孰假,挥了下手,“宋阁老,你继续说。”   “是。因所见与所闻不符,臣便派人到山东私下调查了此事。经过查证,这六十万石粮食的去向正与徐阁老所言相差不大,确有是运到了京城。只是,那粮食并非运到了臣的仓库里,而是在徐阁老的粮仓里。皇上不防派锦衣卫前去查看,一搜便知。”   陆慎云今日不在朝中,朱瑞对身旁的秉笔太监黄珩道:“你亲自去一趟锦衣卫,带人去搜。”   徐延的脸色越来越沉。徐斯临此时亦是不由紧张。   黄珩领命去了。朱瑞看回阶下众臣,“宋阁老,你的意思是,你没有贪污那六十万石粮食。那对山东布政使张茅的证词,你又怎么解释?”   宋越不紧不慢道:“臣以为,有的人做了亏心事,让别人知道了,想要掩盖,甚或是栽赃他人,以保全自己,倒也合乎情理。”   他并未指名道姓,但却能让在场所有人都听得明白。   “至于张大人,臣倒是有一事,想问问张大人。”宋越继续道,“张大人知道自己贪污税粮,是必死无疑了吧?无论是与谁合谋贪污,张大人都是罪责难逃。可张大人你知不知道,有一项罪名,可比贪污要大数倍,你知道是什么吗?”   张茅不明所以,“宋阁老言下之意是?”   “皇上,臣恳请先等黄公公回来,再行详述。”   朱瑞点了点头,“准。”   不一会儿,黄珩回来了。   自打他入殿,徐延的目光就一直追随着他,虽然,他自己对结果并没有抱太大希望。   徐家家大业大,在京城有很多铺子和仓库,有的租赁出去了,有的还搁置着。六十万石粮食虽不少,可他这些铺子和仓库,装下这些粮食那是绰绰有余。   黄珩带着锦衣卫,随便去几家他名下的铺子,一搜就搜到了。未免天子心急,他便率先回宫回禀,锦衣卫则还在继续搜徐延其他的铺子和仓库。   徐延是贪官,徐家多的是来历不明或者不可言说的东西,府里搁着值钱的,那些不怎么值钱的就放在他名下的仓库里。那些没有租出去的铺子和仓库,管理也很是松散,偶尔装进些什么,因为也都不是名贵之物,是以也不派人严加看管。   况且,因是这样一个贪官家的家奴,看管之人打进府开始便被教导要铭记一个道理,那就是不该问的事情,绝对不要问。   所以这些粮食被半夜运进这些空仓库和铺子的时候,看管仓库的人也没怎么过问。只看是贵妃那头的熟人运来的,便也稀里糊涂地收了。   徐延哪里知道,昨夜一夜之间,那些原是在宋越仓库里搁着的粮食,竟全部跑到了他自己的仓库里。   “找到那批粮食了?”朱瑞问。   黄珩点了点头,“是山东的大米。”   “可去看了宋阁老的仓库?”   “回皇上,看了。没有粮食。”   朱瑞脸色愈发不好,沉思片刻后道:“宋阁老,你接着方才的话,说完吧。”   “是。”宋越微微颔首,“臣以为,追究徐阁老为何要贪污六十万石粮食,不是最重要的。更重要的是……”   他停了一下,不再往下说。   朱瑞:“是什么,说。”   “是徐阁老如何要屯着这么多的粮食。”宋越继续道,“一个成年人一年吃的粮食,不到五石,六十万石粮食,足可供十二万人吃一年。徐阁老,你家有这么多人口吗?还是,徐阁老想要养这么多人,可是有什么目的?”   话音落,在场鸦雀无声。   龙椅上的朱瑞登时打了个寒噤,想起郑贵妃前些日子做的那个梦,还有道人来解出的那个字——反。   那张茅虽老,反应却不慢,一个结实的脑袋,又往金銮殿坚实的地板上磕去,“皇上,此事与微臣无关,微臣,微臣绝不知情……”   徐延是老臣,这么多年在朱瑞身边伺候,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所以,一条贪污罪是搞不到他的。这一点宋越很清楚。   可是心怀不轨,意图谋反就不同了。   这是每个君王的底限。 第161章   因贵妃做的哪个“反”梦,朱瑞这几天本来就睡得很不好。如今这六十万石粮食铁证如山,正与贵妃之梦联系起来,让他不寒而栗。   这么多年来,徐延遍植实力、广布党羽,以致如今树大根深,势力盘根错节。要说这有能力造反的,满朝文武,除了徐延没有第二人。   他竟然放任这么个位高权重的臣子在自己身边这么多年。   未知的恐惧总是经不起想象,朱瑞一想,只觉得背上冷汗涔涔。   徐党中的臣子见形势不对,便立刻有人站出来为徐延执言。   “皇上,这么多年来,徐阁老宵衣旰食,殚精竭虑,一心为国为民,其对陛下之心更是日月可表。宋阁老仅凭这六十万石来历不明的粮食,便臆测其有不臣之心,未免太过草率,臣恳请陛下明察。”   “臣附议,臣不相信徐阁老有反心,徐阁老不是那样的人,还请皇上三思。”   “请皇上三思。”   徐延原是眉头紧蹙,不发一言。可见到这些人为他求情,一时便心道:坏了。   朱瑞是个喜欢猜疑的人。前些日子宫里才闹了什么怪梦,如今这堆粮食便与那梦境吻合,显然直撞到他的心口上去了,形势对自己极其不利。   眼下这些人还为自己求情,就更容易让他有威胁感。   果然,朱瑞听到这些,不悦道:“够了。朕知道如何处理,不必你们来教朕。”   “皇上,”徐延眼见形势不利,只得立刻装昏聩糊涂,“这批粮食,臣真的不知为何会到臣的仓库里去了,这里面,定有什么问题。二十多年来,臣一向解心尽力侍奉皇上,如今,臣老了,有许多事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蒙皇上不弃,一直留臣在身边,臣感激圣恩还来不及,如何敢有不臣之心……”   未等徐延说完,朱瑞就打断了他,“徐阁老,你不必说了。”   是啊,二十年了,不知不觉中,徐延已经替自己把持朝纲二十年。   不管有反心也好,没有反心也罢,他确实是已经坐大了势力,仰仗着自己的皇威,在这朝中呼风唤雨,只手遮天。   他卖官售爵、贪污受贿,一方面他拉拢壮大了自己的队伍,一方面他又积累了数不清的财富。他的党羽有多少人,家财到底有多少,养了多少私兵……自己统统不清楚。   这种感觉,太可怕了。那么多粮食在他的仓库里,只一想,就让人不寒而栗。   他的存在始终是个隐患,如今,也是时候为自己消除这个隐患了。   朱瑞沉吟片刻,终于下定主意,开口道:“着,免去徐延吏部尚书及内阁首辅……”   “皇上!”听到这里,徐延立刻双膝跪地,激动道,“老臣年纪大了,未免昏聩糊涂,以致于让人有了可趁之机。臣恳请皇上责令三法司会审此案,还臣一个清白……”   首辅的位置,是无论如何不能丢的。   徐延深耕朝堂二十多年,很明白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与皇帝争执并无意义。朱瑞已经开了口,自己若是还要反驳,那更是会让他火冒三丈,于自己无益。   为今之计,只有先服软,让天子先消消气,保住首辅的位置再行谋划。   三法司都是他的人,莫说是谋反,就算是贪污一事,只要是争取到了转圜的时间,他也一样能消罪。   可惜,事情的进展并未如徐延所料。   那个坐在龙椅上的天子,他侍奉了二十多年的皇帝,平日里最信任他的人,坚持说完了刚才未说完的话,“着,免去徐延吏部尚书及内阁首辅之职……责令三法司,尽快收集罪证,择日会审。”   朱瑞说完后,轻轻阖了下眼,光中透出平日难得一见的果决。   徐首辅,这二十多年来,你为朕做了很多事情,但朕也没有亏待你。该享的富贵荣华,权势名利,你也都享尽了。所以不论三法司会审的结果如何,首辅之位,你都不能再任了。   就此,回归一介布衣平民,回家养老去吧。   “皇上……”徐延睁着一双老眼,看着眼前的皇帝,满眼哀求等着天子回心转意。   朱瑞却是心意已决,挥挥手,“扣起来,带下去吧。”   大殿内,灯火辉煌,看似一切如故。   可有什么东西,已经在暗中慢慢坍塌。   至此,徐延终于明白了。   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分明还没有查清,还不知真相到底是如何,朱瑞却执意要免去他的职位,显然,天子是已经不再信任他了。   二十多年来,他为这天子遮风挡雨,为朝廷做了这么多事情。只这么一件事,就让君臣之间的信任荡然无存。   自己确实位高权重,龙椅上那位定是怕他权高盖主,这一次,是要夺走他辛苦经营二十多年得来的一切了。   宋越好一招离间计啊,用得真是又狠又准。   那六十万石粮食,谁能想到他忽然截了,又忽然放到了他徐延的仓库里?   这一次,是自己疏忽了。   就在锦衣卫上前要拿人的时候,徐延推了一下,看了宋越一眼,“皇上,容臣再说两句话。”   “说吧。”   “宋越与张茅合谋贪墨税粮一案,尚未查明,此事事关臣的清白,是以臣恳请皇上,一并将宋越下狱,着令三司会审。”   三法司,都是他的人。就算是自身难保,他也要拉上宋越。   死,他也要宋越给他陪葬。   朱瑞自顾沉吟,默不作声。   作为天子,他有自己的权衡。   若是只关一个徐延,那他永绝后患的意图就太明显了些,让宋越一并接受三法司会审,能够掩饰他除掉徐延之心,徐党的人就还会对徐延重回首辅之位抱有希望。   徐延党羽众多,一旦其失势,朝堂局势失衡,其下之人必定蠢蠢欲动,引起动荡。到时候,烦的是自己。让宋越一起下狱,徐党的人心里好过一点,行事便也不会过激。   “把宋越一并带下去吧。”天子终于开口。   话音落,青辰的心里咯噔一下,打心底渗出的寒意蔓延到了四肢百骸。她猛然看向宋越,他看上去却还是那么淡然,仿佛早已料到这一切。   灯火幢幢中,她看到他回头看了自己一眼。   她站立在人群中,纤瘦的身子并不打眼,可他还是准确地找到了她。   轻轻地那么一阖眼,在这金銮殿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在锦衣卫将他扣下前,他的目光清寂而淡然。   目光里所蕴含的意义,她不幸读懂了。   那是一种如愿以偿的释然与平和。不论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不论要承受怎样的折磨和栽赃,他终是亲手将徐延从首辅的位置上拉了下来,送进了大牢。   那一瞬,她终于明白他为什么要送她去云南,为什么一次次把她推开,为什么要假装与贵妃有私情。   在那个眼神中,她读到了那句让她撕心裂肺的话——忘了我吧。   因为,我无法许你将来。      散朝后,在徐斯临的目光中,青辰急忙步出大殿。   大殿外,细碎的飘花在灰蒙蒙的空中满天飘舞,她穿着一身绯袍,背影显得那么匆忙,那么焦虑。   徐斯临眨了眨眼,回头看了一下簇拥到他身旁的徐党的人。   父亲下了狱,担子就都落到他身上了。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青辰追上了赵其然,两人回到她的官署,关上了门。   看她眉间微微抖动,赵其然未等青辰开口便先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的老师做的本就是一件很危险的事,事前他并未说得那么详细,我也不知道他竟然……为了扳倒徐延搭上他自己。不过他应该是料想到了,徐延的不依不饶,皇上的权衡,这些应该都在他的意料之中,所以……”   “所以什么?”青辰看着他,有些激动。   “他拜托我照顾他的父母。”   青辰的嘴唇微微颤抖。   他这是什么意思?猜到了不好的下场所以交待后事?   三法司还没审呢,他为什么一点生存的欲望都没有?   还有,他凭什么不让她参与他的计划,凭什么只对赵其然说了他的打算,凭什么一句话也不给她留!   泪水在泪腺中蠢蠢欲动,青辰的眼眶红了。她用冰凉的指尖掩饰地拭了拭眼角,赵其然别过头,只当看不见。   “三法司还没有审呢,他既无罪,就不会有事的。对吗?”青辰心乱如麻,连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赵大人,我们能做什么?”   赵其然只是摇摇头,“两个阁老虽然都下狱了,但这事还没完呢。徐党势必想方设法为徐延脱困,也会趁机攻击我们这一派的人,到时候两派相争,会牵扯到很多人。粮食是我截的,这回我怕是也跑不了,要进去陪你的老师。三法司大多是徐延的人,会如何审、如何判,那还都是未知数。所以你的老师会如何……唉,他当初疏远你,就是不想把你卷进来。”   语毕,他沉默了片刻,又道:“不枉他用心良苦,没有让你参与此事,如今总算是能保住你。明年内阁看来是要大换血,青辰,你是最有希望的人。倘或入了阁,就学你的老师,多为百姓做些事情吧。”   话音落,一室寂静。北风在屋外拍打着门窗。   青辰的眼眶彻底湿了,看着赵其然半晌无语。   连赵其然都牵扯进去了,还有那么多心学门人,尚不知要被徐党如何编排。   一瞬间,她感到自己是那么地孤立无援。   沉默片刻口,青辰终于开口,“赵大人,我会想办法救你们的。”   等我。 第162章   夜里,青辰坐在几前,望着灯盏一言不发。   屋子里烧着地龙,墙角边还烧着火盆,可她还是觉得冷。   牢狱里是没有这些的,眼下天寒地冻,他在狱里还不知如何难熬。他有没有厚衣穿,有没有被子盖,有没有热水喝,又会不会受刑……这些都不能想,一想,她的心就发疼。   青辰坐在这案几前两个时辰了,她很清楚她现在应该做的,不是胡思乱想,不是兀自哀痛,而是想办法尽快把他救出来。   可她孤身一人,能做什么呢。事情来得太突然,她一点准备都没有,这案子又是当着满朝文武的面陈奏的,把他下狱的人是至高无上的天子。   如何才能救他出来,她毫无头绪,毫无章法,不知道她该怎么做!   官至三品,又能如何!   心急、烦乱,她浑身紧张却又有种无力感,每每强迫自己冷静,逼自己写对策,提起笔来却一个字也写不出。   手都已经冻僵了。   此时,有叩门声响起。她有些急躁地对着门口道:“我说过了我不吃了,拿走吧。”   片刻后,门外那人才道:“是我。”   熟悉的声音,跟人一样清冷。   她自责地轻轻叹了口气,把笔搁下,走去开门。   陆慎云站在门外,穿着黑袍黑披风,白色的毛皮围领上,耳朵冻得红红的。他浑身上都落着雪,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   听说京郊又出乱子了,快过年了,黄瑜又不在,他大约总得要四处奔忙。   “对不起,我不知道是你。”青辰带着歉意看着他。   “有点晚了,我……”陆慎云知道此时不该来,但还是忍不住担心她,“你还没歇下吧?”   青辰摇摇头,侧了下身,“还没有,进来坐吧。”   他在屋外拂去了身上的雪,然后才提着一个盒子进了屋来。   “朝堂上的事我听说了……怕你没胃口,吃不下东西,带了些糕点来。”他斟酌地开口。   那盒子被他放在桌子上,上面雕刻着精美的花纹。说完了,他用粗糙的手指打开食盒,仔细捧出几碟糕点,摆到她面前。   几碟糕点,做得很是小巧精致,仿佛是这灰暗冬天里盛开的娇艳花朵,像是特意做给女人吃的。   这些糕点还微微冒着热气,他家离得并不近,可以想见糕点出锅后,一路上他是如何披风沥雪,策马狂奔。   青辰看了,心中微微发胀。   “这是梅香枣泥糕。”陆慎云捧起其中一碟,从食盒中抽了备好的筷子,搁到碟边一起递给他,“儿时我不想吃饭,母亲都会做给我吃。甜的,带点酸,很开胃。”   青辰点点头,伸出手去接。   “啪!”   只可惜她方才执笔时间太长,手冻僵了,碟子没端好落了地,登时就碎了。几块枣糕本就是软糯的东西,这一下,都摔散了。   “对不起,辜负了你的好意……”青辰慌忙道歉,弯下身子要去拣,却被陆慎云捉住了手腕。   “我来。”他很快蹲下身去,三两下处理了地上的碎碗残羹。   她默默看着,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陆慎云收拾完了,又将另一个碟子推到她面前,说:“碎了就碎了,还有其他的。来,尝尝这个。”   她夹起一块尝了一口,酥软香甜,入口即化,舌尖上的味蕾总算还没有被冻得麻木。   他的目光追着她执筷的手,“好吃吗?”   “特别好吃……谢谢。”   他满足地微微一笑。看到她杯子里的茶少了,他又给她添了些热的。   又吃了几口,青辰就搁下筷子,“对不起,我有点饱了。”糕点还剩很多,可是她实在吃不下了。   “吃了就好。”陆慎云不善言辞,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囿困于心的话,“是不是还想着今日朝堂上的事……在担心他?”   她不想骗他,点了点头,“今日朝堂上一片混乱。山东的那些粮食分明在徐延的粮仓里,山东布政使张茅却指认是老师贪污,皇上就把他们都下了狱,责令三司会审。我听说三法司大多是徐延的人,所以……”   烛光下,她的眸子很明亮,眼里有着无尽的担忧,瘦削的肩膀看着很是无助。说完了,她便端起他斟满的茶杯,捧着暖手。   陆慎云站起来,解下身后的披风,绕到她身后将披风覆到她的背上。然后,他沉默地站立了片刻,终是又忍不住伸出手,自她身后轻轻地拥了她一下。   青辰怔了一下,眨了眨眼,没动。   “我来帮你。”他轻声安慰,有些笨拙却尽量轻柔,“你还有我。三法司也有我认识的人。”   灯火簇簇地燃烧着,他的怀抱很温暖。   一时间,青辰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陆家是锦衣卫世家,侍奉了数任皇帝,在朝中一向中立,从不参与党争。他又是个独来独往的人,生性冷漠孤傲,不爱管闲事凑热闹。黄瑜也说过,朝中的是是非非他见得多了,所以对绝对的是非曲直没有太多的执念,只恪尽职守,为国尽忠便罢了。   这件事,本来也与他没有关系,她虽然需要任何人的帮助,但心里总有个声音在提醒自己,不能把他扯进来。   因为她可能还不起。   青辰刚想开口,陆慎云却松开了她,端起桌上的杯子喝了口茶,道:“……不早了,我先走了。”   他虽然生性冷漠,但心也不是石头做的。她为宋越难过的样子,连接受他帮助都迟疑的样子,他统统看不得。   陆慎云踱步去了,没有转身,也没有回头。   青辰透过窗子看他的背影,直到他的身影消失不见了,她才恍然想起,他的披风还在自己身上。      几天后,赵其然果然也被关进去了。宋越虽然把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可徐延却不依不饶,一口咬定赵其然是贪污的从犯。   徐党的人也不闲着,一方面处心积虑想帮徐延脱罪,一方面又大量参劾心学门人,试图把朝堂的水搅得更加混浊,以蒙蔽圣听,欺上瞒下。青辰是宋越的学生,又是正三品的大员,按说也是他们针对的头几号对象,只是因为她刚打云南回来不久,似乎与宋越也扯不上太多关系,近些日子又被逐出了门派,大家也便先放下了她。   面对徐党的攻击,心学门人自然不甘坐以待毙,申辩、反驳,甚至是参劾徐党的折子也一封封递上去。这些日子,来自各方的折子雪片般涌入乾清宫,堆在了朱瑞的案头。   朱瑞自然是不胜其烦,理也不是,不理也不是,索性又将一批人关了起来,一并审。   他的心情越来越差,晚上也依然睡得不好,不久之后就病倒了,连日的卧床不起。这下前朝后宫,掌权的人竟变成了郑贵妃。宫里的人向来见风使舵,会看脸色,一个个也都以她马首是瞻。   太子朱祤洛十四岁,说小也不小了,说大,头顶上又还有郑贵妃这个母妃。他在后宫没有生母撑腰,唯一的外戚顾家也被抄家了,现在父皇还生了病……可以说,他如今就是个毫无实权的储君。因此,郑贵妃把他囿在慈庆宫里,除了文华殿的讲学,哪儿也不让他去,除了她指名的几个老师,谁也不让他见。   大明前朝后宫风云动荡,外面的世道也不好。天太冷,终是饿死冻死一批又一批百姓,白莲教起义的消息还是一个个传来,蜀王屯兵的迹象也越来越明显。   所谓乱世,不过如此。   这些日子,除了要处理日常的公务外,青辰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忙,为本不该待在牢狱里的那些人四处奔走。   三司会审会如何审,她并不是很清楚,动用关系去救人,她更是没有尝试过。这会有心去救人,却显得毫无章法。   她找了蓝叹,找了顾少恒,找了翰林院的陈岸,工部的韩沅疏,还有以前当庶吉士时的同窗……总之能找的人她都找了。她尽可能去打听牢狱里的消息,打听三法司里收集证据的都是哪些人,打听三个主审的背景和偏好。   穿着厚厚的衣服,踩着厚厚的雪,她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去跑。工部的腊梅,翰林院的松柏,千步廊檐下的冰柱……这个冬天,没有什么比这些更让人熟悉。   “谢谢韩大人。”   “谢谢你,陈岸。”   “少恒,谢谢。”   这个冬天,她说的最多的两个字就是谢谢。好像每一个谢字,都能为宋越多争取一丝生机。   只求在牢里面的他,不要生病,不要受刑,不要放弃。   ……   三法司的三个主审,有两个是徐党,只有大理寺卿是中立的。   这一日,青辰散了值后便在他家门口等他。天快黑时,他的马车才回到府门前,他一下车,她就上前去拦住了他。   “罗大人,抱歉耽误大人一会儿,我有话想跟大人说。”   话音落,对方只道:“沈大人,罗某知道你今日是为了你的老师,罗某也敬佩你的才学和能力。但沈大人难道不知,三司会审期间,任何人都不得寻主审官说情,主审官也不宜与案子的任何一方人有来往,更不能徇私。抱歉,沈大人,恕不便详谈,罗某要先回府了。”   “等等!”她拦着他,吸了吸冻得快没有知觉的鼻子,“您说的我都明白,我知道此时不该找您,我也知道罗大人您定不会徇私。可是大人,我此番来,就是想请您不要徇私,想请您一切只按大明律例,断案、判案只看真凭实据。大人,难道您不觉得,我特意来跟您说这么一句话,本身就是一件很悲哀的事吗?”   他听了,蹙了蹙眉。   青辰继续道:“可如今的大明,已经乱了。不少人欺上瞒下,指鹿为马,为了自己的利益还要逼良为娼,让人弃善从恶。罗大人,我知道徐延树大根深,权势熏天,其他两个主审都是他的人,大人您是唯一中立的一个,但想必此番多少也受了胁迫。我想跟大人您说的只是,秉公执法并不容易,还请大人您,坚守初心。”   细碎的雪花慢慢飘落,她的声音微微颤抖。   “沈大人,你既知道此时不该来找我,难道就不怕因为替你的老师求情,而被牵连入狱吗?”   “大人怕死吗?”   “你不怕?”   “如果与你并肩作战的所有人都死了,只余你一人苟活,孤独地承受着这世道的昏暗,大人还怕死吗?”   那人没有说话。   青辰继续道:“我知道大人的为难。可大人你想,倘或徐延不除,你就会永远受这种胁迫。冤枉了宋越,你也会食不知味、夜不能寐。”   “大人您在大理寺这么多年了,从寺丞到寺正,再到少卿、卿,想必也受过徐党的胁迫,做过不得以而为之的事吧?那么多冤案、错案的卷宗都还在您的官署里静静地躺着,您迫于无奈而不能为这些人翻案。大人若相信我,我会努力争取明年补入内阁,待入了内阁,我会向请示皇上重新审察大理寺受理的案子,到了那个时候,大人想翻的案自然就可以翻了……”   “如今还关在牢里蒙冤的人,那些已故的含冤而去的人,他们的冤情昭雪,只系于大人您一念之间。”   两人相对而立,沉默蔓延了好一会儿,那人才道:“就算我答应你。三司会审我也只占一席。”   “我明白。但只要有希望,哪怕只有一线,也不嫌少。多谢大人了!”   在得到了对方的首肯后,青辰连连鞠躬道谢,然后,才红着鼻尖走了。   罗府檐下,大理寺卿看着她的背影,凝眉深思。   今日,她是第二个来找自己的人了。在她之前,还有一个从来也不管闲事的的陆慎云。   陆慎云是他看着长大的,动用两家的交情来求他,一点也不像是陆慎云会做的事。      日子一天天过,离年关越来越近了。   天依旧冷,京城的百姓每一日都以为天就要回暖了,下一天却是更冷。   贪污的案子,三法司按部就班地受理着,收集证据、寻找证人、录口供……上上下下看着忙碌不已,可就是一直不开堂审理。   那张茅也不知是老了糊涂了,还是在装疯卖傻,说的话总是前后不一,三天两头就要翻一次供。这样,三法司就更审不了。   大理寺卿虽有心帮宋越,可光是大理寺一个部门勤快也不顶用,刑部跟都察院根本不配合。好在,宋越等人是关在大理寺监里,天气冷,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让他们过得舒服一些,暖和一些。   如此而已。   就在青辰四处奔忙的时候,徐斯临也没闲着,除了在为父亲绸缪,也一直在打听她的动向。   她为了宋越,他为了父亲,两个人的目的不相同,始终都会有冲突的一天。   徐斯临坐在临窗榻上,手里捧着一册根本看不下去的书,叹了口气。   虽然早已意识到这一点,可每每听到探子报她又去找了谁,如何为宋越的事忧心,他就打心底嫉妒不已。   这么冷的天,她应该呆在温暖的屋里,围着皮氅,烤着火炉,做个养尊处优的夫人。她应该有舒适安逸的生活,有成群的下人侍候她,有对她痴心无悔的夫君疼爱她。她何必如此辛苦,为了那个人四处去奔走。   什么时候,她才肯给他一个照顾她的机会。   如此思索着,又有亲信来报:“公子,沈大人前几日去找了大理寺的罗大人。”   徐斯临听了一时沉默。   又去奔走了,这回竟还直接找到了主审官。她难道不知道那是犯禁的,会连累她自己吗?   “公子可有什么吩咐?我们要不要先给那姓罗的一点颜色看看?”   “先不必了。”他想了想,道,“再看看吧。”   一方面,案子还没有正式开审,一方面,他不想这么快与她正面为敌。   三法司拖着案子的审理进度,是他授意的。他在观察,观察朱瑞的反应,也在等待,等待某个时机的成熟。父亲被关在里面,虽然并不好受,但是可以为他们争取时间。   这些日子,陆续又有不少人被关了起来,有徐党,也有心学门人。朝堂的水在他的授意下被搅得越来越混,可是朱瑞,却好像一点也不关心案子审得怎么样。   这就意味着,他应该是已经下定了决心,不论审理结果如何,这一次都要放弃他们徐家了。   