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珠玉摇 作者:九月时五   文案:   江素素悲催地穿越成了古代闺阁女子余映容,作为昌顺伯府的二姑娘,她不争不抢不作死,努力过好自己的小日子。   玉韫山辉,珠涵水媚,曼步轻摇曳,金堂纵玉马。   一个古代嫡女的人生,正剧!   内容标签:穿越时空 市井生活   主角:余映容 ┃ 配角:余慧容,余碧容,余黛容 ┃ 其它:古代,嫡女,宅斗,日常   ============= 第一章   京都,昌顺伯府。   午后的阳光极烈,照的小院里到处浮着热浪,让人又热又躁,院子里种着两棵遮天如伞盖的大梧桐树,透过树缝洒下斑驳的光。   雕花的窗格里糊着轻薄的绡纱,门轻掩着,挂着绣松叶的帘子,再往里走,是几道卷起的竹篾,屋内摆设很雅致,书卷磊在柜里,纸墨笔砚整齐摆在书桌上,一只小巧的白玉毛笔安静的搁在笔架上,书桌旁的小几上摆着一只甜瓷釉瓶,插了两朵刚剪下来的粉蔷薇,盈盈如雾。   紫漆檀木的大床上睡着一个小姑娘,旁边卧着个丫鬟给她打扇子,撑着头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自个都快睡着了。   佛青色的帐子围住了大床,床边的瑞兽香炉里还燃着丝丝缕缕的甜香。   余映容翻了个身,睡的一点也不安稳。   闭着眼又迷蒙了一会,还是睡不下去。   辗转反侧了半天,终于忍不住掀了蚕丝被子坐起来,小丫鬟携素一下子惊醒了,着急忙慌的收了扇子扶她起来,“姑娘睡好了?”   余映容蹙着眉,指指香炉,又道:“这么热的天怎么还燃香炉呢?”   携素低头道:“原想着给姑娘安神的,奴婢这就收下去。”   看着携素捧着香炉走出去的背影,余映容坐在床上发呆。   算算日子,今天已经满三个月了。   从她被广告牌砸到穿越的悲催日子算起,已经整整三个月了。   她来到了一个历史上不存在的王朝,大邺。   大邺是乱世开国,至今不过三代,这一代的帝王是启元帝李恪,如今只有五岁稚龄,幼帝无法理政,由他的皇姐清河长公主李贞垂帘听政,辅佐社稷。   先帝子嗣众多,本来这帝位是传不到启元帝身上的,不过五年前的一场动乱,让皇位不得以砸在了这个懵懂的孩子身上。   皇叔鲁王兵变造反,斩杀先帝,皇后,后妃,成年皇子七十余人,等清河长公主从封地凉州带西北大军赶回皇城时,整个大邺嫡系皇室,只剩下两个公主,和傅昭仪刚刚诞下的九皇子,也就是如今的启元帝。   长公主不忍先父山河泯灭于外人,力排众议扶持襁褓中的幼弟登基,而启元帝的生母傅昭仪,因为惊惧过度,生下启元帝没多久便血崩而亡,后被追封为仁孝皇后。   当今朝中的重臣,大多出自于五年前的那场宫变,如靖宁侯傅家,便是新帝母家,如权倾朝野的摄政王,便是襄助长公主的西北将军,再如内阁重臣荀家父子,也是兵变后安定朝堂的大功臣,荀首辅纵横朝堂二十余载,长子荀泽大人更是弱冠之龄入内阁,肩任吏部尚书一职。   不过这些大佬,跟余映容都没有任何关系。   他们余家是个炮灰。   余映容现在的身份,是昌顺伯府的二姑娘,伯府嫡女,身份也是不低。   但是悲剧的是,他们家本来是侯府,还是开国四侯府之一,但她的老爹不幸卷入了逆王造反案,长公主清算世家时,余家成为炮灰头一号,被降爵成了伯府,就这,还是余映容的祖母余家的老太君一身开国诰命冠服进宫求情才勉强保住了爵位。   可余家也实在是惨,就她这爹,只知道吃喝玩乐,哪有胆子去造反?不过是跟鲁王吃了几顿饭,就莫名其妙被划到逆王的阵营了。   开国的四大侯府,靖宁侯府,昌顺侯府,定安侯府,寿远侯府,每一个都是立下了赫赫战功而封爵领诰的,如今不过三代,昌顺侯府已经成了伯府,不复往日荣光,而寿远侯府更惨,满门抄斩,寿远侯家是真真正正的逆王阵营。   再说余家,祖母余萧氏是当仁不让的威望巅峰,开国功臣,世祖钦封的超品诰命,即便现在余家风光不再,世家众人也都恭恭敬敬唤她一声老太君。   余老太君只有一个老来子,便是余映容的父亲余文轩,这位老爹自幼顽劣,略大些的时候便花花肠子一堆,吃喝嫖赌没有他不在行的,娶的第一个妻子是金陵高氏,生长女余慧容,高氏难产病逝,一年后续娶安阳赵氏,便是余映容的母亲,所以说,余映容这个嫡出女,还掺点水分,不是原配嫡出,而是继室所出。   余映容后头还有两个妹妹,三姑娘余碧容,柳姨娘所出,四姑娘余黛容,苏姨娘所出,家里还有两个没有孩子的姨娘,一个王姨娘,一个红姨娘。   余家只有四个姑娘,昌顺伯余文轩现在最大的烦恼就是没儿子,怕这偌大伯府后继无人。   这样的处境,余映容说不清是好还是不好。   说好也好,伯府嫡出女,世家名门,不用担惊受怕,不会衣不蔽体食不果腹。   说不好,父亲不成器,伯府基业岌岌可危,还和逆王造反案牵扯了关系,谁知道这富贵安稳还能有多久。   算了,余映容摇摇头,既然来了这,就没有她选择的余地,往后的路无论是好是坏都要走下去啊!   外头携素倒了香炉子里的灰,掀了帘子进来道:“姑娘,咱们去正院吗?”   余映容打了个哈欠站起来,“给我收拾一下吧,去给母亲请安。”   携素应了一声,便出去找会梳妆的拾翠去了。   正是午睡的时候,主子们大多都睡着,小丫鬟们都聚在廊下乘凉聊天,拾翠抓着把瓜子吃着,蹲在边上的凝露又分了她几个梅子。   姑娘们住的院子离的近,大姑娘慧容住海棠院,二姑娘映容住梧桐院,三姑娘碧容住寒梅院,只有四姑娘黛容年纪尚小,还跟着姨娘住。几个院子呈品字状,通过长廊和垂花门连接,一到主子们休息的时候,丫鬟们都会凑在一块躲懒。   拾翠捏了棵梅子搁嘴里,立刻酸的皱眉,笑骂凝露道:“你这梅子把我牙都酸掉了。”   凝露是慧容身边的丫鬟,但她跟拾翠一向玩的好。   拾翠一边嫌酸还一边吃那梅子,酸的咬牙,用手肘戳凝露,“唉,听说大姑娘的亲事要砸了,你还能跟着陪嫁过去吗?”   凝露眼神暗了下来,泄气地往门板上一靠,“谁知道呢,大姑娘跟定安侯府家订的是娃娃亲,可如今咱府里不像以前那么风光了,定安候府早有不愿的意思了。”   “大姑娘要哭死了吧。”拾翠似笑非笑,“她那么要强的性子,要是人家真退了她的婚,她不得气的上吊。”   “倒连累你了,你年纪也不小了,要是大姑娘的婚事黄了,你就不能陪嫁了,也不能给姑爷做小了,等你年纪一到,就得配小厮。”拾翠吐了口瓜子皮,摇头叹气,“真是娇花插在牛粪上。”   凝露都快听哭了,感觉自己真要被配给那些粗使小子们了,带着哭腔问,“也不一定就要黄啊,还有夫人和老夫人在呢,退亲哪是那么容易的事?”   “你看你就是傻,”拾翠又道:“要是定安侯家真要退亲,大姑娘能有脸倒贴上去?”凑在凝露耳边小声道:“你再看夫人,她又不是大姑娘的亲娘,能看着她好?说不定她还盼着大姑娘嫁的不好呢!”   凝露越听越不是滋味,拾翠还欲再说些什么,那头携素叫她了,“拾翠,你个小蹄子又溜哪玩儿去了?一会不看着就往出跑。”   拾翠翻了个白眼,“呸,刚升了一等丫鬟就不知道天高地厚。”   一边把兜里的瓜子和梅子都倒进凝露的怀里,“你吃吧。”   拾翠从门廊子里走出来,一脸不悦,“嚎什么,这不就过来了。”   梧桐院里的几个小丫鬟听见携素和拾翠互呛的声音,互相挑挑眉,对对眼神,都是尽在不言中的表情。   如今梧桐院就携素一个大丫鬟,早晚还要再抬一个上来,看如今这形式,拾翠应该是十拿九稳了,她跟携素是一块进的梧桐院,除了已经嫁出去的丹枝和桂枝,就数她俩伺候姑娘的时间最久,也难怪拾翠有胆子跟携素叫板。   几个小丫鬟眼神交流完毕,也都纷纷起身回去伺候了。   拾翠跟着携素回了梧桐院,洗净了手才进的屋里。   采萍和摘月已经服侍着映容洗了脸穿了衣,拾翠很是亲近的凑过去,“姑娘要梳什么样的?”   “你看着来吧。”映容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显得很没精神。   拾翠摆出笑脸,带着讨好的意味道:“姑娘梳什么都好看。”   不过映容没心思搭理她,一言不发的撑着下巴,似乎在发呆想事情,拾翠马屁拍到马腿上闹了个没脸,也就没再说什么了,拿起木梳子蘸了玫瑰水给映容细细通发。   映容看着镜子里的脸,这张脸,和她的脸很像,虽不是完全一样,但也有七八分像,只是比从前的她要更好看一些。   这是一张温柔似水的脸蛋,肌理细腻,眉目清明,五官生的娇俏又含蓄,若是单看并无过人之处,但生在一张脸上却形成了一种独特的韵味,细长的眉如远山含翠,一双杏眼似秋水般雾朦。   右眼下方有一颗泪痣,点在白皙的皮肤上,更显得婉转柔情,微微泛着粉色的饱满脸颊显现出了少女的朝气和活泼,面容看起来是柔弱内敛的样子,但眉目中的神情又平添了三分这个年纪少有的端庄贵气。   她有原身的记忆,所以来这里三个月基本上没出过什么错。   而且她非常感谢这位原主姑娘没给她留下什么烂摊子和坏名声,她是一个典型的古代闺阁好女子,熟读女则女诫,精通琴棋书画,在众人眼中的评价也都是温婉沉静,与人为善,孝顺可亲这样的正面评价。   余映容很满意,她只需要保持现状不作妖就行,不用费心费力挽救自己名声,也不用藏拙装傻躲避压迫求生存。   至于她为什么会穿越过来,至今不得而知,这位余姑娘好像也没什么大毛病,听丫鬟们说她只是经常头晕而已,结果三个月前的一次头晕,就把她给晕过来了。   她在现代的名字叫做江素素,二十三岁,现在的名字叫做余映容,十三岁。   唉,这年轻十岁的代价,太大了!   昌顺伯府的小辈里只有四个姑娘,年纪都不大,大姑娘慧容十五刚及笄,二姑娘映容十三岁,三姑娘碧容十一岁,四姑娘黛容才刚九岁。   映容低头看看自己这十三岁的小身板,唉,才十三岁竟然已经开始议亲了。   她又撑着头发呆了。   拾翠给她梳着头,心里疑惑,姑娘最近真爱发呆。   拾翠手巧,没一会便梳好了一个小巧的元宝髻,映容又挑了一支珍珠簪戴在发间,耳上挂了两串米珠耳坠,换了一身玉色交领如意纹长衫,下搭一条乳白色长裙,看着极是素净雅致。   映容看着这一身大家闺秀的打扮,点头起身。   她其实不是很喜欢这样素的颜色,但是没办法,她得符合余二姑娘一直以来的温婉做派。   外头太阳还是大,携素撑了把伞给映容遮阳,几个人一路到了赵氏的正院。   一进大门,赵氏身边的刘妈妈就眼尖瞧见她了,喊了句,“二姑娘来了。”   刘妈妈是赵氏的陪房,在她身边一直很得力,她男人高保昌是府里的二管家,也是个有头有脸面的人。   刘妈妈一个大嗓门,把恹恹无力的赵氏吓了个激灵,腾地一下坐了起来,看映容过来,忙道:“这大热天的,你怎么来了?”又唤旁边的小丫鬟,“没个眼力见的,还不给二姑娘端杯凉茶来。”   赵氏与映容眉目间有些相似,看着也都是温和内敛的女子,然而这只是看着而已。   映容走过来道:“母亲别麻烦了。”   赵氏牵了映容的手,扶她在榻边坐下,关切道:“怎么样,近日可还头晕了?”   映容回道:“母亲放心,已经好了。”   “这是你自幼的毛病,哪就能好的那么快了?”赵氏还是担心,“可别掉以轻心了,不能才好几日就不管了,药还得吃,要慢慢调养才行。”   赵氏又絮絮叨叨说了好些,都是跟映容的身体有关的,听着赵氏这担忧的语气,映容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可怜天下父母心,只是赵氏不知道,她日夜忧心的女儿早已经换了个芯子。   映容低着头一一应下赵氏的话,乖巧又懂事的样子。   看着似一朵娇花般的女儿,赵氏心里感概良多,当年她初嫁来余家的时候,受了多少气,她是继室,又是后母,前头有原配,后头有小妾,丈夫纨绔不可靠,婆母性格又强势,她在这府里几乎站不住脚。   熬了这么些年,才渐渐出头,如今她唯一的女儿也到了该出阁的年纪了,只盼着女儿能嫁得良人,别走她走过的老路,别受她受过的苦,一辈子平安喜乐,她就知足了。   赵氏拍拍映容的手,含笑道:“你也大了,也要开始相看人家了,我只你一个女儿,必定费一百个心替你掌眼。”   赵氏情真意切,映容纵然听着没什么感觉,但还是适时的露出一抹羞涩,“母亲说什么呢,女儿还小。”   她一点也不害羞,真的,现代呆了那么多年,不至于这点话就害羞,但是古代女子提到婚事什么的应该……都要害羞一下才合理吧!   映容其实很慌张,她才刚来三个月啊,一点心里准备都没有,这就要相看人家了?接下来就是订亲?   那她岂不是十四五就要出嫁了?   这……她有点不敢想!   映容咬唇,为什么不让她穿成五六岁啊   好歹还能缓冲几年!   两人说着话,外头走进来个小丫鬟,捧了盏凉茶端上来,盛在釉碗里,冒着丝丝凉气。   小丫鬟递了茶道:“二姑娘用茶。”   映容接了茶,细细抿了一口,笑盈盈道:“还是母亲这里的凉茶味道好,旁的地方都熬不出这个味儿。”   赵氏弯了眼,“你若喜欢,待会让刘妈妈给你包几袋茶料子回去,用水熬一个时辰就行,热的凉的都好喝。”   映容喝着茶,瞧见桌子上的黄封信纸,顺嘴问了句,“母亲收信了?可是外祖家寄来的。”   赵氏瞥了一眼那信封,讥诮道:“哪是你外祖寄的,是定安候方家送来的,他们家心气儿高,眼界也高,慧容同他们家的亲事订了十来年,这会子倒瞧不上咱们家了,想退婚就直说,尽拿歪七歪八的理由来糊弄人,恶心!”   “大姐真要退亲了?”映容蹙眉。   府里早有传言了,本来以为只是传言,没想到是真要退亲了。   想起记忆里那个傲气不服输的小姑娘,映容默默摇头,估计方家这次退亲给慧容的打击肯定不小。   “我拿不了这个主意,得过问你父亲和祖母的意思。”赵氏撇嘴,又自嘲地笑笑,“大姑娘的事我可不敢拿主意,我要真给她退了亲,人家还以为我这个当后娘的见不得她好,故意拦着她做侯府的世子夫人呢!”   “不说她了,她又不是我亲生的,我才不乐意管呢!”赵氏丝毫没有掩饰自己对慧容的不满。   这个继女,清高孤傲的很,赵氏很不待见她,也就维持个面子情罢了。   赵氏松松脖颈,换了个姿势靠在软枕上,问映容道:“你院里现在就一个一等丫鬟了吧?”   “是,就一个携素。”映容道。   “我记得,之前的一等是桂枝和丹枝,都让她们老子娘领回家嫁人了,后来抬了一个叫携素的二等,”赵氏道:“早晚要提一个上去,你可有人选,要是没好的,就从我这领一个走。”   跟着映容来正院的只有携素和拾翠,两人都在外门站着,一听里头谈论起这事来,拾翠立刻竖起了耳朵。   携素倒是没什么表情,她已经是一等了。   拾翠听着里头的谈话,用羡慕又略带鄙夷的眼神打量了一眼携素,哼,她们俩是同一批进府的,她聪明又活泼,携素就跟个木头桩子一样,谁知道居然是携素先做到了一等,她到现在还只是个二等丫鬟。   拾翠越想越气,她样样都比携素好,凭什么就比不过她了?   还不是因为自己长的好,才处处被打压。   不过这也不打紧,她的志气本来就不在做丫鬟上。   饶是这么说,可现在她还只是个丫鬟,这做丫鬟,一等跟二等差别可就大了,一等的一个月有一两银子呢,二等的只有一吊钱,三等的只有半吊钱。   她再怎么志气大,到底还是要认清形势的。   等了半天,听到里头隐隐约约传来一句,“母亲做主吧!”   这是叫赵氏给人的意思了!   拾翠立刻就泄了气,连着跺脚,这二姑娘可真是,这么点小事自个都做不了主?   她好歹也伺候了这么多年,难道连个一等都配不上?   拾翠憋了一肚子气,指望二姑娘是指望不上了。   拾翠在这边气的跳脚,携素只淡淡睨了她一眼,嘲讽似的扯扯嘴角。   赵氏听了映容的话,便指了个穿绿色衣裳的丫鬟道:“这是我这的二等丫鬟兰儿,做事一向稳妥细致,给你带回去管管事。”   映容笑道:“母亲给的人自然是好的。”   赵氏又想起来一事,“你的奶妈妈过阵子就要回来了,她家小孙子病好的差不多了。”   映容点头,“女儿知道了。”   打量了一眼笔直站着的兰儿,升了一等也没有特别激动的样子,不骄不躁,看着是挺妥贴的。   她院里的那几个人,也就携素还稳当些,采萍和摘月年纪还小,许多事还在学着。   拾翠嘛,心挺大,不老实,要不是看在她伺候的年头久也没犯过什么大错的份上,不然早轰她出去了。   后头还有四个三等的小丫鬟,一个比一个不经事,只能慢慢教着,暂时还用不上她们。   母女两个又闲聊了一会,映容便起身出,带着兰儿回梧桐院了。   拾翠一看映容带着人出来,便气不打一处来,黑着脸跟在后头。   走在路上,映容问兰儿,“你多大了?”   “回二姑娘,奴婢十五了。”兰儿低头回道。   映容笑了笑,“那你比携素她们都大些,往后她们都得叫你姐姐了。”   “奴婢不敢,还有许多不懂的事要请教携素姑娘呢!”兰儿谦虚道。   “你改个名儿吧,兰儿不好听。”映容思索了一下,“一时也想不到好的,你就先叫拾兰吧!”   拾兰行礼笑道:“谢姑娘赐名。”   后头的拾翠简直要气晕了,恶狠狠地瞪着拾兰的背影,好嘛,不但抢了她一等丫鬟的位置,连她的名字都要抢!   作者有话要说:开新文啦! 第二章   另一边的赵氏略歇了歇,便拿上定安候府送过来的书信,带着刘妈妈和几个小丫鬟一路往老夫人的小佛堂去了。   老夫人自五年前搬进南边的小佛堂以后,便不大管府里的事情了,她年纪大了爱清静,若不是大事,赵氏一般也不会去找她。   说起来这位老太君,年轻的时候可是上过战场,见过千军万马血流成河的,不是简单的女子。   自十六岁与老侯爷在乱世之中结为夫妻,草莽起家,投奔明君,多年随军征战南北,相互扶持,生死与共,巾帼不让须眉,威望极高,便是军中将士也都对她这么个娇弱女子赞不绝口。   她从不是悔叫夫君觅封侯的女人,她是能与男人比肩而立的女子,从十六岁到二十八岁,整整十二年,大邺建国,余家领爵,她从一介农家女子跃身为侯夫人,开国功臣,超品诰命,一时荣华万里,风光无限,与老侯爷更是伉俪情深,广为佳话。   她的前半生是精彩的,传奇的,可安定下来后,反倒没那么如意。   从前四处征战行军时,她曾连着半月以土充饥,也曾深陷泥沼困顿其中,她受过剑伤,挨过刀砍,至今身上仍有狰狞的疤痕,还在冰天雪地的行军路上失去了她的第一个孩子,当时只是觉得肚子绞痛,等她晕倒在地的时候,身下的衣裙已经殷红了一片,军中条件艰苦,小月子也没坐好,不知道是不是那时候伤了身子,后来一直子嗣艰难。   从前打仗的时候,把性命都抛诸脑后,更不敢奢望孩子了,她真正想要给老侯爷生一个孩子的时候,是在开国封爵之后。   她觉得时候到了,该生一个孩子了,余家不能没有后嗣,但她当时已经二十八岁了,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生,她就跟老侯爷说,要是她不能生了,就纳几个年轻的妾吧,总不能叫余家绝后,话才刚出口就被老侯爷呵斥回去了,他抱着她,说这辈子只要她生的孩子,要是她不能生,他就不要孩子了,就跟她好好过一辈子。   当时老夫人感动的泪流满面,她一直是个刚强的女子,受伤流血的时候,艰难困苦的时候,她都没哭过,可却因为这个男人的一句话,她哭的停不下来,这时候她就下定决心,这个男人是真的对她好,她一定要给他生一个孩子,给他一个完整的家。   但她身子一直不好,从前留下的旧伤一到阴雨天就酸痛不止,她怀的孩子不少,可总是坐不住胎,先后小产了四个孩子,到年近四十的时候才生下了如今的昌顺伯余文轩。   本以为这就圆满了,儿子刚十岁的时候,老侯爷又突然暴病过世,老夫人悲恸的差点随他而去,但她不能,她还有儿子要教养,还要支撑着整个昌顺候府。   老夫人强撑着自己,独自带着儿子长大,她自认为对儿子的教导没有问题,悉心照顾,名师指点,自幼教的都是忠君爱国之志,纵然不求教出个栋梁之才,可至少得是个正直之人吧!   可这儿子还是叫她养歪了,不求上进,贪好美色,纨绔不堪,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把儿子教养成了这样?   五年前余家被卷进鲁王造反案的时候,儿子跪在她脚底下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她觉得愧对老侯爷,把他们唯一的孩子养成了这般不争气的样子!   可她终究还是不忍心,把她开国时领诰命的那身华服拿了出来,她珍藏了几十年,她有好几套吉服,从圣祖爷到如今的启元帝,一朝一换新,可唯有这一套,是她最为珍重的,那料子虽已经老旧了,但纹理细密繁密,奢华依旧,仿佛几十年风风雨雨都存在这件衣服上了。   她为了儿子,为了侯府,拉下了老脸,舍弃了执拗一生的傲气,进宫求见长公主,用她开国的功劳为余家保下了爵位,可终究,昌顺侯府成了昌顺伯府,老侯爷留下的家业爵位,不过才第二代就败在儿子手里,她也不怪长公主,那也是个可怜人,也在苦苦支撑着祖辈父辈的基业。   昌顺侯府换匾的那一日,看着挂了几十年的镏金大匾被摘了下来,换了一块新木的昌顺伯府上去,她心里简直百转千回痛如刀绞,一回头,看见儿子还笑呵呵地站在那,为保住了爵位而沾沾自喜,为还能多消受几年荣华富贵而乐不可支,她怒不可遏,扬手狠狠打了他一巴掌。   回身之际她终于心觉无力,子嗣如此,大厦将倾,基业将覆,她还能再活几年,还能再撑着余家几年呢?   自那之后老夫人就搬进了小佛堂,她开始信佛,甚至觉得可能是因为她和老侯爷前半辈子杀孽太重,触怒了佛祖,累及了余家后嗣,所以他们家才一代一代子嗣稀薄。   她在小佛堂里终日烧香念经敲木鱼,渐渐孱弱老迈,失了往日的光彩,如今再看这佛堂里虔诚老迈的妇人,还有谁能想到属于她的那段乱世华年。   赵氏一进小佛堂,就闻见淡淡的檀香味,她轻声慢步地往里走,老夫人怕吵,这个规矩她知道。   走至里间,瞧见老夫人靠在卧榻上读经,赵氏定定脚步,低眉顺眼道:“母亲安好。”   老夫人抬了抬眼,把经书搁在螺钿小几上,淡淡道:“你来了,坐。”   老夫人一身赭石色竹纹长褙子,梳着整齐的发髻,只系了一条墨绿色镶绿松石的抹额,眉目坚稳,精神不错。   她看看赵氏,都不用问就知道她是为什么来的,便道:“定安侯府定下意思了?”   赵氏动动嘴,又憋回去了,奉上手中的信纸道:“母亲过目,这是定安侯府送过来的信,许是他们不好意思当面说,便在信里先问了咱们的意思,说是找个空闲日子再面议商谈。”   老夫人揭开封皮,上下扫了两眼,冷笑一声,眼中尽是讽刺。   赵氏不知如何接话,只好板着身子僵硬的坐着。   老夫人把信纸往榻上一撂,斩钉截铁道:“退了这门亲,尽早退,呵,真当自个是个香的了,咱们还不稀罕呢!”又看向赵氏,“退亲可以,只一样,这亲事他们方家要退的,理由也只能在他们家出,我不管他们说什么理由,但凡敢抹黑我家慧姐儿的名声,我这把老骨头第一个饶不了他们。”   赵氏温言劝慰道:“媳妇知道,断不会让他们辱了咱们余家的名声。”   “这事,”老夫人叹了口气,“跟慧姐儿好好说,她性子要强,别刺的她难受。”   赵氏道:“母亲放心,媳妇一定好好同慧姐儿说。”   想想又问了句,“退亲的事,要不要等伯爷回来再商议一番?”   老夫人气的拍桌子道:“与他商议作什么?没骨气的东西,他能舍得弃了与候府的亲事?还不是巴巴凑上去叫人笑话!”   赵氏尴尬一笑,“母亲息怒。”   老夫人顺了顺气,语气也和善起来,问赵氏,“二丫头如今还常头晕吗?她这是胎里带出来的毛病,要好好养着。”   赵氏忙道:“这几个月已经好多了,没怎么犯了,万望菩萨保佑,把二丫头这十几年的老毛病消了去。”   老夫人看看赵氏,心里感慨,爷们不顶事,家里女眷也抬不起头来,这个媳妇不容易啊,自个的儿子是个什么货色她知道,这么些年儿媳妇也委屈,余家降爵她受了不少闲言碎语,从候夫人成了伯夫人,去年又出了那样的事,实在有些愧对她。   老夫人一直是个刚直性子,不怎么会说场面话,此刻却也放软了声音对赵氏道:“你操持内外劳心劳力,也要顾着自己的身子。”   一边吩咐左右,“把我柜子里收着的老山参和血燕给夫人带回去。”   赵氏略惊讶了一下,旋即笑道:“劳母亲费心了。”   赵氏惊讶倒不是因为收了老夫人的东西,她不缺这些,老夫人也一向大方的很,金银绫罗,珍惜药材什么的不少给,只是难得见老夫人的好语气,在赵氏的印象中,仿佛嫁过来十几年里,老夫人的脸色总是严肃板正的,鲜少见到她和善带笑的样子。   老夫人年轻的时候也是很爱笑的,那时候再怎么艰难也能苦中作乐,如今荣享富贵却难再得欢颜了。   说了一会子话,老夫人按按眉心,似乎是累了,赵氏很有眼力见地告退了。   出了小佛堂,赵氏脚步都不带停顿的,直接就往海棠院去了。   半个时辰后,赵氏从海棠院里出来,才出门口,就听见里头一阵噼里啪啦砸东西的声音。   赵氏跟刘妈妈对视一眼,叹道:“罢了,随她去吧!”   海棠院里间的遮纱大床上,正伏着一个嘤嘤哭泣的年轻姑娘,丫鬟仆妇都屏退在外,只有一个年老的妇人站在一旁劝慰。   “大姑娘?”甘妈妈轻轻叫了一声。   慧容转过身来,一张粉面早已哭的花了妆,脂粉交痕,大眼睛里含着泪水,犹自不忿,“他们定安侯府凭什么退我的婚事?凭什么?我一没败坏名声,二没辱没家门,他们有什么可嫌弃我的?”   慧容终是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这个时代的女子被退亲是很严重的事情,旁人会觉得这家女子的德行有问题,不然人家为何退你的亲?   不止影响自己,还会影响门风和家里未出阁的女子。   慧容伤心不已,甘妈妈看在眼里心疼的不行,甘妈妈是慧容生母高氏的陪房,也是高氏的奶妈妈,自慧容年幼时就一直陪伴照顾她,如同自个的亲孙女一般。   甘妈妈上前把慧容搂在怀里,哄道:“唉呦,大姑娘,夫人说了,不是退亲,是两家解亲,由头在方家身上出,断不会辱了姑娘的名声。”   “姑娘你这般天姿国色的人,是他们家有眼无珠没福气,呸,也不瞧瞧他们那世子是个什么浑东西,也配挑三拣四?”甘妈妈恨恨骂道。   从前那方家世子在甘妈妈嘴里是千般好万般好,又是玉树临风潇洒非凡又是人品贵重待人可亲的,直把慧容说的心神荡漾,自觉寻着了极好的夫婿,如今两家撕破了脸,这方世子又开始变成浑东西了。   甘妈妈骂了半晌,又劝慰慧容,“姑娘可放宽心吧,且等着,看方家娶个什么样的巡海夜叉女罗刹回家去,有他们后悔的时候,候府又怎么了?咱们瞧不上!往后姑娘必定嫁一个比他们家好百倍的人家,叫他们眼红去!”   见慧容满面泪痕,甘妈妈忙叫人打了热水进来,用棉帕子绞湿了给她擦了把脸,摸着慧容的头发道:“姑娘快别想那些糟心事儿了,灶上一早炖上了冰糖燕窝粥,现下已经软烂了,姑娘起来用一碗可好?”   慧容退亲之事一定下,赵氏一点也没耽误,定了日子与定安侯夫人面谈,互相退回婚书和订亲玉佩,用的理由是方家世子要外出求学,先以学业为重,此事便算了结了,至于这理由,着实牵强,估计也没人信,不过信不信的也无所谓,只要有一个能让两家都不失面子的理由就行了。   定安侯夫人的态度很是高傲,她本就不喜余家,更觉得连九天仙女都配不上她的宝贝儿子,这回过来余家商量退亲一事,本以为余家是要出言挽回几句的,她连拒绝的话都想好了,谁知道赵氏根本没想挽回,笑语盈盈,言谈得体,仿佛在说一件很随意的事,好像根本不在乎这门亲事,根本没把他们家放在眼里似的,这可把定安侯夫人给气坏了,感觉自个跌了面子,气急败坏地走了。   慧容正式退亲的这一天,昌顺伯余文轩刚结束为期的六天的“外派任务”,从京郊置业司赶回了府里 第三章   余文轩进府的时候已经日落黄昏了,他刚知道慧容退亲的事,心里急的火烧火燎的,这么大的事,竟没人同他商量一句,只寄了封书信给他,名为商议,可京郊离家里这么远,等他接了信赶回来,这亲早就已经退完了,这叫他怎能不气?   连衣裳都没换,带着一身尘土气就往正院去了,一脚踹开了正院的门,开口就骂,“赵婵娟,你这恶妇,怎么敢私作主张毁我儿婚事?”   赵氏正喝着茶,被这么大的动静吓的不轻,见是余文轩来了,她也没怎么害怕,眼不动心不慌,直接搬出了镇宅之宝——余老夫人!   “伯爷与我吵什么?这事儿是母亲定下的,我不过是按着母亲的意思来。”赵氏很淡定,你不是能吗?你跟我嚷嚷什么,有本事嚷你老娘去!   果然余文轩的脸色就尴尬了,脖子一缩,气势全无,他哪里敢跟老夫人叫板?   看了眼赵氏,讪讪道:“那你也该劝着点,好歹,好歹是跟候府的亲事啊,怎么能说退就退了呢?”   赵氏拉着脸,哼道:“母亲说了,咱们家也是开国勋爵之家,门庭和气节不能不要,这亲事已然是不能成了,何必腆着脸凑上去丢人?大家好聚好散,各自全了脸面又有何不可?”   赵氏斜睨了眼余文轩,慢悠悠道:“咱们也是伯爵门第,家风一向严谨,母亲也是要面子的人,何必牵扯那些下九流糟污的人,平白叫人生气!”   余文轩脸色立时就不好了,赵氏这是指桑骂槐是说他养外室那事呢!   什么下九流,什么糟污之人,那是在讽刺他偷养外室不顾家里的脸面。   赵氏看他这坐立难安的样子,冷然笑道:“府里新买了几个年轻的丫鬟,潘家庄子里卖出来的,伯爷那可还缺人?要不安排几个小丫鬟去书房服侍着?”   那外室正是姓潘,余文轩实在待不住了,连连道:“不必了不必了,劳夫人费心。”便急急夺门出去了。   赵氏成功把他膈应走了,气定神闲地坐下来继续喝茶,刘妈妈看这一幕,摇头叹气道:“夫人这是何必呢?非要跟伯爷闹成这样,您服个软低个头,好好哄着他,总能把伯爷哄回来的。”   “呵!”赵氏重重撂了浮瓷茶盏,嘲讽笑道:“我从前没低过头吗?结果呢?我越低头他越得寸进尺,这些年我忍的还不够吗?从我进门开始,他就那样一副性子,屋子里莺莺燕燕一堆,通房丫鬟十个手指头都数不过来,这些我都忍下了,可后来呢,他连我的陪房大丫鬟都占了去,一点正室夫人的脸面都不给我留,如今他更了不得了,直接养起外室来了,他顾过伯府的脸面吗?他想过家里还有四个待字闺中的姑娘吗?他就没想过这样会连累姑娘们的名声?”   “腌臜东西,他都不给我脸了,我还捧着他做什么?”赵氏愤然。   刘妈妈也无可奈何了,提起往事真是一把辛酸泪啊!   赵家在安阳也是名门,清贵本分,文人起家,可到底不够身份与侯爵府结亲,是以京城余家来提亲的时候,他们还觉得这是一块好大的馅饼,打听了余家儿子的名声,也没什么坏的说法,又叫人引荐面谈了一番,赵家的老太爷,也就是赵氏的父亲,这么些年第一次看走眼,觉得余文轩是个文质彬彬端正得礼的后生,就这么着把自个捧在手里养大的幺女赔进去了。   赵氏虽是继室,可也算高嫁了,婆母又是那般尊贵厉害人物,出嫁之前,家里一再叮嘱她到了候府,万事要隐忍退让,要孝敬婆母,伺候丈夫,更要悉心教养继女,不能给人留了话柄。   新婚之夜她才第一回 见到余文轩,当时看他相貌堂堂的样子,赵氏还心动了好一阵,毕竟哪个少女不想嫁个俊俏的夫君?   可谁成想,不过是个金玉其表败絮其中的草包罢了!   文不成,武不能,靠着父辈余荫领个闲职,整日泡在脂粉堆里,赵氏前头也忍了几年,可从余文轩把她的陪房讨去了之后,她便不大给他好脸色了,那个陪房,便是如今生了黛容的苏姨娘,不过赵氏从不找苏姨娘的麻烦,还常常照顾她们母女,苏姨娘是自幼陪在她身边的,两人情同姐妹,况且苏姨娘委身余文轩也不是自愿的,这就让赵氏很心愧了,觉得是自个嫁了个不成器的夫君,连身边的人都连累了。   苏姨娘做了一段时间通房,有孕后赵氏便做主给她抬了姨娘,不过余文轩也就是贪个新鲜,早把苏姨娘忘到脑后去了,这些年苏姨娘母女的日子也不好过,全靠赵氏看顾帮持着。   余文轩这个人,风流自是不必说了,问题是他风流了以后还不爱给人名分,想不认帐的那种,府里如今的几个姨娘,大多是有孕后才抬上来的,柳姨娘是贵妾,外头聘来的,苏姨娘是良妾,赵氏的陪房,王姨娘和红姨娘是自小服侍的,熬了许多年才从通房熬成姨娘,除了这些,书房里还有好些个没名分的呢!   表面上跟了伯爷,众人给个面子叫一声姑娘,可实际里的,该干的活一样少不了,睡着大通铺,吃着下人饭,同丫鬟们也没什么不一样,可饶是这样,还是许多年轻姑娘前仆后继,想拼一把挣个前程出来。   下人做久了,谁不眼馋着主子的富贵?   王侯将相还宁有种乎呢?那些做下人的也不想就这么认命,一个个铆足了劲想往主子堆里钻。   这些赵氏都忍下了,可半年前她突然得知余文轩在外头置了个外室,这可把她差点气疯过去了,家里还不够祸害的?还要到外头浪去?   真真败坏门风,叫她好没脸,又担心家里的姑娘们被连累名声,赵氏简直愁都愁死了。   打听了一番,那外室姓潘,唤作小罗,年纪十五上下,同慧姐儿差不多大,原是戏园子里打杂的,因相貌生的好,被余文轩买出来养在外头做小了。   余文轩在赵氏那里讨了个没脸,憋了一肚子火往书房走,走到半道上,恰好到了柳姨娘的院前,余文轩想着也有日子没见柳姨娘了,便掉了个头抬脚去了柳姨娘的院里。   走到院子里,丫鬟仆妇瞧见余文轩来了,纷纷过来迎他,“给伯爷请安。”   余文轩点点头,径自去了内屋,柳姨娘早听见外面的动静了,扭着小腰等在门口,余文轩一进来,就看见一身绯红短衫配霞色长裙的柳姨娘歪在门口,手里捏着个帕子,咬唇看着他,一双潋滟流波的眼睛几乎把余文轩的魂都勾走了。   他走过去把柳姨娘拦腰一抱,笑嘻嘻道:“有日子没见你了。”   柳姨娘啐了一声,拿帕子往他脸上一扇,嗔怪道:“我没姓潘的好,伯爷看她去吧,不必来看我。”   余文轩咧着嘴笑,搂着柳姨娘的细腰,伸出手上下抚摸,“小醋坛子。”   跟赵氏说这个他不自在,跟柳姨娘说这个就是情趣了。   柳姨娘哼了一声,媚眼一挑,活脱脱是个成精狐狸的样子,细嫩的手指在余文轩肩上打圈,又娇又艳,软语道:“那伯爷觉得妾跟潘氏哪个好?”   “她有她的好,你有你的好。”余文轩笑道。   话没说完,两个人搂着就往床上滚。   里头灯还未熄,连叫了两回水,一直闹到三更天才算完事。   翌日一早,柳姨娘又“身子不爽”了,歪在床上各种矫情,这里又青了一块,那里又紫了一块,小手攥成个拳头轻轻敲打余文轩,直敲的他心神荡漾。   赵氏一早就起了,一边喝着粥一边看账本册子,刘妈妈给她灌耳边风,摆着脑袋哼道:“伯爷昨一晚上都待在那个狐狸精的屋里呢!狐狸精真是不要脸,大姑娘才刚出这样的事,她倒好,紧赶着去勾引伯爷,一点脸都不要,我都替她臊的慌。”   赵氏喝了口粥,神色一派淡然,“妈妈可别再打探这些事,今儿柳姨娘是狐狸精,明儿红姨娘是狐狸精,后个又是书房里的小狐狸精们,我都怕你臊不过来。”   刘妈妈听的老脸一红,扁扁嘴道:“老奴这也是为了夫人嘛!”   梧桐院里,映容已经起了床,携素服侍她洗了脸,那脸盆子里的水都是化了玫瑰膏子的,洗完脸后清香扑鼻,又拿绢子沾水擦了手。   做完了这些,携素从箱子里拿了套月白色蕉叶纹交领襟子并绣莲叶浅绿色长裙给映容换上,映容换了这身衣服,坐在妆台面前看镜子,默默感慨,这位余二姑娘的衣服可真是素淡啊!几个箱笼里不是月白,素蓝,就是浅绿,佛青,连粉的黄的都少见。   妆面是映容自己画的,她不喜欢在脸上跟糊墙一样的扑粉,夏天又热,要不了多久妆就花了,脸上油腻腻的难受。   映容只扫了淡淡一层粉,用螺黛顺着眉弯画了几道,又点了一点胭脂提提气色,其它的便没怎么动了。   携素她们往日上妆都是怕半天妆就花了,看着不好看,都画的又浓又重,觉得这样能持久一些,被她们一画,脸上就跟搓了面粉一样,都能掉渣!   看着映容自己上了淡妆,携素笑道:“姑娘淡妆是好看,只是怕过不了一会就没了。”   映容笑笑,“没了就没了,左右我妆淡,也看不出来。”   拾兰等着映容收拾完搁下了胭脂盒子,便走上去要给映容梳头,拾翠在边上看着,立刻往前窜了一步用胳膊狠狠挤开拾兰,嘴里道:“拾兰姐姐歇着吧,往常都是我给姑娘梳头的。”   拾兰一下子让她挤出去了,脸上有点挂不住,但碍于在映容面前不好发作,只得沉着脸色立在一边。   拾兰见拾翠一脸得意之色,心下不忿,贴身服侍的事本就是她们一等丫鬟做的,原先二姑娘只有携素一个大丫鬟,便分了些事给拾翠做,可如今夫人已经把她拨到梧桐院来了,就该是她贴身服侍二姑娘了,这个拾翠却不想放手,非要赖在里屋跟她们大丫鬟抢活,真是个没规矩的!   拾翠斜睨了眼拾兰,正欲拿起桌上的黄杨木梳,映容淡淡出声打断她,“拾翠,,原先拾兰没来的时候一直是你服侍着,如今母亲已将拾兰给了我,她是梧桐院的大丫鬟,这些事该由她做了,你上外头歇着去吧。”   拾翠红了眼睛,嘟囔道:“姑娘说的这是什么话?难不成她来了就没我待的地儿了?”   里屋伺候的差事是很好的活又少,面子又足,之前大丫鬟只有携素一人的时候,便暂时让拾翠补了缺,如今拾兰来了梧桐院,这些事就该让拾兰来做了,可拾翠在里屋待久了,哪里舍得出去   出去了就得跟外头那帮丫鬟们一块做事了,烧水,扫地,收拾院子,况且院子里的小厨房是不常用的,大热天还要走那么远的路去大厨房拿饭,一天三顿,她可受不了这些,哪有在里屋伺候穿衣梳头那么轻松快活!   映容抬头看了她一眼,拾翠犹自不服气,气鼓鼓地站在那,捏着梳子不肯松手。   映容道:“不是没有你待的地方,你身在什么位置就该做什么事,各人各司其职这院里才有规矩,今儿你抢拾兰的活,明儿人又抢你的活,大家都想捡轻松体面的事情做,那其它的事就没人愿意做,到时候还不乱套了?”   拾翠听了立刻就掉眼泪了,把手上的梳子撂的哐当响,一面往外跑一面哭道:“我不如拾兰有用,姑娘如今嫌弃我了,看我鼻子也不是鼻子,眼睛也不是眼睛的。”   映容气的冷笑,“我几时嫌弃你了?说你一句,你有十句来顶,倒比我的架子还大。”   拾翠哭的越发大声,掀了帘子跑到外面去,几个小丫鬟看见拾翠哭着跑出来,面上都有些惊慌,拾翠从前可是很得脸的,怎么今天……   其实从前几日映容带着拾兰回来时,这个小小的院子里就开始不平静了,拾翠一回屋就哭,其他人也不敢问,后面等携素把拾兰带过来,说这是新来的一等丫鬟时,她们就知道不好,但一个个的还是笑眯眯的叫姐姐。   看着其乐融融,只有拾翠一个人哭的厉害,破坏气氛。   但是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还是让这个小院里风言顿起,院子虽小,但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稍稍一件小事,便能如烈火滚油般瞬间燎满整个院子。   有好些人还暗地笑话拾翠呢,毕竟她从前没少得罪人。   可拾翠毕竟服侍了这么久,那拾兰刚来她就被赶出来了,外头围观的众人不禁暗自咂舌,这拾兰真不是个简单人物。   两个小丫鬟凑上去问道:“拾翠姐姐这是怎么了?”   拾翠嚎啕大哭,故意叫的大声让里面听见,“姑娘有好的人服侍了,往后不要我了,我可不敢得罪新来的姐姐,这不就出来给她让位子了!”   两个小丫鬟面面相觑,缩着脖子不敢出声。   里头的映容,携素和拾兰几个都听的一清二楚,映容拍了桌子气恼道:“一大早的惹人不痛快,不过梳个头都不安生,这个拾翠真是给惯坏了!”   拾兰站在一旁有些尴尬,毕竟这事是因她而起,携素看拾兰窘迫,出言揽责道:“拾翠不懂规矩,叫姑娘生气也让姐姐难堪了,是我的不是,是我往日没教导好这帮丫头们。”   拾兰闻言对携素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又低头对映容说:“今儿是奴婢莽撞了,姑娘别生气。”   映容软和了语气道:“不怪你,拾翠太不懂规矩了,往后叫她在外头待着,不许她再进里屋伺候。”   携素立刻借口道:“奴婢明白。”   拾兰便过去拿了梳子给映容梳头,乌黑的发丝一直垂至腰间,先用梳子通了七八遍,再编头发盘头,没一会便梳好一个流云髻,又快又精巧,比拾翠梳的可好多了。   梳完头,拾兰又挑了支羊脂玉云纹钗插在映容的发间,耳边戴了一对珍珠坠子。   映容整整衣衫站起来,采萍和摘月已经梢间摆好了饭,因只有映容一个人吃,就没做太多,稀的是小黄米薏仁粥,鲜笋牛肉丁汤,干的有糯米奶糕,枣泥糕,牛肉饼子,虾仁蒸饺和五香鸡蛋。   东西不多,但分量足,一碟子五香鸡蛋就有十个,牛肉饼子一屉也有六个,都是跟手掌大小,映容哪吃的了这么多,只吃了一个鸡蛋,一个牛肉饼,又喝了半碗黄米益仁粥便饱了,剩下的都拿去给丫鬟们分了。   用过早饭,映容就带着携素和拾兰两个去了正院给赵氏请安。   进了正院的门,几个丫鬟婆子便簇拥上来热络道:“二姑娘来啦,夫人等着你呢!”   映容笑笑,她的待遇一向最好,不论是哪一方面,毕竟嫡女嘛,慧容和她在吃穿待遇上差不多,可要论别的那就大不如她了,赵氏可是她亲娘,且就这么一个女儿,看的比眼珠子还珍贵,什么好的贵的都先拿给她,三天两头送这个稀罕的吃食,送那个贵重的首饰,如今映容大了不和赵氏一起住了,但是赵氏还是照顾着她的生活起居,连晚上蹬没蹬被子都要过问几句,哪怕在路上吹了点风,赵氏立刻就送止咳的甘菊露来给她冲水喝。   所以说,映容现在的处境很好,相比于慧容,她得到的照顾和关心更多,还有亲娘陪着,相比于碧容和黛容,她嫡女的身份又无形中高过她们一层,吃穿用度比她们不知好多少,还有赵氏贴补她,映容现在的小金库都攒了不少了。   来到这里,映容深刻的体会到一个事实,有靠山真好!   虽然老爹不靠谱,但她老妈靠谱啊!   她都不用勾心斗角费脑细胞,有亲妈给她保驾护航,谁敢找她麻烦?   但稍微打击心情的一点就是,这样美好的日子她过不了多久了,最多一两年,她就到出阁的年纪了,到了婆家估计就没这么快活了。   曾经,她二十一世纪的老母亲也严厉的教育过她:你看看你,幸亏现在是在爸爸妈妈家,等你结婚了到了婆家,你再这样,你婆婆不嫌死你骂死你才怪,你以为到哪里都跟在爸爸妈妈家一样啊?   这番话,她听过无数遍,比如她赖床的时候,比如她不想打扫卫生的时候,比如她吃饭挑出来肥肉和辣椒丝的时候。   映容带着携素和拾兰进了大厅,赵氏已经坐在上首的黄梨木交椅上了,见映容过来,笑着招手道:“映儿过来。”   映容坐在了右边的扶手椅子上,四个姑娘都到了,按着大小顺序坐的,第一个是慧容,然后是映容,碧容,黛容。   昌顺伯府的四个姑娘风格迥异,长的也都不怎么像,各有各的气质,慧容是这里面最大的,已经十五了,生的明艳又英气,自有一种傲然于众的感觉。   而映容一看上去就是那种温婉矜持,斯文秀气的闺阁女子,放在现代,明显是那种三好学生五好青年,然而映容温柔的面庞下掩饰着她狂野的内心啊!   装乖乖女,真是痛苦!   毕竟她从来都不是听话的孩子。   碧容生的和柳姨娘有些相似,眼尾上挑,细眉含翠,如今年级还小,刚刚十一,还没怎么显现出来,等再大几岁,绝对是个勾人的样子。   可碧容的样子虽然勾人,奈何五官不如她亲娘柳姨娘好看,就一双狐狸似的眼睛好看,其他的地方倒平庸了,这么一中和,把颜值也拉下来几分。   九岁的黛容是这里最小的,五官还没长开,脸上的稚嫩也尚未退去,安静腼腆,坐在那跟个小鹌鹑一样,一句话也不说,这性子是随了苏姨娘了,不过看她眉眼灵动,想来长大了也不会丑的。   左边坐的是姨娘们,映容那纨绔老爹的小妾军团,坐在这的都是能排上号的,另还有一大群无名无分的小美妞暂时屈居于书房,还不知道何年何月能坐到这里来,她们都有一个统一的代号:通房大丫鬟。   柳姨娘妾室里打头的那个,她是外头聘的贵妾,良家女子,父亲还是个秀才,只是家里太穷,要不是穷到揭不开锅了,他一个读书人,也没脸让女儿去做妾。   柳姨娘家里穷的很,奈何她长的实在是好,走在大街上打酱油的时候被余文轩看上了。   没错,真的是打酱油的时候。   柳姨娘那时候还年轻,正是水灵的时候,提溜个小陶罐子去酱料铺子里打酱油,当时还是昌顺候的余文轩骑着马路过,一眼就惊为天人,后来打听到是柳秀才的幺女,便立刻去柳家提亲下聘了。   头一回这么干脆,柳姨娘可是余文轩第一个下定决心一定要弄回府里的人,不止给了贵妾的名分,还给了她娘家一大笔聘礼,可想而知,柳姨娘的姿色有多出众。   柳秀才一个落魄的读书人,他家闺女能嫁到候府做妾已经是极大的运气了,再看看那沉甸甸白花花的银子,金光闪闪的小金稞子,怎么能不动心?   可一边又放不下读书人的清高气节,左右摇摆不定。   当时刚十三岁的柳姨娘却下定了决心,她要嫁过去,嫁到候府去,她也要尝尝那富贵滋味,过一过那人上人的日子。   柳家的穷日子她可过怕了,妾又怎么样?难道嫁个穷鬼做正房就好到哪里去了?   吃糠咽菜的正房和吃香喝辣穿金戴银的妾,选哪个?她又不傻!   名节都是虚的,不管饱不管暖,要它有个屁用!   自此,才十三岁便十分有主意的柳姨娘嫁进了昌顺候府,连带着她娘家也发达了,置了三进的大宅子,吃好的喝好的,穿着绫罗绸缎,她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也都跟着她沾光了。   不过她家那些奇葩亲戚,总是打着余家的名头在外头惹事,一度让赵氏十分不满。   纵然柳姨娘在府里风光了这么些年,可半年前余文轩养外室的是还是差点把她气吐血,毕竟她曾经以为自己站在了宠爱的巅峰上,后来现实给她沉重一击啊!   宠你又怎么样?宠你也不妨碍宠别人。   柳姨娘对外头那个潘小罗更是恨的牙痒痒,妾室看不起外室,就像正室看不起妾室一样,正院的人总是暗称柳姨娘为狐狸精,柳姨娘也总是叫那个外室为唱戏的小娼妇。   此刻,存在感最高的柳姨娘正扶着她的细腰靠在椅子背上,生怕旁人不知道伯爷昨晚去她房里了。   坐柳姨娘后头的是为人低调的苏姨娘,赵氏的陪房,本来都给她相看好人家了,准备嫁给一个庄子上的大管事做管事娘子,奈何人在家里坐,祸从天上降,余文轩喝醉了酒摸错了屋子,就把可怜的苏姑娘给……糟蹋了!   苏姑娘失了身子,亲事也黄了,差点没哭晕过去,余文轩那啥她也是因为酒后失智,等酒气一散,瞧见苏姑娘颜色平平,便不想管了,又准备扔一边去让她自生自灭。   幸亏有赵氏在,赵氏非但没有责怪她,反倒心疼怜惜她,做主给她开了脸做通房,苏姨娘做通房的一年多里,余文轩根本没怎么去过她那里,后来碰巧想起来一回,就这碰巧的一回,便有了黛容,赵氏又给她抬了姨娘。   苏姨娘一直谨小慎微,带着女儿安生度日,从不掐尖要强。   再后头两个是王姨娘和红姨娘,是从书房那一堆人里杀出一条血路走出来的,原先刚抬姨娘的时候挺狂,不过这几年已经快被余文轩遗忘到天边了,这王,红二位姨娘也开始夹紧尾巴学乖了。 第四章   赵氏坐在上首道:“如今天热了,府里许多分例也都添上了,你们用的冰块,驱虫香什么的要是不够就只管说,前两日我看黛姐儿身上起了好几个红包,一问才知道是驱虫香不够使了,夜里被虫子咬的,那白嫩嫩的皮子上起那么大的红包,瞧着都可怜。”   又看向苏姨娘道:“你也是,有什么短缺的就只管说便是了,何必苦着孩子,大人皮糙肉厚的倒没什么事,可小姑娘受不了啊,你们院子草木又多,容易招虫子,要不是我看见了问了几句,你还藏着不说呢,那黛姐儿得给咬成什么样?”   黛容怕赵氏生气,忙解释道:“夫人别怪姨娘,是我自己夜里踢了被子才被虫子咬了的。”   苏姨娘垂着眼道:“是妾身考虑不周,原想着夫人平日里事情多,不好为这么点小事来打搅夫人,就想着等夫人过几日稍微清闲点的时候再来说,谁知道连累四姑娘被咬了,是妾身不周到。”   赵氏看着苏姨娘这谨小慎微的样子,叹口气,也没别的可说了,只吩咐一边的刘妈妈道:“待会给苏姨娘院里多拿些冰块和驱虫香,再拿几碟子点心给四姑娘,拿四匹布给苏姨娘。”   苏姨娘道:“劳夫人费心了。”   柳姨娘歪在椅子上冷笑,心里鄙夷赵氏,得,又来了,又来装这副贤良样子了,柳姨娘撇撇嘴,把头扭到一边去,暗骂赵氏,就知道装模作样!   慧容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发呆,眼圈红红的,今儿早上又大哭了一场,到现在还没缓过劲来。   众人看在眼里,知道她伤心,毕竟是订了这么多年的亲事,从记事起就知道要嫁给定安侯世子,如今这亲事说没就没了,搁谁身上都得难受,大家都集体选择闭上嘴巴,连赵氏都没找慧容说话,可偏有那没眼力见的人上赶着招人不待见,譬如柳姨娘。   见慧容神神在在的样子,柳姨娘来了兴致,坐直了身子一脸关切道:“大姑娘这眼睛都红成这个样子了,没少哭吧?”   柳姨娘轻抚胸口沉气道:”要是老夫人和伯爷见你这样,只怕要担心了,唉,大姑娘纵然伤心,也该顾及这自个的身子才是,别叫长辈们担心才是。”   柳姨娘面上满是忧切之意,心里却在暗暗得意,哼,就知道在家里耍威风甩脸子,平日里那么张狂,现在遭报应了吧?   柳姨娘都恨不得抚掌大笑,那方家干的实在是好,真是大快人心!   碧容也睁着大眼睛看慧容,脸上全是看好戏的表情,她最讨厌慧容了,亲娘都死了还摆什么嫡长女的架子,这个也瞧不起那个也瞧不上的,这下子自己成笑话了,看她以后还好意思教训别人吗?   柳姨娘和碧容两个人笑盈盈的看着慧容,慧容涨红了脸,气的捏紧了椅扶,咬牙道:“胡说什么!谁哭了,不过是昨夜睡的不好罢了。”   柳姨娘哼了一声,死鸭子嘴硬,见慧容这桀骜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却撑着一张笑脸开口道:“大姑娘如今砸了亲事,伤心也是应当的,何必藏在心里噎的自己难受呢?你自小没了娘,姨娘大你十几岁,就拿你当亲闺女似的,今儿也就跟你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你也不小了,又被人家退了婚,就算你没做什么错事,总归名声上不好听了是不是?听姨娘一句话,别眼高手低的了,能碰上个好的就不错了,姨娘家有个侄子,那长的是一表人才,相貌堂堂,人品也是没话说的,绝对担得起君子之名,如今跟着他爹做生意,那也是做的相当好的,不是我夸自家侄子,他年纪轻轻,老实本分,生意又做的好,左邻右舍哪个不夸他?配大姑娘你那也是当得起的。”   柳姨娘越说越来劲,说的手都拍起来了,赵氏听了这话却变了脸色,柳氏这是几个意思?什么叫拿慧容当亲闺女似的,她这个正房夫人在这,何时轮到她一个妾在这口出妄言,竟然还要给伯府的嫡出女说亲牵线,简直荒谬!   映容在边上看着也是惊呆了,这柳姨娘不是疯了吧?说的这叫什么话?   慧容已经气的说不出话了,撑着椅子的手一直抖个不停,这个柳姨娘算个什么东西,竟敢如此折辱她?   赵氏正要出口斥责柳姨娘,慧容却猛然站了起来,脸色阴沉的走向柳姨娘,柳姨娘见她这样子有些后怕,缩了缩身子道:“你,你这是要做什么?”   慧容眼里都能淬刀子了,伸手抢过一旁小几上的茶盏往柳姨娘身上一摔,柳姨娘被一盏滚烫的茶水烫的嗷一声跳起来,什么妩媚样子都没了,衣裳也湿了,头发也散了,站在那别提多狼狈了,气得哆嗦道:“你,你……”   碧容急忙跑过来抱住柳姨娘,哭嚎道:“大姐姐这是做什么?你退亲的事与我姨娘又没有关系,姨娘是好心才要给你说亲,你怎么能欺负我姨娘呢?”   慧容瞪着眼怒骂道:“我呸,我是伯府嫡长女,你算个什么东西,一个破落户里爬出来的贱秧子,也配给我说亲?瞧瞧你自个什么样子,瞧瞧你们家什么样子,痴心妄想的恶心东西,给我提鞋都不配。”   映容已经瞠目结舌了,这位大姑娘的脾气可真火爆啊,原先以为最多拌几句嘴呢,这都动上手了。   慧容神色凌厉的指着柳姨娘的面门,“你竟然还敢说拿我当亲闺女似的,真叫人笑掉大牙了,我母亲可是金陵望族,你一个爬床的贱妾,少在那做满口胡诌了!”   柳姨娘气的往后踉跄了两步,哭着道:“我要找伯爷给我做主,我一片好心被当成驴肝肺啊,我受了这么大的羞辱啊,我不想活了呀!”   柳姨娘一边拍着大腿一边叫嚷着不活了,碧容也在边上哭哭啼啼的,母女俩个抱成一团哭嚎,直把赵氏的脑子都吵晕了,这个正院里一片喧闹。   映容见状便跟慧容说:“大姐姐消消气吧,你与柳姨娘这么闹下去也不合适。”   慧容冷笑,“你倒是会做好人,惯作出一副乖巧伶俐不得罪人的样子,就跟你娘一个样子。”   映容听了立刻敛了笑意,“大姐姐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这是要连母亲也一并牵连了吗?”   慧容讥诮道:“这么快就变脸,怎么不再多装会儿?”   赵氏本欲斥责柳姨娘,可现下也被慧容的话给气着了,没好气道:“大姑娘如今这是看谁都不顺眼了,连我这个夫人都不放在眼里了,直接就在我的院里闹上了,那也不必多说,直接去找老夫人回话吧,说说大姑娘你都做了些什么事?”   慧容哼道:“你不必拿这话吓唬我,纵然我有错,那夫人你更加有错,妻不贤则后院不宁,若是夫人你贤惠大度一些,我们余家的后院自然就安宁了,自然了,也不是所有人都与我母亲一般善良贤惠,若是我母亲在,可必然不会像夫人您这样。”   赵氏气的发抖,她最恨别人拿她与高氏比,她一个大活人在这,凭什么要跟个死人争长短。   映容看慧容一脸仇视赵氏的表情,忍不住道:“大姐姐说这话可得凭良心,你母亲的贤惠你见过吗?高夫人过世的时候你才多大?这么些年一直是我母亲操持余家,照顾你长大成人,就算没有情分在也有不少苦劳吧?大姐姐可真是会翻脸不认人,如今把你闹事的原由都归结到我母亲身上了,这话说给谁听都不在理吧?”   慧容睨她一眼,语气嘲讽,“公道自在人心,凭二妹妹怎么伶牙俐齿也说不清夫人的管家失责,家里若要安宁,那必得有个贤良之妇,若是那妇人不贤良管不好这个家,又怎么能指望家里和和气气呢?”   映容被她气的哭笑不得,这是什么歪理?   本来她不想挑事撮火,也不想故意说慧容的伤心事,可慧容连赵氏都一并指责了,好像她做错什么都怪别人似的。   慧容还在咄咄逼人,柳眉微挑,趾高气扬道:“柳姨娘这样口无遮拦言辞无状,便是夫人没能管教好,若是夫人能把妾室管教好,后院里能这么乌烟瘴气的吗?”   映容气结,凝了眉眼冷冷道:“依大姐姐之见,今日之事都怪母亲不贤,没能管好后院了?”   “正是。”慧容理直气壮道。   映容淡淡笑道:“那大姐姐在家里这般吵闹撒泼,与姨娘动手,还指责嫡母,这就是大姐姐所谓的贤良吗?”   慧容沉了脸色正要开口,刚刚还在哭着柳姨娘又突然大叫了一声:“她就是个泼妇,得亏定安候府跑的早,要把她娶回家去那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慧容立刻转身扑了过去,“你这贱妇,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柳姨娘也铆足了力冲过去,两个人扭在一起。   哐当几声,杯盏俱碎,椅子倒了,高几也歪了,柳姨娘和慧容厮打着,一齐摔了个屁股墩,碧容在边上拉拉扯扯又哭又叫,王红二位姨娘躲得远远的,最小的黛容被吓哭了,躲在苏姨娘怀里不敢动。   边上的下人们哪见过主子们打成这样,一个个目不转睛的盯着看,都干站着不敢轻举妄动,嘴里吃惊的念叨着我的乖乖,我的乖乖!   一时间整个正院哭声连天,骂声不绝,房顶都快要被掀翻了,赵氏急得直跺脚,骂一旁的婆子丫鬟们,“你们都是死人呐,还不快上去拦着。”   那几个丫鬟婆子这才反应过来,跑过去拉开柳姨娘和慧容,映容也吩咐了携素和拾兰去收拾地上的碎瓷片,免得扎着人了。   打的不可开交的柳姨娘和慧容被丫鬟婆子们强行拉开,又扶着站起来了,两个人均是鬓发散乱,衣领子也揪扯坏了,手上脸上都是挠痕,慧容到底是闺阁里的小姐,自幼十指不沾阳春水,比不得苦人家里出来的柳姨娘力气大,柳姨娘都快火冒三十丈了,下手也是又狠又重,把慧容的下巴和脖子都挠破了,白皙的脖颈上几道红痕格外明显,不过柳姨娘自己也没好到哪去,结结实实挨了好几个嘴巴子,脸上现在还火辣辣的疼,一旁拉偏架的碧容也捂着肚子叫疼,不知道挨了谁一脚。   赵氏看到这一幕,简直气的要拍桌子,这像个什么样子?好好的请安闹成这样,一个伯府嫡女竟然在家里跟姨娘打架,说出去人家不得笑话死!   柳姨娘捂着红肿的脸颊,痛的龇牙咧嘴,碧容在旁边也低着头哭,慧容恶狠狠的看着柳姨娘,又见碧容那委屈巴巴好像受了多大欺负的样子,更是怒火凝噎咽不下去。   眼瞧着往前一扑又要开始动手了,一旁眼尖的两个老婆子赶紧冲上去拽住她的手臂,赵氏见她没完没了,便厉声呵斥道:“大姑娘这是要干什么?这里是正院,不是你耍脾气的地方,我敬着你是家里的长女,好歹要给你留几分颜面,可你却给脸不要脸,在嫡母院里与姨娘争吵打架,这就是你嫡长女的样子?这就是你嘴里的贤惠?”   慧容被几个老婆子扯着,费力挣扎着却动弹不得,听得赵氏这么说她,立刻泪眼婆娑,尖叫着哭喊道:“你们一个个的都欺负我,都欺负我!”   慧容从婆子的手里扭开胳膊,转身往门外跑去,一边跑一边哭,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慧容的两个小丫鬟凝露和凝霜都吓呆了,见慧容跑出老远才慌忙跟了上去。   两个人一路跑过去,刚刚追上慧容,凝露才喊了声大姑娘,慧容就回头狠狠扇了她一巴掌,啪一声脆响,打的凝露愣在了原地。   慧容气冲冲的往前走,“没用的小蹄子,蠢死你算了,跟个木头一样,见着我在那受欺负也不知道上来帮把手,养你有什么用?”   凝露捂着脸掉眼泪,委屈的不肯跟上去,凝霜拉着她的胳膊,小声劝道:“姑娘正是生气的时候,你就别再跟姑娘闹气了,咱们做下人的哪有不受委屈的?先忍着吧,回去再说好不好?”   凝霜好声好气的劝解,凝露只能含着眼泪跟上去。   正院里一片狼藉,柳姨娘哭个没完,碧容也低头啜泣,地上的碎瓷片已经收拾干净了,还有砸了一地的点心和茶渍,刘妈妈带着人把桌椅扶起来,一看,那椅子腿又折了一条,刘妈妈连连叹气,这帮人可真不是东西,她们打架就往出打去,干什么跑到正院里作怪?砸坏了东西就拍拍屁股走人了,还一脸受了委屈的样子。   刘妈妈暗淬一声,作死的玩意儿,早晚有人收拾你!   又看看一旁的柳姨娘,心里更气,都怪这个妖精惹事生非!   刘妈妈气不过,一边收拾,一边故意把柳姨娘往边上挤,“姨娘让让,我们收拾东西呢!”   柳姨娘憋着气往后退了一步,又看向赵氏道:“夫人可得给妾身做主啊,大姑娘她太蛮横了,我再怎么样也是伯爷的女人,还轮不上挨姑娘们的打!”   赵氏瞥她一眼,冷哼道:“你还有脸说,还不是你先挑事,你们柳家算个什么?一家子好吃懒做的玩意儿,靠着伯府过了几天享福的日子就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了,你还有脸把你那侄子说给大姑娘,我看你是要疯,你既觉得委屈,便去小佛堂里同老夫人说去,叫老夫人给你主持公道。”   柳姨娘又气又羞却又被噎的说不出话来,她哪里敢去?那个老不死的可不待见她。   柳姨娘揪紧了衣裳,在心里打起一主意来,她要赶紧写信给哥哥,好好说说她在家里是怎么被大姑娘给打了的,再叫哥哥传扬出去,不败了那小贱人的名声她就不姓柳,柳姨娘又抬头瞄了眼赵氏,哼,这个黄脸婆也别想摘出去,定要叫人知道她这个夫人是怎么治家不严,教女不善的。   柳姨娘的得意之色跃然于脸上,赵氏岂会不知她在打什么主意,神色严肃道:“柳姨娘犯了过错,扣一个月的例银以作惩戒,要是下一回再不长记性,可就不是扣月银这么不痛不痒的惩戒了。”   赵氏环顾周围的仆妇丫鬟,厉声道:“今儿这事,出了这个门都给我忘干净,谁要是敢在外头乱嚼舌根子败坏伯府的名声,我绝饶不了她,都听清楚了没?”   众人忙道:“奴婢知道了。”   “柳姨娘,你呢?”赵氏目光冷冽。   柳姨娘被赵氏看的抖了一下,但仍旧不服地叫嚷道:“夫人怎么只罚我,就不罚大姑娘了,这未免失了公正吧?”   映容在一旁坐着,语气温和,淡淡道:“大姐姐自有祖母管教,若是柳姨娘觉得母亲不公正,那就一并交给祖母处置吧,祖母一向公正无私,必定能让柳姨娘心服口服,您说是吧?”   柳姨娘按按心口,讪讪摆手道:“那倒不必了,我不过这么随口一说,二姑娘也太较真了。”   “柳姨娘,话可不能这么说,”映容一脸正色,“你自己明明白白说出来的话,怎么能不当真呢?况且柳姨娘你也是一片好心要给大姐姐说亲事,祖母一定会体谅你的。”   “唉呦,我可真没说夫人不公正。”柳姨娘苦着脸道:“罚月银就发月银吧,我认了还不行?”   映容面色平静却丝毫不退,“柳姨娘这认罚认的也太不情不愿了吧?”   柳姨娘咬牙切齿道:“我没不情愿!”   映容温和一笑,“姨娘这口无遮拦的性子真要改一改,往后可千万得记住了,说话之前过过脑子。”   柳姨娘气的脑门发晕,带着碧容告退出了门,脚下的步子蹬地都快要起火了。   另一边的慧容刚刚到了海棠院,一进去就开始摔东西,花瓶碟子瓷茶杯,砸的噼里啪啦的,砸完了一通就趴在床上哭,甘妈妈被她吓了一大跳,看看哭的凄惨的慧容,又看看捂着脸委屈的凝露,又着急又疑惑道:“这是怎么了?怎么出去一趟就这样了?”   凝霜撇撇嘴,“还不是那个柳姨娘!”   凝霜把正院的事跟甘妈妈说了一遍,听的甘妈妈火从心底起,大骂道:“这个小贱妇,竟敢这么羞辱我们大姑娘,还要把她侄子说给大姑娘,我呸,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要脸的东西,我非抽她嘴巴子不可!”   “哎呀,妈妈,你现在说这个又有什么用呢?”凝霜撅嘴道。   甘妈妈瞪她一眼,骂了句小蹄子便进了里间看慧容去了,慧容还在哭,趴在床上把枕头哭湿了一片,见着甘妈妈进来,往甘妈妈怀里一扑,哭的更厉害了,甘妈妈一边安抚慧容,一边心酸的想,要是慧容的亲娘还在,那些小货哪还敢欺负她呢?   慧容觉得委屈,柳姨娘更觉得委屈,她憋了一肚子怨言就等着晚上余文轩来的时候给他吹枕头风。   天刚擦黑的时候,余文轩急急忙忙赶回了府里,下午就听说家里的事了,当值的时候就气的坐立难安,可偏生还不能回来,唉,谁叫他只担个工部郎中的闲职呢!上头好几个人压着,没什么实权,正经事也轮不上他,每日却还要起早贪黑的去上值,真叫他郁结,余文轩是又气又烦却不敢表现出来,因为这个官不是他自己考举得来的,是荫封而得,读书的时候老夫人就对他不求上进的样子极为不满,要是如今他再惫懒懈职,老夫人非得指着他的鼻子骂他辱了父辈英名不可。   余文轩的脚步越走越沉重,想他堂堂一个伯爷,开国勋爵之子,竟然沦落至此,在外被人压一头,在家被亲娘嫡妻掣肘指责,连闺女都不给他省心,居然动手打起庶母来了!柳氏也不是个好的,哼,还想把她那侄子说给慧容,怕不是脑子让驴给踢了?   余文轩气冲冲的走着,本来准备去赵氏那里的,一拐弯,正好看见柳姨娘的小院,余文轩脚步一顿,扭头就进了柳姨娘的院子里。   轻轻推开门,屋子里昏暗的很,只点了几盏烛灯照明,桌子上放了一盏素色绡纱围成的纱灯,明灭的烛火透过轻纱洒出光影,柳姨娘坐在黄梨木圆桌旁,低着头拿帕子擦眼泪,一身杏黄的长衫,外头罩了层绯红的薄纱,身量单薄,轻垂泪珠,说不出的娇媚惹人怜。   余文轩一看这暧昧缱绻的氛围,立刻就浑身松快了,什么恼火烦躁的心情都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缓步踱至桌前,语气也不自觉的柔和了,“你今儿又闹什么呢?”   柳姨娘小嘴一噘,圈着余文轩的腰撒娇道:“伯爷又听谁的耳边风了?就知道说妾身的不是,那大姑娘就没错了?可是她先对妾身动手的,你看看,”柳姨娘一边说一边卷起袖子,让余文轩看她胳膊上的青紫伤痕,含着泪委屈道:“伯爷看看,这些都是大姑娘掐的,她不止掐的妾身,她还掐了碧容呢!碧容和大姑娘可是姐妹呀,往日里碧容最敬重她了,大姑娘真是狠的下心,下那么重的手!”   柳姨娘哭诉道:“妾身受委屈也就罢了,可碧容也是伯爷的女儿呀。”   柳姨娘哭的梨花带雨,余文轩心疼不已的搂住她,“你受委屈了,受委屈了。”   柳姨娘又抽抽嗒嗒道:“况且妾身也是一番好意,妾身是忧心大姑娘的亲事才顺嘴说了两句,谁知道大姑娘立刻就炸了毛,跳起来就打我,伯爷你说……”柳姨娘话还没说完,余文轩却突然推开了腻在他怀里的柳姨娘,正色道:“这话往后别再说了,慧容的亲事有老夫人和夫人安排,还轮不到你来做主!”   余文轩的神色认真又严肃,柳姨娘往后缩了缩,小声道:“妾身知道了。”   “嗯。”余文轩点点头,往内室走过去,柳姨娘可不是没有眼力见的人,立刻起身跟过去。   两个人翻云覆雨折腾了一番,余文轩躺在床上闭着眼凝神,柳姨娘睡在旁边发呆,心里越想越不服气,这叫怎么回事?她就白挨这顿打了?   这可不行,再怎么样也要扳回一局,不然可就丢死人了。   想罢,柳姨娘翻了个身,往余文轩那边靠过去,伸出柔嫩白皙的手臂攀在了余文轩的肩上,似撒娇似告状道:“伯爷,今儿夫人罚了我月银呢!”   余文轩眼都没睁,“给你补上。”   “哎呀,妾身不是说这个,”柳姨娘不知道他是真听不懂还是装听不懂,但还是耐着性子道:“妾身做错了事,受罚是应该的,可是,夫人只罚了我一个呢!这实在是有失公正了,做错事的又不止妾身一人。”   柳姨娘期待着余文轩的回答,半晌,听到一句,“那你去问问夫人吧,我困了。”   柳姨娘咬牙暗恨,气的肚里喷火,心想果然还是向着那个小泼妇!   狠狠揪了一把被子,冷哼一声,又翻了个身躺过去,不想再看见余文轩了。   其实就以柳姨娘的智商和手段而言,她无论嫁进哪个勋爵贵府,在主母手里都玩不转三天,但凡是个厉害的主母,想收拾她都是分分钟的事。   她的优势在于长的美,但缺势便在于她的手段和本事比不上她的相貌,她一直是以色侍人,这么多年一点长进也没有,没想过读书习字,没想过弹琴学画,十几年如一日,常用的手段一般也就只有撒娇,撒泼两种,有点坏主意吧也只敢自己想想,不是被赵氏吓回去就是自己有贼心没贼胆。   柳姨娘能靠脸得宠十几年,最大的原因是因为她在昌顺伯府,有余文轩这么个昏钝的伯爷,有赵氏这么个不屑争宠的主母,她才能这么安生的过日子。   余文轩这个人虽不成器,但有一样,在他眼里,子嗣重于妾室,即便柳姨娘是他的宠妾,他也决不会为了给柳姨娘出头而去责骂自己的女儿。 第五章   清晨的露珠还挂在枝头,梧桐院已经开始喧嚣起来,后头罩房里的丫鬟们陆陆续续从床上爬起来,整齐麻溜的穿衣穿鞋,起床打水收拾,有几个赖床的还裹着被子睡眼惺忪,正好被进屋叫人的大丫鬟携素给看见了,携素一向起的早,此刻已经穿戴好衣衫,洗完了脸,头发也梳的一丝不乱,在脑后规矩的编了个大辫子,扎上了蛋青色的头绳。   携素一进来就看见那几个赖床的了,脸上立刻露出不愉的神色,疾步走过来挨个敲了几下脑袋,骂道:“还不起,还不起,你是准备让姑娘等你啊?”   那几个小丫鬟揉着眼睛渐渐清醒过来,细声细气地叫了句携素姐姐,紧跟着就一个个坐起来叠被铺床了,只一个人还懒懒散散的坐在床上不愿动,不是拾翠又是哪个   携素走过去叫她,“你还坐在这干嘛呢?”   拾翠起床气挺大的,没好气的瞪了一眼携素,一点也没把她放在眼里,携素看拾翠这样子,气的手都捏紧了,这梧桐院的丫鬟们哪个不给她面子,不叫她一声携素姐姐就只有这个拾翠,仗着跟她是同一批进府的,又是一块分到梧桐院的,从不把她放在眼里。   携素跟拾翠都是映容刚住进梧桐院的时候就跟过来的人,如今待了几年觉得自己有资历是老人了,摆谱摆的不得了。   屋里的人都收拾的差不多了,拾翠还盘着腿坐在床上,携素恼火极了,总觉得这个拾翠是故意让她没脸的,又想到采萍和摘月告诉她拾翠从里屋被赶出来以后,就没好好干过活,天天偷懒,又嫌累又嫌热,动不动就头晕要歇着,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自己的活不干完,还要叫下面的小丫鬟帮她干活,着实把人累够呛。   携素越想越来气,对着拾翠大声吼道:“还坐着干嘛?你今儿还有一堆活要干呢!天天就知道想法子偷懒,这些日子就没看你干过正经活计。”   “大早上的又发什么疯,仗着有二姑娘给你撑腰就要上天了是吧?”拾翠推开携素,跺着脚叫骂道:“你等着,你以为我不敢得罪你啊,赶明儿我就一根绳子吊死在房梁上,我碰死在柱子上,我溅你一身血,就说是你欺负死我的。”   拾翠骂完了又开始哭,“这院里没我待的地方了,起晚了一会儿就要挨打挨骂,干了活还要说我偷懒,嘴长在你们身上,我又不能拦着你们编排我的瞎话,我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死都不能瞑目啊!”   携素气的发抖说不出话,转身跑出了门去。   拾翠立刻止住了哭声,对着门口啐了一口,:“作死的小货,跟我搞!”   携素气的脸都涨红了,一出门就正好碰见出来倒洗脸水的拾兰。   拾兰端着盆叫住携素,“你去哪儿呢?刚刚姑娘找你呢?”   携素擦了擦眼角道:“那个拾翠也太泼了,偷懒还赖床,我过去叫她起来,她也不听,拌了几句嘴就说要去上吊撞墙,我还不能告状去,不然连个下头的丫鬟都管不住,反倒显得我无能。”   拾兰失笑,“好了,她那样厉害的性子,你也不是不知道,何必跟她一般计较呢?”   拾兰拍拍携素的肩膀安慰道:“行了,进去吧,姑娘找你呢!”   携素点点头,往映容的屋子走去,轻轻掀开门口的缎布帘子,跟外面的酷热截然不同,屋里有淡淡的清香,一道道浅清淡绿的纱帘垂至地面,正中央的瓷盆里摆上了冰块,整个屋子清凉又雅致。   携素在门口站了一会,觉得脸上哭过的痕迹应该已经消退了,才往里间走。   映容正在吃早饭,边上站着采萍和摘月,携素走过来笑着道:“姑娘已经在吃啦那我过来晚了。”   映容喝着粳米粥,抬头看了携素一眼,见她眼圈红红的,便出声问道:“你怎么了大早上的哭了”   携素夹虾饺的手一顿,含含糊糊道:“没,没哭,眼睛有点疼,多揉了几下。”   映容放下勺子,正色道:“不许糊弄我。”   携素没法,便把刚刚和拾翠吵架的说了一遍,没添油也没加醋,认认真真的说了一遍,映容听了直皱眉,这个拾翠真是个不服管的刺头。   一旁的采萍也撇了嘴吐槽道:“姑娘不知道,拾翠这段日子总是偷懒装病,把她的活都推给我们干,自己就跑回屋里歇着去。”   “还有这事”映容惊讶,这个拾翠,不治治她真的不行了。   映容正在思考要不要把拾翠拎出来敲打敲打,外头的拾兰却有些不耐烦了,眼见着小丫鬟们一个个从屋子里出来,手脚快的已经吃完早饭开始干活了,烧水的烧水,扫地的扫地,就差拾翠一个人还没出来了。   拾兰本来是想等拾翠出来以后跟她好好沟通交流一番,开导她劝解她,没想到等了半天人都没见着。   拾兰热的有点待不住,便抬腿进了罩房里,拾翠没发现拾兰进来了,正哼着小曲往脸上抹粉呢!   丫鬟们的衣服都是简单素净的,样式也都差不多,可拾翠爱美,偏要特立独行,不是在衣襟上绣一朵红红绿绿的花,就是在腰上系一条颜色鲜艳的腰带,扎的辫子梢也跟人家不一样,鹅黄的,嫩绿的,鲜红的,宝蓝的,怎么招眼怎么来,要是在别的院里这样肯定被骂,不说远的,就隔壁慧容的海棠院,敢这么打扮,绝对叫慧容几个耳刮子给抽老实了。   映容从来没禁止过丫鬟们打扮什么的,十几岁的姑娘们,正是爱俏的年纪,总拘着她们打扮的老气横秋的也不好,不过映容现在深刻的了解了,规矩是多么重要的东西,无规矩不成方圆,正是因为她的放纵,才让这院里纪律散漫,规矩似有若无,这院子也确实需要整治整治了。   拾翠擦完了粉,又打开了桌上的胭脂盒子,这白底蓝花的盒子看着挺粗糙,连盖口都合不紧,里面的膏体也有一种劣质不均匀的感觉,不过这并没有影响到拾翠的心情,她乐滋滋地点了一指头胭脂,细细的在嘴上涂着,又对着镜子抿了两下,然后擦了擦手,看着镜子里俏生生的自己,一会摸摸辫子,一会理理衣服,生怕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   拾兰站了半天,拾翠还没看见,也没有要出去的意思,她已经沉浸其中了。   对着镜子照了一会,拾翠仿佛还不怎么满意,又拉开了首饰匣子,在里头挑挑捡捡,摸出了两朵绒花,一朵粉花绿叶,一朵蓝花黄蕊。   拾翠拿着两朵花在头上比来比去,戴在耳后,不满意……   拔下来插在辫子上,也不满意……   拾翠正嘟着嘴不知如何是好,拾兰忍不住了开口了,“你这一早上就光忙活这个了难怪每回都干不完活。”   拾翠被这莫名而来的声音吓的猛然一跳,手里的花也惊到地上去了,“哎呦呦,吓死个人了!”   等看清来的人是拾兰的时候,拾翠翻了个大白眼哼道:“一大早的还让人安生吗?管好你自己的事吧,少在这狗拿耗子。”   拾兰皱着眉道:“你打扮成这个妖调样子是要给谁看?咱们为奴为婢的,伺候好主子们才是首当要紧的事,少存那些不规矩的心思。”   拾翠听了反倒叉腰冷笑起来,“你们一个个的可真是不得了,挨着个的给我甩脸子摆架子,当我是好欺负的了?”   拾兰盯着她严肃道:“你若再这么油盐不进,我便去请夫人和姑娘来做主,我和携素两个大丫鬟都管不住你,由得你一个二等丫鬟在梧桐院里上蹿下跳,是我们没本事没能耐,我这就与携素一起去向夫人和姑娘请罪。”   拾翠冷哼一声,偏过头去不说话,她心里有点怵的慌,丫鬟们之间的口角摩擦本来没有多大的事,可真要闹到夫人和姑娘面前,那可就没那么容易过去了,她讨不到好果子吃。   其实拾翠不服携素和拾兰的主要原因,是因为她们都是从外边买回来的,大家都一样,没靠山没亲戚,而且年岁也差不多,进府伺候的时间也差不多,她自然不甘心受她们管了,要不是想到拾兰曾经在赵氏那里服侍过,拾翠是肯定不会低头的。   梧桐院原先的两个大丫鬟是丹枝和桂枝,如今都已经嫁人了,她们一个是赵氏陪房的女儿,一个老太太身边焦妈妈的孙女,都是关系户啊,她们二人在的时候,拾翠那绝对是比孙子还乖,哪还敢兴风作浪?   拾翠虽闭了嘴,但还是心里窝火不肯出去,两个人正在这里胶着,门口走过来个小丫头,没进屋子里,站在外头叫她们,“两位姐姐到姑娘屋里去一趟,姑娘叫你们呢!”   拾翠一听不好,狠狠瞪了拾兰一眼,抬脚抢先走出去了,不用说,肯定是携素那蹄子告状去了,但她也不怕,二姑娘性子好,好说话,不会拿她怎么样,最多也就是训斥几句而已,不过这个仇她算是记下了,等着吧,早晚有一天她要报复回来。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正屋,屋子里静悄悄的,绕过几道帘子走进里屋,映容正坐在榻上倚着软枕翻书,见着她们两个过来,放下书道:“来了。”   映容声音淡淡的,听不出喜怒,脸上也没什么表情,拾翠顿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感觉头顶乌云密布。   “听说你最近很威风啊?”映容看着拾翠轻轻开口,脸上似笑非笑。   拾翠一下子跪在地上,带着哭腔道:“姑娘明鉴啊,奴婢什么都没做,规规矩矩待在自个屋里,谁知道一大早的,携素和拾兰两人一个接一个的去找我的麻烦,”拾翠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奴婢知道自己有不对的地方,可奴婢也不是没脾气任人欺负的。”   携素和拾兰两个人的眼睛都瞪大了,携素气的嘴都打颤“你现在知道低眉顺眼了?刚刚你可不是这样的,刚才的嚣张劲儿都去哪了?说的倒好像是我们故意找你茬欺负你似的。”   拾翠哭的身子都在抖,“姑娘,奴婢知道错了,往后挨骂了奴婢也绝不还嘴了。”   映容觉得好笑,这听着可不是认错的态度。   映容坐直身子,板正了脸色道:“往后你不必再待在梧桐院了,我用人一向宽妥,没别的要求,只要忠心清静,你心高气傲,脾气又大,我这院里早就装不下你了。”   “姑娘,姑娘这是要赶我走?”拾翠一脸不可置信,指着一旁站着的携素和拾兰,大声质问道:“我在您身边服侍这么些年了,一直以来都没犯过什么大错,不过与她们拌了几句嘴,姑娘你就要赶我走?”   映容猛然拍了下桌子,厉声道:“这就是你一个奴婢对主子的态度?天天摆出个臭脾气,你是拿自个当这府里的五姑娘了?我赶你走不过一句话的事,难道还要问过你的意见不成?”   拾翠这回是真哭了,看映容这铁了心要轰她走的架势,连连磕头,哭的眼泪鼻涕一齐流下来,“姑娘,求您别赶我走,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她是真不想出梧桐院,跟着姑娘们多好啊,风光舒坦,日后还能陪嫁出去,要是有福气跟了未来姑爷那可就飞上枝头了,可一旦出了这院里,她的前程就算是毁了,她又没有关系和门路,只能干些粗活累活,到了年纪配小厮,顶好也就配个管事,要是再不济一点,没准就要在这府里熬到老了,更何况,要是她没分到新主子,而是被赶到厨房,后园子这种地方,那她就算彻底完了,一个没主子的奴才,想翻身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拾翠慌了神,被赶出梧桐院的境地她简直想都不敢想,她从没想过姑娘会这么随意就打发她出去,她又没犯什么大过错,可现在,她觉得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拾翠一边抽泣一边哀求映容,“姑娘,姑娘求您宽恕我一回吧!我伺候您这么些年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您哪怕把我降成三等,降成粗使都行,只要让我留在院里,我什么都愿意的。”   “姑娘,姑娘求求您了,您要是不答应,奴婢就跪在这里不起来。”拾翠胡搅蛮缠的哭求道。   映容的耐心已经快要消磨殆尽,深吸了口气,伸手指着拾翠道:“采萍,摘月,把她带到外院去,就说我不要她伺候了,让管事媳妇们安排去吧。”   采萍和摘月应了声是,一人压着拾翠的一只胳膊,拖拽着鬼哭哭嚎的拾翠出去了。   拾翠被拖了出去,屋内瞬间安静下来了,只剩映容,携素和拾兰三人。   携素和拾兰两个人低头垂眸,立在一旁都不说话,映容端过小几上的金边白瓷茶盏,问道:“你们两个就没什么想说的?”   “奴婢有错。”二人异口同声道。   映容语道:“你们二人是我贴身服侍的人,是梧桐院的掌事大丫鬟,不能这么禁不住事,我不便事事都插手,里里外外都要靠你们操持管教,既然身为大丫鬟,就要拿出个气势和样子来,得让众人服你听你,而不是一个个蹦起来掀你们的脸面。”   映容语重心长道:“我有心扶持你们,也是为了日后出了门子能有几个可靠得力的左膀右臂,拾兰年级稍大一些,稳重有余但性子绵软,没几个人真正敬重你,携素威势尚足,但行事张扬鲁莽,总是与小丫头们掐架吵嘴,未免显得小气,你二人各有所长各有所短,也该相互扶持,取长补短,要是这么个小院子你们都管不好,那往后还能指望你们做什么呢?”   拾兰和携素二人听的面色赧然,头都不敢抬起来。   拾兰一边听着,一边默默的想,二姑娘看起来温温吞吞的,没想到内里却是个厉害的,果然是夫人亲生的,差不到哪里去。   拾兰顿时觉得被调来梧桐院是件走运的事,二姑娘本就是嫡出,又聪慧机敏,跟着这样的主子,往后不说前程似锦,也能管一方大事威风八面,岂愁没有出路?   拾兰心中思绪良多,想着一定要把院子给管好,可不能叫姑娘嫌弃了她去。   映容想了想,嘱咐道:“告诉院里的丫头们,往后不许打扮的太过招摇妖艳,外头的人瞧见了都编排咱们院里没规矩。”   “姑娘放心,奴婢一定好好教导她们,绝不会再有第二个不懂事的了。”携素信誓旦旦地保证道。   “还有,”映容接着道:“把她们干的活排张表出来,烧水的扫地的,拿饭的,洗衣的还有收拾院子的都轮着来,可不许叫她们再乱来了。”   原先什么人干什么活都是固定的,那些干累活的人心理不平衡又不敢明说,天天怨声载道偷偷抱怨,后来携素就叫她们自己分活干,结果更乱套了,都抢着干轻松的活,每天早上抢活抢的吵翻天,这个说昨天她扫的地她吃亏了,今天该轮到她烧水了,那个说她起的早她先抢到的壶,凭什么要让出去。   所以这一回索性排个表得了,什么活都轮着来,谁也别说谁占便宜了。   拾兰听了笑道:“这样好,这样就没的可吵了。”   映容点头,“这院子里的规矩该立起来了,你们两个要多盯着些。”   携素和拾兰闻言,屈膝行礼道:“奴婢必定用心。” 第六章   小佛堂里燃着檀香,烟缕明灭,盘绕在香炉四周,缓缓散尽,隔着一道雕花门,挂着素色的纱帘。   再往里,是宽敞的榻床,铺着石褐色的垫子,摆着云纹软枕,老夫人正靠在靠枕上闭目养神,手上挂着一串碧玺十八子佛珠,慢悠悠的转动着珠子。   旁边摆着张案几,慧容站在那里,提着手腕抄写佛经,边抄边哽咽,许是哭的狠了,一个愣神,不小心在纸上染了个墨点,慧容笔尖顿住,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老夫人睁开眼,往慧容那看了看,淡淡道了句:“再抄一遍,什么时候能一字不错的把这卷妙法莲华经抄完,你就能回去了。”   慧容把那张纸抽出来搁在一旁,已经写废了十几张了,手腕酸痛,心里更是委屈极了,哭着道:“祖母这是在为难我,一字不错的抄完,那不得抄到明年去。”   “你若再这么聒噪,怕是明年都抄不完。”老夫人拨动手里的碧玺珠子,语气平静,“你在正院里闹下这般祸事,夫人不曾责罚你,那是她的气度,可你却不知反省悔改,还口出恶言中伤嫡母,你扪心自问,你的言谈举止可担的起余家大姑娘的表率,可配的上昌顺伯府嫡长女的身份?”   慧容抹了抹眼泪,一言不发地抄着经书,她站了快两个时辰了,早就劳累不堪,现在腿脚都在打晃,手腕已经酸痛的写不动字了,可她偏要犟着,就是不肯认个错。   老夫人看慧容这个执拗的样子,沉沉叹了口气,这个孩子也不知是随了谁,这个倔强的性子倒是与她年轻时有些相似,可慧容已经不是倔强了,偏执骄傲,从不肯低头,这样的性子在家里或许还有人包容几分,等过几年出了门子,难道婆家还能纵着她的娇惯脾气?   慧容提笔的手都开始抖了,左手强撑着桌子站着,老夫人把手串搁在小几上,碧玺珠子碰在桌子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开口唤道:“慧容啊,你自幼生母早亡,我与你父亲母亲都心疼你,也一直格外疼爱着你,对你也比对其他的姑娘们更为怜惜,可你不能恃宠而骄,不能太过浮躁,为人处事是一门大学问,静心二字你尚且做不到,何谈往后?今日我叫你过来抄经,是要你学会静心,可你静没静下来,你自己心里也知道。”   老太太喝了口茶接着道:“这妙法莲花经给你拿回去,一个月后抄足百遍再给我,但凡有一个错字,便要重抄,记得了吗?”   慧容搁下笔低头道:“孙女知道了。”   一边咬着唇思忖,抄一百遍,还不能有错字,估计这一个月都出不了房门了,祖母这回是真的生气了。   慧容心中冷哼,她被罚抄经书,说到底还不是怪柳姨娘那个贱人,还有那个赵氏,假惺惺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帮可恨的人!   *   梧桐院中,映容正在练字,身姿端正,一笔一画地认真写着,书桌摆在靠窗的地方,窗户上只糊了一层纱,既遮挡了刺眼的光,又让室内明亮清朗。   携素站在一旁磨墨,墨条是最好的南山黑墨,每一条都是金箔包裹封存,价格极高,原是赵氏娘家送过来的,赵氏又给了映容,用这墨写字,映容都不好意思浪费。   笔挂上挂着的笔也是各式各样,玉管羊毫,竹管狼毫,紫木兔毫,长的短的挂了有七八枝,这些也仅仅是常用的几枝笔,只占收藏中一小部分,大部分都是被珍贵的存放在了柜子里。   砚台是极难得的端砚,触手温软,用的宣纸也是印了花染了香的,一笔写下去清香缓起,格外有情调。   书桌对面的一方墙全打上了柜子,存放的都是各类书籍,从古今志异到诗词歌赋,从女则女训到四书五经应有尽有,在柜子旁边,还放着几只凤颈琵琶,紫檀背木,白玉为颈,象牙头花,琵琶的背面更描绘了大片的彩色鸾鸟。   当然了,这些都是原先那位余二姑娘的,只是现在被映容接手过来了而已。   那位余二姑娘一看就是那种志趣清雅的古代文艺女青年,喜欢凄美幽怨的诗词,自己也爱写诗作词,自幼习得一手簪花小楷,会作画会刺绣,还弹得一手好琵琶。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这简直古代版三好学生嘛!   不过之前她一直觉得原主是朴素清雅路线的,现在看来是她错了,这屋子里从纸笔到摆设,无一不是珍奇之物,可见无形装逼最为致命!   映容最近一直很苦恼,她来是来了,也有原主的记忆,不过有记忆不代表她什么都会啊,诗词,写字,作画,刺绣,弹琵琶,她基本都不会,这就是一件很尴尬的事情了。   首先,作诗作词被她第一个放弃了,背倒是能背几首,自己写那是绝对不可能了。   然后,作画也基本放弃,手残,不抱希望了。   写字嘛,正在学习中,映容一直写惯了钢笔字,写毛笔字一时有些不习惯,不过好在有原主的底子在,学起来还算比较轻松,进步也挺大。   刺绣她虽然没学过,但是她学过十字绣,刺绣要比十字绣更难一点,但是一些简单的样式她还是能绣出来的。   至于琵琶,其实映容小时候是学过,就是学的时间不久,弹得一般,后来上了初中有升学压力之后就没有再学了,可是原先的余二姑娘可是精通琵琶的,所以映容想出一个非常垃圾但是应该能管救急的办法。   她决定只学几首有名的曲子,勤加练习,精益求精,以后就只弹这几首曲子了,虽然听起来挺不靠谱的,但是这是短期救急法,如果以后有时间了再慢慢练别的也不迟。   在这些天的加强训练中,映容表示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虽然她很感谢原主没有留下烂摊子和臭名声,但是原主姑娘你要不要这么优秀啊?   这让她很有负担呐,想要保持的跟原主一样优秀对她来说实在是有点困难,只求不当猪队友不拖后腿就行了,就怕人家留了个一百分的答卷轻飘飘的走了,然后她来了,一顿操作猛如虎,成绩变成个位数。   一连写了六七张字,映容揉揉手腕,把笔在笔洗里涮洗了一下,挂在一旁的架子上了,携素见她停笔,放下了手里的墨条问道:“姑娘写了这么久,手累了吧?可要吃些点心垫垫肚子?”   映容一听有点心吃,立刻就松快了,笑眯眯地问:“今儿做了什么点心?”   携素回道:“有桂花糕,枣泥糕,如意糕,盐酥饼,还有糖酪和奶糕。”   映容想了想,“拿桂花糕和盐酥饼吧,再沏一壶茶来。”   携素出去拿点心了,映容换了个闲适的姿势靠在椅子背上,慢慢翻看自己这些天写过的字帖,头几张真的是不忍直视,后面写的就要好很多了。   外头的携素和拾兰一起进来了,两个人端着红漆盘子,把点心和茶水摆在书桌上,瞧着多了几样,映容道:“怎么这么多?”   拾兰道:“还拿了玫瑰饼和金丝卷,早上夫人叫人送过来的,就顺道拿来了。”   映容点点头,这玫瑰饼和金丝卷看着就很有食欲,先拿了块玫瑰饼尝了一口,外皮绵软,内馅包的是玫瑰,松仁和梅子做成的酱,金丝卷是一条一条窝起来的,炸的酥脆,吃起来很香,桂花糕和盐酥饼是她常吃的点心,一个清甜口味,一个咸香口味,都是她喜欢的,还配了一壶普洱茶,正好润润喉咙,把点心的甜腻压下去。   连吃了好几块都不过瘾,拾兰看她吃的太多了,连忙劝阻道:“待会就要吃中饭了,姑娘这会子可别吃太多,不然待会该吃不下饭了。”   映容只得收住食欲,又不舍得看了一眼点心,忍痛吩咐道:“拿下去吧。”   谁让中午的饭菜更好吃呢,要留点肚子吃中饭。   拾兰手脚利落,把桌上的东西收拾完端了出去,携素就立在一旁等着伺候。   映容撑着头望向窗外,丫头们正在外头门廊子里说笑玩闹,打络子编花绳绣帕子,磕磕瓜子聊聊天,她们常玩的就这些,能消遣的时间也不多。   发着呆,又翻了一会书,坐了大概小半个时辰。   这日子,确实有点无聊,可没办法,她现在的身份是古代的闺阁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每日闷在屋子里,时间基本上都用于三餐饮食,读书习字和女红仪止,要么就去后院子逛一逛,要么就去给赵氏和老夫人请安。   几个姐妹有时候过来玩一玩,但是还不如不来,一来就没好事,就最小的黛容是个老实乖巧的,大姑娘慧容脾气娇矜,动不动就生气,三姑娘碧容小心眼,常常疑心这个疑心那个的,相处起来不知道有多累,巴不得她们不要来,不来还清静一点。   不过慧容前些日子刚在赵氏那里闹了场事,连带着记恨上映容了,估计最近是不会来了,她可不会上赶着给自己找不痛快。   当然了,能出门的机会也是有的,东家的赏花宴,西家的流水席,不过这些宴席的主要功能是为各家适龄男女牵线搭桥的,相看人家成了重头戏。   原先的余二姑娘自十岁以后懂得这些了,以至于她每次宴席都坐立难安,也不止是她,慧容碧容哪个不是这样?怕自己表现得不好不端庄,连菜都不敢大口吃,坐的格外矜持,脸上得体的微笑也要一直保持到宴席结束,这不是吃饭,简直是受罪。   映容来到这里的时间虽然不长,但赵氏也带她去了不少宴席,不过映容同样坐立难安,无所适从,她知道这些名头生硬的宴会都是相亲宴,可男女不同席,相看人家也不是她看,是长辈们看。   她连看的机会都没有,还要忍受煎熬,生怕长辈们杯盏相接谈笑风声之间她的终身大事就被莫名定下来了,还是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在这样的情境下,纵然她再心大也没办法稳稳地坐住。   除了各家各府安排的宴会,还有宫宴,但是宫宴只有身有诰命的命妇可以参加,所以余家能参加宫宴的也就只有老夫人和赵氏。   在映容的记忆里,仿佛她很小的时候参加过一场宫宴,老夫人和赵氏带着她和慧容一起去了,时间有点久远她有些记不清了,也可能是当时年纪太小记忆有点模糊,好像那一年她才三岁,那时候余家还圣眷正浓,所以才能有这样的优待,反正记忆中她就参加过这么一场宫宴,她只记得她去了,其它的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五年前幼帝登基,长公主辅政后,余家的地位就大不如前了,宫里对余家也仅仅是维持个面子情,毕竟还有老夫人在,开国功勋的面子还是要给几分的。   其实说到底,余家没落和后继无人也不是没有关系,连能建功立业的有用之人都没有,何谈家族振兴?   如果现在余家有几个文臣武将,东山再起不是没有机会,可如今只有余老爹这么个败家子和一屋子女眷,想再复往日荣光,实在是机会渺茫。   映容虽然明白,可她也不能说什么,余老爹虽然渣,还败家,可她还白吃人家白喝人家的呢,那只好把吐槽默默压回心底了。   拾兰掀了帘子进来叫吃饭,映容就起身往门厅去了。   书房和正厅是连着的,原是正房两边的小耳房改的,一间改成了小厨房,一间改成了书房。   出了雕花门便是正厅,中间摆了个六扇的香木刻丝琉璃屏风,拾兰采萍几个已经在摆饭了。   映容一向爱吃肉,赵氏怕她油荤的吃多了火气旺伤身体,因此厨房里做的菜都是搭配着来的,比如三鲜鸭子里放了山药,乌鸡汤里放了红枣和百合,烧肉脯里搁了白芨和笋。   素菜有龙须菜,凉拌瓜条和上汤小白菜,上汤小白菜虽是素菜,但是用鸡汤调了味,吃起来很是鲜美。   汤水就比较简单了,就是一道丝瓜蛋汤,旁边还放了一大盆莹白圆润热气腾腾的粳米饭。   拾兰摆好了菜,携素给她盛了一碗饭,这用餐的碗碟也是极讲究的,素白瓷镶金边,盘子底和碗底都绘有莲纹,从杯茶碗盏到汤勺筷子,都是整整齐齐的一套。   原先的那位余二姑娘规矩挺大,但凡一套里面摔坏了一件,她就不肯再用了,这一套白瓷的是最常用的,还有一套烧蓝甜瓷和一套圆底印兰花的。   慧容曾给过她一套富贵牡丹的餐具,不过从来没用过,一直收在柜子里,因为她觉得俗气又浮夸,慧容用的东西向来和她的人一样张扬高调,不过余二姑娘会做人,虽然不喜欢,但嘴上不抱怨出来,反倒说的很喜欢的样子,慧容听了高兴也就没怎么在意她用没用过了。   最珍贵的一套是老夫人给的那套暖玉餐具,一整套餐具再加上一套茶具,全是用一块极好的暖白玉打造而成,通体没有一丝杂质,玉质和软,触手生温,连赵氏都说这样的好玉用来做杯子碟子可惜了,这一套也是从来没有用过的。   映容就着菜连吃了一碗半的米饭,又喝了半碗汤,觉得肚子已经有些撑了才放下碗筷,一旁的携素和拾兰端着器皿服侍她漱口净手,洗完了手,摘月又递上一块绢丝帕子给映容擦手,映容接了帕子问道:“平妈妈是说今儿回来吗?”   “说是今儿回来,她家里离的远,平妈妈坐着驴车过来的,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到呢!”   “她家孙子的病好了吗?”映容问。   携素接嘴道:“说是已经好了,小孩子闹病闹的凶,上吐下泻的,发热发了十多天呢,可把平妈妈给吓坏了,连夜赶回家去了,原也不急着让她回来,在家陪陪孙子多好,可这老妈子的性子姑娘你又不是不知道,急吼吼的就赶回来了。”   里头说着话,外面一个小丫头叫了一声,“平妈妈回来啦!”   映容赶紧起身出门,平妈妈已经到了院门口,梳着个扁鬏鬏,压了枝银簪子,一身灰色麻衫,石青色裤子,脸上热的通红,左右两臂上挎着大包小包,正跟门口站着的小丫头们热切的闲侃。   见着映容出来,平妈妈哎哟了一声迎上前去,“外头这大太阳的,姑娘怎么出来了?”   “妈妈怎么急着就回来了?”映容牵了平妈妈的手,笑着道:“小虎的病已经好了吧?”   平妈妈咧着嘴笑道:“好了好了,小孩子的病来得快去的也快,姑娘也操了不少心,还贴补了我好些银钱衣药,本来我老婆子心里就过意不去了,哪还好意思赖在家里躲懒,耽误姑娘的事儿?”   平妈妈一边说着,一边递上挎着的包裹,喜笑颜开道:“姑娘瞧瞧,这是我家里养的老母鸡下的土鸡蛋,还有我儿子上山摘的野山菌,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是味道鲜美,我特意带过来给姑娘尝尝。”   映容笑道:“何必这么劳烦,大热天的还带这么多东西。”   携素上前搀着平妈妈道:“您快进屋里吧,外头晒得要命。”   平妈妈笑呵呵地往屋里走,脸上被晒得发红,但是丝毫没有疲倦之意,携素默默感慨平妈妈真是越发的老当益壮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回来啦~   这本数据好像有点扑……(手动狗头)   前期字数不能太多,所以现在是按榜单字数更新的,收藏多了以后会日更and加更哒!   亲爱的们多多支持啊~ 第七章   几个人进了屋子里,映容淌了一身汗,先去里屋擦身子了,摘月跟进去伺候着,平妈妈独自走了两步,四处瞧瞧,问道:“怎么没看见拾翠那丫头?又溜出去玩了?”   携素和拾兰对视一眼,“拾翠犯了事,现下已经不在咱们院子了,给调到外头园子去了。”   平妈妈惊讶,“她走啦?”又点点头道:“这也难怪,她脾气那么大,犯事惹祸是早晚的事,二姑娘那么好的性子都没容得下她,她也伺候不了别的主子了,在后园子干活好的很,管园子的那几个婆子都好相处,只要她老实本分,人家不会难为她的。”   携素走过去揽着平妈妈的胳膊笑道:“您就别操心了,这个也担心那个也照顾,干嘛费那个心神”   采萍也围上去撒娇道:“您有那功夫倒不如多疼疼我们几个。”   平妈妈玩笑似的拍了采萍一下,“这话说得,我少疼你们了?这院子里哪一个不是我看着长起来的,我哪一个不疼?”   几个人围在一起说说笑笑,拾兰站在旁边未免有些尴尬,她不是自小就伺候的,跟平妈妈也不熟络,现在看着她们亲热的跟一家人似的,倒显得她像个局外人了,插嘴也插不进去。   携素见拾兰不说话,便伸手拉了她过来,笑着道:“这个是新来的拾兰姐姐,夫人院里过来的,妈妈刚刚见过了吧?”   “唉呦,我晓得她。”平妈妈咧嘴笑道:“原先陪着姑娘去正院请安的时候我就见过她的,没成想现在竟成咱们院里的了,真是有缘分!”   平妈妈打量着道:“生的真标致,好看!”   拾兰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携素打趣她,“越是好看的越怕人家夸!”   *   正是午睡的时候,正院里的丫头婆子们个个脚步轻缓,厅堂里摆着冰盆,整个内室都漫着清凉。   赵氏在里屋睡觉,只留了一个小丫鬟软儿候在床前服侍着,床前挂着松青色的天香绢,五步开外摆了一架琉璃海棠玉屏风。   刘妈妈在外间拾弄针线,看看天色也差不多了,便起身去叫赵氏,赵氏也不贪睡,刘妈妈一叫她就醒了,下午还有一堆帐没看,她也睡不安生。   赵氏起床先洗了把脸,换了身杏红色的薄衫,配了蜜合色长裙,发髻上抹了玫瑰油,梳的一丝不乱,左右各簪了一支三翅鸢尾珠钗,耳上戴了一对翡翠坠子,莹绿的翡翠更衬的肤白如雪,赵氏肤色一向雪白柔滑,映容的白嫩便是随了赵氏。   收拾完了,吩咐丫鬟们把账本册子都摆上桌子,刘妈妈端了碗猪肉小馄钝过来,让赵氏先垫垫肚子。   一碗馄钝只有十个,且每一个都做得十分小巧,是以这一碗的分量并不大,赵氏只吃了两口就搁下了,开始翻看帐册,刘妈妈站在一旁瞥了两眼,叹道:“这账本子真是琐碎,看着就头大。”   赵氏笑道:“这时候就知道从前学管家的好处了,以前总怪母亲严苛,现在才觉得那是有道理的,这一府的收支开销,各处田庄店铺的分红利润,一笔笔一项项都得清楚,要是自己两眼一抹黑,下头的人还不紧赶着糊弄你?”   “夫人说的是,这管家算账可是门大学问呢!”刘妈妈道:“我觉着咱们二姑娘的年岁也到了,是不是也该教她学着管家了?不然以后到了婆家,要是管不好帐可就吃亏了。”   赵氏思索道:“这东西烦碎,姑娘们没几个爱学的,原先大姑娘学的时候,学了半个来月就嫌累不干了,我瞧着映容也不像爱学这个的样子,她一直喜欢吟诗作赋,琴棋书画之类的,像算账管家这些东西她未必乐意学。”   “不学不行啊,”刘妈妈劝道:“姑娘家的学些诗词歌赋是好的,可也不能只会这些风雅之事吧?会打理家务才是最要紧的,那才是过日子的本事呢!”   赵氏想了想,“这倒也是,到时候我同她说说,我也不求她学的多好,只要知道个大概就行了,好歹往后别叫婆家人看不上她。”   刘妈妈揣着手道:“夫人要是怕姑娘在婆家受欺负,倒不如不要那些高门子弟,挑个家世逊于咱们家的,姑娘有伯府娘家做靠山,在婆家也能抬得起头说得起话。”   赵氏拍桌子激动道:“你可跟我想到一处去,我还真就这么想的,我自个是高嫁又远嫁,吃了这么些年的苦,我可不能叫我映容走我的老路,给她挑个门第低一点的人家,往后她才能直起腰板子说话。”   喝了口茶接着道:“门第低一点也不要紧,只要人上进就行,到时候咱们再帮衬着点,不愁日子不好过。”   刘妈妈附和道:“正是这个道理呢!”   赵氏突然又叹了口气,脸色愁郁,“我又想她嫁出去,又怕她嫁出去,出了门子我就护不着她了,家里也没个兄弟帮持着,往后她受了欺负该往哪说去呢?”   刘妈妈想劝劝赵氏,竟也不知如何开口,赵氏的担心是有道理的,要是余家一直无后,伯府的爵位不就断了吗?   要是像别的宗族一样枝繁叶茂那也不用愁,过继一个男孩过来便是了,可偏生余家是草莽起家,孤支一脉,何谈宗族?老候爷和老夫人又只有一个独子,便是想过继都找不到第二个姓余的男丁。   映容虽是伯府嫡女,可若是昌顺伯府后继无人,那这份荣华也不过须臾岁月罢了,父母也终有离开的一天,到那时候,映容才是真正的无依无靠,所以赵氏想给映容寻一个门户低的婆家,在昌顺伯府还尚存几分尊荣之时,让映容在婆家站住脚,再给她多多补贴嫁妆,手里捏着银钱才有底气,低嫁虽然委屈了点,但纵观往后,还是这样最好。   不止是映容,余家的每一个姑娘们都面临着这个事实,她们的娘家在几十年后还能否存在都是一个严峻的问题。   在这个时代,女人最大的底气就是孩子和娘家,娘家一倒,这个女人的地位至少也要倒一半,而一个家族的延续靠的是这个家里的男人。   所以即便赵氏再怎么厌恶余文轩,即便余文轩再怎么不争气,都改变不了他延续着余家,支撑着余家的事实,男人是家里的支柱,夫是妻的天,男人可以考举,可以做官,可以上马打仗,可以承爵袭位,而女人只能三从四德,相夫教子。   若是妻子早亡,丈夫仍旧可以续娶年轻漂亮的未嫁女子,但若是女子改嫁,往往会被诟病羞辱,都说一女不应侍二夫,而丈夫早逝寡居多年的女子所能得到的最大荣耀便是一座磊然肃立的贞节牌坊,那阴沉的牌坊赐她节妇之名,镇压着她孤苦无依的一生。   这座匾额高悬八柱成庭的昌顺伯府,始建于大邺开国之年,矗立三朝,历经四十余年,虽然如今已经风雨飘摇,但它仍旧给这个家里的女人们带来了荣耀,尊严和体面。   赵氏内心郁结,她忧愁着女儿的一生,忧愁着余家的未来,她还是着急余家没儿子,没儿子就是没后人,爵位就没法承下去。   赵氏就奇了怪了,余文轩的妾侍也不少,怎么就没一个生儿子的呢?莫说生儿子了,自从黛容生下来以后连个有喜信儿的都没有,要说是余文轩的问题,那也不该啊,这四个姑娘不都好好的生下来了?   赵氏是真愁,余文轩也三十好几了,这个年纪都是能做祖父的年纪了,实在是耽搁不起。   刘妈妈站在一旁,心里暗暗恨起柳姨娘来,她不是爱霸着爷们吗?那倒是霸出个儿子来啊?霸了那些年也就霸出个闺女来,没个屁本事还天天钻头觅缝的作怪!   刘妈妈翻了个白眼,冷哼一声,要不是那个柳姨娘,说不定夫人早生了嫡子出来了,哪能沦落到如今这难堪局面!   *   映容今儿没午睡,此刻正坐在榻上说话聊天,边上摆了几个圆凳子,围坐着平妈妈,携素,拾兰,采萍和摘月。   平妈妈才从老家回来,存了一肚子话要说给她们听,映容她们几个小姑娘就乖乖坐着听,一边听一边剥瓜子花生吃。   刚刚说到她邻居家的闺女桂莲嫁了人以后天天跟她婆婆斗法,自从娶了媳妇,婆婆就什么事都不做,整天抱着个膀子指使媳妇,媳妇心里不高兴,就偷婆家的米和肉贴补娘家,婆媳两个打了好几回架,两家结亲不成反倒结了仇。   平妈妈说的传神,几个小姑娘磕着瓜子听得津津有味。   说了半天乡里闲话,平妈妈想到一事,乐呵呵道:“桂莲家还给了我一袋子白果子呢,我正好背过来了,晚上给你们炒了吃吧!”   映容一听来了精神,问道:“什么是白果子?”   平妈妈说:“就是我们那的一种果子,黑皮白芯,又甜又脆。”   说着就起身跑到门口去拿了麻布袋子给映容看,映容扒开袋子看了一眼,这不是荸荠吗?没想到在这还能看到这种果子呢!   映容笑道:“这个炒着吃就不好吃了,应该撒上白糖凉拌着吃。”   携素看着那果子好奇道:“我还没见过这样的果子呢!”   平妈妈拎着袋子笑,“那我去给姑娘拌了去。”   映容道:“让厨房的人去做吧,拌一碟子果子,再做一份绿豆面,把绿豆泡半个时辰,磨成粉和面,做出来的面条清香又解暑,糕点要牛乳香糕和桂花山药糕,一样做四份,给祖母,父亲和母亲那里各送一份,现在天气热,太腻的东西也吃不下,祖母常常说没胃口,送些清爽的点心汤水过去,她还愿意吃两口。”   又问,“这一袋果子有几斤?”   “有个四五斤吧。”平妈妈道。   “那应该够了,多做几份,给几个姑娘们院子里都送一份,再封几份蜜饯一块送过去。”   平妈妈点头,“姑娘想的周到。”   拾兰和携素两个都站起来了,一个去拿食盒子,一个去装蜜饯。   蜜饯罐子只有手掌大小,都是一样的黑褐色陶罐,罐口盖的紧紧的,贴了封签区分开来,四个罐子并排放着,第一罐是干梅子,第二罐是盐渍陈皮,后头的是桃脯和杏脯。   映容吃的蜜饯倒不多,不过她喜欢拿蜜饯泡水喝,蜜饯泡水的味道并不重,只是淡淡的酸甜味,喝着很清爽开胃。 第八章   映容准备的蜜饯,点心和拌果子给各个院里都送了些去,慧容,碧容离的近,转个弯就到了,黛容还跟着苏姨娘住,院子要稍微远一些。   慧容这几日一直没出门,收着了映容的东西她还挺惊讶的,她心里拿不准映容的意思,这是要示好还是要怎么的?   反正慧容什么也没说,连声谢都没有,海棠院的丫鬟们看慧容冷着脸,也有样学样各个都板着张脸,倒把去送东西的小丫头给惹恼了,憋了一肚子气回来的,进门就嚷嚷海棠院的人一点好脸色都没有,又不是欠她们的。   携素听了生气,也跟着骂了两句海棠院的不是好东西,真是糟蹋了姑娘的一片好意。   碧容和黛容收了东西都道了谢,等第二日便一同来了梧桐院找映容玩,映容等着她们过来了,叫人搬了宽椅子到榻前,又吩咐上几样点心和茶水。   碧容和黛容各自挑了位置坐下来,携素和拾兰已经摆上了牛乳糕,绿豆小饼,芝麻核桃卷和枣酥四样点心,茶是新上的香片茶,滚水一浇立时清香四溢。   碧容拿了块牛乳糕吃起来,才尝了一口便点头称赞道:“二姐姐这的点心就是好吃,昨儿送过去的也好吃。”   黛容笑的甜憨,“二姐姐最会吃了,跟着她有口福呢!”   映容笑笑,又想着黛容年纪小不一定爱喝茶,便问道:“我拿蜜饯给你们泡水喝吧,再兑上点蜜,甜丝丝的可好喝了。”   碧容听了便道:“二姐姐吃的是槐花蜜还是枣花蜜啊?我是吃惯了槐花蜜的,最好是紫穗槐花蜜,别的我吃不了。”   黛容捏着点心问,“三姐姐是有忌口吗?”   “那倒不是,”碧容扬起头一笑,轻轻摆弄着发钗道:“我是吃惯了好蜜的,别的蜜不一定对我的口味。”   映容心里默默吐槽,给你吃你就吃,矫情个什么劲儿?   面上却只是淡淡笑道:“我这吃的不是花蜜,是野蜂蜜,听说山西贡品,也不知三妹妹能不能吃的惯。”   碧容吃着点心,听了这话差点被呛到,连着干咳了好几声。   蜂蜜是珍贵东西,野蜂蜜取之不易更为难得,蜂巢多生长在深山峭壁之上,采蜂人耗费极大的时间和精力方得少许,一罐蜜价值百金有余,盛产蜂蜜的地域多是偏僻的深山高林,往年都被用作各地贡品送往皇宫。   自然了,送到皇宫的蜜便不叫蜂蜜这么朴素的名字了,山西的蜜叫琼水玉,贵阳的蜜叫仙台酿。   有贡品之称加持,蜂蜜一物便更显珍贵,能用上贡蜜的只有达官贵眷之流,即便余家是伯爵门第,也不是人人都能用上蜂蜜的,平日吃的多是花蜜。   柳姨娘得宠,吃喝穿用样样要好的,还爱与人攀比,连带着碧容都有些虚荣心,自觉跌了面子,碧容便撂下点心撅着嘴,瞧着就不大高兴的样子,黛容也发觉了碧容的脸色不对,可她们是来做客的,这会子反倒还闹上脾气了,这是扫谁的面子呢?   黛容赶紧打圆场道:“我在三姐姐那吃过蜜糖糕,在大姐姐那吃过枣泥蜜酥,今儿又在二姐姐这喝上贡品的蜜水,看来我就是专门蹭姐姐们好东西的。”   碧容一听黛容话里话外捧着她,不觉高兴起来,捏着帕子笑道:“你年纪最小,姐姐们都想着你,谁还怕你蹭了?”   秀了把大方友善,碧容心里格外满意。   映容吩咐携素去泡点蜂蜜水,携素弯了弯膝应声,便往柜子里取蜂蜜去了。   碧容又道:“二姐姐这都是好东西,我今儿也跟着尝尝贡品的滋味。”   映容揉眉,“我生了一条笨舌头,好不好的也吃不出来,我也就尝得出甜味。”   碧容又得意了,“这要吃不出好坏来可不就糟蹋好东西了,就像好茶喝着就跟劣茶不一样,加了牛乳做的点心跟加白糖做的也不一样,品鉴也算是门学问呢!”   映容淡淡道:“我倒还真没注意过这些,我向来不管好不好,只管对不对口味。”   黛容脸上笑盈盈的,安静陪在一旁听她们说话,可映容却忍不住看她。   原以为黛容的性格有些内向木讷,没想到倒是自己眼拙了,黛容年纪尚小,却懂礼仪知进退,把自己摆在低位,言语之间给足了几个姐姐面子,这绝对不是软弱和傻,这是以退为进,游刃有余,映容在这个时候才开始真正认识到这个小妹妹谨慎隐忍的为人处世。   没一会,携素端上了三盏素瓷浮雕玉杯,杯体莹白,釉质坚硬,一看便知是好东西,三盏玉杯里盛着蜂蜜枸杞马蹄茶,加了陈皮提味,又搁了几块碎冰在里头,炎炎夏日之中难得的清凉解暑滋味。   碧容接了茶盏尝了一口,笑着道:“到底还是二姐姐的东西好。”   喝了点蜜水,又吃了些点心,碧容说想做扇子,映容便让人拿来了几支扇子柄,有青玉柄,白玉髓细节柄,紫竹木雕花柄,香檀木雕花柄和如意团花柄,一溜儿摆在朱漆螺钿小几上,圆的方的,个个精巧又细致。   拾兰捧了漆盘过来,整齐叠了八块方巾,天青丝色缎,莲纹白绢,云纹白绡纱,霞红色绡纱各两块,还有各色丝线,描了花样子的图纸,另备一个小盒子,装了针和小银剪子。   映容先挑了一支香檀木雕花的,细细打量道:“这么好的扇子柄,配上我的绣活可真是委屈了。”   碧容抿嘴笑了笑,跟着挑了一支如意团花柄,她想绣一朵独秀的芍药,拿扇柄和漆盘里的方巾细细匹配了一番,选了霞红色绡纱,对照着花样子,又拿了蛋青色,朱红色,嫩黄色的丝线并金银线各二把。   映容想绣石榴花,拿了莲纹白绢,又配了绯红,鹅黄,松绿,丁香,藕荷五色丝线。   黛容选的花样子是木兰,便挑了云纹白绡纱,又拿了月白,紫青,蛋青,翡绿四色丝线。   碧容女红极佳,绣个扇面根本不在话下,几下穿针引线,一朵芍药的雏形便跃然在纱面,映容绣活一般,只能绣出个样子来,不能像碧容绣的那么栩栩如生。   碧容绣的又快又好,不过半个时辰便绣完了扇面,映容绣的石榴花是三朵攢成一簇的,刚刚绣完了第二朵,见着碧容已经绣好扇面,映容也忍不住搁下了手里的绣活,拿起碧容的扇面欣赏学习起来。   “你这芍药绣的真好。”映容摸了一把扇面上的芍药花,竟然连一点凸起的线头都没有,平平整整的跟画上去似的。   映容想了想道:“我那有一条墨绿色穿金丝的如意络子,配跟你这个扇子正好,系在扇柄上,又好看又好拿。”   碧容点头,“花儿是红的,络子是墨绿的,红花绿叶倒也相配。”   黛容正在绣木兰扇面,虽还未绣完,还是看得出来形态挺直,韵味清雅,绣的也是很好,黛容才九岁,能绣成这样已经十分不容易了。   映容左看看右看看,突然有点汗颜了,这两个都比她小啊,结果都绣的比她好。   映容把扇子递回给碧容,叫一旁的采萍去柜子里拿络子过来。   采萍进了里屋开了柜子,在柜子里翻出个朱漆描花螺钿盒子,打开来全是编织好的各色络子,有编了如意结的,有编了万福结的,草虫结和团圆结的最多,装了几十条,采萍翻捡了一遍,拿了一条墨绿金丝如意络过去。   碧容把那络子系在扇柄上,转着扇子把玩起来,金丝镶嵌在墨绿的丝线中,扇子一转,便有片片金影跟着转起来,碧容喜欢极了,爱不释手道:“这络子真好看。”   映容手上的绣活未停,抬眼一笑,“你绣的扇面好看,配什么络子都好看。”   碧容拿了扇子轻轻扇风,掩面浅笑道:“说起来这几日都没怎么见过大姐姐,她都没怎么出过海棠院的门,也不同我们一起玩了,恐怕还是为了之前的龃龉闹不快活呢!”   碧容把身子往映容那边靠近了一些,显得十分亲密的样子,凑过去道:“要说我和黛容也就算了,可二姐姐你也是嫡女啊,大姐姐平日里总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来,仿佛她压你一头似的,上次更是在正院里出言不逊,连夫人都不放在眼里呢!”   映容放下手中的绣活,故作深思道:“大姐姐被祖母罚抄佛经,想来她此刻正在闭门抄经呢,经书能让人静心,大姐姐抄了这些日子,也该静下来了,依我之见,柳姨娘和三妹妹也该抄一抄经书,好好静静心。”   语气虽平和,但话里话外丝毫没有平和之意   映容挪开身子靠向右边的软枕,刻意拉开与碧容之间的距离,神色淡淡,“什么压一头不压一头的话,这也是你做妹妹的该说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存了挑拨离间之心呢!”   碧容惊的睁大眼睛,一时没能反应过来,“二姐姐这话是在说我挑拨?”   这个二姐姐自幼性子懦,脾气好,万事只当和事佬,这话怎么听都不像从她嘴里说出来的。   碧容眼角湿润,越发委屈,“我绝没有挑拨姐妹之情的意思,二姐姐这是误会我了。”   碧容絮絮叨叨说了好一会子姐妹情深的话,映容都不耐烦了。   黛容见状赶紧岔开话,举起手中的扇面让碧容指点一二,话是岔开了,可碧容心里不高兴,没坐一会便说头疼的厉害,寻个由头起身回去了。   碧容走了没一会,黛容也跟着走了,她还没自己开院子,仍是跟着生母苏姨娘住,苏姨娘住的华香榭听着富丽堂皇,实则又偏远又狭小。   黛容顶着大太阳一路走回去,身上都晒的发烫了。   小丫头果春跟在后头热的发牢骚,“姑娘大热天出来也该撑把伞,这太阳能把人晒死。”   黛容走的也是汗流浃背,“咱们院就两把伞,一把已经破了个洞,就剩一把好伞了,得留着雨天用,这整天来来回回的要是用坏了,下雨的时候该怎么办呢?”   “就不能再跟管事的要几把吗?姨娘和姑娘的院里连几把伞都拿不出来,这像话吗?”   “我倒是想,那也得人家搭理你才行,咱们院里短缺可不止几把伞。”黛容叹气道:“晒点太阳死不了人,别娇贵了,回去也别跟姨娘说这些事。”   “知道了。”果春热的有气无力,“早知道就把那把破洞伞撑出来了,嫌什么丢人,破了洞的也比没有强。”   黛容蹙眉打断她,“打把破了洞的伞出来像什么样子?叫有心人看见又该大做文章了。”   果春撅嘴道:“姑娘也太小心谨慎了,况且夫人平日里也格外照顾咱们院,缺的少的干嘛不找夫人要去?”   黛容道:“夫人诸事纷杂,哪有那么多闲功夫,平日里能想起来送些吃食布料就已经很照顾咱们了,难不成咱院里缺个瓢少个碗都要去找夫人?姨娘也不愿意总是麻烦夫人。”   “忍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果春很是失望,忿忿道:“最该把那几个老不死的虔婆子轰出去,不然咱们院里清静不了,天天偷吃姨娘和姑娘的份例饭菜,偷拿院里的东西带回自己家去,那个江妈妈已经拿了两把伞和三个壶了,连扫帚都偷回去,我可真服了,要不咱们怎么老缺东西呢!”   “这些就不说了,还总是倚老卖老端着架子教训小丫鬟们,上一回那个王妈妈抽风,非说果卉故意拿热水烫她,打了果卉两个嘴巴子,三天都没消下去。”果春翻了个白眼冷哼道:“躲懒的时候不是叫这疼就是叫那疼,打人的时候三四个人都拉不住。”   华香榭里的两个主子,一个性子软弱,一个年纪尚小,无人约束,由的她们奴大欺主作威作福,虽说没什么油水,可大的小的也捞了不少,这般散漫快活的地方到哪儿找去?   黛容摇摇头,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也想把那两个婆子赶走,可她年纪小,许多事自己做不得主,苏姨娘又是一个忍为上策的人,黛容不止一次跟她说了要整顿华香榭,可苏姨娘都是苦口婆心地劝说能忍则忍,莫生是非。   一路回了华香榭,刚进大门,就见王妈妈和江妈妈两个倚在门廊边聊天嗑瓜子,黛容和果春走过去,王妈妈和江妈妈身子都没挪一下,手里还抓了把瓜子,笑嘻嘻叫了声,“黛姐儿回来了。”   黛容攥住手,这两个婆子根本就没把她放在眼里,她好歹是个主子,不叫姑娘,叫黛姐儿算怎么回事?   沉沉气,掀了帘子进屋里,苏姨娘正坐在堂前绣帕子,桌上放了三条已经绣好了的,样式是兰花纹,布料用的是从前做衣服时剩下的边角料,绣的兰花也是针脚细密,精细好看。   苏姨娘光顾着绣帕子,没发觉黛容已经回来了,又一直低着头穿针引线,脖颈酸痛,眼睛也难受的厉害。   苏姨娘揉了揉眼角,黛容心疼的走过去,“姨娘怎么又开始绣帕子了,前儿不是才拿了二十条帕子出去卖吗?这个月也快要过完了,应该还有些余钱的,您就歇几天吧,别这么没日没夜的忙活。”   苏姨娘这才看见黛容,招手让她坐下,柔柔笑道:“你今儿回来的倒挺早,知道你去二姑娘那玩,还以为要到天擦黑才回来呢!”   “姨娘。”黛容着急道:“您能不能听我一句劝,别再做绣活卖了,半个月做了二十条帕子二十双袜子,再这样下去您的眼睛都要熬不住了。”   “黛姐儿,”苏姨娘忍不住含泪,“是姨娘没用,连累了你,你几个姐姐哪个不是披金戴银绫罗绸缎的,说起来咱们也算是伯府女眷,竟把日子过成这样,要靠私卖绣品贴补用度,便是卖绣品还偷偷摸摸的怕人知道。”   苏姨娘双手掩面泣不成声,“这是造了什么孽呀,过的这叫什么日子,往后你要是出了阁,姨娘连个头面送不起,更别说贴补嫁妆了,怪我没用,拖累你了,早知道当年就让你早早分出去立院子了,跟你几个姐姐们在一块还要好些,总比跟我一起受苦强,怪我,真是怪我,我舍不得你搬出去住,非要多留你几年,害你在这破院子里跟着我吃苦受罪。”   “姨娘,你说什么呢?”黛容抹泪道:“我没受苦。”   苏姨娘哭的越发悲伤,黛容握住她的手道:“姨娘,咱们告诉夫人吧,要不去祖母那说,华香榭里那些个欺主的刁奴,私自占用主子的份例不说,还从我们手里克扣银子,平日里加个菜,烧个热水洗澡都要扣点银子下去,不给银子就叫不动人,咱们一个月就这么点月例银子,哪禁得住这么造?您现在不说,靠卖绣品撑着,纵的她们变本加厉贪得无厌,往后就更喂不饱了。”   黛容又道:“更何况您卖的那些绣品也是经过那两个老妈子的手上,咱们在内院,东西送不出去,只能叫江妈妈在外院当差的男人偷偷拿出去卖,她拿回来那些钱,一次比一次少,还说外头现在就是这个价,这明摆着糊弄咱们的,肯定是她自个昧下了。”   “姨娘啊,您就是把眼睛都绣瞎了又有什么用呢?蛀虫一日不除,这个无底洞只能越来越大,您填不满的。”   瞧着才九岁的黛容,苏姨娘一时有些愣了,忽而又连连摆手道:“不成,不成,要是咱们说出去了,那咱们私卖绣品的是不也让人家知道了,到时候丢了伯府的面子,夫人和老夫人要是不高兴了该怎么办?更何况,我,我也不想让你抬不起头来。”   黛容无奈道:“我没什么抬不起头的,夫人和祖母也都是深明大义的人,不会计较这些,两权相害取其轻,咱们已经耗不下去了。”   黛容说了半天,苏姨娘却没听进去,只是不住的哭,“你还小,有些事你不懂。”   苏姨娘哭的上气不接下气,黛容却无话可说了,只能按按额头,无可奈何的叹气。 第九章   夜色渐深,海棠院中已经掌上了灯,慧容伏在桌前抄经,面前的三足银翘烛灯烧的只剩小半截了,灯火忽明忽暗,灯罩面上祥云纹也照的发黄。   凝露立在一旁,小声询问,“姑娘,这烛灯已经烧完了,奴婢给您换一盏吧?”   慧容搁下笔,揉揉酸胀的眼睛,点头不语,凝雪正端着一杯枸杞参须茶过来,见慧容一脸疲乏的样子,忍不住牢骚道:“老夫人也是,这罚几日意思意思也就罢了,还真叫姑娘抄一百遍经呢,那柳姨娘也不过罚了月银而已,凭什么叫我们姑娘这么受罪。”   