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穿成民国大佬的疯姨太[穿书] 作者:春如酒 文案: 阮苏穿到一本民国小说里,《冷血督军的杀戮史》,男主角段瑞金生于富商之家,早年经商,后期成为督军,凶狠毒辣,连自己的妻妾都不放过。 她是段瑞金刚过门的姨太太,每天只琢磨着一件事——怎样让他休掉自己,收拾金银细软跑路? 段瑞金最讨厌女人抛头露面,她就天天到商场戏院去,还夜不归宿。 段瑞金最讨厌脂粉绫罗,她几乎把半个城的服装店脂粉店都搬回家,还特意托人买国外香水。 段瑞金最讨厌家中热闹,她总邀一大帮红男绿女回来开派对,狂欢到天亮。 装疯卖傻许多年,她是全城百姓皆知的疯姨太、阔姨太,恨不能鞋底都镶金,却迟迟等不到一纸休书。 段瑞金也很纳闷。 他蛮希望这个疯姨太败光自己的家业,好有个借口北上打战去,怎么花在她身上的钱,反而赚进来更多呢? 服装、香膏、餐厅、银行……不知不觉成为鼎鼎有名女富商的阮苏,回头看向被家产缠住脚的丈夫,问:“你还走吗?” 段瑞金苦笑,“不走了,你这么有钱,还是给你当个小白脸吧。” 内容标签:豪门世家 民国旧影 甜文 穿书 主角:阮苏 ┃ 配角:段瑞金 ┃ 其它: ================== 第1章   晚上十点,寒城大剧院。   工作一天的职员们早已收工回家,商场关了门,空旷的路上只剩下暗黄的路灯。   全城都陷入沉睡中,唯独此地仍亮着灯,并且处在一日当中最喧嚣的时候。   寒城大剧院上下三层,有两层都是看台。此时那看台上坐满了人,全都伸长了脑袋紧紧盯着中间的一块戏台子。   紧锣密鼓声中,重装打扮的小凤仙亮了相,纤细的身体藏在戏服中,软绵绵地倚在贵妃榻上,一张浓妆艳抹的小脸被旖旎灯光照得好似花朵一般鲜艳。   小嘴一张,咿咿呀呀地唱起了一曲柳摇金。   她嗓子好,唱到婉转处时如莺声呖呖,响亮又悠长,叫数百看客们忍不住连连喝彩。   气氛正烈,有人忍不住招来戏院伙计,耳语一番后,伙计举牌高喊:“赵庭泽先生点小凤仙戏五十元!”   五十元,够普通人家半年的买米钱了,出手也是够阔绰的,但出自赵庭泽手中,便不那么让人意外。   他是寒城出了名的饭店老板,底下开着几家日进斗金的店。不爱抽烟不爱赌博,就爱听个戏。五十块于他而言,不过是打发下人的钱。   有钱真好……看客们投去羡慕的目光。   不料没多久,二楼包厢外又有伙计高喊:“阮先生点小凤仙戏一百元!”   阮先生是谁?全名都不肯报。自己不过因饭店繁忙几日没来,竟多了个抢风头的?   赵庭泽不甘示弱,立即又叫来伙计,填了新数目。   “赵庭泽先生点小凤仙戏两百元!”   那厢不甘示弱。   “阮先生点小凤仙戏三百元!”   “赵庭泽先生点小凤仙戏四百元!”   二人似乎将这戏院当做了战场,你来我往的喊了十几句。最后是赵庭泽畏惧家中管账的母老虎,不敢再加,由神秘的阮先生用一千五百块银元赢得了胜利。   小凤仙唱着戏,将台下的动静听得清清楚楚,表演愈发卖力。   看客们倒不看她,反对包厢里的人生出了兴趣。   这位阮先生已经不是第一次来了,短短数日的功夫恐怕在寒城戏院花了上万银元,却无人得见其真面目,不知是哪里来的巨贾名流。   两个小时后,曲终人散,赵庭泽夹在人流中,扫兴地坐进自家汽车。   小凤仙回了后台不卸妆,坐在桌边倒了两杯茶,静静等待。   按照规矩,这“捐钱”最多的客人,是有资格跟戏子共度**的。   等了十多分钟,房门吱呀一声开了。进来的不是预想中肥头大耳的陌生男子,而是个伶伶俐俐的小丫头。   丫头看起来顶多十六七,长着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唇红齿白头发浓密,梳两条粗壮的麻花辫。本该是个活泼的年纪,硬是被绫罗绸缎金银珠宝,尤其是右手大拇指上那枚鸽子蛋般大小的宝石戒指,衬托出浑身的贵气,以及小小的滑稽。   小凤仙本来都做好迎接的准备了,见她来不由得苦笑出声。   “我的小祖宗,怎么又是你?”   “是我不好吗?我看你戏唱得好听,才天天来找你的。”   “好是好,可……可……”她憋了半天,道出心里话,“可你是个女人啊,哪儿有女人在戏子身上花钱的道理?”   “我高兴,我乐意,我有钱。”   小丫头骄纵地说了句,往椅子上一坐,自来熟地喝了口茶,赞道:“你这里的茶也好喝,哪儿买的?”   “南边来的碧螺春,喜欢我送你些便是。”   小凤仙在她面前坐下,看着她这张瓷人般白皙的娃娃脸,心中始终不踏实,“祖宗,你都来这么多次了,到底叫什么名字?我将来花这笔钱时,心里也有个底不是?”   她笑嘻嘻地把玩着茶杯,“我姓阮。”   “又骗我。”   “没骗你,我真姓阮。”   她真姓阮,姓阮名苏,全名阮苏,是现实世界她那开服装店的亲妈给取的名。   阮苏原本二十三岁,刚刚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对未来有着无限憧憬,谁知竟然穿到自己看过的一本书里来。   那本书叫《冷血军阀的杀戮史》,民国背景,男主角段瑞金出生于富商之家,本来顺风顺水,却因为不甘从商半路出家当了丘八,靠着冷血无情的作风一路混成了统领一方的大军阀,杀人如麻,敌军打来时为了不拖累自己,连家里的妻妾都亲手杀了。   书是一位相亲男推荐的,言语中不掩对男主角的赞赏。阮苏连夜看完它,一边看一边骂作者,怎么能让这么个变态当主角。   好在段瑞金下场不好,风风光光五六年后,被反叛的下属一枪崩了脑袋。   阮苏看到结局出了口气,很畅快地睡着了,打算天亮后就跟相亲男断绝往来,不料一睁眼,自己竟然变成段瑞金刚过门的五姨太,名字也叫阮苏。   书中描写了段瑞金的一生,对于他的妻妾却是吝啬笔墨的,不曾有过任何介绍。只在他动手时稍稍带过,说杀了有十几个之多,后院的水井都塞不下。   阮苏提醒吊胆地观察了好几天,才弄清楚自己的处境。   现在是民国1936年,段瑞金24岁,因父亲年事已高身体差,于是带着名跟班离开老家晋城,来到寒城接管他们家最主要的产业之一——寒城枯岭山金矿。   金矿位于山中,距离寒城有十几里路。他在城内买了公馆,每日乘汽车来返。   段瑞金是有妻子的,门当户对,十九岁就拜了堂。却不知为何没带来,留在晋城与他的父母待在一起。   或许是矿上的工作让他感到无聊,于是到寒城不足一年,居然就纳了五房姨太太,塞满了豪华的段公馆。   阮苏正是第五房,入他门不过两个月。   原主是个苦命人,年满十六就被父母卖到妓院换钱养家中弟妹,本该跟无数苦命女人一样,接客数十载,身染重病而死。谁知还没来得及开张,就被偶然遇见的段瑞金瞧上,花八十银元买来做了五姨太,安置在段公馆的一间侧卧内。   别人不知道,阮苏却是知道剧情的。眼下段瑞金还没有暴露本性,甚至不常与她见面,反在花钱上特别宽松,要多少给多少。   可她心里清楚,用不了几年,这满院子的女人都要成为他的刀下亡魂。   有这一条在,她是打死也不愿意留下的。   现在是民国,风气比古代开化得多,女人也找得到工作,女工、售货员、老妈子……哪个都能养活自己。   等熬过打战那几年,还可以吃大锅饭,往后的日子就好过了。   阮苏打着小算盘,悄悄收拾了一包金银细软,想让段瑞金休掉自己,好去交通便利的南方找工作。   但是段瑞金与她一周见不了两次面,见面也冷得跟冰山一样,话都不同她说,让她有计难施。   思来想去,她决定从钱字上下手。   段瑞金是不管姨太太们开销的,多少钱都能从他手里拿,可是天底下有几个男人不讨厌女人大手大脚呢?   阮苏从此天天往外跑,想尽一切办法挥霍,进哪家店都挑最贵的买。几天下来,累计了一笔很客观的数字。   估计用不了太久,救她命的休书就要到手了。   她美滋滋地幻想着,心情变得愈发好,见对面的小凤仙摘掉假发后,顶着一头很漂亮的卷头发,便拉着她问:   “姐姐,你这头发是哪里烫的?”   “自己烫的呀。”   “真的?教教我呗,我正好想学手艺。”   将来到那大都市里,当个给太太小姐们烫头的tony老师,收入想必很不错。   小凤仙拿出火盆和铁钳,对着她那一头乌黑的秀发犹豫起来。   “算了,烫坏了赔不起。”   阮苏想求她两句,段公馆的家仆突然跑来敲门,等她出去后在她耳边低声说:   “五姨太,二爷让您今晚伺候他,已经在等您了。”   二爷就是段家排行老二的段瑞金。   阮苏一听这话,好心情全泡汤,又不敢怠慢了这尊佛,依依不舍地跟小凤仙道别,哭丧着一张脸坐进门外的黑色福特车里。   段公馆转眼便到,是座很漂亮的大庭院,主体建筑为一栋三层白色小洋楼,段瑞金与姨太太们都住在里面。   阮苏进了门,一楼客厅有说话声,是其他姨太太约了人通宵打牌。   她悄悄的上楼梯,来到二楼第五间房间,蹑手蹑脚走进去。   床上躺着颀长的人影,看见她来并未讲话。她站在桌边摘掉耳环项链戒指,与碍事的外套,拿着一套真丝睡衣去浴室洗澡卸妆。   收拾完已经是半小时后,她估摸着那人应该睡着了,才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一角钻进去,背对着他,小猫似的蜷缩在床沿上,腿都不敢伸直。   吁出一口气,她打算睡觉。可刚闭上眼睛,身后的段瑞金就翻了个身,一条结实的长胳膊伸过来牢牢抱住她,高挺的鼻梁贴在她脖颈上嗅闻。   阮苏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儿,几秒后听见男人低沉富有磁性的嗓音。   “又去戏院玩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看,本文每天上午九点更新哦~   为自己的预收文打个广告,求戳专栏——《穿成民国影帝的白月光[穿书]》   阮翡本是二十一世纪金牌经纪人,偶然穿到民国里,系统给了她一个任务——在这个时代培养出三位影帝才能回去。   培养就培养,不就是换个年代干老本行嘛,她打算开始时,却被影帝们的现状吓了一跳。   第一位,富贾没了妈的私生子,从小备受冷落与欺凌,阴暗偏执,见谁都像仇人。   第二位,哑了嗓子的男戏子,为养家不得不去拉黄包车,连双好鞋都拿不出。   第三位,土匪世家,见到她第一面就轻佻地捏住她的下巴,“拍戏我没兴趣,你留下来给我当个压寨夫人倒是蛮好。”   阮翡圆满完成任务回到现实世界,三位影帝不干了,气势汹汹来找她,却发现一堆大佬在为她庆生。   阮翡:咳咳,我是个有职业道德的经纪人,只谈钱不谈感情,麻烦你们武器收一收。   数位大佬:休想!   我寒冷如冰时,你是冬日暖阳。我怦然心动时,你已成为遥远月光。   往后余生,只为你。 第2章   她都洗过澡了,还能闻出身上的烟酒味,真是狗鼻子。   面对这样一个杀人如麻的男人,理应该事事顺着他来。可阮苏铁了心要他休掉自己,于是言语间故意显得嚣张些。   “是啊,我就喜欢去。”   “小姑娘去逛戏园子,你这爱好也是蛮新奇,看别人去还是给别人看?”   他略显不悦。   阮苏哼了声,“我没做亏心事,怕别人看做什么?”   段瑞金没接话,翻个身正面朝上仰躺着,竟是预备睡觉了。   他是个年轻力壮的男人,个高腿长,身体永远结实灼热。哪怕躺在旁边什么都不做,也很能给人威胁感。   何况……凭两人这老爷与姨太太的身份,当真能忍住什么都不做?   阮苏活了二十多年,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对这事是有了解的。   她悄悄抓紧被角,绷着浑身的肌肉,预备对方一旦开始动手动脚,她立刻装疯卖傻大哭大喊,不闹个天翻地覆不罢休。   可是转眼过了一刻钟,身后的人仍然静静躺着,没有任何动作。   跟前两次伺候他时一模一样。   这人莫非只是看着壮,其实是个“太监?”   阮苏没好意思问过其他姨太太,跟她们也绝对算不上熟,平日碰见点个头都算客气的了。   但是据她观察,这段瑞金每隔个两三天就会找一个姨太太伺候自己,当夜住在那人的房间里。   她趁夜偷听过墙角,里面是没有动静的。   等到了第二天早上,姨太太们会欢欢喜喜地将他送出来,然后满面春风地逛街去。   “太监”的猜测愈发显得接近真相,阮苏放松了警惕,也打算睡了。不料一翻身……手指碰到了个不该碰的地方,顿时身体一震,触电般地缩回来。   段瑞金也感受到了,平静地往里面挪了挪,给她让出了一点位置。   二人同床共枕地躺在这法国进口大铜床上,盖着同一条被子,看着漆黑的房间无话可说。   阮苏急于让他厌恶自己,低低地唤了一声:   “二爷。”   黑暗中传来一声嗯。   “再过两个月就入冬了,我想要十万块钱,置办几身新衣服。”   十万块钱,十万银元。   普通人家莫说挣,根本是想都不敢想的数字。   阮苏在被段瑞金赎回来之前,家中连饭都吃不起,一块银元也掏不出来。   如今入门不到两个月,开口就是十万块,放在谁眼里那也是不知天高地厚。   她满心期待着对方能发个火,骂自己两句,或者干脆动个手,趁机闹大。   然而等了几秒,段瑞金只说:“把支票本拿来。”   他该不是真要给吧?   她忐忑地开了灯,趿着真丝刺绣拖鞋去衣帽架上拿他的外套,从口袋里摸出一本支票本与一支黄金钢笔。   他人高,衣服也大,抱在怀中沉甸甸的。   好不容易踮着脚尖将衣服挂回去,阮苏走到床边,递出那两样东西。   段瑞金坐起身,头发没抹发油,刘海散乱地垂在额前,底下是一张难以形容的脸。   脸骨是瘦长的,眉眼是锋利的。一管高耸的鼻梁宛如直冲天穹的雪峰,底下却又是两片薄薄的、花瓣似的唇,以及尖翘的下巴。   明亮的灯光照耀着他,头发黑得发亮,皮肤白得出奇。   阮苏第一眼见到他时,在心中将他后来的恶行反复念叨了许久,才控制住自己没有因这副相貌而动心。   将来要杀人如麻的大丘八,为何偏要长着一张这样俊秀的脸呢?   倘若他只是个穷小子,她就算自己工作赚钱也想把他养在身边的啊,天天摆着看都开心。   段瑞金对自己这位五姨太想包养自己的想法一无所知,刷刷写下十万块的数字,签字后撕下来给她。   阮苏捏着那张薄薄的纸,一边是花不完的钱,一边是迟迟等不来的休书,高兴也不是,难过也不是,只得把东西都收好,再次钻进被窝里。   这下两人终于睡了。   翌日七点,段瑞金从老家带来的跟班段福,站在门外敲门,提醒他该去矿上了。   他是每天都要去一趟矿上的,那边有请专门的经理和工程师等管理矿工。但是这么值钱的产业在荒郊野地里摆着,不亲眼盯着总归不放心,因此他白天绝大多数时间都耗在上面。   段瑞金起床,阮苏也跟着起床,小小的身体花蝴蝶似的围着他飞来飞去,帮他穿戴整齐,又让老妈子端了盆热水上来,为他洗脸漱口。   最后,她拿起桌上的一枚扳指,套在他修长白皙的左手食指上。   扳指由纯金制成,金光璀璨,造型古朴。戒面上刻着一个“段”字,是枯岭山金矿矿主身份的象征。   段瑞金被她收拾得丰神俊朗后,带段福下楼吃早饭去了。   阮苏则松了口气,缩回被窝里补觉,没过一会儿伸出细如春笋的右手,从床头柜里摸出那张支票,放在眼前看。   支票上的字那叫一个龙飞凤舞,从笔锋中硬是能看出几分金戈铁马的味道。   她变成了冷血军阀段瑞金的五姨太,可眼下的生活,怎么轻松得让人感觉不真实呢?   阮苏睡到中午才起床,之前她帮段瑞金穿衣服,现在丫鬟小红进来帮她穿衣服。   洗漱完后小红将她那一头茂密的乌发扎成两根麻花辫,她满意地审视着镜中自己又嫩又美的小脸蛋,打开衣柜门挑选今日着装。   里面塞满了各式绫罗绸缎,都是她这几天买的。   小红先是拿出一件素色洋纱短衫,款式与花纹都很适合她这掐得出水的年纪。   阮苏却摇摇头,皱着细细的两条眉,小手一抬,指向一件大红色旗袍。   旗袍上用彩线绣满大蝴蝶,颜色丰富到炸眼睛。   她穿上后还嫌不够热闹,往脑袋上戴了顶鲜红圆形小毡帽,一条珍珠项链,两个翡翠戒指,踏上油光水滑的小羊皮鞋,挎着真丝刺绣小手袋,风风光光地下楼了。   老妈子已经准备出一桌丰盛的午饭,鸡鸭鱼肉样样有,燕窝都好几盅。   阮苏凑过去看了眼,没人动过,便问:“其他人呢?”   小红道:“大姨太这个月开始吃素,在自己房里开灶,往后不下来吃了。二姨太昨晚打完麻将就跟牌友们乘汽车吃馆子去,吃完估计还要继续打。三姨太四姨太约了洋行老板看洋货,今早就出门啦,家里就只剩下您一个。”   别人都不吃,她也没兴趣吃。何况手里还拿着张十万块的支票,烦恼该怎么花呢。   阮苏让司机备车,起身去一条街外的西餐厅吃一百八一客的牛排,用锋利的银餐刀切着烹饪得恰到好处的牛肉时,脑中盘算着这笔巨款的用法。   十万块,段瑞金给她的时候眼都不眨,可是等她花完两个十万块、三个十万块呢?总有恼怒的一天吧。   她得在那天到来之前,给自己安排好后路。   吃完饭,阮苏去了趟寒城最大的德升银行,将支票换成了随时可以花的大额银票,满满地塞了一手袋。   钱到手,自然得花去。   德升银行隔壁就是美美百货,里面华服、金银、舶来物,应有尽有。   阮苏带着小红,走在繁华的百货大楼内。   几家她前两天光顾过的店员认出她,连忙与她打招呼,恨不得化身成饿狼将这位出手阔绰的贵客拖到店里去。   阮苏停在一家金店门口,眼睛盯着橱窗里一个金灿灿的、等比例的金枕头,挪不动脚了。   店老板眼尖地迎出来,迅速用目光将她审视一圈,最后定格在她手上的翡翠戒指上,笑得堪称谄媚。   “这位小……这位太……”   小姐太太的称呼在口中打转,对于面前这位奇女子用哪个都不合适。   他机灵地转起脑筋,用了个海外传来的说法,“这位密斯,想看点什么?”   阮苏指着金枕头,“这个有多重?”   “不重不重,五两三钱而已。”   五两是250克,三钱是9克,半斤左右,确实不重。   阮苏是想在外面套个枕套,多塞点棉花,将来好带着跑路的。可要是太轻的话,那就没什么意思了。   “有没有更重一点的?”   “有啊,您要多重?我都可以让师傅给你打。”老板两眼放光,知道来了大鱼。   阮苏问:“你们金子都是自己打?”   “那可不。”他进去抓出几根金项链,展示给她看,“你瞧,多好的做工,南边都比不上呢!而且保证不给您缺斤少两,用十足十的好料!”   阮苏琢磨着该不该在他这里打一个金枕头,忽然背后传来一声娇滴滴的叫唤。   “咦,这不是五妹妹吗?怎么这样巧,居然在百货店里遇上了?”   三人回头一看,店老板倒是最先叫出声。   “这不是玉娇姑娘和小春鹃姑娘吗?二位今日怎么不唱戏,出来逛了?”   店老板没认错人,身后两位站在一起花枝招展的美人,正是玉娇和小春鹃。   两人原来是戏园子里唱戏的,半年前被段瑞金相中,陆续买回家做了三姨太和四姨太。   小春鹃年幼一岁,性格胆怯,被他一说先红了脸,仿佛身份见不得人似的。   玉娇则是副泼辣作风,闻言立即过去揪他的耳朵。   “你可别胡说八道,我俩早不唱戏了,正儿八经当太太呢。”   店老板听她这么一说,又看她穿金戴银还跟着丫鬟司机,便知自己说错话,忙赔不是。   玉娇不理会他,眼神早就飘向阮苏,看了几眼后,脸上浮出掩盖不住的嘲弄。   “我说五妹妹,你年纪轻轻的怎么还喜欢黄金这种东西?土不土?”   阮苏微微一笑,“谈不上喜欢,买来玩罢了。”   “咱家用得着买黄金么?二爷名下一座那么大的金矿,只要他乐意,金屋都能盖出来好几间。”   阮苏一想还真是,顿时觉得毫无乐趣,与她们道了别,带着小红走出美美百货。   待她背影一远,玉娇马上变了脸色,咬牙切齿地说:   “这个小**,我看她是又想变着法儿问二爷要钱呢。”   “要钱?”小春鹃一脸不解。   “是啊,我可听人说了,昨晚二爷给了她十万块的支票!十万块啊!她进门不到两个月,也没为二爷怀上一儿半女的,凭什么花这么多钱?咱俩加起来都比不过她!”   小春鹃毕竟是个戏子,再胆怯那也是见惯了争风吃醋的,听她这么说冒出一股酸意,捏着手帕子问:   “那怎么办?”   怎么办?哼……   玉娇眼睛滴溜溜地转了几圈,对她招招手,在她耳畔低声说:   “咱俩做个**阵,把她的钱都弄到荷包里来。”   作者有话要说:  你的小可爱突然出现~有木有很准时~   今晚更新九章哦,前排留言有小红包,我已经迫不及待啦 第3章   这边阮苏离开美美百货后,在大街上逛了起来。   小红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司机则开着福特汽车,好似乌龟爬般缓慢行驶,随时预备让她上车。   大街是繁忙热闹的,车水马龙川流不息,两边不是服装店就是西餐厅,门口偶尔可见衣着摩登的女郎或俊秀男子,嘻嘻哈哈地走过去。   国泰民安,世事安然。   倘若只看这些光鲜的红男绿女们,谁能想象得出,以后所有美好都会灰飞烟灭呢?   阮苏又穿过一个路口,忽见墙根处有抹娇嫩颜色,仔细一看,竟然有人摆着竹筐卖樱桃。   这年头有樱桃?   她揉了揉眼睛,走过去蹲下看,只见框内樱桃嫣红饱满,简直如玛瑙般晶莹剔透,看得人口齿生津。   卖樱桃的是位小姑娘,年龄与原主差不多,小圆脸大眼睛,扎着条长辫子,一身粗布衣衫,蹲在后面很新奇地打量阮苏,大约是没见过打扮这么富贵的同龄人。   “樱桃怎么卖?”阮苏问。   “一银元一斤。”   这跟普通水果比起来是天价了,但阮苏眼下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钱,豪迈地说:   “我都要了,刘叔,给抬到车上去。”   司机刘叔立即要来搬,小姑娘却不肯,抱着筐子道:   “樱桃你拿去,筐子是不给的,我还要带回家呢。”   阮苏惊讶,“这么小气?我买你樱桃花了几十块钱,连个筐子都不肯送?”   小姑娘委委屈屈,“实话告诉你吧,这些樱桃是我替教会里那帮外国先生卖的,只赚个跑腿费。要是连筐子都没了,回家要被爷爷骂的。”   原来如此,阮苏当即又加了她一块银元,“这下总行了吧?