这是徐斯临不愿意看到,却不得不面对的结果。所以现如今,他们只剩下一条路可以走。这也是当初徐延给徐家留的一条退路。   “四川来的人到了吗?”他问。   “到了。已经在客栈里住下了。”   “去备马车吧,我去见他。”他吩咐道,“此事万不能让其他人知道。”   “是。”   是夜,徐斯临便在客栈里,与那四川来的人密谈了一夜。   回到府邸时,天已经亮了。   他疲倦地脱衣上床,倒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   半梦半醒间,却是又梦到了青辰。      过年了。   大年三十之夜,沈府里有些冷清。   青辰陪着父亲用过了年夜饭,披了件披风,就到了院里的小亭里坐着。   这些日子,她马不停蹄地奔走,与不同的人见面,探听,收集证据,可奈何三法司根本不急。朱瑞病了,无暇过问,他们更是慢悠悠地来,临近年节的几天,干脆什么也不做了。   她一方面着急,另一方面又有些茫然,好像根本弄错了方向,使不上劲。   三法司还有另外两个主审,都是难啃的骨头,她也没想好要不要去见他们。他们是徐党,与徐延是长久的利益同盟,有着根深蒂固的关系,她又凭什么去说服他们呢?   太难了。   陆慎云在家吃完了年夜饭,没与家人们怎么相处,就回到了自己的屋里。   府里很热闹,到处张灯结彩,贴了大红的对联和窗花,可他心里就是喜庆不起来,有些闷闷的。   他的母亲顾氏担心他,便到了他屋里去看他,只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他也摇摇头。   顾氏道:“过两天,年初三,咱们一起到谢家去拜年。这一次,是要正经议一议你与惠莹的亲事了。你年纪也着实不小了,不能再拖了。”   这不是陆慎云想听的话。只是大过年的,他也不想与母亲争执闹得不愉快,便索性寻了个“朝中有事”的借口,去马厩牵了马,出去了。   大年三十的街道,冷冷清清的,昏暗,飘着雪。   他漫无目的地策马前行,却是浑然未觉地就到了青辰的府邸前。   小厮见是他,也没有通报就请他进了。今年朝堂不太平,这一点大家多少都感觉得到。锦衣卫指挥使大年三十上门来,也就没有什么稀奇的了。   青辰呆呆地坐在亭子里,望着雪,身后的披风根本没怎么覆着身子,早已被风吹得卷起。   身子能感觉的到冷,可她好像已经麻木了,麻木了,也就不想动,想干脆像梦里的那个人一样,躺在雪地里,一点点被雪埋没也罢了。   又是一年新春。宋越却是在牢狱里。   想当年,什么事都还没有发生,他们可以两个人彼此取暖。简单,愉快,带着心底最真实的好感和悸动。   感受幸福。   可现在呢……恍然间,她看到一个人打昏暗处走来,一瞬间失了神。   等看清了是陆慎云,青辰微微阖了一下眼,轻轻一笑,“你来了。”   陆慎云点点头,拨了拨肩头的雪,“……不想在家待着。”   “为什么呢?”今天不是应该很热闹吗?   “想你。”   “……”   “我今晚可以住在这里吗?” 第163章   “我今晚可以住在这里吗?”   青辰愣了一下,略微犹豫后点点头,“暖阁里应该不冷,就是没有事先准备,略显简陋了些,没有你家那么舒适,如果你不嫌弃那就……”   “一点也不。”   “嗯……”   一时无话。   他贴着亭柱站着,背脊笔直,看着亭外的飘雪。一身黑袍和白色的毛皮围领,让他整个人看着冷冽而俊逸,腰侧的绣春刀正隐隐泛着寒光。   寒光印入青辰的瞳孔,她想起什么,遂问:“朝堂如今很乱,我听说外面的形势也不太好。到底怎么样了?白莲教是闹得更凶了吗?”   “孟歌行率着白莲教众,打到贵州的北部了。这些日子逢年节,他们消停了一阵,过了年以后……还会打的。”   青辰眨了眨眼,孟歌行那家伙,看来是卯足了全力,要不死不休了。她与他说过的关于战争的话,他果然是一点也不放在心上。   那至高无上的皇权,始终勾着他心底的贪恋。   “你上次说,蜀王有屯兵的迹象。那边又如何?”她问。   “黄瑜来信了,确认了他在招兵买马,只是不知道他到底屯了多少。”   “皇上知道吗?”   他点点头,神色却依然凝重,“皇上这些日子病了,老是昏睡不起。我要见他,郑贵妃也总是阻拦。这些日子我只见了他一次,与他说了,他倒像没什么反应,整个人看着很迟钝,意识也不那么清楚。”   “他患的是什么病?听着好像还不轻,太医是如何说的?”   “风寒,无大碍,只照例号脉开了方。”他沉吟片刻,又道,“可我总觉得,这两年他身子比以前差多了。”   青辰蹙了蹙眉,“你说会不会……不仅仅是病?”   他看着她,迟疑道:“你这么问,是不是疑心贵妃?”   “……她是离皇上最近的人,日日陪伴着他。”   “我想想办法,让人去查探一下。”   “嗯。”   一时沉默。   小亭外,雪渐渐下得大了,在无尽的夜空中悠悠飘落,填满了屋瓦间的缝隙,覆盖了莲花形的石制灯台。   院里原就有些积雪,青辰没让下人打扫,想留些过年的气氛。廊下的红绉纱灯笼发出淡淡的光,将这些雪照得晶莹剔透。   陆慎云忽而问:“你是不是还在为宋越担心?”   她不想骗他,点了点头。   “我会尽力的,你不要担心。”淡淡的声音,落在清冷的夜空里。   她却是摇摇头,“不要再把你也牵扯进来了。那件事本就复杂,已经连累了很多人。眼下形势那么乱,朝廷正是用人的时候,假若白莲教和蜀王真的打过来了,京城守卫势必还有一场硬仗,你还要保卫皇城的安全。”   他静默地看着飘雪,一言不发,锋薄的唇抿了下,看起来满腹心事。   淡淡月色中,他的身子健硕而修长,衣袍被风吹得不停翻飞。那张俊逸的侧脸,如琢如磨,仿佛是镌刻在了这风雪深夜中。   “形势比我们想的还严重,是吗?”青辰感觉到了,他比平时更加寡言少语,“大明如今只有三十万军队,一半都在北疆抵御鞑靼和瓦剌,轻易动弹不得。蓝叹才回京城几天,就又匆匆赶回去了。还有几万军队集中在福建沿海,看着倭寇,一刻也不能松懈。可是打云南过来的白莲教就有六七万人,还不算分布在其他地方的,蜀王屯了多少兵也还不知道……若是真的有一天决战京城,我们还有多少人能迎战?”   话音落,他转过头看她,瞳孔漆黑如同今夜的夜空。   青辰也回看他,她忽然间觉得,身为大明第一武将,皇帝近卫,锦衣卫指挥使,他身上的担子从来就不比他们这些文官的轻。   他将要直面的是战火硝烟,是鲜血淋漓,是为了权利杀红了眼的敌人,是一个个倒在血泊里的战友。而他不过也只是个平凡的人,他有什么呢?   他只有一把绣春刀,和自己的血肉之躯。   只是这些,他从来也不说。   她忽然想起了初见他的时候。他中毒都要死了,浑身脱力,气若游丝,可为他取箭的时候,他却哼都不哼一声,刚毅,坚韧,顽强,沉默内敛却又铁骨铮铮。   静静地对视了一会儿,陆慎云走过来,垂头看她,扯了个他并不擅长的微笑,“没那么严重。”   “今年是年三十。”他的声音有点沙哑,“……我们不说这些了。”   青辰还没有说话,就看他步出了亭子,走到了积雪的旁边。黑靴踏上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他蹲下身子,双手插进那堆冰冷的白雪,捧起一抔,握紧,拍实。玄色的身影半跪在洁白的积雪旁,在朦胧的雪夜中,如一头矫捷幽雅的黑豹。   “你要做什么?”风吹来,青辰紧了紧身后的披风。   “给你堆个雪人。”他自顾忙活,没有回头。   青辰心头微微一动,抿了抿嘴道:“……雪都下大了,太冷。你快回来吧。”   沉稳的男声却传来,“我不冷。”   “那我帮你。”她说着,站了起来。   “坐着!”他却很快回。   她没有听他的,往前又走了两步。他终是回过头来,看着她,又说了一遍,“坐着。等我。”   简洁有力,不容反驳。与他相处了这么久,青辰倒是第一次听见他“命令”自己。   她只好退了回去,坐下,看着一个雪球在他手下初现雏形,“指挥使大人,你是在命令我吗?”   他没有回答,只是背对着她,从怀里掏出一块什么东西,很快塞到了雪人的肚子里。没有叫她看见。   过了一会儿,见他还是不吭声,她又问:“陆大人,我要是不听你的话,你会把我抓到镇抚司的诏狱里面去吗?”   他以背影嘟囔了一句,“等我,就快好了。”   虽然仓促,但他还是很认真地堆好了雪人,在她迫不及待地上前去看的时候,他在做最后的休整——拣了两块大小一样的石头,做了它的眼睛,又折了两根树枝,做它的手。   他没有戴手套,一双手被冻得红通通的,高大的身子落满了雪。   见她走过来了,他立刻为她拉上了身后的风帽,紧了紧披风。   “做好了?”青辰问,探头去看他的身后。   他点了点头,侧开身子,展示给她看。   她看着他的精心“杰作”,伸出手去摸了摸圆滚滚的雪人脑袋,轻笑道:“憨憨的,跟你一样。”   呆萌爆了。   “它怎么没有嘴巴啊?”她留意到。   果然是出自他的手,不善言辞的人,连堆的雪人都没有嘴巴。   陆慎云没有说话,只是又伸出被冻得通红的手,在雪人的脸上,慢慢划了一道上翘的弧线。   “它在等你走近,”他说,“只对你一个人笑。”   她看着他,仿佛能透过他漆黑的眼眸,一直看到他的心底。他向着她大敞着心门,那里面,满满是这个铁汉子藏下的细腻和柔情。   她吸了吸鼻子,一下牵住他冰凉的手,拽着他走,“到屋里去喝点热茶,给你暖暖手。”   不会说话的人突然说出的话却让她措手不及,本就薄弱的泪腺好像又在蠢蠢欲动。这个雪人,真的再看不得。   陆慎云没有说话,只是顺从地跟着她走,边走,边回头看那个雪人。   圆滚滚的身体,把那块东西完全包裹住了,没有露出一丝破绽。   等过些日子,雪化了,她就会看到了。      大明开国元年,陆家作为开国功勋,曾获太祖皇帝钦赐了一块铁牌子。   其上记载了陆家的功绩,并以金错之。铁牌子分为左右两块,左半颁给功臣,右半收藏于内廷府库,用时则将两块左右勘合,以作为凭据。   这块铁牌陆家世代相传,到了这一辈,传给了陆慎云。   其上以金楷书录了一行字:无论获罪如何,皆可免死。   故,这块铁牌又称“金书铁券”。   民间称其:免死金牌。 第164章   与此同时,大理寺牢狱。   牢狱里阴冷潮湿,在这寒冬腊月里,宋越的床铺只是在地上铺了层干草,和一张薄褥、一张薄被。墙角点了个小炉子,炉火也暗得快灭了。   这已经是大理寺卿关照的结果了。奈何天寒地冻,在毫无阳光的阴冷牢狱里,冷的感觉早就穿透了被褥、衣裳。   宋越被关进来已经半个多月了,在这牢狱里,每一天都比上一天更冷。大年三十之夜,也不例外。他有半个月没有洗脸了,此时头发散了,衣裳也脏了,无双玉颜犹在,只是精神看着要差些,少了曾经身居高位时的华贵之气。   桌上搁着一碗面,是大理寺卿吩咐人送来的,他没有胃口,没有动,只是静静地靠着墙角坐着。   另外送来的还有一小瓶烧酒,他放在炉子上热了,拎着喝了小半瓶。   赵其然睡在另一个墙角,此时翻了个身,卷了卷被子。十天前他也被关了进来,在大理寺卿的好意下,与宋越做个伴。只是他才进来没两天,人就感了风寒,病了,眼下正昏昏沉沉地睡着。   宋越看了他一眼,见他不再动了,被酒意朦胧了的目光又挪回到桌上点着的那盏小灯上。   那盏灯只有一小团微弱的灯光,模糊间,与别的时空的灯光好像重合了。   记得她在去云南之前,在京郊的小屋里,也是这样一盏小灯。他站在她的身后,一点点为她缠上束胸的布条。她的耳垂很小巧,微微泛着红,颈子和后背的线条异常柔美,肌肤白得欺霜赛雪。   她毫无保留地信任他,却不知彼时的他浑身燥热不已。   那天晚上若不是被朱瑞召回京,两人就这样相拥而眠,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控制得住。分明是身为她的老师,却还如此肖想她,着实是……不应该。   还有她回来后的那个雨天。   他做戏吻她,与她在床上无尽地纠缠厮磨,身下是她雪白起伏的胸膛,耳边全是她娇媚幽咽的喘息,亲密,潮湿,燥热。她在他的怀里,娇软的酮体轻轻地颤抖,十根手指紧紧地攀着他,最后好像是化成了一滩水,柔软,顺从。   那个时候,他心里其实很有一种冲动,想要她,想要她的每一部分都成为自己的。以往的沉稳、理智、克制,在她面前消失得荡然无存。   只后来脑子里有个声音说,既不能与她白首,怎么能够如此轻薄,他才最终克制住自己……   什么阁老,什么老师,在她的面前,他不过是个难以控制住欲望的男人。   倒也没什么值得她喜欢的。   宋越拎起酒瓶,又啜了一口,温热的酒下肚,勾了一肚子的哀愁。   想想,也便罢了。在这昏暗潮湿的牢狱里,有这些温暖香艳的回忆,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赵其然忽然打了个喷嚏,睁眼,迷迷糊糊地坐起来,脸上满是被褥和稻草的压痕。   “什么时辰了?你还没睡?”   宋越摇摇头,把剩下的酒递过去,“喝点吧。”   赵其然搓了搓冷冰冰的手,接过酒,“哪来的酒?还温的。”   “罗大人送来的。”   赵其然吸了吸鼻子,接过酒,“咱们以前跟这罗大人也没什么交情,你说,他这么照顾我们,是不是谁在外面通了气?会不会是青辰?”   宋越没有说话。   他不希望是她。天寒地冻的,他不希望她如此奔波。   可他又能感觉到,这事就是她做的。因为那姑娘重情。   在她不顾自身安危,为太子和顾少恒出头的时候他就知道了。在他赶她去云南,又与郑贵妃牵扯不清,她还愿意把自己交给他的时候,他就更确定了。   赵其然喝了口酒,满足地叹了口气,“大年三十,在这牢狱里还能有一口酒喝,还不算坏到了头。诶,你说,咱们还出得去吗?”   宋越不作声,眼睑微垂,漆黑的眸子融进夜色里。   “往年这个时候,你都在做什么?”赵其然继续道,“我家里可热闹了,上上下下几十号人,屋里坐得满满的。老太太身体好,就喜欢拉着我们这些孙儿喝酒,有时候喝完了就给我塞个鸡腿,还把我当小孩呢。你别说,我家厨子做的鸡腿是真好吃,一口咬下去,又酥又香,满嘴流油……”   赵其然说着,后来声音就渐渐小了,再后来就不说了,只对着狭窄昏暗的牢狱,轻叹一声。   宋越有些愧对他,只是眼下说道歉的话,也没什么用了。   出得去吗?他不知道。但他知道大约是很难逃过这一劫了。   徐党指着徐延翻身,想必会使尽办法弄虚作假。朱瑞一心除掉徐延,也会为了权衡朝局而牺牲他。等审理结果呈上去,就算是朱瑞不叫他死,这朝里,想必也没有他的位置了。   失去了次辅的位置,与死了又有什么区别呢。徐延和徐党的人定不会放过他,以后还想要过安稳的生活,本就是一种奢望。   所以,他无法许她将来。   说到底,这些都是他自找的,正应了那句老话。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      大年初三,陆慎云随父母到谢府拜年。   父母在堂内议事,他则自己踱到了院子里。   谢府布置得很喜庆,到处是大红色的窗花与对联,眼下垂着崭新的红纱灯,在白天也显得很是鲜艳。   院子里种了几株红梅,虬曲的细枝上红梅点点,趁着晶莹的白雪,显得异常娇艳。在这些梅花前,他兀自站着,沉默而冷峻,玄色的身影孤直,而有些落寞。   他不记得自己有多少年没有来过谢家了,儿时倒是常来,后来一晃就是十年,如今重新来到这里,眼前的一切都陌生而熟悉。   原本,他是不想来的。他本就寡言少语,不喜欢与人走动,这种两家寒暄叙旧的场合,他大多只能无聊地坐着,吃一顿无聊的饭,然后走人。   今日之所以来了,是他心里有愧,陆家的传家宝金书铁券被他送出去了,老爹都还不知道。哪天知道了,还不知要如何暴跳如雷。   不过,他一点也不后悔。   大年三十那夜的种种,他都清晰地记在脑子里,他为她所做的一切,都能让他感到快乐。   那晚睡在她的府里,他感觉离她是那么地近,好像满屋子好像都是她的气息。作为一个正常的男人,他不敢说自己对她一点想法也没有,虽然已尽可能地克制,可那夜只是闻着她为自己准备的被褥,都能让他产生一些……不太纯洁的胡思乱想。   夜里他做了个好梦,梦到她穿着一身女子的衣服,与他在茫茫人海中初次见面。她目光盈盈,樱唇轻启,叫了他一声“陆公子。”他就像个情窦初开的年轻小子,拉着她的手就不肯松,后来也不知道如何发展的,他们两个人抱了好久好久。   后来,天还没亮他就醒了,静静地在床上趟了一会儿,回忆细品那个梦,才回了宫里当值。没跟青辰道别。   临走前,他去看了看那个雪人,它完好无损地立在那儿。一旁有小厮在清扫廊道上的雪,却也不敢随意处置它。   他问了小厮一句,“这个雪人,能留给沈大人亲自处置吗?”小厮连连点头。   他猜想,就算是他不嘱咐,青辰也不会随意对待这个雪人的。因为她说过它憨憨的,像他一样。   她应该,还挺喜欢的吧。   过完初六,他就得去趟贵州,黄瑜已经在那等他了。外面的形势到底如何,他得亲自去看一看。皇上卧病在床,管不了那么多事,两个阁老又被下了大狱,朝事几乎是无人管的状态。他身为锦衣卫指挥,必须得扛起皇城的安全。   这一趟来回,至少也得一个月。在这一个月里,三司会审进展如何,他没有把握。所以,他才把那块金书铁券留给了她。   万一宋越遭逢不幸,她至少可以铁券保他无虞。   虽说是传家宝,但到底不过是块铁牌子,能救回一个阁老,让她开心展颜,这是最圆满的结局了。   只是他不会说话,当面给她怕她不肯收,所以才想了雪人这么一个办法。   雪化的时候,他应该已经走了……   就在陆慎云思绪漫游时,月洞门外,有个姑娘正走过来。   谢惠莹穿着藕荷色的冬裙,披着大红猩猩毡斗篷,提了裙子,小心翼翼地跨过了月洞门。她的一张脸冻得白里透红,唇上抹了新做的胭脂,整个人在这冬日里娇艳如花。   陆家来人了,父母让下人来请她去见见长辈,她嫌外面冷,在屋里抱着猫儿玩耍了好一会儿才肯出来。谁想刚穿过月洞门,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让她不由一愣。   在挂着冰雪的红梅间,那人一身黑袍,背脊笔挺地站着,面容清冷。   竟然是陆慎云?!   谢惠莹皱了皱眉,不由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他都有十年没有来过她家了吧。今日又是那阵风将他给吹来了。他来,又是做什么?   想了想,谢惠莹便放轻了脚步走过去。到了他身旁,她忽地大声道:“冰疙瘩,你来干什么?!”   陆慎云回过头,表情依然平淡,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了,也不再说话,只维持原来的姿势站着。   谢惠莹看他一副冷冰冰的脸,心里有些不乐意了。   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就这副德性。孤傲少年自顾练剑,她怎么喊他“哥哥”,他都不理她,还吼她让她离远点,把她都弄哭了!那个时候,她才四岁啊!   真是想想就生气。她好歹也是个侯府千金,他怎么老是把她当成透明人。   “唉。”谢惠莹伸出一根指头,戳了戳陆慎云的肩膀,“你又不理我。这里是我家。”   话音落,等待片刻,沉默。   谢惠莹气不打一处来,弯下身子想揉个雪球扔他,岂料踩上卵石脚下一滑,整个人就往陆慎云那边倒。   “噗!”   一声闷响后,她就趴到了他的身上,把他结结实实地压在地上。倒下的时候宽袖和披风扫过梅枝,树上的雪簌簌地往下掉,正落在两人的身上。   陆慎云始料未及,饶是身手再矫捷,也没有调整的机会。她贴上他胸膛的时候,一股淡淡的香立刻涌入他鼻尖,胸前的柔弱也很……明显。   谢惠莹怔怔地趴着,唇就贴在陆慎云的脸颊边,眼皮底下是他漆黑的双眸,耳朵边是他灼热的呼吸。不知不觉间,一张脸都羞红了。   被压着的人轻轻喘了口气,想站起来,可是上身一使劲儿就会挤到她的胸。他就不敢再动了,只憋着气闷声道:“起来。”   谢惠莹一时没反应过来,眨了下眼。   他挑眼瞅她,再道:“看什么,你压着我呢,起来。”   她反应过来,羞得“哇”地叫了一声,迅速从他身上爬起来,有些手足无措。羞臊间,她先发制人指着他道:“你,你吃我豆腐,占我便宜!”   他俐落地从地上站起来,对着她羞红的脸,只憋了三个字,“我没有。”   谢惠莹的小脸更红了,“怎么没有,刚才就是你……”   “好了,好了。”这时,谢惠莹的母亲走了过来,打圆场道,“方才明明是你自己摔了,压了云儿,我都看见了。再说,你们都要成亲了,哪有什么占便宜的说法。”   “娘——”谢惠莹羞得跺了下脚,“我才不要嫁给她。”   说罢,她看了看一眼——他还是那么冷漠,只是冷漠中,好像有那么点抗拒的意思。   谢惠莹有点不高兴的撅了撅嘴。他不稀罕她,她还不稀罕他呢!   莽夫子冰疙瘩,他以为他有多迷人多招人喜欢么?!   谢母又道:“莫说孩子气的话了。云儿,走吧,一起用膳去吧。”   陆慎云却是低下头,与她轻声到了歉,“夫人,好意心领了。我先走了,衙门还有事。”   “这……好吧。”谢母本还想留他,但也知如今朝堂乱,他大约也是身不由己,就没有再挽留。   陆慎云对她点了下头,转过身,径直去了。   谢惠莹看着他的背影,又撅了撅嘴。   什么啊!   吃亏的明明是她,他摆什么臭脸啊!      元月十五,元宵节。   天气转暖了一些,沈府庭院里的积雪在渐渐融化。   这一日黄昏,青辰回到府里,正路过看到那雪人,发现它的一条用树枝做的手臂垂了下来。   大年初一陆慎云不告而别后,她坐在亭子里又看了这雪人好一会儿,特意嘱咐了下人,谁也不能碰它,等他日雪化了,她会亲自来处理。   此刻,青辰走上去,轻轻拍了拍雪人已经有些松动的身体,拣起它的“胳膊”,往还没有融化的雪里插得更深了些。   夕阳下,雪人圆滚滚的身体却露出了一点东西。   她伸手去摸,是硬的。 第165章   等青辰一点点小心把它抠出来,金书铁券才露出了全貌。   金色的阳光下,上面的错金楷书微微闪着光。   ——以此钦赐开国功勋……无论获罪如何,皆可免死。   她曾在史书上见过这等珍贵之物的图鉴,可亲眼看着它,将它捧在手里,却是头一回。   有些沉甸甸的。   它承载着陆家的世代忠诚和举世荣华,那些洒过血的峥嵘岁月,那些君臣和睦、亲密无嫌的佳话,不过都在这一片小小的铁券上罢了。   陆慎云大雪天立下了这个雪人,竟是为了将这金书铁券交给她。   天空尽头,云层尽染嫣红,厨房里汤圆的香味飘了过来。   青辰捧着铁券,只觉得心里又胀又酸,那个不会说话的人啊,竟将如此珍贵的东西搁在了一个随时会融化的不那么起眼的雪人里。   真是又楞又直。   可这东西实在是太珍贵了,她受不起。   沉吟片刻,青辰复又出了门,马车直奔北镇抚司衙门而去。   到了镇抚司衙门,却是没有见到陆慎云,只看到镇抚司门楣下,难得也挂了两个红纱灯笼——象征着团圆、平安、喜庆。乱世之下,竟连素来冷漠的镇抚司,也学会了祝祷祈愿。   一个相熟的小旗很快出来,告诉她,“陆大人已经出发去贵州了。”   “贵州?”她不由摸了摸收在袖里的铁券,“什么时候走的,元宵节还没过就走了吗?”   “初六就走了。”那人道,“走得很急。说是那边情况可能不太好,他得亲自去看看,黄大人在那边等他。”   然后,他又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双手捧着,“沈大人,这是陆大人给您留的信。说是您这几天会过来找他,让我亲自交给您。”   青辰接过信,犹豫片刻便告辞了,“多谢。”   回到马车上,她借着今日的最后一缕阳光,将信展开。此前,她好像没见过陆慎云的字,这一回,算是初见了,一字一划颇为刚正笔直,扑面而来都是那个人的气息——   我去趟贵州,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若三司会审判决不利,可拿着它去救宋越。一块铁牌子而已,救人要紧,不要犹豫。   卿万事保重。   陆慎云   一月初六      一个月后的一天。   本来就不平静的宫廷突然又起了波澜。   据说是三法司已经收集了足够的证据和证人口供,已向皇帝朱瑞禀明,马上就可以开审了,请皇上裁夺审理的日子。   朱瑞通过太监黄珩回复,先将证据呈给他看一看——这种情况以往是不会出现的。天子既已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令三司会审,相应案子就应全权交予三法司,等三法司审理完结,自然会将结果呈报皇帝,届时再由皇帝宣判,裁夺各人生死。   过了几天,秉笔太监黄珩又将那些证据送回了三法司,说是传皇上口谕:朕以为证据尚不充份,令再行搜政,待准备充份后再行审理。   刑部和都察院的两部堂官不由面面相觑,想通过黄珩给朱瑞待句话——他们是三法司的堂官,自然知道什么情况下是证据充份的,这……已经不能更充份了。   可是黄珩没有给他们说话的机会,令小太监放下证据,转身就走了。   他是懒得听他们再胡扯——宋越是什么样的人,但凡是在朝廷里有些时日的人都清楚的很,审理的结果竟是宋越联合张茅贪污,而首辅大人只是犯了监管不利,导致粮仓被人放入粮食这样的小错,作伪证做出的这结果,连他都没眼看。   况且,朱瑞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徐延是一定要拿下的,只这么一个小错,倒叫天子怎么判?他若是要硬判,也不是不可以,只是面子上不好看啊。   两部堂官隐约看懂了这层意思,可又有些拿不准,于是立刻报给了在牢狱里的徐延。徐延的脸立刻就凝上了一层霜。   他伺候皇帝二十多年了,别人或许看不懂朱瑞的意思,可他再清楚不过。   什么证据不足,不过是天子要放弃他徐家罢了。经此一事,天子的心意已经再清楚不过,他也该,彻底死心了。   是夜,徐延就写了封信,让刑部尚书带给了儿子徐斯临。   ——他们徐家,只剩最后一条路。   ……   大理寺罗大人受陆慎云和沈青辰的嘱托,知道那群无法无天的人做了不利于对宋越的证供,还打算开审了,便立刻找机会通知了青辰。   两人见面的时候,千步廊屋檐下的冰柱已经化了,只偶尔吹来的风依然携带着倒春的寒意。   他也不废话,只开门见山言简意赅:“刑部都察院两部堂官,跟徐延是一条线上的蚂蚱,徐延要是倒了,他们也跑不了,于是干脆买通证人,伪造证据,现在若是开审,必会对宋阁老等人不利。到时候我一票对两票,也是有心无力。再加上那张茅,就是一条垂死挣扎的毒蛇,死死咬着宋阁老不松口。”   青辰听得心惊肉跳,面对着赤裸裸罔顾律法和道德的现状,有些喘不过气来,“大人不是也在命人收集证据,就无法对抗那些人的信口雌黄吗?”   他摇摇头,“徐延经营多年,做事谨慎小心,若是能轻易得到他犯罪的证据,你的老师也不必出此下策……与他谈话的时候他并未多说什么,大约也是知道,要自证清白很难。能牺牲自己拉徐延下马,已是旁人做不来的事情了……我得回去了,你们商量商量,想想后路吧。”   罗大人走了,青辰漫步在千步廊上,满腹心事。   今日的天空很蓝,阳光明媚,千步廊上飘落了许多杨花,嫩绿的柳条也舒展着丝绦,她却是一点赏春的心思也没有。   徐党这一群王八蛋,全是头顶生疮脚底流脓的大坏蛋,没有一个好人!   她正这般忿忿地想着,一抬眼,却见到迎面走来了一个人。   他穿着跟她一样的官袍乌纱,黑靴沉稳地踏上积雪消融的石板路,春日暖阳下,毛皮围领上的脸熟悉而又陌生。   她立刻转了个方向,提步就走,不欲与他相遇。他却是三两步就跨过来,叫了声:“青辰……你等等。”   她迟疑了一会,站住,转头瞥他。   徐斯临快走过来,润了润唇后道:“……有些日子不见了。你,还好吗?”   “我还有事,没有功夫闲叙。抱歉。”   “等等。”他挡住她的去路,眉头皱了皱,幽黑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别这样。你这样,我很难受。”   “难受?”她淡淡地睨着他。   宋越被关在大理寺牢狱里,而他却帮着徐延指使人做伪证。她一方面辛苦奔走,试图帮上一点点忙,可他却轻易化了解她所有的努力。   他为了救亲爹,她无话可说。可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他还来找她干什么!   “那又怎么样呢?”青辰道,言辞里不无讥讽。   这个生死存亡的节骨眼,他来跟她说他难受?!   “我知道……现在我们的立场不同。”他轻轻眨了下睫羽,桀骜的眉眼似乎有一丝愧意,“但我只是想救父亲出来,原本并不想牺牲老师。但是,我没有得选。”   “我知道你没得选。”她道。   那是他的父亲,他不能不救。他出生就姓徐,这个事实一辈子也改变不了。   她早知道的,他这条小溪,迟早有一天会汇入徐党的大海,不管他愿不愿意。   “那你就别当了鬼还想当钟馗!”她义愤填膺道,声音甚至微微有些颤抖,“抱歉,我走了。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伸手去拽她,俊逸的面容上眉头微蹙,显得有些无措,“青辰,你听我说——”   “啪!”   她甩开他的胳膊,反手却给了他一巴掌。   这辈子,她从没打过谁,这一巴掌,是为了他的老师打的。   “请你离我远一点。”   她愤怒的背影,又在他眼前慢慢消失了。   脸颊上还有她掌心的余温。   徐斯临自嘲一笑,有生以来挨的第一掌,竟是此生最爱的女人赐给他的。   若此时此刻有酒,当一杯敬痴妄。   一杯敬情殇。      到了三月,京城里已是万物复苏,山花遍野。   只可惜大明朝局并未如京城大地般冬去春来,而仍然笼罩在冬天久久不散的阴寒中。   白莲教已经打到太原了,一路上势如破竹。扯着剿匪大旗的各地官兵,却因太平了很多年,且天寒地冻的,根本也抵抗不了几下,对战没两日就迅速缴械投降。   孟歌行有钱有粮,又有极强的号召力,会鼓动人心,所以一路上又有不少快要饿死冻死想要翻身做主的百姓加入,以致于白莲教的队伍越来越壮大。   越壮大,抵御的官兵就越打不过,越是感觉打不过,投降得也就越快。对于白莲教来说,一日日打就是一日日在滚雪球,越滚越大,而对于大明朝来说,却是一种恶性循环。   宫里头,时病时好的朱瑞终于慌了,在听了各路将领包括陆慎云的汇报后,愈发恼羞成怒,喝令全力应战,务必杀他个片甲不留。   他孟歌行算什么东西,大明朝一贯是勇猛之师,岂是他这等小卒可轻易挑衅的。   然而,孟歌行用行动证明了,什么是小卒得意。   再双方又僵持了两个月后,到了五月,大明朝的军队已是被耗得奄奄一息,死伤无数。孟歌行是个极端聪明的人,又敢冒险,在与大明军队的对抗中,几乎没有吃亏的时候——包括与陆慎云的一次侧面交锋。   陆慎云是勇猛,可以一个人打十个人,一个人打一百个人,可到底不能一个人打一千个、一万个,底下的人不争气,他再勇猛也无济于事。   此时的晋冀之地,战火不断,残肢遍野,百姓们无不弃家弃田,四处流亡,可谓民不聊生。   宫里头,朱瑞也不再像两个月前那般有底气了,在经过一夜慎重的考虑后,叫来了陆慎云等人,紧蹙眉头下了一道诏——还是,去招安吧。   要什么条件,能给的就尽量给。   反正,总比丢了皇位好。   朝廷招安的文书传递给孟歌行的时候,他正在营帐里烤着火,查看作战沙图。   他一身蓝布冬衣,身后披着狐裘,抓起那招安的文书瞥了一眼,慢条斯理啐道:“王八蛋龟孙子……”   大明朝打不过了,就知道派人来谈判招安,有什么好谈的。   等他把京城打下来,割了朱瑞的脑袋祭奠父母,看他朱瑞还说得了什么话。   “就是,是男人就御驾亲征,来跟咱们打一架。龟缩着不出来算个鸟。老大,别理他们。”一个手下这般附和道。   孟歌行随手就将招安文书丢到地上。   从南打到北,打了九个多月了,他现在手下已经有十几万人,个个都勇猛无比,想翻身做主。大明朝的军队养尊处优,朱瑞拿什么跟他斗?   “去,回了他们。”他道,“我就要朱瑞的脑袋和屁股下面的王位,其他什么也不要。没什么好谈的。”   “就是。”又有人附和,“听说朝廷里正内乱呢,真是天助我等,便那朱瑞抱着他那些没用的大臣们一起下黄泉吧。”   “是。”递来文书的那人正欲出营帐,孟歌行却忽然想起什么。   “等等。”   “老大还有什么吩咐?”   孟歌行皱了皱眉头,沉思片刻,道:“让他们派沈青辰来,我就谈。”   心底的那点想念啊,压不住。 第166章   六月初一这日,大明天子朱瑞在乾清宫同时收到了两个消息。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其实也不算那么好,只是于如今这恼人的局势来说,好歹也算是一丝转机。   青辰被召到乾清宫的时候,朱瑞一身轻衣缓裘,正握在临窗榻上,一副久病缠绵精神不济的模样。   御案上就摆着那两封密函。太监黄珩以帕子在金盆内浸了水,跪在榻上给他擦后背出的虚汗。   她已经有快半年没进过这乾清宫了。自去年底的那次令全朝巨震的朝会过后,朱瑞时并时好,基本上不理政事。朝中的事由六部堂官各负其责,打仗的事也全丢给了各地镇守的将军和陆慎云来操心。   他是懒得管,也是有心无力,因为本就不是什么贤明的君主,底下的人都比自己聪明,他也犯不着瞎指挥。   清闲到是清闲的,只是有一种命运全交到别人手里头的无力感。但还能怎么样呢?   青辰颔首,面君行礼道:“微臣参见陛下。”   朱瑞招她走近了些,令黄珩搬了把椅子给她坐,“坐吧。”   “京城的形势,想必你都知道了吧?”等青辰坐下,他便开口道,声音有气无力,“贼人孟歌行已经率白莲教打到保定了,眼看就要打到京城来了。他们人不少,个个都勇猛不要命……不太好对付。”   到底是天子,到底是朱瑞,在如此败局已定的情况下,在措辞上还是要为自己留点面子   青辰不露声色地点了点头,“回陛下,臣近日有所耳闻。”   “朕已派人送了文书去招安。”朱瑞似是身子不适,也不做过多铺垫,“那贼人倒也愿意同我们谈判,只是有个条件。”   “敢问皇上,是什么条件?”   朱瑞瞅着她,“他只跟你谈。”   “……朕知道,你是户部的侍郎,此事按理应是礼部的人去的。只是想来大约是因为你曾在云南任职,与他打过交道,他便乐意同你这熟人说话。”   青辰是朱瑞亲自提拔的人才,在朱瑞二十多年的皇帝生涯里,没有一个人能像她一样给过他这样的成就感,所以朱瑞对这个臣子是有些特殊的。   这种特殊的感觉说不太清楚,像是对了眼缘,就喜欢这么个人,又像是此人也一直争气没给他丢脸,他因而感到欣慰,就愿意宠着她一些。   所以即使知道青辰肯定会去,他也愿意花些功夫这般与她好好说说。   不等她说话,他又道:“朕知道,那人素来心狠手辣,此次你去,有一定的危险。所以朕会让陆慎云陪着你一起去。朕相信凭你的聪慧和他的身手,便是那孟歌行无耻之极不讲信用,你们也可以全身而退……唉,你可知朕现在的心情,真是有些愧对了你……”   孟歌行答应谈判,指名要她去。说实话,青辰并不是太意外。   那个人的性格她是了解的,极端聪明与自负,越是得不到的,越是会想方设法得到。   这一回是大明朝主动要求和谈,他应该是不屑一顾的吧,答应谈判想来也并不是真心,不过是想逼她这个大明朝忠诚的臣子过去看看,看看如今的他是如何的不可一世。   “臣即刻前往。”青辰颔首领命道。   客套的话朱瑞愿意多说,她也不是太愿意听了。如今内忧外患,她身为臣子,理当为朝廷贡献力量,这是其一。   还有就是,宋越还关在牢狱里,朱瑞牺牲他的心已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她不愿意再与他虚与委蛇。   “好!”朱瑞看她答应得如此痛快,一颗心还是深感欣慰。   不愧是他看中的人,明事理,识大体。   “朕再与你说个消息吧。”朱瑞瞟了眼御案上的密函,道,“蜀王已经召集了十万人马,打着勤王的名义,也向京城进发了,估计用不了一个月就能到开封,再来就是济南,京城。等白莲教和朕打得两败俱伤,他正好坐收渔翁之利。朕这弟弟,看来是觊觎朕的皇位已久了,朕倒是现在才察觉。”   “朕实话告诉你。”他继续道,“北边的鞑靼和瓦剌也一直在盯着咱们,所以镇守北疆的十万大军丝毫动不得,福建沿海跟倭寇打得正激烈,那几万人也不能撤。大明朝再是内乱,也不能在朕的手上丢给了外人。所以,朕已经没有什么援兵可以往京师搬了。这一回,白莲教倘若愿意接受招安,那蜀王的军队就师出无名,不敢擅动,朕尚有转机,若是白莲教不愿意接受招安……”   朱瑞说到这里,不再说了。青辰是个聪明人,他已经把底全向她交了。只希望她在面对孟歌行时,能尽全力去说服他,虽然他也知道,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听了这些话,青辰的心里有些沉重。大明朝沉疴已久,如今数症并发几乎不治,也可以说是历史发展的必然结果。只是苦了大明的百姓,不论这些仗怎么打,谁赢谁输,最为受苦的还是那些身处乱世无处藏身的百姓们。   她轻轻吸了口气,应道:“臣蒙皇上赏识厚爱,必当竭尽全力。只是,臣可否请求皇上一件事?”   “你说。”   “臣斗胆,肯定皇上在臣归来之前,暂不令三法司开审山东贪污一案。”   朱瑞没多想,很快答应了。   青辰离开乾清宫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步下汉白玉石阶时,她只觉得自己的步履异常沉重。   说实话,她方才虽应了会竭尽全力,可是她一点把握也没有。   这一次的危局,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一次,她虽然在众人都以为不可能完成的情况下,解决了修堤、赛马、“太子逼供”、天降冰雹等难题,可这一次,是她心最虚最没有底气的一次。   谈判,是要有底牌的。朱瑞把自己那张王都打出来了,她根本没有底牌去跟孟歌行谈。   到保定的路途有两天,她必须得在这两天里,好好想想。      次日,青辰就出发了。   马车驶到京郊的时候,她正好与陆慎云汇合。   陆慎云自元月初六去追查白莲教的动向,一直到了四月才回京,回京以后他又忙着在京郊等地布防,率骑兵去刺探白莲教的实力,基本上不在衙门里。   所以青辰也已经好几个月没见到他了。   那块金书铁券被她收着,每每想起,总觉得心里情绪纠葛,该要当面与他说清楚。   六月的京郊,草木繁盛,野花开了一朵又一朵。陆慎云一身戎装,沾染了不少风尘,看着比几个月前又瘦了。   他坐到她的马车里,想着几个月不见了应当笑一下,却是笑不出来。   此去招安,与赴一场鸿门宴也没什么区别,知道孟歌行点名要青辰去的时候,他就一直忧心忡忡。   可是上有皇命,下有黎民百姓,他便是再舍不得,又能如何?   只恨自己没有本事一刀斩下孟歌行的人头,让他令大明全线溃败的同时,还要挑自己心爱的女人去折辱。   看他满腹心事,青辰倒是先开了口,“陆慎云,你瘦了。前线很辛苦吧?”   他抬起头来看她,薄唇微微一抿,“……我还好。”   “别这样,我知道你担心我。”她直接戳破了他要命的喜欢藏心事的坏习惯,“我们这次去,不会有事的。不管孟歌行是不是真心想要谈判,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我了解他那个人,他那么心高气傲,想要的不过是打一场完美的大胜仗,倒不至于做这种没有意义的事。”   他眨了眨睫毛,沉吟片刻,似乎是下定了什么注意“别去。我把你送回朝中,再向皇上请罪。”   孟歌行形事狠辣,没有下限,这一次摆明了不安好心。就算他不会伤及他们性命,想来也会极尽能事地折辱她。他不想让她受到这样的羞辱。   “……然后呢?”她看着他固执的眼神,冷峻的脸,追问道,“然后等着皇上处罚你,再让别人送我去,还是等着孟歌行打到京城里来?你若是个自私的人,我倒是相信你会把我送回去。”   极其复杂的局面,深度的纠结之下,便是连陆慎云这样的人,也能说出这样负气的话来。她理解,可她必须提醒他保持冷静。   陆慎云不出声了。   着实是无言以对。   半晌,他伸出胳膊,突然搂住了青辰的肩膀。   她很快就感觉到了他掌心的温度,轻轻眨了下眼。   其实两个人都坐得笔直,他也仅仅是搭着她的肩而已,这种无声的接触,是一种心意的传达,也是一种自我的抚慰。   他们两个人,是同僚,是战友,是亲密的朋友,许多话早已不用宣之于口。   就这样静静挨着彼此坐着,就足够了。   两天后,马车驶到了保定。   再离白莲教的营地还有一段路程时,青辰道:“那块金书铁券,我不能要。那是陆家世代拼搏换回来的,不是你一个人的。”   陆慎云揭帘看着窗外,脸上树影浮动,半晌才答:“我打不过孟歌行,为大明做不了什么,就剩这块牌子了。”   说罢,他才慢慢转过头来,幽黑的眼眸望着她,“救一个大明的忠臣,还能让你不再难过,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成全我吧。”   青辰垂下头,嘴唇微张,“我还不起。”   “不叫你还。”   “那也还不起。”   “那不救宋越了?”他忽然难得用一种略带调侃的口气问她。   谈判在即,是化解她的紧张,也是并不想再谈这个会让自己伤心的话题。   “……”   此后,两人再无话,马车也很快就驶到了白莲教大营。      孟歌行的主帐外,守卫的士兵扣下了陆慎云的绣春刀。   虽然他们按约定就只有两个人来。   人在刀在,陆慎云自从当上了锦衣卫,就没有一时一刻离过这刀,眼下虽心中抵触,却也只能不露声色地把刀交出去。   不管怎么样,他还有他这身血肉之躯,可以挡在她前面。   营帐内,孟歌行穿着一身素色的宽松衣袍,姿态闲适地斜靠在椅背上,手中摇着一柄扇子。   他这身打扮,与青辰初见他的时候,竟是一模一样分毫无差。   孟歌行乍一抬眼,见到进账的人,心里还是不由一动,不过很快就露出他惯有的漫不经心的笑容,“来啦?”   青辰与陆慎云并排站着,打量了一下他周围守卫的六个壮汉,没有说话。   孟歌行眼里没有陆慎云,当初知道陆慎云要一起来,他原是不答应的。只是转念一想,让大明第一武将看看他是如何调戏他们的三品大员,好像也挺有趣?于是也便任他陪着来了。   “青辰,好久不见了。”他熟络地直呼她的名字,又道,“你过来点,让我好好看看你。”   她正要往前走,陆慎云却是半个身子挡到了她的前面,“即是要谈,那有话就直说吧。”   孟歌行懒洋洋地勾了勾唇角,“哟,这就护上了?”   “陆大人,陆指挥使,在这儿,还没轮到你说话呢。”   青辰拉了拉陆慎云的袖子,示意他让自己来,“孟歌行……”   只是她刚开口,孟歌行便打断了她,“你等等。”   说罢,他又站了起来,甩了甩那身宽松衣袍的袖子,慢慢跺到她的身边,附到她耳边轻声道:“看来,这指挥使也知道你是女的吧?还挺在乎你的?”   她微微蹙眉,“今日我们来,是要……”   他很快接过她的话,“要谈判招安是吧?我知道啊!”   说着,瞟了一眼陆慎云手里的招安文书,施施然对他伸出手,“文书我看看?”   陆慎云递出去,他接过来后却是立刻将那文书丢到了地上,看也不看。   “你到底想干什么?”陆慎云终于忍不住开口。   孟歌行跺到桌边,一条腿抬起搭到了桌上,然后慢慢撩起衣摆,笑道:“想要你从我的胯下爬过去,我再跟你们谈。” 第167章   一时间,孟歌行身边的六个壮汉哄笑出声,他们头顶上的帐子仿佛都震了震。   陆慎云眉间轻轻一蹙,没有说话,脸上显得越发冷峻。   孟歌行笑眯眯地看着他们,“来啊,陆大人。你不是想招安吗?大明朝能不能招安,就看你今日愿不愿意从我这胯下爬过去了。”   说着,他又挑眉看青辰,目光里尽是玩味挑衅之意。   帐子内一时安静。   陆慎云眼睑微垂,忍不住想起大明朝如今的形势。瓦剌、倭寇、白莲教、蜀王……当真是内忧外患,四面楚歌,糟糕得不能再糟糕了。   偏偏朝廷里两位阁老还被下了狱,更是无人为君献策。   再是不愿意承认,也不得不承认,只有招安才能够还大明一线生机。   失身之辱与亡国之痛、百姓之殇比起来,着实是……算不得什么。身为大明的武将,他理应护佑大明君主与百姓,不论以什么样的方式。   只最让人觉得耻辱与遗憾的是,青辰还在一旁看着。   桌上红烛的火焰轻轻摇摆。   罢了。   陆慎云似乎是打定了主意,嘴唇抿了抿,脚步迈了出去。   孟歌行叉着腰睨着他,唇角笑意更胜,“陆大人,你快一点,别磨磨蹭蹭的了,又不是小媳妇儿。”   青辰看着眼前那个又楞又直的大个子,自他身后一下拽住了他的胳膊。   “不谈了。”她陡然开口道。   他有些诧异地看向她,思虑片刻,执着地摇了摇头,“我没事。”   青辰却是把他拽回自己的身边,轻轻捏了他一下,示意他自己有办法,然后以坦荡的目光看向孟歌行,“你以为,你当真聪明到令大明朝毫无办法了吗?”   孟歌行看着眼前的人,饶有兴味地看着她,嘴角的笑意却是慢慢有些僵了,“唬我啊?”   “你别忘了,两年前在云南你就斗不过我,如今,也还是一样。”   他不错眼地盯着她,而后又勾唇一笑,“沈大人聪慧不凡,我自然是没有忘。”   何止是聪慧,还有勇敢、细心、敢于担当……否则何至于令他朝思暮想,念念不忘。大年三十桃树下的俊俏身影啊,如今到底是变成了清冷端持的大明官员,一心捍卫大明的江山与百姓,站到了他的对立面。   青辰直视着他,冷静地继续道:“孟歌行,我实话告诉你,我今日来,是来招安的,但也是来劝你的。你若是不想谈,那么不谈也罢,我们这就走。”   孟歌行打量着她的表情,一时也不辨她的话几分真几分假。大明朝是危局已定,可她也着实在不是一般人,他倒是也想听听,她一张嘴,能说出什么乾坤来。   思虑片刻后,孟歌行把腿从桌子上收了回来,搬了把椅子坐上去,“谈——怎么不谈呢。”   按孟歌行的意思,陆慎云被暂且带出去了,护卫他的六个壮汉也一并退去,帐子里就剩下他与青辰两个人。   等她在自己面前坐下后,他忍不住又去打量她,分别了一年多,他着实是想她。   “这一路打上来,你不觉得太过顺利了吗?”青辰端起茶喝了一口,开门见山道,“嗯?”   他眼皮轻挑,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青辰不解释,却是换了个角度又道:“原来我还在云南的时候,你就说过,至少还得再等两年,你才有把握打上来。可这回我才走了不到半年,你就迫不及待开战了。如今你根本就不是按你最优的计划来打,打的时候,难道一点也不心虚吗?”   孟歌行眯了眯眼,“你想说什么?”   “从南打到北,这一路上,你可曾遇到什么顽强的抵抗?”她循循善诱,静默片刻后终于道,“你中计了,孟歌行。”   “蜀中之地你几个月前才打过,那是大明最易守的地方,可却让你轻易打下来了。你就不觉得,这太奇怪了吗?”   她说的没错。   在青辰边陈述的时候,孟歌行已在脑子里回忆曾经作战的情景。他不是有勇无谋之人,举兵前,他也曾四处查探过大明的兵力。尤其是在打四川之前,对于这块几乎无人镇守的空虚之地,他确实是曾经犹豫过。不过彼时凯歌高奏,又是杀红了眼,以为大明是无力回天人心溃散,便也没有过多在意。   这里面竟会有诈?   不可能,大明要是有兵,早就全力抵御他了,何至于让他打到京城?   青辰微微一笑,“你是不是在想,你一路从南打到北,大明要是有兵,早就派出来了,何至于让你打到京城?”   停了一下,她才继续道:“那不过是皇上的计谋,想将你瓮中捉鳖罢了。你跟朝廷斗了这么多年了,皇上他烦了,所以才想了这一策,诱你们深入,然后再前后夹击,彻底剿灭你们。只是……他没有想到你们这么勇猛,战线只好一路往北移,一直移到了京城脚下。”   大明朝形势危急,可不幸中的万幸是,孟歌行并不知道蜀王有私兵,想趁乱谋反。所以她才能以此来做文章。   孟歌行脸上的笑意,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已经消失了。青辰是了解他的,知道他最是自负,难以忍受彻头彻尾的失败,也知道他最是听不得朱瑞的名字。   她继续道:“你现在已经打到了保定,固然可以围着京城打,耗那么一年半载,京城自然是你的。可是蜀王的十万援军已经在路上了,你围着京城的时候,那十万人也正围着你。城里的我们拼死抵抗,怎么也可以守两个月,可你就不同了,腹背受敌,到时候粮草跟不上,只有死路一条。”   “那十万人已向京城进发了,用不了一个月,就会到开封,再来就是济南、保定。你大可以派探子去查看。”她道,“你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唯有接受招安。”   孟歌行是个聪明的人,行事又谨慎小心,她知道让他相信她并不容易,可她只有尽力一试。这大约,是最后的一条路。   营帐内,一时沉默。      与此同时,乾清宫。   皇帝朱瑞收到了徐延让人递来的一封密函。   待看完密函后,朱瑞愤怒地将那密函摔到地上,浑身气结道:“好个奸臣贼子,竟敢勾结蜀王威胁朕!”   太监黄珩默默地去拾起了密函,为天子奉了杯茶水。   过了好一会儿,愠怒的朱瑞才无奈地开口道:“传朕的旨意,让三法司即刻开审吧。”   徐延与蜀王勾结,逼他按他们的意思裁决贪污一案,他若是不答应,他们就要里应外合,逼宫弑君。   他不答应,也只能答应。   徐延浸淫朝廷二十多年,眼下虽已下定决心另奉他主,可徐家的荣耀到底不能毁在朱瑞手里。他知道朱瑞胆小怕死,又心存侥幸,无论如何也会答应他的这个要求,是以也不惜与朱瑞撕破脸,摆明了威胁。   太监黄珩犹豫了下,提醒道:“皇上先前好像答应了沈大人,要等他回来了再审……”   “朕知道。”朱瑞蹙眉道,“朕知道他一心记挂着他的老师。只是这一回,朕也无能为力,只能对不起他了。” 第168章   白莲教军营,孟歌行的教众正在周围有序地巡逻,对于营中的主帐,更是有重重护卫保卫着。   他们手执刀剑,身披革甲,额头上系着白莲教统一的白色布巾。九个多月的奋战,在他们的脸上却看不到丝毫的疲惫。他们的眼里有光芒,对未来美好生活的希望和憧憬。   帐子里,红烛已经烧了一半。   夕阳透过窗缝落进来,照亮了高低起伏的沙盘。沙盘上插着各色的旗子,在重重城墙环绕的京城外围,插着一面面白莲教的鲜红色小旗。   那是孟歌行九个多月奋战的成果。   孟歌行凝视着这些旗子,慢慢地,目光又挪回到青辰身上,“前后夹击,瓮中捉鳖……今日这一局,你好像又赢了,沈大人。”   就像青辰了解他一样,孟歌行也一样了解她,不用派探子去查,他知道她不会撒谎,蜀王麾下定是还藏有十万大军。其实打下蜀中的时候,他就觉得过于顺利,彼此只以为是朱瑞贪生怕死,将各地的藩王看得严,却不想……   青辰的心微微一动。   “招安的文书就在地上。”她以下巴示意了一下,“你看看吧。”   来之前,她其实没把握他会相信她。不过不论他信不信都好,不论大明王朝是存是灭,他与那十万人终归有一场仗要打。而他所处的位置并不占优,若是按兵不动的话,粮草补给势必跟不上,若想全身而退,只能接受招安。   孟歌行不说话,只是以目光锁着她,俊逸的脸庞蒙上些阴霾,毫不理会那招安的文书。   命该如此吗?之前在云南的时候,他几次三番都没能赢她。到了今时今日,他再是无往不利,在她面前也还是赢不了。   “你本来就准备得不充分。”青辰继续道,“应该知道,这一番起义,是冒着很大的风险的。所以若是输了,你也应该能承受得起。”   他看着她,半晌,声音沙哑道:“你走吧。”   她抿了抿嘴,才想要说话,他就打断了她。   “今日叫你来,本也不是要谈判的。其他的话,我现在也没兴致说了。”   成王败寇,赢了天下,才有资格去抢心爱的女人。   “孟歌行,”青辰眨了眨眼,柔声道,“接受招安吧,至少你还能活命。你手下还有这么多教众,他们随你出生入死,你便是不在乎自己,也想想他们。”   “我是不会受降的。”他冷眼看着她,眸光里有着某种粗糙而韧性的气质,“你滚吧,沈大人,不必再劝。”   她轻轻叹了口气,再次劝道:“孟歌行,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你比我更清楚,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若是此番非要一战,势必会造成死伤无数。你失去了双亲,可你还有个弟弟,你有没有想过你死了谁来照顾他?有没有想过有很多人会变得跟你一样,失去至亲骨肉,白发人送黑发人。”   “够了!”他忽地打断他,粗声道,“不必你来告诉我这些。我的路,我自己来走。”   “你等着,我不会输的。”   “……”   青辰其实也清楚,凭他的性格,她必是劝不住他的。   他的前面是京城的重重城墙,后面是蜀王的十万大军,他不肯降,那就只有那一条路可以走。   青辰:“你再考虑考虑吧,什么时候想好了,也可以派人告诉我们。那我们走了。”   他微眯了下眼,望着她却冷声道:“把陆慎云带进来!”   很快,两名壮汉将陆慎云押了进来。   “孟歌行?”她微微蹙眉。   孟歌行不说话,却是走上前去,猛然从手下的刀鞘里拔出了刀,架在陆慎云的脖子上, “陆大人,我们斗了很多年了。我的教众骚扰了你那么多年,你也追查了我那么多年,今天,才算是见着了彼此的正脸。”   青辰紧张地看着他们,“孟歌行,你要干什么!”   他回头睨她,阴冷道:“杀了他。”   “我说过,你可以走了。但我没说他可以走。”他继续道,“他是大明第一武将,骁勇善战,勇猛无比。我若是现在杀了他,他日战场上,就少了一大障碍。”   “你不能杀他!”   “为什么不能?”他皱着眉头看她,“我行事本来也没有下限。朱瑞对我不仁,我就对他的人不义。等我割了陆慎云的脑袋,送给朱瑞下酒。”   “动手吧。”沉默的陆慎云终于开了口,眼睛都不眨一下,“杀了我,放了她。”   话音才落,孟歌行一下就揪住他的前襟,执刀的手略一使劲,刀刃立刻嵌入了肉里。陆慎云的脖子上,一下多了道鲜红的血痕。   青辰浑身一震,不由倒吸了口凉气。   陆慎云依然冷着一张脸,薄唇紧抿,“你若还是个男人,记得,杀了我后就放了她。”   孟歌行看着他,又转头看唇色已发白的青辰,少顷,豪迈而苦涩地一笑,把刀丢到了地上,“滚吧,都滚吧。”   扣着陆慎云的壮汉急道:“老大,这可是大明第一武将,别放他走。”   “让他们走。”   放虎归山诚然不智,但是男人的问题,就得在战场上解决。      回京的路上,青辰与陆慎云同坐在马车里。   尘土飞扬的路口,黄沙漫漫,夕阳如血。马车停了下来。   她看着他脖子上的伤口,轻声问:“疼吗?”   “不。”   她蹙了蹙眉,“你总是这样,疼也不说疼。”   一身锦衣卫的黑袍下,裹着一个热血而铁骨铮铮的汉子。陆慎云,你知不知道,你是这么好的人。   天快黑了,帘缝透进来微弱的光。他轻轻摸了摸她的鬓角,目光里满是柔情,“你没事就好。”   “你要回军营了吗?”   “嗯。”他轻轻点头。   孟歌行不肯受降,那就意味着还有仗要打,他是武将,终究离不开战场。   “要在这里分别了。”他道。   “……孟歌行被逼到了绝路,一定会拼尽全力。”青辰道,“你一定要小心。不管打多久,你都要好好地回来。”   “我会的。”他定定地看她,然后伸手去揭车帘,“我走了。”   “嗯。”   他策马走了,而她的马车也向京城的方向驶去。她坐在马车里,倚着窗子回头去看他。   夕阳下,一人一马,黄烟满天,他孤直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很长。   她就这么怔怔地看着,仿佛能看见那人横刀立马地回过头来。栗色的骏马上,他的笑靥是如何青涩而美好。   ……   与陆慎云分别后一天后,青辰的马车还未驶到京郊,便有一队人马追上了她。   青辰困惑地揭帘一问,才知道这些人是锦衣卫。   “沈大人,”其中一人道,“我等受陆大人之命来通知沈大人,三法司已审结宋阁老的案子,将结果呈给了皇上。皇上他……判了宋阁老绞刑。”   绞刑?!   青辰浑身一僵,惊愕道:“皇上答应过我的,在我回来之前不令三法司开审……”   那锦衣卫只是摇摇头,“时局有变,今日便要行刑。陆大人让我等来帮沈大人,大人手中有救命之物,还是快赶去西市吧!”   马车很快向西市急驰而去。京城的夏天,有些闷热。   青辰坐在车里,一颗心怦怦直跳,右眼皮也一直在闪,很是不舒服。   朱瑞身为君子,竟然出尔反尔!   绞刑……他要绞死宋越……   不,不要。   她独自穿越到这个陌生的朝代,好不容易才遇见了他,遇见他,她才知道什么是清风明月,什么是如沐春风,什么是苟利国家生死以……他们怎么能如此粗鲁地就夺走他。   不要。      青辰火急火燎赶西市时,已近正午。   今日的监斩官正是大理寺卿。他坐在案台后,不时抬头看着太阳,又看看城门的方向。在方才“验明正身”的环节,他已是磨蹭了一个多时辰,百姓们也被他驱逐到了百步之外,不许近看。   宋越的脖子和手脚上都戴了镣铐,背上插了块木牌,正被两个人押着跪在地上。   他的眼睛里并无惊惶之意,仿佛是去意已决,心平气和。今日,好像也只是过往无数个日子中普通的一天。   看到他的时候,她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慢慢磨蹭,巴不得时间停下来的大理寺卿终于等来了青辰,见她匆忙赶来,心里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罗大人,”她走过宋越的身旁,到了监斩案几前捧出金书铁券,堪堪维持冷静道,“依《大明律》……”   “我就知道,你肯定能赶回来。”大理寺卿立刻命人解开了宋越身上的镣铐,“快带你的老师走吧。”   “他大半年不见阳光,如今身子虚得很。”   “大人让我带他走?”她有些惊讶,也有些感动。   金书铁券诚然可以免死,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宋越如今毕竟还是带罪之人,理应押回牢狱待天子发落。   “走吧。”   “多谢大人!大人恩情,青辰铭记五内。”   众目睽睽之下,青辰上了邢台,搀起了宋越。   她的声音微微颤抖,“老师,我们走吧。”   ……   待两人上了马车,马车便驶离了刑场。   青辰没想到两人今日能一起走,故而事先也没有计划,一番犹豫后,还是决定先去程奕的医馆。   半年多没有说话了,挨着他坐着,她却是不知如何开口,半晌才吐出两个字,“老师……”   宋越转过头来,弯了弯嘴角,“我还以为,见不到你了。”   话音落的一瞬间,青辰的泪水终是忍不住决了堤。半年多了,她有半年多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了。在回来的这一路上,她的心仿佛是被狠狠地捂着,紧张担忧得透不出气来。   “别哭。”他轻声道,“好了,别哭。”   她却是依然无声地流着泪,泪眼模糊。   生离死别,看似只有简单的四个字,亲自经历了,才明白什么叫刻骨铭心。   “我没事了。”他再哄道,“不哭了……”   此后,马车内好一会儿只有抽泣声,宋越扶着青辰的头,让她靠在他的肩上。   等青辰逐渐平静下来,他才伸手去轻轻地帮她擦眼泪。   “金书铁券,是陆慎云的吧?”他问。   “嗯。”   “……那是陆家世代传承的荣耀,不该拿来救我的,我死……”   她立刻捂住他的嘴,“不许你死。我会还给他的。”   他慢慢拉下她的手,淡淡一笑。   这时,护送他们的锦衣卫策马过来,隔着帘子道:“沈大人,好像有人在跟踪我们。”   她眉头轻轻一蹙,“跟踪?是什么人?”   “看样子,是杀手。”   青辰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杀手?”   “不奇怪。”宋越道,“如今与徐延撕破了脸,他是一定不会放过我的。行刑时想必已派了杀手备着,若有意外,便以杀手取我性命。”   “二位大人,很快就能出城了。卑职在郊外的山里有座老屋,平时也没人去。那个地方山高雾大,不容易被发现,不如先到那里躲一躲吧。”   医馆是去不了了。二人的府邸也回不了,宋越还是戴罪之身,朝廷若来拿人,她只能再把他交出去。他一旦再入牢狱,徐延便更是有可趁之机。   眼下,只能藏起来。 第169章   青辰看了宋越一眼,很快对帘外那人道:“那麻烦你,请带路,往山里去吧。”   那人听了点点头,立刻掉转马头去跟其他的锦衣卫道:“你们二人,去拖住他们,剩下的三个,跟我一起保护两位大人。”   话音落,那两人便立刻策马往回走。青辰透过窗子,只看到马蹄飞奔扬起的灰尘。阳光有些耀眼,她看不清这两个人到底要面对多少个杀手。   方才那名锦衣卫策马上来道:“大人坐好,马车要跑快一些了。”   青辰这才收回目光,坐好了。   她的心突突地直跳,右眼皮又开始不停地闪。   马车快速前进,向出城的方向驶去。等驶出城门七八里地,马车便拐入了一条上山的小道。   带路的那锦衣卫策马靠近,又隔着帘子道:“两位大人,再往上的路,马车就不好走了。两位大人还是下车,坐到我们的马背上来吧。”   “好。”   青辰与宋越换了前行的方式,各自坐到一命锦衣卫身后,车夫驾着空马车,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上山的路不太好走,不过骑在马背上,总归是比在马车里要快一点。日头很烈,青辰能看到为她策马的锦衣卫已是满头大汗,背上都湿透了。   再扭头去看宋越,他的额角也有汗珠,脸色看着不是太好。他的身子本来就还虚,再这样暴晒,她很担心他会中暑,一颗心一直揪着。   山道狭窄,锦衣卫的马在拼命爬坡,因为驮着两个人,他们的两匹马渐渐慢了下来。到山路转弯的时候,忽然间,一支箭“嗖”地一声向他们射过来。   它堪堪高出宋越的肩膀,落入了他们身旁的树丛,穿过树叶,插进树干里。   “笃”地一声!   青辰见此情景,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嘴唇微微颤抖。他却是安慰地笑笑,“没事。”   身后的锦衣卫道:“得再快点,他们要追上来了。”   马儿被使劲儿地抽打,蹄子更是奋力地攀爬,炎炎烈日,它们的周身已是汗得油亮,嚼子旁更有水沫溅出来。   等走到马都不能走的地方,青辰等人便慌忙弃了马,靠双腿去走。这时又有一名锦衣卫策着马拐到了别的道上,去诱惑敌人。   宋越的身子使不上劲儿,她便去扶着他,走了一小段就已是气喘吁吁,两条腿都在打颤。好在,他们越走植被越是繁茂,雾也越来越大,在山雾和树林掩印下,杀手们已经很难发现他们的踪迹了。   半个时辰后,在半山腰的树林间,他们总算是看到了一小块空地,坐落着一间小竹屋。   远看此处,山色空蒙,烟雾缭绕。   “到了。”   青辰紧张地回头看,没有发现有人追来。   带路的那锦衣卫又道:“大人放心,此处很隐蔽。这间屋子原是我祖父为打猎而修的,四周都是树林,从未有其他人来过,他们找不到的。两位大人随我进来吧。”说罢,便径自推开了围着屋子的竹篱笆,请他们进。   青辰点了点头,扶着宋越进了小院的石凳上坐着,用袖子给他擦汗,“今日天热,走了这么久,你可觉得哪儿不舒服吗?”   他慢慢拉下她的手,微笑道:“我没事。”   “此处有些简陋,二位大人别嫌弃。我上次来这儿,也是一年前了。”那人介绍道,“屋里只有一间房,柜子里有一床薄被。灶台在外面,东边那个角落。屋子后面有条小溪,大人可到那里取水。这附近还有些梨树……也有山鸡和野兔,我们会帮大人猎的。”   青辰点点头,“谢谢。这一路若不是有你们……”   “沈大人不必客气。二位大人都是心系社稷百姓之人,保护两位大人,是我等锦衣卫份内之事。”   这时,已是有另一人去溪中取来了水,递给宋越和青辰。   “二位大人先歇歇脚吧。”那人又道,“离这儿不远还有间小屋。我等便先到那里去,也好轮流放哨。大人若有什么吩咐,只过来告知一声。”   “多谢!”   三个锦衣卫去了,院子里就只剩下宋越和青辰。   虽有树荫遮阳,但外面还是太热了,青辰一直担心宋越中暑,便将他扶到了屋里。   这小竹屋果然如那锦衣卫所言,简陋得很。屋里只有一张竹床,一个小木柜,一张圆几,两把凳子。因是一年多没人住了,家具上都积了不少灰尘,屋角还有些蛛网,不过因是竹子做的,倒让人觉得屋里很清凉。   青辰把窗子支开,阳光便落进来,空气中可见游弋的细小尘埃。   她擦了擦凳子,扶他坐上去,又用帕子沾了溪水,给他擦脸上的细汗,“这样舒服些了吗?”   他接过帕子,抬眸着她,“不用一直照顾我。我没事,缓一缓就好了。你歇一会,方才走了这么远的路。”   “我不累。”她摇摇头,说罢,又喘了口气。   他抿唇一笑,也不戳破她,重新浸了帕子,为她擦脸颊上的尘土。   “我想我应该跟你说,”他边仔细擦着,边道,“你其实不必经历这些的,不跟我在一起,你就不用这么辛苦地逃亡……”   青辰看着他,“我知道。”   “我是犯人,你不是。你是正三品的户部侍郎,明年最有希望补入内阁的红人……”   “我知道。”   “跟着我一起逃,对你不好。”   “我知道。”   他眨了眨眼,把帕子投入水中,“既然都知道,就应该做出正确的选择。”   她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情绪有些激动,“老师说的没错。学生这辈子……还没做过如此正确的选择。”   “……不可意气用事。”   “我不想再听你说赶我走的话。”   她吸了吸鼻子,转身就出了屋门。   到了院子里,她有些赌气地坐到石凳上,忘着远处烟雾缭绕的青山,沉默不语。胡思乱想,心潮起伏了一会儿后,只觉得有人靠近了,在身后轻轻拥住她。   “好了,我不说了。”他在她耳畔轻声道,“别生气了。”   她不肯理他,宋越就拥着她不放,又哄道:“真不说了,我保证。别不理我。”   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一旁的地面上,落了他修长的身影。   屋外热,她怕他待久了不舒服,这才肯说话:“真不说了?”   他轻轻一笑,“嗯。山里寂寞啊,有你陪着多好。只是沈大人是朝廷炙手可热的人物,如今倒要委屈你,做一阵子山野粗妇了。”   她撅了撅嘴,“我愿意!”   他放开她,“我去屋后的溪里洗洗身子。在牢里待了这么多天,只昨天临刑前才匆匆擦了擦,都不好意思跟你呆在一起了。”   她轻轻“嗯”了一声,心里只想,我又不嫌弃你……   竹屋的柜子里有身素衣,是主人家搁下备用的。宋越抱着衣裳和盆子、香胰,到屋后溪边沐浴去了。   青辰也不再坐着,起身收拾屋子。   她拿了笤帚,先除了下蛛网,又拭了灰尘,把屋里清扫了一番。方才爬山虽然已有些乏了,可做这些的时候,倒也不觉得累。她想起了一句话来,大意是喜欢一个人,总愿意为对方做琐碎的事,因为,有你在,生活便要有点样子。   打扫完后,阳光晒了进来,照得一室干净明亮。   青辰想去打些水,擦擦桌子和床,只才拎上木桶没走几步,就听到屋后传来清泠泠的水声,这才反应过来,宋越还在溪边沐浴……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站住了,在斜阳下静静立着,竟感到心潮莫名有些起伏。擦了额角的汗,她很快转身回去,还是先劈柴生火吧。   溪边,在繁密的树丛遮掩下,宋越褪去衣物,好好地擦洗了一番。溪水很清,不急不徐地自山上蜿蜒而下,在阳光下闪烁着粼粼波光。   主人留下的胰子还未用过,打湿了,很快就散发出桂花的香甜气味来。溪水淋到身上,清凉舒爽无比,他捧起水来喝了一口,那水很是甘甜。   ……   宋越沐浴完毕,回到院子里,只见青辰已抱了些柴火,正在灶台前生火。   她转过头来看他,“你洗好了?”   他神清气爽地答:“洗好了,不怕近你身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方才锦衣卫来了,送来些野蘑菇和一只山鸡。我还找到了一些梨子,还有一坛酒。”   “酒?”   “嗯。那个锦衣卫刚才让我在树下挖的。”青辰想起什么,又道,“山里的路不好走,很快要起大雾了,他们说那些人没有追上来,只是好像在山脚下守着了。”   他点点头,去晒好了衣物,又走回来,“我来做吧。想吃蘑菇炖山鸡,还是山鸡炖蘑菇?”   青辰就看着他笑,“我都要!”   宋越也笑,“一定满足你。”   他做饭的时候,她便去打了水,顺便在溪边简单擦了擦身子。他把饭菜做好的时候,她把桌子也擦好了,又把被褥铺到了床上。   宋越将膳食分了分,端了些去给那三个锦衣卫,青辰则把膳食端到屋里的圆桌上,只是那圆桌有些不稳,好像有些坏了。   等他回来了,天也快黑了,点上了灯,他们就一起吃饭。   青辰是真饿了,吃了不少,宋越看她胃口还不错,便逗道:“蘑菇炖山鸡好吃,还是山鸡炖蘑菇好吃?”   她边啃着梨子边笑,又将一个梨子塞到他手里,“半斤八两吧。”   吃完了饭,他们便到院子里坐着,吹着夏夜的凉风,看着寥落的星辰。   她仰头看夜空,他则看着她的侧脸上卷曲的睫毛,“累不累?”   “不累。”   他不知道,此时此刻是她这半年多来,心中最轻松的时刻。   “在想什么?”他又问。   她回头看他,眼睛眨了眨,“你。”   他一瞬不瞬地回望她,漆黑的眸子里印了星光,“真想我?”   她忽然有点不好意思,低头,“……嗯。”   “来。”他向她伸出手。   她楞了一下,把手交到他的手里。   下一刻,她就被整个带到了他的怀里,头枕着他的肩膀,侧坐到他的腿上。她抬头去看他,还没有数完那幽黑深邃的眸子里到底有几颗星,他就已经俯下身来,封住了她的唇。   头顶上的黑色苍穹中,星光闪烁,不远处树林里偶尔传来一声蝉鸣。夜风钻入墨色的枝丛,将树叶吹得沙沙作响。   她的心一牵一牵地跳着,手紧紧地揪着他的衣服。铺天盖地而来的,全都是他的气息,贪恋却不失温柔。他身上胰子的香味儿混合着夜风中的青草香,是直勾到人心底的魅惑香引。   她倒在他的怀里,寻找到了一个舒服得不能再舒服的位置。所有他施与的亲吻的抚摸,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温柔的不能再温柔。他就好像是为她量身定做的,一切都是那么合适。   那种感觉,只有最亲密的人才能体会。   后来,那个吻结束的时候,青辰浑身已是又热又软。   夜风吹来,她浑身颤栗,只觉得自己仿佛是尝了罂粟,有一种恣意纵情,上了瘾要发疯的感觉。   夜里,他们躺在唯一的一张床上睡觉。她挨在他的身边,闻道他身上的胰子味道,头在他怀里蹭了好久才渐渐入眠。   听到她平稳的呼吸声,宋越半睁开眼,趁着月色看她,幽黑的眸子与她的身影纠缠。纠缠了很久很久。   ……   第二天早上,他们很早就清醒了,只是没有起来。两个人相拥躺在床上,想着各自的心事,却不彼此点破。   到了下午,换了名锦衣卫来送食物,是一只山雀和一些野菜。   宋越把这些做好了,青辰便送了一些过去。只她才走到门口,就发现屋外丢了只染血的箭头。   带他们来的那名锦衣卫受伤了。   她有些紧张地询问,那人只说是打猎的时候碰上了追他们的人,肩上被射了一箭。好在他们有随身带药的习惯,这会以金创药上了伤口,倒也不会致命。   她看着那个人有些苍白的脸,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只默默从中衣上扯下干净的一块,帮他包扎了下伤口。   回到竹屋的时候,青辰没有跟宋越提起这件事,怕他担心,也怕他又赶自己走。   宋越卷了袖子,正半跪在地上,以屋里简陋的工具修理那快要坏掉的圆桌。   看她进门时神情有些不对,袖子上还沾了血,他便已猜到一二,“出什么事了吗?”   青辰本能地摇了摇头,把袖口的血渍藏到身后,“没、没有。”撒完慌后她就不敢看他的眼睛了,转身假装去整理了下床铺。   宋越也收回目光,又叮叮叮敲了几下桌腿,“锦衣卫受伤了?”   她手里的动作停了一下,犹豫片刻后道:“……只是下山打猎的时候被他们碰上了,肩上中了一箭,已经上了药,应该没什么大碍了。”   他修好了桌子,站起来,把工具都收到壁橱里,然后看她,“今天晚上趁着天黑,你下山吧。”   她跟他在一起,迟早有一天会被徐延的人找到。他们要杀他,自然也不会留下她这个目击者。   “我不走。”   他说过不赶她走的,这才过了一天。   “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她别过头去不肯再跟他说话。   那就走一步看一步。无论如何,她是不会走的。   是夜,两人之间有些不太愉快,大家就都不再说话了。   ……   第四天的黄昏,锦衣卫又上门来,这一回却是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有猎到。   大家便只分了梨子吃了,还喝了些坛子里的酒。   夜幕四合时,烟雾缭绕的树林间渐渐响起簌簌的声音,下雨了。   青辰坐在屋里,瞅着烧了一半的灯芯,不说话。看到下雨了,她便立刻起身,到院子里去收晾晒的衣服。   宋越看到她出门,忙叫住她,“我来收,你快回屋里去。”   她看了他一眼,脚步却依然往屋外走。下午面对空空的灶台,她看出来他又想让她走,于是干脆先堵住他的话,说了句“你别说话,我不走”。   宋越当时没有说话,后来也就一直说,直到刚才。雷声响,雨点落。   他钻入雨中,一只手快速收了衣服,一只手拉住她,“进屋。”   她却站在雨里不肯动了。   雨越下越大,哗啦啦很快淋湿了两人。她看着他,心里很堵地道:“你能不能不要总是想着让我走。我不敢听锦衣卫的消息,不敢看他们送来的食物,就怕形势越来越遭,你就越来越想赶我走。我想跟你在一起,不管这里有多难,你能不能不要再说那样的话,能不能让我安安心心地留在你身边,而不是每天晚上都担心,早上起来,发现你又不见了。”   看着她执意淋雨的模样,他也有些激动,干脆道:“我不想让你留在我身边,回去!”   “我不走!”   “你要让我看着你死?”他又道,“是吗?你要让我身为一个男人,却保护不了自己心爱的女人,眼睁睁看着她死吗?”   她的眼泪流下来,混入雨里,“我不怕死,一点也不怕。我最怕的,是走了以后就见不到你了!你明不明白!”   他看着她,不说话,去拽她的手,她却狠狠地挣扎。   天边响起一阵雷声,雨水自无尽的夜里冲刷而下。   他轻轻叹了口气,“我们进屋说,听话。”   她摇摇头,执拗地看他。   静默片刻,他忽然丢掉手里的衣服,走上前去将她整个人抱起来。   “放开,你放开!宋越!放开我!”   青辰拼命挣扎,去捶他的肩膀,他怕她摔着了,只好把她又放下来。只是放她下来后,他便箍住她的双手,一只手托着她的后脑勺,用嘴狠狠堵住了她的嘴。   她楞了一下,还想挣扎,却拗不过他的力气。   “喜欢淋雨?好!”他停顿片刻说了这句后,立刻又封住了她的唇。   瓢泼大雨无情地落下,打在两人的身上。青辰干脆也不挣扎了,闭上眼睛去回吻他。   她越吻越热烈,越吻越疯狂,湿滑的舌头不管不顾去逗弄他的,双手一下下抚摸着他的背。两个人热烈地纠缠着,倒看不出来是谁在勾引谁,谁更贪恋谁。   竹屋的小窗,透出淡淡的橙黄色的光。   纠缠拥吻间,宋越把青辰抱到了屋檐下,后来,两个人又吻到了床上。   秋风多,雨相和,帘外芭蕉三两窠,夜长人奈何。   大明朝内忧外患,山河飘摇,而他们自己,也看不到前面的路。   这几天心照不宣的沉默、对峙、争吵,种种压抑的感觉在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中终于爆发了,同时爆发的,还有他们身体里对彼此的渴望和眷恋。   两个人亲得忘我,他将她半压到身下,吻她的眼睛、鼻尖、脸颊、唇,长久的思念一瞬间倾泻而出,如暴雨山洪。   青辰今夜也喝了酒,脑子里有些昏昏胀胀的,只觉得他的呼吸急促而重,带了一点点酒味,与他身上的气味混在一起,不知怎么的就特别特别好闻。   她的身子又软又热,他的手掌与她的肌肤之间,隔着她湿漉漉的衣服。他亲吻了许久,终是忍不住想要将这些束缚统统脱掉。   “行吗?”他问。   她点了点头,光润鲜红的唇微张着,眼睛里全是淋漓的水光。   他眯眼看了一下就忍不住了,脱了她和自己的衣服。   他们卷着被褥,抱在一起缠绵厮磨,他的身体毫无缝隙地贴着她的,强健而滚烫,比任何时候都要亲密。   后来,他的手滑上她的大腿,摸得她一阵阵颤抖。纠缠亲吻了好久之后,他的手又滑向了别的地方。青辰的呼吸登时就窒住了,自下而上的颤栗一阵阵传来,是陌生却又极为讨好人的舒服感觉。   她羞得不敢看他,扭过头,手指无措地攀着他的肩膀。她要躲,他的唇偏偏又转向她的耳朵,吻她的耳廓,还往里面轻轻吹气。   青辰被他弄得又痒又酥麻,整个人意乱情迷,早已不知道自己身处哪里。后来,宋越的手离开了那地方,亲吻也停了,她才微微睁眼看他。   他喘着粗气,声音有些沙哑,“最后那一下,留着。”   她有些害羞地看他,声音软绵绵的,“为什么?”   “够了。”   这般形势下,能让他如此望梅止渴,他已然感到知足。   她没有听清,又问:“什么?”   他眯着眼睛瞅她,目光里不无情欲,“我说够了……还是,你不够吗?”   她羞得不说话,别过头,避开他痴缠的目光。   他轻笑了一下,又吻上她,再次轻抚,让她舒服。   