慧容脸色不愉,“我干嘛要同那个柳姨娘比?她是她,我是我,她一个以色侍人的妾室哪能同我这个伯府嫡长女相比?祖母自有她的苦心,我也知道她的苦心,少说这样的话,显得我对祖母有怨言似的。”   凝雪挨了训,杵在那不知道怎么办,凝露看她一眼,示意她外边待着去,凝雪忙不迭的出去了。   慧容靠在椅子上歇了一会,甘妈妈从外厅进来,摆摆手把凝露也叫出去了,凑到桌前问慧容道:“明儿是十五,要去正院请安呢,姑娘去不去?”   慧容腾一下子坐了起来,秀气的眉拧成一团,“这么快就到十五了?”想了想道:“我可不去,就说我身子不爽利。”   甘妈妈吧唧嘴,接着道:“姑娘可别怄气,明儿还真得去。”   慧容不解地看过来,甘妈妈劝道:“我今儿从外头听到的,下月初是荀老夫人的六十大寿,荀家,你知道吧?荀首辅他们家,咱们府里已经接到帖子了,老夫人如今是各家宴席都不去的,那到时候带着姑娘们去赴宴的肯定是正院那个,你要还跟正院的闹矛盾,就怕到时候她找麻烦,或者寻个由头不带你去了。”   “她敢!”慧容冷哼。   “唉呦,万一她记恨你,到时候在那些贵夫人面前故意说点坏话,那不是耽误你,”甘妈妈急得拍手,“耽误你的亲事嘛!”   慧容又急又烦躁,“那我要怎么办啊?”   “姑娘不必怕,想来那个赵氏不敢明目张胆的坏你名声,明儿你去正院请个安认个错,给她个面子,她还能不顺着台阶下?最要紧的是要叫老夫人知道你懂事了听话了,到时候咱们再跟老夫人说一说,让老夫人身边的焦妈妈一路跟着照顾你,看那个赵氏敢掀出什么浪来?”   慧容还是有些犹豫,“这,这至于吗?没准赵氏根本就没这么想过。”   甘妈妈道:“多留一个心眼总是好的,再说了,这回定安候府方家也去呢,那不是怕你不自在嘛,焦妈妈跟着也放心些。”   慧容顿时愣住了,定安候府也去?   又无奈地闭了闭眼睛,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事。   *   十五的一大早,映容收拾了一番便往带着人正院过去,没想到一进门却看见慧容已经坐在里面了,这着实让映容惊讶了一下。   苏姨娘和黛容最早到的,慧容和映容前后脚到的,后头跟着柳姨娘和碧容,王红二位姨娘也紧跟着到了,一时间厅堂里坐满了人。   赵氏一到,慧容便立刻站了起来,赵氏看了看她,淡淡笑道:“大姑娘今儿来的挺早。”   慧容身子一僵,这话让她有点不快活,可琢磨也不像是讥讽她的。   话是没问题,就是赵氏那云淡风轻的语气听着实在膈应。   慧容努力想挤出笑容,奈何表情很生硬,“上一回在正院闹了脾气,祖母这些日子也一直教导我,我心中也愧疚的很,我……”   说的跟背书似的,赵氏都听不下去了,赶紧打断她,“大姑娘有心就好,往后切记不可冲动,家和万事兴。”   见赵氏未曾为难她,慧容偷偷呼出口气,心中轻松不少。   柳姨娘没说话,也不敢多嘴,毕竟“闹脾气”这事她也有份。   闲话半天,赵氏想起来道:“下个月初七是荀老夫人大寿,咱们家接了帖子,几个姑娘都跟着去吧,你们也都渐渐大了,该去认认人了。”   这认认人的意思可就大了。   黛容才九岁倒是不急,映容和碧容已经可以相看人家了,最要紧的还是慧容,年纪最大,又刚退了亲,这处境着实有点难堪。   慧容跟方家订的是娃娃亲,原先觉得亲事早有保障,是以这些年不曾相看过,没想到一拖就拖到了十五岁,已至嫁龄,方家却突然退了亲,这不是耽误人吗?   一听赵氏这话,慧容碧容的眼神都凝聚过来,各自心里打着各自的算盘,映容在边上安静坐着,眼观鼻鼻观心,一副与我无关的样子。   黛容似有心事,从坐进来到现在一句话未说,旁人说的话也没听进去,只顾着低头盯着自己的手指尖,脑子里想的全是乱糟糟的事。   瞅着一个个心不在焉的样子,赵氏叮嘱了几句出门的规矩便叫散了,又叫映容单独留下来。   众人散出门去,只剩了映容一个人,赵氏唤她过去,拉着映容的手道:“明儿记得好好打扮一番,人家老夫人过寿,你穿的鲜亮些,看着也让人高兴,别穿那些白的蓝的,知道吗?”   映容讪讪笑了笑,“知道了。”   敢情这是被亲娘嫌弃了,看样子赵氏也不乐意她整天打扮的跟道姑似的。   赵氏怕她不上心,又道:“你可别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荀家摆大宴,满京城的世家名门几乎都请遍了,你年纪也不算小了,过了年就十四了,到如今亲事都还没订下来,我心里急的火燎似的,趁着这一回也好替你相看相看。”   映容微微诧异,“母亲是想让我嫁世家?”   赵氏一默,跟着缓声道:“你是我血脉相连的亲闺女,我自是不忍你受苦受累,说实在的,我情愿你许一个寻常人家,不要高官厚禄,不要世袭爵位,只要为人温敦纯良即可,不过寻常之家也未必就能万事如意了,这种事啊说不准,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也不敢乱拿主意,还得看你自己的意思。”   映容抿唇,“我没想过这些,我自己也没什么主意。”   赵氏叹气道:“我原是怕你受婆家委屈,想着给你寻个低门的夫婿,婆母不敢为难,姑嫂不敢刁蛮,叔伯也不敢欺负你,可我不是怕你不愿嫁低门嘛,不过门户低有门户低的好处,门户高也有门户高的好处,倘若你嫁入高门,荣华权势自是不必说了,你走出去也能抬起头有底气些,回了娘家也不会叫人比下去,咱这府里,各个都是心高的,你是我唯一的女儿,难不成你的亲事还要被她们比下去?”   赵氏说的一套一套的,左也有道理右也有道理,映容听了却失笑,“母亲且宽宽心吧,都是没影子的事儿,现在想这些有什么用?”   赵氏戳了她脑门一下,又笑又气,“你个没良心的,当娘的替你操碎了心,你还说风凉话。”   映容捂着脑袋求饶道:“我都听母亲的,您随意好了。”   赵氏瞪她一眼,“没个正形儿的。”   母女俩又说了一会话,看着天色快到正午,映容才出了正院。   正院大门往左二百步开外,是一座雕花山石,披藻荇挂流水,一道潺潺细流从石缝中缓缓而下,过了这块山石,是一条碎石子铺成的小径,两侧夹花带香,直通后院中最密集的院落地带,慧容的海棠院,映容的梧桐院,碧容的寒梅院皆坐落此处。   映容刚刚行至山石处,突然看见一片淡紫的身影,隐匿于山石之后,只露出了一小块衣裙。   映容低低唤了声,“是谁?”   流水依旧潺潺,紫色的身影似有些熟悉,从山石背后缓缓转了出来,映容见了顿时一惊,“黛容?”   去华香榭的路是在另一边,显然黛容是在这里等着人的。   映容虽不明就里,但仍和善笑道:“这大热天的你站在这做什么?别晒着了,先去我院子里吧!”   谁料黛容抬起头来,眼里竟含满了泪水,这可把映容吓一跳,“你这是怎么了?”   “二姐姐,我有事想同你说。”黛容抹着眼泪抽抽嗒嗒。   “你说。”映容很是不知所措。   黛容哭道:“二姐姐,求你帮帮我和我姨娘吧,我们院里的日子都要过不下去了,我,我也是急得没法了,才来找姐姐的。”   映容心中诧异,日子要过不下去了?   华香榭的日子应该不难过,苏姨娘每月的月例银子有十二两,黛容有十五两,这两项加起来一个月都有近三十两了,再加上赵氏常常送吃送喝,还有逢年过节的节礼赏赐,总不至于到过不下去的地步。   黛容看她困惑,便一项项说出来,“二姐姐不知道,我们院子去年进了两个婆子,一个姓王,一个姓江,那两个婆子一进了华香榭就跟老鼠跌进了油缸里似的,三天两头就偷摸些东西带回家,平日里也不做事,还动辄打骂小丫鬟们,我说她们,她们也不听,看我年纪小不经事,总拿积年的老资历来说道,又说在府里待了几十年,又说从前祖母器重她们,连前高氏夫人都敬她们三分,我姨娘性子软不想惹是非,就一直忍着,可这几个月来,那两个婆子越发的变本加厉,总是找借口搜刮银子,说管事们势利眼,厨房的人看人下菜碟,不给银子就吃不到热汤热菜,夜里加个点心,晚上烧个热水,平日里用的冰和驱虫香,样样都要嚼点银子下来。”   映容蹙眉,“竟有这样的事?”   “还不止这些呢,那些婆子总克扣银子,我姨娘手头窘迫,不得不做点绣活卖钱,好拿来贴补用度,我姨娘为了做这些日日熬到三更半夜,便是这点辛苦钱她们还眼巴巴惦记着。”   映容这下是真的惊到了,昌顺伯府再怎么样也是有爵门第,苏姨娘是伯府女眷,竟然要靠做绣活来维持开支,这要说出去,人家还以为余家苛待妾室呢! 第十章   可是既然此事不是三两天,已经这么长时间了,为何黛容不去告诉赵氏,反而现在来找她?   映容看向黛容的目光多了几分意味不明,犹豫着开口道:“此事,你为何不告诉母亲呢?”   黛容敛襟交手而立,一副有苦难言的样子,轻声道:“母亲,母亲一直对我和我姨娘照顾有加,我姨娘是个一味忍让的性子,总是诸多思虑,又怕劳烦了母亲,又怕存坏心的人知道了会编排揣测,于母亲声名不利。”   映容心下了然,赵氏一直对苏姨娘母女很是照顾,不过府中事务繁杂,她不可能把心思和精力都放在一个妾和一个庶女身上,能做的也不过贴补些衣裳吃食,平日里照料一二,但赵氏在外头立的是贤良之名,府内府外各家都知道赵氏优待妾室庶女,要是华香榭奴大欺主之事宣扬出来,恐怕外头该说赵氏是表面功夫,只是上说说而已,实际里根本不管妾室庶女的死活。   赵氏自己是根本没有立名声的想法,只是当年她初嫁京城时,她娘家,安阳赵家怕她在京城贵眷里站不住脚,因此格外宣扬了一番赵氏的名声,后来苏姨娘被强占一事发生后,赵氏委屈的几天吃不饭,赵家的几个大姨姐收到书信后纷纷赶到京城,来给妹子撑腰,几番训斥了余文轩过后,又给赵氏宣了把名声。   赵氏当年是看在苏姨娘自小陪伴的情分上,再加上苏姨娘本身也是受了罪的,是以未曾苛责,但心里总归有些怨恨余文轩,那件事也是让她死心的开始。   不过苏姨娘是赵家的家奴,再加上当年余家还不曾落没,正是煊赫的时候,作为京城几大家之一,有一点风吹草动都有许多家盯着看,赵家几个姨姐连番进京的事闹的也不太好看,余文轩把正房夫人身边的大丫鬟都要去做妾的事也被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笑话了好一阵。   赵家几个姨姐走的时候,一个哭得比一个厉害,哭诉自个的妹子委屈,又说赵氏多么多么的贤惠,多么多么的大度,能容人。   这番场面,既是做给外人看的,也是做给余家看的,做给余老太君看的,为的就是叫余家知道她们赵家的女儿在余家受了这样大的委屈,却还能贤明大度的接纳了苏姨娘,余家往后要是敢亏待赵氏,便是苛责贤妻,罔顾家风。   赵氏当时正气的心口疼卧病在床,在几个姐姐的不懈努力之下,她成功的立下了京城贤妇的名声,虽然她自个过了许久才知道这事。   赵氏自己虽不在意外头的声名,不过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你有好名声的时候能把你捧上天,有坏名声的时候也能损的你出不了门。   映容肯定是不想赵氏牵连进来的,所以趁着这事还没闹大的时候尽量解决是最好的,她不能不管。   不过黛容,真叫人看不明白。   心智完全不像个九岁的孩子,或许是生活磨练人吧。   她聪敏灵透,要是心思正派,往后必然是一条宽敞大路。   要是心思不正,那就难说了……   映容思忖一番,叫过黛容,“我跟你去一趟华香榭,看看那两个老婆子能翻腾出什么浪?”   黛容一喜,脸上还挂着泪,“多谢二姐姐。”   黛容引着映容一路往华香榭过去,刚进了院门口,见着一个婆子拿着个扫帚站在墙跟处,脸上生个大痦子,脸皮打几道褶子,手里抓着个卤猪蹄,偷偷摸摸的背着人啃。   黛容凑在映容耳边道:“这个是江妈妈。”   后房里又走出来个老婆子,想来这个就是王妈妈了,身上穿金戴银,金簪子金耳圈一个都不少,懒懒散散的晃着出来了,屁股后头还跟着个小丫鬟,一派大户人家的太太奶奶的做派,哪像个仆妇?   那王妈妈先看见映容和黛容这一行人,吃了一惊,立刻换了张笑脸迎过来,“唉呦哟,这是哪阵风把二姑娘给吹过来了?黛姐儿还不快迎二姑娘进屋玩儿去。”   站在墙那偷吃猪蹄子的江妈妈吓的一个激灵,飞速的把油腻腻的猪蹄子塞进了衣裳里。   映容面色愠怒,“你就是王妈妈吧?果真是个不分上下尊卑的,四姑娘是伯府名正言顺的四小姐,是正经主子,岂容你黛姐儿黛姐儿的叫。”   王妈妈努了努嘴,嘟嘟囔囔道:“二姑娘脾气也太大了,我们向来都是这么叫的,苏姨娘和四姑娘也没说过什么,怎么您过来就不能叫了!”   “主子就是主子,奴才就是奴才,苏姨娘性子好不与你们计较,可也由不得你们蹬鼻子上脸作践她,要是纵的你们这一回,往后岂不是人人都学你们这般没规矩了”映容冷声道。   “呦,不得了了!”那王妈妈叉着腰瞪着眼,“二姑娘今儿怕不是来找茬的吧?我们是苏姨娘院里的下人,又不是您院里的,碍着您什么劲儿了?哼,二姑娘这么咄咄逼人的是要做什么呢?老奴我在这府里待了几十年了,从老夫人当家的时候就在了,便是老夫人从前都未曾这般苛责过我,二姑娘您虽是主子,也不能这么没头没脑的发火折辱我们老仆吧?”   王妈妈气恼不已,“我也是积年的老资历了,我在府里做事这么多年,也是有几分面子的,况且王姨娘是我的亲侄女,我怎么的也算跟伯府里七弯八绕的沾点亲了,我也不消着姑娘叫我一声姑姥姥,可姑娘也别撕我的脸面。”   映容听了这话竟霎然笑出来了,轻轻拂袖掩唇,眉眼如弯月,笑声似春风,“我道王妈妈怎么这般有底气呢,原来还有个做姨娘的侄女。”   “不过姨娘也不算个正经主子,王姨娘又不曾生养过,王妈妈你犯不上张狂,你这个姨娘侄女可保不住你。”   “二姑娘你这是什么意思?”   映容冷声道:“我们余家只养忠仆,不养祖宗,您如今年纪也大了,就别在府里干熬着了,早些回家养老享福去吧!”   躲在后头的江妈妈一直没敢出声,她可没个做姨娘的侄女,不敢像王妈妈那般挺个腰板子,只敢躲在后面,但求不要殃及己身。   江妈妈心里啧叹,这二姑娘可真是厉害的,往日还当她多么柔善呢,如今才晓得分明就是泼辣货,那王婆子现在也是越来越蠢了,几十年的人精一下子打回原样了,这个时候死犟着管什么用?   这明摆是要杀鸡儆猴立个威呢,还不赶紧求个饶服个软,还在这叉个腰跟主子吵嘴,可笑!   胳膊拧不过大腿,即便你是奴才堆里的山大王又怎么样?还能拧得过主家?   江妈妈在心里打起自己的小算盘来,王婆子这回要是倒了,往后华香榭里可就是她一头独大了,油水什么的也不用跟人分了,都能揽在自己怀里了。   王妈妈听了映容的话,心里害怕的不得了,面上却强装镇定不敢表现出来,掐着手心定定心神,没事,不过一个丫头片子罢了,想来她不敢真做什么的!   映容淡淡扫过去一眼,既然她已经把这事挑起来了,那就不能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否则丢人的是她自己。   映容启唇,“王妈妈以下犯上,不敬主子在其一,倚老卖老,以资历想挟在其二,再者我也听到不少闲言,说王妈妈你奴大欺主,凌驾于苏姨娘和四姑娘之上,我原还不大信,今日见你这般嚣张气焰,也容不得我不信了,有这样的人在华香榭,恐怕苏姨娘和四姑娘昼夜难眠。”   映容吩咐携素道:“去知告母亲一声,带几个人把王妈妈送回管事处,找出她的名册来划了名字,领了银钱送她回家吧!”   王妈妈大惊失色,这,这是真要赶她走?   王妈妈嚎道:“二姑娘,你不能赶我回家去,我在府里待了几十年了,我待的时候还没你的,伯爷都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侄女还是姨娘呢,也算是你的长辈了,你怎么这么……”话到嘴边,又不敢说出来,强忍着把缺德二字咽回肚里,越想越委屈,禁不住号啕大哭起来,一下子卧倒在地上,打着滚撒泼。   映容静静看着她发疯撒泼,也不叫人拉,也不叫人劝。   王妈妈哭了一会,自己都觉得没意思了。   江妈妈在后头看着,也唬了一跳,这二姑娘真够绝的,本来以为打发王婆子去别的地方就算厉害的了,没想到这直接给赶出府去了,王婆子在府里待了大半辈子,这一出去得多丢人呐!   也怪王婆子自己倒霉,平日看着苏姨娘和四姑娘性子软,总拿捏她们,还说苏姨娘是软柿子,这下好了,一撞就撞上个邪祟神!   江妈妈自个沉思着,冷不防的听见王妈妈大叫了一声,“二姑娘,那江婆子跟我是一路的,我干了什么她也都干了,我走了她也得走。”   王妈妈恶狠狠的瞪眼,这个江婆子真不是个东西,躲在后面大气都不敢出,事是一起干的,银子她也没少搜刮,到了倒霉的时候她倒想跑?   江妈妈被这话刺的一跳,真恨不得给那王婆子两个耳刮子,临死还不忘拉个垫背的!   映容正愁找不到理由处置江妈妈,没想到她们自己攀咬起来了,微微一笑,“即如此,连江妈妈也一并送过去吧,我刚刚进来的时候正看见江妈妈藏猪蹄子呢,那好像不是妈妈你该有的份例吧?看那样子也熟练的很,不是第一回 了吧?这偷摸的习惯可不能有,您说是吧?”   江妈妈听了身子一瘫,旋即跳起来冲向王妈妈,抓着头发叫骂道:“好你个王婆子,活该你折阳寿,敢坑我,我打死你。”   王妈妈也不是吃素的,一脚就给江妈妈蹬出三步远,江妈妈捂着肚子直抽冷气,一旁的几个丫鬟上来把她们拉住带出门去,两个人被钳着手,一边走还一边骂骂咧咧的。   一场闹剧收场,映容整整衣襟,转过头来对着黛容道:“王妈妈的侄女是王姨娘,你怎么没告诉我?”   “我……”黛容低下头。   “王妈妈来华香榭也不是一天两天,以她那个性子也不是个能藏事的,肯定早就大肆宣扬她有个做姨娘的侄女了,你不会不知道吧?”   映容正色,“倘若你是因为怕我顾忌王姨娘就不给你出头了,那你大可不必来找我。”   “二姐姐,”黛容垂泪,“是我的错,王妈妈说她从前在祖母面前得脸,又有王姨娘这个侄女,我怕你顾忌她们,就,就不帮我了。”   “你放心,我还不至于怕一个姨娘,况且王姨娘是从奴才堆里上来的我们都知道,却不曾知道她还有个姑姑在府里做事,既然大家都不认识这个王妈妈,可见她不是个得脸的,说什么在祖母跟前做过事,恐怕都是她胡诌吹牛的。”   “可是,姐姐你把她赶出府去了,她要是闹起来怎么办?”黛容担忧道。   映容一笑,“这个你不必担心,即便她真有几分脸面闹到祖母面前,祖母也不会为着个刁奴为难自己的亲孙女的。”   黛容舒出口气,映容拍拍她肩膀,缓声道:“黛容,其实你大可不必瞒着我,以诚待人方可万事成。”   “二姐姐,我知道了。”黛容点头。   映容道:“那你进屋吧,我就先回了。”   看着映容的背影,黛容心中不知是何滋味,是喜是悲,千回百转。   她也不愿哀求与人,也不愿活的这么艰难,可人呐,不低头不行,不认命不行!   映容是嫡出女,万千宠爱于一身,有赵氏保驾护航,有外祖家撑腰立威,映容说一句顶她说十句有用。   可她什么都没有,母亲是婢女出身,既无外祖相护,也无田产陪嫁傍身,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人,便如同无根的树,站都站不稳,便是想惩治个奴仆都不能自己作主,实在是有心无力。   黛容咬唇,她实在不知该怎么办?   慧容有外祖高家,有前高氏夫人留下的大笔陪嫁,有老夫人的疼爱怜惜,碧容也有一个得宠的姨娘。   她是什么都没有的,还得想法子护姨娘周全,可是这日子不能总这么过下去,二姐姐能帮她一次,却不能帮她一辈子,往后各种繁复之事,总不能事事去求人。   黛容叹气,脑中思绪纷杂,脚步虚浮的进了屋子里,刚进门,便被苏姨娘一把拉过去。   “你要死,你要死,谁叫你把二姑娘叫过来的。”苏姨娘一边哭一边打黛容,“跟你说了多少回了,你干吗非要挑是非?”   “姨娘,”黛容突然发火推开苏姨娘,“我不把二姐姐叫过来,难道跟你一样,只会躲在屋子里哭吗?我是府里的四小姐啊,凭什么我就得任人欺负呢?”   “你又在说什么疯话,你要比,要出头,可你拿什么跟她们比呢?”苏姨娘无力道:“咱们什么都没有啊,闺女,我只望着你好好长大,嫁一个好人家便是了,莫想那些有的没的,只怕心有天高命有纸薄。”   黛容苦笑,“我算是知道你为什么争不过柳姨娘她们了,一辈子就这么几十年,您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我可不想就这么混过去。” 第十一章   王妈妈跟江妈妈两个从管事处回来,收拾完包袱,哭哭啼啼的回家去了,路上还不忘颠颠钱袋里的银子。   江妈妈心里既是难受又是害怕,她男人在外院做个小管事,要是知道她在内院里惹了主家不快,肯定又是一顿好打。   不过虽是打发她回去了,总归还领了些银钱,这钱还不少呢,留着养老傍身都是够的。   江妈妈一边算着银钱一边抽抽嗒嗒的哭,王妈妈可就没那么容易满足了,她也哭,气恼自己被赶了出去,但她还有几个门路可走,想着过几天等风头过去了,让她侄女王姨娘给行个方便,再给她寻摸个好差事。   王妈妈横着眼,心思也活泛起来,如今看她是落了下风倒了霉,可谁知道以后呢,风水轮流转!   那二姑娘不过是个丫头片子罢了,能成什么事,还有那个四姑娘,人小心眼大,忒坏!   等她寻几个生子偏方过来,让王姨娘生个儿子出来,这偌大伯府全是她侄孙子的,那几个赔钱货,该嫁的嫁,该滚的滚!   王妈妈自个在心里盘算着,只觉得王姨娘肚子已经揣了个金蛋似的儿子,又觉得自己往后是伯府的姑太太了,也要学着老夫人的样子享起富贵来。   王妈妈一路胡思乱想着,进了家门,不急着见男人和儿子,东西一撂就出了门往娘家去了。   上了王家先找哥哥哭一通,说自己如何委屈如何受罪,哭完了又叮嘱哥哥嫂子替她再谋个差事做。   王姨娘的爹是个疼妹子的,心疼王妈妈受了气,拍着胸脯满口答应下来,说要进府里找王姨娘说这事。   王妈妈听了自然高兴,吃完晚饭,心满意足的回去了。   嫂子自是不乐意的,谁愿意为了小姑子找闺女的不快活。   洗着碗的时候就忍不住开口问了,“你真要找四儿去?”   四儿是王姨娘的名字,家里孩子多,因着她行四,便随意取了个名叫王四儿。   王老爹躺在炕上抽旱烟,“那肯定是要去的,我亲妹子托的事能不办嘛?”   王老娘听了哼一声,手里的碗筷摔摔打打,“你妹子说话比玉皇大帝还管用,你管你妹子,就不管你闺女了,那伯府岂是个安生地方?四儿在那待着本就艰难,你们帮不了她也就算了,还尽想着沾她的光揩她的油。”   王老爹砰一下摔了烟管子,“去去去,洗你的碗去,你个妇道人家懂什么?叽叽歪歪的,你还想做爷们的主不成?。”   王老娘别过头去,低声嘟囔,“天天都是你妹子,跟你妹子过去吧。”   王妈妈回了自己家,可心里到底有些放不下心来,她又急性子,心里想着事根本坐不住,三天两头的回娘家,催命似的催王老爹。   王老爹叫她两下一哭,也没招了,挑了个大清早,换了身干净衣服往昌顺伯府过去。   他不敢走大门,走的是后门,揣着手躬着腰跟门房小厮说,“烦请小哥上里头通报一声,我是你们王姨娘的爹,我来瞧我闺女的。”   门房听说是王姨娘的爹,也好声好气的搬个凳子叫他坐,坐了没一会,王姨娘院里的丫鬟过来接他,王老爹乐的拍腿,“瞧见没,那是我闺女的丫鬟,我闺女叫人来接我了。”   小厮陪着应合了两句,“瞧着是呢!”   丫鬟可没什么好脸色,这王老爹一来准没好事,不是要吃要喝就是要银钱,这回肯定是为了王妈妈那事来的,又是个折腾人的事。   唉,这王老爹和王妈妈二人对她们来说简直比煞星还煞星!   丫鬟皮笑肉不笑,“您跟我过去吧!”   王老爹一脸满足得意的神情,自觉姑娘争气,嫁进了大户人家,连带着他都能沾点光,出入还有丫鬟引着。   从后门进了内院,七拐八绕的到了王姨娘的院子里,王老爹热泪盈眶的喊了一声,“四儿啊,爹来看你了。”   王姨娘从内室走出来,依旧是年轻俊俏的样子,只是眼睛有些疲倦无神,见着王老爹却连个好脸色都摆不出来,甩甩帕子道:“您这回又是来要什么的?”   王老爹脸色一哂,尴尬道:“我,我这不是想来看看你嘛!”   话未说完,便被王姨娘打断,“噢,我晓得了,您是为着姑姑的事来的吧,那我得跟您说清楚了,这事我可没法子。”   “你这,你这说的叫什么话。”   “那我有什么办法,她这回犯的事不小,奴大欺主,欺压苏姨娘母女,还得罪了二姑娘,那二姑娘可是夫人唯一的女儿,心肝宝贝似的护着呢,况且这事连老夫人都知道了,还说府里规矩不严,要严加约束奴仆,你说我能怎么做?我还怕她连累我呢!”   王老爹长叹口气,不忿道:“我又没让你找你们夫人吵嘴干架去,我是说,能不能再给你姑姑寻摸个好差事,府里要是不能待了,就给她安排在庄子上铺子上嘛!”   王姨娘气急反笑,“唉呦喂,您说的倒是容易,我又没有庄子铺子,上哪给她安排去?是给她安排到老夫人的庄子去,还是给安排到夫人的庄子去?”   王姨娘半恼半讽道:“您要是现在给我个大庄子大铺子傍身,别说把姑姑安排进去了,我连她男人儿子都能一道安排进去,可我屁都没有,也就光在这空口白话干过瘾了!”   王老爹被怼的哑口无言,沉默半晌,又道:“说起来这事还是怪你,要是你当时把你姑姑放在自己院里,哪有这么多是非。”   王姨娘气的呼吸都不稳了,“我把她放我院里?我是疯了不成?就她那好吃懒做的样子,放到我跟前来碍我的眼吗?”   王老爹嗫嚅道:“你,你当初能进伯府还是多亏了你姑姑呢,要不然你哪有机会伺候伯爷,哪能过上今天的富贵日子,四儿,做人不能忘本,你可不能自己过了好日子就不管家里了。”   王姨娘讥诮道:“呦,我谢谢您,我谢谢您把我卖进来做丫鬟,要不然我哪有机会给人家做小呢是吧?我给人家做丫鬟做姨娘我多体面呐,哥哥娶媳妇我贴钱,姐姐出嫁我贴钱,家里各个死缠着我要钱,我可真是有面子!我这日子过的可真是好!”   王姨娘真是恨急了家里,家里四个孩子,从小她吃的最差穿的最破,缺了钱也只卖她做丫鬟,用她的卖身钱养哥哥姐姐,如今看她在伯府做姨娘,手里有几个钱了,便一个个巴上来吸她的血。   王老爹被她说的涨红了脸,这一桩事没谈拢,父女两个不欢而散。   *   经华香榭一事过后,映容的威势算是立起来了,谁都知道这个看起来温柔斯文的二姑娘不是个好惹的。   赵氏自是觉得映容做的好,她素日里并不知道华香榭有这样的混帐奴才,以至于让苏姨娘母女受了欺凌,如今映容出头,也是为了护她的名声,毕竟后院不宁,乃是主母失责。   老夫人也有耳闻,面上虽未说什么,不过心里还是对映容赞赏几分的,干脆果决,行事利落,这才当得起高门贵女的气势。   余家的女儿,将来是要做嫡妻主母掌家中诸事的,万不能扭扭捏捏柔柔弱弱拿不出手。   说实在的,从前她未曾对这个孙女上过太多心,她最疼惜的是慧容。   慧容是第一个孙辈,又生母早亡,老夫人一向对她格外疼爱,慧容自己也是活泼明朗,嘴甜讨巧,这般长久承欢膝下,人心都是肉长的,难免不向着她偏过去。   而且映容一直以来的性子,都不是老夫人喜欢的那一种,吟诗作画,伤春悲秋,老夫人是战场上走过来的女人,最是见不得这种矫作样子,因此对映容的态度总是淡淡的。   不过如今倒是对映容有几分改观了,到底是余家的女儿,传承着老候爷的血脉,还算是禁的住事。 第十二章   王妈妈和江妈妈走后,赵氏又给华香榭拨了两个人过来,都是年轻的小姑娘,规规矩矩的,也懂事,教导一番过后各个活计都能上手,虽没那么经验老道,不过慢慢教起来也就好了,总比养几个摆谱的祖宗好。   黛容在屋里读书,字儿是看在眼里,却进不去心里,一张张这么翻过去,眼睛都看累了,脑子里却是什么都没记住。   黛容把书搁在桌上,合起眼凝神,静坐了一回,竟微微打起盹来了。   也就眯了半刻钟,便被掀帘子的声响惊醒,睁眼一看,是果春。   “姑娘,二姑娘那边来人叫咱们过去呢!”   黛容疑惑,“二姐姐找我?可说是什么事了?”   果春道:“二姑娘说要去小佛堂给老夫人请安呢,让您跟着一块去。”   黛容扶着椅子坐起来,二姐姐,这是,这是要帮持她呢!   许是觉得她无人依靠,想给她指条明路。   黛容急忙忙起身,“那我去换身干净衣裳,咱们赶紧的,别让二姐姐久等了。”   出了门,先往梧桐院去了。   梧桐院的大门口早有采萍和摘月等在那里,见了黛容,不把她往内室带,反倒一路引着她往小厨房去了。   映容正在小厨房里熬甜汤,五喜丸子汤,是用枣泥,芋泥,山药,玉米面,薏仁五样材料和面,切成小段,再揉搓成一个个小丸子,煮好了盛在冰瓷裂纹的碗里,再浇上半碗牛乳便成了。   黛容没见过这样的甜汤,又像甜汤又像点心,新奇的很!   映容煮完了汤,盛了两碗装进紫漆雕花食盒子里,对黛容笑道:“走吧!”   小佛堂位置偏僻,常年清冷,高门阔阶,进去便是一尊尊庄严肃穆的佛像,正堂立的大鼎里残香未灭,丝丝缕缕飘散。   黛容跟在映容后头,有些局促,这地方实在安静的很,进来就不敢出声说话了。   正堂是平日里老夫人礼佛上香时用的,起居的地方在内室。   映容带着黛容往内室去,见着老夫人先甜甜叫一句,“祖母!”   映容这几日算是把这个老太太的性子给摸了个透,看着不苟言笑,其实跟个老小孩一般,爱吃甜食,爱听小孩子们撒娇讨巧,慧容对撒娇这招便是百试不爽。   老夫人招手道:“你们俩怎么一块过来了?”   映容莞尔,“我说我要来看祖母,黛姐儿吵着一道过来呢!”   黛容抬眼,一脸愕然,不是你叫我来的吗?   映容一巴掌把黛容拍到前面去,“黛姐儿说许久未见祖母,可想您了。”   黛容此刻才接收到映容的意思,忙道:“祖母安好。”   老夫人眉目微挑,“黛姐儿有心了,都过来吧。”   映容笑嘻嘻的把食盒子摆在桌上,“祖母尝尝,我做的呢!”   她今儿把黛容带过来,不为别的,只为让她能在老夫人这占个一席之地。   苏姨娘是没指望了,黛容想把日子过好,总得找个靠山。   也不是要老夫人多么疼爱黛容,这不太可能,老夫人和慧容的情分不是她们几个能比的。   只是希望老夫人能庇护黛容一二,保她周全。   老夫人的庇护,对映容来说或许只是锦上添花,但对黛容来说可就是雪中送炭了。   估计老夫人自己也看出来了,只是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映容献宝似的让老夫人尝尝甜汤,老夫人端起碗尝了一口,淡淡笑道:“这个式样的甜汤倒没怎么见过,难为你费心了。”   又意味不明的点评了句:“你呀,一向是个有心思的。”   映容听懂了也当没听懂,神色一派淡然,脸上的笑容纹丝不变。   黛容躲在映容后面,既不露脸也不说话,她倒是想说,可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映容又亲切问道:“祖母可要听听佛经,不如让四妹妹给您读佛经吧?”   黛容手一抖,却听老夫人道:“那便读吧!”   黛容立马求救似的看向映容,映容看她一眼,眼神中意味深长。   黛容只好定定心神,拿起手边最近的一本《心经》开始读起来,刚读的时候有些紧张,磕磕巴巴的顺下去,满脸写着艰难,不过后面放松下来,越读越顺畅了。   黛容年纪小,嗓子脆,读起经来一个字是一个字的,听着很舒服,没有含含糊糊的难受劲儿。   一篇读下来,嗓子已经有些干哑,老夫人推了茶盏到她面前,“喝口茶润润。”   黛容双手捧过茶盏,小声道:“多谢祖母。”   “往后要是有空,便过来给我读经吧,慧容也常来,你可以过来同你慧姐姐作伴。”老夫人默了半晌,说出这么一句。   黛容一愣,旋即笑的眉弯眼弯,“好,那我往后常来陪祖母。”   映容与她对视一眼,相顾而笑。   老夫人笑而不语,姐妹相携,也是好事不是吗?   往后的日子里,黛容时常来到小佛堂,不是读佛经,就是伺候用饭,日日陪在老夫人身边欢声笑语逗她开心,又自己亲手做了好几双鞋子袜子送给老夫人,余文轩和赵氏,还给几个姐妹做了香囊,手帕,扇络子这样的小玩意儿。   映容感慨,这个小姑娘很聪慧,只要把她领上道,她自个便能把后头的路走好,九岁的年纪能想的面面俱到,也算是个不简单的了!   黛容在老夫人面前得脸,连带着华香榭的日子也好过不少,出了门那些管事们,管事媳妇们再不敢像从前那样不待见她们。   苏姨娘自己哭了好几场,既是高兴又是欣慰,天天念叨着,“我们黛姐儿要熬出头了,比姨娘有出息多了。”   以前最常去老夫人那里的是慧容,不过如今慧容见到黛容在那里陪着,倒也不曾嫉恨她夺了宠抢了老夫人的关心疼爱什么的。   黛容是几个姐妹里年级最小的,慧容对她一向宽厚,况且慧容本就是样样风光,对着这么个做小伏低的小妹妹,她并没有什么危机感。   要是此刻是映容这般大加讨好老夫人,慧容肯定气的发疯,不过黛容就不至于了,她不过求个倚仗罢了,日子都过的这般艰难,怎么也越不过慧容头上去,因此黛容在小佛堂和慧容相处的倒也十分不错。   唯一心生不满嚼舌根子的便是柳姨娘,她看着碧容闲暇的样子简直是恨铁不成钢,张口就骂她,“小王八羔子,你还玩儿的下去呢,一点都不知道着急。”   这也难怪柳姨娘,她爹虽说是个秀才,但是柳姨娘自己是大字认不了几个的,又自幼在街市小巷混迹着长大,出口不过三句话,必能听出市侩粗俗话来。   碧容平白无故挨了顿骂,一头雾水问道:“姨娘又怎么了?”   “你那三个姐妹都快抱成团,单把你一个人撇开是几个意思?以后你也跟在她们后面,她们去哪你去哪,她们干嘛你干嘛,可不能把孝顺伶俐都让别人做光了。”   碧容哼一声,“我又不是闲得慌,为什么要跟在她们屁股后头转?”   “要不说你傻嘛,瞧瞧那个黛容,年纪小,心眼却不小,惯会讨好人,又去老夫人读佛经,又去做鞋子做袜子各个院送,你就不能学着点?论起绣活来,她那两下子哪比得上你?干什么让她一个人出风头”   碧容气的柳眉倒竖,“我是疯了不成,我这一手好绣活,便是绣贡品都足够了,你叫我给人家做鞋子去?可笑不可笑,难道我的绣活就是用来这么糟塌的?”   柳姨娘翻个白眼,“得,端着吧,你就端着吧。”又拍了桌子长叹口气,“唉呦,我怎么生了个这么蠢笨的女儿,精明脸蛋笨脑子。”   碧容听了心里不快活,反唇道:“姨娘在这跟我说这些又有什么用?我就算是讨好这个讨好那个也管不了什么用,我要是有大姐姐二姐姐那般有势的外家,再有万贯的银钱傍身,我上哪都能挺个腰板子,我谁都不用讨好。”   碧容横了柳姨娘一眼,“姨娘就知道说我不上进,你少往你娘家贴钱,给我多存点嫁妆这就是对我最好的事了。”   柳姨娘淬她一声,“你还嫌弃起我来了?要不是我这个亲娘护着你,你能过这样的舒坦日子?吃的喝的用的,哪个不是好的?也该让你摊上苏姨娘那样的娘,让你过两天黛容的日子你就知道了。”   碧容撇撇嘴,“那又怎么样?大姐姐的亲娘都死绝乎儿了,她不照样趾高气扬的,她凭的是什么?凭的是她嫡女的身份,凭她外祖家,凭她娘给她留下的大笔嫁妆,她吃喝穿用哪个不比我好?姨娘你也就尽给我些没用的。”   这话说的柳姨娘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倒是想给,她给的了吗?   柳姨娘也实在是被碧容的话伤着了,半晌才默默说了句,“那我也没的办法,谁让我没投生在一个富贵之家呢,你要怪你就怪老天爷,让你投生在我肚子里,没让你投生在高夫人赵夫人肚子里。”   碧容刚刚是一时恼了,现下细想也起来觉得话说的不妥,又听柳姨娘语气不悦,只好一脸讪讪的低下头,都不敢看柳姨娘的脸。 第十三章   荀老夫人寿筵将至,赵氏连着几日都在准备贺礼,备的是一尊白玉观音,由一整块和田软玉打磨而成,通体莹白,触手生温,再添上两棵老山参并十二个大金寿桃,金寿桃颗颗有拳头大小,装在紫檀木雕花盒子里,外头罩一层大红织金福字绒布,用小螺钿扣上,封一道朱红宣纸,上书: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赵氏准备完这些,便往小佛堂给老夫人请安去了。   小佛堂里,老夫人正跪在蒲团上烧香,见着赵氏过来,便擦了擦手起身,赵氏忙上前去搀着老夫人,两人一道进了内室。   老夫人有些日子没见到余文轩了,问赵氏道:“文轩这几日怎么连个人影子都见不到?”   赵氏道:“他忙着呢,前些日子有公务没怎么回来,这几日又忙着在外头请人吃酒,想结交朋友呢!”   “结交朋友?他结交哪个?”老夫人皱眉。   “新任的五城兵马司指挥使,秦家的六公子,外头叫一声秦六爷的。”   老夫人脚步顿住,脸色已是极不好看了,“混帐东西,真是不长记性,本事一点没有,还这般不老实,那秦家分明就是靖宁侯那边的人,靖宁侯府又是外戚,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岂会少?叫他少同他们来往,省的惹火上身。”   老夫人摇摇头,长叹口气,“朝中看着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汹涌,那些大臣们各有各的心思,长公主也不过勉强掣肘罢了,再说还有个手握兵权的摄政王在那虎视眈眈呢,大邺的江山就跟一块肥肉似的,人人都盯着。朝里朝外瞬息万变的局面,就那蠢子的脑子,怕是被人啃的连骨头渣子都不剩,跟他说了许多回,莫要去沾惹是非,离那些人远一点,他就是不长记性,咱们家是怎么降的爵他自己心里清楚,哼,他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如今大邺的江山不稳,各方势力相抗相衡,朝中有长公主辅政,有外戚傅家掌管内廷禁卫军和五城兵马司,内阁有荀家父子领头,荀首辅五岁的嫡幼女,还被接入宫中册封为元妃,五岁的孩子懂什么?不过是各方权术的牺牲品罢了。   还有那个摄政王,手握西北三十万大军,是个大隐患。   摄政王名宁珩,是西北宁家的长孙,宁家子弟世代镇守边关,守护疆土安定,五年前鲁王造反,长公主从封地凉州赶回来,一路同行而来便是当年的西北将军宁珩,宁珩带来了西北大军,助长公主平定京城内乱立下大功,后被敕封为一品王,人人尊称一声宁王爷,三年前又加封为一品摄政王,已是权倾朝野的局势。   可长公主把宁珩引入京城,拥他坐大,如今竟有些骑虎难下的尴尬场面,人一旦有了野心,那是拴都拴不住的。   老夫人揉揉眉心,心绪不宁,朝廷里早晚得乱一场,长公主,宁家,傅家,荀家,哪个都不是吃素的。   可余家再也禁不起风浪了,不能站队,只能躲的远远的明哲保身。   老夫人忖度片刻,对赵氏道:“过几日你要带几个姑娘去荀家赴宴,我也知道,小荀大人少年才俊,身居高位,且尚未婚配,有不少夫人们都打着荀家的主意,我告诉你,你可千万别打这个主意,别把姑娘们推出去,去他们家赴宴也不要表现的太热络,贺礼只按着寻常的规矩来就是了,你态度淡些,也好叫人家知道咱们没有结交的意思。”   赵氏只得应下来,又陪着说了会话,待到晌午才回去。   进了正院的门,赵氏左思右想,把贺礼盒子翻出来又装回去,来来回回折腾了好几遍,终是定了心把那一套十二个的大金寿桃拿出来了,这么看着,玉观音和老山参就显得素了些,不过这些也够了,不丢面子不长脸。   这大金桃子还是她自个库里的东西,本想拿出来做个人情讨个好,谁知道老夫人还不许她做人情。   赵氏坐在桌子边上想了又想,心里怎么都不得劲,看看大金桃子,叹口气,这人情也送不出去了,寻思着给映容打几个头面得了。   到了下午,赵氏便吩咐人出府去,请了京城里有名的天香绸缎庄的大师傅过来,带了许多成衣料子,各式精巧头面,叫几个姑娘们一同过来挑选,这是赵氏自己掏的私房钱,给几个姑娘添些衣裳首饰。   映容带着黛容最先过来的,慧容,碧容紧跟其后。   瞧着人都到齐了,赵氏便道:“初七要出门赴宴去,我叫了天香绸缎庄的段师傅过来,带了些料子和头面首饰,你们都过来挑一挑,选几个喜欢的。”   厅堂里搬进了两张八仙蟠桃长桌,第一个桌子上横铺着各色布匹料子,花纹也有许多种,有鹅黄柳叶纹的,霞红绣牡丹的,丁香绣杜鹃的,粉红绣绿荷叶,绣的极其精密细致,花样子周围还用金银绞丝滚了一道边。   除了带花的,还有素色的缎子,绢丝,淡蓝的,莲青的,月牙白,香妃色,藕荷色,葱绿色等等,素色的可做底裙,鲜亮的可做外裳,另还有十六匹寻常的料子,白底蓝花,黑底红花,有绣兰花的,有绣雏菊的,都是织花缎。   旁边的桌子上摆了八个雕花漆盘,漆盘里放了各式首饰,簪子,步摇,珠花,臂钏,手镯,手串,耳坠,戒子都分门别类的放着。   慧容看了一遍,没挑布料,只挑了一枚攢珠宝石花,一只虫草镏金珠钗。   慧容一向不缺穿戴,也舍得在衣裳首饰上花银子,每回出门必是一身珠光宝气,如她此刻戴的红宝石头面,颗颗硕大如鸽子血般殷红的宝石镶嵌在钗环上,戴这般华贵的饰品,要是撑不起来反倒显得俗气,人被珠宝给压下去了,不过慧容生的高挑艳丽,戴这样贵重华丽的东西反而衬得一身贵气,更显风华。   慧容的亲娘,前高氏夫人嫁入余家的时候,带了八十八抬嫁妆进门,从珍宝首饰,到古董字画,再到田庄铺子,金锞子银元宝装了满满一大箱子,珍珠都是用斗量的,还有足金打造的半人多高的笑面弥勒佛,那一路的嫁妆抬过来,堪称是十里红妆了。   高氏夫人过世之后,慧容年级尚小不能打理财务,便一直在老夫人手里管着,后来赵氏进门,老夫人寻思着要给新夫人做脸面,便说让赵氏帮忙管着,等慧容大了再交还给她,不过被赵氏婉拒了。   管着丈夫元配的嫁妆算什么呢?到时候有时候要是出了什么差错,缺了什么少了什么她还说不清呢!   赵氏自己的嫁妆也不菲,没心思沾别人的油水,就推拒了此事。后来便一直由老夫人管着,半年前慧容及笄时都一并交还过去了,只等着慧容成亲时再添作嫁妆。   所以慧容是个小富婆,手里握着大把的银钱,那是相当有底气。   映容转了几趟,最终在赵氏锋芒微露的目光下颤颤巍巍的拿了一匹霞红牡丹的料子。   赵氏见她没拿那些素色的,脸色立刻好了不少,亲自上前给映容挑了一串十六子的珊瑚玛瑙手串并一支赤金挂东珠步摇,那步摇十足的金,镶了六颗拇指大的东珠,穗子是圆润的小珍珠串成的,映容光是拿在手上都觉得沉甸甸的分量很足。   “这才像个姑娘样子嘛,往后别打扮的那么素净。”赵氏很高兴,从前也跟映容说过不少回,小姑娘就该打扮的活泼鲜艳一点,可是映容不听,就爱那些月白的佛青的。   赵氏也不是不愿意映容穿的素,只是映容从前的衣着实在是寻不着一点明亮的,日日一身白衣白裙,头上只缠个纱带子,要么就只戴一支银簪子,再加上映容本就白,这么一看就感觉她身子很虚弱似的,一点朝气血色都没有,不过这几个月算是好些了,总算还往身上添点颜色,比原先可好多了。   碧容和黛容也跟着挑了几匹布料,碧容拿的是鹅黄,柳绿两匹,还有两个云纹金手镯,黛容拿的是丁香,藕荷两匹,加上一对海棠春喜簪。   *   此刻的伯府大门口很是嘈杂,余文轩正急忙忙赶回府里,身上全是汗糟糟的味儿,中午陪着秦六爷他们吃完酒,便往菊花胡同找外室去了,进门还没半刻钟,小厮就着急忙慌的站在门口叫,“老夫人遣人四处找呢,怕是有要紧事,伯爷得空先回府吧!”   正是有兴致的时候,当头一盆冷水浇下来,浇的他什么意趣也没了。   气哄哄的套了衣裳,出门踹了那小厮两脚,坐着轿子就往回赶,哪成想那轿杆子突然断了,轿夫一个大趔趄差点没把他摔死。   余文轩气的骂街,心里又后悔不迭,今儿早上就该坐马车出来,可轿子坏了一时半会也走不了,只好下来站在大街上等着修,晒着太阳流了一身汗,那几个笨手笨脚的轿夫还没修好。   没法子,只得带着小厮一路走回来,等走到伯府门口的时候,余文轩累的几乎要断气了。   这厢还没完,那厢又开始,一只脚才迈进了门,就见老夫人身边的焦妈妈过来了,说是老夫人叫他过去一趟。   余文轩知道铁定没好事,又是胆战又是心惊,肚子还窝了一肚子火,跟着焦妈妈去了小佛堂。   到了里头,低眉顺眼叫了声母亲,人脸还没看清,直接被一个茶杯子给砸的往后一跳,心里唉声叹气一句,今儿可真是流年不利啊!   跟着就是老夫人的责问声,“你个混帐,今儿跟谁吃酒去了?”   余文轩面色霎时得意起来,“我今儿同秦六爷吃的酒呢,新任的五城兵马司指挥使。”   余老夫人冷哼一声,“一个小你一轮的年轻后生,竟连爷都叫上了!”   余文轩讪讪道:“旁人都这么叫,我也是随人家叫的。”   说起来这事余文轩就没来由的兴奋,“母亲往日总说我没本事,如今我搭上秦六爷这条大船,也能借借他的东风了,秦六爷跟着的可是靖宁侯,他们俩是表兄弟,自小的情分,关系好着呢!傅家又是皇帝的母家,傅侯爷是皇帝的亲舅舅,如今朝廷里响当当的权臣,那可是手握大权呐,虽然如今皇帝还小不能掌政,但是等将来他长大了,能不向着他母家嘛?我现在跟秦六爷交好关系,便是同傅家交好关系,那咱们家往后再得圣恩东山再起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我这也是为余家的将来筹谋。”   余文轩说的志得意满,“您不知道,那傅家可是翻手云覆手雨的本事,秦六爷这一回当上指挥使,那也是傅候爷给他……”手舞足蹈比了个推的动作,又道:“总是就是推波助澜,扶他上位。”   “您说说,连五城兵马司指挥使这样紧要的职位傅家都能轻易摆平,我跟他们交好,没准过几年我也能高升做个内阁大臣什么的。”   “你就做梦吧你,”老夫人气的拍桌子,“只怕羊肉没吃到,反惹的一身臊,那帮人个个是人精,你跟他们搅和到一块,你能玩的过他们?”   余文轩挑眉,“我跟那些巴结人的小官小户可不一样,我好歹也是个伯爷啊,今儿我还跟秦六爷说呢,把我家大姑娘嫁给他,我要是成了他岳丈,他还能不帮衬着我?”   老太太顿时大惊失色,气的连扔了几个茶杯盖碗,“你又发的什么疯?浑说什么呢?拿你姑娘的婚事给自个铺路,亏你想的出来。”   “您就不能往好的想想,慧容年纪也不小了,前头还退了一回婚,您不是也着急嘛,那秦六爷有什么不好的,一表人才,前途无量,年纪也不过大慧容五六岁而已,也没什么要紧的,您怎知这不是好事呢?没准我还赶个巧给慧容寻了门好亲事呢!”   “那秦六爷的前头夫人去年才没的,你这就上赶着把嫡长女嫁给人家做填房,哼,说出去也不怕让人家笑话,家里边头一个出嫁的姑娘就做填房,你让后头几个姑娘怎么办?慧容可是我看着长大疼着长大的,你要想糟践她,我头一个不同意。”老夫人狠狠拍桌子道。   余文轩鼻子里哼一声,“您是不知道秦家如今多抢手,要不是前头那个死的早,慧容想嫁还没地儿待呢!”   “我打死你个畜牲!”老夫人被他气的两眼发黑,从榻上爬起来找拐杖打他,余文轩被拿着拐杖的老夫人从内室追赶到了外边佛堂,身上连挨了几下,忍不住告饶道:“唉呦,母亲下手轻些,您要是不愿,这事就作罢,反正我也是饭桌上吃多了酒说的,酒后胡言作不得数的,人家秦六爷也没当真。”   老夫人打他打的直喘粗气,停下来歇了歇,撑着腰道:“总之往后不许再跟那起子人打交道,你就安安心心做你的官领你的俸禄,少起那些歪心思。”   余文轩抱着头含着泪,“原先我安安心心的时候说我不上进,如今我上进了又说我是歪心思,反正我做什么都是错的,我做什么都合不了您的心意。” 第十四章   初七一大早,昌顺伯府的大门口整整齐齐排着三辆宽大的马车,梨木架,琉璃窗,锦花细缎为帘,车壁处镌刻着烫金的“余”字。   打头的一辆最为华贵,车顶上架着一层朱红璎珞錾金大盖,四周垂下细密的流苏,这一辆是余文轩和赵氏所乘,后头跟着两辆略小一点的,慧容和映容一辆,碧容和黛容一辆。   门口已经准备好了,大管事常仁宝也检点贺礼完毕,二管事高保昌三两步踏进门里,对着余文轩和赵氏躬身道:“前头都好了,请伯爷夫人上车吧。”   余文轩点点头,抬脚自个先进了马车里,赵氏瞥他一眼,哼一声,带着几个姑娘们走过去。   映容径直往第二辆马车去,已经有小厮搭了小凳子在那里,踩着凳子上去便可,映容才走过去,慧容却抢先挤了过来,一袖子扫过去“我是大姐姐,应当我先上才是,你抢什么抢?”   赵氏在前面那辆马车里听见慧容的声音,以为映容受了欺负,急忙忙掀了车帘子探出头来张望。   映容没心思争先后,往后退了一步,摆了摆手示意慧容先上,脸上笑眯眯的,一副人畜无害的表情,“大姐姐先吧!”   映容虽让了一步,可慧容还是不高兴,拉着脸上了马车,心里气恼,这算什么嘛?   明明她是先上了,可怎么这么不得劲呢?   上了车,慧容和映容并排坐着。   慧容坐在那,手指不停的捏来捏去,她心里紧张的要命,昨儿甘妈妈叮嘱她,今日的宴席一定要好好表现,满堂的贵夫人们都思量着挑儿媳呢,这可是个好机会!   今儿天没亮她就起来打扮,描眉画眼,香粉扑了一层又一层,穿上了最喜欢的杏红织金丝盘花对襟长衫,配洋红蝴蝶纹长裙,穿起来满身的贵气。   精心梳了个元宝髻,梳子上沾了桂花油,通发过后只觉阵阵清香,连一丝乱发都找不着。   发髻正中戴着红玛瑙镏金花,两边各插了一支赤金卷云须簪,发尾还压了一支蝙蝠点翠压头簪,耳坠子是与发饰相配的金镶玛瑙垂珠坠。   总之这一身走出去,任谁都得多看两眼。   只是她还是有点怵,今儿定安候府也去呢,要是跟他们碰了面,那得多丢人呐!   映容坐在慧容旁边,就显的素了很多。   一身霞红绢纱外裳,下配月白色撒花长裙,裙边绣了一圈秋海棠,这已经是她来这以后穿过最艳丽的颜色了。   不过样式虽素,但是看起来却别有一番风味,那件霞红的外裳红里透黄,黄里透紫,层层叠叠似水波一般,料子又是绢纱的,远远看过去真如黄昏晚霞一般绮丽。   头发梳的也简单,戴了缠枝菱花镶宝簪,并一朵掐金丝堆花就算完了,耳坠子是小珍珠的,很轻巧,手上还戴了一只白玉髓镯子。   今天这样的大场面,各家未曾婚配的姑娘们肯定都拼了命的打扮自己,映容这样的打扮,人家肯定注意不到她。   不过这样也好,她就没想过出风头。   马车一路行至荀府的正门,已经有二十几辆马车轿子停在门口了,熙熙攘攘站了许多人,十几个管事和小厮忙前忙口的引客,人还没到齐,边上的贺礼单子倒已经记了一大长卷了。   荀家,确实不一样。   映容在心里默默感叹,跟荀家一比,余家简直是门庭冷落啊!   余文轩和赵氏一下车,立刻有管事上前恭身道:“老爷夫人这边请。”   余文轩掸掸衣裳,斜睨那管事一眼,“昌顺伯府的马车你认不出来?”   管事唉呦一声,陪着笑道:“小的眼拙了,原是伯爷和夫人的大驾,您往这边,往这边来。”   余文轩哼一声,万分得意的进了门,赵氏吩咐人把贺礼送过去,也跟着进了门。   余文轩和赵氏一进去,那管事立马脸色一收,眼中尽是鄙夷之色。   伯爷?哼,一个破落勋爵,还能富贵几年?跑到荀家的地界张狂!真是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慧容和映容正好下了马车走过来,对那管事的脸色尽收眼底,慧容已经气的咬唇了,被映容摇晃了下才醒过神来,两人对视一眼,意味良多。   不论在家里有什么不睦的地方,出了门,都是一家姐妹,同心同力,绝对容不得旁人欺辱余家半分。   碧容和黛容也下了马车,四个人一块走过去,那管事一转头,顿时又换了张笑脸,“呦,是伯府的姑娘吧?往这儿来。”   慧容一声都没搭理他,直接就进去了。   他挠挠头,有点不明所以,又对映容道:“姑娘这边请。”   映容也是一个眼神都没甩他。   碧容和黛容不知道怎么回事,看得一头雾水。   那管事闹了个大没脸,很是尴尬的站在那。   进了门,慧容才回过头去看了眼映容,故作随意说了句,“还算你明理,今儿记你个好。”   映容一笑,“得,今儿我也记你个好。”   “谁要你记了。”慧容嘴硬道。   进了荀府,余文轩便和她们分开了,男一席,女一席,分在后院两侧,隔着一道雕花石壁。   几个姑娘跟着赵氏去了女席那一边。   席面摆在后花园的一片空地上,正首的紫檀木大榻上坐着今日的寿星荀老夫人,儿媳妇荀夫人陪坐在一旁。   赵氏领着姑娘们上前去,笑着道:“今儿老夫人过大寿,我带着我们家几个丫头来给您拜寿。”   慧容,映容,碧容,黛容立刻上前行礼,乖乖道了句,“给老夫人贺寿,恭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荀老夫人一身百福纹衫,戴一个镶了鹅蛋翡翠的褐色抹额,身形微胖,看着慈眉善目,忙对赵氏道:“快快落座罢,辛苦你跑这一趟了。”   赵氏笑了笑,“给老夫人贺寿是喜事,怎么能算辛苦?”,说罢便领着姑娘们落座了。   旁边一桌坐的就是定安侯夫人和她家大姑娘方兰芷,此刻正表情复杂的看过来。   荀老夫人仿佛对余家的姑娘格外感兴趣,又问赵氏,“你们家的姑娘个个都标致的很,我这老骨头也不怎么出门,没怎么见过她们,从前倒是见过慧姑娘一面,不过那时候她还小,如今长变了也认不出来了。”   荀老夫人指指慧容和映容,问道:“哪个是慧姑娘啊?”   赵氏道:“穿杏红的是慧容,另一个是我的二姑娘映容。”   荀老夫人哦了一声,“慧姑娘如今越发好看了,二姑娘也长大了。”   慧容一脸激动差点坐都坐不住了,羞涩笑道:“老夫人谬赞了。”   另一边的毅国公夫人也加入进来,笑盈盈问慧容道:“你今年多大了?”   慧容垂眸回道:“我今年十五了!”   毅国公夫人笑了笑,留下句饶有意味的话,“我家儿子正是十七呢!”   慧容的脸蛋立刻羞红了,这话说的可是饱含深意呢!   户部侍郎陈夫人促狭道:“国公夫人这手下的也忒快,这叫我们说什么好呢?”   几个夫人开着玩笑,又打趣几句。   慧容坐在那既紧张又兴奋,脸涨了通红,粉都遮不住。   虽说这些夫人开玩笑的可能居多,不过当着定安侯府的面,实在很给她长脸。   旁桌的方兰芷一脸愕然,凑在方夫人耳边小声问,“母亲,那毅国公夫人是不是瞧上余慧容了?”   方夫人心里正膈应着呢,烦躁的推开她,“我怎么知道!”   又死死盯了盯慧容,心中很是不满。   哼,才同他儿子退了亲就出来现眼,可见不是个安份的!   众人聊天之际,前头的凉菜酒水已经摆上了桌,鲜笋蕨菜一样,拌酸黄瓜一样,蜜煎樱桃一样,时令鲜莲藕一样。   两排丫鬟捧着碟子跟进来上热菜,荤的有红烧香汁鱼,燕窝煨鹿筋,香菇鸭掌,干烧猪肘,辣烧兔子丁,福字里脊肉,素的有口蘑发菜,杏仁豆腐,山珍龙芽,烫心上汤白菜。   汤水是冬瓜丸子小盅,丸子是猪肉,鱼肉,鹿肉一同绞制作,另一道水萝卜炖鸡汤。   四色酥糖在小碟里摆成个正方块,鹅油松穰卷,芝麻糕,如意糕装在长碟子里,奶油面饽饽和肉烧饼摆在一处,甜杏仁酥酪盛在玉瓷小碗里。   还有一碟子面寿桃,豆沙馅,一个个捏的团子大小,一盘子十二个。   荀老夫人面前的是个西瓜大小的面寿桃,中间用红糖写了个寿字,这也就摆个样儿,一般都不吃,吃起来也不方便。   荀老夫人先动的第一筷子,这宴就算开始了。   刚一吃起来,慧容便开始大显神通了,又给荀老夫人贺寿,又给荀夫人敬酒,跟那些夫人们说的火热,跟旁边的姑娘们也玩的来。   慧容本就生的明朗艳丽,能说会道,性子又活泼,在家里虽脾气坏,可到了外头就八面玲珑会做人了。   赵氏看着映容低头只顾吃的模样,伸手推她一把,“你也去活络几句,别叫她一个人出风头。”   映容拿着筷子缓缓抬头,“母亲急什么,我还没吃饱呢!”   赵氏没好气的瞪她一眼,忽而听的一阵轻笑声。 第十五章   抬眼看过去,是靖宁侯太夫人沈氏,靖宁侯爷傅伯霆的母亲。   沈氏坐在客席的第一桌,对桌是毅国公夫人,这两家也是最显贵的人家。   沈氏的旁边坐的是秦六爷的母亲小沈氏,她们俩是嫡亲的姐妹,一个嫁到了傅家,一个嫁到了秦家,如今俱是显赫富贵的门庭,两位沈夫人走出来也是格外的有体面。   沈氏察觉到赵氏的眼光,噙着笑道:“你们家二姑娘也是个有意思的呢!”   赵氏眼角一抽,很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太夫人客气了。”   赵氏面色很尴尬,她跟女儿说体几话呢,怎么就让给人家听见了!   沈氏虽已是侯府的太夫人,但年纪并不大,同赵氏差不多,再加上多年的养尊处优,看起来很是年轻。   这么年轻就做了太夫人的原因,还是因为当年那场宫变。   那一场宫变可真算的上是血洗京城,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傅家的老侯爷死在那场大乱中,这才让傅伯霆年纪轻轻坐上了侯爷的位置。   傅家的女儿,宫里的傅昭仪也死在宫变里,如今也不能称作是傅昭仪了,傅氏早已被追封为仁孝皇后。   便连荀家,也在宫变里死了两个儿子,不过都是庶子,除了他们的姨娘哭两句,也没人当回事。   旁边的黛容一直安安静静的坐着,只是碧容有些心急坐不住,探头探脑的,几次想要插话都没成功。   映容吃了一会,四处看看,顿觉心累,这吃寿宴还不止一场呢,中午一场席,晚上一场席,吃到天黑才算完。   又跟旁边的姑娘交头接耳一番,得到不少八卦消息。   边上的姑娘姓殷,闺名绮如,大理寺卿家的女儿,映容的手帕交。   从殷姑娘的口中,映容听说了很多奇闻轶事,小道八卦。   譬如对面的胶东王府女眷,年轻的打扮的极是妖娆的是胶东王太妃,年长的暮气沉沉一脸沧桑的是胶东王妃,年轻那个竟是年长那个的婆母。   况且听说胶东王府的情况很是微妙呢,说是那王爷天天往嫡母的房里钻,连妻妾的门都不摸了。   殷姑娘说着八卦,掩饰不住的兴奋,映容抖抖肩膀,大户人家的八卦……果然不同凡响!   吃着席,外头突然来人报了声,“永纯公主过来了。”   荀老夫人和荀夫人连忙起身,各家命妇也都跟着起身。   门口一下子进来十几个人,前呼后拥的引着这位永纯公主进来。   荀老夫人见了她极是高兴,这是宫里给她面子呢,携了永纯公主的手亲切问道:“公主怎的过来了?”   永纯公主笑道:“皇姐记得今儿是老夫人您办寿筵的日子,特意叫我过来给您拜个寿贺个礼呢!”   “唉呦,劳长公主惦记了。”   永纯公主见了沈氏,亲切的寒暄道:“太夫人也在,前儿还听皇帝提起您呢!”   小沈氏应合着道:“圣上年纪虽小,孝心也一点也不少,常常惦记着长辈们呢,也亏的公主们悉心教导。”   永纯公主笑了笑,又对荀夫人道:“宫里元妃也甚是想念夫人呢!”   荀夫人听得元妃二字差点落泪,低低唤了声,“滢儿。”后头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荀老夫人给瞪回去了。   滢儿便是荀夫人五岁的小女儿。   她这一辈子也就两个孩子,大公子荀泽,小女儿荀滢。   生完儿子过后,十几年不曾再生养过,本以为子嗣缘就到这了,没想到还能有福气再得个闺女,眼珠子似的疼爱着,养到三岁,一道圣旨接进宫里封了妃。   圣旨接过来的时候,她哭得天也昏地也暗,心里是一百个不愿意,可被荀老夫人和荀首辅一通训斥,说这是宫里的意思,是圣恩,哭哭啼啼的也不怕惹祸!   她是不敢哭了,可这心里只要一提到女儿就绞的疼。   人人都说荀家好福气,儿子做大官,女儿做皇妃,可谁也不知道她的苦楚。   永纯公主一来,立刻就成了全场焦点。   说起来这位永纯公主,原先也不过是个采女所出,在皇室里根本就没什么存在感,跟着亲娘在幽闭的小宫室里长到十二岁,连李熙这个名儿都是服侍的老太监给起的。   谁料五年前一场宫变,大邺的皇室几乎都死绝了,这没什么存在感的小公主躲过一劫后,突然就成了大邺皇室唯二的公主,身份立时显贵起来,再加上她与长公主关系亲厚,自此就一步登天九万里了。   在宫里有专门为她留的福安殿,宫外有占地半条街奢华无比的永纯公主府,府里金银珍宝数不胜数,享乐的法子一种接一种,说是酒池肉林都不为过了。   永纯公主过来也就叙会儿话,代表长公主来祝个寿,待了不过半刻钟就走了,不过这也很让荀家有面子了。   比起女席这边,男席那边就要热闹多了,席还没吃完,喝吐了的都有。   余文轩也没吃几口菜,光喝了半肚子酒,正是难受的时候,本想着借着这回机会多结交结交人,哪成想荀尚书,傅侯爷,秦六爷他们自成一桌,隔了个大屏风,谁都插不进去。   就剩个荀首辅在各桌轮转着问候招待,那个老狐狸,见谁都一张笑眯眯的脸,寻不着一丝错处。   他这半肚子酒,除了跟荀首辅喝的一杯,其它的全是跟无关紧要的人喝的。   这席吃的,躁的他差点抓破头。   中午宴席一完,戏台子那边便搭上了,众人移步到戏台子听戏去。   荀老夫人点了两出,荀夫人点了两出,各家夫人们有想听的也都点了。   唱的第一出是五女拜寿,跟着的是贵妃醉酒,女驸马。   余家几个姑娘听戏的喜好都不同,映容和黛容不挑,也不怎么爱听。   慧容喜欢敲锣打鼓,热热闹闹,台面大的戏。   碧容最喜欢那种落魄书生遇到富家小姐的情节,古代版狗血浪漫爱情,先是小姐的家里反对,父母棒打鸳鸯,哥嫂嫌弃不已,然后小姐铁了心非要嫁给穷书生,历经磨难和挫折后,书生高中状元金榜题名,小姐扬眉吐气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   听完了戏,各家都给安排厢房暂歇,荀家的厨房是一刻钟也没歇,紧赶着开始准备晚上的席面。   年轻的小姑娘们有不想歇的,都结伴往园子里玩去了。   姑娘在这边玩,对面是一群锦衣华服的哥儿们,也摆了几张桌子吃酒作诗,中间隔着一片湖,湖上架着九曲桥,水里栽了大片大片的荷花,粉粉白白,簇在荷叶中间,颇有几分接天莲叶无穷碧的韵味。   虽是隔着水,这边往那边偷偷的瞧,那边也往这边不经意的瞄。   可都不敢死盯着看,盯着看是要被笑话的。   姑娘们便一个个拿起扇子手绢赏玩起来,一边看扇子一边看对面,可心里还是害羞,扇子正过来反过去看了十几回,对面的倒是连衣裳都没看清,又想看又怕看,更有那性子内向的,直接躲到屏风后面去了,连步子都迈不出来。   慧容倒是不怕,站在栏杆前面,手里也拿一个扇子心不在焉的玩着。   映容站在人群中间,她是不想凑这个热闹的,反正站在中间谁也看不见谁,殷绮如就站在她旁边。   “你瞧那个蓝衣裳的,定安侯府的世子,是之前跟你姐姐订过亲的那个吧?”殷绮如指着对面问了句。   她虽然放低了声音,奈何慧容已经对定安侯府四个字有敏锐搜捕并加强的功能了,立刻就听见了殷绮如说的话了。   慧容站在那,脸上已结了层寒霜,隐有愠怒之意。   殷绮如倒也没想排揎慧容的难堪事,只是说了句,“听说是一直在外求学呢,之前在松山书院念了几年书,前几日刚回京,往后应该就留在国子监了。”   边上一个小姐叹了句,“那不错呀,年纪轻轻的就进了国子监,往后入内阁都是有指望的。”   另一个又揶揄起来,“人家进了国子监,佟三姐姐你高兴个什么劲儿?”   “谁高兴了!”佟三姑娘又羞又恼。   周围一片笑声,唯有慧容脸色阴沉。   那边殷绮如已经笑的弯了腰,又有人指着对面穿一身黑色锦缎的高大男子问道:“那个是哪家的公子,生的好高大呀!”   殷绮如走过去看了眼,眉梢一挑,促狭笑道:“那个就别想了,毅国公府二房的公子,不过人家早娶了妻,他媳妇是永平郑家的姑娘,今年连儿子都生了。”   问的那个姑娘啊了一声,原是毅国公府二房的儿子,那二房老爷是个庶出,家产爵位都轮不着,二房的儿子想来也没什么指望。   本来看他生的又高又大,眉目俊朗才问了句,没想到竟连媳妇儿子都有了。   那姑娘觉得丢死人了,忿忿道:“都有家室的还跑来做什么?”   周边又是一通笑,殷绮如啧叹道:“你这可就不厚道了,谁说只准没成婚的来园子里玩了?”   那姑娘羞红了脸,佟三姑娘探头看了两眼,又道:“你瞧他边上站的那个,那个穿绛紫衣裳的,仿佛是毅国公家的世子呢!”   众人又涌到前边,是看见那黑衣裳旁边站着个紫衣裳的,略矮半个头,两人正在说话。   慧容立刻竖起耳朵来听,刚刚在席上那毅国公夫人就老同她说话,还总夸她来着,一听说是毅国公府的世子,慧容的心思早就飘过去了。   殷绮如见映容不说话,直接过去把她拉到前面来了,“我们在这说话呢,这么有意思的事你都不来。”   映容点她额头一下,“看把你给兴奋的,脸都要笑歪了,你还当什么大家闺秀,该去拉纤保媒才是。”   佟三姑娘拍手笑道,“你这话说对了,她就是个当媒婆的料。”   又有人问了句,“荀尚书和傅侯爷在哪呢?”   满京城最大的两个黄金单身汉,难怪这些姑娘们眼里都冒精光!   殷绮如摆摆手,“这里边儿没有,那两个多金贵,能见着都稀奇,你以为他们会跟这帮毛小子一处玩去?”   那姑娘叹口气,难掩的失望。 第十六章   这边说说笑笑的,对面也没消停。   “那是佟家姑娘吧,果然好看!”   “好看与你有什么关系,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我看看还不行了,瞧你那样儿,又没看你家媳妇。”   “唉唉唉,那个站在栏杆边上的是谁?我看到现在就她最好看。”陈家公子激动的喊了一句。   “你小声些,喊什么喊,怕对面听不见啊?”   “那个是余家的大姑娘。”   “余家?是昌顺伯那个余家?”   “正是,正是。”   *   毅国公府的两个公子霍成和霍钦正靠在栏上说话。   霍钦便是那黑衣高个的,身形挺直高大,相貌也俊逸,看着气宇不凡,但是一张脸面无表情,眉眼阴骛,给人一种孤僻敬而远之的感觉。   霍成看起来就要好相处多了,一看便知是老实憨厚,安分纯良的人。   霍钦虽是二房的儿子,但年纪比霍成要大三岁,霍成自幼很是敬爱这个大哥,但是他母亲毅国公夫人总是看二房不顺眼,觉得二房是来争家产的,一直叮嘱霍成少和二房来往。   “大伯和伯娘不是说要给你订亲吗?可挑好人家了?”霍钦问道。   “还没呢,母亲说要给我挑一个好的,我听父亲母亲的吩咐。”霍成仍是憨乎乎的表情。   霍钦只是笑了笑,“伯娘对你期冀甚高,你又是国公府的世子,自然要给你寻个出挑的媳妇,我是一直盼着喝你的喜酒呢!”   霍成眯着眼笑,又道:“大哥才得了嫡长子,也是件大喜事。”   霍钦背着手,微微一笑,神色还是淡淡的。   另一边的厢房院子里,歇着各家的夫人们。   毅国公夫人却没歇,她跑去找赵氏了,说是有意思同余家结亲。   赵氏是一脸茫然,本以为饭桌上几句话不过是逗个乐打个趣儿罢了,哪成想这毅国公夫人真有这个意思。   不用问,也知道她看上的是慧容。   毅国公夫人拉着赵氏的手絮絮叨叨说了半天,赵氏就生硬的陪着笑。   这心里怪不是滋味儿的,那慧容的运气怎么就这么好?   前头刚退了定安侯府的亲事,转头竟入了国公夫人的眼。   虽说毅国公家如今也只是闲散爵位并无大权,不过跟余家比起来可强太多了,比定安侯府也好不少。   赵氏一直努力维持着脸上的笑容,希望表情看起来不要那么僵硬。   要是现在霍家看上的是映容,她保准比花笑的都灿烂。   可人家看上的是慧容,赵氏也笑不出来了。   慧容要是嫁到霍家,那就是名正言顺的世子夫人,将来的国公夫人。   映容的婚事只怕比不上慧容了,往后见她都要矮一头,这叫赵氏心里实在不平。   毅国公夫人说了半天,赵氏也没给个准话,只说回去同伯爷和老夫人商量商量。   毅国公夫人连忙表态,婚姻大事不可随意,商量是应该的。   面子是给了,只是心里却不是这么想的,临走的时候表情极是复杂的看了一眼赵氏。   她知道赵氏不是慧容的亲娘,但估计她也没那个本事拿捏慧容的婚事,此番同赵氏说这事,也不过是借着赵氏的嘴告诉昌顺伯府罢了。   她家成儿性子憨厚,若再找个腼腆含蓄的媳妇,这日子就没法过了。   得找一个样样精炼,事事能干的媳妇来给他打点一切,这样她同公爷也就能放心了。   原先听说慧容跟定安侯家退了亲,毅国公夫人还怪嫌弃的,不过今日见到真人,实在不错,真是能干妥贴,又会说话,长的也漂亮,她家成儿想来也会喜欢的。   至于余家,哼,断没有不同意的道理。   余家如今的情势,有爵位的人家能有几个瞧得上   只怕余家都要到下边的小官里去找女婿了。   他们霍家给了这个面子,余家那还不上赶着答应?   *   姑娘们还在湖边嬉笑着,吵的映容有点头疼,刚刚席上又吃了两杯酒,越发觉得头晕脑胀的。   映容同殷绮如说了一声,让她帮着照看照看黛容,便起身进了园子里,想着去赵氏的厢房歇歇。   刚刚在席上,携素和拾翠一直站着伺候,饭也没来得及吃,散了席映容就叫她们去吃饭了,又想着反正自己要出来玩,也不急着要人,便嘱咐了她们多歇会。   这会子倒是后悔了,身边一个人也没有,荀家的园子又大,她又不认识路,走来走去也找不着出去的道,本想顺着原路走回去,一回头,更是傻了眼,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乱了,连来时候的路都记不清了。   映容一个人漫无目的的在园子里打转,心里万般的后悔,也只能安慰自己全当散步消食了。   反正到处走走,总能碰上一两个丫鬟婆子的,这偌大的园子总不能一个人没有吧?   见到人就好办了,叫人领她出去就是了。   走着走着,转到一处假山边上,映容踱着步子思索往哪走。   忽而听得假山另一边传来男人的声音,“要等到什么时候?”   “不急,盯紧点就是了,别声张出去。”这个声音比起刚才的声音要更低哑深沉些,明显不是一个人,“先看看宫里的意思,咱们不必抢着出头。”   映容立刻后退一步,紧紧贴在山石壁面上,一动不动。   这情景,怕不是撞见人家密谈要事了   映容哭丧个脸,大气儿都不敢出。   真是倒霉,现下只能悄悄躲着,等那两个人走了再出去。   两个男人还在那边说话,不过说的什么也听不大清。   约摸过了半刻钟,两人谈话的声音渐渐停下来,听起来应该是走了。   映容紧张的心口直跳,但是又不敢确定,为了保证安全,她多等了好一会才悄悄迈了个小碎步,伸头探查一下,见着确实没动静了,才敢放心大胆的走出去。   刚迈开步子,迎面就撞到个男人身上,眼瞧着差点撞人家怀里了,映容飞速的伸手推了一把,尖叫一声退开好几步,抵在假山壁上直喘气。   那男人皱着眉看过去,一脸的不明所以。   他还奇怪呢,还以为是哪个投怀送抱的女子寻到这来,使这些旁门左道的法子引他注意。   这么一看,好像不是,那姑娘吓的够呛!   那男人虽是一身剑袖常服,却自有威仪,一步步逼近过来。   他肩身宽阔,体格精健,个子很高,走到映容面前,已经完全把映容的身影给遮住了,衬的映容瘦弱的跟只兔子似得。   映容头都不敢抬,许是因为紧张,眼睛眨个不停,睫毛的剪影在洒在脸上扑闪扑闪的。   走近了这么细细一看,竟觉得面前的女子有些熟悉。   记忆也是朦朦胧胧的。   又看了两眼,直到看到映容右眼下的一颗泪痣,点在白皙的皮肤间格外显眼。   他才骤然反应过来。   原来是她!   如今长开了些,一时间竟没认出来。   “你在这站多久了?”他问。   “没有,没有多久。”   男人轻压眉梢,“你在害怕?”   映容没有回答,定定心神,站直了身子。   他又问,“你是哪家的”   “王家。”映容面不改色一本正经道,反正今儿来了许多姓王的,他哪知道是哪个王家。   “骗人,”他很肯定的说,又逼近了半步,眯着眼,“你是昌顺伯府的,是余二姑娘吧?”   靠!   此刻映容的心里想法只有一个字。   “您认错人了。”映容微笑道。   “都被揭穿了还能面不改色的胡说八道,二姑娘果然厉害。”他笑了笑,像是开玩笑,“不记得我了?”   这话说的……   我该记得你吗?   大哥你谁啊?   敢问你哪位啊?   映容心中三连问。   但是事实上,她缩在假山角落,摇摇头,用最怂的语气说出最刚的话,“不记得,没印象。”   他意味深长的一笑,“我记得你。”   “劳您惦记!”映容皮笑肉不笑。   “真不记得了?五年前,你大约八九岁的时候,咬过我。”   映容嘴角一抽,抬头看过去,见他并没什么别的表情,好像只是很随意的说着从前的旧事一般。   不过这对映容来说好像不是什么好事,这位大哥,看起来人也不坏,被一个小姑娘咬了几口,不至于记恨到今天吧?   但是映容真是不记得有这事了,不过她还是秉承着知错就改的良好品性,毕恭毕敬的说:“年幼不知事,如今实在记不清了,要是从前有过冒犯的地方,还请您海涵。”   “你方才不还说你是王家的吗?”他反问。   映容……   心好累!   “我,我能走了吗?”映容苦着脸。   “我可没拦着你。”他抬手,摆了个请的姿势。   映容立刻飞速一溜烟的跑了,背影都能看出急切来。   那男人望过去,目光微怔。   五年前余家牵扯上鲁王造反案时,他带着刑部官员和京畿军去余家缉拿审查余文轩时,在余家的大门口,他们家八岁的二姑娘冲上来,哭着喊着别抓我父亲,我父亲没罪。   一个小姑娘拦着路,官兵们也不好拿她怎么样,他就摆了摆手说了句,赶紧躲开,谁知道那小姑娘扑上来对着他又咬又打,抱着腿不给走。   手臂都给咬出了一道血口子,吓得边上的随行官员都不知所措的。   他一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呢,小姑娘自己倒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哭的比谁都惨。   他杵在门口无可奈何的叹了半天气。   一晃五年了,那个小姑娘也长这么大了。   他撸起袖子,看了看胳膊上月牙弯的浅白色疤痕。   这疤从前很深,如今已经渐渐淡了。   他忽而一笑,似是笑自己,似是笑旁人。   独自在映容远去的方向凝视了一会,便转身走了。   *   映容一步都不带歇的,紧赶着往前跑,时不时回头察看两眼,见那人没追过来,才略缓了缓脚步。   真是个奇怪的人!   谁认识他啊?   说了半天,也没弄清楚他是何方神圣!   倒把她吓的慌了半天。   一路走过去,见着个捧了碟子的丫鬟走过来,映容忙扯了她问道:“这位姐姐,可知道往厢房怎么走”   丫鬟被她一声姐姐给叫愣了。   一看打扮便知道是来赴宴的小姐,只是不知道是哪一家的,丫鬟笑道:“姑娘跟着我来就行了。”   丫鬟一路引着映容往厢房过去了。   厢房院子里,携素和拾翠正一脸着急的商量着,忽见映容进来了,忙不迭跑过去,“姑娘可算回来了,刚刚我们去湖边没接着您,又听说别的姑娘们都回去了,可把我们急坏了,菩萨保佑,姑娘没出什么事儿吧?”   “没有,我自个在园子里逛了两圈。”   携素拍拍胸口,“幸好幸好,可担心死我了。”   映容没跟她们说刚才在园子里遇见个男人的事儿,这也不是什么光彩事儿,越少人知道越好。   天稍暗的时候,荀家的人便来传话,说是晚上园子里飞虫多,晚间的席摆在了德正堂,请她们过去入席。   赵氏便带着几个姑娘一道过去了。   晚间的席吃的挺安生,吃过饭又放了六十六响的炮仗,取个好意头。   荀家的席摆完了,各家都纷纷告别回府。   荀府的大门口打起了两排灯笼,映容借着光上了马车。   前头的是傅家的马车,周边围了一圈人,有傅家的人,有荀家的人,还有秦家的人,照的那一片都灯火通明。   荀首辅和荀尚书亲自出来送,边上还有秦六爷和小沈氏。   映容掀了帘子起来,往傅家的马车看去,沈氏和傅侯爷都背对着余家的马车,逆着光看不清。   好嘛,这傅侯爷有这么矜贵吗?   来无影去无踪,神龙不见首也不见尾!   仿佛是察觉到后方的视线,傅侯爷微微转了一下,侧了半张脸,用眼角的余光扫视了一圈。   映容惊的下巴差点掉下来,那个,那个,不是今天园子里遇见的那个人吗?   映容果断且飞快的放下了帘子,端端正正的坐在马车里,心里却如擂鼓般跳个不停。   真是……一把辛酸泪啊!   傅侯爷的目光还在盯着看,沈氏奇怪道:“伯霆,看什么呢?”   “没什么。”傅伯霆转过身来,抬起手扶沈氏上了马车。   待到沈氏和傅伯霆都上了马车,小沈氏和秦六爷才往自家的马车走去。 第十七章   荀家的一场宴吃完,各家的事都不少。   赵氏半刻都没拖,早早的就把毅国公夫人的意思告诉余文轩和老夫人了。   余文轩自是高兴的不得了,这霍家的亲事比方家更好才是。   老夫人思忖了半晌,拍了板,霍家的婚事确实是不错,家里有爵位,也不是空架子,地位权势都是有的,嫁过去就是世子夫人。   霍家的人也不多,家里不复杂,国公爷只有霍成这一个儿子,另两个孩子都是庶女,没什么叔伯姑嫂的矛盾事儿。   虽还有个二房在,不过也快要分出去了,二房老爷又是庶子,官位低,挑不起什么风浪来。   总之霍家这一门亲事,比起方家可是好太多了。   老夫人又把慧容叫过来,问了她的意思,慧容没有不愿意的道理,满心欢喜的答应了,面上还带了三分羞涩。   余家这边说定了,便给霍家去信,毅国公夫人隔日就回了封信过来,说挑个日子带霍成过来拜访。   两家都有意思,这事就这么定下了,霍家挑了十五的日子来下定。   余霍两家结秦晋之好,定安候家却是炸开了锅。   定安侯府正堂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定安侯夫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竟然瞧中余慧容那丫头了?”   “咱们家早同余家退了婚了,如今那余慧容已经跟霍家的世子结亲了,哥哥你又作什么妖蛾子呢?”方兰芷叫道。   定安侯府的世子方兰君坐在正堂的黄梨木椅上,神情不悦,“你们连我的意思都没过问,趁着我在外求学的时候把我这大好的亲事给退了,母亲这事儿做的太过分了,我不管,您得上余家替我提亲去。”   “我提个屁,我上赶着找没脸去?”方夫人恼火道。   方兰君心里更是一肚子火,他同余家订的是娃娃亲,这么些年也有几分情分在了,十二岁他便离了京去松山书院求学,直到前些日子才回来。   回京之前接到家里的一封书信,说已经给他安排进了国子监,让他尽快回京,通篇都是问学业问身体的,末了才略提了句,已经把他和余家大姑娘的婚事给退了,待他回京后再寻良妇。   这一下子可把方兰君给惊着了,这么多年的亲事,说退就退了,更何况他根本都不知道。   本就是满腹的不高兴,谁知道回京后第一场宴,在荀家的花园子里又见着慧容了。   隔了这么些年,小时候见过的几面也早忘的差不多了,他走的时候慧容才十岁呢,都还没长开。   如今再见,已经出落的亭亭玉立,站在一众姑娘之间,闭月羞花似的好看,把他眼都看直了。   隔着一道水的佳人,如今却不是他的了,叫他心里苦涩不已,复杂难辨。   等霍家登了余家的门,方兰君更是后悔不迭,都怪母亲多事,要不然这大好的姻缘,这如玉的佳人,都该落在他头上才是。   “反正我不管,亲是你退的,就该你去提。”方兰君道。   “尽说这些混帐话,亲都退了,还有什么可说的?”方夫人拉着张脸,心里把慧容恨出了一个洞。   好一个小狐狸精,竟把他儿子迷惑成这样!   “哥哥,你能不能懂点事儿,别给母亲添麻烦了?”方兰芷捏着帕子道。   “回房绣你的花去,这是你该插嘴的事儿吗?”方兰君斥道。   “母亲,你看哥哥什么样子?”方兰芷委屈道。   一旁的定安侯爷听了半天,一言不发,只是不住的叹气。   真是造孽,本来跟余家的亲事好好的,可偏生夫人看不上余家,嫌他们家如今势低,门庭不严,家风不谨,死活都要跟余家退亲,谁劝都不听,又哭又闹折腾了好些天,他也是实在没办法才同意了退亲的事,可谁知道儿子回来竟然不愿意了,这下可怎么好呢?   方夫人缓了缓,拉过方兰君,好声好气的劝道:“退亲没先问过你,是母亲的不对,你也不必急,京城里有多少好姑娘,哪一个不必她余慧容强多了,你等着,母亲必定再给你寻一个更好的。”   “母亲就知道嘴上说说,你能寻着多好的?”   方夫人一笑,“兰君啊,我娘家侄女你可记得?是你舅舅的大姑娘,如今也十五岁了,相貌好看人品端正自是不必说了,还通文识字,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性子也是极温顺的,我瞧着与你正相配。”   方兰君还没说话,定安侯爷这回倒是坐不住了,猛拍了桌子忿忿道:“好啊!我说你怎么要死要活的非要退了余家的亲事,原来是给你娘家侄女腾地方,我们方家有你一个还不够祸害的?竟还要让你侄女祸害我儿子!”   “哼,还说什么要给兰君寻个好人家,我当你寻个多好的呢,感情早打上你娘家的主意了。”定安侯瞪眼怒道。   “哎哟喂,你这可冤死我了,”方夫人道:“我这不也是为了兰君好,你也不看看那余家的名声都成什么样了,有那样纨绔不争气的爹,能指望他们教出什么样的姑娘来?我哥哥的女儿不说别的,便是那端庄温和的性子也是他们余家学不来的。”   定安侯背着手,一脸鄙夷道:“就你那娘家,还好意思嫌弃人家伯府?我是真没见过你这样的人,拿自个亲儿子的婚事去贴侄女,嫁过来这么多年,胳膊肘还往娘家拐,你若那么喜欢你娘家,你就别回方家了,总之兰君的婚事我做主,别家都可以,就你娘家不行。”   方夫人揪着帕子咬牙切齿,心里气的不得了。   户部侍郎陈家,也正在说这个。   陈家的大儿子陈晁如今刚在大理寺做个六品知事,陈夫人一心想给他挑个能帮持的媳妇。   母子两个正在房里商量着,只是陈晁似是满脸的不乐意。   “母亲想什么呢?竟要我娶那余二姑娘?”陈晁诧异道。   “你觉着如何?”陈夫人笑问。   “我可不干,”陈晁摇摇头,“那余二姑娘闷头闷脑的,话也少,看着就是个蠢笨的,再说了,余家虽是个伯爵,可如今也落魄了,跟他们家结亲能有什么好的?”   陈夫人耐心道:“你是我的心肝肉,我还能坑你不成?你还年轻,许多事情看不明白,余家虽落魄,但到底也是伯府啊,有世袭的爵位,更有个开国的老太君在,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咱们跟伯府攀上姻亲,能少的了好?”   “那母亲怎么就挑中余家了?”陈晁还是想不明白。   “我跟你说实在话,你父亲这两年仕途不顺,你又没有功名在身,官位也是托关系托来的,咱们家如今也不过是外头一张皮,空有面子罢了!”陈夫人叹口气,“我也打听了几家伯府侯府,竟没一个有结亲的意思,我思量也就剩个余家能试试了,便是余家也不一定愿意呢,我思量着找个日子亲自过去问问,探探他们家的口风。”   陈晁觉得自尊心受到了打击,半天说不出话。   在他的心里,他们陈家该是响当当的人家才是,怎么会结不到好亲事呢?   陈夫人道:“其实余二姑娘也不错,人看着木讷了点,也不爱说话,但这样的好拿捏,嫁过来还不全听你的啊,况且余家没后嗣将来的家产都是姑娘们的,他们家统共就两个嫡女,现在的正头夫人又是二姑娘的亲娘,你说你娶了她能吃亏吗?你要是嫌她木讷,等成亲以后再给你纳几个伶俐漂亮的妾就是了。”   陈晁抬头,心里已经有几分动心了,偏还嘴硬,“既然母亲自个都决定了,那还问我做什么?”   又默默叹了句,“说起来还是余家大姑娘漂亮些!”   “又混说了,”陈夫人推他一下,“余家大姑娘可是跟毅国公府定下了的,你有那个本事跟国公府的世子抢?不过说起来,要是咱们家真跟余家结了亲,倒也算跟毅国公府攀上了亲,这不是两全其美吗?” 第十八章   十五是霍家下定的日子,霍夫人和霍成一早便来了昌顺伯府,备了足足的定礼,玉如意两对,东珠一斗,绸缎布料三十六匹,绢十六匹,丝十六匹,金元宝一百个,银元宝一百个,金戒子二十四个,金手镯,金项圈各十二个,麻饼十六包,桂圆,海米,鲍鱼,人参各两盒,酥油一大桶。   这些也不过只是前戏罢了,下聘礼才是见真章的时候,聘礼给的越足,越可见这媳妇的重要性。   定礼一下,订亲帖子一写,两家又请了媒人来合八字。   霍余结亲之事算是正经定下了。   堂里两家还在商量着,什么时候下聘,什么过大礼,什么时候定吉日,总之在成亲之前还有一大堆的事,今日只是开个头。   霍成被几个婆子引到另一间屋里去了。   大屋的正中摆着一座十二扇楠木屏风,屏面上绣着山水花鸟,霍成坐在这边,慧容坐在那边,两人隔着屏风说话。   霍成性子内向,话说的少,此刻心里紧张,更加放不开。   他不敢乱开口,只一味应和着慧容说话。   慧容平日里很是大大咧咧放的开,可今日在未婚夫婿面前倒多了几分羞涩。   问的都是平日里爱读什么书,爱吃什么点心这样的话。   也就坐了半刻钟,外头来人叫霍成去正堂,霍成起身,彬彬有礼的告了辞。   霍成刚一走,慧容就靠在椅子上揪着衣服,一边紧张着一边胡思乱想,甘妈妈进来问她怎么样,慧容抿唇笑道:“挺温厚的人。”   甘妈妈一听便知慧容满意,连连道:“温厚好,温厚好,这样的人必是个会疼人的。”   霍成又跟着人去了前厅,陪着长辈们说了会话,老夫人瞧他倒是挺满意的,谈吐谦逊,忠厚实在,是个不错的孩子。   最主要是脾气好,往后慧容嫁过去也能好过些。   就慧容那性子,若是再找个脾气坏不肯让的夫君,那日子还怎么过呢?   就得这样温和大方的男人才跟慧容相配!   *   余家的后园子里,映容,碧容,黛容都坐在小凉亭子里扇扇子聊天。   碧容摇着扇子闲闲道:“霍家的还在前头说着呢?”   映容道:“这才多大会儿,哪就那么快了?”   黛容轻笑,“大姐姐这几日脾气都好多了,定了亲的人是不一样,今早上我见她和颜悦色的跟门房婆子说话,我都惊着了,这还是我们家大姐姐吗?”   碧容翘起嘴角,“霍家的人在呢,她敢不笑?便是笑不出来也得笑!她对着下人好言好语的,还不是为了在她婆婆和夫婿面前留个好印象,哎哟,往日里脾气那么坏,可算是找了个婆家治治她。”   映容道:“你别急,早晚也找个厉害婆家治治你。”   碧容嗔道:“要找婆家也是二姐姐先,怎的就急到我头上来了?”   默了默,又感叹一句,“到底还是大姐姐福气好,嫁过去就是世子夫人,国公夫人的位置也是板上钉钉的,唉,也不知咱们还有没有那样好的福气?”   映容淡淡一笑,“人各有命,她有她的福气,你有你的福气。”   “二姐姐倒是想的开,”碧容轻叹一声,“但愿吧。”   她能比过慧容吗?   她自个都不信!   她是庶出的身份,人家公府候府能聘她做正妇?   有时候她真嫉妒慧容,明明脾气坏,性子暴,可偏偏她什么都有,有相貌,有嫡出的身份,有大笔的嫁妆,虽是一家子姐妹,可这差距不是一星半点。   等将来都出了门子,之间的差距就更明显了。   慧容是世子夫人,将来是国公夫人,朝廷命妇,一品诰命,可她呢?没准连诰命都捞不上,只能做个小官夫人罢了。   在家里就抬不起头,总不能嫁出去还一样抬不起头吧?   碧容越想越是意难平,她到底哪里不如慧容了呢?   又看看映容,这一个也是嫡出啊!   不知道赵氏会挑个什么样的人家。   碧容叹口气,映容是嫡女,又有赵氏帮着安排,将来找的婆家总不会差到哪去的,说到底,如今亲事上艰难的也只有她和黛容罢了!   黛容年纪又小,如今也不急。   碧容心里思绪良多,又想起慧容,不由得恶意揣测起来,“只盼着大姐姐这一回定了亲能顺顺当当的,可别又出方家那档子事儿。”   映容听了直抚额,又来了!   怎么每回说话都好不了三句呢?   *   霍成一回毅国公府,就急着把霍钦找来了。   “大哥,我今儿见着余家的大姑娘了。”霍成有些激动。   “怎么,可还满意?”霍钦淡淡笑道。   “大姑娘很好,娴雅温柔,知书达理,我自是满意的,”霍成面颊泛红,询问道:“我想送她些东西,可我一向脑子笨,实在想不出该送些什么讨她欢心。”   “这个倒不难,既是送姑娘的,可不能送金送银这么俗气,该想些巧宗儿,这么着,我来替你筹办吧,到时候你直接送去就行了。”   霍成感激道:“那就劳烦大哥了。”   霍钦摆摆手,“自家兄弟,不必客气。”   霍成又交待了一番,欢欢喜喜的回了自个的院子里,进了门,正见着自家亲娘坐在里头等着。   霍成走过去问道:“母亲怎么在这?”   霍夫人见他从外头回来,跑的满头汗,衣裳巾子也系歪了,便起身给他整理衣领子和腰带,“坐这等你半天了,你上哪去了?”   “我和大哥说了会话。”   霍夫人一听便不乐意了,“他算你哪门子大哥?跟你说了多少回,少跟他来往,你就是不听,那个霍钦一肚子坏水,你再跟他搅和,早晚要吃亏。”   霍成皱眉道:“母亲,大哥人很好的,您别这么说他。”   霍夫人点他额头一下,“傻小子,你就是太实诚了,人心难测啊,你拿他当大哥,人家可未必拿你当弟弟!”   见霍成脸色不快,霍夫人叹口气,忙换了个话题,“今儿跟余大姑娘都说什么了?可还聊的来?”   “没,没什么,就是寻常的事。”霍成不好意思道。   霍夫人笑道:“有了媳妇忘了娘,还藏着掖着起来了,去去去,跟你媳妇说去罢,我还不听了。” 第十九章   海棠院   甘妈妈领着小厮们进进出出,搬了几十盆花放在小院里,丝兰,紫荆,茉莉,蜀葵,团团簇簇摆在一起,整个海棠院如花海一般。   有个小厮放花盆的时候不小心磕出了响声,甘妈妈听见了立刻斥道:“手脚都轻些,仔细些,这可是霍世子送给大姑娘的,要是磕坏了饶不了你!”   那小厮慌忙扶着花盆,“知道了,知道了。”   内室里,慧容正坐在桌前细细赏花。   霍成送过来的一盆牡丹,是极其珍稀的并蒂双株,一株浅黄,一株藕粉,花蕊都是红色偏紫的,盛在白玉荷叶纹的花盆里。   双株本就难得,更何况是双色牡丹,寻这一盆花来恐怕也费了他不少心思。   除了这花,还写了一封花笺,字迹虽锋利,寄语却柔情。   剪裁偏得东风意,淡薄似矜西子妆。雅称花中为首冠,年年长占断春光。   慧容手里捏着花笺,眉眼尽是羞涩之意。   默默念着那四句诗,以花赠之,借诗比人。   没想到霍成看起来那么闷,话也不多,心思倒是挺巧的。   陈家没想跟霍家抢风头,等着霍余结亲之事过去了小半个月,陈夫人才遣人送了帖子说要来昌顺伯府拜访。   赵氏接了帖子,心里奇怪的很,问刘妈妈道:“陈家这是什么意思?”   刘妈妈道:“这还不清楚嘛,八成是跟霍家一样,看上咱们家哪个姑娘了。”   赵氏凝眉,“我估摸着也是,可是为何拖到现在才说呢?”   “这我倒不清楚,”刘妈妈思忖道:“不过陈家这一回是看上哪个姑娘了?”   赵氏道:“还能有谁?三姑娘,四姑娘都还小,不就剩我的映容了吗?”   “是是是,老糊涂了,年纪合适的也只有二姑娘了。”刘妈妈一拍脑门,“不过,夫人您是怎么思量的?这陈家虽说比不上霍家,但是方方面面也都不错,陈家老爷在户部做侍郎大人,陈家公子在大理寺做知事,他年纪轻,将来还有的是机会,再说了,这陈家没有爵位,家世不如咱们家,您之前不是说要寻个门第低但是上进的嘛,这陈家不是正合适?”   “陈家……”赵氏有些犹豫,叹口气,接着道:“不是我故意说坏话,那陈夫人实在是有些势利眼,他们家我是不怎么乐意的。”   赵氏忖了半刻,“罢了,等她明儿过来再说吧,先看看他们家的意思。”   翌日一大早,陈夫人便登门拜访。   刘妈妈引着陈夫人去了正堂,赵氏在里头等着,另有丫鬟婆子端着茶水点心伺候在一旁。   陈夫人见了赵氏便一脸亲切的样子,“上回荀家宴席过后,都好些日子没见夫人了,今儿特意过来拜访拜访。”   赵氏忙道:“陈夫人客气了,快坐快坐。”   陈夫人笑着坐下来,眼睛看过去等着赵氏开口。   赵氏却没话。   两个人相对无言了一阵。   气氛一时有点尴尬,陈夫人咳了一声,率先打破僵局,端着茶杯问道:“这是什么?闻着好香啊!”   赵氏道:“茶叶就是普通的君山银针,没什么稀奇的,但是烹茶的水用的是甜井水。”   “原是这样。”陈夫人哦了一声,又问,“老夫人身子还好吧?”   “好着呢!”赵氏笑着点头。   陈夫人笑笑,又问起些旁七旁八的事儿,左右兜圈子。   赵氏早就听明白了,可她偏不点破,态度也是不冷不热,问啥答啥。   两个人绕了半天弯子,陈夫人终于坐不住了,用一种极是关切的语气问道:“慧姑娘是跟毅国公府的世子定了亲吧?哎哟,真是好福气,前些日子霍家来下定,那鞭炮声放的半条街都能听见。”   说完,又试探问了句,“这大姑娘定下了,后头该是二姑娘了吧?”   赵氏面色淡淡,“映容还小,我还不急这些。”   刘妈妈立在一旁听着,心里好笑,怎么不急?   都快急飞了好不好?   这明摆着看不上陈家!   陈夫人讪讪一笑,“二姑娘不小了吧?过了年就十四了。”   陈夫人本想提起自家儿子,谁料赵氏又跟着来一句,“我可不能随随便便把闺女嫁出去,要挑肯定得挑个好的,家里最好是有爵位的,人也要上进,陈夫人你平日里最活络,交好的人家也不少,要是有好的,可得给我们家牵牵线啊!”   赵氏本是不在意什么爵位不爵位的,但是她实在不喜欢陈家,不喜欢陈夫人拜高踩低巴结高门的性子。   原先余家未落没的时候,陈夫人也巴结过赵氏一段时间,后来余家出了事儿,陈家立刻就冷淡了。   如今再来结亲,总让人觉得不靠谱!   陈夫人一听赵氏的话,脸都青了。   最好是有爵位的,这叫什么话?   这是瞧不上他们家的意思了?   陈夫人气的两手都攥起来,想不到这个赵氏,胃口还真不小,哼,还指望她姑娘做诰命夫人呢?   那也得有那个命才行,别是心有天高,命有纸薄!   赵氏都这么说了,陈夫人心里也听明白了,又闲谈了几句便匆匆回去了。   进了陈家的门,回了院子里,陈夫人脚底下的步子蹬的起风。   陈晁在屋里等着,见陈夫人进来,忙过去问她,“母亲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那余家说什么了?”   “说什么!”陈夫人气的冷哼,“说看不上咱们家,说要找个有爵位的。”   “什么?”陈晁惊道。   陈夫人沉沉叹了口气,“没直说,不过话里话外就是这个意思。”   陈晁怒气冲冲道:“什么玩意儿?余家算个什么东西,还嫌弃咱们家,咱家没嫌弃他们就不错了,就他们家那个二姑娘我还看不上呢,我上窑子里随便拉一个出来都比她强!”   陈夫人往他胳膊上狠狠掐一下,“说什么呢?你还敢去逛窑子?叫你父亲知道了不打断你的腿才怪!”   陈晁被掐的嗷一声叫出来,跳到一边去,心里委屈巴巴的念叨。   您以为父亲就不去了吗?   不过他还是没胆子说出来,只能躲在一旁揉胳膊。   “可是,余家自己都那样了,还有什么可挑的。”陈晁还是忿忿不平,昌顺伯府在他眼里就是一个落魄户罢了,只有自己嫌弃他们的份,哪成想如今竟然被嫌弃了!   陈夫人眉毛都拧起来了,“大约是看大姑娘要嫁到国公府去了,赵氏自己也心动了,想让她女儿也嫁一个相当的门第,哼,赵氏心够高,可她姑娘未必有那个好命,罢了,她不愿就不愿吧,咱们也不稀罕,我便等着瞧,她能把女儿嫁给哪路神人?”   陈晁哼一声,“她愿嫁,人家还未必愿娶呢,到时候别又哭着喊着求来咱们家,我可不要她!我要娶就娶个公府侯府的小姐,比余家可强多了!”   陈夫人看他一眼,“尽会白日做梦!公府侯府能看上你?”   又忧愁的拍拍儿子的肩膀道:“你若想寻一门好婚事,那自己也得学着上进,你如今不过是个小小的大理寺知事,哪家高门大户的能把女儿许给你?偏你还心高,非要嫡女不要庶女。”   陈夫人语重心长的劝说道:“晁儿,这知事的位置你也待的够久了,把心收一收,别尽想着玩乐,多在公事上表现表现,你父亲跟大理寺卿殷大人的关系不错,下一回升迁调职让你父亲去说一说,肯定有你的份。”   陈晁喜不自胜,“真的?父亲会帮我吗?”   “傻儿子,他是你父亲,不帮你帮谁?”陈夫人温言道:“可你自己也得用用心,不能总指望着家里,知道吗?”   陈晁见陈夫人说教的架势已经起来了,连忙打断她,“好,好,好,知道了。”   陈晁心里是有点不耐烦的,明明父亲能帮他把一切都安排好,干嘛还要逼着他去上进用功?   作者有话要说:诗句取自唐代诗人殷文圭 第二十章   赵氏一早便把映容叫去了正院里。   赵氏坐在内室的紫木黄花榻上,边上的小几摆了一盆水仙,根部泡在盛了清水的圆瓷盆里,茎叶生长的茁壮,花苞微露,浅香轻溢。   一边翻着帐册子一边道:“安阳那边来了信,你二姨母过几日要带着莲姐儿和然哥儿进京,应是要在咱们家住几天的。”   赵氏的二姐嫁的是安阳罗家,现有一子罗孝然,一女罗孝莲,孝然年纪十五,和慧容一般大,孝莲和映容一样都是十三岁,但比映容小几个月。   这回进京,一是探望赵氏,二是为了自家丈夫升迁一事。   赵姨妈的夫君罗大人已经连任安阳县令九年有余了,今年得了消息,青州太守升迁回京,要从青州九县之中,上调一县官至州官,任太守一职。   罗大人心动不已,又听闻安排此事的上峰是荀尚书,想着妹夫好歹是个伯爷,总能帮着说上几句话吧,便央求了赵姨妈来余家说说此事。   赵氏此刻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如今朝廷里真正掌权的三大家是宁家,傅家,荀家。   宁家有西北军支持,在朝中更有摄政王坐镇。   荀家有首辅大人和尚书大人领头,内阁之中更有许多文官言官是荀首辅的学生或旧友。   而傅家更是天子母家,傅侯爷是当朝国舅,曾任刑部侍郎,陕西总督等要职,在朝中更是一呼百应,如今身担兵部尚书一职,掌管京畿军和五城兵马司,这几年更是一步步把表兄弟秦六爷给扶上了位,也是意在扩大自己的势力。   除了三巨头以及他们各自的势力之外,其余的大多是狗腿子和墙头草,不过也曾有几个刚做官的热血青年大义凛然的谏言,要振兴朝廷,洗清权臣,不过最终的后果还是自讨苦吃。   这三大家虽然各有势力,但长公主也不是简单的人物,政见清明,果决凌厉,运筹帷幄不输男子,宁傅荀三家虽是权臣,也是能臣,这几年大邺士农工商发展均盛,比起先帝时期有过之而无不及。   况且这三家之间相抗相衡,却又跟皇家的关系密不可分,荀家的女儿是皇妃,傅家是国舅,摄政王虽说没有妹妹嫁过来,但是跟长公主之间也是微妙不可言。   三足鼎立却又风云诡谲。   余家曾经是墙头草行列,现在隐隐有向狗腿子发展的趋势。   不过人家挑狗腿子也挑有能耐的,余文轩似乎连狗腿子都够不上。   赵氏已经有许多年没见过姐姐了,想起来心里便高兴,“也不知道你姨母如今什么样,好些年没见了,上一回见的时候你才四五岁,那时候你跟莲姐儿玩的可好了,莲姐儿回去的时候你还抱着她不让他走。”   映容笑道:“莲表妹那时候白白胖胖,如今应该已经长成大姑娘了。”说着又想起来问道:“昨儿陈夫人来咱们家了?”   赵氏端着茶盏道:“是来了,你知道她过来做什么的吗?”   映容犹豫了下,“不会是……说亲吧?”   他们家跟陈家关系平常,陈家过来无非就两个原因,要么给自己家说亲,要么是别家托了他们家来说亲。   赵氏一笑,“让你猜着了,不过我给回绝了。”   赵氏搁下茶盏,摇摇头,“陈家太势利眼,我可不愿委屈了你。”   映容听到现在才知道,原来陈家是来说她的亲。   赵氏又道:“不过陈晁也算一表人才了,倘若他父母不那么爱攀附权贵,我也未必会回绝。”   映容听了好笑,“母亲这话有点夸大其词了,那日荀家摆宴,我见过那个陈晁的,比我都高不了多少,扔在人堆里找都找不见,算什么一表人才?”   赵氏一愣,跟着笑道:“我见他的时候他是坐着的,还真没注意到。”   赵氏心叹一句,说起来慧容还真是撞了个大运,竟结了一门这样好的亲事。   也不知她的映容有没有这样好的运气。   赵氏心里又想了想,问映容道:“你觉着沈家怎么样?我听说沈家有个小公子,跟你一般大,如今还没定亲呢!”   “沈家?”映容微怔,“您是说靖宁侯府沈太夫人的娘家?”   “正是那个呢,傅家太夫人和秦家夫人的娘家。”赵氏有点激动,“我也是前些日子听别人说的,我私心觉着不错,沈家势大,又背靠傅家和秦家,你要是嫁到沈家,比慧容的婚事也差不了多少。”   映容眼角一抽,“母亲说话怎么没个准头?之前不还说怕我受欺负要给我寻个门第低的吗?怎么现在又变卦了?”   赵氏讪讪笑了笑,“那时候不是担心你受委屈吗?可如今慧容都要嫁到国公府去了,你要是嫁个小门小户,那怎么说的过去?往后你在她面前可就抬不起头了。”   映容只得笑着打哈哈,赶紧把这事翻篇,不然赵氏还有的说。   “莲表妹他们什么时候到?”映容问。   赵氏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就这几天了应该,到时候你多带着她玩玩。”   “那是自然了。”映容笑道:“不过我明儿要去殷家,绮如摆了个小花宴,叫了几个姑娘一起过去玩,要是莲表妹来的早,我就带她去一起去。”   赵氏道:“明儿是肯定到不了的,左右还得要个三五天。”   不过听得绮如两个字赵氏又起了兴趣,问道:“绮如那丫头古灵精怪的,从小就顽皮,没个女孩子样,也不知你跟她是怎么玩到一块去的。”   映容笑道:“她很好相处的,性子也活泼。”   从正院回来,赵氏又给映容塞了许多东西,都是些吃喝穿用的。   安阳那边也寄过来不少东西,有外祖家寄过来的,有赵姨妈寄过来的,赵氏挑了些好的拿给映容。   寻常的首饰衣料也就罢了,倒是有几盒胭脂很新奇,京城这边从来没见过,是用玫瑰和茉莉制成的,加了研磨的珍珠粉和金粉,闻起来是淡淡的花香,擦在脸上很细腻,更有点点细闪的光。   京城里各家女眷用的胭脂也都是精品中的精品,只是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尝试过把珍珠和金子磨碎了添在胭脂里。   安阳地界虽小,但是所用之物无不精细。   这玫瑰珍珠胭脂共有三盒,映容便叫人包了一盒,准备明天带给殷绮如。   *   翌日上午,映容乘着马车去了殷府赴宴。   今日过来的都是熟人,也是经常跟映容和殷绮如一起玩的几个,佟家的三姑娘,刘家的大姑娘还有张家的七姑娘。   殷绮如平日里看着大大咧咧的,不过安排这小花宴还真是有模有样,虽不如人家夫人太太摆宴那么大排场,但是从布置摆设,到茶水点心,样样都很周到。   几个姑娘凑在花园的凉亭子里说话,连石凳子都铺了软和的绸缎垫子。   佟三姑娘吃着点心问殷绮如道:“我前几日听我母亲说,你们家要跟沈家结亲了?”   殷绮如笑了笑,“你的消息倒灵通!还没定呢,不过也差不离了。”   映容挑眉,“我怎么没听说?是你结亲吗?”   殷绮如摇头,“不是我,是我哥哥,他要跟沈家的大姑娘订亲了。”   刘大姑娘讶然道:“怎么是沈家大姑娘?她不是比你哥哥大一岁吗?我还以为是沈二姑娘呢!”   殷绮如道:“是沈大姑娘,她年纪虽然大一点,但是温和知礼,我父亲母亲都喜欢她。”   沈家只有两个姑娘,大姑娘沈夷苏,二姑娘沈夷曦,大姑娘今年都已经十六了,原是家里长辈太挑,一拖二拖的就耽搁到现在,要不是沈大姑娘年岁渐长,殷家的家世沈家还未必看得上,不过殷绮如的哥哥为人上进,少年有为,想来沈家也是看中这个的。   几个人说了会话,佟三姑娘见园子里的花开的繁盛,便提议道:“咱们去掐花吧,我刚刚见着几簇红的,不知道是什么,但是跟凤仙花很像,可以摘过来染指甲呢!”   映容道:“多摘一点,还能做花饼吃。”   殷绮如笑道:“这个好,我可喜欢吃花饼了,可是我们家的厨子总做不出那个味儿,还是卤子调的不好,没你家的好吃。”   映容笑笑,“这还不容易,到时候我给你送几盒过来。”   众人起身往园子里走,佟三姑娘,刘大姑娘和张七姑娘专去摘那些颜色鲜艳的花,让丫鬟们把帕子摊开放花,映容和殷绮如一起走,摘了一些紫葵和百合。   映容专心致志的挑拣摘下来的花,殷绮如凑过来小声问道:“前几日陈夫人是不是去你家了?”   映容回过头来,“怎么问这个?”   殷绮如左右看看,见旁边没有人,便直接道:“我跟你说,你可千万不能跟陈家扯上关系,那个陈晁是我父亲的下属,平日里就作风就很有问题,总之不是个好东西,你一定要离他远远的。”   映容失笑,“知道啦,我家里也没那个意思。”   殷绮如这下放心了,“这就对了,”又走近了悄声道:“我跟你说件事,我哥哥告诉我的,那个陈晁不止常常出入风月场所,他还,他还亵玩娈/童呢!你说可不可怕?”   “还有这种事?”映容很惊讶。   想了想又道:“不过,这跟我们也没关系,听听就罢了。”   “你不知道,陈家最近又打上佟家的主意了,想跟佟家二姑娘结亲呢!”殷绮如叹了口气,恨恨道:“这样的混蛋,就活该他一辈子娶不到媳妇,我一想到那些一起玩过的好姐妹们可能要嫁给这样的人,我就气不打一处来。”   映容问道:“你跟佟三姑娘说了吗?毕竟是她姐姐。”   殷绮如更愁了,“还没呢,我是跟你关系好才直接说的,可是佟家跟陈家结亲的事还没个准话,八字没一撇呢,我这么贸贸然的去说也不合适!”   映容拍拍她,“放宽心,佟家要真有结亲的意思,岂会那么随意?肯定会去打听打听陈晁的,既然你家能知道他的品行不好,那佟家也能知道。”   殷绮如只能叹一句,“但愿吧!” 第二十一章   赵姨妈带着孝然孝莲到昌顺伯府的时候已是三日之后。   赵氏多年未见娘家人,见到赵姨妈更是激动不已,止不住的掉眼泪。   慧容,映容,碧容,黛容都去了正院里,赵姨妈见着几个姑娘,脸上笑意盈盈,“呀,姑娘们都长这么大了,上一回见的时候还都是小丫头呢!”   见过了四个姑娘,又一人给了一对玉镯做见面礼。   赵姨妈和赵氏长的并不像,赵氏偏纤细柔弱,赵姨妈偏胖,脸圆圆的,看着很和善。   两人很是热络的聊天,从孩子们小时候一直说到从前在闺阁中的趣事。   映容和慧容时不时应合两句。   对面是罗孝然,坐的板板正正,一身藏青色的夹衫衬得整个人书卷气很浓,看起来温和又安静。   本来他不愿跟着过来的,可赵姨妈非带着他来。   到了这一看,左边右边全是表姐妹,他已经十五了,心里也是觉得男女有别的,在一众女眷之间实在是坐立难安。   待了一会便脸发涨,话也不好意思说,低着头不怎么作声。   赵姨妈几次叫他说话,他都是支支吾吾的搪塞过去。   罗孝莲就要活泼多了,没一会就跟慧容映容聊到一起去了。   她样貌没怎么变,还是小时候白白嫩嫩的样子,鹅蛋脸,杏仁眼,身形丰腴,脸上还有点肉肉的,但是不胖,是匀称的好看。   慧容是姑娘里最高挑的,五官生的明艳大气,面相上就气势十足。   映容随赵氏,个子不矮,但是肩窄腰细,眉眼温婉,便显得单薄柔弱了些,让人看见便想护着的样子。   罗孝莲上一次来余家的时候,年纪还很小,当时余家正是圣恩隆重的时候,高门大户,金匾悬挂,护卫奴仆无不规矩森严。   那是她第一次见识到京城世家的体面和威严。   罗家在安阳也是大户人家,可是远比不上余家的庄严贵气。   那也是她第一次明白了富和贵的区别。   此后多年,也经历了不少事。   余家遭了一场祸事,这些年也渐渐沉没下来了,不复往日荣光。   如今再次踏入昌顺伯府的门庭,明明大门还是那个大门,兽头柱也还是那个兽头柱,门口的护卫换了一批年轻的新人,亭台楼阁,四面格局仍是从前的样子,但却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了。   她从前所向往的,所震慑的,真正名门世家的傲气和清贵已经通通没有了。   平地起高楼不易,可万丈高楼却能霎时顷倒。   只能叹一句物是人非!   大家也都长大了,面前的慧容,映容已经完全变了样,和小时候的样子几乎找不出相似的地方,碧容和黛容也从小娃娃长成大姑娘了。   罗孝莲陷入沉思中,也不知道父亲升迁之事能否办成。   青州太守,可是不小的官。   比起县令之女,太守之女的声名更为响亮。   倘若父亲真的做了太守,将来哥哥做官,她出嫁都能更上一层楼。   赵氏和赵姨妈叙完话,便叫人在隔间里摆了午饭,置了一张黄檀木八仙桌并四对高背大椅,又铺了缠枝纹松翠色软垫在椅子上,门口放了一座八扇春水垂花的琉璃屏风。   丫鬟婆子们摆上了饭菜,赵氏和赵姨妈坐在了上首。   下头几个孩子都是规规矩矩,小口小口的吃菜,总之尽量表现的得体一点。   余文轩在工部上值,要晚上才回的来,赵氏和赵姨妈便商量着待会先去见见老夫人。   罗孝然坐在桌前很是拘谨,只夹面前的菜,基本没怎么动过筷子。   赵氏见了便道:“然哥儿多吃些,在姨妈这儿不必拘着。”   罗孝然肩膀僵硬,笑了两声道:“姨妈客气了。”   一旁的碧容虽在低着头吃菜,可眼珠子总往罗孝然身上瞥。   姑娘们都是自幼养在深闺里,见外男的机会不多,更别提一桌子面对面的吃饭了。   罗孝然是表哥,不算外男,倒也不要避讳太多,不过他跟碧容只是名义上的表哥,实际上没有半毛钱关系。   再说了,表哥表妹凑成一对的也不少。   碧容捏着筷子,又偷偷瞄一眼。   罗孝然面容清秀,温和有礼,和她从前看戏时最喜欢的书生形象很相似,堪称清风霁月四字。   碧容不喜欢孔武有力的男子,不喜欢纯厚本分的男子,却独独偏爱那一身清朗书生气的少年。   戏台子看多了,总觉的这样的少年往后是要中状元做大官,携爱妻一起衣锦还乡的。   只看那一眼,她自个脑子里便能凭空想出许多故事来。   罗孝然伸筷子夹了一片酱牛肉,碧容跟他坐的近,立刻眼疾手快的给他碗里添了一大筷子酱牛肉,含羞带笑说了一句,“表哥多吃些。”   罗孝然拿筷子的手顿住,整个人愣了一下,随后礼貌的一笑,“多谢三妹妹。”   见罗孝然不仅回她话,还冲她笑,碧容又激动又羞涩,双手撑着下巴,含情脉脉的看向罗孝然,问道:“表哥是不是明年要考乡试了?”   罗孝然听了,彬彬有礼回道:“今年乡试已经过了,只等着明年春闱了。”   碧容惊讶道:“表哥好厉害呀,竟然已经过了乡试!”   一边又低下头默默高兴,果真是个上进用功的。   连赵氏听了都称赞道:“当年罗家姐夫中举人时是十九岁,如今然哥儿已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将来必定前途无量。”   赵姨妈提起儿子,也自豪道:“不是我自吹自擂,我家然哥儿读书是真没得说,这回乡试他拿了第二,还是考生里年纪最小的呢!”   罗孝然有些内敛腼腆,听得众人这般夸赞,脸上的表情很是不好意思。   吃过了饭,赵氏和赵姨妈还要叙一会话。   慧容,映容,碧容和黛容都各自回了自己的院子里,罗孝然和罗孝然被安排在客院的厢房里,由两个婆子引着他们过去了。   厨房里还在忙着,赵姨妈知道罗孝然有点拘束,饭桌上没怎么动筷子,便叫厨房做了一碗豆腐牛肉羹送过去。   厨房的管事婆子做完了羹汤,盛进了带盖碗的荷叶边汤盆里,又取了个提手香木雕花食盒子。   收拾完了便唤旁边打杂的小丫鬟,“翠儿,你过来,这是赵家姨太太吩咐的牛肉羹,你送去客院里给表少爷,可千万仔细着,别弄泼了弄洒了。”又推她一把道:“快去快回,厨房里一堆事儿等着呢!”   翠儿接过食盒,伶俐应了句:“知道了。”   便出了厨房往后院里去。   走在后院熟悉的小道上,翠儿心里百感交集。   两个月之前她还是后院里有头有脸的丫鬟,这条石子路不知道走过多少遍。   她还以为这辈子都再也踏不上这条路了,只能在二门和外院那边打转。   没想到这么快她就又走进了后院里。   翠儿就是拾翠。   之前被赶出梧桐院后,她就被调园子里除草松土干杂活。   不过她人机灵,会说话,把管院子那几个老婆子哄的一转一转的,干活是累了点,银钱也少,不如以前体面,可到底也没人欺负她。   翠儿是很不乐意拍那些老婆子的马屁的,不止要嘴甜会说话,讨她们高兴,还要帮她们揉肩捶背,分担活计。   谁都能指使她,她不愿意,可也没办法。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她原先是张狂,可那也是多年好日子给惯出来的。   刚进府的时候谁不是夹着尾巴做人?   如今一朝势倒,又重新做回从前学乖讨巧的样子了。   几年惯起来的脾气,两个月就扳回来了。   可她能怎么办呢?   她是从后院里被赶出来的,要是在园子再干不好,那几个老婆子到管事那里告她一状,她被卖出府去都有可能。   反正这回她是不敢作了。   只是每天晚上都梦到从前在梧桐院的风光日子,那时候多好啊!   在园子也就干了一个来月,有个老婆子跟她聊天,说想要她当儿媳妇,这可把她给吓坏了,外院的谁都知道那婆子的儿子脾气暴,动不动就打人,上一个媳妇被打回了娘家不肯回来,他们家竟不想着接媳妇回来,反倒想着重娶一个媳妇。   翠儿吓的不行,不过好在没几天她就跟厨房里的管事婆子攀上了关系,便借着机会调进了厨房。   客院离厨房不算远,翠儿拎着食盒子一路过去。   因是刚过了午饭的点,进了院门里也没几个人在,只有两个打瞌睡的老婆子。   翠儿本想着把食盒子拿给婆子们,让她们送进去,可看着两个婆子迷迷糊糊睡意正浓的样子,要是把她们叫醒了只怕少不了一顿骂。   想了想,便挎紧了食盒子自己进去了。   里屋没人,奴才们都在罩房吃饭歇息。   表小姐罗孝莲也不在,应是带着丫鬟去了姑娘们院子里。   翠儿把食盒放在了桌上,掀开盖,豆腐牛肉羹还冒着热气。   豆腐切成小块,搁了牛肉沫,小葱,姜沫,香菜碎,勾了芡炖成羹汤,闻着就香气扑鼻。   翠儿端出羹汤,又把食盒里装着的瓷碗和汤勺摆出来。   内室和外厅隔着一道拱月门,门上挂着碧色的纱帘。   翠儿看了两眼,走到拱月门处,冲着里边唤了一声,“表少爷,姨太太怕您饿着,让给您送碗汤来。”   里头没人应声,翠儿愣了愣。   依着规矩,她本该出去的。   可鬼使神差的,她竟自个掀了帘子进去了。 第二十二章   内室里静悄悄的,窗子是关着的,光线有点暗。   正中是一张桃木刻丝大床,挂着织花细纱帘幔,并未拉起来,床头两侧各挂了一个镂金的小香球。   罗孝然睡在床上,身上头冠外衣都脱了,只穿了白色的里衣,睡的正熟。   翠儿惊的差点叫出来,又立刻捂上嘴巴。   她这是违了规矩,犯了大错。   乱闯主家内室,还看见表少爷穿着里衣睡觉的样子。   若她是罗孝然贴身伺候的丫鬟,那便不要紧。   别说见着睡觉,便是见着洗澡都没事。   反正贴身伺候的丫鬟们多半是留着收房的。   可她不是,这就很要紧了。   更何况她连罗家的丫鬟都不是,她可是余家的丫鬟呀!   亲戚家的丫鬟偷进表少爷的屋子算怎么回事呢?   翠儿慌的几欲流泪,都怪她,真是作死,好好的乱闯什么?   周边并没有别人,外头人也少。   翠儿便转了身想赶紧跑。   床上突然传来一阵声音,翠儿吓得停下脚步,又回头看了两眼。   罗孝然没醒,只是翻了个身。   侧躺在大床上,身上仅着的里衣也歪了皱了,胸膛处斜露出一大片肌肤。   翠儿忽的就定住了脚步。   她为什么要跑?   一步,一步走近床边,心里更是如擂鼓一般。   对啊,她为什么要跑?   她在昌顺伯府过的是这样受罪的日子,每天怕得罪这个,怕得罪那个,怕被赶出府去,费尽心思只为糊口饭吃。   这样的日子有什么可过的?   倒不如就趁此机会,奋力一搏。   只要她跟表少爷攀上了关系,进了罗家的后院,还愁挣不出好前程?   还用愁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吗?   翠儿偏了偏头,正看到妆台镜里的自己。   她轻轻抚摸过自己的侧脸,这张脸,就不该在奴才堆里。   她就不信,凭她的才貌,在后院里还出不了头?   屋子里关了窗,拉了帘,一切都昏暗的刚刚好。   翠儿悄悄走过去,手指缓缓搭在了罗孝然的肩膀上。   罗孝然睡的很熟,什么都没察觉。   翠儿壮了壮胆子,直接脱了鞋,上了床,躺在了罗孝然旁边的位置。   左右今儿拼一把,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就算罗孝然没对她做什么,她也要弄出一副让他百口莫辩的情形。   翠儿偷瞄了一眼罗孝然,然后开始脱自己的衣服,外衣,外裙都扔在了地上,领口也故意扯开,露出圆滑白皙的肩膀。   她屏息凝神,又靠近了一点,整个人都贴在罗孝然身边。   翠儿觉得差不多了,便闭上眼睛等着。   脸上虽平静,心里却一点也静不下来。   许是被翠儿贴的有点热,罗孝然觉得很不舒服,动了动身子,转过头来,眼睛朦朦胧胧的睁开。   眼睛一睁,定睛一看,顿时傻了眼。   旁边何时躺了个大活人?   他竟然一点都不知道。   罗孝然猛然坐了起来,吃惊的叫出声来,“你,你是谁?”   话音都颤抖了,一边说一边抓着被子往角落里退。   翠儿翻身起来,裹着衣服含泪道:“表少爷,您不记得了?是您把我拉上床的啊!”   罗孝然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指着翠儿语无伦次道:“你,你这,我,我没拉你啊!我都不认识你是谁?刚刚我是自己一个人躺下的,醒过来你就在我旁边了,你,你到底是谁啊?”   翠儿哭的梨花带雨,“表少爷,真的是你拉我的,是赵姨太太怕你饿着,让厨房送羹汤来,我送了汤过来,叫您又没人答应,我怕冷了不好吃,就进了内室叫您,可谁知道,谁知道您一把就把我拉到床上去了,还扯我衣服呢!”   翠儿把头埋在膝盖上,哭的凄惨,“您要不信,就去外面桌子上看看,是不是有一碗豆腐牛肉羹?”   罗孝然本就愣,被翠儿这么一通诓,还真以为是自己记忆错乱了。   抓着脑袋不知如何是好。   一边默默念叨,“不可能啊,我怎么可能什么都不记得呢?”   翠儿哇一声哭出来,“我真没说瞎话,表少爷是睡糊涂了吧?怎么什么都不记得了?明明就是你拉我的,现在却不承认了。”   又挣扎着起来要去撞柱子,“我不活了,这让我以后怎么做人呐!”   罗孝然是一头雾水加一脸懵比,见翠儿爬起来要去寻死了,赶紧拉住她,“不是,你别,别这么……”   “唉!”他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只能抚额长叹一口气。   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凭他读过多少书,遇到这样的人,也是真没办法!   翠儿看他捂着脸不说话,便不闹腾了,坐在旁边抽抽嗒嗒道:“表少爷,表少爷这是不打算管我了?”   罗孝然把眉毛拧成个川字。   里头闹成这样,外头的两个婆子也给惊醒了,急忙进了屋里查看。   一掀开帘子,看见床上裹着被子大眼瞪小眼的罗孝然和翠儿。   那两个婆子一口气差点没背过去。   “表少爷,您,您没事吧?”孙婆子颤颤巍巍问道。   这内室里莫名其妙进了个人,这是她们的失职,要是真出了事,她们俩也跑不了。   