够你买十个新竹筐了。”   小姑娘连连道谢,阮苏坐进车里,让小红问附近店家借水洗了一盘樱桃,边吃边逛。   一个下午,她买了三条珍珠项链,五件新衣衫,六双新皮鞋,再也找不出可花销的地方,于是吃过晚饭后,又去了寒城大剧院。   剧院是个销金窟,花钱花得理所应当,要是碰见赵庭泽那种爱叫板的人,那钱就花得更顺利了。   阮苏进去后打听到今晚又是小凤仙的场,便要了二楼包厢,点许多瓜果点心边吃边看。   她早早的预备好银票,就等着花出去,谁知戏唱到一半时,有人在外说:   “赵庭泽先生求见。”   他见自己做什么?   阮苏并不想招惹麻烦,让小红又倒了杯茶,放在无人坐的桌那边,洒了两把瓜子壳过去,然后才叫小红开门。   赵庭泽走进来,穿着长袍马褂挺着大肚囊,面相倒是挺端正。而且因为做生意多,永远一副和气生财的笑模样。   阮苏早在看台上瞧见过他的相貌,笑吟吟地说:“赵先生,我家阮先生刚刚有事离开,您找他?”   赵庭泽看着她转不动眼睛。   这种水灵灵的花一样的年纪,应该跟朋友看电影,应该在学校学洋文,为何会跑到这种乌烟瘴气的地方,磕着瓜子喝着龙井呢?   阮苏又问了一句,他回过神,笑道:“自昨晚后我便一直想要亲自拜见阮先生,没想到这样不巧,正好错过了。这样,二位有空不妨到锦绣楼来坐坐,我请客。”   锦绣楼就是他名下的酒楼之一,在寒城远近闻名。   看他如此殷勤,莫非真想结交新朋友?   阮苏眨眨眼睛,不痛不痒地答道:“好,我们有空一定去。”   赵庭泽走了,走之前特地看了她好几眼,仿佛对她很感兴趣。   阮苏只想挥霍,不想惹是生非,见有人已经注意到自己,便不想再留,给小凤仙又“捐”了两千块钱,坐上汽车带着一筐红樱桃,与今天的收获回家。   车房里整整齐齐停着四辆汽车,加上她这一辆是五辆,只剩下最贵的那辆没回来。   阮苏吩咐下人把樱桃搬进去,路过客厅时,发现竟有一桌人在特地等自己。   “五妹妹,你可回家了,快来。”   玉娇亲亲热热地挽住她的胳膊,把她拉到牌桌前。   “今天不知刮了什么邪风,二姐那些牌搭子都不来了,害得我们三个坐在这里苦等,塞了一肚子的点心。正好你在,跟我们凑个一桌吧。”   阮苏看着这三张浓妆艳抹的脸,故意推脱。   “可我不会打麻将啊。”   “不会怕什么?姐姐们教你,自家人也不必在乎输赢,开心开心嘛。”   她话是说得轻巧,可这眼前的架势,分明是要集三人之力按着她来一顿狠宰。   阮苏并不在乎输钱,十万块怎么花不是花?但要是被人坑走,那是绝对不乐意的。   再说五姨太的钱进了其他几位姨太太的口袋,段瑞金知道后顶多说一声“胡闹”,对她的目标毫无帮助。   简而言之,这冤大头她不当。   推开玉娇的手,她笑道:“还是算了,我脑子笨,说不定学一晚上都学不会,你们另请高明吧。”   玉娇不肯松手,非要让她陪他们打牌。这时门外又响起车声,段瑞金回来了。   他穿一件白色衬衣,底下一条黑色西裤包裹着两条长腿。   因工作一天,衬衣上有些褶皱,领口扣子也解开了,露出锁骨与喉结。无论打扮还是气质都充满雄性气息,将这满屋子的脂粉气冲淡不少。   他走路很快,几乎像一阵风似的刮进来,看见姨太太们才停下脚步,眼神冷淡。   “晚上不睡觉,拉拉扯扯的做什么?”   姨太太们怕他,却又爱他,因每人都仰仗着他活,恨不得见面就讨好他。   玉娇最为大胆,直接走过去笑吟吟地掸了掸他那宽肩上不存在的灰尘。   “我们正准备教五妹妹打牌呢,二爷也一起来吗?”   段瑞金没有理她,目光落在那一筐鲜红的樱桃上,转头吩咐段福。   “洗一盘送书房来。”   “是。”   二人一前一后上了楼,玉娇满脸失望。   阮苏抬头望着他高大的背影,脸颊有些发烫,因为想起早上自己亲手帮他系皮带的画面。   嗜赌如命的二姨太王亚凤不耐烦地敲了敲桌子。   “还玩不玩啊?这都几点了?”   “玩,当然玩!”   玉娇不肯错过这次机会,半拉半扯地把阮苏带到座位上。   阮苏见她铁了心要做这个局,只好勉为其难的同意了。   既然是要联合做局,出老千、偷看牌这种卑鄙行径是少不了的。玉娇与小春鹃一人坐在阮苏一边,恨不得让她把把都输。   阮苏将她们的小动作收入眼中,没有揭穿,只小心翼翼地避开。   或许是老天开眼,她这晚手气特别好。与她们从半夜玩到清晨,非但没输,反而赢了几百块。   玉娇见她又自摸了一把,气得粉脸发青,摔了麻将。   “你骗人!你分明是会玩的吧!”   阮苏装傻道:“我真不会,难道我玩得很好吗?那真是多谢各位姐姐照顾呢。”   玉娇无话可说,又咽不下那口气,抓着头发要发疯。   这时,段瑞金又下楼了。   几个女人打了一宿麻将,纵有脂粉遮盖,也是个个眼圈乌青。   而他睡了一个好觉,神清气爽目若朗星,简直像太阳神般从天而降,浑身散发着光辉。   见他下楼,玉娇忘记发疯,一捋头发过去拉着他要陪他吃早饭。   他抽出手看着数位姨太太,平静得像在看陌生人。   “昨晚的樱桃是谁买回家的?”   阮苏愣了下,“是我,怎么了二爷?”   “味道不错,我带到矿上去分给经理们吃,你要是遇见再多买些。”   说罢他让段福递给她一张银票,又是大额的,莫说买樱桃,买樱桃树都绰绰有余。   两人乘车去了矿上,阮苏捏着那张银票,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应该拒绝他。   就算不拒绝,也该多问他要些钱,不然凭着眼前这种相敬如宾的状态,什么时候才能拿到休书,平平安安跑路呢?   她心里忧愁,三姨太四姨太则是嫉妒又愤怒,怀疑她给二爷下了**药,让他专门宠着她。   两人气冲冲地上了楼,二姨太点了根女士香烟,拿起手提包,打算继续奋战,又出去找牌搭子了。   阮苏打一夜牌,也感觉怪累的,回房间睡了一觉,醒来已是傍晚。   她肚子饿得很,支使小红去厨房弄点粥。谁知对方很快空着手回来,告诉她厨房什么吃的都没有。   这不应该,段公馆厨子有好几个,一向是二十四小时开火。   阮苏问她为什么,小红说:“三姨太四姨太今个儿胃口特别好,把吃的都吃光啦,还给厨子们发了点赏钱,给他们放一天假呢。。”   阮苏没想到她们竟会用如此幼稚的报复手段,有些想笑,吩咐她:“那你给我煮点粥吧。”   她说完要起床,小红却不情不愿,站着不动,嘴里咕哝道:   “您不是天天去外面吃的么?今天也去好啦,何必使唤我,昨晚我也熬了一宿呢。”   阮苏诧异地抬起头,盯着她看了几秒,收回目光慢悠悠地穿着衣服道:   “你不乐意那就算了,伺候人确实挺辛苦的,你回家去吧。”   小红大惊,“您,您要赶我走?”   “怎么能叫赶你走呢?还你自由啊,回家又不用熬夜又不用煮粥,不是很好嘛?”   她似笑非笑。   小红听明白她的意思,却又不敢还嘴。最后一跺脚,老老实实下楼煮粥去了。   带着怒意煮出来的粥自然不会好,米都没软,面上还飘着锅灰。   她端到已经打扮好的阮苏面前,后者扫了眼,碰都没碰就道:   “倒掉吧,我要出门。”   小红依言照做,脸色铁青。   挨饿的滋味不好受,阮苏一到街上就直奔酒楼,点了几道好菜吃起来。   这酒楼的海参做得特别好吃,入口香嫩弹滑,味道浓郁。   阮苏一连吃了两碗饭,准备结账走人时,忽听背后有人叫道:   “诶,这不是阮太太么?” 第4章   阮苏回过头,看见了一个根本没兴趣见的人——赵庭泽。   赵庭泽仍是长衫打扮,花纹比昨天那件繁复了些,脸上笑容不变。   他走了过来,身后还有两个跟班。   “阮太太,怎么一个人出来吃饭?阮先生呢?”   阮苏并不想与他有过多交往,一来没必要,二来他的体型和已婚身份,也叫人感觉索然无味。   对方没得罪过她,她也不好扭头就走,心不在焉地编了个谎。   “他生意忙,我只好自己来了。”   “哦?不知阮先生做什么行业?说起来我赵某人在寒城还是有点人脉的,却不曾听说过阮先生这个人呢。”   “我们刚来不久,做得又是小生意,赵老板自然不认识。”   “原来是外地来的吗?在寒城可有不便?有什么问题尽管找我,我是很乐意结交几位新朋友的。”   阮苏看着他堪比八月怀胎的大肚囊,忽然想到有个可利用之处。   自己初来乍到,在偌大的寒城想挥霍无度都找不到门路,眼前这位是土生土长的大老板,肯定对这个地方无处不熟悉。   她沉吟片刻,抬起眼帘,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里,藏着开春杜鹃花般灿烂的笑意。   “是么?那我倒有个事想向您打听打听,赵老板可知道这寒城哪里有消遣的地方?”   “消遣?”   “最好能够买点什么,不然整日真是无聊得紧。”   赵老板听她口气老成,一副不差钱的模样,偏偏配着张嫩生生的脸,愈发想探究一番,当即说道:   “那容易,阮太太今晚要是有空的话,我现在就可以带你去。”   带?不好吧,她到底是人家姨太太,没有实也有名,犯不着做这种招人闲话的事。   阮苏婉拒,只让他告诉地方。   赵庭泽没强求,道出一个好去处,说是寒城最好的首饰都在那里,倘若里面的东西她都看不上,那全天下就没有能入她眼的东西了。   阮苏道谢离去,过了一夜,难得上午就起床,只身带小红前往。   那地方在南街,距离寒城市政大楼顶多五百米。敢在南街开店做生意的,都是身家显赫之人,客人也大多是达官名流。   赵庭泽告诉她的地方叫珍宝斋,似乎比南街上其他店还要特殊些,占据地段最好的一栋楼,宽宽阔阔整两层,门脸修得豪华大气,匾额上的珍宝斋三个字写得遒劲有力,像出自名家手笔。   她抵达时已过了十点,珍宝斋却还未开门。于是在附近咖啡厅里吃冰淇淋坐着等,直到十一点时,伙计才不慌不忙将门打开,开张迎客。   排场做得这么大,卖的东西得有多好?   阮苏夹在一群客人中走进去,转了半圈,果真险些被晃瞎眼睛。   美美百货里最顶尖的也就是金店,来来去去就那么点东西,可这里呢?牛眼大的珍珠摆出来一盘子,各个浑圆雪白,隐隐折射出虹光。宝石不光用来做戒指,还拼凑出无数个胸针,红红绿绿地夹在一起,比黄金都炫目。   最吸引人的,是摆在正当中橱窗里的那条钻石项链,粗略一看嵌了至少上百粒钻石,无论从哪个角度望过去都耀眼迷人,火彩非凡,真真是珍宝。   阮苏指着项链问伙计,“这个多少钱?”   伙计仍然是那副不热衷做生意的姿态,客气地笑笑说:“这是镇店之宝,不卖的。”   阮苏只好转移目标,将视线投向玻璃柜中的一盘钻石戒指。   当她挑挑拣拣时,有位年轻摩登的女郎拎着小皮包走到柜台前,羞涩而紧张地询问伙计:   “请问……荣老板今日在吗?”   “我们老板去北平选货了,还没回来呢。”   “那他几号才回来?可否帮我带句话,让他回来就找我?”   伙计道:“小姐,荣老板想找您自然会去找的,您三番两次来问,我们也很为难啊。”   他不耐烦的话让女郎眼中显出了三分泪意,掏出手帕擦拭眼角,嘤嘤地走了。   阮苏这才知道,珍宝斋不光做生意排场大,珍宝斋的老板做人排场也大,这么漂亮的姑娘都爱理不理,也不知是何方尊贵人物。   她是不会管闲事的,很快将女郎抛之脑后,选中一枚最大的戒指,问那伙计:“这个多少钱?”   伙计伸头来看,“六万块。”   她刚想说就要这个了,突然背后又传来赵庭泽的声音,“阮太太,巧啊,又见面了。”   阮苏哭笑不得,心道这个大肚老板是缠上自己了。   她回过头,客客气气地说:“赵老板来给夫人买首饰么?怎么没一起来?”   赵庭泽揣着明白装糊涂,不接她的话,反问道:“阮太太可有看见喜欢的宝贝?”   “有啊,这枚戒指。”   他看了眼,竖起大拇指。   “阮太太真是非同凡响,一来就选中最好的。正好我与这家店的老板有点交情,让他为你打个折扣如何?”   打折扣?她还嫌便宜了,得再选一样才凑得满十万块呢。   阮苏推辞,然而赵庭泽的热情让人无法拒绝,几乎是逼着她接受这份折扣。   伙计正要给拿戒指,猛然一拍脑袋,好似大梦初醒。   “不行,这戒指上周被人订了,不能卖。”   阮苏问:“那怎么办?”   “不如二位明天再来一趟,明天老板就回来了,肯定有不少新货。”   阮苏在其他珠宝里挑选一番,没看见合适的,只好明天再来。   第二天她带着小红一出门,玉娇和小春鹃立刻做贼似的跑下楼,风风火火坐上汽车,让司机去矿上。   司机犹犹豫豫地抓着方向盘,“可二爷一向不喜欢闲杂人等去矿上啊,万一……”   “啰嗦什么?让你去就去!”   司机只好踩下油门,开了约莫半个小时,抵达枯岭山。   金矿在深山中,有一段崎岖小路开不进车,只能靠步行。   两位姨太太在丫鬟的搀扶下前行,硬是走得鞋跟都快断了,才看见前方出现一栋小楼。   小楼后面便是金矿,面积极大,像个被共工撞出来的大坑。坑边缘是一圈圈蜿蜒向下的泥路,路上有无数工人负重前行,被沉重的矿石压弯了腰。   枯岭山金矿开采已有上百年,矿工上千,挥洒下的汗水简直可以凝成一条河。   有衣衫褴褛的矿工从她们身旁经过,见她们衣着光鲜,好奇地多看了几眼。   二人当即嫌弃地掩住口鼻,快步走进小楼内。   段瑞金的办公室在二楼,装饰得简约大方。一张办公桌,两把椅子,墙角一盆发财树,树旁是一个书架。   他正在看账本,从段福口中听说两位姨太太来了,立刻皱起眉,想都没想就说:   “让她们回去。”   段福应声离去,要开门通知,不料玉娇已经守在了门口,见门打开立即冲进来,惊慌失措地喊:   “二爷,不好了!”   段瑞金太阳穴突突的跳。   “二爷!阮苏她上外面找野男人去了!”   玉娇又叫。   他正想让人把她们丢出去,闻言愣了一下,直视着她问:“你说什么?”   玉娇见他对这事有兴趣,赶紧把小春鹃拉过来,为自己的话增添底气。   “她前几天不是老喜欢往戏院跑,半夜才回来吗?说是戏好听,分明是跟锦绣楼的赵老板媾和去了!他们今天又去了珍宝斋,赵老板要买钻石戒指给她呢!肯定是已经睡过了,这个不要脸的贱人!”   段瑞金问:“你听谁说的?”   “还能有谁?她身边丫鬟小红呗!”   半个小时后,还没来得及看见珍宝斋老板和新货的阮苏,被紧急召回段公馆,快得赵庭泽连再见都来不及说。   一进家门,她便感觉气氛不对劲,玉娇与小春鹃坐在客厅沙发上吃桃酥喝咖啡,眼神斜斜地瞥着她,仿佛她要大祸临头。   她回头看了眼小红,后者缩着脖子不敢与她对视。   “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对吧?”阮苏问。   小红不肯言语。   玉娇笑道:“五妹妹,为难一个丫头做什么呢?二爷已经在楼上书房等你啦。”   阮苏表情镇定冷静,看不出慌乱,踩着木质台阶一步一步走上了楼。   玉娇瞥着她的背影,嗤笑一声,对小春鹃道:   “你等着看吧,她这次是死定了。成了二爷的人还敢在外面勾三搭四,**!”   小春鹃也挺开心,可不知为何一颗心就是踏实不下来,总悬在半中央。   小红站在楼梯下,回想阮苏上去前的询问,仍旧羞愧得抬不起头。   不过捏捏口袋里另外两位姨太太给的几十块钱,又觉得还是值得的。   书房在三楼,与段瑞金的卧室只有一墙之隔。   洋房处处装修得奢华精致,这一层也不例外,连地毯都是进口货。   阮苏踩在上面,走得无声无息。当她敲完门,得到允许后推门而入时,感觉一股肃穆之气扑面而来。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极为宽大的黑檀木书桌,两边是快要高到天花板的书柜。柜子里装满深色的大部头书籍,好似乌云一般,遮天蔽日地挡住了光线。   段瑞金就坐在那一道暗光中,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食指上的扳指折射出暗金色的光,宛如夜里野兽危险的眼睛。   坦白来说,他现在的模样并不吓人,反而因为长得太好看,有点勾人。   但阮苏对他的感情一直很复杂。   书中的他无法让人不畏惧,不厌恶,不想方设法逃离。   然而眼前的他与书中简直毫无共通之处,偏生话又少,让人捉摸不透。   对于捉摸不透的人,阮苏决定小心翼翼,察言观色。   她站在桌前露出甜甜微笑,“二爷,您有事找我?” 第5章   “你刚才去了哪儿?”   段瑞金问。   “我听人说南街有家店叫珍宝斋,专门卖稀奇的首饰,就带小红去逛了逛。”   “只有小红?”   “还有司机呢,怎么了二爷?”   阮苏略带懵懂地歪着头,越发显得天真纯洁,与媾和这种肮脏污秽的词汇扯不上半点关系。   段瑞金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漫不经心地扫视着面前的笔筒。   “我听说……你与锦绣楼的赵老板交情匪浅。”   阮苏笑了,“谈不上交情,见过几面而已。他听说我想买点好首饰,就介绍我到珍宝斋去呢。”   “是么?”   他抬起眼帘,视线落在她春葱般白嫩的手指上,并未看见玉娇所说的钻戒。   “过来。”他用自己尖尖的下巴示意了身前。   阮苏抿着嘴唇走过去,心中十分忐忑。   她是很想反目成仇获得休书一张的,可要是事情的严重性超出控制,对方作为一个还处在萌芽时期的恶徒,极有可能爆发本性夺取她的性命。   那就不划算了。   思及至此,她在段瑞金面前站定,努力摆出一副值得信任的稚嫩笑颜,软绵绵地问他:   “二爷,您今天不忙着矿上的事吗?那不如咱们一起下馆子吧,我发现好几家好吃的馆子呢。”   段瑞金单手撑着下巴,淡漠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道:   “脱掉。”   阮苏的笑容变成迷茫,怀疑自己的耳朵是否出了问题。   直到他又重复一遍,“脱掉。”   嗓音低沉,口齿清晰。   她没有听错,就是脱掉。   阮苏尴尬地扯了扯嘴角,试图改变他的决定。   “二爷,您如果怀疑我的话,可以让人把赵老板请来当面对质,我保证……”   他冷冷地打断她。   “我只相信自己的判断。”   他的眼神宛如一把利刃,只要她胆敢拒绝,立即有性命之忧。   阮苏低下头,垂在身旁的双手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愤怒。   愤怒他的冷血与变态,更愤怒自己的无能。   在这种蒙受羞辱的时刻,她没有任何拒绝的底气。   谁让她是仰人鼻息的姨太太呢?连卖身契都被他捏在手里。   阮苏紧紧咬着嘴唇,用颤抖的手去解纽扣。   单薄的旗袍布料包裹着她远远算不上丰腴的躯体,三颗精致盘扣斜斜排列着,一解开,雪白的肩膀与胸脯便暴露出来。   她动作缓慢,段瑞金等得有些不耐烦,直接抓住她的肩膀将其拉到自己怀中,左手从裙摆底下探了进去。   用一根手指,他确定了答案,松开她道:“你没事了。”   阮苏退到书桌外,仍旧低着头,沉默地系扣子。   段瑞金用帕子擦手,语气淡得仿佛是个局外人。   “我不用你们对我三从四德,温顺恭良,但要是偷偷跑出去跟别人睡,让我当王八,我也不会轻饶。”   阮苏穿戴整齐抬起头,眼眶微微发红,点了点头。   “出去。”   她一句话都没说,转身下楼。   玉娇等人满心期待着段瑞金会如何处置她,一见她下来立刻围过去,想要第一时间嘲笑她。   谁知她神色如常,竟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二爷没打你吗?”玉娇不甘心地问。   阮苏没说话,只瞥了她一眼。   那是比她后进门的姨太太,又只有十六岁,按说连个对手都称不上,眼神却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阮苏继续往前走,停在门边唤了声,“小红?”   小红浑身一震,惊恐地看向玉娇。对方沉浸在疑惑中,根本不理她,她只好硬着头皮跟过去。   汽车驶出段公馆。   玉娇与小春鹃站在楼梯下,互相交换眼神,犹豫要不要上楼看看情况。   不等她们做出决定,段福就先下来了,站在第二层楼梯上淡淡地说:   “二位强行闯到矿上,又在家中搬弄是非,甚至编谎欺骗二爷。按照段家家规,应扣除下面两个月的月钱,以儆效尤。”   二人如闻惊雷,愣了好一会儿,反应过来后连忙抓住他的手解释:   “我们没有编谎啊,我们自己也被骗了!都是那个小红,小红撒得谎!她还拿了我们的钱呢!快把她抓回来!”   段福厌恶地抽出手,让家丁将二人带去卧室冷静冷静。   玉娇心知自己这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丢人丢大发了,如同行尸走肉般被家丁架着。   来到二楼走廊时,她瞥见段瑞金从三楼楼梯走下来,立马又来了力气,挣扎着大喊:   “二爷!我没有骗您啊,我真的没有骗您!”   她原本是唱戏的,有一把好嗓子,喊起来简直惊天动地,躲在段宅地基里的老鼠都能听得见。   但段瑞金压根没看她,漠然地走了过去。   玉娇大哭,坐在地上歇斯底里地撒泼,还冲着家丁又撕又咬,像极了发疯的野猫。   最后是小春鹃劝她,“玉娇姐姐,两个月的月钱罢了,咱们手里的余钱撑得过。留得青山在,还怕没柴烧么?”   她闻言平静下来,抓住她的手借力站起身,走进卧室后把门一关,坐在床上思索如何才能报复回去。   同一时间,阮苏与小红已经来到一家酒楼,要了个包厢。   包厢隔音并不好,隔壁有几个男人在喝酒聊天,时而传来哄笑声,使得她们这里的安静显得更加诡异。   桌上是刚端上来的几道菜,阮苏慢悠悠地吃着,小红浑身僵硬地站在她身后,大气都不敢喘。   将肚子用美食填饱后,阮苏终于感觉弥补了自己一些,放下筷子端起热茶杯,边吹边喝。   “你饿吗?”   小红忙摇头。   “不饿。”   “天天跟着我伺候我,累吗?”   “不、不累!”   “她们给了你多少钱?”   “六……”   她险些说漏嘴,吓了一跳,赶紧改口说:“没有给。”   阮苏冷笑一声,“你知道我说得是谁?”   