自己却忍着,不做到最后一步。 第170章   与此同时,白莲教的主帐内,虽是深夜也仍然燃着灯火。   孟歌行召集了麾下的军师,正研究他们下一步的路该怎么走。   大家都是赤贫百姓,拼死拼活地鏖战,好不容易看到了翻身做主的希望,是以根本不去考虑大明的招安。   大明给的条件再好又如何,不自由,毋宁死。   所以,一场血站战势在必行,要研究的,只是该怎么打。   灯火簇簇地燃烧,照亮了围着沙盘的各人的脸。孟歌行盯着插在保定与京城间的那面旗子,沉默不语。余人则是争论不休。   有人建议,应该先拿下紫禁城,然后据守城内,死防蜀王。但这个办法有个缺点,那就是陆慎云等人会率兵死守,他们一时半会很难攻破,若是强攻而不下,又死伤惨重,等到蜀王率十万大军赶到时,他们没有充足的兵力抵抗,势必会被破城全歼。   有人则建议先按兵不动,看看蜀王下一步的行军路线再做打算。可是拖下去大明就有可能调集更多援兵,他们自己的粮草却未必能跟得上。再加上大家已经战斗了九个多月,早已身心俱疲,再这么拖下去迟早会拖垮自己。   还有的人建议,拼死先打下紫禁城,打下后却先不占城,而是先找一处隐蔽的地方先藏起来,等蜀王打过来,他们再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孟歌行听这些人讨论了一晚上,还是没有拿定主意。他脑子里有好几个想法,只是如今还不确定,哪一个胜算更大。   时间紧迫,容不得他想,可打到这一步不容易,这么多兄弟的命都捏在他手里,他必须思虑周全,一击即中。   这些日子,虽还没有制定好战术,孟歌行却依然不给大明朝喘息的时间。白莲教的小部分人马,始终持续地骚扰明军,以给他们施加精神压力,不让他们有喘息的机会。   ……   另一面的军营里,陆慎云也还没有睡。   与青辰分别有四天了,在这四天里,他每天都疲于应对白莲教的骚扰。   孟歌行擅用骑兵和打游击,白莲教的人机动能力很强,总是神出鬼没,声东击西。一时放火箭烧帐篷,一时又挖沟壕,让巡逻的人马掉入陷阱,大明军队被扰得不胜其烦。   陆慎云忙碌了一日,刚刚才回到军营,军医闻讯,忙过来给他换药。   几天前,孟歌行的刀架上他的脖子,划开了一道血口,陆慎云脖子渗血地回到军营时,吓了将士们一大跳。   眼下,伤口开始发痒了,他不由皱了皱眉。   “药不上了。”他道。   这点轻伤,倒要缠着厚厚的纱布,太不像个样子,还影响大家的士气。   军医却是忙劝道:“大人不可。天气炎热,不上药恐怕伤口会感染。要是再起了高热,大人就连战场都上不了了。”   陆慎云想了想,不再说话,默许了。   军医上药的时候,他却是思绪神游。   两天前有锦衣卫来回复,青辰已用金书铁券将宋越救走了。只是最坏的情况也发生了,徐延派了杀手追杀他们。   她为了宋越,不惜冒险与他一起逃亡,他一想到这里,心里就既忧心又痛心。就像他恋着她一样,她到底心里还是恋着宋越,情深不往。   只是逃亡路途艰辛,也不知道他们两个人怎么样了。   他有些后悔自己派去的锦衣卫太少了,可是京城有仗要打,人手着实是太紧。   军医帮他缠好了纱布,陆慎云也不再胡思乱想了,甩了甩头,挥去脑海中青辰的残影。   他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灯盏上,火光微跳。      山里。   初阳破窗而入,小竹屋内弥漫了一室的晨曦。   昨夜的暴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屋檐下挂着残留的水珠,不紧不慢地落下来。   滴答,滴答。   青辰与宋越一夜缠绵后,在天初亮时醒来。她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已经醒了,躺在她身边看着她。   她想起昨夜的甜蜜,有些不好意思看他,想要下床却发现自己光着身子。   “你转过去。”她推了推他,“我要穿衣服。”   他微笑:“昨天夜里都看光了,还害羞?”   说完,他一下拉过她,抱在怀里又吻了吻。青辰被她吻得又酥又痒,忍不住用脚去踢他,“天都亮了……”   结果他却是一下握住小腿,然后一个翻身,压到她的身上,“天亮了才看清楚,原来你这么好看。昨夜那个决定,我有点后悔了,不如……”   青辰的脸立刻就热了,推开他赤裸的胸膛,轻巧地从侧面钻了出来,“我要起来了,不同你闹了。”   结果,两个人还是在床上闹了好一会儿。他逗她,她就躲闪,那床不大,她躲无可躲时,只好缩到了床角。她以薄被掩着自己的身子,裹得像粽子一样,却三番四次被他调戏地剥个干净,她又羞又骚,干脆也去揭他身子上盖着的。不想他却是毫不反抗,大大方方地任她看,弄得她更加不好意思,又用脚踢他。   宋越静静地躺着不动,任她打闹,只无赖似的守着床边,死活不让她下床,还低低地笑。闹腾了一会儿,青辰都热了,背上一层薄薄的汗。   后来,两个人闹得有些累了,就渐渐地静了。他们一个躺在床头,一个靠在床尾,默默地看着彼此,谁也不说话。   其实,宋越刚才并不是真的想做什么,只是不想起来罢了。因为起来了也无事可作,那样闹她,他们能暂时忘记外面的事情。   天大亮时,青辰终于起来了。宋越到溪边打了些水回来,给她洗漱。   两个人洗漱完了,门外却是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青辰看了宋越一眼,起身去开了门,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锦衣卫平时不会这么早来的。   开门后,果然是锦衣卫。   那人开门见山道:“二位大人,今日出去查探了一圈,发现杀手们进山了,人数也多了。此地已经不安全了,不宜久留,今日夜里,咱们得冒险下山。等出去了,再寻其他隐蔽之处。”   她听了眉头一皱,担忧地回头看宋越。他给了她一个安慰的眼神,回道:“那我们这就准备准备,入夜就走。”   那人想起什么,又道:“今日下山,还听说皇上病重了。朝廷里知道阁老被沈大人带走了,只是皇上病重,无人下令捉拿,对阁老算是好事。徐阁……徐延已经被释放了,回到了府中。”   “外头战事如何?”宋越问。   “白莲教还在不停骚扰,陆大人在前线抵挡。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大举进攻。”那人道,“蜀王的人马一路往东北进发,快到太原了。”   “多谢,我们知道了。”   锦衣卫说完这些就走了。   青辰与宋越皆是满腹心事,没有说话,竹屋内变得异常安静。   后来还是他先开了口,“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既然无可避免了,我们就面对它吧。现在离天黑还有些时间,你过来,咱们研究研究局势。”   她点点头,走到他身边坐下。   宋越问:“你与陆慎云去招安,孟歌行态度如何?”   “我跟他说蜀王的十万大军是我们的援兵,朱瑞让他打过来,其实是给他设了套,想前后夹击剿灭他们。他应该是相信了。”   “嗯。你是不是已经想到什么法子了?”   “想了个法子,就是不知道管不管用。”青辰把她的办法说了一下,“我跟孟歌行打过几次交道,他很聪明,也很敏感,这样的人不容易相信人,容易反其道而行之。”   他点点头,“可以一试。要解大明的危机,这应该是唯一的办法。”   停了一下,他又道,“今天若是能出了山,你就快去找陆慎云吧。替我跟他道一声,谢谢他的金书铁券。”   “我?”她皱眉,“你不跟我一起去吗?”   他摇摇头。   “为什么?”青辰有些急了,“山下待不下了,京城也回不去,徐延又派的人一直在追杀我们,你要去哪里?”   “别担心。眼下,应该有一个人可以保我。”   “是谁?”   “郑贵妃。”   青辰的眸子黯了黯。   他之前说与郑贵妃有私情,这事她一直没有问他,她不笨,看得出来他是故意要气她走。她相信他,所以不必问。   可是现在听他说到郑贵妃,她心里还是会不舒服。郑贵妃位高权重,如今朱瑞病了,前朝后宫几乎都在她掌握中。他的命,自然只有她能保住。   他看出她的小心思,柔声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还在狱里的时候,她就派人来找过我,说我若是愿意,她可以为我向皇上求情,有办法保住我的命。我若是为了活命,那个时候就答应她了。”他看着她,耐心地解释,“现在皇上病情加重,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撒手人寰。郑贵妃觊觎皇位已久,当初肯帮我,除了被迫,想来还要趁着朝廷大乱,浑水摸鱼。”   宋越入狱没几天,郑贵妃便已让亲信给他捎了口信,说她可以救他。事实上,她也的确想救她,她的儿子五皇子尚年幼,便是真能如愿登基,也需要一个能统管朝纲的辅政大臣。她与徐延的关系已破裂,且徐延大树已倾,若是宋越再死了,满朝文武再无她理想的人。   大明内忧外患,她自认没有本事摆平这一切,所以,她需要他。需要他的睿智,需要他的能力,需要他的威望,需要借他之手让大明山河稳固,自她儿应天受命开始万代恒昌。   只是那时,宋越没有答应。   身上背负了太多东西,自六岁开始他便寒窗苦读,入朝后又是十余年如履薄冰、谨慎绸缪,在扳倒徐延的那一刻,他只觉满身疲惫。   尽心竭力辅佐朱瑞多年,朱瑞却为了权衡局势让他冤死,他虽理解,却免不了心灰意冷。既入牢狱,看不到明天,又与佳人有缘无份。所以那时的他便想着,无亲无眷的孤家寡人一个,死了也罢。活着,到底是太累了。   可现在,大明朝内忧外患至此,他到底是无法再坐视不理。再加上心心念念的人就在身边,如此鲜活可爱,如此明艳动人,叫他又舍不得死了。   “我明白的。”青辰道,没忍住让醋意泛起,只因她昨夜才与他亲热过,“老师的用心,我都懂。我所求的,其实与老师是一样的东西。只是刚才一时……惭愧。”   他笑着摸了摸她鬓角的发,“打认识你的时候开始,我就知道了。你是女人,吃醋也是正常的,我喜欢看你吃醋……”   她有些不好意思,岔开话,“你打算怎么做?”   “我被徐延追杀,去找郑贵妃,她会相信我是为了保住性命,才答应跟她合作。皇上病重,她若想五皇子继位,必要使手段陷害太子。接近她,才好知道她到底想怎么做。”   青辰抿了抿唇,“那你要小心……”郑贵妃到底不是简单的女人。   他轻轻阖了下眼,“你也一样。去找到陆慎云,剩下的事让他们来做就是了。你是女人,不便在军营久留。过些日子,我会想法子联系你的。”   郑贵妃会把他藏到哪里,他不知道,她也不知道,因此现在要分别了,也定不下个重逢的时间和地点。   他这样说,是想让她安心,青辰如何听不出来,只是依然忍不住为他担忧。   “你答应我,一定要尽快联系我。”她嘱咐。   他微微一笑,凝望着她,对她伸出手。   她也把手伸过去,牵住。   “今天晚上,咱们还有一道坎要过。怕不怕?”他问。   她摇摇头,“不怕。”   死有什么可怕的呢?无非是疼一阵子,闭上眼睛再不醒。   怕的只是赶不上了,眼睁睁看大明山河尽数崩塌,皇宫里、战场上、田陌间,生灵涂炭。   怕的,只是至此就与他分别了,碧落黄泉,两处难寻。      夜深后。   青辰和宋越已准备妥当,到了锦衣卫的屋子里,与他们汇合。虽然有夜色和树林掩护,五个人漏液下山,还是有很大的风险。   一名锦衣卫道:“二位大人,不好点火把,夜里山路难走,二位大人还请小心。前些日子咱们来的路,是其中一条下山的路,若是这条路上有他们的人,咱们只能走另一条通往山下的路了,只是那路更加崎岖难走。”   宋越点了点头,“多谢提醒,我们已有心里准备。这山里的环境你最是熟悉,一切都听你的安排就是。”   “那咱们就走吧。下了山就好了,上来前,我在树林里藏了一匹马。”   趁着微薄的月色,五人开始下山了。   今夜是个阴天,空中云层很厚,月亮只漏出个角,山里的雾也不小,夜风很凉。   下山的时候,几人的脚步都放得很轻,生怕惊动了伏在山里的杀手。青辰连大气都不敢喘。走了一小段路,没遇到人,她脚下却已经快没力气了。上山容易下山难,尤其是这样的夜里,没有灯火看不清脚下的路,还得提防被人发现。   几个男人也比她好不到哪里去,寂静的夜里,她能听到他们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   好在,宋越一直掺着她的胳膊,他掌心的温度能让她镇定一些。   又走了一段,忽然,在前头带路的锦衣卫不动了。后面的几个人依次停下来,屏息凝神。   “前面有人。”那人轻声道,“有火光,他们应该是在轮流巡山。看不清人数。”   说罢,他看看青辰和宋越,“此路怕是不通了。”   本来,她还抱有侥幸,希望杀手们在夜里消极怠工。可远处黑暗中那一点火光,是移动的,他们只能掉头走另外那条更陡峭的路。   到了另一条更陡峭的路上,五人的下山速度就更慢了。这条路不仅陡峭,沿路的山石和坑洞还很多,那些尖锐的石头和坑洞往往还有灌木覆盖着,所以每一步,都得更加小心谨慎。   青辰很发紧,感觉从嗓子眼到胸口一直堵着。   夜色悠悠,月光淡得几乎没有。他们动作很轻,也不敢出声,只是偶尔会踩到松动的碎石,碎石滚落会发出声响。   不久后,云层移动,月光乍露。青辰走得小心翼翼,突然就看见她的斜前方卧着一物!   卷曲的身子,鲜艳的纹理,冰寒锐利的一双眼睛正盯着自己。   蛇!   她猛然一退后,却是脚下不稳,身子一斜……摔到在地。   锦衣卫和宋越同时反应过来,想去拉她,却见她已经沿着斜坡滚了下去,很快隐入灌木和夜色,不见了。   “青辰!”宋越不由低唤了一声。   没有回应。   青辰不受控制地滚下斜坡,又悬空落了一小段,最后才“啪”地一声摔到半山腰的灌木从里,压断了几从枝叶。   浑身发疼的她勉强抬起头,只见不远处竟有火把的光亮,紧接着一个声音很快传来,“谁!”   她立刻低下头,忍着痛不敢再发声。接着,她隐约能听到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那个火把的主人下了命令,“应该就是他们,给我搜!”   趴着的青辰冷汗直流,脸贴着地面,一动也不不敢动。   只是很快,她就想到,他们应该快要发现她了,宋越等人还在上面,那些人若是搜过来,他也会被发现。   她要是主动现身,吸引那些人的注意,说不定还能掩护他们。   思虑偏刻,青辰正要站起来,却感到有个人忽然逼近了,自身后捂住了她的嘴。   她正要挣扎,那人已轻声道:“别动,是我。”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气味,是宋越。他搂着她,轻轻松开了捂她的嘴的手,比了个“嘘”的手势。   青辰怔怔地点了下头,紧张得冷汗直流,浑身不由颤抖。方才摔下来的时候,她的身上被擦破了好几处,此刻都在疼着,尤其是小腿靠近脚踝处,不知道是不是伤了骨头。   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黑暗中的火光也越来越亮,那些人的每一步,好像都是踏在了她的头顶上。她不由屏住了呼吸,手指紧紧地攀住宋越的胳膊。   耳边开始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人举了火把,正在附近四处翻找。透过灌木,青辰都能看到那人的手,登时心中一窒。   这时,有人在不远处大喝了一声,“找到了,人在这里!”   搜索的那人立刻停下,离开了他们的藏身之处。   青辰认得,刚才那一声,是锦衣卫的。   声东击西之计。   很快,打斗声响起。   “走!”宋越看了看四周的环境,迅速道,“刚才伤到哪里没有?可能走?”   青辰摇摇头,“我没事,可以走。”   后来,他扶着她以最快速度下山。青辰的脚腕有些吃痛,她一直忍着没说。   小半个时辰后,他们总算是到了山脚下,按锦衣所说的位置,找到了那匹被栓在树上的马。   两个人都累得气喘吁吁,几乎是筋疲力尽。   他们靠在树干上歇了一会儿,终于看到一名锦衣卫也下了山。那人扶着自己的右肩,显然是受伤了。   “二位大人快走吧。他们两个,下不来了。我在此等着,若是杀手们追下来了,我便引他们到另一条路上。”   一匹马只能坐下两人,想要三人一起走是不可能的。   “那你怎么办?”青辰脱口而出。   “大人放心,此处他们不如我熟悉,追不到我的。”他说着,回头往山上看,火光已近,“快走吧,再犹豫,就一个都走不了了。”   宋越皱了皱眉头,去牵了马,扶着青辰坐上去,然后看了看那人,“兄弟,万望保重,一定要回来。我在京城等你喝酒,不醉不归。”   那人拱了下手,“阁老快上马!”   宋越上了马,再道了一句“保重”,然后便提了缰绳,扬鞭策马。   马儿驰入了黑寂的山道,笃笃蹄声落入空幽的夜里,显得极不真实。   至此,再无人护送他们。   ……   五更天的时候,他们总算离开了山区,到了京郊的一处小村落里。   天色仍然很暗,远处刚漏出了一点点亮光,村子里还是静悄悄的。青辰坐在马背上回望来路,没有见到有人追来,这才稍稍安心。   宋越下了马,把鞭子交到他手里,“就在这里分别吧,你骑着马去找陆慎云,我等村民醒了,再问他们借匹马,天很快就亮了。”   她坐在马背上垂首望他,到底要分别了,她心中既担心又惆怅。   他拉过她的手,轻轻握了握,“别担心,我会很快联系你的。到了陆慎云的军营,先让他找个军医帮你瞧瞧腿,方才不小心碰了一下,你浑身都在抖。以后不许这样,受了伤要告诉我。”   她眼眶一下就热了,“你也一定要小心再小心。”   “会的。”他微微一笑,松了她的手,“走吧。”   她舍不得离开他,宋越干脆重重拍了下马背,“走!”   马儿吃了痛,很快就撒开蹄子前行,青辰坐在马背上,提着缰绳回头看他。   薄薄的晨曦中,他静静地立在那里,对她挥了挥手,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清风素草,衣袂飘飘。   她回过头看前路,眼角却滑下了一滴泪。她狠狠地擦掉它,抽了一下鞭子,大声喊了句:“驾!”   老天保佑,让他们今生还能重逢。      马儿足足跑了大半天,直到日落西山时,青辰才终于到了陆慎云的军营。   一眼望不到头的,是帐篷与车马辎重、身着铠甲手执兵器的士兵。军营外,架着一圈打了铁钉的木栅栏,哨台上,大明的旗帜在夕阳中孤自飘扬。   陆慎云去迎她,带她回到自己的帐子,看着她,心疼得话都说不出来。   她一身狼狈,满面尘土,衣裳上全是灌木刺人的草籽,走路的时候拖着腿,汗从手背上滴下来。   长途奔波后看到他,青辰也有些激动,“陆慎云……”   他的喉结动了动,揭开身后帐篷的帘子,侧开身让她进去。   她才进了帐子,他就自身后一下将她抱起,搂着她,看她。   不善言辞的人,话,还是说不出来。   青辰有些怔住了,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陆慎云抱着她来到自己的床边,把她放到床上,又弯下身去,脱了她受伤那条腿的靴子。   “陆慎云……”   白皙的肌肤上一大块淤青,甚至有些发紫,看得他的心抽疼。粗糙的手指轻轻抚上她的腿,青辰不由缩了一下。   他抬起头,心疼道:“我帮你揉一下,会有点疼,忍一忍。” 第171章   陆慎云转身去斟了杯茶,捧给她,后来又端着茶壶,到帐外去洗了洗手。   青辰看他洗手,颇有些意外。   回来后,他到柜子里取了活血化瘀膏药,陆家祖传的,挖了些,小心涂到她的伤处。   药膏凉凉的,散发着青草的香味儿,大热的天,很是让人觉得舒服。   “我自己来就行了。”她忙搁下茶杯道。   他摇摇头,抬眸看她,“这样的伤,以前我常自己揉,你不会,掌握不好力道。”说罢,将她受伤的腿搁到了自己的膝盖上。   青辰有些不好意思,“谢谢。”   他以掌心贴上她伤处的外圈,轻轻按了几下,让她先适应,挑眉问:“还好?”   她点点头,“有点痛,可以忍。”   “再等等我。”他似乎是想到什么,又出了帐子,回来后手里多了根洁白的鹅毛。   他坐下,把鹅毛交到她的手里,“要是疼,你就用它轻拂伤口旁边的位置,能缓解一些。”   她按他说的试了试,果然管些用,对他咧嘴一笑,“好聪明啊。”   陆慎云的嘴角不由微微弯起。他自己都没察觉,自白莲教打过来后,他已经有很久没有笑过了。   他弯下头,继续帮她按摩,宽大的手掌握着她纤细的小腿,一点点轻轻揉压。药膏润润的,凉凉的,被他均匀地推开,在他掌心的热度下一点点渗入她的肌肤。   刚阳勇猛的男人,此刻的动作却是无比轻柔,微垂的黑眸里,满是怜惜与柔情。   青辰的小腿很纤细,又白又修长,横在陆慎云眼前,就像她手里的鹅毛一样撩拨着他的心。陆慎云其实不敢多看,紧紧盯着那发紫的伤处,连余光都很克制。   青辰注意到他脖子上的结痂的伤痕,“这是那个时候,孟歌行的那把刀……”   她的突然出声,让有些心猿意马的他怔了一下,只低声回:“嗯。”   “还疼吗?”   “不疼。”还好两天前他说服军医把纱布摘掉了。   青辰玩着鹅毛,忽然往他脖子上轻轻一扫,陆慎云被那样一弄,只感觉浑身一颤,体内登时窜过一道热流。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你在干什么?”   “我刚才用它弄我的伤口,挺舒服的。”她问,“你呢,舒服吗?”   他抿了抿嘴,更羞了,“……舒服。”   她没看出来,满意地笑了笑。   青辰不再弄他,陆慎云也继续手下的动作。   为了彻底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他问:“救下宋阁老后,你们躲到山里去了?”   “嗯。幸好你派了锦衣卫来帮我们。徐延派了刺客要取老师的性命,我们只能躲到山里去了,在山里呆了几天……后来,那些刺客上山了,山里不能留,我们便连夜下了山。你派来的那些锦衣卫……可能已经遭遇了不测。”她说着,只觉得很是愧疚,“我对不起他们。”   他摇摇头,恨不得以目光去抚慰她的心,“生逢乱世,本就如此。”   “宋阁老呢?”   “下了山后,我与他就分别了。我来找你,他去找郑贵妃。”她说着,想起了今早分别的场景,微熹初露,他的身影慢慢地就看不到了。心里又是一阵惆怅,忍不住看向窗子,只看到漏入的夕阳。   听到“郑贵妃”三个字,陆慎云眉头微微一蹙。宋越此前才与郑贵妃牵扯不清,如今好不容易保住性命,竟又去找她。青辰为了他,不惜涉险一起逃亡,他明知与郑贵妃一起会令她伤心,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他若是如此不珍惜她,那自己……是不是就不该再退缩了。   陆慎云抿了抿嘴,默着不说话。   “我来找你,是想跟你说,我有个办法对付孟歌行。”她想起正事,“我现在说给你听,你看看是不是可行?”   他点点头,“好。你打算怎么做?”   她理了理思绪,道:“第一,过几日等蜀王的大军到了太原,便将皇上病重的消息传播出去,让白莲教的人知道。”   “传出去?”   天子病重,不仅会让明军士气降低,还会使敌方士气高涨,如何倒要特意让他们知晓?他有些不解。身为武将,倒是头一次听说,要涨别人的志气,灭自己的威风。   不过既是她说的,那就一定有她的道理。   “嗯。我觉得,我们不要在保定与孟歌行纠缠了。你率兵全数退到外城内,据城墙而守,这是我的第二步。”青辰继续道,“孟歌行听了皇上病重的消息,必会跟你有一样的想法,明军士气降低,军心不稳,他们有可趁之机。还有就是,孟歌行很恨皇上,早就想要手刃仇敌了。皇上病重,他必急于在皇上大行前攻下紫禁城,这样,他才能亲手了断他们之间的恩怨。”   陆慎云问:“自南到北,大明一路败退,直到他们打到保定,才堪堪守了一些时日。放弃保定而退守外城,又是为何?”   “保定与京城之间,并无可据守的天堑,这些日子,无非是靠将士们搭建的防御工事死守拖延罢了。你们守得很辛苦,对不对?”她看着他,“倘若孟歌行率十几万大军全数进攻,明军可守多久,方退入城内?”   陆慎云微垂下头,“……不出三日,必溃。”   “这就是了。”她继续道,“我知道让大家退后,面子上不好看,士气也会受影响。但与其这样耗损兵力,倒不如直接退到城墙后。皇上即将大行的消息散出去后,你就立刻率兵全数退到外城内,城外及城墙上不留任何人。孟歌行是个聪明的人,但是疑心也重,看到明军一夜不见了,必不会一举进攻城门的。我想,他应该会在半路停下来,等观察妥当后再行决定是否进攻。”   “空城计?”   她点点头,“只是这么唱还不够。到了夜里,我们还得施行第三步,你让人……”   她附到他的耳边,把剩下的计划详细说予他听,“正好,如今正是流萤飞舞的季节。”   “好。我按你说的准备。”陆慎云点头,又有些迟疑道,“你如何能确定他会中计?”   青辰一时陷入回忆,“因为孟歌行跟我说过,他虽是白莲教的首领,可他心里,根本就不信佛。”   那个人的经历早就让他看透了,神与佛并不能保佑每一个人。   所以他只相信他自己。      十天后,蜀王十万大军抵达太原。   而在白莲教的主帐内,亦有探子来向孟歌行报:大明皇帝朱瑞病重,恐将大崩。   孟歌行将目光从沙盘上抬起来,复问:“可确实了消息?”   “确实无误。”那人道,“收买了宫里的一位公公,从他那确认的,说是狗皇帝这半年来缠绵病榻,这些日子更是重病不起,恐怕很快就不行了。”   孟歌行的嘴角露出笑容,“他也有今天。”   “老大,明帝病危,明军势必士气低落,倒不如趁此机会,一举攻下紫禁城。”   孟歌行沉吟片刻,道:“你说的没错,狗皇帝朱瑞他休想这么便宜就死了。