孙婆子看着翠儿气不打一处来,这贱人,自个浪也就罢了,还要拖她们下水!   吴婆子立刻冲过去抓了翠儿起来,“小蹄子,叫你发骚,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儿,表少爷的床也是你能随便爬的?”   吴婆子无视翠儿尖锐的叫声,扯着嗓子厉斥道:“给我过来,叫夫人和姨太太收拾你去。”   翠儿一边尖叫着,“表少爷救我。”   一边被两个婆子连拖带拽的拉走了。   正院里赵氏和赵姨妈听得下人来报,说看见表少爷跟丫鬟衣衫不整的睡在一张床上,两人俱是一脸惊色。   赵姨妈面色慌乱,对着赵氏急声道:“我家然哥儿自由饱读诗书,严于律己,他不可能做这样的事情,绝不可能!”   赵氏安慰姐姐道:“我知道,然哥儿自然不可能是这样的人,必然是那丫鬟不检点,做了错事坏了规矩。”   赵氏这番话的意思再明了不过了,不会为了丫鬟的名声找自个亲侄子的不痛快。   管那丫鬟是自愿的还是被迫的,反正这锅她背定了!   翠儿被两个精壮的婆子一路拖进正院里,然后哐当一声被扔在了地上。   抬头一看,赵氏和赵姨妈两人的眼睛瞪的比门神还大,直勾勾的盯过来,吓的她赶紧低下头。   赵氏是认得翠儿的,从前在映容院里服侍的二等丫鬟,好像是叫拾翠来着,后来犯了事被映容赶出去了。   赵氏心中一寻思,便冷哼一声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你啊,是叫拾翠吧?”   翠儿把头埋的更低,声音细弱蚊蝇,“奴婢如今叫翠儿。”   赵氏提高声音,“我管你叫什么,少说那些废话,我只问你一句话,你今儿是怎么进到表少爷院子里去的?”   翠儿磕磕巴巴道:“赵姨太太叫,叫厨房送羹汤过去,我送了汤到院子里,表少爷在睡着,我叫了他一声,就,就被表少爷拉到床上去了。”   赵姨妈气的差点要跳起来,“我叫你送汤过去,可没叫你爬床去!再说了,那么大的院子,就没别人在了?要你显什么能去叫他?我看就是你这丫头心思不正。”   赵氏按住赵姨妈的手,示意她冷静冷静,一边对刘妈妈使了个眼神。   刘妈妈立刻心领神会,拉着翠儿去了里间。   赵氏和赵姨妈听的里间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叫声。   没一会,刘妈妈出来,走到赵氏跟前,小声道:“身子还是好的。”   赵氏和赵姨妈一听,立时松了口气,既然身子还是好的,那便没什么要紧的。   翠儿脸色苍白的被带出来,刚刚在里边,简直是她经历过最痛苦最羞辱的事。   刘妈妈直接用手验的,下面疼的要命,翠儿连话都说不利落了,但就是不肯改口,声音虚弱道:“就算,就算我身子还是好的,可是表少爷该碰的地方都碰了,该看的也都看了,表少爷怎么能不管我?”   赵姨妈面有怒色,呵斥道:“把她的嘴堵上,看她还敢信口雌黄?一个奴才秧子,想凭这种下作法子算计我儿子,哼,可笑!我们罗家也称的上富贵人家,什么事儿没经过没见过?像你这样想借主翻身的丫鬟我不知见过多少,这点小伎俩还敢在我面前作怪!”   赵氏眼神凌厉的看过去,冷声道:“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拖下去,打她三十板子,再发卖出去,卖的越远越好。”   翠儿哭的昏天黑地,又吵着要寻死觅活的,可哪有人会搭理她?   赵姨妈气的脸色通红,赵氏又骂站在一旁的孙婆子和吴婆子,“你们两个在门口看门,连眼睛都不带的吗?一个大活人人进去了你们都看不见?”   吴婆子孙婆子一句话都不敢辩解,只低着头认错。   赵氏看她们态度良好,年纪又大了,便只罚一人十个手板子。   吴婆子孙婆子听了只打手板子,觉得不算重罚,心里已经很高兴了,忙告了错退出去了。   赵氏把人都支出去,又回过头来劝赵姨妈,“姐姐不必忧心,这算个什么事儿?不过是个没皮没脸的丫鬟自个往上贴罢了,这样的事咱们见得还少吗?从前在家里时,哥哥不也常遇上这样的事?姐姐只管宽心,不会损了然哥儿的名声的。”   赵姨妈叹口气道:“我倒不是担心,就是生气,在眼皮子底下叫个丫头算计了,还叫我家然哥儿吓了一场,那孩子从小就乖,遇着这样的事只怕心里慌着呢!”   赵氏忙赔罪道:“这事是我的不是,是我家里管束不严,姐姐也知道,我家里没儿子,平日也就没注意过那些丫头们的心思,想来是然哥儿来了这一趟,那些丫头们个个都心思活络起来了,说起来也怪我,怪我没管束好她们。”   赵姨妈嗔道:“哪能怪你?要怪便怪那下作东西!只有千年做贼的,哪有千年防贼的?”   赵氏知道她消了气,便笑道:“姐姐不知道,这翠儿原先还在我家映容的院子服侍过,后来映容说她不规矩,便给撵了出来,当时我还没怎么在意,现在再看,幸亏发现的早,要是她跟着映容,还不知道能干出什么祸害天祸害地的事儿呢!”   赵姨妈啧叹道:“可不得了,这样心思的丫头跟着姑娘们更不好,只怕往后是要动心思抢姑爷呢!也亏的映容聪明,早早撵了她出来。”   翠儿的事没过多久便传到后院里去了。   慧容知道以后很是平静,说来也奇怪,自她订亲以后,便收敛了许多,性格也宽和了,说话也不讨人嫌了,总之整个人在往贤良温柔的路线上靠拢。   甘妈妈看在眼里乐在心里,不管这是真的还是装出来的,总归慧容愿意改改性子了。   之前总怕慧容脾气不好,性子娇矜,往后在婆家不好过,好在慧容现在也在学着贤惠了。   霍家送过来的那些花,慧容每日都精细照料着,特别是那盆双色牡丹,更是亲力亲为的呵护培育,生怕养坏了。   映容听了倒是有点惊讶,她是没想到,这个拾翠都被赶去做粗活了,竟然还能作出存在感来!   拾翠是有几分小聪明,可是她的野心远大于聪明,也不想想自己的身份,以为靠脸蛋靠泼皮耍赖就能上位,最终也只能在作死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碧容更是气的连砸了好几个杯子。   直接在院子里呛出了声,破口大骂道:“小狐狸精,敢跟我抢,看我不整死你!”   一旁的柳姨娘很是迷茫,“你又发什么疯?”   碧容气的直跺脚,“姨娘,那个小妖精竟然勾引罗表哥,我要扒了她的皮撕了她的嘴!”   柳姨娘一巴掌拍在碧容头上,“你少打罗家哥儿的主意!”   “凭什么呀!”碧容叫道。   柳姨娘艳眸一挑,“你呀,就是太心急?难道世上就只有罗家这一家了吗?你就不能挑个更好的?再说了,这罗家哥儿可是夫人亲姐姐的儿子,你嫁过去,能好过?”   见碧容犹自不服,柳姨娘又道:“况且就算那罗家样样好,恐怕也轮不着你,夫人难道不知道给二姑娘留着吗?凭什么便宜你这个庶女呢?”   柳姨娘这番扎心的话,说出了亲妈的味道!   碧容嘴一撇,立刻就要哭。   柳姨娘赶紧劝道:“你年纪还小,不必急着这些事,姨娘和父亲自会给你打算的。”   碧容恼道:“我不,我就不,我就要罗表哥。”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各位亲,这周只能更五天了,24号和26号两天停更。   这周榜单字数比较少,再加上即将开学,所以这周不能日更啦,会按照榜单字数更15000字,感谢各位支持!   深感愧疚,以后一定找机会加更补上!   爱你们? 第二十三章   连着几日天气晴朗,风和日煦。   映容想着在家里无事可做,便叫上黛容和罗孝莲一起去游湖。   本来也叫了慧容,不过慧容如今忙着嫁妆的事,也没心思跟她们一起玩,碧容怕热,又听说罗孝然不去,便也不想去了。   因此只有映容,黛容和罗孝莲一起去了。   人不多,便也没摆什么阵仗,三个人坐了一辆锦缎平盖马车,一路悠悠行去。   正赶上店铺开门,摆摊串巷的时候,路上行人熙熙攘攘,车马前进的缓慢。   罗孝莲掀开帘子往外看,叹道:“街上好多人啊!”   映容也探过去看了一眼,说道:“这是福民街,这条路上人最多了,再往前走是安和道,那边都是官员居所,到那就不堵了。”   罗孝莲道:“我们安阳那里也有许多小摊小贩,没想到京城这里也是一样,我原先还觉得京城这边都是高门大户富贵人家呢!”   映容道:“在哪里都是一样的,大家都要糊口谋生。”   罗孝莲笑了笑,“也是,倒是我想的简单了。”忽又问道:“大姐姐怎么不来一起玩?”   碧容也没来,不过罗孝莲并不在乎她一个庶女来不来。   黛容解释道:“大姐姐如今忙着备嫁妆呢。”   “原是这样,”罗孝莲抿唇一笑,面色依旧温和,心里却是止不住的羡慕。   国公府啊,那可是国公府啊!   多少人可望不可及的地方。   慧容嫁进了国公府做世子夫人,将来便是万万人之上的国公夫人。   罗孝莲不由得叹气,越是大户人家,越是看中门第。   余家再不济,到底还是个伯府。   望望窗外,又想起自己来,她是不愿在安阳随意嫁个人家的,可凭她现在的身份,想踏入京城的世家,那是难于登天。   可惜余家没儿子,若是余家有个儿子,姨表结亲做个伯夫人也是好的。   马车进了安和道,人流立刻减少了一大半,前头不堵了,马车也走的快了。   一直走到安和北路的岔道口,马车突然吱呀一声停了下来。   映容正要问,便听的车夫出声问,“二姑娘,前头堵上了,跟另一辆马车正好对着碰上了,瞧着像是靖宁侯府的马车呢!”   映容愣了下,随即道:“既是侯府的马车,那咱们就避一避,让他们先过。”   车夫应了一声,转过头去,却见前边的马车已经避开了,又回头问映容,“二姑娘,前头已经让开了,咱们走不走?”   映容撩开帘子看了一眼,前边是停着一辆马车,比她们的马车宽大许多,且没有绫罗流苏之类的饰物点缀,看样子不是女眷所乘。   不过都这个点儿了,傅伯霆早该上值去了,怎么可能在这呢?   映容正奇怪,对面也撩了帘子起来。   居然真是傅伯霆!   隔着街道,隔着车马,两人的视线在空中对上。   映容心神微怔,攥紧了手,直到指甲掐的自己掌心发痛才反应过来,赶紧放下帘子躲了回去。   按按胸口,心里百思不得其解。   难道大佬们上班都可以随意迟到这么嚣张的吗???   映容定了定心神,对车夫道:“咱们快些走吧,别在这挡路了。”   看着前方马车渐远,靖宁侯府的车夫对着马车里小心翼翼的问,“侯爷,咱们能走了吗?”   里头声色淡淡回了句,“回府,今儿不想去了。”   车夫:“……”   余家的马车里,罗孝莲已经坐不住了,一边偷偷回头看,一边摇着映容的胳膊兴奋道:“二姐姐,你认识靖宁侯呀?”   映容摇头,“我不认识!”   本来嘛,就见过一面,也不算认识。   何必乱跟人家攀关系呢?   罗孝莲失望的放下胳膊,“啊?我看刚刚的样子,还以为余家和傅家相熟呢!”   不然为何傅家给余家的马车让路?   要是按着身份地位来,便是余文轩也得给傅家的马车让路,哪有傅家让她们的道理?   映容睁开眼,看向罗孝莲的眼神带了些许考量的意味,“我跟傅家不熟,余家跟傅家也不熟!”   罗孝莲还不死心,又问,“可是刚刚傅候爷都给咱们让路了。”   映容淡淡一笑,“傅侯爷只是不愿同女子争抢道路而已,人家谦和,咱们道两句谢就好了,可别在心里胡思乱想!”   罗孝莲笑容僵硬,“呵,二姐姐真是洒脱!”   话是这么说,可这语气怎么听也不像是夸人的。   过了安和道,往前不过百米,便是京城里最大的游湖。   这片湖已经宽阔到看不见对面的边际了,只能远远看到波光粼粼的水面,上面堆簇着碧绿的荷叶,浅粉夹桃红的荷花,以及大片漂浮的水草。   中间搭着一座九洞白石长桥,两岸分别连着两个小亭子,一个叫放鹤亭,一个叫望鹤亭,亭台的顶面俱雕刻了九只腾起的丹鹤。   这片湖再往前,水流不断,只是渐渐变窄,这便是另一条更为有名的永淮河。   永淮河白日冷清,一到夜晚,靠岸的花船便纷纷离开岸边驶向河中,那是只属于权贵的华美喧嚣之夜,有美艳的优伶,有陈年的美酒,有曼妙的歌舞,醉生梦死的温柔享乐夜夜不断。   除了永淮河的奢华靡丽,靠着这条河的岸边,也借势借名开起了许多家酒楼,京城里顶顶有名的仙鹤楼便坐落于此,一向是富贵人家宴请宾客的好地方。   映容这一行人并不敢往前走到永淮河那一片,虽然好奇,但毕竟是未出阁的姑娘,怎好去那样饱含深意带着烟花之味的地儿?   相比起来,这一片荷花湖就要平静温和多了,来这的多是赏花采莲的姑娘们,也有夫妻带着孩子来捞鱼捞虾玩儿的。   映容叫人去租了一条乌蓬船,船不大,只有中间有蓬,便没带丫鬟们上船,只带了黛容和罗孝莲一起。   船夫在前边撑着杆划船,映容和黛容就拿着个篓子摘莲蓬和荷叶,莲蓬开的好,莲子也多,荷叶的根茎脆生生的,一掐就冒汁液。   罗孝莲不摘,只在一旁看着,问道:“二姐姐摘这些是要干什么?摘莲蓬我还能明白,可以剥莲子吃,可是摘荷叶是要干什么呀?”   映容笑道:“这些能做好多东西呢!荷叶蒸三遍沥干水,可以用来包糯米鸡,也可以切片熬水,加上莲子,百合,枸杞,糯米和薏仁炖成荷叶莲子粥,还可以做荷叶羹。莲子是可以生吃的,还可以放进菜里,或是去了莲芯做莲子茶,即便是那挑出来的莲芯也有用处,晒干了又是一味茶,味道是先苦后甘,清香绵长。”   罗孝莲不由得睁大眼睛,“莲子粥我是吃过的,旁的倒没怎么吃过,这荷叶和莲子还能有这么多精细的吃法呢?”   映容捧着荷叶,弯着眉眼道:“我经常跟我的几个好姐妹一起玩儿,这些吃的法子有多半都是从她们那边学过来的,可谓是吃百家饭知百家味,如今虽也快九月了,但是天气还是闷热的,吃这些清淡口味的最合适了,你要是喜欢吃,到时候我把食材和做法写张单子给你,你带回家去让厨子照着做就行了,都是很简单的做法。”   罗孝莲乐呵呵道:“那最好不过了,就是有点麻烦二姐姐。不过说起清淡口味,其实我哥哥最喜欢吃这样的。”   “他那个人,便是吃一盏茶,都非得拿早晨收的露水或是去年积的雪水来烹,他说这样烹出来的茶有一股清香,反正我是喝不出来的。”罗孝莲撇嘴道。   黛容跟着笑,“原来罗表哥还有这般风雅情趣。”   罗孝莲促狭的笑了笑,“什么风雅,我看他是矫情!我就等着往后来一个厉害的嫂子,好好治治他的臭毛病!”   几个人说说笑笑,摘了小半篓荷叶和莲蓬,瞧着差不多了,便吩咐船夫靠岸。   回了府,映容便带着拾兰往梧桐院走。   一边走一边盘算着得用这小半篓荷叶和莲蓬做些什么菜品,做完了还得各院里分一分,父亲那一份,母亲那一份,慧容,碧容,黛容和赵姨妈那都不能少。   看看那篓子,也不知够不够。   映容正低头思索着,迎面却碰到个人,映容只看见了靛蓝色的袍子,一时没反应过来。   抬起头,见着是罗孝然站在那。   映容一愣,立刻后退一步,规规矩矩笑着道一声,“罗表哥好。”   罗孝然嗯了一声。   他本就是木讷的人,不爱说话,不爱出门,偏偏前几日又出了件让他丢人的事。   这几日是更加不想出房门,不想跟人说话了。   今儿是第一回 迈步子,结果迎面就碰上映容了。   罗孝然默了半晌,又想往前走,又想往后退。   来回踱了两步,停下脚步,一副温和自若的脸色,垂手而立,问道:“额,二妹妹可否让让?”   映容赶紧让开路。   “多谢!”罗孝然抿着嘴,他现在只想赶紧逃离这里,然后躲回院子里去。   唉,说到底这一回就不该来。   他自幼也算得上是朗月清风般的人,读圣贤书,知圣人礼。   没想过就出这一趟远门,竟然碰上这样荒唐的事。   那个翠儿,提起来就让他生气。   真是一世英名尽毁于此!   母亲和姨母虽一再强调是那奴婢异想天开,让他不要在意此事,可他怎么想怎么膈应,如何能不在意呢?   罗孝然一面尴尬不已,一面急急往院子里赶。 第二十四章   另一边正院里,赵氏和赵姨妈正在说话。   “婵娟啊,此事还是得麻烦麻烦妹夫,你也知道,我家夫君在安阳县令这个位置上待了九年,凭资历凭考绩,他都是上乘之选,只是这升迁一事,光靠自己实在是难呐!”赵姨妈垂目叹气,“若是没有上头的官员保荐,任你累死累活的,也轮不上半个好!”   “可是,”赵氏有些为难,“不是我不愿帮,我们虽是伯府,可早没有当年的风光和权势了,如今还有哪家愿给我们面子呢?况且伯爷如今也只担个工部郎中的职位,并没什么实权,这,实在是……”   赵氏两手搭在一起,蹙眉道:“姐姐,不是我不愿帮,只怕我是真帮不上忙。”   赵姨妈见赵氏面有犹豫,忙道:“不是非要办成,只是帮着问两句,说说好话,再不成,能打听出下一任太守是谁也行,我们也好去结交结交。”   又握上赵氏的手,恳切道:“我们在京城里也没什么人脉,只有你和妹夫在,你只需让妹夫帮着打听打听,说说好话即可,旁的都只看运气。”   赵氏沉了口气,还是拿不出准话。   一来这事多半是办不成的,若是痛痛快快答应了,岂不是叫姐姐白欢喜一场。   二来,她该如何跟余文轩说呢?   他们夫妻二人一直疏离,如今娘家乍然有事相求,余文轩也未必肯帮她!   自家姐姐总以为不过是动动嘴皮子的事儿,可于她而言,着实是件为难的事!   赵氏沉思不语,赵姨妈看她半晌不说话,以为是她不愿帮忙,心里也恼了,索性直接道:“既然你不愿,那便算了!”   赵氏抬起头看她一眼,心里左右为难,又见赵姨妈似是不大高兴的脸色,只得叹了口气道:“我也只能帮着说说,成不成这个真不是我们能说了算的!”   赵姨妈立刻转怒为喜,笑着道:“本来也没说非让你办成,就帮着说说好话就行了,你跟妹夫说一说,他们爷们在官场上总有几个熟识的人,打听打听不是什么难事的。”   “唉呦,若是此事真能办成,我跟你姐夫一定记着你们的好。”赵姨妈拍着赵氏的手道。   赵氏扯出笑意应付过去,脸上的神情却是不大高兴的样子。   又说了一会话,赵姨妈终于起身,带着张灿烂的笑脸离开了赵氏的院子,好像觉得自家夫君已经做了太守一般。   赵姨妈一走,赵氏就撑不住了,靠在椅背上不住的叹气。   刘妈妈过来给她添茶,也忍不住皱眉叹一句,“这三姨奶奶如今怎么成这样了?从前她可不是这么难缠的,都是一母同胞的姐妹,非把人逼到这份上干嘛呢?”   赵氏揉揉额头,“别说了,从前未出阁的时候是姐妹,如今嫁了人生了孩子,都是各为各家罢了!”   待到余文轩下值之后,已是傍晚。   赵氏知他回来,便去了书房跟他说此事。   两人坐在福字对椅上,相顾无言。   赵氏先开的口,“我娘家姐姐托了桩事儿,说是罗家姐夫今年有个升迁的机会,想让咱们家帮着运作运作。”   余文轩啧一声,“这不好办吧?我在工部,又不在吏部,这官员迁调的事儿也经不了我的手。”   赵氏无奈道:“谁说不是呢?可我姐姐非不听,一定要你帮着找人问问话。我说这应该是办不成的,她还怀疑是我们不愿帮呢!”   余文轩道:“我跟罗姐夫关系一向不错,没有不愿意的道理。可是这……实在是不好办呐!”   整整衣裳接着道:“我可不敢打包票,只能问一问。”   赵氏忙道:“问一问便行了,我跟我姐姐也有个交待。”   赵氏手里攥着帕子,低着头道:“多谢!”   余文轩摆摆手,“不必,我也是看在罗姐夫的面子上,只是我丑话说在前头,成不成看他自己,我可没那个本事做吏部的主。”   赵氏道:“这我知道的,我也跟我姐姐说过了。”   书房里气氛凝重,客院里却是一片轻松自在。   赵姨妈从正院回来后,心情大好。   罗孝莲看她脸色极佳,便笑问道:“母亲这么高兴,可是姨母答应帮我们了?”   赵姨妈笑得眼睛都眯成缝,“那是自然了,来的时候你父亲格外嘱咐的,我能不上心吗?你姨母已经答应了,想来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说着又横了横眼睛,“不过我瞧她答应的倒是有点不情不愿的样子,也不知她肯不肯用心办?”   罗孝莲担心道:“且不说用不用心的事,您怎么就这么肯定能办成呢?要是这事没成该怎么办?”   赵姨妈惊呼,“怎么会?你姨夫好歹是个伯爷,瘦死的骆驼还比马大呢,人家总得给几分面子的,你姨母既然答应下来了,那肯定是能办成的。”   此刻赵姨妈已经全然忘了自己在赵氏那里信誓旦旦的说只要帮着问两句即可的话,她觉着既然是答应了,那肯定是心里有底的,怎么会办不成?   罗孝莲偏过头去,心中很是无语。   赵姨妈笑眯眯的坐下了,又见桌上搁了一个碧绿的瓷盘,里面装的是清甜的荷叶莲子薏仁粥。   赵姨妈光是闻闻味儿便食欲大动,赶紧盛了一碗吃起来,边吃边问,“这是厨房里送过来的?”   罗孝莲道:“不是,是二姐姐送过来的。”   赵姨妈哦了一声,“是映容啊!她倒是会吃。”   赵姨妈吃着粥,又道:“也没个酱菜什么的,味儿太淡了,吃两口还行,多吃就不行了,尝不出味,要是来碟辣椒酱,酸豆角什么的才好。”   罗孝莲觑她一眼,“可别挑三拣四了,荷叶粥就是吃个清香的,哪能用辣椒酱来配?”   赵姨妈吃完了一碗,用勺子刮一下碗底,对着罗孝莲道:“你哥哥的书也要读出来了,要是明年春闱中了,我就让你父亲帮他谋个官职,能把他留在安阳就最好了。”   罗孝莲听了脸都变色了,赶紧制止道:“母亲是想气死哥哥不成?他这么费心费力的读书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自个考功名挣前程!哥哥最看不得这些走后门托关系的事儿了,您要是托人帮他谋官,那不是上赶着打他的脸吗?”   赵姨妈重重搁下了碗,“好的不学,尽学那些学堂里老学究的样子,好好的小伙子,偏脑子那么迂腐,托关系怎么了?那些没的关系可托做不了官的酸腐读书人才可笑呢,就知道拿这些屁话来糊弄学堂里的学生,他们一个个的倒还奉为圣人贤语一般,真是荒唐!”   罗孝莲气的坐在旁边不说话!   赵姨妈还没说够,正要开口,可巧罗孝然推了门进来。   赵姨妈见了罗孝然,到嘴边的话又给咽下去了。   立刻换了张笑脸迎过去,“然哥儿回来啦!”   拉着罗孝然坐下,又盛了碗荷叶粥递给他,“尝尝,这是你二妹妹送过来的,味道清淡,应该合你胃口。”   罗孝然接过粥,笑道:“难怪今儿看见二妹妹带了那么多荷叶回来,原来是用来做粥的。”   又问罗孝莲,“你今儿不是也去游湖了吗?玩的如何?”   罗孝莲道:“好玩着呢!”   罗孝然笑了笑,尝了口粥,清香爽口,味道微甜,这甜味不是加了糖的甜味,而是糯米和莲子里自有的淡淡的甜味。   罗孝莲坐在旁边,自顾自感慨一句,“二姐姐人倒是挺温柔的,好相处,要是哥哥娶她就好了。”   罗孝然被这话吓得呛了一口,忙拿起帕子擦拭嘴角道:“二妹妹只是妹妹,你可别乱说!”   罗孝莲甩甩手里的丝绢,满不在乎道:“我就这么随口一说。”   罗孝然呛的厉害,赵姨妈心疼的拍着儿子的背,嘴里骂道:“死丫头!”   可心里却不是这么想的。   孝莲这话是点醒她了,之前为孝然的亲事愁断了肠,如今这不是正有一桩大好的姻缘等着吗?   为何非要在安阳地界找媳妇呢?   映容不就很好   京城世家,伯府嫡女,与孝然又是表兄妹,自然比旁人更亲近了!   赵姨妈默默思索着,心里已经拿定了主意。 第二十五章   翌日,工部   余文轩坐在桌前埋头苦思。   他是工部郎中,委实不算个大官,手里也没权势,就是个混俸禄的,能帮着安排什么呢?   而且今儿一大早上值的时候,赵家的姨姐竟然亲自到门口送他上马车,吓得他都愣了!   知道这事不好办,可奈何已经应下来了,也只能硬着头皮去试一试了。   正愣着神,工部侍郎大人从余文轩的桌前走过,叫了一声,“余大人!”   余文轩一激灵,回了神。   心里还想着事,站起来寒暄了两句,“唉呦,侍郎大人早。”   待到人一走,他就又蔫蔫的坐下了。   周围的人都忙着公务,宫里要建新殿,太庙要整修,皇陵更要严加看护,早年风吹日晒的把外头一层弄坏了,渗了不少水进去,现下得把外头一层全掀了重盖。   林林总总下来,需要督办的事不少。   工部是苦差事,干的尽是累死人还没油水的活。   余文轩一声苦叹,哪天他要真有本事了,绝对先把自个的差事给换了。   一边翻着书,一边琢磨着。   要不去问问荀尚书?   他是吏部尚书,这迁调之事应该是归他管的。   不过吧,这个荀尚书不好说话。   他爹荀首辅是个老奸巨滑谁都不得罪的人,可这儿子跟爹是一点都不像。   成日冷着张脸,少言寡语不爱废话,要是没个正事去攀关系,绝对被轰出来,他可是谁的面子都不给!   想想心里就打颤,如今坐在高位上的,要么是积年的老臣,要么是年轻脾气怪的新臣。   一个是官油子,一个是铁柱子。   不是奸猾就是硬茬。   唉,官场难呐!   可最难的还是他们这些中不溜的。   余文轩心不在焉的办着差,反正不是他做主,也不用动脑子费心。   上头大人们已经下了令盖了章,按着上头的意思办就行了。   待到午休之时,余文轩是第一个出去的。   出了工部的门,一路疾步走到了吏部的大门口。   余文轩站在门口观望了一会,想看看荀泽在不在。   不过看了半天也没见着人。   也是,尚书大人不是那么好见的。   吏部隔不远,便是兵部。   兵部尚书是靖宁侯傅伯霆,不过那位爷更忙,还管着京畿军和内廷禁卫军,一个人恨不得掰成三个用,常常是十天半个月都不在兵部的。   原先还监管着五城兵马司,不过后来扶了自家的表兄弟秦六爷上位以后,也就卸了这差事,反正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想起秦六爷,余文轩一怔。   对呀,秦六爷。   他之前还跟秦六爷喝过酒的,关系应该算不错了吧!   要是找荀尚书不成,便去问问秦六爷好了。   虽说秦六爷不是吏部的人,不过对于这些捏着权的大人物们来说,也就是一句话的事。   想罢,余文轩理了理衣领子,抬脚先进了吏部。   毕竟荀泽才是直辖吏部的官员,找他绝对是最快最便捷的。   因是午休之时,进了吏部只见到一个穿着绿色袍子的掌修在抄录卷册。   余文轩上前揖了一揖,问道:“这位大人,请问荀尚书可在?”   那掌修不过一个七品小官,抬眼一看余文轩,便知比他官大,怎敢干站着受礼?   忙回礼恭敬道:“尚书大人在里间,不知大人是哪位?我好去通报一声。”   余文轩道:“我是工部郎中余文轩,有事求见尚书大人,烦请您通报一声。”   “工部?”那掌修挠挠头,甚是不解的样子。   工部有什么事要找到吏部这来?   掌修愣了愣,再看一眼余文轩,也就大概明白了。   近日吏部办大事,京城二百里开外的地方官员换了一大批。   吏部上到尚书,下到员外郎,家里的门槛子都要被踏破了。   看来这位,多半也是为了家里哪个亲戚来的!   掌修摇摇头,这位脑子不大灵光啊!   人家求办事,都是备了厚礼去府上拜见的,哪有直接跑到吏部大门口来的?   明目张胆的要走后门?   那掌修心里好笑,看他一身锦缎鹤纹官服,想来也算个人物。   怎么连这点都想不明白,连他一个七品小官也不如。   心里虽然这么想,但面上还是一派和气,“大人坐着等等,我这就去禀报尚书大人。”   一边走一边想,反正肯定是白来一趟的。   吏部的事,除了尚书大人,谁能做的了主?   尚书大人可不是好说话的人,那些送礼求见的人也没捞着什么好!   尚书大人的威严是建立在他油盐不进,说一不二的作风之上的。   要是东家送礼办成了事,西家见了也眼红求上来。   这么一来二去的,吏部还有什么用?   只管比谁钱多就是了。   掌修掀开帘子进了内间。   窗户用撑杆支了起来,有微风透进来,两侧摆着观音竹,横放了一个大书架。   荀泽坐着窗口的案桌前,正执笔誊写名单。   一身墨色的官服更衬的脸上白净如玉。   掌修立在门口躬身道:“尚书大人,外头有位余大人,自称是工部郎中,说有事想求见您。”   荀泽搁下笔,拿起绢帕擦了擦手,十指修长白皙,却并不显得文弱。   他偏过头,诧异道:“昌顺伯?”   脸上似笑非笑,“我和他可没交情,你就说我忙着。”   掌修颔首,了然于心的意思。   不过他还真没想到,这位余大人,还是个伯爷呢!   他当官的时日少,京城里的官宦人家知道的也不多。   外头站着的竟然是个伯爷,他都没看出来。   那位伯爷太客气,太和善了,不像个爷,像个畏畏缩缩的小官。   想来也是个混得不太好的伯爷吧?   掌修又笑自己,一个七品的小官,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头呢?还好意思笑别人?   余文轩在外头焦急的等着,见着那掌修出来,忙上前去问,“尚书大人怎么说?”   掌修知道了余文轩的身份,脸色语气俱比刚才更温和恭敬了三分,道:“近来事多,尚书大人连轴转,忙的脚都沾不了地,实在是没时间见您,您请先回吧,待尚书大人空闲了再来!”   余文轩一下子泄了气,不过这也是预料之中的事。   跟那掌修道一声谢便出去了。   站在门外边,心里越发气愤赵氏推给他这么个难办的事。   一边走,一边恼火着。   再往前走,赶巧看见秦家的马车停在官道上。   秦六爷正踏着方梯   子下马车。   余文轩忙不迭的跑过去,陪着笑脸道:“呦,六爷今儿怎么往这来了?”   秦六爷下了马车,看到余文轩也是微怔了一下,但还是很给面子的笑了笑,“我来兵部与傅侯爷商谈要事。”   余文轩惊讶道:“唉呦,傅候爷也在呢?”   那位可不常见到。   秦六爷顿了顿,又笑问:“不过,余伯爷怎么在这?您不是在工部任职吗?”   余文轩哂笑,“这可巧得很,我也是过来寻人的。”   秦六爷禀禀手,“那行,我就先进去了,不打搅伯爷寻人了。”   秦六爷说完,抬脚就要走。   余文轩赶紧出声拦着他,“唉,六爷干嘛急着走啊?”   拽着秦六爷的衣衫道:“六爷今儿可得闲,我请您上仙鹤楼吃顿酒吧,上一回吃完酒,我心里就很是钦佩六爷的豪爽,可巧今日遇上了,这不是缘分吗?您说是不是?”   秦六爷被余文轩拉着衣裳,说不清道不明的脸色,反正不是好脸色。   心里却觉得这人好奇怪。   上一回明明是跟王大人去吃酒,谁知道这位“声名在外”的伯爷跟着过来了,本就不熟,饭局上还一直给他敬酒,灌的他差点趴桌子上起不来,喝多了还说把闺女嫁给他。   今儿又拉着他不让走,非要请他吃酒。   这可真是……莫名其妙!   他听人说过,这位昌顺伯总是爱到处结交,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谁摆席他都要去凑个热闹。   官场里的人都说他是个二愣子。   可没想到,有一天还能凑到他身上来。   秦六爷沉了口气,敛了笑意正色道:“今儿实在不得空,只怕是要拂了伯爷的好意。”   秦六爷的语气很是平和,说话也是客客气气的。   只是脸色看着阴沉沉的,感觉不大好。   余文轩不敢触他霉头,只好作罢,又忙道:“既如此,那就不耽误六爷了。”   秦六爷微微侧身示意,便掀袍子走了。   送走了秦六爷,余文轩心里更为气馁。   反正他是没辙了!   来来去去的这么糟心,谁心里能乐意?   不过措辞他也想好了,等回去了就说他已经问过了,但是上头大人们嘴严,问不出来,模棱两可的糊弄过去就行了。   况且这事也确实轮不到他做主。   余文轩心中郁结,垂头丧气的回去了。   这边秦六爷进了兵部的大门才宽了心,又回过头去看看,摇头一笑。   这昌顺伯就不适合在官场上混。   在家安心享乐就罢了,何必难为自己呢?   秦六爷一边寻思着,一边往里走。   左右两边的兵部官员见着他,谁敢不给面子?   都站起来笑着叫一声六爷。   秦六爷一一回了礼,又跟他们聊了几句,才去了里间寻傅伯霆。 第二十六章   傅伯霆在里间翻看公务折子,有下边官员才递上来的,有送进宫里由长公主批阅过盖过章的,有宫里打回来让重办的。   秦六爷走过去,低声喊道:“哥!”   傅伯霆回过头,冲他招手,“过来。”   “你找我过来有事?”秦六爷问。   傅伯霆扔了个折子在桌上,敲敲桌子,“你看看这个。”   秦六爷拿起折子翻了翻,问道:“这是宫里的意思?”   傅伯霆点点头,“看样子长公主是对摄政王不放心了。”   秦六爷皱眉,“长公主要除韩进,她自己怎么不去?尽叫我们干这些得罪人的事,到时候宁珩记恨的是我们,又不是她。”   “我可没打算杀韩进,顶多卸他的职,把他调进巡防营,其他的我就不管了,长公主跟摄政王要怎么斗法,都与我无关。”   秦六爷有点担心,“那,长公主会不会生气?”   傅伯霆靠在椅子上淡淡道:“她要气,就气她的!我这个人,最讨厌亏本的买卖!”   他闭目凝神,淡淡道:“长公主当初在那样乱的局面之下,是怎么把大邺的江山坐稳的,你我都看在眼里,她为了得到西北军的支持,把西北将军带入京城,封他为摄政王,更与他暗通款曲,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只是为了皇家的颜面才守口如瓶,荀泽与长公主是幼年相识,对她更是一往情深,长公主明明知道,却偏偏以此利用他,让荀家为她扫清朝堂!她拿荀泽当傻子,是因为荀泽甘愿做那个傻子,可我不是。”   傅伯霆挺直身子,认真道:“这些年我选择忠于朝廷,是因为皇位上坐的是我的亲侄子,是我姐姐拼了命生下来的孩子,可不是为了她李贞,她要是妄想用我做刀来铲除异己,想把手伸到我傅家来,那就太可笑了!”   秦六爷叹了口气道:“说到底,还不是因为长公主把摄政王从西北边疆带进京城,一路拥他坐大,倘若将来大邺的江山真的因为摄者王而再起波荡,那也是怪她自己!”   傅伯霆拍了拍秦六爷的肩,讥讽似的笑笑,“扶一个有兵权有野心的人上位,无异于饮鸩止渴,咱们可得学着点啊!”   秦六爷笑不出来,“不是,你就真准备隔岸观火了?”   傅伯霆神色淡淡:“不会,只是现在还不到时候。”   秦六爷低头叹一句,“也是,长公主的心思谁能猜得透,一天一个样,咱们要是当了她的先锋兵,别是怎么被坑死的都不知道。”   “别想这么多了,”傅伯霆站起来,又问道:“对了,你刚刚在外头跟他们说什么呢?我在里面都能听见笑声。”   秦六爷道:“没什么,就是刚刚在门口的时候见到昌顺伯了,他拉着我衣裳非要请我吃酒。”   “昌顺伯?”傅伯霆转头,“那你干嘛不去?”   秦六爷摆摆手,“别提了,我跟他可不熟,就上回一起吃了顿饭,他就说要把女儿嫁给我,真是吓人的很!”   “把女儿嫁给你?”傅伯霆挑眉,略有玩味揶揄之意,“他要把哪个女儿嫁给你?”   秦六爷笑道:“我也忘了,当时喝多了,站都站不起来,谁还记得这些?不过他们家大姑娘最近订亲了,要是按着年纪,大约是二姑娘吧!”   傅伯霆的眼神直直看过去,看得秦六爷打个颤。   这是说错话了?   难道是因为表哥到现在还没娶妻,所以嫉妒他了?   于是秦六爷淡定的回了句,“醉话算不得数的,况且我夫人没了还不到一年,我还不急着续娶,就算他是真想把女儿嫁给我,现在也是不行的。”   话里话外的意思,我等等你行了吧!   谁知道傅伯霆整个脸色都阴霾了。   秦六爷傻眼了,这,这是又说错什么了?   *   此刻的余文轩正在工部上值,心里憋闷的慌,存了一肚子气。   坐着喝了几盏茶,翻翻卷录,这一下午也就这么混过去了。   待到下值的时候,他也不急着走。   回去必定要面对赵氏和赵姨妈两个,能拖一刻是一刻。   眼瞧着天都快黑了,余文轩还没回来,昌顺伯府里的赵姨妈已经急得坐不住了。   赵姨妈在正院里待了一下午,不管赵氏怎么说,她都不肯放下心来,就是急着想知道这事办没办成。   赵氏好说歹说都没用,思来想去,把映容叫了过去,说让映容乘马车去接余文轩回来。   映容虽觉得不大合适,但是禁不住赵姨妈一直催,只好让人备了马车往工部赶,因去的急,身边也只带了携素一个人。   到了工部门口,映容掀开帘子往外看,都是下值准备回家的官员,她和携素都不好下车,便对车夫道:“你下去看看,伯府的马车在哪,我记得父亲早上是坐了马车来的。”   车夫转了一圈,确实看见了另一辆余家的马车停在对面,忙跑过去问道:“怎么伯爷还没回来呢?夫人都着急了,叫二姑娘过来接呢!”   对面的车夫小厮本来是揣着手靠着墙干等,见他过来纷纷抱怨道:“谁知道呢?今儿也不知道怎么了,拖到这么晚,我们也不敢进去,那是工部,又不是酒楼客栈,哪能随便进去?也只得在外头等着了。”   车夫听了没办法,回去原封不动的跟映容说了。   映容叹口气,能怎么办呢?   等着吧!   工部她也是不能进的。   映容坐在马车里,百无聊赖的等着。   车窗边经过一群又一群人,交谈的声音隐隐约约响在耳边。   “唉,你听说了吗?余伯爷今儿可丢人丢大发了。”   “怎么了这是?”   “你不知道我听人说的,说是今儿午休的时候,余伯爷跑到吏部去求见荀尚书,人家没见,这就不说了,谁知道他紧跟着在又兵部门口拦了秦六爷,扯着衣裳要请秦六爷吃酒去,结果又讨了个没脸,你说好笑不好笑?”那人笑得合不拢嘴。   “还有这样的事?”另一人跟着笑,又道一句,“这余伯爷也是可怜!”   “有什么可怜的?谁让他自己不知道天高地厚,还想跟荀家和秦六爷攀关系,也不掂掂自己的分量。”   “话也不能这么说,可人家也是个伯爷呢!”   “伯爷怎么了?”那人语气很是不屑,“那也是因为他会投胎,我要是也托生个爵府人家,难道还能比他差?什么伯爷,不过大家给几分面子叫一声爷罢了,你只瞧他那人,活脱脱一个败家子二愣子,六部里谁能正眼瞧他?面上是客气,心里还不知怎么笑话呢?”   又摇头晃脑评价了一句,“这人呐,就怕认不清自个的位置。”   另一人想了想,接着道:“不过听说余家的大姑娘许配给毅国公府了,唉,说那余伯爷傻,可这么瞧着他也不傻啊,结交不上贵人们,便把女儿嫁过去,多精明呐!”   那男子笑道:“你急什么,昌顺伯府不是有四个姑娘吗?你努努力,没准等你当上尚书大人的时候,还能赶上那个最小的。”   二人相觑一眼,哈哈大笑。   映容在马车里已经气得脸色发红了,直接掀了帘子下马车,拦在那说话两人的前面。   “你是谁啊?”站在前头的那人问道。   映容冷笑,“先别管我是谁,我倒是很想知道二位大人是什么来路,在这评判起旁人来言之凿凿,想来一定是个大官了。”   映容怎么会看不出来那两个人俱是官位低微,说这话不过是故意要臊他们罢了。   领肉的那个果然涨红了脸,恼道:“你这丫头胡言乱语些什么?还不快让开!”   看着气势汹汹,其实他心里很没底。   一边偷偷打量,一边担心着恐怕刚刚说的话已经被人听了去。   映容一眼扫过去,拿起放在马车前板上的鞭子,步步走近,“这人呐,就怕认不清自个的位置,这话大人您自己应该牢牢记在心里才是,瞧您这官服,应该是个七品官吧?呦,如今这世道我是看不懂了,一个七品小官也敢造谣生事,侮辱当朝伯爵了?”   一鞭子下去,那人被抽的嗷一声叫出来,“你谁啊?你到底是谁?”   门口聚了一堆看热闹的,车夫站在旁边傻了眼,携素吓的都说不话。   二姑娘怎么敢,怎么敢出手打人呢?   映容缓缓道:“我是昌顺伯府的二姑娘,今儿听你嘴欠羞辱我父亲,我抽你一顿让你长长记性,你记着,我姓余,名叫映容,家里行二,你要哭要闹要报仇,只管来找我便是了!”   映容抬起手,那人吓得捂着脸连连后退摔在地上。   第二鞭子还未下去,手腕却被抓住了使不上劲。   映容回过头,看见是傅伯霆抓着她,秦六爷目瞪口呆的站在后面。   傅伯霆的脸色沉的像块冰,压着怒火道:“你疯了?”   映容正在气头上,一把甩开他的手,凛声道:“傅候爷何时连余家的事也开始管了?”   傅伯霆脸色愠怒,“我管的不是你余家的事,我管的是六部的事,你一个闺阁女子,在六部门口鞭打朝廷命官,你这是想干嘛?”   映容的理智回过神,看看周围站了一圈人,心里已觉不妥。   六部门口聚集了好些人,有已经听明白了的,赶忙进去告诉了余文轩。   那倒在地上的男子还在哭嚎,目光一瞥,正见着余文轩从门口急急忙忙出来。   那男子腾的跳起来叫嚷道:“余伯爷,你家女儿在六部门口持鞭行凶,你,你得赔我个公道。”   扯着嗓子嚎叫着冲上去,周围的人拉都拉不住。   余文轩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映容闭了闭眼睛。   想教训人,有一千种一万种法子,可她偏偏选了最蠢最笨最冲动的那种。   那男子还在不依不饶的叫嚣,傅伯霆站在人群中,绷着脸,看这一场闹剧,叹了口气,心中很是无奈。   “余伯爷,你可得我个公道,你说这事该怎么办,鞭打朝廷命官,我把你家女儿告到官府去都是有理的。”   余文轩急的不知如何是好。   映容见那男子嚣张的态度,心中更是恼火,直接道:“这位大人您不必急,我也想跟您上官府论论理,你是朝廷命官,我父亲也是朝廷命官,不仅是你的上峰,还身有爵位,我也想去官府问一问,这辱骂伯爷的事该怎么算?”   那男子本想着拿官府来吓一吓映容,上了官府还有脸在吗?   他就不信,一个姑娘家,还能不要名声不成?   谁知道映容根本不吃他这一套!   傅伯霆凝视片刻,走上前去,拍了拍那情绪激动的男子,“储大人何必与一个姑娘家计较呢?”   “傅候爷,您可得给我做主啊,那丫头太过分了,敢在六部门口闹事,简直是不把您几位尚书大人放在眼里。”   傅伯霆拂了拂他衣裳上的鞭痕,淡淡笑道:“小姑娘劲小,这鞭子打得不重,隔着衣裳最多蹭破点皮,您就多包涵吧,闹到官府谁都不好看。”   “我可不怕,要没脸也是她没脸!”那男子叫嚣道。   傅伯霆搭上他肩膀的手愈发加重了几分力度,脸上带着笑,眼中却尽是凌厉威逼之色,“储大人,就算您不顾着自个的脸面,也得顾着六部的脸面吧,您说是不是”   他拍一下,储大人就抖一下,颤着嗓音道:“是,是,候爷说的对。”   “唉,这就对了嘛!”傅伯霆满意道:“储大人有君子风范。”   “今儿就算给我个面子,圆你们两家一个和气,”傅伯霆笑了笑,手指擦过那男子的衣襟,“就是这一身衣裳可惜了,这么着,你上傅家的账房,支二百两银子,算我赔你的衣裳钱,成吗?”   “别,别了吧。”姓储的男人低着头嗫嚅道。   他哪敢拿傅家的钱?   不过二百两确实不少了,他一个七品官,二百两抵得上他一年的俸禄。   见他支支吾吾的样子,秦六爷冷着脸没好气的说了句,“即是侯爷给你的,你就收着。”   男子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垂着头道:“那就,多谢,多谢侯爷。”   傅侯爷帮着解围,还给了个台阶下,没必要给脸不要脸,再要闹他自己脸上都挂不住了。   再说一鞭子二百两,他也不亏。 第二十七章   傅伯霆打了圆场,这事也算结了,周围看热闹的都散的七七八八。   映容站在那里,低着头看地上的砖缝,脑子跟一团浆糊似的。   傅伯霆转过身来看着她,没骂她,也没训她,一片云淡风轻道:“二姑娘先回吧,我跟老六要和余伯爷一块吃顿酒。”   映容抬起头,怔了怔,小声道:“知道了。”   边上的秦六爷一个步子没站稳,差点摔个趔趄。   什么?说什么?   和谁一起吃酒?   他看向旁边的余文轩,发现对方和他一样,都是一脸诧异的表情。   直到坐在马车上,映容才长长呼出一口气。   乱糟糟的,不知道什么感觉。   这是她来这以后,干的第一件失格的事。   现在算是彻底明白了,这不是能由着性子来的时代,不是生气了就能发火,不是不高兴了就能说出来。   这一次碰上个好心的帮着解围,可不是每一次都能有人帮她。   唉……也算记得个教训吧!   冲动是魔鬼啊!   一路上脑子都发晕,半睡半醒之间,整个人迷迷糊糊的。   天已经黑了,才回到昌顺伯府。   才下马车,便看见赵姨妈站在门口喜笑颜开的等着。   “映容,可接到你父亲了?”赵姨妈热络的揽上映容的肩膀。   映容脸色不好,轻轻推开赵姨妈,一句话也没说就进去了。   携素跟在后面,也是无奈的看了看赵姨妈。   什么人呐这是?   赵姨妈不明所以的站在那来回看。   车夫已经把刚才的事报给赵氏了,赵氏一听就暗道不好,心里更是后悔不迭,早知道当时就该强硬一点回绝掉,就不会有后头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了。   映容呐,叫人怎么说呀,平日看着文文静静,怎么就干出这种事来了?   还是未出阁的姑娘,这传出去谁还敢来结亲?   赵氏一个头两个大,心里更是气恼赵姨妈。   映容回了梧桐院,独自往床上一趴,把被子蒙过头顶。   鼻子也酸,心里也酸。   真是她的错吗?   她跟余文轩虽然没什么感情在,但是余文轩是她的父亲。   她占了余映容的身子,便承接她所有的亲缘关系。   她姓余,是余家的女儿,   余文轩是她的父亲,即便这个父亲既不正直也不伟大,但他从来没亏待过她们。   她没办法对那些人的羞辱保持着无动于衷的态度。   *   永淮河边华美喧闹,仙鹤楼上更是热闹。   最顶层的几个大包厢都是有贵客常年包着的,从不对外开放,左数第三个的香山厅一直是傅伯霆包下来的。   此刻的香山厅里摆满了美酒佳肴,傅伯霆,秦六爷和余文轩分别坐在圆桌两侧。   傅伯霆和秦六爷坐在一起,余文轩跟他们隔开了一个位置。   他不敢靠的太近。   余文轩坐在那,不夹菜,不倒酒,面色僵硬的坐着,显得格格不入。   傅伯霆吃了几口菜,见他还不动,提起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又给余文轩斟了一杯。   “来,余伯爷,我敬您一杯。”傅伯霆端起酒杯道。   余文轩手足无措的举起杯子,“不敢当,不敢当。”   一杯浓烈的酒灌   下去,余文轩的胆子才壮了几分上来。   “不知道侯爷今天找我来,是有什么事吗?”他好奇的问道。   他跟傅侯爷可不熟啊,不是不熟,是一丁点都不熟。   唯一一次的交集是在五年前,当时才十六岁的傅侯爷带着刑部的人抓过他一回。   除了之外好像就没有别的了,话都没说过几句。   余文轩很是不解的样子。   旁边的秦六爷内心深表赞同的点点头,没错,他也想知道是咋回事?   傅伯霆愣了下,随即笑道:“没什么,只是听老六说过,您跟他吃过酒,正巧今天得闲,又恰好碰见余伯爷,便拉您过来作个陪,人少不是没意思嘛!”   秦六爷在心里冷哼一声,得,又是我背锅!   再转头看看空旷的大包厢,两个人跟三个人的区别,好像也不是很大吧?   余文轩没想到秦六爷还能在傅侯爷面前提起他,顿时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欣喜,忙倒了杯酒道:“来,侯爷,我回敬您一杯。”   敬完了傅伯霆又去敬秦六爷,秦六爷本来不想喝,上一回差点被余文轩给灌吐了,不过看到傅伯霆瞪他的眼神,他还是面带着不情不愿的微笑,一口干下去了。   余文轩是越喝越上头,而且傅伯霆说话很客气,没让他觉得有架子,说话间便更加放松起来。   “我今儿本来找秦六爷有事来着,后来,后来他说他没空。”余文轩喝的脸红脖子粗。   傅伯霆眼角的余光飘向秦六爷。   秦六爷一脸无语的表情。   你个姓余的怎么回事?还在我哥面前告黑状?   “您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吗?”傅伯霆问。   余文轩摇摇头,胡乱摆了摆手,“那倒不是,是我的连襟姐夫,想打听打听这一回青州太守的迁调人选。”   秦六爷靠在背垫上,嘴角讥诮,果然没好事,又是一个求上门的。   转头看向傅伯霆,见他脸色没什么变化。   秦六爷撇撇嘴,只等着看余文轩自讨没趣了。   蹬鼻子上脸这种事是最要不得的。   傅伯霆问道:“不知伯爷那位连襟姓甚名谁,如今官居何位?”   语气很是平淡,却把秦六爷吓的坐直了身子。   这是什么意思?要帮他?   秦六爷觉得自己越来越看不懂了,表哥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乐于助人了?   余文轩也愣了神,反应过来后便忙回道:“他叫罗平,现在是安阳县令。”   又强调一句,“就问问就行了,侯爷可千万别劳烦这事,不然我心里该过意不去了。”   “罗平。”傅伯霆细细念了一遍,缓声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您放心便可。”   余文轩已经完全是不可置信的表情了。   秦六爷在旁边一个劲儿的灌酒,这叫什么事儿啊?   余文轩愣了神,心里高兴的不得了,又连着干了好几杯酒。   等醉意慢慢上来,他自己已经趴在桌上意识不清了。   秦六爷看了看,道:“都醉成这样了,叫几个人送他回府吧。”   傅伯霆颔首,走过去轻轻推了推余文轩,“余伯爷,您自个还能动吗?”   余文轩迷蒙着睁开眼,拽起傅伯霆的手道:“傅侯爷,您人真不错,我,我家里还有三个待嫁的女儿,要不我把闺女嫁给你吧?”   嘴里还小声嘟囔着:“可惜慧容订了亲,就她年纪最合适了,唉呦,可惜呀!”   秦六爷简直   没眼看,摆摆手道:“你快把他弄走吧,一喝多就要嫁闺女!”   傅伯霆叫了几个护卫,帮着余家的马夫小厮把余文轩给送回去。   前头人一走,后头秦六爷忍不住了,“我说,你不会真要帮余家办什么太守的事儿吧?吏部的事可不归我们管,你要真插手,肯定惹荀泽那小子不高兴,他心思那么多,说不定还以为我们想借机分他权呢!哥,我可得劝你一句,别沾这事!”   傅伯霆把玩着手里的酒杯道:“我何时说要帮他了,不过让他放心罢了!”   他弯弯唇,接着道:“那份调令我看过,荀泽安排的,上面白纸黑字写着,安阳县令罗平,迁任青州太守,所以说,他本来就不用费这个劲,不过既然人家开口了,我承他个人情又有什么不好的”   秦六爷犀利的点评一句,“老奸巨猾!”   *   深夜的昌顺伯府门口   余文轩喝的烂醉,傅家的护卫和余家的小厮一路把他送回来。   大管事常仁宝带着人在门口接他,又拖着余文轩回了书房。   虽是深夜,但余府的各处都不太平。   赵氏和映容被一同叫去了老夫人的小佛堂里。   一进门,赵氏便觉得心里慎的慌。   老夫人大晚上的还没睡,披了件外衣坐在榻上,手里拿一串念珠不停的转。   赵氏走在前面,低低叫了声,“母亲。”   映容从后面走到和赵氏并排的位置,屈膝道:“见过祖母。”   老夫人站起来,焦妈妈扶着她走过去。   站在赵氏和映容的面前,老夫人的眼神凛冽无比,一寸一寸扫过去,看的人没来由的心慌,她扬起手,狠狠打了映容一巴掌。   清脆的一声。   在静谧的夜里格外响亮。   赵氏吓的尖叫出声,“母亲,您,您这是……”   “你在六部门口做出如此荒唐的事,这一巴掌,是教训你冲动行事,不计后果,罔顾声名,拖累伯府,更拖累你即将出嫁的大姐姐。”老夫人字字严苛。   映容捂着火辣辣的脸,抬起头看向老夫人,一字一顿道:“我是为了维护父亲。”   老夫人厉声呵斥道:“你父亲还用不着你来为他出头!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做出这样荒谬的事情,你让别人怎么看你怎么看余家姑娘”   话毕又是重重的一巴掌,直打的映容摔在地上。   赵氏惊呼一声,蹲下身去扶映容,含泪道:“母亲要是不高兴,只管冲我来,您打孩子做什么吗?”   老夫人冷冷看向映容,继续道:“这一巴掌,是替你母亲挨的,她是当家主母,我不能打她,不能下她的面子,所以便由你替她挨了,想来也能警醒她几分。”   老夫人沉了口气,视线凝聚在赵氏身上,看的赵氏不敢抬头,“你是余家主母,是伯府的正头夫人,理应以伯府为先,而不是你的娘家姐姐,赵氏你记着,你要是觉得自己姓赵,那你就一辈子别想姓余。”   老夫人回过身,偏了偏头,侧目看向地上蜷曲的母女两个,长叹道:“世间有千千万万个人,有千千万万张嘴,旁人说什么你能管的过来吗?你二人回去都好好想想,想想自己错在哪!” 第二十八章   从小佛堂里出来,映容的半边脸已经肿起来了。   赵氏心疼不已,揪着手帕,眼边红了一圈,“这下手也忒重了,才多大会功夫就肿成这样,这得什么才能消的下去?”   赵氏伸手轻轻碰了碰,映容吃痛,往边上躲闪一下。   赵氏心里针扎似的,低声泣道:“你祖母太偏心了,出了这样的事,心里惦记的却还是大姑娘的亲事,今儿要是大姑娘干了这事,她舍得下这这样狠的手吗?”   长吁短叹一阵,又略带埋怨道:“你也是,平日在家里乖的跟什么似的,怎么出了门反倒变得这般厉害起来,那是六部啊,你当是什么地方?还动起手来了!大姑娘是窝里横,你就是窝外横,唉,叫我怎么说你好?本来还寻思着慧容要出嫁了,也该给你说亲了,如今这么一闹,还有哪家敢上门提亲?”   映容默不作声的听着。   赵氏看她很没精神的样子,问道:“脸还疼吗?”   映容摇头,“不碰就不疼。”   赵氏拧着眉道:“都这么晚了,快回去歇着吧,这脸得好好养几天,多涂点药膏子,再叫平妈妈给你煮个鸡蛋敷着,脸上可千万不能留印子。”   映容垂眸,“我知道了,母亲也快回去吧。”   折腾了大半夜,映容已经累的眼皮子打起架来。   回了梧桐院,本想着倒头就睡,结果赵氏那边送药来,平妈妈又给她煮鸡蛋敷脸。   一通功夫下来,瞧着天都快亮了,在床上躺了不到两个时辰,天边已经露了白。   小佛堂里,老夫人也是一夜没睡好,歪在榻上,盖了一条小褥子,眼圈乌青的,额上戴了一块厚巾子。   家里的几个姑娘,慧容恣意,碧容娇气,黛容年纪尚小,格局如何还是未知。   倒是映容,从前觉得她温吞怯弱,可却只在她的身上看到了几分少年人的血性。   她心里何尝不知道这起纠纷因何而起?   若是在五年前,莫说打一鞭子,便是打断一条腿又有谁敢说什么?   奈何今时不同往日啊,余家实在不能再生是非了!   。   海棠院中,慧容正在盘点嫁妆。   虽说离成亲还有段日子,但是这嫁妆的事可一点不能马虎。   有些人置办嫁妆都是提前好几年开始准备的,办的那是又仔细又精细。   慧容亲事定的急,嫁妆办的也匆忙。   不过虽然匆忙,但绝对不是随随便便堆弄出来的。   她自小跟方家订亲,家具用品什么的零零散散也准备了不少。   这一回置办嫁妆,除了原先有的,还重新打了两套黄梨木家具,从桌椅板凳,到床榻箱柜一样不少,连梳妆台,洗脸架子,文房四宝,痰盂盒子这种小玩意都备上了。   黄梨木这样的珍贵木材,用来做洗脸架子算是稀奇的了。   被褥,床面原本应该新嫁娘自己绣,不过慧容怎么可能自己绣?   她带了二百床被褥,比寻常的嫁妆多了好几倍,叫她自己绣,那得绣到什么时候?   反正她是没怎么动过针,都是让丫鬟婆子们绣的,其中大多还是从外面商铺里买回来的。   除了这些,从前高氏的嫁妆也都在她手里,那可是一笔极其丰厚的财物,金银财宝,古董字画就不必说了,还有那么多旱田,水田,铺面和庄子,便是吃利息和租金都够她吃一辈子了,老夫人还贴了一万两银子给她,公中出的少些,但也有五千两银子。   老夫人还说,到时候霍家送聘礼过   来,余家都不要,拿八成的聘礼放在嫁妆里,让慧容再带去霍家。   余家准备的嫁妆,再加上霍家送过来的聘礼,差不多能有个八十几抬。   这样一份不菲的嫁妆拿出来,霍家还有谁敢轻看慧容?   慧容自己心里也是有底的,有银子傍身比什么都实在。   此刻的桌子上摆着几个妆匣,里面装着新打的头面和钗环,慧容一一过目,点算一番,确认无误后,由凝露记在嫁妆册子上。   许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慧容这些日子丰腴了不少,一边看嫁妆一边笑道:“我这几日忙着,也没出去看看,今儿听你们说起来,我才知道映容闯了祸,这可真奇了,我以为她多温和的性子呢,怎么也能干出这种事情来?”   凝露低头写下镏金蝴蝶簪四对,跟着笑道:“如今才知道,二姑娘脾气也暴的很呢!其实也没多大事,就是怕连累姑娘您的名声,您都要出嫁了,可别因着这么件事惹的霍家不高兴。”   慧容哼一声,“霍家有什么可不高兴的?又不是我打的人,怎么着,他们家还兴连坐呀?”   凝露翘起嘴角,“姑娘快别说这个了,办正事要紧,这还有这么多首饰没记册呢!”   又道:“这么多嫁妆,夫人那儿是一点忙没帮,老夫人也只派了两个婆子过来,伯爷就更不可能管了,这么大的事,也没个长辈帮持着,全靠姑娘你自己,唉呦,也亏的姑娘你厉害,要是换了旁人,哪能干的来?”   慧容按按鬓边的碎发,浅笑道:“其实我也知道,少有姑娘自己办嫁妆这样的事,可谁让我母亲去的早呢,赵氏我是不放心她的,祖母年纪又大了操不得心,还是自己置办最放心,也最清楚,累是累的点儿,不过这也算是个锤炼,等我嫁到毅国公府,那整个国公府的事都要管,要忙的事情更多,我现在要是不多学着点,万一将来到了婆家样样抓瞎,那不是更丢人?”   凝露捂着嘴笑,“姑娘如今果真是大不一样了,不愧是要做世子夫人,不对,是要做国公夫人的人了!”   慧容被她打趣的脸红,拧了凝露胳膊一下,笑骂道:“你这小蹄子的嘴是越发坏了,我今儿要不教训教训你,你就该上房揭瓦了!”   凝露围着桌子躲闪,笑嘻嘻道:“余家的瓦揭了这些年,早没意思了,不如把劲儿留着,过几个月就能上霍家揭瓦去了。”   慧容嗔她一眼,“你本事不小,还敢上霍家揭瓦去?”   主仆两个打闹着笑作一团。   .   映容一直睡到晌午才醒,醒过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是迷蒙的。   先在床上坐了一会,才慢慢站起来。   走到镜子前照了照,脸还是肿的,一大片红,还带着一点青紫色。   拾兰端了洗脸水过来,花瓣,香粉什么都没敢放,就是一盆清水。   用棉巾子沾了水在脸上轻轻擦过去,饶是拾兰动作那般轻柔,却还是不小心碰着了红肿的地方,映容疼的嘶了一声,吓的拾兰不敢再动。   “没事,没我想的那么疼。”映容接过拾兰手里的巾子,自己擦了起来,“虽然看着比昨天吓人,但是已经不怎么疼了,养几天应该就差不多了。”   一旁的携素捧上药膏,映容用银簪子挑了一点,慢慢涂在脸上,再用手匀开药膏,半边脸都是凉丝丝的,映容又问,“赵姨妈呢?”   携素噘起嘴道:“今儿一早就走了,他们跑的倒快!”   “走了?”映容抬头,“这么突然就走了?”   携素道:“谁知道呢,给夫人和姑娘添了这样大的麻烦,估计她自个心里也过意不去了,哪好意思继续待着?就算她好意思待在这,恐怕老夫人也不愿意看见她了。” 第二十九章   九月初一,毅国公府下聘   霍家的聘礼一共六十六抬,打头的是两棵挂金红珊瑚树,上面系着红绸子,金银锭子,翡翠玛瑙足足压了十来个大箱子,后面的箱子里放着绫罗绸缎,鲍鱼海菜,禽畜五谷,田契地契,六十六抬嫁妆都装的满满的,没有一箱是虚抬,可见霍家对慧容还是十分重视的。   长辈和亲戚客人们在前厅里说话,几个姐妹就在海棠院里陪慧容。   霍家来的人不少,国公爷,国公夫人,族里的老长辈们,还有二房老爷和二房夫人都来了,二房的少爷霍钦也带着夫人郑氏来了。   霍成没来,他跟慧容在成亲之前都是不能见的。   霍夫人是不大乐意二房的人过来的,但是按着规矩,二房的人必须得来,霍家人丁少,就这么一个叔叔辈的,要是二房不来,只怕余家会觉得霍家不给他们面子。   为了大局,也只能暂时忍一忍了。   自霍夫人嫁到霍家来,最恨的便是二房的人,在她看来,二房的人便是趴在他们身上甩都甩不掉的臭虫。   霍家的老公爷和老夫人早就过世了,可是这么多年二房都不分家,赖在国公府里不肯走。   二房是庶出,就算是分家也分不到什么家产,还不如不走,赖在府里,吃喝都由公中出,等住的年数久了,再到要分家的时候,族里的长辈们看在他们二房留在府里这么多年的份上,能不多帮着点?   到时候要是不多给点,大房自己的脸上都挂不住,外头的人还不尽编排他们苛待庶弟,轰二房出府的事?   霍夫人三番五次的提分家的事,都被二房四两拨千斤的推脱了,二房的说听大哥的,那意思不就是她这个大嫂说的不算,可国公爷好面子,怕人家说闲话,不愿意开这个口,这么些年,二房沾了他们多少光,沾了毅国公府多少光?   要不是有国公府这个名头撑着,二房在官场上能这么顺当?永平郑家能把女儿嫁过来?   如今二房的霍钦已经在府里成了亲生了子,就更不好开口赶他们走了。   霍夫人气的咬牙切齿,可也确实没办法。   只等着慧容嫁过去,多生几个孙子,好把二房压过去。   霍夫人心里惦记着,可千万得跟慧容好好念叨念叨,一定要防着二房的人,她家那个傻小子从来就不听她的话,如今娶了儿媳妇,便叫媳妇时常叮咛着,也盼着成儿能早日明白父母的苦心。   霍夫人对慧容倒是很满意,聪明漂亮,利落大方,样样都合她的心意,等慧容进了门,她有了帮手,以后再慢慢收拾二房也来得及。   。   海棠院里,慧容坐在八仙桌前,几个姐妹围坐着陪在一旁。   屋子里堆满了贴着红喜字的礼盒,桌上摆着喜饼,桂圆,糖糕,和几个朱红色螺钿漆盒,盒子里装着的是几个妹妹们送来的添妆。   映容送了一套赤金五宝头面,头冠,发钗,压花簪,步摇,珠花,耳坠,手镯,项圈,戒子,整套头面零零散散算下来共有二十多件,足金打造,镶着红宝石,翡翠,密腊,黄玉和玛瑙粒,最大的一颗红宝石有大拇指那么大,镶嵌在瑞鸟衔花样式的头冠上,格外亮眼。   碧容送的是六只雕花金镯,雕刻的极为精美,放在铺着红绒布的熏香盒子里,也算是贵重讲究的物件。   黛容尚小,苏姨娘也拿不出什么好东西,只送了两对成色较为普通的玉镯,不过添妆这事,看中的是情谊,不在乎贵不贵重。   余文轩和赵氏也一人给了三千两银子,算做贴补嫁妆的钱。   不过慧容倒是有点惊讶,映容竟然   出了这么大的手笔给她添妆。   碧容送的那一份是代表了柳姨娘,黛容送的那一份是代表了苏姨娘,映容送的最贵重,那一套首饰少说也得千八两银子,本来以为是赵氏的意思,可是赵氏后来又另外给了三千两,想来是那一套首饰是从映容自己的私房里出的。   想想从前和几个妹妹的感情也不是很好,如今就快要出嫁了,心里却突然不舍起来。   看着几个妹妹陪在旁边,慧容不由的多愁善感起来,下一回再这样坐在一起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呢!   等几个女儿一个个嫁出去了,能再聚到一块都是难事。   慧容心里翻江倒海似的,一会儿高兴一会儿难受,眼角落下几滴泪,映容看了便问道:“大姐姐这是怎么了?”   映容修养了一段时间,脸上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前段日子没怎么出过房门,今天趁着慧容的喜事,才算是出了一趟门。   慧容擦擦泪珠,哽咽道:“没什么,就是想着出了门子以后,离家里就远了,以后也不能常常见了。”   映容笑了笑,“大姐姐要是想家里,就常回来。”   碧容道:“大姐姐是要大喜的人,哭什么呀,再说了,你嫁到毅国公府去,那可是去享福的,往后姐姐就是世子夫人了呢!”   几句话说的慧容又笑了起来,“听说霍家有个好大的园子呢,以后我接你们过去玩。”   碧容看着慧容春风满面的样子,心里翻起一阵阵酸意,慧容命好,谁不羡慕?   饶是心里这么想,但是脸上还挤出笑容,“大姐姐说话可不能不作数啊!”   黛容在旁边问了句,“大姐姐的好日子可定下了?”   慧容笑道,“请了个先生算了算,说九月十八是好日子,长辈们在商量着,大抵差不离了。”   映容道:“九月十八也太急了些吧,这前后也就半个来月了。”   慧容唉了一声,“我也觉得急了些,只是那先生说除了九月十八,再往后的吉日便得推到腊月里了,这么一合计,也就只能九月里办了。”   映容道:“九月也好,金秋九月,正是硕果累累的时候,姐姐九月出嫁,往后必定能三年抱俩,儿孙满堂。”   慧容一脸羞涩低下头,“快别拿我打趣了。”   映容又道:“明儿上平安寺上香求签,大姐姐也一块来吧,估摸着成亲之前也就只能出这一趟门了。”   慧容笑道:“这样正好,我早就想去了,一直没空,明儿正好一道去一趟。”   姐妹几个又说了一会话,瞧着快到晌午了,映容便道:“这也到用饭的时候了,大姐姐这里忙成这样,我们也就不添麻烦了,先回自个院子去了。”   慧容道:“我这事情确实多,聘礼嫁妆什么的还没点算完,你既这么说了,那我也就不留你们了,待会挨个院子你们送点喜饼过去。”   映容笑吟吟道:“那先谢过姐姐了。”   说罢便起身退出桌边,碧容黛容也都纷纷起身告别。   几个妹妹一走,屋子里顿时冷清下来了,只有金银珠宝堆在各处闪着亮光。   慧容叹了口气,叫来凝露,问道:“前边开席了吗?”   凝露垂首回道:“开席有一会儿了,伯爷和夫人都在厅里招待客人呢!”   慧容托着腮沉思,缓声道:“咱们上前边看看去吧。”   凝露吓的一愣,“这,这不大合适吧!”   慧容道:“我闷了好些日子了,一直在屋子里办嫁妆的事,出去里散散心而已,不要紧的,再说我又不进去,就从厅堂前面过一圈,我想看看霍家有谁来了。”   凝露扑哧笑出来,“姑娘就别乱寻思了,姑爷今儿可没来。”   慧容脸一红,“你这丫头,再胡说我打你了,我就是想出去透透气。”   凝露无奈道:“行行行,您愿意去就去吧。”   慧容笑笑,带着凝露出了门,从小道上进了园子里,过了厨房,一路走到二门口。   出了二门,就是外院。   慧容还想往前,凝露却不敢了,忙拉着她道:“姑娘,不能再往前走了,再往前就是外院了,今儿还有霍家的人来呢,要是被霍家的人看见了,岂不是该怪我们没规矩了。”   慧容想想也是,便转过身准备往回走,刚一转身,便听见二门口外面冲过来一个人,扶着墙吐了好几口酒。   慧容吓的整个人都呆住了,脚底下一步都挪不动。   扶着墙的人缓缓抬起头,是一个年轻的男子,看样子醉的很厉害,脸上,脖子上通红通红的。   “你是,你是谁啊?”慧容抖着声音问。   那男子看起来醉的厉害,但神志是清醒的。   慧容吓的微颤,但还是壮着胆子站在那。   脑子里渐渐醒过神来,今儿来的赴宴的都是余家的亲朋好友,按道理她不应该不认识。   她不认识的,想来应该是霍家的人。   想到这一层,慧容额头上冷汗都冒出来了。   那人揉揉额头两侧,扶着墙慢慢站直身子,低声客气道:“是我酒后失仪,冲撞了大姑娘,实在抱歉,我叫霍钦,是霍成的大哥,大姑娘,应该是知道的吧?之前在荀老夫人的寿宴上,我们见过。”   慧容瞪圆了眼睛,这么说,应该是见过的。   只是她当时一门心思全在霍成身上,哪有工夫去看霍成旁边站着的是谁。   慧容心里暗暗叫苦,走了几步,又转过来道:“你,你千万别说在这看到过我,千万别说行吗?”   要是让国公爷和国公夫人知道,她就完了。   霍钦抿唇,欣然道:“大姑娘放心,我喝多了,什么都不记得。”   慧容道了声谢,急急忙忙往回走,凝露一脸愁容的跟在后面。   一直走到看不见后面那人的时候,凝露才出声,“姑娘您可真是的,叫您别出来别出来,非要出来,这下好了,迎面撞上大伯子了。”   凝露的叹气声一声更比一声重,“听说霍家二房跟大房的关系很不好呢,这还没进门就捏了个把柄在人家手里,唉!”   慧容懊恼道:“好了别说了,我心里不也正后悔嘛!那我能怎么办呢?又不能把他给活埋了!” 第三十章   前厅散席之后,赵氏派了人来梧桐院,叫映容去正院一趟。   天色尚是明朗的时候,走在小路上阵阵微风。   到了正院里,赵氏正在里屋榻上喝茶,见映容过来,便问道:“给慧容添过妆了?”   映容走到赵氏旁边的罗纹长凳上坐下,点头道:“上午去了,跟碧容,黛容一起去的。”   赵氏抚了抚眉梢,不悦道:“给她办一场喜事能把人累死,忙前忙后的都讨不到一句好,如今这还只是下聘呢,等办喜酒的时候才是真到忙的时候。”   又看向映容道:“什么时候给你办喜事,我心里才高兴呢!”   映容无奈笑笑,“母亲怎么又开始说这个了?”   赵氏道:“你也别怪我唠叨,慧容马上就要嫁出去了,后头可不就到你了!”   想想又道:“对了,你姨母从安阳寄信过来,说你姨父已经接到调令了,下个月就要去上任青州太守了,我听你父亲说,这事是傅候爷帮的忙呢,你说咱们是不是得备份礼去靖宁候府道个谢啊?”   “傅候爷?”映容一愣。   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总是不愿意跟这位傅候爷扯上关系。   赵氏接着道:“人家帮了这么大的忙,咱们连声谢都没有,岂不是太说不过去了?”   “您可千万别,”映容忙道:“咱们家还是少跟傅家沾边儿吧,咱们就安安生生过自己的就行了,况且这事要是真是傅家出的力,人家恐怕也不愿意大张旗鼓让满京城的人知道,您就别寻思了,人家不差您那一声谢。”   赵氏颇有点失望的叹口气,“说的也是,咱们家跟傅家也不熟,这么贸贸然去了反倒不好,不过这傅候爷人倒挺不错的,年纪轻轻又位高权重的,却没什么架子,你父亲一直夸他好,说他随和呢,还说可惜慧容订了亲,不然就把慧容说给傅家了。”   映容失笑,“父亲可真是的,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毅国公府都入不了他的眼了,还说什么可惜,怎么着,他还向把慧容掰成两半啊?一半给傅家,一半给霍家,这样父亲就满意了,又是靖宁候府的亲家,又是毅国公府的亲家。”   赵氏笑道:“你父亲可不就是这么想的,奈何慧容掰不成两半呐,这毅国公府是好,但比起傅家还是差了点,傅家是国舅,皇亲国戚,大权在握,霍家虽顶着个国公府的名头,可手里并没有什么实权,哪能跟傅家比呢?”   赵氏挪挪身子,凑在映容身边,压着声音道:“其实要我说,这没了慧容,不还有你吗?傅家蛮不错的,家里清净,二房三房早就分出府去了,老候爷又不在了,家里只有沈太夫人一个长辈,沈太夫人性子也好,没什么教条古板的规矩,嫁过去就是当家作主的舒坦日子。”   赵氏很激动,“你说,这样好的人家上哪找去?傅候爷就更不必说了,样样都好,就是年纪比你大了一些,你属龙的,跟他差了八岁,不过八岁倒也还好,他之前又没娶过,听说只订过一个未婚妻,是淮阳的,离京城远着呢,还没嫁过来人就没了,傅候爷还替她守了一年孝,也算有情有义了,这么一来二去的就耽搁到现在,不然哪有二十一还不成亲的?”   看着赵氏一脸期待,映容忍不住道:“您这说的倒轻松,您是愿意了,可您问过人家愿意吗?傅家这样的人家,只有他们挑别人的份,便是尚公主,尚郡主都算不得什么,又何必想不开同咱们家结亲呢?”   赵氏却道:“你这叫妄自菲薄,咱们余家也是伯府,也是开国勋贵,虽说现在不如以前了,但在京城里也是排的上号的,再说了,你生的又这么漂亮,怎么就不能跟傅家结亲了?在京城的大户里找一找,有哪一家的女儿能比的上咱们家的女儿好看?”   赵氏这话说的不假,京城里的高官贵族就那么些家,一直以来都是互相联姻通婚的,这满京城看下来,还真就余家和佟家的几个姑娘生的算好看一些。   映容只得陪着笑劝慰道:“您还是想的太早的些,且不说别的,便是这年岁就差了这么多呢,我离及笄还有一年多,这一年多难道就没别家跟傅家结亲了?没准还没等我及笄,人家喜酒都摆完了。”   赵氏问,“你是觉着八岁差多了?其实也不算八岁,你月份大,他月份小,真正的也就差了七岁多一点。”   映容闭上了嘴,这神一般的理解能力啊!   怎么就听不明白她的意思呢?   映容顿了顿,接着道:“我不是说年纪的事。”   要论年纪,她还是从二十三岁过来的呢!   赵氏叹一声,“你也别嫌我唠叨,说什么都是为了你好,慧容九月十八出嫁,跟着就是你了,到现在连个亲事都没订下,你说我能不急吗?慧容跟你这么大的时候,早就跟方家订了亲了,哪怕后来退了亲,可过没多久就又跟霍家订下了,怎么到你身上就这么难?总是这么一拖二拖的,等再过几年碧容黛容都要赶在你前面了。”   赵氏心绪起伏,声音渐低,“我也不是非要逼着你嫁,怎么,你还以为我看着傅家的富贵眼红了?其实高嫁低嫁都一样,可你总有出门子的那一天,不管是早还是晚,总有那么一天,我看着慧容寻得一门好亲事,我自然也想给你寻一门好亲事,你不懂,姑娘们在闺中依靠的是娘家,出嫁了依靠的便是夫家,不求什么皇亲国戚,但起码要能保你一生平安喜乐吧?”   赵氏语重心长一番话,说的映容心里也动容了,“母亲说的我都知道,只是天潢贵胄的人家女儿我实在高攀不起,那样的人家,看着风光,但家里家外是非不会少,女儿不想富贵荣华,只想平安顺遂,能长长久久陪伴在亲人身边就是最好的事。”   赵氏看着映容,温和一笑,“好,我懂了,都依你。”   从正院里回去,映容脑子里还在想着和赵氏说的那些话。   她并不想和傅家牵有任何牵扯,但是最近这段时间,却总是莫名其妙的和那位傅候爷有交集。   先是荀家,再是六部。   每一次都能遇见他。   映容沉了口气,觉得心里像压的个包袱似的。   对于傅家,对于傅伯霆,还是避而远之的好。   *   初二这一天,余家四个姐妹约了一块去平安寺上香。   慧容和映容共乘一辆马车,碧容和黛容乘另一辆马车跟在后面。   一路行至平安寺,正是人流涌杂的时候。   平安寺是百年老寺,自前朝起便一直坐落于京城,香火绵延百年不断,即便是改朝换代的战火都不曾波及到这座寺庙里。   有一种说法,说是平安寺六十年前的老主持圆寂后飞升成仙,身渡金光,因此平安寺多年来受佛祖和金仙的保佑,得以留存至今。   飞没飞升这事没人说的准,毕竟谁也没见过。   不过有这样的传言在,确实让这寺庙多了几分虔诚神秘且超脱世俗的感觉。   乃至几十年改朝换代之时,两方大军竟无一人敢踏入平安寺的大门。   姐妹几个下了马车,从寺庙大门进去。   百层白石阶梯之上,立有一高宇庙堂,左右两边朱漆大柱上各刻着渡济百世,永葆平安四字,正中挂着牌匾,上面是端端正正三个字:平安寺。   上了阶梯,进了寺庙里,先捐了香油钱,再烧三炷香,然后跪在佛祖面前的蒲团上,听小师傅诵经。   这一套做完,一个小和尚跑过来,用盘子端了四个平安符,慧容,映容,碧容,黛容一人挑了一个。   那小和尚看着年级很小,约莫六七岁的样子,映容又给他抓了一大把糕点和糖酥,小和尚拿着糖喜笑颜开的回去了。   庙里的小孩子大多是被父母遗弃的,被老和尚们捡回来,从小养在庙里,没什么好吃好玩的,有来上香的施主给他们抓一把糖抓一把果子都能开心半天。   慧容把平安符系在了身上,问道:“我看到那边有求签算命的,咱们去掷根签子算一算,看看准不准?”   碧容一听就来了兴致,“好好好,我要去,在这烧香多没意思啊!”   映容和黛容听了,也就跟着一起去了。   从供着十二尊佛像的大殿侧门绕过去,连通着另一座小佛殿,里面人很少。   最前方坐着一个老和尚,穿着土黄色略有些发白的袈裟,头顶上有几块烫疤,面前摆着几个签筒,筒是一样的,都是褐色的圆竹筒,但是里面的签是不一样,有算姻缘的,有算运势的,还有算儿女运的,不一样的签便是不一样的运。   慧容先走了过去,映容等人跟过去。   老和尚眼睛里一片混浊,似乎看不太清楚,但他耳力很好,人还未走到跟前,便已经听出来有几个人了。   老和尚和善笑道:“四位女施主,是来算什么的?”   黛容抬头悄悄看了一眼,心里觉得挺厉害的,看这老和尚眼睛都睁不开的样子,以为他根本看不见呢,没想到竟然知道她们一行人是四个人,还知道是女施主,可明明她们一句话都还没说。   黛容站直身子,不由得认真了几分。 第三十一章   地上只有又破又糟的蒲团,连个小杌子都没有,慧容有点嫌弃,但还是耐着性子坐了下来,问道:“您这里有哪些可以算?”   老和尚道:“男施主算官运,仕途为多,女施主算姻缘,平安和儿女为多。”   慧容看看四周,低声道:“我想算一算婚姻运势顺不顺?”   老和尚一笑,“那您算姻缘即可。”   慧容脸红,又问道:“那该怎么弄?”   老和尚把一旁的木鱼挪开,捡起压在木鱼下面的四个旧铜钱,放在掌心让慧容翻两个面。   慧容小心的挑了两个翻了面,老和尚又拿了个竹筒子上前,嘴里念念有词,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慧容看的一愣一愣的,总觉得有点故弄玄虚,她心里不大信,但是又耐不住好奇,很想知道她和霍成的姻缘到底顺不顺。   要是今儿没和几个妹妹一起来,她还想问问子女缘呢,可现在边上人多,她实在不好意思问出口。   老和尚念完了那一遍听不懂的词儿,低头道:“女施主现在摇这签筒,左三轮右四轮,一直摇,摇到掉下第一根签为止。”   慧容半信半疑的拿起签筒摇起来,摇了几下,便掉下一根签来。   慧容捡起签,却根本看不懂上面的签语,她把手一伸,拿给映容看,映容凑过去看了一眼,冲她摇摇头,也是云里雾里看不明白。   老和尚道:“女施主可否把签语念一遍,老衲眼睛不好。”   慧容捏着竹签念了起来,“寒山夜雨乌蓬尽,走马山河大道横。”   老和尚将手搭在袈裟上,闭着眼道:“您这是支下下签,代表缘分已尽。”   慧容愣了一下,缘分已尽?   她顿时气的七窍生烟,把那签狠狠砸在地上,厉声道:“你这老和尚胡说些什么呢?我还没嫁呢,就这么诅咒我,你知道我父亲是谁吗,你知道我要嫁的是哪家吗?哪个都是你得罪不起的,再敢胡说我掀了你这破地方。”   见着慧容发脾气,映容赶紧上去拦住她,慧容一边瞪眼一边骂道:“今儿就不该出来,好好寻个晦气!”   老和尚坐在那里波澜不惊的样子,仍旧是淡淡的笑,“老衲不知道女施主是谁,也不知道您要嫁的是谁,不过我在这坐了几十年,来来往往也遇到过许多达官贵眷,倒从未见过像女施主你这样的。”   慧容气的又是一跺脚,立刻就要上去质问,映容忙拦着她道:“姐姐别生气,要是觉得算的不准,咱们就不算了,回家去吧。”   碧容在边上看热闹不嫌事大,喜滋滋的跑过去道:“先别急着回去,让我也来算一算。”   慧容也不闹了,停下脚步想看看碧容能抽出个什么签。   碧容坐在蒲团上,举着签筒晃了好几圈,晃出了一根签头有点损坏的签,看着破破烂烂的。   碧容照着签上念道:“秋风雨打亭前树,一枝寒梅落尘泥。”   “这是什么签啊?是好签吗?”碧容问。   老和尚拢着衣袖道:“非也,非也,同上一支一样,是支下下签。”   碧容立刻就不高兴了,噘起嘴,把签扔回签筒里,嘴里小声嘟囔着,“什么嘛,根本就不灵。”   慧容抱着胳膊站在旁边,一脸看好戏的表情,刚刚的生气也全然忘了。   她努努嘴,示意黛容,“你也去试试,看看你抽什么!”   黛容有点抗拒,眉毛拧成一团,“别了吧,我就不试了。”   碧容也开始撺掇,推着黛容过去,“你试试,你试试,要是你也抽个下下签,说明这一点都不准。”   黛容没法子,只得拿起签筒子,摇了几下掉出一根签来,黛容还没看,碧容便抢先夺过来,“望江楼上登高处,枝头锦绣探春华。”   “这是好的坏的?”碧容忙问。   老和尚微微笑道:“这是支上上签,锦绣姻缘。”   慧容站直了身子,不可思议的看过来,碧容也是一脸复杂的表情。   “你去抽一支,你不是还没试吗?”慧容的眼神直直射向映容。   “对呀,二姐姐,只有你没抽了。”碧容推波助澜道。   两个人直勾勾的看过来,映容抿抿嘴,知道今儿不抽一支这关就过不去了。   干脆就爽快一点直接走过去了,映容拿着签筒随手一晃,还没反应过来就掉下来一根签。   映容也就是为了应付应付,连签都没捡起来,只是看了看上面的签语,对老和尚道:“这签上写着的是,镜里照花容,殿里写青鸾。”   映容不解,为何会是五字联句,旁的签都是七个字的。   老和尚略睁了睁混浊发黄的双眼,“这也是支好签,是上上签,姑娘是个有福气的,将来必能平安顺遂,夫妻和睦。”   碧容张着嘴巴,愣在原地。   慧容沉吸了口气,“我还就真不信了,我要再抽一次。”   慧容抢过签筒,哗哗猛摇一阵。   哐当一声,两根签同时掉在了地上。   慧容一手捡起一个,左边的签是,天圆地方迷惘处,人进人出新迹时。   右边的签是,堂前朱门栖瑞鸟,小楼砖瓦添花红。   慧容实在是懵了,“这又是怎么回事?我摇出来两根签,一根是天圆地方迷惘处,人进人出新迹时,一根是堂前朱门栖瑞鸟,小楼砖瓦添花红,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老和尚默了半晌,才道:“您这是一根上上签,一根下下签,天圆地方为上签,堂前朱门为下签,究竟好是不好,不看签,看施主您自己。”   “不是,这,这怎么可能,你这和尚没诓我吧?我不少你银子,你可得说实话,这天圆地方怎么可能是上签?堂前朱门怎么是下签呢?”   慧容实在不能明白,明明堂前朱门那支签看起来更好更圆满。   老和尚说话慢吞吞的,“这堂前朱门看着虽好,实为下签,这天圆地方看起来寂寥沧桑,然则是通透豁达之意,为上签,老衲说了,好是不好,全在施主您一念之间,朱门富丽未必好,天地迷惘也未必不好。”   虚虚实实一番,气的慧容说不出话,把两支签扔在地上转头就走。   映容留了一锭银子在蒲团上,也跟着出去了。   慧容在路上走的蹭蹭的,边走边忿忿道:“那老和尚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我看他是编不出来了,才在那胡说八道打马虎眼,想糊弄我们呢!”   *   慧容生气了一路,回了昌顺伯府,便径直去了海棠院里。   本想着去烧香拜佛求保佑,可谁知道平白遇上这么件添堵的事。   慧容心中气结,加上一上午来回奔波,身子也有点乏累,回了房便歪在榻上睡着了。   睡了半个时辰左右,凝露过来叫醒她,慧容迷蒙睁开眼,披衣起身,准备喊人摆饭。   这时甘妈妈推了门进来,笑着道:“姑娘,伯爷和老夫人在前厅摆了饭,让您过去呢!”   慧容应了一声,对凝露道:“叫小厨房的人先歇着吧!”   凝露点头,又服侍着慧容穿上洋红百褶长衫,整理了鬓发,一同往前厅去了。   慧容到了前厅里,见父亲,祖母,赵氏和三个妹妹都坐在那里,一家人都到齐了。   大堂正中间支起了逢年过节才用的福禄寿八仙桌,桌上热菜凉菜摆了二十多道。   慧容心中微微惊讶,走上前去,在映容身边的空位上坐下。   家里这般团圆齐整的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可不多啊,今天又不过年又不过节的,怎么摆起这么大的阵仗来了?   刚坐下,一旁伺候的小丫鬟忙上来布置碗筷,余文轩笑眯眯的夹了一只虾放在慧容的碟里,“你不日就要出嫁了,将来再想回家里吃顿团圆饭就不容易了,今儿这顿饭算是给你摆的。”   慧容这才明白过来,端着小碟接过虾仁,笑道:“多谢父亲。”   老夫人满是慈爱的看着慧容,“从前还没有桌子腿高的小丫头,一晃也要出阁了!”   赵氏识时务的说笑一句,“慧姐儿是在母亲跟前养大了,如今她出阁,您可不是要舍不得了嘛?”   老夫人感怀过往,说起慧容从前的事,又叮嘱道:“到了婆家,万不可再像做姑娘时那样娇纵了,婆家可不是惯你的地方,要学着孝敬长辈,照顾夫君,做个贤惠媳妇,可懂了”   慧容低头羞涩道:“都懂的。”   碧容在一旁听着,撇撇嘴,先是看向映容这边,见映容一门心思吃菜,好像不是很想搭理人的样子。   便果断掉转了方向,频频向黛容那边使眼色。   众人正吃着饭,却见大管事常仁宝急急忙忙从门外跑进来,额上全是汗珠子,一边跑一边叫道:“不好了伯爷,不好了,出大事了!”   余文轩放下筷子,不悦道:“什么事这么着急?吃饭都不让人安生!”   常仁宝指着外头喘气道:“前边门房来报,说霍世子在跑马场坠马了,伤的很严重,我原还不信,可刚才我跑到门口去看,正好看到世子血糊糊的被抬回来,真吓死人了!”   余文轩大惊失色,猛的站起身来,话都说不利落了,“什么,什么?你再说一遍,世子怎么了?”   常仁宝急得拍腿,“世子坠马了!”   慧容乍然一惊,手边的瓷碗哐当一声砸在地上,伴着清脆的响声碎成数片。 第三十二章   深夜,毅国公府   前厅后院,灯火通明,丫鬟婆子们捧着药膏和棉巾,端着盛了血水的铜盆奔走在门廊两侧。   正院外站了几个婆子看着门,轻易不放人进去。   转过一道半弯的拱门,内室里传来一阵阵凄厉的哭嚎声。   “成儿,我的成儿啊!”   霍成躺在床上,闭着眼睛,脸上一丝血色都没有。   身上盖着薄被子,单看脸色,可能只是显得稍微虚弱了一点。   但那层被子下掩盖的,是触目惊心的重伤,他的大腿已经被马蹄踩断,盆骨处也被踩得粉碎,膝盖往下更是一片血糊,找不到一块好皮好肉,刚抬回来的连霍公爷和霍夫人都吓得不敢细看。   京城里的名医,宫里的太医一波接一波的来,看完了都是摇头加叹气。   霍公爷急得没办法,跪下来求太医想办法救救霍成。   把几个老太医吓得跟着跪下来,一个个面面相觑苦着张脸。   谁都知道,这霍成世子是霍公爷唯一的儿子,若是有办法,他们怎么可能不救?   可这伤口这么大,创面几乎遍布半个身子,光是止血都费尽,更别提愈合了,恐怕皮还没长好,肉就先烂了。   太医的意思是,大概撑不过今晚了。   霍夫人正在一旁嚎啕痛哭,听了这话一口气差点上不来,整个人踉跄着倒在地上。   其实从抬回来的时候就快要没气了,霍家用百年的老山参切片给霍成含在嘴里,吊着他一口气。   若没这老山参,只怕回来不到半刻钟人就没了。   从下午折腾到晚上,任凭太医们怎么忙前忙后,躺着的霍成却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约摸三更天的时候,霍成断了气。   看着婆子们用被子蒙上霍成的头顶,霍夫人心如刀绞。   “成儿啊,我的成儿,我苦命的儿,你睁开眼看看呐!”霍夫人伏在床榻边一声凄惨过一声。   霍公爷在一旁背着身子偷偷抹泪。   但霍成是一句都听不到了。   霍夫人哭的眼睛泛红,突然像被点起了火似的,猛地转过头来问道:“来旺和来福那里可拷问出什么来了?”   来旺和来福是霍成的两个贴身小厮,此次也是一同跟去跑马场的。   霍公爷擦擦眼角,垂着眼道:“能拷问出什么来?他们能知道些什么?打也打了,骂也骂了,那两个半大的小子什么也不知道,只是一个劲儿的哭,说那马是突然发了癫把成儿甩下来的。”   霍夫人眼里似要喷火,气的咚咚捶地,“护主不利的蠢奴才,打死他们,给我打死他们!”   霍公爷见夫人情绪激动,忙上前揽着她道:“好了,好了,你静一静,先静一静再说。”   霍夫人靠在丈夫怀里,泪流满面道:“我不相信,我真的不相信,为什么那马就突然发了癫?肯定是有人故意害我成儿的,肯定是。”   霍公爷抚着她的背道:“大理寺的人已经去跑马场察看过了,在那匹马身上也没有找到什么异处,兴许它就是发了癫,一个畜牲又怎么能说得清楚呢?”   “可成儿是我们唯一的儿子啊,他才十七啊,不日就要成婚了,为什么老天爷这么不公呐!”霍夫人痛哭流涕,一下接一下撞在霍公爷的胸膛上,“让我替成儿去死吧,让我替他死!”   霍公爷见到此情此景,心里悲痛欲绝,握着霍夫人肩膀道:“你伤心,我比你更伤心,可眼下最重要的不是哭哭啼啼,是好好把成儿送走。”   一听送走儿子,霍夫人又哭得上气不接下去,“我的儿啊,我的心啊,你走了,就是把娘的心一块带走了。”   霍公爷忍着伤心,开始跟妻子明明白白的讲道理,“夫人还不能明白吗?成儿是我们长房唯一的儿子,他没了,我们长房就无以为继,断了香火了,难道夫人是想眼睁睁看着家产爵位全部落到二房的头上?”   霍夫人的哭声一下子顿住了,回过头看看霍公爷,“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是说,国公爷的爵位要给二房了?”   霍公爷长叹一口气,“待我百年之后,长房若是无继,自然该由二房袭爵了。”   霍家长房在子嗣上也是很艰难的,霍公爷之前有过二子一女,但都是幼年夭折,后来好不容易得了霍成这一根独苗,千辛万苦养到十七岁,万没想到又突然遭此横祸。   如今,当真是孤苦伶仃了。   霍夫人愣在那里,尖锐的叫一声,“不可能,我绝对不同意,哪怕是从族里过继一个来,我也绝不可能让二房袭爵。”   霍公爷皱着眉,“夫人你糊涂了,若是要从族里过继,那必须得我们这一支全都子嗣凋零,无人可继才行,可如今,二房有子有孙,再怎么论,也没办法从旁枝远房那里过继吧?就算是我们愿意,可族里的老长辈们肯定也是不同意的。”   霍夫人慌了神,“那,那该怎么办?要是真让二房袭了爵,那比杀了我还难受。”   说着说着又哭起来,“我看就是霍钦那混账东西害了我家成儿,成儿原先从来不跑马的,就是跟着霍钦去玩才对这东西上了瘾,要不然他能出事吗?我天天念叨让成儿不要跟他搅和在一起,可那个傻小子就是不听我的话呀,皇天菩萨呀,你显显灵,把霍钦那小畜牲也一道带走吧,让他去地底下给我儿赔罪!”   霍公爷虽然伤心,但还有几分理智在,忍不住说道:“夫人又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呢?成儿出事的时候,霍钦根本就不在跑马场,你怪谁也怪不到他头上吧?”   霍夫人早把自己温文尔雅的贵妇形象给忘干净了,一个劲儿的撒泼,“我就怪他,我就怪他怎么了?”   霍公爷实在没辙了。   霍夫人又哭着问,“到底该怎么办呐?”   霍公爷打量着眼色开口道:“依我之见,不如把霍钦过继过来,让他肩挑两房,你看……”   话未说完,便被霍夫人的叫骂声打断,“你是疯了吧?你要过继霍钦,那跟捧着爵位家产到他面前有什么区别?”   霍夫人瞪着一双通红的眼,“我本就讨厌他,你居然还要把他过继过来,难道你真想让那小畜牲当我们的儿子,当国公府的世子吗?成儿这才刚没,你就要把爵位拱手与人了,你对得起成儿吗?”   霍公爷和声劝道:“夫人没懂我的意思,我是说把霍钦过继过来,但我又没说让他做世子。”   霍夫人不太明白他的意思,霍公爷接着解释道:“我是想,跟余家的那门亲事不要退,让霍钦肩挑两房,把余家的大姑娘给娶过来,等将来余大姑娘生下男孩,便是我长房的嫡长孙,咱们便把那孩子养在身边悉心教导,让他做世子袭爵,那不比让二房袭爵好多了?夫人你觉得呢?”   霍夫人沉思了片刻,觉得好像是有那么点道理,但又有点担心,问道:“可是,余家能愿意把女儿嫁过来吗?那霍钦已经娶妻生子了,余家再怎么说,也算是个勋贵家族,恐怕不会愿意吧?”   霍公爷道:“我也说不准,但是余家看上的原本就不是成儿,而是毅国公府的名头,左右都是和国公府结亲,嫁给谁他们家都不亏,应该没有不愿意的道理。”   霍公爷绕着床踱了两步,背着手道:   “先问问余家的意思吧,看他们愿不愿意,要是他们家真的不愿意,那咱们就再从低门小户里挑。”   霍夫人道:“低门小户的纵然好拿捏些,但是作为国公府的媳妇还是有点说不过去吧?”   霍公爷瞥她一眼,“这个我当然知道,可现在这样的情况,还有哪家高门大户能愿意把女儿嫁给肩挑两房的?且不说有个嫡妻跟自己平起平坐,便是郑氏生的那个嫡子就足够让人打退堂鼓了,余家这不是现成的嘛?若是余家愿意,又何必再麻烦呢?”   霍夫人的眼泪又涌上来,嘴里骂道:“该死的霍钦,克死了我的成儿,还把我成儿的媳妇也抢走了!”   霍公爷长叹一口气,又道:“我先叫人去问问余家吧,咱们就只说肩挑两房的事,其它的意思不能透露出来,不然余家可能就不愿意了。”   霍夫人忿忿道:“有什么不愿意的?怎么,做不成世子夫人就不愿意了?就算她做不了世子夫人,可是她是世子的娘,这不是一回事吗?那余慧容要是识相,便乖乖嫁过来,尽快给长房生个嫡出的孙子,我亏待不了她!”   霍夫人又看看床上一条白被蒙过顶的霍成,心中锥心泣血般的难受,“那成儿,成儿该怎么办?什么时候给他发丧?”   霍公爷思索道:“先秘不发丧吧,叫人备一副上好的棺柩,在家里停灵,等亲事一办完,我立刻给他发丧。”   霍夫人不可思议的抬头,“你要等亲事办完了才给成儿发丧?”   霍公爷点点头,“这也是无奈之举,一旦发丧,便有好几个月的孝期要守,期间变故谁能预料?要是余家先答应了然后又反悔呢?还是先把喜事办完比较稳妥,你也不必着急,只要余家一拍板,咱们也不必等到十八那一天,初六就办,尽快为好。”   霍公爷做这个决定也是纠结不已,思虑良久才痛下决心!   他何尝不心痛   但长房如今实在太需要一个能承袭爵位的子孙了,若是先给霍成发丧守孝,一来二去的便要耽搁半年之久,倘若在这期间余家又不愿意了,还得重新去寻别家,这样兜兜转转下去,三年五载都未可知,也只能先暂时委屈委屈自家儿子了,等把这桩事利利落落的办完,他才好放下心来料理儿子的后事。   霍夫人捂着心口痛哭道:“你还是不是人呐?你还有良心吗?成儿才是你的亲儿子啊,你竟然要拖着他的丧事去给霍钦那小子办喜事?到底谁是你亲儿子?”   “夫人,”霍公爷无奈的叫了一句,“咱们白发人送黑发人谁心里都不好过,可眼前的伤心只是一时的,将来还有几十年的日子要过,你把眼光放的长远一些,难道你非得看到整个国公府都落到二房手里你才高兴?”   霍夫人哭哭啼啼停不住,“就算过继了又怎么样?将来袭爵的不还是霍钦的儿子?”   霍公爷拍了拍她,“你看你,又绕不过这个弯,将来孩子养在你的膝下,那不是想怎么教就怎么教嘛?你能让他认成儿做爹,也能让他讨厌二房,孩子怎么样,全在你教他什么,不管他是谁的儿子,只要心是咱们长房这边的就行了,你说是不是?”   霍夫人停下哭闹,这么一说,她心里还稍微好受了点。 第三十三章   慧容一整晚都没睡,躺到五更天左右便起来了。   凝露一边收拾床铺一边哭,“姑娘,咱们以后怎么办呀?”   慧容连眼泪都流不出来,脑子嗡嗡的回响着老和尚那句话。   缘分已尽。   缘分已尽。   她抬头,嗓子有些哑,“霍成,死了吗?”   眼中一丝神采都没有,只剩茫然。   凝露哽咽道:“还,还不知道,只知道重伤。”又忙安慰道:“姑娘别担心,姑爷吉人自有天相,肯定会没事的。”   凝露还没哭完,甘妈妈又哭天抢地的冲了进来,“唉呦,我的姑娘呀,你可怎么办呐?唉呦喂,老天爷怎么这么不公啊,夫人在天上也该保佑保佑我们姑娘,怎么结个亲就这么难呦?”   慧容看向甘妈妈,“祖母和父亲那边怎么说?”   甘妈妈哭道:“还能怎么说?老夫人让等着,等霍家的意思。”   这是在等着,霍成到底是生是死。   要是他死了,慧容便得背个望门寡的名声,往后结亲就更难了。   要是往好了说,霍成没死,可受了这么重的伤,难保以后有没有什么伤病,或者他残废了,瘫在床上了,要是这样,嫁还是不嫁呢?   这桩婚事她期盼良久,本以为是一生的归宿,没想到又横生变故。   甘妈妈准备了一桌子粥和点心,慧容基本没怎么动,只喝了小半碗红豆粥便撂了碗筷,看的甘妈妈直叹气,“姑娘再怎么伤心,也得顾念着自己的身子呀,这样不吃不睡的您自个可怎么吃得消呢?”   慧容脸色依旧淡淡的,连开口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她起身,走到桌前,看那一层摞着一层的金丝梨花木盒,上面贴着大红的喜字,地上堆着缠红绳的大米袋子,几个半人高的箱子开着口,里面放的是新做的喜被和褥子,金银玉器等贵重的嫁妆摆放在梢间里。   从雕花窗,拱月门,到梳妆台,大彩屏风,再到门廊里的柱子,屋内屋外的墙壁,这座闺阁里所有目所能及的地方,都贴着喜气洋洋的大红喜字和精美花纸。   九月十八,是她的大喜之日。   今日是初三。   慧容甚至说不清自己心里到底是什么感觉,人人都劝她不要伤心,可她真的是伤心吗?   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   霍成的消息还不知道,但总觉得凶多吉少。   她跟霍成仿佛见过两面,若说爱的有多么刻骨铭心,只怕她自己都觉得可笑。   比起为霍成伤心,她更为自己伤心,为自己的将来伤心。   这一晚上,她想了好多。   不论霍成是生是死,她承受的代价都不会小。   如果霍成残废了,她能不嫁吗?   不能。   如果她不嫁,只怕旁人的唾沫星子都能把她给淹死。   余家也会担上无情无义的悔婚恶名,连她后面的几个妹妹也要受连累。   她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利,为了家族的声誉,只能放弃自己的人生。   一辈子,她就要守着个瘫子过。   哪怕说的再坏一点,霍成重伤身亡了。   那她就成望门寡了。   他撒手人寰而去,留下她一个人面对所有。   开年她就十六了,这个年岁已经不算小了,若不是当初方家退婚,只怕她现在早已经嫁作人妇。   她真的耗不起了。   之前经历了方家的事,名声已   经受损,如今又来了霍家的事,恐怕往后很难再结亲。   曾经以为霍家是救她于水深火热之中,没想到是从一个深渊里迈进了另一个深渊。   慧容一个人坐在桌边,看窗外探进来的枝蔓,枝头微微有点蜷曲了,攀在窗沿上,冒出一点碧绿。   *   晌午时分,老夫人身边的焦妈妈来通传。   慧容洗了脸梳了头,换上一身干净整洁的素色衣衫,把一夜不寐的狼狈和憔悴遮掩住。   绕过一道道垂花门,小游廊,清风把枝头的花蕊吹落在地,仍是熟悉的路,但心境却早已不同。   她知道,这一条路走过去,便是一生的命数。   小佛堂里檀香缕缕,老夫人少见的没有坐在榻上,而是拄着圆头拐杖站在窗边。   年纪大了,腿脚不方便,老夫人从前都是很少下地的,但今天却是一刻钟都坐不住。   慧容从门外走进来,恭恭敬敬道一声:“给祖母请安。”   老夫人回过头,看到这个长孙女,温和,平静,大方的站在那里。   她心里忽的堵住了一般,慧容一直是她最疼爱的孙女。   以前她总觉得慧容不够稳重,性子急燥,可现在,她倒宁愿这孩子哭上一通闹上一回,别这么安安静静的站着。   安静的叫人心疼。   老夫人忍住心头的难受,艰难开口道:“霍成,没了。”   慧容怔了怔,扯扯唇角,苦涩道:“孙女知道了。”   又低下头说了一句,“让祖母替我操心了。”   老夫人看着慧容,眼中尽是怜惜。   “霍家说,婚约不变。”老夫人道。   慧容心头一震,婚约不变!   霍成都死了,还如何成婚?   难不成,霍家是想让她嫁过去守寡?   她额头上渗出一层冷汗,嗓子眼里打着颤,“这是,什么意思?”   老夫人长叹一声,“国公爷要过继二房之子,霍家说,若是你愿意,这桩婚事便不退,初六办喜事,你嫁过去仍旧是霍家的长房媳妇。”   “二房之子,是霍钦?”慧容问。   她想起那个站在院墙边的年轻男子。   记忆里仿佛有些印象。   老夫人点点头,又道:“这般荒谬的事,本来我是不愿意的,可一旦与霍家退婚,将来你的亲事必定艰难,我想了许久,终究拿不定主意,你是我的长孙女,祖母不愿意拿你的一辈子去做人情。”   老夫人拄着拐杖上前两步,神色认真,“这件事做什么决定,都看你自己,嫁还是不嫁,你可要想清楚,这是你一辈子的事,一旦决定就不能再反悔了。”   那一瞬间,慧容脑子里浮过了千万种想法。   霍家,余家,霍成,霍钦。   祖母,父亲,生母,姊妹,包括赵氏。   甚至幼年玩的秋千,海棠院里团团簇簇的花,隔壁梧桐院的大树,霍成送她的牡丹,还有库房里贴红描金的嫁妆箱子。   一一浮现在脑海中。   片刻后,她眼里含着泪,说道:“我愿意,我愿意嫁。”   “你想好了?”老夫人眼中也有泪,“你可知道,霍钦是肩挑两房,他已经娶了一房妻子,还有一个儿子,你嫁过去,一个丈夫要掰成两半,这滋味不好受的。”   “我知道。”慧容垂眸落泪。   “你还得明白,你原先订的是霍成,现在嫁的是霍钦,外面的闲言碎语你能受得住吗?且不说外面,便是毅国公府的闲言碎语就不会少,还有那个二房的太太郑氏,你背着名声只怕要矮她一截,若是丈夫再不向着你,往后的处境会是如何,你想过吗?”   慧容低着头,隐约有点发抖。   老夫人偏过头不敢看她的样子,“你不要觉得祖母在吓唬你,这都是你将来可能要走的路,一定得想清楚了。”   慧容泣不成声,“孙女知道。”   老夫人轻轻叫了句,“慧容。”   瞬间老泪纵横。   “离你出嫁也没几天了,剩下的日子,让你几个妹妹好好陪陪你吧!”   “这是我自己选的路,好或不好,我都自己受着,祖母,祖母要保重身体,别再为我担心了。”   慧容不敢抬头,不敢让祖母看到她流泪的样子。   *   从小佛堂里走出来,慧容眼角泪痕未干,心情复杂难辨。   走回海棠院的那条路,好像比来的时候更长了一些。   迈过同样的路,走进海棠院的大门。   满院花香,浓淡幽长。   一盆,一盆看过去,丝兰,紫荆,蜀葵争相开放。   那时霍成之前送给她的。   最前方,是一株养在白玉盆里的双株牡丹,一株浅黄,一株藕粉,比送来的时候更加艳丽繁茂。   上面还支了个小架子挡着太阳,怕把花给晒蔫了。   这盆花开的这样好,是因为慧容一直悉心照料着。   她曾想过成婚的时候把这盆花再带去霍家,带给霍成看,他应该会高兴的吧?   不过如今全都成了妄想。   凝霜和凝清推了门走到院中,见慧容站在那里愣神,便唤道:“大姑娘?”   慧容的眼神从地上摆放的几十盆花上扫过去,转身淡淡开口道:“把这些花都烧了。”   凝霜瞪圆眼睛,不敢相信这话是从慧容嘴里说出来的。   这些花姑娘一直很爱惜的,稍微碰坏一点都会心疼半天,怎么突然说要烧掉?   凝霜想劝两句,还没说出口,慧容已经走到廊上,拿起边上放着的湿布。   凝清忙道:“那布不干净,姑娘放着别动,让奴婢们来吧。”   走廊上摆了个炉子,炉子上架着一个铜壶,咕噜咕噜烧着热水,下人们一天要在这里烧上几十壶水,以供院里各处使用。   主子们也是金贵的,常常吃过一回饭就要打一次热水擦洗,因此这里的炉子几乎是常年烧着。   慧容把布搭在提手上,拎起了那壶水,走向她最珍惜的那盆双株牡丹。   滚烫的热水浇上去,蒸腾的气息扑在脸颊上。   慧容突然觉得心里的一块地方渐渐松动。   这花死了,算是带着她对霍成的最后一点念想一起死了。   她曾经的羞怯,期盼,向往,全都灰飞烟灭,荡然无存!   凝霜和凝清不知所措的看着这一切,想劝阻的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来。   慧容脸上似哭似笑,悲喜莫辨。   放下铜壶,回到屋里,慢步走至梳妆台前。   打开妆台上的盒子,里面放着几张叠好的信纸。   拿出来翻开,是一张花笺并两封书信。   都是霍成写给她的。   信纸尚新,上面寥寥几句。   婚期将近,心中愈念,可幸可乐,可喜可盼。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家中安泰,勿忧勿思。   愿以白首之盟,百年之好,寄予吾   妻,余氏慧容。   霍成从来不是善言辞的人,却句句写到她心里去了。   慧容才平复的心情又波荡起来,捏着信纸的手不断发抖。   本想烧了的,可如今,实在下不去手。   她想了想,又把那几封信纸整理好,收回盒中。 第三十四章 (一更)   九月初六,慧容出嫁。   这一桩荒谬的婚事,比预想的更为仓促。   谁都不曾料到,毅国公府与昌顺伯府的两姓联姻,原先那般风光热闹,如今却是这样天翻地覆的局面,任谁听了都要唏嘘几句。   慧容心绪低沉,穿着大红织金锦绣鸳鸯喜服,头戴刻丝点翠朝阳冠,两侧流苏垂至肩膀,一身的华丽贵气,人却提不起精神来,满脸的低沉之色。   映容和碧容站在一旁,将两支镶玛瑙圆珠簪分别插进慧容的发髻左右。   慧容头发盘的整整齐齐,喜婆拿了梳子为她压鬓角,一边梳一边说着白头偕老,儿孙满堂的吉祥话。   慧容没听进去,映容也没听进去。   大喜之日,气氛格外凝重。   只有喜婆一个人是笑吟吟的。   门口堵着好些人,不知道是谁叫了一声,“霍家来接亲了!”   慧容手尖一颤。   喜婆拿起大红喜字盖头给慧容戴上,扶着慧容站起来。   外边又进来几个丫鬟婆子,领着慧容往前厅去,去了前厅给长辈们磕个头,便是谢过娘家多年的养育之恩。   出了余家大门的那一刻,她就不再是余家长女余慧容,而是霍家长媳霍余氏。   乌泱泱一群人拥着穿红戴金的慧容远去,映容,碧容,黛容驻足在房内,心中万千思绪。   碧容从前那般嫉妒慧容,如今却叹息一句,“也不知道大姐姐这一去是何光景?”   黛容惋惜道:“家里没有兄弟,连背着上轿子的人都没有!”   照理说,新嫁娘上花轿之前脚是不能沾地的,都是由家里的兄弟背着上轿子,可余家没有男丁,无奈只得省去这一项。   映容听到前面鞭炮声接连响了起来,想来迎亲的队伍已经接到新娘子了。   *   昌顺伯府大门口聚了许多人,街边叫卖的小贩都停下脚步来看看热闹。   伯府嫡女出嫁,国公府公子娶妻,这阵仗委实不小。   霍家的迎亲队伍浩浩荡荡的走在前面,后头抬的是慧容的嫁妆,足足占了半条街有余,看起来也算是风光富贵了。   只是新娘子心情低落,躲在轿子里小声抽泣,前边骑着高头大马的新郎官也是冷着一张俊脸,没有半点成亲的喜悦。   喜婆跟在轿子旁边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心里着急的不行,又不敢跟霍钦说话,只能敲敲轿子,凑过去小声叮嘱慧容,“姑娘今儿出嫁,高兴着点,您要是哭花了妆,到了婆家可不是要丢人了?”   轿子里的啜泣声小了一点。   喜婆笑道:“这就对了,姑娘高兴点!”   骑在马上的霍钦微微侧目,喜婆立刻站直身子,讪讪笑道:“新郎官也高兴点!”   霍钦又转过头去,依旧没有表情,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喜婆心里暗暗叫苦,这都什么事儿啊?   是成亲还是奔丧呢?   她做喜婆这么多年,就没碰过这样的事,新娘子,新郎官全都拉着脸,她一个喜婆瞧着比他们还高兴些。   映容,碧容和黛容站在大门口,直到最后一抬嫁妆消失在视野中,才转身回去。   慧容是这个家里第一个出嫁的姑娘,众人心里多多少少有几分不舍和感慨。   几人进了厅堂里,老夫人正坐在上首的梨花木高背椅上捂着脸流泪,余文轩和赵氏在一旁温言劝说,“母亲再舍不得,姑娘们也终有出嫁的那一天,今儿是慧容大喜,您可不能哭啊!”   老夫人抹了一把眼角的泪,叹口气,柱着拐杖站起来,余文轩和赵氏眼疾手快的跟上去,一人托着一边胳膊,搀扶老夫人往内室去。   老夫人打量着赵氏,心想到底不是亲娘,慧容出嫁连一滴泪都没掉,再看看余文轩,不由得摇头苦笑,这亲爹做的还不如后娘呢!   老夫人被扶到内室休息,映容,碧容和黛容便各自回院子里去。   通往后院的小路上种着一排合欢树,走在路上,只要有风轻轻吹过,如鹅毛柳絮般轻柔的合欢花便会飘落在身上。   映容一边走一边掸着肩膀上落下的花瓣,抬起头看看,此刻阳光正是浓烈之时。   岁月须臾,人若蜉蝣。   人生或许根本不能由自己做主,世间有太多太多无可奈何。   她不聪明,不漂亮,甚至不算善良。   有私心,有脾气。   没有学贯古今之才,经韬伟略之志,没有倾国倾城之姿,颠倒众生之貌。   亦不是金枝玉叶,天潢贵胄。   她没有那么大的志向,这一辈子,不求富贵亨通,但求平安喜乐。 第三十五章 (二更)   天亮的早,人也起的早。   毅国公府的早上清晨格外喧闹。   “快着些,把这些都拆了,夫人说了,府里再敢看见一个喜字儿,把你们的皮都扒了,都快着点。”一个穿着褐色短褂的肥胖婆子叉腰叫道。   丫鬟们忙着撕喜字,小厮们便搭上梯子去揭缠在柱子上的红绸子。   慧容嫁来霍家,住的是春山院,此刻慧容已经起床,正在房里梳洗。   今儿是新媳妇敬茶的日子,她不敢起晚。   从前海棠院的四个大丫鬟凝露,凝清,凝霜,凝雪全都带来了,甘妈妈是奶娘,自然也跟着过来了,老太太还给了一个吴妈妈,也带过来了。   正经的陪房有四家,大概二十来个人,大部分都是在庄子和铺子里,这些都是出嫁之前就安排好的,老夫人说了,伺候的人少点不要紧,但是这些重要的地方,放的一定得是自家信的过的人。   如今春山院里的伺候的,有四个大丫鬟,四个从家里带来的小丫鬟,加上甘妈妈和吴妈妈两个。   霍家也拨了四个人过来,不过慧容只安排她们在外边扫地烧水,不让进房里。   前边的丫鬟小厮们撕喜字扯绸子闹的动静有些大,站在院门口的凝露听见了,便走过去瞧瞧是在干什么。   等凝露走到前边廊子里,看见墙上,壁面上贴的喜字已经撕了大半,连柱子上的挂着的红绸子都被扯了,登时气得跺脚大叫道:“住手,你们这是干什么呢?这喜字是要贴一个月的,新媳妇连茶都没敬,你们倒把喜字都给撕了,霍家怎么这么没规矩?”   那胖婆子听了,走到凝露边上甩手就是一个嘴巴子,“好你个小蹄子!还敢编排国公府没规矩,我看最没规矩的就是你,也不看看这是哪这是霍家,不是余家,是你耍威风的地儿吗?我告诉你,这喜字可不是我们要撕的,是咱们府里的当家主母,是国公夫人要撕的,你若有那个胆子,便去找夫人说去,同我们理论有什么用?”   凝露那瘦弱的小身板哪经得住那婆子的一巴掌,差点被打的撞在柱子上,凝露气的红了眼,“你个作死的老货竟敢打我,我可是大奶奶身边一等一的管事丫鬟,你敢打我,你便等着大奶奶收拾你吧!”   那婆子淬一声,“打的就是你这口无遮拦的小贱人,府里成少爷刚没了,公爷和夫人正伤心呢,你倒好,敢把死字挂在嘴边上,今儿要不教训教训你,只怕你往后还是不长记性!”   凝露听了这话,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说的那句话里含了个死字,霍家如今的情形,这死字还真是个忌讳。   但她刚来霍家,倘若现在就被这婆子给治下去了,她的脸面也不必要了,连着大姑娘的威势也丢干净了,以后还怎么在霍家立足?   这么想着,凝露便强撑着架势嘴硬道:“就算你是国公夫人的人,也没那个权利打我,我是大奶奶身边的一等管事丫鬟,是余家的陪房,你打我便是打了大奶奶的脸面,更伤了夫人和大奶奶的婆媳情分,这罪责你担当起吗?”   胖婆子嗤笑一声,“我呸,你们院里那个也配叫大奶奶?我们奶奶可比你们那个先进门,今年还生了小公子,那才是名正言顺的大奶奶呢,你快别在这丢人了!”   凝露这下算是听明白了,敢情这婆子根本不是国公夫人那边的人,而是二房夫人郑氏那边的人!   霍家本来有两个少爷,霍成是长房的大少爷,霍钦是二房的大少爷,府里不分先后,都叫成少爷,钦少爷。   郑氏是二房的媳妇,众人原本叫的是钦大奶奶,若是慧容嫁给霍成,便是成大奶奶,这样也没得可争。   可谁知道   天有不测风云,霍成临近婚期突然亡故了,慧容如今嫁的是霍钦,这下就难办了。   慧容是长房媳妇,霍夫人早就吩咐了让府里人都管慧容叫大奶奶,管二房郑氏叫二奶奶,可郑氏比慧容先进的门,还生下了嫡长子,她怎么肯低头服输,怎么肯从大奶奶变成二奶奶?   不过一明白过来这婆子不是霍夫人那边的,而是郑氏的人,凝露立刻就不怕了。   本来还想着好歹是霍夫人的人,多少面子要给一些,不然岂不是让姑娘难做了?   可原来这下贱的婆子根本就是二房派过来挑事的,遇到这样的事,她可不能落了下风丢姑娘的脸!   凝露恨恨骂一声,“老娼妇,把你能耐的,叫的比狗还欢,跟你主子学的吧?”   说着就扑上去跟那婆子扭打在一块,婆子胳膊粗腰身壮的,劲虽大,但没凝露灵巧,两个人打在一块,凝露看着是占了下风,但是那婆子也没少挨掐挨挠。   长廊这里离春山院近的很,院子里能听见那边好大的响动,时不时还夹杂着凝露的尖叫声,剩下的三个大丫鬟听了,急忙跑过去察看情况。   进了廊子里,刚转个弯便看到凝露和一个粗壮的婆子打在一起,互相揪头发挠脸,凝露的头发已经扯的全散下来了,衣裳襟子都扯开了,露出里面肚兜的一抹嫩黄色。   那婆子下手毒辣,知道凝露年纪小怕臊,就故意去扯她衣裳,凝露的衣领和襟子都开了,她不敢大动,一动就会露出里衣来,这不就只有挨打的份了!   三个大丫鬟看见凝露受欺负,慌忙叫道:“凝露姐姐!”   然后一齐冲过去跟那婆子打起来,凝清是做粗活上来的,打架也是一把好手,上来两拳头就把那婆子打懵了。   凝露被那婆子扯了衣裳,心里又羞又恼,此刻见来了帮手,心里有底,气势也起来了。   那婆子纵然劲儿大,可一对四还是没那个能耐,急的往后直退,又对着旁边看愣了的几个丫鬟叫道:“小蹄子们光顾着看热闹了?站在那跟木头似的,还不赶紧过来帮忙!”   没人搭理她!   这撕喜字的确是霍夫人的意思,霍成的棺柩还停在堂院里呢,霍夫人看着满府的喜字心里难受,这才叫人去揭喜字和红绸子。   可没人让二房的人也来插一脚啊!   那个郑氏非要打着分忧的名头,派了自己房里的婆子来监督她们干活,还非挑在离春山院这么近的地方,这不是上赶着找骂吗?   再说了,两房奶奶们身边的人打架,她们也不好凑热闹不是?这帮谁都不对!   要是帮着这裘妈妈跟春山院的人作对,那不就是得罪大奶奶了?   更何况打架的还是大奶奶从娘家带过来的陪房丫鬟,都是心腹,是管事丫鬟,那就更不能得罪了!   因此旁边站着的人没一个挪步子的,裘妈妈被打的嗷嗷叫,抱着头到处乱窜,嘴里还嚷嚷道:“都等着,小蹄子们,回去叫我们奶奶挨个收拾你们!”   凝清本来都停手了,听她这么说,火气腾的又上来了,余家的主子们都没怎么教训过她们,如今来了霍家,竟被一个老婆子当头来个下马威,这架要是不打回去,春山院的人都成怂包软蛋了。   凝清追了上去,一手揪着裘婆子的衣领,一手抽她嘴巴子,抽一下骂一句,“叫你话多?”   再一嘴巴子,“闭不上嘴直说,姑奶奶给你缝上!”   裘妈妈哭嚎道:“天神老爷啊,没天理了,反了,反了,这帮蹄子反了!”   凝清啪啪两巴掌下去,“说!叫你说!你不是能说吗?看看是你的嘴先烂还是姑奶奶的手先烂!”   裘妈妈不敢开口了,小心翼翼的捂着嘴哭。   一偏头,远远的看见一群人往长廊这边走过来。   裘妈妈眼尖,一眼看出来走在最前边穿着墨色织锦长袍的人是霍钦。   于是连滚带爬的冲过去,嗷的一声叫,“爷快救救老奴,老奴要被这帮小贱人打死了!”   霍钦背手站着,脸色阴沉,裘婆子知道这位爷脾气不好,吓得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旁边站的是慧容,穿着石榴红撒花长衫,头发已经盘成了妇人模样,戴着金制团花扁簪,看着成熟不少。   四个大丫鬟见到慧容过来,立刻收了打架的气势,垂首跪在墙边。   慧容皱着眉,不悦的看了一眼为首的凝露,这才第一天,就闹成这个样子!   凝露自知犯错,二房在府里都几年了,可她们才刚来,情分肯定是日子久的深,姑爷心里必是偏袒二房的,这一回她联合凝清她们打了二房的人,只怕姑爷要不高兴了,若是再连累了姑娘,那她心里就该愧疚死了!   裘婆子虽害怕霍钦,但该告的状还得告,她得让爷知道二房受了欺负,得怜惜她们奶奶才是。   于是这个裘婆子忍着害怕,一边抖一边说:“爷可得给我们奶奶做主,我们奶奶好心好意的,让我来看这这帮丫头们做事,偏就得罪了春风院的人,上来就冲着我骂,一点面子都不给我们大奶奶留!”   裘婆子故意说了大奶奶这三个字,想着看霍钦什么反应,要是不反驳,说明是认可她们二房做大奶奶的。   可谁知道霍钦看她一眼,问了一句,“你们二奶奶人呢?”   裘婆子差点哽出一口血来。   旁边跪着的凝清捂着嘴笑出了声,被慧容一眼给瞪回去了。   裘婆子咬着嘴道:“奶奶在正堂。”   正堂是敬茶的地方,郑氏是二房的人,在那里也无可厚非。   霍钦点点头,没说什么。   凝霜见状,想着看来二房在姑爷面前也并不是很得脸,便抢着开口道:“爷快瞧瞧,她们把墙上的喜字都撕了。”   慧容这才看见周围所有的喜庆颜色全都没了,惊讶道:“这是怎么回事?”   霍钦淡淡道:“撕了便撕了,大惊小怪!”   说罢便大步流星的走了。   这下轮到裘妈妈偷笑了,原来春山院的也不怎么受待见!   这样她就放心了。   凝霜说完就后悔了,小心翼翼叫了声,“姑娘?”   慧容理理衣裳,万分无奈的看着地上跪着的四个人,打架把衣裳也扯破了,头发也乱糟糟的。   总不能叫她今儿只带甘妈妈去正堂吧?   想了想,只能挑了四个人里看起来还算比较整齐的凝雪跟着过去了。 第三十六章 (一更)   转过长廊,是一条朱红色雕花栏杆的抄手游廊,上罩翠碧色瓦盖,游廊尽头,便是正堂大门。   进了正堂,慧容四处打量一番,堂屋的格局很是宽阔轩昂,清一水儿的紫檀木家具,更显富丽奢华,只是房梁太高,再加上周围的装饰都是偏深的颜色,甚至两侧小门上挂着的帘幔都是绛紫,赭石之色,让人无形之中平添几分压迫感。   慧容是新妇,不敢东张西望的,只看了几眼便收回目光,略显拘谨的站在霍钦身侧。   正前方坐的是霍公爷和霍夫人,右侧宽椅上坐着二房的夫人郑氏,其余的椅子都空着。   霍钦一见这情景,立刻皱了眉。   二房的老爷和夫人没来,却独独把郑氏叫来了,这明显是故意为之。   霍钦脸色不悦,问道:“我父亲母亲怎么没来?”   霍夫人哼一声,“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今儿你是作为长房之子携妻敬茶的,你父亲母亲不是在这坐着吗?”   霍钦冷着脸,“我是问,二房的长辈怎么没有来?便是作为叔伯婶娘,他们也应该到场受一杯茶吧?从前我娶华珍的时候,也是给您二位敬过茶的,怎么如今到了长房,这些礼数就全然不顾了?”   慧容本是低着头的,听到华珍二字,目光不由得向霍钦看过去。   华珍。   原来二房那位夫人,名叫华珍。   慧容终于感受到了那么一点苦涩,原以为自己不会在乎这些的。   可在新婚第二日,便与另一位夫人共处一堂,还从丈夫的口中听到旁人的闺名。   心里终归有点不是滋味。   除了别扭,更多的还是惶然。   自古妻妾之争便已经很叫人费脑筋了,更别提二妻之间的矛盾。   谁也不输谁,谁也不服谁!   在霍家的后院里,有一个跟她平起平坐的女人。   从今早的裘妈妈一事便能知道,这位二房夫人不是个省油的灯。   往后的日子恐怕太平不了!   