小红彻底不敢开口了。   阮苏喝了口茶,被滚烫的茶水烫得伸了伸舌尖,神态幼稚,言语却咄咄逼人。   “太多的我也不想说了,你做这种事之前应该早有心理准备,想好了退路。本来我是要让你尝尝苦头的,念在你家中还有个瘫在床上的娘,就不跟你计较了。待会儿你就回去收拾东西,好自为之吧。”   小红吓得面色苍白,“您,您要赶我走?”   阮苏听得好笑,“难不成我还得继续把你留在身边,等着你下一次陷害我?”   小红扑通往地上一跪,抓住她的裙角拼命摇头。   “我没有陷害您,我只是实话实说啊!她们问什么我就答什么,是她们添油加醋篡改了我的话,跑去跟二爷告状的!太太您饶了我吧,我保证再也不会有下次了,我只是一时糊涂啊!”   阮苏倘若只是当个姨太太,那留她也就留了,毕竟使唤谁不是使唤。   可她以后是要跑路的。   要是关键时刻这丫头再背叛自己,保不准命都要送出去。   考虑到这一点,她推开小红站起身。   “我出去逛逛,回来后别让我看到你。”   说罢将饭钱放在桌上,自己一个人离开了。   小红本来要追,但运气不好,一出门就与上菜的伙计撞在一起,被热汤浇了满怀,眼睁睁看着她走没了影。   身后传来痛哭声,阮苏没回头,来到热闹的大街上,呼吸一口新鲜空气。   还是街上好,她爱大街,永远繁忙永远生机勃勃。   不像那段公馆,看着豪华,多待一天都是煎熬。   路过一个熟悉的街角,她下意识往墙角处看了眼,没有看到卖樱桃的小姑娘。   她说她是帮教会里的洋人卖的,大约产量不高吧。   阮苏继续向前走,空中飘来一阵甜蜜香味,是旁边的西洋点心店的新蛋糕出炉了。   她已经被烤鸭烧鸡填满的胃又有了新余地,跟着味儿走进店门,站在柜台前排队等待。   店内伙计在分切蛋糕,他有一双漂亮干净的手,握着一张薄薄的铁片,在软绵绵的奶油蛋糕中穿梭。   他手上也有一枚戒指。   阮苏看着他的手,陡然回忆起书房中不堪的测试。   段瑞金……段瑞金……   她胸口憋得慌,两腿发软到站不住,没心思再等蛋糕,匆匆回到车上,抱着手袋深深呼吸。   司机问:“太太,咱们上哪儿?”   阮苏也不知道。   她装了满兜的银票,整条街上除了店面就没有买不起的东西,可是她有哪里能去呢?   想了许久,脑海中浮现出小凤仙艳丽的脸。   阮苏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报出地址,“寒城大剧院。”   司机尽职尽责地把她送到目的地,停在外面等待。   阮苏在剧院已经混熟了脸,上上下下都知道她是个阔主,并不需要买票点戏,直接报出小凤仙的名,就有人把她领到后台。   小凤仙今天没开戏,在教学徒们化妆。   阮苏捧着茶杯坐在一旁看她们描眉画目许久,眼中流露出羡慕。   小凤仙捏着一支细细的貂毛口红刷,忍不住回头笑话她。   “小祖宗,这是花钱花出了烦恼,觉着我们唱戏倒是美事了?”   阮苏喝了口茶,道:“美啊,人长得美,衣服又美,多让人羡慕。”   小凤仙叹了口气,摇摇头。   “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光这些徒弟们就吃了多少苦头,看客怎能知晓呢?”   阮苏想想也是,她们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如今才能赚个几百几千块的。   自己在段家白吃白喝,花钱无拘束,这点委屈算得了什么?   比起那些吃不饱饭的,更是天大的福分了。   小凤仙的一番话开解了她,她放下茶杯道:“我得走了,改天你不开戏,咱俩出去玩呗。”   这话让小凤仙呆了好一会儿,以往只有色眯眯的男客约她出去,哪儿有女客约过?不嫌弃已经很好了。   真是位奇妙的小祖宗。   她含笑答应,阮苏自觉交了位称心如意的朋友,心情更好,笑眯眯地回了家。   到段公馆后听闻两位姨太被扣月钱的事,最后的烦恼也没了,洗漱完吃了晚饭,舒舒服服地钻进被窝里睡觉。   夜深,房门打开,走廊的光照进来。   阮苏惊醒,拥着被子看清进来的人——又是段瑞金。 第6章   他像一个高大的鬼魅,悄无声息地走进了房间。   一见到他,阮苏白天的自我排解自我安慰都泡了汤,难以自拔地回想起他给她留下的感觉。   男人的手指是修长笔直的,因常年握笔写字长出些老茧,触感粗粝,指根处还套着一枚更加坚硬的扳指。   这样的一根手指钻进软肉里,以不容拒绝的坚定力度前行,直到碰到他想要的东西。   羞耻、颤栗、愤怒……阮苏合拢了双腿,看着他笑都笑不出来。   段瑞金并不需要她笑给自己看,往床前一站张开手,是要她为自己更衣的姿势。   她看着门,想从那道亮光中跑出去,可是卖身契没拿回来,姨太太的身份没解除,除非她跑去深山老林里当野人,不然肯定会被抓回来。   阮苏屏住呼吸下了地,来到他身旁,垂眉顺眼地为他脱衣服。   段瑞金家财万贯,姨太太锦衣绫罗,他本人倒是只热衷于西化的简约打扮,万年都是一件白衬衫,领口解开两颗扣子。一条长裤,裤腿被段福熨得笔直妥帖。   要说装饰,除了扳指以外,只有手腕上那块瑞士进口的劳力士金表,总隐藏在他的袖口中散发着光辉,据说一块就能抵得上一座宅子,普通人买都没地方买。   阮苏先帮他摘下手表,小心地放在桌上。   然后脱了衬衫,裤子。   他在矿上工作一天,天气热,衬衫难免有淡淡的汗味,不动声色的侵袭了她的空间。   最后段瑞金只穿着一条短裤,进了浴室。   仆人送来热水与干净睡衣,下楼时将换下来的衣服带走。   卧室变得很安静,能清晰的听见浴室里的水声。   阮苏坐在床上望着门,虽然身在门外,心却犹如在笼中,不得自由。   段瑞金出来了,又让她为自己穿睡衣,然后二人一起进了被窝。   至此他们没有一句交谈,阮苏嗅着空气中他淡淡的气味,感受着身后几厘米外传来的热度,很想问问他,为什么不碰她?   她不敢问,万一人家本来没有这个打算,一问之后决定把她“办”了呢?   好奇心害死猫,她还要留着命等将来吃大锅饭呢。   一夜无言,天亮后送走段瑞金,阮苏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感觉自己要闲出屁了。   大姨太在她房间里吃斋念佛,基本不露面。二姨太沉迷麻将,夜不归宿。   三姨太四姨太做了亏心事,看见她就像耗子见了猫,既怕又恨,绝不肯与她说话的。   阮苏用翡翠丝绸把自己打扮成一株矮小的圣诞树,下楼喝了碗小米海参粥,打开手袋看着里面不曾减少的银票,决定还是出门花钱去。   一个人走不自在,得带个拎包的,于是她从厨房里选了个打杂的老妈子,随自己坐上汽车。   老妈子看着老,年纪也就三四十,坐在这样一位**的姨太太身旁,感觉要多古怪有多古怪。   她闻着阮苏身上的香粉味,怕自己将人家的好衣服弄脏了,故意往角落里坐。   阮苏瞥见有沿街叫卖糖葫芦的,让司机停车,给老妈子一块钱,叫她买三根糖葫芦回来。   老妈子捧着那块银元下了车,认认真真执行她的命令,将那晶莹透亮的糖葫芦买到手,正准备回车上时,突然有一队穿制服戴大盖帽的警察押着犯人从旁边过。   那犯人不老实,窥见机会往糖葫芦柱子上一撞,撞得小贩人仰马翻,大柱子乱挥,扫倒一片人。   她像泥鳅一样摆脱控制,往前急奔。   老妈子运气不好,被柱子打到了头,坐在地上半天起不来。   阮苏见状连忙下车扶她,警察们有些去追犯人了,有些留下来。   她问那留下来的,“这是怎么回事?”   警察陡然听见个小姑娘的声音,并不耐烦回答,可是回头看见她的装扮,她身后的司机和汽车,便知道不是穷人家的女儿,态度变得恭敬起来。   “我们接到教堂那边洋人的报案,老有人半夜溜进去偷他们的樱桃,下手还特别狠,本来满满当当的三棵树,硬是几天就被薅成了秃子。我们昨天派人在那儿蹲了一夜,终于蹲到这小贼。”   “小贼?”   警察要解释,眼角余光瞥见前方来的人影,连忙一指。   “您瞧,抓回来了。”   阮苏抬眸望去,万万没想到,居然是个认识的。   小贼一身粗布衣,扎大辫子,脏得那叫一个蓬头垢面。大约已经被人教训过,脸上带着伤,表情也是透出痛苦。可是从那圆圆的脸与大大的眼睛里,阮苏还是一眼就认出,是那日卖樱桃给她的小姑娘。   那天的小姑娘胆怯可怜,帮人卖樱桃赚个跑腿费,丢了筐子还怕爷爷骂。   眼前的小贼却是暴躁又泼辣,被两个大男人拎着还敢对他们拳打脚踢,嘴里更是不停歇,用最难听的市井话将他们从祖宗十八代开始骂了个遍。   一个警察被她骂出了暴脾气,抬手就是一个大嘴巴子,打得她蒙了几秒,恶狠狠地说:   “你个不知好歹的小娘们,敢偷洋人的东西,还敢骂老子,你再骂句看看!”   小贼的眼泪在大眼睛里打着转,呆呆地看他,片刻后嚎啕大哭起来,哭声惨厉得像杀猪。   阮苏目瞪口呆,无法将她与那天的人联系在一起。   而她身边的警察忍不住说:“你别看她哭得惨,她压根不知羞!三天两头偷别人的东西,之前是馒头是烤鸭,现在倒好,偷到洋人头上去,还明目张胆拿出来卖,据说卖了几箩筐!”   几箩筐……   阮苏想起那日新鲜欲滴的一筐樱桃,不知不觉脸颊发起烫来。   他们把小贼扇老实了,抓住她又要走。不料后者眼见的看见了阮苏,立即挣扎着跑过去往她面前扑通一跪,抱住她的大腿死都不肯放手。   “太太!奶奶!观世音!你救救我吧,我不想坐牢啊,我家里还有瘫痪在床的老父亲!”   警察白眼翻上了天,“你一个孤儿有个鬼的老父亲。”   阮苏被她抱得动弹不得,心里倒觉得怪有意思。   敢情这不是个小可怜,而是个小机灵鬼。   看她年纪也有十五六了,无父无母,而小红又才被自己赶走,不如……   她思索了一会儿,俯身小声问:   “你真想让我救你?”   小贼点头点得像鸡啄米。   阮苏笑道:“这寒城监狱里有多艰苦,我是知道一些的。你这样的进去基本是没命再出来,我要是出手救你,你得签张卖身契,从此以后当我的人才行。”   小贼愣了愣,犹豫起来。坐牢与卖身,哪个都不是好选择。   警察见她缠着阔太不放手,凶狠地瞪着她,仿佛随时要来给她一巴掌。   她终究是畏惧那皮肉之苦,抬起头道:   “好,我卖给你。”   阮苏堪称慈祥地摸摸她的脑袋,推开她,问警察:   “她偷得樱桃值多少钱?我帮她赔,你们不要抓她。”   警察面露诧异,显然没想到这种年头还能遇到拔刀相助的,还是个女人。   不过穷光蛋抓了也是白抓,要是有人愿意替她赔钱,还好交代一些。   他们派了个人跑去教堂里找来一位洋人代表,经过半小时的协议后,阮苏用一百块银元为自己买了个脏兮兮的小丫头。   带着小丫头就近找到家酒楼,要了个包厢。   她让老妈子和司机在车里等,自己单独面对这位新朋友。   伙计进来点菜,阮苏不饿,要了壶茶便打算让他走。   小丫头睁着一双狐狸般的大眼睛,小心翼翼问:   “我能点几个菜吗?我真是做梦都想来酒楼吃顿好饭。”   阮苏笑道:“好啊,你点。”   她当真不客气,点了好几道大菜。等送上来以后冲阮苏咧嘴一笑就当客气过了,双手并用地吃了起来。   阮苏慢条斯理地喝着茶,看她吃得满嘴油,脑中有自己的打算。   狼吞虎咽地塞了好一会儿,小丫头的进食速度总算慢下来,抬头看她,指着盘子道:   “你也吃啊,我一个人吃不完。”   “不急。”阮苏摆摆手,问伙计要来纸笔,亲自写了封卖身契,写到一半时抬头问:“你叫什么名字?”   对方很大度地说:“你爱叫我什么都可以。”   “那不行,你之前没名没姓么?”   她好似很不乐意提这事,闷闷地报出三个字。   “孟茵曼。”   听着挺像个文化家庭出来的,阮苏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在卖身契上填下她的名字,连同笔一起递了过去。   “签了这个,以后你就跟着我。其他的不好保证,一天三顿饭少不了你。”   孟茵曼把油手放在裤腿上蹭了蹭,拿起笔却犹豫了。   阮苏不催,只看着她。   她想了许久,大概找不到更合适的路可走,咬咬牙关签了自己的名字。   阮苏收回来,发现她的字比自己写得还好看些,是端端正正的小楷。   叠好卖身契放进手袋,她丢给她十块钱,起身道:   “你今晚自己找家店住,明天上午来段公馆后门,有人会接你进去。”   孟茵曼诧异地瞪大了眼睛,“你是段公馆的人?”   阮苏没兴趣说太多,准备走人。   当她走到门边时,身后传来略带挑衅的询问。   “你这么大方,不怕我拿着钱跑了么?到时往没人的地方一钻,你手里有卖身契也找不着人。”   阮苏回过头,自信地微笑。   “不怕,有好日子摆在眼前,谁去过那偷鸡摸狗的生活呢?”   孟茵曼缓缓笑了,心服口服。   阮苏回到车上,让司机回家。望着窗外掠过的风景,心里其实有着烦恼——段公馆所有事务都要通过段瑞金,他会同意她从外面带个人进来吗? 第7章   二姨太王亚凤又在家里搭起了麻将桌,陪她一起玩的是其他富商家里的姨太太。   她玩得大,经验丰富手气好,有个人连输几把吃不消,对在一旁观看的玉娇和小春鹃说:   “我最近犯腰疼,坐不久,要不你们来替一下呗。”   玉娇看得心里痒痒,很想坐过去,可惜接下来两个月都没有月钱领,她兜里的几个钱还得留着买新首饰新衣服呢。   她笑笑拉住小春鹃。   “还是不了,你们玩,我跟她出去喝杯咖啡。”   那人只得忍着肉痛又坐下了,继续往王亚凤手里送钱。   玉娇与小春鹃一边恋恋不舍地往外走,一边心里对阮苏的恨意又加深了几分,想咬她几口似的磨着牙。   “那个小□□,害得咱们两个月没钱花,再见到她我非得撕烂她的嘴不可!”   小春鹃安慰道:“姐姐你别着急,二爷不会那么狠心的。等他气头过了说几句好话,兴许还多赏点呢。”   “那也是他赏的,不是那贱人送的,日她娘的,真是气死了!”   小春鹃见她什么话都往外蹦,微微皱眉,不想再跟她一起走,准备找个借口离开。   这时门外走进来两个人,是阮苏和一个老妈子。   老妈子额头上起了个大红包,看起来像被人打了。   玉娇眼睛一亮,赶紧冲到她们面前,叉腰骂道:   “阮苏,你有没有点良心,打下人打得这么狠?”   阮苏心里想着事,根本不理她,回头对老妈子道:“你去找点药擦擦,下午就别干活了。”   老妈子刚才从她手里拿了点赏钱,已经觉得很划算,听闻下午不必干活,千恩万谢地走了。   阮苏也要走,玉娇细腰一扭,拦住她的去路。   “五妹妹,你是犯了白内障还是老花眼,看不见我吗?也听不到我讲话?”   她这时才瞥了她一眼,点点头。   “找我什么事?”   玉娇看她这不紧不慢的模样,气得要爆炸,恨不得当即就挠花她那张嫩生生的脸。   走近了一步,她阴沉沉地说:   “老五啊老五,你别以为这次躲过了就赢了。天天往外面跑,找野男人发骚,迟早被我抓到真正的把柄,到时候……哼哼,你跪下来求我都没用!”   阮苏看了她几眼,笑出声,东歪西倒花枝乱颤,简直眼泪都出来了,几个打麻将的人也望了过来。   她扶着玉娇的肩膀,抽出手帕子擦拭了眼角。   后者莫名其妙,脸又开始变黑了,像推痨病病人一样推开她,用力拍打自己被她碰过的肩膀。   “你发什么疯!”   阮苏笑够了,直起腰道:“你这么有本事,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说罢走上了楼梯。   玉娇明明骂了她一顿,却弄得好像自己吃了亏,越想越气,拉着小春鹃出了门。   阮苏回到卧室后,转眼就把玉娇抛到脑后,认认真真琢磨起该如何说服段瑞金来。   自己有求于他,当然得先摆出姿态,可是他到底喜欢什么呢?   她仔细回忆了好一会儿,发觉对方就像一个假人,单纯长得好看,喜怒哀乐与爱好是一概没有的,每天不是去矿上,就是在家睡觉。   不管怎样,先跟他一起吃顿饭吧,饭桌上万事好商量。   她下楼询问了仆人,得知段瑞金今晚大概六七点回来,就给了他和厨子们一些钱,让准备一顿好饭菜。   吩咐完她又回楼上,彻头彻尾洗了个澡,从衣柜里翻出一件温温柔柔的绣花小裙子。穿上后梳了头,略微描眉画目,就是一张粉嫩动人的小脸了。   晚上六点,阮苏下楼。   王亚凤与牌搭子们转移了阵地,又要通宵打牌,玉娇和小春鹃则是干脆没回来。   偌大的餐厅里坐着她一个人,对着满桌子的美味佳肴,有些蠢蠢欲动,又不好意思提前动筷子。   为了避免自己忍不住先吃,她转移注意力回忆以前的趣事,想着想着,便打起了瞌睡。   当段瑞金从门外进来时,看见的是这样一幅画面——小小的人儿独自坐在一张大圆桌后,单手撑着下巴,脑袋一点一点的,很艰难地才没有倒在桌上。   他不由得发出一声轻笑,立刻把阮苏惊醒了。   见要等的人回家了,她连忙站起身,准备开口说话前擦了一下嘴角,确定自己没有睡得口水长流后,才冲他微笑起来。   “二爷,您回来了。”   段瑞金在她睁眼时便收敛了笑容,此时又是一副冷淡模样,嗯了声。   “您吃了吗?今天家里做了几道好菜,我特地等您回来一起吃。”   她一边说着,一边还帮他拉开椅子,伺候极其周到。   段瑞金对美食没太大兴趣,倒是打量起她身上的衣服来。   记忆中她刚进来那一个月,胆怯得像只兔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穿衣打扮也尽可能俭朴。   后来她不知为何大变模样,什么贵重的东西都往身上挂,把自己弄得像株发财树,妆容浓艳得不忍直视。   而今天,她又是另一幅相貌了。白皙动人的脸,柔软乌黑的长发,洁净清爽的衣衫,看起来就像清纯的女学生。但那女校里能长出她这幅相貌的恐怕屈指可数,她身上又带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劲儿,是女学生不可能拥有的。   阮苏见他盯着自己看不停,心里难免有些发虚,催促道:   “二爷,您快坐下吃吧,不然菜都凉了。”   段瑞金在矿上已经用过简单的饭菜,此时并无胃口,可是看着她手下的那把椅子,忽然很有兴趣上去坐一坐。   见他坐下,阮苏心中微喜,立即帮他盛饭盛汤。   待伺候好他后,她才坐回自己位置上,悄悄吃了片卤牛肉。   牛肉味道令人满意,假如没有穿越,仍是个无忧无虑的现代人,那就更满意了。   她在心底叹息了声,擦擦嘴角,抬头看段瑞金。   段瑞金吃相斯文,进食速度却很迅猛,吃饭时又不说话,一碗饭转眼被他吃掉一半。   阮苏担心自己还没来得及开口,对方就已经吃完走人了,于是状若无意地抱怨。   “今天出去逛街,没人帮忙提东西,走得累死了。”   段瑞金果然看向她,目光停顿几秒后继续吃饭,淡淡道:“你不是有丫鬟。”   “我跟她合不来,让她走了。”   “那就再挑一个。”   阮苏抓住机会问:“家里的我都不喜欢,可以去外面找吗?月钱从我的钱里扣。”   段瑞金停下筷子,侧目看着她。   他的眼型特别漂亮,从眼角那儿尖尖地勾过来,是一道美丽的弧线。   双眼皮不算宽,但眼尾上扬,瞳仁永远清醒明亮,看人的时候常常带着凌人的盛气,仿佛可以用这双眼睛洞察一切。   阮苏表情镇定,心里打起了鼓。正犹豫要不要改口时,对方说:“可以,带来看看吧。”   阮苏一喜,随即不解地问:“看?”   他嗯了声,拿起筷子继续吃饭,“看看谁跟你合得来。”   才生出的成就感化作乌江水,转眼流了个干干净净。   阮苏总觉得段瑞金掌控着一切。   她挥霍,他随她挥霍。玉娇挑拨,他随她挑拨。王亚凤打麻将,他看见了也只当没看见。   无论她们怎么闹,他永远气定神闲,除非触及他的底线。   这种感觉令她愈发想离开段公馆,回卧室后就想打开小金库,盘算盘算目前藏起来的资产。   刚把手伸向衣柜,房门就被人打开了。   她吓了一跳,回头看见来人,困惑地说:“二爷?”   段瑞金点点头,关门走进来,显然又要在这里留宿。   她忍不住说:“您今晚不是该去别人房里吗?”   “去谁房里?”他反问。   阮苏哑口无言,因为仔细想了下,确实无处可去。   大太太永远在念经,王亚凤从不下牌桌,玉娇和小春鹃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不来她这里,他就只能跟光棍似的自己睡。   真不知道他养这么多姨太太是为了什么。   阮苏耐着性子帮他脱衣服,二人洗漱完毕上床睡觉,她牢记着那天在书房发生的事,牢牢贴着床沿,尽量不碰到他的身体。   段瑞金显然不在乎,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段福同他去矿上,汽车一出门,就看见侧门外站着个陌生的小姑娘,穿了一件艳俗的新花褂子,探头探脑地往里瞧。   想都不用想,这估计就是跟她“合得来”的人了。   段瑞金冷淡地摇上车窗。   段福坐在司机旁边,回头看了他一眼,说:   “二爷,今早太太从晋城来电话了。”   段瑞金嗯了声。   “太太说,要是这半年里您再没有好消息,她就带着二少奶奶到寒城来,等她生下小少爷后再回去。”   段瑞金捏了下眉心,再次嗯了声。   段福道:“家中五位姨太太,其实就数五姨太最合适。年纪轻身体好,没有恶习,虽然被卖到窑子里过,但是还未做生意就被您带回了家,可谓是干干净净。您要是愿意的话,不妨我这两天就去找一名靠谱的老中医,开始为她调理身体,早做准备。”   段瑞金心情不好,语气就不耐烦起来。   “你这么上心,不如你去。横竖你也是段家的人,留下的是段家的种。”   段福没有生气,平静地说:“您是主子,我是奴才,哪怕占个远房表哥的身份,生下来能继承家业的,也只有您的孩子。”   他平时还好,每次一到这种事上,必然拿出一副认命的奴才姿态,宛如从棺材板下爬出来的老古董,叫人没有交谈的**。   段瑞金松了松衣领,望向窗外。蓝天白云,广阔旷野,他突然想起昨天晚上时,女人蜷缩在自己身旁酣睡的样子。   那样小小的一团,真叫人想抱抱她。 第8章   阮苏送走段瑞金接着补觉,舒舒服服地睡到中午才睁开眼睛。   