去,传我令,全军整装集结,围攻北京城!”   孟歌行的命令很快被传达下去,一个时辰后,白莲教的军营内,举办了简单的誓师典礼。   高台上,孟歌行当着全军的面,端了碗酒举过头顶,然后又洒到地上,“敬天地,阿弥陀佛保佑!”说罢,他狠狠地摔了碗,士气高昂的将士们立刻发出山呼海啸的壮行之声。   不多时,行军的队列便已编排好,金戈铁马的大军整齐有序地,向京城永定门方向进发。   十几万大军浩浩荡荡,装备齐全,粮草充足,再加上将士们个个士气如虹,就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猛虎。今日天气晴好,阳光普照,将战士们的铠甲兵刃照得发亮。白莲教的鲜红旗帜在风中高高飘扬。   孟歌行骑着马,走在队伍前列,心中是对紫禁城强烈的渴望,是一举攻下它的必胜信心。   而此时,陆慎云早已率大明的军队,全数从永定门进入外城,并将外城的各门楼角楼之门紧紧闭合。   北京城的建制分内外两城,外城有七个城门,内城有九个城门,城墙皆是又高又厚,易守难攻。用青辰读过的历史书上的描述来说,这般的京城规划设计,乃是“我国古代都城规划建筑史以及世界建筑史上的辉煌杰作,对称均齐、气魄之大、举世无双。”   等孟歌行的军队行进到京郊一带时,看到的,是空空荡荡却又整洁无比的街道。大明军队和百姓却是一个人都见不着,防御工事也全部不见了。   昔日刀光剑影,战乱倥偬之地,突然间变得清净无比。阳光落在平整的大地上,清辉素影,却显得有些出乎寻常的诡异。   将士们大都察觉了异常,队伍中窃窃私语声立刻响起。孟歌行勒住马,执鞭的手垂到身侧,皱着眉头打量周围的环境。   思虑片刻后,他便命大军停止前进,又对身边的人道:“你带一队人马,到前方去打探打探,看看狗贼是不是又使什么诈。”   那人领命去了,不消多久后打马回来报:“城楼上、城门外,看不到一个防守的兵卒。大明的军队,好像凭空消失了。”   “消失?”   那么多将士,一夜之间就凭空消失了?   第一个闪入孟歌行脑海的念头就是:空城计。   一千多年前的计谋了,难道大明如今还用?   反常即是妖,保守起见,不宜草率前行。   “传我命,就此安营扎寨。”孟歌行道,“再派一队人,去看看蜀王大军的行踪。”   他耗费了这么多年的心血,好不容易才带着十几万大军打到这里,与大明决一死战,他只能谨慎,谨慎,再谨慎。   ……   与此同时,陆慎云一直在外城观察着敌军的动向,在听到孟歌行的大军原地驻扎的消息后,不由想起了青辰。   她果然是聪慧的,仅凭孟歌行一句随口说的话,她就猜到了他会做什么样的决定。如此细致入微,洞悉全局,不愧是明年入阁的热门人选。   倘若大明熬过了这一劫,明年,他就该唤她一声“阁老”了。   而此时的青辰却在沈府里,思念着宋越。   两人分别十几天了,他还是没有跟她联系。每天她都问小厮有没有人送信来,每天小厮的回复都是,没有。   她很担心他出事,也担心郑贵妃会不知怎么为难他。   偏偏,她还不能入朝去打探消息。   宋越现在还是大明的罪犯,而她救走了罪犯,同样触犯了大明律法。原本她也早该被缉拿入狱的,不过按《大明律》,属于八议的皇亲国戚、高官重臣,“法司皆不许擅自鞫问,须实封奏闻,取自上裁。”   现在朱瑞病得不省人事,满朝文武唯一有特权替皇帝拿人的,只剩下锦衣卫指挥使。   而陆慎云巴不得好吃好喝地把她供起来。所以,青辰才能安心的呆在府里。   过了一会儿,有锦衣卫上门来了,说是孟歌行大军已停,在京郊原地驻扎。   青辰点了点头,问他:“流萤可准备好了吗?”   “陆大人让卑职跟您说,都准备好了。”   “那麻烦你回去跟陆大人说一声,今夜云层遮月,天暗下来的时候,便可以行事了。” 第172章   是夜。   京郊白莲教军营的上方,厚厚的云层移动,遮住了月亮。   渐渐的,天空中出现了奇怪的亮光,是一群移动的光点,幽幽荧荧的。   孟歌行的军帐外,有两队人正执戈守卫。夜风清凉,将树叶吹得沙沙作响,其中一名守卫正是百无聊赖昏昏欲睡,抬头间,却忽然发现了那组亮光,眼睛登时就瞪大了。   他立刻拍了拍身旁那人的肩膀,指着脑袋上的天空道:“诶,你快看!那些是什么?”   被叫那人亦是抬头,“那是……那种亮光,好像是流萤的?流萤如何能飞得那么高?诶,你们大家快看啊,天上,天上!”   又有人道:“是流萤吧?你们看那它们排列的图案!”   “那是什么图案?”   “好像是个人?”   “不对,不对,你看他的手,那是不是法印的手势……”   “法印?如此说来,倒像是……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真是阿弥陀佛。是阿弥陀佛啊!”   “阿弥陀佛显灵了!”   夜空中,那些流萤缓慢地飘动着,排列成阿弥陀佛的身相,幽幽地闪着荧光。   白莲教的军营里立刻骚动了起来,金戈铁甲的战士们都抬着头,齐齐望向十几丈高空中的神奇景象,很多人加入了白莲教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神佛显灵,皆是激动不已。   “阿弥陀佛显灵了,手势的法印是与愿印啊,咱们的愿望就要实现了。”   “大家快看,阿弥陀佛施法印的手,指的是紫禁城的方向!阿弥陀佛在此时显灵,可是让咱们进攻大明?”   “阿弥陀佛以流萤显灵,让咱们进攻大明了!”   “进攻大明,杀了狗皇帝,咱们的愿望就实现了,就能翻身做主了!”   深夜的京郊,白莲教军营彻底沸腾了。一传十,十传百,在大战前夕,大家对自己亲眼所见的“神佛显灵”越来越相信,相信这就是阿弥陀佛给它们的暗示,是天意!   主帐中的孟歌行原是在与几人议事,帐外一时声响雷动,如营啸一般,他自然也被惊动了。   招来人一问,那人只也激动道:“阿弥陀佛显灵了!”   孟歌行眉头一皱,压根也不信,“什么显灵?”   “阿弥陀佛显灵了!让咱们进攻大明,保我们实现愿望。您快到外面去看看吧。”   孟歌行迟疑了一会儿,还是走出了营帐,他倒要看看,是如何个显灵法。   到了帐外,他抬头看向天空,只见空中果然如手下所说,流萤排成了阿弥陀佛的身相,施印的手指正好指向了北面的紫禁城。   夜风吹来,吹得他身后的披风不停翻卷,那流萤组成的佛像也飘了一下。   大明军队一夜之间不见了,他们原地驻扎,半夜就有阿弥陀佛显灵,以与愿法印指引他们进攻紫禁城……真的有这么巧?   他不信。定是明军在搞什么鬼!   与他一同出帐的几人亦是在嘀嘀咕咕。   “咱们拿不定主意,按兵不动静观其变,这个时候却出现如此景象,难道真是阿弥陀佛为咱们指引方向?”   “那些是流萤吧,流萤如何能飞那么高了?”   “今日白天所见,已是十分诡异,这般景象出现,我以为亦有些不同寻常,还是小心谨慎为上……”   听着身旁人的议论,孟歌行沉吟片刻,对身边的人道:“去,取我的弓箭来。”   “是!”   弓箭被取来,孟歌行立刻对空中那佛像拉了弓。身边的人忙拦住他,“老大,那是阿弥陀佛,此举颇为不敬,恐怕欠妥?”   孟歌行皱了皱眉。   在众教众面前,他一直是潜心向佛的,就算是心里不信,表面上也必须作出样子。可现在他管不了那么多了,局势千钧一发,他必须得弄清楚,明军究竟在搞什么鬼。   “我心里有数。”   他不再听劝,干脆俐落地对高空射出一箭。   “嗖”地一声,箭落入夜空,却是很快不见了,那些流萤还在。孟歌行有些恼地又射了两箭,还是射不着。   太高了。   这时,流萤的光却一点点地黯下来,逐个,逐个地消失了。天空中,又是变得一点亮光也没有。   “老大,可是刚才一箭,惹恼了阿弥陀佛……”   流萤寿命有限,到了那般高空,自然活不了多久。   孟歌行不理睬他,闷头返回了营帐,一屁股坐到椅子上,一声不吭。   阿弥陀佛显灵?   放狗屁。   他孟歌行身为白莲教首领,从来都不信佛,阿弥陀佛若是能保佑他,他何至于失去双亲,何至于要靠自己的双手才打到这一步。   先是明帝病危,再是明军一夜之间全部不见了,现在又来一出神佛显灵……如此巧合,好像一切形势都对他有利,他压根也不信。   明军太小看他了。这必是他们搞的鬼!   几个军师尾随入帐,谁也不敢再吱声。   孟歌行自顾思虑片刻,问:“探子来回了没有,蜀王的大军,如今行进到哪里了?”   “说是已陆续到太原了。他们应该是知道咱们要进攻北京城,又陆续往咱们的方向过来了。”   “多少时日可以此地?”   “按他们的行军速度,不出七日。”   “七天……”孟歌行沉吟道,“四天以后他们能到哪里?”   “大约能到真定。”   “去,传我的命令,五更时分全军整装,准备启程……”   ……   与此同时,白莲教军营附近的山丘上,十几名全身黑衣的锦衣卫正在撤退。他们不紧不慢收了那“阿弥陀佛身相”,趁着黑夜绕道城冬,自京城东南角门入了城。   陆慎云与青辰早已在军营中等着。   见锦衣卫们回来,陆慎云问:“如何?”   “成了,大人。”   “阿弥陀佛身相”被扔到了地上,轻飘飘地拂起了些灰尘。陆慎云看着眼前那个纤薄的大风筝,与青辰相视而笑。   所谓流萤排成阿弥陀佛身相,不过是他们做了个阿弥陀佛模样的大风筝,把捉来的流萤系在了风筝上而已。   风筝被涂了墨色,在夜里与夜空融为一体,白莲教的人当然只能看见那些流萤的亮光了。谁也没想到,这不过是个障眼的小把戏罢了。   青辰知道孟歌行不信佛,必然是不会相信这样的小把戏的,所以,他一定会猜测是大明使计在诱他前行。   这是攻心计。   陆慎云安排了一下其他的事情,然后对她道:“不早了,我送你回府。”   “好。”她点了点头。   二人出了军营,他先扶着她上了马,然后自己蹬上来,坐到了她的身后。虽是夜里,身旁也没有其他人了,青辰还是觉得有些尴尬。   他的双手自她身侧提了缰绳,双腿一夹,马儿就跑了起来。   夜风吹过耳畔,微凉,他的怀抱却是温暖的。   路上,陆慎云心里藏着心事,故而一直默着,没有说话。   “明天一早,他们应该就会动身了。总算是可以喘口气了。”她打破了尴尬。   “嗯。”他回,“谢谢你。”   “也没什么。我只是想了个办法。你们在前线奋战了这么久,才是大明百姓应该感谢的人。”   “青辰。”   “嗯?”   他略微收紧怀抱,凑到她耳边,吸了口气道:“……要是仗打赢了,我们在一起好吗?”   马蹄声笃笃,夜风从他们耳畔溜过。她回过头,大声问:“你说什么?”   风声太大了,她没有听清楚他的话。   陆慎云垂眸看她,嘴唇抿了抿,“……没什么。今夜,好好休息。”   以后的事情,待仗打完了再说吧。   “好。”她笑笑,“你也是。”   ……   次日一早。   陆慎云的人到白莲教军营附近打探消息,只发现他们竟出人意料的,在天还没亮时就已全军整备,掉了头,往太原方向急速前进。   如青辰所料,孟歌行完全不相信阿弥陀佛会显灵,疑心戒备下,果断更换了作战方案,直奔蜀王的十万大军。   而这个时候,蜀王还在悠哉地坐山观虎斗,军心很是松懈。此时孟歌行的调头一击正可以攻其不备,打他个措手不及。   等收拾了蜀王的十万人,他就再无后顾之忧。   而他的这个决定,正给了京城的明军珍贵的喘息之机。紫禁城原是四面楚歌,在青辰的攻心计下,局势终是发生了扭转。孟歌行与蜀王鹬蚌相争,陆慎云届时就可以率兵收取渔翁之利。   这是大明在这种形势下最好的出路,也是唯一的出路。   而与此同时,未来的辽东总督、龙虎将军蓝叹,已率部队击退了瓦剌的进攻,并将他们驱逐到了边境的百里之外。眼下,他正率着两万精兵强将,往京城的方向进发。大半个月后即可与陆慎云汇合。      北京城内城某处隐蔽之地,坐落着郑贵妃名下的一处宅子。   阴雨绵绵。   宋越倚在窗前,看着窗外,院里的芭蕉叶轻轻地摇摆,朦胧的池面上,初露尖角的小荷正擎着烟雨。   郑贵妃打屋外进来,脱了斗篷,挂在衣架上,用帕子擦了擦肩上的水珠。   她走到他身边,想挽他的手臂,犹豫了下还是没有做,自顾笑了一下。   在不明确对方的心意前,女子主动那是热情,可在明白对方的心意后,再主动就不合适了。宋越现在并不喜欢她,她心里清楚。她懂得女子应当珍惜自己,否则男人就会看不起她的道理。   他既然在这里住下来了,那就来日方长。   “在看什么?”她问。   他没有回头,只淡淡道:“没什么。”   “他们说这些天你总是这个姿态。是有什么心事吗,还是在想什么人?”她的媚眼瞅着他,试探道。   他的目光滑过她精致的脸,又移回去,却是不说话。   她的身上有股不同寻常的香味,上一次她来的时候他就闻到了。这一次,倒比上次的气味还要重些。   “你总是这样。”她幽幽叹了口气,“在我面前从来都是这个样子,冷冷的,好像都不会笑。你是不是……真的有喜欢的人?”   淡然清举的才子,风姿无双的阁老,这么多年夺走了多少世家女子的芳心,却是至今未娶。越是这样,他便越显得神秘,让人看不透,让人着迷。   让人忍不住去猜测,去臆想,他是谁也不喜欢,还是没有遇到喜欢的人,假若有一天风和日丽,自己端芳美好地出现在他的面前,他会不会就喜欢上自己。   哪怕身为贵妃,有国色天香的面容和婀娜多姿的身段,郑贵妃也曾无数次这样想过。   屋外雨声簌簌,宋越却是依然沉默。   他来这里之前,原是想假意与她合作,好套她的话,看她怎么对付太子。朝中太乱,他与青辰又回不去,只有这样,才有可能获得一星半点的消息,保住太子。   可到了这里以后,他就发现自己一点也不想那么做了。他的心里只有青辰,一点也不想对着别的女人虚情假意,不想与她有半分牵扯。   他做不到。   就算是到了外面会让徐延追杀,他也不想再留在这里。   他要走,她却是把他禁锢住了。   “是不是?”她再追问。   “是,我有喜欢的人,我很爱她。”他回过头看他,目光由毫无温度,到说到“她”字时,出现了温柔。   片刻沉默后,她皱了皱眉,“她是谁?”   虽然他的答案与她料想的并无二致,但听他亲口说出来,她还是觉得心里不好受。   “你不必知道这个。你只要知道,我是不会帮你的。”他不急不徐道,“太子是储君,皇上大行后,也该是他来继承皇位。你为什么要执着于那个位置呢,五皇子还小,尚未有治国的能力,你就让他手足相残把他推上皇位,他的童年会快乐吗?你一个女子,无人相帮,理政必会很辛苦,那个时候你又会快乐吗?眼下,与白莲教和蜀王的战事尚不知如何,大明危在旦夕,你陷害太子得到了皇位,又能怎么样呢?还是放弃吧。”   “太子是个醇厚的人,假使皇上去了,他也应该不会为难你们母子的。”   他不是第一次劝她。见面那天,也是他下定主意要离开的那天,他明白告诉过她,他是不会帮她的,劝她放弃对皇位的垂涎。只是她一直也不听。   “我们不说这些了。”她不太开心道,“我不管你喜欢的是谁,我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够了。你不知道,看到你来找我,我有多高兴。”   “你很清楚,我来找你不是为了活命。”   “我都懂。但是你休想从这里出去,徐延要杀你,我是不会让你死的。”   不论是感情上还是政治上,她都需要他。   她可以等。等到她知道他爱的那个女人是谁,她会杀了她,让他从此断了念头。   “用不了多久,这个天下就是我的了。我会让你称心如意,当上首辅。”说着,她又摆出一副千娇百媚的样子,对他笑,想要拥他。   他只淡淡看她一眼,不说话,推开她径自走到屋外,步入雨中。   “你就这么不想跟我呆在一起吗?”她在他身后叫他,“你的身子本来就还虚,再淋雨会生病的!”   “宋越!” 第173章   宋越的背影,很快没入了朦胧的烟雨中。   郑贵妃没有得到回应,痴痴地望着他,不由攥紧了手中的帕子,长长的红色指甲几乎陷入肉里。   她知道他找她不是为了活命,也知道他接近自己是为了太子,但她还是忍不住将他留在身边,希望他有一天会改变主意。   今日他亲口承认有喜欢的人,作为女人,她的心里有一种酸涩的醋意。当初她年纪轻轻入宫,还是个活泼开朗的少女,可朱瑞已是个浮肿的中年男子了。她对爱情的希望彻底破灭,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如何保护自己的地位上,渐渐地,变得圆滑世故、勾心斗角。   可那颗相爱的心仍是不死的,在多年前看到宋越的那一瞬,她就已经沦陷了。他越不想理自己,她就越喜欢他喜欢得无法自拔。得不到的心,永远在骚动。   前朝的李贵妃与张首辅心意相投,彼此扶持,是多么令人羡慕的知己和伴侣,假若能像他们那样,此生便也无憾了。   罢了,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他的心思,她可以等。   她披上斗篷拉上风帽,又撑了伞,追出去,宋越却是已不知走到宅子的哪处去了。庭院内,烟雨朦胧,风吹浮萍。   犹豫了一下,她还是先唤来小厮吩咐,“去煮一碗姜汤,再去请个大夫来吧。”   小厮应诺去了,她便继续找他。找到他的时候,他浑身都淋湿了。她硬把他拉回了屋里,去探他的额头,微微发烫。   她很快以帕子替他擦身上的雨水,他却是抬手阻止了她,“我自己来。”   她有些酸涩地抿了抿嘴,把帕子交出去,“我不逼你了,你别这样,看你生病我心里难受。我让厨房煮了姜汤,也让人去请大夫了,大夫一会就来。”   “谢谢。”他淡淡道。   她敛目摇摇头,亲自去为他倒了杯热水,“你先喝点热水,暖暖身子。”   “你放下,出去吧。”他却并不接受她的好意,“我要换衣裳了。”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说:“好吧。”   不久后,大夫来了。   他先为宋越把了脉,然后便到几前去开药方。因有外人在,郑贵妃也不便出现在屋里,便只在隔壁的暖房等着。   大夫写药方的时候,宋越将一封信交到他手里,另附上了十两银子,“麻烦你,帮我把此信送出去,不要让这屋里的人知道。”   那大夫点了点头,“您是宋阁老吧?那日在西市刑场,我见过您。大家都说,您是个好人,从来都为我们这些百姓着想,只也不知怎么触怒了龙颜,要被斩首。好在是老天有眼,那日有人救了您。阁老一心为民着想,如今我这百姓能为阁老做些事,实属荣幸。阁老放心,我必将此信送到,这十两银子着实不必了。”   宋越笑笑,“没想到与大夫您还有一面之缘。这十两银子您还是收着吧,我如今被困在这里,银子实用不上。世道不好,有我们这些官员的责任,银子不好赚,你们也过得清苦,还是收着吧,聊表我一番心意。”   那人犹豫了一下,道:“……如此,那草民谢过阁老了。阁老方才受了凉,定要按此药方服药,以免病重伤身。”   “我记着了,多谢。”   大夫走了,屋里的下人很快去抓药煎药。待药煎好了,郑贵妃亲自端来给宋越喝。   她进屋时,只见他躺在床上阖着眼,像是睡着了。她在床边细细地看了他好一会,没有叫醒他,后只把药碗搁在桌上,然后就闭门退出去,回宫了。   临走前,她轻声道:“好好休息。”      几天后,白莲教十几万大军便已行进到了真定,打得蜀王措手不及,退无可退,只能堪堪应战。   真定一带皆是两方的战场,兵器、火炮、战马随处可见,两军人马到处呐喊厮杀,旌旗摇曳,硝烟不断。附近的百姓仓皇弃家逃亡,流离失所。田中快成熟的庄稼尽数被毁,许多房舍未能幸免,被火烧成了断壁残垣。   总之,血流成河,尸骨累累。   大雨一下,满地就都是红水,染红了河流湖泊。   双方拼得你死我活,都想着先吃下对方,扫清了障碍,最后入主紫禁城。   十多日激战下来,蜀王渐渐不敌,连连后退,孟歌行却是带兵一路狂追猛打。   ……   白莲教掉头打蜀王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徐延的耳朵里。   早先他让徐斯临与蜀王联系,建立了合作关系,在金钱和人脉上都支持了蜀王,意图助蜀王谋权篡位,保徐家荣华富贵。   白莲教进攻大明,于他们来说是正中下怀,鹬蚌相争,他们这渔翁就可得利。到时候大明一堆伤病残将,自然无法对抗他们的十万大军,紫禁城中的那张髹金龙椅,便是他们的囊中之物。   可谁想到那孟歌行竟不按常理出牌,出人意料地掉头进攻他们,蜀王一时毫无准备,自然兵荒马乱。   他已是得罪了朱瑞,与蜀王一条绳上的蚂蚱,蜀王若是战败,那徐家必将遭受灭顶之灾。   如今白莲教大军大约有十三、四万人,而蜀王的十万人马大都是新兵,必然是敌不过的。他得想个办法帮助蜀王。   放眼满朝,如今还有可能帮上他的,就只剩下一位——英国公。英国公在西北有三万人马,人强马壮,原是为了防鞑靼进攻的,只要他肯撤回来帮助蜀王,那他们战胜孟歌行的希望便大增。   当年他以天将异兆一事害死了顾少恒一家,为的就是切断顾少恒与英国公女儿苏妙仪定下的亲事。只可惜儿子一直不同意,那件婚事便也搁下。眼下局势迫在眉睫,那一步棋是势在必行。   不过他如今已被剥夺了首辅之位,英国公却是未必见得愿意。   徐延想了想,叫来亲信吩咐了两句,叮嘱道:“先不要叫公子知道,办得越快越好。”   ……   又过了几日,青辰在府中呆得烦闷,又没有宋越的消息,便出了门。漫无目的地逛了会,她想起好些日子没见到顾少恒了,于是去了陆家的族学。   陆家族学门外不远处,青辰才走到巷子口,就见到有个女子正在与顾少恒说话。   那女子十四五岁的模样,一身水绿色的衣裙,杏眼睁得圆圆的,看着活泼而有朝气。   青辰对她有印象。顾少恒行冠礼那日,她在顾府见过她的,好像是英国公苏家的女儿,顾少恒指腹为婚的表妹。   上次见面的时候,这姑娘正缠着她的表哥陪她玩,一副天不管地不管,只要她表哥的模样,很是可爱。   青辰正要避开,二人的对话声却是传到耳边。   “你不要再来找我了。如今你我之间已经没有婚约,莫要与我这罪臣之子纠缠不清,耽误了你。走吧,你我今生……总归是有缘无份。”顾少恒的声音。   那女子却是急道:“当年定了婚约,自然是一辈子生效的。我不管你遇到了什么,你都是我的未婚夫婿。我苏妙仪的夫君此生就只你一个,旁的我都不认!”   “……人间事,岂是你我能说了算的。”落寞的一声,听得青辰为他心疼。   后来,青辰没有再听,到一旁等着去了。没过多久,那姑娘也走了,走的时候以袖子拂着眼角,像是哭了。   顾少恒走过来,正好看到青辰,有些意外,“你来了。”   青辰点点头,“方才正巧听到你们说话。”   他淡淡一笑,“她是我的表妹,叫苏妙仪,年纪还小。早年两家为我们定下了婚约,只是现在你也知道,我都这样了……”   “看的出来,她喜欢你。”   他苦笑一下,脸色显得有些苍白,“喜欢又如何,我如今只是个教书先生,到底是高攀不起了。不说这些了……我听陆大人说你救了宋老师,老师他还好吗?”   青辰的眼睛黯了黯,“我与他分开了,如今也不知道他下落如何。他说过会联系我的,只是好多天过去了,也没等到他的消息。”   “老师他为国为民做了这么多事,若老天有眼,当让他有好报。”   青辰嗯了一声,“我这些日子也没什么事,心里烦闷,咱们随便说会话吧。”   “好。”顾少恒笑了一下,“有什么不开心,尽管跟我说,我永远是你最好的朋友。”   便在青辰与顾少恒边走边聊时,苏妙仪的马车却是在一条小道里被人拦下了。   她原是坐在马车里哭,因知道与顾少恒不太可能而伤心不已。没想到马车被人拦下,几个蒙面的男子不由分说地拉扯她下车,给她头上套了黑色头套,又将她手脚捆了起来,掳走了。   ……   当夜,徐延便把儿子徐斯临叫到了自己的书房。   徐斯临乍听苏妙仪已被父亲捉回府,心里很是抗拒,俊逸的眉目透出犹疑冷漠之色,甚至有些生气,“父亲行此事,如何倒不先与我商量。”   “形势紧迫,来不及与你细说。”徐延道,“与英国公府的婚事,我原也催过你几回,你总也不放在心上。如今蜀王被白莲教大军围剿,以他新招募那十万人马,必是对抗不了。英国公在西北有三万人马,个个都是精兵强将,如今瓦剌已被蓝叹击退到百里之外,那三万人马若能加入蜀王,我们便可以出其不意,反败为胜。”   话音落,屋内一时沉默,灯盏上的烛火“啪”一声,烧了个灯花。   徐斯临皱着眉头,看着父亲满头斑白的发不说话。   徐延又道:“儿子,你应该很清楚。如今咱们徐家与蜀王已经是一条船上的人,他若是败了,皇帝必不会放过我们。造反之罪,势必满门抄斩,株连九族。徐家的生死存亡,如今就在你的一念之间。”   不用父亲多说,徐斯临自然是很清楚眼前徐家的处境。   只是他心里,放不下那个人。   他这几年拼命往上走,把权势握到自己的手里,为的都是让自己更有自信站到她面前,更有自信去与宋越争夺她,然后娶她为妻,与她白头偕老。   他一点也不想娶别人,可是如今徐家蒙难,父亲说的没错,他们若不与英国公府联姻,那么徐家就会大难临头。   他的心里很挣扎,喜欢的人不能娶,娶的人自己不喜欢,虽是身为大明第一权贵之子,到底还是摆脱不了宿命的无奈。世间人,也许大抵都如此,并没有什么区别。   那些与青辰相处的点点滴滴,那些为她心动为她忐忑的情绪,那些思念,那些躁动的青春,终是要被埋入成长的棺木。   徐斯临没有说话,站了起来,径直推门而去。   徐延看着儿子孤寞的背影,也不再追问。父子俩间早有默契,儿子不说话,便是默认了。   随后,他提笔给英国公写了封信,说是苏妙仪已失身于自己的儿子。   然后他又蜀王写了封信,将这好事告诉了蜀王,让他安心作战。英国公的三万人马,很快就会助他一臂之力。   ……   徐斯临回到了屋里,命人端来酒,也不将酒倒入杯里,拎着壶就对着壶嘴喝。   烛火簇簇地燃烧着,倒映在他的眼里,窗外几枝疏影,慢摇秋风。   酒顺着他的嘴角滑下来,打湿了胸口上的衣襟,仿佛是心里,也下起了雨。   他大口大口地灌自己,喝得很急,额头上的青筋突突地跳,心中却是越来越沉,佛是沉到了无边的黑夜,沉到了无尽的深海。   醉意朦胧时,人最是孤独寂寞。   他头昏脑胀地离了屋,去找明湘,一路上脚下仿佛是踩了棉花,轻飘飘的。   