霍钦的语气加重,气的霍夫人怒拍桌子,“长房媳妇敬茶,要二房的掺和什么?长房的规矩我说了算,你若不乐意你就滚,我只受媳妇的茶就行了!”   霍钦气结,还欲再说些什么,却被霍公爷笑着含糊过去,“今儿是喜日子,别为了那些有的没的争论不休,”又冲霍夫人使个忍一忍的眼色,嘴上说的却是,“你也是,哪有只受媳妇茶,不受儿子茶的?谁家也没有这样的规矩,说出去该让人笑话了!”   霍公爷笑呵呵的说了一堆场面话,倒也算把剑拔弩张的气氛给缓和了下来。   一旁的两个婆子端着茶盏走上前来,霍钦也只能忍下怒火去敬茶。   先捧了一盏茶走至霍公爷面前,冷冰冰说了一句,“您请喝茶。”   慧容也递上茶,恭敬道:“父亲请喝茶。”   霍公爷没说什么,一盏茶喝了一口,又递上封了银票的红包笑道:“家和万事兴,往后家里一定要和气。”   慧容接下红包笑着道:“多谢父亲。”   敬完霍公爷这边,二人又捧着茶到霍夫人跟前。   慧容先敬的茶,“母亲喝茶!”   霍夫人接过来喝了一口。   霍钦跟着上前敬一盏茶,“您喝茶!”   霍夫人没接。   霍钦很不乐意地又说了一句,“您请喝茶!”   霍夫人还是不接。   慧容愣了一下,顿时反应过来,用胳膊肘碰碰霍钦,笑着道:“快给母亲敬茶。”   霍钦看着她,停顿片刻,沉了口气,一字一句道:“母亲,喝茶。”   那茶杯在他手里似有千斤重,沉重的让他两手微微颤抖。   霍夫人刮他两眼,这才接过了那盏茶。   用盖子轻轻拨两下茶叶,抿了一小口便搁在桌上了。   同样的,也递了一封红包给慧容,只是霍公爷是亲自给的,霍夫人是叫一旁的丫鬟递上来的。   慧容从丫鬟手里接过红包,心里极不是滋味,觉得在婆母这里受了冷落,霍夫人好像不怎么看重自己,可脸上还不能表现出来不高兴,还得笑着说:“多谢母亲。”   霍夫人心里也不高兴,她之前觉得慧容是长房的媳妇,肯定会和长房一起同心协力斗垮二房的人。   可刚刚看到慧容使小动作提醒霍钦的样子,霍夫人才算是彻底明白了。   即便名义上是长房的媳妇,可她余慧容却真真切切是霍钦的女人,这嫁进来还不过一天,就开始帮着夫婿了,将来她的心到底是向着长房还是向着二房,谁说的准呢?   霍夫人又想起霍成,想起霍成的棺柩还停在堂屋,嗓子眼里更是噎了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似的难受。   一旁坐着的郑氏看着眼前的一幕,也是气的脸色发红,两手狠狠掐着衣裳。   她嫁进霍家两年多了,入夏的时候刚刚生下长子。   不说过的有多好,但丈夫敬重她,公婆也和善,后院里没有蹦跶的妾室,身边还有儿子傍身,也算是舒心的日子了。   可一朝丈夫过继,肩挑两房,把她的一切都打乱了。   她本就是不愿与人分享夫婿的人,嫁过来两年多,把霍钦看的死死的,没有一点偷香窃玉的机会。   二房到如今也只有一个妾室,唤作黄姨娘,不过这个黄姨娘有也等于没有。   郑氏向来厉害,不许丈夫与院里别的女子亲近,只是有孕期间受人口舌,说她怀着身子还独霸着丈夫,郑氏为了自己的声名,这才从陪房丫鬟里挑了一个最为老实本分的黄氏抬为姨娘。   黄姨娘的性子本就胆小内向,更何况她是郑氏的陪房,是郑家的家奴,身契和一家老小都拿捏在郑氏手里,根本翻不出什么浪来。   这黄姨娘就如同个摆设一般,一来她自己不敢,二来郑氏看的严,做姨娘也做了半年多了,竟然还是个姑娘身子。   总之在慧容没来之前,霍钦的后院是牢牢掌握着郑氏手里的。   可如今慧容过来了,着实让郑氏很有危机感。   郑家是永平的大户,父兄都是永平官员,身兼要职,当年她嫁给霍钦的时候,郑家也在朝里帮了霍钦不少忙,不然霍钦怎么能在短短一年之间,从一个小小的内阁侍读连升两级成了光禄寺少卿,这些都是郑家出的力。   可与郑家比起来,余家也不落下风,余家虽在老牌的爵府里不算上乘,但对于普通官员而言,已经算是很高的门第了。   慧容是伯府嫡长女,外祖高家在金陵地界也是十分了得,比郑氏的出身更好。   且不说出身和门第,单说相貌上,郑氏就不如慧容,她本来就不算漂亮的,至多是个清秀而已,与霍钦夫妻二人站在一起时更显逊色,这也是郑氏不自信的一点,因此看管霍钦格外严苛,生怕他嫌弃自己,在外勾搭美人。   除了这些,便是嫁妆郑氏也是比不过的,她唯一的优势可能就是生下了二房的嫡长子晟哥儿,这样的情形让郑氏心中如何不急?今日看见慧容,更是如临大敌!   慧容的目光也悄悄从郑氏身上扫了好几遍,见她穿一身洋红绣鹧鸪鸟的外衫,配橘红色洒花长裙,系一条烟罗带子,头上戴的是整套的金镶翡翠头面,打扮的倒比慧容这个新嫁娘还鲜艳些!   两人谁都不愿先开口。   霍夫人见了,便指着郑氏对慧容道:“这是二房媳妇华珍,你们俩认一认,往后妯娌两个要和睦相处。”   郑氏心里怄的要死,可没法子,霍夫人开了口,只得站起来客客气气叫了一声,“见过大嫂。”   慧容回道:“弟妹好。”   两个女人的内心都是分外纠葛。   霍夫人唇边溢出一丝笑,似乎还不满意,又道:“既然慧容是大嫂,那华珍你就给嫂子敬一盏茶吧!”   慧容和郑氏听了纷纷抬头看向霍夫人,眼中俱是惊讶之色。   慧容忙推拒道:“敬茶都是给长辈敬的,我与弟妹是平辈,如何能受这个礼呢?”   霍夫人冷笑一声,“你是大嫂,长嫂如母这句话听过没有,受弟妹一盏茶又怎么了?”   霍夫人知道慧容不愿意一来就得罪郑氏,只是慧容不跟郑氏闹掰,往后若是往二房那边亲近该怎么办呢?   这是霍夫人绝不愿意看见的事,她早看出来郑氏不喜慧容,不过也是,哪有女人会跟与自己抢夫婿的人情同姐妹呢?所以她只需要挑个由头出来,早晚郑氏和慧容都要水火不相容。   霍夫人肚里打着主意,面上带了几分威逼的颜色看向慧容,“怎么,你不愿意?”   慧容无奈低着头道:“媳妇不敢。”   此刻她算是明白了,从前祖母跟她说的那些话句句是真言,到了婆家果然是不容易啊!   霍夫人又问郑氏,“怎么,还不动?给长嫂敬一杯茶还委屈你了?”   郑氏心中万般的不愿意,含水般的眼眸频频向霍钦使眼色。   霍钦皱着眉,示意她别找事,快些敬茶。   郑氏这下不干也得干了,捧着旁边小几上的一盏茶,眼里含着一汪泪,看着委屈极了,“大嫂喝茶。”   郑氏气的快要发疯,可如今还发作不得。   二房在国公府里算是寄人篱下的,少不得看点眼色,自她嫁过来,也忍了不少委屈气,可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长房唯一的儿子没了,那两个老东西也就是强弩之末罢了,威风不了几天,今日之事她暂且记着,等将来霍钦袭了爵,她再报复回去也不迟。   至于这个新娶的余氏,虽然让她心里不舒服了,但是霍钦对她说过,同意过继只是为了袭爵,不会喜欢余氏,更不会让她有孩子,还亲口答应下来,将来的国公夫人之位是她的,世子之位也是给晟哥儿的。   她心里深深记得,小不忍则乱大谋这句话!   慧容手足无措的接过茶盏,心想这下把郑氏得罪到底了。   两个人一个不情不愿的敬,一个不情不愿的接。   慧容端着茶喝了一小口,连味道都没尝出来,笑容生硬道:“多谢弟妹。”   放下杯子才突然反应过来,这敬茶过后是要给红包的,可她今儿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一出,什么也没准备,现下两手空空,顿是觉得有几分尴尬。   想了想,褪了自个手腕上戴着的粉玛瑙手镯,套到了郑氏手上,温和道:“这是给弟妹的一点心意。”   慧容自觉礼数周全,可没想到正是这个举动触到了郑氏的逆鳞。   郑氏盯着手腕上成色极佳的手镯,觉得自己受到了极大的羞辱,那镯子碰过的皮肤都微微发烫起来,让她格外不舒服。   她从前也常常把自个不要的衣裳首饰打赏给丫鬟们,她现在就觉得自己好像是被打赏的丫头们似的。   郑氏气恼不已,咬着牙道:“大嫂客气了。”   霍夫人这才满意的笑了,“对了,妯娌之间就要这样和和气气的才好。”   郑氏脸颊上堆出笑意,心里暗恨,果然这个老泼妇就是故意针对她的,都绝了后的人还这么张狂!如今她暂且忍着,将来必定百倍千倍的还给她!   敬完了茶,霍公爷和霍夫人作为长辈还有教导之言,慧容和郑氏分别坐在了左右两侧的宽椅上,因着霍钦与慧容是新婚,便坐在了慧容旁边,没跟郑氏坐一起,这就又惹了郑氏不快活了,脸上半点好颜色都没有。   待霍公爷和霍夫人教导完那些家和万事兴,多为长房开枝散叶那样的话,郑氏更连一刻钟都坐不下去了。   好不容易等霍夫人叫都回去歇着的时候,郑氏头一个站起来,脸拉的老长,带着丫鬟婆子们往大门走。   出了正堂大门,才转过一个弯,便迎面撞上个小丫鬟,郑氏身旁的婆子忙推开那丫鬟骂道:“你紧赶着投胎呢?跑那么快,仔细撞坏了我们奶奶!”   丫鬟手里捧着几块料子,看起来像是送东西从这边路过的。   她进府里时间还不久,几个主子们都没见过,此刻被推倒在地上,又听那婆子嘴里骂的话,自知冲撞了府里的主子,心里更加惴惴不安。   抬起头,看郑氏一身贵气无比的衣裳首饰,头上戴金,身上穿红,想来该是那新嫁进来的余大奶奶。   丫鬟想了想,低头跪在地上求道:“奴婢莽撞,求余大奶奶宽恕奴婢这一回吧,往后再也不敢了!”   一句余大奶奶险些气的郑氏背过气去,几个婆子扶着她,半天才缓过神来。   郑氏瞪圆了眼睛,“好好瞧瞧,谁是余大奶奶?你这眼睛长着是用来玩的?”   丫鬟吓的抖若筛糠,“二奶奶恕罪,二奶奶恕罪。”   郑氏劈手就是一个嘴巴子,“你们这帮小蹄子旁的学不会,拜高踩低倒是学的快,这声二奶奶叫的可真顺嘴,好歹我做了两年的大奶奶,从前府里谁见着我不是恭恭敬敬的,怎么,如今长房的奶奶来了,我便不够格了?便要给她让位了是吗?”   丫鬟把头埋在地上,嘴里嗫嚅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进府不过才两个月,光学规矩就学了一个月,平日里干的都是粗活,正经主子们一个没见过,哪里知道这些弯弯绕绕!   教规矩的妈妈说了,见着长房的叫大奶奶,见着二房的叫二奶奶,她就是按着管事妈妈们教的来说,可不知怎么的偏就触着这位二奶奶的霉头了!   郑氏旁边的婆子陪着笑劝说,“奶奶说的这是哪的话?往整个国公府问问去,谁敢看轻您?这帮小丫头不懂规矩混说,您为她们生气可不值当!”   婆子凑近了郑氏,在她耳边小声道:“奶奶如今较这个劲没意思,大奶奶怎么了,二奶奶又怎么了?不过口头上一个称呼罢了,难道叫一声大奶奶还能多长二两肉?您暂且忍一忍,让一让,也好叫大爷知道你贤惠,往后还不多疼你点?再说了,咱们晟哥儿可是大爷唯一的子嗣,您的位置稳当当的,何必置这一时之气不是?”   郑氏觉得有几分道理,挑眉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丫鬟,那婆子立刻心领神会,冲那丫鬟嫌恶的摆摆手道:“还不快滚!”   丫鬟捧着料子站起来,从长廊的小侧门进了园子里,待走到远处才敢小声哭出来,一边走一边用衣袖子抹眼睛。   郑氏叫那婆子一劝,心气儿也顺了不少,一行人往二房院里走过去。 第三十七章 (二更)   这厢正堂里,霍夫人由几个丫鬟扶着起身,对慧容淡淡道一句:“你跟我过来。”   慧容不大明白,但还是跟着霍夫人一同出了门。   霍夫人领着慧容一路走到正堂连接的小侧院里。   慧容走进院子里,觉得奇怪的很,这院子里竟连一个下人都没有,照理说,即便是不常用的院子,也会留几个打扫的人,更别说这院子还连着正堂了,怎么会不常用?   慧容心中不免疑窦丛生。   再仔细看看,别的地方倒没什么奇怪的,格局也简单,正中央是一间看起来挺干净的屋子。   霍夫人上了石板小阶,慧容老实跟在身后。   一推开门,后面的丫鬟婆子便止了步子不再往前,在门两侧分开站好。   慧容蹙眉,犹豫片刻后还是跟着霍夫人进去了。   跟着慧容过来的只有凝雪一个人,甘妈妈已经先回春山院料理事务去了。   见着慧容进去了,凝雪也要进去伺候着,一只脚还没迈过门槛,便被旁边的婆子给拦住了,“你这是做什么?夫人跟大奶奶有要紧事,你个丫头没头没脑的往里闯算怎么回事?”   凝雪被唬了一下,只好随着那些婆子站在门口。   慧容与霍夫人一同进了屋子里,厅堂不大,但很空,桌椅家具什么的全都挪走了,只摆了两架铜烛台,有一人多高,燃着两只小臂粗的香烛,幽幽勾着淡蓝的的烛火。   窗子关的紧紧的,有素青色的帘子遮挡着光,屋子里暗沉沉的,还散发着香涎的味道。   霍夫人掀开一道素色纱帘,回身唤道:“过来。”   慧容走过去,映入眼前的是一副紫黑色的檀木棺材,尚未盖棺,硕大的棺盖放置在地上,壁面上刻着福寿纹路。   慧容立刻反应过来,吓的差点叫出声,双手紧捂着嘴不敢上前。   霍夫人似笑非笑的看着她,面露讥诮之色,“怎么?从前订亲的时候你不是高兴的很吗?如今我儿惨死,你连个头不愿磕?连柱香都不愿上?”   霍夫人大步上前,渐渐逼近慧容,“成儿早该发丧的,却为了给你和霍钦的亲事腾日子,不得不委屈他在这小屋子里停灵几日,这是你跟霍钦欠他的,是你们欠他的懂吗?你就时时刻刻记着,你欠成儿的,是你负了他!你嫁给霍钦就是对不起他!”   慧容躲在门边颤抖,满是害怕道:“让我嫁给霍钦不是你们的主意吗?夫人您若真是不愿意,大可不要跟我们家去说,可这法子是您先提出来的,如今怎么怪在我头上?”   霍夫人厉声道:“狡辩!”   突然猛地抓着慧容的胳膊道:“你虽嫁的是霍钦,但你得时时刻刻记着,你是长房的媳妇,成儿才是你真正的夫君,霍钦不过是个代替他的傀儡罢了!等你生下孩子,便不许再与霍钦来往!”   又放软了声音道:“只要你安安分分的,早日为长房生下嫡子,我和公爷绝对不会亏待你的,明白吗?”   慧容一把推开她,“夫人是疯了吗?说出这样荒谬的话,当初让我嫁给霍钦可是你们霍家先提出来的,如今又来跟我说这样的话,你怕是忘了之前是怎么向我们余家说的,是怎么低声下气求我嫁过来的?如今这才几天,您说翻脸就翻脸,当真是两面三刀!我要是知道嫁过来是这个样子,我宁死也不肯的!我也是堂堂伯府的嫡女,是我父亲和祖母的掌上明珠,自幼家里娇惯着长大,我不怕得罪人,更不是泥做的,由不得你们随便欺负!”   霍夫人气的浑身战栗,拉扯着慧容到棺材旁边,强按着她胳膊恼怒道:“果真不是个省心的,可今时不同往日,进了我霍家的门,便把你的厉害性子收一收,我告诉你,厉害可不是光靠嘴皮子功夫的,你自己也知道,二房的郑氏恨你恨出一个洞来,往后你跟她打交道的日子还多着呢!怎么,你觉得你自己好大的本事?跟郑氏唱对台戏,又跟长房翻脸,你在霍家还能有立足之地吗?”   慧容摔在地上,泪水落在地上,眼中尽是凄凉之意,“我要回家,我要回余家,我要告诉父亲和祖母,你们霍家就是骗子,就是个骗子!”   霍夫人松开手,戏谑似的笑一声,“你若愿意回余家便随你的便,反正我们家不吃亏,倒是你,残花败柳回了娘家又有什么用?烧香拜佛过一辈子吗?”   霍夫人蹲下身子,将手搭在慧容肩膀上,轻声道:“你就跪在这里给成儿磕头赔罪,我看着满意了,也就不难为你了!”   慧容眼里含满泪水,却仍倔强的看着霍夫人,就是不肯低头。   便是这样一双倔强的眼睛,更加惹恼了霍夫人,她死压着慧容的肩膀和胳膊,凌厉叫道:“你不是厉害吗?我今儿偏要磨磨你的性子,磕,快磕!”   里面争执的声音传到门外,凝雪听见慧容的嘶喊和尖叫声,忙要推门进去,一旁两个婆子上前拦着她,“讨打的丫头,主子们在里边说话,瞎窜什么?一点规矩都不懂!”   凝雪着急道:“我,我听见我们姑娘,不是,我听见大奶奶的声音了,我得进去看看她。”   婆子哼道:“夫人说了,让我们在外头等着,你便老实等着就是了,主子们的事要你操什么心?”   两个婆子拦着门不让进,旁边还有几个丫鬟也在盯着凝雪,凝雪急的团团转,却连门缝的边都碰不上。   里间的争执还在继续,霍夫人失去儿子之后恍惚有些疯癫,一段一段的,隔几天就要闹上一回。   如今慧容嫁过来了,正好成了她发泄的途径。   两个人在地上拉扯着,旁边停放的便是霍成的棺材。   一身暗红色的福禄寿衣,像唱戏的穿的戏服,身上盖了一条蟠桃巾子,从头盖到脚面。   棺材是开着的,慧容不敢看,霍夫人红着眼睛,一边掉眼泪一边死死揪着慧容的衣领子,摁着她的头往地上撞,“你去死,你去死!”   慧容力气不足,再加上又惊又怕,根本毫无还手之力。   额头不断的撞在地上,眼前渐渐发晕。   她此刻忽然有了一种想法,倒不如就这么死了算了,反正她这样过下去也没意思了!   她一直是那么好强的人,什么都要比,什么都要争!   如今,也就争成个这样的局面!   真是没意思!   意识仿佛已经离她而去,眼前越来越模糊。   砰的一声,大门被人踹开。   霍夫人听见声响,抬起头望过去。   门口乌泱泱一群人,最先进来的是霍钦,身上带着尘土气,看样子是着急赶过来的。   后面有霍钦带进来的小厮,还有几个拉拉扯扯的丫鬟婆子,嘴里叫嚷着,“大爷不能进去,这里边不能进去。”   最后面,是哭的快背过气去的凝雪。   霍夫人松开掐着慧容的手,指着霍钦大吼道:“谁准他进来,滚!都滚出去!”   门口的婆子讪讪道:“大爷非要进来,我们拦不住啊!”   慧容趁着霍夫人分神的间隙抽开身子,脖子处已经被掐出了红色的痕迹,浑身无力的伏在地上大口喘气。   凝雪哭着跑过去,“姑娘,姑娘你没事吧?”   霍钦走过来,揽着慧容的肩膀扶她坐起来,低声问道:“你怎么样?”   霍夫人怒目斥道:“滚出去,你给我滚出去!我管教长房的媳妇,轮不到你插手?”   霍钦微微侧目,脸色阴肃,“慧容是我夫人,我自会管教,不必劳烦您!您还是先担心此事如何向公爷交待,如何向余家交待吧?”   说完便一把将慧容打横抱起来,头也不回的走了。   身后只留下霍夫人一个人声嘶力竭的叫骂声,“白眼狼,白眼狼,喂不熟的白眼狼!我早晚饶不了你们!”   出了门,霍钦才发现身边带的都是小厮,没几个能跟进后院服侍的。   慧容身边只带了凝雪一个,凝雪又是个不经事的,遇到这样的情况是一点招没有,只会哭!   霍钦无奈,只得将慧容一路抱回春山院去,纵然瞧着不大雅观,可也没别的法子。   等进了春山院里,霍钦先抱着慧容进了里间,把她轻轻搁在床上。   凝露凝清几个忙拉着凝雪问是怎么回事,凝雪半是吓的半是慌的,脑子里跟装了糨糊似的,话也说不利落,含含糊糊解释半天,凝露她们才算是稍微听懂了些。   凝清知道这样的事,心里也气,又埋怨凝雪道:“你也是,怕东怕西的,经不住一点事儿,在伯府里伺候了几年一点本事也没长,换了我们哪一个在,也不至于让大奶奶成这个样子啊!”   凝雪听了埋怨更加委屈,“我也没主意,大奶奶被夫人带到屋里去了,我要进去,她们不让我进去,我能怎么办?”   凝清指着她恨铁不成钢道:“笨死你!你就不知道回来报个信儿?”   凝雪抽噎道:“当时着急,什么都忘了。”   凝露皱眉劝阻道:“好了,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还是快些进去伺候大奶奶吧!”   凝清这才撇了嘴不说了,几个人打热水的打热水,拿膏药的拿膏药去了。 第三十八章   慧容躺在里间的桃木刻丝大床上,四周的幔子都被系了起来,甘妈妈站在一旁,看她额头前面已经青紫一片,心里痛惜的不得了。   忍不住叹一声气,“好好的出去了,却是这样子回来的。”   甘妈妈说完才想起来姑爷还在旁边,顿时紧张了起来,生怕自己抱怨说错了话。   毕竟这里是霍家,不是余家,在姑爷面前说话还是要谨慎一些的。   她这么说,可千万别叫姑爷误会了是在怪他没照顾好。   甘妈妈偷瞄了几眼,看霍钦没什么不高兴的表情,这才放下心来。   想了想,心里又后悔,早知道就不提前回来了,就该跟在身边伺候着。   留个凝雪在那里,什么都不管用。   她们刚来霍家,春山院里人多事杂,少不得她时常叮嘱看管着,更何况还有点算嫁妆和入库的事,她不放心别人,一定得亲自看着才放心。   可纵然再要紧的事,也没她们姑娘重要!   实在不该让姑娘身边没人,遇着事连个能使唤的都没有。   唉,甘妈妈又叹气,如今不再是姑娘了,是霍家的大奶奶了。   可她也真是没想到,那霍夫人能嚣张成这个样子!   好歹是伯府的嫡女,是霍家的长媳,带着八十多抬嫁妆嫁过来的,那霍夫人也敢这样?   又不是小门小户无人可靠的女子,何况后日还要回门呢!   如今额头上弄的青一块紫一块的,只怕回去没法跟老夫人交待呢!   甘妈妈不禁暗暗的想,就该让老夫人替大奶奶出头,老夫人可是历经三朝的老太君,还有太宗皇帝亲赐的诰命玉牌,那霍夫人再厉害,到了老夫人面前不也得低头?到时候看他霍家怎么圆场!   凝露和凝清几个端了水盆和药膏进来,给慧容擦脸敷额头,又涂上厚厚一层药膏。   药膏涂着凉丝丝的,有淡淡的清凉香味。   这药是余家带过来的,家里姐妹几个都有。   小时候顽皮,身上总是磕磕碰碰的,老夫人怕留疤,便特意请了宫里的太医给配制的,有消肿去疤的功效。   略大些的时候,她开始学习端庄娴雅的淑女风范,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四处撒疯的玩,后来就很少磕碰受伤,十二岁以后几乎就没再用过这药。   没想到如今却在婆家用上了。   慧容眼睛酸酸的,翻个身,继续闭着眼睛。   额头上有点胀痛,但神智是清醒的。   她突然很想念余家,想念昌顺伯府。   那里才是她的家,是能让她肆意,自由的地方。   而霍家,只是一个束缚她的牢笼。   冰冷,可怕却又无法逃离的牢笼。   霍钦站在床边,看着慧容,对旁边的甘妈妈道:“叫人请个大夫过来,快些,她瞧着没什么精神。”   甘妈妈忙道:“这就叫人去。”   正要转身出去,霍钦又叫住她,“拿我的牌子,上宫里请太医过来吧,叫太医看看放心些。”   甘妈妈尚未来得及开口,便被慧容出声打断,“别去。”   甘妈妈上前关切道:“大奶奶醒了?身上可还难受?”   慧容声音很轻,听着没什么力气,“别去。”   这话是对霍钦说的。   她才新婚第二日,便上宫里请太医去,难道还怕人家不知道她在婆家受了罪?怕身上的闲言碎语不够多?   她宁愿自个忍着,也不想丢这个人!   霍钦听了,心里明白她的意思,他们虽相识不久,不过也能看得出来,慧容是个要强又倔强的性子。   霍钦缓声道:“请个太医不是什么大事,就说你身子不适便是了,你别犟!”   “我不要请大夫,我本来就没什么大问题。”慧容突然坐起来,抱着腿扭过头,耍起孩子脾气来了。   霍钦看着她,“这可不是你说没事就没事的,得大夫说才行。”   慧容不耐烦道:“我不想,我就是不想让大夫来,我看见大夫更难受!”   霍钦抿唇,心想这好面子好的不是一点点呐!   他走上前,用手指轻轻触碰慧容的额头,问道:“还疼吗?”   慧容正是烦躁的时候,根本不领他的情,抬手挥开他道:“你这么碰能不疼吗?”   甘妈妈站在旁边,幽怨的看看慧容,真恨不得自己替她说话!   现在是跟姑爷耍脾气的时候吗?   姑爷都表现出关心和心疼了,不趁这个机会多拉近拉近关系,还发脾气?   摇摇头,心叹一句,完了,脑子磕的不灵光了!   慧容继续保持着不灵光的作风,一把拉着被子躺下了,没好气道:“我歇着了,你忙你的去吧!”   又补一句,“别叫大夫来,来了我也不给开门。”   甘妈妈捂住胸口,心想这要是自己孩子,腿都给她打断!   霍钦神色淡淡,嗯了一声道:“你好好歇着吧!”   慧容背对着他,睁着眼睛,丝毫没有睡意,一下接一下的抠着床板,直到听见推门的声音,手上的动作才缓缓停下来。   她心里有特别奇怪,特别难受的感觉,揪紧了被子仍旧难以平复。   她当初的选择,究竟是对是错?   她在霍家,还能有立足之地吗?她还能依靠谁呢?   慧容心绪繁杂,闭上眼,想要暂时忘记这些烦心的事。   *   霍钦出了院门,准备回自己院子里去,便带着门口等候的小厮们往长廊那边走。   离长廊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突然看见柱子后面闪过去一个翠绿色的身影,霍钦顿住步子,侧身问道:“那是谁?”   小厮福旺低头恭敬道:“瞧着像是二奶奶身边的月彤,估计是二奶奶得了什么风声,急着叫人过来打探打探呢!”   霍钦面无表情道:“闲的她!”   福旺低头不语,心想二奶奶干这样的事还少吗?   一边又心疼起自己来,他也是不容易啊!   从前大爷晚回来一点,二奶奶都要把他拎过去盘问一通再骂一顿,如今又来了个大奶奶,这下可算是热闹了!   福旺揉揉鼻子,大爷是坐享齐人之福,他就惨了,两边难做,两头受罪!   只希望这位新来的大奶奶可别又跟那位一样,是个搅事精!   一个就够难缠的的,再来一个谁也受不住啊!   福旺一边走一边想,有时候他真挺佩服大爷的,怎么能跟二奶奶那种女人过了两年多?得亏是大爷能忍,要不换谁都得疯啊!   *   那边霍钦才出去,甘妈妈就开始絮叨了,“姑娘也真是的,在姑爷面前不知道软和点儿?不说嘘寒问暖关怀备至的,至少也不能让二房那个给比下去呀!”   慧容蒙着被子不作声。   甘妈妈也知道她没睡着,只是不想说话而已。   无可奈何的唉了一声,“您听不进去,我说什么也没用,只是您心里得明白,这霍家不是什么好待的地方,凭着那霍夫人今日的举动,姑娘还不能看出来吗?咱们往后的路可不容易啊,前有疯癫不着调的婆母,后有争风吃醋的二奶奶,如今您在这府里唯一能依靠的只有姑爷了,您要再跟姑爷处不好,咱们可就真没法过了!”   慧容睁开眼,略有些忧虑愁苦,“我何尝不知道这些?可我能怎么办呢?我是长房的媳妇,霍夫人是我名正言顺的婆母,将来是要在一个屋檐下过日子的,今日跟她翻了脸,她心里肯定记恨我,往后还不定怎么磋磨我呢?”   慧容转过来,眼角有泪滑过,看向甘妈妈道:“我是真的后悔了,当初就不该那么轻率的决定,我好想回余家,我真的好想回去。”   甘妈妈苦着脸,心里难受的不得了。   这桩婚事从头到尾就是个错!   一步错,步步错,如今成了这样的局面,如何还能再回余家去?   回去了也只能受人指摘,便是和离再嫁别家,在婆家面前也是抬不起头的,最大的可能,便是去庵堂里苦度余生。   可慧容还不到十六岁,如何能忍心让她一个娇花似的姑娘在庵堂里孤苦伶仃的过一辈子?   慧容眸中盈水,轻声问道:“我这辈子,是不是已经完了?”   甘妈妈忍住心底的翻腾,走过去拉着慧容的手道:“路还长着呢,您才多大的人儿?后头还有几十年呢,现在说什么完不完的话?别瞎寻思这些,只管把自个的日子一天天过好,那福气来了是挡都挡不住的!姑娘一直就是个有福气的,当年您出生的时候,生的天庭饱满,眉目清明,连看相的大师都说您福气好呢!”   慧容自嘲的笑笑,“我若是真的个有福气的,也不会一生下来就把我母亲克死了!”   甘妈妈说不出来话了,高氏夫人确因难产而死,但伯爷和老夫人从来没因为这个说过慧容克母之类的话,只是慧容四五岁的时候从一个丫鬟那里听说了此事。   那丫鬟本来是在老夫人身边伺候的,嘴碎的很,背地里跟人说慧容命硬,生下来就把亲娘克死了,要不然也不会有后来的赵夫人和二姑娘了,可巧就让慧容给听见了,回去哭了好几天!   后来慧容一直很不待见映容,一则是因为有个同样嫡出的妹妹在,害怕威胁到自己的地位,失去祖母和父亲的关爱,二则也是因为嫉妒映容自幼有生母在身边照顾陪伴,她却只能来回倒腾着过。   慧容原先是养在老夫人身边,后来老夫人自己身子不大好,没有太多精力看顾慧容,只好叫人轮流着养,老夫人身边养了五年多,甘妈妈身边照顾了一年多,余文轩也养了半年,赵氏也曾养过几个月,后来因为跟赵氏合不来,又回去老夫人那里了,再后来,家里几个姑娘们渐渐大了,便各自分了院子单住。   虽说也是锦衣玉食养大的,可心里终究缺点儿什么。   慧容十来岁的时候已经基本明白事理了,当时还是跟定安侯府定的亲,她一直以为会嫁去方家。   曾经她也期待过自己的婚姻,渴望有自己的家,有夫婿,有孩子,有个一生的归属。   只是后来发生的事,让她逐渐失去这样的信念了。   人这一辈子太难了,永远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与其期望过后再失望,倒不如什么都别期望! 第三十九章   翌日晌午,霍公爷派人来了春山院,说是请大奶奶去久鹤堂说话。   久鹤堂是霍公爷的居所,慧容心里明白的很,这回叫她去,必定是为了回门的事,估计是怕她回去告状,这才把她叫过去提点敲打一番。   她不怎么愿意去,但是公爹的话不能违逆,只得赶紧梳妆换衣过去。   甘妈妈也是个人精,故意没给慧容的额头上扑粉,把青紫色的瘀肿全都露出来,又往脸上扫了一层白里透灰的葵花粉,显得整个人煞白煞白的,气色极差的样子。   妆面画完,甘妈妈搁下粉盒子,一脸不忿道:“您就这么过去,让那霍公爷瞧一瞧,新媳妇嫁过来才两天,就成这副样子,看他能说出什么花儿来?还想护短给他媳妇找补,做梦吧!当我们伯府是吃素的吗?”   慧容默默对着镜子整理衣裳的褶皱,淡淡道:“如今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不是他们,是我啊!”   一句话又把甘妈妈给噎着了!   话是不好听,可确实是这么回事啊!   收拾妥当后,慧容便带着凝露和凝清两个往久鹤堂去。   进了久鹤堂里,霍公爷已经在前厅等着了,慧容走过去行个礼请安道:“见过公爹。”   霍公爷忙摆摆手,“不必多礼,快坐。”   慧容垂首,侧身坐在右侧的椅子上。   霍公爷乍一看慧容额头上的伤痕,也是吃了一大惊,心里不免责怪起霍夫人没轻没重,寻思片刻后才道:“昨日的事,我已经知晓了,委实是你婆母行事不得当,让你凭白受了委屈。”   略顿了一顿,察看过慧容的脸色后,接着道:“只是,你婆母也是念子心切,才做出这般出格之事,她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你也是知道的,成儿是我们长房唯一的儿子,你婆母疼他疼的像心肝肉一般,如今痛失爱子,她略有些激进暴躁,还望你能谅解谅解。”   霍公爷正襟坐好,一派严肃之色,“自然了,你是我们霍家的长房媳妇,我与你婆母都敬重你,也觉得你是温和贤惠之人,想来不会多生是非,等明日你回门,也要知道得体行事,切莫多言伤了两家和气,不然与你,与霍家而言,都是难办的事,你可明白?”   这一番话,明宽慰实敲打,意思让她不能回娘家告状,免得惹了两家不合。   慧容心有不悦,却也不得不忍下这个委屈,如今她是毅国公府的媳妇,跟霍家对着干没好处。   慧容勉强似的笑笑,“媳妇知道了。”   霍公爷满意的点点头,“你是个懂事的!”   再往后说的话慧容一句都听不进去,心中愈发沉重无力。   外头艳阳正好,丝丝缕缕的阳光透过砖石瓦缝洒在地上。   与久鹤堂隔开两个院子,再行数百步左右,便是二房的地界,郑氏的永雁居坐落在首位。   永雁居本是个清淡雅致的处所,自郑氏搬进来以后,便不停的改建扩大,不过改建这院子的银钱都是郑氏自己出的,霍夫人也就没难为她,由的她自己折腾去。   如今的永雁居比起从前来,已经大了一倍有余,四处植满花卉树木,入目尽是繁华艳丽景象,内室里也极尽奢华的翻新了一番,在二房这一片很是显眼。   永雁居里,郑氏正靠在榻上歇着,枕着金丝鸳鸯锦的软枕,旁边跪着个小丫鬟,手里拿着小木锤给郑氏轻轻敲腿。   郑氏捂着额头,一阵长吁短叹,躺了一会,到底是忍不住心里的烦躁,腾一下翻身坐起来,把身旁的小丫鬟吓了个激灵。   小丫鬟见她起身,忙搁下小木锤,上来扶着郑氏问道:“奶奶要起了?”   郑氏扭头问,“晟哥儿还睡着呢?”   丫鬟回道:“才醒,裘妈妈在看着,奶奶可要抱过来瞧瞧?”   郑氏道:“抱过来吧,中午睡多了晚上就该闹腾了!”   丫鬟应了声是,转身掀了帘子进到里间去,没一会,裘妈妈便抱着晟哥儿出来了。   郑氏站起身来,伸手从裘妈妈手里接过晟哥儿,摸了摸晟哥儿头上的软发,叹息道:“大爷都好些日子没过来了。”   一抬头,又瞥见裘妈妈脸上的瘀青,顿时气不打一处来,“那个长房的实在是嚣张的很,才进门几天就敢打我身边的人,一点都不把我放在眼里,这事我且记着她的,看看她能张狂几天,反正我早晚饶不了她!”   昨日裘妈妈一回来便跟郑氏哭诉了好一通,气的郑氏当场就要去寻慧容讨说法,只是她还没来及的去,又得知了慧容跟霍夫人的冲突。   郑氏纵然气不过,但也不想在这个风口浪尖上惹麻烦,只得暂时作罢。   裘妈妈听了这话一脸感动道:“难为奶奶替老奴费心了,我受些委屈没什么的,只是您可要千万紧醒着,不能被那长房的给压下去,那余氏现在就如此目中无人,若是将来她再生下嫡子,可眼睛不得翻到天上去了?”   郑氏冷笑一声,“嫡子?想的倒美,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   裘妈妈陪着笑道:“是是是,她也就配个无儿无女的命,哪比得上奶奶您这般富贵亨通?”   郑氏得意的扬起眉角,故弄玄虚道:“等着吧,能叫她生就有鬼了!”   裘妈妈其实不大清楚内情,但她知道大爷跟二奶奶之间有些达成一致的意思,此刻自然能看的出来,二奶奶心里肯定是胸有成竹的。   郑氏抱着晟哥儿在屋子里轻轻踱步,晟哥儿身上穿着赤色绣老虎的小衣裳,褂子倒是挺合适的,就是袖子长了些,郑氏给他翻了翻袖子,语气不愉道:“我箱子里还放了几块暖黄的料子,拿出来做几身小褂子给晟哥儿,叫人好好量,做仔细了,你瞧瞧这件褂子,衣裳袖子这么长,手指头都盖上了,这能穿的出去吗?”   裘妈妈躬身道:“许是针线房里的疏忽了,奶奶放心,这回我盯着她们做,看谁敢不仔细?”   郑氏收起脸色,又道:“对了,小院里那个黄姨娘现在一个月拿多少月例?”   “应该是八两。”裘妈妈挠头思索道。   郑氏想了想,吩咐说:“一个月给她加二两吧,可别叫人觉得我苛待了她,那二两银子也别报到公中去,从我私库里出,省得长房那两个老东西拿这事作文章。”   郑氏这份贤惠显然是做给霍钦看的,只是管不管用就不知道了。   *   慧容回了春山院里,独自坐着难受了片刻。   如今这样的情形,即便她再怎么不乐意,也不得不低头自个吞了委屈。   她也确实没想过会沦落到这样的地步,明明几个月之前,她还是高高在上的伯府小姐,还做着国公府世子夫人的美梦。   不过个把月的时间,一切都成了泡影。   如今说这些都没用了。   慧容怏怏不乐了一会儿,又强撑着打起精神,去库房里点算嫁妆去了。   她带来的嫁妆入的都是自己的私库,由甘妈妈和吴妈妈两个人看管着,钥匙在甘妈妈手里,登记入册却是由吴妈妈来做,这样两边分开也简单明了,要不全握在一人手里,到时出了问题就该说不清了。   甘妈妈和吴妈妈都是从余家带过来的自己人,做事经验又老道,交给她们管着也放心。   春山院里的私库就在正院旁边的耳房里,慧容带过来的嫁妆很多,在原先的基础上又多打了六个锁柜,加了十二个箱子才搁的下,抬嫁妆进门的时候把霍家的小丫鬟们都看呆了,从前二奶奶进门的时候带了六十六抬嫁妆,就已经很有面子了,没想到这位大奶奶更厉害些!   慧容过了侧门,进到库房里,甘妈妈和吴妈妈还在点算,见到慧容过来,吴妈妈便停下了笔,递了册子给慧容看。   慧容翻看册子,这是本新册子,都是刚记录上去的,嫁妆里送出去和已经拿出来用的东西就没记了,只把金银首饰,家具器皿,铺子,地契以及陪房仆役的身契登上去了,贵重的已经全部收好锁好了,剩下的放在外面的都是些平常的用品,留着自己用或是赏人使。   除了这些,另有一本册子是记录租出去的铺子,庄子和田地的租金进项,也是一笔不菲的收入。   慧容主要看的还是铺子,庄子和田地的租金,毕竟这是活钱,跟那些珍宝死物不一样,是能到处流通使用的。   吴妈妈在一旁站着,有点担忧的问道:“大奶奶,恕我多嘴问一句,这霍家夫人可给您看过家里的账本?”   慧容道:“没有。”   “那钥匙呢?”吴妈妈皱眉。   慧容摇头,“也没!”   吴妈妈哎呀一声,“这才不应该呢,您是长房媳妇,既然已经嫁进来了,哪有婆母不放权的道理,就算怕您年纪轻管不好,也该拨一两个地方给您学着管,如今这霍家夫人账本也不给看,钥匙也不给拿,瞧这架势,恐怕根本没打算让大奶奶您学着管,她是想继续拿捏府里的中馈呢!”   慧容哼道:“随她便,我还乐得清闲!”   吴妈妈满脸着急,“您年轻,不懂这些,在这样的大宅门里,手里没权没油水,谁能服您?只有手里捏着权才能站住脚,才能有威严!现在您是无所谓,那十年二十年以后呢,难道还要受制于人?大奶奶难道不知道居安思危这句话?”   吴妈妈这话说的,倒把甘妈妈给唬了一下,附和着道:“吴妈妈这话说的有理呢!”   慧容扁着嘴道:“不至于那么严重吧?我有这样丰厚的嫁妆,霍家那点月例银子根本算不得什么,怎么就受制于人了?”   甘妈妈和吴妈妈还要再说,却被慧容制止住,“往后再说吧,现在我也没心思听这些!”   甘妈妈和吴妈妈听了,无奈的互相看看,也就不再多说了。   这霍家是个吃人的地方,不好过啊!   大奶奶如今年纪轻,许多事都不懂,连这样重要的事都不放在心上,这叫她们怎么能放心?   还是得多提点着,不然等吃了亏再长记性可就来不及了!   待到傍晚时分,霍钦要过来用晚饭,慧容便先出去吩咐小厨房的人准备饭菜。   这几日霍钦一直是来春山院过夜的,不管真心还是假意,至少面子情分算是给足了。   慧容想着摆一顿素淡些的饭食,鱼肉什么的少做些,做几个清淡可口的小炒,再配上羹汤和芝麻饼,简简单单的就行了。   因着饭食不多,又没什么大菜,尽是茼蒿肉丝,杏仁豆腐,芽菜蒸腊肉,火腿鲜笋汤这样容易的菜,不到半个时辰厨房便做好了一桌菜,还多预备了些面点和主食。   丫鬟们端菜上来,凝露和凝清布置碗筷,一桌饭菜准备好了,外边一个小丫鬟却突然急急忙忙跑进来叫嚷道:“大奶奶,不好了,大爷今儿晚上恐怕来不了了,半道上让二房的人截走了,说是晟少爷不舒服呢!”   慧容一听就愣了,问道:“是郑氏那边的?”   丫鬟点头,“我瞧的真真的,错不了!”   凝露淬一声,“真不要脸,又不是她新婚,上赶着凑什么热闹,拿孩子做筏子,也亏她想得出来,我看不是晟少爷不舒服,是她自个想男人了吧?”   凝露这话说的直接,那小丫鬟到底年纪小些,听了不免有点脸红。   慧容蹙起眉,郑氏这样做的确是过分了些,不说旁的,连回门的日子都还没到呢,就开始明目张胆抢人了!   更何况才新婚头几天,夫婿就叫人家给截走了,她的脸上也挂不住。   难不成这郑氏以为她是个好欺负的,就敢随便给她没脸了?   不过她心里有谱,明日便要回门,霍钦要是个脑子正常的,就绝不会跑到郑氏那里过夜的,就算郑氏把他叫过去了,也是留不住的。   到时候谁丢人还不一定呢!   慧容思忖后,气定神闲的坐下了,“那就不必等他来了,我自个先吃。”   凝露惊讶道:“这,这合适吗?”   慧容笑了笑,“你们如今是怎么回事?胆子也忒小了,不过吃个饭罢了,有什么不合适的,怎么,他不来我还不能动筷子了?”   慧容自顾自的夹菜,凝露和凝清站在一旁服侍着,果不其然,一碗饭还没吃完,外头的小丫鬟又进来了,“大奶奶,大爷往这边过来了。”   凝露和凝清对视一眼,满眼喜色。   那小丫鬟笑着道:“听说大爷在那边跟二奶奶吵了一回架,生了好大的气呢!二奶奶这下可是费力不讨好喽!”   话音刚落,霍钦便推了门进来,慧容起身问道:“爷可用过饭了?若是没有就在这吃点吧?”   霍钦没说话,直接坐下了,慧容喜滋滋的亲自盛了碗饭,压了满满一大碗递给他。   霍钦接过饭碗,看那满满一碗还冒尖的米饭,心里咯噔一下。   其实他在郑氏那里吃过了,只是这边也不能不给面子。   看着慧容一脸笑意,霍钦拿起筷子划了一口饭,味同嚼蜡的吞咽下去。   慧容又夹了一块子鸡丝,“尝尝这个。”   霍钦的眼神停顿片刻,恍若无事的就着饭把鸡丝给吃了。   慧容心里翻江倒海似的,她想套套霍钦的话,想知道郑氏跟他说什么了,脑子里寻思半天,到底没敢问出来。   她跟霍钦现在还不算亲近,别为这事惹了他不快活,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想想也就算了,只顾着给他夹菜去了。   霍钦一边吃,心里也是不平静的,微微看了眼慧容,到现在一句话都没问,这可不像她的性子!   不过这样也好,一个郑氏已经够他烦的了,没那个精力再应付了。   霍钦想起郑氏,心里不免烦躁起来,这个女人总想把所有的事都牢牢攥在自己手里,任她这样下去,早晚要坏他的事!   只是现在郑氏手里还有他的把柄,暂时动不得她!   先看着吧,要是郑氏别再得寸进尺,念着往日的情分他也不会亏待她。   要是她还跟今日那样,咄咄逼人妄图要挟他,那就别怪他心狠!   霍钦停下筷子,目光转向慧容,侧脸打在烛火的微光中,半明半晦的闪烁着,看不清他的神色。   他对慧容,算不上喜欢,但也不讨厌。   还是那句话,比起精明的,倒不如傻一点,不管真傻还是假傻,只要安安份份待在后院里,别妄想插手掌控他,他会许她荣华富贵一辈子的。 第四十章   晨光微起,早露甘凉。   春山院里一早便喧闹起来,丫鬟们拉开帘子,支起窗子,让光亮照进屋里。   慧容坐在梳妆台前,头上已经盘好了髻,脸上也上好了妆。   霍钦在里间由丫鬟们服侍着穿衣。   凝露候在妆台前禀报道:“外头车马已经备好了,今个您跟姑爷回门,伯府那边老早就等着了!”   慧容点个头,算是知道了。   对着镜子,指尖缓缓触碰上额头。   还是有痕迹,哪怕已经上了几层粉也不能完全遮住,要是这样回去,只怕祖母该问了。   慧容有点为难,忽然想起个法子来,问凝露道:“柜子里是装着几条抹额吧?我记着有个墨绿绣仙鹤的倒是挺宽的,应该能遮得住,你去找一找。”   凝露听了,便转身去里间找抹额,半晌又空着手跑出来道:“大奶奶搁在哪个柜子了,我怎么没瞧见呢?”   慧容睨她一眼,没好气道:“不就在屏风旁边的小柜子里吗?这都找不到?”   看凝露这迷茫的样子,估计也没听明白,慧容就自己起身进去拿抹额了。   可巧霍钦从里头出来,两人打了个照面。   慧容问了句,“爷这么快就收拾好了?我还没弄完呢,你先等一会。”   霍钦垂眸看着她,“你进去吧,我在外间等你。”   慧容嗯一声,随即撩了帘子进去,霍钦在外间踱着步子等她。   转个身,正好对着妆台镜,霍钦想起慧容发髻上只插了一支点翠簪子,看着素了些,便走到妆台边上,准备挑支簪子给她戴上。   妆台上摞着四个小柜子,铜镜的左右两侧各放了两个,霍钦打开左边的第一个柜子,里边都是银簪和玉钗,还有小米珠和淡珍珠镶嵌的珠花。   又打开下面的柜子,一打开,倒是有些惊讶,这柜子里空空的,只放了一个小匣子,有锁眼,但是没上锁。   他拿出小匣子,这匣子是紫木的,四周刻着云纹和花果纹路,一看便知是贵重之物。   连个匣子都这般贵重了,想来里面的东西应该更加贵重。   霍钦并没有查看慧容的首饰的意图,正准备放回去,却发现那匣子里没声音,若是首饰之类的,怎么会没有声音呢?   手间动作微顿,轻轻拨开匣盖。   里边放的果然不是首饰,只搁了轻飘飘几张纸。   霍钦的眉头皱了起来,拿出那几张纸。   有花笺,有书信。   信纸下角略有些褶皱,似是被泪打湿了又晾干的。   上面的字迹一个字一个字印入他的眼里。   愿以白首之盟,百年之好,寄予吾妻,余氏慧容。   寄予吾妻,余氏慧容。   霍钦冷笑一声,没想到这几张破纸她还留着!   他看完后,又不动声色的把信纸装回去匣子里,关上柜门,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慧容从里间出来,一边整理头上的抹额,一边埋怨凝露道:“早就跟你说过了,把这些小件的单放出来,别往到处塞,到用的时候又找不到真是耽误事儿!”   霍钦站在妆台旁边,慧容唤他,“爷可好了?咱们走吧!”   霍钦神色淡淡,眼里却有深邃考量之意,半晌才道:“走吧!”   霍钦疾步出门,慧容加快步子跟上去。   霍钦走的快,慧容在后面只能看见背影,总觉得哪里不对,说不上来的怪怪的感觉,但又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越走心里就越没底!   直到坐上马车,两人还是一句话没说,马车里安静的让人慎的慌。   慧容觉得气氛不太好,又不敢先开口,就这么一路僵持着过去了。   等到了昌顺伯府的大门,门口早有人等着了,二管事高保昌和老夫人身边的焦妈妈都站在那。   马车刚停下,立刻有小厮过去放了个方木桩子,霍钦先下的马车,高保昌和焦妈妈带着一众仆役迎上来,“唉呦,刚刚才说呢,姑爷和大姑奶奶这就到了!”   霍钦微微笑道:“劳烦了!”   高保昌回道:“这可不敢当,姑爷实在客气!”   慧容也掀开帘幔出来了,霍钦转身递上一只手,慧容怔了怔,看看他,犹豫着将手搭上霍钦的手,小心翼翼的走下来。   焦妈妈眼里只能看到姑爷扶大姑奶奶下马车的场景,简直快笑眯了眼,看样子姑爷和大姑奶奶的感情不错,这下老夫人总算能放心了。   焦妈妈偷偷打量霍钦,心里默默的想,这位大姑爷看起来也蛮好的,英武俊俏,温和有礼,年纪轻轻就当上光禄寺少卿,将来的官途必定是一片坦荡啊,跟大姑奶奶站在一块,真是才子佳人,金童玉女似的般配!   除了……焦妈妈叹了口气,唉,除了那另一房的夫人和儿子之外,当真是没的说!   只是有时候命运弄人呐,世上哪有那么多十全十美的好事?   慧容下了马车,焦妈妈快步走到慧容身边,笑着道:“大姑奶奶可算是回来了,老夫人这几日一直都在念叨您,今个回门,早上天还没亮老夫人就说睡不住了要起来,现下正在小佛堂里盼着您呢,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都在,只等大姑奶奶过去了!”   听焦妈妈提起老夫人,慧容心里也是思念的急切。   霍钦还得去正堂见余文轩一趟,慧容便跟焦妈妈先往后院里去了。   小路两侧的树木依旧繁枝茂叶,走着熟悉的那条路,慧容心里却是感触良多,焦妈妈在前边走着,慧容带着凝露,凝清走在后面。   她今儿没带甘妈妈回来,其实这样不大合适,甘妈妈既是奶娘又是陪房,在她身边算是身份最贵重的了,回门不带着甘妈妈实在说不过去。   只是她已经答应了霍公爷不会回娘家告状让两府徒生嫌隙,甘妈妈又一直为着霍夫人打伤她那件事生气,怎么都不肯罢休,非要回家跟老夫人说去,她劝不住,只好撇下甘妈妈不带她来,为着这个还惹了甘妈妈生气呢,只是权衡大局,她不得不这么做。   想到这,慧容陡然心生一抹慌乱,抬手扶了扶头上系的抹额,生怕露出伤痕。   前边的焦妈妈也看出来不对劲来了,从她发现甘妈妈没回来的时候就觉得奇怪,甘妈妈可是看着大姑奶奶长大的,跟大姑奶奶最为亲近,可今日回门甘妈妈竟然没回来,大姑奶奶身边只带了常伺候的几个小丫头,这可太奇怪了!   她觉得古怪,嘴上又不好说,想着可能甘妈妈是留在霍家打理事务去了,要不,难不成是惹了大奶奶不高兴?   慧容和焦妈妈一同到了小佛堂,才进了门,就听见碧容喊了一句,“哎呀,大姐姐到了。”   老夫人柱着拐杖从软榻上起身,“慧姐儿,慧姐儿你回来了!”   慧容忍了一路的眼泪到这一刻彻底没忍住,扑在老夫人怀里失声哭道:“祖母!”   祖孙两个抱着流泪,过了好一会才分开。   慧容的眼泪还是止不住,身旁的凝露扶她坐下,坐的是离老夫人最近的位置,对面是映容,碧容和黛容。   姐妹几个又互相寒暄几句。   回门本是高兴事,没什么可哭的,可慧容这门亲事不顺,这几日在婆家又受了委屈,受了委屈也就罢了,还得自己忍着,在外头还强撑着装装样子,这一进了娘家门,实在是忍不住了。   老夫人擦擦眼泪,看慧容一脸伤心委屈,急忙问她,“你在婆家没受人欺负吧?”   慧容强笑道:“祖母说的哪的话,我怎么可能受欺负?只是回了家里,见着您和妹妹们,不免有几分伤感。”   老夫人松了口气,又道:“你在霍家,那二房的夫人可给你气受了?”   慧容摇头,“我跟她都不常见的,谁也气不着谁!”   老夫人道:“没受委屈就好,你也不容易,一个夫君要掰两半,跟二房那边要是处不好,也别忍着,谁敢欺负你,你就回来告诉祖母,祖母护着你。”   一番话说的慧容又欲落泪,沉了口气,含泪笑道:“祖母不必担心,我在国公府挺好的,公爹婆母都和善,夫婿也体贴,没人给我气受,您就放心好了。”   老夫人听她这样说,心情也缓和了不少,接着道:“对了,除了你公爹婆母,二房那边的长辈你可见了?”   慧容愣住,“这倒没有。”   老夫人手指轻点一下,“到底还是年轻不经事,做事这般不周全,长房虽是你名义上的婆家,可二房那边的长辈才是你夫婿的亲父母呀,你对二房那边多敬重多关心些,你夫婿心里会更看重你的。”   慧容仔细想了想,是这么个理,只是她在霍家这几天事情太多,她都忘了还有这事,今日得祖母提醒,回去一定得拜访拜访二房的两位长辈。   她之前曾害怕亲近二房会惹长房不高兴,只是现在已然跟长房翻了脸,那还不如多跟二房接触接触。   她想在霍家站住脚,总得有个能倚仗的人,与其讨好霍公爷和霍夫人凭白恶心了自己,还不如去讨好霍钦算了,毕竟霍钦才是她现在唯一能依靠的人。   映容坐在慧容对面,看她和老夫人谈笑的样子,总觉得她变了不少,跟以前有许多不一样的地方。   或许成亲对一个人的改变真的很大吧,从闺阁少女成为人妻,心境肯定会变得不一样。   慧容从前是那样张扬明艳的人,爱穿橘红,石榴红,嫩黄,水绿各种明亮的颜色,今日她却穿了一身深紫近黑的缠金丝绣褂,梳着规规矩矩的妇人盘头,戴着墨绿的抹额和款式简单的钗环,一幅老气横秋的打扮。   这身打扮要是放在以前,绝对入不了慧容的眼!   可能她自己都想不到,她成亲之后会是这个样子。   谁在少年的时候不是意气风发的样子?谁不是憧憬着美满的婚姻,温柔的丈夫,上进的子女?   说到底,也不过是闺阁时的畅想罢了,真正能过上这样日子的能有几个?   便是慧容,从前那样心高气傲的人,如今也全然变了样子!   慧容曾经看不起赵氏,觉得赵氏是大户人家的嫡女,不好好嫁个门当户对的夫家做元配,偏要高攀伯府做继室,继室填房,在元配牌位之前还要执妾礼,因此她对赵氏一直很不屑。   可她能想到她自己有一天会嫁个肩挑两房的夫婿吗?比起填房继室似乎也好不到哪里去! 第四十一章   面对着眼前的慧容,映容觉得自己也很没有头绪,她的人生中从来就没有一个明确的目标。   至少现在是这样。   她到底想要什么,到底想做什么,到底能做什么?   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   好像只是这么一天一天的过去了,这么平凡,这么普通,没有轰轰烈烈,荡气回肠的故事,也没有纠缠跌宕,刻骨铭心的感情,一切就这么平平淡淡的。   其实这样也挺好的,比起惊心动魄,生死不定的日子,她还是喜欢细水流长,无忧无虑的生活。   慧容是家中长女,长女出嫁之后,便该轮到她这个次女了。   明年九月她及笄,连头带尾还有一年时间。   在这一年的时间里,她的亲事肯定是要定下来的。   但定亲这事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轮不到自己作主。   余文轩那里没什么动静,老夫人为慧容的事操碎了心,估计也没心思管她了,主要还是看赵氏的意思。   赵氏已经有了打算,虽没明说,但也透露了些口风,她最近跟安阳的赵姨妈书信来往频繁,赵姨妈还寄了许多东西过来,从文房四宝,钗环首饰到时兴衣料,各式小玩意儿,十来天就要寄一次。   大概这二位是想撮合撮合自家儿女,好来个亲上加亲。   映容脑子里想起罗孝然来,说句心里话,她对罗孝然的样子都记不太清了,只记得是个温和内敛,不爱说话的人。   相比较而言,对罗孝莲倒是更熟悉一些。   罗孝然好像本来就是比较腼腆的人,上次来余家,映容跟他统共见过两面,两回都没仔细看,只留下些许并不深刻的印象。   对于亲上加亲这件事,赵氏是很乐意的。   她觉得这样映容在婆家才能有保障,有依靠,况且她又很喜欢罗孝然。   本就是自家亲侄子,如今又想着让他做女婿,可不是怎么看怎么喜欢吗?   其实要真说姑表结亲,罗家不算最好的选择,最好的应该是赵氏娘家哥哥的亲儿子,只是赵氏的娘家侄子跟映容年岁差太多,早就成婚生子了,论年纪合适的,也就只有罗家的这个侄子了。   赵氏相中罗家,一则是因为亲戚关系,二则家世也相当,姐夫罗平已经升任了青州太守一职,两家结亲是既有里子又有面子!   余文轩跟连襟姐夫关系也不错,应该不会有什么意见,除了老夫人不太喜欢赵姨妈之外,旁的再挑不出什么错了。   映容明白,要是没什么意外的话,她的归宿应该就是罗家了。   罗孝然明年春闱,若是中了便能入仕,就算没中,也能回安阳做官,几个月后她就及笄,正是样样都合适的时机。   罗孝然嘛,人倒是挺好的,少年才俊,个性纯良,也没有富家公子的风流趣味,京城里有许多公子哥儿们包个粉头养个戏子都能豪掷千金,他们在外边倒是博了个豪爽潇洒的名儿,家里亲娘跟媳妇能气得吐血三升。   这么一想,顿时觉得罗孝然形象高大了不少。   若赵氏真说让她嫁给罗孝然,她也没什么意见。   她不喜欢罗孝然,罗孝然也不喜欢她。   但婚姻之事,身不由己,哪有那么多两情相悦,能相敬如宾就算不错的了。   只要能安安生生的过日子,嫁谁不是嫁?   *   慧容和老夫人叙话叙了一上午,待到晌午时分,前厅摆席,余文轩遣人过来叫慧容。   慧容心中不舍,与老夫人又说了半晌话才泪眼婆娑的过去了。   映容,碧容,黛容都是未出阁的姑娘,不能去前厅,于是纷纷回了自己院子里用饭。   几个孙女一走,小佛堂里登时变得空落落的,老夫人四处看看,叹气道:“人老了,什么都没意思了!孩子们一走,我这心里都空了。”   焦妈妈道:“从前有大姑奶奶来陪着,还不觉得屋子里空,如今大姑奶奶嫁出去了,这屋里连点欢声笑语都听不见了,您要实在觉着寂寞,不如让四姑娘过来陪陪您?”   老夫人淡淡道:“算了,我是黄土埋到脚脖子的人了,人到七十古来稀,还能有几年活头?早晚腿一蹬人就没了,何苦拉着个孩子在这孤僻地方给我作陪?”   焦妈妈恼道:“您又说这样不吉利的话了!”   老夫人坦然一笑,“人生在世,都有这么一遭,难道避着不说就轮不到我了?”   长舒口气,望着窗子出神,“我也看开了,早些去了,还能早些见到侯爷呢!快二十年了,我真想他!”   提起老侯爷,焦妈妈也不知该如何劝了,只站在一旁连声叹气。   前厅里,余文轩和霍钦倒是相谈甚欢,比起沉默寡言的霍成,还是能说会道的霍钦更得他喜欢。   对于霍钦这个女婿,原先不熟悉没觉得有多好,不过今日二人畅谈一番,霍钦又会说话,几句夸赞吹捧,让余文轩对他顿生欣赏赞美之意。   余文轩跟慧容和霍钦一同用完午饭,又亲自送了他们出门,算是对霍钦这个女婿的认可。   等霍家的马车远去,他也没回去府里,而是转身吩咐了高保昌安排马车往菊花胡同去了。   前头余文轩刚走,正院里赵氏就得了消息。   刘妈妈站在一旁很是不忿道:“伯爷可真是改不了这性子,近来为着大姑奶奶的婚事,已经好些日子没去那边了,还以为他是回心转意了呢,这下好,还没安生个两天,又跑去见那戏子了!”   赵氏没那个心思去管那戏子,一边翻账本一边道:“如今慧容的婚事已经办完了,想来霍家不日就要给霍成发丧了,咱们家是亲家,得去吊纸,我记着按旧礼该备香烛二百支,纸钱八十斤,咱们就照着礼再加上一倍,把香烛,纸钱什么的多准备些。”   刘妈妈躬身道:“夫人放心,这些早就备好了,都存在库里了,到时候直接送过去就行。”   赵氏又叹一声,“我想着,映容的事儿还是得早些定下,原本觉得她离及笄还有一年,也不着急,可现下实在让慧容的婚事给我吓着了,这好好的婚事,说没就没了,定的真真儿的亲,说变就变了,这样的事谁能说得准?我寻思快些给映容定下,等她明年及笄,便早早给她办了婚事,省得夜长梦多,横生变故的,她一日不定下,我这心就一日放不下。”   刘妈妈问道:“夫人还是想着罗家呢?您可别忘了四姨奶奶上回惹恼了老夫人,就怕老夫人看不上罗家不愿意呢!”   赵氏道:“不说别的,单说孝然这孩子就是个很不错的,又懂事又上进,老夫人对罗家是有些成见,不过她也不是执拗不讲理的人,要是孝然明年春闱中了榜,老夫人那里总能说得通的!”   赵氏又翻了两页账册,忽然看见几项不对劲的支出,便指着问道:“伯爷何时开始吃燕窝了?怎么这个月他那边支了这么多燕窝?还有红参四根,枸杞十二包,单他拿的这些东西就比往常多了一百多两银子呢!”   刘妈妈思索道:“伯爷从来不吃这些东西的,大约拿去是给那戏子了吧?那戏子如今也不知道从哪里学的这些养尊处优的贵夫人样子来,燕窝人参流水似的吃,伯爷给她贴了不少银子,这个月大姑奶奶办婚事,伯爷又出了三千两添妆钱,想来手里吃紧,这才从公中的帐务上支了这些东西。”   赵氏这下不满了,“咱们家里再怎么有银子,也经不得这么败下去!一个外室也这般讲究起来了?从前我不管她,可也没想过她这么败银子,便是家里那几个姨娘,都是拿着月例银子过日子的,每月花销都有定数,她一个外室倒比这些有名有份的姨娘还阔绰些,就连我这个正室夫人都要给她比下去了!”   赵氏气的把账册子往桌上一扔,“等伯爷回来我倒要问问他去,一个月贴了多少银子,竟把那外室养的这样潇洒?” 第四十二章   菊花胡同是个老巷子,小径曲长,青砖石瓦,虽不如高门大户那般显赫,却也别有一种风情韵味。   从巷口进去第二间,便是那外室潘小罗的住所。   这屋子是一间二进的小院,正房里住的是潘氏,侧房里住着买过来伺候的两个小丫鬟。   那潘氏年轻的很,今年才十五,跟慧容差不多大,两个小丫鬟就更小了,一个十二,一个十三,就是俩啥都不懂的黄毛丫头。   可却偏偏就是这么个小院,这么个十五岁的小丫头,让伯府后院里那些姨娘通房个个恨的咬牙切齿。   余文轩在巷子口下了马车,还没进门,对门家的娘们就站在门口探头探脑的。   余文轩一边抬脚进门一边心里暗骂,这作死的老娘们!   对门那家姓张,爷们是个长工,那家娘们生的也是个粗俗样子,根本上不得台面。   潘氏刚搬过来的时候,那张家的婆娘看着那样贵气的马车,成箱成箱的行李,又见潘氏一身好料子做的衣裳,穿金戴银,呼奴唤婢的,后头还跟着六七个小厮护送着,惊得险些摔出门外。   这条小胡同里何曾有过这样的场景?让人不得不称奇!   没过几日胡同里就传开了,那潘氏是大户人家外室的消息也就不胫而走。   潘氏向来不爱出去,她在这街头巷尾都是有名声的,都知道她是大户人家的养在外头的小婆娘,余文轩只要一来,总有街坊邻居出来看热闹。   那些小媳妇,老大娘什么的都是不省心的,尤其这个对门张家的,总爱打探潘氏这边的消息,弄得潘氏很是讨厌她。   且那张家的本以为潘氏的爷们该是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头子,要么就是肥头大脑的商户,可谁知道见过余文轩过后,发现他不仅不老不肥,还是个玉面俊朗的郎君呢!   于是余文轩每次过来,那张家的就倚在门口卖骚,着实狠狠恶心了他一把!   余文轩提着衣摆快步进门,那张家婆娘连他的正脸都没瞧见,心情很是不爽快,甩着张脸就回去了,进门先往炕上一脚踹过去。   她男人在炕上睡觉睡到一半,让她一脚踹醒了,满脑子火气的坐起来骂道:“发什么疯呢?”   那婆娘一屁股坐在炕上,同他说道:“对门那家的爷们又来了呢?”   她男人挠挠头,起身套上衣裳道:“来就来呗,你高兴个什么劲儿?”   张家婆娘瞪他一眼,压低了声音凑过去道:“唉,你说那家的小娘们是不是有身子了?昨儿我出门倒水,看见她站在门口,那样苗条的身子,偏就肚皮那鼓了一块,我瞧她像是有身子的样呢!”   她男人恼道:“你又这样,又这样!闲的慌就去把衣裳洗了,把地扫了,管人家闲事做什么?”   婆娘哼一声,犹自感慨起来,“唉呦,人家命好哟,跟了个有钱有势的阔主儿,如今肚子也争气,若她真有福气怀了孩子,了不得要光明正大的进门去了,真真儿是个命好的!”   *   余文轩从小门里进了院子,正房的大门闭着,四周窗户也关得严严的,一丝风都透不进去。   推了门进去,屋里很安静,桌子上还放着半盏残茶并一小碟子吃剩的点心。   潘氏在里间睡觉,散着头发,裹着薄被,身边没有伺候的人。   两个小丫头不知往哪躲懒去了,这院子小,没处可玩,可只要潘氏一睡觉,那俩丫头就往外跑。   余文轩很是无奈,这外边的丫头真是一点规矩都没有!   他也跟潘氏说过几回,要拘着那些丫头,别总让她们溜出去玩,屋里连个添茶加水的人都没有,可潘氏自小是过惯苦日子的人,原先在戏班子里被打怕了,哪怕如今跟了他,可性子还是畏畏缩缩的,根本约束不住人。   他走过去轻轻坐在床边,纵然已经尽量把动静放小,可潘氏睡的不安稳,床一晃就醒了,转过身来看见余文轩坐在那,鼻子一酸就开始掉眼泪,九转十八弯的叫了一声,“爷!”   余文轩还未说话,潘小罗已经哭的身子直抽抽了,“爷都好些日子没来了,我以为爷不要我了呢?”   余文轩搂着她笑道:“这话说的,不要谁也不能不要你啊!”   潘小罗把他一推,哭着道:“爷就会糊弄我,早先还说什么把我接进府里,让我风风光光做伯府的姨奶奶,可如今呢,我肚子都大起来了,还是窝在这小破胡同里,爷不管我也就算了,我知道自个是下贱命,不配给您做姨娘,那我肚子里的孩子呢,那可是爷的骨血啊,您就这么不管了?”   潘氏说着就大哭起来,“左右是个没名没分的孩子,我何苦生他出来作孽,不如我们娘俩一道吊死了给你省省心,没得在家里糊弄妻妾,出来又来糊弄我!”   余文轩怕她情绪激动伤着孩子,忙安慰道:“我接你,我接你进府还不行吗?”   “真的?”潘氏停住哭声,眼里带着惊喜的意味看过去。   余文轩斩钉截铁道:“真的!”,忽又放软了语气道:“我跟你说过的事就肯定不会反悔的,你肚子还有我的亲骨肉呢,我们余家的香火可就全指望你这肚子了,你说我能不管你吗?”   见潘氏表情好转,余文轩笑嘻嘻的掏出怀里的红锦布盒子,拨开盒盖讨好道:“你瞧瞧,新打的两支金钗,都是京里时兴的花样,拿过来给你戴着玩玩儿!”   潘氏喜上眉梢的接过金钗,歪在余文轩怀里撒娇道:“那爷什么时候接我进府呀?”   余文轩半推半哄道:“不急在这一时,你先把孩子生下来,我肯定想主意接你进去!”   那潘氏登时坐直了身子,盯着余文轩半晌,哇一声哭出来,“我就知道你骗我,我就知道你不会管我的,既然家里蹲着几个坐山虎,为何又来招惹我?如今害我有了身子,又是怕这个,又是怕那个,那你不必管我了,也别念着我的肚子,你回去哄你家里那几个祖宗便是了!”   一面把手里攥着的金簪子全扔在地上,愤愤哭道:“我不要你的东西,都拿走,我再不要了!”   余文轩真是急得没处说去,自个也恼了,一味摆手道:“得,都是祖宗,都是祖宗行了吧,只我一人是孙子!”   不是他不愿意给潘氏一个名分,这潘氏还怀着孩子呢,他如何能不宝贝?   可要想给她名分也不是个简单的事,把外室接进门,老夫人头一个骂死他,再者赵氏那一关也过不去,柳姨娘更是个难缠的,只怕房顶都要给掀了去!   最重要的,那潘氏原是戏班子里出来的,是下九流的贱籍,即便把她接进府里做了姨娘,将来生了孩子记在她的名下,那孩子有个贱籍的生母,一辈子就算是完了,若是男孩,便做不得官考不了举,若是女孩,说亲也是极费劲的。   他原本想的是,让潘氏在外边先把孩子生下来,等生米煮成了熟饭,孩子已经生下来了,家里再不愿意也没得可说,然后再把那孩子记在苏姨娘的名下,苏姨娘性子温吞,又是个良妾,总比潘氏的贱籍好。   其实最好的应该是记在赵氏名下,就怕赵氏不愿意。   不过这个他也想好了,若生下来是个儿子,哪怕赵氏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要给他儿子争个嫡出的名分,若是个女儿,那就记在苏姨娘名下。   他   心里早把主意打好了,谁知道这潘氏又不干了,平日乖的跟什么似的,如今仗着肚子也开始跟他唱反调,还说什么不给她名分就不生这个孩子。   之前他吓唬她来着,说伯府后院阴私多,大宅门里都这样,你涉世未深,年纪又小,进了那个虎狼窝,肚子的孩子未必能生的下来,古来大户宅门里多的是一尸两命的例子!   这话把潘氏吓的老实了几天,不敢再跟他提要求了,可后来不知道又听了哪个老娘们一顿挑唆,潘氏觉得他在搪塞,为着就是不想接她进门,于是这几日又开始闹腾,寻死觅活的闹腾!   原先就是喜欢她乖,如今不知怎么的也变得跟柳姨娘那样泼皮不讲理了,委实烦人的很!   且这潘氏的肚子已经三个多月了,他到现在还不敢跟家里讲,可要是不说,这边潘氏又饶不了他!   他心里急得那是抓心挠肝呐,可又实在没辙!   唉,风流债,风流债,怪道色字头上一把刀呢!真真是来讨债的! 第四十三章   余文轩这厢先把潘氏哄住,那边又急忙忙回了家里,想着寻个好时机再同赵氏和老夫人说。   回去十天没到,老夫人不知怎么的染上了风寒,卧病在床好几日,整个人精神也不大好,日里吃不下饭,夜里又睡不安稳。   老夫人本来不常生病,只是年纪大了身子不如以前,这么个小病就把人折腾的起不来床,再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治了几天也不见好,连着家里媳妇孙女都没得歇,全陪在床榻边照顾着,赵氏陪的最勤,天天衣不解带的端水喂药,累的连余文轩给那外室大把花银子的事都没空管了。   这一日余文轩才下值回来,先往老夫人屋里过去,进了门便看见地上主子奴才跪了一地,心里陡然吓了一跳,忙上前问怎么回事。   赵氏带着三个孩子跪在地上,含泪回头道:“伯爷快来劝劝吧,母亲非要去庄子上养病,怎么劝都不听。”   赵氏拽着余文轩一同跪下,又对着榻上的老夫人道:“母亲也算体谅体谅我们,儿子媳妇虽多有不周到的地方,可这家里总比庄子上好,况且您还染着病,如何能去庄子上受苦,这要是传了出去,那不是让人指着鼻子骂咱们不孝吗?”   余文轩一动不动的跪着,侧眼看着赵氏连哭带劝的。   可老夫人也是铁了心的想去庄子上,即便赵氏哭成这个样子,还是不为所动,摆摆手道:“你不必这么说,那庄子离京里不远,来回一天便足够,我也不是责怪你们不孝顺,你这些年的孝顺贤惠我也是看在眼里的,只是在这伯府里住了几十年,我也腻味了,想换个地界住住,散心也好,养病也罢,只当出去放放风了。如今在家里人参燕窝顿顿吃着,绫罗绸缎日日穿着,脚都不带粘地的,下床走两步路,便一堆人跟在后边又掺又扶,按肩揉背的,照这样下去,只怕我还死的快些。”   说完了又对余文轩道:“是我自己想去的,你可不能埋怨你媳妇,我这病也没什么要紧的,不至于全家撂下事来看顾我,我上庄子里闲散闲散,喂喂鸡养养鱼,看看花儿下下棋,比在家里还快活些。”   赵氏抹着眼泪道:“您在家里不也能喂鸡养鱼,看花下棋吗?你若觉得没意思,媳妇陪着您下棋养鱼还不成吗?何苦跑到庄子里受罪去?”   老夫人道:“从前我十几岁做姑娘的时候,还是从穷乡僻壤的小村子出来的,那时候连饭都吃不饱,心里也不觉得苦,如今去庄子上,仆妇成群跟着,农家小菜吃着,这般潇洒的日子怎么能算受罪呢?兴许去了那边缓一缓,我身子还能更康健些,到时候没准鹤发童颜,活蹦乱跳的回来了也不一定!”   映容跪在一旁,她听的出来,老夫人说的不是气话,她是真想去庄子上散散心,又看看赵氏,见她一脸急色却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心中不免叹气,赵氏是怕老夫人带病出府,会让她自己和余文轩背个不孝的名声。   余文轩也默不作声的听着,心里一通盘算,老夫人要去庄子养病?   这简直是天赐的良机呀!   这么一想,险些拍手笑出来,他正愁怎么把潘氏弄进来,可巧老夫人就要出府去,这尊大佛出去了,府里再没旁人管的了他,赵氏顶多跟他吵几句嘴,也不会有多大问题,这是多好的机会啊!   正兀自想着,忽而听得老夫人唤他,“文轩,你觉着呢?”   余文轩缓过神来,忙低头道:“这,这叫儿子怎么说呢?”   顿了片刻,又叹口气故作委屈道:“您还染着风寒呢,如今怎好出府去?您这一出去,儿子岂不是要被人打着脸骂不孝了?只是,只是母亲若真觉得府里住的厌烦了,儿子也不能不顾着您的心意硬拘您在这,您要是住的不欢心,对身子更不好,那儿子的罪过可就大了。”   一通深明大义的话说完,无视赵氏吃惊的眼神,又满脸沉痛的总结道:“这么着,母亲要实在想出去散散心,便多多带上仆役随从,您身边有人照顾着,我也好放心不是?若您在庄子上住了几天住腻了,或是不习惯那边,就叫人回来禀报,儿子必定亲自驱车接您去!”   余文轩嘴上这般说完,心里想的却是,快出去住着吧!我便是拉老黄牛也得把你拉过去!   赵氏听余文轩这么说,差点气的栽倒过去,正欲开口反驳,却见老夫人含笑道:“你懂我的心意便好。”   老夫人从榻上起身,一手携着赵氏道:“你可千万别自责,你的孝顺我知道,我去了庄子上,府里便全盘交给你打理了,你好好管着家,便是最大的孝顺。”   一手又拉着余文轩道:“好好疼你媳妇,别让她操心!”   余文轩哪有不应的道理,点头点的跟鸡啄米似的,夫妻两个一人扶着一边,赵氏低头听着,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老夫人又唤了映容,碧容和黛容起来,语气宽和道:“从前虽我教养你们不多,可个个都是打心里疼爱的,一晃眼几个姑娘都这么大了,慧姐儿都出门子了,我也老的快走不动道了,你们几个亲姐妹,往后可不能再吵嘴打架了,姐妹之间要相协相帮,都仔细的跟着女师傅们学女红学管家,将来好好许个人家,也好叫我放心。”   映容忙道:“祖母说的我们都记在心里,再说您去庄子上,也不过是去散心养病的,过些日子还是要回来的,您若在那边寂寞了,得了空我们姐妹几个看您去。”   老夫人笑道:“行,你们得空就过来陪陪我。”   老夫人下定了决心要去庄子,晚间小佛堂里就开始收拾东西。   去的那处庄子是老夫人名下的,原是当年余家封侯之际所得的赏赐,离京城也不远,一共四百亩沃田并一个小山洼,也是个岁利上千两的富庶庄子。   老夫人那边连收拾带准备,统共不到三日,可庄子那边听闻东家老太君要过来养病,费了一千一万个心拾掇准备,想着借此博东家个高兴。   因着庄子那边格外仔细的收拾了三间屋子,老夫人不得不又在家里耽搁了六七天,待到十月初,挑了个大早,乘着马车带着仆役一路往庄子上去了。   老夫人一走,余文轩的心算是彻底定下来了,心想这个家里往后他是老大他当家,看谁还敢找他不快活老夫人走了没几日,余文轩又去了趟菊花胡同。   潘氏的肚子已经过了四个月,因着她身量苗条,肚子已经能显出形了。   里屋床榻边,余文轩和潘氏坐在一处,看着她的肚子笑的几乎咧不开嘴。   这肚皮里装的要是个儿子,那便是承他香火的余家长子啊,这可比金蛋还金贵。   潘氏看他高兴,乖巧的倚在怀里温存着,顺道瞄着眼色添一把火,“爷瞧这肚子像男像女”   余文轩道:“爷又不是通天眼,这如何能瞧的出来?”   潘氏扑哧一声笑出来,媚眼含娇望过去,“爷可真没意思,跟你说正经的呢!”   一边往余文轩怀里更靠近了些,揣度着小心开口道:“我前两日出门去,街坊婶子见着我的身子,都说我肚子尖,看着像男孩,又问我爱不爱吃酸的,我一寻思,近来还真爱吃些酸枣酸杏什么的,也不知,”潘氏摸摸肚子,小声道:“不知我有没有那个福气给爷生个儿子呢!”   其实她这肚子才四个来月,如何能看得出尖不尖,是不是儿子?   说这话不过想刺激刺激余文轩的态度,但是她又不敢板上钉钉的说,做事要留三分余地,要是她现在咬准了是儿子,到时候万一生个姑娘,那可就不好办了。   是以潘氏考虑片刻后,又小心陪着笑道:“我也是听老一辈儿这么说的,自个心里也没个准头,我是第一回 怀身子,心里总是不安生,如今又藏在这小胡同里,没名没份的挺个肚子,周围嘴碎嚼舌根子的人不少,我听了心里也委屈,吃吃不好,睡睡不住,我吃点苦受点罪倒没什么,只是怕苦了肚里的孩子。”   说完委委屈屈的问了一句,“爷到底何时接我进府?您不是早答应我的吗?”   余文轩看看她,再环顾这屋子里,心中默叹,这人呐,真是一山望着一山高,这潘氏也不想想从前在戏班子里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当初赎她出来的时候,那可是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谢他,还说什么做牛做马报答他,下辈子都忘不了这份恩情。   如今这才多少日子?心也高了,人也变了,住着两进的院,穿着一匹百来两银子的贡丝贡缎,燕窝补品流水似的吃,这也叫苦日子?她怕是早忘了从前的苦日子了!   潘氏见他半晌不说话,心里也怵的慌,便学乖了不敢再开口。   她本是下九流戏班子里出来的,做的又是外室,什么保障都没有,吃喝穿用全靠爷们,今儿心情好了多给些,明儿心情不好了兴许就没银子拿。   不像人家正房夫人奶奶们,手里有钱又势的,连爷们都奈何不了,再不济一点的姨娘妾室们,也是官府里存着纳妾文书,堂堂正正拿着府里的月利银子的。   她什么都没有,心里就更没谱,如今好不容易怀上孩子,自然想借着孩子给自己博个名份,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还能藏在外边做一辈子外室不成?   更重要的是,如今余家没儿子,若她这一胎生的是个儿子,将来伯府的爵位,家产就全是她儿子的。   有时候人的命,靠机遇,靠运气,没准儿这就是她翻身的机会!   从前在戏班子里的时候,她只想每天有饱饭,不挨打便足够了,若是一个月再能做条新裤子新褂子,那简直就是神仙般的日子。   后来跟了余文轩,住进了这菊花胡同里,一个月便是做上二三十条新衣裳都不在话下,可现在她想要的已经不是新衣裳了,她向往的,是那显赫巍峨的门庭,是那金尊玉贵的排场,是一脚能把喜福来戏班子踩死的权势。   现在的日子比起从前自然是好了千八百倍,可到底还是不够好!   她想要更好,更更好的日子!   她平常打两个金簪子戴头上就高兴的不得了,还生怕弄损了,每回摘下来都拿细绢子包着,常戴的玉镯子磕了个角,也绝对舍不得扔,请了金匠补上一点做个金镶玉的镯子还能再接着戴,她以为这样就是好日子了。   可后来听人说,真正高门大户的人家,莫说金簪银簪了,连碗筷杯碟都是金的玉的,玛瑙珊瑚做的小杯小盏磕碎了碰坏了,眼都不眨一下的就丢了,玉镯子碎了更连瞧都不瞧一眼,柜子几十个镯子轮着戴都戴不过来,寻常都是拿来打赏下人的。   她这才知道,原来她过的日子,也不过是大户人家奴仆过的日子,亏她还当是什么好日子!   潘氏捂着心口,又看了看余文轩。   其实这位爷对她真心不错,那些在外风流的爷们从来不会把她们这些女子当人看,玩过的就丢,丢了再寻更年轻更漂亮的。   她原以为自己半钱本事没有,这辈子也就只能靠皮肉吃饭了,可巧就遇上了余文轩救她与水深火热之中,给她赎身,还给她置了宅子养着她。   之前她是想过,就这么安安分分跟着他得了,做个外室也好过从前的日子。   可后来她知道余文轩是伯爷的时候,这些想法就突然全变了。   她被卖出去的时候,师娘恨不得跟赶狗似的让她滚,也没说买她的人是谁,只说她贱人有福命,跟了个阔主儿。   她心里七上八下的拿不准,等后来见着了余文轩,她看这买主又俊又温和,出手也大方,这才算是松了口气,心觉自己命好,福气好,时来运转了,苦了好些年,也总算能过过好日子了。   头两个月她连余文轩到底是谁都不知道,还以为他是个做生意的商户,背着家里在外置办了个外室。   后来她被养在外边的事让府里的家眷知道了,没几日便有一群人上门来找她麻烦,左一个我们奶奶右一个我们奶奶的,她还以为是被正房夫人逮着了。   再后来,余文轩带着人过来轰走了那帮人,她到那时候才知道,原来闹事的人不是他夫人那边的,而是他府里得宠姨娘的娘家兄嫂。   那帮人还骂她,不要脸的小戏子,勾引伯爷的下流胚子,也不看看自己的德行,堂堂伯府里要什么样的没有,轮得上你在这现眼?凭白给我们家姨奶奶添堵!   她是挨了骂,可心里却不生气。   伯爷!伯府!   天上掉馅饼的感觉怕就是这样了吧?   她从一个不入流戏班子的打杂丫头,一跃成了京城世家,名门勋贵的女眷。   仿佛一只脚已经跃跃欲试的想要鲤鱼跃龙门了!   潘氏想起过往,心里千回百转的翻腾,烧心似得难受。   但她就安静坐着,也不说话了,余文轩在旁边看着她,她越安静,他心里就越是怜悯。   余文轩看了一会儿,转过头来,想起自己家里的女人们。   赵氏是正室,性子强,不服输,一向跟他对着干。   柳姨娘是宠妾,得宠了许多年,已经完全不似从前那般温柔小意了,她把自己当成府里的二把手,样样插手,事事张狂,只恨赵氏没死,不然就该她当家了。   苏姨娘是个闷性子,从来不爱搭理人,其他的姨娘通房们,更是个个眼冒精光的想从他身上捞好处。   只有外边这个潘氏,柔弱,娇憨,不叫,不闹,受欺负了只会自己偷着哭,一水儿的委屈样,叫他可怜她,想护着她。   可如今怎么也变性子了呢?   变得跟家里那些女人一样,一样生硬,一样贪婪。   他也知道自己不是个好人,平素也是个风流种,可说起对女人的态度来,许多洁身自好的人还未必比得上他。   家里那些女人,哪一个他不让着,他不哄着且上外头问问去,哪家妻妾敢给一家之主甩脸子?   可他家里的就敢!   真是他怕她们吗?   他不是怕,他是不愿同女人们争执。   再说这么多年,家里那些女人,他从来没对她们动过手,便是从前跟赵氏闹得极为严重的时候,任他如何生气,如何恨的红眼,哪怕回去自己气的踹翻三四个凳子,可到底也不曾弹过赵氏一指甲。   要不赵氏怎么不怕他呢?   如今看着潘氏,坐在那不说话,头都不敢抬,他心里也开始纠结起来。   两个人就这么坐着,屋里安静的要命。   潘氏眼泪已经快要掉出来了,手指一个劲儿的搅弄衣裳,见余文轩不说话,便小声道:“爷若为难,就算了!”   余文轩垂目,看到她隆起的肚子,心中长叹一声,拍拍潘氏的胳膊道:“你等着吧,我回去想办法!”   潘氏抬眼看他,眼里   噙满了泪水,又是感激又是高兴,还带着点惶恐道:“我,我进了府,一定不辜负爷的心意,我不给爷惹事,我下半辈子就好好的伺候爷,我给您倒一辈子洗脚水都成。”   余文轩失笑道:“糊涂!进了府还能让你倒洗脚水?”   潘氏已经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心里的激动更无法言说出来,往后她是不是也能算个奇女子了?从戏园子走进敕造府邸的大门,这条路可是她亲自走出来的。   从今以后,喜福来班子算得了什么?班主和师娘又算得了什么?都只有跪在她脚下的份儿! 第四十四章   余文轩回了府里,立刻就去了正院和赵氏商议。   本来再拖也拖不了多久了,等潘氏生完孩子,这事总要有个解决的办法,如今正好趁着老夫人不在快些解决了,不然等老夫人回来了更加麻烦。   余文轩同赵氏三言两语的说了个大概,赵氏一听就愣了,旋即拍桌子大发脾气,“你可真是厉害,厉害的很呐!外边养那么个小戏子我已然忍下了,如今竟还要迎她进府?我说那一个月百八十两银子是怎么花出去的呢?原来贴补那个金贵人儿去了!”   余文轩自知理亏,大气也不敢出,只想等着赵氏出完气,便好好的把潘氏接进来安顿。   赵氏见他一声不哼的,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冷哼一声道:“也亏得你能藏,怀着四个月的身子才对家里讲,怎么?你藏着掖着是在怕什么?难不成还怕我对那戏子的肚子下手?你放心,我才懒得针对她,没得脏了我自己的手!”   余文轩陪笑道:“我晓得你心善,你一向……”   话未说完,便被赵氏冷言打断,“心善没用!人善被人欺!我这个正房夫人做的可怜又可笑,险些让你欺负死!哼,我是个没本事,老夫人才一走,你这就要翻天了!”   余文轩听了也恼了,大声道:“什么叫翻天?我才是这家里的一家之主,我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难道还得被你们这些妇道人家管着?你越这么说,我还越要接那潘氏进门,如今她怀着孩子,比你们谁都金贵!哪像你们这些人,十几年了生不出个儿子来,脾气倒是一天比一天大,还想压在爷们头上管事!”   赵氏一个茶盏子扔过去,怒喝道:“你既这么厉害,你谁也不怕,那何必来同我说这些?你爱怎么就怎样去,我管不住你,也不想管你,莫说你今儿要迎个戏子进门,就算明儿要八抬大轿娶个青楼头牌,我也不管你!”   两人又争辩几句,终是不欢而散,一个摔门而去,一个气的靠在榻上半天缓不过来。   一旁的刘妈妈忍不住了,上去扶了赵氏劝道:“夫人这又是何必呢?白白讨人嫌!伯爷爱接谁进来就接谁进来,一个戏子还能碍着您的事不成?”   赵氏道:“你当我乐意管他!他在外边随便怎么玩乐我都不管,可如今那戏子有了身子,他要接她进府来,这下我还能坐视不管吗?那潘氏可是戏班子里出来的,是下九流的贱籍!自古戏院与那勾栏地方没什么两样,都是糟践下三滥的地界儿,莫说我们这样的人家,便是寻常的官宦人家也干不出这么不着调的事儿!”   刘妈妈啧嘴,“只是那戏子如今怀了身子,也不能不管她不是?比起那戏子,更重要的是她肚子里的孩子,您想想,咱们家这么多年没添丁,若此番能得个男孩,那可就香火有继了!到时候您在把那孩子抱过来教养在自己膝下,既全了伯爷的心意,又白得个儿子,岂不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赵氏听了沉默片刻,心里已然有几分动心,但还是存了些忧虑,抿着嘴道:“可是如今家里还有三个未出阁的姑娘,戏子做姨娘的事总归不好听,若是连累了她们的名声可怎么好?我的映容马上就要说亲了,可不能为这事耽误了!”   刘妈妈回道:“夫人担心这些也不是没道理,不过戏院里来的倒也不算什么事,只要咱们不大张旗鼓对外说去,谁知道她是打哪来的?只说她是外头聘来的便是了!”   赵氏思忖着,又问刘妈妈,“那,那就这么着,许那潘氏进门做妾,但是若生下男孩,必须记在我名下,抱到正院给我养。”   刘妈妈笑着说:“就是这个理!”   赵氏讷讷道:“我怎么觉着心里怪怪的,跟抢人孩子似的!”   刘妈妈拍拍她   手背,“不能这么说,您这不是抢人孩子,是给那孩子积德积福呢!记了您的名,那可就是名正言顺的嫡子了,不比做那戏子的儿子尊贵多了,将来他谢您还来不及呢!”   赵氏心里还是惶惶的,又吩咐道:“去把映容叫过来,我问问她的意思,不然我这心里总放心不下。”   刘妈妈应声是,转身出门喊人去请二姑娘过来,心里却想着,夫人如今是越发依赖二姑娘了,什么事都要过问一番,也不知这府里到底是谁当家做主?   不多时,映容便带着人来了正院,赵氏一见她,忙唤她过来,一面拉着映容坐下,一面把余文轩的话又絮絮说了一遍,待映容听完,赵氏捏着帕子捂在胸口处,面色不定道:“这可如何是好呢?难道真要把那戏子接进门来?”   映容问她,“母亲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您愿意放她进来吗?”   赵氏垂了眉目道:“那戏子进不进门我倒无所谓,可我想要她那孩子,若是个儿子,我便教养在自己身边,将来你也好有个兄弟扶持着,可我又怕让那戏子进了门,会连累家里名声,耽误你说亲!”   映容温和了语气,“母亲不必这么想,即便那潘氏生下孩子,与我也相差了十几岁,等他帮持还早着呢,我跟您说实在话,您要真心想要那个孩子,接她进来也没什么,但是您可得想好了,万一她要生了个姑娘该怎么办?是给她自己养还是给别人养?这可不是能随便处理的事,就算真生了个儿子抱到您这里来,恕闺女说句不该说的话,您养着个不是亲生的孩子心里能过得去吗?可别到时候养烦了不愿意了就糟践人孩子。”   赵氏忙道:“看你说的!我是这样的人吗?我是真心想要那个孩子的,再者说,嫡母教养出来的孩子,跟个戏子教养出来的能一样吗”   映容应道:“您既这么说,那接她进来也没什么。”   赵氏又蹙着眉道:“自老夫人走了以后,我这心里总是飘飘的觉着没底,害怕自个镇不住事,可越怕事偏就越来事儿!”   映容在一旁宽慰道:“母亲多虑了,如今府里除了您还有谁能镇的住事儿?母亲是正正经经的伯夫人,领着诰命吃着俸禄,家里谁还敢说您一句不成?”   赵氏听了,心里多了几分底气,又问道:“那到时候怎么安排那潘氏呢?”   刘妈妈站在一旁出主意,“我心里觉着,等那潘氏进门,夫人先别见她,冷着她几天,不然上来就是当家的夫人给她忙前忙后的,她觉得我们重视她,就更该张狂端架子了!不如这样,我跟二姑娘先去探探她的意思,回来再跟您说由您安排,这样可行?”   赵氏点头,“这样也好,省得让余文轩觉着我低头服软,容了那小戏子!”   赵氏心里这般想着,其实已经不怎么生气了,但还是故意冷着脸不见余文轩。   余文轩正独自在书房踱步担忧,映容和刘妈妈一道过来,同他说了赵氏的意思,余文轩听了哪有不应的道理,赵氏要养那孩子,还要记成嫡出,这不正是他求之不得的吗?   余文轩喜不自禁,立刻就满口答应了,还跟映容说,“回去跟你母亲说,她这般识大体懂规矩,我记着她的好,家里有贤妻,便是镇宅之宝,往后拿她当观音娘娘供着都没问题!”   映容听了这话简直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扯扯唇角,与刘妈妈对视两眼,皆是又好气又好笑的表情。 第四十五章   余文轩得了赵氏的同意,连忙驱车去了菊花胡同与潘氏说此事。   本以为潘氏该是欢天喜地的,可谁料那潘氏听了要把孩子给赵氏养,还要记在赵氏名下,心里登时就不愿意了。   又不记在她名下,又不给她养,那等同于跟她什么关系也没有,将来要是不跟她亲近,那这个孩子生了也是白生,是给夫人生的,不是给她自己生的。   那她辛苦十个月,到头来给别人白生个孩子,这事搁谁身上能愿意?   听完余文轩的话,潘氏脸上没有半点高兴的神色,拉着张脸不悦道:“夫人这样未免太霸道了些,孩子是我生的又不是她生的,凭什么放在她那里?”   余文轩一时没缓过神来,满脸迷茫道:“不是,你这,你这还不愿意?”   潘氏猛的叫一声,“我当然不愿意!我自己生的孩子肯定要自己养,凭什么便宜别人去?”   余文轩觉着这潘氏越来越不识抬举了,满目愠怒的看着她,“那你就在这待着吧,别做梦想进府去了!”   潘氏被他一凶,嘴一扁就开始哭,“那我就在这待着,我就在这生孩子,你别管我才好呢!”   余文轩听见孩子二字就没辙了,平复平复心情,放柔了声音哄道:“你呀,把目光放得长远些,孩子记在夫人名下,将来可就成嫡出了,你说这是好还是不好?这么简单的事你怎么就想不明白呢?”   潘氏止住哭声,抬眼看他,小声道:“那,那能不能只记在夫人名下,放在我这里养?”   余文轩真急了,拍着大腿道:“你可真是!我都没想过这话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   又无奈冷笑两声道:“孩子记成嫡出,还放在你这里养?想得倒是挺美!说你傻你还真不傻呀,什么好事都想自己占着,要是回去这般跟赵氏说,只怕你这辈子都别想进门!”   潘氏眼里含着一汪泪,心里更觉得自己委屈,一味的哭,哭得余文轩心烦意乱,坐了没半刻钟就拂袖而去。   余文轩一走,潘氏就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两个小丫头云燕和云慧上来一左一右的搀着她劝道:“姑娘快别哭了,小心伤着肚里的孩子。”   潘氏哭嚎道:“爷都不管我了,我还顾着孩子做什么?”一边狠狠锤了自己肚子两下,骂道:“没用的种!帮不了你娘半点!”   两个小丫头被她吓一跳,云慧忙拦着道:“姑娘快住手,如今您只有这个孩子能倚仗了,若连您自己都不爱惜了,还能指望谁?”   待潘氏冷静下来,云慧又安抚道:“咱们留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眼下最要紧的是赶紧进到伯府里,堂堂正正得个名份,奴婢给您出个主意,左右这孩子还要在您肚子里待上几个月,您先低个头,等进了门做了姨娘再细细盘算,总比如今窝在这小胡同里强,您现在不低头,就进不了余家的门!可等您进了余家的门,他们也不能再赶我们出来不是?更何况您还怀着孩子,那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嘛!”   云慧解语花似的开解一番,潘氏觉得有几分道理,止了眼泪独自思索着,坐了一会又嚷嚷着饿,点名要吃银耳羹。   云慧和云燕出了房门,一同往小厨房里去,走在路上云慧才舒了口气,“可算把她稳住了,不然又要闹到夜里不叫人安生!”   云燕在一旁叹了口气,“姑娘可怜见的呢!”   云慧讥诮似的笑笑,假惺惺的附和道:“是呢!是可怜!”   一边斜睨了眼云燕,心想你还有那闲心思可怜旁人?人家穿金戴银的叫可怜,咱们为奴为婢的岂不是可怜到土里去了?   一边想起   潘氏来,不免好笑,好歹是个伯爷的外室,竟半点手段和脑子都没有!遇事只知道哭!异想天开的以为自己怀个孩子就不得了了,还真当大户人家的门是好进的呢!   就潘氏那样的,即便费尽心思进了人家宅子里,估计三天不到也就只剩灰了!   不过蠢也有蠢的好处,至少她领着采买的事务从潘氏手里昧下了不少银子,如今也攒了一笔体己钱了,等她攒够了钱,就给自己赎身出去,可不能跟着这样的蠢主子搭上自己半辈子!   这边潘氏因着听了云慧的话,心里想着还是先进府去更重要,可又咽不下这口气,还存着甩两天脸子看看余文轩态度的意思。   结果连着几天余文轩都没再过来看她,例来的补品吃食,衣料银两送的也不足原先的一半了,这下潘氏可慌了,离了余文轩,她什么都不是,如何还敢再犟下去?   撑了两天,还是服软了,派了云慧给余文轩身边的大管事常仁宝送了二十两银子,说是请他吃酒,可个中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云慧还特意提点了几句,嘱托常仁宝告诉余文轩,就说潘姑娘想明白了,心里愿意了,以后全听伯爷和夫人安排。   常仁宝收了银子哪有不办事的道理,再者潘氏低头也叫他们这帮人好办事不是?是以急着回去跟余文轩禀报了此事,余文轩听了也就不多说了,吩咐常仁宝过两天安排辆马车上菊花胡同接人去。   云慧送了银子出去,回去路上还在暗骂常仁宝黑心,来来回回的从她们这扣了多少银子走了!   好好的大老爷们尽想着挣娘们钱!忒不是个东西!   原先有个姓高的二管事可比他实在多了,不过后来知道那高管事的媳妇是赵氏夫人身边的最得力的陪房妈妈,潘氏跟云慧就再也不敢那托高管事办事了!这要嘱咐点什么不该说的,简直就是自报军情呐!   一路埋怨着回了菊花胡同,进门就被潘氏揪着问了一通,云慧忍着心里的不耐烦随意应付了几句。   又待三日,余家终于遣了马车来接潘氏,潘氏早已经翘首企盼了好几天,大清早的就带着箱笼和包袱等在门口。   她东西不多,收拾起来也简单,又想着到了伯府里什么好东西没有?一边收收拾一边就顺道把旧的不鲜亮的衣裳全给丢出去了,统共收捡下来也就装了两个箱笼并四个小包袱。   她大着肚子,行动不便,上上下下都要人搀扶着,余文轩派了四个小厮过来接她,赵氏因想给她个下马威,于是一个婆子也没派,只叫了自己房里一个叫软儿的小丫鬟来帮衬着。   余文轩看了虽觉得不合适,但他现在也不敢找赵氏麻烦,想想也就任她这么安排了。   这厢余家的马车到了巷子口,等在门口的潘氏一眼看见了,满脸高兴的回头叫道:“云燕,云慧,快看,是伯府来人接我们了。”   云燕是真高兴,笑着道:“看见了,看见了!”   云慧倒是笑不出来,硬挤了一丝笑容给潘氏看,心里想着,这都不算什么,进了府里才见真章呢!   待到看清马车上只下来一个穿绿色比甲,月白裙子的小丫鬟时,潘氏有点不可置信,“没旁人了吗?怎么就一个丫头过来了?”   云燕,云慧不敢搭话,那边小厮已经过来搬箱笼了,潘氏还是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软儿见那主仆三个不动,便走过来唤道:“姑娘怎么不动身呢?夫人还在府里等着呢!”   潘氏这才挪了挪步子,小心翼翼的问道:“只有你一个过来吗?”   软儿甩甩帕子催促道:“只有我一个,您可快着些吧,别磨磨蹭蹭的!”   云燕看出这丫鬟对潘氏不恭敬,脸上便不大高兴,“我们姑娘好歹也是怀身子的人,姐姐说话能不能客气点儿?”   软儿撇撇嘴,略带厌嫌往边上让了让,好似云燕身上有什么脏东西似的,“知道了,几位姑娘也别怪我催的紧,府里夫人跟二姑娘都等着,你们在这边拖沓,那不是耽误了主子们工夫吗?”   这一躲让,叫云燕心里慌了一跳,忙四处看看自己身上可沾了什么灰,或是染了什么味,又想着人家高门大户里出来的,穿戴比起潘氏也差不离了,都是丫鬟,可人比人就是这么不一样,云燕脑子里胡思乱想着,已经快要自卑的抬不起头了。   潘氏看赵氏这么不待见她,憋了一肚子火气,咬着唇横了软儿一眼,挺着肚子上了马车,软儿和云燕云慧也跟着上去了。   四个人挤在一辆马车里,着实有点放不开手脚。   潘氏坐在窗口处,只顾着看外边的街道,软儿坐在另一边窗口,闭着眼睛凝神。   云燕和云慧缩在角落里,两边都不敢碰。   马车行了一会,云燕年纪小,性子又活泛,受不得这么安静压抑的气氛,便与软儿搭话道:“不知道姐姐你叫什么名字?是在哪里当差的?”   软儿眼睛都没睁,语气平平道:“我叫软儿,是夫人身边的二等丫鬟。”   潘氏一听是赵氏身边的人,立刻谨慎的坐直了身子,目光往软儿那边飘了几眼。   云燕一脸羡慕道:“原来姐姐是伺候赵夫人的,想来一定很厉害吧,姐姐看着就聪明利落,不像我,笨手笨脚的!”   软儿哼一声,心里拿不准这丫头是真蠢还是假蠢,可别是个装二百五来套她话的!   这么想着,便回了句,“夫人身边有本事的多了去了,我这样的一抓一大把,什么都算不上,等你进府你就知道了!”   云燕被唬住了,不敢作声,心道:我的乖乖!这般厉害的人在赵夫人那里竟然也能一抓一大把,这伯府果真是不同凡响的地方!   一旁的云慧听了半晌,也笑着凑上去问,“软儿姐姐,您能不能跟我们说说府里都有哪些人啊?我们新进府,什么事都不懂,什么人都不认识,就怕到时候闹笑话呢!”   软儿琢磨着,问这个倒也无可厚非,便细心解释道:“旁的你不用管,只记得府里的正经主子便成了,顶先的主子是我们老夫人,不过她前些日子去庄子上养病了,想来你们也见不到,再往后便是伯爷和夫人,还有家里的姑娘们,大姑奶奶已经嫁出去了,你们也是见不到的,后头还有我们夫人嫡出的二姑娘,柳姨娘生的三姑娘,苏姨娘生的四姑娘,主子们也就这几个,其余你们便不必管了!”   潘氏虽未说话,不过柳姨娘这三个字还是听到她心里去了,之前来闹事的那几个人,好像就是这个柳姨娘的亲戚吧,这下可算是冤家聚头了!   云慧心里一个个记着名字,还想再打听别的,却听得前头车夫叫了一声,“这就到了!”   软儿回一句,“辛苦师傅了”,又招呼云燕几个,“快下来吧!”   潘氏托着肚子,由云燕云慧扶着下了马车。   等下了马车站稳了地,眼前的景象却跟她想象的半点不一样。   她以为她见到的,会是巍峨的大铜门,雕刻的朱红柱,錾金的高牌匾以及罗列森严的护卫。   可这些全都没有,只有一个小院墙,墙上开了个二尺宽的门,还上了栓。   潘氏顿足在那里,呆呆问道:“这是哪里?”   软儿回过头同她说:“这是伯府园子里开的一个小门,因着离客院近点儿,便带您走这边了,怎么,姑娘该不会以为一个外室也能走正门吧?”   潘氏气的险些崴了脚,咬着牙道:“你们也太欺负人了!”   软儿不搭理她,自顾自的走在前边领路。   潘氏无奈,只能忍得怒火跟上去,现下没见到余文轩,她心里没底,再有脾气也不敢发作。   软儿一路领着潘氏往园子里走,映容给她安排的是个客院厢房。   走在路上,园子里路过的丫鬟婆子们全都停下脚步来看潘氏这一行人,心里默默啧叹,想来这就是伯爷养在外头那个娇滴滴的外室了,还真有几分姿色!   众人半打探半揣测,还略带看热闹的眼神,让潘氏极其的不习惯,感觉身上哪哪都不舒服,哪哪都膈应!   半道上还正巧碰到了柳姨娘院子里的一个丫鬟端着漆盘走过来,狠狠瞪了潘氏一眼,小声淬了句,“不要脸的小戏子!”   气的潘氏手指甲都要掐断了。   一路到了客院里,潘氏的心情还没有缓和下来。   把潘氏送到了客院里,软儿就急忙回去报给刘妈妈了。   潘氏在厢房里坐了没一会,刘妈妈又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的来了。   进了院子里,别的没说,先指了几个人道:“你,你,你,还有你,你们几个往后就留在这院里服侍潘姑娘,都仔细点,小心伺候着,潘姑娘肚子的孩子要是出了什么差错,我拿你们是问!”   那几个丫鬟忙屈膝应道:“奴婢明白。”   潘氏听见响动,也带着云燕云慧出来了,见着刘妈妈,心知她是个管事的,又想着自己忍了一上午委屈,现下可不能再忍着了,便叉腰上前喝了一声,“你是哪个?”   头顶一声厉喝,刘妈妈转过来,眯眼看着潘氏,心想这小戏子厉害的很嘛!不像软儿说的那么谨小慎微!   刘妈妈上前两步,脸上带着客气的笑容,“奴婢是夫人院里的刘氏,姑娘叫我一声刘妈妈便是了!”   潘氏哼了一声,“你们夫人呢?我要见她!”   刘妈妈眼里锋利更盛,脸上笑容仍旧得体,“唉呦,这可不巧,夫人近来事多,实在忙得很,毕竟操持这么大个府邸,如何能有闲暇工夫?姑娘想见夫人是见不到了,不过今个下午我们二姑娘倒是得空,您且等着吧,有什么话同二姑娘说便成!”   潘氏皱着眉,自觉屈辱不受重视,转头就抹着眼泪进屋了。   刘妈妈心觉好笑,这才多大点事就哭?到底还是年纪小,也就这么点能耐了!   云慧站在那里心慌的厉害,什么叫夫人不得空,有话同二姑娘说?   从来哪有闺女拿捏老子房里人的事儿?这说的过去吗?   可见她们视作救星的伯爷在家里未必能做的了主呢!   要真是这样,那她们还有什么盼头   云慧唉声叹气了一阵,才要进屋,便被刘妈妈叫住,“那个丫头,还有旁边那个,先别进去,都出来,我有话问你们!”   一旁的云燕张着嘴指指自己,“是叫我吗?”   “就是你,”刘妈妈道:“还有边上那个,都过来。”   云慧和云燕互看一眼,敛襟垂手,老老实实的过去了。   刘妈妈先问的云燕,“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云燕愣头愣脑的,“奴婢叫云燕,今年十二。”   刘妈妈嗯一声,“呦,那还小呢!”又问云慧,“你呢?”   云慧低着头规矩行礼,“奴婢叫云慧,今年十三。”   刘妈妈抬了下眼皮子,微蹙了眉道:“咱们家刚出嫁的大姑奶奶名字里也有个慧,你不能叫这名字,这么着,改个字,叫云雀吧。”   刚改了名儿的云雀忙陪笑道:“晓得了,多谢妈妈提点。”   心里却暗暗不忿,好个老虔婆!进门就给我一记杀威棒,这是故意拿我出气呢!   刘妈妈点点头,又嘱咐了几句好好照顾你们姑娘身子,这才带着人施然远去。   云雀琢磨着,这大户人家果然水深的厉害!   如今还叫潘氏姑娘,这又是几个意思呢? 第四十六章   潘氏在屋里坐着,气的脸色涨红,身上新做的缂丝褂子都扯皱了。   刘妈妈刚送过来的一个小丫鬟端着茶进门来,低声唤道:“姑娘,这是厨房送来的暖胃茶。”   潘氏瞪着她怒骂道:“滚!滚滚滚!赶紧给我滚!谁准你进屋了?”   小丫鬟吓得连忙转身跑出去,潘氏还不解气,追出去踢她两下才算作罢。   踢完了小丫鬟,潘氏喘着粗气靠在门框上,云燕过来搀她,云雀满是无奈道:“姑娘何必跟个丫头较劲?追着她满院打您心里就快活了?也不顾着点身子,若是摔了跌了,我们可怎么交待呢?”   潘氏气呼呼的回去了,因着刚才费了力气,中午特意叫厨房加了两个大肉菜补补身子。   吃过中饭,潘氏躺在榻上歇着,躺了半刻也睡不着,便问一旁捶腿的云雀道:“云慧,你说这伯府到底什么样子?”   云雀低着头,“姑娘往后别叫奴婢云慧了,上午那个刘妈妈过来的时候,说奴婢的名字冲撞了出嫁的大姑奶奶,给我改成云雀了!”   潘氏腾的坐起来,恨恨道:“屁!听她瞎掰扯!明摆故意寻咱们主仆麻烦,这死老婆子真烦人!”   云雀感同身受道:“可不是嘛!”手上动作越发轻柔起来,捶了一会儿,又道:“刘妈妈说,下午二姑娘要过来,姑娘可想好怎么对付她了?”   潘氏冷哼道:“一个丫头片子也想掣肘我,做梦!只要我有这肚子在一天,便是天王老子都奈何不了我!”   云雀不说话了,低眉顺眼的给潘氏捶着腿。   没一会儿,门口来了人,推门叫道:“潘姑娘起了吗?我们二姑娘到了!”   说着便有人敞开两边大门,先有两个婆子进了门,后有四个穿戴不凡的大丫鬟跟着进来,然后便是早上来的那个刘妈妈,泱泱人群之后,缓缓走进来一个身量纤细的女子,真真有种千呼万唤始出来的感觉!   那女子虽柔弱,却不显单薄,眉眼间自有一份刚强毅力,一身绯红撒花的长褂,桃金色罗裙,梳着圆整的发髻,头上没有繁复的金银珠宝,只有一支做工精致的翡翠玛瑙花儿,花蕊是枚饱满圆润的水珍珠。   行走步伐之间,全然是大家闺秀的做派,又似浑然天成的风华气韵。   潘氏几乎看呆了眼,不自觉地摸了摸头上横插竖插的金簪,原本引以为傲的珠宝饰物,现下全成了自惭形秽的显现。   原来真正的世家女子,真正的名门贵族,是不需要用金银绸缎堆砌促就。   映容进了门,未曾顾及到潘氏的眼神,和煦问了句,“你是潘氏?”   潘氏心想,声音也好听!   一边想,一边就暗恨自己没有好好打扮,让人给比下去了!   等她反应过来,映容已经自己找了个地方坐下了。   潘氏抖擞起精神,现在可不是比这些的时候,要紧的是把气势拿出来,于是扶着腰,做出一副挺着肚子行动不便的样子,款款走到映容对面坐下。   潘氏坐下后,扬起脖子说道:“是我!”   映容淡淡一笑,问道:“你今年多大了?看着年纪很小。”   潘氏一听就愣了,怎么问起这个来了,于是掰着手指头算起岁数来。   映容见状,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回头看看刘妈妈,刘妈妈嘴角边的笑意已经快要遮掩不住了。   偷笑了一会,察觉到映容的眼神,忙管理好表情正襟站好,心想这个潘姑娘真是个人才!   潘氏算数不行,算了半天才弄明白,还不太确定的皱着鼻子道:“仿佛,仿佛快要十六了,不记得还差几个月。”   映容决定不问她关于算数的问题了,这潘氏是个直脑筋,不用铺垫,也不用含蓄,非得直接跟她说才能明白。   映容定定心绪,又道:“你才来伯府,对这边许多事都不熟悉,其实照理说,你是我父亲的外室,安排你的事不该轮到我管,只是如今祖母出府养病,母亲事务繁忙,大姐日前出嫁,所以家里有些闲杂不要紧的事便由我来打理,对了,如今闲置的院子不好打扫,先安排你在客院里住一段日子,你可还住的惯?若是不习惯便早些说,毕竟你还怀着孩子不是?总不好叫你受委屈。”   云雀在一旁听着,暗忖道,这二姑娘看着温温吞吞,原来是个绵里藏针的主儿!   什么叫闲杂不要紧的事?难道她们是闲杂的人?是不要紧的事?   映容说完,又温和的笑笑,“你年纪也不大,想来许多事情未必能想的明白,这伯府里人多事杂,单论姨娘便有四个,有实无名的通房丫鬟足有二十多个,你这般千辛万苦的进府来,恐怕也不愿意屈居一个通房的位置吧?”   潘氏脸色扭曲,“我可是给伯爷开枝散叶的功臣,通房?哼!打发要饭的都不至于!”   映容敛了笑意正色道:“我知道你看不上,只是你别忘了,你是戏班子出身,是贱籍,这样的身份,便是做通房都算是看得起你了!”   潘氏的脸霎时白了,映容接着道:“不过,父亲母亲都是大方和善的人,你为余家添丁进口,他们也不会亏待你,原本母亲很是瞧不上你的出身,不过父亲跟着劝了几句,母亲也看在你有孕的份上松了口,他们是做主的人,我不过是个传话的,今日便先给你说清楚,依着父亲母亲的意思,许你姨娘的位置,若生下男孩,便记在母亲名下,抱到正院养,若生了女孩,便记在苏姨娘名下,放到你自己这里养,你听明白了?”   潘氏咬着嘴唇,微微颤抖道:“生男生女,都不能记在我名下?”   映容点点头,“这不是针对你的意思,是为了你的孩子好,三教九流的贱籍在官府都是有存案的,轻易消去不得,若将孩子记在你的名下,便是害了那孩子一辈子,苏姨娘好歹是良籍,记在她名下总要好些。”   潘氏思虑半晌,猛然抬头道:“我不同意!我不同意这样!不论男女,都要记成嫡出,况且若是男孩,我一定要自己养的。”   映容瞥了她一眼,见她目光炯炯,不免冷笑道:“潘姑娘的胃口还真不小,可我刚才说的那些,不是在跟你商量,是在告诉你主子们的安排,你放心,轮不到你指手画脚!”   潘氏往椅背上一靠,摸了两下肚皮,嗤笑道:“我有这肚子在,便是最大的筹码,我要怎么样就怎么样,大不了你们把我赶出去,我大着肚子上官府击鼓鸣冤去,二姑娘,不是你说的吗?我是下九流的贱籍,对呀,我就是贱籍,我就是戏班子里出来的,所以我还有什么可在乎的呢?余家的名声,跟我这个贱籍女子的名声,孰轻孰重你该分得清吧?”   潘氏翘起嘴角,“二姑娘不用说我也知道,你在家里还是有几分能耐的,别说你做不了主,我不信!总之你就把我的话告诉你母亲去,反正我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看看谁比谁能耐些!”   映容气急反笑,真想给她拍手叫好,一旁的刘妈妈也是慌神了,这潘氏怎么突然长脑子了?   潘氏一脸我谁都不怕的表情瞪着映容,半分都不肯相让。   映容忍着怒意道:“我刚才说的那些,进府之前可都是你自己答应的,如今说反嘴就反嘴,潘姑娘,你真叫人刮目相看!”   潘氏挑眉看她,“那又如何?难不成还不许我能屈能伸了?”   刘妈妈   险些气的吐血,这个烫手山芋啊!   这么想着,更恨不得把余文轩踹上两脚,都是他招惹来的祸害!   映容讥诮似的笑笑,“你还是不懂啊,这世上最要不得的就是蹬鼻子上脸这回事,你以为你这么说,我们就奈何不得你了?大宅门里死两个人再正常不过了,话不能太满,人不能太狂,潘姑娘只学到了戏院里的本事,却没学到宅子里的本事!”   潘氏双手抓紧椅扶,强装镇定道:“少拿狠话威胁我!你以为我不知道,若是别家子嗣丰盈的也就罢了,可偏偏是你们余家,至今尚无男丁的余家,哼,你敢害我,莫说伯爷不同意,便是你母亲都不会同意,不然她何必紧紧盯着我的肚子?不过呢,要是你们家愿意百年之后无人袭爵,将家产,爵位全都归于朝廷,那我就无话可说了!”   映容目色如霜,对于潘氏突然智商上线的举动表示深切的不解。   看样子这潘氏还是有两下子的,是个难缠的角色。   潘氏咬死了不肯松口,映容也决不退让,若是现在退让了,只会给潘氏得寸进尺的机会!   两个人没谈拢,映容面色不悦的起身,带着人推门出去。   前边人一走,潘氏一下瘫在椅子上,身子软的坐都坐不住,云雀赶紧上来扶着她的胳膊,潘氏被扶着坐起来,惊魂未定的拉着云雀道:“我没说错吧?我都是按着你教的说的,”一边拍拍胸口舒气道:“天哪,可吓死我了!”   云雀垂目道:“姑娘记性好着呢,一句都没错。”   目光缓缓移向门口,心中思绪翻腾,纵然她再瞧不上这个蠢的要死的主子,可毕竟她们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潘氏完了,她也就完了,潘氏富贵了,她才能跟着富贵! 第四十七章   出了门,映容便回头对刘妈妈道:“这潘氏比你说的可厉害多了!”   刘妈妈讪讪道:“难不成之前她还藏拙来着?不至于吧!”   映容又问,“现下在她身边伺候的是哪几个?”   刘妈妈道:“除了她自己带来的两个,府里还拨了四个过去,只是她信不过咱们送去的人,连门都不让进,只跟她自己带来的人交心!”   映容思忖着,“她带过来的是哪两个,是刚刚站她边上的那两个吗?”   刘妈妈应声,“是呢!一个叫云燕,一个叫云雀。”还特意解释道:“哦,对了,那个云雀本来不叫云雀的,叫云慧,我让她给改了,跟大姑奶奶的名儿重了不合适。”   映容蹙眉,“别说这些没用的!”   刘妈妈噤声,想了想又道:“她身边的那两个,云燕瞧着就是个蠢的,跟谁都是自来熟,姐姐前妹妹后,见天的大嘴巴乱说话,云雀倒是稳重老成些。”   映容想着便吩咐道:“这么着,潘氏既然要蹦跶,就随她去,只是这客院不许住了,就说这边简陋不利于养胎,让她挪地方!”   刘妈妈一脸茫然,“可是,让她挪哪儿去呢?”   映容狡黠的笑了笑,“柳姨娘那边不是还空着个侧院吗?让潘氏住那去吧,柳姨娘也是府里的老人了,让她管教管教也好!”   刘妈妈露出个狼狈为奸的笑容,“明白了,明白了。”   “对了,”映容走着走着突然顿足,“把那云雀叫过来一趟,我有话问她!”   *   这边潘氏尚未安顿完,府里就又来了人,门房婆子带着十几个小厮一道过来的。   人还没进来,潘氏便指着鼻子厉声喝斥他们,“这是干什么呢?反了天了?”   那婆子打量潘氏一眼,她是瞧不上这外头来的戏子的,可这不是还怀着孩子吗?保不齐哪天就成世子的生母了,面子上还是要给几分的,省得日后结仇。   于是那婆子往脸上挤了个生硬的笑容,好声好气道:“姑娘,我们是来给您搬东西的,二姑娘吩咐的,说这院子偏僻又简陋,怕姑娘你养不好胎,叫给您挪到三喜居呢?”   潘氏半带怀疑的问,“三喜居是什么地方?”   婆子拍着腿道:“唉呦,那可是好地方,顶好的院落,又舒服又敞亮,比这可好多了!”   潘氏眉梢微动,似有几分动心,可谁料那门房婆子又来一句,“还有柳姨娘给您作伴呢!您有人陪着也不寂寞了!”   潘氏顿时大惊失色,叫她跟柳姨娘一起住?   心中怒骂映容,这天杀的小胚子好狠毒的心思!这是想借柳氏的手整治她呢!   面上也是毫不留情,立时破口大骂道:“我不去,我才不去,你们这帮下贱的奴才还不快滚!现在帮着那小货作践我,都等着,我看你们张狂,等我生了儿子,我挨个作践你们!”   门房婆子被她一骂,自觉丢了脸,也不惯着她了,面子也不给了,直接吩咐人过去搬东西。   反正就那么几个箱笼,三两下就搬完了。   潘氏哭着叫着也不管用,就这么被迫搬去了三喜居。   屋里嘈杂不休的争吵着,外边端着热水回来的云雀却被另一个婆子拉住了,“你过来,是叫云雀吧?”   云雀故作愣头愣脑的样子,“是,是我,妈妈有什么事吗?”   那婆子道:“二姑娘要见你,跟我过来一趟吧!”   云雀心道不好,一边慢吞吞跟着走,一边装傻充愣的问话,“为什么呀?二姑娘为什么要见我呀?”   那婆子没好气道:“安静跟着就完了,废话什么!”   又想这么个傻不啦叽的丫头,怎么就入了二姑娘的眼了?   云雀挨了骂,便乖乖闭着嘴不说话了。   一路到了梧桐院,面前豁然是一间大气雅致的院落,且比刚才待的那间客院大了两倍有余。   那婆子到了门口便不再进去了,笑着跟院里的人说几句话,没一会,出来两个穿着光鲜的丫鬟领着她进去。   云雀以为这两个应该就是二姑娘院里的大丫鬟了,没想到再往里走,又有两个看着更为妍丽的丫鬟走过来,衣裳是细缎的,手镯是绞丝金纹的,身上的香粉胭脂味儿一走一散,云雀觉得自己快被比成地里的泥了!   前边领路的丫鬟开口道:“携素姐姐,拾兰姐姐,这个就是云雀。”   头顶上淡淡一句,“嗯,跟着进来吧。”   云雀顿时觉得后背的汗毛竖了起来,腿也不听使唤了,木头似得迈着步子,恨不得把头都夹进胳肢窝里。   不记得走过了几道门,反正走到里屋的时候后背已经湿了一片,冷汗涔涔。   屋里人不多,但云雀还是不敢抬头。   半晌,听得温和的一声,“你是云雀吧?”   云雀缓缓抬起头,眼前的二姑娘,依旧是温和有礼的样子,绯红的外褂已经脱下来了,换了一身翡翠绿的小衫。   她说话还是那么和缓温柔,只是深邃的眼眸透露出千万的探测和思量,看着轻浅,实则如深渊一般。   她不敢看那眼睛,脑子里想了一遍,开始装傻,“奴婢是云雀,姑娘找奴婢来有什么事吗?”   映容没搭话,云雀有点着急,又磕磕巴巴开口道:“二姑娘,二姑娘可是怪奴婢没照顾好潘姑娘?奴婢虽然笨嘴拙舌,又,又笨手笨脚,但是往后,往后一定跟着妈妈们好好学,好好照顾潘姑娘。”   显然,这也是装的。   映容捏着茶盏盖子轻轻撇了撇浮起的碎茶叶,不声不响,旁边的携素和拾兰门神似的左右站着。   云雀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你实在不必这样,知道什么叫过犹不及吗?”沉默片刻后,映容终于开口,“你是个聪明人,应当知道我在说什么,你要装傻,点到为止说不定我还真信了,装的太傻,反倒不像话了!”   云雀低着头不说话。   映容脸色沉静,淡淡道:“你这般聪明,我提点你几句你就该明白了,你也算是潘氏身边的老人了,一路跟着她过来的,我且问问你,她可给过你什么”   云雀抿着嘴,摇摇头。   潘氏自己也是穷苦出身,一向抠的要死,把银钱看的格外重要,平日里赏个十文钱都能心疼半天。   她跟着潘氏半年多,一丝油水都没见着,若不是她自己耍了小心眼只怕现在还跟云燕那丫头一样穷的叮当响呢!   映容抚抚眉梢,又道:“我猜也是,看你这一身又素又旧的衣裳,比府里的三等丫头还不如,可见你没跟个好主子,人靠衣裳马靠鞍,你生的标致,若是打扮起来也不逊色呢!”   云雀抬头,直勾勾的看着映容,“二姑娘想说什么?”   映容笑的温和无比,却让云雀不寒而栗,“你是知道潘氏的性子的,她如今怀着孩子,脾气也大,性子也倔,听不进话,纵然让人生气,却也动不得她,可你们做奴婢的就不一样了,说你们年轻不懂事,手脚不利落,照顾不好主子的身子,随随便便一个理由就能把你们赶出去,你觉着潘氏有那个本事保得住你?或者说,你觉得她会管你?离了那小院,出来是什么样子可就说不准了,我心觉你是个识时务的人,谁能给你前途,谁能给您未来,相信你自己能拎的清,当然了,你若真是个忠肝义胆的,这话你就当我没说过!”   威逼利诱是既原始又直接的煽动方式,但却百试不爽!   云雀咬唇,后背僵直,两手紧紧扣在一起,犟了一会,无奈垂头叹气道:“二姑娘想要奴婢做什么便直说吧!”   树枝子要捡高的飞,大腿要挑粗的抱,这个道理她懂!   左右潘氏是指望不上了,她得给自己谋个好出路。   心里又思索着,这二姑娘这般七弯八绕的,莫不是想叫她害潘氏的孩子?   她虽嫌潘氏蠢,到底服侍了一场,真叫她下狠手,她也狠不下心来。   脑子里正胡思乱想着,却听得映容道:“我也不叫你做别的,只管看着潘氏吧,好好盯着那院里,有什么风吹草动就过来禀报给我。”   云雀放下心来,原来只做这个,总之不叫她害人便行了。 第四十八章   从梧桐院里出来,看着满目的姹紫嫣红,繁花似锦,云雀感觉自己跟失了魂似的。   潘氏的院子已经搬到三喜居了,住的是侧间,但比之前那个客院还是要宽敞富丽许多,三喜居地段也好,离园子又近,哪里都好,唯一不好的就是正房里住了个柳姨娘。   云雀才进了三喜居的门,潘氏刚跟柳姨娘吵完一大架,这个骂不要脸的小戏子,那个骂不下蛋的老母鸡!   潘氏到底还是骂不过柳姨娘,吵了没一会,就气的哭着跑回去了。   坐在床上嘤嘤哭着,又恨映容,又恨柳姨娘,更恨的是余文轩不管她。   余文轩心里也惦记,但是现在正在赵氏火气头上,他哪敢提潘氏来触霉头?   况且只要他一过问潘氏,赵氏就要骂,还说是信不过她,又嚷嚷着要去庄子上陪老夫人,余文轩自知理亏不敢多嘴,也知道赵氏看重潘氏的肚子,不会拿她怎么样。   潘氏也不是个好相与的,不依不饶的能烦死人,这么一琢磨,余文轩索性撒开了手,全都交给赵氏安排去了。   这边潘氏正哭着,见着云雀回来,忙拉着她的手问道:“你去哪里了?”   云雀回道:“刚刚被个婆子拉出去做事了,说那边缺人,忙到现在才回来。”   潘氏横眉怒眼,“那帮老婆子真可恨,明摆着欺负我的人!”   骂骂咧咧了一阵,丝毫没有疑惑,云雀这才放下心来,也跟着潘氏一起骂。   潘氏骂了一通出完气之后,满面担忧的问云雀,“往后可怎么办呢,那二姑娘看样子是想整治我呢!快帮我想个主意对付她!”又靠着云雀叹气道:“云燕那丫头是个傻的,指望不上,我身边可只有你一个贴心的了!”   云雀马上表忠心,小嘴跟抹了蜜似得,心里想的却是,就你这两把刷子可就别现眼了,那个是人精里的人精,你能玩的过她?   再往后,日子见天儿的过。   因着有云雀在这厢接应,潘氏想出来的蠢招数全都尽数传到映容的耳朵里去了,什么装肚子疼,装崴了脚,映容听了实在觉得好笑,根本都不想搭理她,心里更讨厌潘氏只会拿肚子做文章,几回下来不管用,连潘氏自己也泄气了。   另一边三喜居里的柳姨娘又天天寻晦气,两人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潘氏本事不到家,被欺负的可惨,气的嘴里长了一溜泡,泡破了又连成疮,几乎烂了满嘴。   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潘氏就熬不住了,心想在这深宅大院里,既没根基又没人庇佑果然是不行的。   