醒了她也不着急起,躺在柔软的被窝里赖床,右手伸到眼前对着光看,只觉得皮肤晶莹剔透,跟玉雕似的。   皮肤这种东西真是靠天生,现代的她天天擦防晒都没这么白,原主在家是老被父母支使干活的,晒得灰头土脸,精养两个月就白回来了。   她看着看着,感觉心里不踏实,似乎忘了什么事。   沉吟片刻,她抬头看了眼壁钟,连忙掀被子下床,冲进浴室洗漱。   她把她的新丫鬟给忘了!   孟茵曼吃完早饭就来了,站在侧门外等,谁知等到吃午饭都没见有人来接自己。   段公馆的围墙高得像小山,根本看不到里面的情况。她实在等不下去了,看见有仆人出来倒泔水,立即抓住他问:   “大哥,你们这儿是不是有个看起来跟我差不多大的,总是穿得很光鲜的姑娘?”   “你是说五姨太吗?”   “五姨太?”   仆人正要说话,阮苏便从他背后走出来,对孟茵曼笑了笑。   “真是不好意思,有点事耽搁了。”   孟茵曼花了半天的时间等来正主,这才松了口气,想到自己白花的时间和等待的辛苦,又撅起了嘴。   “我还以为你后悔了呢。”   阮苏拉住她的手,带她往里走。   “卖身契都签了,我后悔什么……这是你给自己买的新衣服么?怎么花的跟新娘子一样。”   孟茵曼看了眼她身上花团锦簇的旗袍,回道:   “要说像,还是你像,我撑死了是个唱花鼓的。”   阮苏越看她越合心意,说话直爽又机灵,还有文化,是个可以交流的人。   她为孟茵曼安排了房间,在仆人们住的那栋楼,又带她在段公馆走了一圈,熟悉地形。   最后两人回到她的卧室,她从满柜子好衣物当中挑出一套合身的,递给她道:   “你白天把自己好好收拾收拾,晚上见二爷。”   听见这个称呼,孟茵曼来了兴趣,抱着衣服问她:   “你真是那人的五姨太?怎么成为他姨太太的?”   “他缺人,我缺钱,自然一拍即合了。”阮苏问:“莫非你想当个老六?”   她毫不犹豫地摇头,“不敢不敢,我这脾气当人姨太太,不出三天就要被打死了。”   阮苏笑嘻嘻地掐了她一把,推她道:“下楼收拾去。”   孟茵曼洗完澡换上她给的衣服,又从老妈子那里领得一条段公馆女佣人通用的紫头巾,正式成为丫头小曼。   吃晚饭时,小曼便站在她身后伺候,看着桌上的佳肴垂涎欲滴,甚至吸溜了声。   阮苏哭笑不得,趁无人经过时往她嘴里塞了块红烧肉,叮嘱道:   “你在我面前可以没规矩,有其他人在的时候可不行。”   她把肉咽下肚,举手表忠心。   晚饭后不久,段瑞金回来了,身后照旧跟着个没有喜怒的段福。   二人经过客厅时,阮苏眼尖地瞥见他,带着小曼走过去。   “二爷,这是我的新丫鬟,叫小曼。”   段瑞金审视了小曼,毫无兴趣,视线落在阮苏平坦的腹部,脑中响起段福早上的话。   五位姨太太当中,她是最合适的。   可这样一截细细的腰,如何孕育得了生命?真是一个千古难题。   “二爷?”阮苏看他不言语,又叫了一声,同时推了把身边的人。   小曼之前被她嘱咐过要好好表现,这时识相地往前走了半步,低头恭恭敬敬地喊了声二爷。   段瑞金点了点头,自顾自上楼。   段福特意记下小曼的相貌,也跟了上去。   两人一走,小曼的激动就压不住了,抓住阮苏的肩膀蹦跳成了一只兔子。   “那人是段瑞金?我的天,长得也太好看了吧,你不说我还以为是拍电影的明星呢!”   阮苏轻轻掐了下她的嘴。   “小声点,什么话都敢说,不要命了么?”   小曼的嘴唇被她捏成鸭子,无奈地嘎嘎了两声,逗得她哈哈大笑。   这一晚段瑞金没来她房里,她与小曼闲聊好一会儿才睡下,等她走后吁出一口气,感觉自己不该太掉以轻心,找到机会该试探试探她。   没想到的是,机会来得特别快,两天之后就摆在她的眼前。   那时她正跟小曼在院中玩新买来的鸡毛毽子,玉娇与小春鹃从客厅出来,躲在一株茂盛的滴水观音后面,鬼鬼祟祟地看这边。   她用眼角余光瞥见了,便把毽子递给小曼,“我有点困,回房间眯一会儿,你别来吵我。”   小曼才玩到兴头上,她居然就不玩了,闷闷不乐地点点头。   阮苏上楼,静静地等了会儿,悄无声息走下去,果然看见玉娇小春鹃已经站在了小曼面前。   两人声音压得低,说什么阮苏听不见,但是小曼嗓门高,听完后立刻翻了白眼。   “我凭什么告诉你呀?当我是白眼狼呢。”   玉娇使出招揽小红的老一套,塞银元给她,粗略一看得有十几块,算是下了点本。   小曼果然改变表情,笑眯眯地接过来,塞进口袋里。   玉娇喜笑颜开,音量忘记压低,“那咱们这就算是说好了?以后她有什么风吹草动,你立马告诉我。”   事情本来已经板上钉钉,谁知小曼把脸一撇,“什么说好了?我怎么听不懂你的话呀?”   玉娇愣住,指着她的口袋,“你、你刚才不是收了我的钱吗?答应给我当卧底呀。”   “你放狗屁!这钱是五太太赏给我的。我是她丫头,怎么可能给你当卧底?大白天别说梦话。”   玉娇这时才看明白了,敢情这死丫头胆大包天,要搞黑吃黑呢!   她是个暴脾气,火气上来抬手就是一嘴巴子抽过去。   但小曼灵敏得很,这两天吃得也好,有力气,弯腰一躲就躲过了。   玉娇暴跳如雷,要冲上去打她。   小春鹃在一旁急得手足无措,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   阮苏觉得已经差不多了,面带惊奇地走出去,“你们在做什么?”   小曼活像条泥鳅,立刻躲去她身后。   “三太太要打我,还污蔑我拿了她的钱!太太,你要为我做主啊!”   阮苏心中越发对她刮目相看,差点笑出来,表面上却做个委屈的姿态。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可是你也不能动手打我的人吧?这件事我不服,咱们去矿上找二爷评理!”   玉娇才被罚过,哪儿敢再往矿上跑?吓得脸都白了,用力推她拽自己的手。   小春鹃瞥见机会,拉着她跑出了公馆大门。   望着两人落荒而逃的背影,小曼得意洋洋。   “哼,让她敢打我!”   阮苏回头伸出手,“交出来吧。”   她开始装傻,“交什么?我不知道啊。”   阮苏直接伸手从她口袋里掏出一把银元,数了数,正好十五块钱。   公馆的老妈子一个月也就十五块钱而已。   “太太,你又不缺钱,这十几块钱就算了吧,我没爹没娘,还得给自己攒嫁妆呢。”   阮苏噗嗤一下笑出声,丢回她口袋里,“行,就当我赏你的了。”   她嘿嘿一笑,“谢太太。”   阮苏吩咐道:“换身衣服去,今天跟我出门。”   “出门?去哪儿?”   当然是花钱了,她那十万块还没花完呢!愁死人了。   司机驾驶着汽车行驶在大街上,阮苏与小曼坐在后排。   她望着道路两旁的店铺,心想还是去珍宝斋算了,也就那里的东西值钱些,而且估计新货也到了。   正要吩咐司机,小曼忽然狂拍她的手。   “你看你看,是小凤仙诶!”   阮苏朝窗外一看,果然是小凤仙。她没穿戏服,一件桃红色缎面高开叉旗袍包裹住窈窕而丰满的身体,脚踩一双高跟鞋,妆容艳丽卷发蓬松,像朵凤仙花似的走在人群里。   “你也认识她?”她边开门边问小曼。   “我偷偷溜进戏院听过她的戏,唱得可好听呢!”   司机在路旁停车,二人来到小凤仙面前,后者认出阮苏,面露惊喜。   阮苏问:“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小凤仙指指身旁的几个女人。   “有人请我们去金门饭店跳舞,你也去吗?”   跳舞?   阮苏脑海中顿时浮现出一群人摇头晃脑蹦迪斯科的画面,想想现在还是民国,于是又变成了男女搂在一起跳恰恰。   她好奇地问:“谁请啊?”   “一位常来看戏的老板。放心,你到时见都不必见他,自己玩好啦。”   小凤仙盛情邀请,阮苏蠢蠢欲动。最关键的是,段瑞金是很讨厌女人抛头露面的,据说还为此骂过玉娇一顿。   她做出决定,今晚跳舞去。   小凤仙搭上她的顺风车,司机载着满车的美丽女人,开开心心去了金门饭店。   金门饭店未必是最大的饭店,但绝对是当下最时髦的饭店。装修紧跟上海滩潮流,一进门就听见曼妙的音乐声,来来往往都是衣着光鲜的人。   阮苏原意是来看个热闹,按捺不住,也下去跳了两支,扭来扭去怪有意思。   歇息时有衣冠楚楚的陌生男子要请她喝酒,她摇头拒绝,转身自掏腰包买了最好的酒,请当日在场所有女客喝,迎来一片赞美。   狂欢至凌晨,她与小曼醉醺醺的被司机送回家。   小曼直接往客厅沙发上一扑,闭上眼睛入梦。她勉强支撑着爬回自己的卧室,扑向那熟悉的大床。   只是……这床今天怎么硌得慌?还热乎乎的?   她迟钝地掀了掀眼皮,没等想明白就睡着了。   段瑞金看着倒在自己身上烂醉如泥的女人,额头青筋直冒。 第9章   翌日午饭后,小曼陪同她去逛街。   街上仍旧一副繁忙太平的景象,两人因为心情乱,没坐车,沿着洁净的石板路慢慢走。   “你昨天太坏了,居然丢下我在沙发上睡一夜,害得我都落枕了。”   小曼揉着自己动弹不得的脖子抱怨。   阮苏眼皮一跳,像鱼咬住了钩子似的,脑中缓缓浮现出凌晨时卧室里的一些画面。   ……   “你怎么这么坏?老戳着我,很硌啊知不知道?”   她奋力将那截东西往下掰,宛如熊瞎子掰玉米。   段瑞金的脸黑成了锅底,咬着牙道:   “你给我放手,三……二……”   ……   “早上还是张妈发现了我,赶紧把我叫醒带到房里去换了身衣服,不然我又要挨段福的臭骂了。”   小曼哼哼唧唧地说。   ……   “大床大床,谁给你穿上了大裤衩?我帮你脱掉吧。”   她眯着眼睛神志不清,手却准确无误找到对方的裤腰带,抓住就往下撸。   段瑞金挡住她的手,压低嗓音。   “你确定要脱?脱完你不要哭。”   ……   “你没有被人发现吧?发现了我们就惨啦,二爷肯定会骂人的……哎呀,怎么还有蚊子呢?”   小曼啪的一下,拍死了胳膊上的小吸血鬼。   ……   啪——   阮苏一巴掌拍在段瑞金脸上,对方即将发怒时,她却又捧住他的脸,一边笑一边摸。   段瑞金被她笑得心里发毛,“你被鬼上身了吗?”   她脑中全是酒精,哪里听得进去?犹自笑着问:“有没有人说过你……”   “嗯?”   “说过你……”   “说过什么?”   “说过你……”   “到底说过什么?”   “你真好看。”   阮苏吐出这一句,往他胸口一趴,彻底断了片。   ……   大街上,阮苏猛然停下脚步,抓着两条辫子发出一声惨叫。   路上所有人都看过来,两辆黄包车差点相撞。   小曼吓得心跳都停了两拍,苍白着一张脸问:“太太你发什么疯?吓死人啦。”   “我完了……我完了……”   阮苏抱住她哀嚎,恨不得穿越回凌晨,掐死那个乱发酒疯的自己。   发疯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她又不是玉娇。阮苏没心情再逛街,老老实实回公馆坐着,准备等段瑞金回家后跟他道歉。   忐忑地坐在沙发上,她发现客厅墙壁挂着一把装饰用的短刀,刀鞘上刻着条凶神恶煞的黑龙,杀意扑面而来。   她不由得幻想起段瑞金拔出那把刀,砍向自己,一边砍还一边骂:“让你扒我的裤子!”   血肉横飞,惨绝人寰。   阮苏被自己的想象力吓得打了个哆嗦,赶紧抓来一个抱枕挡在胸前,勉勉强强充当护身盾牌。   她不知道段瑞金早上是什么时候走的,也不知道他究竟什么时候回来,只感觉自己的脑袋在脖子上待得不踏实。   有人从她身旁过,似乎跟她说了话,她也压根没听见,一双蒙了雾似的水眸充满惶恐。   客厅墙角放着一台黄铜大摆钟,每过一秒钟摆就摆动一下,发出嗒的一声响。   嗒嗒嗒,嗒嗒嗒。   阮苏抬起头,发现时间已经到了晚上八点,距离他回来应该没多久了。   勇气缩回了龟壳里,她掌心冒出细汗,呆呆地看了会儿短刀,做出一个自己都无法理解的举动——将抱枕一丢,从佣人楼里拽住小曼,拉着她跑出公馆。   坐在车里,小曼惊慌失措地扎头发,“这是怎么了?要逃命啊?”   可不是逃命么,但她能逃到哪里去?   望着已经漆黑一片的大街,她想念起金门饭店内的富丽堂皇与热闹氛围,情不自禁让司机改道前往。   金门饭店是没有黑夜的,夜越深人越多,舞厅也就越热闹。   大约是因为昨晚她的豪举,激发了人们的嗅觉,今晚一看见她进来纷纷围过去,要么请她喝酒,要么邀她跳舞,无论男女老少都想做个朋友。   阮苏怀着心事,一概拒绝,只与小曼坐在角落里喝咖啡。   但家境优渥的年轻贵公子是不知退缩的,有位穿白色西服梳小分头的尤其固执,一而再再而三的发出邀请,大有不答应不罢休的架势。   阮苏无可奈何,想用小曼替自己挡一挡,可那位公子十分挑剔,用一双藏在墨晶眼镜的双眼深情款款地望着她道:   “我这人是最专一的,你若是不肯跟我跳,那我在旁等一夜也心甘情愿。”   小曼见他竟是缠上自家太太了,不禁叉腰嘿了声,想骂他两句。   这时,一只被白衬衫袖子包裹着的,长而有力的手臂伸了过来,牢牢抓住阮苏的细手腕。   三人都吓了一跳,阮苏看清来人的脸后,更是魂飞魄散。   是段瑞金!他找她来了!   贵公子不认识他,见他年龄与自己相仿,自动视作竞争对手,抬手推他。   两人的体格与力气相差有点大,竟是推不动,于是他挑衅地问:“你谁啊?放手,再不放我叫警察了。”   “我谁?”段瑞金冷笑一声,把阮苏拉进自己怀里,在她嫣红的唇瓣上吻了一下,抬眸冷冷道:“她是我太太。”   贵公子惊愕地瞪圆了眼睛,试图从阮苏脸上看到否定的答案。   等了足有半分钟,他失败了,只好尴尬离场。   阮苏挣开段瑞金的拥抱,捂着嘴唇不说话——他刚才哪里是吻她,分明咬了她一口,疼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小曼很喜欢段瑞金的相貌,同时也了解他的脾气,知道不是一个好招惹的人,于是老老实实打招呼。   “二爷,您怎么来了?”   二爷并不看她,凌厉的眼神只落在阮苏身上,如乌云压顶般让她抬不起头。   “你不知道我讨厌女人来这种地方吗?”   阮苏幻想过无数次自己对他提休书时的情形,可能是愤怒的,可能是嚣张的,可能是随意的……什么可能都有,但绝不会如现在这般,宛如捉奸一样让人难堪。   就在这种难堪的氛围中,她冲动地说出了自己策划已久的话。   “知道,你休了我吧。”   段瑞金怔住,短暂的诧异后变成了愤怒,好似自己圈养许久的羔羊突然跳进别人锅中,还跳得头都不回。   小曼发现他眼睛发红,活像要吃人的狼,吓得往后退了两步。   阮苏因为没有看他的眼睛,所以毫无察觉,端起咖啡喝了口,企图湿润嗓子后继续同他讲道理。   段瑞金劈手夺走杯子,将那上好的描金白瓷摔了个粉碎,然后把她往肩上一扛,在客人们震惊的眼神里大步走出酒店。   小曼发蒙地问:“他要打人吗?现在怎么办?”   段福瞥了她一眼,“少管主子们的事,回去。”   说完便走了出去。   阮苏都不太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家的,全程只感觉对方的一双大手始终掐着她,令她无法逃脱。   两人体力悬殊,打起来她是死定了,段公馆都是他的人,也必然不会出手相助。   衡量一番,她决定服软,好歹先从这未来的杀人魔头手下留得一条命,再谈自由。   可到家之后,情况又超出了她的想象。   段瑞金反锁房门把她丢上床,站在床前拧着眉,久久的沉浸在自己的纠结里。   她壮着胆子问了句:“二爷?”   他如梦初醒,凶狠地看着她。   “以后不许再提休书两个字!”   “那……离婚证书?”她小心翼翼地换了个说法。   段瑞金脸刷的就黑了,过来按住她,大约是想揍她几下出气的,可是迟迟下不去手。   她太小,太瘦,细细的骨头上蒙着一层薄薄的皮肉,尽管打扮盛丽了,内里仍旧是个未长成的小兽,他一拳就能打碎她的脑袋。   段瑞金想收手,然而手表不知何时勾住了她衣服上的丝线,只听刷拉一声响,那薄薄的布料就裂出了一道大口子。   “小兽”稚嫩的躯体展现在他眼前。   这是二人都不曾预料的,阮苏连忙推开他,抓来被子挡住身体。   他后退两步,看看自己手表上仍旧挂着的那一块布料,回不过神。   布料是浓墨重彩的红色,印着艳丽的花。她皮肤雪白,隐隐透出青色筋脉,脆弱得像陶瓷。   他视线上移一点,看见了自己的手指,回想起温热湿软的感觉,血液便在血管里横冲直撞起来。   她是最合适的。   段福说。   如果他让她怀孕,他的孩子将从那条狭窄的甬道里出生。   段瑞金手指收拢,捏得关节咯咯响,冲出去把门从外面锁上了。   阮苏被关了三天,当做惩罚,惩罚的原因仅仅是那两个字。   出来之后,两人都有些心猿意马,偶然遇见时会刻意回避彼此的目光。   段瑞金之后连续许多天都没要她伺候,阮苏安分一段时间,胆子又大了起来。   不许提休书二字,那就让他自己提,当个讨人厌又不至于被杀的女人,应该还是有机会的。   她每晚打着看戏的借口,带小曼去舞厅玩。因为长得漂亮,出手大方,又与从来都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金矿矿主段瑞金有着亲密关系,成为社交场上的香馍馍,迅速结识了一群狐朋狗友。   段瑞金不管她,连续几天看不见人也不闻不问。玉娇却是不肯放过的,偶尔逮住了她,会狠狠地骂:“你在外败坏了二爷的名声,成天跟野男人骚女人厮混。二爷现在是矿上忙,顾不上管你,等将来得了闲,必定赏你几个大嘴巴子!”   阮苏将她的话当做耳旁风,继续玩自己的。一个月后的某一天,金门饭店突然被人砸了。   砸的人自然不是段瑞金,而是与饭店老板有关的一些□□纠纷。细节阮苏并不在意,只是烦恼自己又得去找新的根据地。   一个与她熟悉的,叫于美林的留洋归国女学生提议:“早就听说段公馆是很豪华的,不妨今晚就去你家跳舞?大家都很想见识见识段家的气派呢。”   阮苏想起段公馆里宽阔的客厅和柔软的地毯,以及几乎崭新的留声机,的确是个跳舞的好场所。   于是回去后,她先用公馆里的转盘式电话联系了在矿上的段瑞金,向他说明今晚开舞会的事。   段瑞金坐在办公室里,手中拿着一张雪白的纸,想起了她那一晚雪白的皮肤,回答显得漫不经心。   “嗯。”   “二爷您参加吗?”   “再看。”   他挂了电话,将纸揉作一团丢进垃圾桶,脑中的画面却迟迟无法消除,早在不知不觉间就扎了根。 第10章   阮苏忙碌了起来。   组织舞会不是件小事,有许多方面要筹备。   客厅得腾出空间,将沙发茶几移到一边去。点心酒水要备好,不能让人家来了干站着。   好在段公馆仆人众多,身边又有个机灵的小曼,也非常热衷于这种热闹场合,尽心尽力地帮她做事。   大致准备完成,她开始打电话邀请客人。   饭店认识的那帮狐朋狗友早就期待来公馆开一开眼界,接到电话一口答应。光有他们又似乎过于单调,撑不起场面,于是阮苏想到自己的另一位朋友——小凤仙。   小凤仙今日本来是打算开戏的,收到她的邀请后,便蠢蠢欲动起来。   最后她同意参加舞会,并且愿意邀请朋友前来捧场。   阮苏挂断电话合计了一下人数,估摸着差不多了,就上楼洗澡换衣服去。   今天她是东道主,理应光鲜靓丽。   阮苏打开衣柜,却发现件件衣服都是光鲜靓丽,华彩照人。   近来很流行穿高开叉的旗袍,走路时纤细雪白的大腿在裙摆中若隐若现,格外诱人。   阮苏给自己挑了件墨绿色的高开叉洋纱旗袍,穿上后对着全身镜照来照去,总觉得不合身。   肩膀是单薄的,胸脯是平坦,腰腿又过于纤细了,掩藏在华丽的布料中,根本就是个还没发育完成的模样。   她只好在里面多穿了件衬裙,勉强撑起一点轮廓,叫小曼进来为自己梳妆。   小曼手脚麻利,三两下就帮她盘了个头,为她描眉时细细的对着镜子瞧,由衷赞道:“你再长个两年,非得变成寒城一枝花不可。”   阮苏差点把妆都笑花了,掐了她一把道:“胡说什么?跟你看过多少美人似的。”   她不服气地撅起嘴,“我还真看过许多美人。”   “哦?说起来你还没跟我交代过,你父母究竟是做什么的?哪里人?”   小曼一向话多,兴奋起来跟放鞭炮似的,这时却哑火了,抓着眉笔不吱声。   阮苏说:“凭咱俩现在的关系,你不用防着我吧?哪怕你是在逃的犯人,我也不至于把你送到官府去。”   她低着头嘟囔道:“不是防着你,而是……算了,你管他们是做什么的呢?杀猪的也好,放牛的也罢,反正生出来的都是我。”   阮苏没强求,只问:“那你准备在我身边待多久?我也好心里有个准备。”   “你乐意,我就一直待啊。只要你不赶我走,我跟你一辈子都行。”   她说话嗓门大,声音也清脆,于是听起来格外有分量。   阮苏却没接话,因为一辈子这个词太沉重,她很怀疑自己这两片薄薄的肩膀是否承担得起责任。   梳妆完毕,二人下楼。客厅已经装饰一新,散发着奢华优雅的光辉。   大门处有车驶进来,阮苏愣了一下,没想到客人会来这么早,天都没黑呢。   她仔细一看,原来是公馆里的车,下来的是玉娇和小春鹃。   二人大概购物去了,丫头怀里抱满了大包小包。   见家中有了大变化,玉娇十分好奇,抓了个仆人问:“这是在做什么?”   仆人老实答道:“五太太请了朋友,今晚要在家中办舞会呢。”   舞会?   玉娇抬起头,看见了盛装打扮的二人,立马踩着高跟鞋冲过去兴师问罪。   “你在外面勾三搭四也就算了,还把乱七八糟的人带到家里来,是想光明正大的给二爷戴绿帽子吗?”   阮苏尝了口为客人准备的小点心,对味道很满意,剩下一半塞进小曼嘴里,然后用手帕轻轻擦拭指尖的糖粉,慢悠悠道:   “有些话可不能乱说,你还没吃够嘴上没门的亏吗?”   “你……”   玉娇用力指了指她,“你给我等着,我现在就去告诉二爷!”   阮苏耸耸肩,“随便你,结果恐怕会让你失望呢。”   她陡然停下脚步,回头问:“什么意思?”   “二爷早就知道这件事,他亲口应允的。”   “不可能!”   玉娇打死也不相信,凭段瑞金的性子,会同意别人来家里跳舞?当初她和小春鹃可是因为去舞厅玩太疯被罚过的。   