明湘早都睡下了,半夜被他弄醒,匆匆披了衣服去开门。门一开,他的半个身子便不受控制地倒进来。   她看了心疼,忙上前去扶他,吃力地将他搀上了床。   “怎么今夜喝了这么多酒。”她轻声问。   他却是闭着眼睛喘着粗气,不知听没听见,没有回答。   明湘为他倒了杯水,扶起他的头要喂他水喝,他也没有丝毫反应。她叹了口气,正要把杯子放回去,他却是一下拉住了她,把她往床上带。   她猝不及防,手中的杯子脱了手,摔到地上,碎了。   他把她压到身下,嘴上含糊地喊着什么,剥掉了她的衣裳……   明湘的心怦怦直跳,自两年前差点与他发生关系后,她再未与他如此亲密过。这几年来,他对她很好,她对他的好感也是与日俱增。   徐斯临要突破最后一层束缚时,明湘没有挣扎,顺从地闭上了眼。   此后一夜缠绵。   ……   第二天早上,她醒来,却是发现身边才与她发生了关系的男人不见了,她的心里一阵惆怅。   下了床,她在桌上看到了一封信,拆开来,是他的字迹。   那是一纸休书:   徐家一劫,此次若未能渡过,你便拿着这休书走吧。   明湘看着信,眼泪就不受控制地掉了下来……      过了几天,徐府大婚。   热闹的宴席铺了满府,戏子的软语浓情四处回荡,乍一看,倒不像身处乱世,好一派富贵风流。徐斯临穿着一身大红的喜服,又喝了很多酒,先是与来贺喜的人喝,后来又躲到角落里,自己端着酒独饮。   到了洞房花烛的时辰,他已是喝得烂醉如泥,脑子里却压根没有新妇,全都是青辰的影子。   与她在翰林院的课堂对辩,与她一起策马闯城门,与她打雪仗,新年夜里为她救小猫……种种回忆,皆不堪细忆。   后来徐延终是让人将他扶到了新房。   房门推开,他手里拎的酒壶霎时落地,啪一声碎了。   只因婚房里,身着大红喜服的苏妙仪,上吊自尽了。 第174章   徐斯临整个人都愣住了,醉醺醺的脑袋马上就清醒了过来。   他忙上前去看,手忙脚乱地踩了凳子,想要把人赶紧放下来,哪知脑袋虽然清醒了,身子却不听使唤。扶他过来的丫鬟忙去搀他软泥一般的身子,把公子弄上喜床后,又费尽地把苏妙仪从上吊的麻绳上弄下来。   徐斯临浑身无力地坐在床上看着,丫鬟们伸手一探新娘子的脉搏,颤抖道:“死,死了。”   丫鬟们很快去通知了徐延,徐延到了婚房,立刻命人关上房门。看到地上的尸首后,他也无暇多顾,只是跨过她,走到床边安慰儿子,“人有旦夕祸福,她既选择了死路,也怨不得谁。我徐家娶她为妻,本是要让她过上最好的日子,奈何她不愿,你我也没有办法。你莫要自责。”   徐斯临怔怔地坐在床上,整个人麻木了一般。父亲的话到了耳边,却是激不起他心中任何波澜。如此鲜活的一条命,到底是因为他,说没就没了。他就知道这段婚姻必然是会不幸的,他已经做好了不幸的准备,却没预料到是如此糟糕的结果。   天意弄人。   见儿子已是失神落魄,徐延只镇定地吩咐两个丫鬟:“新娘子死的消息,谁也不能透露出去。若是敢说出去,我就要你们全家的命。”   两个丫鬟战战兢兢地下了跪,叩首应诺。   徐延便又回头对儿子道:“只要英国公府不知道这个消息,便会很快发兵援助蜀王。过些日子,等战局已定,就说她是意外病死了,再给送回去……几天后回门,我会想个由头推了,尸体就搁在府里,先不下葬。儿子,你不是不想娶这苏妙仪吗,她死了,你该开心才是。”   徐斯临一直不说话,酒意、惊愕、愧疚一股脑涌上来,把他的心搅得天翻地覆,乱七八糟。两个丫鬟则是忍不住腹诽,如此夏末初秋的北京,天还有些热,尸体就这么搁着不下葬,怕是过不了几天就要烂了……   好好的如花似玉的姑娘,倒真是可怜……   ……   而此时此刻的明湘,正在床上辗转难眠。蜡烛滴了满灯盏,她的眼泪也掉了一枕头。   到底是几天前才发生了实质的关系,做了夫妻,不出几日就要看着他娶别的女子为正妻,任谁都会心痛的吧。   她原是不该属于这府里的,阴差阳错,先让她遭受了失身,又遇上了一个对她好而她也喜欢的人。仇人与恩爱之人竟是父子,也不知老天到底为何要如此作弄人。   今夜他洞房花烛,要与别的女人再行几天前与她行过之事,她并非小性之人,只是觉得心里酸涩而粘稠,又生疼生疼的,就像是被人用刀剜着。   从今夜开始,他大约是不会再来她这里了吧。他的正妻年轻、漂亮,出身又是权贵,还是个水灵灵的完璧之身,自己一个野地里的残花败柳,如何还能再入他的眼呢。   明湘从枕头底下,取出那封休书,越看,越是泪流成河。      七月十一,英国公麾下的三万人马,已是向真定太原一带进发。   徐延压着苏妙仪已死的消息不发,作为英国公府的亲家,他竟还三天两头地邀英国公的饮酒品茶,好不热络。   英国公喝着徐延的酒,品着徐延的茶,却不知自己女儿的尸首在徐延的府里,已经快臭了。   ……   此时,大明皇帝朱瑞的生辰也快到了。   因不是大寿,朱瑞又病着,宫里便也没有打算大操大办。按郑贵妃的吩咐,只在乾清宫设一小宴,请几个娘娘,再加上皇上疼爱的皇子和公主过来,团聚一堂享一享天伦便也罢了。   朱瑞这几日似病情有缓,意识清醒了些,勉强能坐起来,也不知是病就要去了,还是临死前的回光返照。   司礼监太监黄珩向其禀明贵妃的意思后,他也便点了点头,气息微弱道:“也好……朕也有好些时日没见到太子和五皇子了,他们过来陪陪朕,朕……朕也高兴……你便去帮着贵妃准备吧,这些日子她没日没夜地陪在朕身边,也辛苦了……”   “老奴遵命。”   七月十八这日,大明皇帝朱瑞寿诞。   乾清宫内布置得很是温馨喜庆,生辰宴就设在偏殿里,只置了一张铺着红绸的大圆桌,供皇帝的亲眷们入座。   没有群臣贺寿,也没有歌舞助兴,只是简简单单的家宴。像这样的相聚,乾清宫里倒也是许多未曾见过了。   朱瑞穿着一身明黄龙袍,卧在榻上,气色不见得多好,只是脸上倒有些笑。今日是他生辰,再加上白莲教掉头打蜀王,京城战事得到缓解,朱瑞便也难得心情好了。   他的榻前摆了一方小桌,供盛御膳,余人则围着圆桌而坐。   太子朱祤洛很快就到了。他今日穿着一身朱色常服,十五岁的身子已很是挺拔颀长,看着很是少年清举,俊朗不凡。给朱瑞行礼的时候,朱瑞很高兴,还夸他又长高了。   这段日子,朱祤洛被郑贵妃囿于慈庆宫,已是很久没有见过朱瑞了,今日终于见到父亲,看他的气色已是与半年多前相去甚远,好像就要不行了,不由心中发酸发涩。虽然朱瑞之前因天降异兆猜疑过他,但是不管怎么说,他都是他在这世上最亲的人了。   父子情深,郑贵妃看在眼里,嘴角微微勾了一下,不说话。   等入了宴,她便招呼嫔妃和皇子们说了几句话,讨了朱瑞的开心。朱瑞身子不舒服,难得还是笑了下,又夸她准备得周到,细心体贴。   宴席上的菜品,都是司礼监严格把关的,朱瑞身子虚,不宜服食油腻,故而菜品多清淡。外头战事未平,在朱瑞的授意下,也免去了往常奢华铺张的惯例,只留下了二十几道朱瑞爱的。这些膳食所用的食材也经过了太医的核查,没有一样会损害朱瑞的身体。   宴席开始后,只朱瑞的亲眷们先祝皇帝千秋万岁,然后便由宫女们取来小碟分装桌上的菜品。每叠菜都被取了一些装到一个小碟里,摆到在座各人面前,供一会儿他们呈给朱瑞服用。   大明内宫有一项传统,皇帝生辰这日,需得由妻妾儿女们亲自为皇帝试毒,再跪着奉膳于帝,以表敬爱孝心。   当着大家的面,宫女们将菜品一一摆好,摆在太子朱祤洛面前的,是一碟糖蒸酥酪。朱祤洛看着自己面前的那小碟食物,平静地抬头,望了贵妃一眼,正对上郑贵妃投来的意味不明的目光。   他端起面前的茶盏喝了口茶,润了润有些发干的唇。   “好了,都别大眼瞪小眼了,人来齐了,就用膳吧。”朱瑞笑了笑,望着才六岁的五皇子,“别饿坏了朕的小五。”   见朱瑞疼爱自己的儿子,郑贵妃心中高兴,只嗔道:“皇上,他早晨用着多呢,饿不着的。总归还是应该先伺候皇上您吃。太子殿下,你说呢?”   说罢,一张笑脸对着朱祤洛,目光里有那么几许旁人看不出来的急切之意。   “母妃说的是。”朱祤洛平静地点点头,以勺子舀了些面前的糖蒸酥酪,先行试吃。   朱瑞喜好吃甜食,这糖蒸酥酪是他最喜好的甜食之一,只这些日子他病了,这道菜已是好久不曾吃了。今日这道,在郑贵妃的嘱咐下,少放了些糖,多加了许多牛乳。太医嘱咐过,病人吃得太甜总是不好。   朱祤洛尝完后,只觉得甜味确是比之前吃过的少了,可是牛乳的香味却异常浓厚,只一小口,便满口都是奶香。   “好吃吗?”朱瑞看着儿子,道。   朱祤洛对他点点头,“好吃,父皇。”   郑贵妃听了不由嗔笑,“瞧给皇上急的,太子殿下这便要奉膳给您了。”   朱瑞没有应她。朱祤洛捧起装了糖蒸酥酪的小碗,来到父亲的榻前,挑了衣摆,双膝跪地,将那小碗举过头顶,“儿臣恭贺父皇寿辰,祝父皇身体康健,万寿无疆。”   朱瑞倚在榻上,对儿子笑了笑,“好儿子。”   一旁伺候的司礼监太监黄珩接过了那碗酥酪,背对宴席诸人,伺候朱瑞服用。在众人看不到的角度,朱瑞与黄珩对视了一眼,黄珩心照不宣,将那喂到朱瑞嘴边的酥酪,又送到了自己的嘴里。   郑贵妃只看到黄珩的背影,不由有些心焦,“皇上最是爱吃这牛乳做的酥酪,既是好久没吃了,今日便多吃一些吧。黄公公莫急,慢慢喂皇上吃,都吃完了才好呢。”   “老奴遵命,贵妃娘娘。”   不一会儿,那装着酥酪的小碗见了底,朱祤洛才站了起来,回到座位。   郑贵妃看着他手中的空碗,嘴角的笑意已是忍不住露出来,“太子殿下的孝心日月可表,你看,你亲手奉的膳食皇上可都吃完了,可见皇上对你这大明的储君是如何疼爱。皇上,臣妾说的是不是?”   朱瑞却是没有回话,不一会儿,原是支在手上的脑袋忽然倒在了榻上,整个人失去了意识。   黄珩赶紧上前查看,连唤了几声皇上却是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在座的一位嫔妃忙问:“皇上怎么了?”   余人大都脸色微变,面露担忧之色,只郑贵妃不慌不忙地起身,到朱瑞面前探了探他的鼻息。   “皇上大行了。”她平静道,面上毫无悲伤之色。   “什么!”席上余人皆是一阵惊惶,窃窃私语之声立起。   “你说什么?”朱祤洛看着她,反问。   她再以指尖去探了一遍,这下更加确定,“我说,皇上大行了,断气了。太子殿下,皇上方才还好好的,如何就服了你奉的膳食,就忽然断气了?太子殿下怕是难辞其咎?”   黄珩道:“贵妃娘娘,皇上说不定还有救,还是速请太医来看看吧。”   “都咽了气了,还请什么太医。你们要不信,都可以上来探探,看他还喘气不喘气。”她说着,立刻就变了脸,冷冷道,“皇上既已大行,这宫里就得听我的,来人啊,太子朱祤洛害死了皇上,乃是国之罪人,速将其拿下。再去通知礼部,准备皇上的后事……”   “贱人!”朱瑞的声音却是再次响起,“朕待你不薄,你竟敢下药害朕。你就这么想朕死。”   郑贵妃诧异地回头,一双杏眼霎时瞪得如铜铃般大。   便在她猝不及防之时,朱瑞忽地从身后的被子里,抽出了他的尚方宝剑。剑出鞘,寒光一闪,朱祤洛眼疾手快,立刻捂住了身旁五皇子的眼睛。   下一刻,坚硬的冷刃就刺入了郑贵妃的胸口!   旁观者皆是惊愕失预,呆若木鸡,只见到鲜血四溅,染红了朱瑞的龙榻和宴席上的精致佳肴。权倾后宫的郑贵妃甚至还没来得及说话,就一下栽倒在了地上。   她的胸口上,还插着那柄以龙纹雕镂的尚方宝剑。   朱瑞以被子擦了擦染了血的手,有些无力地倒回榻上,“拖出去。”   席上的嫔妃和皇子公主们都有些吓傻了,一时噤若寒蝉。他看了他们一眼,有气无力道:“你们别怕,今日这事与你们无关,朕不会迁怒于你们。五皇子过到李妃名下养吧。朕累了,都退下去吧。”   说完,他就闭上了眼睛,仿佛方才那一剑已耗尽他所有的力气。   黄珩与朱祤洛对视一眼,两人均是轻轻出了口气。   要不是数日前,黄珩接到宋越的一封信,今日这局势必是截然不同。   宋越假意淋雨,诱郑贵妃为他请了个大夫,他托大夫送的那封信,正是给黄珩的。黄珩是司礼监秉笔太监,也是朱瑞身边最亲近的人,为人醇厚善良,素来也颇为同情朱祤洛的遭遇。宋越早些时候与他有过一些来往,知道他在城内有一宅子,那封信便送到了那处宅子里。   郑贵妃这一出借刀杀人,一石二鸟之计,用的可谓是心狠手辣。除掉皇上,然后再想嫁祸太子,这样,她便可以掌管前朝后宫的大权,顺理成章地让五皇子继位。可惜,宋越虽不清楚她具体的阴谋,却是通过她身上的香气,洞悉了她的意图。   那种香,来自西域的一种毒花,叫作曼陀罗。宋越是礼部尚书,素来干的便是与外邦打交道的事,外邦有什么特产,什么稀罕宝贝,他都一清二楚。有一年便有一西域使者,想要讨好他而送了他一小瓶毒药粉,正是以少量曼陀罗花粉制成的催情药。那东西,有一股奇异的幽香,他印象很深。   服用了曼陀罗花粉,会使人瞳孔散大、心跳加速,谵语幻觉,也会使人性欲增强。朱瑞素来喜好房事,没有什么节制,太医劝了也不听,郑贵妃这便借机在他的饮食中混入此药,让他每天都春心荡漾,损耗身心。   这种曼陀罗花,其实也是一种毒药,长年累月服用,毒素便会在人体内累积,使得五脏六腑负荷越来越大,尤其是心脏。当负荷达到了一定程度时,若是再服用不适宜之物,那便会使得心脏骤停,引致死亡。   做糖蒸酥酪所用的牛乳,就是一种不适宜之物。偏偏今日这道膳,郑贵妃还让人加了极浓的牛乳,朱瑞若是喝了,必然逃不过这一劫。   黄珩收到宋越的信后,立刻派人将李时珍召入宫内细细询问,这一问才知,中了曼陀罗毒的人,有几样东西服食不得,牛乳正是其中一样。他将这些都告诉了朱瑞,朱瑞将信将疑,姑且一试,于是才有了今日这一出的三人配合,使得郑贵妃露出了马脚。   “来人,”黄珩对着殿外的几名小太监道,“将贵妃娘娘拖下去吧。”   朱祤洛看着郑贵妃的尸体,慢慢松开了捂着弟弟的手,手心里已满是眼泪。   至此,一代美人终是因自己的野心,香消玉殒。      距徐府大婚才过去了十多日,徐府内的喜气却是很快消失殆尽。   这日,明湘在院子里浇花,隐约听到两个躲在廊柱后的丫鬟在议论着什么。   “如何这么多日了,也不曾见过夫人。”   “就是,听说大婚之夜后,夫人也没有给老爷和老夫人敬茶。”   “你可见过夫人长什么模样?”   “我哪见过,只那日入府的时候,她也是蒙着红盖头的,后来就再没见过她了。你说奇不奇怪?”   “按说也过了回门的日子,她也没有回门。倒像是嫁进来以后,人就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我问了大婚那日伺候的香儿和翠儿,两个人什么也不肯说,只一问就扭头走人了,怪得很。”   明湘的心思早已不在花上,只听两人这般议论,她也觉得有些想不通。   新嫁入府邸的夫人,既不给高堂奉茶,也出来见人,更不风光回门,难道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吗?可她听说那苏妙仪是很漂亮的。   这些日子,徐斯临没再来找过她。可她听说,他总是一个人喝得烂醉如泥。如此喜庆的日子,他为什么要喝酒呢?酒喝多了,对身子不好,那苏妙仪既不陪着他,也不劝着他吗?   太奇怪了。   再加上徐斯临大婚前曾给她留了一纸休书,说是徐家面临着大劫,可大劫当前又草率办了婚事,该不是这嫁过来的苏妙仪,与徐家将要面临的困境有关。   想到这里,她便放下花洒,回到房内写了封信,是给青辰的。信写好后,她便装入信笺糊好口,以家书的名义,让小厮捎给父母。   她被徐延囿在这小院里,不得四处走动,徐斯临怕她烦闷,便交待了下人准她与父母书信来往。此前,她倒也给家里写过几封信。   不过这一封,却不是写给父母的,只是让他们转交青辰。   ……   战事焦灼,蜀王大军与白莲教大战小站数日后,已是被逼退到了太原一带。只因知道英国公麾下的三万人马正往这赶来,蜀王也才稳住军心,奋力应战。再过半个月吧,半个月后,打他孟歌行措手不及,战局势必扭转。      这日,青辰在府中看书,忽收到下人转交的一封信,她看了一眼,信笺上竟是明湘父母之名,不由心生纳闷。   拆开信来,只细细一读,她才知道徐府发生了什么。   徐家与英国公府联姻,显然是想借英国公之力对抗白莲教,这一点大家心知肚明。她原是还跟陆慎云商量过,局势变得复杂,恐怕不好应付。没想到明湘竟来信,说那苏妙仪嫁进徐府后,就再没有人见过,甚至不回门,而苏妙仪又对顾少恒用情至深,非他不嫁……   想到这里,青辰不由皱了皱眉头。   那姑娘会不会……   也许,她应该去见见英国公,女儿在徐府的情况,想必他们都还不知道。   这般想着,青辰便去换了身出门的衣裳,推门欲出时,却赫然看见门口正走来一人。   她的眼眶一下就湿了。   他总算是安然无恙地回来了。 第175章   失联多日,乍一见到他,青辰有些说不出话来。   宋越穿着一身素色的常服,阳光下依然是风姿特秀,光润玉颜。他走过来,声音里带着久别重逢的浓浓笑意,“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   她的鼻头有些发酸,忍了忍,道:“你知道回来了。”   她一直担心他出事,这些天来总是想,只要是他安然无恙,不论发生怎么坏的结果,她都认了。等他到了跟前,却是倔强地不肯说好话与他听。   “一直知道。哪敢不回?”他看着她的眼睛,深不可测的瞳孔如漩涡一般。   “说好的会尽快联系我。你怎么食言?”   “我想联系你的。找到郑贵妃那天我就想联系你,也不想在她那里住下。只是她不让我走,将我关在了那院子里。现在她离世了,黄珩才带人来放了我出来。才出来就过来找你了,一刻也不敢耽搁的。”   青辰瞅着他,看他还算诚恳,这才肯点点头。下回他再让她担心这么久,她必轻饶不了他。   郑贵妃前几日薨了,她知道了消息,只是也进不了宫,不清楚详情如何。不过,总算是为朱祤洛松了口气。   他四顾一圈,轻轻牵住她的手,柔声道:“晚些再出去吧,好吗,我们进屋说会话。”   “嗯。”   进了屋,她为他倒了杯茶,然后问:“她有没有为难你?”   宋越假装想了想,“总是看我算吗?”   “算!”   他弯了弯嘴角,“人都死了,你还吃醋。”   她轻轻哼了一声,表达不满,“她是怎么死的?”   “皇上以尚方宝剑亲手刺死了。”他道,“是他给了她这些权势和欲望,终是要他自己收回来。因果循环,也是定数。”   说罢,他便把黄珩说予他的详情转述了一遍。   青辰听了,不由有些唏嘘。到底是夫妻一场,为了权势,妻子要谋害丈夫,丈夫又亲手杀了妻子,一旁看着的儿子抖成筛糠、泪流满面,真可谓荒唐而又悲哀。   世间人皆想大富大贵,登顶权利的巅峰,却不知恰在那不胜寒的高处,连最寻常的亲情都难以拥有。   “好了,人既已经过了,便不说她了吧。”他道。   她点点头,“皇上的病情如何了?”   “不好。曼陀罗的毒素在他体内积聚已久,五脏六腑早已不堪重负了。那日刺了郑贵妃后,就一直昏迷着,太子在他身边照顾侍疾。太医说,他可能熬不了多久了。”   “到头来,只有他曾经冷落怀疑过的儿子留在他身边。”   “你的学生是个孝顺的儿子,你也教得好。”他把茶杯递到她手里,“喝点水吧,嘴唇都干了。”   她接过茶,他又继续道:“我原还听说,你给太子画过一本什么图册,讲的便是孝道轮回?听说他常常翻看。”   青辰想起来,那是初见朱祤洛的时候,她送他的《葫芦娃》……   她有些不好意思道:“也没什么,只是一时兴起,也没画好。”   他不再追问,只道:“方才要到哪里去?”   她这才想起正事,“英国公府。”   说罢,将明湘写的那份封递给他,“你看。苏妙仪嫁入徐府后就再没人见过,我以为太稀奇了。偏巧前几日我去找顾少恒,又看见那姑娘对顾少恒一往情深,非君不嫁,还哭哭啼啼的。我在想,那姑娘性子直,会不会是出了什么事……若真是,徐家按着不发,想必定是怕英国公反悔,不再帮蜀王解围。”   “嗯。”他想了想,起身道:“我去吧,我与英国公也有些交情,兴许能说动他。”   “可徐延派的刺客还在寻你,你再去他的亲家那儿,岂不是自投罗网吗。”   他安慰道:“放心吧。徐延如今还要仰仗英国公的相助,他能杀我,英国公就能保我。英国公若知道自己的女儿出了事,必也不会再听他的。”   “那你要小心。”   “好。”   ……   宋越乘着青辰的马车,去了英国公府。英国公只听他那么一说,立刻便到徐延府上要人去了。   徐延看见英国公,原还在想不知道他是来喝酒的,还是来告诉他那三万人马已经到了太原。哪里知道,对方竟是来要人的。起先,徐延还和和气气地找借口推脱,说人不舒服,见不得。哪知英国公根本不吃他那一套,只吩咐带来的人要到府里去搜,甚至还说出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样的话。   徐斯临原是在后院小亭里喝酒,也被这么大的动静惊动了。他脑子里只想,果然是瞒不住的,该来的还是会来。酒劲上头,心里对那还搁在柴房不许任何人靠近的尸首愧意更深,后来他就到了堂里,把苏妙仪已死的消息告诉了英国公。   “别找了,她死了,怪我。”   徐延原本还在狡辩,没想到儿子突然来了,还道出了实情,脑子一转把儿子往后拽,“他喝多了,胡言乱语。”   英国公来之前,早有不好的预感,听徐斯临这样一说,当场就崩溃了。苏妙仪是他唯一的女儿,自己捧在手心上疼爱都来不及,哪想嫁入了别人家,就这么香消玉殒了。   他心中不忿,拽着徐延的衣领就便怒吼:“你还我女儿来!”   徐延任他揪着衣领,也不狡辩。这下纸是包不住火了,他才让人将柴房里苏妙仪的尸首抬了出来。这几日天转凉了些,他又让人以冰块来给尸体降温,所幸尸体还没有腐烂,只是原本一张巴掌大的小脸,苍白而浮肿。   英国公白发人送黑发人,一时忍不住心中哀意,抱着尸首就老泪纵横。   徐延哪管这些,心中只惦记着那三万人马,担心他反悔改主意,于是不惜拉下老脸来求人,“妙仪虽死了,你我到底是亲家……”   英国公哪还愿意跟他多说废话,让人带上苏妙仪的尸体,登时就甩门而去,临走前,留下一句话,“我与你徐延从此以后不是亲家,是仇家。那三万人马会立刻返回西北,你休要再妄想了。”   待英国公走后,徐延“啪”地扇了儿子一个巴掌,“不过就是死了个人,值得你成日喝酒,来此胡言乱语。这下好了,徐家就要家破人亡了!”   从小到大,父亲对他都是和颜悦色的,从不曾打骂过他。   今日,是第一回。      徐延说的没有错,徐家就要大难临头了。   英国公撤兵后,蜀王大军等不到援军,已是士气大减,在与白莲教的对抗中连连退败。十万大军抵挡了半个月多,已是才剩了不到六万人。   徐延心知蜀王若败,朱瑞势必饶不了他,前方送来的军情一日不如一日,他也再经不起日日煎熬了,于是下定主意,想要举家带着逃离京城。到底是在官场纵横了二十多年,前首辅徐延人脉颇广,几封书信来回,很快就确定好了未来的藏身之处。   徐斯临这些日子过得浑浑噩噩的,已是懒得再去想什么,徐延让他怎么做,他就怎么做,就像是个提线木偶。   可惜,现实并不如徐延想象的美好。黄珩受朱瑞口谕,早就已经派了人盯着他,京城各方向把守城门的禁军也早就换了拨人,不在徐延的掌控之下。在看到他出城的时候,禁军们便将他们悉数捉了起来,送入了大牢。   在这些人里,不包括明湘。   在徐延确定要逃亡的时候,徐斯临把明湘放走了。徐延自身难保,也顾不得儿子的一个小妾。明湘虽舍不得徐斯临,但徐斯临不肯带上她,她也只能含泪与他分别,一个人背着包袱,凄凉孤单地回了家。   ……   不出几日,朱瑞的圣意就通过黄珩传达了下来——徐家满门抄斩,株连九族。   朱瑞好容易清醒了一阵子,听到徐延被捉的消息,一时心中又是郁气积结,“念他多年侍奉的份上,本想让他多活几天,他竟死不悔改,还想着跑。罢了,就让他活到这个份上吧。”   最终,朝廷裁定徐延负有陷害忠良、勾结藩王、贪污税银等数十桩罪,依大明皇帝旨意,三日后满门抄斩,株连九族。此外,与其来往密切的徐党官员,一并革职发落。   得知三日后就要赴死,被关在牢狱里的徐延恳求牢头,说是想再见朱瑞一面。牢头请示了黄珩,黄珩犹豫了一番,想要去奏请朱瑞时,却是发现,躺在龙床上的朱瑞,这一次真正停止了呼吸。   殡天了。   朱瑞到底是在徐延之前去了,徐延临死前的最后一个要求,他没有再满足他。   黄珩第一时间将死讯禀报了太子朱祤洛,朱祤洛发布了国丧。一时间,举国哀悼,全国各寺庙敲了三万下钟。   因大明还面临着战事,国不可一日无君,故而在朱瑞去世后的第二天,为稳定政局和军心,在众臣子的建议下,太子朱祤洛登基称帝。   大明朝,终于开启了一个新的时代。   登基大典过后,新帝朱祤洛就收到黄珩奉上来了一块东西——徐家曾获先帝赐予的金书铁券。   徐家到底曾是鼎盛的权贵之家,徐延又擅于讨朱瑞的欢心,得了这一块牌子,也不足为奇。   徐延之前想要见朱瑞,也是想以这块金书铁券保住儿子的命,以期徐家香火不灭。可惜他还没见到朱瑞,朱瑞就已经死了,现在朱祤洛继位,他便只能向朱祤洛求情。   谋反是诛九族的大罪,五马分尸、剥皮拆骨等极刑也不为过,金书铁券这东西能不能管用,那也得看当朝皇帝想不想认。若是不想认,免了一次死,再寻个由头定下个死罪,那就再无牌子可免死。   烛火轻轻摇晃。   少年天子端坐于乾清宫的龙椅上,漆黑的眸子看着手里的铁牌,一张仍带着些许青涩的俊脸却是没有什么表情,薄唇微抿。   徐延首先是叛乱罪臣,这么多年又贪墨了这么多国帑民财,当年还勾结郑贵妃害死了他的母后,如今他终于得了报应,当是死不足惜。徐斯临是他的儿子,这两年也帮他办了不少事,虽不是罪大恶极之人,但也难辞其咎。尤其,他还曾助徐延陷害了自己的老师。   他的老师,可是他朱祤洛老师的老师。   要不要放过他呢?斩草不除根,势必后患无穷。   朱祤洛心里犹疑不定,却是由老师二字字,联想到了青辰。   说来,他们已是有许久未见了。之前郑贵妃把他关在慈庆宫里,不许他与任何人相见,后来青辰又因救下宋越,也不便回朝,再后来又发生了一连串的事,也都顾不上联系。