于是又忙不迭的叫人去传话,说要见二姑娘。   映容第二次过来的时候,潘氏的狂劲儿已经被打磨得差不多了。   虽然心情饱受摧残,但因着厨房里天天好菜好饭的送着,潘氏不仅没瘦,还圆润了一圈。   见着映容,全然没有之前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了,语气也不经意间软和了几分,温温弱弱的指着椅子道:“二姑娘坐。”   映容坐下,微微笑道:“潘姑娘叫我来,是有什么想说的吗?”   潘氏自己也跟着坐了,低着头道:“我,我不愿意跟柳姨娘一起住。”   映容一手搭着椅扶,略歪了身子看向潘氏,“你放心,她就会点嘴皮子功夫,你比她本事还大些,她奈何不了你!”   潘氏抬头,瞪着眼道:“你是成心折腾我的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狠毒心思,你想借着柳姨娘的手除了我!”   映容嗤笑一声,“我闲得慌!有那个工夫害你,还不如自个多睡会儿,祸害遗千年,你俩保准一个比一个命长!”   潘氏脸色难堪,大叫道:“我要见伯爷,让我见他,这么大的事,凭什么让你一个丫头片子来跟我商谈。”   映容淡淡看着她,“在你眼里是大事,在我们眼里可不算大事!”   潘氏身子一晃,但仍强装着镇定。   映容接着道:“再说了,你见到我父亲又能怎么样呢?你以为他会为了你,为了你肚子里这个不知男女,不知是否健康,不知将来如何的孩子来与嫡妻嫡女作对吗?太天真了!”   潘氏又开始掉眼泪,“你们欺负人,你们欺负人!你们余家简直太没良心了!还有你,小小年纪就这般狠毒,一丝怜悯之心都没有,你早晚要遭报应的!”   映容笑意冷冽,“狠毒?你比我也大不了两岁,又给人做外室,又大着肚子上门讨名分,怎么,你觉着你就是个省心的了?”   沉吸口气,满目认真看着她,“我可怜你,谁可怜我去?你是我父亲的外室,本就不该给你好脸色,如今你还跟我母亲作对,我能坐在这跟你好好说话已经是难得了,你当我是观世音菩萨,到处积德行善普度众生?”   映容凑近潘氏,语气和缓,一字一句道:“我真不明白你,便是外头勾栏里的小娘子们,被人赎身出去了,也有做正房奶奶的,也有做大户人家姨奶奶的,你倒好,清清白白的姑娘,偏要做外室,做了外室还不消停,还在这里跟我讨价还价!你别忘了,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没人逼着你,既然早就把脸皮和自尊扔出去了,为何现在又想捡回来呢?”   潘氏叫她这么一挤兑,顿觉羞辱难当,掩着脸凄凄惨惨的哭了起来。   映容也不劝她,等她哭了半晌才道:“本来是挺简单的事,你非要闹这么一场,为难自己也为难我们,何苦呢?你一个流通买卖的贱籍女子,若不是看在你怀着孩子的份上,早把你打发出去了,昨个刘妈妈还说来着,要给你寻个好去处,你是个心大的,咱们家留不住你,等你生完孩子便把你送回戏班子去,都是熟人,也算你娘家了,你觉着这样可好?”   潘氏吓出一声冷汗,嗓音颤抖,“你们,你们好狠的心!”   天知道她有多怕那个戏班子,自小在里边长大,不知挨了多少顿打,因着她是女孩子不能登台唱戏,班主跟师娘便骂她吃白饭,她只能拼了命的做杂务求得一处收容之地,每日光给师兄弟们洗衣裳便要洗几百件。   待到她再大一点的时候,班主看她有几分姿色,又是自己养大的,便想将她收房,可怜她又被师娘狠打几顿,骂她是个浪货,专知道勾引男人,要卖她到窑子里去。   后来遇着余文轩,被师娘八十两银子打发出去了,她到现在都忘不掉她临走的那一天,班主看她跟剜肉似的眼神,那么凌厉,那么可怕,如今好不容易才过上了几天好日子,她可千万不能回去!   潘氏想了片刻,终是低头退让,小心翼翼的问道:“你们能给我什么?”   “你想要什么?”映容问。   “我想做伯府的女眷,我想做姨娘。”潘氏几乎没有思考便急切回答。   她想要一个安生立命的地方。   映容道:“这个自然。”   潘氏一片颓然之色,“旁的没有了,随你们吧。”   映容没有说话,起身离开,走至门口,又回头看了眼潘氏,心叹一口气,世上谁人不可怜?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也能做出夺人孩子的事,只是身在宅门后院里,单纯,善良,是最要不得的东西。   今日她是为了赵氏,殊不知将来会不会为了自己的利益做出更苛刻的事! 第四十九章   映容一走,潘氏脸色苍白,心生无力。   云雀在一旁添茶,安慰道:“姑娘且宽宽心,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您如今舍个孩子出去,挣个姨娘的位置,未知不是件好事,您做了姨娘,再生个哥儿姐儿的,还怕往后没好日子过?”   潘氏疑惑的问,“是这样吗?”   云雀嘴上连着说是是是,心里却瞧不起潘氏。   潘氏纵然心中千种万种的难受不愿意,到底也学着审时度势,低眉顺眼起来了。   过了两日,去正院给赵氏敬茶磕头,过了份简单礼数,赵氏又给她摆了一桌席面,算是上了个姨娘的名分,众人都改口叫她潘姨娘,潘氏那边的院子里,也开始领着月例正经过起日子了。   刮过几场瑟瑟的秋风,又连着下了几日雨,天气渐渐冷下来,已入深秋。   府里开始安排做秋衣,请了外头铺子里的师傅进府做的,丫鬟婆子们按着品级,一等做四件,二等做两件,三等做一件,通房丫鬟都按着一等丫鬟的份例来,也是做四件。   姨娘们往年做八件,今年又加了两件,三个姑娘是一人十二件,赵氏自己是三十件。   自然了,这些都是毛毛雨,府里的主子们想做衣裳何须等着季节,平日里愿意做多少便做多少,这一年四季的春秋衣裳,主要还是给下人们预备着。   有些粗使的丫鬟婆子们一年除了府里发的衣裳,自己连一件棉裤都做不起,年年过冬全指望府里发冬衣和棉裤。   昌顺伯府连主子带下人,一共七十多人,一年四季的衣裳花销也不少。   今年做秋衣的活计全是由映容张罗安排的,做秋衣这一项,看着简单,实则繁琐,一来要跟铺子里对接,二来要安排府里的几十号人,有的穿个三五天蹭坏了,跑过来说拿到手的时候没看,搁屋里放了几天,才上身就看见有破洞,吵闹着非要换,有的说量错了尺寸大小不合适,人一多,事情就乱糟糟的。   映容虽没什么经验,但贵在认真细致,一项一项的合计,又定下规矩,量完尺寸自己查看,确认无虞了便不许再更改,衣裳到手先检查一遍,人走了再回来就不许换了,又有赵氏和刘妈妈的提点,这桩事办的也算是井井有条,不止如此,比起往年来还省下一笔银子。   赵氏看了自然欣慰,她早就想让映容学着管家,只是一直没好开口。   原先老夫人还在家里的时候,慧容尚未出嫁,赵氏心里想叫映容管管事磨练磨练,可碍于前头还有个慧容,不好越过姐姐叫妹妹来管。   奈何慧容又是个懒散不爱管事的,有她这个大姐在前边横着,家里四个姑娘一并都闲下来了。   如今老夫人不在家,慧容又嫁出去了,赵氏原先有顾虑的事,全都撒开手去做,嫁过来这些年,总算不必看眼色了,腰杆子直起来,说话也更有底气了。   这边映容刚整理好账册,又自己细细核对一番,便往赵氏院里过去。   近来映容帮着分担了好些事务,赵氏自己得闲,越发爱四处玩耍去,不是与别的夫人结伴上香拜佛,就是去各家赏景赴宴。   正院里,赵氏拿着本画册子看,想着挑些花样绣在新衣上,见着映容过来,把手里的画册子丢在榻上,笑着招手叫坐,刘妈妈如今跟映容也亲近,一边吩咐小丫鬟奉茶,一边对着映容笑道:“二姑娘来了。”   映容顺着手边坐在榻上,递了账册子道:“母亲过目看看,我自个理的,也不知有没有错的地方。”   赵氏往嘴里塞了块切好的桃子,随便翻了两页便扔在桌子上了,抚着额做头疼状,“唉呦,看了十几年账本子,好容易才歇上两天,可别再让我看了。”   刘妈妈笑道:“夫人如今真是越发小孩子脾气了,把二姑娘一天一天养大了,自己倒养回去了!”   赵氏把榻上的画册子拿到小几上,摊开来,指着上面繁复精致的图样问道:“你瞧瞧哪个花样子好看?挑几个花式绣在衣裳上。”   映容翻了翻,弯弯眉眼笑道:“这个桃枝样式的很精巧,看着也是新式样,绣在褂子角上肯定好看,若不然绣在纱衣上也是可以的,挑个水红的,或是暖白的,绣上缠枝并几片桃花,不要多,三两朵就行,做件花绣的纱衣,罩着外衫穿,更显得朦胧绮丽。”   赵氏道:“若做纱衣,该配细丝的才好看。”   母女两个就这么着,从账本子扯到了做衣服上。   赵氏和映容翻看完,定下了几个花样子,准备做成外衫和裙子同花色的配成套穿。   正说着,赵氏又想起一件事来,“对了,秦家的六少爷要再娶了,咱们是不是得备份礼啊?”   “六少爷,”映容琢磨着,忽然反应过来,“您说秦六爷啊?”   “是,就是他。”赵氏道。   映容心想,总是这么六爷六爷的叫,叫的人都显老了,要不是今儿赵氏提起一句,她都险些忘了秦六爷在家里还是排老六的。   映容想了想又问,“他娶的是哪家的姑娘,是咱们认识的吗?”   赵氏思忖着道:“我听说不是京里的,想来咱们不认识,好像是豫州那边来的,也是远嫁呢!”   映容道:“咱们家礼单子上总得贺个喜,就写贺六爷和夫人大喜成吗?母亲要是知道新夫人姓什么,就把她的姓加上。”   赵氏道:“说是姓何,她父兄都做官,但是在朝廷里挂不上名儿,门第很一般,嫁到秦家算是高嫁中的高嫁了!”   映容疑惑道:“是这样吗?我以为秦家会很看重门第呢!”   赵氏一脸八卦的甩甩帕子,“六少爷是娶继室,前头又死了媳妇,门第什么的就不大看重了,只是再不看重,也没想到能不看重到这个样子,那何氏家世不高,豫州又是偏僻地界儿,也不知品性教养的如何,上回去上香,殷夫人告诉我的,六少爷年纪不小了,膝下至今无所出,六少爷自己不着急,秦夫人可着急着呢,到处请人相看,前些日子才刚刚定下了何家。”   赵氏很是感慨,“也不知何家上辈子积了多少德,结了秦家这门好亲事,依着六少爷的品性和秦家的家世,莫说一个何家的嫡女,便是满京城里的世家贵女也能随便挑,秦家结的这门亲,实在委屈了些!”   映容好奇道:“六爷肯吗?他眼界儿可高的很呢!”   赵氏掩着嘴笑道:“殷夫人说,这桩婚事是六少爷自己点头的,本来秦家想让何家女儿做妾的,毕竟家世太低了些,后来六爷亲自去见了一面,回来就说要娶她,说何氏纯善质朴,又是家中嫡女,断没有做妾的道理,若是不能明媒正娶,不如趁早断了这心思,没的耽误人家姑娘,六少爷都这么说了,秦夫人哪有不应的道理,再不满意家世,也比不上儿子的心意重要不是?不过既然六少爷自己肯,那何氏应该也是有几分过人之处的,不知是不是生的太好看了,才叫六少爷见了一面就说要娶。”   映容扬眉,“真没想到秦六爷还是个痴情种,何夫人还是有福气的!”   赵氏呵一声,“可拉倒吧!眼下看着风光,就怕以后日子不好过呢,六少爷跟那何氏只见过一面,怎么可能喜欢到要死要活,况且越是那样在朝廷里弄权的权贵,越是薄情易变,眼下看着不讨厌,说娶就娶了,可你想想,何氏那样的家世,进了秦家能抬得起头?婆母,嫂子个个比她娇贵厉害,她能好过到哪里去?”   赵氏说着又自己思索起来,“这要说起来,傅家跟秦家是表亲,傅侯爷还比秦六少爷大些呢,怎么六少爷都娶两个了,傅侯爷还不动如山的,他家里就不催他?”   映容捏了梅子吃,酸的直皱眉,“傅家人少,就太夫人一个长辈在,许是催的不紧吧,哪有人家一家十几个长辈催的厉害?再说了,傅侯爷着什么急啊,说什么时候娶不就什么时候娶了,难道还有他娶不到媳妇的时候?”   想想又道:“兴许人家想先立业后成家呢!”   赵氏凑过来小声道:“我们原先都以为傅家要跟长公主结亲的,那时候你们还小呢,是在宫变之前,长公主当时还是大公主,傅侯爷是靖宁侯府的世子,又是太子伴读,都以为他要尚公主的,谁知道后来宫里一道旨意把傅家的嫡长女接到宫里做昭仪了,傅家尚公主的传言也就这么不了了之。”   映容吃惊道:“还有这样的事啊?”   赵氏往后靠了靠,看着映容道:“现下早已经是天翻地覆的局面了,提那些陈年往事还有什么用呢?,不过我听人说,傅侯爷至今不娶,还是意在尚公主,除了长公主,宫里不是还有个永纯公主吗?长公主比傅侯爷大两岁呢,永纯公主的年纪倒是更合适些!”   映容不解,“为何能娶永纯公主,就不能娶长公主了?”   赵氏脸上表情很奇妙,想了半晌,还是开口解释了,“这么说吧,娶长公主就是当了活王八,”说着又连忙打住,“算了算了,你小孩子家家的还是不要跟你说这些了。”   映容怎么会不明白什么意思,也不好刨根问底,只好笑着把话茬子带过去,可到底还是有点忍不住,一脸探究的问,“母亲这些话都是打哪儿听来的?”   赵氏道:“殷夫人跟我说的。”   映容捂着胸口,她真想问一句,为什么殷夫人什么都知道,为什么殷绮如也什么都知道呢? 第五十章   夜晚的仙鹤楼里,华光四溢,六层的楼,一层更比一层精致,顶层的小厅错落分布,四周围着厚厚的织金帘幔,似是用金箔和锦缎隔绝了外界一般。   傅伯霆和秦六爷两人独坐一间厢房,厢房里只开了一扇小窗,昏昏暗暗,窗外是曼妙喧嚣的永淮河夜景,温软的苏州小调在楼下的花船里唱响,透着窗,微微渗进了丝丝缕缕的脂粉香风。   厢房里安静的很,没有美人作陪,没有名伶献艺,只单单两个男人坐着,温一壶酒,并几碟菜品。   秦六爷酒量不好,几杯下去已是微醺之态。   一旁的雕花拱月门上,挂着榴红的纱帘,轻柔垂至地面,秦六爷眼神迷蒙,伸手抓了那帘子,撑着头道:“今儿的酒后劲太足,这才几杯头就晕了。”   傅伯霆提着酒壶,给他杯子里倒满酒,秦六爷接过来一饮而尽,又道:“这回我成亲,表哥你可得过来啊,上一回你忙着公务都没能喝上喜酒。”   傅伯霆自斟自饮了一杯,淡淡笑道:“那是自然的。”   秦六爷似乎有些堵的慌,一边顺气一边道:“这下我母亲算是安心了!”   傅伯霆眉梢微动,“怎么?你不满意何氏?”   秦六爷出了神,“没有什么满意不满意的,觉着合适便娶了,她……”   想了半晌,不知如何形容,“她,看着挺温顺的。”   叹了口气又道:“算了,不说这个了,反正我娶妻都是看家里的意思。”   这话说的不假,傅伯霆跟秦六爷自小一起长大,从未听说他喜欢过谁,或是为谁动过心,秦六爷在感情方面,可谓是不解风情的木头疙瘩一个,等到了年纪,便按着家里的意思娶了妻,虽然不喜欢那妻子,但也是很敬重疼惜她的,可惜那女子命薄,嫁过来没到一年就亡故了。   傅伯霆又给他斟一杯酒,思量着开口,“老六啊,成亲是喜事,你别苦着脸。”   秦六爷无奈笑笑,“别说我了,我这两回喜酒算是喝的够够的了,倒是表哥你,姨母就不着急你?”   傅伯霆手指在桌上打着响,又夹了两筷子菜,默默道:“十五六的时候催得紧,现在已经不管了。”   十五六的时候,母亲总是急着给他张罗婚事,从东家打听到西家,就为让他尽快成亲,再后来的时候,父亲过世,大姐过世,他承袭了靖宁侯的爵位,担负起整个傅家的重担,母亲就不怎么提起这些了,只说让他平安就好。   许是酒喝得有点上头,身上沁出一层薄汗,傅伯霆觉得有些热,便脱了外衫,卷起两边袖子。   秦六爷看见他的胳膊,搁下酒杯问道:“你这胳膊上的疤还在呢?这都五六年了吧?”   傅伯霆下意识的低头看看,那月白色的疤痕已经不是很明显了,只有淡淡的一点痕迹,他看了一眼,无所谓的抬头道:“小印子,算不得什么。”   秦六爷笑道:“我记着你原先说过,是让个丫头给咬的,当时把我笑得肚子都疼,还说你这么大个汉子让个丫头给咬成这样,后来再问你,你嫌丢人,怎么都不肯说了,到今天我都不知道是谁咬的你,哎,今儿就算看在我要大喜的份上,你给我说说吧,到底是哪家的丫头这么虎?”   傅伯霆也弯了嘴角,似笑非笑的抿一口酒,“你认得!”   “我认得?”秦六爷立刻来了精神,“谁啊?”   傅伯霆道:“你记的之前我们在六部门口见着的那个姑娘吗?余伯爷的女儿。”   秦六爷一口酒差点喷出来,不可思议道:“她呀?原来是她呀!”   擦了擦嘴又道:“果然这姑娘从小   就厉害!要不说一物降一物呢,就该碰上个这么厉害的来降你!”   傅伯霆扔了个酒杯子过去,挑眉看他,“滚蛋!人家姑娘才多大?少扯这些不着调的!”   秦六爷醉的红了脸,跟着笑道:“行,这可是你说的,赶明儿我就上余家保媒去,我给人家介绍个青年才俊,对了,我把荀泽那直愣子说给她,那才好呢!”   秦六爷笑的直拍大腿,傅伯霆瞥了他一眼,幽幽来一句,“再浑说就给你扔楼下河里去,让你醒醒酒!”   秦六爷立马正襟坐好,端的是一派得体的风范。   *   日子一晃而过,冷冽的寒风吹了数月,吹落了花,吹黄了草,吹枯了树木和枝叶,吹的园子里一片寂寥萧瑟。   今年的雪来的格外早,先是一场挟风带雨的小雪,落在地上全化成了水,而后迎来了几场连绵的大雪,把昌顺伯府的屋檐,飞瓦,门柱全盖上了白白的一层雪。   抄手游廊里,两列端着漆盘的丫鬟错身而过,一列往正院而去,一列往三喜居而去,潘氏如今月份大了,吃穿用度也更为精细起来,比之正院也毫不逊色。   各处院子,走廊里都有婆子和丫鬟在打扫,身上早已经换了保暖夹棉的冬衣,但天气实在冷,只能一边搓着手,一边断断续续的摆弄两下扫帚。   梧桐院里的地龙烧的很旺,地上铺了一层红芯绒的毯子,榻上也铺了塞鹅毛的绣花圆垫子。   映容穿了一件厚厚的缎花褂子,下面罩着夹绒的长裙,因是在屋里,外套和坎肩全都脱了,头上只绾了个简单的圆髻,散下一半青丝,簪一枚绞丝双股同心银钗,看着很是素净。   府里现下预备着过年的东西,厨房里鸡鸭鱼肉都要开始备着了,各处庄子上也送来了年礼,有的是腊肠熏肉,咸鱼咸鸭,有的是新果新菜,鲜鱼美酒,除了这些,还要预备着给各家各府的年礼,如霍家,罗家,赵家,这些都是姻亲,都得备上年礼送过去,酒肉糕点是少不了的,旁的礼品看着添便可。   另一边也要预备着接老夫人回府过年,老夫人这几个月在庄子上休养的不错,身子已然好转不少,应当就在这两日就要回府了,车马什么的也都备好了。   再有一件事,过完年,黛容便要从苏姨娘院子里搬出来了,赵氏吩咐了把原先慧容住的海棠院修葺一番,黛容直接搬进去就行。   这些零零碎碎的事整理起来也是费劲的,映容理了一下午,列出许多项要准备的东西,然后再分门别类的交到各个管事手里,管采买的,管厨房的,管整修的都领着不同的活计。   坐的久了,眼睛有些疲乏,映容放下纸笔,伸手轻抚双眼,又揉了揉腰。觉得身上舒缓不少,便坐在榻上脱了鞋,身子往里挪了点儿。   推开小窗,一阵凉意袭面而来,映容坐在那里,看着外边一树的红梅发呆。   携素正端了热茶从门口进来,看见映容开了窗,忙上前道:“唉呦,姑娘怎么把窗给打开了,这冷风吹着当心着凉。”   走过去又看到映容在看梅花,携素以为她是喜欢那梅花,便问道:“姑娘若想看梅花,咱们折几枝回来就是了,寻个白瓷瓶子插着,白里一点红,就跟开在雪里似的。”   映容关了窗,回过头来,笑着道:“还是别了,折回来没两天得枯,再好的花也糟蹋了。”   携素摆了热茶在小几上,说道:“姑娘喝口茶暖暖身子,枸杞跟红枣煮出来的,又添了几块冰糖,甜丝丝的还补气血呢!”   映容接过茶盏子,灌了两大口,见着底下剩的都是渣了,便放下不再喝了。   携素又递了擦嘴的帕子,映容才接过来,就见着拾兰掀帘子进来,后头还跟着碧容和黛容两个。   拾兰一边给碧容黛容让地方,一边对映容笑道:“三姑娘,四姑娘一道过来了呢!”   映容忙穿鞋起身迎上前去,拉着二人道:“哎呀,你们都多久没来我这了,今儿是吹了哪阵香风,两个竟一道过来了,可是商量好的?”   碧容笑着说:“没商量,真是赶巧了,我才到院门口,就见着四妹妹也过来了。”   映容忙叫人搬凳子来,又吩咐上茶上点心,黛容便不好意思道:“每回过来都让二姐姐忙前忙后的,我心里都过意不去了。”   映容点她额头一下,“你不来找我,我还要找你去呢,海棠院不是要腾出来给你住了吗?正好你过来看看,还需不需要再添些什么东西?”   黛容低头乖巧道:“二姐姐跟母亲安排的肯定没差错,我看不看都一样的。”   碧容笑意凝固在脸上,看看黛容,啧了下嘴,她总觉着这个最小的妹妹不像面上看起来那么单纯,都是一个宅子里长大的,别说谁有多良善,有多不谙世事!   黛容开年也十岁了,难道她真什么都不懂?   不过是惯会装这样一幅纯良没心机,不争不强什么都不要的样子来。   她就不信黛容不想住好宅子,可非要装样来显得自己好懂事好伶俐,真可笑!   碧容不屑的哼笑两声,抬手理了理自己的头发。   映容把二人迎进屋里,各自寻了位置坐下,携素和拾兰端上热茶,又上了两碟点心并一碟干果。   黛容捧了杯热茶捂手,问一旁的碧容道:“三姐姐,潘姨娘如今可还好?”   碧容脸色登时就不大好,干笑两声,“她有什么不好的?吃的也好,睡的也好,身上十足的劲儿呢,惯会找麻烦!”   潘氏如今还住在三喜居里,柳姨娘不是能容人的,可潘氏也不是个由得人欺负的软弱性子,两人平日里摩擦不断,说是水火不容都不为过了。   映容原先跟赵氏提过,为了给潘氏安胎,最好还是另拨个院子给她住,不过赵氏思量着,柳姨娘张狂了十几年都没人治的了她,可巧现下来了个同样不省心的潘氏,就该让她们俩互相整治才好,因此就一直耽搁着没迁院子。   碧容是柳姨娘的女儿,心里自然想着柳姨娘,眼下逮着机会就开始给映容上眼药,犹犹豫豫的开口道:“哎呀,潘姨娘那人实在小心眼的很,平日里跟我姨娘争吵也就罢了,便是夫人待她那样好,好吃好喝的给她供着,有什么补品吃的都想着她一份,我们看在眼里,都觉得夫人大度又和善,那对潘姨娘真是没的说了,可就这样,在潘姨娘那都讨不到一句好呢!她在三喜居里,成日念叨着夫人刻薄,专惦记她的肚子,我姨娘听了都忍不住说她,叫她该记着夫人的好,若不是夫人大发慈悲容了她,她哪里能有进府的机会,如今进了府抬了姨娘又开始抱怨了,这不是过河拆桥吗?”   映容侧着眼问,“有这样的事?潘氏真说了这样的话?”   碧容忙道:“可不是嘛!这还能有假?”   还欲再说些什么,却被黛容笑眯眯的打断,“三姐姐是亲眼见着了,还是亲耳听着了?怎么跟我听的不一样呢?我听人家说,潘姨娘很是老实本分的,只要人家不招惹她,她从来不上赶着挑事!”   碧容横眉怒眼,“你什么意思?你是说我诬陷潘姨娘了?”   黛容笑道:“没别的意思,只是我听到的跟三姐姐听到的不一样,想来中间肯定有误传,再者说,这也不是我自己听见看见的,真真假假谁又能说得清呢?”   碧容哼了一声,“四妹妹如今厉害着呢!越发能说会道了!”   黛容微笑道:“算不上能说会道,只是敢说敢道了而已!”   碧容睨着她,阴阳怪气的笑了两声,“我倒不知道四妹妹什么时候胆子小过,说的一副可怜样儿做什么?倒像我欺负了你似的!”   映容往碧容那推了一碟子点心,跟着劝两句,“都是自家姐妹,别弄的像冤家聚头似的!四妹妹小,你与她为难干什么?这事别提了,就这么揭过去算了,正好今儿有新做的奶方糕,小厨房里新做的,从前没有的式样,你们俩都尝尝,看看好不好吃?”   碧容狠狠瞪了黛容一眼,心想这小蹄子总算露出本来面目了,本就是个张牙舞爪的性子,何必装的一副温和样子?   一边捏了块奶方糕吃起来,面上含笑赞道:“这个是好吃,比宝丰斋的点心也差不离了!”   映容笑着道:“你说宝丰斋我倒想起来了,今年过年的点心饽饽什么的,除了自己家里做的,再往外头铺子里称一些回来,省得年年吃一样的味道都腻了,你们都想想有什么爱吃的,到时我叫人去铺子里称。”   碧容这下就来劲了,一气儿报了十来种点心,喜滋滋的笑着说:“最好要宝丰斋的,那家味道最好!” 第五十一章   再待两日,老夫人传了消息说要从庄子上回来过年。   一大早,余文轩和赵氏就裹着夹棉大衣候在门口了,身后跟着一溜儿小厮仆妇。   外头风吹着冷极了,赵氏把手往棉衣里缩了缩,旁边的刘妈妈看见了,递过来一个掐丝珐琅铜胎小手炉,赵氏接了手炉捂着,这才觉得身上暖和了些。   众人在风口里站了半刻钟,前边一辆青绒遮布的马车缓缓行来,后边跟着四个小厮,脸冻的通红,老夫人身边的焦妈妈和董妈妈也都在。   一群人里不知是谁指着叫了一声,“老夫人到了!”,余文轩和赵氏忙带着人迎上去。   马车停在伯府大门处,车夫先跳下来,两边小厮又赶紧上前放了个小杌子,焦妈妈和董妈妈掀开帘子,老夫人这才伸了手出来,扶着焦妈妈和董妈妈的胳膊下了车。   赵氏忙上前扶着老夫人另一边胳膊,笑着道:“母亲可算回来了,家里一直念着呢!”   老夫人看着红润了不少,穿了一身金褐色的长褂,绛紫的长裙,罩着墨色绣金线的大氅,额上戴了银鼠皮的抹额,一派富贵仪态。   余文轩也腆着脸上前去,呵呵笑道:“母亲回来了。”   老夫人嘴角扯出一抹笑,看着余文轩道:“哟,这是哪个?是文轩吗?瞧着都不像了,果然呐,我一走你就容光焕发的,家里又接进来一个新姨娘是不是?又要添丁了是不是?这么有本事!我都差点以为不是我儿子呢!”   余文轩尴尬的哈了两下,见老夫人脸色不好,便低着头不敢再作声了。   老夫人一边进门一边回头看他,“你等着,这事儿还没过去呢,等那新姨娘生完孩子我再跟你慢慢算帐!”   赵氏在边上幸灾乐祸的笑,翻了个白眼后,又扶着老夫人细心提醒道:“母亲慢着些,小心门槛!”   余文轩脸上跟霜打了似的,一言不发的跟在后边。   进了门,因着将至小年,各处堂屋,院子,走廊里都挂上了红灯笼,贴上了喜庆的对联,已经全然是过年的氛围了。   老夫人边走边看,啧叹道:“唉呦,今年这个弄的不错呢,这剪纸窗花都是新样子,对联也是自己写的吧?墨还新着呢!”   赵氏笑道:“是二丫头的主意,今年这些都是她置办的呢,帮了媳妇不少忙,本来只是想让她多看看多学学,谁知道她一上手,比我还老道呢!”   又指了对联道:“这些对联是三个丫头一起写的,母亲看看她们的字可有长进?”   老夫人点头称赞,“各有风格,都不错。”拍了拍赵氏的手道:“辛苦你了,也辛苦二丫头了,瞧瞧这院里,置办的有模有样的,真是不错,亏得你会教导!”   赵氏不好意思的笑道:“哪得话,还是母亲教的好,映容常跟我说,最钦佩的就是母亲您了!”   老夫人不作声的笑笑,赵氏这话就假了,一听就是奉承。   老二那丫头可挨过她的打呢,能钦佩她?还最钦佩?   不恨她就算好的了!   不过今年的二丫头,确实长大了不少,不再像从前那样不食人间烟火,只一味钻研诗词歌赋,仿佛不染半点红尘俗事一般。   可女儿家,终归要长大,终归要出阁,到了夫家还能再这样清冷孤僻,不理杂事吗?   好在如今改过来了,打理府务也办得井井有条,倒不是要逼她多么厉害,只是将来出嫁,管一府之事,可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就可以的!   当家夫人不是那么好做的,即便不是账房先生,也得会打两手算盘,不是采买管事,也得知道市场行情,柴米肉价。   与那些繁复的事相比,如今在家里操持的这些,根本就算不得什么!   *   年前的这几日倒是没下雪,一溜的大晴天。   虽说还是冷,但总算出了点太阳,各院里也抱了新褥子新棉褂出来晒,采办的年货已经给各院都分过去了,各色糕点,干果,蜜饯装在五格,九格的朱漆团花盒子里,窗上贴了新剪的窗花,大门处挂了红灯笼,甚有年节的氛围。   大年三十这一日,一大早府里就开始忙碌起来,厨房要备年夜饭,因此最是繁忙。   早上要去给老夫人请安拜年,众人都收拾的齐齐整整的过去了。   映容往正堂里过去,老夫人已经坐在那里等着了,穿了一身石青为底朱红为缀的福寿纹大褂,戴的抹额仿佛是黛容亲手绣的那一条,镶了个椭圆的青晶石。   赵氏和余文轩分别陪坐在两侧说话,碧容和黛容也早就到了,都穿着年前新做的衣裳,颜色鲜艳,样式精巧,红彤彤的很有过年的味道。   映容走过去给老夫人请安,“孙女映容,给祖母请安拜年,祝愿祖母长命百岁,万事喜乐。”   老夫人笑着抬手道:“快寻个地方坐去,”又道:“今年过年,二丫头帮衬了许多,我看了,办的挺不错,给你母亲省心了。”   映容在碧容前面的位置坐下,谦逊笑道:“我办的都是些简单活计,不说给长辈们帮忙,只要能不添乱就行了。”   果然,老夫人满意的点头,余文轩笑的也很是自豪。   映容现在已经能估摸出家里这几个长辈爱听什么话了,要是刚刚她说的是:多谢祖母夸奖,孙女以后必定更加认真用心,好好为母亲分忧。   只怕她身上又要被扣一顶眼高手低,办了一点小事就沾沾自喜不知天高地厚的帽子了。   所以不管人家怎么说,她都得“谦虚”的推拒。   老夫人心情似乎不错,跟几个孙女谈笑了一阵。   不多时,各院的姨娘也纷纷过来了,一一见了礼拜了年,坐在左侧的一排雕花椅上。   柳姨娘来的最晚,穿着一身橘红的褶皱撒花罩纱长褂,下搭同色的长裙,罩了件桃红洒金的风毛坎肩,纵然衣裳厚实,也遮不住柳姨娘曼妙的身姿。   只是她脸色不大好,一进门就黑着脸,映容再往后看,见到后面还跟着个潘姨娘,这才算是明白了。   见着潘姨娘进来,余文轩脸上登时煞白,目光转到柳姨娘身上,狠狠瞪了她一眼,心里暗恼,怎的把潘氏也带过来了?真是没眼力见儿!   柳姨娘看到余文轩瞪她,委屈的眼泪都快出来了,又不是她想把潘氏带出来的,是那潘氏自己非要跟过来的好吗?   她们俩都是姨娘,潘氏还怀着孩子,她能怎么办?难不成还能叫人捆着潘氏不让她来?   潘氏察觉到周围许多不善的目光,心里咚咚似擂鼓一般,忙越过柳姨娘抢先一步走上前去,半弯着膝道:“妾身潘氏,给老夫人请安。”   柳姨娘站在旁边,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只把嘴里的牙挫的直响。   潘氏挺着个大肚子,柔柔弱弱的行着礼,老夫人的眼睛在她挺起的肚子上打了好几个转,默了半晌才出声,“你就是潘氏?”   旁边的余文轩暗暗抹了把冷汗,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瞄着老夫人的神情。   潘氏把身子更躬了些,声音细弱蚊蝇,“妾身,妾身潘小罗。”   老夫人把脸转过去,摆摆手道:“你怀着身子,不必拘礼了,找个地方坐吧!”   潘氏喜道:“是,妾身谢过老夫人。”   旁边的几个姨娘脸上像打翻了酱油瓶似的,纷纷互相交流眼神,只有赵氏这个正房夫人不动如山的坐着。   请过安,又说了一会话,待到晌午时分,众人便移步到侧间用饭,映容跟在人群里,默默的看着外边,天光还亮着,四处喧嚣热闹极了。   来这的第一年啊!就这么过去了! 第五十二章   晚间的靖宁侯府,巍峨的镶金悬匾,八扇螺钿铜兽大门,十六架黑漆錾金山水纹高柱,严整分布的院落楼阁,一如既往的庄严肃穆,年节的气息仿佛只存在于大门上的一挂新春对联。   府里的下人也是规矩严明,行止之间不敢有一丝一毫嬉笑怒骂仪态不端,即便是新年之时,也没有人胆敢懈怠偷懒。   荣寿堂里,摆了一张极阔的八仙桌,连头带尾能坐下二十多人,可眼下只坐了傅伯霆和沈太夫人两人,屋里冷冷清清的没有一点过年的感觉。   旁边站着两个婆子伺候着,站的离桌子格外远,不知是规矩本应如此,还是不敢离主子太近。   傅伯霆和沈太夫人母子两个面对面的吃年夜饭,桌上鸡鸭鱼肉,汤汤水水,凉菜热菜摆了二三十道有余,但两人都默不作声的吃着面前的菜。   沈太夫人见傅伯霆不说话,便伸手给他夹了一筷子鸡丝,语气和缓,“用过饭,记得去后面给你父亲上柱香。”   傅伯霆用旁边的空碟子接过来,点头道:“儿子知道。”   沈太夫人叹了口气,“这家里,还是太冷清了些,一丝烟火气都没有。”忽又感慨道:“自你父亲和大姐走后,家里就再也没有欢声笑语了,冷清了这些年,我心里都空了,何时我才能看到你娶妻生子,何时我也能含饴弄孙呢?”   沈太夫人提起秦六爷,旁敲侧击道:“你看看老六,这都娶第二个了,说起来那个何氏,我倒觉得很不错,温厚纯善,一看便知是过日子的人,你姨母还不大满意她,嫌她出身不好,门户低,其实在我看来,只要人好便是最好的,我觉着何氏那样的就很不错。”   沈太夫人开了话匣子就止不住,一个劲儿的说着,傅伯霆慢条斯理的吃饭,只听着却不回答。   沈太夫人说着说着便泄气了,微有些恼火,“我跟你左一遍右一遍的说,你从来就不听,全当耳旁风了!跟你说了也是白说,我也只配有个羡慕人家抱孙子的命了!”   傅伯霆搁下筷子正要跟她说。   外边忽然呼啸一声,深黑的夜幕中绽放出一朵朵金盏菊,吐蕊牡丹,紫丁香,粉中带紫,紫中带红,烧的黑夜亮了半边天,银白的翩跹游龙喷薄而上,又炸成流光坠下,整个夜空中一片流光溢彩,火树银花。   两人望向门外,傅伯霆淡淡道:“是宫里在放焰火。”   沈太夫人凝望着漫天流光的焰火,似乎陷入在回忆里,呢喃道:“你大姐进宫那一年,宫里放的也是这样的焰火,我到今天都记得。”   “我看到皇帝,就像看到你大姐一样,皇帝跟你大姐长的真是像,外甥肖舅,皇帝跟你长的也像!”沈太夫人笑中有泪,“你大姐,如今葬在皇陵里,她是大邺的仁孝皇后,却再不能是我们傅家的女儿了,我们连几张纸钱都不能烧给她,想想真是无奈!”   气氛突然有些凝滞。   傅伯霆斟酌道:“仁孝皇后有万家香火供奉,母亲,不必担心。”   沈太夫人转过头,擦去眼角的点滴泪珠,又强撑着笑意对傅伯霆道:“快些吃吧,明儿还得上宫里赴宴去,又要折腾一整天,你一年到头的辛苦,今个晚上就别守岁了,早些歇着去。”   傅伯霆低着头,说了句,“好。”   宫里的焰火连放了一个时辰,待到傅伯霆用过饭,回到屋里的时候,夜幕中的光彩仍在继续。   转过一面书柜磊成的隔屏,面前摆着一张案几,傅伯霆才洗漱完,披着外衣坐在书桌旁。   桌上堆满了奏折案牍,有京城周边的近折,有八州六邑的远报,最下方放着的,是全本十八本的大邺律法,这是原先他在刑部任职时修订的法章。   在几十上百的奏折中,打了红圈的是从贵州,西北发过来的急件,先从他这里过一遍,再送到宫里去,从皇帝眼前过一遍,实则是由长公主处理,批注过后的奏折,一部分发回原地,一部分再回到他这里,一部分交由三司六部共理。   傅伯霆坐在那,翻了两页西北急件,看的心烦意乱,索性合上不再管它。   今日是年三十啊,暂且先忘了那些糟心的事,让自己好好歇一歇吧,一年至尾,好歹能有一天是不用操心的!   窗外的焰火依旧艳光绝伦,一簇一簇升上去,一束一束落下来,留下的只有昙花一现的惊艳。   傅伯霆按按眉心,用手背撑着下巴,看了一会夜空,忽又想起了什么,打开桌前的小柜子,取出一支小钗来。   是支小银钗,钗头有一朵小小的丁香花,格外小巧精致。   这是那一日在园子里,映容跑的急,从发间掉下来的一支钗,被傅伯霆拾着了,本想找机会还回去,可一直没有单独见面的机会,他又怕贸贸然拿出来会有损映容的闺誉,便一直收在自己手里。   他把玩着那支钗,心里想着,要是这钗戴在余二姑娘的发间,应该是很好看的吧!   *   与此同时的余家后院里,几个姑娘凑在一起看夜空。   砰的一声,天上又炸开一朵银红牡丹。   “快看快看,二姐姐快看,这焰火真好看!”碧容兴奋的叫道。   黛容指着天上道:“那边还有呢!”   焰火是稀罕物,更别提能放出花的焰火了,里间功夫必然少不了。   这等稀罕物,莫说普通人家,便是宗亲贵族都未必能用的上。   每一年只有宫里放焰火的时候,全城能跟着热闹上一回,家家户户都攢着头挤着脑袋看,还有跑到城楼上看的。   天上的花一朵接一朵的绽放着,似乎在这一时,这一刻,世间所有的绚丽,人间所有的多姿,全都凝聚在那一朵朵焰花之中。   映容看的出了神,神情微怔,“真好看啊!那焰花就像开在我身边一样,虽然隔的远,却又觉得近!” 第五十三章   初四这一日是个好天气,柳姨娘的娘家二哥趁着晴天,赶着大早来了昌顺伯府。   三喜居里,柳家二哥正跟柳姨娘说着话。   柳家这几个兄弟,向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此番来寻柳姨娘,是为了自家儿子成亲的事。   “妹子,你就帮帮二哥这一回吧!”柳二哥陪着笑脸奉承道:“都知道妹妹你人好心善,二哥这一回是真没辙了,要不然也不会大过年的赶到你这里来!你侄子过完年就要娶媳妇,新媳妇娘家开价要二百两银子的彩礼,家里实在拿不出,能借的也都借遍了,真凑不到二百两!唉,咱们家如今也就妹子你的日子好过些,你亲侄子娶媳妇,你这做姑的可得多帮衬着些啊!”   “二百两?”柳姨娘惊呼道:“你跟我说玩笑话呢?谁家的姑娘这么金贵?难道她是镶了一身金皮子不成?都是平头百姓,摆什么富家小姐的阔谱儿,开口闭口就是二百两,穷疯了不成?当我们柳家的钱是大风刮来的?这也忒不要脸了些!”   柳二哥讪讪道:“这,哎呀,你不知道,那家姑娘已经有了身子了,你侄子办了错事,险些让人家老子娘撵着打了半里地,如今他们家知道咱家是放利钱的,想着手里肯定有油水,又不知道从哪儿听说了咱们家有个在伯府做姨娘的姑奶奶,很是风光体面,这才想着借彩礼一事狠狠讹咱们一笔!”   柳姨娘骂道:“肚子都大了还敢端着?把她给能耐的!这银子就不拿又怎么样?她大着肚子还能再许人家?”   柳二哥吓的连忙摆手,“不行不行,这银子非拿不可!那家爷们放话了,不拿钱出来,就算把闺女活活打死也不白便宜咱们家,你说这能怎么办呢?”   柳姨娘哼一声,“现在想起我来了,平日里吃喝玩乐的时候可曾记着我这个妹子?”又皱着眉问道:“我且问你,你跟大哥放了这么些年利钱,怎么手里连二百两银子也拿不出?你莫不是故意诓我的吧?”   “怎么可能?”柳二哥急咧咧道:“你说这话可就伤我心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跟大哥是在赌坊里放利钱,挣到手的钱还得分一半给赌坊那个黑心的老板,且不说还有些赌钱的穷鬼借了钱还不上的呢!你就是把他打死他也拿不出钱不是?这几年家里又置宅置地的,手里哪还能有余钱?”   柳二哥说完,略有些心虚的看了柳姨娘两眼,柳姨娘瞪着他,一脸不相信,“你糊弄鬼呢?平日里你不是阔气的很吗?我就不信你拿不出二百两银子来!”   柳二哥低着头,讷讷道:“余的钱,还,还赌了些,手里没剩多少了!”   柳姨娘闻言横目斥道:“赌赌赌!赌死你!就知道你没干好事,手里有两个钱就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还敢跑去赌钱,活该你穷死!”   柳二哥委屈道:“我在赌坊里放利钱嘛!人家在场上玩,我在边上看,总有手痒想来两把的时候!”   说着说着就开始抹眼泪,妹子长妹子短的,一回说:“我们为了孩子的婚事操碎了心,这也实在没招了,想着妹子你还有些体面,这才腆着脸求上门来,妹子就算是为了柳家,为了你亲侄子,先垫些钱出来给他把婚事应付过去,将来我们手头宽松了肯定还你,你侄子说了,往后你这亲姑比他亲娘还亲!”   二回又含着泪说:“前个夜里得了娘托梦,娘在梦里跟我说,要是小二家的儿子不成家,她在地底下都睡不安稳,唉呦,我这心里难受得跟什么似的,在梦里我就惊醒了!”   柳姨娘心知他在说屁话,什么托梦,什么还钱?鬼才信!   从来拿出去的银子连声响都听不见,何曾还有回来的份儿?   可又禁不住他好说歹说,一缠二闹的,只好起身开箱拿钱给他,拿了钱又满脸严肃的嘱咐道:“往后可不许再去赌钱了,不然有你受罪的时候!”   柳二哥拿了钱顿时喜上眉梢,柳姨娘说什么他都点头,“是是是,妹子说的是,原先是哥哥太不懂事了,让你给家里操心了!”   这厢柳二哥才拿了钱喜滋滋的走了,那厢碧容就得了消息,匆匆从寒梅院赶过来,进了门便质问柳姨娘,“刚刚是不是舅舅过来了?”   柳姨娘见着女儿便有些慌神,小声道:“是来了!”   碧容大声问道:“你是不是又往娘家拿钱了?”   柳姨娘咽了咽口水,强笑道:“没那回事,你又听谁胡说了?”   碧容不信,几步跑到柳姨娘梳妆台前,打开台上的小柜子,里面放的银票和一包银锭子已经没了,只剩下几块碎银子,统共加起来也就十几两。   碧容登时就恼了,把那几块碎银子扔在地上,砸的咚咚响,“你还说没有,那银子呢?银子去哪儿呢?”   柳姨娘着急的解释道:“我前两天拿去用了!”   “你骗谁呢?当我是傻子不成?”碧容恨的咬牙切齿,“你就向着你娘家,连我这个亲闺女都不管了,你也不看看你自己的吃喝穿用是从哪里来的,都是从余家这里来的,你倒好,省着攒着,全贴补你娘家去了,跟你说了许多回,别再拿钱给你那两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哥哥了,你总不听,你既然那么喜欢柳家,那你还呆在伯府里干嘛?趁早滚回你的柳家去!”   碧容叫嚷的整个三喜居都能听见,侧屋里的潘氏也被柳姨娘这里的吵闹惊动了,挺着个大肚子出来看热闹。   柳姨娘被自个的亲女儿指摘了一通,脸面上过不去,也开始叉着腰骂碧容,“你又听了谁的挑唆来给我找麻烦?成日没个安生!你就尽会编排我,不说别的,这些年我可肯曾饿着你冻着你,你吃的穿的戴的比起二姑娘,四姑娘可差了?我的月例银子贴补你的难道还少了?能给你花就不能给你舅舅花吗?”   碧容扯着嗓子尖叫道:“我讨厌你,我讨厌你!”说完便转身往门外跑。   柳姨娘气的要伸手打她,因着碧容跑的快没打着,柳姨娘一边骂着冤家一边追出门去。   出了门,碧容已经跑没影了,院里只站着几个洒扫的丫鬟婆子,还有看热闹的潘姨娘。   柳姨娘正气的满肚子火,见着潘姨娘站在屋门口,张嘴便骂道:“看看看!有什么可看的!一双眼珠子就知道瞎转!”   转过头往屋里迈步子,还不忘淬一声,“下作的小戏子!”   要是搁在之前,潘氏听了保准气的直哭,可今时今日,她可不会再哭了,反倒不在意地扶着肚子嗤笑道:“柳姐姐有工夫张牙舞爪的作怪,倒不如好好教养自个闺女,省得哪天把闺女打跑了,往后都没人管你!”   柳姨娘听见这话,正要进屋的脚迈不动了,又转过来对着潘氏冷笑道:“是,我没你有本事,不过我再没本事好歹还生了个自己的闺女,不像你,怀胎十月给正院生一个,你生的再聪明伶俐的又有什么用呢?不过是便宜了旁人罢了,你说我没人管,只怕到时候最没人管的是你吧!我倒是想看看,你生的孩子能叫你一声娘吗?”   潘氏呼吸瞬间急促,立刻反唇相讥道:“呦,这话说的好像三姑娘能叫你娘一样!”   柳姨娘额上青筋暴起,跳脚骂道:“你说什么?!”   潘氏这话说的没错,柳姨娘是妾,碧容只能叫她姨娘。   说到底,这个家里唯一的母亲只有正室夫人赵氏。   柳姨娘被潘氏激怒,疾步冲上前去,面色忿然道:“你也就只配做个奴才秧子,一辈子让人踩在脚底下!现在得意未免太早了些吧?且看你生个什么金玉宝贝再说吧!怎么?你心里还在做梦呢?做着生世子的美梦?呵,真是可笑死了!如今你也不过是仗着个肚子罢了,真以为我没办法整治你?你一个贱籍出身,生儿生女都与你半分干系没有,你自己想想你有什么可得意的?可怜不自知还在这叫的挺欢!”   潘氏恼羞成怒,伸手狠狠推了一把柳姨娘,“死贱妇!烂了你的嘴才该!从我进门时你就一直针对我,我再不济,也比你强多了!就你这人老珠黄的样子还敢跟我比?”   柳姨娘本就是泼辣性子,挨了潘氏一推,手里也丝毫不让的劈手回了一巴掌,潘氏见状弯身一躲,脚步一歪,直直从石阶上摔了下去。   潘氏“啊”的惨叫一声,坐在地上捂着肚子喊疼,旁边的仆妇婆子连忙簇拥上来围着她,屋里的云雀云燕也跑了出来,众人又是扶又是架,可怜潘氏疼的冷汗直冒,连站都站不起来。   “哎呀,哎呀不好了,潘姨娘见红了,快去请大夫,去叫伯爷和夫人过来,快着些!”扶着潘氏的婆子着急忙慌的叫道。   众人跑的跑,叫的叫,有请大夫的,有烧水拿巾子的,整个三喜居里喧闹不已。   柳姨娘愣愣站在那里,又是着急又是害怕,揪着衣裳吓的慌了神,脑子里跟一团浆糊似得!   几个婆子又搭把手把潘氏抬进了屋里,潘氏两手捂着肚子,哀哀的叫,“疼,我疼。”   几个人上前给潘氏收拾身子,其中一个生养过四个孩子,经验很是老道,掀了潘氏的衣裙查看,一看便知不好,嘴里高呼道:“快叫人去请稳婆,我瞧着潘姨娘像是快要生了!”又催促旁边人道:“大夫怎么还没到?可得快着些!”   另一个婆子满脸惊色,“这就要生了?还不到九个月呢!”   那婆子担忧道:“恐怕就是刚才那一下摔的,”冲着窗上躺着的潘氏努了努嘴,“如今哪里经得住摔呢?偏偏自个还不安生躺着,还跑出去吵嘴打架!眼下怕是要早产了,能不能平安还两说呢,听天由命去吧!”   潘姨娘疼的两眼发黑,但神志还是清醒的,两个婆子说的极小声,却也断断续续进了一些到她耳朵里。   听了那些话,潘氏眼睛里开始泛泪,生怕自个挺不过去这一关,想着真要是这么憋屈的死了,下辈子她都闭不上眼!   不多时,大夫和稳婆赶到三喜居,云雀端了碗参汤往潘氏嘴里灌,潘氏清醒过来,攥着被子开始嚎天嚎地的生孩子。   赵氏在正院里得了潘氏早产的消息,吩咐了几个婆子过去看顾着,另一边又听说是柳姨娘推了潘氏,便叫人把柳姨娘带过来问话。   柳姨娘正瑟瑟躲在自己的屋里,忽然见到正院来人叫她,心里暗叫不好,跟在人后大气儿也不敢出。   进了正院里,赵氏看到她就来气,一拍桌子骂道:“柳氏,你真是好大的胆子!潘姨娘九个月的身子你也敢推她?你这是明目张胆的想害死她呢,连装样子都不必了是吗?我告诉你,今个潘姨娘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唯你是问!”   柳姨娘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着道:“夫人明鉴呐,我根本就没碰着她,是那个潘小罗先推的我,整个三喜居的人都看见了,不信您就叫人去问,我是真的没碰着她,一个手指都没碰着,是她自己左闪右躲的摔下去了,现在反倒怪在我头上了,夫人可不能冤枉了妾身呐!”   赵氏不信,怒目道:“照你这么说,还是潘姨娘陷害你不成?”   柳姨娘做出个发誓的手势,几乎要声声泣血,“妾身发毒誓,真没碰她一个手指头,若我有半句谎话,便叫我烂脸烂嘴烂舌头,从头烂到脚都不为过!”   赵氏皱眉道:“谁要听你说这样腌臜恶心的话,少来膈应我!”   柳姨娘伏在地上嘤嘤哭泣,赵氏一边起身往三喜居过去,一边瞪着她道:“回来再处置你!”   潘氏从晌午生到傍晚,生的连叫唤的力气都没了,煞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催产药和参汤一碗一碗的灌下去,血水一盆一盆的端出来,待到天擦黑的时候,才堪堪诞下一个瘦弱的男婴。   赵氏在门外等了许久,余文轩下值后也急忙忙赶了过来,正在外边焦急的等着,里边稳婆推开门,用缎子抱着个红通通的孩子出来了,满脸喜色道:“恭喜伯爷,恭喜夫人,是个男孩呢!”   余文轩一听,喜上眉梢道:“好,好,都赏,都赏,快把孩子抱过来看看。”   稳婆知道昌顺伯府多年没有男丁,此番赏钱必然不少,脸上也是喜滋滋的,抱着孩子就过去了。   边上一片欢声笑语的,赵氏却没挪步子,她心里的感觉奇怪的很!   这不就是她要的结果吗?   等了数月,好吃好喝的侍弄着潘氏,为的不就是这个孩子吗?   她该高兴的,可又实在笑不出来!   驻足半晌,赵氏轻抚胸口,沉住气,转身去看那孩子。   孩子被包裹在缎子里,闭着眼,团着拳头,看着很是可爱,只是身形瘦小,一看便知不是足月的孩子,想来还得好好照顾调养一番。   众人看着孩子左一句右一句的夸,又说眉目清秀五官通明,又说跟余文轩长的像,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说了半天竟没一个人问潘氏,还是赵氏先想起来问了一句,“潘姨娘现下如何了?”   稳婆笑着道:“姨娘没事,就是气血虚了些,现下累极了正睡着呢!”   赵氏道:“那就先把孩子抱屋里去吧,外头冷,别冻着了!”又转头看看余文轩,商量问道:“是先放在潘姨娘这里,还是直接抱去正院?”   余文轩抿着嘴,“抱你那去吧,省的她醒过来看到孩子又舍不得了!”   赵氏低低应了声是,叫跟过来的奶娘把孩子抱着一道走了。   才转过身,眼睛就忍不住的酸涩,低头用衣裳袖子擦擦眼,心里埋怨着余文轩,说的这叫什么话?   抱你那去吧,省的她醒过来看到孩子又舍不得了!   明明他们俩才是三媒六聘名正言顺的夫妻,现在倒弄的好像她是棒打鸳鸯夺人之子的恶妇一般!   难受了一会,赵氏的心情平复下来,把孩子抱到自己怀里来,仔细看看他,见他闭着眼微微动嘴,很是乖巧的样子。   赵氏心里又软下来了,唉,人这一辈子就是这么难,妻有妻的苦,妾有妾的苦,总归这孩子将来记在她的名下,好好养着便是了! 第五十四章   因着孩子抱来了正院里,赵氏便把两侧的耳房全都腾了出来,一间给孩子住,一间给奶娘住,也方便照顾,如今只有一个奶娘,这肯定是不够的,本想着还有一个月才生,未曾那么着急,谁料潘氏摔了一跤早产了,眼下正院里又急忙忙去寻牙婆买人,还得多雇两个奶妈子。   再说这孩子,虽然是妾生的,但记在赵氏的名下,在名义上也算是家里的嫡长子了,余文轩对这来之不易的长子格外上心,给他取了个寄予厚望的名字,承祖,意在承继祖业,光宗耀祖。   另一边潘姨娘跟柳姨娘还在互相争论攀咬,潘姨娘一口咬定柳姨娘推了她,柳姨娘又哭诉自己冤枉,指天指地的发誓,赌咒自己没碰她,不然便不得好死。这样的毒誓都发出来了,余文轩也没辙了,潘氏听了又不愿意了,两边横掐竖掐,最终以柳姨娘关三个月禁闭,潘姨娘搬出侧院另居别院结束这场这场争论。   承祖在正院里养了小半个月,已经比出生时圆润了不少,眉眼也长开了些,活脱脱就像余文轩,连老夫人看了都说像。   可赵氏养着这孩子,心里一会高兴一会不高兴的,总有许多顾虑难解。   这一日映容过来看承祖,赵氏思虑了半晌,开口小声问她,“你说祖哥儿养在我这里真的好吗?”   映容正抱着承祖玩儿,听到这话一时愣了,把承祖交给一旁的奶娘,蹙了眉看向赵氏,“母亲这话怎么说?”   赵氏道:“我实在不知道该不该养这个孩子,祖哥儿可怜可爱,我养着他心里也喜欢,可如今担心却比喜欢还多,连我自个都说不清了!”   映容道:“这有什么可多说的呢?闺女跟您说句实话,要是咱们家跟别家一样子嗣众多,您养不养都无所谓,可如今咱们府里只有这一个男孩,说不定往后也只有这一个了,您不养着?难道把我们余家的世子交给一个姨娘养?”   赵氏叹道:“可是他毕竟不是我生的,将来能跟我亲吗?更何况他生母还在呢,要是往后他长大了,袭了爵,心里向着他生母那一边,那我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吗?”   映容将手搭在赵氏手上,柔声劝慰道:“生恩不及养恩大,您好好养着祖哥儿,他将来会待您好的,再不然,不还有我这个亲闺女在吗?还能苦了您不成?”   赵氏紧皱的眉头舒缓了些,对着映容笑道:“到底是亲闺女贴心!”说完又压低了声音问道:“其实我心里倒有一个主意,若是潘氏没了,不就永绝后患了吗?”   映容大吃一惊,她从没想过赵氏会打这样的主意,怔了片刻才道:“母亲可千万别这么想,就算您真的去母留子了,也未必能长久的安生,这府里这么多人,这么多嘴,要想一点风声不走漏只怕也难办吧?万一将来祖哥儿大了,听了人挑拨,与您生了嫌隙心里恨您,那不是更不好吗?做事要留三分余地,您现在只管好好的教养他,他长大了总会敬重孝顺您的!”   赵氏默默叹气,“我也就这么随口一说罢了!”   母女两个正说着话,刘妈妈却突然慌慌张张推了门进来,脸色着急道:“老夫人那边好像不大好呢,夫人您快去瞧瞧吧!”   赵氏猛的站起来,“老夫人怎么了?”   刘妈妈道:“不知是怎么回事,昨个还好好的呢,突然就嘴歪流涎起不来身了,已经递牌子请了太医进府,说是风寒入体,湿毒侵身,是暴病,老夫人精神已经很不好了,您快去瞧瞧吧?”   赵氏和映容两个急忙赶去了小佛堂里,看到老夫人的时候,她已经意识模糊识不清人了。   床前围了一圈人,赵氏掀了帘子一瞧,见老夫人的脸色灰青,心里顿时沉重,转身问过一旁的太医,“我们家老夫人可还好?”   赵氏问的委婉,太医说的却不委婉,作个揖躬身劝道:“老太君身子已经不大好了,估摸也就这几日的事,夫人还是尽早准备着身后事吧!”   赵氏身子一歪,险些倒了,幸亏映容一把扶住她,站直了身子便立刻捂嘴哭了出来,“这样快吗?”   太医语气和缓,尽捡着好话说,“老太君是个有福气的,不受病痛搓磨!”   赵氏急的心慌意乱,道个谢,让人好生送了太医出去,又赶紧吩咐去通知家里的亲眷。   余文轩得了消息回到家里和赵氏商量后事,不到半日的时间,焦妈妈就过来禀报,说老夫人快不行了。   家里的三个姑娘一并来了小佛堂里,安静守在床边,屋里一片寂静,连素日话多的碧容也不作声了,都知道家里有场大事发生。   几个管事都出了门去采办白事要用的东西,赵氏和余文轩给亲眷友人去书信,赵氏一边记名单一边问余文轩,“可要先叫人去毅国公府?慧容跟老夫人一向最亲近的!”   余文轩揉揉额头,“你定吧!”   家里近来事情太多,心都操不过来了!   四更天的时候,老夫人在小佛堂里咽了气。   众人给她沐浴净身,换上寿衣,嘴里含上一块玉,塞耳遮目,收拾妥当后用衾被蒙上身子。   棺材是多年前就备下的,已经遣了棺材铺的人送过来,又另请了一位山人来办丧事。   老夫人被安置在床上,四周拉着帘幔,边上跪了一地的人。   余文轩和赵氏跪在前边,三个姑娘并排跪着,头上戴了才扎好的白绢花,承祖是家里唯一的男丁,也被奶娘抱着过来了。   夜里刮了场大风,寒意从门窗的缝隙里穿透进屋子,窗棱格子里不断透进冷风,映容冷的打寒颤,伸手紧了紧身上的衣裳。   不记得跪了多久,待到天擦亮的时候,正堂里已经搭台起幡,挑旌设重,左右两侧摆上了半尺高的白烛,中间放着供品。   等天光渐起,各府得了消息也纷纷赶来吊唁,余家的老太君是历经三朝的诰命夫人,地位尊崇是不必说的,凡是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世家,要么亲自上门吊唁,要么派人前来吊纸上香,连宫里都派了两个黄袍太监来为老太君上香悼念。   从日头升起来开始,余家的正堂里来来往往的全是人,丫鬟婆子们忙的连歇脚的工夫都没有。   映容帮着赵氏操持丧事,正吩咐着常仁宝和高保昌两个管事把侧间腾出来,不然人来多了就坐不下了。   外头忽的叫了一声,“大姑奶奶回来了!”   映容转过身就看见慧容哭着奔进来,边哭边叫道:“祖母,祖母。”,后头跟着霍钦并几个小厮丫鬟。   慧容没等着霍钦,进门一路奔到棺材边上,抹着泪哭天喊地道:“祖母啊,您怎么去的这样快?您等等孙女回来见您一面呐!”   慧容跪在那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旁边的几个仆妇婆子又上去拉扯着劝,“大姑奶奶节哀啊,别哭伤了自己的身子,您快起来吧,老夫人要是见着您这样心里也难受!”   慧容就是不起来,哭的快要晕厥过去,刘喜来家的就跟着哭,“唉呦,我的大姑奶奶啊,从小你就跟老夫人亲,你的孝顺我们做奴才的也都看在眼里的,如今老夫人去了,你可得节哀啊!”   主仆两个哭成一团。   映容看到这一幕不禁头疼,眼下这样乱糟糟的场面,光是哭能管用吗?   可慧容又劝不起来,她非要跪着尽孝心,映容也就不管了,随她去了,又回过身来跟两个管事说:“先把左右两个侧间腾出来,占地方的柜子什么的都搬出去,多摆几个凳子和椅子进去,一边摆二十个,耳房里都是香烛,纸钱和元宝什么的,仔细看着些,千万别让明火烧着了,再拿二十捆香放在案上,另外周边来的各家各户都多看顾点,让丫鬟们多烧热水,眼睛尖点,看着茶水没了就去添,别叫人家饿着渴着,这还有的等呢!”   常仁宝点头道:“二姑娘放心,这就叫人弄去。”   映容想了想,接着道:“我懂的不多,也没什么经验,两位管事都是府里的老人了,要是我安排的有什么不周全的地方就直接告诉我,省得我粗心办错事!”   常仁宝和高保昌赶紧谦虚道:“二姑娘周全着呢!”   映容又道:“还有一事,这回白事办的急,像采办,厨房,杂务这几块全都是直接交给管事们去办的,我刚刚去账上瞧了一眼,光这一上午各处支的银子就有五千多两了,但置办的东西好像没那么多呢,不过眼下忙着给祖母发丧,这些事先压下来,等给祖母发完丧再论,只是这几日要劳烦您二位多费心盯着点了!”   两个管事听的冷汗都要下来了,心想这又是哪个兔崽子趁乱揩油水?   听着二姑娘这语气是要秋后算账的意思呢,可千万不能连累了他们两个!   二人对视一眼,赶紧表态道:“二姑娘只管放心便是了!”   毅国公府霍家之后,大理寺卿殷家,顺天府佟家,国子监胡家都纷纷到了,秦家,王家和刘家略晚了一些。   秦家来的是小沈氏和新夫人何氏,这也是何氏第一次作为秦家的儿媳参与到京城世家的大事之中,因此形色之间略有些胆怯。   映容见到小沈氏和何氏,上前给她们安排坐位,过了会儿赵氏从另一个屋里出来了,映容就让赵氏过来安排秦家的女眷。   毕竟她是未出阁的女儿家,帮着操持些小事已经足够了,若是事事都抢先表现自己的能耐,只会让人觉得失了分寸。   映容安排的虽然是小事,但也雷厉风行的很快办完了,丝毫没有拖泥带水。   与往常的利落相比,她在灵堂上却表现的格外安静,没有哭的死去活来,没有争先抢后的表现自己的能耐,就披麻戴孝站在一旁,反到是后来的碧容和黛容比她更引人注目。   碧容显然已经把老夫人的灵堂当成了自己的表演舞台,进门的时候先痛哭流涕了一场,比起慧容还要更伤心三分。   这就让人不解了,慧容好歹是老夫人教养长大的,她哭的这么惨还能理解,可碧容又不是老夫人养的,平常关系也不是很亲近,哭成这样实在假的很,况且碧容的痛哭也是雷声大雨点小,光听见声音看不见眼泪。   等哭完了一场,碧容又开始站在灵堂上指手划脚的安排丫鬟婆子们做事,本来映容都吩咐好的事,让她一搅和,那些丫鬟婆子都不知该听谁的了,二姑娘让搬凳子到侧间,三姑娘让给客人端茶点端水果,二姑娘让把放纸钱屋里的明火都熄了,三姑娘反倒让多点几盏烛灯照的亮堂些。   碧容在那一通瞎指挥,映容险些让她气的吐血,这要不是在老夫人灵堂上,保准要开口骂她了!   屋里正闹腾着,外头又有人叫,“傅侯爷到了!”   映容听了心头一跳,侧目往门口看过去,正看见傅伯霆从门口进来。   映容愣在原地,他怎么会亲自过来?   只愣了片刻,脑子里反应过来,刚想过去请他进来,谁知道余文轩和赵氏的脚步比她更快,已经三步并两步冲到前面迎他进来了。   余文轩又是客气又是惊讶道:“唉呦,侯爷怎么过来了?”   傅家的礼已经到了,本以为人   就不会来了,毕竟这样大官大位的都是忙人,秦六爷不就没来?荀家也没来人,过来做人情的大多是女眷,要么便是亲友。   傅伯霆微微颔首致意,向木案前走过去,有丫鬟递了点燃的香给他,傅伯霆伸手欲接,谁知那香竟然从中间断了一截掉在地上。   傅伯霆的手顿住,那丫鬟以为是自己的指甲不小心掐断了那香,吓得手忙脚乱的,映容赶紧过去,用火折子又点燃了三根。   她伸手,递给傅伯霆。   袅袅的烟丝腾空,缠绕后又飘散。   傅伯霆没说话,神色淡淡的接过来,映容就站在旁边,敛襟垂手,低眉顺眼的站着。   傅伯霆给老夫人上了三柱香,又拜了三拜才退下来,凝视她半晌,刚想开口,那边小沈氏看见他了,冲着他招手唤道:“伯霆,过来说话!”   傅伯霆转身往小沈氏那边走,目光在映容身上淡淡掠过去,映容仍旧低着头。   两人擦身而过,身影渐渐隐匿在喧嚣的人群之中,谁也没有再抬起一眼去看。 第五十五章   停灵吊唁到傍晚时分,便要按着习俗来唱孝名单。   余家的子孙亲眷依照辈分跪着,听着山人为老夫人唱孝名单,白日里映容表现的镇定自若神色如常的,可现在跪在这里听唱名,心里却难受的不得了,老夫人是余家的老长辈,她一贯严肃,但心里却又无比清明智慧,家里的几个孙女不说爱重她,但敬重绝对是有的。   明明不久之前老夫人还精神抖擞的,可现如今却已经是她的丧礼了。   人间百态,世事无常,一个人生命总有走完的那一天。   一辈子太短,岁月须臾,年华更短,或许只有离别才能教会人珍惜,爱惜。   映容抹着眼泪,默默的想,余下的岁月,一定要好好去过。   旁边的慧容已经哭的直不起身子了,几乎倒在地上。   正堂里气氛凝重,不过余家人丁太少,妻族,母族加起来也没多少人,这份孝名单很快就念完了。   宫里来的黄袍太监又端着长公主写的祭文念了一通,大约就是对老夫人曾经的贡献和功劳表示赞扬钦佩,再伤感的追忆一番开国时的几大功臣,感怀一下定元太宗皇帝。   悼词祭文念完,众人纷纷起身,但哭声还是止不住。   哭是不能停的,若是哪家的长辈去世,家里的子孙没有哭出来,便是极大的不孝。   可映容的性格本来就是就不爱表露的,即便再怎么难受伤心也只会藏在心里自己承受,让她像别人那样伏在棺材上痛哭流涕,她实在做不出来。   等礼全都过完,外头便开始摆饭了,映容吃不下,独自从小门那里出去,一个人往园子里走了。   外边冷的很,天色也渐渐暗了,因着家里办丧事,众人全都在正堂那边,园子里一个人都没有,空落落的,只剩飘零的落叶和阵阵萧瑟的冷风。   映容裹着衣裳漫无目的走,前边是一片连绵围绕的雕花墙,没法再过去了,便停下步子寻了个墙根处站着。   晚间的风越发冷的刺骨,暮色也暗沉下来,映容靠在墙上偷偷抹眼泪,平息了一会,又抬着头望天。   深宅大院里的天地都像是被箍住了形状一样,压的人喘不过气来。   人生一梦,恍若隔世。   她成了古代宅门的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仿佛她的整个人生中都像是固定好的路线,她的生活中只有女红,理账,管家,只有做好这些,她才能堪当一个典范的名门闺秀,曾经的自由,向往和理想统统离她远去,她也无法再拥有这些。   其实她心里是很钦佩老夫人的,老夫人生于乱世,却能凭自己的双拳两手和老侯爷一起打下现在的昌顺伯府,开国功臣,超品诰命,历尽三朝荣光,做女人能做成这样,算的上很成功了不是吗?   她靠在墙上发呆,三月春闱,罗孝然就要来京城了。   她有些迷惘。   “天色这么凉,你一个人站在外边做什么?”   身后突然传来声音,映容吓了一激灵,猛地回过头去。   待看清来人,映容侧过身子,束手垂目道:“侯爷怎么来这了?”   傅伯霆淡淡道:“屋里人多,出来透气。”   映容有意和他保持距离,若让人看见他们俩单独在园子里,那可真是有嘴也说不清了。   这么想着,便规矩行了个礼,“那就不打扰侯爷了!”   映容正要走,不知怎么的就触了他的霉头,傅伯霆忽然伸手拉住她胳膊,一道劲直接把映容带回了墙根那。   映容的后背撞上雕花的墙壁,手腕处也被拉的生疼,心里既是委屈又是不解,小声问了句,“您这是干嘛呢?”   傅伯霆也察觉到自己的举动有些莽撞,轻轻放开映容的手臂。   映容皱着眉,真心觉得这位侯爷是个奇怪的人,若换了旁人她就踹上两脚,可偏偏这位她还惹不起,也不敢惹。   况且现在这样的场景她还不能叫人,叫了人来倒霉的是她自己,毁名声的也是她自己!   映容心里很无奈,不知道傅伯霆到底想干嘛,走又走不了,两人就这么默默站着,谁都不说话。   映容一边揉着酸痛的手臂,一边腹诽,每次遇到他就没好事,回回都被堵在园子里走不了!   傅伯霆沉默了半晌,看她揉手臂,终于开口问了一声,“弄疼你了?”   映容没好气道:“当然疼了。”   都直接给她拽回来了,能不疼吗?”   傅伯霆想拉过她的手臂看看有没有弄伤,但是映容立刻躲开了,满怀警惕的看着他,“侯爷还是站远些吧!”   傅伯霆目光深邃看向映容,“你为什么,”   他略思考了一下,揣度着问道:“为什么总是躲着我?”   为什么每次见到他都避如蛇蝎一般?   映容差点被他气笑了,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见到外男不躲着?难道抱着?   但是还不能直接说出来,只好顾左右而言他,“侯爷说笑了!”   映容抱着胳膊缩在墙根处,目光也只盯在地面上,站了一会,不远处忽然传来说话的声音,似乎是碧容带着丫鬟过来了。   映容抬起头,一脸的不知所措。   这要是被碧容看见了,她可就惨了!   不过好在天黑,碧容没往四周瞧,说着笑着就走了,等人声过去后,映容便赶紧提溜着裙子跑了。   一边跑一边回头看,这个傅伯霆,差点给她惹个□□烦!   夜色深沉之中,映容跑的没了影子,傅伯霆脸上的神色也看不清明,他手里握了一支小银钗,心中叹气,本来是想把这个还给她的,可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她就又跑了!   *   映容一路跑回了灯火通明的堂屋,靠在门上捂着胸口喘气,屋里的丫鬟婆子见到映容回来,忙过来问安奉茶,映容理理鬓发,换了个端庄得体的笑容同她们说话,似乎什么事都未曾发生过,让人看不出半分端倪。   她从来表现出来的,都是端庄娴淑,大家闺秀的做派,即便她自己不是这样,但装也要装出个样子来,可偏偏每次遇到那位傅侯爷,所有的端庄都成了狼狈!只要碰见他就没好事! 第五十六章   老夫人在家里停灵吊唁了三日,由着子孙风光发了丧,抬至灵台山与老侯爷同葬。   家里忙完这桩大事,便该是秋后算账的时候。   映容从赵氏那里拿了账本子过来,把家里八个管事一并叫了过去。   常仁宝和高保昌心里是知道原由的,自然也有底,另几个管采办,管厨房,管杂务,管账,还有买卖奴仆,总计田庄的几个管事俱是不明所以,只跟着两个大管事往二姑娘那边过去,但全然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事叫他们过去。   管采办的管事叫孙德昌,一路上就他话最多,不停的从常仁宝那里打探话,常仁宝压根懒的搭理他。   这小子素日里就贪,还不服管,正好他自个找死,还给人省心了不是?   等进了屋里,见着映容端端正正坐在那里,旁边放了张桌子,摆着的都是采办回来的白事用物,孙德昌登时心里一抖,知道今儿肯定是没好事,一边环顾左右,强撑着让自己平静下来。   映容见了人先是温和一笑,“各位管事都过来了?诸位平日里都忙,难有聚齐的时候,整日为了府里也是劳心劳力的,既有功劳也有苦劳,这回老夫人的丧事办的急,能圆圆满满的过去,也是多亏了几位连夜操劳,这些我心里都是有数的!”   几个管事连忙低着头道:“不敢当,不敢当!”   孙德昌心里慌乱,但仔细想想,虽然夫人现在有意磨练二姑娘,把家里的许多事都交给她来操持,不过二姑娘到底年纪轻,对市价行情什么的知之甚微,任他怎么胡扯也未必能察觉出来,再说二姑娘一贯爱做好人,和他们说话都是温温吞吞的,想来这回不一定是要找他麻烦,没准还是褒奖他办差认真呢!   孙德昌自个胡思乱想着,却听见上头映容道:“各位管事们辛苦,父亲和母亲也是看在眼里的,我们余家这些年待各位也不薄,逢年过节的赏钱也不少,你们谁家不是又置宅又置地的?”   众人听的云里雾里,但面上还奉承着,“二姑娘说的是,伯爷和夫人都是慈善的主子。”   映容接着道:“可近日我却发现一件事,有人借着给老夫人办丧事的机会,往自个的腰包里揣了不少呢!你们说,这样是不是太不厚道了,连主家办白事的银子都要贪,就不怕遭天谴吗?”   说到最后,眼中已经尽是凌厉之色,扫视了一遍后又道:“是谁干了这样缺德的事,谁心里有数!”   几个管事大惊失色,连忙道:“这,这怎么可能,奴才绝对不敢的!”   孙德昌腿都打软,嘴里还在跟着念,不敢不敢!   映容冷冷道:“你们不敢,可有人敢!我是真没想到啊,老夫人的丧事上还有人想捞银子,停灵的时候我就察觉出来了,因着家里客人多不好发作,今儿就咱们自己人在,都来好好论一论!”   映容叫人拿了一把香,并两支香烛上来,素手握了一支香,轻轻摇了一下,那香便断成了两截掉在地上,映容将剩下的半截一并扔在地上,抬头道:“你们自己瞧瞧这些东西,拿这种劣质的东西办丧事,说出去也不怕让人笑话!”   又转头看向孙德昌,满目怒色道:“孙管事,你是真有本事,给老夫人办丧事还想着捞银子,以次充好糊弄人,余家养了你这些年,把你的心也养大了,手也养油了是不是?”   孙德昌吓得一脑门子汗,但仍强撑着道:“二姑娘,二姑娘真冤枉奴才了,这市面上的东西就这样,您不常出门不知道。”   映容瞥了他一眼,冷笑道:“你是当自己聪明还是当我傻呢?”   说完扔了个账本子在桌上,呵斥道:“你自个瞧瞧,光是采买这一项你就支了八千多两银子,大的你没法捣鼓,只好在小的上边克扣,香和香烛买的是二两银子一大捆的,回来报五两报八两,素布素绢买的也是中等货色,回来再报成好货的价,这来来往往的你昧了少说有千八百两银子。采办一向油水多,素日里你也捞了不少了,小打小闹的也未曾难为过你,毕竟清水不养鱼,可没想到你拿主家的和善当愚蠢,倒助长了你的邪风,让你变本加厉了!上千两银子你眼睛都不眨一下就揣到自己腰包里去了?你当余家的账房是你的钱庄?你以为老夫人没了,你就能无法无天了?”   孙德昌还要辩解,急得摆手道:“二姑娘真冤枉奴才了,奴才在余家当差十几年了,断断做不出来这样的事,这一回账上支的银子是多,可真不是奴才贪的,都是那些贪心的铺子知道咱们府急着办丧事,坐地涨价挣黑心钱,可府里不是急着用吗?奴才也只好花银子先解燃眉之急了!”   映容哼一声,“果真是十几年的老管事,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呐!”   指尖轻轻敲在桌面上,缓声吐字,“你交上来的账本子是本假账,孙管事,你可真是厉害!”   映容猛拍桌子,疾言厉色斥道:“我们这般辛苦,就为了给老夫人身后事办的风光肃重,老夫人三朝诰命,任谁不敬着她?满京城的世家名门都来上香吊唁,连宫里都派了人来,结果呢,人家给了面子,自己家里的人却在动手脚昧银子,真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孙德昌!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孙德昌吓得直磕巴,半天也说不出来一个字儿。   旁边的王登福媳妇站在一旁强装镇定,心里也是慌极了,她是管厨房的,自来红事白事是他们捞的最多的时候,不过再多也就百来两银子,主家也看不出来,也有看出来但不在意的,是以他们心里有底,知道界限在哪里,只要不过火,主家不会难为他们的,都是府里的老人了,赚点油水也没什么。   可这一回真是猪油蒙了心,听了那孙德昌几句掰扯,想着伯爷从来不管府里的事,一味只知道潇洒,夫人忙着老夫人的身后事焦头烂额的,也没心思那么细致的管,许多事就全权交给管事们去做,两家一合计,四处倒腾,确实弄下来不少银子,二姑娘说千八百两其实还说少了,孙德昌一共昧下来一千六百两,除了打点用掉的钱,还剩一千四百多两,两家二八分了,王家出力少,拿的是二,孙德昌四处张罗,还做了假账,他功劳大些,拿的是八。   映容问完孙德昌,一并处置了两家的大管事,孙家六口人,王家五口人,都是府里的老人,一丝情面没给,全打了板子赶出府去,连着萝卜带出泥的又打罚了二十多人。   大管事常仁宝,二管事高保昌,因为监管不力也都挨了罚,高保昌的媳妇还是赵氏的陪房,也没偏袒着,为的就是一个公正。   不过常仁宝和高保昌这两个都是事先通过气的,因此心里并没有什么怨恨,反倒安安分分受了这瓜落,再说这回的事确实也怪他们没管好。   这拨人处置完,余家的管事位置空了许多出来,赵氏又看着提拔了一些,可心里到底有几分担心,如今映容在府里威名已立,可这立的实在太厉害了些,下人们听见二姑娘的名儿就个个风声鹤唳的,怕只怕威名太盛过犹不及,毕竟是未出阁的女子,怎好有个这般精明厉害的名声?   等家里的事告一段落之后,映容也卸下事务闲暇了许多,每日里不是读书写字,就是绣花女红,有时也在院子里跟携素拾兰她们踢毽子玩。   她的女红仍旧不好,绣的花也是针脚粗糙有形无神,果然有些东西还是要看天赋的,不过好在写字精进了不少,琵琶也弹的越发流畅了,虽谈不上高山流水之音,但总算能听的过去了。   入了三月里,天气逐   渐回暖,本来厚棉衣已经脱下身了,谁知道来了一场倒春寒,梧桐院夜里开了半扇窗,映容吹了风便病倒了。   病的不重,但头晕脑胀了几日也是很不舒服的,正巧这时候又接到安阳的来信,说罗孝然即将进京参加春闱,映容看了信只觉得头更疼!   *   这一日在梧桐院里,小厨房炒了一盆甜栗子送过来,映容就坐在塌上剥栗子仁吃,栗子仁香甜软糯,吃一口能从牙齿甜到舌尖。   携素掀了帘子端茶进来,映容笑着给她抓了一把炒栗子,说道:“你尝尝,才炒出来的,可新鲜呢!”   携素接了栗子过来,同映容说起外边的事,“姑娘这几日病着不大出门,都不知道潘姨娘又在作怪呢!”   映容问,“她又怎么了?”   携素撇撇嘴道:“伯爷不是丁忧嘛,如今不去上值,时间空闲起来了,潘姨娘就可劲儿的追着截着堵着他!听说昨个都堵到书房门口去了,简直不像话!”   映容笑了笑,“随她去吧,反正父亲也闲的很!”手里剥了个栗子,又道:“下午去母亲那里看看承祖吧,那小家伙越长越好玩了!”   携素应声道:“姑娘跟大少爷玩的多,他现在可亲近您了!”   正说着话,外头拾兰进来喊话,“姑娘快起来收拾收拾,表少爷到咱们家了,眼下在正院里陪夫人说话,正院来了人叫您过去呢!” 第五十七章   映容得了消息,换了身干净衣裳,将发髻梳齐整便过去了,并没怎么刻意打扮。   进了正院里,赵氏和罗孝然正亲近的说着话,映容推门进来,赵氏笑着叫她,“怎么现在才过来?让表哥等你许久了!”   罗孝然脸上泛起一丝红晕,缩了缩脖子,小声道:“姨母说笑了,没等多久。”   映容走过来见个礼,坐到罗孝然对面的位置,赵氏一看她妆扮素净,明显没怎么打扮的样子,脸上就笑的有些勉强了,心想这丫头是一点没放在心上呐!   哪有这样子直接过来的?   怎么得也得换身鲜亮衣裳,好好梳妆梳妆才是!   从映容进来开始,罗孝然就不怎开口说话了,气氛一时有点凝滞,赵氏出声暖场子,对着罗孝然笑呵呵道:“你母亲一向夸赞你用功刻苦,乡试会试都是一次中榜,这一回来京城参加春闱,想来也是志在必得的。”   罗孝然忙摇头道:“志在必得不敢当,只是尽我所能罢了!”   赵氏又道:“离春闱还有些日子,你也得用心温书,不如这段时间就住在伯府里如何?”   罗孝然抿了唇回道:“姨母实在客气,只是我已经寻了客栈住下了,还是不劳烦姨母了!”   赵氏惊讶道:“哎哟,你这孩子可真是的!好好的伯府大院不住,住什么犄角旮旯的客栈?客栈里衣食住行样样艰苦,岂不是耽误你读书?”   罗孝然脸色认真道:“从前在家里也是锦衣玉食的日子,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侄子如今一样都没做到,眼下将至春闱,正是该苦心读书的时候,非得在刻苦的环境之下才能磨练心志,若是在锦绣堆里过日子,又如何能把心思全都用在读书上呢?再者客栈里也有许多跟我一样来赶考的同窗,大家住在一起也方便,姨母不必为我操心的!”   赵氏听了他一席话,心里便觉得这孩子日后肯定是个有出息的,笑的合不拢嘴,“然哥儿真是刻苦认真,也不知你母亲是怎么教导你的,竟教出个这样懂事的孩子,我家的孩子若是有你一半我便知足了!”   罗孝然微微笑道:“姨母贤良,您教导出来的孩子都是人中龙凤!”   赵氏乐不可支道:“唉呦怎么龙凤都出来了,这我可担不起哟!”   映容坐在旁边默默的想,原以为这罗孝然是个木头桩子,原来闷声憋大招啊!   拍起马屁来一套一套的,哪有半点不会说话的样子?   正自个想着,冷不丁被罗孝然点了名,“映容表妹这样温和娴淑,端庄大方的样子,真是像极了姨母!”   映容淡淡一笑,脸色略有些尴尬,赵氏又对她道:“这回你表哥考春闱,你这个做妹妹的也不知道给他讨个彩头,这么着,你抓紧绣几个吉利点的小物件给然哥儿吧!”   “啊?”映容瞪眼,愣了片刻才道:“我女红本就不好,绣个手帕子都要死要活的,母亲您这不是难为人吗?”   罗孝然许是看出她不大愿意,温厚的推辞道:“表妹有自己的事情要做,还是不要耽误她的工夫了,出门之前母亲和妹妹已经给我绣了平安符和及第登科的香囊,都是好意头!”   赵氏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瞪着映容,又万般欣慰的称赞罗孝然,“你这孩子真是懂事又贴心呐!”   *   另一边碧容院里也不安生,碧容听到罗孝然来府里的消息激动了半天,费心费力的打扮完了,想着借送茶送点心的名义到正院里插一杠子去。   人还没出门,就被过来找她的柳姨娘给堵门口了,死活不让她去。   碧容哭的连连跺脚,哑着嗓子叫   唤道:“姨娘就是存心来给我找不痛快的,你非要跟我对着干不成?”   柳姨娘哼一声,“你还有脸哭?”一边扯了扯她身上薄纱透肉的衣裳,脸色扭曲道:“这衣裳也能穿的出去?你要是这样去了正院里,可别叫人给打出来了!”   碧容眼里含泪,低头看看自己的衣裳道:“这衣裳怎么了?我瞧着挺好的!”   柳姨娘一巴掌扇在她脑袋上,“我给你两嘴巴子瞧着更好!”   而后抱着胳膊甩脸道:“总之今儿你不许出去,更不许去正院丢人现眼!”   碧容扁着嘴,“我为什么就不能去正院了?表哥来咱们府里做客,我去招待他不行吗?”   柳姨娘不可思议的看着碧容,都不敢相信这话是从自个闺女嘴里说出来的,“你去招待他?亏你说的出口?你是府里的当家夫人吗?来客轮得上你招待?”   气了一会又撂下话,“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我可告诉你,尽早歇了这心思,表少爷千好万好也与你没关系,他是留给谁的你看不出来吗?非要自个上赶着找没脸!叫人轰出来你就高兴了?”   碧容红着眼睛恨恨道:“我还是不是你亲生的?你就不能盼着我点好吗?”   柳姨娘叹声气,“且不说那些有的没的,你今年不过十二岁,你有什么可急的?前头还有二姑娘呢,你再急难道还能让你赶在她前面?”   碧容捂着脸哭,“那又怎么样?趁着十二三的时候不定亲,等着十五六的时候让人挑挑拣拣吗?在家我就不如人,将来亲事还是不如人!家里有谁能靠的住,我还能指望谁?”   柳姨娘脸色沉重,“你有爹有娘的,别把自个说的恁可怜!”   碧容气恼的转身跑回屋,边哭边道:“指望你们还不如指望我自己呢!”   *   罗孝然离开正院之后,赵氏仍拘着映容不让她走,端了盏茶抿了一口,长吁短叹道:“然哥儿这孩子真是懂事啊!要是咱家孩子就好了!”   映容笑眯眯道:“您这不是有承祖吗?将来给他请个好先生,教他好好读书,没准十几年后咱们家能出个状元呢!”   赵氏端着茶杯笑道:“状元倒不至于,反正祖哥儿将来的日子也苦不了!”   思忖着又道:“说起来祖哥儿,我跟你父亲之前倒是商量过,祖哥儿是咱们家唯一的男丁,教养肯定是不能大意的,不过你父亲说暂且不急着给他请封,我想也是,倘如祖哥儿太早成了世子,潘姨娘岂不是要仗着儿子抖起来了?再说往后的事变数也多,都说不准的,起码得等着祖哥儿过了十岁再考虑给他请封的事。”   映容道:“您与父亲商量好便是了!”   喝了口茶,心里琢磨着,难道她那人到中年的父亲还想继续添丁不成?   不然请封世子何须再等十年?   但长辈们商量好的事她也不能多嘴,听完就算了。   映容往椅背上靠了靠,捏了颗盐津梅子放在嘴里,顿时酸的皱眉,赵氏推了一碟点心给她,“吃点甜的压一压,这回的梅子腌的不好,酸的掉牙!我就不爱吃,不过然哥儿倒是喜欢吃这酸梅子,口味跟像他母亲呢!”   映容舌尖上都是发酸发涩的,赵氏又笑着说:“你表哥这回要是中了榜,以后就能留在京里做官了!”   映容抬头疑惑问道:“他不回安阳吗?”   “说是不回呢,不过要是中不了还是得回去,”赵氏眼含期盼道:“我自然是望着他中了,留在京城里离咱们家也近,以后也能多走动走动。”   沉了沉心绪,转头与映容正色道:“孝然是刻苦又认真的好孩子,如今像他这样年轻的就中举可不多见呢,若是这回再中了进士,留在京城做官,将来的前途也是不可小觑的!”   “罗家和咱们家是亲戚,都在朝为官,你姨父今年又升了太守,两家也算是门当户对,要是能亲上加亲不是更好?我跟你姨母都有这个意思,就是不知道你们小辈是什么意思?我看然哥儿为人温善很是不错,与他结亲总归不会受气的!”   映容手里拿了一块枣泥糕,一点一点剥成小块放进嘴里,声音渐渐轻缓,“您觉着好便好吧!”   赵氏笑逐颜开,“我看中的人绝对不会有错的,然哥儿将来肯定有出息!等九月里你及笄之后,正好孝期也过了,两家便能商量着定下了。”   赵氏看着很高兴,映容也不想扫她的兴,陪着笑了一会。   手里的糕点吃着吃着就没味儿了,揉揉眉眼处,在心里默默说服自己。   反正她不讨厌罗孝然,再说九月里就要及笄了,再怎么推也推不了多久。   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抗拒什么,但除了罗孝然,她没有更好的人选!   罗家本就是亲眷,家世也不错,罗孝然为人上进,没什么可操心的,她是伯府嫡女,若是两家真的结亲,她算是下嫁,在夫家也是有地位的。   况且罗孝然说他不回安阳,要留在京城,这对她来说更是好事,至少她不用远嫁,也不用面对婆家一堆的长辈。   她喜欢平平淡淡的生活,不喜欢刀光剑影,不喜欢跌宕起伏,只想顺风顺水的过着自己的日子,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身边有亲人,有朋友就足够了。   林林总总算下来,看来罗孝然真的是她最好的选择了。 第五十八章   罗孝然在京里住了半个多月,三月下旬考了春闱,而后便一直等着放榜,赵氏存了私心,三五不时就叫他进府里做客用饭。   映容跟着应付了几日就不大愿意去了,可又禁不住赵氏时常唠叨,正巧四月里南边发了场大水,许多流离失所的百姓为了避灾纷纷北上,京城周边的州县全都涌进了许多灾民,已经人满为患。   因着灾民太多,宫里下了旨意不许放人进城里,出入城门必须手持对牌,又在京郊处搭棚安置灾民,这些日子为了处理南方水患一事,长公主也是费尽了心思。   京城里的各家女眷为了彰显仁厚,也纷纷慷慨解囊,以荀傅两家为首,再有秦家,佟家,霍家,方家,余家,胡家,王家,陈家等等几十户官宦名门都亲自给京郊的灾民施布施粥,更有好心的夫人们将自家的庄子腾出大片空屋空地给灾民居住,暂且能为朝廷分些忧。   余家也是掏了银子的,灾民不灾民的赵氏不在乎,只是想花银子得个名声罢了!   赵氏带着三个姑娘去灾民棚那里施过一次粥,回来碧容就恶心的两天吃不下饭,一想到那些衣衫褴褛身上还散着臭味的人就恶心的不得了。   赵氏也是养尊处优过惯了的,心里也是不大乐意,又看许多家的夫人已经不去了,都只派家里的丫鬟婆子过去施粥施布,赵氏一合计,索性自个也不去了,本来想着叫两个门房婆子过去就行,不过映容抢着把这活儿给揽下了。   她只要在家,赵氏就要想方设法的把罗孝然也叫来,实在让她怵的慌,好不容易有这样可以整天不在家待着的好机会,也让映容心里松了口气。   这一日傍晚时分,映容从京郊赶回京城,她出来的随意,乘了辆小巧的青缎马车,身边只带了携素一个丫鬟并两个驾车的小厮,正堪堪往城门处行去,因着今日多耽搁了些工夫,才走到半道上天就黑了。   虽走的是大道,但灯火稀微,行人也少,周边都是树林子,马车缓缓行在路上颇有些寂寥萧瑟之意。   映容坐在马车里休息,忽然听见外边咚的一声响,车轱辘吱呀两下便停下不动了,马车外传来嘈杂的说话声和叫喊声。   掀开帘子往外看,见着马车周围站了四五个蓬头垢面的人,身上还穿着施给灾民的粗布衣裳,手里握着二指粗的树枝子,像是刚从林子里捡的,一个个凶神恶煞的堵在马车前不让人过去,余家的小厮正和他们对峙着,但奈何寡不敌众,到底有点心虚怕的慌,不敢轻举妄动。   携素探头出去问话,过了会又钻回马车里告诉映容,“姑娘,前面那些都是来京城避灾的灾民,在路上跟咱们碰上了,现下堵在前边不让走呢,这可怎么办?”   映容问道:“是不是要银子?把咱们带的银子拿出去给他们分了,赶紧借个道走吧,就当破财消灾了!”   携素脸色很着急,“这也不成啊,马车轱辘让他们用棍子打坏了,一时半会走不了,这里离城门还有一段路,咱们要是徒步走回去,下钥之前是肯定赶不到的!”   映容一听就觉不好,倘若她们在城门下钥之前没能赶回去,那岂不是要被困在城外一整夜了?   还是被流窜的灾民拦下的,少不得又要传些风言风语出来。   正急的不知如何是好,外边那几个人开始用棍子往马车四周捶打,打的哐哐响,马车周围的横杆似乎要散架的样子,两个小厮根本拦不住。   映容在马车里敲了敲壁面,好声好气的商量着问道:“诸位大哥,我们出来的急,身上带的银子不多,权且给各位当个茶钱酒钱,还请你们行个方便让让路可好?”   她身边人不多,眼下没法硬碰硬,只能先认个栽,赶紧想办法回去才是要紧事!   可谁知道那些灾民非但不愿意,还拿着棒子狠狠敲在马头上,打的那马哀嘶一声,险些带翻了马车。   映容扶着车壁好不容易稳住身子,语气中的恼火加重了几分,“你们这是想干什么?”   外边大声叫道:“里面那两个女的,快点下来,不然我们可要拖人了!”   映容与携素互相看看,心中陡然慌乱,携素害怕的问道:“姑娘,这可怎么办呐?咱们千万不能下去啊!”   映容撑着心神,又向外大声道:“有话好好说,你想要什么直接说就是了,若是觉得银子不够,我让丫鬟回家再多取些出来。”   只要有人能回余家报信,他们再僵持一阵子也无妨。   “说了让你下来,少扯这些没用的!”为首的那个似乎有点恼怒。   旁边一个干瘦的半大小子掂了掂手里的木棍子,凑上去小声道:“叔,别跟她废话了,这娘们是想拖着咱们呢,她家里肯定有人过来,咱们不能再等了,再晚城门下钥就进不去了,咱等了一天才好不容易等上个落单的,叔您瞧瞧,这一看就知道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她手里肯定有那小木牌,咱们寻了牌子,再换上抢过来的干净衣裳,正好趁着天黑混进去。”   被称作叔的男子尚还有几分犹豫,“这,这能行吗?”   那人又急着道:“哎呀叔,你就听我一句,真不能再等了,老家咱们是回不去了,房子和地全都给冲没了,如今除了进城咱们没别的法子了,我家里在京城有亲戚,你放心,只要咱们进了城就没事了!”   为首的男子心中无比纠结,妻儿老小已经无法在那个脏乱的破棚里待着了,他们都想进城,可眼前这一行人明显是大户人家的女眷,倘若抢了她们的对牌进京,就怕到时候得罪大户惹上官兵,他们也不想惹麻烦不是?   一边是正在受苦受罪的妻儿,一边是心里放不下的担心和害怕。   他暗暗想了片刻,心下一横,握紧了手里的木棒,恨恨道:“他奶奶的,不管了,今个非得进城不可,把这几个都得弄死埋严实了,省得留着后患无穷!”   几个人得了话,一个个卯足劲冲到马车前,先用棍子狠狠打马头,打的那马倒在地上爬不起来,马车被连带着侧翻了过去,映容和携素摔在地上,两个小厮连忙过去把她们俩扶起来,三步两步的往后退,又挥着胳膊鼓起声势拦在前面。   映容心中微沉,看着逐步逼近的人群,扬声道:“诸位都是从南边过来的,都是安生过日子的平头百姓,到底要怎样才能放我们过去就直说,大家也别互相为难,明明不是多难的事,何苦一念之差酿成大祸呢?”   女子的声音和缓轻柔,却恰恰提到了最戳心的一点。   是啊,他们都是安生过日子的平头百姓,谁也不想惹是生非,不想走上一条不归路。   为首的男子脚步顿了顿,心里又犹豫起来,倘若他今天真的杀了人,就再也没有回头的机会了!   旁边那个干瘦的男子等了半天忍不住了,啐他一口,骂了句婆婆妈妈便握着木棒直接冲上去了。   两个小厮箭步上前扯住他的胳膊,三人缠斗在一起,映容拉着携素不断后退,已经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   后边的流民看见已经动了手,也纷纷上前帮忙,胆子小的不敢动手,就站在周围望风。   寂静的林间道上一片打斗之声,为首的男子在摔翻的马车里搜寻了一阵,并未找到进城的对牌,看着天色愈渐黑沉,心里更是着急,钻出了马车疾步走到映容前面,瞪着眼道:“进城的牌子呢?赶紧交出来,不然有你好看!”   映容   这才知道他想要的原来是对牌,叹了口气道:“我手里没有对牌。”   那人不相信,恶狠狠道:“你别不说实话,趁早交出来了事,别想糊弄老子!”   “我真的没有,你们便是杀人灭口我也是拿不出来的,”映容眼中尽是无奈,“平头百姓都是禁止出城的,手里哪来的什么牌子?即便是官宦家里,一家也只有一枚对牌而已,都在当家的老爷手里,女眷们手里都没有,我们是跟着各家夫人出来施粥施布的,出城进城的人数全都登记在册,只需勾个名儿便成,我手里没牌子,再说你们这么多人,就算按着人数也是不对的,你再怎么折腾也是进不去的!”   男子闻言心头大震,又是着急又是气恼,眼下这一堆烂摊子也不知该如何收拾,再看看映容,一时怒火上头,狠狠一棒子打在映容的胳膊上,映容顿时痛楚难忍,捂着胳膊几乎站不稳。   这条道上已经一片混乱,打斗辱骂的声音嘈杂不休,余家的两个小厮都受了伤沾了血,被几个人压制着只有挨打的份儿。   前方忽然有点点火把的光亮,映容抬起头,仿佛看见希望的曙光一般,在一片漆黑的夜色中,那点微弱的灯火成了救命的光。   携素摇晃着她欣喜道:“姑娘快看,有人来了,咱们有救了!”   前方打斗的流民也迅速分开,一边四处逃窜一边呼喊道:“官兵来了,是官兵来了,快往林子跑!”   刚才还气焰嚣张的男子吓的连忙扔掉手里的棍子,掉头就往树林子里跑。 第五十九章   人群散尽,灯火渐渐靠近,映容有种劫后余生的放松感,靠在携素肩上平复心情。   前面是一队穿着深黑甲胄的官兵,佩着长剑,打着火把,簇拥着一辆高顶阔悬的马车走来。   携素扶着映容叫他们,“各位官爷帮个忙,我们是昌顺伯府余家的,我们家姑娘受了伤,可否请各位送我们一趟?”   马车缓缓停下,里边的人掀开帘子一角向外说了几句话,旁边的官兵低头应是,转身走上前来,恭恭敬敬道:“请姑娘上马车,我们送您进城,不过里边还坐着我们大人,您别嫌不方便就行!”   映容淡淡一笑,“怎么会?我感激还来不及,实在给你们添麻烦了!”   想了想,又多嘴问了一句,“不知你们家大人是哪位?”   那官兵脸上顿时有几分骄傲,笑呵呵道:“我们大人是兵部尚书。”   映容眉头皱了皱,“兵部尚书?”   仿佛,仿佛她也认识个兵部尚书来着!   看她一脸疑惑,那官兵又解释道:“您不会不知道吧?靖宁侯您不认识?国舅爷的名儿您没听过吗?”   映容脚一崴差点摔在地上,得亏携素眼疾手快的扶住她。   那官兵又笑呵呵道:“我们也是从京郊赶回城的,可巧路上就碰见你们了,我说句实话,这回遇见我们可算姑娘你运气好呢,不然这么偏僻的地方,天色又这么晚,你们不好回去的!”   映容给携素使眼色,她不想上这辆马车。   携素就急了,一个劲儿的推她,“姑娘你可别磨蹭了,再晚真回不去了,您这还伤着胳膊呢,小心耽误了诊治落个半残不残的怎么办?”   携素生怕映容犟着性子不愿跟男子同乘一车,便用残废这话来吓唬她。   这黑灯瞎火的地方,两个小厮都受了伤,马车也不能走了,要是不跟这队官兵一起回去,她们自个怎么回去呢?   万一待会又碰上刚才那波流民岂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映容捂着自己酸疼的胳膊,一步似有千斤之重,慢慢走到马车前。   满绣的帘幔格外厚重,映容纤细的手指轻轻掀开一条缝,扶着一旁的盘金杆上了马车。   厢内很宽敞,铺着朱红的绒毯,架着小几,左右各坠了一枚镂空的小金球,燃着淡淡的熏香。   傅伯霆听见响动,却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靠在软垫上闭目凝神,神色憔悴,看的出已经困倦疲乏极了。   映容本来还想道声谢,看他累极的样子只怕也不想让人打扰,话到口边又咽下去了,低头安静的坐在一旁。   傅伯霆也是才从京郊过来的,连着几日处理灾民北上之事,连合眼都成了稀罕事。   映容不敢打搅他,便低着头默默抠手,光是玩手就能玩一路,又不时的掀开帘子看看外边到了何处,心里急着赶紧回家。   马车渐行,镂花窗外一阵阵的吹进夜晚的凉风,混合着马车里飘散的熏香,那熏香味道不浓,是京城世家里常用的安神香,映容睡不安稳时也曾用过,因此闻着很熟悉。   吹了会凉风,映容嗓子有些难受,忍不住掩着袖子轻轻咳了几声。   虽然已经尽量放低声音,但还是吵到了傅伯霆,他睁开眼往这边看了看,略坐直了身子。   映容声音压的极低,“我吵着您了!”   晚间的凉风丝丝的吹着,映容的发髻早在刚才的混乱中散乱了,及腰的长发垂下,青丝如绢,一根根,一缕缕贴上面颊,吹至肩头,发间的清香弥散于熏香之中。   傅伯霆伸手关上小   窗,撑头看着她,“你散着头发很好看。”   映容似笑非笑的看过去,“难道我平常的样子丑吗?”   马车里只有两个人对坐着,谈话之间似乎不需要太多的思虑,映容一时间连避嫌都忘了,也不像从前那般顾忌重重,气氛也是轻松温和的。   她的态度不再像之前那样退避三舍,傅伯霆的眉眼舒缓不少,轻笑一声道:“丑倒不至于!”   映容托着脸看向窗外,又问道:“这些灾民该怎么办呢?总不能一直安置在京郊吧?”   “不会,朝廷不会放任灾民不管。”他眼中突然多了几分严肃之色。   话题略有些沉重,映容便不再问下去了。   马车行至城门口停下,侧门处已有一辆青帷小车停在那里,旁边站了个体态圆胖的婆子。   映容掀开帘幔看到这一幕,回身问道:“这是谁啊?”   傅伯霆缓声道:“我送你回去不方便,已经另叫人安排了一辆马车送你回伯府,若你家里人问起来,你就说遇到了靖宁侯府沈太夫人,是太夫人派人送你回来的。”   映容的身影顿了顿,眸中微动,目光深远,剔透晶莹的眼里盛满万千心绪起伏,片刻之后,咬着唇道:“真的,谢谢你!”   “是真心的!”   傅伯霆弯弯嘴角,揉揉酸胀的眉心,轻声道:“你早些回去吧!”   映容点点头,忽然又想起什么,摘下腰间佩戴的香包递给他,浅笑道:“这个给你,是结香花的香包,有舒缓宁神的功效,比安神香管用。”   傅伯霆接过香包细细看了一遍,香包的样式很精巧,打着如意结,缎面上绣着寥寥一朵杏花。   不是他说,这花绣的实在一般。   握紧了手里的香包,他抬起头微微笑道:“好,我收下了,多谢余二姑娘。”   映容莞尔,转身走下马车。   厚重的帘幔再次落下之时,宽阔的马车中只剩傅伯霆一人。   他抬手,将那枚香包放在鼻尖轻嗅,轻柔到似要消散的淡香,只有凑近了才能闻出些许,但却格外沁人心脾。   *   回到靖宁侯府已是深夜,书房内灯火未熄,傅伯霆仍在埋头案前查阅南方水患的急报,就着幽幽的烛火,夜晚显得格外寂静。   许多个深夜,他都是这样坐在书案前度过。   从幼年读书起,到入宫伴读时,再到家中罹难,朝中巨患,他披甲上阵之时。   到如今,成了朝廷里的权臣,成了世家中的首位。   十数个年头,他手握重权,翻云覆雨,站在了许多人望而不可及的高峰,这一切,是用一身的旧伤顽疾,心病难医所换。   入朝的这些年,不寐已成了常事,他睡眠极浅,一点点动静便能吵醒他,醒过来之后便再难入眠。   断断续续的夜里,他时常梦见父亲,教他读书习字的父亲,教他骑马射箭的父亲,那样威严,那样慈爱的父亲。   他也常梦见大姐,幼年时他总是爱追在大姐身后要糖吃,他读书挨训时大姐会温柔的给他擦眼泪。   可父亲已经死在乱军的万箭之下,大姐倒在皇宫巍峨的宫殿里,在一片血泊之中香消玉殒。   那年她十九岁,可宫殿仍旧是宫殿,年年旧人换新人。   那座奢丽的宫殿,那座长明殿,如今是荀家六岁的元妃住着。   再后来,父亲的画像被挂在了太庙中,大姐的画像被挂在了皇陵里,襁褓之中的侄子坐上了皇位,他成了权倾朝野的外戚。   傅家从前是皇家的权衡利弊的   棋子,不论是他入宫伴读还是大姐为妃,都是先帝深思熟虑的决定。   只是精明一世的先帝未曾想到,他的性命将断送于他的算计之中,甚至江山都险些付诸于人,里里外外死了多少人才为他填了这窟窿!   多少次他厌恶极了皇家,厌恶极了为朝廷心力交瘁,可一看到幼帝那张像极了大姐的脸庞,想到那是他的亲侄子,是大姐用命换来的孩子,是身体里流着大姐的血脉,流着傅家的血脉的孩子。   他只能深深叹一口气,果然皇家的人都是精于算计,攻与人心,先帝是如此,长公主亦是如此,知道如何抓住一个人最脆弱的地方。   这些年,他似乎和喜悦二字永决,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样子,早已如前世一般,跑马场策马扬鞭的样子再也不会出现了。   但他不能表现出自己脆弱,孤独,甚至可怜的一面,有千千万万双眼睛盯在他身上,他只能永远,永永远远的理智冷静,慧于众人,胸有山河,运筹帷幄。   甚至对于母亲,他也从来不会表露出一丝一毫的忧虑,他是傅家的支撑,是母亲的支撑,他从不对母亲诉苦,只会让她放心,因为他会解决好所有的困难,不让家人有半分的担惊受怕。   很多年前,他曾希望自己将来的妻子才貌双全,名动京城,可多年之后,他只希望身边能有些许关怀。   对于映容,其实他自己也说不清。   人都是有执念的,当年他看到的余映容,和现在的余映容,完完全全是两个人。   一个是稚气未脱的女孩,一个温柔明朗的少女,除了那双有灵性的眼,几乎找不到任何相似的地方。   有时候命运是无比重要的一步,或许是他初入朝堂气焰正浓时遇见的女孩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又或许是多年后在园林中重见的机缘。   他没想到还能认出那个女孩,可能在他脱口而出的那一刻才发觉自己从未忘记。   她已经长大了,变样子了。   她是待嫁之龄,他是未娶之身,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时机总是安排的恰到好处。   缘分始于当年的初见,心动始于相隔数年的再见。   他心中竟然萦绕起想娶她的心思。   他不是那么轻易敞开心怀的人。   一分回忆,一分心动,一分执念,余下全是未知。   可偏偏这些,已经足够让他魂牵梦萦! 第六十章   四月下旬,春闱放榜,罗孝然中了二甲第二十四名,赵氏闻此喜讯,在府里大摆宴席给罗孝然庆贺。   趁着罗孝然中榜之际,赵氏正好跟余文轩透露了想把映容许给罗孝然的意思,可余文轩听了却不大乐意,两人在屋里商量许久。   赵氏说了一大通,余文轩就端着茶杯冷哼两声,“你那侄子在你眼里是朵花儿,可我瞧着他也就那样!中了进士就了不起了?也不过补个从八品的小官罢了,这就值得你把闺女舍出去了?”   赵氏瞥他一眼,语气不悦道:“说的你有好大本事一样,连进士都不放在眼里了?你自个连举人都挨不上边儿,还敢瞧不起人家?然哥儿可是凭自己真本事考上的,一点没靠着家里边,要是换了你,别说从八品,你连品都没有!要不说你这人见识短浅呢,好歹还是个工部郎中,眼界忒浅,然哥儿如今才几岁,你就指望他高官大位了?凭他的真才实学,将来在官场里积累资历,你怎知他不能当大官,不能入内阁辅臣?”   余文轩好笑道:“你说他真才实学我没话可说,可你说他一点没靠着家里边我就不信了,他的衣衫吃食,小厮书童,马车盘缠,笔墨纸砚难道都不是家里给的吗?再说他自小就有名师指点,中了进士之后不用先去翰林历练,而是直接进了六部,你敢说这跟他家里没关系?”   赵氏冷冷瞪他,“你就抬杠吧你!”   余文轩拍拍腿笑道:“不是我说,既然我跟他都是靠家里,你干嘛把我贬的一文不值,把你侄子说的天花乱坠的?”   赵氏气的想抽他,“你可要点脸吧!”   余文轩也不贫嘴了,面色严肃起来,叹了口气道:“哎呀,反正说什么你都有理,可我们家好歹是伯府门第,映容又是嫡女,我为何非要寻个低位的女婿等着他发家出息?我怎么就不能直接直接找个门当户对的呢?”   赵氏黑了脸,没好气道:“门当户对!亏你说得出来!倘若咱们家当年不出那档子事,如今还是响当当的昌顺侯府呢,配什么样的人家不行?门当户对还用你说,我不比你更会说?”   余文轩呷了口茶,撇嘴无奈道:“随你便吧,左右映容是你亲生的,你要是觉得配给罗家不委屈就随你,省得到时候好坏都要数落我,反正这回是你做的主,将来是好是坏你给她担着!”   赵氏哼道:“本就没指望你什么!”   *   前院之中,罗孝然正与映容说话。   不在堂屋里,而是在侧间的耳房中,屏退四周,屋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八张山水仙鹤祥云刺绣图挂在墙壁上,蒙上一片迷朦与秀丽,映容与罗孝然相对而坐,中间隔着一架檀木紫漆小几。   映容先开口问他,“表哥叫我来是有什么事吗?”   罗孝然咳了两声,轻声道:“没别的事,只是想问问你,姨母可跟你说了与罗家,额……”   他犹豫片刻,默默揣量着道:“与罗家结亲的事。”   “说了。”与罗孝然想象中的娇羞扭捏不同,映容神色很是平静。   罗孝然凝目望过去,“那你的意思呢?”   映容淡淡一笑,“大约跟你一样。”   罗孝然愣了神,耳根处微微泛红,忽然反应过来,激动的有些无措,“那就算你答应了。”   他咧着嘴道:“我已经补了吏部修录的职,下月便可上值,以后我就留在京城安家置业,你也不用远嫁,也可时常回娘家来看看,咱们俩置一座三进的小院,种些花草树木,买几个仆役随从,家里全凭你安排,你喜欢什么就置办什么。”   “我一定会好好对你的   ,”说到动情之处,罗孝然一把握住映容的手,“你相信我。”   他的目光很真诚,真诚到映容无法拒绝。   她回以一个和煦的笑容,“好,我信你。”   映容的手就握在掌心之中,白皙滑嫩的肌肤,手也是软软的,这一切好像一场梦一样。   罗孝然不知为何,突然觉得这片刻的温馨有些短暂飘渺。   他沉了沉气,鼓足了勇气道:“我们将是夫妻,有些事我也不想瞒着你,我今日告诉你一件事,算是我对你最大的信任!”   “你说。”映容有些不解。   罗孝然的嘴唇微微颤抖着,眼神下意识的躲避开,“其实,其实我是庶出。”   “什么?”映容惊讶道,这是她完全没想到的事,恐怕连赵氏都不一定知道。   许是映容反应有些大,罗孝然的声音越发微弱,“我之前想过,如果我告诉你这件事,你会不会嫌弃我,会不会瞧不起我,会不会不愿意再嫁给我了,可是如果不说出来,我一辈子都会害怕被你发现,一辈子都不能安心。”   他抬起头,眼中有些许水光,“其实我从小就知道这件事,只是母亲从不在我面前说,她一直视我如己出,我也一直将她当成自己唯一的母亲。”   当年赵姨妈的确产下一个男婴,只是不到半月便夭折而死,她怕自己没有儿子失去地位,正巧当时家中有一个妾室即将临产,待那妾室生下孩子之后,赵姨妈便命产婆勒死了妾室,随便用一个暴病的理由发了丧,而后将那孩子抱来了自己身边,罗孝然的境遇,便如同余家的承祖。   罗家老爷也是知道此事的,但比起名门所出的正妻,一个枉死的妾室根本算不得什么,或许是看在夫妻情分上,或许是看在赵家的权势上,罗老爷不仅没有阻止过,甚至心中默许妻子的胡来。   不过赵姨妈当时年纪尚轻,本想着待自己生下男丁之后便把罗孝然送走,谁知道再孕之后生下的是一个女儿,那女儿便是罗孝莲。   生完罗孝莲之后赵姨妈就伤了身子不能再生了,她自个也死了心,于是罗孝然就一直养在她的膝下,罗孝然自幼也是聪慧勤恳,用功读书,把家里别的庶出子女甩出不知道多少条街,让赵姨妈格外长脸,心里更是疼爱他,十几年教养下来,母子二人感情深厚。   再则当年参与此事的人都被赵姨妈处置打发了,如今还知道内情的人已经微乎之微,赵姨妈自己也是要面子的人,从来在外只表现出诸事顺遂的样子,又岂会自打嘴巴说儿子不是亲生的?便是连娘家这边也未曾告诉过。   罗孝然是十岁那年得知的,是从前伺候过他生母的一个丫鬟告诉他的。   那丫鬟当年年纪尚小,不过十一二的样子,出事之后咬死了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赵姨妈看她年纪小竟然心慈手软的放过了她,还留她在府里做杂活。   待到十年之后,罗家要放出去一批大龄的粗使下人,那丫鬟的名字赫然在列,求情不成之后心生怨恨,便把自己知道的事一股脑全告给了罗孝然。   虽然那丫鬟后来被赵姨妈打死了,但罗孝然的身世秘密也瞒不住了。   对于此事,罗孝然一直心怀芥蒂,此刻见映容不说话,心里陡然荒凉,等了半晌,才敢小心翼翼的问一句,“二妹妹,你是不是嫌弃我了?”   “没有,”映容有点说不出话来,“我只是,需要平复一下,这件事我真的没想到,但是你能对我坦诚,我已经很知足了。”   罗孝然笑容略有些苦涩,又道:“这是我们罗家的内宅隐秘,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也别让我母亲发现你已经知道此事了。”   映容点点头,“你放心   ,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她看的出罗孝然在担心什么,在心虚什么,不过庶出嫡出这个事她是真的不在乎。   再说哪个深宅大院里没有一点阴私呢?   无需多管闲事,了然于心便足够了! 第六十一章   春闱过后,罗孝然补了吏部修录的职,而后便一直在吏部做些修订文册,校录典籍的闲活,时间也算清闲。   他心里明白自己才入官场,只能从低位做起,但总归有点意难平,好歹是进士出身,自幼在学堂里一直名列前茅,秀才,举人,进士都是一次就中,文人心中多多少少是有些恃才为傲的,如今颇有种壮志难酬怀才不遇的感觉,但也更坚定了他要发奋上进的决心。   日子过的一天快过一天,从春日迈步至夏日,又是一年的炎炎烈阳之际。   盛夏时节,园子里愈发枝繁叶茂,隔着一道夹水带湖的假山林,周边是葱郁繁茂的柳树,杏树,梧桐树,缀以点点吐蕊的花,裁红点翠,鲜妍芬芳。   一行穿着绿绢衣,粉白裙的丫鬟们端着漆盘往梧桐院过去,夏衣单薄,一水儿的翠色细绢,粉中透白的素裙,几缕湿发贴在面颊上,走起路来摇曳生姿,像湖中的一朵莲,交映着走廊两侧探枝而入的雁来红,更添几分夏日娇美。   梧桐院里的两棵树已经冠盖蓬密,树阴处几乎遮住了半个院子。   耳房里敞着两扇雕花小窗,窗外是新栽的桂花树,一阵阵的清香飘进屋里。   映容坐在小窗前看游记册子,头发松松绾着,插了支极简洁的玉簪固定住,簪子上既无雕刻也无装点,只打磨的触手光滑,有一半的头发没绾上,一并拢在肩前,衣裳是很少穿的水桃色,浅浅的粉夹杂些许艳丽的桃红。   映容手里拿着游记册子,露出半截皓白的手腕,腕上戴着白玉髓的镯子。   玉髓比起翡翠玛瑙算不得珍贵,但清透柔和,映容肤色偏白,戴上玉髓自有一番温和之意。   黛容坐在旁边剥橘子吃,两人有说有笑。   黛容已经过了十岁,也开始蓄起指甲了,显得手指修长,面前放着剥好的两个橘子,黛容小瓣小瓣的放进嘴里。   映容还在看游记册子,托着腮聚精会神的看,黛容吃着橘子,心里默默感慨,二姐姐总是能给人安全的感觉。   只要二姐姐在她身边,她心里就有底,因为知道不管多难的事二姐姐都会站在前面,这一年以来,二姐姐也的确帮了她很多。   夫人给二姐姐请的绣艺师傅,二姐姐叫她一起去学。   再者她读书不多,从前在家里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可如今跟着夫人去别的官宦人家赴宴,听到那些大家小姐吟诗弄赋,可她一句都插不上嘴,这时候她心里才知道着急了,回来告诉二姐姐,二姐姐又给她请了教书的女师傅。   平日里带着她赴宴,带着她读书绣花,教她管家理账,教她所有不会的东西。   二姐姐总是那么端庄得体,在人群之中也能谈笑风声,她却总是躲在人后不敢说话,有时候黛容觉得,二姐姐就是她人生的目标,她多想有一天她也能成为二姐姐这样的人。   只是二姐姐马上就要及笄了,及笄之后她就要订亲出嫁,就要离开余家。   从前她想,到底什么样的人才能配得上二姐姐,后来知道是罗家的表哥,她心里怪怪的,就觉得不般配。   她也曾经偷着告诉三姐姐,觉得罗表哥不配二姐姐,结果三姐姐气的要死,骂了句配不配要你多嘴,就甩衣裳走人了。   其实谁不是这样呢,从前大姐姐出嫁的时候,家里姐妹也觉得那个有妻有子肩挑两房的姐夫配不上大姐姐,可人家的日子不也这么过着了吗?   有时候出嫁二字,对女子来说更多的是负担。   黛容低头剥橘子,映容看着册子笑的开怀,黛容抿了嘴,想着二姐姐还真是一点不觉得自己低就了,若是别的女子,或多或少心里也有点不乐意吧,再说这可是一辈子的大事,二姐姐却总是不大在乎的感觉,让人看不透她,看不懂她。   黛容吃了半个橘子,把剩下了一半放在小几上,用白绢擦了擦手,问道:“姐姐及笄礼的事可安排妥当了?”   映容的脸被册子挡住了,眼下听见黛容问话,把手挪开了点,笑着道:“都准备完了,帖子也发出去了,赞者请了佟夫人,正宾请的是胡家的太夫人。”   黛容思忖道:“胡太夫人儿孙满堂,夫妻和睦,她来做正宾倒是合适,只是赞者怎么请了佟夫人呢?若是请家里的亲眷岂不是更好?”   映容道:“安阳离这里远,舅母她们舟车劳顿的赶过来,不好再折腾麻烦了,佟夫人也很好,佟家又一直和咱们家交好,再合适不过了。”   黛容低头笑笑,“罗家姨母其实也是可以的。”   映容点她额头一下,“你个小妮子,还知道打趣姐姐了。”   黛容忙笑着躲闪,又问道:“眼下姐姐和罗家的事只有咱们自己家里知道,等及笄礼过后总该告诉外边了吧?罗家可说了什么时候下定?”   映容撑着下巴思考,“这个我也不知道,母亲没跟我说过,不过及笄礼之后应该差不多了。”   黛容想了想,“也是,总得先等祖母的孝期过了。”   两人又说了会话,到了晌午时分,黛容才起身回自己院里。   *   再待三日,映容的及笄之礼将至,除了京中的亲朋至交,远在安阳的舅母和几个姨母也纷纷赶来京城赴礼,府里宾客满堂极是热闹,上一回承祖办满月时的热闹都不及这一次,赵氏想着映容出嫁之前也就只能再热闹这么一回,更是费心费力的下了大工夫操持。   映容一大早就被叫起来,由携素和拾兰给她梳妆打扮,今日是极少见的严妆华服,柳梢眉用螺黛描的一丝不乱,服帖的顺着眼弯,脸颊上扑了一层细腻的香粉,点了些许胭脂,显得气色极佳,唇上也抿了胭脂。   对着铜镜浅笑,似是一朵镜中花。   乌黑的发绾成整齐的元宝髻,戴着珐琅压发珠花,左右各缀一朵攢珠,发顶的髻未饰分毫,需得等到及笄礼上由赞者亲自戴簪,一旁的漆盘里便放着那支及笄礼时要用的点翠镶宝石簪。   梳妆过后,采萍和摘月捧了新衣过来,银红绣团花如意纹的及地长衫,细袖平襟,衣摆压了一道杏色的缎边,换上衣裳,再配上香巾,珠链便差不多齐整了。   映容对着铜镜又理了理头发,可巧赵氏进了门来,看着自个的闺女正当风华,心中万千的感慨皆化作眼眶中的湿润。   赵氏擦擦眼角走至妆台前,将手搭在映容肩上,感慨道:“如今真成大姑娘了!”   映容转过头来牵起赵氏的手,笑着道:“母亲怎么过来了?”   赵氏抿唇,“过来瞧瞧你收拾的怎么样!”扶了扶映容发髻上的攢珠花,又道:“好看!”   拾兰站在一旁道:“外边差不多要开始了,夫人和姑娘一道过去吧!”   映容起身,与赵氏一同出了门。   及笄礼摆在堂厅,映容和赵氏一起过去,再由余文轩带至前厅见过各位宾客。   赞者是佟夫人,正宾是胡太夫人,二人净手之后,再由婢女奉上发簪,胡太夫人吟诵祝词,为映容加笄,佟夫人为映容梳发正簪,映容谢过赞者和正宾之后,还须拜过父母与宾客才可退下。   及笄礼有条不紊的进行,胡太夫人念完祝词之后,将那支点翠珠宝簪插在映容的发髻上,映容后退两步拜谢胡太夫人,行止之间得体有度。   座下宾客云云,   秦家的夫人小沈氏也带着媳妇何氏过来了,眼下看着及笄礼,小沈氏便说了句,“余二姑娘我见得不多,原先也没细看过,之前老六说她长的不错,我还没觉得,今日仔细看了,倒还真是挺好看的。”   何氏听了一下子如芒在背,眼神也不自然的往前边正在加笄的映容身上看,但不敢在小沈氏面前表现出来,竭力掩饰自己的坐立难安。   坐了半晌,还是没忍住,小心翼翼的问了句,“六爷从前认识余二姑娘?”   小沈氏瞥她一眼,心里更加瞧不上何氏,又想小门小户出来的就是小家子气!   何氏嫁进来不到一年,已经彻底惹恼了小沈氏,管家也不行,气度也没有,三天两头就病一场,弱的跟个小鸡崽子似的,这样的媳妇能给他们秦家传宗接代吗?   这也就不说了,忒小家子气,忒矫情!   小沈氏如今是怎么看她怎么不顺眼,心里更是一万个后悔当初就不该鬼迷心窍的跟何家结亲。   京城里的大家闺秀再怎么样也算大大方方拿得出手吧?   这个儿媳妇真是带出去都丢人!   可何氏又何尝喜欢这个婆母呢?   她也知道婆母嫌弃她,看她做什么都不顺眼,她是小辈,婆家门第又高,只能忍气吞声低眉顺眼的受着,还不敢跟夫婿说,就怕婆母恨她吹枕头风告状,她已经样样容忍退让了,可婆母还是不待见她,怪只怪她非要高攀,说到底原先结亲的时候婆母就嫌弃她娘家,若不是不得已,何氏真恨不得一辈子不出院门不见小沈氏。   可她心里还是在乎秦六爷的,眼下听得小沈氏说六爷曾经提起余家二姑娘的相貌,实在让她心里不安。   小沈氏靠在椅背上气定神闲的坐着,老六之前是提起过余二姑娘,可他是跟霆哥儿一道提的,老六也就顺嘴说了一句长的不错。   可何氏这么扭扭捏捏的试探着问她,她反倒想气气何氏,嘴上便冷哼一声道:“那是自然,余家跟秦家都是京城大户,常有往来,老六当然认得余家的姑娘了,再说除了余家,还有许多家的姑娘都跟老六熟着呢!”   说完又深深叹了口气,带着些许无奈和懊悔之意,目光望着前方道:“现在说这些陈年往事也没用了!”   何氏在旁边大气都不敢出,只有手指一个劲儿的抖。   这边说着话,旁边的殷夫人听见了,便转头笑道:“秦夫人就爱说玩笑话,你瞧你媳妇都吓着了!”   小沈氏哼道:“她三天两头吓着,不必管她!”   殷夫人尴尬的笑了笑,也察觉出来这对婆媳之间的气氛不好,再看何氏低着头攥着手的可怜样儿,心里生出几分怜惜之意,便开口安慰何氏道:“六少爷自幼肃重得体,你婆母跟你说的玩笑话呢,别当真!”   何氏默默点了点头,几欲垂泪。   殷夫人拍拍她的手笑着说:“余二姑娘也喜事将近了,到时候你可得贺喜贺喜她啊!”   殷夫人本意是安慰何氏,可此话一出,反倒把小沈氏吓得一惊,连忙问她,“你从哪听来的?莫不是胡说吧?”   小沈氏反应太大,殷夫人也有些懵,旋即又笑着解释道:“我怎么会胡说呢?我家姑娘跟余二姑娘关系亲近,的确听说了她家要跟表亲家结亲的事,只是如今还没放消息出来,说起来我也不该多这个嘴,人家的喜事总该人家先说不是?”   小沈氏干笑两声,“是,确实是!”   可心里已经急的火烧火燎了,不久之前灾民北上一事刚刚平息,傅伯霆说了想请她来余家提亲,可没想到眼下人家姑娘已经要定亲了,居然一点风声都没传出来!   要不   是今日凑巧从殷夫人这里听到,到时候人家定亲的消息放出来,可叫他侄子怎么办呢?就算傅家是国舅家,也没办法做出抢亲这种缺德的事吧?   可听殷夫人这意思,显然余二姑娘这亲事是商量好了的,再想转寰只怕也难!   小沈氏连叹几口气,现在换成她坐立难安了。   等及笄礼一完,小沈氏连歇都没歇,便急急忙忙带着媳妇何氏走了,何氏虽然不明所以,但也跟着婆母一路上了马车。   等二人坐上马车后,车夫问小沈氏,“夫人回府吗?”   小沈氏凝着眉道:“先不回府里,去侯府。” 第六十二章   及笄礼之后,赵氏便跟罗家提起了订亲一事,只是两家商量着日子还尚未定下。   罗孝然在吏部依旧闲散,这些日子他也托了人去帮着置办宅院,买奴买婢,想着映容是从伯府里嫁出来的,总不能随意弄个小院叫她受委屈,虽说嫁过来头两年的日子肯定是比不上伯府里的锦衣玉食,但他总会上进让她过上好日子的。   这一日在吏部上值,罗孝然将桌上已修撰好的四册典籍一册一册的磊上架子,又叫一旁的另一个同级修录官员拿一枚镇纸过来。   两人正说着话,忽然外边进来一群人,个个穿着赤底墨纹的绣缎官服,团补上有绣着白鹤的,有绣着麒麟的,一眼望过去,最低品级的都是三品官。   一众人威风赫赫的穿堂而去,身旁簇拥着六部的官吏。   罗孝然放下手中理了一半的书,与旁边的官员一同低头避让。   瞧着人群已经过去,他才敢微微抬起头,好奇的问道:“那些人是谁啊?”   他的同级便笑着道:“你来京城不久,不认识他们也不奇怪,不过往后你要是能升上去,给这几个大人办差的机会就多了,到时候你肯定就知道了。”   说着指了指前面道:“走在前边的那两个是兵部尚书傅侯爷和吏部的荀尚书,后边是刘尚书,王侍郎和前几日才进京的几个总督和军政按察使。”   罗孝然一个个记下名字,想着将来要是有机会碰面可不能叫错人闹笑话,正自个想着事,旁边的人搭上他肩膀道:“说起来别人你不认识也就罢了,可傅侯爷你怎么不认识呢?”   罗孝然愣了下,“傅侯爷?”   那人一脸八卦的冲他笑,“你跟余家不是亲戚吗?怎么你不知道余家的二姑娘之前跟傅侯爷有许多牵扯呢?早前还听闻余二姑娘在六部门口惹了是非,也是侯爷给摆平的,当时好一阵风言风语呢,都说侯爷瞧上她了,不过这些也是听人闲扯的,真真假假谁说得清呢?”   