然而看阮苏镇定的神情,以及周围忙碌的仆人们,又令她动摇起来,咬着牙关问:   “你到底给他下了什么**药?”   阮苏笑笑,“舞会马上就要开始了,你们要是感兴趣,也可以来凑个热闹啊。”   “我才不跟你那些下三滥的朋友玩!”   玉娇骂完这句拉着小春鹃上楼,不出半个小时就后悔了。   因为阮苏邀请来的客人,还真不是什么下三滥。   率先抵达的是一辆白色小汽车,从上面跳下来一位戴眼镜的翩翩公子哥,乃寒城财政部部长的独子。   接着又是一辆黑色小汽车,下来的是位穿洋服的年轻女子,乃教育部部长长女。   紧跟着又是一辆小汽车,下来的是个富商模样的男人。只见他踩稳后对车内伸出手,牵出来一个艳光四射的小凤仙。   小春鹃唱戏的时间不长,有机会见过的贵客也不多。前面几位都是勉勉强强认出来,直到小凤仙一露面,她才激动地抓住了玉娇的胳膊。   “你看!是小凤仙啊!”   对于寒城所有戏子来说,小凤仙这种已经成了名的角儿是他们最崇拜的人。   玉娇以前也崇拜,但进了段公馆后心态大变,此时更是直接嗤笑了声。   “小凤仙又怎样?不过是个戏子罢了,台上风光台下肮脏,陪完这个陪那个,万人骑的货色,哪儿比得上咱们当正经太太。”   小春鹃蚊子似的哼哼,“可、可我们不也就是姨太太么……”   玉娇沉下脸,“姨太太怎么了?大太太远在天边摸不着,只有咱们天天陪着二爷,指不定哪天就扶正了。”   “可是他根本不和我们……”   小春鹃险些说出这公馆里的秘密,吓得玉娇使劲掐了她一把,掐出一声惨叫来,还要骂她。   “你找死吗?活腻了是不是!什么话都敢往外说,也不怕二爷割了你的舌头!”   小春鹃捂着发青的胳膊小声哭,楚楚可怜。   玉娇望了眼窗外繁忙的画面,深吸一口气,做出决定。   “去换身衣服,收拾得好看点,我们也下去会会贵客。”   两人花了近一小时,才将自己打扮得满意了,风姿卓越地走下楼,却没人理她们。   夜已深,公馆亮起了金灿灿的彩灯。   有人在喝酒,有人在跳舞,有人在聊天。无论他们做什么,都好像脚底下粘了胶水似的,离不开阮苏周围。   玉娇自认为打扮起来也足够耀眼夺目的,可是在那人群中走了一圈,竟然无一人注意她们,心底的燥郁之气又加重了几分。   门外又来了一辆车,阮苏与旁边的人打了声招呼,放下杯子迎出去。   她也赶紧迎出去,哪儿知这回来的不是贵客,而是每逢初一十五就要出城布施斋饭的大姨太沈素心。   沈素心是个怪人,玉娇自来到段公馆的第一天就这么认为。   她明明不缺钱,却总穿得像个尼姑,浑身上下一点颜色都没有。寒城这么繁华,而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总是躲在房间里念经拜佛。   最重要的是,她老是去城外免费布施斋饭,假惺惺的。   如果她是什么达官贵族的女儿,那还比较好理解,毕竟有钱人家的孩子跟普通人想法不一样,也有资本清高。   可玉娇打听过,她被段瑞金带回来之前,不过是个街上要饭的。   要饭的得了势,跑去捐助其他乞丐,装腔作势。   玉娇打心眼里瞧不上她,平时只当家里没这个人。现在看见是她,扫兴地调转了脚尖,准备离开。   阮苏倒是很自然的与沈素心聊了起来。   “沈姐姐又出城了吗?今日来吃饭的人多不多?”   沈素心说话就像个老太太,慢吞吞轻飘飘,与她那寡淡的脸及其相称。   “南边闹土匪,百姓们好不容易种出来的庄稼全被他们糟蹋了,不少人逃到寒城来,因此比之前稍多些。”   “是吗?那看来以后要多准备饭菜了。”   她点点头,看了眼阮苏。   “你要跟我一起么?”   阮苏笑着摆摆手,“我这人只会吃喝玩乐,正经事是做不成的,还是沈姐姐自己去吧。对了,今晚公馆开舞会,来得都是我朋友,沈姐姐也来玩啊。”   沈素心早就听见喧嚣,这时打量了几眼,拒绝。   “不了,我出门一天累得很,想早点休息。”   阮苏没有挽留,笑吟吟地看着她走上楼梯,回到朋友当中。   玉娇站在旁边眼巴巴地看着,感觉自己跟局外人似的,心里憋着一股气,很想找个地方发泄一场。   昨晚又通宵打麻将的王亚凤终于起床下楼了,站在餐厅门口端着杯咖啡喝,秀丽的脸上挂着万年散不去的黑眼圈,手指永远夹着一根女士香烟。   玉娇马上拉小春鹃过去,要与她合计对付阮苏。   谁知把事情原委讲了一遍,王亚凤道:“既然二爷都同意了,那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人多还热闹点。”   她说着瞥见几个熟悉的人影,是与她一起打过麻将的人,立马放下咖啡问:“这不是赵太太么,今晚也有空来玩了?怎么样,玩两把?”   牌搭子们阴差阳错凑到一起,转眼就搭起了几张麻将桌,噼里啪啦打起来,大有不通宵不罢休的架势。   玉娇气得脸发青,冲小春鹃抱怨。   “怎么人人都向着那个狐狸精?”   夜里十点,段瑞金回来了,一进门就听见舞曲与麻将声聊天声组成的大合唱,是段公馆以前从未拥有过的。   他讨厌喧嚣,快步进屋,一抬眼就看见了坐在人群中的阮苏。   在场这么多人里数她年纪最小,数她最瘦,小小的身躯被华丽旗袍包裹着,一看就是没彻底长大的小姑娘。   可这段公馆又是她的主场,人人都要跟她喝酒,人人都要帮她点烟。红男绿女围在她身旁等候许久,就为了与她讲句话。   而她左拥右抱,一会儿捏捏曼妙女郎的鼻子,一会儿将贵公子的眼镜架在自己鼻梁上。偶尔说句话,定然引起大家的欢笑,混得如鱼得水。   这女人……简直跟个妖精似的。   段瑞金想。   他驻步停留了几秒,妖精从人群缝隙中窥见他,站起身端着一杯鲜血似的葡萄酒,笑吟吟地朝他走来。   “二爷。” 第11章   二爷并不想成为她的裙下臣,所以故作冷淡地问:   “怎么还没走?”   阮苏一点也不恼怒,跟他打起了太极。   “本来是要走的,可是又来了几个新朋友,打麻将的人一时也下不了桌,才拖到现在。”   “你们不睡,就要吵得别人也睡不了?”   阮苏抬头望着天空银盘似的圆月,笑道:“今晚是个花好月圆夜,温度又凉爽,风扇都不必吹。二爷要不也跟大家一起玩会儿?他们都很仰慕您呢。”   段瑞金不领情,抬手看了眼金表,做出吩咐。   “十二点前,让所有人出去。”   阮苏叹了口气,“好吧,那我就不伺候您了,二爷早点休息。”   她说完转身就走,都不等他回答。   段瑞金看着那个纤细的背影,只想抓住她的衣领拎小鸡似的拎回房间——未必要做什么,总之不想让别人看见她。   但他自认为不是一个善妒的人,也不值得为她动嫉妒之心,因此吸了口气,面无表情地走上楼。   人群当中有人认出他,像小老鼠一样,也悄悄跟了上去。   段瑞金回到自己卧室,脱掉衬衣打算洗澡休息,可是无意中从镜中看见自己孤零零的影子,越想越亏。   这是他的宅院,他有一座金矿和五个姨太太。凭什么外面热热闹闹,他在这里孤家寡人呢?   他扫视房间,只找到一把手.枪。把手.枪拿在手里,他准备下楼轰走那些不长眼的客人。   不过刚迈出一步,房门就被人叩了三下,女人细细的声音传进来。   “二爷。”   她来了。   一定是来找他赔礼道歉了。   段瑞金满意的把手.枪放回去,捋捋头发,对着镜子瞥了眼自己的脸,确认无异后才去开门。   “你可知道……你是谁?”   门外站着的并非阮苏,而是一个陌生的年轻女人。烫一头时髦的卷发,化了精致的妆。上身一件白色蕾丝小衫,下身则是嫩黄色的西洋长裙。   对方显然没有预料到来开门的人会不穿上衣,提前做的心理准备全泡了汤,瞬间羞红脸颊。   “我、我叫于美林,是五太太的朋友。”   段瑞金冷淡地看着她,“你不在楼下玩,跑楼上来做什么?”   于美林捏着衣摆羞赧地说:“我是来找卫生间的,不知道二爷能否借我用一下?马上就还你。”   段瑞金讨厌不熟悉的人喊这个称呼,想都没想就说:“不能。”   于美林没想到他会这么冷酷,吃惊地看着他。   他厌恶地问:“你们在这里吃喝就算了,还要在这里拉撒,不知羞耻么?”   于美林的脸原本是粉红的,闻言变得雪白,白中又透着点青。   她自小是父亲的掌上明珠,还留洋过几年,性格绝对称不上内敛,方才那点羞赧也是捏着嗓子装出来。   被人如此训斥,她忍不住争辩。   “你家开舞会,用你家厕所怎么了?我还以为你是什么神仙人物,特意跑上来见见呢,原来白长了一张脸!”   段瑞金冷哼一声。   “见见?何必把挖人墙角说得这么好听?”   “你……你……”   于美林被他戳穿本意,脸上一阵白一阵青一阵红,堪称色彩缤纷,最后实在挂不住脸,一扭头跑掉了。   段瑞金打算回房,忽然瞥见走廊那边的地板上映着半边人影,稍一沉吟,朗声道:   “出来吧。”   阮苏从角落里走出来,冲他笑了笑。   他漠然地看着墙壁上的一幅画问:“被人背叛的感觉爽么?”   阮苏道:“背叛不背叛不重要,重要的是您喜不喜欢。要是二爷喜欢,我亲手引荐当个老六也未尝不可。”   段瑞金心底又涌出了怒意,说话也不客气起来。   “既想要休书,又想往我床上塞人,做我姨太太就那么难受?”   阮苏叹气。   “当然不难受,只是我怕自己没福分,消受不起啊。”   段瑞金讨厌听她用这种语气自嘲,就像讨厌段福在面前自称奴才。为了避免自己控制不住怒意,掐断她的细脖子,他把门一关,将二人隔离开来。   阮苏望着房门站了会儿,摇摇头下楼去。   两天之后她又办了场舞会,请来更多的人,于美林却是没再出现过了。   寒城的摩登玩客们喜欢段公馆的宽阔与奢华,喜欢她的美丽与豪迈,渐渐的周五来段公馆参加舞会,成为城内摩登者不得不做的事情之一。   玉娇起初是计划着在舞会上大闹一场,彻底拂了她的面子,好让那些男女不敢再来的。   然而随着来客的身份越来越尊贵,她变得不敢造次了,怕成为众矢之至。   况且人一多,总有几个会注意到她。被年轻男人邀着跳了几支舞后,她惦记对方身上馥郁的洋香水味,决口不提扰乱的事。   王亚凤对这场变化则是喜欢的不得了——她再也不用出去找牌搭子,每天一睁眼,实力雄厚的牌搭子便成群结队送上门来。   阮苏唯一关注的,是段瑞金的变化。可他自那天以后就神龙见首不见尾,很少同她见面了。   她猜测他是厌烦的,因此舞会组织得更盛大,颇有轰动寒城的架势。   只是这世上任何场面过于大了都容易失控,这天又到周五,阮苏照例举办了舞会。   她正坐在沙发上,看两位留洋归国的俊男美女示范新舞步给自己看时,门外突然来了一辆车,车上下来一个熟悉的人影。   “阮太太。”那人影走向她,笑容里带着点怨气,“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阮苏尴尬地挂起笑,站起身道:“赵先生,您能光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   赵庭泽冷笑一声,显而易见的不开心。   阮苏有两条罪。第一,编造个无中生有的阮先生,显然没把他当做朋友。   第二,举办那么多次舞会都没邀请过他,他连酒肉朋友都算不上。   阮苏知道他气得有道理,主动赔不是。   “赵先生,是我这两天忙昏了头,竟然把您这样的贵客都给忘了。这样,我敬您一杯……”   赵庭泽打断她的话,“不不,阮太太怎么会有错呢?还是我赵某太人微言轻了,不怪别人记不住。”   这时旁边有人不解地问:“这里不是段公馆吗?你为何叫她阮太太,大家都叫段太太。”   赵庭泽笑得意味深长。   “这你就不懂了,阮太太是摩登女性代表,自然不会用冠夫姓的那套迂腐规矩。我不光叫她阮太太,还想叫她阮先生呢!”   那人不知道隐情,发自内心附和他。   “叫先生好,男女平等,就该叫先生。我在南边念大学时认识一位女作家,大家都叫她先生的。”   阮苏哭笑不得,怕再这样聊下去惹出事来,把他单独拉到了一边,递给他一杯加了冰块的洋酒。   “赵老板,别生气啦,我给你赔不是。”   赵庭泽今天才知道那位莫名其妙消失的阮太太,已然成为寒城社交圈的新人物,来时满肚子的火,带着兴师问罪的架势来的。可是看着她这张白如瓷娃娃的脸,纵有天大的火气也消得差不多了。   他喝了一口酒,冰冷的液体入腹后产生火辣的灼烧感,刺激得人血流加速。   “阮太太,我现在就只想问你一句。你究竟是把我赵某人当做朋友呢,还是不当朋友呢?”   阮苏不答反问:“赵老板为何会产生这种疑惑?我以为你我早已算得上朋友了,原来不是吗?”   她的话看似简朴无华,却听得赵庭泽格外舒坦,比手下人拍多少马屁都强。   想要的答案得到了,他继续喝酒,品出了高级洋酒的好滋味。   阮苏打量他几眼,发现面带疲惫,问:“赵老板最近很忙?为何一副倦容?”   赵庭泽手一挥,“别提了,金门饭店一倒闭,把我害惨了。”   “少一个竞争对手,不是好事么?”   “从金钱上来看,自然是好事。可从时间上来看,那就未必。这段时间几家店生意都很火爆,我只好再开一家分店。里里外外所有事情都得我操心,昨晚只睡了三个小时。”   原来是赚钱赚累了……阮苏在心底笑了声,自言自语:“无论什么年代,开饭店的永远吃不了亏。”   赵庭泽道:“那可未必,就光说这几年,经营不佳赔了个倾家荡产的也不是没有。”   “哦?”阮苏竖起耳朵。   倘若她也开家饭店赔个几十万,段瑞金总该考虑考虑休书的事吧。   赵庭泽见她感兴趣,就与她找了个位置坐下,把自己所知道的圈内消息全都告诉了她。   阮苏越听越觉得这个想法可行,于是又向他请教了开饭店的流程。   等聊完后已经到了深夜,客人们陆陆续续走了。赵庭泽也准备离开,阮苏送他上车,他抓着车门好奇地问:   “你为何对开饭店这么感兴趣?想自己做生意?段家守着一座金矿,不会短你花销吧?”   阮苏笑道:“人活在世上,哪儿能没点吃饭的本事呢?何况我只是个姨太太,保不准哪天就被人赶出去,流落街头啦。”   赵庭泽哈哈大笑,“改天你要是真遇了难,尽管来找我!别的不说,燕窝鱼翅鲍鱼天天有,保证让你过得比现在更潇洒!”   阮苏没把他的话当回事,因为他有妻有子,投奔他仍是当个姨太太,还不如跟着段瑞金呢,好歹后者长得好看。   送走赵庭泽,她累了,要回房间睡觉。   不料一转身,就看见个高大人影站在树下,阴沉沉地说:“过得更潇洒?”   阮苏心里咯噔一下,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第12章   段瑞金回来的不算早,只是正好将两人的对话听了个大概。   尤其是她送那大肚男人走时,更是将每句话都听得清清楚楚。   她要开饭店,她要独立自主,她还有男人愿意接盘。   段瑞金脸色铁青,心想自己是真的该管一管了,不然哪天她跑了都不知道。   阮苏被他拽住手腕,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路过客厅时,留声机很不识相的自动播放起下一首舞曲。   阮苏抓住机会,停下来对他发出邀请:“我办了这么多场舞会,都未能与二爷跳支舞,不知你今日可否如我这个愿呢?”   段瑞金是很想现在就把她带上楼去教训一顿的,偏偏一对上她那双水汪汪的眼睛,就无法拒绝。   阮苏忙握住他的手,带领他跳起了一支交际舞,同时偷偷对站在门边的小曼使眼色。   后者领悟她的意思,马上出去通知全公馆,不许随意进出客厅。   偌大的客厅剩下他们两个人,段瑞金的皮鞋与阮苏的高跟鞋踩在足有半寸厚的地毯上,随着音乐节奏一下下的转圈圈。   段瑞金不是个爱跳舞的,还是很早以前在中学时学习过,动作生疏。   阮苏平时爱看人跳,自己不怎么跳,动作也生疏。   两个生疏的人凑到一起去,倒是跳了个棋逢对手。光从画面上看,乃是俊男美女,天作之合呢。   只有阮苏自己清楚,她的手都快被段瑞金给捏碎了,这个阴险的男人。   “二爷,刚才赵老板说得那番话其实是玩笑话,您不用往心里放。”   转了一个圈,她开了口。   段瑞金冷哼不语。   “他这人就喜欢开玩笑,不信你可以去打听打听。而且说什么让我去找他,只是出于朋友身份罢了。哪怕我是个乞丐,他也会让我去找他的。”   段瑞金转了半圈,一脚踩上她的脚尖,眼神分明是在让她闭嘴。   阮苏痛得直吸凉气,硬着头皮继续道:“不过开饭店这事我是认真的,作为一个女人,作为新时代女性,我们理应拥有自己的事业,而不只依靠男人,您说对吗?”   段瑞金不说话,又踩了她一脚。   阮苏算是看出来了,他压根没听自己讲什么,只顾着发泄。于是炸开了浑身的毛,不再跟他讲道理,也专门盯着他的脚尖踩。   音乐节奏加快,两人转成了双生陀螺。   一曲下来,彼此的鞋尖均是惨不忍睹,脚趾缩在里面隐隐作痛。   段瑞金抽走留声机里的黑色唱片朝地上一砸,摔了个粉碎,指着她命令:“不许再提饭店的事!”   又来?   阮苏被踩得火气上来了,不肯屈服,往地上一坐开始骂他。   “你这个独.裁.者!我才不听你的,我就要开饭店!”   “你敢开试试!”   “我就敢开,你滚!”   她抓起手边的抱枕砸向他,准确无误的命中脑袋。   段瑞金退了半步,不痛,但是勃然大怒,冲过去把她按在茶几上,开始打屁股。下手毫不留情,仿佛要将她打开花似的。   阮苏痛死了,身体努力扭动,双脚拼命蹬来蹬去。反手一抓,抓到一块布料。也没工夫去分辨是什么,咬牙使劲一撕。   只听得刷拉一声,段瑞金的长裤被她撕掉一截裤腿,露出白皙结实的大长腿。   “……”   阮苏看着手里的布料,又看看他的大腿,有些懵逼。   段瑞金脸黑如墨,眼眶微微发红,眼看是要爆发了。   玉娇与小春鹃王亚凤三人在楼梯上偷窥已久,见阮苏做了蠢事,忍不住第一个跑下来嘲笑她。   “阮苏啊阮苏,你勾搭老男人就算了,还敢对二爷动手,我看你是不要命了!二爷,您休了她吧,这么不懂事的女人压根不配做段家的人!”   段瑞金正在气头上,抬头就是一句怒吼,“滚!”   玉娇愣住,半晌后反应过来骂得是自己,捂着脸嘤嘤地跑了。   “你们也滚!”他不耐烦地说。   王亚凤十分识相,扭头就上了楼,小春鹃赶紧跟上。   段瑞金回过头来,看着趴在茶几上傻眼的阮苏,心知自己抽她一顿不为过,可她太弱小,已经被刚才那几下打得眼泪汪汪了。   究竟打还是不打?   他花了半分钟来思考这个问题,最后夺走她手里的破布料,气冲冲地上了楼。   走到最后一级台阶时,身后传来女人固执的喊声。   “我就是要开饭店!”   他脚步停顿了一下,没转身,继续向前走。   第二天小曼来伺候阮苏起床,顺便帮她检查屁股上的伤势。   阮苏趴在大床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床头一盏灯照耀着她的身体。   将宽松的裤子扯下来,小曼凑近了一看,吸了口凉气。   “二爷下手可真狠,全是巴掌印,都肿了!”   能不肿吗?昨晚他下手的时候阮苏都要疼疯了,这辈子还没受过这么大的痛呢,那个王八蛋!   小曼拿出一罐清凉油,涂在巴掌印上帮她消肿。   阮苏起初感觉还不错,抹完之后凉凉的,痛意减轻了许多,味道还闻得人神清气爽。   可是等穿好裤子在地上走两圈,就差点哭出来——裤.裆里老感觉钻风进去啊!   她坐立不安,在房间里转来转去,用手帕擦了擦,没有半点用处,该凉还是凉。   她忍不住了,要去浴室洗掉。小曼劝道:“熬一会儿就好了,这玩意儿消肿真的很管用,保管你晚上一点都不痛了。”   为了那不知真假的效果,阮苏决定咬牙忍了,以别扭的姿势坐在凳子上,让小曼给自己梳头。   小曼一边梳一边说:“今天一大早二爷就出去了,脸色很不好看呢,连段福都不敢跟他说话。三姨太四姨太也早早出了门,三姨太昨晚被你连累挨了骂,在房间里发了一个晚上的火,估计又要想方设法找你算账了。”   阮苏挥挥手,“不管她,咱们待会儿也出门。”   “去哪儿?”   她望着窗外明媚的天空,微微一笑,“看店面去。”   这顿打她不白挨,饭店一定要开起来。   小曼非常担心等段瑞金从矿上回来会不会再揍她一顿,想劝劝她,可是看她一副自信满满的模样,加上自己也很感兴趣,于是换好衣服两人就出门了。   坐在车上时,她询问阮苏的开店计划。   阮苏唯一的计划就是没计划。   亏钱需要什么计划?选个最差最贵的店面,请些最懒的伙计,雇几个手艺最差劲的厨子,保证一个月亏他个几十万就好了。   当然也不能亏太多,得慢慢来,温水煮青蛙似的,一点一点增加段瑞金的反感值。   谨记着这些,她侧着屁股小心翼翼地避开痛处,让司机开车载着她们在寒城慢慢游荡,不知不觉来到一个熟悉的地方——南街。   南街乃寒城地段最好的一条街,靠近政府大楼,周边住户非富即贵,消费水平高昂。   而且穷人一般不来这里,因此街上的人看起来并不多,道路也是干干净净的。   钱多,事少,来来去去都是贵客。在南街开店优点多多,缺点只有一条,租金贵。   其他差不多的地段,一间足够开饭店的店面月租大概三四十元,再好点的五六十元。   在这里,租金直接翻了五倍,两三百元。   阮苏合计了一下,要是租这种店面的话,想赔光她手里的十万块,得开几十年店。   几十年……想象着已经白发苍苍的自己从段瑞金手中接过休书老泪纵横的画面,她打了个哆嗦,果断把注意力放在独栋的小楼上。   这种租金就更贵了,一两千都算便宜的。   沿着街开了半圈,在距离珍宝斋大概六七百米的地方,阮苏看见一家原本卖西服的店门上挂了转租招牌,便让司机停车,带着小曼亲自进店询问。   店内的空间挺令她满意,完完整整两层楼,前后都很开阔。等将来花一大笔钱装修装修,她大可以享受一下当老板的感觉。   原店老板热情地接待了她,有问必答,当她问到租金时,他笑道:“你应该也知道,能在这条街上拥有房产的人,背景都是相当厉害的。我三年前从上一任租客手里接过来,月租是三千银元。今天还按三千租给你,每个月的租金按时汇给房东就是了,但是转租费上,我是要加一点的。当然,作为补偿,店里这些东西你看中了什么,大可留下来用。”   阮苏问:“那转租费多少?”   他伸出一个巴掌。   “五万。”   