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正是思虑之时,忽有人来报:“皇上,沈青辰沈大人有事求见。”   朱祤洛眼睛一亮,“快让她进来!”   青辰见了朱祤洛,先行面君礼,“微臣沈青辰,参见皇帝陛下。”   朱祤洛却是直接从龙椅上走了下来,到她面前有些激动道:“沈师傅,朕有许久没有见到你了。”   都想你了。   青辰看他穿着一身明黄龙袍,更显得英姿勃发,灼灼不凡,心里也为他高兴。不过眼下顾不得与他叙旧,今日她来,是有事要求他。   昨日,明湘听说了徐家的处境,便来求她,让她帮忙保徐斯临一条命。   青辰看得出,她对徐斯临用情很深。她请自己救徐斯临,虽在外人看来是个很不合理的请求,但是自己欠了她的。所以无论明湘说什么,她都要尽力一试。   徐斯临应该想不到吧,当初他父亲造孽害了的女人,如今却变成了唯一为他求情的人。现实真是讽刺。   “皇上,只因哀求微臣相助之人,臣曾有愧于她,不论这个要求有多过分,微臣也必须尽力一试。如此不情之请,还请皇上恕罪……”她说着,低下头。   “朕答应你。”朱祤洛却是很快应道。   她说什么他都会答应她的。当初要不是她,他兴许已经中了徐延的诡计,失去太子之位甚至性命不保,如何还能继承大统。   “正好,徐延呈上来一块金书铁券,为他儿子求一条活路。”新帝继续道,“朕看在你的面子上,便饶他儿子一命吧。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朕要他在牢里呆上十年,十年后方能释放。这样也对徐家曾害过的那些人有个交待。沈师傅,你以为如何?”   能免他死罪,已是皇恩浩荡,她不敢再多求,“多谢皇上!”   朱祤洛笑了笑,“沈师傅,如今朕虽是皇帝了,但你还是朕的老师。你我之间还是像从前一样,好吗,这样倒感觉生分了许多。朕不喜欢。”   青辰犹豫了一下,一句“君臣之礼不可费”话到嘴边,还是咽下去了。朱祤洛眼里有对亲近之人的渴求目光,让她不忍在他初登帝位的时候就让他感受高处的孤独。   “好。”   少年天子满意地笑了下,熠亮的眼眸望着她清隽白皙的脸,“朕还要告诉你个好消息。”   “是什么?”   “三法司全被朕换了人,朕会命人重审宋越的案子。朕心里明白,他是受了冤枉的,朕会还他一个清白。”他知道,她曾为她的老师做了很多事。他这么做,她应该会很高兴吧。   话音落,果然如朱祤洛所料,青辰的脸上立刻露出了笑容,“那真是太好了。谢谢皇……你。”   少年天子看着她的笑颜,心开始扑通扑通地跳。白皙的脸颊,清透的目光,桃花一般粉嫩的唇瓣,她当真是清丽无双。一个你字,直击他的心底。   他的耳根应该是红了吧,朱祤洛想,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   过了没多久,徐家便被满门抄斩,九族皆灭。唯一存活下来的人,只有在暗淡无光的牢狱里的徐斯临。   明湘托青辰找人带了封信给他,说是,她会外面等他。   他关十年,她就等十年。   君当如磐石,妾当为蒲草,蒲草韧如丝,磐石无转移。   三法司的堂官换人了。   原来帮助过青辰的大理寺卿被平调至六部,余下两人皆是被革职查办。宋越贪污的案子被重新审理,很快真相便大白,他清清白白,无罪还朝。赵其然等心学门人在牢狱里待了多时,这下也被一并施放了。   重见天日的赵其然不无感慨,“总算是换了一朝,大明要重见天日了。”   徐延死了,内阁首辅便出了空缺。朱祤洛也没怎么考虑,任命次辅宋越为新任首辅,即日上任。与此同时,内阁是还少一人,那个位置自然没有别的人选。   在他心里,尤其如此。   八月中旬,新帝朱祤洛擢升户部侍郎沈青辰为户部尚书,同时将其选入内阁,赐其东阁大学士官衔。至此,满朝文武见了青辰,均要唤一声:阁老。   九月初,蜀王大势已去,以剩余五万人马与白莲教十万人拼死一战。   历时一个多月的鏖战后,蜀王大败,全军溃散,孟歌行麾下之人也死伤无数,只余不到七万人。而与此同时,已到京城援助的蓝叹却是大肆招募蜀王的残兵,日夜操练,再加上他自己带的两万精兵,一整合竟成了四万人的大军。陆慎云那头,也还率领着的三万京城禁军。如此看来,大明与白莲教的兵力已是旗鼓相当。   当初,孟歌行决定进攻蜀王,一是因为阿弥陀佛显灵,让他怀疑不敢冒进;二是他没有想到蓝叹能有如此超群的指挥能力,不仅在短时间内将瓦剌人击退,到了京城竟还能招募蜀王的残兵。   七万人对七万人,人数看着相当,可他们才经历了一场大站,已是身心俱疲。这个时候要是对战大明,胜利的天平并不倾向他这一边。   此时,军中还有些人因为伤病而抱怨,说是当初他以箭射向阿弥陀佛身相,惹怒了佛祖,掉头攻击蜀王,更是违背了佛祖之意,故而才导致如今进退维谷。   孟歌行通通不想听,他只知道,这一战他必须要击败陆慎云,入主紫禁城,把青辰抢回来。   ……   与此同时,陆慎云与蓝叹也已制定好了作战计划,正想趁着白莲教还未来得及喘息,与其一战,速战速决。   大明大军开拔前,皇帝朱祤洛亲自给陆慎云和蓝叹斟了酒,与他们同饮。陆慎云离开乾清宫后,到户部去找了青辰。   户部属官见了他,只问是要找谁,他道:“我找沈……阁老。” 第176章 终章   那人道:“不巧,陆大人,阁老如今在内阁值房与首辅大人议事呢,不在部里。”   “她何时能回?”   “才去不久,怕是得好一会儿吧。”   陆慎云不是个会说话的人,准备了几夜,才想好了临走前要跟她说点什么,老天却是没有给他说的机会。   想见她一面也没有见上。   户部的人奉来一杯茶,“大人在此等等吧。”   大军就要开拔了,他其实没有多少时间,原打算匆匆来见她一面就走的。她既然不在,他也没有时间再等了。   “不必了。”他道,转身离去。   半个时辰后,陆慎云率禁军与蓝叹汇合,一同向白莲教大军进发。      一个多月后,前方战事传来,两军交战,大明占了上风。又过了几日,英国公麾下的人马也到达战场,助陆慎云与蓝叹一臂之力。   大明大军又添三万精兵强将,面对已显出颓势的白莲教,更是连连胜利,高奏凯歌。   自此,白莲教气数将尽。大明胜利在望。   而在朝中,新帝朱在青辰与宋越的帮助下,整顿了一番朝纲,重新修订了一些律法,把那些尸位素餐的官员悉数换下,提拔了一批年轻有为的士子。譬如原来那位话糙理不糙,经常爱骂奶奶的六品工部主事韩沅疏,就在青辰的建议下,被擢升为正三品的工部侍郎。   青辰与宋越同朝为官,又同是内阁阁员,配合起来分外默契。不需要过多的言语,彼此的心意想法一点就通。   两个快致仕的老阁臣,从来也没有见过如此和谐而高效的内阁,私底下议论时便常发感慨。以前两人巴不得早点致仕,见不得徐延干的那些乌七八糟的事,这会儿,倒想再多帮着干两年了。   总之,大明朝廷上上下下,焕然一新。   朝廷里的事多,青辰与宋越两人都很忙,故而两人也没有多少私下见面的机会。   十月末,秋要尽了。   这一日正逢休沐,宋越便忙里偷闲,约了青辰一起外出。   他们的目的地是京郊,因为今天也是心学创派人王明阳的忌日。   一路上,天清气爽,秋风宜人,道两旁的银杏又黄了,片片金叶飘飘然而下。   青辰坐在马车里,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来,好奇地问:“你是几岁遇到师祖的?”   “十岁”。他道,“遇到他之前,我是个偏执古怪的孩子,每天只会逼自己背四书五经,练诗词文章,一点也不快乐。入了王门得老师教导后,慢慢才变得开朗了些。”   青辰可以想象得到。他心里藏着家人离世的悲哀,又怀着为父母报仇的欲望,便只能逼自己用功苦读,以期他日高中,为宋家光耀门楣,也为父母报仇雪恨。   她突然觉得有些心疼。   “还记得我那株紫竹吗?”他换了个话题,“老师的墓碑旁就有一大片紫竹,长得很好。我有时候会想,心学门人就像那些紫竹一样,也会在石缝里发出芽来,越长越多,越长越好,能耐得了严寒酷暑。”   青辰点点头。如何不记得呢,那时候她还以为是什么女人送给他的呢。   他笑笑,“想想,你好像还挺爱吃醋的……”   她不好意思地扭过头,不理他了。   晨间的山林空气很清新,远处阳光透过薄云散落下来,风吹过,将茂密的竹林吹得簌簌作响。   “这就是师祖的墓?”   竟然是块无字碑。   “嗯。”说着,他接过车夫递过来的祭拜物品,以布帛擦掉墓碑上的灰。   青辰帮着摆牲肉和酒菜,往香炉里插上点燃的三炷香。随后,两人跪地叩首祭拜。   此时,在不远处的大树后,站着一个素衫女子,正是王阳明的女儿。   王芙刚刚来到,看到宋越的一瞬,她很是开心,正想走过去,却是又见到他身边还有别人,于是停住了脚步。   今日,他依旧是一袭白衣,衣袂飘飘,似清风明月。而他身边的那人,模样也异常清隽。阳光透过竹林,将她的面颊照得微微发亮,那副精致的五官,当真是清丽无暇。   十年了,王芙年年在这里等他,他年年自己来。带上别人,她还是第一次见。   那个人是谁呢?   虽是穿着一身男装,但看身形,倒有些像女子。前些日子兵荒马乱的,女子打扮成男子出门,倒也并不稀奇。   这十年来,宋越年年都拒绝她,她不放弃,年年都在这里等。今天,他终是带了别的人来。   王芙自顾一笑,明白了。   她转过身,默默离去。   不远处,宋越祭拜完王明阳,也不知怎么的就往她的方向看来。   不过他没有看到她,只看到风吹动树叶,斜阳脉脉。   ……   回城的马车上,青辰有点累了,把头轻轻挨在宋越的肩上。   他轻声道:“我想跟你说件事。”   “什么事啊?”   “我想辞官。”   她有些惊讶地看向他,“为什么?”   他认真道:“娶你。”   “我们找个安静的敌方,过普通百姓过的生活。”   坐在那首辅的位置上,一言一行均引人瞩目,想要娶她是不可能的。这么多年来,他经历了这么多的宦海浮沉,确是也已感到有些疲惫。   青辰的脸一热,“你如今已是首辅了,舍得就这么辞官吗?”   “庙堂再高,禄米再丰,都比不上天天能看见你这张笑脸。”   她有些害羞,“那,皇上会同意你辞官吗?如今大明正是用人的时候。”   “身子不在官场,一样可以为大明尽力。皇上若需要,我可与其书信来往。”他顿了顿,又道,“就是要委屈你放弃阁老的位置了。”   她立刻摇摇头,“我是女人,本来也不能一直呆在官场。”   他笑,“那你可愿意?我没有了首辅的身份,你可在乎?”   她毫不犹豫地摇摇头,身份从来都不重要,她在乎的,只是他的灵魂。   宋越笑了笑,“虽不任首辅,但我名下还有些良田,也有些铺子和房舍,银子也还有……”   不等他说完,她便打断道:“我什么都没有。没有田,没有铺子,银子就剩了二十多两,连宅子都是皇上赐的。我就有一只猫,还是你拣的……”   他的眼眸幽深明亮,带着浓浓笑意,“我不介意你的嫁妆是一只猫,有你,就够了……嫁给我吧,再给我生几个孩子。”   她羞得以两手捂上脸,不敢看他。   他却是厚脸皮地凑过来,吻她的唇,“娘子……”   ……   不一会儿,回城的马车路过一片农舍,宋越命人把车停了下来。   青辰奇怪道:“怎么了?”   “老师有个女儿,就住在这里。往年我祭拜老师的时候她也会来,今日却是看不到她。我担心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想进去看看。娘子可同意吗?”   她轻轻推了他一下,“快去吧,我在车这等你。要快点回来噢。”   宋越下了车,没走几步就发现王芙家那处房顶上正冒着烟,一阵刺鼻的烟尘味扑鼻而来。   他心中一紧,忙过去看,却发现着火的屋子并不是王芙的,而是她的邻居。他叫了她两声,没人应,一旁着火的屋子却传来一声孩子的啼哭。   这个时候正是收成之时,附近的村民大都到地里去了。宋越没有犹豫,立刻冲入了着火的屋子。   屋内果然有个五六岁的孩子,正手足无措地哭泣着,一旁扔着还燃着的打火石。他抱起他,急忙往外走,却是在走到门口的时候,看见烧塌了的梁柱正要倒下来……   他立刻将孩子放下,奋力往外推,烧着的巨木却是轰然倒下,砸到了他的背上。   他被压得死死的,动弹不得,只觉得脊梁好像是被砸断了,剧痛一阵阵传来……   这时的青辰还在马车里等着宋越,想着他说的话。   终于可以换回女儿身了,不知道他看到自己穿一身女装,会是什么表情呢?   原来,她也可以过普通女子那种平淡幸福的生活。到时候他们也会有孩子。要生几个才好呢?他应该挺喜欢孩子的,连买的窗花都是什么五子登科、仙童捧桃、牧童骑牛……可是生多了,他们会不会养不起啊。   想到这里,她便自顾笑,也没注意到宋越已经去了有一会儿了。   后来,青辰终于是等得有些不耐烦了,这才撩开帘子去望。这一望不得了,他去的方向,天空中正是浓烟滚滚。   她立刻下了车,只见车夫已是累得睡着了,丝毫未觉。她拍醒了他,跟他一起跑到那处失火的房舍。   ……   村民们陆续赶回来,火终于被扑灭了。   可惜的是,宋越已经闭上了眼睛,再也醒不过来。   他的背部已经烧了大半,一身洁白的袍子被烧得面目全非,空气中满是绸缎与毛发被烧焦的气味。   今日是九月二十九日,初秋,大明首辅宋越,死了。   青辰怔忪地望着他的尸体,苦痛仿佛化作了长刃,狠狠地刺入了她的心,让她疼得无法呼吸。   不顾左右,她崩溃地嚎啕大哭,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不一会儿,青辰就因过度悲伤,昏迷过去。      与此同时的战场上,白莲教大军一败涂地,孟歌行手下的教徒只余下不足两万人了。而大明军队还剩了七八万人,正是气势高涨,斗志昂扬。   白莲教败局已定。   就快要入冬了,再这么拖下去就更没有希望,孟歌行打算做最后一搏。他部署了一番,然后就率领着剩下的人里最精英的将士,半夜偷袭了大明的军营,企图趁乱杀死蓝叹和陆慎云两位主将。   只是大明防守严密,根本不给他们可乘之机,蓝叹和陆慎云安然无恙。   不过孟歌行也不是毫无所获,他们意外地捉住了陆慎云的兄弟,锦衣卫副指挥使黄瑜。   陆慎云与黄瑜是多年的好兄弟,一起考武状元,一起喝酒吃肉,一起谈天说地,一起出生入死,黄瑜还撮合过他与青辰。如今兄弟被捉走了,他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听说此事时,他的眸光立刻就变得冰冷无比,一只手狠狠地握紧了腰侧的绣春刀。   孟歌行手中捏着黄瑜的命,他不敢贸然率大军进攻,一天夜里,他只领着一小队人马,就大胆地闯入了白莲教的军营。   那一晚,白莲教的军营火光冲天,硝烟弥漫,两方人马在夜色中混乱激战。   后来,蓝叹按计划率大军来接应,黄瑜终是被救了出来。   只是出来的人里,没有陆慎云。      “哎,醒醒,沈青辰。”   “下课啦。”   被推了两下,青辰在课桌上醒来,揉了揉眼睛。   眼前的景象有些模糊。   渐渐地,她才看清楚了。窗明几净的教室,讲台上书写的老师,认真听讲的同学……她摸了摸自己的脸,摸到几道书本的压痕。   “我的姐姐,睡一堂课了,你总算是醒了。”身边的人又说。   青辰记得身边的女孩,她叫徐倩,是她的大学同学兼舍友,“我现在在哪?”   “文史楼啊。不是吧你,发烧了?”   青辰皱了皱眉。   文史楼,北大,首都北京,现代……   不对,她分明是在大明朝,在大明朝的京郊,而宋越,死了。   想到这里,一阵尖锐的疼痛钻入心里。   下课铃响,徐倩催她去吃饭,“快走,去晚了要排队了,下午还有事呢。”   “我不吃了。”她摇摇头,“我想去一下图书馆。”   “大中午去图书馆?”徐倩想不通,“好吧,下午我给你电话啊。你别忘了,机会难得。”   青辰没明白徐倩说的是什么,急着去图书馆,只边收拾书包边点了下头,“好。”   到了图书馆,她先到电脑上搜了一下书的名字,找到编号和所在区域后,才往里进。   中午的图书馆没什么人,管理员大约是换班吃饭去了,比平时人要少。青辰走过一排排书架子,也只看到一两个沉溺书中忘了时间的同学。   她顺着编号一路找下去,终于找到了那本书——霍金的《果壳中宇宙》,是讲虫洞的。   她穿越到大明朝将近十年的时间,回到了现代却发现自己还在大三的课堂上,就像只是做了一场梦。可关于那十年的记忆是那么深刻,宋越死亡的情景,是那么让她感到痛彻心扉。   不可能是梦。   她曾经接触过“虫洞”的知识。所谓虫洞,又叫爱因斯坦-罗森桥,通俗理解就是连接两个不同时空的狭窄隧道。如果有人能通过这个隧道,那在这两个不同的时空,都会有这么一个人。   她怀疑她是通过梦境进入了这个隧道,回到了大明朝,而她与原主,其实是一个人。   而根据虫洞理论,两个时空的时间流逝速度是不相同的,也就是说,她在大明朝十年的时间,在现代很可能只是一堂课的时间。   是了,所有发生的事都是真实的。   可她是怎么进入虫洞的呢?看了那么多影视剧,她一直以为虫洞只存在于遥远的大气层外,难道普通生活中也有吗?她来找霍金的这本书,就是想确认这一点。   看着书架上的那本《果壳中宇宙》,青辰伸出手,可手才伸了一半,书就被人抽走了。   她转过头看,那是个男孩子。他大约只有十六七岁,留着黑色短发,很高,白白净净的,是一眼就让人觉得他很帅的那种类型。   男孩正好也转过头看她,手里的书扬了扬,“你也要借这本?”   青辰愣了一下。   这男孩的脸,竟有几分像陆慎云。   不对,他的气质没有陆慎云那么冷,眼睛也比陆慎云要清亮很多。他的黑眼仁比例比常人要大,眼角微微有些上扬,再加上浓密的睫毛,白皙而线条流畅的脖颈,是比陆慎云更讨人喜欢的长相。   “这位姐姐?”男孩挑眉一笑,“我知道我帅,但你也看得太久了。女孩子这样,不太好。”   幽黑的眼眸,亮得不要不要的。   青辰回过神来,慌忙道:“不好意思。我只是觉得,你有点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他又笑,“姐姐你觉不觉得……你搭讪的方式有点老套。虽然你挺好看的,但是我吧,对年纪大的,不是太感冒……”   “……”   “不过这本书你先看吧。”他递过书,又按了下折起的封皮一角,“毕竟是你先来的。”   青辰想了想,接过来,“谢谢。”   “小姐姐,”男孩撑着书架,忽然一下靠过来,低头看她,“跟你商量一下?”   青辰怔了一下,眨了眨眼,“什么事?”   男孩笑了一下,“这本书很抢手的,我来了几次都没借到。你看完了要还的时候,能不能给我打个电话啊,你一还我马上借。”   青辰打量着他,有些纳闷他这个年纪竟会看这样的书,“你多大了?”   “十六岁,我还在上高中,借书卡是我表哥的。这本书……跟你说实话吧,主要还是用来装逼的。”   原来如此。   青辰心领神会一笑,“那好,你把电话给我,我看完了就给你电话。”   男孩手一伸,“纸笔。”   她把纸笔递过去,他很快在上面写上一串数字,最后又龙飞凤舞地署了他的大名:   许宿。   抱着书离开图书馆,青辰先回宿舍休息了一会,没多久就接到了徐倩的电话,“二教,快来,剧组的人都到了。”   她这么一说,青辰才隐约记起来,有个剧组要到他们学校拍戏。徐倩极其喜欢那个最近大热的男主角,于是帮她一起报了名当群演,就一场戏。   没想到,剧组还真把她们两个挑上了。   青辰有些不想去,要留在宿舍看书,可架不住徐倩软磨硬泡,还是去了。   她刚到二教楼下,就发现整栋教学楼已是围满了人,很多女同学们都举了应援牌,正山呼海啸地喊着男主角的名字——宋醒。   说实话,这个宋醒的名字她听过,可是她平时基本不关注娱乐圈,不知道他长什么样。不过看这阵仗,估计也不会差到哪去吧。   说起来,徐倩还用她的微薄给宋醒发过私信,据说宋醒回了。   说曹操曹操到,徐倩在人群中找到了青辰,拽着她使出吃奶的劲儿挤出一条路,总算是进了二教。   作为主要场景的课室外,围着许多剧组的人。导演在指导人架机位,灯光师在调试灯光,一旁的课室被当成了临时的化妆室,男女主角在里面化着妆。   徐倩捏着青辰的手,紧张道:“我的妈妈啊,终于能看到宋醒的真人了,姐姐我此生无憾了!”   这时,副导演开始清点群演的名单,喊了几个名字后,叫到了她们两个人的名字。   “徐倩!”   “到到到,导演,我在这里!”说着,一溜窜上前去,生怕别人没听到就把她换了。   “下一个,沈青辰!沈青辰在不在?”副导演天生嗓门大,这一喊基本整层楼的人都能听见。   青辰忙走过去,“导演好,在。”   这时,化妆室里有个人转过头来,在看到她后,不由勾了勾嘴角。   拍摄很快开始了。   青辰和徐倩扮演同学,被安排坐在了一起。剧务喊了“一场一次”后,宋醒扮演的老师挟着书册从教室门口走进来。   他穿着纯白色的衬衫,束在修身的黑色九分裤里,黑色短发,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看着斯文儒雅,却又俊美非凡。   青辰有些呆住了。   ……这个人与宋越竟是完全一模一样的脸!   她怔怔地看着他,心里“他没有死”的念头越来越强烈,让她激动得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讲台上,宋醒正心无旁骛地演着戏,肢体动作与真的老师别无二致,台词也说得很是流畅。这场戏几乎没有NG,很快就过了。   导演喊“咔”的时候,青辰好像看到讲台上的宋醒往自己的方向看了一眼。可他看的人是不是她,她不确定。   ……   回到寝室后,徐倩抱着宋醒的照片舔屏,青辰走过去看了一眼。   摘下眼镜后的宋醒,真的与宋越别无二致。   她回到床上,仔细看了那本霍金的书,有的地方却是看的不明白,后来就迷迷糊糊睡去了。   等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她独子饿得咕咕叫。   徐倩要拉她去吃饭,这时却有个人到宿舍来找她。   青辰看着眼前陌生的女人,“你是……”   那人笑了一下,“你好,沈青辰,我是宋醒的助理。你现在有空吗?宋醒说他有场戏,想跟你探讨一下。”   男主跟临演讨论戏?旁边的徐倩一听,整个人愣了三秒钟,然后瞬间乐炸,“有空有空,青辰,带上我。”   那人却道:“不好意思啊这位同学,宋醒是说,要单独跟沈同学谈一下。”   后来,在徐倩羡慕嫉妒恨的目光下,青辰低着头,跟着那位助理出了门。   校门外的路边,停着一辆白色的保姆车。青辰上车后,发现车里只有宋醒一个人。   他对她笑了笑,是那种她无比熟悉的笑容。   “某一天,我的脑海里多了段记忆,是明朝的。我估计,是我前世的吧。”他开门见山,“记忆里有个忘不了的人,你知道是谁吗?”   听他这样一说,她的眼睛一下就红了。是他。   他笑着说:“看来你也有前世的记忆。”   她的眼泪掉下来。   他抬手去擦了擦她的眼泪,“没记错的话,好像我们还有个承诺没有履行,我觉得,现在是时候了。嫁给我吧。”      陆慎云失踪半年后,终于回朝了。   半年前那一夜,他身负重伤躲避白莲教的追杀,却是身体难以支撑,在半路上昏迷了。所幸他很快就被好心的百姓发现,他们救了他,请了大夫给他医治。历经半年,他总算是痊愈了。   半年里,白莲教被蓝叹彻底击败,孟歌行不愿苟且偷生,以伤过陆慎云脖子的那柄剑自刎于太原。   半年里,大明天子朱祤洛命人四处搜寻陆慎云的下落,却是始终没有找到。很多人都以为他已经死了,严肃的陆父哭得老泪纵横,忍着痛向侯府谢家退了婚约。   半年里,内阁首辅宋越辞世,阁臣沈青辰向皇帝朱祤洛提出辞官。新皇虽心中不舍,但明白女子为官到底不是长久之计,她想走,他也留不住,便准了她的请求。另外,他还赐了她许多金银财物,供她一生享用不尽,不过沈青辰只取了她的俸禄,剩下的一概没有收。   半年里,翰林院修了《大明录》,按照朱祤洛的意思,某些事情太过黑暗,故而并没有被写进历史,某些不能道明的事情也被一笔带过了。   陆慎云养伤的半年里,病情反复,总是昏迷,嘴上却不停念着青辰的名字。   现在好不容易伤样好了回到朝中,他原本以为终于能见到她了,却没想到她已辞官,下落不明。   她不见了,他怎么找都找不到她。   宋越死了,所以她的心也死了吗?她的心里,终还是没有自己的位置。   棋盘街上,依旧是车水马龙,人潮川流不息,夕阳的余辉落在刚刚经历完动荡的京城千万甍宇上。陆慎云独自坐在酒馆里喝酒,以酒浇愁。   他喝得很急,一杯入喉,下一杯又已满上,面色已是微红,眼里有着化不开的浓浓愁绪。   窗外,夕阳有些刺眼。   他不耐烦地抬手挡了挡,不经意间,却见到来往的人潮中立着个女子。她穿着一身淡青色的衣裙,发上梳了个简单的髻,看起来十分朴素,却是清丽无暇。那姑娘也正看着他。   他一下怔住了。   这个场景,仿佛在自己的梦境中出现过。   他立刻搁下酒杯,三两步便跨出酒馆,急切地走到她面前,停住。   女子看着她,目光盈盈,薄唇微启,“陆慎云。”   陆慎云看着眼前朝思暮想的那张脸,心中有千言万语,却是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不记得我了吗?”她笑了一下。   话音还未落,他便一下搂住了她,也不顾得身边人来人往。   她静静靠在他的肩头,闭上眼睛,感受他强有力的怀抱与浓浓情意。   她是沈青辰,大明朝的沈青辰。在现代的青辰因为过度悲伤昏迷,穿回到现代后,她就醒了。   醒来的一瞬间,恍若长梦一场,那个现代姑娘所做的事情悉数涌入她的脑海。从那个时候开始,她拥有了跟那个姑娘同样的记忆。   从那个时候开始,再也不分什么原主和穿越者,她就是她,她就是她。   唯一不同的是,她读取了那段记忆后,发现她爱着的人,并不是宋越。   而是陆慎云。   “陆慎云,我喜欢你。”她轻声道。 本书由 水然凛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