那人不过当个闲谈趣事提了一嘴,殊不知罗孝然听完后,瞬间似一盆凉水从头到脚的浇下来,后脖颈僵了半截,呆呆立在原地,默了半晌才道:“是吗?有这样的事?我倒没听说过。”   同级的官员松松脖子,拍拍他肩膀道:“你不知道的事多着呢,好好干吧,你比我有前途,总不会在这个位置上待太久的。”   前辈的话听在耳边,罗孝然却连一丝笑容都挤不出来。   *   昌顺伯府里,慧容难得的回了趟娘家,自从老夫人过世之后,她便很少回伯府,毕竟回来了也不知道该找谁说话。   可此番回来却是有一件大事,慧容本来说是回来看承祖的,可等到了府里,丫鬟们说大少爷早上被二姑娘抱到梧桐院去了。   慧容没法儿,只得带着人往梧桐院过去了。   进了院里,映容正抱着承祖玩,小家伙已经七个月了,白白胖胖跟个莲藕娃娃似的,叫人抱住就舍不得放下。   慧容进来屋里,唤了映容道:“你跟这小娃娃玩得倒好,来人也瞧不见。”   映容这才看见慧容过来了,笑着道:“大姐姐怎么回来也不说一声?”   一边把承祖抱给身旁的携素,一边叫人上茶上点心。   摘月和采萍端了茶水点心上来,慧容抿了口茶,捏了块奶糕吃起来,又问道:“这孩子该要过周岁了吧?”   映容也捏了块糕吃,“哪有那么快?才七个月呢!”   慧容惊讶一声,“才七个月啊?我怎么觉着他生出来好久了!”   映容笑道:“他二月里生的,到如今可不就是七个月吗?”   慧容不做声了,怔了会又轻叹一声,“唉,家里如今都不是我认识的样子了,刚刚进门听见人说大少爷大少爷的,我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慧容低头笑笑,“唉呦,咱们家七个月的大少爷哟!”   把茶盏子端在手里,有一下没一下的撇盖子,又道:“说起来承祖这个名儿也忒俗了些,比起那些金龙金凤都差不离了,父亲好歹也是读过几年书的人,竟给儿子取这么个名儿?”   映容也跟着笑了,“承祖比起金龙金凤还是要好些的吧?”   慧容兴致不高,有意无意的搭话,说了半晌,将手里的茶盏搁在桌上,淡淡说了句,“今儿就到这吧,我身子也不大爽利,回去还得喝安胎药呢!”   映容眉目微张,惊讶道:“安胎药?你有身孕了?”   慧容偏了头过来,小声道:“月份还小呢,先别声张。”   映容忙问她,“几个月了?不是孝期里有的吧?可千万别叫人拿了话柄去!”   比起慧容有孕之事,映容更担心的是她在老夫人孝期里有孕。   慧容瞪她一下,“我是那么没轻没重的人吗?”叹了口气道:“才一个多月呢,你放心,我是出嫁女,孝期比你们短,早已经过了。”   映容这才放下心来,慧容在霍家本就艰难,倘若再被人冠上个不孝的罪名可就更不容易了。   其实慧容原本也没急着生孩子,只是她在霍家无依无靠的,二房的郑氏又有儿子傍身,她也是没办法了,这才想着赶紧怀个孩子,好歹有个子嗣地位也能稳固些。   这次回娘家就是为了知会娘家有孕之事,可是余家还有孝在身,她自己不大好意思说,但有孕的事总不能不告诉娘家吧?   现下她在映容这里透露了口风,也是意在让映容帮她告诉娘家人。   慧容说完事,便准备回霍家去了。   她在霍家是真烦的很,不止要应付霍夫人那个老妖婆,还得天天跟二房的郑氏斗法,那个郑氏整日想尽办法给她添堵,看着都已经快要疯癫了,只要能气着她,什么都能豁得出去。   这几日郑氏又在作妖,为了气她,非要在二房给霍钦添个妾,慧容也没生气,就是很惊讶,像郑氏这样的醋坛子泼妇,从前恨不得把霍钦拴在裤腰带上,如今为了气她竟然狠下心来要给霍钦纳妾,真是下了血本儿了!   慧容心里也奇怪,她又没刨郑家的祖坟,郑氏有必要这么恨她吗?   坐着马车一路回了毅国公府,身上已经疲惫不堪,等回了春山院里,见着霍钦不在,听凝露说大爷上二奶奶那边去了,慧容就没等他,自己用完饭便直接睡了。   另一边的永雁居里正闹腾的厉害,摔碟子砸杯子的声音一下接一下,时不时还掺杂着郑氏的嚎叫和哭声。   下人们都被赶出来了,大爷跟二奶奶吵嘴,他们不敢掺和也不敢劝,站在外边就全当自个是瞎子和聋子,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屋里已经是一片狼藉,地上砸了一地碎瓷片,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郑氏扯着霍钦的袖子不让他走,一个劲地哭闹,霍钦被她哭烦了,直接推开她怒斥道:“你还有完没完了?”   霍钦转身欲走,却被郑氏一把拉住,郑氏用袖子擦掉眼角的泪,抬起头道:“你别总觉得我是因为嫉妒才跟你闹,我是真心实意对你的,不用我说,你自己心里难道不明白吗?长房那两个老东西到现在还不立你做世子,你早该知道当初过继你只是他们的权宜之计,你跟我说过不会让余慧容有孕,可如今她却怀上了孩子,霍钦,是你先骗我的,是你对不起我,我一心一意的对你,你还要怪我要害你的孩子?”   郑氏越说越激动,几乎声泪俱下,“我是为了你呀,我是为了保住你的爵位,你怎么就不能明白我的苦心呢?狠不下心就成不了大事,眼下趁着月份还小,正是好下手的时候,否则等余慧容真的生了儿子出来,你就等着后悔吧!”   霍钦冷冷看着她,一字一顿道:“我劝你趁早歇了这心思,要是这个孩子葬送在你手里,你就等着晟哥儿一道死吧,大不了两个孩子我都不要了!”   郑氏惊的跌坐在地上,颤抖着道:“你疯了,真是疯了!晟儿可是你的亲儿子啊!”   说着又猛扑了过去哭喊道:“你忘了你之前是怎么答应过我的吗?你忘了你连升两级是我父亲为你出的力吗?霍钦,你要是敢对不起我,信不信我把你干的那些事全抖落出来,要是长房和余慧容知道了你干的那些事,你就死无葬身之地!”   霍钦被郑氏的话激怒,恼火的想要扇她一巴掌,手腕凝在半空中,到底没能下得去手打女人,沉了口气,盯着郑氏,目光凌厉道:“你现在是在霍家,不是郑家,霍家的事我做主,由不得你在这指手画脚,别忘了永平离这里几千里远,你娘家再厉害也没办法把手伸到这儿来,闭紧你的嘴,但凡你敢吐露出去半个字,我会让你知道什么是生不如死的滋味。”   说完便拂袖而去,郑氏吓的直抖,又忙追上去喊他,“爷,我错了,我错了,你回来。”   霍钦连头都没回,疾步消失在夜色中。   黑夜深沉,霍钦憋了一肚子火,本想回自己院里去,走到半道上想起慧容今日回娘家,便折路去了春山院。   春山院里大门紧闭,霍钦站在外边敲了好几下门,才有丫鬟过来给他开门。   走到屋里,转过一道垂花帘,慧容正在床上睡着,听见外边的响动,便睁开眼转过身来,眼里睡意迷蒙,见着是霍钦过来,打了个哈欠问,“大晚上的怎么过来了?”   霍钦没说话,走到床前坐下,捋了捋慧容散下的头发,“今儿回娘家怎么样?”   “挺好的,”慧容应声,“跟父亲和赵夫人说了会话,几个妹妹也都过来了,我是家里的长女,回去还是有些排场的,从前祖母在的时候……”   说着说着,突然就说不下去了,便推了推霍钦道:“你先回去吧,我累了,想休息了。”   霍钦嗯了一声,“怀着身孕总是要辛苦些的,你好好歇着吧。”   慧容闭上眼点头,翻了个身把自己埋进被子里,一直到听见霍钦推门出去的声音时才敢放开被子小声哭出来。   她一直以来,在婆家时说娘家对她好,在娘家也说婆家对她好,可其实都是她自己在自欺欺人,糊弄别人也糊弄自己。   祖母去世之后,娘家仿佛再没了她的容身之地,婆家就更不用提了。   她一直那么争强好胜,原来到头来也就只是争给自己看罢了! 第六十三章   几日之后,向来极少摆宴的秦家办了场赏花宴,广邀京城里的名门望族,因着赴宴的人家太多,且皆门第不俗,余家在其中只能算个中乘之家,并未引起什么注意,甚至连赵氏自己也是不以为意的,接到秦家的帖子还笑着道:“秦夫人怎的想起来摆花宴了?她可是最嫌麻烦的人了!”   说是这么说,但秦家的帖子已经接到手了,赵氏肯定是要去的,这回的宴席也是映容及笄之后第一回 出门,除了映容,碧容和黛容自然也是要带上的。   赵氏备完了礼,又思忖着罗孝然如今才入官场,秦家这回摆宴也是请了很多官员到场的,其中不乏有罗孝然的上峰,赵氏想着此次最好把他也带上,也好叫他多跟官场上的人接触接触,认识的人多了总没有坏处,说不定还能借这个机会得了哪个上峰的眼缘呢?   想在官场上混出一条道来,光靠埋头干活是不行的,人脉才是顶顶重要的东西。   赵氏心里已经认定了罗孝然做女婿,也有心扶持他一把,因此一并带了罗孝然去秦家赴宴。   赏花宴当日一早,昌顺伯府众人乘着马车往秦府过去。   到了秦家,又分开好几路,罗孝然去了男宾那边,赵氏同各家的夫人们攀谈着,映容等几个未出阁的姑娘便一同去了坐落于湖边的湘庭。   湘庭是一座八扇八开四周通明的广阔长亭,一面临水,一面临路,大体结构与亭子相似,但又像是一间穿堂的小院落。   里边摆了两张八仙桌,桌上放着茶水点心,聚集了各家各府的千金小姐,有的笑着扇扇子,有的在谈论钗环衣衫,都是精心打扮过的,谁也不逊色,一个个温柔娇美的不得了。   映容和两个妹妹进去后,四处看看,果然在靠窗的地方看见殷绮如百无聊赖的靠在那。   映容一看见殷绮如,便笑着叫她,“怎么在这站着?”   殷绮如转头见她过来,也笑着把她拉到身边,“你可算来了,我都不知道该找谁说话去。”说着又撇撇嘴小声道:“那边真是好没意思,这个说哎呀看我这新打的金簪好不好看?那个就假惺惺的夸捧着,又说我这新裁的衣裳是苏州送过来的织花锦,一匹价值千金呢,跟你这金簪配着正合适,改日给你送一点过去。”   “听清楚没?送一点过去,”殷绮如说着说着自个就笑了,“真是笑死我了,送一点过去有什么用,给人家包个簪子吗?明明舍不得还要装大方,自个做衣裳剩的边角料也好意思送人?”   殷绮如摇摇头道:“哎哟,真是大方!”   殷绮如所说的那两个女子一个是才进京的外放官员之女,一个是京城低位官员的宠妾所出庶女。   这两人一个从偏僻远乡来到繁华的京城,一个是好不容易求了嫡母带出来见世面的庶女,都是好面子的人,谁也不肯落了下风,从衣衫首饰一直吹嘘到家中盛况,倒叫一旁听着的那些世家千金脸上都挂不住了,也不插话,就听她们二人一嘴接一嘴的说,时不时相互看看,将心绪都写在眼里。   这样尴尬且热闹的场面一直持续到外边又进来两个女子才止住了,那两个女子一个身着杏色莲纹长衫,配月白素色长裙,端的是温柔婉约的姿态,另一个一身橘红洒花织金对襟褂裙,一派张扬似火的风格。   这两人映容都不认得,原以为是一家里的姐妹两个,问了殷绮如才知道,这两个根本不是一家的,杏衣的是秦家的庶女秦三姑娘,橘衣的是沈家未出阁的二姑娘沈夷曦,而她的长姐沈夷苏嫁的正是殷绮如的大哥,沈家和殷家也是姻亲之交。   这两个女子一进来,众人便纷纷上前寒暄说话,刚刚还说得热火朝天的金簪锦缎二人身边瞬间冷清了下来,只剩她俩尴尬的站在那里。   那边热闹的不得了,碧容看着心里痒痒的,急吼吼就跑过去凑热闹了。   黛容在桌子旁边吃点心,映容和殷绮如就靠在窗口看景色。   沈二姑娘被众人簇拥着说话,秦三姑娘只笑不语,她二位的关系不算好,沈二姑娘自诩嫡出,对于庶出子女的一向鄙夷,对这位姨母家的庶女就更没好脸色了。   旁边一个姑娘笑着问了句,“六爷和六奶奶怎么没见到人呢?”   沈二姑娘正要说,却被秦三姑娘抢了先,“六哥和六嫂在前厅。”   沈二姑娘瞥她一眼,登时脸色就不好了。   那姑娘便笑道:“我大哥还想同六爷说些事呢!”   另一个姑娘又问,“傅侯爷今日过来吗?”   秦三姑娘弯了唇,语气柔和道:“秦家摆宴,表哥肯定是要来的,前几日我见了他还叫他一定要来呢!”   言语之间皆是熟稔,沈二姑娘便不高兴了,冷哼一声道:“一个庶女罢了,又不是姨母嫡出的,什么下三滥玩意儿生的也配上赶着表哥前表哥后的?没的折了自个的嘴!”   这话说的可真真是直接打脸了,一丝情面都不留。   不过沈二姑娘没觉着自己说错话了,她是沈家嫡女,傅伯霆是她亲表哥,秦六爷也是她亲表哥,可何曾轮的到这么个奴才秧子生的庶女想跟她抢风头?   秦三姑娘被她一挤兑,立时红了眼垂泪,期期艾艾道:“我是秦家的女儿,叫一声表哥有什么不妥当?二姑娘何苦这么为难我?”   说着又楚楚可怜的抹起眼泪,沈二姑娘厌恶她矫情,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争执起来。   屋里已经没法安生了,只有她们俩的吵架声以及旁人的劝架声,映容和殷绮如对视一眼,无奈耸肩。   映容离了窗台,从桌上的点心碟子里拿了两块桂花糕,对殷绮如笑道:“我出去晃两圈。”   转头从另一扇小门里溜出去,一出门,耳边瞬间就清静了。   手里捏着桂花糕,一路踱步到湖边,隔着白石栏杆,把手里的桂花糕掰成小块小块的丢下去喂鱼。   指甲未染蔻丹,只有淡淡的粉色,掐着桂花糕,满手染着香,靠在栏杆处,天蓝水碧,游鱼轻波,恬静的似一幅水墨丹青。   身后突然传来声音,“你怎么没在那边亭子里,跟她们玩不到一处去?”   映容只听声音便知道是谁,又往水里丢了块糕,淡淡道:“那边吵架呢!”   说着便将手里剩的一大块桂花糕掰扯成两半扔下湖,瞬间有二三十条花鲤凑上来,映容拍拍手转身欲走。   傅伯霆拦在她前面,声色平和,目光却定定看过去,“你又躲我?”   映容闲闲一笑,“没这回事,只是咱们两家非亲非故,男未婚女未嫁,凑在一起怕人说闲话。”   傅伯霆像是被她说服似的点点头,一边点头一边抿唇笑,“嗯,这倒奇了,向来只有上赶着往傅家贴的,少有躲着的,若是旁人误会了嚼舌根子,不是正好吗?”   映容哼一声,“侯爷当真自信的很,难道是个年轻未出阁的就得想着你们家?”   傅伯霆背着手道:“我可没说这么说过,只是觉着都是国舅爷了还遭嫌弃,委实可怜了点,倘若我不姓傅,岂不是这辈子都娶不着媳妇了?”   他难得的诙谐了一句,映容轻笑,想了想,又安慰道:“话也不能这么说,您这般英武潇洒,即便不是国舅爷,也会有姑娘相中你的。”   傅伯霆沉默半晌,低着头看湖,有意无意道:“那你呢?”   映容脸上的平淡遮掩了心底的起伏,脑子里一遍又一遍的想着,而后缓声道:“您家门庭太高,轻易高攀不起,我们家也是曾经显赫过的,所以我深知其中苦乐不易,况且如今这样平平淡淡的就很好,何必再钻头觅缝往权贵圈里钻呢?”   傅伯霆转着手里的扳指,“原来你是担心这个,若真是这样,那余家又为何要跟霍家结亲呢?你那个姐夫也不是个省油的,你们若怕招惹是非,就该连你姐夫一起远着些。”   映容回头看他,谁知他话说了半截又不再说了,兀自望着湖面出神。   两人默默不语了一阵子,傅伯霆又问道:“你表哥比我更好吗?”   映容挑眉看他,心里不解他为何会知道这件事?   尚未接话,傅伯霆便接着道:“且不说那些虚头巴脑的情情爱爱,咱们先论实在的,你表哥如今不过一个从八品的小官,在京城尚还无宅无地,难道从伯府嫁进小院里就是你真正想要的?那我可真得夸你一句高风亮节了!”   他这话说的可全然没有夸的意思,说完了又道:“可你若是嫁到傅家,总归不会委屈你,侯府给你当家,锦衣玉食养你,良田铺子供你支配,嫁过来便有诰命在身,这些难道比不上你表哥?”   映容不知道说什么好,只道一句,“不必,您实在不必把心思放在我身上。”   “为什么你总是这样?”傅伯霆有些愠怒,“难道只是因为不想招惹是非?这个理由真的太可笑!”   映容仰起头看他,“因为我害怕。”   他凝眉,“你害怕什么?你的心思我真的看不透,你能不能跟我说一句真心话?我问你的,你全在搪塞,全在敷衍,什么叫不敢攀附权贵?我不信你的胆子就这么小!”   映容目光愈发凝重,“你不会懂的!”   傅伯霆肃色道:“是,我不会懂,我从来就不懂你。”   映容不再跟他敷衍,而是一脸严肃之态,”你不懂!你真的不懂!”   “侯爷您生在名门世家,自幼学的是兵法谋略,大家之法,文从张先略,武从申河涛,学的是名家名典,习的是文韬武略,十六岁历经鲁王兵变,父亲和长姐亡故与兵变之中。”映容的声音温和款款却又字字触动。   “侯爷作为家中长子,当时想的应该是如何扛起傅家的重担,如何延续靖宁侯府的荣光,您平乱逆贼,承袭爵位,扶持幼帝,荣登国舅之位,一路呼风唤雨直到如今,这是侯爷这二十来年的人生,算得上惊心动魄,披荆斩棘,也担得起今日纵横朝堂,位极人臣。这是男人的人生,可你想过我的人生吗?”   “我祖母,生在乱世,草莽起家,与我祖父共同追随定元皇帝,是开国的大功臣,荣封昌顺侯,她一直是我心里崇敬的长辈,我敬佩她,我羡慕她!后来我家这一支在我父亲这一辈败了下去,你知道我家里跟我说的是什么吗?不是光复,不是自强,而是忍!是躲!是逃避!因为我家里十几年没有男丁,所以我的父母一直告诉我,你是女子,你要温和顺从,你要三从四德,你要相夫教子,你不能狂妄,你不能暴戾,你要远着那些漩涡里的权贵,我们余家,我们昌顺伯府再也经不起一点折腾了。”   “我大姐的婚事也是历经波折,她从前那样高傲的人,不也是被磨平了棱角吗?女子的人生,本就毫无自由可言,所以我顺从父母的心意,我选择安安分分的长大,选择嫁给他们看中的人,选择他们觉得不会给家里惹事的道路。我想要的,从来就不是安分守己,三从四德,容忍度日,但身在当下,我只能顺从,你从来就不会知道,有一个地方,男人和女人有着相同的地位,男人能做的,女人也能做,男人可以从政从商,可以读书做官,可以保家卫国,女人也同样可以。”   而她,曾经过的是那样的生活。   傅伯霆看着映容,温婉的眉,细腻的肤,一点泪痣点缀于眼下,她看起来是那样温软,柔弱,仿佛天生就该被人保护一样。   但一双晶莹剔透的眼眸中,有千层星河叠荡,有世间万种风情,有他从未见过的神采。 第六十四章   他也不曾想过,这些话会从一个女子口中说出来,他所见过的女子,上到名门贵族,下到歌女舞伎,从来只把柔顺,奉承当成讨好的法宝。   少年时他很钦佩过一个女人,清河公主李贞。   不是喜欢,而是钦佩,李贞跟他们年岁相近,自幼在皇子堆和伴读堆里长大,她一个女子,骑马射箭,兵法谋略样样不输男子,曾经她张扬明媚的笑脸,是跑马场上所有男人的目光所在。   从那场大乱之后,她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或者说,他们一同长大的那些人,全都变了,变得攻于心计,玩弄权术,争名夺利,变得一心只向往着权力,权力,权力!   曾经他钦佩的人,为了江山社稷,可以委身与人,为了平衡朝堂,做出了很多不可理喻的事,连长公主那样的女人,最大的武器也不过是感情,或者说利用感情。   男人,和女人,真的能一样吗?   起初他被眼前的女子所吸引,也不过只是因为看她有几分寻常女子没有的胆量和些许不卑不亢不阿谀的态度。   或许,看着她,能想起自己的少年时光。   可是今天这番话,让他觉得眼前的人太陌生,他好像从未认识过她,从未了解过她,连皮毛都没有。   傅伯霆目色深沉,凝视着她。   映容道:“你问我为什么避着你?我告诉你,因为我没勇气,我生长在深宅大院里,眼里只能看见四四方方的天,脚下只能踩着四四方方的地,我不敢跟家里作对,我不敢驳逆已经说定的亲事,我不敢跟你有牵扯,我怕父母被指责,我怕别人觉得我们家在奉承你,与你而言,这些可能根本不值一提,但与我,却是能杀人的软刀子,我不是避着你,是避着我自己心里的软弱。”   “而我心里更怕的,是你的一时兴起,你说你要娶我,可能只是因为我对你的亲近示好之举没有表现得像你想象中那么欣喜若狂,所以让你有了一种求而不得的感觉,你才非要得到我不可。如果我真的嫁给你,可能几个月,可能一两年,你不再有那种感觉了,你也不再珍惜了,到那个时候,我该如何自处呢?”   傅伯霆敛了神色,“日子是一天天过下去的,不是想出来的。”   映容苦涩一笑,“你可以走一步看一步,过一天算一天,但我不行,我走第一步的时候就要算出后面十步百步的位置,否则就会一步错步步错,容不得我不多想,婚姻就是一场豪赌,用一辈子做赌注,所以我宁愿嫁一个一生平淡如水相敬如宾的夫君,也不愿嫁一个一时轰轰烈烈山盟海誓的夫君。你说我做作也好,说我可笑也罢!我没有勇气去跟你赌这一场!”   傅伯霆走近两步,似要将她看的更清楚,“那你表哥呢?你就那么相信他会一辈子只喜欢你一个人吗?   “他不会,”映容眉目之间沁着清冷,“但我嫁去罗家,尚有父母可依,有家族可靠,嫁给你,我的娘家在傅家面前根本无能为力,将来你一时兴致过后,不说多,三年,五年,你可以妻妾成群,坐拥佳人,但我却什么都没有,你没办法承诺我一辈子,我也不敢用自己的人生去试探!”   她要的,不是山盟海誓,而是刀枪不入的盔甲!是攥紧前路的信心!   她无法做到势均力敌,只能尽量保证未来的道路能在她的可控范围之内。   傅伯霆默了半晌,忽而抬头道:“原本我连你的意思都不必过问,只要我上你家提亲去,你父亲必定乐意,况且也没人敢再娶你了,若是敢娶你,便是明目张胆的跟傅家作对,但是我没这么做,你就没觉得,我已经尽我所能的尊重你了吗?我不会哄姑娘,不会说情话,我唯一能说的,就是不会让你失望。”   他从衣襟里拿出一支丁香小银钗,轻轻插在映容的发间,“这是你那一天在园子里落下的。”   “我先过去了。”他叹了口气。   映容把目光换到另一边,忍住泪,点点头道:“你去吧!”   她眼中有泪,甚至连她自己都没发觉出来,在把所有的话说出来的这一刻,早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勇气,喷薄而出的勇气,仿佛什么都不用考虑,她想说的话,可以毫无顾虑的直接说出来。   映容从前想过,顺着古时的规矩来,家里家外学着温顺讨人喜欢,将来嫁去夫家,便一味顺从做小伏低得了,何必争天抢地的显本事,倒苦了自己的日子。   可这些想法,在傅伯霆面前全然没了。   他这人,一时体贴温和,一时喜怒无常,拿不准他的脾性,也不知怎么相处。   她自认为在外装的还算可以,脾气好,性子温顺,众人皆赞,可偏偏微乎之微的那么点反骨,总是在他面前表现出来。   以前总听人说傅伯霆是朝堂里的活阎王,如何阴狠,如何毒辣,如何不择手段,可是她见过的傅伯霆,完全不像她曾听过的那些形象。   再抬头,他远去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映容突然觉得心口牵扯的难受。   理智,有时候是需要口是心非做代价的。   她说的那样有理有据,几乎要把自己给说服了。   今天的话说完,或许他们俩这辈子再也不会有交集。   *   映容用袖口轻拭眼角,手掌按在心口处,竭力平复心情,转过头,桥边站着一个人,是浑身颤栗的罗孝然。   罗孝然就愣愣的站在那里,脑中有无数个想法。   他看见傅侯爷在前面,满脑子里都是慌张和害怕,想着自己如何能跟傅侯爷抗衡?在如日中天的傅家面前,他算得了什么?他能做得了什么?   映容,映容,映容!   这两个字不断盘旋在他耳边!   她怎么,怎么能跟别的男人这样亲近?   刚才他们说话的情景,一辈子都会刻在他心里!   罗孝然颤抖着道:“原先我听人说,傅侯爷跟你有牵扯,我还不信,现在我信了!”   他嗓音愈抖,“你让我太失望了,我本以为你跟别的女子不一样,没想到你也是这样水性杨花,攀权附贵之人,你既然看不上我,又何苦玩弄我的情意说要嫁给我?”   映容站在那里,没有哭着喊着说表哥你听我解释,表哥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站在那里,半晌,她问,“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他冷笑,“这话该我问你才是,你在这里跟人私会,你当我是什么?你将我置之何地?”   “我没有私会,只会碰见而已,况且我和他相隔数尺,并无越距。”映容无奈叹气。   罗孝然骤然大叫道:“你少骗我,你就是个□□!”   映容目色极沉,冷声道:“□□?”   “我不娶你了,我不会娶你了。”罗孝然怒目而视。   “好,这是你亲口说的,我答应了!”映容转身欲走,却被罗孝然拉住胳膊,他眼里猩红一片,“你是不是在就等着我说这句话了?你好去做你的侯夫人?你是不是还在嫌弃我庶出的身份?当时我就不该告诉你的!”   罗孝然也流泪了,他不是不想娶映容,他只是想让映容求他,痛心疾首的恳求他的原谅,然后心甘情愿的嫁给他。   她在他面前,总是那么平淡,那么疏离,那种若即若离的感觉让他害怕,怕自己抓不住她!   今日在这里撞见她私会外男,他想,总算手里拿捏她一个把柄了,从今往后,她是不是再也不能那么高高在上了,她得讨好他,等奉承他,得求他原谅!   这一刻他的自卑爆发到了极点。   他就想听她一句求!只要她今天服个软低个头,这些他都可以当没看见!   可映容怔怔的站在那里。   当她听到罗孝然说不娶她时,竟然有一种顿然轻松的感觉。   嫁给罗孝然,从来不是因为喜欢,更多的像是一种承诺。   她忽然一笑,眼里凝着泪,似是洒脱似是无奈,“罗孝然,你真的是自卑又自傲,我没做错什么,你也没资格跟我说这样的话,我不是你的物件,不可能天天跟在你身后,话不投机半句多,到此为止吧,一切就到此为止,趁着现在还有转圜的余地,你我也算及时醒悟了,我们没办法过日子的,你应该能明白的我的意思,我们不是一路人。”   罗孝然几乎癫狂,掐着映容的手臂越发用劲,“那谁跟你是一路人?傅侯爷吗?因为他是大官,因为他是国舅,所以他跟你是一路人是吗?”   映容狠狠甩开他的手,“你现在说出这样的话,已经足够让我认清你了。莫说结亲,连仇我都懒的跟你结,今日我给你留三分面子,别再触及我的底线了!”   映容转身离开,一步一步走远。   对面便是湘庭,里面脂粉香浓,云鬓花娇,身旁是一丛开的绚烂的秋海棠,她驻足在此,看着园子里一片繁盛美景,眼眶湿润,脚步也无措的不敢往前。   背后突然被人伸手抱住,他抱的很温暖,很礼貌,甚至没有贴上她的腰身,只是用手臂箍了一个圈,将她围住。   耳边传来熟悉的,低沉的声音,“你不是说,你从来就不是三从四德,容忍度日的人吗?与其顺从一辈子,为何不拿出点勇气,跟我来一场豪赌,用一辈子做赌注!”   映容的泪在眼眶中盘绕许久,终于夺眶而出,滴落在他的手背上。   滚烫的泪,氤氲着万千心绪。 第六十五章   从秦府回到余家,映容沉默一路,待下了马车到家,便直接把余文轩和赵氏一同叫到堂厅里。   赵氏也才从秦家回来,心里很是不解却又不知是怎么回事,等余文轩从外边过来了,映容先请二位长辈坐下,敛襟秉手,心里屡屡纠结,想了许久才豁然开口道:“今日请父亲和母亲过来说话,实则是有一件大事要过问您二位的意思。”   赵氏心里慌慌的,总觉着不是什么好事,咽了一嗓子道:“你说。”   映容沉口气,缓声道:“过几日傅家会来提亲。”   “傅家……哪个傅家?”赵氏愣了神,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   余文轩眉梢一吊,嗤笑道:“笨死你得了!满京城里哪还找得出第二个傅家?”   说完猛地叫了一声,“不是,你说什么?傅家要过来提亲?!”   “是。”映容淡淡道。   余文轩一脸惊讶之色,往大腿上狠狠拍了一下,又灌了口凉茶进肚里,心情才稍微平复了一点。   赵氏在旁边惊呼道:“唉呦,疯了疯了,真是疯了,不是才跟罗家说好的吗?我跟你姨母都商量好了,你又作什么怪?尽家里惹事生非!”   余文轩不悦的瞥了她一眼,“你说的这叫什么话?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都有傅家了,罗家算个屁,没的委屈了我闺女!再说成亲是光靠一张嘴吗?那还要三媒六聘干嘛?都站在门口比谁嘴皮子溜得了!”   赵氏立刻骂回去,“为了攀上好亲事就连脸面都不要了吗?出尔反尔就能往高处走了?你也就这点扣扣索索的本事了,你自个也就罢了,如今还教坏女儿也学你这样不着调!”   说完又怒斥映容,“孝然那样好的孩子?你说结亲就结亲,说悔婚就悔婚,你对得起人家吗?”   赵氏看样子是真生气了,映容也没的可辩解,叹气道:“罗孝然再好,我跟他也过不到一处去,母亲别逼我了,就算您不愿意跟傅家结亲,但罗家也是不可能的了!”   “怎么就过不到一处去?”赵氏气急道:“你这还没过呢就说过不了?”   映容叹气,“有些事,能及时发现就要赶紧回头,不然只有更惨的下场,有些人,不合适就是不合适,哪怕磨合性子一百年也还是不合适。”   赵氏险些气晕过去,揉着额头道:“你本事大了,我也没办法管你了!”   余文轩睨了赵氏一眼,又问映容,“傅家何时过来提亲?可有准话?”   映容思索了道:“说是后日。”   余文轩啧了一声,叹道:“怎么好好的傅家就瞧中你了?难道是上一回你路上遇见太夫人的时候,太夫人看你不错,就想聘了你做媳妇?”   余文轩这么一说,映容倒被他噎了一下,上一回她夜里到的家,跟家里说的是沈太夫人派人送了她回来,如今要不是余文轩问起来,她自己都差点忘了这一茬。   映容心虚的低了头,也不敢答话,就怕说错话,不过余文轩沉浸在欣喜之中,并未考虑太多。   赵氏还在扶着额长吁短叹,“天呐,这叫什么事儿啊?”   余文轩被她哀声叹气的折腾烦了,不耐烦道:“明明是喜事,你非要跟号丧似的?傅家有什么不好的,比起罗家可不知强到哪儿去了?你可少在这招人烦了?”   赵氏忿忿道:“你就知道拜高踩低,也不知道心疼心疼自个的亲闺女,你想靠姻亲起家,可少拿我闺女做筏子,瞧你那高兴样子,你以为高嫁就是什么好事吗?映容往后要是在婆家受了欺辱你能给她做得了主吗?”   “我怎么就不能了?”余文轩不服道。   “你能个屁!”赵氏听了气不打一处来,“大姑娘嫁去霍家,你给她做过主出过力吗?嘴上说的倒好听,真到要你的时候连影儿都没有,连霍家你都不敢得罪,还能指望你在傅家面前护着我闺女?从大姑娘的亲事我也就看出来了,有你这个怕事服软的爹在,嫁的门第越高就越是受气的日子!”   赵氏再怎么说,心里也是偏向映容的,映容可是她唯一的孩子,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亲闺女,好不容易养到花一样的年纪,自然望着闺女出嫁之后能安稳喜乐度日,而不是受婆家的气不敢说,一年半载熬成个怨妇!   人要想过得好,先得认清自己的位置,脚踏实地比什么都强,何必一味想着攀附高门,没的害苦了自己!   嫁去一个权贵之家,但自己却没有与之匹敌的能力,那就只能低头,只能服软,只能容忍,就像浮在云端的锦绣华厦,看着光鲜,实则稍一失足便会倾覆所有。   赵氏自己是吃过这样的苦,也见过许多人吃过这样的苦,她作为过来人,不希望自己的女儿也步上这样的后尘。   赵氏定定心,复又望向映容道:“你可想好了?这是你一辈子的大事,不是能随意玩笑的,父母再怎么说都没用,将来的日子还是你来过,你自个得想清楚,今儿你悔了罗家这门亲,对咱们家或许还没什么大的影响,至多就是往后少来往便是了,可你一旦应了傅家这门亲,就再没有回头的余地了!”   赵氏说的真切无比,余文轩也连忙指着映容道:“为你得罪罗家也就罢了,傅家可是咱家得罪不起的,你要再敢悔亲,你就是害死我,害死咱们全家知道吗?”   映容无奈的笑笑,心想傅伯霆这形象是没法救了!   笑完了又道:“您放心吧,他不至于,再说我也是深思熟虑过的,您以为我拿亲事当玩笑呢,悔完了这个再悔那个?”   余文轩轻咳一声,“嗯,这也就罢了,总之你自己想好便是了!”   映容听了便点点头,总之在余文轩和赵氏这里应该没什么大问题了。   至于沈太夫人那边,傅伯霆说不用她操心,那她也就不操心了!   *   两日之后,傅伯霆便雷厉风行的来到余家下定,请了姨母小沈氏和荀夫人做媒,这两个都是诰命夫人,来余家做媒算是很大体面了。   傅伯霆虽然是过来提亲的,但是余文轩心里怵他不敢多问话,傅伯霆也不拿架子,句句礼貌得体,又表明一番真心实意,赵氏见他性格并不像传闻中那般凌厉,冷了两天的脸色这才有所缓和,说定之后,两家交换庚贴,这门亲事就算正式定下了。   映容独自在梧桐院里等着,待到中午时分,前边才来了人送帖子过来,携素到门口接过那帖子,回来拿给映容看。   映容拿到手上翻了一翻,看着很平静,心里却是格外紧张。   朱红的帖子印着描金的牡丹与合欢,翻开第一页,是喜结连理的吉祥话,整整一页全是。   再翻过一页,帖子上整齐书写着两人的名字,傅伯霆,余映容。   并排相对,名字下面是他们的生辰八字。   映容捂着心口,就这么几页纸来来回回翻了好几遍,突然有一种好不真实的感觉。   她真的要嫁给傅伯霆了?   心口扑通扑通的停不下来,当日站在傅伯霆面前侃侃而谈的时候也不曾像今天这样紧张过。   映容心里静不下来,索性把帖子搁在小几上,倒头躺在榻上闭着眼休息了。   等傅余两家结亲之事传了消息出来,京中更是一片哗然。   谁能想到多年不议亲的傅侯爷居然要成亲了?要娶的还是昌顺伯府的二姑娘!   傅家若想结亲,有的是名门世家愿意攀这门亲,显然昌顺伯府余家并不是多好的选择,可却偏偏就是他们家攀上了,只能让人感慨一句福气好!   定安侯夫人知道以后更是气的要疯,方家还有个待嫁的女儿方兰芷,之前也想跟傅家结亲来着,奈何还没明着提出来就叫沈太夫人四两拨千斤的回绝了,着实让她气了好一阵子,如今知道傅家跟余家结了亲,简直恼火无比,心想她家再怎么样也比余家强吧?   越想就越是愤愤不平,况且她家那个不省心的儿子到现在还对慧容念念不忘,方夫人气的没法,只能骂几句狐狸精解气,骂余家的姑娘是一窝狐狸精,把男人迷的五迷三道的,又恨余家卖女求荣,贴了闺女做筏子,一边攀霍家,一边攀傅家,打着两边得好处的主意!   映容虽不知道方家说了什么话,但心里也明白外边觉得余家高攀的肯定不少,不中听的话也是有的。   她不爱听,就全都当作耳旁风一散而过!   她嫁去傅家,将来难免会有更多的人把眼睛放在她身上,一旦被人关注,褒贬都是躲不掉的!   与其听人闲言气恼自己,倒不如不管不顾没心没肺的过好自己的日子! 第六十六章   清晨的雾弥漫了整个京城,皇城内外亦是一片迷朦雾色。   巍峨肃重的宫门一道道敞开,深红的宫墙一路绵延望不到尽头。   皇城正中的太极殿开了十六扇朱漆大门,檐角盘踞着金鳞瑞兽,朱甍碧瓦,峻宇雕墙,錾金粹光的琉璃瓦在华厦的顶端熠熠生辉。   朝臣们五更天就候在宫门外,待到宫门开启,方能入太极殿上朝议事。   随着日头渐渐升起,雾气也逐步散去。   下了早朝,朝臣们又纷纷从太极殿出来,再从金和门出宫。   而幼帝在朝臣走后尚不得闲,用过早膳后便紧赶着去忠勤殿读书习字。   忠勤殿位于前朝后宫交接之处,原是用于接见外臣,处理朝政,自幼帝登基后就改为了太傅授课的地方。   六岁的皇帝李恪,彼时正端坐在案几前写字,一身绣着螭龙纹的银灰褂袍,在年幼的孩子身上显得有些宽大。   皇帝在殿里写着字,傅伯霆到了忠勤殿的门口,小太监忙冲他问个安,又叫一声,“傅侯爷到了!”   里边的小皇帝闻言抬头,见到傅伯霆进来,高兴的连笔也丢下了,跳下凳子就跑了过来,“舅舅!”   傅伯霆嗯一声,低头看看才到自己腰间的皇帝。   他想伸手摸摸皇帝,但这样未免失了规矩,即便他是皇帝的舅舅,可君臣终究有别,想了想,到底不曾伸出手。   舅甥二人一同走到案几前,傅伯霆拿起桌上的习字纸过目,上面都是皇帝才写的字,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晨宿列张。   皇帝如今学的是楷书,字迹板正,却欠缺神韵,只是六岁能写成这样已经很是难得了,只要勤加练习,想要精进并非难事。   傅伯霆看完了便问他,“如今千字文学到哪里了?”   皇帝小声道:“朕学的慢,才学了前十六句。”   傅伯霆语气温和道:“学得慢不要紧,只要钻研透了就行,皇上还年幼,不必这么着急,只要勤奋好学,总有学成那一日,再者学无止境,脚踏实地最为重要,就比如这习字,您既然想写好,便得先学好学精一门再学其它,倘若一起学了,非但不能两全,只怕还更容易混淆。”   皇帝点点头,“朕知道的,只是入宫的伴读里,有些已经学完千字文了,有些能识得几千字,甚至能自己做短文章出来,还有的楷书,草书写的样样好,什么都比朕强,皇姐说,等有一天朕把他们都比过了,才配的上穿这身龙袍!”   傅伯霆抽出一张习字纸,蘸了墨,也用楷书端端正正写下一句,天道筹勤。   翻个面,又写一句,海纳百川。   写完了把笔一撩,淡淡笑道:“皇上是天子,是九五至尊,不需要样样做到最好,只需要把那些做的好的人纳为己用即可!”   皇帝睁大了眼问道:“舅舅,有一天朕也能像你一样厉害吗?”   傅伯霆道:“皇上是皇上,臣是臣子,您不需要像我一样,因为皇上将来会比我更厉害的!”   “真的吗?”皇帝难以置信的看着他。   “真的,”傅伯霆点头,“我像您这么大的时候,又调皮又贪玩,远不如现在的您,从前荀尚书也贪玩,他小的时候也不如您。”   皇帝惊讶道:“荀尚书也不如朕吗?可他那么厉害呢?”   傅伯霆笑了笑,“荀尚书教你律典课,你好好跟他学,太傅教的课也要好好学,若有不懂的要及时问太傅。”   皇帝点点头,又到桌前坐下写字了。   *   从忠勤殿   里出来,傅伯霆并未着急走,而是又去了趟奉勤殿,奉勤殿在忠勤殿右后侧,长公主平常便在此处处理政务。   奉勤殿与忠勤殿隔的虽不远,却显得昏暗沉寂许多,殿里挂了几道佛青色的纱帘,垂至地面,明暗交映。   傅伯霆进了奉勤殿,纱帘后面的长公主开口问道:“你来了,是从忠勤殿那边来的?”   傅伯霆秉手道:“先去瞧了瞧皇帝。”   “嗯,”长公主应了一声,沉默一会又道:“听说你要成亲了?”   傅伯霆道:“是,劳公主惦记!”   她在纱帘之后轻轻一笑,“这是好事,你也总算成家了,只是我不方便出宫,不能亲自到场贺你大婚之喜,到时一定送份厚礼过去。”   傅伯霆低了头道:“公主客气了!”   长公主忽的又问,“是昌顺伯府余家的女儿?”   傅伯霆和缓道:“是余家的二姑娘。”   长公主笑了笑,“想来是个好女子,不然如何能入你的眼?”   话毕又叹气道:“当年降余家的爵也是为了杀鸡儆猴,不曾想到你跟余家还能有这样的缘分!”   傅伯霆垂目,“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余伯爷是心宽之人,未曾生过怨恨之心,公主也不必拘泥过往。”   长公主笑道:“果真成了余家的女婿,话里话外都偏帮着老丈人。”   笑容虽莞尔,眼里却略有无奈之色。   她捉摸不定,等傅伯霆成了亲,有自己的孩子之后,还能不能再像从前一样全心向着皇帝。   有了儿子,还能再惦记侄子吗?   荀家尚还有个元妃在,可傅家全凭着傅伯霆的心意,皇帝要想坐稳皇位,绝不能失去靖宁侯府这个有力的外家!   长公主撑着额头,轻敲桌角,伴读,联姻,这几个字在她的脑海里涌现出来。   不过如今为时尚早,倒也不急在一时,徐徐图之便是,省得为这些事又得罪傅伯霆,他心里肯定不大愿意。   *   此时的昌顺伯府余家正是热闹的时候,前两日傅家下聘礼过来,足足抬了半条街,金玉古董,绸缎布料,珍奇字画就不必说了,更有真金白银几大箱子就这么抬过来了,果真是实在的风格,除了这些,海味牲口,聘饼聘果,贡茶鲜糖,油麻酒水这些依照风俗的东西也是必不可少的。   映容不日就要出嫁,赵氏给她备嫁妆也是备的热火朝天的,就这么一个姑娘,恨不得把自个压箱底的好东西全掏出来。   光是门面铺子就给了六个,前两年在西山胡同置的一座三进院也放进陪嫁单子里了,水田旱田各二百亩,一年出息千两银子以上的大庄子陪了两个,小庄子陪了四个,地契房契拿到映容手里的时候足有一沓子厚。   丝帛绢缎装了十箱,珠宝首饰也装了五六箱,傅家送过来的聘礼里边,赵氏只把吃的喝的留下了,真金白银都全给映容陪嫁过去。   余文轩瞧见了虽不大高兴,不过给映容置办嫁妆用的大多是赵氏自己的陪嫁和私产,公中出的钱不多,他也就不大好说什么了,但心里总归有点不乐意,哪有把聘礼原还原陪嫁回去的呢?他们家可是出了不菲的嫁妆的,难不成还成倒贴了?   映容知道赵氏心疼她,把自个的身家都掏的差不多了,但赵氏在府里过日子,将来还要抚育承祖,手里没银子怎么能成呢?   因此又把傅家聘礼里的两成以及赵氏给她置办的嫁妆里的两成都还给了赵氏,另又贴了一箱银票,少说得有万八千两。   赵氏看了就忍不住道:“是你要出嫁,哪还有给家里贴钱的道理?”   映容一边理嫁妆一边笑道:“是母亲给我的太多了,您在家里主事,总要银子傍身的,都给了我,您怎么办呢?”   赵氏略有些担心,“我还不是怕你在傅家不好过吗?咱们门第本就不如人家,要是嫁妆再轻简了,岂不是叫你婆家看轻你了?”   映容给她的,已经把她贴出去的一多半都还回来了。   可映容嫁去的是靖宁侯府,过去就是当家的侯夫人,要用人用钱的地方比她更多!   听赵氏语气担忧,映容抬了头看她,笑着劝慰道:“瞧您说的,我是出嫁,又不是上赶着去贴婆家,傅伯霆自个说的,要让我过好日子,难不成傅家还能盯上我的嫁妆?”   赵氏吁一口气笑道:“唉,夫妻之间能和睦便是最好的事了,傅侯爷人不错,想来不会亏待你的!”   一边心里默默沉思,此番跟罗家算是撕破脸了,好在他们家这门亲是跟靖宁侯府结的,有傅家在前边挡着,罗家不敢找事,要不然按着她那四姐姐的个性,还不上来活撕了她?   如今罗家虽咽了这个哑巴亏,可到底亲戚情分也不在了,将来逢年过节只怕也不得来往了!   想完了便叹口气,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只当是舍个亲戚换个女婿吧!   一边又思索着问映容,“你院里的丫鬟要带几个过去?挑几个用的惯的,不中用的就不必带了,省的拖累你!”   映容道:“携素,拾兰两个是贴身服侍的肯定要带,采萍摘月也是要带的,我还指望她们两个将来顶携素拾兰的班呢,其余的就按陪嫁单子的份例来,府里拨了几家陪房,母亲您也给了林家四口人,想来够用了!”   映容正在写单子,忽而想起一事,笔尖微停,忖度道:“平妈妈我也是想带的,她一直在我身边服侍着,如今年纪大了,办不得什么差事,留在府里也不得重用,倒不如跟着我去傅家。”   平妈妈是个质朴老实的人,没什么心眼,也办不得什么大差事,从年轻到年老,一直不得重用。   眼下映容愿意带她去侯府,也是存着让她享福养老的意思,不然五六十岁的人还要跟半大的丫头们抢活计岂不是太难堪了?   可去了侯府就不一样了,那就是荣养!   赵氏本来是不愿意让平妈妈跟着的,想安排几个精明厉害的婆子在映容身边帮衬。   可听了映容这么说,也就笑了笑,“那婆子是个有福气的,老实本分,没什么坏心眼,又遇上你这么个好主子,得,你愿意给她体面就带着吧,左右也不差她一口饭。” 第六十七章 (大婚)   傅余两家结亲之事风风火火传遍京城,终于在十月下旬敲定了日子。   余家孝期已过,也借着这桩喜事冲刷了许久的沉寂,等翻过年去,余文轩也该重新入朝了。   成亲的日子定在十八这一天,从一大早映容便被拉起来梳妆打扮,起床的时候天还没亮,乌蒙蒙的一片黑。   携素和拾兰两个给她描眉梳妆,眉心处贴了花钿,唇上点着朱红色的胭脂,梳妆过后便换上新制的嫁衣,一身的衣裙满绣着鸳鸯纹与合欢花,袖口处滚着云纹金褐花卉,刺绣与样式都格外精致,料子是千金难求一匹的苏州贡锦,大红的锦缎织着细密的金线,远远望过去,就像身上渡了层淡薄的光,头发绾的是简洁的圆髻,带着赤金鸾凤点珠冠,冠顶镶着一颗拇指大的红宝石,圆润通透,婉转流光,这是从赵氏当年出嫁的凤冠上取下来的,宝石周围是一圈錾金团花,花蕊中心嵌着珍珠,凤冠后方,正好有八条金珠夹米珠流苏垂至发尾,行走之间流光溢彩。   待收拾齐整过后,映容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心想怪道人家说成亲的时候是一辈子最好看的时候呢!大抵因为平常不这么隆重打扮吧?   此时天已经亮了,光是梳妆就用了近两个时辰,映容肚子饿,却又因着严妆,汤汤水水的都不能吃,只能干嚼两块点心垫垫肚子,天知道她这时候多想喝一碗羹汤。   吃过了点心,就坐在床上等着靖宁侯府来迎亲。   约摸又等了半个时辰,门口的喜婆笑着进门叫她,“新娘子快起身吧,迎亲的队伍已经到门口了。”   映容才站起来,携素就急忙忙给她罩上一顶鸾凤和鸣的大红盖头,盖头一蒙上,眼前顿时什么也看不清了,映容只好扶着携素和拾兰小心翼翼的跨过门口。   由人搀扶着到了正堂里,跪下给余文轩和赵氏磕了三个头,赵氏哭着扶她起来,又教导些孝顺婆母,敬重夫君的话。   从正堂里出去,下了台阶,跨过大门口,身边的携素和拾兰便放开了她的手,边上一没人,映容便着急的抓瞎。   这时突然换了个人过来牵她,映容是低着头的,但心里知道这是傅伯霆。   傅伯霆把她的手攥在掌心里,轻声道:“走吧。”   她心里紧张的如擂鼓一般,在盖头下点了点头。   跨出大门口的那一刻,两边的鞭炮声和喜乐声便接连响起,周边围了许多人,一时间热闹的听不清话音。   十八条大红的缎子在大门口垂直放下,贴有喜字的红灯笼挑高挂着,伯府四周俱是喜庆的氛围,余家众人也站在门口看着迎亲,承祖被奶娘抱在怀里颠着逗乐,奶娘一边指着轿子一边笑道:“祖哥儿瞧瞧,二姐姐出嫁了!”   承祖虽听不懂,但也知道跟着拍手笑。   映容被傅伯霆牵上了轿子,正襟坐好,直到轿子被人抬起的时候,心情还尚未平复下。   吹吹打打这一路,走向的是她下半生的归宿。   待轿子到了靖宁侯府的门口,傅伯霆掀了帘子唤她,映容扶着轿门低头走出去,紧紧抓着他的胳膊,小声问道:“这就到了?”   说着又道:“你拉紧我,我看不见路。”   傅伯霆扶她道:“我拉着你。”   两人一步一步走上靖宁侯府的高阶,跨过大门,立时有许多人簇拥上来,笑着说些吉祥话,把他们俩一道带进正堂里。   映容记不清脚下走的路,心里一直砰砰跳个不停,在堂厅里拜完堂,一帮婶婶嫂嫂贵夫人在送入洞房的呼声拥着她走了。   傅伯霆还留在前厅里招待宾客,身边忽然没了他,映容心里更加紧张。   也不知绕了几个走廊过道才到了一个宽阔的院子里,院门口的丫鬟见人来了,忙笑着来迎,“新夫人到了!”   身旁的一个不知是哪家的亲戚夫人搀着映容道:“这里是懿兰居,一会侯爷过来呢,夫人先等着便是!”   映容一听这话便知这位夫人不是长辈,不然不会叫侯爷和夫人,若是像秦家的小沈氏,肯定就不会这么叫了。   正想着事,耳边又传来一句,“唉呦,快把伯霆媳妇送进去吧!”   得,一听这句,是小沈氏无疑了!   懿兰居正屋的大门敞开着,映容进了屋里,坐在床上。   床面铺着新做的喜被喜褥,都是大红的富贵牡丹样式,褥子铺的厚厚的,摸着也软和,映容正坐着,冷不丁又被洒了一身红枣桂圆,莲子花生什么的,哗啦啦掉在床上。   众位夫人又笑着说了几句早生贵子,百年好合,闹腾一阵后便纷纷推门出去了。   闹洞房这事,大户人家向来是不爱做的,办喜事都是极有礼节和规矩的。   屋里这时候安静下来,映容坐在床边,携素过来问她,“姑娘折腾一路可饿了?早上就没好好吃,中午在路上更是一点没吃,这就是铁打的也受不了啊,奴婢拿两块点心给您,先将就吃点吧,刚才看见桌上摆着好几碟呢!”   映容摸摸肚子问道:“有什么点心?拿点咸口的给我,再弄杯茶水。”   不吃点咸的身上总没劲!   携素得了话,便跑到桌子边上搜罗,拿了两块盐酥饼,一块豌豆黄并一把干果,先抓了这些给映容,又回去倒杯茶,再抓一把桃干杏干过来。   映容就着茶水吃了点盐酥饼,总算嘴里有了点味道,又对携素道:“你们跟了一天也没怎么吃,吃些点心垫肚子吧!”   携素还有点担心的问,“这不合适吧?咱们第一天来就把桌上的点心都吃完了,那显的多馋嘴啊,到时候人家该说了!”   映容忍不住笑出来,“点心放在那不就是让人吃的?你可劲儿吃吧,看谁敢说你馋嘴,你叫过来跟我说!”   携素捂着嘴笑,“姑娘如今可真有当家夫人的气势呢!”   映容把盖头掀开一个角,探头问道:“外边还有人吗?”   携素忙给她捂上,“盖头是要等姑爷来掀的,您可不能动啊!”   一边望了望窗外,凑在盖头边压低声音道:“还站着几个人说话呢!”   映容本想把盖头揭开透透气,蒙了一天实在难受,一听这话,只得打住这个念头,老老实实的继续坐着等了,总不能第一天就叫人觉得没规矩不是?   在床上坐了许久,腰都有些酸痛了,映容一边揉着腰背一边叹气,忽然听见有人推门进来的声音。   门口的拾兰忙请安道:“见过侯爷”   携素回了头去看,也跟着屈膝请个安。   傅伯霆摆摆手示意她出去,携素便低着头往门外走,又顺手把房门带上。   房门一关,屋里只剩傅伯霆和映容二人。   傅伯霆在桌上拿了挑盖头的金秤,踱步至床前,轻轻挑开映容的盖头。   眼前瞬时亮堂,映容抬起头,冲着他和煦一笑。   傅伯霆站在面前,看她仰着头浅笑,也禁不住弯了唇角,问道:“饿吗?饿了叫厨房送点吃的过来。”   映容往四周看看,发现窗外已经昏暗下去,看天色已是傍晚时分,想来她已经在这里坐了几个时辰了。   屋里点了不少灯,显得很亮堂,桌上燃着一对手臂粗的盘金龙凤花烛,烛火在墙壁上勾勒着人影。   映容站起来松松胳膊,回头笑道:“我不饿,下午吃了好几块糕饼,那东西瓷实,可管饱了!”   傅伯霆走上前去,揽着她抱在怀里笑道:“养你太容易了,几块糕饼就够了。”   映容此刻也不显得拘束害羞,在桌上捏了个枣放他嘴里,睨着他嗔笑道:“那你就好好养!”   拜完了堂,入了洞房,他二人便是夫妻。   仿佛没有来时的路上那么紧张害怕了,说话间心情也放松了不少。   傅伯霆拿起桌上的珐琅彩瓷酒壶,抬眼看她,“要喝合卺酒的。”   映容手撑在桌上,拿过个酒杯道:“我喝不了酒,你给我少倒些吧!”   傅伯霆道:“喝不了就算了,反正屋里就咱们两个,谁知道你喝没喝?”   “那也不成,好歹是大喜的日子呢,总不能叫你一个人喝合卺酒吧?”映容自个拿了酒壶过来,倒了一点酒,刚刚没过杯底。   映容端着酒杯道:“这么多就够了。”   傅伯霆含笑,点点头,二人交手同饮。   酒的浓烈味道冲入口中,映容脸上登时烧热了起来,一边拍脸一边挥手扇风散热,“你看,我就说我喝不了的。”   傅伯霆走过去,伸手触上她的脸颊,映容手边的动作一顿,不敢抬头看他。   他的手指从脸颊游移到耳垂,映容脸上红的更加厉害,正欲说话,耳边却突然一轻,抬头看过去,傅伯霆把她耳上戴的镏金坠子摘下来了。   他把金坠子拿在手里,轻笑道:“摘了吧,看着就沉。”   确实是沉,三层的镏金镶红宝石坠子,甸的耳朵都难受。   映容低了头,默默把另一边也摘下来,又道:“我去换身衣裳,喜服太重了。”   说着便往耳房里过去,又唤了携素和拾兰进来服侍,在耳房里沐浴过后,脸上已是不施粉黛,洗净铅华。   虽无脂粉的堆簇,却独有一种温婉和煦的美丽。   换了身干净的寝衣,外边罩一件织锦红长褂,把散下的长发拢在肩前,这才推了门进内室里。   进去之后,发现床上的花生桂圆什么的已经收拾掉了,映容心里顿时舒了一口气,她还真以为要在花生桂圆上睡一晚上呢!   再转头,傅伯霆也换了衣裳过来了,吹灭了几盏灯火,在明灭幽暗的灯火之间,缓缓走到映容身前。   映容揪了揪衣裙,心下有些慌乱。   他走过来,低头看着映容,不用说出一个字,眼里已经有千万种颜色。   忽的凑近了些,额头抵着额头,攫取她发间淡淡的芬芳,静静道:“往后你就是我夫人了!”   映容伸手捧着他的脸,也凑近了道:“往后你就是我夫君了!” 第六十八章   翌日一早,懿兰居里的帘幔已经拉开,晨光从窗棱之间照进屋子里。   映容醒过来的时候,傅伯霆已经不在身边了,身上还有些不大爽利,脑子也昏昏沉沉的,映容坐起来揉揉额头,又将散下的头发捋直了些。   也不知现在是几时,想到今日还要敬茶,映容怕耽误了时辰,便急着起身,这时候携素掀开帘子进了内室里,笑着叫她,“夫人醒了。”   夫人,映容愣了下,突然就从二姑娘变成夫人了,一时间还有些不习惯。   映容站起来套上外衫,一边问携素道:“侯爷呢?”   “侯爷已经起了,在洗漱呢,特意吩咐了晚些叫您,让您多睡会!”携素把挂在架子上的衣裳一并收起来。   映容又问,“现下什么时辰了?今儿还得敬茶呢,可别是睡过了头了!”   “还早呢,侯爷也才起,本想着再过一刻钟叫您也不迟,谁知道您自个醒了。”携素一边收衣裳一边道:“我叫拾兰她们打水进来吧。”   映容点点头,不多时,拾兰便带着采萍端了水进来,水盆放在洗脸架子上,携素取过梳妆台上的珐琅香粉盒子,用小银勺挖了一勺洒进水盆里,顿时一片馨香。   拾兰拿了棉巾子蘸水,拧干后递给映容,映容接过巾子细细擦了把脸,外边又进来两个小丫鬟,手里端着漱口用的小银盏。   映容瞧她们脸生的很,不是从家里带过来的,携素解释道:“这是侯府拨过来伺候您的丫鬟,一个叫玉珠,一个叫翡珠。”   说着便招手叫那两丫鬟,“过来见过夫人。”   翡珠和玉珠上前请安见礼道:“奴婢见过夫人。”   映容略颔首,示意知道了。   翡珠年纪大些,看着也沉稳,可以让她跟着携素拾兰后边干点事,玉珠还小,说话间一脸诚惶诚恐,只能将来慢慢磨练了。   侯府送过来伺候的一共是八个,映容从家里带过来六个丫鬟还有一个平妈妈,如今的懿兰居里光是伺候的便有十五个了,实在有点人满为患。   映容想着十个人便是上限,再多就不好了,多出来的那些便挑拣几个不大中用的调到别处去,不然院里人太多反而累赘。   漱过了口,拾兰上来给她梳头,先用蘸了玫瑰油的梳子通一遍发,梳的满头清香,拾兰巧手翻转,很快便绾成一个盘花髻,再压上一枚点翠压头簪固定住。   映容摸了摸发边,从前虽也盘过头,但盘妇人头还是第一回 ,少女时盘发多是俏皮风格,编成辫子盘在头顶,亦或是绾上一半,散下一半,可妇人头却是不加一点花哨的,梳的规整顺滑,整整齐齐盘在脑后。   正梳着头,傅伯霆从外边进了内室里,他已经梳洗好了,换了一身玄色银纹箭袖袍子,腰间束着朱红色玉石腰带,颇有新婚的意味。   几个丫鬟见他进来,都极有眼力见的请安退下了,映容往头上插一支水纹金簪,从镜子里瞧见他进来,嗔怪道:“你怎么自个先起了?也不叫我一声!”   傅伯霆走过来,在她耳垂上轻轻摩挲一下,浅笑道:“不是怕你睡不好吗?”   映容回身,看见他的腰带,便笑道:“少见你用这么鲜亮的物件呢!”   “这不是新婚嘛,总得添几分新郎官的意思不是?”他在一旁坐下,看着梳妆中的妻子,也不说话,光是看着就满足了。   映容从匣子里挑了朵红绢丝攢珠花,“那我戴个跟你相衬的颜色。”   她想戴在脑后的盘髻边,不过她看不见,也不知道戴没戴歪,正比划着,傅伯霆从她手里拿了珠花过来,伸手抬她下巴道:“我给你戴吧!”   珠花斜斜簪在脑后,映容对着镜子照了照,抿嘴笑笑表示满意,傅伯霆给她戴完了,便顺势凑了过来,映容大窘,忙道:“一会还得敬茶去呢,我才梳妆完,你可别蹭花了。”   傅伯霆闻言一笑,复而在她脖颈处轻嗅了香气,闭着眼笑道:“家有娇妻,实在让人心神荡漾。”   梳妆过后,二人一道用了些早饭,敬茶也不知何时能回来,映容早上不敢多吃,更不敢吃汤水稀食,只吃了半个牛肉馅饼,喝了两口茶便停了,心里想着等中午回来非得狠狠大吃一顿,把这两天饿的都补回来。   边上的傅伯霆胃口极好,吃的也多,看映容这几日都吃的跟猫一样,心里还疑惑她饭量怎么这样小?   吃完饭,映容换了身衣裳才跟着傅伯霆去荣寿堂给沈氏敬茶请安,因是新婚,映容特意穿了一身大红的缂丝褂子,下搭橘金色牡丹花长裙,如意扣上佩了一条墨绿色玉筒穗带,鲜亮的格外显眼。   除了昨日成亲,还真没有哪一天穿的这样喜庆过,出了门她就后悔了,实该低调点的。   靖宁侯府她才过来,不认路,只能老老实实跟着傅伯霆走,两人在抄手游廊上走过去的时候,正巧碰见荣寿堂里出来几个丫鬟,见了傅伯霆和映容忙请安道:“见过侯爷,见过夫人,太夫人在里边等着呢!”   傅伯霆点点头便大步流星的走了,显然几个丫鬟还不够格让他驻足叫一声起,可是映容就不一样了,她才嫁过来,总不好摆一副冷脸给人看,没的叫人觉得新夫人摆谱,况且这几个人是从荣寿堂里出来的,没准是太夫人身边伺候的,还是得给几分面子的。   可这谱不摆也不行,如今正是立威的时候,表现的太温和反倒叫人觉得她是个软性子好拿捏,再说傅伯霆都没搭理她们,可见这些人跟荣寿堂也不亲近,估计只是端茶递水的,她干嘛要笑嘻嘻跟她们说话?当然是要夫唱妇随高冷一点了!   于是这第一趟出门就把她给难住了!   映容站在那略思忖了半晌,抬了手道:“都起吧,我们这就进去了。”   那几个丫鬟听到这话才敢站直身子,但仍是垂目望着地面,恭恭敬敬道:“谢夫人。”   映容看这几个丫鬟的举止态度,便觉出各家各府的规矩真是太不一样了,傅家的这些下人就没有哪个敢盯着主子滴溜溜转眼珠子的,也没人敢乱瞄偷看什么的,一个个都是束手垂目,循规蹈矩一步也不敢乱来。   从前在余家时,还有那些奴大欺主尽作死的下人,只是傅家是肯定没有的,规矩严明是一桩,再一桩也是因为傅家主子太少,谁敢欺傅伯霆,谁敢欺沈氏?除非疯了想寻死!   傅家原先就傅伯霆跟沈氏两个主子,现在映容过来了便是三个,本来觉得余家人丁就算稀少的了,没想到傅家人更少,只是如今来了她这个新主子,以后侯府的下人服不服她还两说。   映容一边想着一边往前走,傅伯霆在门口等了她一会,见她过来便问道:“怎么才过来?”   他一回头就发现边上没人了,映容站在那也不知道在干嘛,他只好在门口这里等她。   映容道:“稍耽搁了会儿,我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见着人也不知道要怎么做,我在娘家那边见了下人还得和和气气的说一会话呢,我刚见你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就直接走了,本想跟着你走,又怕不大合适。”   傅伯霆不管做什么都是没问题的,他是这个家里最大的主子,谁敢说他闲话?   可映容是才嫁过来的,对这里一点都不熟,又急于树立一个良好的形象态度,未免有些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   傅伯霆听了果然就笑了,“你想了   半天就是因为那几个丫鬟?我当什么事呢,看你一脸凝重的站在那!”   说着就笑道:“你这个小脑瓜子成天都在想什么啊?在自个家里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你眼皮子不抬一下也没人敢说你,你要想跟她们拉着手说话也没人敢拦着你,就这么点事看把你给难为的!”   映容尴尬了,敢情真是她自个想多了!   兴许是从余家带出来的后遗症,她现在格外的谨言慎行,说话做事之前必要思虑三分。   映容脸上有点不好意思,傅伯霆看出来了,拉过她的手道:“进去吧。”   进了荣寿堂里,还未曾见着沈氏,绕过一道雕花门,有一条连接两个屋子的小廊子,红柱绿瓦,画了许多山水图腾,映容头一回见到盖在屋里的走廊,边走边看,实在新奇的很。   傅伯霆便道:“你若喜欢这样式,给你屋里也搭一个,正好懿兰居边上有个小院,可以一并连过去。”   映容忙摆手道:“算了太麻烦了,懿兰居那么大,已经够住了。”   说着又畅想了一番,“要是将来孩子多,倒是可以连上一起住,既热闹也方便照顾。”   说完她就又后悔了,差点把头埋进地里,她觉着自个最近说话越来越不过脑子了。   不过这话倒是让傅伯霆心情好了不少,但他脸上并未表现出来,只是噙了笑道:“这主意不错。”   映容真的太尴尬了!   从这条走廊过去之后,便是沈氏住的荣寿堂后院,原本敬茶该在正堂那边的,只是傅家人少,长辈也只有沈氏一个,便省去了许多麻烦规矩,一切从简了。   进了这间荣寿堂里,携素和拾兰两个便低了头站在桌椅后边,饶是她们两个见过不少大世面的,也被荣寿堂里的恢宏气势给压倒了。   荣寿堂占地极宽阔,高粱深纵,所见之处,所用之物,皆是几十年的故年珍品,存放的时间虽长,却并不显得古旧,反倒蕴着一层岁月的光泽与韵味。   沈氏坐在上首处,见到傅伯霆带着映容过来,很是高兴道:“都过来了!”   沈氏今日也穿了一身平常少见的亮色衣裳,再加上她本就保养得宜,更显容光照人。   傅伯霆与映容一同上前,给沈氏行礼道:“儿子伯霆,携妻映容给母亲请安。”   映容也跟着道:“儿媳映容,给母亲请安。”   旁边的婆子捧了漆盘上来,傅伯霆和映容一人端了一杯茶,轮番递上去,“母亲喝茶。”   沈氏笑的合不拢嘴,先接过傅伯霆的茶,又接过映容的茶,但她第一口喝的是媳妇茶,第二口喝的才是儿子茶。   映容不免有些惊讶,极少见到先喝媳妇茶的,沈氏这是给她面子呢!   沈氏喝过茶,叫人端了一个紫檀木匣子上来,笑着唤映容道:“这是我当年成亲时的陪嫁,一套天山翡翠的头面,今日就当作见礼给你。”   沈氏打开那匣子,里边是一整套的翡翠头面,钗,环,耳坠,玉佩,项圈,两对翡翠镯子并四对戒子,更有八块通透幽莹的翡翠原料,未经打磨,镶嵌首饰什么的都可以。   这一套头面光是看着就知道价值不菲,极为贵重,映容稍稍局促了一下,而后笑道:“多谢母亲。”   既然沈氏给了她,她好好收着就是了,推来推去不敢接受实在没必要,反正家里就这么几个人,她想做样子也不知道做给谁看!   映容头一回觉得家里人少真是好啊,没有七大姑八大姨来围观,干什么事都是又快又方便。   沈氏脸上的高兴是藏都藏不住的,直直盯着映容看,映容被她看的都有点不好意思了,心想婆母这么待见她,难道是因为她面相太可亲了?   然而沈氏的高兴主要是因为家里终于添人了,儿子终于成亲了,只要是个媳妇她就高兴!   傅伯霆和映容在边上坐下,沈氏又对映容道:“一会让伯霆带你去给老侯爷上柱香,咱们家人少,也没别的可说,二房三房如今来往少,一年都见不得几回,现下也就不跟你说了,等逢年过节见人的时候再说也不迟。”   映容点点头,傅家人少,亲戚也不多,这个她是知道的。   来往最密的便是沈氏的娘家和秦家,至于傅家这边的堂亲,几乎都不怎么来往了。   三房老爷去的早,三夫人总避着人,向来只有个名头却见不着人,便是在傅家待了四五年的下人都未曾见过这位三夫人,只知道有这么个人而已。   二房人丁比大房和三房都多,二夫人生了二子一女,家里还有几个庶子庶女,如今除了最小的一个庶女,其余的都已经成家了,但二房的几个孩子不怎么上进,二夫人前两年屡屡上门求沈氏给两个儿子安排差事,沈氏念着亲戚情分也给安排了,但二房的傅伯文,傅伯鑫都是吃不了苦干不了正事的纨绔公子哥儿,办差没几天就要回家歇着玩乐,几次下来沈氏便不大高兴,跟二房也就逐渐疏远了。   这些事都是傅伯霆今早告诉她的,沈氏是不会把跟谁处的好跟谁闹掰了这些全都告诉媳妇的,但映容必须得知道亲疏远近,以后才好处事,是以早上来之前就全从傅伯霆那里问了一遍,现下沈氏果然没说,不过映容心里已经知道大概了。   又说了会话,沈氏自觉耽误了新婚夫妻,于是笑道:“我就不耽误你们两口子了,回去歇着吧!”   傅伯霆和映容便起了身告退。 第六十九章   从荣寿堂里出来,映容舒了口气,紧绷的心情也缓解了,走在回去的廊子里,笑着问傅伯霆,“你在家能待几天?”   傅伯霆想了想道:“婚休有六天,但我歇不了六天,大约歇个三四天就得回去上值了。”   回了懿兰居里,一时无事,两人便一个看起书,一个写起字来,映容坐了一会便坐不住了,见傅伯霆在看书,也跟过去凑热闹。   懿兰居的侧间改成了一间小雅室,书案,博古架,藏书柜,石子棋盘一样不少,甚至在空出来的一块拐角里还放了一座流水假山小鱼池,里边游着几只金鱼,在这里下棋品茶,读书习字都是好的,端的是风流雅士的意趣。   侧间的藏书柜也制的新颖有趣,一道垂门隔成两块,一半是藏书柜,一半是雕花隔挡屏风,柜子共六层,从壁顶直至地面,书籍字册磊的满满,少说有一二百本,不过这些也只傅伯霆藏书中的一部分,大部分都放在书房那边,这些是专门拿过来摆饰新房的,且挑选的都是些志异游记,话本戏本之类的闲书,权当给映容闲来打发时间的,艰涩难懂的书想来映容也看不懂,就没拿过来,虽说二人之前没在一块过日子,不过有些时候傅伯霆还是挺了解映容的,他要拿些《史记》,《中庸》这样的书来,映容肯定是翻也不会翻的。   眼下她在书柜那里搜罗着,看有没有自个能看的书,又因个子不够高,踮着脚抬着手也只能够到第四层,再往上连边都摸不着。   映容踮着脚累的直喘气,心想这柜子设计的虽好看,可也太不实用了,这么高的柜子,就算是傅伯霆过来肯定也够不着最上边那一层。   映容一边放弃了往上够的想法,一边又想等闲下来一定要把这地方改一改,头一个要改的就是这柜子,再有那边的鱼池子也要挪到院子里,改成个大的才好玩呢,在屋里凿这么一小块做个鱼池子也太奇怪了!   映容把目光往下转移,在第三层看见一本羊皮卷包裹的书,上面已经积了些灰,映容将那书抽出来,用手帕子擦了擦灰,拨开外层的羊皮卷,里边是一本褐色的书卷,纸张略有些泛黄,封皮上写着遒劲洒脱的五个大字《山河志异录》。   映容惊喜道:“这是什么书?”   说着便翻开来看,书里的每一张,每一页,皆是手写的字,手绘的图,从湖州的青腾山,到苏州的摘星绣楼,从前朝旧都的十八里白玉长桥,到永安的东南鼓楼,再到塞外的月牙湖,西北的龙荡山,浩荡连绵白雪皑皑的天山山脉,古朴肃穆的大喇嘛庙,绘图虽只有寥寥几笔,却是格外传神生动,一旁标注着此地的特色风土和地理位置,如青腾山的绘图旁边,便标注着,湖州青腾山,湖州城门东六十余里,经一狭流小溪,溪水没腿柱,可趟水而过,过溪东行三十余里,乃青腾山也,春夏松翠,秋冬长青,山顶建一亭台,数年前曾毁,后复建,注:春时而去,得见青腾山之景,美轮美奂,不虚传言。   映容看的入了神,一页一页翻过去,仿佛从一本书里,便能看遍这世间的锦绣河山。   傅伯霆闻声而来,见她入神,小声问道:“你喜欢这个?”   映容回身,神采飞扬的看他,“这书是谁编撰的?怎么没见着署名?”   傅伯霆闲闲笑道:“这是一个门客赠与我的,是个游历山河的闲云野士所撰,为曾留名。”   映容略略失望,但很快又舒缓心情笑道:“难怪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虽然我一步未踏出去,但看着前人留下的书册,就仿佛自己也曾游历过一样。”   从伯府到侯府,四处都是锦绣繁华,映容待字闺中时是名门贵女,出阁之后是侯府夫人,她已经是许多人眼中的命好福气好了,可她心里终究是向往自由的。   向往着迈出宅院,往天南海北的地方走。   但向往只是向往,她并不觉得自己现在的生活不好,锦衣玉食的日子也不是人人都能过的上的,比起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日子,能在繁盛的京都里荣华一生难道不好吗?   许是闷的太久了,看到那本《山河志异录》才会突然有这样大的感触,她实在不算个有追求的人,不想开天辟地,不想纵横睥睨,只想安稳度日。   映容一边把书抱在怀里,一边想,虽然她去不了这些地方,但是她也要知道这些山河盛景,即便是做一只笼子里的金丝雀,她也要住最大的那个笼子,做最有见识的金丝雀!   映容忽然低了头靠在傅伯霆身上,神色微沉,半蒙着眼似乎在想事情,傅伯霆看她眼里似乎弥漫了水雾,疑心她是哭了,顿时有点无措,忙关切问道:“怎么了?”   “我饿了,”映容很委屈道:“我好饿。”   抬起头一脸认真道:“咱们中午早些吃成吗?我早上都没怎么吃。”   她饿的都快前胸贴后背了,想着还没到饭点就一直硬撑着,现在实在是撑不住了!   傅伯霆缓一口气,还以为什么大事呢!   而后拍拍映容的肩膀道:“饿了你不早说,还硬挺到现在?”   映容靠在傅伯霆怀里闭着眼笑。   可忽然的,她又觉得现在的自己有些莫名的变化,自己都说不清楚的变化。   撒娇,她不经意之间表现出来的,居然是跟傅伯霆撒娇?   这两个字在她身上多久没有出现过了?   不能说是多久,是从来没有出现过。   甚至在赵氏面前她也不曾这样过,撒娇,都是小孩子才干的事!   按着此时的年龄,她才十五,可她的心智不是十五岁,从前所表现出来的也不是十五岁的行止,甚至赵氏有时都会忘了她只有十五岁,忘了她的年纪,把她当成一个可以支撑家中责任的一份子。   可是她现在居然越活越回去了,这是她没法接受的变化。   映容觉着兴许这两天新婚还未曾适应,等过几天就好了,这么想着,便把自个的身子缩回来了,站直了道:“上前厅吧!”   对于映容突然变的端庄,傅伯霆显然习惯了,竟然没有太大的反应,也没觉得奇怪,只是点点头道:“走吧!”   映容可能觉得自己表现的并不突兀,可从傅伯霆见到她那天起,早就渐渐发觉她这奇怪的性子了!   一时谨慎无比,一时什么都敢说,一时又突然变的端庄,规矩且客气起来,仿佛在时刻提点着自己不能忘了身份和规矩。   虽然奇怪,但也挺有趣的。   不管是什么性子,所有的样子都是她!   傅伯霆想,或许是她心里顾虑太多,才总有许多伪装来掩饰自己,等到有一天,她能在他面前毫无顾虑的表现自己时,那才是真的对他卸下心防了!   从雅间走到小厅里,面前的朱漆圆木桌上已经摆上了饭菜,家里人少,大的八仙桌便没摆出来,只用这小圆桌便足够了。   桌上放着五六道菜,丫鬟们还在往上端,凉菜是拌的酸辣笋丝,翠绿新鲜的嫩笋切成丝儿,再浇上麻油,辣椒油,蒜末和陈醋,一筷子能下半碗饭,另有凉拌木耳,香蕈龙须菜两道。   凉菜都装在一样的小瓷碟子里,热菜装在大的盖碗里,有三鲜丸子,小黄鱼贴饼子,梅菜扣肉选的肥瘦相间的肉,肥而不腻,咸香可口,卤菜是肘花,将肘子肉切成片,整齐摆在盘里,浇一层麻香微辣的卤子,素菜略清淡些,主食是大米,小米,红米一起蒸出来的三米饭,旁边还搁着一碟黄米饽饽,用来夹肉吃的。   映容早上没吃多少,正是饿的时候,看这一桌子顿时食欲大开,坐下来连吃了两大碗饭还不见停下的意思,傅伯霆这时候才知道她的饭量原来一点也不小,但他也没出声,就坐在边上陪着一起吃。   傅伯霆要是撂筷子了,估计映容也不好意思接着吃的,眼下看他也在吃,映容才好放开了吃,映容是少有忌口和挑食的,肥肉也吃,辣椒也吃,基本上没有不吃的东西。   酣畅淋漓的吃完一顿饭,又盛了一碗解腻的酒酿圆子小口小口吃了。   傅伯霆坐在一旁撑头看她,映容有点不好意思道:“你老看我干嘛?”   他眸中笑意更深,“你吃的香,看着下饭。”   映容扶额叹气,这顿饭算是她这两天吃的唯一一顿饱饭了! 第七十章   三朝回门这一日,二人起的都早,在家里收拾过后,用了早饭,便驱车前往昌顺伯府。   映容回门也没摆什么排场,简简单单的就回去了,但是给娘家的父母姐妹都备了礼,给余文轩准备的是玉雕把玩核桃一对,一套十二只的金酒樽,给赵氏备的是赤金宝石头面一副,玛瑙镯子两对,给碧容和黛容的是一对金手镯,一串珍珠手链,另有回门的酒肉礼品都是傅伯霆安排的。   回门礼也是要按着规矩来的,太多了不行,太少了也不行,少了婆家没面子,多了娘家不好回礼,因此都是按定数来,有慧容在前边作例子,映容心里多少也有点数,只在慧容的例子上略加了几分。   备回门礼的时候,傅伯霆把库房钥匙给了她,让她进去自个挑,映容本来没想动他的库房,她自己的嫁妆也不少,等进去了一看,险些把她吓出来,那几屋子珍宝古董,房屋地契外加白花花的银子直接堆在箱里,映容小心翼翼的问他是不是收受贿赂了?   傅伯霆说没有,这都是他祖辈父辈留下的,映容放心了,祖辈父辈的贿赂应该挨不上他的边。   傅伯霆心里也是很无奈啊,为何有钱就该是贿赂得来的呢?   他家从祖父那一辈就领爵发家了,祖母从江南嫁来,带来的嫁妆号称半城,再到他父亲那一辈,光靠租赁地产,投资商贾又是大赚一笔。   到他这一辈,他倒是没那个闲心做生意,但是家产丰厚他是知道的,且不提每年的俸禄,光是田庄出息都是数以万计。   反正他是没收过贿赂,但是映容一脸满足又略带忧虑的拍拍他的肩膀,“引以为戒,引以为戒,家里这么多银子够用了,往后一定要清廉为官。”   马车里,映容靠在软枕上休息,身上搭了个小毯子,如今天气转阴凉,出门都要加个坎肩披风才成。   路上有些颠,映容坐着犯困,就靠在傅伯霆肩上眯了一会。   等到了昌顺伯府,傅伯霆低声叫她起来,映容醒过神来,二人下了马车,天色微凉,携素在后边给她披了件蜜合色折枝披风。   门口已经有人等着了,见着他们过来,忙笑着来迎,“姑爷和姑奶奶回来了!”   映容冲他们客气笑了笑,又吩咐携素封几块赏银,便与傅伯霆一同进去了。   余文轩和赵氏早已经等在堂厅门口,傅伯霆和映容一到,便笑着揽手道:“姑爷来了。”   余文轩笑的和煦极了,先问候过傅伯霆,才想起来边上站着自个的闺女,又笑着对映容道:“快进屋里坐。”   赵氏见了映容却是颇为感怀,这几日一直担心映容在婆家过的好不好,眼下看她容光焕发的,姑爷看着也不像传闻中那样凌厉,反倒是个温和性子,心里多少放下了点。   傅伯霆秉手给余文轩和赵氏问安,“见过岳父,见过岳母。”   余文轩忙托他手道:“不必多礼,不必多礼了。”   几人进了屋里,余文轩又是叫茶又是上点心的,面对傅伯霆这个女婿,真可谓是亲切无比,殷勤过盛。   俗话说官大一级压死人,从前在朝堂上一同办差时,傅伯霆比他官大好几级,寻常遇见是总是他看人眼色,谁知道如今成了她女婿,成了他的小辈,一时间这心态尚未完全转变过来,傅伯霆来之前他还没这么拘谨,可眼下人就坐在边上,余文轩心里实在是紧张的很,一点岳父的架子也端不起来。   不过得了个这么显赫的女婿,好处也是少不了的,且不说在朝堂上背靠大树好乘凉,便是后边两个姑娘出嫁,将来祖哥儿娶媳,都能挑更好的人家,说出去家里也是有个女儿嫁了国舅爷,做了侯夫人的,脸面上也多了几分。   男人们在堂厅说话,赵氏跟映容陪着听了几句,不多时赵氏就借机带了映容出来,说是有话要跟她说。   映容不大明白,跟着赵氏回了院里,谁知赵氏把她拉进屋里,房门一关,悄摸问道:“这几日在侯府没什么不好的吧?在我跟前可得说实话!”   映容失笑,“母亲想多了,能有什么不好的?”   “你婆母呢,她为人怎么样?”赵氏急切问道。   若是别家夫人寻常赴宴时还能交谈几句,什么性子言谈之间多少也能摸出来点,可靖宁侯府的这位沈太夫人,极少出门赴宴,赵氏也就在荀老夫人的寿筵上见过她一回,并不清楚她的为人个性,傅家长辈本就少,若是婆母是个好相与的,映容就算掉进了个福窝里,要是婆母脾气不好,那苦难日子才是个开头呢!   赵氏一脸关切之色,映容宽慰她道:“婆母个性温软,侯府里一切都好,侯爷待我也好,母亲不用担心我。”   赵氏缓口气道:“这样便好,”说着又抬头正色道:“不过你也不能掉以轻心,你才刚嫁过去,婆家多少给几分面子,等时间久了就不一定了,你万事要警醒,不能太随着性子来,对婆母要孝顺,对夫婿要温和,懂吗?”   赵氏熟悉的教导之言又在耳边响起,映容忍不住道:“您又老生常谈了!”   赵氏把嘴一闭,将映容拉到妆台前,拉开小屉里拿出一张黄皮封纸,小声道:“这个你拿着,早晚有用的。”   映容疑惑道:“这是什么?”   赵氏一脸献宝似的高兴,“这是生子秘方,我花了好大工夫搜罗的,等你有了身孕,过了三个月之后,照这个方子抓药,一日三次煎服,吃一个月就管用。”   映容惊的差点站不住,扶着妆台站稳后才道:“您给我这个干吗?”   赵氏笑而不语,又拿出一张方子,自信满满道:“这张是坐胎药的方子,挑你月事结束后的那几天最管用了,听说好些女子都是一回就有了,你看我想的周到吧?”   映容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脸红尴尬就不必说了,最要紧的是她根本不急着这些,也不想吃什么乱七八糟的偏方,可赵氏这般关切,也是因为一片慈母之心,映容实在不知该怎么婉拒,又怕伤了赵氏的心,犹豫片刻后才道:“您这也太急了些,我不是才成亲吗?”   赵氏虎着脸道:“你这丫头就是不听劝,男人可以不急,女人能不急吗?再说傅家人丁稀薄,你要是能早日诞下嫡子,也能更得你夫婿和婆母的欢心不是?你以为在显赫勋贵之家是那么容易的事,你想站稳脚跟,没有子嗣能行吗?”   赵氏给她好一通教训,映容叹了口气,到底拗不过她,索性破罐子破摔道:“行,我知道了,我收着便是了。”   赵氏听了这话脸色才好转一些,嗔笑道:“我还能害你不成,连母亲都不信了?”   映容无奈,不是赵氏坑她,是封建迷信坑人呀!   反正那方子她收是收了,吃是肯定不会吃的,那些偏方什么的谁知道会不会吃坏身子什么的,她可不敢乱尝试!   *   傅伯霆和映容留在府里吃过晚饭才走,从昌顺伯府出来时,已近傍晚,黄昏晚霞凝成一色。   映容突然就不想坐马车回去了,转头问傅伯霆,“咱们走一段吧?”   傅伯霆牵了她的手道:“那就走一段。”   映容一笑,揽起傅伯霆的胳膊,两人在路上散步,马车和随从缓缓跟在身后。   映容抬眼看着天边的霞光,兀自出神道:“好美的晚霞。”   忽的轻笑一声,又问,“你说天上有神仙吗?”   傅伯霆眼里也变的清浅温和起来,笑着道:“老人都说天上有神仙,只要你虔心祈福,神仙就会在天上保佑你!”   映容侧目看他,“我以前在平安寺里挂过许多平安符,也不知有没有用,等哪日你得闲了,我们俩一起去挂平安符。”   傅伯霆点头,“好。”   他许多年未曾这样舒心过,金雕玉砌在他眼里也不值一提,可他却忽然发现,原来在路上随意的散散步,就足以让人忘却烦恼!   眼里只有氤氲的霞光,只有身旁的倩影笑语! 第七十一章   回门过后,傅伯霆便停了婚休回朝上值去了,往后除了休沐之日,每日都得早出晚归。   映容到这个时候才发现他到底有多忙,早上五更便得起,天不亮就出发去操练场,一般这个时间映容还在床上睡得正香!   之后再去兵部,中午也不回来,一直到傍晚才到家,等到了家用完饭便一头埋进书房里,又是几个时辰不出来,有时候等他回了房,映容早已经等的睡着了,等十日一早朝的时候,更是四更天就得起,有时晚上连两个时辰都睡不到,恨不得白天黑夜都使尽了才是。   映容看他那么忙,怕他身子熬不住,便叮嘱厨房那边每日晚间送夜宵过去,汤羹干点,咸甜分类,一段时间下来,原先从来不吃夜宵的傅伯霆竟然也养成吃夜宵的习惯了。   然而跟傅伯霆一对比,映容真的是自愧不如,傅伯霆整日忙的一个人当三四个人用,并且这样的生活不是一天两天,而是数年如一日的过下来。   这谁能受得了?反正她是受不了的。   映容是个享乐主义,每天闲的吃吃喝喝,绣花写字,踢毽子扎风筝玩儿,这么一比,她简直就是个纨绔子弟,全把工夫用来吃喝玩乐了!   这一日又是深夜里,傅伯霆还在书房里处理事务时,桌上的灯火渐暗,笔下的字迹也逐渐看的模糊,傅伯霆刚想叫人进来添灯油,还没开口,外头就有个小厮推了门进来,“侯爷,夫人说看书看不懂,叫您回去指导指导呢!”   他笔下一顿,揉着额头就轻笑起来。   映容总怕他熬坏身子,让他过夜之前必须回去休息,他也答应了,但每次一忙起来就忘了时间,映容总有各种由头来叫他,只要小厮一来报,他就知道这是映容提醒他到点了,该休息了,这也算二人逐渐建立起来的一种默契。   傅伯霆低低应了声,“知道了。”   抬眼看窗外夜色深沉,月光微弱掩映于屋檐之后,傅伯霆坐直了舒展脖颈,笔墨搁在桌上,随后便起身回房。   懿兰居里静悄悄的,只留了几盏明灭摇曳的烛火为他照路。   回到房里,内室的帘子已经拉下,傅伯霆轻轻掀了帘子进去,映容侧身躺在床上,裹着锦被,青丝散落在枕侧两边。   傅伯霆走近,见她手指攥着被角,心知她没睡着,故意低下身子在她颊边轻吻一下,映容睫毛微颤,往被子里缩了缩道:“干嘛?”   傅伯霆眸中笑意更深,“你不是让我指导你读书吗?你就是这么躺在床上读的?不认真!”   映容捂脸道:“我刚才是读书来着,看着看着就困了。”   他忽的掀了被子,映容只穿着薄薄的杏色寝衣,身上顿时一凉,吓得小声叫了出来,尚未反应过来,男人已经欺身而上,暧昧缱绻的气息喷薄在耳边,映容迷离之时还不忘推他道:“吹灯,吹灯。”   二人折腾到半夜里,第二日映容就……   比往常起的稍微晚了点,傅伯霆倒是早早就走了,边上又没他的影子了。   映容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只觉得全身上下都酸痛,先把身上的衣裳整理了一遍才叫人进来服侍的。   因着起晚了,再加上傅伯霆又不在,早饭就自个简单吃的点,干点是芝麻酱小花卷,酥肉馅儿撒了芝麻的饼子,切成厚薄一样的小米发糕,稀的是鲜笋鸡蛋汤,另有一碟酱萝卜,一碟虾油炒的黄芽菜。   这样的饭食在侯府里来说已是极简单的了,莫说是勋贵之家,便是外头随意哪家官员,摆起谱来一顿一二十道菜都是有的,不过映容不挑,也给厨房省了事,这些日子伺候下来,厨房也知道这位新夫人性子好,不挑刺儿,是个好伺候的。   早饭过后,映容想着给傅伯霆绣个香熏袋子,上一回拿给他的那个结香花包,本以为他不会在意的,毕竟做工太素简了,傅伯霆从小到大什么样的好东西没用过,那样的香包如何入得了眼?   再说他身上向来不爱戴什么香囊绥带的,可谁知道他居然挂在书房里了,映容上一回去书房送汤看见了之后,回来就下定决心要重新做一个好的给他,虽然她女红不大好,但下苦工夫的时候还是能绣出点样子来的。   叫人拿了丝线和花样册子放桌上,挑了墨绿,香妃二色为底,又选了银纹线捻合成股,再挑翠绿,绛紫,藏青三色织绣,样式选的是瑞雪松竹,等绣完了塞上结香花,合欢皮,白芷,柏子仁,再将袋口打上如意结便可。   这香袋是绣给傅伯霆的,映容擅长的那些花呀鸟呀便不合适了,麒麟仙鹤这些虽然她喜欢,但这几个样子难绣,稍有一点走线不对,整个形神就散了,以她的女红就怕绣不出来,思来想去,还是选了个简单点的瑞雪松竹,只力图能在配色上更精巧一些。   映容用宝蓝的料子做底,绛紫,墨绿,香妃走线勾勒形状,刚堪堪绣出个样子来,门口的携素进来叫她,“夫人,荣寿堂太夫人请您过去呢?”   映容搁下手里的活计,想着太夫人怎么好好的叫她过去呢?   一边粗粗拢了桌上的东西,一边起身往荣寿堂过去。   荣寿堂里,太夫人正在喝茶,见着映容见来,忙唤她道:“你过来了,快坐。”   映容走过去笑道:“母亲叫我来有什么事?”   沈氏笑了笑,“这几日看你忙的很,还怕你不得闲呢!”   映容抿唇,“母亲说笑了,我能忙什么?侯爷才忙呢,日日早出晚归的。”   跟傅伯霆比起来,她算哪门子忙,忙着玩儿还差不多!   沈氏眼里有些担忧,“这孩子这么多年一直是这样,劝也劝不住,我也不敢总叨烦他,念叨多了反而耽误他的事,如今你陪在她身边,仔细顾着点他的身子,也是成了家的人了,将来再有了儿女,可不能这么不爱惜自个了!”   映容垂目道:“媳妇知道的,他睡的浅,又总睡不安稳,这几日想起来给他做个宁神舒缓的香袋挂在房里,想来还是能有些功效的,母亲寻常也操劳,不如我也给您做一个,全当小物件玩玩儿了。”   沈氏听了便道:“太劳烦你了。”   映容笑道:“您是我婆母,给您做东西是孝敬长辈,怎么能叫劳烦?”   沈氏浅笑,心下长叹,从前她也是有女儿在身边孝顺的,女儿也常做护膝,棉袜,抹额这些小玩意儿来孝敬她逗她开心,一晃多年,她的长女,从傅家大姑娘,到长明殿的傅昭仪,再到大邺的仁孝皇后,皇陵里的一坯尘土。   母亲,我做这些小玩意儿是孝敬您的!   多少年她再没有听过这些话,没想到时隔多年之后,竟是儿媳在身边说了相似的话。   映容叫的那声母亲,与多年前长女口中的母亲不断交汇在沈氏脑海里,恍然如梦。   年岁渐长,她心里对长女的思念一日更甚一日,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不论时间过去多久她都忘不了!   映容察觉到沈氏的心神不定,小心翼翼问了句,“母亲您怎么了?”   沈氏回过神来,换了笑容道:“没什么,今日叫你过来,其实是为了另一桩事,你嫁过来也有些时日了,想来对府里也熟悉了,如今伯霆是侯爷,你是府里的当家夫人,也合该让你来执掌中馈,原先一直是我在管着,现在有了你,我也该让贤了不是?”   映容听了忙道:“母亲太抬举我了,   我年纪轻,经验也不足,从前在娘家虽也管过家,但只是跟着办了些小差事,如今您要让我管侯府,就怕我管不好呢!”   这话映容实在不是谦虚,而是真有些心慌。   靖宁侯府这样偌大的府邸,在尚未完全熟悉的情况下,一下子全落在她身上,搁谁心里也不安稳,万一她接手了管家权过来结果没办好,岂不是砸了场面,以后沈氏还能放心她吗?   她想着再过一段时间,等对侯府的人事都熟知了再接管也不迟,谁知沈氏又道:“年纪和经验这些都不是要紧事,谁不是从那个年纪过来的呢?别看侯府看着大,其实管起来不难,家里中馈也从未短缺过,没什么可操心的事,你若担心管不好,便先从我这里拿了账本和对牌钥匙去,总得学着管两天才知道合不合适,之前你在后院待的多,几个管事也都不怎么认得,一会叫人领了他们见见你,有什么不懂的多问问,见了面说两句也就认得了。”   映容听她这样说,只好点头应是。   心里想着玩乐了这么些天,是该到干正经事的时候了。   其实沈氏想让映容尽快管家,多少也是因为身份的原因,大多数女子出了闺阁之后,一般先做一段时间谨小慎微的新媳,再跟着妯娌姑嫂学管家,有些嫁过去几年之后才能领到府里的一点差事,还有妯娌之间为了争抢管家权和油水多的差事动辄吵骂的。   可他们傅家不一样,没有妯娌,没有姑嫂,映容嫁过来就是侯夫人,不日还要领诰命,总得尽快让她立起来,当家的夫人可不能像个小媳妇一样! 第七十二章   从荣寿堂出来后,映容便吩咐人把侯府的几个大管事带过去给她见见。   问过翡珠和玉珠之后,映容得知靖宁侯府共有六个大管事,外院四个,内院两个,管帐房的叫牛学问,最是精明厉害,管采办的叫肖义仁,管库房的叫钱秀伦,管杂物的叫吴和泰,内院的两个管事妈妈,一个叫彭善秋,是管厨房的,一个叫江小福,管后院的丫环婆子及买卖杂役之类的活计。   映容先默默记下了名儿,然后让人叫了几个管事到堂厅会面。   几个管事原本正各自操持着事,忽的过来人,说是夫人叫了去堂厅,几人虽然心里不解,但也跟着过去了。   牛学问走在路上就有些惶然,有句老话怎么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侯爷新娶妻,府里换了当家人,也不知后头会不会有变数,夫人还能不能继续重用他们这帮人,说不准人家有心思,想用自家的心腹替了他们呢!   一边走一边想,迎面碰上了从东边过来的肖义仁,牛学问立刻咧了嘴笑,“唉呦,老哥哥,怎么碰上你了?夫人也叫你过去了?”   肖义仁理理衣裳道:“可不是嘛,这么多天也没动静,忽然就叫人过去,也不知是什么事儿?”   牛学问笑嘻嘻问道:“夫人只叫了咱们两个吗?”   肖义仁睨他一眼,“那可不是,前院后院的管事都过去了,彭妈妈和江妈妈早就到了,我还耽误了一会儿工夫呢,不然哪能碰上你,”说着叹口气,“唉呦,新官上任三把火,谁知道这位夫人打的什么主意呢?”   牛学问就道:“咱们夫人年轻,又是才嫁过来的新媳,太夫人总不至于这么信她,把整个府都交给她管吧?”   肖义仁道意味深长道:“不好说,太夫人的性子也难捉摸。”   牛学问苦叹一声,“就盼着这夫人是个不顶事的,最后还是靠咱们!”   肖义仁笑道:“你小子,想那么多有什么用?该用你还是用你,该换你还是换你,再说夫人也是伯府千金,是大家门户里教养出来的,怎么可能什么都不会?她要真是个不顶事的,太夫人能放心让她管家?”   牛学问跟着笑笑,两人都是各怀心事的走着。   到了堂厅,门口的丫鬟见着他二人,打了帘子笑道:“两位管事都到了,就差你们了。”   牛学问挤眼睛,“唉呦,姐姐客气了。”   他叫姐姐也不是没原由,牛学问的年纪在管事里边是最小的了,今年不过二十三四,寻常逗趣儿打乐的时候,常管府里的丫鬟们姐姐来妹妹去的。   那丫鬟听了便羞红了脸,“快进去吧!”   边上肖义仁也呦了一声,偏头笑看牛学问,“牛管事专招姑娘的心呐!”   两人在门口还笑呵呵的,等进了堂厅里,见着其余四个管事在厅里站了一排,登时就笑不出来了。   牛学问摆正了脸色,绕过人群,对正座上的女子行个礼道:“奴才牛学问,见过夫人。”   肖义仁忙跟着道:“奴才肖义仁,见过夫人。”   映容淡淡道:“两位管事不必多礼。”   牛学问光听这声音,只觉得轻灵温和,也不知这位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好不好相处?   悄悄抬头瞄了一眼,等看清正座上女子的面容之后,嘴角吃惊的一撇,这哪像侯府的当家夫人?   看着也就十五六的年纪,身量纤细,面容柔态,坐在那里笑盈盈的,就像个年轻俊俏的小姑娘!   牛学问瞄完一眼,仍旧低着头不作声。   映容见人来齐了,便开口道:“今日叫诸位过来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太夫人把管家对牌钥匙都交付到我手里了,可如今我对府里的情况还不太清楚,这才将各位管事一并叫过来,想着从你们这里多学着点。”   众人忙道:“夫人抬举了,我们是府里的奴才,您说什么便是什么,万万担不上一句学!”   牛学问也应声,心里更是咯噔一下子,没想到太夫人竟然放心把整个侯府都交给这位嫁过来还不到一月的夫人打理?连管家对牌钥匙都交出去了,便是想要扶持儿媳妇,也没有这么快的吧?   这里站着的几个管事,都是好不容易爬上这个位置的,做了管事之后,心态也更为复杂,在主子面前他们是奴才,可在奴才面前他们就又拿自个当半个主子了!   因此对于这样一帮人,脸面要给,规矩也要立!   映容等他们谦虚完才缓声道:“我才来侯府,许多事不熟悉,还得诸位多提点,既然今儿耽误了诸位的工夫把你们叫过来,我也就不废话了,先问问后院里边的吧!”   “江妈妈,”映容望过去,“你是管后院里的丫头们的,我先说说,这几日我见到府里的丫鬟们,有许多穿的都是自己裁花布做的衣裳,怎么侯府里不发冬衣夏衣的吗?”   江妈妈一愣,旋即讪笑道:“府里一年四季都是发衣裳的,只是有些年轻的丫头们爱俏,专门自个裁布做衣裳,原先也没怎么管过打扮方面,可见是纵过头了,往后一定叫她们改!”   映容敲敲桌子,“这可不成啊,堂堂的侯府连这些规矩也没有吗?”   江妈妈心里叫苦,之前府里除了太夫人就没有女主子了,太夫人不在乎这些,侯爷就更不管了,上面不说,她们自然也就不在意了!   叹口气,暗忖这位新夫人不得了啊,才嫁过来就要收拾那些花枝招展的丫头们,可见是想牢牢防着那些小妖精勾引侯爷呢!   映容又道:“原先什么样我不管,可如今既然我过来了,是我管着家,便得按着我的规矩来,府里一等至三等的丫鬟都用头花辫绳区分开,一等桃红,二等鹅黄,三等柳绿,粗使丫鬟扎蓝色的,衣裳我就不拘着她们了,但只一样,不许穿的花红柳绿,内院和外院要分开,小厮不准进二门,只许在外院和书房,若是自己随意溜达进来便要狠狠罚板子,丫鬟们除了派送东西也不许出了二门去外院窜,各项事宜,从厨房到针线到库房再到花园,每项活计都分派好,外头干活的小丫鬟们,十个人一组,每一组都分两个老妈子领着干活,妈妈们盯着小丫鬟,要是出了事就找妈妈们问话,再设两个专门记录的大丫鬟,若是平日里有什么处置的事,无论是妈妈还是丫鬟,亦或是小厮,粗使,都得记录,以便我查看府里的事。”   映容说了半天,抿口茶接着道:“仔细叫人盯着这块,我最见不得作践人的事。”   江妈妈已经被她一通话唬傻了,全然不知应答,只一个劲儿点头,“知道了,奴婢知道了。”   牛学问在一旁听着,心里叹服,果真是高门里教养出来的,跟小家小户是不一样,看这得心应手的样子,想来在家里也没少操持过。   正想着,自个便被叫到了。   “管帐房的是哪个?”映容慢条斯理的掸掸衣裳上的褶皱。   牛学问上前一步,“是奴才。”   映容看他年纪也不大,不免有些惊讶,这么年轻就做到帐房大管事的位置,应该是有点本事的,想着便道:“既然你是管帐房的,那你回去把这两年的账本册子都整理了拿给我看看,再把每年府里的进项和主要花销报上来,各处田庄铺子的进项也要列出单子来,出息五千两以上,出息两千两至五千两的,出息一千两至两千两的分门别类标出来,出息五百两以下以及每年亏损的另统计张单子出来一道给我,还有各府的年节送礼单子也一并拿过来给我瞧瞧。”   牛学问应道:“是,奴才回去就整理。”   嘴上这么说着,心口却噎住了,一看这就是个不好糊弄的,只怕往后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了!   一一问过几个管事之后,映容叫人送了他们出去。   前头人一走,她就往靠背上一倒,管家真不是人干的事儿,既要动脑子又要费力气,太累!   回了懿兰居里,映容又坐回榻上,默默的给傅伯霆绣香包。   傍晚时分,快到傅伯霆下值之时,映容便吩咐厨房准备晚饭,算算时间,等他到了家,正好能吃上热菜热饭。   约摸过了小半个时辰,傅伯霆下值回府,挟风带尘的进了门。   他一进来,映容就从榻上起来了,走到门口迎他,“今儿回来的倒早。”   傅伯霆把外衫脱下,捏了捏她的下巴道:“想赶紧回来见你。”   映容一面接过他的衣裳,一面笑道:“谁要你想了!”   往里走了两步道:“衣裳我给你挂里屋了。”   脚步还没来得及动,就被他从身后一把抱住,映容按住他的手,扭头嗔怪道:“做什么呢,当心被人看见!”   傅伯霆揉揉她的头发,轻笑道:“胆子这么小?”   两人边说边走,一直走到卧榻前,傅伯霆一眼看见了桌上放着的香包,才绣了一半,跟映容之前给他的那个有些相似,但细看又是截然不同的。   “这个,”他犹豫了下,“是绣给我的吧?”   映容拿起香包给他看,“还没绣完呢,你觉着好看吗?”   傅伯霆抚着香包上的花纹,点头道:“好看,”说着又道:“从前没觉着你女红好,可这么一看确实是好看的!”   他心里很满意,于是开始得寸进尺了,“得空给我做个衣裳吧!”   映容吓得连忙打住,“别,别,你可饶了我吧,绣个香包都快要了老命了。”   傅伯霆笑着看她,“那可不行,命得留着,还有一辈子要过呢!” 第七十三章   这几日府里加了许多新规,各处都小心翼翼的很,各个管事报上来的事,映容一一处理,不偏颇也不姑息,每日一早又核对账务,巡视府事,听各处汇报,不过几日,众人便知道这个夫人实在厉害,赏罚分明,权衡得当,说话有条有理,事事妥帖不出错。   牛学问手脚也快,那么多帐本不过几天就整理出来了,账本送到懿兰居之后,映容就开始细细过目,但是账册太多,一时间根本看不完,映容便准备每日翻看一本,想来半个月之内应该是能看完的。   傅伯霆早上去上值,映容就独自在屋里,吩咐了携素泡一壶明目的枸杞决明子茶,自个坐在榻上看账本,近来风寒冷冽,她受不得风吹,四周窗户都关的严实,腿上还搭了个厚毯子。   翻过账本之后,映容才发觉靖宁侯府每年花销最多的竟然不是满府的吃喝穿用,而是年节喜事的往来人情。   账本是每月统一记录,一年共记两本,映容看的是上半年的账,光看四月份的帐,东城铺子收二百六十两,北州酒楼收四百二十两,京郊水田收一季息三百六十两,记刘各庄租田拖息一月,这些是进项,出项是厨房支一百二十两,仆役月钱支一百六十两,马房支三十两,杂库房支四十两,随礼工部周侍郎添丁之喜一百两并金项圈十六两,金镯金环共八两,随礼内廷禁卫军谭统领大婚之喜一百二十两,并珊瑚合欢如意树一对,苏州贡缎八匹,随礼国子监祭酒长子春闱中榜之喜,随礼一百两,并及第登科玉匾一幅。   映容翻了这么两页,满府里一月的吃喝才一百多两,可光是四月份的随礼就有几百两银子了,这实在不是笔小数目,但傅家来往交好的人家众多,人情份子是避免不了的,一个世家大族,固步自封,闭门不纳是不行的,人情虽然费银子,但也不可能折了靖宁侯府的面子去省钱!   映容按按眉心,抿了口茶接着看下去,门口的翡珠却进来唤她,“夫人,二房的孟夫人过来了,还带着二房的文少爷和鑫少爷,太夫人叫您去堂厅见见呢!”   映容一愣,随即搁了账本道:“这就去。”   心里思忖着,二房的孟夫人应当是傅伯霆的二婶,那另两个文少爷,鑫少爷想来就是孟氏的两个儿子了!   映容起了身,进了里间换了身干净衣裳才往堂厅过去。   未至厅里,便听得一阵聒噪的大笑声,掀了帘子进去,堂厅里坐了几个脸生的人,其中有一个妇人穿金戴银格外显眼,映容便笑着问,“这是二婶吧?”   沈氏指了映容笑道:“这是我们家媳妇,之前跟你们没见过,趁着今儿快认认。”   孟氏啧一声,“唉呦,果真是个标致人!”   沈氏又对映容道:“这个是你孟二婶,后边两个是二房的伯文和伯鑫。”   映容垂目道:“见过二婶!”   孟氏站起来拉了她的手道:“真是天仙般的人儿,看着就蕙质兰心的样子,不像我家那两个媳妇,笨嘴拙舌的不讨人喜欢。”   这话说的映容脸上都挂不住了,就算要说场面话夸人,也没必要这么损自己媳妇吧,更何况两个儿子还在边上坐着呢!   再看一旁的傅伯文和傅伯鑫,果然脸色也不好。   映容只好低眉缓声道:“二婶说笑了,都是傅家的媳妇,怎么会有不好的?”   孟氏一噎,也跟着笑,“是是是,傅家的媳妇都是好的。”   几人问过之后便各自落座,丫鬟奉了茶上来,映容捧着茶暖手,静静听着他们说话。   孟氏活泛,一个劲儿的跟沈氏套近乎,“前几日家里的庄子上送了鲜鱼和橘子过来,不是什么稀罕物,不过在这个时节也算难得了,赶明儿送两筐鲜鱼和橘子过来,嫂子也尝尝,那鱼都是把湖面上的一层冰给打碎了才能捞的上来,捞上来还是活蹦乱跳的,我昨儿让厨房烧了一锅鱼汤,可鲜了呢!”   沈氏语气却有些疏离,“我这也不缺吃的喝的,难为你费心了!”   孟氏碰了个软钉子,还不死心,绽着笑脸道:“嫂子快别这么说,从前未分家的时候,咱们俩就好成亲姐妹似的,我心里就拿你这个大嫂当亲大姐一样,如今虽不在一块了,但心里还是常惦记你呢!”   沈氏见她这样穷追不舍的说辞,心知她必然又是有事求上门,不免皱了没有略有些嫌厌。   一回两回就罢了,总这么瞪鼻子上脸的,换了谁不生气?   孟氏尚未察觉到沈氏的脸色,自个揣摸着开口道:“说起来从前伯文伯鑫还小的时候,就爱跟着伯霆后边玩儿,一晃孩子们都大了,唉呦,嫂子您是到了享福的时候了,可我家这两个实在不让人省心,成了家的还跟个孩子样,老大不小的人了,身上连半个差都没有,说出去还是靖宁侯府二房的嫡子呢,这哪里像话呢?我心里这么想着,现如今京城里好些将军统领都是原先大哥的门生门客,又是伯霆的同僚好友,不如托请一二,为伯文伯鑫谋两个好差事,不论是五城兵马司还是内廷禁卫军的都行,再不济点巡防营也是可以的,虽说委屈了点,但我家两个孩子都是能吃苦的,嫂子您觉着呢?”   沈氏听了这话登时就黑脸了,果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傅伯文傅伯鑫这兄弟两个坐在后面一句不吭声,就等着前边的亲娘给他们筹谋安排。   孟氏追问道:“嫂子怎么不说话?”   沈氏沉默了,而后叹气道:“弟妹呀,不是我说,为这事你都第几回上门了?从前给伯文伯鑫安排的差事你不是嫌低就是嫌累,伯文伯鑫也是,三天两天就撂挑子,我的面子现在也不管用了,再说官场上那些人看的也不是我的面子,是伯霆的面子,是先皇后的面子,你们总这么闹,也叫人说闲话,依我看,你就把伯文伯鑫带回家去,好好教教他们做生意得了,把家里的产业守好,照样能一辈子衣食无忧,何苦要往官场上扎呢,那也不是个容易待的的地方!”   孟氏急了,连忙道:“嫂子,话不能这么说啊,以傅家现在的地位,谁敢不给您面子?您自个的娘家亲戚倒是一个个青云直上了,可傅家真真的亲侄子您不能不管啊!要是大哥还在的话,我们还用愁这些吗?好歹也是侯府分出来的,现在过的却连个寻常官宦人家都不如,嫂子您是心安理得的当着您的太夫人,可二房三房就全撒手不管了吗?”   映容在一旁腹诽,过的不好也是你们自个败的,分家的时候也没少分钱分地,现在坐吃山空败了家,还把理由找到别人头上了?   孟氏急簇簇的还要说,映容开口打断她,“二婶这么说,实在是难为人了,朝廷里可不是只有傅家,也不是我们一句话就能做得了主的,更何况后院的女人怎么能插手前朝官员调动之事?您要是实在着急,便去找侯爷说,这事我们可真做不得主!”   映容果断的把包袱推给傅伯霆,二房这帮人也就只能在沈氏面前哭诉哭诉往日情份罢了,最多再死皮赖脸一点,可真碰上硬茬就不行了,她就不信他们敢找傅伯霆去!   孟氏脸色不大好,犹犹豫豫不知怎么开口,沈氏也顺着映容的话道:“等伯霆回来我问问他的意思,你们就先回去吧!”   孟氏无奈,极不甘心的站起来,“耽误大嫂工夫了!”   映容客气道:“二婶慢走,我送您到门口吧!”   孟氏压下心底的气愤,强忍着笑道:“这可真是劳烦你了。”   一众   人出了堂厅,映容送了他们几步,敛手含笑道:“马车就停在大门口,您慢着点!”   孟氏微微点头,映容便转身回去。   看着前方袅娜的背影,孟氏憋了一肚子的火气突然就没由头的喷发出来。   “伯霆媳妇。”她叫了一声。   映容回头,“二婶还有事?”   孟氏一哼,“倒没别的事,只是想提点你两句,我们傅家是最重规矩的,你既然嫁过来了,就要知书达理守规矩,什么叫体统,什么叫言行,你自个心里得有数,作为新媳就该贤惠守礼,长辈们说话的时候不该插嘴就别插嘴,你是伯霆的元配,就该拿出元配夫人的气度出来,别学你那个填房的娘,原先说要跟你们余家结亲的时候,我们都是不愿意的,你也知道你们家不过是个落魄门户,我们靖宁侯府可是皇上的母家,是当朝权贵,实打实的国舅爷,本想着你是个老实本分的,嫁过来安心相夫教子伺候婆母也就罢了,可你这才刚嫁过来就想拿捏婆家的事,这怎么能行呢?”   眼下沈氏不在身边,孟氏的胆子陡然大了起来,想着映容是小辈,又是新媳,难道还敢顶撞她不成?   映容听了孟氏一通掰扯,目光凝滞,忽而一笑道:“二婶说这话可真是奇怪,我出自昌顺伯府,自幼在家里也是娇惯养大的嫡女,我父亲是昌顺伯爷,母亲出自安阳名门,乃是朝廷命妇,二品诰命夫人,祖母是开国功臣超品诰命,大姐是毅国公府长媳,我嫁到傅家,是八抬大轿抬进门的侯夫人,我们余家世代荣光,不成想在婶子眼里竟成了落魄门户,倒是我眼拙不识人了,不知道婶子家里家学几何?父亲官居何位?母亲领几品诰命?姐妹嫁得何人?兄弟是中了状元郎还是当了大将军?总该有些拿得出手的吧,不然婶子哪有这样大的底气呢?”   一番话说的如当头棒喝一般,孟氏气的脸色铁青却一句话说不出来,她娘家的家世比起余家更是不如。   “再有一事,”映容缓缓道:“婶子怕是忘了一事,二房早已经从侯府分出去了,往后您可别张口闭口我们侯府我们侯府的,您是傅府,不是靖宁侯府。”   映容笑吟吟的看她,“既这么着,我就不耽误您了,您就回去好好想想,什么叫体统,什么叫言行吧!”   映容转身施然而去,只留下孟氏和傅伯文傅伯鑫站在原地面面相觑。   傅伯文愣了半晌,忍不住埋怨道:“母亲您这是混说什么呢?一上来就把傅伯霆他夫人给得罪了,您又不是不知道,现下侯府是她当家,您得罪了她,以后再想求办事可就不容易了,本来大伯母见我们就有些不高兴了,您该想办法跟这位新夫人交好才是,好好的摆什么长辈的谱儿?”   孟氏心里也后悔了,二房一旦离了靖宁侯府这杆大旗,那是啥也办不成,今日是她跌了面子生了气,这才冲动失言,眼下只怕已经把人得罪到底了,可她作为长辈,叫她回去给小辈赔罪道歉她可真拉不下这脸!   三人走在路上,傅伯鑫也不高兴的哼哼唧唧,“唉,这叫什么事儿,成事不足,败事倒是有余!”   孟氏被两个儿子责怪,越发恼火,回身忿忿骂道:“刚才不吱声,现在一个比一个会说,你有本事,你厉害,往后别让我上外头求人看脸色去,也让我过两天吃香喝辣的得瑟日子,做不到就少在这横挑眉毛竖挑眼的!”   傅伯文傅伯鑫挨了一顿骂,倒是不作声了,一个唉声叹气的走着,一个长吁短叹的跟着。 第七十四章   傍晚傅伯霆下了值,进府之后便径直回了懿兰居。   到了懿兰居门口,丫鬟们见了他纷纷请安行礼,一人进屋唤道:“侯爷回来了。”   掀了帘子进屋,天色已经暗沉下来,但懿兰居里尚未点灯,映容正在榻上看账本,旁边的针线箱笼里放着一个绣好的松竹香包。   傅伯霆走过去叮嘱她,“叫人把灯点上,仔细别把眼睛看坏了!”   映容抬起头,似乎是在才想起这件事,一边吩咐了玉珠和拾兰点灯,一边转过身从小几上拿了香包递过来,“这个给你,已经绣完了。”   他接过来轻嗅一下,弯了唇低声道:“仿佛跟之前那一只味道不一样。”   “加了好几味不同的草药,味道更清冽一些。”映容望着他笑道。   傅伯霆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个缎布袋子,“我也有东西给你。”   袋子里装的是两枚玉佩,羊脂白玉雕刻成弯月形,串上墨绿色的穗子,两枚玉佩一模一样,并在一起正好是一块圆形白玉佩。   映容拿了一枚放在手里细细观看,玉质莹白,触手生温,是极难得的好玉。   “这对玉佩我们一人戴一枚,寓意永结同心。”傅伯霆凝目浅笑。   映容挑眉惊讶道:“你不是从来不戴这些吗?”   他温和道:“这个不一样。”   映容想了想笑道:“好,那我们一人戴一枚,谁也不许摘。”   傅伯霆目光和暖,又问道:“听说今日二房的人来,没为难你吧?”   映容拍拍他的肩膀道:“你可安心吧,谁能为难的了我?往后二房再上门来打秋风,我就叫人轰他们出去,反正我也不怕当泼妇!”   他垂目笑了笑,“今日是我不在家,不然也不至于让你碰上这些事,往后有事你就放心等着我回来便是了,不会让你当泼妇的!”   映容眼眸微顿,忽而放缓了语气道:“我知道你是怕我操心,可你我是夫妻,不管什么事都要一同面对,怎么能让你一个人扛着家里家外,我却躲在你身后一味享乐呢?你在朝廷里千辛万苦,我在家里锦衣玉食,倘若连这点内宅小事都处置不了,还得等你回来劳烦你,那我这个媳妇当的也太没用太失职了!总之以后家里的事不用你操心的,我肯定办的妥妥帖帖,你就放心好了!”   傅伯霆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抿唇一笑。   屋里的烛灯一盏接一盏亮起来,黄昏的余晖和烛火跃动的光影一起交融转变,从高大的男人身上,流转到娇小的女人身上,朦胧之间渗透着点滴温情。   傅伯霆和映容是性格完全不同的人,却也有相似的地方。   他们都习惯于自己扛下所有,不论大事小事,一个不吐露,一个不诉说。   他们说的最多的是吃喝家用,但他们之间的事绝对不止这些,为什么从未涉及过旁的事?不过是因为二人都不说罢了!   傅伯霆从来不把朝廷里的事放在家里说,映容也不会把自己的烦心事告诉他。   当这样两个人碰到一起时,究竟该如何才能平衡下去,映容也费解!   不得不说,她嫁来侯府的这些日子过的很舒心,夫妻和睦,婆母温和,家里也没有妾室给她添堵,既无外患也无内忧,傅伯霆给了她一片锦绣安宁之地,从来不让她操心,整日里只想着吃什么喝什么玩什么。   她本来就不是个爱操心的人,但她明白一件事,即便如今的日子舒心,也不能全身心的依赖眷恋,她需要一个清醒的头脑,而不是完全变成一个依赖丈夫的小女人。   自然她也是不愿意给傅伯   霆添麻烦的,把外边的事,把娘家的事全都一股脑全推在他身上,她做不到。   未来还有几十年的风风雨雨,如果做不到风雨同行,何谈长远二字?   *   晚间天气骤然凉了下来,突然下起了一场雨,淅淅沥沥的雨声打在窗台边,阴冷的风从窗外一阵阵吹过。   将近三更天,傅伯霆还没睡着,他一向睡的浅,听着滴滴答答的雨声更是难以入眠,独自在床上辗转反侧。   因着天气阴冷,腰间的旧疾发作,开始隐隐酸痛起来,他皱着眉轻叹了声气,又怕吵着映容睡觉,不敢出声,只一个人背过身去,闭了眼默默忍着疼。   映容躺在他身边,听见声响也醒了,见他背着身揉腰椎和背骨,便推了推他问道:“怎么了?”   “没事,你睡吧!”他低声道。   语气淡淡,听不出不妥,更不像有病痛在身。   但映容怎么会看不出来,急忙把手搭在他腰椎间问道:“是这难受吗?还是疼?不舒服要早说,明儿叫大夫过来看看吧!”   傅伯霆转过身来,叹口气道:“不必了,陈年旧疾,一到阴雨天就常常犯酸犯痛,不是什么大事,我这备着止疼的药丸,和水吃几粒就行了。”   “你常犯疼吗?”映容担忧道。   “春夏时节好一些,入冬的时候时不时就犯一场,难受是难受了点,但不是什么大病,你不用担心,再说领军打仗的哪一个身上没有点顽疾旧病?”傅伯霆对伤病一事并不是很在意。   映容还是担心,又问,“太医瞧过吗?”   傅伯霆闭目道:“太医瞧了也只让好好养着,没什么能治的法子。”   映容深深叹一声,“你怎么总让人操心呢?血肉之躯,还真把自己当铁打的了?往后能不能顾惜点自个的身子,全当是为了我成吗?我可不想这么年轻就做寡妇!”   傅伯霆听了反倒轻笑出来,映容蹙眉道:“你还笑!”   说着便披衣起身下了床,傅伯霆睁开眼,抓着她胳膊道:“这么晚了要去哪儿?”   映容无奈道:“去趟厨房,你等着吧!”又回头嘱咐一句,“记得别吃那药,是药三分毒,吃多了伤身体的,要是实在难受的厉害,就先少吃一点。”   出了房门,冷风吹的人直打哆嗦,因是深夜里,又下着雨,守夜的丫鬟婆子全回房睡了,想着厨房离这没多远,三更半夜就不必折腾人起来了,映容便自己点着烛灯摸黑往小厨房去了。   不多时,拿着个热腾腾的布包回来,进了屋里关上门,走过来对傅伯霆到:“这个你系上,里面是炒熟的盐,你捂着看看管不管用,从前在我祖母那里听来的法子。”   布包有些简陋,映容不好意思道:“夜里着急,这袋子是随意拿旧衣裳扎起来的,实在丑了些,赶明儿让针线那边绣个好的,再上药房里抓些去湿驱寒的药材跟盐一道炒了,想来更管用些。”   说着就傅伯霆扎上了盐包,细嫩的手围在他腰间系带子,炒热的盐包捂在腰背之间,傅伯霆突然觉得有丝丝缕缕的暖意弥散全身。   映容低着头扎带子,细密的睫毛在柔嫩的脸颊边投下剪影,只能看见一头墨黑的头发,垂至后背,傅伯霆抚了抚她的长发,“辛苦你了,大晚上的还麻烦一趟。”   映容抬头笑了笑,两人一时都睡不着,便躺在床上闲话家常。   “外边还有月亮吗?”映容躺着问了一句。   傅伯霆就回道:“没了,下着雨呢,哪来的月亮?”   “下完这场雨,天气该冷了吧?马上要到腊月了,厚袄子也要开始拿出来穿了!”映容闲闲道。   “嗯,”他点头,“想来过不了多久就要下雪了,该做新袄子新大氅了。”   映容望着窗外漆黑的一片,反倒越说越困了,打着哈欠问,“今年过年晚,二月才过年了,不知道年前会不会下大雪,这样过年的时候还能玩雪炸炮仗!”   说着说着就困了,往被窝里一缩,靠在傅伯霆身上捂热,没一会就睡着了。   傅伯霆看她睡了,给她掖掖被角,又独自一人望着窗外出神。   他是不容易睡着的,醒了之后更难入睡,本以为今夜又将无眠。   可被窝里温软相依,他自个躺了一会,竟然也在不知不觉中渐渐入睡。   窗外的雨声淅沥一夜,却是格外的好眠。 第七十五章   入了腊月里,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皇城中亦是一片银霜素裹,四处纷飞着冷冽的雪霰。   仪华殿里,厚重的金褐色帘幔层层揭起,古朴的图腾花纹掩映其中,光滑如鉴的地面上铺着猩红绒毯,两侧的铜枝烛台上燃烧着十几只手臂粗的长烛,幽深的大殿里有着压人心魄的沉重肃穆。   细纱笼罩的雕花隔门之外,站着两个青衣宫女,低眉垂目,敛襟秉手站在门口,内殿里站着长公主的贴身女官班姑姑。   班姑姑本名若虞,与长公主同岁,今年一样是二十四岁,她六岁进宫,七岁在长公主身边侍奉,从一介小小宫女,做到今日的二十四殿掌事的位置上,跌宕起伏历尽十八年。   她的年纪在宫里的姑姑辈中不算大,但没人敢小瞧她一点,更有许多年纪长她几十岁的嬷嬷们对着她点头哈腰的,甚至皇帝身边的御前宫女也不敢得罪这位班姑姑,原因无它,谁让她身后站的是如今前朝后宫呼风唤雨的掌权者,清河长公主李贞。   仪华殿是长公主的寝殿,此刻元妃正在内殿听训导,外边站的宫女太监一个也不敢进去打扰,都知道长公主正在气头上。   内殿的一扇小窗未关严,吹了一阵寒风进来,六岁的元妃站着打了个哆嗦,把身子缩的越发紧。   “元妃!”长公主蹙眉道:“站直了,缩头缩脑的像什么样?”   元妃的小脸上尽是害怕,连忙站直了身子,两手绞在一起,不敢抬头看人。   元妃进宫有一年多了,小孩子天□□玩,四处撒野也是有的,满宫的宫女太监都捧着她,皇帝也喜欢跟她玩,她在宫里过的倒也算自在,可唯独只怕严厉的长公主一人。   “低着头做什么?”长公主问她。   元妃小声回道:“怕您,不敢看您。”   “怕我?”长公主轻压眉梢,似笑非笑道:“为何怕我?”   元妃还是小小的声音,眼皮也不敢抬,“皇姐凶!”   长公主怔了片刻,忽然轻笑出来,放缓了情绪,又问,“在宫里除了我,还怕别的人吗?”   “没了,他们对我都很好。”元妃睁着大眼睛道。   长公主听了却并未生气,小孩子不会假意糊弄人,说的总是自己的心里话。   她望着高深的房梁,浅叹一声道:“不着急,等你大了就知道了,当有一天,你怕的人不止我一个的时候,说明你长大了!”   元妃低着头,并不明白这话里的意思,脑子里兀自出着神,想着一会回去要叫嬷嬷给她捏泥人玩儿。   长公主看着尚还天真的元妃,心中突然升腾起一丝苦涩。   她幼年的时候,最怕教规矩的大嬷嬷,大嬷嬷是母后赐过来教导她的,丝毫不顾念她嫡公主的身份,该责罚就责罚,该打手板就打手板,当时她最害怕,最讨厌的就是大嬷嬷。   等有一天,她怕的人不再是大嬷嬷了,而是后宫里勾心斗角的争夺,是笑里藏刀敌友不明的枕边人,是朝廷里伺机而动的豺狼虎豹,当身处危机四伏之中,满身满心都是疲倦与无奈之时,当年的那个大嬷嬷,早已经不再可怕了!   她甚至有些怀念,怀念幼年的懵懂,怀念从前的天真散漫,可那样的日子早已灰飞烟灭!   长公主收回心神,再度看向元妃,淡淡道:“太傅说,你把皇帝带到御花园里玩儿,耽误了皇帝的功课。”   元妃一听就红了眼睛,小鼻子皱起来,委屈巴巴道:“皇帝哥哥没跟我说他有那么多功课,他陪我玩到晚上才回去的,小福子说他熬了大半宿都没赶完,隔日还被您教训了,我要是知道他有正经事,我就不耽误他的工夫了。”   元妃显然因为皇帝被训的事很自责,抬起袖子默默擦眼睛。   “你知道你错在哪儿吗?”长公主正色道。   “知,知道,”元妃抽噎道:“不该带皇帝哥哥玩,不该打搅他读书。”   长公主凝视着她,“不是因为这个,你是后妃,时时刻刻都要谨记这一点,你年纪是小,但身处其位,不会因为你的年纪就独独对你宽容几分,如今皇帝也小,宫里只有你一个,将来皇帝长大了,宫里会有许多个像你这样的妃子,你不是唯一,皇帝哥哥不是你一个人的,皇帝是天下人的皇帝,亦是天下的主宰,皇宫里的一草一木,一花一鸟,乃至宫女太监每一个都是他的,大邺朝的每一州每一县都是他的,你明白吗?”   长公主坐直身子,语气也严肃起来,“我不止一次听到,你缠在皇帝身边,不许御前的宫女近身,你带着皇帝玩的时候,也不许太监宫女随侍身旁,只让他们远远跟着,更有甚者,太傅从皇帝那里听说,说是你告诉皇帝,将来他再娶妃的时候,你就要回荀家,元妃,这些话真的没有人教过你吗?真的是你自己说出来的吗?”   元妃的眼泪止不住了,像泄了堤的水一般,一边哭一边抹眼泪道:“我大哥告诉我,他说我在宫里养到十八岁,等皇帝哥哥娶了别人之后,他就把我接回荀家,他要把我嫁给别人,可是我不想嫁给别人,所以我就跟皇帝哥哥说了,皇帝哥哥也跟我说,他不会让我回荀家的,他会让我在宫里玩一辈子的!”   长公主看着哭泣的元妃,沉着脸色问,“荀尚书跟你这么说的?”   “大哥送我进宫的时候,说总有一天会接我回去的。”元妃哭的发抖。   “荒谬!”长公主满目怒色道:“简直荒谬!你是皇妃,自古以来哪有皇妃归家的先例?荀泽是想枉顾皇家颜面了吗?”   怒火尚未发作,守在内殿外的班姑姑却匆匆进来,附在她耳边低声道:“摄政王过来了。”   长公主无奈,只得压下怒意对班姑姑道:“先把元妃带回去吧!”   班姑姑屈膝应声,牵着元妃带她出了仪华殿,才出大门,便正巧撞见了要进门的摄政王。   班姑姑恭敬行礼道“王爷万安!”   摄政王才过来就看见班姑姑领着哭哭啼啼的元妃从殿内出来,便顺嘴问了元妃一句,“娘娘怎么哭了?”   元妃还没缓过来,张嘴就是哭声,“公主,公主生气了。”   元妃哭的可怜兮兮,摄政王忍不住摸摸她的头,又问,“下次知道听话了,别惹公主生气了!”   元妃哭着点头,班姑姑忙道:“王爷进去吧,奴婢遣人送元妃娘娘回去。”   摄政王点点头,不以为意的进了仪华殿。   他一进去,周边伺候的宫女便纷纷退出大殿,又将敞开的十二扇殿门紧紧闭上,而后便驻足在门口看守。   仪华殿里只有摄政王与长公主二人,顿时安静了下来。   “你过来是有什么事吗?”长公主按按眉心,她心情不悦,并不想应付他。   摄政王踱步走近,挑起她白皙柔滑的下巴,“没有要事就不能来?”   言语之间颇有轻佻之意,长公主闻言顿生不悦,挥开他的手冷冷道:“无事就滚!否则本宫治你个私闯后宫的罪名!”   他缓缓收起手,背手笑道:“真生气了?”   说着又自顾自感慨,“进来的时候看见元妃了,哭着出去的,你说你何必跟个孩子置气呢?”   长公主着拨弄手上的祖母绿戒子,语气淡淡,“皇家的事,你还是少插手为好。”   摄政   王敛去笑意,目光变得沉郁,“我不过顺口问了一句,怎么就成插手宫务了?”   “你插手的还少吗?”长公主突然抬头看他,讥诮的笑容让人心里极不舒服,“摄政王,不要一而再再而三试探我的底线,你忘了你之前说过的话了?”   摄政王脸色阴沉,也回她一个笑容,“没忘,殿下也别忘了!”   “出去!”长公主阖眼凝神,不想再跟他纠缠。   “对了,”她又补上一句,“最近你往西北发的书信越发多了,怎么?这么想念西北,为何不直接回去得了,回那片广阔的天地,驰骋疆场,纵马草原,那里才是最适合你的地方不是吗?”   摄政王转身的脚步顿住,回身故作沉思道:“比起荒凉的西北大地,还是繁华的盛京更让人喜欢,见识过京城贵族的奢靡,欣赏过绝色佳人的艳丽,真是叫人乐不思蜀!”   他浅浅一笑,“更何况公主还在这里呢,臣又怎么舍得回去呢?”   长公主攥紧手,冷笑一声,“王爷既舍不得,那好好待着便是了!”   “嗯,那是自然,”他笑了笑,“若是臣今日想留在宫里该怎么办呢?”   长公主起了身,拖着迤逦的长裙一步步走近,故意在他耳边低低开口,“刚刚才说过的话,王爷怎么又忘了?外臣在后宫逗留,你不怕死吗?”   摄政王猛地搂过她的细腰,深邃的眼眸忽然换了一片深情似水的模样,明知是骗局,却让人沉沦其中又不敢相信。   “公主会杀我吗?”他一字一句的问道。   长公主凝望着他的眼睛,沉默片刻,忽然笑道:“王爷说笑了,您是朝堂肱骨,本宫敬重您呢!”   两人各说各话,半真半假,演一出早已被看破的戏,不是为了迷惑对方,而是为了坚定自己不断动摇的内心! 第七十六章   正月里,宫里封诰命的旨意下来了,映容在侯府领了旨之后,才算是名正言顺的诰命夫人,吉服与珠冠在礼部赶制了两个月,在颁旨过后与册文一并发至映容手里。   傅伯霆的各路下属得了消息,都钻头弥缝的想结交侯府的女主子,此番打着贺靖宁侯夫人领诰命之喜,纷纷往府里送来厚礼,有些寻常交往不深的人,这回却送了许多贵重的金银珍宝,映容都没收,添些茶饼干果,以回礼的名义一概发还,倒是有一个会讨巧的,不送金不送银,送了两只金桃牡丹鹦鹉,棕黄的皮毛,脸颊两侧有两撮桃红的毛,头顶是金色的毛冠,尾巴一扫一动。   映容别的不喜欢,还真就看上这份礼了,特意叫人打了一支金钩子,两边镶上食碗和水碗,就为了养这两只鹦鹉,鹦鹉本来应该挂在走廊里,但因着如今是冬日,怕给冻死了,又让人挪了一间暖室出来,专门用来饲养鹦鹉,等到了来年春天再放出来。   鹦鹉放在暖室里养了两天,映容再过来看的时候,就觉着有些蔫蔫的,伸手逗那鹦鹉,也是无精打采的样子。   映容皱着眉很疑惑,“这是怎么了?”   携素思忖道:“可能是饿了,一饿就不爱动。”   映容不大信,又问,“不会吧,食碗不是摆在这吗?”   一旁的翡珠小声道:“没准是因为在屋里待久了闷的,夫人要不把这两只鸟带出去透透风?天气虽然冷,不过待一会应该是不要紧的!”   映容觉得有道理,便让人摘了钩子带着两只鹦鹉出去遛弯,这两只牡丹鹦鹉都是经过训养的,不会扑棱翅膀直接飞了,而是乖乖立在钩子上,但是一出去见了风,明显精神就起来了,映容后边连着几日都要出来遛鸟玩儿,遛累了就把钩子挂在亭子里,自个坐着歇一会。   这一日傅伯霆休沐,早上映容吃过饭就又出去遛鸟了,身边跟着携素和翡珠。   翡珠跟在后面走,一边走一边就跟携素窃窃私语道:“有时候还真得看命,人跟鸟都是一个理儿,这两只扁毛鸟儿不就是撞了福运送到咱们府里来了,还入了夫人的眼,瞧瞧如今这样,连站脚的钩子都是赤金打造的,一天三顿不落的换水换食,还专门派一个小丫头去伺候鸟,唉呦,我看了都不想当人了,也叫我当只鸟儿去吧!”   翡珠说着就捂嘴笑,携素睨她一眼道:“话也不能这么说,做人不比做鸟快活些?”   翡珠笑道:“那得看是什么样的人,站在高枝上当然快活了,像咱们这样的,”说着又怕携素不高兴,忙纠正道:“像我这样的,为奴为婢能有什么可快活的?活的还不如鸟儿呢!瞧那两只鸟,一朝站了高枝,我这个当人的还不是得供祖宗一样供着它们?”   携素撇嘴道:“高枝是好,却也不是那么好站的,你光觉得这两只鸟运气好,可知它们之前受过多少打才训成了今天这样?寻常的鸟带出去早就飞了,可它们却乖乖站着不飞,这可是从小就训出来,敢动一下翅膀就饿它,就拿小条儿抽它膀子,一回二回的,让它飞它也不敢飞,要不怎么敢送到权贵府里赏玩呢?你再想想,夫人喜欢它们还不是因为漂亮又乖,可要是两只乱扑腾乱抓人的鸟儿谁还喜欢,乖的是宝贝,糟的就是畜牲,可见今时今日的福气,早先就是有定数的,不然你以为运气是自个找到头上的?”   翡珠让携素一顿挤兑,只好眯了眼陪笑道:“姐姐说的是,倒是我眼界浅薄了!”   前边映容提着钩子溜了两圈,绕过一排松树,走到常歇脚的小亭子里,把钩子往杆上一挂,便坐下歇着了。   石凳子上铺着软缎垫子,昨儿搁在这的,一直就没拿回去,映容正坐着歇脚,远处却见傅伯霆独自往园子里过来了。   等他走进亭子里,映容才起身笑着问,“你怎么过来了?该多睡会儿的,好不容易休沐呢!”   傅伯霆刮一下她小鼻子,“过来瞧瞧你,再瞧瞧你的两只宝贝鸟儿!”   两只鹦鹉也像有灵性一样,叽叽喳喳叫起来。   傅伯霆把映容的手牵过来,一摸她两手冰凉,关切问道:“手怎么这样凉?冷天出来该带手炉的。”   映容把手往他怀里揣了揣,捂着手笑道:“忘了,本来要带羊毛捂子的,都拿到跟前了,结果出门的时候忘在桌上了。”   傅伯霆把她往怀里揽了揽,看向挂在杆上的两只鹦鹉,徐徐道:“难得你喜欢,这两只鸟儿也是上辈子积福了!”   他总是忙于政务,整日披星戴月,早出晚归,映容大部分的时间都是自己独自在家,之前曾想过抱只猫或是抱条狗回来给映容养,也算陪陪她逗个乐了,可谁知道映容不喜欢猫不喜欢狗,偏偏喜欢这两只鸟,自然那标新立异,送礼出奇的下属也在傅伯霆面前狠狠刷了波存在感,以前压根都不知道他是谁,现在却能记得名字了,上一回打个照面认出来了那人,把那下属感动的差点流泪颤抖!   映容想了想又道:“要不给它们取个名字吧?养猫养狗的都有名儿,咱们养鸟的也得有名儿!”   “你想叫什么?”傅伯霆低头问她。   映容咬着唇,看起来很是为难,“可是不知道是公是母,是该取个豪迈点的名儿,还是取个文雅点的呢?”   思忖片刻后,她琢磨着道:“要不叫招财进宝得了?”   傅伯霆伸手逗弄那鹦鹉,尖尖的红嘴在他手上轻啄,顺了顺鹦鹉的毛,缓声道:“叫长欢长乐吧。”   “长欢乐,这个寓意好,我喜欢,”映容笑道:“那只头顶红羽的就叫长欢,头顶黄羽的就叫长乐。”   傅伯霆在她柔嫩的脸蛋上掐一下,调笑道:“养着长欢乐,你也能长欢乐!”   两只金桃牡丹鹦鹉时至今日总算是有了名儿,映容后边再提溜鹦鹉出来逛园子的时候,也不喊把那两只鸟带上了,说的是把长欢长乐带出去透风,平日里懿兰居的丫鬟们也爱逗它们玩儿,养了一段时间后,这两只鹦鹉居然能跟着人学几句舌,连沈氏都忍不住想看看这两只鹦鹉,再加上映容总是定时定点到的到园子里遛鸟,满府的人都知道这两只鸟是夫人养的新宠。   临近年关之时,府里也开始准备起过年的用物了,红灯笼新帘子都挂了起来,今年是映容嫁过来过的第一个年,因此格外用心准备着。   喜庆的年节氛围持续了十几日,直到秦家传过来一个消息,秦家的儿媳妇何氏病故了。   映容乍一听到这消息,真是惊的不得了,明明前几个月看着还好好的,怎么突然人就没了?   等小沈氏气的咬牙切齿赶来侯府寻沈氏诉苦之后,映容才得知何氏病故的内情。   原来那何氏幼年胎里不足,自幼身子便不好,常有疾病缠身,及笄之后在豫州境地一直难寻亲事,后来经认识的官夫人做媒说到了秦家这门亲,豫州地处偏远,秦家远在京城并不能全然知晓,那位做媒的官夫人跟何家是旧交,但近年来一直跟随夫君在外地做官,对何氏的情况也不太熟悉,再加上何家想攀附秦家,故意隐瞒了何氏的病情将她嫁过来。   而何氏经过多年的调养之后,表面上看起来也没什么不好,只是看着虚弱苍白些,寻常虽然总伤风受寒,但这些都是小病,吃几副药也就好了,直到前些日子何氏发现自己有了身孕,看过大夫之后得知自己的身子太虚弱根本坐不住胎,这下何氏慌了神,连她自己都不曾料到身子已经差到这个地步了,何家人知道她身子弱,但也没想过她连胎都坐不住,倘若早知道这么严重,何家也不敢把她嫁过来,这不是结亲不成反结仇吗?秦家可不是他们家能得罪起的!   何氏不敢跟婆家说,生怕吐露实情之后就会被休弃,自个硬生生扛了两个多月,又发书信给娘家四处使人寻偏方,看能不能帮她保住这一胎,谁知孩子没保住,反倒落胎赔上了自己的一条性命,眼下何家因为刻意隐瞒何氏病情的事得罪了秦家,小沈氏险些气的吐血,连带那位做媒的官夫人都挨了一顿叱责,那位夫人也是委屈的很,本意做好事搭鹊桥,谁知道碰上这样的事儿,秦家又得罪不起,于是转头就去收拾何家了!   何家怕的不得了,想跟秦家重修姻亲关系,愿意再送一个嫡女过来,可小沈氏恨何家恨的牙痒痒,张口给骂,“少把你们家孱弱没人要的闺女往我们秦家送,没得脏了我们家的门户!”   何家又气又怕,可一来得罪不起秦家,二来此番也确实是他们理亏,如今看着秦家像是要撕破脸的样子,急得都不知如何是好。   小沈氏可不是个性子好的,何家那帮人敢在她面前耍心眼子,那不是太岁头上动土吗?   在荣寿堂跟沈氏说完之后,小沈氏当即狠拍桌子道:“想想我沈月台,从前在家是掌上明珠,嫁人之后是诰命夫人,也算荣华富贵了一辈子,满京城的权贵之家谁不给我几分面子,我家几个儿子女儿结的亲哪个不是高门显赫,便是庶子庶女我也不曾亏待过他们,真没想到一朝阴沟里翻船,竟被那起子犄角旮旯的小门小户给蒙蔽了,当初简直猪油蒙了心,千不该万不该答应这门亲事,本以为低门的媳妇能老实本分一些,没想到越是这样穷酸的心眼越多,那何家就是一肚子坏水,偏就碰上了我们秦家这样的冤大头,我们家也是倒了霉,到底是造了几辈子的孽遇上了他们家?”   满腹的牢骚说不尽,但小沈氏很坚定的道:“他们以为糊弄了我们家就能这么轻轻带过了?做梦吧!我不狠狠收拾那何家一顿我就不姓沈!”   沈氏听了也不知该说什么,劝也不合适,不劝也不合适,只能缓声安慰小沈氏几句,“终归是进了秦家的门,千不该万不该,可如今人已经没了,还是好好把她发送了吧!”   谁知小沈氏听完反倒哭起来了,一边用帕子擦眼泪一边道:“她死了一了百了,我就是心疼老六,我心疼我儿子!好好的孩子,尽被那些没心肝的玩意儿坑害了,下一回我一定给他寻个温婉贤淑的大家闺秀,再不能叫媳妇拖累了他!”   沈氏无奈道:“你先过问过问老六的意思吧,当初寻这何家,不就是因为你催的紧,不然何至于这么急着定下?如今何氏人刚没,丧还没发呢,你就又寻思起来了,你就不怕老六不高兴?母子两个可别为这事离了心呐!”   小沈氏哑然了,秦六爷这些日子纵然脸上没表现出什么情绪,可到底夫妻一场,何氏一尸两命他心里也是怜惜难过的。   何氏嫁来秦家没过上什么好日子,整日里就跟受惊的鸟似的,低眉顺眼的看人脸色,她身子不好,却也并非是故意蒙骗秦家,实为她父母所利用,何氏也是可怜人,秦六爷虽然厌恶何家,但念在与何氏的夫妻情分上,也不想为难何家,况且他实在不愿意再跟何家纠缠,只想让这事平平静静的过去,可偏偏小沈氏不肯善罢甘休,非要闹到满城风雨的地步,她脾气暴的很,谁敢欺负到她头上,那是决不肯轻易罢休的,秦六爷劝也劝不住,这几日母子两个互相冷脸,家里的气氛也不好。   眼下听沈氏这么说,小沈氏心里也慌了,何氏死了就死了,他们秦家想娶媳妇还不是一抓一大把吗?可要是为着何氏跟儿子生分了,那她非得气的刨了何氏的坟不可! 第七十七章   何氏新丧,秦六爷却未曾耽误公事,许是家里太过压抑烦躁,他每日待在操练场的时间比往常更多。   今日因为公事来了兵部,原是五城兵马司要调一个副将过去,等来了兵部,傅伯霆看过那折子过后,直接就给批了,调一个副将不是什么大事,不至于要让指挥使亲自过来一趟,傅伯霆知道他有心事,一边慢悠悠的批字,一边打量他脸色开口道:“你素日里忙的很,不过一道折子罢了,随便叫个人就是了,何必辛苦自己跑一趟?”   秦六爷苦笑道:“家里外边到处都是议论纷纷,当着我的面不敢说,就在背地偷偷说,我是借这个工夫躲个清静!”   傅伯霆搁下笔,叹一声道:“何家做事不地道,此事本也不怪你,你不必这么自责难受。”   “可她到底是怀着我的孩子过世了,她走的时候我还不在身边,听家里的下人说,她临去之前还死死拽着丫鬟的袖子问六爷回来了没?我听了心里实在难受的很,”秦六爷寻个椅子坐下,按着眉心道:“何家想再送个女儿过来,我母亲却不肯善罢甘休,非要教训何家,眼下我真是不知该怎么好,我并不想为难何家,但再结亲是不可能的事了,我就想好好把何氏发送了,往后山长水远,跟何家也算一刀两断了,可我母亲偏不肯,非要较这个劲!”   秦六爷眉头紧皱,“如今京城里都有传言出来说我命硬克妻了,我母亲还在急着给我寻新妻呢,我真是怕了她了!”   傅伯霆道:“姨母是急了些,但她其实是想试探你是否还有再娶的意思,至于那些谣言,都是无稽之谈,过一段日子自然就烟消云散了!”   秦六爷眼中酸涩,摇摇头道:“不想折腾了,已经受够了,接连没了两个嫡妻,可见我命中就是个没姻缘福的,有时候不信命还真是不行呐!我是真不想祸害人家姑娘了,想想一个年华正好,待字闺中的好女子,明明对姻缘一片向往,结果却因为家里畏惧秦家亦或是攀附权势,被迫嫁给我这么个亡妻两次的鳏夫,谁心里能好受?与其下半辈子做一对怨偶,不如互相放过得了!”   “你想的倒开,就怕姨母不愿意!”傅伯霆执着笔,神色淡淡。   秦六爷叹一声,“我之前就是为了她愿意,才弄成了如今我不愿意的局面,往后再不能听她的了,况且我又不是没儿子,娶不娶妻都一样!”   傅伯霆唇角弯起,似乎不大认同这话,“庶子也能算?”   秦六爷靠着椅背仰头,“就那么一个儿子,还管嫡庶?说起来当初娶的两回都是顺应父母的意思,婚姻大事上我竟做不得自己的主,娶妻还是娶自个喜欢的好,没的那些烦心事儿,从前长辈们说的最多的就是你,说你老大不小的还不成亲,可如今却是你过的最舒心,跟嫂子两个人也是好的很,”说着又自嘲的笑笑,“我倒是娶的早,鳏夫当的也早!”   “缘分这事说不准,你还年轻,说不定你的缘分还在后头呢!”傅伯霆想要宽慰他,想来想去也就只能这么说。   秦六爷却是不以为意道:“可拉到吧,我再也不信这些了,倘若再死一个媳妇,那可真得做法事驱邪了!”   历经两次丧妻,秦六爷心里已经没有娶妻的意思了,想着若是小沈氏这回再逼他,干脆他就搬出秦家自个单过去,省的天天尽是这些烦心事!   秦家这一个年算是没过好,一直在准备何氏的丧事,远在豫州的何家听闻消息,也急匆匆的赶过来了,何家仍旧是不死心,把家里十四岁的次女和二房的表姑娘也带上了。   当初要不是定亲的时候何二姑娘年岁还太小,才十三岁,其实何家心里是想把二姑娘嫁过来的,奈何年纪太小只能作罢,谁知道何氏去的这样早,眼下何二姑娘也才十四岁,尚未及笄,但何家已经等不及了,就想借这个女儿再搏一把富贵!   自从攀上了秦家之后,何家可谓是背靠高山,平步青云,满豫州的地界儿都是有脸面的,何家老爷还曾想着借亲家的东风入京城,只是还没提出口,何氏人就没了,跟秦家唯一的联系断了,还实实在在得罪了人,对秦家他不敢造次,但这块数年难遇的大肥肉他也不想那么轻易放过,于是他就把次女带来了!   何老爷心里打着主意呢,虽说小沈氏不待见他们家,但是只要女婿看上了,谁也拦不住不是?   从前大姑娘嫁过来的时候小沈氏不也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吗?可只要女婿喜欢,女婿愿意,那家里就奈何不了什么!   再者他们家二姑娘年轻貌美,身体强健,比大姑娘可强出太多了,秦六爷连大姑娘都能看上,那二姑娘肯定也能看得上,等二姑娘嫁过来以后,多给秦家添几个孙子,早日在秦家站住脚,那他们何家照样是风光无限的秦六爷岳家!   靠哪个女儿不要紧,只要有的靠就行,大姑娘没了还有二姑娘,二姑娘不行还有表姑娘,总之不能轻易脱离了秦家!   *   何氏发丧那一日,靖宁侯府众人趁着大早赶了过去。   沈氏其实是怜惜何氏的,从前见她的时候就觉得她可怜可疼,总叮嘱小沈氏别跟儿媳妇较劲,好好待她便是了,可小沈氏不听,对何氏厌恶的跟什么似的!   到了秦府,大门口已是一片缟素,挂了挽联,支了白幡,沈氏下了马车,傅伯霆和映容二人一左一右扶着她。   沈氏叹口气,一边进门一边道:“何氏可怜,过几日去平安寺烧香,多添些香油钱,也给她念念福吧!”   映容垂目道:“媳妇知道了,母亲要是心里挂念,不如请个法师为何氏与未出生的孩子超度一番?”   沈氏经映容提醒,倒是想起了这事,“说的是呢,何氏是一尸两命,早前听人说过,未出生的孩子要是不为它超度婴灵,后边再不能转世投胎了,”说着又道:“月台这个做婆母的也不想着点,终归何氏肚子里的是他们秦家的亲孙儿,她只想着赶紧把何氏发送走,却也不好好为人家打点!”   沈氏说起自个的妹妹也是无奈,小沈氏平日里性格爽朗的很,可偏就为了这事闹心,把跟何家的怨气一股脑全发在一个过世的人身上,从前何氏活着的时候小沈氏就不待见她,如今人没了,连个风光体面的丧事都不肯好好办,要不是满京城的眼睛盯在身上,只怕小沈氏真敢随意把何氏埋了!   这边靖靖侯府的人进了门,那边小沈氏正气的发疯。   灵堂之上,何家的几口人都在,何老爷,何夫人,何氏的嫡亲妹妹,还有何家二房的叔叔婶婶以及何氏的堂妹都一道来了。   何家一大家都在,何老爷跟何夫人伏在何氏的棺材前痛哭流涕,“我的儿,我的心肝儿啊,你怎么这样命苦啊?你还这么年轻,怎舍得叫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呐?”   何家的父母哭号着,叔婶两个就在边上劝,“大哥大嫂节哀呀,侄女自小就孝顺懂事,要是知道你们这么难受,她也不能走的安心呐!”   旁边的两个小姑娘就掩着袖子哭,两个人看着都是十四五岁的样子,有几分姿色却还稚嫩,不过瞧她们的样子明显是精心打扮过的,都说女要俏,一身孝,那何二姑娘跟何堂妹都是一身素白的衣裙,头上扎着白绢花,一个戴了玉簪,一个戴了银钗,虽是一脸的柔弱伤心,但脸上却是全妆打扮的,描眉扑粉一样没少,为了不把粉哭花,眼泪都没流一滴下来。   小沈氏坐在一旁的紫檀木宽椅上,两个婆子立在身后,小几上的热茶已经放凉了,小沈氏气的根本静不下心来。   这两小狐狸精,少跟她玩花样!   小沈氏满目怒色,她是个直性子,喜不喜欢都放在脸上了,可何家对亲生女儿惺惺作态的样子简直可笑!   她忽然就有点同情何氏了,婆家不待见也就罢了,怎么娘家也是这般德性呢?   何家的两个姑娘还在哭哭啼啼,边哭边往门外偷看,小沈氏哼一声,叫来身旁的婆子道:“到门口看看六爷过来了没?”   婆子应一声,走到门口看了一眼,回来告诉小沈氏,“六爷在门口跟舅老爷说话呢!”   小沈氏闭了闭眼睛,心里暗骂一声,再看那何家的两个姑娘,只觉得一个个贼眉鼠眼的,在亲姐姐的丧事上居然还能特意打扮了来勾引姐夫,瞧瞧那哭的委屈可怜样儿,不就是故意做给她儿子看的吗?   小沈氏压下心底的恼火,站起来走向何家的两个姑娘道:“哎哟,你们两个小丫头都伤心坏了吧?看着就叫人心疼,我知道你们伤心,可逝者已逝,还是节哀顺变多保重自个的身子吧!”   两人听的伤心抹泪,小声泣道:“多谢夫人关心。”   何二姑娘自从听了父母说要把她嫁来秦家之后,心情是无法言说的复杂,虽然大姐从前待她很好,但是一想到自己也能从豫州来到京城,飞上枝头过上名门贵夫人的日子,她如何能不心动?   大姐败在了京城的繁华陷阱里,那是因为她没本事,她不会生孩子,可要是换了她来,兴许结局就不一样了!   因此现下她心里已经把小沈氏当成自己未来的婆母了,下定决心要好好表现一番,好叫小沈氏看到她重情重义又朗朗大方的一面。   而一旁的何堂妹也不肯做陪衬,谁能入了小沈氏的眼,谁能接过何氏的位置还不一定呢,总不能好事都叫大房一家占尽了不是?   于是她也开始竭力表现自己,力求把何二姑娘比下去。   眼下见小沈氏关心她们,心里更是狂喜,面上却不敢表现出来,两人哭的一个比一个伤心。   可谁料小沈氏满脸关切之色,话锋却突然一转,“快把眼泪擦擦,我叫几个婆子带你们到里间换身干净衣裳。”   两人闻言大惊,忙推拒道:“这太劳烦了,我们在这里站着就好了,夫人的关心我们心里明白的,再说我们也想陪在大姐身边。”   说着就又开始哭了,“大姐去的这样突然,我们做妹妹的想陪她走完这最后一程。”   小沈氏眉梢微动,眼中浸着寒意,忽然又换了笑脸道:“你们的诚心我知道,可灵堂里进进出出的都是外男,你们俩毕竟是未出阁的女子,还是先进屋里避一避吧,再难过再伤心,也不能坏了自个的名声不是?”   何二姑娘和何堂妹对视一眼,倘若她们进了屋,不就见不到秦六爷了?   可小沈氏是容不得她们作怪的,当即吩咐道:“周妈妈,你带两个姑娘进屋吧!”   何二姑娘气的眼角直抽,恨不得跳起来抽小沈氏两个嘴巴子,但还是得忍着低头道:“劳夫人关怀了。” 第七十八章   进了秦家,傅伯霆便过去和秦六爷议事了,映容和沈氏往灵堂那边过去,沈氏一进门就被小沈氏拉过去说话,小沈氏正是气头上,见着姐姐简直有一肚子话要说。   映容先给何氏上了三柱香,挂了挽联,而后便由丫鬟引着去了侧间歇息,堂厅连着的两个侧间和两个小耳房都先挪出来给来吊唁的客人休息了,至于何氏姐妹,是被周婆子带到了寻常丫鬟们烧水歇脚的后罩房里了,小沈氏可不想放她们俩出来见人。   映容在侧间歇了一会,秦三爷和秦三夫人也过来了,三爷在外边待客,三夫人便带着孩子进屋里来。   映容见到三夫人进来,颔首笑道:“三嫂来了。”   三夫人笑着回道:“夫人客气了。”   虽然映容是弟妹,但却是靖宁侯府的夫人,诰命也比秦三夫人高出好几级,因此三夫人不敢直接叫弟妹,反而称呼她为夫人。   映容只在成亲那一日见过秦三夫人,因此二人之间不算熟悉,今日坐在一起,也是略显客气疏离。   秦三夫人落座在映容旁边,一边招手对两个孩子道:“都过来坐着。”   三夫人带过来两个男孩,大些的约莫五六岁,小的那个还没桌子腿高,进门都要丫鬟牵着走,就怕被门槛绊摔了,映容看他也就三岁左右的样子,可据她所知,三爷跟三夫人有二子二女,长子五岁,庶出的次子如今还不到一岁,想来那个小的不是三爷家的孩子。   映容便转头问道:“那个小不点是谁家的孩子?”   三夫人甩甩帕子道:“老六的孩子,从前一个通房生的,一直养在母亲这里,今儿早上没见到祖母,在屋里哭闹个不停,我就把他带过来了。”   映容心下了然,原来是秦六爷那个传闻中的儿子。   她也曾经听闻过,三年前秦六爷的一个通房生下了长子,当时秦六爷的元配夫人还在,听说夫妻二人为此事大闹一场,后来没过多久,那个通房就产后热病而亡,不过也有传言说不是病亡,是被正夫人给害死的,而那位元配夫人也不是个长命的,只比那通房丫鬟多活了半年多。   京城中对于此事纷纷扬扬热议了许久,但此后关于那个孩子的消息便少之甚少,那孩子几乎从来没有出府露过面,没人知道秦家是怎么处置他的,再后来事情淡下去了,就很少有人提及了,毕竟在京城这样的地方,世家大族的内宅私事如浪潮般一波接一波,今儿这家婆媳恶斗,明儿那家宠妾灭妻,茶余饭后的谈资总是少不了的。   映容都不大记得秦家还有这么个孩子了,可今日见这孩子明眸大眼,活泼精灵的样子实在惹人喜欢。   这小不点也不怕生人,一点看不出怯懦的样子,就是坐不住,总爱爬下椅子在地上来回跑,从三夫人那跑到映容这,又跑去跟三夫人的儿子玩。   两个小孩绕着毯子互相追,就这么玩起来了,还笑得直咯,三夫人听了便瞪他们道:“都安静点,不许笑了,乖乖回去坐着去!”   小孩子分不清场合,她们做大人得提点,这个场合可不是能笑出声的时候,不然人家听见了还不知该说什么呢!   两个孩子被训蔫了,垂着脑袋回去坐着,映容从桌上的碟子里抓了一把干果和酥糖递到他们俩手里。   两个孩子接了干果和糖,却不认得映容是哪个,三夫人便解释道:“这是傅家的表婶,你们两个拿了表婶的糖,还不快谢过表婶?”   两个孩子小声道:“多谢表婶。”   映容笑了笑,“都在桌上搁着呢,吃完了就说一声,婶子再给你拿,”又摸了摸六爷的儿子,问道:“你是秦岭?”   孩子的眼   睛像小鹿一样眨了眨,点点头道:“嗯!”   “玩去吧!”映容温和一笑,一边又转过来对秦三夫人道:“这孩子养的好,可见姨母没少疼他!”   秦三夫人心情放松了些,也跟着道:“可不是嘛,自从三年前把这孩子抱到婆母那边后,婆母是越养越喜欢他,疼爱的跟心肝肉似的!原先何氏进了门,想把这孩子带到自己院里养,也被婆母骂回去了,要不她干嘛那么急着自己生一个?没想到最后却赔上一条命,真是可怜可叹呐!”   秦三夫人感慨无比,情不自禁的就说了许多话出来,说着说着又自觉失言,忙找补道:“唉呦,是我多话了,原不该跟夫人说这些不好的事!”   前厅的沈氏和小沈氏还在说话,小沈氏说起何家眼睛都要瞪出来了,要不是因为今日宾客众多,她怕有损秦家的名声不敢太过声张,不然她根本都不想让何家的人进大门!   小沈氏心里也委屈,明明是何家先蒙骗了秦家把一个体弱多病的女儿嫁过来,结果现在一个劲儿的卖惨装样,倒弄的像他们秦家的不是一样!   *   从秦家奔丧回来,沈氏一脸愁容的回了荣寿堂,映容和傅伯霆二人便先回了懿兰居里换洗一遍。   映容早上出门前吩咐厨房炖了一锅枸杞参鸡汤,炖了一天,现下正是喷香的时候,今日在秦家几乎没怎么用饭,映容自己倒是没什么,只是傅伯霆那么高那么壮一个大男人,一顿不吃都受不了。   映容换洗过后,披了件厚厚的袄褂坐在榻上,用棉巾子擦头发,头上湿漉漉的,又是冬日里,身上有些冷,禁不住裹紧了衣裳,又让携素往炭盆里多添些炭火。   过了一会傅伯霆也从净房里出来了,映容怕他饿,便道:“我叫人下了碗鸡汤面,你先吃着垫垫肚子吧,今儿折腾一天,可别饿坏了。”   傅伯霆走过来,伸手摸了摸她湿润的头发,“你不饿吗?”   映容低头擦头发,“我不怎么饿,你先吃吧,汤是早上炖的,让厨房下碗面条,烫些菜叶,再卧两个蛋,你先吃一碗,热腾腾的暖暖胃。”   傅伯霆把她头上的棉巾子捂紧了些,低声道:“捂着些,小心冻着。”   在映容边上坐下,又问道:“今日累不累?”   “不累,”映容摇摇头,“跟三嫂说了会话,还见着六爷的儿子了,别说那孩子跟六爷长的还挺像!”   傅伯霆唇边浅笑,“老六很疼这孩子的。”   两人说话间,携素从门外端了鸡汤面进来,鸡汤面搁在桌上,烫了青菜,卧了鸡蛋,热气腾腾的一大碗,还配了几个小碟子,盛着辣酱和咸口的小菜。   傅伯霆起身走到桌前,端了面碗直接吃了起来,映容看他吃的香,想来是真饿到了。   头上的湿发擦的差不多干了,映容拿支银簪绾上发髻,傅伯霆在桌前吃面,一边吃一边往映容这边看,目光深沉,似是藏着心事。   映容未曾察觉到他的神色,仍在收拾头发。   傅伯霆犹豫片刻后还是开口了,“我跟你说一件事,你表哥,”   话语之间顿了顿,叹口气接着道:“他可能要被贬出京城了。”   映容手上的动作停住,转头看过来,微微惊讶道:“为什么?”   傅伯霆搁下筷子,口中突然有些无味,抿了唇缓声道:“我听说他近来在吏部办差魂不守舍的,不小心损毁了吏部的手誊典卷,他上峰很生气,报到荀尚书那里了,后来又传到我这里来,此番他犯了过错,吏部已经上了折子,应该是要贬他到偏远州县那边。”   映容听了半晌没应答,罗孝然这个名字似乎已经许久没有在她的脑海中出现了,可其实不过才几个月而已。   几个月的时间,就能发生天翻地覆的翻转。   罗孝然从前初入官场的一片磅礴壮志,没想过这么快就会戛然而止。   映容并不想说些什么,但又怕傅伯霆心里有隔阂,沉思片刻后低头默默道:“人各有命,只要心胸开阔,在哪里都能行云流水,他离开京城未必不是好事,到底是亲戚一场,能各生欢喜自然最好,我过的好,也希望他能过的好。”   她不想逃避罗孝然这个名字,更不想让傅伯霆误会。   傅伯霆听她这样说,心里忽然安定下来,复而低声道:“往后他若有难事,能帮的咱们也帮点。”   手里的面条已经凉了大半,傅伯霆拿起筷子继续吃了起来。   不可否认,刚才他的话确实有几分试探的意思,他怕映容仍旧放不下罗孝然,仍旧对他关怀备至,可映容的话很是平淡,一丝波澜未起,甚至没有表现出是担心这事还是满不在乎,但只有一句话,让他心情极佳。   映容说她过的好,嫁给他的这些日子,原来在她心里算是过的好的。   他一直害怕自己做的不够好,做的不够到位,但又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对一个女人好,怎样算是好?可到今天终于放心了,至少他能知道映容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   与此同时的流水胡同小院里,罗孝然正翻身躺在床上,赵姨妈在一旁念叨着,“你怎么就不肯听一句劝呢,你这孩子实在太倔了!”   得知儿子贬官一事,赵姨妈连着黑天白夜,急忙赶来京城为他筹谋,赵姨妈的意思是托关系把罗孝然送回安阳去,可罗孝然自己犯倔不肯,非要外放到那什么穷乡僻壤的白山县。   “儿子啊,你以为外放到那边是什么简单的事?没准你去了十年八年,甚至半辈子都回不来,你现在不听家里的,等你后悔的时候就来不及了!”赵姨妈苦口婆心的劝说着,可罗孝然就跟耳旁风一样,把被子一蒙,一句话也不说。   赵姨妈急了,又嚷嚷道:“你若实在不愿意离开京城,我就去余家寻你姨母给你想办法,她女婿不是挺有本事的吗?想来让你留在京城不是什么难事,反正当初也是余家先对不起咱们家的,于情于理他们家都该帮着你渡过这个难关!”   刚刚还装听不见的罗孝然突然就情绪激动起来,猛的坐起身子,把被子往地上狠狠一扔,瞪着通红的眼道:“不许去!你要是敢去找余家,我立马找根绳子吊死在这!”   赵姨妈吓的一惊,立刻软了声音,“我就是这么一说,你不愿意就算了,可千万不能干傻事啊!”   罗孝然垂下头,眼里含着泪意,半是无奈半是苦笑,“我求您了,我求求您了,给我留几分脸面吧!”   “母亲,这回您就别插手了,随我的心意行不行?”他眼中有泪光闪烁。   赵姨妈心疼极了,拍着腿故作狠心道:“随你随你,我不管你,往后你也别叫我母亲了!” 第七十九章   翻过年去,又是一朝新岁时节,启元七年的盛夏,余家的三姑娘碧容订了一门亲事,订的是内阁学士成蕴和的二房次孙成叙翎,成家自先帝时期便得器重,成大学士入内阁已有三十余年,在朝中一直德高望重,与碧容订亲的是二房的次孙成叙翎,今年十六岁,比碧容大两岁,二房老爷如今是翰林院的侍读学士,这位成二少爷也是读书人,成家除了四房没走科考这条路,真可算是满门清贵了,成大学士刚正板直,成家的家风也是一贯纯良。   可只有一点,这位成二少爷不是嫡出,不过二房的几个儿子都不是嫡出,这么论起来倒也没什么,但碧容听了却不愿意了。   本来以碧容的身份,与成叙翎也算相配。   昌顺伯府的三姑娘与大学士府的次孙,这门亲事一听就是风光满面的,两个家事都不低,再一个都是庶出,也没的谁嫌弃谁,柳姨娘心里也是欢心的,成家的家世多好呀,成二少爷虽然是庶出,但是二房没有嫡出的儿子,这不就没什么可计较的了。   其实按着成家从前的态度,大抵是看不上余家的,余家虽然是伯府,却没什么好名声,与这样的人家结亲,实在有损自家的清贵名声,再者作为书香门第,成家也不屑与这些酸臭的世家为伍,奈何时局动荡,成家虽清高,却也不得不审时度势的与京城各世家攀上关系,不然等成大学士百年之后,成家所有的倚仗和名声全都烟消云散,这偌大的大学士府将难以为继。   是以成家这些年改变了不少,儿子辈结的亲多是与成家一样读书科举起家的清流人家,但到了孙子孙女辈,就开始与名门结交了,比如成家长房的嫡长女便是嫁给了隆家,而隆家正是当朝长公主的生母隆皇后之母家。   再者说,成家此番挑中余家,也跟余家的两个女婿有关,傅伯霆就不必说了,数年前就开始威名赫赫,而毅国公府的霍钦今年年初以来也是颇得重用,听说是通过内监向长公主引荐,而后接连办了几桩大事,一举得了长公主的青眼,如今也很器重他。   余家前边两个姑娘的亲事都好,女婿都是不得了的厉害,或许是两个姐姐留下了余荫,碧容就这么被成家看上了。   成家看上她也不为别的,只是因为想跟余家结亲,而余家适龄待嫁的女儿只有这一个,于是成家这块馅饼就这么砸到碧容的头上了,砸的柳姨娘欣喜的有点缓不过劲儿来。   不过成家愿意,碧容心里倒不愿意了,她自个就是庶出,因此顶顶讨厌庶出这两个字,万没想到未来嫁的夫婿竟然还是个庶出,碧容唉声叹气了几天,但看着家里一派她撞了大运的样子,再不高兴再不愿意也不敢说出来。   她只在柳姨娘跟前吐露过几句不喜欢成家的话,结果让柳姨娘好一顿骂,斥责她不识好歹,这么好的人家还敢挑三拣四,碧容没法儿,纵使意难平,也只得把嘴闭上,连亲娘都这么说她,若是传到别人耳朵里,那还不得挤兑死她!   碧容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又在心里期待着,她没见过那位未来的夫婿,但她希望成叙翎是个温柔和煦又极懂女人心的男子,希望他有少年气亦有才气,希望他待她好,总之她有种种的期许,种种的向往,向往着离开余家之后,能有一片更为广阔的天地,向往着自己的未来,也能得封诰命,荣华一生,她不想被两个姐姐比下去,更要把四妹黛容狠狠的压下去。   她觉着黛容最近有些张狂,总在赵氏跟前身后来回转,还学着从前映容在家的时候帮府里理账。   碧容对此很不屑,府里有的是帐房先生,要你个姑娘去显能?还打着学管家的名头,这小蹄子如今越发不得了,可见是前头几个姐姐轮番嫁出去,没人管她了,她就开始天不怕地不怕了!   *   八月里毅国公府传了好消息出来,慧容生下长房的嫡长孙,取名霍临。   映容在府里得知消息时,不免有几分感慨,慧容在霍家那样艰难,如今遂了她的愿得个儿子,夫婿又在朝中得力,想来不久就能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映容得了消息后,便吩咐人备上礼,亲自去了毅国公府看望慧容。   到了毅国公府,前头门房报是靖宁侯夫人过来探望大奶奶,霍家的人听了便忙不迭过来迎接,几个婆子引着映容往春山院过去。   映容身边只带了携素和拾兰两个,都是从前的旧人,慧容也是认得的,如今傅家的翡珠在她身边也得用,不过她从不带翡珠出门。   跟着那几个婆子一路走着,映容只觉得这院子又远又偏,这都绕了多少路了,竟然还没到?   再往前走,映容就忍不住问了,“大奶奶住的这样偏吗?怎么还没到呢?”   最前边引路的两个婆子对视一眼,回头陪着笑解释道:“大奶奶住的院子是偏了些,不过大奶奶喜静,不爱叫人打扰,特意挑了远处的春山院住呢!”   映容就呵了一声,“你们大奶奶喜静吗?我跟她做了十几年的姐妹也没觉着,你们倒比我还懂她。”   两个婆子面面相觑,想着以前大奶奶的娘家从来不过问这些的,娘家人有就跟没有一样,何曾还想过有个性子这样厉害的妹子?   那婆子又回头笑道:“奴婢们哪配跟夫人比,更不敢拍着胸脯说大奶奶喜欢什么了,不过早前就听大奶奶说想家里人,可巧夫人您就过来了,今儿大奶奶见了您肯定高兴!”   映容没搭理她,又跟着穿了几条走廊,终于到了慧容住的春山院。   进了门,慧容已经在门口等着了,见到映容过来便笑着迎上去,“唉呦,哪阵香风把侯夫人给吹来了?”   映容也含了笑道:“你儿子的风把我吹来了,快抱过来让我瞧一瞧。”   慧容笑着冲屋里唤道:“快把临哥儿抱过来。”   映容跟慧容已经许久不曾见过面了,自从嫁到霍家,原先爱玩爱闹的慧容就开始低调起来,平日里深居简出,寻常的宴席也很少参加,倒是二房的郑氏还时不时出来赴个宴遛一圈,今日见到慧容,她相貌没怎么变,身量倒是圆润丰腴了不少。   两人走到榻前坐下,慧容的丫环凝露便抱了孩子过来,映容接过来抱在怀里,她从前在家时常抱承祖,因此抱着孩子还是挺熟练的。   临哥儿在她怀里也不哭,乖巧的闭着眼睛,小嘴嘬一嘬,显得很是可爱,映容抱着孩子逗乐,又叫携素把给临哥儿的礼拿过来。   备的是十二两的金锁,一条镶嵌了八宝的璎珞圈,白玉如意一对,还有两个硕大的金元宝,一个足有小拳头那么大,是用来给孩子压床讨好意头的。   映容挑了金锁压在临哥儿的襁褓上,笑着道:“姨母给你的金子,长大了戴着压福气,好运好福跑不了!”   慧容做了母亲,眼中已不再似当年那般锋芒凌厉,而是一片温和宁静,摸了摸孩子的小手莞尔道:“来就来罢,还送这样多的贵重东西。”   慧容撑在小几上,看着孩子浅笑。   映容今日过来她很高兴,至少向霍家证明了她娘家是有人的。   自从祖母过世之后,她跟娘家的联系少之甚少,父亲是个不管事的,从来不记着这些,赵氏不是她亲娘,从前关系也不好,自然也不会管她,知道她生了孩子之后只是按着旧例备了礼送过来,连面都不曾露一次。   当然她心里也是明白的,赵氏的亲生女儿是映容,她只会疼自己的女儿,哪有闲工夫来心疼她?   她明白这些,但心里还是有些难过,她的难过不是因为余文轩,不是因为赵氏,而是因为自己这个可有可无的娘家。   娘家不管她,身后就像没有依靠一样,原先霍夫人顾念余家还不敢太为难她,不过后来发现余家无动于衷之后,心里便更加看轻她,行事也越发的无所顾忌,而她生完孩子后的几天里,娘家竟然一个人都没过来看望她,郑氏少不得又要冷嘲热讽几句。   她觉得自己孤身一人,无所依靠。   不过好在如今有临哥儿,有了自己的血脉在身边,她终于不再是一潭死水了,她的生活里也有未来了。   映容今日过来看她,她有些意想不到,但她确实欣喜,映容来这一趟,便能堵住霍家上上下下许多张闲言碎语的嘴。   譬如大奶奶娘家不管她,余家不认大奶奶这个闺女,大奶奶的姊妹都不跟她亲近这些话。   总算她的娘家也来了人,总算能告诉府里的人她也是有娘家的。   慧容幽深的眼中装了许多心事,再也看不见往日的神采,她看看抱着孩子的映容,心绪有些复杂。   这个妹妹,自小在家里就是腼腆不爱说话的性子,婉约柔弱,一味只知道吟风弄月,终日沉醉于诗词歌赋之中,赵氏只有这一个女儿,拼命的惯着她,怕她累怕她苦,她不乐意做的事也不逼着她去学去做,当时祖母说过,二丫头叫赵氏养废了,自古慈母多败儿。   可不知什么时候,映容忽然就像变了一个人,变得精明利落,锋芒渐露,自出嫁之后她便不大清楚家里的事了,只听说连家里新进的潘姨娘都是映容给安排的,这是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该做的事吗?可映容偏偏就这么做了。   再后来,听说映容要跟罗家结亲,她还想过,要让霍钦在朝堂上多帮持着罗孝然,好歹也算她妹夫,可没多久跟罗家的婚事就掰了,说是性子不和,她当时就想,真是任性呐!哪有这么随便就退亲的?   便是她当年再任性也是不敢这么做的,又想着映容怕是要走她的老路了,从前她跟方家退婚之后可是低沉了好一阵子,不过好在映容的亲事没过明面,不必背上个退亲的恶名。   与罗家崩离之后,映容转头就嫁到靖宁侯府去了,那么突然,那么急促,慧容险些没反应过来。   她又想,恐怕嫁到侯府就是跟罗家退亲的原因吧,没想到倒是她小瞧这个妹妹了,如今如愿嫁入高门,依着映容不服输的强性子,只怕要在婆家大显神通了,可高门大户才是受罪磨人的地方呢!   本以为映容会收起性子,逐渐磨砺成威严肃穆的当家主母,可是她没有,她收起了自己的棱角锋芒,在平和的岁月中沉静下来,把吃喝玩乐当成心情,把勾心斗角抛诸脑后,或许岁月和生活能把人打磨成千百种不同的样子!   慧容低头苦笑,她的样子呢,她自己的样子呢?   她也变了许多,变得让自己陌生,从前的余慧容不是这样的。   从前的余家大姑娘,还能回的来吗? 第八十章   清晨的懿兰居里,映容正吃着早饭,近来陪沈氏烧香念佛,也跟着茹素了几日,从前早上吃的多是鸡丝粥,蛋花瘦肉粥,可这几日吃的却是百合糯米粥,莲子银耳羹。   用完了一碗糯米粥,携素又上了一碗新磨的杏仁茶,笑着道:“夫人尝尝这个,厨房才做的,用新鲜的杏仁磨碎了,添半碗香茶,再兑上牛乳和冰糖制成的,奴婢特意叫他们少搁了些冰糖,喝着不齁人。”   映容接过杏仁茶,见那小碗是一片光洁的冰白瓷,盛着暖白色的杏仁茶,再点缀上干果碎,心下觉得不错,便浅浅尝了一口。   杏仁茶是温水暖过的,入口绵密香甜,映容尝着不错,便道:“这个挺好的,也送一份到荣寿堂去,让太夫人尝一尝。”   携素应一声,“知道了,这就吩咐厨房去,”说着又笑道:“园子里的果树结了好多果子呢,昨儿让人打了一筐子桃子和一筐李子,待会洗了您吃一个。”   映容笑着点头,“夏日正是该吃桃子的时节。”   两人正说着话,外边拾兰进来回话道:“夫人,侯爷叫您去园子里呢!”   映容用帕子擦了擦嘴,起了身道:“他这两日得闲,也不知在园子里忙些什么,早上用过饭就去了,这会子又叫我去。”   把帕子搁在桌上,映容抬脚出了门,“得,过去看看吧。”   从懿兰居里出去,绕过小路进了园子里,映容忽然觉得后园子跟之前有些不一样了,似乎改动了许多地方,还另辟了几条新路出来。   傅伯霆从一片密竹林中走出来,背着手踱步浅笑道:“过来吧。”   映容一怔,随即跟上去凝视道:“叫我过来是为了看园子?”   傅伯霆牵了她的手往前走,一边走一边指着道:“得空把园子翻新了一遍,这边栽了山楂树,那边辟了小径出来。”   两人绕过竹林,眼前顿时一片豁然,原先那些品类繁杂的树木尽数移了出去,现在这一片种着整齐的梧桐树,大道向前,树木成荫。   旁边圈起来的花坛里种的是秋海棠,金银花,紫茉莉,鸢萝,波斯菊和凤仙花,团团簇簇的妍丽堆在一起,扑朔着迷离各异的香气儿。   傅伯霆低头看着她,“梧桐树,秋海棠,鸢萝花,这些都是你曾提过的,我又酌情添了一些点缀。”   他上前拍了拍梧桐树的枝干道:“才移过来的,现在还比不上出昌顺伯府的梧桐树那么茂盛,先让它长两年,将来会繁盛起来的。”   这一片的花木大多是映容曾经提及过的,她说娘家院子里有两棵大梧桐树,傅伯霆就给她种了一片梧桐树。   她说在秦家看过极美的秋海棠,于是这里也有一大片。   她说想养一盆鸢萝,这里便有十几种颜色的鸢萝花。   映容走了几步,咬着唇道:“我就那么随口说的几句,你怎么记的这么清楚?”   看到一旁的开的正好的波斯菊,映容惊喜道:“这个也有呢?不是说波斯菊的种子很难寻的吗?”   傅伯霆揽过她的肩膀问道:“你喜欢吗?”   映容点点头,往他怀里靠了靠。   她的个子不算矮,但站在傅伯霆边上只到他肩膀上一点,再加上身形较瘦,越发显得娇小。   两人并肩靠着,映容忽的感慨起来,“你现在对我这么好,万一将来有一天不对我好了,我心里肯定会难受的。”   傅伯霆轻笑一声,“傻话!”   梧桐树的叶子依旧青翠,一旁的金桂树落下几片细碎的蕊儿,风一吹,卷起阵阵桂花清香,有的随风盘旋至地面,有的散落在傅伯霆的肩头,映容伸手给他拍了拍,笑着道:“瞧你落的一身花儿!”   *   霍家,春山院   慧容在屋里做绣活,因是月子里,门窗都紧闭着,她坐在榻上给临哥儿绣一条小肚兜,红底金鲤鱼的样式,看起来鲜亮活泼。   榻边摆着一张小摇床,临哥儿睡的正香,时不时皱一皱小鼻子,慧容一边做着绣活,一边还得时常盯着临哥儿看他有没有蹬腿翻身。   手里的针线还没放下,凝露就推门进来道:“二奶奶在外边敲门呢,说要过来看看小少爷。”   慧容抬眼,捏着针蹙眉道:“她过来做什么?”   想了想又低下头,自顾自的做针线,“甭管她,估计又发癫呢!”   凝露应了声出去,果然郑氏在外边猛拍了几下门,见没人开门,骂骂咧咧一阵就没声了,想来是走了。   没一会凝露气冲冲的进来了,跺着脚恼道:“这二奶奶真是疯了,瞧瞧她如今什么样子?”   慧容笑笑,眼皮子都没抬一下,“管她做什么?狗咬你,你也要咬回去吗?”   凝露忿忿道:“奴婢就是气不过!”   慧容并不在乎郑氏的挑衅,往小肚兜的鲤鱼上补了几针,见那鱼眼睛灵动了几分,这才满意的收了针线,把小肚兜搁在榻上,伸手去摸临哥儿的小脸,说道:“这脸睡的都发烫了,可是捂的太紧了?”   凝露给临哥儿松了松襁褓带子,把他两只小手拿出来,临哥儿打个哈欠,挥了挥束缚已久的手。   凝露看着临哥儿叹气道:“夫人这几日一直说要把小少爷抱去正院养呢!”   慧容波澜不惊的眼里终于有了变化,冷笑一声道:“这老虔婆专知道作践我,我是不可能把临哥儿抱给她的!”   凝露垂了眼眸,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两人才说过这话,晌午霍夫人就带着人来了春山院里,进门就嚷嚷着要抱临哥儿到正院去,慧容在屋里听见了,也带着人堵在房门口,不放霍夫人进去,两个就在门口对峙着,谁也不让谁。   别的她都能忍,但唯独抢她孩子这一样她忍不了,况且她跟婆母的脸面是早就撕破了的,此刻也不必顾忌着什么!   霍夫人见慧容下她的面子,当着这么多下人的面不放她进去,登时就恼了,咬着牙骂道:“余慧容,你好大的胆子,敢对长辈这般不敬?”   慧容瞪着她道:“我早跟说过,临哥儿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你别想把他从我身边夺走,你再来一百遍一千遍也还是这句话,要想抱我儿子走,你就踩着我进去!”   霍夫人脸色扭曲,“临哥儿本就是我长房的孙子,养在我那里有什么不可,再说我又不是不让你见,别家的媳妇生了孩子还求着让婆母教养呢,怎么偏你这么矫情?”   慧容气的含泪发抖道:“你非要这么逼我吗?”   霍夫人冷哼一声,“我逼你?我都懒得搭理你,你早些把临哥儿抱到我这里,不就省的这些麻烦了?跟你好讲歹讲都听不进去,就知道摆一副苦大愁深的脸色来膈应人!”   两人犟了大半个时辰,慧容仍不肯松口,但态度像是软了几分,只说道:“等公爹和大爷回来再说吧,总之现在我不可能把临哥儿抱给你的。”   霍夫人见她犟的很,满目恼火的挫牙道:“行,等公爷回来再说,我倒要看看你能撑到什么时候?”   说完便斜了一眼,带着人浩浩荡荡的走了。   慧容等她走远,立刻回身吩咐凝露,“快,快叫几个信得过的人,先把临哥儿抱去伯府。”   凝露含泪应了,心   里骂一声造孽,转头进屋里抱着临哥儿出来了。   往下人里边扫一眼,不是从前家里带过来的人也信不过,因此能用的就那么几个,甘妈妈如今生病不在府里,凝雪一向经不得事,凝霜得留下,大奶奶身边不能没人,因此凝露便带着凝清,又指了一个叫小荭的丫鬟跟着,几个人准备从后门出去,再坐马车回伯府。   凝露抱着孩子刚要走,又被慧容一声叫住了,慧容上前摸了摸临哥儿的小脸,落下几滴泪道:“别去伯府了,只怕父亲不会管的,你带着临哥儿去靖宁侯府找二姑奶奶去。”   凝露哭着道:“晓得了,大奶奶您自个多保重,千万别强出头,有事等大爷回来再商量!” 第八十一章   凝露和凝清才抱着临哥儿从后门偷偷出去,立时便有门房婆子眼尖瞧见了,往前叫着追了一阵,“姑娘们要把哥儿抱到哪里去?”   凝露和凝清腿脚快,头都没回一下,早上了马车一路走了,那婆子没追上,急的拍腿喘气,又是气又是累的骂道:“这帮作死的小蹄子!”   一边心里想着这事跟大奶奶脱不了关系,肯定就是她指使的,晌午夫人才去要临哥儿,大奶奶不给,这才多会儿的工夫就让丫头们把哥儿抱出府去了,这不明显是要夫人唱反调吗?   看来大奶奶是想把小少爷抱出去藏起来,只是不知道她要送到哪去儿,婆子急急忙忙的跑去正院回禀霍夫人了,又觉着没准自个能借着这次的机会立个头功,在夫人面前挣个前程体面出来,兴许她就不用再当门房婆子了。   霍夫人得知消息之后气的眉头直颤,狠拍桌子骂道:“下作的死货,敢情刚才是为了支开我才那么说的,她心里根本就没想把临哥儿抱过来,这死货以为自己多机灵呢,还跟我玩心眼?等着吧,我绝饶不了她!”   门房婆子让霍夫人张牙舞爪的样子唬的不敢抬头,小声说了句,“大奶奶纵然要把小少爷抱出去,也没什么地方可去,多半是回了大奶奶娘家。”   霍夫人恼道:“这个我自然知道,只是这余氏现在真是太猖狂了,我非得治治她不可!”   霍夫人骤然起身,高声唤来身边的婆子丫鬟,一众人出了门,直奔春山院而去。   正院的人从春山院回来还没一个时辰,又浩浩荡荡的过来了,春山院里的小丫鬟老远就看见霍夫人气势汹汹的过来了,忙进屋里禀报慧容。   霍夫人到了门口,直接闯进门叫道:“余氏,你出来!”   慧容从屋里出来,抱着胳膊靠在门边,一脸云淡风清的样子,霍夫人险些被她气的背过气去。   “母亲又有什么事儿?”慧容淡淡道。   “临哥儿呢,你把临哥儿抱去哪儿了?”霍夫人大声叫嚷道。   慧容似笑非笑,“临哥儿在屋里睡着呢,母亲小声点,可别吵着他了。”   霍夫人冷笑道:“你糊弄鬼呢,少跟我闲扯,今儿我要是见不到临哥儿,扒了你的皮都是轻的!”   慧容唉呦笑了一声,“您好大的口气呢,还要扒了我的皮?我是霍家明媒正娶的长媳,更是昌顺伯府的嫡长女,我今儿倒想看看谁敢弹我一指甲?”   霍夫人显然被慧容的话激怒了,脸上气的通红,扬手就是一巴掌,“我便是打你了又怎么样?”   她原本没想动手,但现在要是退缩了反倒没脸。   慧容挨了一巴掌,垂下眼眸,脸上的讥诮笑意也渐渐散尽,微微抬起头看了霍夫人一眼。   “瞪什么?仔细你的眼珠子!”霍夫人强撑着气势。   慧容忽然收了脚转身回房,霍夫人一边骂着死货一边疾步跟了过去。   谁料慧容跑回房里,拿了桌上做针线活的小银剪子冲了出来,霍夫人才进门,被她吓的脚一软,嗓子打颤道:“你,你要做什么?”   慧容眼里通红,憋着泪,举着剪子道:“我受够了,我受够这样的日子了,你就知道作践我,今儿我就一剪子戳死你,大不了再了结我自己,我不想活了,你也别想活!”   说着就举着剪子冲了出去,霍夫人尖叫一声跑出门去,“皇天菩萨呀,发疯啦!”   二人追赶到院子里,院里的丫鬟婆子见了,俱是一脸惊色,纷纷上来抢慧容手里的银剪子,七嘴八舌的劝道:“大奶奶您快把剪子放下,万不能冲动呀!”   七八个   人拉扯着慧容的胳膊抢剪子,慧容仍跟疯了一样的叫喊道:“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霍夫人被她撵着在院里跑了五六圈,累的气喘吁吁,脑仁气的突突的,但到底不敢再激慧容了,就怕她发起疯来不知道会干出什么!   *   另一边的靖宁侯府,面前是抱着孩子哭诉的凝露,映容在座上已经傻了眼。   凝露一边哭着一边把慧容让她过来的原由解释了一遍,映容听了实在惊讶,早知道慧容在霍家艰难,只是没想到霍夫人在人前给面子,在人后却这么对待她!   凝露解释完了,抱着临哥儿抽噎道:“大奶奶说,伯府不一定管她,让我们先把小少爷抱来二姑奶奶这里。”   映容叹了口气,伸手把临哥儿接过来,“抱来我这里倒是没什么,只是到底该如何处理这事,还得看你们大爷跟大奶奶怎么商量,临哥儿不可能一直在我这里,早晚还是要抱回去的,大姐不愿意把孩子给人养,可若是霍家非要,她能怎么办呢?”   凝露抹着眼泪道:“霍家忒不是个东西,成天就欺负我们大奶奶,眼下正院吵的凶,大奶奶怕她们生抢,这才嘱咐我们几个把小少爷抱出来避一避。”   怀里的临哥儿折腾了一路,本就有些不舒服,兴许是察觉到换了一个陌生的环境,突然就开始哇哇大哭起来。   映容急着问道:“可是饿了?”   一摸临哥儿的后背,都是黏糊糊的汗,映容担心道:“衣裳汗湿了,我这里没有小衣裳呢!”   “带了的,都带了的。”凝露忙道,又赶紧把临哥儿抱进内室里,携素给打了一盆热水,两人在屋里给孩子擦了一遍身子,换了一身干净衣裳。   凝露和携素两个都是伯府里出来的,从前也认得,一个伺候慧容,一个伺候映容,后来又跟着各自的主子陪嫁到夫家,只是没想到多年未见,再见时的情形竟然是这样。   携素虽没带过孩子,但手脚也是麻利的,一边给临哥儿翻身换衣裳,一边对凝露道:“姐姐忙了一天,只怕饭也没顾得上吃,外边的凝清跟那个小丫头也没吃吧,我叫小厨房炒几个菜送过来,你们先吃点吧!”   凝露肚子确实是饿了,但还是略有些担心,“这成吗?小少爷也没吃呢,先把他喂了吧?”   携素笑道:“这个你甭担心了,只管吃饭去吧,剩下的我们来弄,已经让小厨房熬米糊去了,一会让平妈妈来喂,她养的孩子多,知道怎么喂。”   凝露听着放心了,也跟着笑道:“那就麻烦你们了!”   携素摆摆手道:“这是哪儿的话,都是一个府里出来的,如今在外边更该互相帮衬了!”   携素给临哥儿收拾妥当后便抱着他出去了,映容在榻上坐着,见到携素出来,笑着伸手道:“把临哥儿抱过来给我瞧瞧。”   携素把临哥儿抱给映容,厨房的米糊也送来了,按着孩子的量,用小碗盛着,浅浅的小半碗,晾的温温的,平妈妈摸着碗觉得可以了,就一小勺一小勺给临哥儿喂下去。   临哥儿嘬着小嘴,一口接一口,没多会就吃完了半碗米糊,平妈妈惊讶道:“哥儿吃的还挺多,这么大的孩子一般吃不了这么多的!”   映容拿帕子给临哥儿擦了擦嘴,仔细看着临哥儿道:“还是像霍钦多些,只有眼睛跟大姐像。”   平妈妈道:“现在哪看的出来呢,等长开了就知道了,照理说儿子像娘多些。”   说着又笑道:“小孩子好玩着呢,家里孩子多也更热闹些,像咱们府里就该多几个孩子才是。”   映容听她这么说,尴尬的咳了几声,“这个急不来的。”   不过看着临哥儿可疼可爱的样子,映容忽然觉得自个养一个也不错。   临哥儿吃饱了就开始打哈欠,映容看了看道:“怕是困了,把他抱到床上睡着吧!”   *   而霍家这边在一通闹腾之后,霍夫人怕了慧容癫狂的势头,赶紧偃旗息鼓一溜烟回去了,等回了正院灌下几口凉茶之后,心里静下来几分,脑子也回神了。   霍夫人越发觉得气恼丢脸,把茶盏子往桌上一掷,又叫人道:“到门口招几个小厮婆子,一块到昌顺伯府要人去,临哥儿是我霍家的孙子,哪有放在余家的道理?我量他们也不敢不交人!”   一旁的婆子上前道:“小少爷仿佛没抱去伯府呢,有人说看见马车往东走的,许是抱到靖宁侯府去了,靖宁侯夫人是余家的二姑娘,她可是大奶奶的亲妹子呢!”   霍夫人愣了,“你是说抱到傅家去了?”   那婆子思忖道:“也没人看见,说不准的,要不叫人上傅家问问去?”   霍夫人有点怂了,傅家个个是镇山太岁,她敢上余家要人,却不敢进傅家的门,于是只好推脱道:“等公爷回来再说吧,我一个妇道人家,不好跟外边打交道。”   婆子听着愣了,这又是什么话?   气焰汹汹要去余家要人的时候可没担心过这个!   但霍夫人这么说,她也只能应着,反正主子们的心思一向难参透。   霍夫人有些坐立难安,又灌了几口茶,犹豫问道:“傅夫人跟余氏原先关系好不好?”   那婆子扁着嘴道:“唉呦,这个奴婢怎么知道呢?奴婢又不是余家的人,不过人家是亲姐俩,再坏也坏不到哪去吧?”   霍夫人默默沉思着,她敢这么无所顾忌的对慧容,还不是因为昌顺伯府这个娘家不管事,身后没人撑腰,自然任她搓圆捏扁,不过她也不傻,在人前她还是会装的和气点,要是人前的面子都不给,昌顺伯府脸上太难看,不伸手也说不过去。   她在人前给面子,但是等大门一关,都是自个家的奴才时,这时候她就敢肆意妄为了,慧容就算委屈也只能忍着,因为在外人面前都觉着她这个婆母和善,根本没人知道霍家的大宅门里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不过现在余家的几个女儿接连出嫁订亲,二姑娘嫁的是靖宁侯府,三姑娘订的是成大学士次孙,倘若几个姐妹得势,那慧容身后不就又有了靠山?   霍夫人虽然厌恶慧容,但又舍不得因为慧容才能联系起来的姻亲关系,比如傅家,比如成家,都是她想结交的人家。 第八十二章   傍晚时分傅伯霆从兵部下值回府,进了懿兰居里见着临哥儿在床上睡着,不免有些惊讶,便问了句,“这是谁家的孩子?”   映容坐在床边给临哥儿盖一床小被子,回身道:“我大姐的儿子,今儿下午抱过来的。”   傅伯霆诧异道:“霍家的孩子?”   映容起身上前,接过他脱下的外套搭在架子上,点了点头道:“我也不大清楚,说是霍家的夫人要把孩子抱去自个院里养,我大姐不愿,就先把孩子抱来咱们家避一避。”   傅伯霆理了理衣领上的褶子,说道:“你姐姐把孩子送来这里,你姐夫断然是不知道的,便是家里边再怎么闹腾,谁也不愿意把事闹到别家叫人看了笑话,等你姐夫知道了,肯定要派人来接孩子。”   映容小声道:“我知道的,若是霍家来接孩子,咱们也别说什么,就说是我想侄子了抱过来看看,好歹别落了我大姐的脸面。”   傅伯霆摸摸她垂下的头发,声色温和道:“你既体贴你大姐,就按你想的来。”   说着又道:“今儿回来的时候路过宝丰斋,带了几包糕点回来,还热乎着呢,你去尝尝。”   映容转头去看桌上,果然放了几个油纸包,扒拉开一看,有三样点心,枣泥糕,桂花酥和鲜肉月饼。   映容拿了一块鲜肉月饼吃了,觉得绵密咸津,入口鲜香,便称赞道:“这个味道好,我之前都没吃过肉馅的月饼,吃的都是五仁馅,莲蓉馅和蛋黄馅的。”   说着又道:“给母亲也送一份过去吧,她喜欢吃咸口的点心。”   傅伯霆抿唇道:“母亲那也送了,一样称了一斤,给你这边半斤,荣寿堂也送了半斤过去。”   映容把手里的糕点掰开一块,喂到他嘴里,笑着道:“明儿带奶酥糕回来吧,想吃好久了,府里做的总不对味儿!”   傅伯霆道:“这个容易,明儿我再带一筐河鲜回来,现在的桂鱼,大虾和螃蟹都肥的很。”   映容正要说话,床上的临哥儿似乎听到响动,迷迷朦朦的睁开眼伸了手,傅伯霆见了便上前道:“孩子醒了。”   映容也跟了上去,两人一同坐在床边,临哥儿见着傅伯霆也不怵,反倒挥着两只小手绽着笑脸,像是要抱的样子。   傅伯霆勾勾他的小脸道:“还挺乖的。”   映容伏在他肩上凑着头看临哥儿,嘴里说道:“你是没见着闹的时候,下午哭的可凶了!”   映容伸手逗弄临哥儿,傅伯霆又道:“今儿宫里下了一道赐婚的旨意,大理寺卿殷家的姑娘赐婚给西北宁家的次子。”   映容心中一震,旋即回头问道:“赐婚的是绮如?”   大理寺卿殷家的姑娘,可不就是殷绮如嘛!   映容惊讶之际又心存担忧,接着问道:“宁家次子又是谁?怎么好好的下这样一道旨意?绮如自幼在京城长大,如今却要远嫁到西北那样的苦寒之地,这怎么待的下去呢?”   傅伯霆低声道:“西北宁家次子,便是摄政王的嫡亲弟弟,现任的西北总督宁琰,这是长公主亲下的旨意,莫说西北苦寒,即便是刀山火海也得去。”   映容忽的垂下了眼眸,心里感慨万千,纵然是世家名门,贵族千金,自己的人生却不能做主,背负着家族的声名和利益,甚至沦陷于皇权的纠葛之中。   再肆意,再骄傲,再洒脱的人,也不知何时会变成弄权者手里的提线木偶!   *   夜晚的春山院里格外寂寥,灯火幽幽,人影狭长。   慧容和霍钦对坐在桌前,桌上的烛火已经微弱了,却没有叫人进来添灯油剪烛芯,就由得这烛灯半明半昧的照下去。   慧容低着头默默垂泪,眼泪汇聚在鼻尖,又从鼻尖滴落到手背上。   霍钦见她一言不发,只得叹气道:“你信我。”   他攥紧了慧容的手,一脸诚恳道:“你一定要信我。”   慧容猛然甩开他的手,冷声道:“我谁都不信!我也不会把临哥儿抱走的。”   霍钦将语气放的缓和了些,“可是临哥儿是咱们的孩子,难道能让他在外边一直待着?你把家里的事捅到亲戚那里,已经让公爷很不悦了,再者你就没想过,你这么擅自把孩子抱去靖宁侯府,傅家会怎么看你妹妹?本是咱们家的事,又何必连累人家呢?”   慧容嘴唇微动,似有些犹豫,半晌她咬着唇含泪道:“把临哥儿抱回来,能不送去正院吗?”   霍钦揽过她的肩,沉声道:“眼下我在朝中立足不稳,公爷怕我得势威胁长房,更是处处掣肘,但是你放心,要不了多久,我一定能将长房彻底击垮,到时候临哥儿也就能回来了。”   慧容哭着道:“要不了多久是多久,十年,八年?把临哥儿从我身边抱走一天都不行。”   霍钦给她擦了眼泪,接着道:“朝中将有一件大事要发生,但我不能跟你说,傅侯爷也是知道的这件事的,总之你暂且忍一忍,若我能办成这件事,就能彻底翻身掌权,往后再也不必看长房的脸色了!”   慧容捂着脸流泪,“我恨你!我真恨死你了!”   第二日霍家就来了人去靖宁侯府接临哥儿,凝露抱着孩子出去的时候,见来的人里有好几个都是正院霍夫人身边的人,也有大爷的小厮,可偏偏就是没有春山院的人。   凝露登时就凉了后脖子,前方的路就像豺狼虎豹的巢穴一般,凝露抱着临哥儿步步艰难,心里又格外的担心慧容。   送走霍家的人之后,映容依旧不能心定,慧容的事还不知如何。   霍家的人深宅大院对慧容来说只有黑暗和阴冷,她这么拼命想要一个孩子,就是想有一个依靠,想有一个寄托,临哥儿是她无边黑暗里的一道光亮,但现在临哥儿也要被抢走了,只怕慧容就快撑不住了。   映容虽然担心她,但霍家的内宅之事她无法插手。   唯一能伸手的只有霍钦,慧容是他的妻子,临哥儿是他的儿子,他不该让自己的妻儿受到胁迫,不该让慧容日日夜夜担惊受怕。   而另一边的殷绮如,今早接到第二道旨意,是封她为乐阳郡主的旨意。   一道赐婚圣旨,一道封郡主的懿旨,给殷家带来接连的冲击。   殷夫人从赐婚圣旨下来的时候就一直哭,传旨太监还没迈出大门的时候,她的眼泪就止不住了,殷大人怕人看见,跪在地上一个劲的用胳膊肘戳她,可殷夫人仍旧不管不顾的哭出声来。   今日封郡主的旨意下来,殷家就知道这事没法儿转圜了。   可长公主到底是为什么挑中了他们家?京城里有那么世家女子,为何偏偏就挑中了他们殷家呢?   殷家的堂厅里,殷夫人哭的几乎喘不上气儿,“绮如是我的掌上明珠,自小千疼万爱养大的,连京城里的青年才俊我都舍不得把她嫁出去,现在竟然被赐婚到西北了,那西北是什么地方?风寒地冻,粗狂野蛮,吃的也不好,喝的也不好,我姑娘跟娇花儿一样,去了西北能活过两年吗?哎呦,真是悔不当初啊,早知道有今天这么一遭,就该早早把她嫁出去的!”   殷大人撇嘴道:“你这话太夸张了,总不至于活不下去的。”   殷夫人大叫道:“西北那些糙汉子都是吃大肉喝大酒的,你让绮如也这样过日子吗?她喜欢吃的杏仁奶糕,喜欢喝的松针甜茶,这些西北能有吗?再说西北那样远,绮如嫁到西北去,只怕一辈子都再难回来了!”   说着就站起身来,“不行,不行,我要进宫求旨,总之嫁谁都行,就是不能嫁我姑娘,我要去求长公主换个人选!”   “胡闹!”殷大人一把拦住她,“你真胡闹,这是圣旨赐婚,你当是儿戏呢?说换就换?”   殷夫人一屁股瘫在地上,哭的一声更比一声高,“作孽呀,真是作孽!” 第八十三章   连着几日天气晴好,映容在府里闲着,便让人把园子里的桂花给摘了,桂花正是开得好的时候,摘了花蕊可以做香囊,做花饼亦或是晒干了泡茶喝。   映容最喜欢的是桂花饼,洗净桂花为馅,用冰糖和蜂蜜为佐料,在竹编的蒸笼上蒸熟,趁着热乎一口咬下去,蜜甜的馅就顺着嘴角流出来,映容吃这个吃上了瘾,不管怎么吃都不觉得腻。   过了两日昌顺伯府的庄子上进了甜杏和桃,赵氏知道映容喜欢吃,便差人往侯府这里送了两筐过来,黛容得了消息,也顺道跟着过来玩一趟。   黛容本来想叫碧容一起去玩,只是碧容已是订了亲的人,开年就要成婚,如今一直窝在院里绣嫁妆,不肯出来,黛容劝了一阵没劝动,只好自己过去了。   映容知道黛容要过来,老早就吩咐了携素去门口接她,等黛容坐着马车到了侯府,刚下马车,携素一下子竟没认出来。   黛容从前娇小可人,就是个小娃娃,可如今她快要十三岁了,今年一年身量就抽长了许多,苏姨娘个子本就高,黛容随了苏姨娘,才十三岁就跟携素差不多高了,本来余家的几个姑娘里,慧容个子是最高的,可要是黛容这么长下去,没准能把慧容给超过去。   黛容下了马车,携素惊讶的上前接她,几乎说不出话来,连连叹道:“哎哟,这还是四姑娘吗?真是认不出来了!”   黛容笑着道:“携素姐姐说笑呢,可不就是我嘛!”   不止个子高了,相貌也变了,眉眼已经长开了,一派明朗神采。   原先黛容小的时候看不出太多,但是现在她渐渐大了,容貌气质也分明出来。   不同于慧容的明艳,不似映容的温婉,亦不像碧容的天生媚骨,黛容是少女般的爽朗大方,一颦一笑皆是神采奕奕。   眼前的少女那般夺目,携素根本不能把她和当年那个低着头怯生生的四姑娘联系在一起,张着嘴愣愣道:“四姑娘全然长变了呢,奴婢险些没认出来。”   说完又招着手笑道:“快跟奴婢进去吧,夫人从早上就开始念叨您了。”   黛容跟着携素进了大门,两人走在路上,你一句我一句的说起话来,携素就跟唠家常似的开口问道:“伯府里如今还好吗?大少爷怎么样呢?”   黛容道:“好着呢,承祖快两岁了,又活泼又健康,壮的跟小牛犊子一样,母亲把他养的可好呢!”   携素笑道:“上一回见到大少爷,还是五月里的时候,一晃又是几个月,小孩长的快,几个月就变样,再见只怕又认不出了!”   说着又问,“苏姨娘如今身子还好吗?她长年体寒,听说现在在吃补药调身子,夫人让拿两只老山参给苏姨娘做药引子,都是五十年往上的老山参,还有几个年份小一些的,但也有十来年呢,您也一道带回去,不论是做药引还是融进药丸里都是好的。”   黛容也没推拒,含笑道:“真该多谢二姐姐呢,最近正愁着这个,原先想用阿胶配着,可要是有老山参做药引,肯定比阿胶滋补。”   两人说着话,进了朱漆琉璃顶的长廊里,这条长廊隔在前院和后院之间,周围是郁郁苍苍的树木,探出枝头,攀附藤蔓。   黛容在长廊里走着,拐个弯,突然迎面碰上个湛蓝衣裳的男人,高拔挺阔,正挡在前方。   黛容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几步,携素也愣了,抬起头定睛看了一眼,忙请安道:“见过六爷。”   又回身跟黛容解释说:“这是秦六爷。”   黛容一听,也跟着低头欠身,“六爷安好。”   秦六爷声名在外,她知道有这么个人,却没见过。   秦六爷闻声低头,问了句,“这是哪个?”   携素回话,“这是我们夫人的四妹妹,昌顺伯府的四姑娘。”   秦六爷唔了一声,“既是表嫂的妹子,就别叫我六爷了,显得年纪很大似的,叫六哥吧!”   他挑眉,往黛容身上看了一眼。   黛容被他看的如芒在背,小声道了句,“六哥好。”   秦六爷满意的点点头,正要走,忽的又问了句,“你叫什么?”   “说名字。”他着重强调了这么一句。   “黛容。”   轻甜的声音散在风中,一会便寻不见踪影。   秦六爷细细念了一遍,而后点头道:“行了,找你姐姐去吧。”   一副长辈的语气神态,背着手擦肩而过。   黛容站在原地忽的就恼了,出声叫住他,“您问了我的名儿,我还没问您的名儿呢?”   秦六爷脚步顿住,微愣了愣,回身道:“秦炆。”   说完便潇洒而去。   黛容驻足原地,攥着衣角,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携素忙扶着她宽慰道:“四姑娘别介怀,六爷就是这样的性子!”   黛容淡淡笑了笑,“无妨,去见二姐姐吧!”   *   进了懿兰居里,映容见着黛容,一边招手让她过来坐,一边笑道:“正等着你呢,快过来。”   黛容走过去,在映容身边坐下了,映容看着黛容感慨道:“真是长成大姑娘了,越来越秀气了!”   拾兰和翡珠端上了热茶和点心,映容推了推面前的白瓷碟子道:“尝尝这个,新摘的桂花做的糕饼,吃着可香甜了!”   黛容捏了一块桂花饼,咬下一口道:“甜滋滋的,还带着清香味。”   伸手抹了抹嘴角的饼渣,笑着道:“果真还是二姐姐这里的点心最好吃,从前在家里时我就喜欢吃梧桐院的点心。”   吃着桂花饼,又说道:“母亲让送过来的甜杏和桃子我叫人搁在厨房了,母亲惦记着是二姐姐喜欢吃的,特意挑了最新鲜的送过来,那大桃子有拳头那么大,又脆又甜,我在家吃了一个,一顿都吃不掉,分两回才能吃完。”   映容笑道:“搁着吧,晚上我吃一个,吃不完不要紧,还有你姐夫在,我跟他分一个就行了,给你的老山参也叫人包起来的,回去的时候记得带上。”   黛容点点头,“晓得了。”   又捏了一块杏仁酥,边吃边道:“父亲这几日在家里给承祖寻启蒙师傅来着。”   映容一怔,脸色吃惊,“启蒙师傅?承祖才多大,怎么就要给他启蒙了?”   黛容解释道:“父亲总说他小时候贪玩,七岁才识字启蒙,起步晚了,后边就再难跟上了,如今他有意培养承祖走读书科举的路子,想让承祖三岁就启蒙,总之再玩明年也要开始教认字了,可父亲怕承祖一个人读书没意思,便想着办一个族学,把门客子嗣和亲友子嗣中年纪合适的全都聚在一块,让几个哥儿都在学堂里一同读书习字。”   映容听了便笑道:“父亲何时也学会这些花样了?还办族学?咱们家亲戚又不多,大抵选的都是些依附伯府的门客之子,想来父亲这是想学宫里的路数,也给承祖找几个伴读呢?”   黛容捂着嘴道:“可不是嘛,要我说父亲也太急了些,不过那个教书先生我倒是见过一面,生的俊俏极了,就跟那聊斋里进荒山孤庙的白面书生一样,连三姐姐都说他俊呢,听说已经中了举人,但是去年春闱落了榜,他还想留在京城接着考科举,就一直没回乡,但是等下一次春闱还有近两年的时候,便先在京城里寻摸个差事做。”   映容思索道:“虽是春闱落榜的,但是已经中了举人,给孩子们启蒙应当是没什么问题的,父亲既然要办族学,教书的先生可千万得挑好了,长的好没用,得有真才实学才行。”   黛容撑着头道:“真材实学我不知道,不过父亲说他文章做的很不错。”   映容啧了一声,“父亲他懂吗?就他那半吊子的水平,他看得出好是不好吗?”   喝了口茶,忽又想起一事来,“你姐夫今儿休沐,把老六叫来喝酒了,你来的时候见着他了吗?”   黛容拿点心的手停住了,顿了顿道:“在走廊里碰上了,六爷有点凶呢!”   映容莞尔,“你要认得他就不这么觉着了,老六人挺好的。” 第八十四章   黛容留在府里用了晚饭,黄昏之时才告别归家。   送走黛容之后,映容估摸着傅伯霆跟秦六爷还有的喝,况且自个身子不大舒服,头有点犯晕,就没等着傅伯霆,自己先洗漱歇息去了。   外边天刚擦黑,映容就躺床上歇着了,屋里把帘子拉的严严实实,灯也吹了几盏,只照例在门口给傅伯霆留了两盏照明的烛灯。   傅伯霆总是回来的晚,常常他回来的时候映容早已经睡下了,但不管映容什么时候睡,门口必然要给他留两盏灯。   今日映容有些不舒服,头晕脑胀的,白天还好,晚上严重了不少,躺在床上辗转许久,也不知什么时候睡下的。   傅伯霆跟秦六爷一直到深夜才散,他今儿喝的不少,除了秦六爷,还有两个旧友也在,这几个兔崽子逮着他使劲灌,喝的他走回来的脚步都是飘的。   傅伯霆是让小厮扶回来的,但他也是要面子的人,以前自认海量,没想到也有醉的迷糊的时候,饶是醉成这样,还拍着小厮的肩膀道:“没事,我清醒着呢,不用扶,自个能走!”   小厮哪里敢放手,扶着他讪讪笑道:“这要是把您给磕了碰了,夫人跟太夫人可都饶不了我!”   傅伯霆揉揉眉,由得他扶着进了院里。   懿兰居里的灯火已经熄了,傅伯霆知道映容睡了,便放缓脚步,轻轻推了门进去,就着微弱的烛光走至床前。   映容枕着胳膊,侧身躺在床上,傅伯霆坐在床边,握了她的手轻声道:“我回来了。”   映容头还疼着,睡的不安稳,一听见声音便醒了,睁开眼问小声他,“前厅都散了?”   嗓子干的很,声音也哑了,映容坐起身来,拿起床边小几上的茶水灌了一口,这才觉得舒服了点。   傅伯霆给她顺顺背,又道:“别喝凉茶,我去给你倒杯热的。”   映容摆摆手,“没事,就喝了一口。”   傅伯霆垂眸,略有些歉意,“回来晚了,打搅你休息了。”   映容低着头往他怀里靠了靠,闭着眼温和笑道:“没事的。”   傅伯霆伸手揽着她,想凑近些说话,映容却被喷薄的酒气儿给呛着了,一阵胃酸,连咳了好一阵子,又灌了口茶才压下去。   傅伯霆见她脸色苍白,眉目间也尽是疲乏之态,忙按她躺着,“你先歇着吧,不必管我了,我尽量小声些别吵着你。”   映容身上没力气,躺在床上,一手覆在额头处,叹口气道:“今儿也不知怎么回事,身上一直不舒服,头也晕,手脚也没力气,难不成是吃坏什么东西了?”   傅伯霆给她掖上被角,低声宽慰,“明儿叫大夫进府给你看一看,不成先开两服药吃着。”   映容点点头,又嘱咐道:“你也快些收拾了睡吧,明儿还得起个大早上朝呢!”   *   第二日是上朝之日,傅伯霆四更天就出了门,映容自个多睡了会,等天亮了才起,起床的时候就觉得不那么难受了,但还是叫人去门房那吩咐了一声,请了敬和堂的大夫过来看一眼。   映容觉着不是什么大问题,就没递牌子请太医进府,想着让民间大夫治一治,开两服药就成了。   梳妆用饭过后,便坐在屋里等着大夫,房门敞开着,几个大丫鬟立在身侧,映容捧了一盏热茶,指着旁边摆放的一架楠木刻丝錾金屏风道:“这架屏风素了些,留白太多,拆下去补几个花样吧!”   翡珠问道:“夫人想绣什么花样?”   “绣几只白鹭吧,正好下边有留白,再配几只丹桃花。”映容思索道。   翡珠应声,“奴婢一会就叫人拆了去。”   正说着话,外边携素领了大夫进门,出声说道:“敬和堂的大夫过来了。”   拾兰和翡珠忙上前去迎,“您往这边来,给我们夫人瞧一瞧。”   大夫背着箱子上前,先给映容问个安,又将诊脉的垫子搁在桌上,余下他便不敢动了,大户人家规矩多,谨言慎行是正理。   映容将手腕搭上去,翡珠拿张丝帕盖了一层,大夫这才敢问话,“夫人有什么不舒服的吗?”   映容想了想道:“我身子一直康健,没什么不适,只是近来时常困倦疲乏,昨日更是头晕了半天,不知是何缘故?”   大夫让她伸了舌苔察看,又伸手按下诊脉,携素在边上站不住,跟大夫聊了起来,“恕我冒犯问一句,老爷子您今岁多大了?我听敬和堂的人说您从医五十年了,可真是把我惊着了!”   大夫一边诊脉一边笑道:“姑娘客气了,我今岁刚好整七十,从医确有五十年了。”   映容叹道:“您七十了?真看不出来,您是鹤发童颜呢!”   大夫听得映容这么说话,心里觉得这位夫人没什么架子,性子不刺儿,人还挺宽和的,于是他绷紧的身子总算是放松了些。   细细诊了一回脉,大夫放开手,映容问道:“我这是怎么了?可要开几副药调养着?”   大夫退了两步,躬身秉手道:“您是要吃药调养,该吃安胎药呢!”   旁边站着的几个丫鬟傻了,映容一愣,急忙问道:“您没弄错吧?”   大夫回话,“我从医这么多年,绝不可能错的,恭喜夫人,您这是喜脉,已有一个多月了!”   映容惊讶的捂着嘴,回身去看携素和拾兰。   她月事一向不准,自个从来不记日子,这么一想,这个月确实又晚了。   携素笑的开心,“唉呦夫人,这可是大喜事呀!”   说着就凑来映容身边,一脸感慨道:“侯府要欢喜,伯府也要欢喜的。”   映容戳戳她的额头,嗔怪道:“我还没撒娇呢,你倒跟我撒起娇了!”   携素笑道:“奴婢是为您和侯爷高兴!”   映容笑了笑,又回过头来吩咐大夫,“劳烦您先开几服药吧!”   大夫道:“那我就开几服温补的安胎药,您先吃着,若是不放心,可让宫里的圣手过目一遍。”   拾兰在一旁应声,“您这说的是哪里话,您经验老道,便是宫里的太医也未必比的上呢!”   大夫听了喜不自禁,忙道:“不敢跟宫里的圣手比,但我肯定用十二分的心为夫人开方子。”   拾兰笑着点头,话是这么说,但方子肯定还是要请太医过目的。   她们都懂人情世故,知道该怎么说话,不过一句话的工夫,便能叫人家给你用心办事,况且大家都高兴了不是?   而后拾兰便领了大夫出去写方子,开完方子又另给了一包赏银,大夫出门这一趟,得的赏银够他家里几个月吃喝,因此心里更是高兴,开过方子之后还忍不住絮叨了好些注意和提点的事宜。   拾兰也不嫌烦,站着听他说心里一一记下来。   拾兰出去了,懿兰居里剩下的几个都是愣丫头,光知道高兴激动,竟没一个人去管映容,还是翡珠先反应过来,进了里屋抱一床小毯子给映容盖上,又吩咐了人去荣寿堂回禀太夫人,携素听了,也忙叫人去昌顺伯府报喜。   沈氏得了消息,立刻就从荣寿堂赶过来了,她来的时候映容还坐在榻上跟丫头们说话,见着沈氏过来便要起身,结果沈氏疾步上前,一把按了她坐下,满脸的关切喜悦,“别,别,你坐着就成。”   映容顺着坐下了,也忙扶了沈氏道:“母亲您坐。”   沈氏一脸欢颜的坐下,携了映容的手道:“靖宁侯府多少年不曾添丁进口了,我盼着含饴弄孙都盼花了眼,这下终于遂愿了,这是咱们家的大喜事,你是傅家的大功臣。”   映容听着怪不好意思的,这一胎是男是女还不知道,沈氏听着像是盼孙子,倒叫她不好说话了。   沈氏又问,“跟伯府里说了吗?”   映容道:“刚刚吩咐人去报喜信了!”   沈氏点点头,“去了就成。”转头叫人把带过来的补品药材搁在桌上,林林总总堆了一桌子,光是燕窝就有十几大盒,白燕,血燕分开装着。   “这些叫人每日炖给你吃,都是滋补的。”沈氏柔声道。   映容应声是,陪着沈氏说了会话,耐心听她说着孕期的叮嘱。   等送走沈氏之后,映容才终于得了空闲,但她没什么实感,有点激动,有点高兴,但更多是说不清的复杂感觉,还有些害怕,这才一个多月呢,后边还有那么长时间,养胎多费劲啊,生孩子多难啊!   越多想,脑子里的思绪就越多,映容撑着下巴觉得慌乱,索性不管了,摇着扇子进了里屋,准备倒在好好床上睡一觉。   傅伯霆是下朝之后急忙赶回来的,他回来的时候映容还在睡觉。   进了门,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映容昨晚睡的不好,现在他更不敢吵她了,就站在屏风后边暗自激动了会。   他今年二十三了,是第一回 做父亲,心里虽高兴,却也没法像十几岁的半大小子头回当爹那样又叫唤又蹦哒的,脸上依旧是温和沉稳的脸色,只是眼里的喜悦是藏不住的。   他在屏风边上站了会,看着映容睡的安稳,几次想上前都忍住了。   背着手,指尖攥着劲儿,凝视着沉睡中的映容,他不忍打扰,深吸了几口气带着满腔的心悦,又重新出门赶回兵部。 第八十五章   映容怀这一胎倒没怎么折腾,只在月份小的时候有些反胃头晕,等过了三个月,坐稳了胎,精气神便缓过来了,虽然不怎么难受了,但安胎药还得一日不断的接着喝。   映容最怕苦,一到喝药的时候浑身都是害怕的劲儿,好在小厨房里给她渍了梅子和杏仁干,酸甜的果干还能压一压苦味儿。   自怀了身子之后,吃食上也更偏向于滋补类的,映容以前常听人说孕期补的太过,容易胎大不好生,所以哪怕她现在还没怎么显怀,心里却是一刻也不敢放松的,每日都到园子里逗鸟遛弯,即便有时不去园子里,也得在饭后绕着小院走两圈消食。   养胎的日子是闲散又无趣的,蹦也不能,跑也不能,稍微动作大点,立刻便有一群人围上来扶着她。   而沈氏又不知道听了谁的话,成天去佛寺里祈福烧香,还拿了块开了光的翡翠回来,打磨成一枚祖母绿的圆戒面,镶了银托子,做成了翡翠戒子,一定要映容带上,说是开过光的翡翠能保佑孩子健康,不被孤魂小鬼托生。   是以映容每日最期待的就是傅伯霆回来的时候,他一回来,边上就不会跟着那么多人对她耳提面命了,一个个全都老老实实站门外去了。   傅伯霆回来了就陪映容吃晚饭,有时会带些上新的糕点吃食回来,有一回带了鲜虾和螃蟹,映容馋了许久,奈何螃蟹大寒,只吃了两个蟹爪就被拾兰拦住了。   吃过饭,两人就聊一聊府里的事,外边的事,谈天说地的,说起自个的过往趣事,映容对傅伯霆的过去知之甚少,却能在闲聊之间了解他许多。   后来傅伯霆往屋里搬了个大书案进来,晚上他点着灯在屋里办公,映容就坐在床上裹着被子看他。   等天气转寒的时候,映容胎满四个月,殷家也传来消息,殷绮如将要启程西北,此去路途遥远,光是赶路便要三四个月,因此宁琰与殷绮如的婚期定在了来年三月,正是开春的时节。   给殷绮如送嫁,是映容这么多天出的第一趟门,她送了一颗玛瑙刻金苹果树,寓意平安美满。   从前的殷绮如爽朗艳丽,今朝的她,胭脂红妆,锦缎霞衣,眼波流转间,风情不似少年,却更胜当年时。   她以乐阳郡主的身份,十里红妆,远嫁西北。   盖上飘渺的红罗纱,临上马车那一刻,她回头看了一眼,不知是在看谁,身旁的父亲强颜欢笑,母亲早已哭成了泪人,她又转头回去,告别双亲,登上嫁车。   此去山长水远,不知何年何月能再归家。   映容从殷府回来的时候,心情便一直低落,她与殷绮如数年的交情,她知道殷绮如是个纯善的好姑娘,心直口快,却知进退时宜,从不叫人难堪,也不叫自己委屈。   从前未嫁之时,她们曾互相打趣调侃过,殷绮如说过,她想嫁个武将,她觉得文臣书生多半受不了她这样的性子。   现在她的确嫁了个武将,嫁了个千里之外的武将。   映容乘着马车,一路往回走,走到半道上却突然想回伯府看看,她记得碧容也的婚期也近了,也是开年,于是便吩咐了人折返回去,转个弯往昌顺伯府那边走了。   到了大门口,伯府看门的小厮认得靖宁侯府的马车,看到马车停下便立刻上前手脚麻利的摆上小杌子。   携素和拾兰两个先下的马车,那小厮见着她们两个,咧嘴笑道:“呦,两位姐姐回来了!”   携素淬笑一声,“你个猴儿,还不快去回禀夫人,咱们二姑奶奶回来了!”   小厮哎哟一声,“这就去,这就去。”   携素回身掀开帘子,映容伸了手出   来,扶着携素下了马车,拾兰怕风大,又给映容加了件风毛褂子,手捂子也拿上,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觉着冷了。   正院里得了消息,急忙派了人来接映容。   映容由正院的丫鬟婆子们簇拥着,进了门,先过大路,再过长亭,一路走到抄手游廊里,一众人浩浩荡荡往正院过去。   远远的只看见一个华丽的年轻女子被众人拥着穿过走廊。   映容本就瘦,如今四个月的身孕也不怎么显怀,外边罩了件大披风,压根看不出有孕的样子,只觉得行止袅娜,仪态万方。   走廊两侧有打扫的小厮,见着人来,忙低头退让开,唯恐冲撞了贵人,只有一人例外,非但没避开,反倒驻足凝视了许久,甚至等人走远了还追上前看了几眼。   可惜前方佳人脚步匆匆,压根连眼皮子都不屑甩一下。   前边的背影都瞧不见了,那人才略感可惜的回过身来。   转过来一看,也是个极有风韵的美男子,吊梢眉,高鼻梁,清瘦高拔,肌肤光洁,一身的皮子看着竟比女人还要白嫩些,眉目间略含了些文人的多情风流,便如书里所言,玉面书生,风流才子不假。   虽然相貌长的好,身上却没有一件白袍锦衣相配,裹了一身灰青色的薄棉袄,未免失了几分清俊气质。   旁边握着扫把的小厮此刻正躲懒,靠在树上笑道:“崔先生,别瞧了,瞧也没用,那个是我们家出嫁的姑奶奶,靖宁侯府的夫人,我们家姑爷可是国舅爷,人家是天上的金凤凰,咱们是地里的烂泥,就是把眼睛盯出个洞来也没用!”   说着又赶紧补了句,“不对,我是烂泥,您是读书人,跟我们这些做奴才的不一样!”   文人的酸臭自傲他明白,不这么说一句,少不得要惹那姓崔的不高兴。   但即便是这么说了,那位崔先生还是涨红了脸,极力辩解道:“我可没看,谁看了谁心里有数,别往我头上泼脏水!”   那小厮无话可说,扁扁嘴道:“得,当我没说,是我看的行了吧?”   叹一句,“我这个嘴呦,欠的很!”   说着便往手里呵口气,拢了拢袖子,接着扫起地来。   崔先生很是尴尬,一甩灰青的棉袍子,急着从园子另一边溜了。   这人便是余文轩寻来的族学先生,崔颐。   这位崔颐先生嘛,原也是有几分才华的,在老家通县连中了秀才举人,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他家里是做生意的,有几个小钱,他不是寒门学子,口袋里也算阔绰,从前在老家的时候一直是父母长辈的骄傲,后来满怀壮志的进京赶考,想着一举中榜,光宗耀祖。   谁知道进了京,住进了客栈里,结识了几个同样赶考的酒肉朋友,来到繁华的京城,他开了眼,见了世面,赌钱喝酒逛花船,不到三个月时间,就跟着纨绔的同窗四处玩乐,把家里给的银钱花的一干二净,原先花船里的小娘子们喜欢他俊秀,陪他都愿意少收钱可现在他穷的叮当响,人家再喜欢俊的也不能倒贴不是?   书也卖了,书童也卖了,花船赌场都进不去了,他不敢告诉家里,只想把春闱熬过去便成,谁成想他接连玩乐了几个月,课业松懈不少,春闱竟然没中,这下子他可慌了神了,手里连回乡的盘缠都不够,原先玩乐的朋友也不管他了。   他彻底傻眼了,手里没银子,老家回不去,连吃喝都成问题,只能出来找一份工糊口,给家里寄了书信,说要在京城里潜心读书,暂不回乡,待下年春闱必定得中。   他为人虽然浪荡了些,但品相长的好,得女人喜欢,而且学问还是有一些的,经人介绍来了伯府,写了几篇天花乱坠的文章,把余文轩唬的一愣一愣的,当即就拍板定下他做族学先生。   于是他就收拾行李来了昌顺伯府,眼下族学还未定成,府里的少爷年纪小,他没什么正经事可做,但伯府财大气粗,也不在乎多这么一个人,照样供他吃住和银子,让他预备来年的族学课程。   这样的好事谁不乐意,于是这崔先生就以族学先生的名义在府里住下来了,不过是在小厮的处所单拨了个院子给他,隔在前院里,跟后院女眷还是分外分明的。   崔颐裹着自己的棉袍子往自个屋里走,低头看着这灰不灰青不青的衣裳,心里忿忿咒骂一句,穿这衣裳是真丢人,可谁让他把好衣裳都给当了呢?   在路上他就暗暗想,等这个月的银钱发下来,一定要买一身好衣裳穿,再不能穿这丢人的破衣裳了!   走着走着,又想起刚才路上见到的女子了。   他停下脚步,独自回忆起那女子的面容,匆匆看的那一眼早已记不清了,但他记得,有一双温情的眼,柔顺的眉,穿一身浅蓝织花的长裙,披着同色的月白纹披风,袖口和领口压了一圈风毛。   还记得发髻上戴了一块蓝晶石,素素的点缀着,却更显风华。   从前他以为京城里的贵妇都是金玉满头的,不过后来等他见识到了才明白,金玉满头的都是乡野俗妇,真正的世家大族才不会这样做。   他也是从小门户里出来的,从前光知道读书,其它什么都不懂。   一边想,一边走,忽然就垂了头叹气。   越是见识过好的,眼界就越高,他在昌顺伯府里见过的丫头们,有的娇俏,有的羞怯,一个赛一个的漂亮!   伯府里未嫁的二位千金也曾有幸见过几面,都是教养有佳的名门闺秀,今日见到出嫁的二姑奶奶,更堪惊叹。   他自幼在县城里长大,从来不曾见过这样尊贵身份的女子,只觉得气度风情,富丽华贵,皆不是从前见过的女子能比得上的,只能心叹一句,当真是门第造人,一品侯的夫人跟老家那些女人真是不一样!   他家里有个表妹,长的还算有几分姿色,原先想着中榜之后就回去娶了她,可他一来京城,就像发现了另一片广阔天地一般。   家里那个表妹,委实小气了些,比不得花船上的姑娘风情,又没有名门千金的才华,单说相貌,连伯府里的丫鬟都比不上,就三姑娘身边那几个,个顶个的水灵,他要能得一个,那还不得美死,做梦都能笑醒!   这么一比,他那个表妹简直不堪入目! 第八十六章   映容在正院里跟赵氏说着话,自慧容与她接连出嫁之后,伯府里冷清了不少,好在赵氏身边还养着承祖,也算是给自己添了些趣味,身边有孩子闹腾,屋里才有过日子的味儿。   承祖已经两岁了,爱跑爱跳,话说的也利索,见到映容就伸手要抱,小孩子闹腾的很,赵氏怕他碰着映容的肚子,没玩一会便叫奶妈妈抱他下去了。   赵氏知道映容有孕后,心中欣喜不已,她就这么一个闺女,自然望着她事事顺遂,如今见映容夫妻和睦,家宅安宁,夫婿权势亨通,家中又添喜事,她宽了心,也为闺女欢喜。   因着映容有孕在身,忌口颇多,浓茶也不能喝,赵氏便吩咐人泡一壶热热的蜜饯水来,一边望着映容道:“你这都四个月了,肚子怎么还不显呢?”   映容摸了摸肚子道:“已经显怀了,只是衣裳宽大看不出来。”   赵氏道:“越到月份大的时候长的越多,你自个也得小心着些,光躺着不行,得多走动走动,我生你的时候就是动的少了,临产的时候就不好生。”   映容笑道:“这个我知道,大夫也说了不少,我每日都要走几圈的。”   赵氏点头,跟着嘱咐几句,“别觉着时候还早,几个月一晃就过了,产房,稳婆,乳母什么的都得提前备着知,你若挑不到合适的人,我给你送几个过去,保准都是老实本分,利索周到的。”   正说着话,可巧碧容和黛容得了消息一同过来了。   黛容进了门便对映容笑道:“我一听人说二姐姐回来就立刻赶过来了,上回分开后许久未见,还未贺过二姐姐大喜呢!”   映容伸手拉她坐在身边,“如今姐妹几个见的都少,哪一日把大姐姐也叫上,咱们一同聚一聚。”   黛容自然是高兴的,连声说好。   碧容没跟着黛容坐,反倒是坐到对面去了,见过礼之后便一言不发。   近日里她一心备嫁,连房门都少出,赵氏见了她,少不得又要问几句嫁妆绣的怎么样了,喜被订了多少床,打的全套梨花木家具可还想再加些什么?   碧容垂眸低头,一脸温驯,有一答一,半句话不多说。   映容瞧着碧容这样,也不知这性子是怎么转变过来的。   众人说了会话,天色渐晚渐黑,映容急着回去,就没留在伯府用饭,黛容在正院里陪赵氏用晚饭,碧容想回自个院里,便借着送映容的名头跟着出去了。   两人出了正院,进了抄手游廊里,傍晚风寒,映容裹紧衣裳,问碧容道:“冷不冷?”   碧容笑了笑,“我不冷,二姐姐你有身孕,得捂严实些,千万不能受了风寒。”   两人一路走着,在长廊的拐弯处,却突然见着个男人缩着脖子在园里乱逛。   映容蹙了眉,抬手指着问,“那是谁?”   碧容探头瞧了一眼,莞尔笑道:“是崔先生,咱们家新请的族学先生。”   映容一边走一边打量那人,复而不悦道:“让外男在这乱逛,这可不合规矩啊,这片小园子离女眷的后院那么近,若是他存了什么歹心,碰上女眷岂不是横生是非吗?”   碧容忙道:“二姐姐多虑了,崔先生不是这样的人,他是个正人君子,学识渊博,志向远大,如今他是暂住伯府以备族学,就算二姐姐有顾忌,也不能这般揣测他呀!”   映容觉得好笑,也不愿与她争辩,只淡淡笑道:“你是待嫁千金,他不过一个落榜书生罢了,至于你这么夸吗?府里人多口杂,你句句袒护,就不怕有心人传出去?更枉论是在这样的节骨眼时,要是传到你夫家那边可怎么好?往后说话注意着点,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成家是名门大户,多少双眼睛盯着你,若是你将来嫁过去再这么口无遮拦,到时候就不是三两句话能带过去的了!”   碧容往园里看过去,却再看不到那朗身如玉,清风霁月般的男子了,遂叹口气,将目光转回来,低了头默默道:“成家规矩大,我是知道的,定亲的时候成家来过一回,那般架势,那般严苛,上到祖父,下到孙儿,一个个不苟言笑,像块千年的木匾一样,看着就觉得肃重疏远,上一回我见了成叙翎,我们俩连头带尾还不知有没有说足五句话,光是坐在他边上我就脊背发寒,他就是个木头桩子,有时候我真害怕,这要是嫁过去了,后边几十年还不得逼疯我?”   映容未曾想到她心里还有这样的想法,也不知如何宽慰,想了想便道:“成家是清贵名流,气度规矩是几十年的岁月造就而成,嫁进这样的人家,或许是有些压抑沉重,但门第二字不是说着玩的,成家能有今天,自有他的道理,况且成家四房共有三十多人,枝繁叶茂,亲友众多,却无一人纨绔败家,皆是上进求学,清廉为官之辈,可见名门的教养早已浸透其中,成叙翎那人我虽没见过,不过你姐夫知道他,说他为人纯良,上进可靠,是个可堪托付的人,你信姐姐一句话,话少严肃不要紧,诚恳良善才是最重要的。”   映容抿着唇,心情略有些复杂。   她跟碧容说这些纯粹是无奈之言,这个时代的婚姻大事向来由不得自己做主,不过是父母之言,媒妁之命罢了!   成家三媒六聘定下碧容,结亲之事已是板上钉钉,或许成叙翎和碧容的性格确有冲突,但除了互相磨合,别无他法。   碧容不喜成叙翎,成叙翎也未必能看上她,但父母长辈的命令,已经决定了这两人的命运,便是再不愿意,再有怨言,也得强颜欢笑的结为夫妻,所以说,与其徒生怨怼,相互冷眼,倒不如说服自己认真诚恳的接受对方,接受这一切。   搭伙过日子不容易,想要过好更不容易!   只是碧容仿佛并没有听进映容的劝解,也不说话,一步两步闲闲的走,目光凝滞,脑子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   等映容回了靖宁侯府,正巧傅伯霆也下值回府,映容提着裙子下马车的时候,在大门口跟他正碰上。   傅伯霆从对面的马车上下来,急忙走来伸手扶她,抬眼问她,“你也才回来?”   映容扶着他的手站稳,点头道:“从殷家回来又去了趟伯府,跟我母亲和两个妹妹说了会话。”   二人一同迈步进了大门,映容转头看见傅伯霆没披裘衣,只穿了一身湛蓝的单袍,心里怕他着凉受寒,可一摸他的手,却是热的。   傅伯霆走着走着,右手就突然被握住,他一怔,低了头问,“怎么了?”   “没事,看你穿的太少,怕你冷!”映容在他后背上使劲摩挲几下,似乎觉得这样能热乎些。   傅伯霆笑道:“我火气大,不怕冷!”   映容靠他更近了些,“那也让我暖和暖和。”又笑吟吟说了句,“晚上喝笋汤吧,我想喝了。”   傅伯霆把她往怀里一揽,摸了摸她鬓边柔软的发,“成!”   两人往院里走着,路边是四季常青的松树,拓枝拔叶,迎风挺立。   傅伯霆忽然又想起一事,随口问了句,“对了,柳玉龙,柳玉刚这两个人你认识吗?”   映容愣了愣,旋即摇头道:“不认识,怎么了?”   “没事,只是下午刑部抓了两个人进去,那两人自称是昌顺伯府余家的亲戚,刑部的人听了,便报到我这里来了,我不记得伯府有姓柳的亲戚,就回来问问你。”傅伯霆说的随意。   可映容听着心里却咯噔一下,伯府的亲戚,还姓柳,那必然是跟柳姨娘有关系的人!   从前柳家人就常打着伯府的旗号肆意招摇,如今居然都闹到刑部去了,柳家是平头百姓,犯事能犯到刑部去,不用脑子就知道这事绝对小不了!   映容不愿让傅伯霆插手她娘家这些杂乱的事,便道:“这个你甭管,估摸着又是哪个打着伯府名头犯事的人,不必掺和进去。”   傅伯霆得了她的话,自然也就没放在心上,可映容心里却记下了,这事不止傅家不能管,最好余家也别管,她可不愿做给人收拾烂摊子的冤大头!   但是余家还有个神通广大的柳姨娘在,她那个优柔寡断的父亲不一定能狠的下心来,要是余文轩想帮柳家,余家在邢部又没熟人,那兜兜转转还是得回到她这里,余文轩能想到的好办法,无非就是让她托傅伯霆帮着疏通打点,求情运作。   映容忍不住叹口气,她心里真烦透了这些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一个姨娘的娘家算哪门子亲戚,还成天作死没个消停! 第八十七章   且说这柳氏兄弟,原先专在赌场放利钱,那些赌红了眼一心指望翻盘的人借起钱来就跟不用还似得,柳家这哥俩的规矩是借十两还十五两,这么高的利息,赌场里走一遭,回去连家里桌椅板凳卖的都不剩,他们挣的就是这一本万利的黑心钱。   可没成想前些日子碰上个黑吃黑的老赖,借了八十两,一个子儿都不还,欠条也写了,手印也按了,就是赖账不肯还,东家跑到西家,四处逃窜,柳家兄弟追了他半个多月,才在酒肆里给他堵上了,上去就抄起长凳一通打,等泄了火气散出人群,那人已经倒在地上吐血沫打颤了,没一会就断了气。   如今那家人告到了官府,柳玉龙柳玉刚犯了命案,又被查出违背禁令,私放利钱之事,牵扯的银钱数目不少,更有多次出手伤人,他二人已被官兵缉拿,现羁押于刑部大牢,柳家得知后,慌忙求到柳姨娘跟前,柳姨娘心疼娘家兄弟,便求了余文轩帮忙。   柳姨娘对着余文轩半真半假的哭诉了一通,说的都是她哥哥的冤屈,隐瞒的都是真正要紧的关键,余文轩听了半截,只以为柳家兄弟是追债过程中误伤了人,一时不慎酿成命案,想着柳姨娘在伯府服侍多年,情分面子都该给一点的,再者这犯了命案,在平头百姓跟前是大事,可放到他们跟前就不叫事了,哪家府邸宅院里一年不打死几个人?无非就是多使钱周转呗!   他寻思着不是什么大事,况且碧容即将出嫁,成家是最重名声的门第,这个时候柳家可不能闹出事来,趁着现在事情还不大,赶紧压下去才是正理!   于是余文轩略做思考后,满口答应了下来,柳姨娘见他爽快,欣喜非常,更是拿出了十二分的柔情婉转讨他欢心,亦不忘梨花带雨的叮咛诉说。   映容在府里却是兀自纠结的着,就怕余文轩要让傅伯霆管这事。   可是该来的终究躲不掉,果不其然,第二日伯府就发了书信过来,大意便是“请贤婿孝女归府一叙。”   映容翻开那信纸,只寥寥几句的亲近言语就让她浑身膈应。   将纸一收,折了两道便送进炭盆里,任由火舌一点点吞噬掉。   这封信傅伯霆还没看过,她也不打算让他看,更不打算劳烦他插手。   傅伯霆对她是好,但这样的好不意味着她能肆意要求,余文轩也确实对她有养育之恩,但养育之恩也不能不分好歹的支使她。   无论是夫妻,父女,亦或是各种各样的关系,好与不好都是相互的,若是一味用感情来牵制胁迫于人,再好的感情也终有消耗殆尽的一天。   余文轩敢把这起子糟事丢给她,无非仗着她是他女儿的份上,迫于孝道,不该,也不能违逆他。   但其实真正能解决此事的人该是傅伯霆,而不是她。   但她跟傅伯霆一向和睦,如今又有孕在身,若是她开口,傅伯霆大抵是不会拒绝的。   余文轩觉着,这不过是女儿一句话的事,可映容却不这么觉得。   柳氏兄弟算个什么东西?与她非亲非故的,凭什么要她帮着徇私枉法?   更何况他二人这些年干的勾当,不知祸害了多少人家,如今更是犯了命案,就该让他们尝尝自己的恶果,凭什么仗着伯府的权势肆意妄为?   命案之事,在刑部都是有记录的,属于重案,提审口供,三司会审,一样都少不了,就算傅伯霆真的想插手,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要是传出去更是招人口舌非议。   映容不想干这么没脑子的事,干脆在傅伯霆没看见之前一把火烧了这信纸,省得他不愿得罪老丈人,倒弄得自个不好做。   烧完了信,映容也不急,拿起一旁的白瓷釉盏,闲闲喝了口花茶。   自有孕之后,她喝的一直都是花茶,玫瑰,桂花,菊花,百合在盛开的时节摘下来,洗净晒干,封装在罐内,待要喝的时候便取出几朵干花,一股滚烫的热水浇下去,直接就在茶盏里开了花,散着一阵阵的清香。   映容喝了花茶润口,又命人唤来傅伯霆的长随小厮林泰过来。   今儿陪着傅伯霆出门的是林安,林泰正好得闲,本来在前院跟小厮们闲扯着玩,忽而听得夫人叫他,立刻收了不恭的调笑样子,整整衣裳,忙不迭的拔腿走了,一边走还一边回头对后边的小厮们喊了句,“孙子们,等爷爷回来再跟你们玩!”   立刻招致一通嘈杂不休的骂声。   等离了人群,林泰换了副沉稳样子,健步疾飞的赶来懿兰居,进了门先请个安道:“见过夫人,”又问,“不知叫奴才过来是有什么事?”   说的诚惶诚恐的,他心里也确实忐忑,毕竟夫人从来不到前院叫人,这第一回 就喊到他头上了,让人怪紧张的!   映容交手坐着,淡淡笑道:“不是什么大事,不必这么拘着。”   垂了眼眸,似是而非的问了句,“刑部的周大人你是知道的吧?”   林泰忙道:“知道知道,从前侯爷在刑部任值的时候我就认得他,是几年前的事了,之前他是咱们爷的下属,在侯爷面前很是得力,这两年虽然侯爷调离了刑部,但他照样是平步青云接连升官,如今已升至刑部郎中了!”   映容点点头,“那便成了,我这有一面苏州双面绣,之前赴宴的时候周夫人曾说过她极爱双面绣,只是一直寻不到真正好的,可巧我这里有一面,你替我送去周府,拿给周夫人品鉴品鉴,若是她觉得好便自个留下吧,也算全了我一片好意。”   林泰应了声,“奴才这就去。”   心里却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好好的跟周家扯什么犊子?   映容思索片刻,才轻敲桌子缓声道:“再给周大人带句话,不必藏着掖着,就直说是我问的,近来我听说刑部抓了两个命案犯人,极是凶残暴戾,还张口闭口就说自己是昌顺伯府的亲戚,这可奇了,我从来不曾听说过有这样的亲戚,你问问周大人是不是有这么一回事?若是有,便仔细盯着他们,倘若下回再敢冒充伯府亲眷,口出狂言诬蔑伯府声名,就罪加一等,合该狠狠教训他们,刑部有的是让人闭嘴的办法,这就不用我多说了吧?”   林泰陡然反应过来了,原来夫人是这个意思,急忙上前躬身道:“奴才知道了,夫人您大可放心。”   映容嗯一声,抬手示意他退下。   林泰闭紧嘴,一句废话也不多说,紧赶着就出门了。   回头再瞄一眼上首的女子,仍旧是温和的面容,似一片幽远的静水。   可那波澜不惊的眼眸中藏着深邃,静水之下尽是波涛和漩涡。   此刻他才算明白,深宅大院里的女子哪有天真单纯的?真是茫然无知的也坐不到今天这个位置上来。   从前他以为夫人是一片单纯,被侯爷紧紧护在后院里,不理俗事。   不过现在他知道了,人家不管的时候是真不管,但该出手时就出手啊!   林泰走了之后,映容这才起身,吩咐小厮套马备车,带着携素和拾兰不紧不慢的往伯府去了。   到了昌顺伯府大门口,常仁宝早已经等在那里了,见着马车过来就急忙上前道:“唉呦,二姑奶奶,您可到了,伯爷等您许久了!”   映容下了马车,罩上披风,一路走到堂厅里,余文轩正背手站着,一脸焦急,回身看见映容,立刻露了笑脸道:“呦,二丫头回来了?你这也不方便,还麻烦你跑一趟,实在是我想的不周到。”   说着就东张西望的问,“怎么侯爷没过来呢?”   映容扶着肚子坐下,笑着道:“他是大忙人,一天都没有着家的时候,这您又不是不知道?有什么事您跟我说就成了!”   余文轩垮了脸色,一屁股坐下了,语气也不似刚才和蔼,“柳姨娘兄弟的事你可知道?”   “听说了一些,但具体的我也不清楚。”映容道。   余文轩半信半疑道:“侯爷原先不是在刑部当差吗?怎么你会不清楚呢?”   映容笑一声,“刑部天天抓进去那么多人,难不成我还挨个打听去,您真当我闲的没事干呢?”   余文轩不说话了,默了会便放话道:“柳姨娘在府里服侍了这么多年,她娘家也算是家里的亲戚,这事便交给你办了,你想个办法吧,总归不能让他们丢了性命,若是要坐牢,就先关两天,等风头过去了再放出来。”   映容听了气急反笑,直接回道:“这事我可不插手!您说的这样容易,真当自个是皇帝老子了?柳家人犯的是命案,命案呐!更违逆朝廷多年的禁令,私放利钱,牟取暴利,宫里时常提点着,皇族犯法尚与庶民同罪,怎么您觉着您比皇族还厉害些?柳家攀了您这位贵人,就是扯了块护身大旗了?”   余文轩让她一通挤兑,自觉脸面上挂不住,语气微恼道:“看看你这话说的,不过女婿一句话的事,你倒好,推三阻四的,家里求你一件事就这么难?”   映容冷声一笑,“您好歹也是个做官的人,怎么就这么糊涂呢?什么叫一句话的事,您觉着徇私枉法是这么容易的?便是皇帝的一言一行,还有满朝的文臣谏官上书规劝,呵,一句话就摆平,连朝廷律法都不放在眼里了?谁能这么厉害您倒是说一个啊,反正我们家是不敢当!”   余文轩重重哼了一声,“是,你们家,你们家!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余家现在不是你家了,你也懒的管了是不是?”   映容闻言无奈,沉了口气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要管也得分是什么事吧?要我说,柳家的事您一开始就不该插手,打死人是大罪,更何况还牵扯到放利钱,从前余家落难的时候遭了不少罪,如今咱们家的处境才刚好一些,柳姨娘的兄弟就惹出这些事来,还不止这些呢,柳家的兄弟俩这些年没少干欺男霸女的腌臜事,打的都是伯府的名声,败坏的都是父亲您的声誉,柳家的几个姊妹也是仗着伯府横行霸道,打死过好几个仆妇,都是破席子一卷扔出去了事,根本就没把人命当回事,柳家人昧着良心搜刮钱财,不知道坑害了多少人家妻离子散,此番要是不严惩他们,只怕伯府的名声再拾不起来了,父亲您也要担一个纵容妾兄行凶杀人,枉顾王法的罪名,说不定外头的人还以为放利钱这事就是父亲您指使的呢!若是朝廷拿您问罪,到时候您该如何交待?伯府众人该如何自处?若再因为此事累及傅家,只怕女儿我也难安。”   余文轩瞪大眼睛,慌忙问道:“没那么严重吧?放利钱这事与我没关系,我真的不知道啊!”   映容叹道:“我自然信您了,奈何人言可畏啊,况且就算父亲您不知道,那柳姨娘呢?她是您的妾室,倘若这件事她早就知情,或者她也参与其中了,那父亲您又怎么脱得了干系呢?女儿知道您忧心柳家,可咱们家姓余不姓柳,万事都要把伯府放在头一位上,您说是不是?”   余文轩愣了,拍着腿犹豫道:“你且让我想想,且让我想想!” 第八十八章   送走映容之后,余文轩疾步来了三喜居,柳姨娘正在屋里翘首以盼,见着他来了,立刻喜上眉梢迎上来,“怎么样了?二姑奶奶可应下了?”   余文轩正是一肚子火气没处发的时候,登时就一个大嘴巴子甩过去,打的柳姨娘茫然失措,站着眼泪就流下来了,“爷这是做什么?”   这么些年,他头回打她,自个也愣了,随即又反应过来,现在可不是心软的时候,便黑着脸斥骂道:“你还有脸说?你哥哥干的那些糟践事,你只挑一拣二的跟我说,一味求我帮你,嘴里却没半句真话,想让伯府给你当冤大头?你有几个胆子敢这样做?可幸如今还没连累到府里,若是你们柳家的事败坏了伯府的名声,连累了三丫头的婚事,你就等着我收拾你吧!”   说完又喝道:“往后少跟你娘家来往,一刀两断最好!成家是最重声名的人家,哪怕你心再偏,总得顾念着三丫头,非得为了你娘家毁了她的婚事,你才高兴是不是?”   柳姨娘闻言,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伏地大哭道:“爷可真是折死我了,我敢指天发誓,从进门那一日起就一心一意的为伯府,怎敢有别的心思呢?”   一边哭一边哀声道:“我求爷,不过是可怜两个不争气的哥哥,他们人微言轻,进了大牢里只有受罪的份,不像您这般大官大位的贵人主子,有人捧着,有人和着,您只消松松口,二姑爷肯动个手指头,便救了他们两条贱命呐!”   柳姨娘声泪俱下,可余文轩听了却无动于衷,哼一声道:“你既知道是贱命,那还管他们做什么?不救也罢!现在晓得求爷爷告奶奶了,前头打死人的时候怎么没想过?左右他们先造的孽,便是斩了也活该!”   又指着柳姨娘道:“还有,叫你娘家少打着伯府的名头猖狂,我听二丫头说了,你那两个哥哥在大牢里还不安生,四处宣扬自个是昌顺伯府的亲戚,以为这样人家就怕他们了,就不敢问他们罪了,真是可笑!这事得亏二姑爷压下来了,不然传到六部里边,我还要不要这张脸了?看好你娘家的嘴,再敢胡言乱语,我连你一道杀了!”   余文轩撂下话,便掀了袍子满目不悦的走了,只剩柳姨娘跪在地上,心中惊惧交加,更暗恨映容撺掇余文轩,一口银牙几乎咬碎!   *   另一边园子里,碧容尚不知柳姨娘那边遭了骂,正悠然自得的在园里逛着,穿一身水红的短夹袄,下搭桃色长裙,罩一件核桃花暖白银纹外褂,领子上压了一圈风毛,越发衬的她肤白胜雪。   碧容长开之后,愈发玲珑有致,细眉吊梢,眼尾上挑,一派妩媚天成,风情比之柳姨娘更胜。   原先定亲的时候,成家二老爷和二夫人来相看过她,成二夫人只看了一眼,便摇头说这女子不像个安分的,奈何二老爷并不这么觉得,反责怪夫人取笑姑娘相貌,实为失礼之举。   二夫人没办法,但始终觉得碧容的长相不端庄不大气,自此心里就埋下了偏见,碧容见成叙翎次数不多,但自定亲之后,成家与余家交往渐密,年节之时成二夫人也曾过来做客,因着心里本就不喜碧容,所以每当叫她出来问话时就多有偏颇严苛之言,或问平日在家做什么,碧容女红最佳,有意显摆,便说常年醉心绣艺,虽不精练,但也小有所得,可成二夫人听了,便说腹有诗书气自华,大家闺秀应当读书知礼,拿针捏线是绣娘该干的事。   成二夫人出自书香门第,清贵名流,自幼读书习字,钻研诗词,少年时以才女之名著称,可碧容读书不多,成二夫人想跟她探讨诗词,她一句也答不上来,二夫人未免失望,心里已将碧容划为草包一流,更觉得伯府教养不佳,名门千金竟然这般没有学识。   而碧容连受挤兑,心   里也是不服气,人还没嫁过去,梁子却已经结下了,况且她本就不喜成叙翎,如今再有这么个横眉竖眼的成二夫人,碧容将这一对母子一同厌恶上了,只觉得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婚期越近,碧容就越感心烦。   正兀自烦躁着,在园里闲逛,一路往雕花墙那边去了。   雕花墙那一片都是茂密的灌木丛,墙上爬满了藤蔓,长着红的紫的不知名的小花儿,隔着一道墙,是另一片略小些的园子。   这两处园子,一个在前院,一个在后院,中间隔着墙,有一道小门可通进出,但常年锁着不开,这一片是前院和后院离的最近的地方,以前曾有过小厮翻墙进后院,幽会后院婢女的事,后来赵氏发落了几个格外过分的,还派了两个婆子看守,可近年来府里懈怠不少,守门的也撤下来了,只把门给锁上便不管了。   碧容往前走着,素手把一片垂下来的藤蔓掀开,狐狸似的一双媚眼就从雕花墙的缝隙里穿透出去了。   另一片园子里,崔颐坐在树下的石凳上,手持书卷,如痴如醉的默念。   刮一阵风,树上掉下几片叶子,崔颐抬了眼望着上面,掸了掸身上掉落的树叶,复又继续低头读书。   眼眸轻垂,眉目俊朗,似一颗星子在黑夜里耀眼,那一片枯木杂枝,在他的映衬下也多了几分雅致风流。   碧容看的愣了神,久久难平。   食色,性也,男女都是一样。   男人喜欢美人儿,女人也喜欢美男子,崔颐绝对是碧容见过的男人里,相貌最俊的那一个。   她的两个姐夫,以及未婚夫成叙翎,单说相貌都不差,他们是男人的风骨冷峻,但崔颐却是一阵风,一片云,一枝花似的,没有家世的加持,只那一张脸,便叫人想醉在他怀里。   相看一个人是不能单凭相貌的,假如这个人本有三分俊,倘若他家财万贯,那就又俊了三分,倘若他大官大位,那就再俊上三分。   旁人总说余家的女婿各个出挑,但这些都建立于家世门第之上,崔颐不同,他是小门小户里出来的,却一点也不俗气,比之成叙翎,倒是他更像名门公子。   碧容犹自沉浸,不免弯了嘴角微微笑出来,忽然耳边响起惊雷般的一声,“三姐姐做什么呢?”   吓的碧容一个抖嗦,连忙缩手站好,定睛一看,却是黛容款款而来,碧容整整衣裳,故作无事道:“你怎么过来了?”   黛容轻笑,“大老远见着三姐姐站在这,我就过来看看。”说着就探头看道:“姐姐刚才瞧什么这么出神呢?也叫我瞧瞧!”   碧容连忙挡在她身前,说道:“不过是些藤蔓枝子罢了,好没意思的,你不必看。”   黛容往墙间攀附的藤蔓上看了一眼,沉吟道:“是没意思,这藤蔓孟浪的很,想爬墙呢!姐姐还是少看的好!”   碧容臊红了脸,忿忿道:“看个树枝子也要受你挤兑,从来你嘴里就没好话,这般刻薄,看往后谁敢讨你做媳妇!”   黛容也不反唇,轻笑一声,掀了一角向外看去,惊呼一声道:“哟,崔先生在那看书呢!”   碧容越发尴尬,只恨声道:“许你在这站着,不许人家看书?崔先生看个书也碍着你了?阴阳怪气的说什么呢?”   黛容皮笑肉不笑的呵一声,“没别的意思,崔先生很会找地方,院里不能读,书房里不能读,偏到园子吹冷风读书,果真刻苦!”   碧容淬道:“牙尖嘴利的蹄子,这般会说,合该说书唱戏去!”   说着便愤然转身,急匆匆走了。 第八十九章   腊月十二这一日,映容陪着沈氏,小沈氏和秦大爷的媳妇刘氏一同去平安寺上香,刘氏把自家的闺女也带上了,大名唤作秦显,今年才四岁,生的极聪敏伶俐,因是大房长女,人称一声显大姑娘。   小沈氏没女儿,但秦家六个儿子里边,大爷,三爷和六爷都是她生的,二爷,四爷和五爷系庶出,其中五爷死的早,也没留个后,且他自幼养在小沈氏膝下,小沈氏对他颇有几分惦念,因此秦家每年来平安寺上香,都要为早亡的秦五爷供一盏长明灯。   进了平安寺的大门,顿觉佛音阵阵,檀香袅袅,周围立着二十四尊镀金身佛像,一尊足有十人多高,头顶的金莲子仿佛将要触及佛殿的琉璃顶,一眼望过去,只有说不尽的威严肃穆,雄伟壮阔。   捐过了香油钱,众人行至香台前,接过小和尚手里的香枝,在红烛上点燃,拜过三拜后,默念心愿,求得佛祖保佑,再插入香坛之中。   小沈氏手里捏着香,一边拜一边道:“年年光是香油钱就捐了一二百两,也不见佛祖保佑什么,若是佛祖真显灵,就该降个仙子给我们老六做媳妇。”   沈氏听了便斜她一眼,“佛寺里你还不安静?月老该管的事,你却来找佛祖?这就算拜到明年也不管用啊,得空你去月老庙吧!”   说着又唤映容,“让我们家媳妇上前头拜一拜,她怀着身子,得求佛祖保佑平安。”   小沈氏往旁边让了些,映容颔首一笑,燃了手里的三根香,拜了三拜,心中默念,一愿孩儿康健活泼,二愿夫君百事不愁,三愿亲眷岁岁平安。   映容拜过之后,刘氏又带着女儿上了三柱香。   中午留在佛寺里吃的素斋,到下午才回的府里。   一回府,映容就开始打理府务,如今她怀着孩子,卸下了许多事务,身上已经轻闲了不少,虽说府里现在大多是交由各处管事和婆子去安排,但映容也要定期过目帐务,巡视各处等。   因为孕期疲乏,对帐巡查的次数没有之前多,不过即便如此,也没人敢在这个当口耍心眼子,几个管事都是人精,聪明着呢!知道夫人如今怀着胎,正是要大力倚仗他们的时候,现在办好了差,得了夫人的信任,好日子在后头,可要是趁夫人顾不过来的时候故意弄鬼,那就等着被收拾吧,就算夫人自个不动手,另几个恶狼一样死盯着想分权的管事,还不一个个抢着跳出来?   众管事心里都有数,非但不敢懈怠,反倒提起十二分的精神,互相攀功,即便不能被提拔,好歹也得了个劳心劳力的名声。   映容翻着账本对帐,一边用红圈勾了有疑问的,或是记录不清的,另一手噼啪拨着算盘。   她算的极快,这个月的帐本有二十页,半个时辰就算完了,大体都没差错。   对完了账,映容将账本子搁在小几上,揉了揉脖颈放松,往身后的软枕上一靠,又在兀自出神。   携素端了盘剥好的柚子过来,说道:“夫人歇一歇吧,这些事交给下人做就好了,您怀着身子,不宜劳神的。”   映容坐起来拿了块柚子,咬了一口,酸甜的汁水在嘴里迸开,映容擦了擦唇角,和声道:“你不懂,就算账房里有再多的人,我也非得亲自过目一遍不可,我要是犯懒,下边的人就懈怠,我定期查看一遍,且亲力亲为不假手于人,他们才不敢糊弄。”   携素道:“那帮懒货,非得有人抽着鞭子才转!”   映容又拿了一块柚子,笑道:“这柚子不错,好吃。”   想了想又道:“下午叫牛学问和肖义仁过来一趟,咱们家在南庄那边有二百亩的水田,每年收成很不错,前个报说离咱们不远的那户想卖田地,几百亩的沃田,原先是种稻子的,因着急用钱要转卖出去,我叫人去看了,说是不错的,现在又卖的便宜,一亩地还不到五两,把那一片地并过来也才千八两,倒还挺划算的。”   携素道:“咱们家地不少了,您这是想当大地主呢!”   映容笑嘻嘻道:“我是想当地主婆!”   正说着话,外边突然喊了一声,“侯爷回来了。”   映容一愣,站起身来,惊喜又茫然,“今儿是怎么了?回来这么早?”   傅伯霆从外头推了门进来,一身的衣裳浸着汗,映容迎上去道:“这是打哪回来的?跟掉水里似的。”   傅伯霆笑了笑,“从马场回来的,跟老六去遛了几圈,六七年前纵马驰骋的样子都忘光了,成日坐轿子,坐的骨头酥,今儿回去练练身手。”   又转头吩咐一声,“打盆热水进来。”   携素听了,忙不迭出去提了热水送进来。   傅伯霆往里走几步,对映容道:“等你生完,我带你去马场玩,骑马射箭,有意思的很!”   映容笑道:“就我这四体不勤的笨拙样子,到时候你可不能嫌弃我!”   “放心,我不嫌弃你,旁人更不敢嫌弃你了!”傅伯霆伸手在她脸颊上轻轻捏了一下,低声笑道:“长肉了呢!”   “成天吃,能不长吗?”映容委屈的捂着脸。   她脸上现在也开始长肉了,脸颊两侧肉嘟嘟的,原先的尖下巴也圆润了。   傅伯霆看她低沉的样子,忙道:“其实没怎么胖,丰腴一些还更好看呢!”   热水送进来,映容给倒进盆里,又兑了些凉水进去,用手试了觉得可以了,便递了棉巾道:“擦吧。”   傅伯霆接过来,就开始脱衣服,上衣刚脱了一半,映容怔怔的问,“你脱衣服干嘛?”   “擦身子啊!”傅伯霆回头看她。   他上衣已经全脱了,体格精壮,线条分明,肤色晒的粗糙偏暗,后背的几道伤痕,存着风霜刀箭的痕迹。   他正拿着棉巾子擦胳膊,映容不大好直勾勾盯着看,就低了头小声道:“我以为你就擦脸呢!”   傅伯霆自个擦完了前身,顺手把棉巾递给映容,“背上我擦不到。”   他已经果断的转过身来,映容没法说别的,只好洗了遍棉巾给他擦背。   二人本就是夫妻,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映容用温水给他擦洗一遍,身上的黏腻不适便舒缓不少。   换了一遍水,前后擦了几遍,傅伯霆觉得可以了,便进屋里拿了件新袍子穿上,映容就过去给他束腰带。   看着映容低头认真的样子,傅伯霆突然想逗她,便笑道:“下回我也可以给你擦!”   映容正束着带子的手一顿,耳边红了一片,头都不敢抬,还故作无事道:“那倒不必了。”   傅伯霆弯了嘴角,觉得逗她好玩,又道:“不擦背,擦别的也行。”   映容将他的束带狠狠勒了一下,傅伯霆嘶了一声,连忙握住她的手,“劲儿怎么这么大呢?”   映容抬起头,也故意玩笑道:“是吗?我没使劲啊?”   傅伯霆抿着笑意,眼波微动,点点头道:“看来不治治你是不行了。”   说着就大步跨过去,一把揽她入怀,手掌上下游移之间,在她耳边暧昧缱绻道:“果真肉没白长!”   映容挣扎不过,赶紧举手示弱,“我认输,我认输行了吗?”   然后一头倒在他怀里装委屈,“老天爷啊,可怜可怜我吧,我夫婿就知道欺负我!” 第九十章   腊月尚未过完,伯府里便出了件大事。   自昨夜起府里就找不到碧容的人,连带着那崔先生一道没了踪影,碧容闺房里的珠宝首饰,素日里存下的金银锞子及柜中收放的银票全没了,大件搬不走的箱笼倒是放着没动,带走了几件常穿的换洗衣裳。   这要说没弄鬼,打死谁也不信呐!   把碧容身边伺候的几个丫鬟拉过来一顿毒打,才撬开了她们的嘴问出话来。   倚眉,倚月两个是最贴身伺候的,都是娇娇弱弱的小姑娘,三十板子下去,打的都快没气儿了,嘴巴子扇的脸肿老高,吐一口尽是血沫子。   余文轩坐在上首,脸色铁青,喝命一旁的小厮道:“愣什么?接着打!”   小厮得了令,举起板子就要挥下去,倚眉吓的一个哆嗦,连爬带跪哭着上前,“伯爷饶了奴婢吧,求您饶了奴婢吧!”   “三姑娘到底去哪了?你这贱婢再不说实话,叫人活活打死你!”余文轩气的脑仁生疼。   倚眉哭着道:“奴婢真的不知道啊,三姑娘既要走,又怎会把藏身之处告诉我们呢?”   赵氏在一旁道:“你光哭管什么用?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老老实实的说出来,兴许还能饶你一条命!”   倚眉伏着地上,抽抽噎噎道:“前些日子,柳家的两个舅舅遭了难,一个判了绞死,一个判了刺字流放千里,此事传到成家那边,成家颇有怨言,说了些不好听的话,嫌弃三姑娘连累他们家清流门楣,姑娘听了不高兴,便跟柳姨娘吵嘴,责怪柳家误了她名声,柳姨娘正因为哥哥的事伤心难过,一时不忿,就打了姑娘两嘴巴,姑娘就自个哭着回去了,后来就遇到那位崔先生,具体的奴婢不知道,但他们二人就是那时候开始亲近起来的,再后来,再后来,不知怎么的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倚眉倚月哭成一团,余文轩气的按额头,大骂道:“蠢的要死!你们是贴身伺候三姑娘的,连人都伺候没了都没发觉?”   赵氏劝道:“眼下最要紧的是先把碧容找到,她跟成二少爷的婚期将近,此事千万不能让成家知道,要不我知会映容一声,让傅家帮着找找?”   “不行,这肯定不行,自己家就够丢人了,再传到女婿家,我还要不要做人了?”余文轩拂袖怒道。   说着又指了堂厅里众人道:“都给我记好了,出了这个门,谁敢吐露出去半个字,我定饶不了他!”   众人赶忙应是,低着头不敢多话。   女儿私奔这件事,实在让余文轩脸上无光,一来与成家的婚事不知如何是好,二来万一此事传了出去,昌顺伯的名声就真是全毁完了,不止连累未出嫁的黛容,就连承祖和已出嫁的慧容映容都要受指摘。   余文轩光想着就气不打一处来,更悔恨不该办什么破族学,学堂没办成,倒是引狼入室把自个闺女拐跑了。   对于那位崔先生,之前瞎了眼觉得他是个正人君子,可现在,余文轩只想把他扒皮抽筋,打断他两条腿!   他气的咬牙直挫挫,一边恨恨道:“去把柳姨娘拖过来,那不要脸的东西是她养的,兴许她知道藏哪儿去了!”   柳姨娘果真是被拖过来的,嚎的跟杀猪似的,拖过来一问三不知,余文轩没法,可心里不解气,将柳姨娘也打了一顿板子,又命人拖回去关着了。   谁让她养了个这么作孽的女儿,找不到碧容的人,余文轩就把怒火发在柳姨娘身上。   碧容走了三四天之后,人还是没找到,余文轩这下真成热锅上的蚂蚁了,恨不得她直接死在外边,省得干出什么丑事败坏门楣。   第六日的时候,余文轩   就死心了,他已经给了她悔改的机会,碧容自己不要,那就怪不得他了。   当天府里就没再派人出去找,余文轩把赵氏叫过去商量,意欲放出余三姑娘暴病而忘的死讯。   赵氏听他这样说,心中一惊,死讯放出来,就是真不要这个女儿了!   就算将来碧容肯回来,也有千万种办法不认她!   昌顺伯府的三姑娘已经死了,不管是真是假,只要这个消息放出去,就再没有回头的余地!   赵氏心里有些慌,问他道:“你真想好了?”   余文轩无奈的叹息一声,“不然呢?我能怎么办?那个混帐东西跟人私奔了,到了成亲那日我该拿什么给成家?”   “那成家?”赵氏犹豫开口。   “这个你不必管,我自有主意。”余文轩出口就将话堵上,赵氏也不知他在打什么主意。   *   碧容其实没走远,现下跟着崔颐住在京郊的丰登客栈里。   崔颐相貌俊郎,既有才子的风流雅致,亦有文人的多情浪漫,碧容对他确有心动,但原本她可没想私奔。   书生再好,终究不如成家名门大户,她只想在成婚之前圆自己一个念想,然后便“还君明珠双泪垂”,风风光光嫁到成家做少奶奶去。   她跟崔颐之间的暧昧,知道的人极少,只有她贴身的三两个丫鬟知道,且都是她的心腹,不会说出去一个字。   可终究行差踏错的是她自己。   那一日半夜在园里私会,她本来是清醒的,不知怎么的就渐渐迷糊了,只觉得周围飘着淡淡的香味,她靠在崔颐怀里说热。   她脑子里一片迷朦,自己都记不太清了,两人天雷勾动地火,越过雷池一发不可收拾。   等身下传来刺痛的时候,她立刻清醒!   连忙坐起身子查看,可是已经晚了,衣裙上沾了血迹,她已非完壁之身。   当时的心情几乎无法言说,惊惧交加,脑子里一片昏沉。   她该如何向家里交待,如何向成家交待,若是此事让父亲知道,兴许为保名誉,逼她死也不一定!   碧容慌了神,眼泪直流,回身就打了崔颐一巴掌,可崔颐哭着扇自己,说他是情难自禁,还说愿意娶她,护她一辈子。   他说自己是家中独子,家里是做生意的,有田有地,有宅有铺,跟了他不会受委屈的,照样呼奴唤婢,锦衣玉食,又说自己必定用功,尽早考取功名。   他直呼自己混帐,左一巴掌,右一巴掌,对自己下手极狠,仿佛这样便能求得碧容心软。   最终碧容还是伸手拦了他,不是心疼他,而是她实在无路可走了!   她怕死,怕被人骂荡妇,怕被成家羞辱!   再三权衡之下,她伸手拦住他,叹口气道:“别打了!”   当夜她就回了院里收拾金银细软,从后门偷偷溜出去了。   出门的时候她回头望了一眼。   深沉夜色之下,昌顺伯府更显门庭肃穆,这里是养育她长大的地方。   此别,只怕终生难回。   京城,亦不知何年能再踏足!   *   碧容出了门,便跟着崔颐暂去丰登客栈歇脚,夜里城门已经下钥,本想第二日天亮了再出城门,可等到第二日,却发现伯府的人在街上寻人,说是府里走丢了一个小丫鬟,好几日没回去了,怕遭了歹人毒手,便出来寻一寻。   路边的小贩听了这个热闹,便议论纷纷起来,有说好几日没回去了,估摸着不大好,有说现在拐子多,小姑娘一个人出来的,没准是被拐子盯上了。   说是寻走丢的丫鬟,可到底是寻谁的她又怎会不知道?   碧容不敢坐马车,也不敢上街,生怕撞上伯府的人,在客栈里躲了几天,想等风头过去再走。   丰登客栈离城门很近,且价格便宜,客栈里住了许多人,天南海北,形色各异,有寒门书生,有挑着扁担的卖货郎,有暂时歇脚的生意人,一到晚上,就聚了许多人一起喝酒赌钱,划拳逗乐。   崔颐大手大脚,花钱似流水一般,他晓得碧容带了不少银钱出来,便更加有恃无恐,住的是上房,吃的是鸡鸭,喝的是陈年好酒,晚上还下楼跟那些天南海北的走货郎一起赌钱。   可碧容也不是个傻的,把值钱的银票元宝金银首饰都装在一个小箱里,拿把铜锁给锁上了,崔颐连碰都碰不着。   碧容管着他花钱,要一次只给二两,再要就没有了,崔颐每次问她要钱,还要问清楚上次的钱花在何处了,审讯的比大理寺还严,崔颐让她审问的又气又烦,气急了就跟她吵架,等气消了又来哄她,两人就在丰登客栈吵吵闹闹的过了几天。   碧容还在心惊胆战,怕伯府的人找到他们,可不料没过几天,昌顺伯府却传出了三姑娘暴毙的消息。   碧容是在客栈里听到这个消息的,几乎惊出了一身冷汗。   虽然早知她回不去了,但没想到父亲这么绝情,竟要断了她所有的后路。   余三姑娘从此逝世,只要有人认识她的地方,她都不能再出现了。   她成了没有身份的人,从今往后都将活在黑暗和隐藏之中。   这次她必须走了,离开京城,去到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   隔日,碧容便和崔颐收拾了包袱,启程南下,去往崔颐的家乡通县。   两人拎着包袱从楼上下来的时候,正听见一楼有桌客人在喝酒谈天。   一人说,“你听说城里昌顺伯余家的事了吗?说是家里的三小姐暴病身亡了,唉呦,可怜见的,年纪轻轻,都要成婚了,人却突然没了!”   他抿一口酒,啧叹道:“可见这人呐,真是富贵在天,生死由命,咱们觉着出身名门就是福运亨通了,可没想到照样有红颜薄命的,有这个福,却没命享!”   另一人嚼着花生米笑道:“昌顺伯府打的一手好算盘,听说死了的那个小姐,她的亲事到她妹妹头上了,这种事咱们也就听个乐,大户人家的阴私事儿谁能说的清呢?”   寥寥几句戏语,却险些让碧容从楼梯上跌下去,得亏崔颐一把抓住她。   “怎么了?”崔颐关切道。   “没事,没事。”碧容眼里含着泪,把头埋的低低的,使劲拍崔颐,“快走吧!” 第九十一章   碧容与崔颐二人一路南下,光是坐船就坐了十几天,等上了岸,又从马车坐到驴车,碧容那个娇养的身子哪里受的住,一路上又颠又吐,折腾的整个人都消瘦了一圈。   好不容易到了崔颐的老家,一进城,碧容就撑不住了,虚弱的几乎站不稳,只好花钱雇了顶小轿抬着走。   一路到了崔府的大门,崔颐数月未曾归家,还没进门便激动的不得了,回身对碧容笑道:“到家了,咱们到家了。”   崔颐背着包袱,走上前扣响大门上的铜环,不多时,一个穿着粗布蓝衣的小厮推开了大门,见着崔颐,立时惊讶道:“少爷,你回来了?”   边上两个正闲聊的婆子听见这话,也跟着冲了出来,“哎呀呀,少爷回来啦!”   又打一旁的小厮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给夫人回话?”   小厮忙不迭转身进去回话了,崔颐跟两个婆子热络的寒暄了一阵。   碧容在后边默默站着,有个戴银簪子的婆子看见她了,她见崔颐身后还跟着个娇滴滴的姑娘,不免疑惑道:“这是哪个?”   “是我娘子,在京城里娶的。”崔颐低声解释道。   两个婆子听完却炸了锅,一人吓的跳脚,登时惊叫出声,“什么?少爷你在京城娶妻了?”   另一人哀呼道:“唉呦,这叫怎么回事吗?表小姐还等着你回家呢!”   崔颐颇为尴尬,小声道:“这些往后再说。”   说完便回身拉了碧容进去。   碧容进了崔家,四处一打量,心里就大致有了成算。   这座府邸不过是个三进小院落,面积不大,府里伺候的人也不多,十来个而已,这样的家境,最多是个做小生意的人家,可见崔颐路上跟她说的那些大家大业,诓她的成分居多!   碧容其实早猜出崔家不是什么显赫富贵的人家,但经过崔颐一路上的吹嘘,什么富甲一方,什么地方豪绅,此刻看到这样的场面,心里落差反倒更大。   走在路上,碧容就在盘算自己带出来的银钱可以置办些什么,她是自个一个人过来的,只怕后边为难她的事不会少,但是到了这一步,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已经没有回头考虑的机会了!   崔颐先去了厅堂那边见他母亲,指了个叫小玲的丫鬟领着碧容回房歇歇息。   他现在不敢带着碧容去见人,他母亲脾气坏,表妹更是难缠,光是想想就觉得头大,怎么敢让她们碰面?   崔颐走了,碧容就跟着小玲去崔颐的房里,那叫小玲的丫头有些怯生生的,但又耐不住好奇,总是偷偷回头打量碧容。   瞄了好几眼,实在忍不住了,小声问了句,“你真是我们家少奶奶吗?”   碧容正在出神想事,被她一叫,略怔了怔才道:“少奶奶?”   小玲性子活泛,话也多,絮絮叨叨接着说,“原先我们都以为表小姐要做少奶奶的,可谁知道少爷在京城娶了新奶奶,不过表姑娘不好相处,我们都不喜欢她。”   小玲一边走一边笑,“要我说,还是姑娘你当少奶奶合适,你长的可真漂亮,我以为表姑娘就够好看的了,可是姑娘你就像天仙下凡似的,是不是京城里的姑娘都像你这么漂亮?”   碧容没说话,这几日她脑子里一直乱糟糟的,像一团理不清的乱麻。   可此刻听到小丫头说她像天仙下凡,她还是忍不住笑了。   她这样的长相,真算的上是天仙下凡吗?   从前人家都暗讽她是狐狸精再世,就因为她生了一双妩媚的眼。   碧容跟着小玲到了崔颐住的屋子   ,屋里挺别致,堆放最多的东西便是各类书籍,可见崔颐从前确实是用功过的。   进了屋里,她便小心把门锁上,解开怀里的包袱,把带着的银票和散碎银子都敞在床榻上,五十两,一百两,二百两,一遍遍的数过去,共计是三百五十两银票并三十几两银锞子。   出来的时候她带了五百多两,大部分是银票,都是她这些年慢慢积攒下来的,没想到一路上,她千方百计的管着,还是被崔颐花走了一百多两。   碧容把包袱收拾好,四处看看,将银票藏在床边的夹板里。   总之往后这钱她要留着自己傍身,再买点地皮租出去,一年收点利息,好歹给自个准备些薄产,省得天天看人脸色。   等收拾完这些,碧容就坐在床沿上发愣,盯着脚尖默默叹气。   她忽然就觉得,这是何必呢?这是为什么呢?   她本来不必这样的。   原本她有八千两的嫁妆,有几百亩田庄,有六家铺子,光是她的陪房就有二三十人,比崔家所有的下人都多。   原本她的夫家是大学士府,清贵名门,书香大族,有几十年的文采气度,她的夫婿,亦是前途无量的青年才俊。   可现在,她在千里之外的通县,无名无分的嫁来一个乡绅之家。   甚至连嫁都谈不上,毕竟连个成亲礼都没有。   她的婚事,她的嫁妆,全都没了,或许已经全给黛容了!   她原可以风光大嫁的,又何苦将自己作到这个地步?   碧容心里始终不明白,为什么那一晚她会忽然失了神智。   之前她百思不得其解,但这几日舟车劳顿时,她竟然有些想明白了。   除了崔颐,还有谁能使手脚?   可是一想到这一茬,她就心里发毛,冷汗直流。   夜晚难寐之时,她也曾想过,若是她一开始就把崔颐当个奴才看,保持自己的高高在上,兴许就不会有后来这些事了,可时至今日再谈追悔,早已经来不及了!   碧容靠在床边休息,忽而听见小玲在门外叫她,“姑娘,姑娘你在吗?夫人要见你呢!”   碧容起身推开门道:“好,我这就去。”   *   碧容跟着小玲去了堂厅,这宅子不大,没走多远就到了,说是堂厅,其实也就是略大些的屋子罢了。   碧容刚进去,就看见上首坐着个横腮肉脸的妇人,边上跪着个哭哭啼啼的年轻女子,那妇人嘴里正说着,“秋儿,你放心,姨母给你做主,咱们家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爬进来的。”   那唤作秋儿的女子抽抽噎噎的点头,崔颐躬着腰站在旁边,跟霜打的茄子似的。   碧容在南下的途中便从崔颐嘴里得知他家里的人事,如今一看,那妇人应当是他母亲,那个秋儿,想来就是他的表妹杨秋儿了。   崔颐的父亲常年奔走在外做生意,以前倒药材,现在卖棉布,因此家里全权由他母亲庞氏做主,他还有个父母双亡的表妹,自十岁起就一直住在他们家。   庞氏正安慰着侄女,抬眼就看见碧容站在门口,立时冷哼一声,“我当什么货色呢,原来就这个骚样子?”   说着又扯着崔颐骂道:“就为了这么个不要脸的东西,你就狠心舍了你表妹?你跟秋儿自幼长大的情分,还比不得这外头的浪货吗?”   碧容闻言只想笑,她曾以为只有高嫁才会被瞧不起,却没想到小门小户照样心高眼高。   听见碧容的一声轻笑,庞氏气急了,指着碧容,对崔颐叫喊道:“瞧瞧,瞧瞧,这就是你带回来的玩意儿,这不要脸的东西还敢笑?”   崔颐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一边向碧容投去无辜的眼神。   碧容却没搭理他,径直寻了个位置坐下。   庞氏看了更气,厉声叫道:“让你坐了吗?”   跪在地上的杨秋儿一抹眼睛,哭得一声更比一声高。   “我可告诉你,我们家的媳妇是秋儿,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此番颐儿从京城回来,我就有意让他们俩成亲的,我可不管你是哪来的,有多远给我滚多远,你若是还有些礼义廉耻,就该知道聘则为妻奔则为妾,就算颐儿在外边跟你私自成了亲,既无父母之命,又无媒妁之言,也是不合规矩的,我们崔家不会认你这个媳妇的!”   杨秋儿见有人给她撑腰,便开始装大方善良了,流着泪哭道:“若是,若是她真的倾心于表哥,又实在无处可去的话,我也能容的下她的,只要她往后一心一意侍奉表哥和姨母,我愿意留她做妾,真的,姨母我愿意的。”   庞氏一听,心疼的不得了,“唉呦,你这个傻孩子,那个狐狸精是要来抢你位置的,你怎么还可怜她呢?”   这姨侄两个都快唱成台柱子了,碧容一言不发,看了崔颐一眼,崔颐却躲躲闪闪的不敢抬头。   碧容心下了然,对他也没什么指望了,便开口缓声道:“既然你家容不下我,我可以回京城,只是我回去了,叫崔颐也得躲好了,不然伯府非得要他的命不可!”   庞氏和杨秋儿正抱头流泪,听到这话,俱是一脸惊色,抬起头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碧容一派淡然的坐着,本来她不想提起这些,毕竟在京城里她已经是个死人了。   但对付这些乡野恶妇,不镇镇她们是不行的。   想了想,便道:“崔颐没跟你们说过我是谁家的女儿吗?我可告诉你们,我娘家是京城的名门望族,我父亲是二品伯爵,我是伯府之女,我家的亲眷皆是通天的权贵,我大姐嫁入国公府,我二姐嫁入国舅府,你家的儿子原本只是我们家一个教书先生罢了,我自个身上也是有婚约的,定的是内阁大学士府,可临近婚期,被你家儿子诱拐了出来,此番只要我回去,他便坐实了拐骗良女之名,我家里绝对饶不了他,依我父亲的脾气,你们整个崔家都逃不了,不信你们就问问崔颐,问问他是不是这么回事?”   庞氏大惊失色,忙转头问崔颐,“是她说着这样吗?你说话呀,你倒是说话呀!”   崔颐坑着头,嗫嚅道:“是,是这么回事。”   庞氏一声尖叫,差点摔在地上,等回过神来又哭骂道:“作孽呀,你这是招了什么瘟神回家呀?”   碧容讥诮笑道:“我且告诉你们,我不是什么秦楼楚馆出来的,我娘家在京城,权大势大,你们胆敢侮辱我,欺负我,有你们好瞧!我再跟你说,要不是有我,你儿子根本都回不来,从京城到通县这一路上,他吃我的,喝我的,大把大把花我的银子,是我养他,不是他养我!”   崔颐被她挤兑的面色通红,恨不得把头埋在地缝里。   *   从堂厅里出来,碧容浅浅舒了一口气。   庞氏已经答应她了,明媒正娶。   果然,再泼皮的人也害怕权势的压迫。   纵然她已经失去了余三姑娘的名分,但山长水远,借几分余威镇场子还是管用的。   她只是觉得可悲,可悲自己为了嫁进这么个破地方,还要费尽心思,真是个笑话!天大的笑话!   碧容抬头望了望天,洗天如碧,万里无垠。   千言万语尽凝噎。   身后一阵响动,杨秋儿含着眼泪怒气冲冲的出来了,看见碧容还未走,恨得咬牙切齿道:“你抢走了表哥,你终于得意了?别以为你赢了,只要有我在一天,我就不会让你好过的!”   碧容此刻只觉心境豁然,眼眸中一片平和,“无妨,我等着你!我都沦落到这个地步了,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原来从前人家说,一夜白发,一事长大,都是有理有据的。   她再也做不回从前的自己了。   昌顺伯府的余三姑娘红颜薄命,千里之外的通县,活着一个余碧容。 第九十二章   与通县相隔千里的京城,在成家和余家极力的粉饰太平之下,事态已经逐渐平息下去。   余家连日给碧容扎幡搭台,发送棺柩,又请了法师超度亡魂,余三姑娘的身后事办的风光利落,京城众人除了感慨几句可怜薄命,亦或是调笑议论此中玄妙,再无他话。   然而其中的曲折和为难只有余家知晓,风波虽平,暗涛仍涌。   此番惹了成家极度不悦,成二夫人更是左思右想不明白,怎么前几天还活蹦乱跳的人,说暴毙就暴毙,有这么荒唐巧合的事?   她心存疑窦,却不敢追根究底,就怕万一真有什么不干不净的阴私丑事,只怕毁的不只是余家,连他们成家都要跟着丢人现眼,为人耻笑。   成家是大族,虽没有百年之久,但也风光了几十年,他们家把名声看的比命还重要,人人自省,成家的人出了门,就是活牌坊,活女诫,活宗训。   因此即便其中有猫腻,成二老爷和成二夫人也不得不顺着余文轩给的台阶下,只是经此一事后,成二夫人已经不想再跟余家有任何牵扯了,本想趁机换一家结亲,谁知道余文轩又登门拜访,诚心诚意的舍出了自个的幺女。   成二夫人心里一点也不乐意,她可不愿再跟余家攀扯了,但成大学士和成二老爷商量过后,仍然舍不得放弃余家这门亲事,遂同意将婚约转至余四姑娘身上。   成二夫人叫苦不迭,但又拗不过丈夫和公爹,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   黛容年纪尚小,本来订在开年的婚期只好往后延期,至于延期至何时,尚无定论。   余文轩自然是乐意的,保住了成家这门好亲事,碧容真死假死也就无所谓了,总归嫁到成家的是他女儿,嫁哪个女儿又有什么要紧呢?   况且婚期晚个一两年也无妨,成叙翎现在正是求学上进的时候,正好腾出些工夫让他专心靠功名,将来迎娶黛容时就更有脸面了!   可赵氏却差点被他气的吐血,她早就给黛容相看好了人家,也是上进的官宦之家,虽比不得伯府富贵,但将来肯定委屈不了黛容,却没料余文轩竟然舍出了黛容填成家这个窟窿!   照她说,既然报出去三姑娘暴病而亡,那就当她真死了不就行了吗?   何必再搭个女儿进去?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生怕人家不知道有猫腻!   再者经了碧容一事,成家心里有隔阂,将来黛容嫁过去还能有好日子过吗?   赵氏算是把余文轩看透了,反正将来的日子不是他过,他当然是不在乎了,只要身上担着名头,这家爷是他女婿,那家爷也是他女婿,他心里就高兴了!   他只管自个高兴,却不管女儿高不高兴!   *   天寒地冻的日子一天天过去,天气渐渐回春转暖,映容的身子也越发沉重了,原先她偏瘦,身材纤细,看起来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如今丰腴了一些,反倒身材适中,更显柔和昳丽。   这一日得了空闲,慧容便来靖宁侯府看望映容,还带了许多补品和她怀临哥儿时的养胎方子。   映容知道她来,心里也是高兴不已,总算她如今开始出门了,不再终日困囿于霍家的宅院。   有时候最重要的改变,便是自己的心境。   两人坐在雕花楠木榻上说话,中间隔了一架小几,小几上摆着映容喝的冰糖炖梨水和慧容喝的香片茶,一旁的榴花玉碟做成了弯月状,三片并成一朵花瓣,里边盛放的是栗子芋头酥,鲜奶玫瑰糕和百合豆饼。   都是从前梧桐院里常做的点心,慧容自出嫁之后就很少吃这些了,今日一见,竟带起了从前做姑娘时的回忆。   她捻了一块鲜奶玫瑰糕,尝了一口,确实是从前的味道,想来这点心应是映容从余家带过来的陪房做的。   映容正捧着滚热的梨水喝,她现在胃口越来越刁,没味儿的东西根本吞不下去,天知道厨房的人每天换着花样炖汤熬水有多费心思!   映容喝完梨水,将小盅搁在一旁,闲闲问起一句,“听说临哥儿现在养在你这里呢?”   慧容点头道:“前些日子刚闹完一场,临哥儿现在养在我这里,但那老妇可不是愿意善罢甘休的人,只能这边养几个月,那边养几个月,这么轮换着来,虽然我不乐意,但总好过之前一面难见的日子,我也知道此事心急不得,只能徐徐图之,但是总有一天我要把临哥儿彻底抢回来!”   映容虽然不想挑起矛盾,但还是忍不住说了句,“我可得劝你一句,虽然这事急不来,但把自个的孩子放在别人身边养,怎么能放得下心呢?更何况还是跟你那么不对付的人?我知道你有自己的思量,但是想要抱回来还是快刀斩乱麻的好,不然一来二去的,等临哥儿十几二十岁了,还有必要抢吗?”   “小孩子嘛,最要紧的就是小时候那几年,三五岁的时候记事最牢,所听所见,亦会影响一生,你养几个月,那边再养几个月,这么下去不是个事,你怎知你婆母私下教导临哥儿些什么,没准教他恨你,恨他父亲呢?”映容语重心长道:“好在临哥儿如今还小,暂且不必受这些荼毒,你别觉着我是在劝你回家闹事干架去,你是我姐姐,我真心劝你一句,最晚最晚,在临哥儿知事之前,就不能再让你婆母养他了。”   映容一番话,无疑戳中了慧容最脆弱最敏感的神经,她几乎坐立难安,久久不能言语。   半晌,才默默叹口气,“若是可以的话,我一天都不想让别人养,哪个母亲会舍得跟自己的孩子分离?可我有太多苦衷,我太没本事了,甚至连自己的孩子都护不了!”   慧容垂下头,暗自神伤,映容不作声了,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兀自叹了口气,又问道:“你在霍家,还好吧?若是遇着什么难事,只管知会我一声,总不会叫人欺负了你的!”   慧容苦笑一声,“欺负我?谁能欺负我?我是自己欺负自己,自己折磨自己!”   映容道:“二房呢?那个郑氏,她可有难为你?”   慧容摇摇头,语气有些无力,“她都自顾不暇了,哪里还有工夫来找我的麻烦?”   慧容其实也不大明白,自半月前,郑氏就一病不起,四肢不便,口涎直流,请了太医来看,说有中风的前兆,但具体是什么原因,却是一点也查不出来。   郑氏才二十几岁,平日里无病无灾的,怎么就中风之兆了呢?   可霍钦不许张扬,只吩咐人好好给郑氏调养,他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只要安心将养,总有好转的一天。   于是郑氏的院子大门紧闭,帘幕全遮,每日只有送饭和送汤药的丫鬟进进出出,之前还能看见郑氏被丫鬟扶着在院里练走路,可最近几日,听说连走都不能走了,一日接一日,灌进去的汤药不少,就是不见人有好转。   慧容心里发慌,她总觉得这事没这么简单,但她不敢挑起这茬。   莫说如今她正为临哥儿焦头烂额,即便没有这些烦心事,她也是不敢多话的。   深宅大院里,总有些不干净的事,   如今是郑氏,说不定哪一日就轮到她了!   所以她更要好好活着,哪怕举步维艰,也要奋力的活下去,要越活越好,终有一日她能紧紧护住自己,护住临哥儿! 第九十三章   启元八年的盛夏时节,映容十月胎满,瓜熟蒂落。   她是上午发动的,正好在自个院里歇着,刚一发动就抬去产房了,烧热水,烫棉布这些准备的都快,稳婆和奶娘也早就赶过来了,催产药和提气力的参汤都在厨房的小砂锅里煨的滚热,这些是以备不时之需的。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映容就躺在床上等着生,她现在只有时不时的坠痛,但还没到要生的时候,所以她还能有闲工夫吃点心唠嗑。   沈氏得了消息,也匆匆赶了过来,现下正坐在厅里焦急等着。   虽然映容不怎么紧张,但是旁边的携素和拾兰都要紧张坏了。   映容发动的时辰挺合适的,连稳婆都说肚里的小主子会挑时候,不糟人受罪。   产妇发动的时间一向千奇百怪,有的在半夜里,有的在凌晨时,有的躺在床上就要生,有的走在路上突然就破了水。   映容是早上睡足了之后,吃过早饭,还去园子里溜达了一圈逗了逗鸟,又一路从园子走回来了懿兰居里,坐下没一会就觉得不对劲,自个估摸着要发动了,便赶紧喊了稳婆过来。   她现在有体力有精神,肚子也不饿,再加上旁边站了一群经验老道的稳婆和奶娘,还有年岁大生养过的婆子们,重重保护之下,映容并没有多紧张,反倒是欣喜和轻松,想着怀了十个月的孩子终于能见面了,又想着受了十个月的苦,终于到头了,各种各样的想法,反倒把紧张害怕给压下去了。   将近等了一个多时辰,小腹坠痛感渐频渐强,映容有些受不住,便喊稳婆道:“嬷嬷快来看一眼,现在能生了吗?”   稳婆过去掀了被子查看,忙道:“到时候了,能生了,”又转头向外吩咐道:“去把参汤端过来,给夫人灌上一碗,攒足了力气,才好一鼓作气生下来!”   外头采萍端了热热的参汤进来,携素把映容扶着靠在软枕上,服侍她小口小口的喝了,喝完参汤,映容就躺下来,听着稳婆的口令开始用力。   这一胎生的极顺,想来是跟她经常走路活动有关,刚刚开始使劲,还不到一刻钟就生下来了。   刚生下来的婴儿小脸通红,哭声响亮,映容本来攢着劲儿,挣的额头青筋都显露,直到听见孩子哇哇的哭声,她才陡然松口气,瘫软在床榻上。   外间沈氏听到哭声,满面欣喜的进来了,关切道:“怎么样?大人和孩子都还好吗?”   稳婆拍了拍孩子的小屁股,笑着报喜道:“恭喜太夫人,恭喜夫人,是个千金,母女平安。”   沈氏闻言放心道:“平安就好,平安我就放心了。”   说着又吩咐道:“还不快去给侯爷报喜?”   门口的小丫鬟得了话,腿脚飞快的奔去了门房叫小厮套车报喜去。   沈氏笑着伸手,“快把姐儿抱来给我瞧瞧。”   稳婆把孩子递给沈氏,沈氏慈爱的看着孩子,笑道:“跟伯霆长的真像,跟映容也像,鼻子像爹,眼睛像娘,这往后还不得长成天仙似的?”   稳婆陪着笑道:“唉呦喂,靖宁侯府的嫡长女,可不比天仙还金贵吗?”   沈氏将孩子抱到床榻间给映容看,柔声道:“我头胎生的就是女儿,隔了近三十年,咱们傅家终于又有个大姑娘了!”   她给映容掖了掖被子,温和一笑,“伯霆得了信,想来就快回来了,等他回来,你们两口子好好说说话。”   映容累极了,点点头,侧过身子,用胳膊半撑着,这才能清楚看到女儿的面容。   眼睛像她,含水似的眸子,鼻子像傅伯霆,鼻梁高挺,嘴巴小小的,这个倒是不像父母了,这是她自己独有的。   明明刚才她还没什么实感,可看到孩子的第一眼,还是禁不住流下泪来,她哭的几乎止不住,怀了十个月的孩子,眼下就这么乖巧的躺在她身边。   她想摸摸她,孩子的皮肤薄嫩,她都不敢用力,万分的小心谨慎之下,才敢轻轻摸了一下。   摸完这一下,之前所有的不安,不实,慌乱,无措,皆夷为平地。   心中忽然平和了,原来做母亲是这样的感觉!   *   晌午时分傅伯霆才匆匆赶回来,进了门便直奔懿兰居里。   映容已经擦了身子收拾完了,从产房挪回了懿兰居里,连带着孩子也抱过去了,此刻她正卧在床上逗孩子玩儿。   傅伯霆走至床边,俯下身子摸了摸她的头发,轻声安慰道:“辛苦你了!让你受罪了!”   映容笑了笑,“没怎么受罪,挺顺利的!”   说着便坐起身子拉他坐下,“你抱抱孩子。”   傅伯霆小心翼翼的把孩子抱起来,他的手臂和手掌显然与这小小的,红通通的一团格外分明,他抱的手足无措。   映容靠在他肩头笑道:“想好取什么名儿了吗?”   傅伯霆点头,眼中尽是欢喜,“本想跟你商量的,但是前几日我想好了一个,叫琳琅,意为美玉,你觉着呢?”   映容嘴里念了两遍,“琳琅,傅琳琅,嗯,好的很,就定这个吧,朗朗上口,落落大方,往后傅琳琅就是咱们家的和田美玉,掌上明珠!”   傅伯霆爱惜的摸着孩子的胎发,小小的一团裹在襁褓里,没来由的让他欣喜非常,亦裹杂着为人父的深沉与责任感。   映容看着眼前的夫君和孩子,忽然就落下泪来,许是才生产完,心绪起伏的厉害,不免有些多愁善感。   傅伯霆见她哭了,先是一愣,而后伸手擦去她眼角的泪珠,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揽着她,轻声问,“怎么哭了?”   映容红着眼睛道:“你是真的喜欢女儿吧?”   她是极疼爱女儿的,儿女对她来说都一样重要,纵然她不在乎这些,可傅伯霆身为世家大族的当家人,更需要的是能传承血脉和家业的子嗣,他真的能不在乎吗?   不知是不是因为才生完的原因,她莫名的开始胡思乱想起来了,刚刚见他一直不作声,她就在想,他是真的喜欢女儿吗?不是在强颜欢笑吧?   傅伯霆听她这样问,眉梢微动,似乎觉得好笑,“这是什么话?”   映容抬头看他,“你不能骗我,你是真的高兴吗?”   他伸手点了点她额头,“你在想什么呢?我当然高兴了,琳琅是我姑娘,是我们的血脉相连的孩子,是老天给的最珍贵的恩赐。”   “我高兴极了,真的,你非要说出来才信呐?”他无奈笑道。   映容低了头,声音轻缓,“是我多想了。”   “傅伯霆,”她忽然叫了他一声,而后往他怀里一扑,尽是小女儿的矫作姿态,却不失娇憨可爱,“反正我这辈子铁了心的跟你了!”   她心里有太多太多话想说,到嘴里却又说不出来了!   若是说喜欢,说爱,总是扭捏,倒不如大白话来的实在,反正这辈子就是跟定他了! 第九十四章   靖宁侯府办满月的时候,正赶上宫里皇帝的生辰,宫里要办万寿节,官员们要进宫赴宴,因此府里的满月酒便办的简洁了些,只宴请了交好的亲眷友人,且得避开宫宴,将宴席挪至下午,傅伯霆从宫里回来正好能赶上。   从晌午时分便有女眷陆陆续续的到了,乳母抱着琳姐儿在侧间,映容就带着携素几个在堂厅迎客。   来赴宴的夫人们将准备的小金锁,宝石戒子,小项圈,璎珞手镯等挂在堂厅内摆放的玛瑙石榴树上,这树有半人多高,玉质的细枝,通透明亮,上边挂满了金的玉的小玩意儿,碰一下就玎玲作响,边上一群贵眷夫人们正在谈笑,或站或坐,笑声不绝,好不热闹!   与此同时的皇城之中,却是一片阴云密布,万寿节临近结束之际,长公主突然发作摄政王,称他不敬君王,私交朝臣,口蜜腹剑,其心可诛!   摄政王连忙叫冤,却被长公主接连申斥,更指责他在万寿节还敢姗姗来迟,对皇帝大不敬,实在罔顾君臣尊卑!   众朝臣皆不敢作声,没人知道长公主这是什么意思?   也没人为摄政王开脱,都在隔岸观火等着看事态如何发展。   像内阁那几个老狐狸,盯的就是长公主的态度,都知道皇家跟西北因军权之争早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只是不知长公主是单纯的想敲打敲打,还是真的就想借机发作,将皇家与西北的矛盾直接挑到明面上来。   大邺的军权其实只有极小一部分掌握在皇室手中,大部分都在戍边世族与异姓藩王手中,虽然在先帝时期已造三军兵符,但其实这些名义上可以调兵遣将的兵符拿在皇室手里不过是一块破铜烂铁罢了!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更何况还是远在京城平生不见的皇室?   在边关将士们的心里,千里之外的王庭宝座上坐的是谁与他们无关,惟有同生共死浴血奋战的将军才是他们心中万寿无疆的王,将军和藩王可以一呼百应,但皇室却不行,手握兵符却不能调兵遣将,因此从宁珩进京那一年起,长公主就不只一次想要收缴西北兵权。   她野心很大,不止想要西北的兵权,还想收回藩王手中的军队,收兵削藩,是她心中一直迫切却又难以落实的事情。   她觉得这些都是大邺的江山社稷,整个天下都姓李,就不该能将权利放在外人手中。   长公主心中颇有些愤恨,愤恨祖辈为显仁厚贤明,分封多地藩王,而父辈为了压制藩王,将兵权分给各处戍边世族放权太多,自己却无法收拢。   藩王和世族的权利积年不断的累积下去,如今已经隐隐威胁到皇室的地位,为了维护李氏的江山,削藩收兵已经迫在眉睫!   可那些掌权者是不会心甘情愿放弃权利和利益的,前路崎岖,这条路太难,太难!   今年的万寿节宫宴横生枝节,因此早早的就散了。   傅伯霆,秦六爷和荀尚书是一同出来的,且都要赶去满月酒,三人便一道下了汉白玉石阶,从宫道上往出宫的德正门走过去。   秦六爷出了大殿就忍不住了,一甩袖子哼道:“我可真看不惯娘们当家的样,好脸坏脸也没个准头,说发疯就发疯,刚才她陡然扔个杯子下来骂人的时候,我正喝酒呢,险些被她吓吐出来!”   秦六爷啧啧两声,“自个的情哥哥也抡起棒子就打,一点情面都不给,那姓宁的受了申斥还无动于衷,不知道又憋着什么坏招呢!”   傅伯霆背着手缓缓道:“你这张嘴真是不饶人,小心祸从口出。”   秦六爷探头道:“我就不明白了,长公主这是什么疯样子?都是一块看着长大的,从前她也没这么癫呐?再说她跟那姓宁的,一会好的蜜里调油,一会恨不得互相拿剑戳几个洞,折腾这么多年了,还有完没完了,能不能利利索索索的收拾完拉倒?我说宫里那位,真真是个喜怒无常的,把人家招进京城的是她,封王赐府的也是她,帮着立威掌权的也是她,现在说人家不敬君王,目无皇室的还是她!她想怎样,她到底是想怎么样?”   秦六爷气的都要骂娘了,“回回折腾,都是雷声大雨点小,来来去去最后折腾的还不是我们?”   荀尚书淡淡瞥了他一眼,秦六爷忙道:“我这么说你别不高兴,摆这么个脸色出来怪吓人的,再说了,这回要是她真下狠心了,我们肯定竭力相助,正好情哥哥倒台了,你这个情弟弟就能登场了!”   荀尚书的脸色彻底垮了,“我和长公主清清白白,你少胡言乱语!”   秦六爷点头道:“是,你清白,你清白,你让人西北的爷们比下去还有脸了?谁让你天天端着的,照你这样,下一个还是轮不到你!”   荀尚书面色黑沉,“长公主金枝玉叶,不是你说的那种女人,纵然你有偏见,也别总针对她诋毁她!”   秦六爷摊手,“我诋毁她?”   傅伯霆缓声道:“甭管那些,你就看宫里这回究竟是虚是实。”   荀尚书道:“长公主只怕是真下狠心了,昨日吏部接了大理寺和光禄寺弹劾摄政王的奏折,长公主亲笔批阅,只是何时发放还未明说。”   傅伯霆蹙眉,“光禄寺?怎么光禄寺也掺和进来了?”   一个管礼乐祭祀的地方,也跑出来横插一杠?   荀尚书思忖道:“霍钦,这人你认识吧?我记得仿佛是你连襟?我可告诉你,这个人心不小,此番弹劾宁珩的种种“罪证”都是他搜集的,弹劾折子也是他写的,想来他是准备站出来当这个靶子了!”   秦六爷呵了一声“好胆量啊!”   傅伯霆叹气,“大家心里明镜似得,只是没人愿意趟这趟浑水,他为了出头,也是拼了命了!虽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就怕灭不了别人,倒是先灭了自己!”   荀尚书摇了摇头,“且等着吧,文臣的口诛笔伐能有什么用呢?平西北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又默默走了一阵,荀尚书忽的想起一事来,就问道:“对了,你夫人的娘家是要跟成家结亲了吧?”   傅伯霆一怔,转头看他,不知为何问起这个来了?   荀尚书又道:“听说余三姑娘没了,现在定的是四姑娘,成大学士这么想跟昌顺伯府结亲,想来是不愿意再端着清高了,也想下来搅一搅浑水!”   傅伯霆睨他一眼,淡淡道:“我岳家的事你们少议论!”   荀尚书弯唇道:“说人家可以,说你夫人家就不行?傅侯爷如今一点也不公正了,以前人家说你铁面无私,现在该叫你铁面护短!”   两人说着话,却唯有秦六爷不作声了。   出了德正门便有马车候着,三人各自上了马车,靖宁侯府离皇城不远,过了永定府大道,再穿过翰林道和富东街,打头摆着最显眼的两头石狮子那户,便是靖宁侯府。   荀家和秦家的女眷早已经到了,几个男人正好一同从宫里回来,傅伯霆进门就去看映容和女儿了,荀尚书给他贺完喜后也去了荀家那边,只有秦六爷不愿意坐在秦家那边,就自个四处乱逛去了。   秦家今儿来的人不少,他父亲母亲都在,几个哥嫂侄子也在,一家子正亲亲热热的说话,秦六爷进门看见这一幕,扭头就转身出去了。   他可不想凑热闹,况且坐那就少不了他母亲一顿念叨。   他本性就是潇洒恣意的,这样温情的地方待不住。   秦六爷自个出了堂厅,在七拐八绕的走廊里瞎转悠,这一片新搭了几条长廊,不像从前那些朱漆绿瓦的廊桥那样肃重老套,而是请了匠人手绘的漆画,有山水图腾,有花鸟鱼虫,庞大的也有,精巧的也有,从柱子到栏杆,俱是风雅味道。   这一看就知是出自谁的手笔,他那个表哥可从来没有闲心思吟风弄月,想来一定是嫂子弄的。   秦六爷边走边瞧,觉得这一片弄的挺不错,家里就该时不时翻新倒饬一遍,要不说娶媳妇呢,贤惠善良要有,雅致情趣也要有,他就怕木讷的人,不说天天倒腾宅屋,哪怕给换个新菜也是好的呀!   可惜他娶的两个媳妇,一个厉害的过了头,生生把自个给算计死了,一个讷讷的吞委屈,却也没能得个善终!   秦六爷心里叹气,不知怎么的就想到这些,敛了心绪踱步走着,又想回家千万不能提这些,他母亲近来好不容易才消停了一些,再提这些就是自个作死了!   正往前走着,正巧黛容从另一边走廊拐过来,秦六爷定住脚步,黛容便止步停下,对他客气一笑,“六爷安好。”   他立刻就不高兴了,皱着眉道:“上回跟你说的什么?都忘光了?”   黛容一愣,赶紧改口道:“六哥好!”   秦六爷的眉目舒缓了些,颔首道:“小孩子家家的,记性可不能丢!”   黛容又挨他挤兑,小嘴一抿,低着头就要走,绕过秦六爷,脚步越发匆忙。   才走没两步,秦六爷又叫她,“那个,你等会儿,我有事跟你说。”   黛容回过头,“什么?”   秦六爷思忖着正要开口,走廊另一边突然跑过来一个小丫鬟,嘴里喊道:“四姑娘,四姑娘,夫人找您呢!”   小丫鬟颠颠儿的跑过来,定睛看到秦六爷也在,咂声道:“妈呀,六爷也在呢!”   “六哥要说什么?”黛容抬头望着他。   秦六爷看看她,再看看那个小丫鬟,无奈叹一声道:“倒没什么要紧的事,只是听闻四姑娘定亲之喜,还未恭喜你呢!”   黛容笑道:“六哥的恭喜我收着了!”   秦六爷自顾自的点头,“嗯,没事了,你去吧,嫂子找你呢!”   话一说完,他自个就转身先走了。   黛容有些不明所以,一旁的小丫鬟拉着她道:“六爷今儿可奇怪!”   黛容问她,“怎么奇怪了?”   小丫鬟就道:“不知道,说不上来的奇怪,”说完又恍然大悟的叫了一声,“哎呀姑娘,他肯定是知道你定亲了,他就生气了!”   黛容疑惑道:“这不大可能吧?”   “哎呀姑娘你傻了,六爷那是嫉妒你呢,嫉妒你找了个好夫婿,他自个没了两个媳妇,可不就嫉妒人家美满的吗?他脾气可臭呢,你说这人是不是小心眼?”那丫鬟一脸看破一切的表情。   黛容呵呵了两声,“不至于吧?他不至于这样!” 第九十五章   万寿节隔了没几日,摄政王在朝堂上被接连申斥,不多日,朝廷降旨,摄政王宁珩,结党营私,买卖官职,倒行逆施,不敬君王,着去除摄政亲王尊位,降为一等王,责令其闭门思过,反省己身。   这道旨意虽然罚的不重,但显然是打了摄政王的脸面,他数年前进京时封的是亲王位,后加尊号擢升为摄政亲王,如今降位夺号,还责令思过,脸面上可是极过不去的。   虽他降了位,但朝中众人却不敢改口唤他宁王,都用王爷这么个模糊的称呼一笔带过。   宁王受了责罚,朝臣本以为他该满腔怒火兴风作浪,可谁知道人家跟个没事人一样,仿佛罚的不是他,降的也不是他的位,照样该吃吃,该喝喝,该招猫逗鸟就招猫逗鸟,正好罚了他闭门反省,干脆连早朝也不来上了。   夏日里花开的好,树长的茂,御花园正中的太液池里,粉荷与青莲团团簇簇开满了半边,湖水碧澄,锦鲤摆尾,湖里倒映着远处的宫宇雕墙,波光粼粼之间,蒙衬一片天水之色。   元妃穿了一身月白小褂裙,拿一根树枝子在临水的花坛里挖蚂蚁玩儿,脚下的粉鞋和裙摆沾的全是泥点,身后跟着两个垂手立足的青衣宫女宫女需得留心看顾她不许去水边,嬷嬷吩咐过了,元妃娘娘上御花园里,不许玩水,不许爬高,旁的就随她玩去。   元妃小孩子心性,一个人玩蚂蚁也有意思的很,她不怕脏,也不怕这些小虫,抓蚂蚱,抓蛐蛐样样在行,现下她玩蚂蚁,就是拿个小棍把蚂蚁洞翻开,用蜂蜜白糖引了蚂蚁出来,蜜糖洒成什么样,它们就爬成什么样,等玩够了就戳几个小洞放蚂蚁回去。   她在宫里没什么玩伴,即便是年纪相仿的小宫女,也都是诚惶诚恐唤她娘娘,哪敢近身陪她玩?   有时候她一个人光玩蚂蚁,就能待上一整天,唯一能陪她的,便是百忙之中抽出些许空闲的皇帝。   皇帝比她忙多了,她睡懒觉的时候,皇帝要上早朝,她抓蚂蚱蛐蛐的时候,皇帝要读书写字,她扎风筝的时候,皇帝要读圣人贤语,要给两宫公主请安见礼。   皇帝早晚都要去给长公主请安,早上问他朝政听懂多少,晚上问他课业进步多少,倒是永纯公主比较少见,前些年她建了公主府后就搬出宫去了,只有在她进宫的时候皇帝才去给她问安。   皇帝幼年时期,是由两个姐姐一同抚育的,当时朝中乱的很,两位公主怕皇帝被人下毒残害,极是尽心尽力,甚至连一碗汤羹都要再三查验,三人试食后才敢喂给皇帝,有一阵子民间孩童爆发痘疫,后来不知怎么的传到宫里,死了好几个小宫女小太监,长公主怕歹人将痘疹破出来的汁水涂到皇帝的衣服上,连洗衣这种事都是亲力亲为直到痘疫过去。   再往后永纯公主便搬出宫去了,本是为了成亲,可驸马在成亲前两月被毒杀,永纯公主深感悲恸,觉得是自己树敌太多连累了驸马,而后便放手一切,闲散一身。   因此皇帝对两位姐姐尊敬无比,今儿正好赶上永纯公主进宫,他得先去给长公主请安,再去永纯公主问安。   元妃正自个玩着,忽然见到皇帝带着小东子公公往这边过来,元妃瞧见他,立刻甩了手里的树枝子站起来,一边跑一边笑道:“皇帝哥哥。”   元妃跑的猛,后边两个宫女怕她摔着,忙追上去道:“娘娘小心!”   元妃跑到皇帝跟前,兴冲冲叫道:“皇帝哥哥怎么过来了?”   皇帝颔首,“从忠勤殿那边过来的,要去给皇姐请安呢!”   元妃便问,“你是认真读书去了吗?”   说着又思索道:“啊,对了,宫里的大师傅给我画了一幅画像,画的可漂亮了,皇帝哥哥你拿去挂在寝殿里吧!”   “不对不对,最好挂在忠勤殿里,这样你每天读书的时候都能看见我了!”   皇帝笑了笑道:“好,那一会叫人去你那里拿。”   他本欲先去长公主那边请安,但路上遇见元妃,脚步就被拦下了。   一时间忘了正经事,反倒跟在元妃身边走,问道:“你在玩什么呢?”   “玩蚂蚁。”元妃看着他道:“你想一起玩儿吗?”   皇帝稚嫩的脸上涌现几分窘迫,玩蚂蚁?皇帝可以玩蚂蚁吗?   这有些……不大好吧!   他想了想,再看看元妃期待的眼眸,只好小声道:“怎么玩?”   元妃神采飞扬的拉着他去花坛底下,捡了个小树枝递给他,“你拿小棍戳就行,我这里有糖粒,你洒成什么样,蚂蚁就能爬成什么样!”   元妃招招手,宫女便会意递上小荷包,元妃捧着荷包给皇帝看,“你想画什么?”   皇帝抿唇思索道:“那就写我们俩的名字吧!”   他从荷包里掏了一把白糖,攥在手心里,往地上洒了几个字。   李恪,荀滢。   不一会蚂蚁就密密麻麻的爬了上去,元妃拿着小棍逗蚂蚁。   两人就蹲在花坛底下玩蚂蚁,却玩出了津津有味的感觉。   皇帝陪了元妃一会,想着不能耽误了给长公主请安,便拍了拍她,说道:“下回再找你玩好吗?”   元妃蹲在地上,抬头看他,眼里有些委屈,“你要走了吗?”   皇帝的脚步犹豫了,思忖半晌,终究迈开步子远去,留下一句话,“下回吧,下回一定好好陪你玩儿!”   从御花园出去,隔一道雕花墙,不远处就是仪华殿。   皇帝到了仪华殿角,正准备往殿门口走去,却忽然看见一扇小窗微微开着,窗口飘出霜白色丝绢帘幔的一角,摇曳在风中,柔和的拍在窗棱上。   皇帝走近,将那帘幔掀起一角,瞬时双瞳睁大。   他看见内殿帐间翻云覆雨暧昧横生的一幕,轻柔的风吹打着帘幔拂着他的脸颊,里面的人,里面的人……   皇帝半晌未能说出话来,忽然两眼被一双冰凉的细手蒙住。   那人关上小窗,放开手,在他耳边轻轻道:“皇帝,你看花眼了。”   皇帝身上出了一身冷汗,脸色发白,定定看着她,摇头道:“我没看错,里面的人是皇姐和摄……”   尚未说完便被永纯公主呵斥打断,“你看错了!”   永纯捧着他的脸,和声细语道:“你看错了,皇帝每日的功课这样多,眼花了,胡思乱想了!姐姐带你去东台听戏去,过一会你自然就忘了!”   皇帝沉默了半晌,点点头道:“是我看错了。”   永纯公主摸了摸他的头,浅浅笑道:“好孩子!”   永纯公主牵着皇帝离开仪华殿,皇帝却一路凝重不语。   他没看错。   那是他最敬重的皇姐,大邺朝德高望重的的长公主。   他真的能忘记吗?   不,一辈子都忘不了的!   他心目中最伟岸的人,已经轰然倒塌! 第九十六章   佛青色的绢纱吹拂在地,莲花状的小香炉里燃着龙涎香,烟缕腾起,而后渐渐消散,只留下满殿暖香。   紫檀木的雕花床榻上,长公主裹着白色的寝衣缩在角落里。   宁珩躺在一旁望着帐顶,他实在不懂她为何一时热情似火,一时又冷如冰霜。   而后他又想,他们之间做过所有亲密的事,为何却越走,越疏离了呢?   他觉得可以放肆一下,便翻了个身凑过去,在她光滑白皙的肩头落下一吻。   长公主闭着眼,一言不发,也未曾抗拒,他心中莫名一喜,正欲开口,却被长公主先声打断,“这是最后一次了,你走吧!”   宁珩凝滞片刻后,恼羞成怒的感觉无法控制的涌上心头,“你很喜欢这样吗?将我玩弄于股掌之间你觉得很有意思是不是?”   长公主声色微弱,“回西北吧,你回去吧,以后我们再也不要见了!”   他猛然坐起身子,厉声质问道:“凭什么?你让我来我就得来,你让我走我就得走?李贞,我问你一句,这么多年了,我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你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当年我说要娶你,是你自己不肯,我说带你回西北,你却让我来京城,等我来了京城,你就派人去西北监视宁家,哪怕我把心掏给你,你仍旧不信我,不信宁家!你永远都在戏弄我,戏弄我对你的感情,只因为我喜欢你,我就得比你贱是吗?”   长公主骤然喝道:“让你走,你自己不走,那你就待着,你就待着吧!”   明明片刻之间还是柔情蜜意,现下却突然变的剑拔弩张。   “长公主!”宁珩压下怒火,凝视着她,一字一顿道:“你记着,不论是当年还是如今,不论在西北还是京城,你都拿捏不了我,你想把我像丧家之犬一样赶回去,你做梦!”   长公主冷笑一声,“好,好的很!”   宁珩起身,披上外衣,拂袖而去,丢下长公主一人在落寞的大殿里。   长公主望着他的背影,眼中看不出悲喜,不记得有过多少次不欢而散了,但今天,她真的是在给他机会,给他自由,她想让他回西北做一只无拘无束的雄鹰!   是他自己放弃了这个机会!   她垂眸,暗自神伤,班姑姑从外殿走进来,为她搭上一件纱衣,轻声道:“公主,内阁学士郎大人,冯大人及光禄寺少卿霍大人正在奉勤殿等候。”   长公主点点头,身上有些沉重无力,“知道了。”   *   忠勤殿中,皇帝坐在案桌前,看着满桌堆磊的书籍纸张,心中愈渐烦闷。   他坐不住,心烦意乱,便叫门口的小东子进来问话。   “宁王走了吗?”皇帝一点也不避讳。   小东子左顾右盼不敢说话,讪讪笑了两声道:“皇上说什么呢?宁王在府里闭门思过呢,怎么会在宫里?”   皇帝冷冷盯着他,扬手便掀翻了砚台,黑玉的砚台哐当一声砸在地上,碎裂一角,飞溅的墨汁泼了小东子一身。   小东子哎哟一声,忙不迭跪下来,伏身求道:“万岁呀,您打奴才不要紧,可千万别气坏了自个的身子!”   皇帝板着脸道:“朕最讨厌自欺欺人!”   “宁王究竟有没有进宫,朕就要听你说!”皇帝的脸庞上多了几分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凌厉,“说!说啊!”   小东子把头磕的咚咚响,哭得涕泗横流,张着嘴却说不出来话。   宫里有许多不成文的规矩,首当其冲的一条,便是对长公主和宁王的事装聋作哑扮瞎子。   对着仪华殿,要想活命,那最好是闭紧嘴巴当死人!   小东子看看皇帝,再想想长公主,惊惧慌张的不知如何是好,再三思虑之下,想着皇帝到底年纪还小,心一横,便咬牙道:“求皇上垂怜,宁王没进宫!”   皇帝怔了半晌,而后颓然坐倒在椅上,眼眶湿润,似笑非笑道:“好啊,都是瞎子是吧?没人怕朕是吧?”   他怒喝,“都怕长公主,怕宁王去了吗?宁王算什么?一个混帐东西也值得你们这么怕?你是御前的人,不是宁王府的人!”   小东子一个响头接着一个响头,连声哭道:“奴才有罪,奴才有罪!”   忠勤殿里龙颜震怒,外边站着一群人面面相觑,却无一人敢进去。   他们也惊讶的很,皇帝年纪虽小,但脾性隐忍,少有这么动怒的时候!   殿里小东子的头上已经磕出血了,却未能触及皇帝的怜悯之心。   小东子只觉得自个疼的快要晕过去,一摸头上全是血,就在他晕的迷糊的时候,边上传来温默的一声,“下去吧,头上记得擦点药!”   小东子头上的血流到眼前糊成一片,根本看不清来人是谁,只听见皇帝叫了一声,“皇姐,您还没出宫吗?”   永纯公主招手示意殿外的人进来,几个小太监将小东子扶了出去。   她便转过身来,对皇帝道:“本来都到了德正门了,不放心你,特意回来瞧瞧,看样子东台的戏没能让皇帝静心呢,可见那帮戏子不好好唱,该罚!”   皇帝略有些尴尬的低下头,永纯公主曳着长裙走至他身边坐下,莞尔一笑,“又是谁惹皇帝生气了?”   皇帝恨声道:“是我讨厌的人!”   永纯公主捋着头发笑道:“你是皇帝,讨厌谁就杀了便是了!”   皇帝无奈低声,“可是现在我杀不了他。”   永纯公主故作思忖,“那就等你长大了,强大了,再杀!知道什么叫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吗?”   说着又笑道:“连皇帝都动不了的人,该不会你想杀的是我们两个皇姐吧?”   皇帝恼道:“这又说到哪里去了?”   永纯公主大笑一阵,也不再跟他玩笑了,而是敛去笑意正色看着他,“皇帝有血性,但也要有耐性,猛兽捕食极少落空,那是因为它们伏机已久。”   她凑近皇帝的耳朵,轻声道:“我告诉你一件事,之前没跟任何人说过的事。”   “你未出生的时候,这座皇宫里曾经有过很多个皇子公主,在你上头,有十几个皇兄皇姐,我在公主里边排老九,是最不受宠的那一个,因为我生母身份低位,别的皇子公主全都欺负我,其中六公主欺负的最厉害,总是打我嘴巴,骂我贱种,当时我不敢还手,但她每打我一下,我就在心里记她一次,想着总有一天要还回去,我记得她一共打过我六十多次,后来宫里出了一场乱子,这些人死的一干二净,你知道六公主吗?其实她本可以不用死的,是我亲手杀了她,我打了她至少二百个嘴巴,她欺负过我的,我全都加倍还回去,等我玩够了,就一把火把她给烧死了,你说痛快不痛快?”   她像个诉说秘密的孩子一样兴奋,然后问皇帝,“你觉得我残忍吗?”   皇帝不说话,却笑了。   永纯公主见状大笑,“我们李氏的血脉,天生就带着弑杀和血性,恪儿,你总有一天会成大器的!”   *   自那日与宁珩不欢而散之后,长公主便再没见到他,他借着闭门思过的由头不来早朝,却有时间四处跑马打猎去,这般蔑视皇家,惹的朝野议论纷纷。   长公主因朝中事务繁多,近日以来也是常常疲乏倦怠,寝食难安,有时半夜里腹痛一身冷汗。   她一直没说,自个忍着撑了几日,症状却未曾好转,后来身子实在吃不消了,这才叫了太医过来看。   来的太医院有名的妇科圣手张参,张太医诊过脉后,心中登时惊讶难当,却犹豫着不敢开口。   长公主看他脸色便知不妙,遂道:“若有什么问题,但说无妨。”   张太医擦了擦脖后的冷汗,小心翼翼回话,“依臣拙见,公主这是有孕了,已经一月有余,因您气血虚弱,才常有疲乏腹痛之症。”   说完便不敢再抬头。   长公主愣了片刻,她与宁珩其实极少有过那事,一年或许只有三五回罢了。   可算算日子,一个多月,之前那次正好是一个多月之前。   她轻按眉心,叹口气道:“本宫知道了,你下去配一副落胎药来,此事不可让任何人知晓,不管谁知道了,本宫都算在你身上,可明白了?”   张太医忙点头应道:“微臣明白,微臣明白。”   太医院的药很快送来,药苦的厉害,但她还是很快喝了下去。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只在药碗空了的那一瞬间,有些许的晃神。   靠在床榻上闭目凝神之际,她在心里说服自己,这个孩子,本就不该来!   这药猛烈的很,药效起的也快,服下不过半个时辰,身下已经淋漓出血,长公主痛的几乎说不出话,脸色苍白无比。   等这一阵疼过去,渐渐缓过神来,才发觉床铺上已经被扯的全是手指印子。   这药一共是三服,分三日吃下,才可干净。   今日是头一遭,因此最为疼痛,痛过之后便腰肢酸肿,浑身提不起劲。   太医院里人多眼杂,眼线密布,因此宁珩第二日便得知她服用落胎药一事,愤然来到仪华殿。   他过来的时候,长公主手里正端着一盏黑乎乎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喝着,被他一把打翻在地。   “李贞,你干了什么,你究竟都干了些什么?”他双目充血通红,瞪着她道:“吐出来,给我吐出来。”   长公主无动于衷,用帕子擦了擦嘴,缓声道:“那是红枣汤。”   他神情微动,尚来不及高兴,便被她一句话打下无间地狱,“至于那药,昨日已经吃完了。”   “你怎么敢?你怎么敢?”他说话都是颤抖的,嗓子哑的可怕。   “你想说什么?”长公主问他,“觉得我狠心吗?我告诉你,我们已经越走越远了,既然没办法回头,为什么还要连累一个无辜的孩子呢?这个孩子生下来,只会是我们之间的累赘和筹码,要么是你要挟我,要么是我要挟你,只要有这个孩子在,我们心里都有软弱的地方,所以我不可能,永远也不可能给自己留下弱点,留下可以被人胁迫的地方。”   宁珩一拳砸在螭龙朱漆大柱上,冷笑道:“好,说的真好!李贞,你比我狠!今天这事我记下了,牢牢记在心里,长公主的教导微臣一辈子也不敢忘!”   “从今以后,我不欠你了!”   他只撂下这一句话。   而后半月,新上任的两淮盐运使被刺,川陕总督被弹劾贪污受贿,西北之地人心浮动,屡有边民□□之事发生。   本来看似安定的朝堂,突然之间被搅成一摊浑水。   浑水之中,深水之下,多有巨兽,正在伺机而动。   许是从前的点滴聚沙成塔,许是落胎一事彻底激怒了宁珩。   现在的他,就像一只杀红了眼的恶兽,屡屡生出事端让人疲于应付。 第九十七章   皇帝今日下了早朝,便赶回忠勤殿里读书。   头一回,他看着满桌的书,恨不得一把火都烧光了!   他想起早朝时那些官员咄咄逼人的样子,就恨不得把那些跳蚤一样的人全都给捏死,省的他们天天蹦跶!   可是他有心无力,一个八岁的皇帝,只能坐在龙椅上,乖乖的当一个被众臣捧起的皇帝,至于朝廷大事,他根本没资格插手!   宁王近来凶横异常,而皇帝自己也是戾气横生,他多希望自己能够快点长大,快点强大起来,终有一天他要自己撑起这片江山,不是靠姐姐,不是靠舅舅。   他要自己,执掌天下,做一个真真正正的君王,一个让天下人都臣服的君王!   皇帝打起精神,把今日学的策论背了两遍,又提笔练了几幅字,兵书法典他今年也开始学了,虽然如今还略觉晦涩难懂,但是以他下的工夫,学精学透是早晚的事。   在忠勤殿读完书,皇帝便起身往奉勤殿过去。   这个时间,长公主一般都是在奉勤殿处理政务,皇帝过去请安,长公主正好抽查他课业学的如何。   可这回皇帝到了奉勤殿里,却发现长公主正支着头阖目凝神,桌上散乱一片,地上还有扔下去的奏折。   皇帝心想,原来静不下心的不止他一人。   他走过去,把地上的奏折捡起来,轻轻搁回桌上,但这轻微的响动还是惊醒了长公主。   她一晃神,按了按眉目,低声问了句,“皇帝过来了?”   皇帝揖手请个安道:“皇姐,朕今日的书已经背完了。”   长公主点点头,“嗯,皇帝用心,今儿就不抽查你了,自个回去好好学吧!”   皇帝却不走,反问道:“是因为朝廷里的事吗?因为宁王,所以皇姐今日无暇分心了?”   长公主不作声,独自翻着桌上的奏折,见皇帝一直不走,便开口道:“近来确实是多事之秋,不过朝廷里的事有皇姐,有你舅舅,有荀尚书和各位大人们,皇帝不必忧心,你只要把你眼前的事做好就行了!”   皇帝冷声掷地,“朝廷里的事,众人都能管,却唯独朕这个皇帝连问都不能问一句吗?”   他这话说的刺极了,长公主蹙眉道:“你这孩子今儿是怎么了?”   皇帝闻言气恼更甚,“孩子?!你们所有人都拿朕当孩子,都觉得朕是一个无知幼童是吗?”   长公主将手里的奏折砸在桌上,厉声道:“皇帝!”   皇帝攥着手站着,半晌,又说一句,“我要杀了宁王,早晚我要杀了他!”   长公主愣了,手腕微颤。   她问,“为什么?”   皇帝抬起眼眸凝视着长公主,墨色的眸子里透出寒意,藏匿着他心底的深渊。   皇帝盯了许久,终是将质问的话咽回肚里,咬着牙恨恨道:“因为他该死!”   顿了顿,又道:“我讨厌他目中无人,肆意妄为的样子,江山姓李不姓宁,由不得他犯上作乱!”   长公主沉默了,一手搁在桌上,一手撑在眉心,长叹道:“皇帝已经长大了!”   “出去吧!”她扶着额,下定决心说了这么一句。   晌午,宫里便密诏兵部尚书傅伯霆,吏部尚书荀泽,内廷禁卫军统领,五城兵马司指挥使,京畿军统领,骁骑营统领入宫议事。   傅伯霆被叫去宫里整整大半天,到了晚上还一直没回来,映容在家里照顾琳姐儿,心里却是止不住的担心。   哪怕她久居内宅,不通朝政,可这风雨欲来之势,她如何看不出来?   傅伯霆是深夜里回来的,夜里还下了场雨,骁骑营的人给送回来的,撑了把油纸伞,一路送到家门口。   他进门的时候携了一阵雨水潮气,换一身干净衣裳后,映容拿炉子给他熏了熏,散散水气儿。   琳姐儿让奶妈妈抱到小屋里睡去了,夫妻两个人就坐在床边说话。   傅伯霆头发上还有些微微的潮,映容拿手帕细细擦了一遍,问他道:“叫你进宫什么事儿?”   傅伯霆抿了唇,思索着开口,“长公主,要过生辰了!”   “所以呢?”映容失笑,“难不成让你们给她的生辰宴出谋划策去?”   傅伯霆知道她在开玩笑,摸摸她的头发缓声道:“长公主的意思,是要除了宁王!”   映容突然手心一紧,她无心再开玩笑了。   “放心,我已经跟她明说了,到那日你就称病不去,母亲也不去。”傅伯霆安慰道。   映容低头问他,“那你呢?”   他不说话。   映容自个抢着说了,“好,我知道了。”   “万事小心!”她有些泪目。   但是这种时候,她再舍不得,再不放心,也没办法的。   她不能阻止他忠君,更不能哭着闹着不让他去。   唯一能做的,就是等他平安回家。   “我会小心的。”傅伯霆说完这一句,忽然往映容肩上一靠,闭着眼歪在她颈窝处,“安心等我回来。”   映容便放开肩膀让他靠着。   夫妻之间,不止要相扶相帮,更要相知相解。   她的肩膀虽然柔弱,但也是很坚强牢靠的。   *   启元八年十月,清河长公主花信之年,于章台殿内举华诞盛宴,宴请群臣。   宴始一时三刻,起乱。   未时,章台殿大火,浓烟直矗,群臣逃散。   西北骑兵驻京郊大营二千人得令,围外城。   五城兵马司,巡防营奉旨剿灭乱军。   时至酉时,宁王中箭,死于大火。   史称章台之变,记于《邺朝史册》第四卷 第九十八章   殿宇深阔,长公主独自一人靠在椅背上凝神,桌上搁着几十封西北急报。   章台宫宴当晚,京郊西北驻军围城被剿,宁王身负谋逆罪名死于京城,如今远在西北的宁家,已经坐不住了。   但宁家数房支脉内里难调,各支脉举步迟疑,尚在观望之中,唯有宁珩的嫡系兄弟大为光火震怒,不顾族中阻止,集结兵马蓄势待发,更连发四道奏折责问朝廷。   长公主拿起手边的一道折子翻看两眼,又心烦意乱的丢在桌上。   伸手支着额头,默默陷入多年前的回忆中。   她是十六岁的时候遇见宁珩的,那时候她是当朝的嫡公主,深受父皇母后的宠爱,宁珩是西北大族宁家的嫡系子孙。   她的封地凉州离西北不远,当时西北刚打了胜仗击退犬戎人,她是身份高贵的嫡公主,奉父皇之命作为册封使前往西北军营敕封宁珩为西北将军,赐万户侯。   在西北的黄土风沙中,他们第一次见面。   他刚刚巡兵回来,骑着高头骏马,她一路奔波而至,乘一架鸾绣马车。   一个是西北风沙中跑马长大的汉子,一个是繁华盛京里雍容严谨的皇女。   他们从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但当年,确实有过一段欢心的日子。   他带她纵马扬鞭,带他到龙荡山的山顶看日出,喝西北产的烈酒,吃自己射的獐子,她为他做鞋子,为他绣发带,把京城的繁华盛景画给他看,念最美的情诗给他听。   西北汉子的粗犷刚毅和京城女子的细腻柔情莫名的契合起来,曾经他们之间也是有过欢声笑语。   鲁王造反那一年,他们彻底殊途。   转变仿佛就在一瞬间,或许他们本就不是一路人,只是被曾经的温情暂时蒙蔽。   京中突变,鲁王血洗皇城,她不得不急忙赶回京城救驾,可发给各地藩王集兵的书信回之寥寥,这帮人根本没得指望,一个个只想独善己身,父皇在的时候,说的比唱的好听,如今京中虽罹难,但还尚未改朝换代,他们竟然直接视若无睹。   无奈之下,她只能把求救的目光放在西北戍边军上,而后她带着二十万西北军回京,剿灭鲁王,平定逆贼。   过后也是她自己昏了头,她把宁珩留在京城,封他为一等亲王,赐宅赐地,赏金银无数,亲手带他进入大邺的朝堂,一步步将他捧成权臣。   她初掌权的时候,并没有想太多,只是想把他留在身边,想把所有的好东西都给他,想把自己都给他。   当时她以为,他们永远会是一条心,永远会为了彼此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可是后来她渐渐明白过来,他们无法一心一意的对彼此。   她的心里有皇帝,有李氏王朝的江山社稷,他的心里有家族,有几十万西北将士。   他们各有归属,只能给对方留出极小极小的部分。   于是他们在猜疑和执拗中渐行渐远。   十六岁的李贞,十九岁的宁珩,已经尘封于回忆中,年少的他们终将消散,死在八年前的西北,死在回京的路上,死在朝堂上无数次的争执。   长公主心口忽然绞痛,伏在桌上默默流泪。   她又想起大火焚天的那一日,恢宏壮丽的章台殿在火光中付之一炬,烧红了半边的天光晚霞。   宁珩一身血迹斑驳,他站在殿内,用佩剑撑着身子,望着满天的大火,没有狼狈的逃命,而是闭上眼,静静等待着烈火焚身。   即便已经失血无力,他的身姿依旧笔挺,一如当年那个骑着骏马的挺拔少年,哪怕是临死之前,他仍倔强的不肯低头弯身。   她在大殿门口对他哭喊,“你出来,宁珩你出来,我放你回西北,我发誓,我真的会放你回西北!”   边上的侍卫臣工一个个拦在她身前,哐当一身巨响后,巍峨的章台殿门在大火中坍塌。   她不记得最后那一声宁珩是怎么喊出来的,只是那一刻她彻底明白了。   他们俩纠缠了这么多年,今天终于走到了尽头!   或许当年在西北初见的那一个照面,一个抬眼,就已经注定了多年后的悲剧!   长公主陷在回忆里,泪水打湿了桌面上的宣纸,她敛起心绪,强撑着心神坐起来,另一边班姑姑匆匆忙忙从外殿进来,凝着忧色道:“公主,不好了,元妃娘娘在太液池落水了!”   长公主骤然大惊,急忙问道:“元妃呢,元妃怎么样了?”   班姑姑面带哭色,“捞上来的时候已经脸发青了,现下太医过去了,说是,说是不大好。”   长公主拍案厉喝,“看顾元妃的那些人呢,都死了吗?是谁让元妃近水的?”   班姑姑忙跪下道:“元妃娘娘落水的时候,跟过去的宫女都不在,说有个老嬷嬷把她们叫走问话去了,才走了没一会工夫,回来就看见娘娘落水了。”   班姑姑忧心忡忡,“伺候元妃娘娘的人,奴婢都是千叮咛万嘱咐过的,从前也不曾有过什么不妥,却偏赶在如今这当口出了事,怕是有人故意为之啊?”   长公主只觉得脑仁跳的突突的,若是现在元妃出了事,她该如何跟荀家交待?   她疾步向外走去,冷声吩咐班姑姑道:“各宫彻查西北余孽,伺候元妃的宫女太监一个也不许姑息,全部打死!”   班姑姑低头应是,一边急忙起身陪着长公主往元妃殿里过去。   长公主到的时候,皇帝已经赶过去了,正伏在床前拉着元妃的手默默流泪。   长公主走至床榻边,元妃闭着眼,小脸上难得的安宁,她已经没有气息了,地上跪了一片,皇帝也不顾规矩的半跪在地上。   望着元妃紫青色的脸,皇帝的哭声犹在耳边,长公主只觉得心头压了千斤重石一般。   “皇帝,”她轻声开口,“起来,你不能跪。”   皇帝捂着脸流泪,“元妃,元妃她再也醒不过来了!”   他好恨自己,他在心里恨自己,连身边的人都护不住。   他说过要对元妃好一辈子的。   他们约好了要永远相互陪伴。   皇帝攥着元妃的手不肯放,长公主偏过头去,抬手将脸颊上落下的泪水擦去。   元妃还那样小,那样纯善,却在皇家与西北的倾轧争夺中丧命。   没能护住元妃,是李家对不起她,是她李贞对不起她!   隔日宫里传出元妃溺水而亡,荀家得知消息后悲恸万分,荀夫人差点哭的晕死过去,长公主本已经做好被荀家问责的准备了,可荀家只提了一个要求,要将元妃的遗体带回去。   她允诺了,可皇帝却出奇的倔强,不许元妃出宫。   他要元妃陪在身边,他要元妃永远做他的元妃。   他怕元妃回去了,就变成荀滢了,宫里再也没有元妃,再也没有那个爱笑爱闹的女孩子了!   长公主劝不住他,可眼下亦不能开罪荀家,只得叫人看住皇帝不许他胡来。   荀泽入宫接元妃遗体的时候,长公主看到他撑在棺前流泪,嘴里小声念叨着,“阿滢,大哥来接你回家了。”   他一个人站在那里,看上去脆弱无比。   长公主想安慰他,却不知从何开口。   半晌,她只能说一句,“是我对不住你,对不住荀家。”   荀泽背过身去,忍着泪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他走后,长公主孑然一身立于大殿。   荀泽当年并不想让妹妹入宫,可她为了让荀家站她的队,屡次相劝,极力为之。   她想,或许真的是她做错了,从头至尾,她都做错了。   *   章台之变半月之后,宁王西北旧部叛乱,长公主急诏各宗亲督军合兵平乱。   傅伯霆时隔多年,再度戎装出征,他领着五军总督的职,实际上是个监督的作用,虽不用亲自上阵杀敌去,但映容还是担心他,在家叮咛了十几天,又紧赶着做了五条护腰,五双护膝给他压在箱里,都是两层夹棉,塞了厚厚的鹅毛,既厚实又软和。   西北那边冷的很,映容怕他腰伤复发,本想多做几双的,可惜时间来不及了,不然总得做个二三十双备着,这一去还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呢。   大军开拔那一日,早上四更天傅伯霆就披上甲胄出门了,门口等着的都是亲兵。   映容抱着孩子站在门口送他,看他一身深黑的甲胄,配着腰刀长剑,与往日的温和大不相同。   他在家里总是稳重有成,和声细语,他的肃杀冷厉,他的沉重严肃,从不在她面前表现出来。   从前映容不爱哭的,可送他到门口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掉眼泪了。   傅伯霆给她擦下眼泪,安慰道:“别哭了,过不了几个月就能回来。“映容知道他说这话是为了让她宽心,等仗真打起来,要耗费多少心力,搭进去多少无辜的性命才能将此事平息?可不是几个月能了结的事!   映容抽抽搭搭的,又道:“给你做的护腰和护膝记得戴。”   傅伯霆失笑,“那些军营里都有的,你好好歇着便是了,连着熬夜做那些伤身子!”   映容突然就委屈了,在他肩上狠狠打了一下,骂道:“军营里的跟家里做的能一样吗?好心当成驴肝肺!”   傅伯霆见她哭的厉害,一时间慌的不知所措,急忙保证道:”我戴我戴,我天天戴着。”   说完揉了揉她的头发,又抱抱琳姐儿,舒一口气道:“走了,真的要走了!”   映容点点头,站在门口泪眼婆娑的看他上马扬鞭,先去宫门,列队之后便直接从金和门出城北上,一去西北,不知是何光景。 第九十九章   大军开拔, 行至西北之境已是两月后, 映容虽然远在京城, 但从三五日一来的西北急报便可知晓战事胶着吃紧。   自章台之变后,朝中局势跌宕, 原光禄寺少卿霍钦借乱得势, 终于在百官中熬出了头,一朝平步青云擢为尉廷提督, 而毅国公在屡次的摇摆不定中已经彻底触怒了皇室, 就此失势沉沦, 难与亨通的新贵提督相抗, 遂自请让爵以保平安。   霍钦袭爵后,慧容自然跟着领封诰命,承国公夫人之位。   虽说霍钦有两位夫人, 但他是作为长房嗣子袭爵,且郑氏病重已久, 因此无人敢对慧容领封有所异议, 霍家众人心里也都清楚,毅国公府变天了,彻彻底底的改天换地了!   从前府里有些狗仗人势的东西为了讨好霍夫人而故意难为慧容,可现在这帮人却连个屁也不敢乱放。   他们都是在国公府待了许多年的,如今新主子上位,留不留他们还两说,最怕的就是新仇旧恨一起报,那可就讨不到半点好了, 是以现在一个个全都乖乖实实的夹紧尾巴做人,恨不得慧容失了记性把他们以往干的事都忘光才好!   慧容领封诰命却没见得多高兴,府里那些蝇虫她也根本不放在心上,她急着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儿子抱回来,只有把临哥儿抱回身边,她心头的重担才能放下。   她嫁来霍家也有好几年了,这几年里她一直提心吊胆如履薄冰,过着谨小慎微看人脸色的日子,如今突然就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她没有太多的雀跃,也不想急咧咧跳出来去报复那些从前欺负过她的人。   她就是心里突然松了口气,觉得以后总算能过上安安生生的日子了。   现在她别无所求,只望岁月静好,亲眷平安。   隔月老国公调任苏州,霍氏夫妇二人就此离京,这本是老国公的权宜之计,他们家得罪了长公主,为求避祸只能外放,离开京城漩涡,走的远远的,或许还能有一隅安身立命之地。   可霍夫人却是不肯罢休,她要强了一辈子,最后落的这么个难堪的局面,叫她如何甘心?   临走那一天她犹不肯低头,狠狠剜了慧容一眼,讥讽她高楼易起更易塌!   慧容只是付之一笑,这样的话,或许年少时会激起她的怒意,可时至今日,对她来说早已算不得什么!   霍夫人的性子就是这样,放不过别人,其实更放不过的是她自己。   霍氏夫妇走后,慧容有条不紊的安排着府中事宜,依旧平淡不见波澜。   霍家多年的隐忍,教会了她宠辱不惊。   她忙了几天,眼见着这个家终于渐渐安定下来,这是一个新的霍家,一个新的毅国公府。   从今往后,她想要好好过日子,相夫教子,举案齐眉,过着平常人家的日子就好。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丫鬟过来回禀她,说二房的郑氏想见她一面。   慧容当时正在理帐,听到这话一时愣了。   郑氏,她几乎快要忘记这个人了。   自从病倒后,郑氏就安静了许多,安静就像府里没有这个人一样。   慧容许久未曾见过她了,也不知道郑氏为何要见她。   她跟郑氏斗了这些年,哪怕如今知道郑氏得病,慧容也一点不同情她。   但看郑氏这样,只怕也是时日无多了,慧容心中虽然不解,但想了想后,还是起身过去了。   *   永雁里窗门紧闭,一片昏暗,只有窗棱缝隙中透进微弱的光,四周弥漫着酸涩的药渣味。   郑氏躺在床榻上,盖的被子也不知多久没晒过了,尽是潮水气,她瘦了许多,脸色泛青,两侧脸颊凹陷进去,伸在被外的两只手干瘦的像鸡爪子。   难以想象,这是曾经那个张扬跋扈的郑氏。   慧容看到郑氏闭着眼,以为她是睡着了,便放缓了脚步走近。   可郑氏只是阖目,并未睡着,听到慧容的脚步声,她睁开眼,艰涩的咳了一声,而后轻笑道:“你过来了?我以为你不会来的。”   慧容在她旁边的雕花椅上坐下,淡淡道:“我也没想到,有一天你会想见我。”   顿了顿又问 “你有什么事?”   郑氏不急着开口,而是含笑与她闲聊,“咱们俩结仇多年是为了什么呢?其实到头来都是一场空!”   她的声音有气无力,脸上却是一片讥诮满足的笑意,“你还记得你当年是怎么嫁来霍家的吗?”   郑氏嘴角凝起笑意,如果说她自己已经陷入沼泽火海中,那么现在能拉下一个是一个。   慧容闻言顿时紧张起来,攥着手心蹙眉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郑氏嗤笑,“你别跟我装,我就不信这么多年你一点都不知道,或者你一点都没有怀疑过吗?”   她又猛地咳嗽一声,缓过劲儿后,接着道:“不管你知不知道,我今日都要告诉你,当年霍成坠马一事,是你如今的夫君一手安排的,霍成从前那么敬重爱护他,可他却连自个的兄弟都不放过,毫不犹豫的痛下杀手,可见他这个人有多阴毒!”   “你现在看到我躺在这里,是不是心里畅快了?你觉得我终于败给你了?”郑氏揪扯着被子,手腕微微颤抖起来,“你真以为我是病重吗?我的病,是因为霍钦给我下毒!因为我知道他的把柄,所以他要我病在床上像个残废一样生不如死,他要我逃不出他的手掌心,这里四处都是他的人,整日整夜的看着我,我逃不出去,也没法儿给娘家传信求救,晟哥儿他也不许我见,他这个人呐,就是个没有心的混蛋!我跟了他那么多年,在他最落魄的时候以郑家嫡女的身份嫁过来帮扶他,还给他生下长子,他说会一辈子对我好,可现在他就是这么对我好的!”   郑氏忍不住讥笑起来,慧容在手心里掐出几道血印子,但面上仍强装镇定,“那又怎样?都是过去的事了,他对你,对霍成如何我管不着,我只需要他在我面前是个好人就足够了,哪怕是装的也够了!”   郑氏听了,弯起唇角,嘲讽似的笑笑,“你现在就像当年的我一样天真,当初他娶我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是为了我娘家的权势,可当时我就像疯了一样,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顾,一心只想嫁给他,我为他付出一切,为他费心费力,到头来却落得如此境地,这是我的下场,也是你将来的下场!”   郑氏有些晃神,“从前他需要我的时候,我是他掌心里的宝,可现在他羽翼渐丰,他不需要郑家的帮助了,我就成了没用的人,不止没用,手里还捏着他这么多年的各种把柄,他怎么会让我活下去呢?”   她骤然厉声,“从前他也说过喜欢我的,可是你来了,我在他心里就变成一个刻薄恶毒,贪得无厌的女人了,我真的不甘心,我活的这么痛苦,却要看着你们浓情蜜意,看着你们儿孙满堂,凭什么?凭什么啊?!你说,我现在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你,他会不会像对我一样对你?他会不会忌惮你,会不会杀了你啊?”   郑氏忽然大笑,而后又重重咳嗽起来,似乎要把心肺都咳出来,“你知道吗?他在娶你之前,口口声声跟我保证过,不会让你有孕,你嫁过来的前几个月里,他一直在给你偷偷服用避胎药,那药还是我寻来的呢,这些你都不知道吧?可男人呐,总是说一套做一套,他每月都从我这里拿药,原来一直是在蒙蔽我,私下里却早就偷偷给你停了药,后来你突然有孕的时候,你知道我是什么心情吗?”   郑氏犹自神伤,可慧容闻言却顿时呆住了。   霍钦曾给她服过避胎药?他到底还有多少瞒着她的事?   慧容捂着心口说不出话,她以为她是个温柔贤惠的妻子,她以为她足够了解自己的丈夫,她以为他们风雨同舟,比寻常夫妻更加坚韧亲密。   可她没想到,那个每一晚躺在她身边的人,心里藏着无数个她不知道的事!   她根本就不了解他。   慧容从郑氏院里回来,就仿佛失了神智一般,一人在屋内独坐至晚。   晚上霍钦回来的时候,就看出慧容不对劲了,他进门的时候,慧容没有像往常一样笑着迎上来,而是坐在桌前不说话。   他喊了一声,她才愣愣的回过头。   霍钦见她情绪低落,便伸手搭上她肩膀问道:“这是怎么了?”   慧容缓缓转过身来,似笑非笑,“我问你一件事。”   霍钦一怔,看她眼中似乎有泪,便道:“你问。”   “当年霍成的死是不是和你有关?”慧容毫不留情的开口,“郑氏的病重是不是也和你有关?”   霍钦的脸色突然变的肃重,凝滞片刻后问道:“谁跟你说的这些?”   “你别管是谁跟我说的,你只要告诉我是不是?”慧容几乎吼了出来,“还有,你是不是也曾对我下过手?你给我服过避胎药!”   “现在我也知道这些了,你是不是也要给我下毒?也要把我折磨成郑氏那样?”她含泪问道。   霍钦不作声,手指轻轻抚过她的面颊,一寸一寸,令她心寒颤抖。   “那个女人沦落到今天的下场是因为她太贪,竟然妄想用把柄来挟制我,可是你不一样,你只要安安心心做着国公夫人就行!”   慧容顿生苦涩,“所以我算什么?郑氏又算什么?我们在你面前根本什么都不是!她曾陪你分担一切,如今却残废在床,我做你贤良淑德的嫡妻,却也不过是个门面傀儡!外人看我只觉得风光体面,夫君儿子,荣华权势,所有女人想要的我都得到了,可为什么我高兴不起来,”慧容噙着泪,摇着霍钦的胳膊凄厉叫道:“为什么我一点也不高兴,为什么?”   “你还记得那一年送去伯府的牡丹吗?”霍钦一句辩解都没有,只是平和说道:“那一年的牡丹,其实是我送的。”   慧容缓缓松手,不敢相信,“怎么会是你?”   “因为霍成想讨你欢心,却不知道怎么做,于是请我为他出谋划策,”霍钦的目光渐渐沉寂下去,“你知道的,我父亲是庶子,虽然我和霍成自幼一同长大,但却如隔天河,他是万千宠爱的国公府世子,而我却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我仿佛就是他人生的垫脚石一般,就连我的婚事也只是为了攀附岳家权势而已,我想要的,我费劲心思都得不到的,他却那么轻轻松松就得到了,就因为我的命数不如他吗?就因为我没能投个好胎吗?慧容,人的命,从来就不是靠天,是靠自己,我想要的我就必须要得到,谁敢挡我的路我就要他死!你是我的妻子,你能理解我吗?”   慧容猛的推开他,“我不能,你就是个疯子,彻头彻尾的疯子!”   霍钦扬起头,忍着眼底的滚烫湿润,轻笑一声,“你为什么怕我,就算我对不起全天下的人,我也从来没对不起你,为什么到头来最怕我反而是你”   他抬步出门,不曾回头,只说了一句,“这日子过还是不过,你自己好好思量吧!”   慧容望着他的背影流泪,却怎么都喊不出一句留他的话。   从春山院里出来,霍钦折道去了永雁居。   他忽然想起他也很久没见郑氏了。   霍钦过去的时候 郑氏仿佛猜到他会来,见着他就开始笑,“怎么?是来兴师问罪的?”   霍钦背手站着,问她道:“有意思吗?”   郑氏大笑,“哎呦我的爷,这可太有意思了,比我从前费尽心思讨好你的时候有意思多了!”   笑着笑着,就不自觉的流下泪,“当年你谋害世子的时候,你告诉我你是为了拼一把,你是为了爵位,为了我们的儿子,可你骗了我,你踩着我的身子给余慧容铺路,我真蠢呐,我为你掏心掏肺,到头来却是为别人做了嫁衣裳!”   霍钦冷笑,“你若是安安分分听我的安排,我自会让你荣华富贵享乐一生,是你自己不知足!”   郑氏歪着头看他,嗤笑一声,“知足?你知足了吗?你不想做霍成的垫脚石,我也不想做她余慧容的垫脚石,凭什么叫我安安份份做你手中的棋子?明明我才是你的元配之妻!”   她忽而大叫起来,“我把一切都告诉她了,我把你的真面目揭穿了,你快杀了余慧容,你快杀了她!不然,不然她就要把你的把柄说出去了,你也把她变成一个不能动弹的残废,就像我一样好不好?”   她一边说,一边笑,一边哭。   看着郑氏疯癫的样子,霍钦沉声,“给你留了张嘴,真是我的失策。”   “你杀了我吧。”郑氏闭着眼流泪。   他没有回答,推门凛然而去。   郑氏躺在床上,用余光追寻他的身影,嘴里虚弱无力的呢喃道:“我恨你,我好恨你!” 第一百章   西北苦寒,未至立冬已是风雪连天,大片大片的雪霰流散而下,素色裹挟着整个龙荡山脉,不同于京城的金玉琉璃,殿宇高楼,这里是一片恢弘壮丽的塞外风光,连绵的雪山山脉,巍峨的西宁关道,一望无垠的落日余晖,每一处都是西北独有的自由率性。   龙荡山附近驻扎着一片军营,这里是西北宁家的军队,打着清君侧,归政权的名号,公然犯上与长公主叫嚣。   他们的将军是宁珩的嫡亲弟弟,西北宁家的嫡次孙宁琰。   长兄死于京城,他不惜舍弃西北总督的职位,放弃半生功成名就,违背家族,悖逆朝廷。   宁家支持他的人很少,他的叔伯兄弟,没有一个人愿意站出来,没有一个人敢质问朝廷,为亡于京城身负谋逆罪名的宁王讨一个公道。   宁琰心里明白,即便是家族亲人,也不愿引火上身,他们想放弃宁珩,和长公主换一个各退一步的局面。   可宁琰违逆了家族,带着他的亲兵站了出来,公然反抗朝廷,指责长公主挟帝拢权,罔顾忠良。   宁琰与宁珩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自幼一起长大,一起骑马练箭,一起学兵法读策略,血亲二字,时时刻刻都刻在他的心里,难以割舍。   宁珩是宁家的嫡长孙,他曾是宁家指定的接班人,自他幼年起,所有人都把承系家族的重任交给他。   小时候宁琰很仰慕自己的哥哥,他觉得大哥无所不能,无所不会。   大哥从来都是那样优秀的人,宁家的每一个人都说他会成为西北最英勇的将军。   可后来他做了一个荒谬的决定,他放弃家族,放弃陪他出生入死的西北军,放弃了西北的一切,放弃本已经注定的人生,离开他原有的道路,跟着长公主去了京城。   一去八年,再没回过头。   宁珩离开西北的时候,家族对他失望至极,而后便极力培养宁琰作为宁氏的下一任当家人。   长兄离开西北后,宁琰便接过他的肩上的担子,撑起了西北。   只是未曾想过,八年前的一别,会是永别。   他犹记得那一年送大哥到西宁关,也是一个大雪天,大哥骑在马上,他站在雪地里问他,“你为什么一定要走,京城有什么好的?西北才是我们的家乡啊!”   大哥在马背一甩鞭子,笑声爽朗,“将来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他心心念念的不是京城,而是京城里的那个人。   宁琰还记得大哥当年神采飞扬的眼神,可如今他已经化归尘土深埋于章台殿的废墟之中。   大哥以前说过,如果有一天他死了,他一定要回到西北,不管死在哪里,他都要魂归故里。   但他死于大火之中,尸首难寻,这辈子,他再也回不来了!   外面风雪渐密,宁琰独自倚在沙桌前看地形图,忽然间毡帐的帘子被掀开。   他抬起头,见到殷绮如披着黑色的大氅走进来,身上落下不少雪粒,她无暇顾及其它,连雪化在衣服里也不管。   急匆匆上前,一脸的不忿,将手里攥着的书信往他身上狠狠一砸,呵斥道:“宁琰,你什么意思?你竟敢给我写休书?”   风雪的呼啸寒气透过毡帐的缝隙钻了进来,吹的帐中一片冰凉。   宁琰不作声,捡起丢在地上的休书,重新塞回殷绮如手里,叹一声气,“你回去吧,你的父兄就在对面的阵营里,我写一封休书送你过去,从今往后你我再也没有任何关系。”   殷绮如冷笑问他,“你是疯了吗?明知道西北愿意跟你造反的人不多,宁家也不支持你,你为什么,为什么非要打这场仗呢?”   宁琰望着她,眼中没有一丝犹豫,“我们宁家世代镇守边疆,为三代皇帝都立下赫赫战功,劳苦功高尚且不提,只说这些年我们为大邺打下多少次胜仗,击退多少次犬戎人?当年长公主将我大哥带去京城,一走八年,如今他枉死京城,还被冠上谋逆的罪名,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长公主不是说宁家想造反吗?那我就反给她看!”   殷绮如垂眸落泪,“你本可以不用这样的。”   宁家和朝廷已经达成一致,愿意各自退步,一个不追究宁王之死,一个不弹压西北军民。   可殷绮如知道,她劝不了宁琰。   宁家愿意为了家族放弃宁珩,宁琰愿意为了宁珩放弃家族,他有他自己的坚持,旁人根本劝不了,宁家的男人都是一样的倔!   殷绮如默默垂泪,宁琰见状有些无措,但仍旧劝她,“你走吧,我可以拿我的命去赌,但是不能拿你的命去赌。”   殷绮如闻言,抬眼凝视着他,“要是我不肯走呢?”   宁琰沉声气,故意发狠道:“那你就死在这!”   殷绮如也倔犟的很,立刻驳回去,“好,那我就死在这!你别管我就行了!”   宁琰按着眉心万分无奈,“现在不是你闹脾气的时候。”   殷绮如正色看着他,满是严肃道:“我从来不闹脾气,也从来不开玩笑。”   两人都是执拗的性子,谁也不肯退让。   可宁琰下定决心要送她离开,如今西北军寡不敌众,连吃败仗,士气也逐渐低迷,他知道过不了多久就有一场硬仗要打,或许他已经快要走到穷途末路的地步了,现在连逃兵他也不去管了,愿意跟着他同生共死的就留下,不愿意也不强留。   可殷绮如在这里,他不放心,想想她嫁给他的这些时日,也没过上几天安生日子,就一路跟着他离开宁家四处奔波打仗。   他没能她安稳的生活,如今唯一能为她做的,就是把她送回殷家。   几年之后,或许她就能渐渐淡忘西北,淡忘他,重新做回那个明媚洒脱的殷家大姑娘,再寻良人,重觅欢喜。   于是他放下话,明日之前,送她回邺朝大营。   从宁琰的毡帐回去后,殷绮如就独自陷入沉默中,话也不说,饭也不吃,谁叫都不搭理。   丫鬟说夫人不许人跟着伺候,宁琰只当她是在闹脾气,因此并未放在心上。   殷绮如自个在帐里坐了许久,她想了许多事情,想起她的故乡京城,想起她的父亲母亲,想起哥哥,想起年幼时的玩伴,想起她初嫁来西北时的样子。   她又想到宁琰,她的夫君。   她爱繁华的京城,更爱自由的西北。   她挂念前方督战的父兄,亦放不下后方造反的夫君,一时间家国两难,进退无措。   因是大雪天,天色黑的早,趁军营里忙着巡逻的时候,她踩着凳子挂上了一条白绫,选择在一个寒冷的雪夜里,结束自己年轻的生命,死在遥远的西北之地。   她的一生如昙花一现般短暂,但从不后悔。   *   殷绮如的死,在西北之境掀起震荡,在西北军中,众人说宁将军的夫人自戕身亡,在大邺军中,又说殷大人的女儿死于敌营,她以一己之身牵动两军,更让亲眷为她伤痛欲绝。   她一直是个烈性的女子,不回头,不转弯,永远向前,不留后路。   以前她说映容是水一样的女子,柔和平淡,却处处转圜。   而她,就像竹子,刚过易折,无论对错,不惧生死。   西北离京城极远,即便快马加鞭,连发驿站,但殷绮如的死讯传来京城时,已是她自尽的半月之后了。   她的死,或许让殷家,让宁琰悲痛至极,可在京城中,却未起波澜。   京城里有太多的人,太多的事,殷绮如的死就像一粒石子投入湖水中,若不是长公主为了安抚殷家追封她为乐阳公主,只怕知道此事的人会更少。   可从前闺阁相识的几个姑娘,还是为她年轻的生命惋惜不已。   映容得知后,更感伤怀,她在家翻看西北的书信时,总是能想到殷绮如,那个热情活泼,直爽爱笑的姑娘,永远的留在了西北,也永远的留在她的回忆里。   而那些从前一起玩的女孩子们,大家都已经长大了,她们各自嫁人,各有人生,有的红颜薄命,有的远嫁他乡,如今竟连三两个人都凑不齐。   映容正在看书信,另一边琳姐儿睡的好好的,突然就开始哭起来,映容只好赶紧放下手中的信,转头去抱了琳姐儿过来,一边哄着孩子,一边给远在西北的傅伯霆回一封家书。   她只是在想,人的一辈子,总有那么多千回百转,世事难料! 第一百零一章 终章(正文完)   时至腊月,成家和余家几经坎坷的婚事终于敲定日期,黛容不日就要出阁,待嫁的这些时日里,她一直闷在屋里绣喜被,备嫁妆。   表面上平静自若,其实心里难掩紧张,本来她出嫁的年纪就小,可成叙翎大她四岁,成家总是催促婚事,这才将婚期提前了,不然怎么也得等到明年再办喜事。   成家是清高板正,沉肃教条的家族,不仅家风严谨,且家中众人个个才学斐然,熟读圣贤,嫁进这样的人家,心里或多或少会有些担心害怕。   况且之前经了碧容一事,成家嘴上虽不说,但心里也有些嫌隙,黛容还未嫁过去,便已是满心忧虑,一边担忧,一边还得学着通透处事,她打听清楚成家几房一共多少人,有哪些叔伯长辈,有多少嫂子妯娌,小辈的男女各有几个,一概过问后,便按着年纪辈分和打来的喜好给成家众人备上见面礼,给成大学士和老夫人,成二老爷和二夫人这样的嫡亲长辈更是亲手绣了礼品,只盼着能给他们留下一个好印象。   在这样的人丁兴旺的世家大族中讨生活很不容易,黛容虽是伯府之女,但也深刻的明白这一点,丝毫不敢拿捏千金小姐的架子,见到成家长辈也是处处柔顺恭谨,尚还未嫁便已经在长辈中得了个贤良恭顺的名声。   临近婚期时,各家都送了贺礼过来,其中最别具一格的是秦六爷单送过来的一份,实在是因为太贵重了,让人看了直咂舌,可秦家和余家一来没有直接的姻亲关系,二来往日也不常来往,突然间送了这么重的礼,连余文轩都被惊到了。   秦六爷送过来的是个楠木箱子,从箱底开始,一层金桃子,一层银锭子,一层宝石料子,层层叠叠堆磊上来,最上面架着一块木板,木板上请人画了一幅园林图,山水重重间,一道长廊横跨其中,廊子里坐着一手执书卷的女子,尽显诗情画意。   整个箱笼也是珍贵的紫楠木雕刻打造而成,合上盖子,系了条红绸缎,上书:平安喜乐。   这四个字潇洒率性的很,一看便知是秦六爷自己的手笔。   他送贺礼的那一日,正巧映容和慧容一同过来给黛容添妆,见了秦六爷送来的这些东西,映容不免惊讶笑道:“老六这回下血本了,这也忒大方了些!”   慧容翻开那箱笼,细细看了一遍后,指着那画对映容道:“你看这画上的姑娘跟四妹妹像不像?”   跟着又回过头来打趣黛容,“唉呦,瞧瞧这财大气粗的样儿,可算你这些年的六哥没白叫!”   黛容坐在一旁,敛襟浅笑,“六哥人很好”   他人很好,一直很好,只此一句。   少年时的懵懂之情,总会随着岁月流逝渐渐平淡。   她知道她有新的人生,前方有另一条路为她敞开,有另一个人正在等她。   他也知道,得之敬重,各生欢喜,远比争抢更好。   一段从未挑明的悸动,就这样在各自的理智中归于平静。   *   大邺与西北这场仗打了将近一年,在西北叛军将领宁琰阵亡后,大邺军终于平定西北之乱,启元九年的深秋,正式班师回朝。   军队行至临安地界,长公主密诏,诛杀河东王,敬王,端郡王,收缴各地藩王兵权,统一归编,受制朝廷,将旧兵符熔于火炉,以龙腾虎纹为模,制新兵符,见兵符如见圣上。   无兵权无封地的异姓王,如胶东王,赤山王一类,均取消世袭制,改为降位袭爵,将来若无立功,则一代一降,直至无爵。   自此,大邺王朝的皇权制度达到顶峰。   军队回京之际,长公主在奉勤殿召见荀尚书。   自元妃死后,皇室与荀家的关系一直僵冷。   荀尚书跟着侍从进了大殿里,他看着长公主,从她的眼里便能发觉她憔悴了许多。   但他并未多说,请安行礼后便立于一旁,静待长公主发话。   殿内沉默许久,两人都不知如何开口,四周安静的连刮茶碗的声音都能听见。   半晌后,长公主轻声道:“知道今日为何叫你来吗?”   荀尚书客客气气回话,“臣不知。”   长公主叹了声气,“如今西北动乱刚平,朝中局势动荡,人人都在观望犹疑,各地藩王只怕也不会那么容易善罢甘休,皇家需要极牢靠的姻亲,元妃虽不在了,但联姻不能断,你懂吗?”   她的话点到为止,荀尚书心中明了。   他多年可望不可及的人,仿佛近在咫尺,可他心中却并没有欣喜。   他安静听完,而后站直身子,禀手垂眸道:“臣与公主相识多年,今日想跟您说一个故事。”   长公主不甚明白,抬手道:“你说。”   “臣幼年时,曾喜欢过一件极珍贵的玉器,虽然当年得不到它,但只要能远远的看着它熠熠生辉,哪怕我碰不到摸不着,心里亦是满足的,曾经我以为自己会一辈子喜欢这件珍宝,也想过如果将来有一日能够得到它,一定会无比珍爱之,可是后来,珍宝被人摔碎了,碎片割伤了我的手,这时候我才突然发觉,原来这么多年以来,它带给我的只有求而不得的心酸和血流成河的伤口,现在它在我心里,只剩一地的碎片,再无其它。”   他抬起头凝视道:“元妃已故,荀家已经没有女儿可以往宫里送了,公主英明,自然也该知道,荀家的忠君爱国从来都与联姻无关。”   长公主怔了片刻,强撑笑意道:“珍宝是死物,人心是活物,没有谁的心意会一成不变,只要尚书大人忠君爱国的赤子之心不变,本宫就放心了。”   荀尚书的身影离开奉勤殿,长公主独自陷入沉默和回忆中。   荀泽从来不会拒绝她,他那么好,好到让她以为能够永远肆无忌惮。   可是现在,他离她越来越远了。   幽静的大殿里,她暗自苦笑,是她活该。   她这一辈子,背负的太多,承受的太多,算计的太多,辜负的更多,所以终究只能是孤独的。   她转身问一旁侍奉的班姑姑,“若虞,你会离开我吗?是不是终有一天,你也会离我而去?”   班姑姑愣了愣,忙屈膝应道:“奴婢六岁入宫,在公主身边服侍近二十年,您就是奴婢的天,奴婢永远不会离开公主的。”   长公主轻按眉心,艰涩一笑,“是吗?”   *   大军进京那一日,映容早早就在家里等着了,跟傅伯霆阔别一年之久,琳姐儿如今都会走路了,穿着桃红的小袄,袄上绣着黄萝卜花儿,蹬着携素给做的虎头小布鞋,威风凛凛的学走路,圆润的脸蛋看起来跟个小福娃似的。   傅伯霆从宫里述职过后,便急忙赶回家看妻女,映容牵着琳姐儿在门口等他,他还是穿着甲胄回来的,琳姐儿看见了也不怕,虽然隔了一年没见,她却还能记得傅伯霆的样子,见到他过来就伸手要抱。   傅伯霆进了门,一手抱起女儿,一手揽着映容,一家三口一同往堂厅那边去,沈氏正在摆饭等着他们。   琳姐儿搂着他的脖子叫爹爹,映容就靠在他身边笑着道:“回家了!”   平和宁静的日子总是一天比一天过的快,家里有个闹腾的姑娘在,映容也没急着再生,她想调养好身子,再给琳姐儿添个弟弟妹妹。   因此直到琳姐儿两岁多的时候,映容才再度有喜,怀这一胎时肚子格外的大,怀的也辛苦,十个月后,家里添了一对双生子。   身边突然就多了俩孩子,映容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沈氏倒是高兴了好一阵,两个儿子的名字,大的是傅伯霆取的,小的是她取的,一个叫傅鸿钧,一个叫傅鸿朗。   家里三个孩子渐渐长大,那叫一个大闹天宫呐,个顶个的调皮,最闹腾的还属琳姐儿,天天带着两个弟弟疯玩,一点没个姑娘样,这样的女孩子要是搁在别家早该挨教训了,可偏偏傅伯霆和映容就爱惯她这个样子。   傅家养女儿,只教她善良,教她真诚,旁的一概不拘束,男孩儿们可以爬树翻墙,骑马踢蹴鞠,女孩们儿一样可以,不需要天天困在闺房里学绣花读女诫。   昌顺伯府里的承祖也长成大孩子了,虽然他启蒙的早,却仿佛是随了余文轩,天生不是读书的料子,余文轩这个中年得子的老父也是为他操了不少心,傅伯霆倒是觉得承祖不适合读书,适合从武,准备等他再大一点,就拎他到军营里操练。   碧容已经多年没有消息了,慧容自临哥儿过后也没再生养,但是临哥儿晟哥儿这两个孩子都养在她那里,她也不偏颇,对两个孩子一视同仁的教养,管家理账更是样样好手,堪称为京城当家夫人的典范了。   黛容嫁的最晚,却是几个姐妹中孩子最多的,从她嫁过去开始,几乎隔一两年就生一个,成叙翎的官也越做越大,夫妻二人也算和睦温情。   如若在这个时候,映容回顾她的过往,有多少欢喜,有多少辛酸。   她能想到的,只有眼前的岁月温柔。   牵着傅伯霆的手走在庭院里时,看三个孩子爬树摘柿子吃,就是她最满足的时候。   春天的花,夏天的雨,秋天的风,冬天的雪。   一年四季,都是一如既往的喜欢。 第一百零二章 番外一   巍峨的皇城之下,朱墙绿瓦,瑞兽浮金,八道宫门并十六扇角门绵延敞开,通连宫道,直至内廷。   东南角的德正门里,走进来个年轻官员,穿一身靛蓝绣鹭鸟的官袍,腰间束着玉带,端的是挺拔俊郎,意气风发。   宫道上执拂尘的老太监见了他,上前打个千儿笑道:“哟,请大人安。”   这是皇后娘娘身边有头有脸的大太监,纵然他是官员,也不敢造次,于是紧跟着回个礼,也笑道:“公公客气。”   老太监一甩袖子,恭请道:“大人请吧,娘娘在奉勤殿等您呢!”   他忙点头,拢着袖子走在宫道上,跟着老太监往奉勤殿过去。   寒暄两句后,那老太监便守着规矩不再多话了,在前边板板正正的引路,让他心里莫名多了几分紧张和压迫感。   但很快,他又清醒过来,强逼着自己昂首阔步的走着。   今日是皇后娘娘给三皇子选启蒙师傅的日子,他是今年的新科探花郎,亦是候选之中最年轻的一个,另几位大人皆比他出身高,资历长,可他仍抱着希望来试一试。   他出身不高,老家在南方的一个小县城里,既无家世,又无靠山。   他能走到今天这一步,能从南方的县城走进大邺的官场,能踏入庄严肃重的皇城之中,每一步都是凭自己的真本事得来,步步艰辛,寸行寸难。   他有一身的学识和能力,却因在官场中无人提携,至今不得重用。   今日是一个好机会,一个能平步青云的机会。   三皇子今年将满五岁,万岁和皇后已经着手给他挑选启蒙师傅和伴读。   皇后娘娘是靖宁侯长女,出身名门,德披六宫,三皇子是中宫嫡子,身份自当贵重,虽然如今皇上尚未立太子,但这其中意义不言而论,倘若他能当选三皇子的启蒙师傅,总有一天,他一定会前途无量。   进了奉勤殿中,只觉四周一片肃穆安静,他是小辈,先向几位前辈大人见了礼,而后便恭恭敬敬立在一旁等着。   内殿里皇后娘娘和靖宁侯夫人,并几位女官及国子监官员正在议论之中,时不时问几句话。   他在雕花门外,隔着一道帘子,隐约能看见里边翰林院周大人的身影,等周大人出来后,又有两个大人被轮着叫了进去。   大约等了半个时辰,里边才来人叫他,“大人进来吧!”   他颔首应声,理了理衣领,迈步进去,面上一片镇定自若,指尖却不自觉的微微颤抖,流露出心惶之意。   他心存太多想法,容不得他不怕,   他有学识,有本事,有抱负,亦有野心。   他不甘心做一个小小的翰林七品官,他相信只要能得到机会和赏识,总有一天他也能成为朝堂肱骨。   绕过帘幔进了内殿,他恭敬的给皇后娘娘请安行礼,又给皇后的母亲靖宁侯夫人问了个安。   皇上日理万机,无暇给三皇子挑选启蒙师傅,皇后娘娘便请了自己的母亲进宫帮着挑选。   请过安后,他便躬身而立。   皇后问他熟读什么书,擅做什么文章,擅写什么字体,他一一作答,问什么便回什么,不敢多说失言。   皇后问过几桩之后,心里便拿了主意,前头几位大人们虽然年纪长,资历老,但全都是一股老学究的做派,倒是这位新科探花还算有几分真本事。   于是皇后偏过头去,低声问靖宁侯夫人道:“母亲觉得呢?”   靖宁侯夫人虽已经年逾四十,但仍旧红颜乌发,姿容昳丽,眉目间温和素净,自有一种宁静致远的气韵,听得皇后问她话,浅笑着道:“娘娘做主就好,这些事本不该臣妇过问的。”   皇后在母亲面前多了些小女儿的娇嗔,立刻嗔目道:“我是请母亲来给我拿主意的,您倒好,尽给我推来推去!”   靖宁侯夫人笑了笑,“那我就直说了,依我之见,这位大人和先前的周大人都不错。”   他闻言心中大动,但仍强撑着镇定。   靖宁侯夫人虽然身份高贵,但在他们这些小官面前却也不摆架子,见着谁都是笑盈盈的脸,客客气气称一声大人。   于是他悄悄抬起眼,眼神还没定住,没想到靖宁侯夫人也正将目光扫下来。   两人看了个照面,吓的他连忙噤声垂首。   上边的靖宁侯夫人却突然问了他一句,“不知大人家乡是哪里?”   他一愣,心里觉得奇怪,但还是如实相告道:“微臣是蜀中通县人。”   靖宁侯夫人点了点头,默默念了他的名册,“启元三十三年,春闱一甲二名崔月明,时任翰林院修撰。”   “大人的母亲姓什么?”靖宁侯夫人又问了这么一句。   他彻底傻了,不明所以,声音也渐渐放缓,“家,家母姓余”   靖宁侯夫人顿了顿,略思忖后,忽然转头对皇后道:“就崔大人吧,他很好。”   崔月明闻言大喜,忙揖声恭谢道:“微臣一定尽心尽力教导三殿下启蒙,绝不辜负娘娘和夫人的信任。”   遥遥幕幕之间,靖宁侯夫人似有若无的看了他一眼。   崔月明的相貌极出挑,有一双弯月似的眼,眼尾上挑,却并不显得轻佻,因多年的诗书浸润,更衬托的落落大方,仪表堂堂。   他的眼睛,像极了从前一位故人。   靖宁侯夫人又问道:“能教养出一位探花郎,可见崔大人的母亲也是可堪敬重之人,如今大人入朝为官出人头地,不知你母亲,是否也在京城呢?”   崔月明忙躬身回道:“家母不喜繁华之地,不愿来京城,她一心守着家乡的山清水秀,如今仍在蜀中。”   靖宁侯夫人低头翻着手里的卷册,默默道:“哦,那也不错。” 第一百零三章 番外二   庄严肃穆的殿宇重重罗列,绵延的晨钟接替暮鼓之声响起,大邺皇城的东西十二殿,在蒙蒙的薄雾中逐渐清醒。   宫道上的传旨太监脸色沉重,脚步匆匆,过往之处的宫女太监纷纷避让。   听闻万岁昨夜吐血了,太医说就在这几日的工夫。   宫里人心惶惶,谁也不知当万岁倒下以后,这座辉煌的宫殿会陷入怎样的情形。   自今年以始,万岁的身子就一直不大好,且因东宫未立,夺嫡之争在宸妃所出的肃王,淑妃所出的定王以及中宫嫡子三皇子之间愈演愈烈。   其实这三位皇子的储位之争早就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宫里六位皇子,唯有前头三位有能力一争天下,有母家,有权势,年纪也正在当头上,从静嫔所出的四皇子开始,就渐渐式微,四皇子今年才十四,往下的更小,没那个本事和前头的哥哥们争。   然而今日一早,万岁亲下旨意,三皇子李期,乃中宫嫡子,秉性贵重,德行有佳,可堪社稷,着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抚政监国。   传旨太监疾步而行,直至坤和殿中宣旨立嗣,大统方定。   这一边三皇子接旨过后,上阳殿里的皇后也得了消息,身旁的宫女连声贺喜,“奴婢恭喜娘娘,恭喜殿下,终于得成所愿,万岁终于立咱们殿下为太子了!”   整个上阳殿中一片欣喜,唯皇后一人坐于鸾座上,默默出神。   若不是这场突如其来的重病,逼的皇帝不得不立太子,只怕他们之间还有的耗。   她环顾着广阔的上阳殿,说不清的五味杂陈。   终究他还是立了她的儿子为太子,终究他还是明白的,傅家不稳,朝野动荡。   她是中宫皇后,身后有母家靖宁侯府为她支撑,她的父亲权倾朝野,她的两个弟弟皆是朝中重臣,她的舅舅是战功赫赫的威北将军,甚至她的侄子辈,也是个个杰出,大邺的朝堂上,二品以上的官员有一半都是傅家的旧友故交,宸妃,淑妃的那点跳脚本事在她面前几乎拿不出手。   她等这个太子之位等了十九年,中宫嫡子做了十九年的白身皇子,甚至在大皇子,二皇子接连封王之后,依旧没有她儿子的份。   她猜不透皇帝的想法,但也从未以母家权势相胁,靖宁侯府满门忠臣良将,亦从不干预立太子之事。   可皇帝拖了十九年,终究还是得立她的儿子。   后宫多年,她仿佛只剩下这一个盼头,心里突然放下了一桩事,一时间竟分不清是喜是悲。   皇后独自凝神,片刻后,又有御前的人过来,在她身边跪下请安道:“请皇后娘娘万安,万岁爷想见您一面,还请娘娘略移尊步。”   皇后轻笑一声,“万岁想见我?”   皇后不说话,御前太监急的冒冷汗,却也不敢多言。   万岁已经垂危,眼前这位是未来的太后,千万得罪不起,就算如今当着他的面痛骂万岁爷,那也得装成没听见。   谁大势已去,谁将要权势滔天,他分的清。   只是皇后娘娘不肯去,他回了万岁身边就不好交差,正心急着,可幸皇后开了口,“也罢,只当是最后一面了!”   御前太监擦了擦额前冷汗,忙奉上两手恭敬道:“娘娘请。”   踏出上阳殿的一瞬间,日照有些刺眼,晃的人眼晕。   皇后抬起头,墨黑的眼眸中是一望无垠的天,是繁华绮丽的东西十二殿,心中突然涌起一阵心酸,百感交集。   幼年时她极喜爱的一本书,名叫《山河志异录》,她也曾向往皑皑的雪山之巅,向往西域的风俗人情,向往广袤的塞北平原。   她曾经的梦想是踏遍山河万里,看尽世间风光。   而后她自己亲手掐灭一切,义无反顾的踏入宫廷这座锦绣牢笼。   她是母仪天下的大邺皇后,亦是锁在深宫中的一只金丝雀。   殿宇华厦之间,藏有她深深的梦,亦将她的少女情怀磨灭成灰。   犹记得初见皇帝那一年,是她七岁的时候。   母亲带她去宫宴,她却跑进了御花园里玩。   她躲在一棵树下捣花瓣,抓蚂蚁,自己一个人玩的热火朝天。   一抬头,却发现有个少年低头盯着她看。   少年生的很俊俏,漂亮的不像个公子哥儿,穿了一身白色织金的缎袍,在光照之下熠熠浮闪。   “你在玩什么?”他问了这么一句。   彼时她并不知道这少年的身份,以为是同她一样来参加宫宴的世家公子。   眼前的大哥哥很和善,不仅没把她当成不懂事的孩子,反倒跟她闲聊起来。   头一回有人不拿她当个调皮丫头看,她心里格外的高兴,于是兴致勃勃的告诉他,“我在玩蚂蚁呀!”   少年微微愣神,而后笑了笑,“你也喜欢玩蚂蚁?”   这个“也”字让她心生疑惑,她定定的看着他,少年在她蓬松的小髻上揉了揉,说道:“我以前也认识一个爱玩蚂蚁的小姑娘。”   而后他笑着问她,“你是哪家的?”   她扔下手里的木棍,转身跑开,一边跑一边叫道:“我不告诉你!”   很久之后,她才知道,那年在御花园遇见的少年,是大邺的御极万岁。   等她十多岁的时候,已经可以经常出入宫廷了,她是傅家的女儿,是国舅爷的嫡长女,宫里没人会拦她。   她以前不爱参加宫宴,后来的各种宫宴她都去。   而皇帝自从知道她是傅家的女儿后,便开始唤她小表妹。   皇帝唤她几百声小表妹,她却从不叫他一声表哥。   只是周围认识她的人都说,傅家猴儿一般的姑娘,突然就变贤淑了,树也不爬了,架也不打了,竟然还专门请了嬷嬷教女红。   连父亲母亲都惊讶,觉得她成大姑娘了,转性子了!   启元朝的第一回 选秀之后,宫里多了许多宫嫔美人儿,这时候她便开始躲避了,此后很少在去宫里。   她只能在父亲母亲的只言片语中,得知皇帝的一点消息。   长公主为皇帝择后那一年,召了母亲进宫,母亲从宫里回来时便不大高兴,母亲与父亲在暖阁谈了许久的话,她就躲在屏风后边偷听。   当听到长公主属意立她为后时,她心中一震,险些推开屏风。   可母亲却十分不悦,她听见父亲跟母亲说,“你若不乐意,明日我便进宫回绝了长公主。”   母亲尚未说话,她便急匆匆的从屏风后面跑出来,“我愿意,我愿意的。”   十六岁那年她嫁入皇宫,成为大邺朝的第三位皇后,亦是傅家的第二位皇后。   皇帝大她八岁,当时宫里已有二妃四嫔,以及宸妃生下的大皇子,但她还是义无反顾,毫不犹豫的迈出了那一步。   立后前夕,她坐在自己的小院里,母亲给她梳头,一边梳一边说:“这是你自己选的路,你要想好了。”   她点点头,“我知道。”   母亲又说,“皇家的夫妻,横亘君臣尊卑,遥比天河,什么叫咫尺天涯,将来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当时十六岁的她并不明白,但是后来,她切身切心的明白了。   她在如花的年纪,空付了一腔真心,在后宫的倾轧中终于认清了事实。   她出身名门,身份尊贵,是权臣之女,亦是天子之妻,是母仪天下的皇后,是天下女人的楷模。   可皇帝不爱她,只是敬重她,便如敬重长公主一般。   她在漫漫长夜里辗转反侧,时常从梦中惊醒,目光移过空荡的枕边,独自垂泪,连一个情字她都不敢说出来,她有自己的骄傲和尊严,帝王夫妻,只能相敬,不能相亲,情爱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她自幼见惯了父母的伉俪情深,因此轮到自己身上,更为难堪。   当清晨的第一缕光照进上阳殿的窗棱间,所有的软弱,无助,愁怨都通通压回心里。   脚下是青玉盘龙九重阶梯,头顶是苍穹碧落无垠之天,身着锦绣凤袍踏出大殿的时候,她就不再是那个深夜里辗转难眠的无助女子。   她雍容华贵,她仪态万千。   她是风华万丈母仪天下的大邺皇后。   可是她再也不能单纯的看着皇帝了,原来人真的会变。   她自己,也在深宫中渐渐变了。   她心里的那个皇帝,永远只在她的梦里出现。   有时候她会疑惑,他的一颗真心究竟在谁那里?   是宸妃,是淑妃,是静嫔?   还是将来某一天踏进深宫的新人?   亦或是,那个活在他心里,却死在回忆里的元妃。   仿佛每一个女人他都宠着,每一个女人他都爱着,在每一座宫殿里他都笑着,只是这笑,真假难辨。   立后第二年,长公主回到了她的封地凉州,彻底归还政权。   皇帝觉得凉州离西北太近,风沙太大,不是好地方,本欲给长公主换一处丰饶富丽的封地,但长公主婉拒,仍旧去了凉州。   不论怎么说,长公主为大邺付尽青春年华,后来的启元盛世亦离不开长公主从前的呕心沥血,皇帝许她荣养余生,尊崇一世。   亲政的那一日,皇帝格外的高兴,她也跟着高兴,下朝之后她特意去了太极殿给他送羹汤。   可皇帝不在,他去了忠勤殿。   忠勤殿是他幼年读书时的殿阁,已经尘封许久。   她扑了个空,没见着皇帝,本该就此回去的,可她偏不愿放弃,又追着去了忠勤殿。   在这座简朴甚至有些老旧的宫殿外,她看到皇帝对着一幅画出神,时笑时言,仿佛面前的不是一幅画,而是一个人。   她站在门外,看的不是很清楚,但隐约能看见,画上是个小姑娘,穿着月白的宫裙,手里捧了一把雏菊花儿。   她失望的回去了,她想让自己忘记这件事。   可她忘不掉,那些点点滴滴的事,总会在深夜之中,从回忆的缝隙里爬出来,弥漫脑海,折磨着她的心神。   大婚第四年她生下自己的第一个孩子,也是唯一的孩子,三皇子李期。   在她的孩子之前,有宸妃所生的大皇子,有淑妃所生的二皇子,还有嫔和贵人,美人们生的公主。   可皇帝久久不立太子,中宫嫡子,成了一个尴尬的存在。   再往后,十九年的岁月划过,大皇子成婚立府,封肃王,二皇子紧跟着成婚立府,封定王。   然而到她的儿子这里,一切戛然而止,她不知道皇帝心里在想什么。   三个皇子在朝中斗的厉害,皇帝态度不明,今儿看重这个,明儿夸赞那个,仿佛猫抓老鼠似得逗弄三个年轻气盛的儿子。   由的他们斗,由得他们争,由得他们头破血流之后还要跪倒在自己面前。   在两个封王的兄长面前,期儿这个白身的中宫嫡子越发瑟缩了起来,他不止一次攥着拳头砸桌子,怒吼着问她,“父皇到底为什么要这么羞辱我?”   她什么没说,只是劝儿子,“别再强出头了,你父皇不喜欢。”   期儿盛怒之下反倒笑了,“是,他只喜欢听话的儿子,只宠爱手里的傀儡,可儿子们也终有长大的一天,也终有不甘心的一天!”   皇帝是那样厉害的人,他以为他能掌控江山天下,能算计人心一切,可万没想到,终究逃不过岁月的磋磨和命运的手掌。   弥留之际,他不得不放弃一切,放弃他穷极一生谋求的所有。   *   皇后踏入大殿中,药渣的苦涩味直冲面门,鸾凤长裙迤逦之间,她缓缓走近龙榻。   那个熟悉的男人,已经不再如往日那般精神了,眼里没有神采,脸颊干瘦的凹陷下去,靠在三四个软枕堆起的垫背上,微弱的喘气。   百姓们说,启元帝是大邺最英明神武的皇帝,可多年的积劳成疾,让这个像高山一样巍峨的男人倒下了。   皇后挪步,轻轻坐在榻前,皇帝听到响动,艰涩的睁开眼,见是她来了,惘然一笑,“原以为你不会来了。”   皇后垂眸,“您的遗旨,臣妾怎敢不遵?”   “遗旨?”皇帝默念这二字,竟然失笑,叹一声道:“你心里还是有怨气。”   “臣妾没有。”她口是心非。   皇帝轻声呢喃,“皇位给了老三,江山社稷交到你们母子手里了,这下你该高兴了,笑一笑吧,这么多年,没见你笑过。”   她依旧笑不出来,满怀不解的问他,“为何不是肃王,不是定王?臣妾一直觉得,他们才是深得您心的儿子。”   皇帝嗤笑一声,“那帮蠢才,母妃也蠢,比起他们,交给老三朕还算是放心。”   她沉默,心叹一句,既然如此,又为何要玩弄他们母子这么多年?   而后她又问,“若是期儿登基之后,肃王和定王不肯善罢甘休该如何?”   皇帝闭上眼,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不听话就杀了吧,皇权至上,不容半分置喙。”   她顿了顿,沉声道:“万岁不愧是万岁,叫臣妾怎能不拜服?”   皇帝似笑非笑,叹一声,“可惜岁月杀人呐!”   大殿里静下来,流转着寂寥清冷。   半晌后,皇帝开口问她,“老三登基之后,傅家将要出第三个皇后了吧?你几个弟弟的女儿也都大了,傅家作为太后母家,皇后母家,该是长盛不衰的。”   她反问,“皇上是在忌惮傅家?您别忘了,您的生母仁孝皇后也是出自傅家。”   皇帝淡淡道:“朕从不忌惮傅家,朕忌惮的是权臣,是能够威胁皇权的权臣,朕是天子,天下生杀都该由朕一人掌控,权臣亦只是皇家的奴才,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不该想着分权,该想着讨好主子才是。”   “你还没回答朕的问题,”他接着问,“你想让你哪个侄女做皇后?”   她脸色平和,抚裙轻声道:“臣妾觉得,内阁大学士邓承之女邓绣最为合适。”   皇帝睁开眼,定定的望着她,忽而笑道,“皇后不愧是皇后,总能令人出其不意。”   她垂下眼眸,“臣妾永远谨记皇后的使命和职责,母仪天下,心系万民。”   “小丫头,你玩的这是什么?”皇帝突然没由头的说了这么一句。   皇后微怔,看他一眼,不经意间,几滴温热落在手背上。   她低着头,含泪道:“我在玩蚂蚁呢!”   “哦,你是哪家的姑娘?”   “我……”她尚未说完,床榻上人已经气绝,眼角似乎有几点晶莹闪烁。   皇后默默流泪,忽然又在回忆中笑了出来,一如几十年前的初见。   她替皇帝阖上眼眸,在他耳边小声叮咛,“我才不要告诉你。”   《邺朝史册》第五卷   启元四十七年,启元帝李恪崩逝于太极殿,次年三皇子李期登基,年号盛武。   其母傅皇后,加封皇太后,荫封外祖靖宁侯傅家,赐靖宁侯世子长女成安郡主封号,赐靖宁侯次子长女,成敬郡主封号。   盛武元年九月,立大学士邓承之女邓绣为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