阮苏心里其实已经同意了,但是嘴上不想答应太快,显得跟冤大头似的,便转移话题问:   “老板接下来去哪里发财?”   对方苦笑,“哪里谈得上发财?我是听说南边越来越乱了,怕迟早蔓延到寒城来,趁着手里还有点钱,买几张船票举家搬去港城罢了。”   阮苏之前从别人口中听说过南方乱,但是不清楚乱到什么地步。   她努力回忆了一下书中的情节,段瑞金好像是27岁那年被一位小军阀掳走的,因为能力优秀,军阀非但没有杀掉他,反而提拔他当自己的副将,最后死于他的刀下,军队也被他接管了。   段瑞金今年24,也就是说,离天下大乱还有个三年左右。   店老板见她不说话,以为她担心,连忙改口:“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而已,不一定真的会打战。小姐你一看就是好福气的人,做生意定然也会财源广进的。”   阮苏回过神,笑道:“你开的条件我都接受,我只有一个条件——明天我就带人来装修,你腾出地方,行吗?”   店老板惊道:“明天就来?这么快?我以为至少要过个把月……”   “不行吗?不行我再加你五千块,现在就可以签合同。”   老板从未见过如此豪爽的主,纠结了一秒,点头答应。   “好,我来安排!”   阮苏跟他签了合同交了一半的订金,算是解决了一桩心头事,回家的路上特别惬意,晚饭都多吃了半碗。   入夜,段瑞金到家。走进门后看见她坐在沙发上扭来扭去,活像身上长了虫,不禁好奇地停下脚步。   “你在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卖报的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章   阮苏有苦难言。   先前洗完澡,她因为清凉油效果确实不错,又给自己抹了点。当时光着身子不好意思让小曼进来,是自己亲手抹的,一不小心擦多了。   坐在这里半个小时,她如同没穿裤子飘在风口上,凉风一阵接一阵的吹过来,那酸爽感,甭提了。   这种事情怎么好意思跟别人讲,她笑笑站起身,两条腿摆出一个别扭的站姿。   “没什么,被跳蚤咬了几口。”   “公馆里有跳蚤?”段瑞金爱干净,听得头皮发麻,立刻要找段福来处理。   阮苏赶紧拦他,解释说:“我在外面被咬的,您放心,家里干净着呢。”   段瑞金不置可否地看了她几眼,点点头,要去楼上。   阮苏再次挡住他的去路。   他不耐烦了,“你到底要做什么?”   “二爷,我今天看店面去了。”   阮苏说这话时并不害怕,因为根据对方昨天的表现看,是已经应允了的。另外认识他这么久,并没有听说过他有什么出尔反尔的爱好。   段瑞金果然没太大反应,“所以呢?”   “本来是想先租家小店开着的,但是后来看见一个两层楼的大店特别喜欢,我就跟老板讲了好久的价,花六万块付了转让费,明天就去接店付尾款,另外每个月还要出四千块的租金呢。”   段瑞金嗯了声。   阮苏垂下眼帘笑,不跟他对视,怕他看穿自己的谎言。   “二爷,这么多钱给出去,您当初给我买新衣衫的十万块就没剩多少了。我还得装修、采买、招人……样样都要钱,手里那点小钱根本抵不住,您看要不……再支援我一点?”   她说完这话以后就做好了挨骂的准备,毕竟对方昨天都气得上手了。   谁知他没接话,只喊了声段福。   段福匆匆走进来,站在二人旁边。   “二爷,有什么吩咐?”   “给我拿支票本和笔过来。”   段福看了眼阮苏,眼神跟冰刀似的,但是没有违抗命令,很快拿过来。   段瑞金又是一番龙飞凤舞,刷刷地签了支票,撕下递给阮苏。   阮苏接过来一看金额,难以自控地吸了口凉气。   二十万!   整整二十万银元!   他是疯了吗?自己没开口要这么多啊。   阮苏拿着支票的手有些抖,根本摸不清对方的意图,抬起头问:“二爷……您是不是多写了一个十?”   其实想写的是两万啊?   段瑞金套上钢笔,淡淡道:“段家的人做生意,绝对不能露怯显穷。这些你拿着花,不够再问我要。”   他说完上楼了,阮苏仰头望着他高大修长的背影,只觉得手里的支票宛如大山一样沉重。   没了再问他要?她想要的难道是钱吗?是一纸休书啊!   段福等他的背影消失,听不到楼下动静了,突然清清嗓子对阮苏做了个手势,示意去外面单独聊。   二人走到花圃旁,四下无人,只听得到夏末最后的蝉鸣。   段福的脸色不太好看,看她的眼神颇有看败家子的意思。   “五太太,您知道二爷是因为宠爱您,才对您有求必应的吧?”   ……她还真不知道。   “既然如此,您为何不能也设身处地的为二爷想想,体谅体谅他呢?”   她故作懵懂,“我不是很明白你的话呢。”   “二爷虽然管着枯岭山金矿,可这矿毕竟政府也赚一份,不是段家一家独吞的,利润远没有外人想象当中大。二爷还得千里迢迢独自来寒城监管,倘若出了什么差错,政府倒是要找他负责了,弄不好得掉脑袋。   段家有其他产业,可二爷又不是独子,所有家产都得跟兄弟们分着来。您身为他的姨太太,不帮着分忧解难,为何还要给他添麻烦呢?”   阮苏是头一次听别人提起矿上的事,内幕令她颇感意外。   听段福的意思,段瑞金的处境远没有表面看起来的好。他守着的也不光是金山银山,还是一座随时可能坍塌下来要人命的大山?   那他为何给钱给得那么爽快?自己今天又没有撒泼。   她仍旧决定装茫然,抓着衣摆眼神天真地说:“我不懂,我哪里给二爷添麻烦了?这二十万是他自己填的,我没说要多少啊。”   段福冷笑,“他给多少你就要多少,将来他要是流落街头,你愿意跟着他一起要饭吗?”   “呸呸呸,说这么不吉利的话做什么?我相信二爷一定不会有那样一天的,他一定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段福看着对方,无法判断她是发自内心祝福二爷,还是只为了转移话题。   无论如何,她都赢了,因为王亚凤很快就带着一帮牌友花枝招展地走进公馆。   段福不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责备她,只好分开,临走前说了最后一句。   “别再问二爷要钱了,知足吧。”   不料对方很快就回了一句,“那你让他休了我呀。”   “你……”   阮苏笑嘻嘻的与他擦肩而过,走向众人。   阮苏其实只是嘴上逞强,心里苦得很。   十万块还没花完,又得了二十万,而且对方一点怒意都没有,这让她怎么办?   她简直怀疑段瑞金就是为了找人败家,所以才娶这么多姨太太的,否则为什么从不在经济上约束她们?   新支票成了一块烫手山芋,幸好她现在有了一家店,可供她随时随地去挥霍。   通过舞会上认识的朋友,阮苏请来一位叫黄昊千的留法男设计师,与他约定好支付500银元,给自己的饭店做设计。   第二天一大早,黄昊千来到段公馆,陪同阮苏一起前往南街。   店老板已经将店内杂物收拾干净,唯独还留下一堆好布料,说是送给阮苏的礼物,以后可以请裁缝做新衣服穿。   阮苏捻了捻料子,的确是上好的,花样也特别新颖,市面上不常见。   但她没有收,还给店老板道:“你们要举家搬迁,路费必定不是一笔小数目。这些料子不如拿去卖给老顾客,换点银钱给孩子们买零嘴吃。”   店老板万万没想到她如此和善,简直有点不想走了,想留下来与她交个朋友。   黄昊千楼上楼下仔仔细细看了一圈,这时气喘吁吁地跑下来,面露兴奋。   “阮太太,这家店地段真是极好的,前后也开阔,装修完毕后一定特别美丽。”   阮苏送走店老板,与他认真商议。   “你要如何设计?”   黄昊千道:“近来十分流行西班牙风格,尖顶、拱窗、玻璃门,墙壁刷成纯白色,就像对面那家当铺一样,您看如何?”   阮苏走到门边瞥了眼他说的店面,果然充满了浓郁的地中海风情,可惜与她设想中的不太一样。   饭店是为了亏损才开的,但是作为她人生中第一家属于自己的店,还是很想花点心思装潢,将来收获一片称赞。   另外,在装修上花心思,也可以向段瑞金证明——她是很认真的在开店的,亏本并非她特意为之。   南街上的店铺紧跟潮流,除珍宝斋外,大多采用西式装修风格。   阮苏挨家挨户地看过来,始终下不了决心,黄昊千便将时下流行的都报给她听,供她挑选。   “您看这一家,法式田园风,清新美丽。还有这一家,美式装修,最为摩登。您再看这一家……”   他每说一种,阮苏便摇一次头。摇到后面黄昊千都快哭了,委委屈屈地说:   “太太,店面装修风格都是其次的,饭店开得好不好,主要还是看厨子手艺对不对?只要手艺足够高超,味道独一无二,必定能在寒城……”   阮苏抓住他的手,“你刚才说什么?”   黄昊千吓了一跳,努力回忆。   “说……说装修是其次的……”   “不对,后面一句。”   “关键是厨子手艺,味道要独一无二?”   独一无二。   她要的就是独一无二。   这寒城外面就是枯岭山,山川田野包围着它,城内集齐全世界的建筑风格,唯独缺了一种。   阮苏闭上眼睛,脑海中出现波光粼粼的蔚蓝大海,仿佛有微风朝她吹来。   几秒后她睁开眼睛,做出决定。   “我要造一座岛。”   黄昊千正在偷偷喝茶,闻言一口龙井喷出来,满面惊愕地看着她。   阮苏并不理会,催促他开始画图。   黄昊千坐在临时拼凑出的桌椅上,面前是一张对开的大白纸,咬着铅笔头,绞尽脑汁地为她构思小岛。   阮苏将重担交给了别人,自己让小曼去隔壁家具店里买来一把摇椅,又从面包店买来几只刚出炉的黄油面包,坐在椅子上一边摇一边吃,偶尔与路过的行人挥挥手,相当悠闲自在。   小曼也蹲在她身边啃面包,时常偷看黄昊千,小声说:   “这位设计师大人长得也蛮好看,斯斯文文,一看就是文化人。”   阮苏道:“你喜欢呀?喜欢我给你做媒。”   “去你的,你又笑话我,我才不要嫁给书呆子呢。”   小曼红着脸推她,二人笑做一团。黄昊千画图画得满头大汗,几乎想跪下来喊她祖宗了。   大街上造一座岛,这五百块可真不好赚。   门外忽然停下一辆崭新的黑色小轿车,车上下来四个人。其中三个穿短打布衣,看起来像跟班,另一个则是米色格子西装加礼帽,皮鞋大得像两条小船,墨晶眼睛底下是一张仍带有三分稚气的脸,赫然是个处在发育期的“贵公子”。   贵公子个头不高,气势倒不小。走进来横行霸道地看了一圈,问阮苏:“张老板呢?”   阮苏如实道:“搬走了呀,你找他?”   对方勃然大怒,“搬走?你是谁?”   “我是新接手的租客。”   “狗东西!拿了我的订金居然把店租给别人,简直胆大包天!我这就去把他给逮回来!”   贵公子骂骂咧咧冲回车上,又摇下车窗指着她们道:   “你们最好赶紧给我滚蛋!否则等我回来,非得砸烂你们的店不可!”   汽车喷出几股与主人一样嚣张的尾气,轰轰烈烈地开走了。   满屋子的人目瞪口呆,小曼看向阮苏,“看来咱们是被那混蛋耍了,太太,怎么办啊?”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彼岸残年、荷包蛋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章   阮苏对此不是很担心。   一来那小子看起来毛毛躁躁,不像是心眼多的,好对付。   二来自己好歹顶了个段公馆的名号,而段瑞金因为枯岭山金矿的缘故,与市长一群人有点交情,未必有人敢招惹他。   两者相加,她让大家不要管,该怎么做还是怎么做。   黄昊千挠头抓耳地画了一下午,什么屁都没画出来。阮苏与他约定好三天后再见面,就带着小曼回家了。   黄油面包的滋味让人留恋,路上她又买了几只,留来当夜宵吃。   没想到的是,晚上她猝不及防地遭遇了一个难题,痛得在床上滚来滚去,根本没机会吃面包。   她来大姨妈了。   作为一个二十三岁的成年女性,每月一次的亲戚来访对阮苏来说早已习惯。   可是目前使用的这具稚嫩身体并不习惯。   原主从小没得到过什么营养补充,身体比同龄人还瘦弱,自然也影响到月事。她要么几个月都不来,要么一来就是小半个月,而且必定痛得死去活来,下地都下不了。   这场意外来得十分迅猛,当阮苏注意到裤子上的血迹时,就已经痛得走不了路了,是被小曼扶去床上的。   小曼看她脸色苍白如纸,意识全无,只能哼哼唧唧的呻.吟,连忙叫来大夫。   大夫对此倒是见怪不怪,给她把完脉后又看了舌头,开出几副药,让她服用后静心修养便可。   阮苏痛得脑子嗡嗡直响,哪里还静得下心?只恨不得有谁能给她一拳,把她打晕了才好。   段公馆的人是绝不敢打她的,忙里忙外伺候她,用热水打湿毛巾敷在小腹处,减轻痛苦。   玉娇和小春鹃回来听闻此事,站在客厅笑出了声。   “哈哈,让她嚣张,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这女人断胳膊断腿都行,就是不能那里出毛病。要是以后连孩子都生不了,谁还要她呢?”   “谁生不了孩子?”   随着一声冷淡的质问,段瑞金面无表情地走进来。   他的出现宛如一阵寒风,吹散了屋内的热度,也让玉娇忘记嘲笑阮苏,摆出一副谄媚的笑容迎过去。   “二爷您回来啦,累不累?吃了饭没有?”   段瑞金无视她的笑容与询问,“你刚才说谁生不了孩子?”   她“嗨”了一声,甩甩手绢。   “没有谁,开玩笑的。”   一个老妈子端着盆热水慌慌张张地往楼上跑,看见段瑞金,停下来鞠了个躬。   段瑞金问:“你在做什么?”   老妈子如实道:“五太太说肚子疼,吃不下睡不着。小曼让我们多拿点热水去,用热毛巾敷肚子,免得她哭呢。”   “肚子疼?”   段瑞金皱起眉,要上楼查看情况。   玉娇给小春鹃使眼色,一人拽住他一条胳膊,把他留下来。   “二爷,女人肚子疼不是常有的事吗?每月都要疼一次的。跟以后生小孩比起来,那是小巫见大巫呢,没必要大动干戈。您累了吧?我们刚从洋货店里买来上好的咖啡,您尝一尝?”   两人齐心协力,把他带到沙发上,一会儿给他泡咖啡,一会儿给他喂点心,就是不让他走。   段瑞金毫无胃口,再甜蜜的点心吃起来也宛如嚼蜡。   玉娇软绵绵地趴在他肩上,用真丝帕子给他擦汗,娇嗲嗲地说:   “二爷,咱们好久没这样认认真真地聊过天了,您每日待在矿上,难道不寂寞吗?有些话我不好意思说,可我跟小春鹃毕竟都是您买回来的人,余生唯一的任务便是好好伺候您,为您生儿育女,您说对吗?”   段瑞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心不在焉地看着墙上那把短刀。   玉娇又冲小春鹃使了个眼色,后者趴在段瑞金另一边肩膀上,与她一起解他的衬衫扣子,纤纤十指小蛇一般游进衣领里,在他结实年轻的身躯上游走。   “二爷……”玉娇舔了他的耳垂,呵气如兰,“您今晚去我的房间可好?我好热……我是您的人……”   段瑞金被她撩拨得有了反应,眼看成功在望,却突然站起身,将咖啡泼了她满脸。   “既然这么热,那就去洗个凉水澡冷静冷静。”   说罢便在二人错愕的目光中,走上楼梯。   二楼卧室里,阮苏抱着枕头痛得满头虚汗。   小曼将碍事的老妈子推到一边,又拧了一条热毛巾,走过去劝道:“太太你转个身,用热毛巾敷一敷吧。”   阮苏绝望地哼唧。   “敷什么啊,一点用都没有,你直接找把锤子敲晕我吧,晕了我还好受些。”   小曼哭笑不得,“你这叫说什么话?我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敲晕你呀。太太你要不吃点什么?吃饱了或许就不痛了。”   阮苏什么也不想吃,拿脑袋撞床头,想自力更生弄晕自己。   众人吓了一跳,连忙去拦她,门外响起男人的声音。   “都出去。”   众人回头,看见了段瑞金,立刻端上毛巾脸盆撤退。   小曼担心阮苏,不肯走,对段瑞金道:“太太她来月事了,肚子疼得厉害。今晚恐怕伺候不了您,您还是去其他几房太太屋里吧。”   段瑞金仿佛听不见她说话,直接绕过她走到床边,垂眸看着阮苏,又说了一句。   “出去。”   小曼用力攥了拳头,壮起胆子去推他。   “你出去,都说了太太身体不舒服,你还要她伺候,有没有良心啊?”   段瑞金长着张俊秀的脸,然而身体沉重得像座小山,她使尽了力气仍然纹丝不动。   他侧过脸来,眼神倒是将她吓了一跳,情不自禁后退半步问:“你要做什么?”   “你是她亲自领进来的,我不跟你计较。再不识相点,以后别想再踏进段公馆的门。”   小曼犹豫了片刻,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阮苏沉浸在小腹一阵接一阵的抽痛中,没有察觉身边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原本的嘈杂声一下子销声匿迹,让她感觉清净了许多。   “好疼啊,小曼……我疼……”   她痛苦地翻了个身,小脸已经开始发青了,额头蒙着一层细密的冷汗。   男人的大手伸过来,将她抱在怀中,温暖的手掌在她小腹处轻轻按摩,竟是比热毛巾的效果更好。   “小曼,你的手怎么变这么大了?”   阮苏眯着眼睛迷迷糊糊地问,双手却情不自禁缠上那人的胳膊,不许他离开。   对方出了声,像训斥,又像宠溺。   “让你天天喝酒,吃冰淇淋,现在知道痛了?”   阮苏没有说话,因为疼痛终于得到缓解,她靠在对方怀中,闭着眼睛舒服地哼哼。   “以后还吃不吃?”段瑞金问。   她犹豫了一下,“吃。”   段瑞金挑眉。   “反正我也不知道还能活多久,干嘛不吃呢?好吃的我都要吃。唉,都怪那个段瑞金,死活不肯给我休书……”   她疼昏了头,忘记保守秘密,什么话都往外说。   而段瑞金听完这番话后,怒意涌上心头,看着对方纤细的手腕,很想找个东西把她绑起来,随时带在身边。   他一分心,手就停了。阮苏痛意复苏,软声央求:“你不要停啊。”   他起了逗弄的心思,歪着脑袋道:“那你亲我。”   亲她?小曼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恶趣味了?   阮苏狐疑地睁大了眼睛,这才看清楚对方是谁,惊得起身要逃。   段瑞金牢牢箍住她的腰,在她耳畔问:“你确定不亲?我不光可以为你按摩,我还有西医开的止痛药。”   他有止痛药?   阮苏知道那是好东西,吃下去以后起码能安稳睡个觉。   她蠢蠢欲动起来,犹豫了好一会儿,实在撑不住疼痛,双手捧着他瘦窄英俊的脸,笨拙地亲了他一口。   嘴唇本只是落在唇瓣上,一吻就要分开。谁知对方反应极快,大手按住她的后脑勺,将她往前压,舌尖灵巧地钻进她口中,结结实实地亲了好几分钟。   结束以后,阮苏躺在床上张着嘴巴喘粗气,段瑞金满意地摸摸嘴唇,出去帮她拿药了。   止痛药是半年前段瑞金在矿上工作受伤时,医生给开的。   阮苏吞下两片白色小药片,药效还未发挥,心理作用就已经让她舒服了许多,吁出一口悠长的气。   段瑞金问:“还喝水吗?”   她摇头。   他放下水杯坐回床上,仍旧抱着她,右手在她腹部轻柔的按摩。   阮苏受宠若惊,想说没必要这样,让他去休息。   可他温暖的怀抱与手掌实在很舒服,她又是个贪心的人,舍不得离开这些,便装聋作哑当什么都不知道,靠在他怀中睡着了。   段瑞金看着她的脸,想亲一亲,然而手掌似乎按到了什么东西,抽出来一看,是条干干净净的月经布。   堂堂正正的二爷清了清嗓子,将其放回去,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似的,继续按揉腹部。   第二天段公馆的仆人们见到一副奇异景象——二爷揉着手腕从五太太的房间出来,问段福要了张膏药贴上,不但没有因为伤痛大发雷霆,嘴角还挂着一丝笑意。   小曼是最后一个被赶出来的,对昨夜房中发生的事十分好奇,等他出了门,立即跑进阮苏房间里。   阮苏还在睡觉,身上的睡衣换了一身,因为没有梳妆,皮肤显露出原本的柔嫩白皙,浓密蓬松的头发乌泱泱散开,盖住了单薄的肩背,只露出一张诱人怜惜的苍白小脸,睡颜却是十分恬静的。   小曼不想吵醒她,帮她掖了掖背角,在桌角发现一瓶药,罐子底下压着张字条。   ——痛就吃两粒,无效的话让人去矿上找我,段瑞金。   妈耶,一向冷酷无情的二爷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温柔了?还愿意为了她影响工作?   小曼咂舌不已,将东西放回原位,退出门时忽然很想见见玉娇和小春鹃,向她们炫耀炫耀。   玉娇没有给她这个机会,她们昨晚被段瑞金推开后,又气又恼没脸留,拎起小包出门了。   小曼无事可做,在公馆里游手好闲了一整个早上,有人匆匆来敲门,看见她后问:“请问租了店面的阮太太住这儿吗?”   “对啊,怎么了?”   “唉哟不得了,你们快去看看吧!店被人砸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三更哦,让大家看个爽~ 第15章   小曼闻言立刻想到昨天的矮公子,心知他应该是找原房东找不到,报复来了,连忙冲去阮苏房间,喊醒她报告这件事。   阮苏睡得迷迷糊糊,听完也只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局外人一般轻描淡写地说:“让他砸呗。”   “让他砸?那可是咱们的店啊!”   “反正是要装修的,他现在不砸以后我们也要砸,还省事了呢。”   阮苏伸手问她要水,小曼连忙倒来一杯水,她喝下后清清嗓子,继续说:“不过他这人看起来傻乎乎的,估计从小被家人宠着长大,家境差不了……这样,你现在就去报社请两位记者,让他们带相机去店里拍几张照片,最好能拍下他们砸店的画面,然后把照片买过来,多花点钱也行。”   小曼大致猜到她要宰这人一笔了,心中跃跃欲试,又有些担心。   “我现在就去吗?那你呢?”   阮苏回想起昨晚的画面,十分惆怅。   “我得好好思考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   小曼无法体会她的忧愁,只知道她现在吃得好睡得好,肚子不疼了,二爷还明目张胆的偏心她,几乎没有烦心事,于是满腹疑惑地离开。   阮苏让老妈子送来一碗滋补粥,喝完后又服用了两粒止痛药,总算感觉整个人活过来,彻底摆脱痛苦了。   她裹着一条颜色艳丽的大披肩坐在花园里,茂密树叶为其投下一片阴凉。   夏天马上要结束了,她来到这个世界已经有一个月。本想着要对方讨厌自己,休掉自己,可是从昨晚段瑞金的表现看,怎么似乎事与愿违了呢?   三年……她顶多只有三年时间。   要是始终拿不到休书,她如何活命?攒够钱,直接跑,跟原店老板似的,跑到港城或国外去?   整整琢磨了几个小时,阮苏没有想出新办法,小曼倒是赶在午饭开始前回来了。   她不光圆满完成任务,带回来那小子领人砸店的照片,还顺路买了一盆卤好的大螃蟹,给阮苏打牙祭。   阮苏昨晚没怎么吃饭,早上又只喝了粥,看见香喷喷的螃蟹食指大动,立即让厨子开饭。   不料才抓住螃蟹的一条腿,没来得及下嘴,餐厅外便传来一句不悦的询问:“你在吃什么?”   兴致勃勃的二人抬头望去,顿时心凉了半截。   段瑞金怎么回来了?   他以前不是总要在矿上工作一整天的吗?从未见他中午回过家啊。   公馆规矩是仆人不得与主人同桌吃饭,小曼总趁别人不在的时候破戒,见他出现连忙擦了手,让出位置,低着头说:“二爷,您怎么回家了?”   “回来拿点东西。”   他嘴上是这么说,双腿已经走到桌边,看清了盘中金灿灿红彤彤的东西,脸色变得阴沉。   “这是谁做的?给我把厨子叫来。”   阮苏道:“不是厨子做的,我自己买的。”   “你能走得出门?”   “我支使别人帮忙呀。”   “你本来就肚子疼,还吃这种咸寒之物,不要命了么?帮你买螃蟹的人是何居心?”   小曼在旁边埋头听着,被他吼声吓得一愣一愣,最后出声道:“螃蟹是我买的,我不是故意要给太太吃寒物,我不知道螃蟹是寒物啊,只是见她胃口不好,想她多吃点东西……”   段瑞金骂道:“什么都不懂,还敢来伺候人?马上收拾东西滚!”   小曼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怔怔地看着他,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段福在旁低喝,“还不快滚!”   她用力抿了下嘴唇,将眼泪咽回肚子里,要去房间收拾东西。   阮苏就数跟她最有话说,哪里舍得让她走?灵机一动,捂着肚子往地上一滚,哭爹喊娘地嚎了起来。   “疼……我肚子好疼……”   她一哭,其他人就顾不上赶小曼,都去扶她了。   她推开所有人伸过来的手,包括段瑞金,只指着小曼说:“你要是非要赶她走,我就……我就……我就把螃蟹全吃了!”   “你……”   段瑞金被气得举起了手,巴掌却迟迟落不下去。你瞪我我瞪你的过了好半天,他脸色铁青一拂袖,“行,你就护着这个丫头吧!”   话音未落,人已经气冲冲地上了楼。   段福看了眼阮苏,知道她是装的,便跟着上楼去了。   小曼连忙去扶她起来,口中不住抱怨。   “你傻不傻?干嘛当面跟他呛呢,万一他气疯了又打你怎么办?屁股不疼了是不是?”   阮苏捏捏她的脸颊,“你还好意思说,我可都是为了你啊。”   两人在餐厅里惺惺相惜,对刚才发生的事心有余悸。螃蟹仍然摆在盘中,色泽诱人,却是没人再有胃口吃了。   过了一会儿,老妈子端着个托盘走过来,里面是一碗药,乃昨天那位老中医留下来的,让她每日饭后喝三次,有助于调理月事。   阮苏本来就没胃口,看着这碗黑乎乎的苦汤水,根本碰都不愿碰,捏着鼻子挥挥手。   “不喝,我已经不痛了,端去倒掉,以后也别熬了。”   老妈子面露迟疑,不知该听谁的。   段瑞金幽魂似的走进来,眼神阴冷。   “刚才是谁在这里疼得哭爹喊娘,站都站不起来?”   阮苏被逮个正着,无话可说,抱着胳膊咕哝道:“反正我不喝。”   段瑞金经过这几次,发现这女人不光模样像小孩,心性分明也是个小孩。不吃的东西一定不吃,要做的事情挨打也要做,固执得要命。   他深吸一口气,无语地问:“现在不喝,下次又痛起来,你准备继续吃止痛药吗?”   阮苏无言以对,装聋作哑,拉住小曼的手道:“咱们回楼上去。”   小曼心惊肉跳地看段瑞金,后者果然伸手拦住二人的去路,侧着一张冷峻的脸,对阮苏说:“喝掉它,我给你买奶油蛋糕吃。”   尽管他脸冷得像冰山,尽管他语气不情不愿,可是这内容,这架势……分明是在哄小孩啊。   还真别说,阮苏被他哄的心动了。那碗药看着就苦,搞得她很想吃点甜的。   她仰脸看着他,“你发誓?”   “发誓。”   “我要吃最好的。”   “我给你买最好的。”   “我一个人吃一整个,谁都不许和我抢。”   段瑞金耐着性子回答她,“你吃你吃,撑死你。”   阮苏咧嘴一笑,跑去端起碗咕咚咕咚喝了个精光,放下空碗直吐舌头,舌尖都染黑了。   段瑞金随手往她口里塞了块蜜饯,吩咐人去买奶油蛋糕。   段公馆地段好,又有车代步,没过几分钟蛋糕就买来了。体积宛如一只大汤碗,造型则像根矮柱子,里面是加了鸡蛋做的蛋糕胚,外面抹了一层厚而雪白的鲜奶油,宛如罩了一层雪,雪中又点缀几点嫣红与棕黑,是巧克力碎与樱桃酱。   阮苏的胃口回来了,用明亮的银质小勺挖了一块,塞进嘴里满意咀嚼,甜蜜的味道让她幸福的闭上眼睛。   她总感觉有视线落在自己身上,睁眼一看,发现段瑞金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下意识护住蛋糕,她挑衅地扬扬眉梢,“想吃吗?求我呀。”   段瑞金摇摇头,对她举起一把干净勺子。借用勺子明亮的背面当镜子,她看见自己嘴角沾满了奶油,模样滑稽可笑,不由得红了脸颊。   段瑞金拿出手帕,细心地为她擦拭干净。   “你明明也是从小吃苦长大的,怎么养出一个骄纵蛮横的性子?”   阮苏道:“你讨厌我呀?那就赶我走呗,凭你的财力相貌,还怕找不到更听话的姨太太?”   “你想得美,我这辈子就没照顾过别人。等你身体好了,非得补偿回来不可。”   阮苏心脏一紧,“怎么补偿?”   段瑞金生平从未说过没把握的话,可在这一刻,他却是不知如何回答。   怎么补偿?   他看着对方那细而白的脖子,只想在那块好皮肉上咬一口,烙下自己的印记,就像养马人在马屁股上烙印,占为己有,让外面那些有贼心没贼胆的都知道,这是他的所有物。   “二爷,矿上还有事呢,咱们该回去了。”   段福提醒。   他收回想法,站起身道:“等我想好再告诉你。”   二人乘车离去,小曼若有所思地走过来,捏着她的发梢说:“要不是二爷还有四房姨太太跟晋城的大太太,不然我真觉得……”   “觉得什么?”   “他喜欢你。”   阮苏吃蛋糕的动作愣了一下,随即嗤笑:“他当然喜欢,不喜欢怎么会带我回来当姨太太。”   “不不,我说得不是那种喜欢,是……是独一无二的那种喜欢。”   阮苏被她的这种那种搞晕了,而且下意识的不愿多想二人之间的关系,吃饱喝足后说:“换衣服去,咱们该干活了。”   小曼上午亲眼目睹别人砸店时,就很想教训教训他们。听她这样说立即将其他事抛之脑后,回房间换了衣服。   她们走后不久,玉娇小春鹃回到家,看见桌上一盆螃蟹没人吃,没忍住馋虫将其吃了个精光,然后拉了一下午的肚子,蹲在厕所出不来。   阮苏对此一无所知,她们没多久就到了店里。只见里面一片狼藉,大门都被人打坏了一扇,玻璃窗更是无一幸免。   这时开舞会的好处就体现出来,她只用几个电话,就从朋友口中问出那人的信息。   矮公子叫赵祝升,也是开饭店的。就住在文苑路136号,乃寒城富人聚集地之一,离南街不到三里路。   阮苏即刻出发,找到他家,让司机下去按门铃,自己则坐在汽车里等待。   不一会儿,院门打开,赵祝升走出来。大约砸完店又回家补了个觉,头发乱蓬蓬,衬衣皱巴巴,看起来更加稚嫩,撑死了十七八岁。   “你找我?”   他走到车门外问,看见阮苏后眼睛一亮,细细地端详起来。 第16章   阮苏由他端详,心里在琢磨着该从他这里坑点什么。   赵祝升十分懊恼,自己那天怎么就光顾着发脾气,差点错过这样一位灵动如画中仙女般的小美人。   他单手架在车窗上,手指摩挲着下巴,摆出一副不够熟练的痞子姿态,嬉皮笑脸地说:   “我认出来了,你是那位租客吧。砸店的事我真不好意思,可那混蛋骗了我的钱,又找不到人,不砸我出不了气啊,你说怎么办?”   他信心十足地要借助店面的事,从阮苏这里占点便宜。不说睡觉什么的,起码赔笑喝几杯酒。   没想到阮苏一点也不领情,板着一张脸道:“我不跟你说,你把你爸叫出来。”   赵祝升被她的口气吓一跳,“哟呵,找我爸?我说小小姐,一个店面才多少钱?也配劳烦我爸出面?”   “店面自然不值几个钱,可你知道自己砸得是谁的店吗?”   他被她的眼神看得心里发慌,毫无底气地问:“谁的?”   阮苏微微一笑,拍了拍他光滑的脸颊。   “别问了,你担不起责任的,去找你爸出来谈吧。”   他这下心里更慌了,怀疑自己真的惹到不该惹的人。   怎么会呢?寒城所有大官大老板他几乎都见过啊,没听说谁要在南街开新店的。这女人看起来也面生的很,怕不是唬自己的吧?   思来想去,他决定效仿那韩信,先忍受一时之辱,等确定对方是骗子了,再好好夺回面子。   下定了决心,他对阮苏笑起来。   “那行,小姐里面坐,我去请我爸爸。”   阮苏带着小曼随他进入这栋西班牙式的大洋房,坐在客厅喝着红茶等待。   赵祝升小跑着上楼去了,没过多久,楼梯处便传来成年男子喋喋不休的唾骂声。   “说了不要你去不要你去,你非去!现在好了,又给我惹麻烦……天知道这次又得罪了谁,你以后安安分分在家呆着行不行?我不要你做事,供你白吃白喝行不行?”   赵祝升连声答应,好说歹说把他哄下了楼。   他理了理衣襟,拿出万年不变的笑容准备迎接贵客,看见阮苏后却是猛然一愣,然后两人都笑了。   “赵老板,真是巧啊,又见面了。”   阮苏放下杯子,微笑着站起身。   赵祝升被这一幕弄得满头雾水,冲两人脸上看了看,问:“你们认识?”   赵庭泽一巴掌把他拍到身后去,走向阮苏,伸手与她握了握。   “你说是不是,上次在你家,这次在我家,哈哈。”   阮苏瞥了眼他身后跌倒在地的赵祝升,示意问:“这位是贵公子?”   赵庭泽与她已算熟稔,便没有客气,直言道:“狗屁贵公子,败家子惹祸精罢了。天天在家闲不住,尽给我惹是生非!”   赵祝升爬起来,委委屈屈地不敢靠近,“我哪儿有给你惹是生非?明明是看你累的不行了,身为长子想给你分担一点,也给下面的弟弟妹妹们做个榜样。你倒好,天天骂我就算了,还在外人面前……”   他看了看阮苏,没有说下去,别扭地哼了一声。   赵庭泽毫不客气地骂他,“分担?我要是放手让你去分担,这家业恐怕用不了十年就败光了!你说说,你都做了什么?其他的我就计较了,你又对阮太太怎么了?害得人家找上门来。”   “太太?这么小的太太?你是谁家的太太啊?”   赵祝升被这个词吸引了主意。   阮苏正要回答,赵庭泽又是一巴掌扇在他后脑勺上,声音极其响亮,仿佛在拍一个大冬瓜。   “你个蠢货!我问的是这个吗?你到底对人家做了什么?”   赵祝升简直要被他打成脑震荡,哭丧着一张脸道:“我也没做什么啊,就是之前租了个店面,付了三万块的订金,结果那老王八蛋收了我的钱跑路了,又跟她签了合同。我气不过,今天早上就带小汪他们去把店砸了嘛。”   砸了嘛……砸了嘛……   这么大的事,说起来轻飘飘?赵庭泽得亏是没有心脏病,不然非得被他直接气死不可,抓起鸡毛掸子就往他身上抽。   赵祝升痛得吱哇乱叫,躲去茶几底下。   阮苏万万没想到赵庭泽下手这么狠,与小曼站在一旁面面相觑,犹豫要不要拦一下。   父子两个动静太大,惊动了楼上正跟朋友打麻将的太太王梦香,跑下来看清情况后,护住儿子破口大骂。   “你个死东西,对自己儿子下手这么狠?要把他打死啊?不就是一间店面吗?砸坏了赔人家就是了,咱家又不是赔不起!”   赵祝升见宠爱自己的妈妈来了,躲在她怀中有了底气,附和道:“就是啊,赔嘛!”   赵庭泽落了下风,自觉在阮苏面前丢了脸,偏偏拿二人毫无办法,哐当一下踹翻了茶几,坐在沙发上不说话了。   王梦香习以为常,让佣人过来收拾残骸,先宝宝长宝宝短的安慰了一顿亲儿子,然后才笑眯眯地看向阮苏。   “段太太,您的名字我可是早有耳闻啊,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阮苏没什么兴趣跟这些贵太太们交朋结友,于是直接拿出了照片。   “赵公子把我的店砸成这样,你们是不是该解决解决?”   王梦香看了看照片,随手放在一边,“段太太希望怎样解决?赔钱?虽然我们这边没问题,但是段家最不缺的就是钱吧?”   阮苏点点头,直截了当地说出自己刚刚才想好的答案:“我要赵公子亲自登门道歉。”   这赵祝升分明是对自己有意思了,而毛头小子又最擅长缠人。等将来二人之间真真假假的绯闻传得满城风雨时,她不相信段瑞金还能无动于衷。   他唯一介意的,不就是姨太太们给他戴绿帽子么。   王梦香一口回绝,“那不行,虽说错在我们,可赵家在寒城也算是有头有脸的,只是砸了一家店而已,用得着阿升亲自登门道歉?他以后还要不要做人?”   “他现在要做人,砸店的时候就没想到做个人吗?”   赵庭泽又说话了,站起身道:“这事我来做决定,就按段太太说得做。阿升,你明天就去段公馆道歉。”   王梦香瞬间变了脸色。   “她是你谁啊?你这么听她的话?”   赵庭泽知道太太一旦发起飙来什么话都往外骂,不好控制,忙让赵祝升送阮苏出门,自己留下来应付。   王梦香嗓音极大,走出院门坐进车里,阮苏依然听到她用尖锐的声音骂赵庭泽——你这个狗娘养的!   赵祝升回头望了眼家门,苦笑。   “他俩老这样,很奇怪吧。”   阮苏存了心让他纠缠自己,此时便多看了他几眼,微笑着问:“那你天天呆在家里,受得了?”   “受不了也得受啊,我还得劝呢,谁让我是家中老大。”   阮苏与他接触多了,越发了解他的痞性都是装出来的,内里其实傻乎乎,还特别单纯。   对方在她眼中已然成为一条很好逗弄的小狗,她趴在车窗上嫣然一笑,露出几颗雪白的贝齿。   “那你明天来吗?”   赵祝升怔住,感觉心跳都漏了几拍,回过神连忙点头。   “来,当然来!你喜欢什么?我买给你当赔礼。”   “不用啦,那我等你哦。”   阮苏挥挥手,让司机开车。   汽车开出去很远,依然能够看见赵祝升站在路边的小小身影。   小曼掩唇笑道:“我的天,这傻小子该不会是看上你了吧?要是被二爷知道,那可了不得。”   阮苏捏捏她手感极佳的小圆脸蛋。   “所以啊,你不想我又挨打,就什么都别说。”   “想堵我的嘴呀?那你得贿赂我哦,至少十盘冰淇淋。”   阮苏喊道:“停车。”   小曼不解地问:“做什么?”   她指指路边的西餐厅,开门下车。   “不是要吃冰淇淋吗?现在就请你吃,喂饱你。”   日落西山时,二人带着满肚子的奶油冰淇淋回到家。一回去她们就听见玉娇与小春鹃的卧室里不停传来抽水声,问了佣人才知道,原来是吃多螃蟹拉肚子。   小曼乐不可支,跑去门外狠狠嘲笑她们一通才作罢。   阮苏没有去,因为走廊的味道实在不好闻,等空气完全疏通了再上楼。   夜深时,段瑞金回来了,车灯光从窗外照进来,照得满室明亮。   阮苏竖起耳朵听他的脚步声,他没有在二楼停顿,直接去了三楼,显然今晚不用任何人伺候。   阮苏深吸一口气,翻个身睡了。   翌日她早早起床,穿上昨天吃冰淇淋时,在隔壁洋装店顺手买的粉色短袖印花洋装长裙,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化了精致的妆,坐在桌边喝咖啡。   姨太太们不到中午是不会起床的,因此第二个下楼的是段瑞金。   他本要进餐厅吃早餐,看见阮苏愣了愣,状若无事地走进去,坐下时随口问:“不痛了?”   阮苏笑眯眯地点头,为他倒咖啡盛粥,夹小笼包,就差没喂他吃。   段瑞金问:“今天为何如此高兴?”   “有吗?大约是因为天气好吧。”   段瑞金望了眼外面阴沉沉的天,对她的话表示怀疑。   饭吃到一半,仆人跑进来报告。   “二爷,五太太,外面有位自称姓赵的小公子,说要求见五太太,当面跟她道歉呢。”   段瑞金眸光一暗,看向阮苏,“赵公子?” 第17章   阮苏心中微喜,知道自己惹他讨厌的机会来了,脸上不动声色,乖巧地问:“我能让他进来吗?”   段瑞金道:“他找你道什么歉?”   阮苏将原委与他说了一遍,他沉吟片刻后道:“让他别进来了,去警察局等着吧。”   “警察局?”   “砸了别人的店,道歉有什么用?送进去关两天再说。”   阮苏咽了口唾沫,干笑道:“还是不用了吧,他爸爸就是赵庭泽,寒城饭店老板里数他最有人缘。要是得罪了他,以后我这饭店还怎么开呀?”   段瑞金斜眼看着她,淡淡道:“有我在,这就不是你该担心的事。”   阮苏知道他说这话有底气,光枯岭山金矿一年就给寒城创造多少税收,官员们又借用金矿之名,从政府那儿批来多少拨款。   金矿是一座真真正正的摇钱树,而段瑞金身为摇钱树的主人,尽管平日低调慎行,外人却是不得不高看他几眼的。   可问题是,自己并不需要他帮忙出头啊。   阮苏放软了语气,晃晃他的胳膊。   “不要这么凶,对方也不是故意刁难我,道个歉就算了吧。”   段瑞金垂眸看着她抓着自己的手,手指是纤细的,嫩得像葱白,指甲则是半透明的粉红色,被头顶的水晶灯一照,简直像琉璃一样晶莹剔透。   他抬起眼帘看了她一眼,阮苏莫名心悸,讪讪地收回手,捏着裙摆道:“行吗?”   段瑞金嗯了声,却有其他条件。   “你上楼去,我来接受他的道歉。”   “……”看他现在的眼神,该不是要对赵祝升动手吧?   阮苏心惊肉跳地上了楼,躲在楼梯上方偷听。   段瑞金理理衣襟,来到了客厅,在沙发上正襟危坐,表情冷淡得不像他这个年龄段该有的。   “阮小姐,我来跟你道歉啦!我买了外国进口的丹琪唇膏哦,唇膏你喜不喜欢?”   赵祝升是来道歉,语气却愉悦得宛如来迎亲,蹦蹦跳跳地甩着小袋子跑进来,满以为可以看见意中人,谁知迎接他的竟是个活阎罗一般吓人的男人。   他当即愣在了门口,穿着皮鞋的脚迟迟不敢跨入门槛,犹犹豫豫地问:   “你是谁?阮小姐呢?”   段瑞金气定神闲地喝了口茶,“我是她丈夫,你有什么话跟我说。”   赵祝升闻言满脸欢喜变成满脸扫兴,不情不愿地走到他面前,把装着唇膏的小牛皮纸袋递给他,恹恹道:“我砸了你们家的店,这是赔礼,你帮我交给她吧。”   段瑞金放下茶杯,“不急,先来谈点别的吧。”   “谈什么?”   “赵公子的威名我是有所耳闻的,听说你数年前曾放弃学业,特地上少林寺学习武术?”   赵祝升没想到对方居然听说过自己,还夸他,顿时骄傲起来,拍了拍胸膛。   “对啊,就是我。”   “不知为何又下山了呢?”   “因为……因为……因为我要回来照顾父母呗。再说了,这山下的局势眼看就要打起来,到时我缩在山上救得了谁?得下来保家卫国啊。”   段瑞金笑了声,听起来像是嗤笑。   这让赵祝升不高兴了,“你笑什么?”   “我笑咱俩有缘,我童年时期也拜过师学过几招。正好今日有空,不妨切磋切磋?”   赵祝升看看他与自己的体型差距,心中没有太多胜算。但这里是段公馆,他可不想背个胆小鬼的名声离开。   想到这里,他抬了抬下巴。   “好啊,你要怎样切磋?”   段瑞金取下墙上的短刀丢给他,自己摆出防御姿态,看架势竟是要空手接白刃。   赵祝升在心底暗喜,没跟他客气,拔刀便砍。   刀是好刀,光滑得能照出人影。赵祝升身手快,刷刷刷几下就劈砍出一片光影。   段瑞金起初并不接招,只顾躲避。   突然,他找准时机一脚踹过去,鞋底正中赵祝升的左脸,踢出了鲜明的红印。   赵祝升惊讶,以为只是凑巧,继续劈。   然而过了不久,他又一脚踹中他的右脸,两边脸高高肿起,活像被人抽了一顿耳光似的。   赵祝升再蠢,这时也明白对方是故意的了,不然有哪个门派的招式是专门对着脸来的呢?   他见自己劈出花来也劈不着对方,气得摔了刀,捂着脸大哭:“你欺负我!”   段瑞金扯平衣襟,连粗气都不喘。   “你用刀,我空手,谁欺负谁?”   赵祝升无法反驳,抹着眼泪委屈又耻辱地走了。   阮苏目睹一切,简直不知该感叹段瑞金的身手好,还是感叹他的无耻。   她不好意思下去,而段瑞金也没上楼看,吩咐人把那袋丹琪唇膏丢进厨房烧掉,便带上段福去金矿了。   等他走后,阮苏下楼捡起那把刀,回忆刚才那一幕,对段瑞金的杀伤力有了新认知。   平时不显山不露水,见他长得俊秀还以为是个斯文人呢,功夫居然很不错,难怪后面屡战屡胜步步高升。   自己以后得小心再小心了,否则他随随便便一掌过来,就是要命的啊。   阮苏摸了摸脖子,又有些可惜都来不及拆封的丹琪唇膏,把刀插好放回原位,继续吃早饭。   约定的时间到,黄昊千邀请阮苏去店里,交图纸给她。   店面她没有派人收拾,依旧是被砸后的狼藉模样。阮苏坐在摇椅上看图纸,几分钟后,抬头对黄昊千比了个大拇指。   这人看起来呆头呆脑的,设计能力却不错,的的确确给她“造”出一座岛来。   小岛通体为淡蓝色,上下两层打通,需要手艺高超的匠人用木料打造出活灵活现的椰树,放在大厅中央。   椰树下面是水,人造沙滩。食客们的位置则在沙滩上方,一边享用美食,一边享受日照与阴凉。   尽管画面目前只停留在纸上,但阮苏已经能想象出完工后的盛况,相当满意。   黄昊千见顾客夸赞自己,也十分开心,趁机对她解释一些小细节。   “阮太太,您看这些墙壁,眼下市场上流行采用全木材料铺墙,我认为这不太符合您的要求,所以希望使用西洋进口的蓝色瓷砖,一来颜色搭配恰当,二来防水效果好。当然,价格方面也会比其他方法贵一些,大概是两倍的造价,您看能接受吗?”   “行,没问题,你看着办。”   阮苏嗯嗯地应着,不打算插手太多,毕竟她是个门外汉,还不如让专业人士来决定。   这时破损的半边门处有个脑袋跃跃欲试地探进来,脸上带着那两个鲜明的红脚印,眼中全是堤防。   阮苏看见他的模样就想笑,起身走过去问:“赵先生,你怎么来了?”   赵祝升小声问:“段瑞金不在吧?”   “不在,这是我的店,他不常来。”   “呼,那就好……”   他拍拍胸膛吐出一口长气,放心地走了进来,巡视四周,越看越不好意思。   “那天我正在气头上,光顾着出气了,把店砸成这样真是抱歉,要不我带人来修一修吧?”   阮苏笑吟吟地拒绝,“不必了,我已经雇好了工人,明天就开始装修。赵先生要是真想帮忙,以后多带人来捧场就是了。”   这话只是随口一说,毕竟他自己家就是开饭店的,带也是带自己家去。   但赵祝升此人爽朗纯真,没什么心思,居然真的拍着胸脯保证了,还邀请她中午一起吃饭。   阮苏本来要拒绝,想到段瑞金,改口答应去。   她让黄昊千留下来与工人们沟通,采购原材料一事也交给他,自己带着小曼坐上赵祝升的车,随他去吃饭。   汽车路过珍宝斋时,她感觉有目光一直看着自己,可是朝窗外望了望,珍宝斋内顾客零星,并没有人在看她。   她心不在焉地感叹,“要是这里能租就好了,我看南街就数珍宝斋的地段好。”   赵祝升把着方向盘侧脸看了眼,道:“好是好,不过你还是别想了。”   “为什么?”   “想也想不来啊,珍宝斋是荣家的,荣家的东西别人能抢得赢吗?都不说已经当上大帅的老大了,就说这老二荣闲音,产业遍布南北,连上次政府出兵剿匪的军粮都是他捐的,市长省长见了他也要退让三分呢。”   “这么厉害?那他还开这种小打小闹的店做什么?”   “舍不得嘛,他们当初就是靠着珍宝斋发的家。就跟我家似的,无论后来的饭店开得多大,我爸还是喜欢去最初的那家小饭馆坐着收钱。”   阮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忍不住又朝珍宝斋看了眼。   一楼无异,二楼的一扇窗户半掩着,里面仿佛站着个人影,身材挺高大,不知是不是她的幻觉。   赵祝升今天大出血,请两人吃了法国大餐。回来以后,阮苏旁的都不管了,专心致志忙装修。   她已经连续吃喝玩乐一个月,很久没有干点正事,因此非常有激情。   在她与黄昊千及一众工人的齐心协力下,只花了二十多天,装修便大致完成。   效果不能说差,跟想象中有一定区别。但是颜色特别清新亮眼,风格独特,保管只要不是近视眼的人,一到南街就能看见这家店。   一日收工时,黄昊千站在门外,对正要上车的阮苏道:“阮小姐,过不了多久就要开张了,给取个名吧。”   阮苏停在车门旁,双手抱在胸前,鞋尖一下一下的点着地,思索起来。   叫什么名字呢……香喷喷,饭饱饱?不行,太俗。   外婆家,杏花楼?有侵权之嫌。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清水煮面、荷包蛋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清水煮面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8章   小曼从车里探出脑袋来,嬉皮笑脸地说:“要叫就叫个大气的,吃不起,怎么样?”   “就你能。”   阮苏戳了戳她的脑袋,突然想到一个名字——桃花源。   这本书是她的桃花源,她误入其中,不知余生是否还有机会再出去,回到原来的世界。   心情莫名变得很低落,她叹了口气,破罐子破摔地说:“就用吃不起。”   黄昊千目瞪口呆,看了她好一会儿,确认她不是在开玩笑,只好带着这个名字去订匾额了。   阮苏回到家,遇到一只拦路虎。   玉娇浓妆艳抹地打扮了,准备出门看戏。小春鹃难得没有跟她在一起,身边只有个丫头。   她远远地看见许久未见的阮苏,立即放弃看戏的打算,堵住她的去路。   阮苏瞥了她一眼,没有感到意外,“哟,要出门?”   她咬着牙关恶声恶气,脂粉掩不住脑门上凸起的青筋。   “你少给装模作样,我问你,你到底想做什么?”   阮苏轻笑,“我不过是开家饭店赚些零花钱,至于这样耿耿于怀么?”   “放屁!”玉娇低吼:“二爷会短你的零花钱?你分明是别有用心。告诉我!你到底要做什么?”   她深藏在骨子里的疯劲儿又上来了,一边骂一边朝阮苏抓来,仿佛要狠咬她两口。   阮苏的辫子被她抓散了,心底微恼,抬手就是一巴掌,抽得她愣在原地。   抓住对方的旗袍衣领,阮苏凑到她耳边,低声道:   “你最好少招惹我,在这个家里,谁欺负谁还不一定呢。”   玉娇慢慢回过神,捂着发麻的脸道:“难道你还敢赶我走吗?”   “敢?”阮苏仿佛听了个笑话,拍拍她的脸,“看来你是不相信我有这个本事了?那我问你,昨天你去寒城大剧院看戏,跟个姓周的小白脸勾三搭四,有这回事吗?”   玉娇的后背陡然一凉,惊恐地看着她。   “你怎么知道?难道是……小凤仙看见了?”   阮苏冷笑,“你管他谁看见了呢,重点在于你之前把我跟男人见面的事,添油加醋捅到二爷面前去,现在是不是该我报复回来了?”   玉娇脸色刷的白了,抓住她的袖子道:“我跟他是清白的,只是喝喝茶聊聊天,你不要告诉二爷!”   阮苏推开她的手,整理自己的袖子,淡然地说:“我最近忙得很,回到公馆后什么也不想做,只想安安静静的休息休息。我究竟会不会把这事告诉他,那得看你的表现了。”   玉娇明白了她的意思,惶然地站在原地。   阮苏不再看她,带着小曼走进自己的卧室。   小曼帮她洗头,往那缎子似的黑发上涂洗发膏,忍不住问她:“您干嘛放过三姨太呢?她这人就像一条蛇,逮着机会就会咬人的。别看她现在落了下风,等抓住你的把柄,可是会要人命呢!”   阮苏坐在小椅子上仰着头,眼睛看着天花板上的石膏花纹,喃喃道:   “我打她一拳,她打我一拳,除了打得彼此鼻青脸肿让别人看笑话,于我而言有什么好处?有那功夫,不如多吃点好吃的……诶,我听说东边菜市场有人卖从阳澄湖运来的大闸蟹,都是活蹦乱跳的,哪天你趁二爷不在家,买几筐来让厨子做给大家吃呗。”   小曼气得半死。   “我的好太太,你就不能对自己的地位上点心吗?天天尽想着吃!”   她嘴上抱怨,心里却也被大闸蟹的鲜美滋味勾得心痒痒,情不自禁咽了口唾沫,加快洗头速度。   第二天趁段瑞金去了矿上,小曼拉着厨子和车夫,开车去寒城的东门菜市场采购了足足两筐大闸蟹回来,请全公馆上下吃了个尽兴,连几位姨太太房里都送了一盘去。   沈素心吃素,严于律己不沾荤腥,赏给她的丫头吃了。王亚凤急于出门打牌,便将螃蟹装在食盒里带走,要分享给牌搭子们尝尝。   小春鹃近来客气了许多,也不太与玉娇为伍,微笑着接过螃蟹,特地让仆人带她向阮苏道谢。   唯有玉娇,铁青着一张脸,冷哼说道:“我才不吃,螃蟹到了寒城卖的贵,可在洞庭湖,那就是下等人才吃得腌臜货。”   仆人端着原封不动的螃蟹回到阮苏面前,如实回报。   小曼狠狠咬碎了一只螃蟹钳子,龇着口银牙道:“这人忒不识抬举,我骂她两句去!”   阮苏挥手拦住她。   “何必为了个不相干的人影响心情?她不吃咱们吃,多吃点。”   于是两人在吃掉自己的份额后,又分吃掉了玉娇那一盘子。如此大嚼自然爽快,可到了下午两点,爽快的后遗症便出来了——阮苏这具身体从小没补充过营养,体质太虚,开始拉肚子了。   她往厕所跑了好几趟,最后干脆不出来。   天气热,这年头又没有空调,只能让小曼将电风扇搬进去。   足足一个多小时,她生不如死地走出来,往床上一倒,小脸苍白得像一缕艳魂。   小曼拧湿毛巾为她擦汗,口中称奇。   “明明我吃得最多,为什么我没事呢?是不是你趁我送螃蟹的功夫,自己先偷吃了?”   阮苏奄奄一息地躺着,翻了个白眼。   “你个没良心的,这种时候还笑话我。”   “哈哈,好好,我不笑了……现在怎么办,我去给你找大夫?”   她有气无力地摆了下手。   “不要,给我梳洗换衣服。”   小曼愣了愣,“不是吧,你还要出门啊?去哪儿?”   阮苏也懒得动,只想在床上窝着。可饭店马上就要开张了,还连厨子都没一个呢,没厨子的饭店能叫饭店吗?   况且她还与黄昊千约好了,今天要给他结工钱的。   在小曼的帮助下,阮苏装扮齐整坐上汽车,前往南街。   小曼那丫头胆大包天,见她没力气反对,就由着自己的爱好将她打扮成了一个小娃娃。白色的真丝短衫,粉色的百褶长裙,一双精致小皮鞋,乌发如瀑布般披在脑后,在南街一下车便引来许多人停步侧目。   饭店的匾额已经做好了,端端正正挂在大门上,用一块崭新的红布盖着。   门是半敞的,阮苏让小曼扶自己进去。   黄昊千正与工人头子坐在大椰树下聊天,听见动静抬起头,被她此刻的模样惊艳得呆了好几秒。   阮苏道:“黄设计师,我来给你们结工钱了。”   他这才回过神,忙将她扶到椅子上,问:“这怎么回事啊?”   阮苏不好意思说,小曼压低了声音道:“吃螃蟹吃的。”   “……阮太太真是豪爽之人。”   阮苏拿出准备好的支票交给二人,雇佣关系就算结束了。工头收拾家伙离开,黄昊千也将支票装进公文包里,却犹犹豫豫的没有走。   想了想,他来到阮苏面前,“我知道你们今日要招厨子,只有两个女人怕忙不过来,加上你又病了,不如我留下来帮忙再走。”   阮苏微讶,沉吟片刻后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你当真只是想帮忙,没别的想法?”   他藏在黑边眼镜底下的脸泛起了红霞,局促地说:“当然只是帮忙。”   阮苏正是缺人手的时候,没有戳破他,“那就劳烦你帮我写张招聘告示贴出去,内容就写‘本店即将开张,急需大厨,月薪……月薪一百银元’。”   黄昊千眼珠子都差点滚出来。   “一百银元?”   “太多了吗?”   “当然多,锦绣楼干了十几年的老厨子,每月也就五十大洋而已。”   “唔……”阮苏摸着下巴,“那就八十银元吧,不能再少了,饭店里最重要的就是厨子啊,不下点本钱怎么行?”   黄昊千摊开纸笔写告示,忍不住说:“这么高的月薪,饭店怕是要被踏破门槛了。”   他一语中的,告示贴出去不过两个小时,前来应聘的人数高达十几人。   其中有自称淮扬菜世家的,有自称在黄鹤楼掌过勺的,还有自称御厨传人的,身份背景一个比一个牛。   黄昊千做事十分严谨,不肯相信他们的口头介绍,要看真功夫。正好装修完毕,厨房可以投入使用,就买了些油盐酱醋等佐料,让他们露一手。   阮苏老神在在地坐在椅子上,成为试吃人之一。   应聘者里有骗人的,也有真本事的。黄昊千感觉有几位很不错,向她大力推荐,她却一概用“不合口味、不够新颖、不洋气”等借口,轮着番拒绝掉了。   黄昊千揣摩不出她的心意,小曼也问:“你到底想要个什么样的厨子啊?不如说说条件,我们好专门去找。”   她想要什么样的?自然是手艺越差的越好,不然万一吸引了回头客,亏不了钱怎么办?   阮苏摆摆手,“无妨,继续面试吧。”   二人打起精神,迎接下一位应聘者。   夜幕降临之际,依旧没有敲定厨子。阮苏说先回去休息,明天再来,不料门外突然跑进来一个穿黑色巡警服的男人探头进来,张望一圈后将目光锁定黄昊千。   “请问……你们招厨子?”   黄昊千点头。   “什么要求?”   “会做菜,做得好吃,花样越多越好。”   那人搓搓手,“那我可来对了,我家祖上开馆子的,手艺那叫一绝,保管客人吃了就忘不了。”   “口说无凭,厨房里还剩条鱼,你做给我们尝尝吧。”   那人面露犹豫,踌躇不前。   黄昊千问:“做不了?那可当不了厨子。”   他连忙赔笑,摘掉帽子卷起袖子,跑进厨房里。   小曼看着他的背影嘀咕,“八成又是个骗子,浪费咱们的时间。”   阮苏喝着茶,没言语。   二十分钟后,一盘红烧鱼出锅。   黄昊千皱着眉尝了口,想让那人走人,阮苏却开口道:“行,就你了,叫什么名字?”   那人自己都愣了愣,几秒后才赶忙回答:“彭富贵。”   “三天后饭店开张,你来上班。要是身边有愿意当杂役跑堂的,也可以一并带来,工钱从优。”   彭富贵连连道谢,近乎狂喜地跑出去。   黄昊千与小曼不解地看向阮苏,“你居然要他?”   阮苏点头,“我觉得他手艺很不错啊。”   老板口味如此独特,他们能说什么?只好收拾东西各回各家罢了。   趁两人转身,阮苏连往嘴里灌了几口茶。   真是咸死她了,这个彭富贵做菜怕是只会放盐。   月朗星稀,一辆黑色汽车驶进段公馆,高大英俊的男人下了车,走进灯火通明的家中,摘下帽子递给仆人。   小曼从楼上下来,看见他忙停下来打招呼。   “二爷,您回来了。”   段瑞金冷淡地嗯了声,“她呢?”   “饭店快开张了,太太在跟朋友打电话商量开张那天的安排呢。您要见她?我去通知。”   “不必。”   他走上楼梯,与她擦肩而过,“我自己去。”   小曼转身看着他的背影,想起阮苏此刻在泡澡,立即绷紧心弦。   可这时追上去也晚了,她叹了口气,心道太太还是自求多福吧。 第19章   隔着半掩的房门,段瑞金听到女人的谈话声。   嗓音是稚嫩的,像只小猫,然语气相当老成,浑然就是个狡猾的商人。   “好啊,你看着给,多给我不嫌多,少给不嫌少。”   “怕别人说闲话?这有什么好怕的,就算我是林妹妹,也不至于被不相干的人说几句话给气死呀。”   “衣服?我想想……你知道最近上海滩很流行一种比基尼吗?连体的,露胳膊露腿,穿起来特别漂亮。”   “那明天咱就试试?你可千万别害怕……什么?你说他啊,他每天都在矿上,不管我的。”   段瑞金越听越觉得她这番话不对劲,有让自己头顶冒绿光之嫌,不由得推开门走了进去。   卧室没人,浴室门是打开的。段瑞金过去扫了眼,看见一具雪白的躯体躺在浴缸里,正悠闲地打着电话,电话线拖得老长。   阮苏注意到他,身体微僵,下意识护住胸口,勉强露出笑容。   “二爷,您回来了。”   段瑞金是进来质问的,面对这样的她却根本开不了口,只留下一句“穿好衣服出来”,便去了卧室。   几分钟后,阮苏裹着大浴巾走出来。   段瑞金站在窗边抽烟,袅袅烟雾笼罩着他的脸,双眸却清晰得让人畏惧。   阮苏笑道:“您有事找我?”   段瑞金见她明知故问,冷哼一声,“你刚才在跟谁打电话?”   “小凤仙呀,您见过的,常来公馆跳舞。”   “你打给她做什么?”   “还不是因为饭店要开张了,小曼让我搭个戏台子热闹热闹。可我觉得唱戏太庸俗了些,没新意,想到以前听人说洋人搞过一种新奇的活动叫走秀,让漂亮女孩们穿新衣服在台上走,估计很有意思,就让小凤仙给我介绍些模特。”   真是这样?   段瑞金蹙着眉,问:“那比基尼又是什么?”   阮苏坏笑,“您想知道?那天也去捧个场吧。”   他掐灭烟头摇了摇头,“这两天要与财政部对账,忙得很。”   阮苏叹气,“那就太可惜啦。”   她的叹息里分明藏着窃喜,怕是巴不得不要他去。   段瑞金丢掉烟蒂,转身要走。   阮苏腹中突然生出一股抽痛,仿佛有人在用力拧她的肠子,让她不得不扶着桌子才能站稳,鼻间发出一声痛哼。   段瑞金回过头,“月事又来了?”   她哭笑不得,“谁会一个月来两次月事?”   “那你为何腹痛?”   “晚饭吃太撑了。”   段瑞金自然不相信她的谎话,可她既然不愿意说,他又何必过问太多。   他继续朝前走,走到门边时想起一个东西,从口袋里掏出来轻轻一抛,阮苏正好接住,打开掌心一看,是只丹琪唇膏。   淡金色的外壳,体积小巧,金属壳上刻着精致的纹路,底下的英文昭示着它的来处——太平洋彼岸。   在洋货店里,这样一支要卖十元,抵得上穷人家一个月的口粮了。   她诧异地抬起头,段瑞金淡漠地说:“你是我的姨太太,犯不着用其他男人送的东西。”   他说完关上了门,阮苏腹中仍然抽痛,却不太意识得到,发了会儿呆后,她拧开唇膏对着镜子涂抹。   颜色谈不上惊艳,不过是淡淡的红,为她苍白的嘴唇增添了一抹颜色。   “你是我的姨太太。”   这句话在她耳边环绕,像催眠曲,让她情不自禁沦陷,又宛如警钟,使她清晰的记住自己的身份。   一个是未来的杀人狂魔,一个是见不得光的姨太太,两人有什么缘分可言呢?   将唇膏丢进琳琅满目的化妆箱里,阮苏深吸一口气,倒头睡了。   翌日小凤仙带着挑选出来的十几位漂亮模特与她见了面,她一一过目,非常满意,让人量下所有人的身材数据,去订合体的比基尼。   寒城毕竟是方圆数百里最大的城市,水路不通陆路通,各行各业一年四季不打烊,临时订购十几套比基尼还是来得及的。   第二□□服就到了货,阮苏亲自监督试衣排练,充当起走秀导演来。   又过一天,开张的时间到了。   午饭时间一过,饭店门口就搭起了大高台。放了几串鞭炮后,南街老老少少全都围了过来。   同一时间,段瑞金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面前是被派来对账的财务部部长。   部长年过四十,据说大字不识一个,但得力于有个好泰山,自己又十分擅长交际应酬,因此近些年步步高升。   眼下他唾沫星子横飞,在段瑞金面前畅谈未来,大有纵横捭阖之态。   段瑞金面无表情地盯着他那张肥硕的脸,仿佛在认真倾听,实则思绪早就飞到南街去。   如此过了半个多小时,趁部长停下来喝茶,他起身道:“我去方便一下。”   部长关切地问:“要我陪你一起去吗?我与段先生是一见如故,分开半分钟都觉得遗憾呢。”   他脸部肌肉抽搐,没回答便走出了门。   小楼乃办公楼,除他以外还有许多文职人员在这里办公。一楼有公共厕所,段瑞金也常来用。   他走进隔间里,关上门,一动不动地看着雪白的石灰墙壁,告诫自己不该在旁人、尤其是女人身上,花费太多心思。   花了好一番功夫,他勉强压下思绪,准备回去。   然而还没来得及开门,厕所又进来两个人,是外出采购的经理,兴奋地聊着刚才的所见所闻。   “五姨太真不愧是五姨太,嗬!搞这么大的排场,这下全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那是,也不看看她是谁家的五姨太。二爷可是守着一座金矿的呢,比出风头谁比得过他的人?”   “咳咳,这话倒是不一定了。”   “为什么?”   “你没注意吗?开张的好日子二爷都没去,估计是五姨太自己搞的。而且我还听人说啊……”   后面的话他压低了声音,只隐约听得见“男人”、“偷会”、“赞助”等几个词。   段瑞金的努力全泡了汤,脸色铁青地站在隔间内。   十分钟后,他回到办公室。部长热情地站起来,邀请他去城里吃饭。   “我听人说今天南街有家新饭店开张了,老板了不得,请了模特穿比基尼走秀,真是前所未有过的。段先生感兴趣的话,咱们一起去瞧个热闹?”   “不用。”   “段先生不要拘谨,男人出去吃饭很正常嘛,况且你太太远在晋城,也管不着你的。我可是听人说了,那家饭店的老板娘漂亮得很,还来者不拒,跟谁都能聊,绝不是扭扭捏捏的人物,不去见见岂不可惜?”   段瑞金抬起头,黑眸冷如寒潭。   “部长消息如此灵通,你可否听说过另外一件事?”   “什么事?”   那老板娘就是他的姨太太!   段瑞金吁出一口气,将这话咽了回去,翻开册子淡淡道:“每日傍晚都是矿上最忙的时候,走不开。”   “哦,原来如此。”部长点点头,“那好,我先回去向市长复命,待哪日段先生有空,务必联系我,给我个做东的机会。”   他说完离开,段瑞金低头看账本,看了很久很久都没有翻到下一页。   笃笃笃,有人敲门,段福走进来。   “二爷,家仆传来消息,说城内有些人看不惯五姨太的铺张,组织人去砸她走秀的台子。”   段瑞金猛然抬头,“已经去了?”   “去了,又被巡警给劝回来了,说是不许聚众闹事。”   他微微松了口气,恢复平静,“然后呢?”   “有人认为五姨太组织女性穿比基尼公然出现在大街上,不但有损市容,还有招风影碟之嫌,要去告她。”   他眼神变冷,“谁?”   段福道:“不过是些太太小姐之流,您应该不认识,而且她们已经被五姨太教训了。”   “教训?”   “是的,五姨太抢先一步去了警察局,声称她们扰乱她做生意,现在这些人已经被下了禁令,不许靠近饭店。”   段瑞金忍俊不禁地笑了声,“她还挺机灵。”   别的女人在外面被欺负了,必定哭哭啼啼回家求助。她倒好,反将一军,有点本事。   段福认同地点了下头,“是的,所以出于段家的利益考虑……二爷,您休了她吧。”   段瑞金收敛笑意,冷漠地抬起眼帘。   “你说什么?”   段福不卑不亢,“我们之所以住在寒城,是为了金矿。金矿自百年前就为段家所管理,可是说白了,在寒城咱们仍是个外来户。就算家大业大,依旧势单力薄,又守着这座惹人眼红的金山,树大招风,背地里不知有多少人觊觎您的位置,巴不得您露出点破绽,好让他们取而代之。在这种前提下,咱们最不该做的就是抛头露面,招人非议。您曾经也是对这点深恶痛绝的,为何现在疏忽了?”   段瑞金缓慢地拧起了眉心,发现自己的确忘记这一点。   但是真的要休掉阮苏?他想了想女人或嬉笑或恬静的脸,毫不犹豫地说:“这是我的事。”   段福摇头,“不,这是段家的事。金矿一直都是段家重要的收入来源,时逢局势动荡,更加宝贵,哪怕禀报老太太,她也一样会让你休掉她。”   段瑞金讥嘲地笑了声。   “什么事都禀报她,你是她派来的狗么?”   段福沉默不语。   他站起身,匆匆道:“今日收工,备车。”   华灯初上,夜色斑斓。   南街比以往都热闹,人头攒动,只因新开张了一家奇特的饭店——吃不起。   “吃不起”名字乃讽刺的中式,老板作风却非常洋派,营业第一天便请来十几位漂亮女郎,在店门口华丽的台子上,踩着高跟鞋走猫步。   她本人也打扮成了华丽的花蝴蝶,站在店门口与人谈笑风生,豪放得像个留洋归来的摩登女性。   如此一位奇女子,谁忍得住不倾慕?   有位观望许久的男人借着询问喜宴上前去,色眯眯地握她的手。   她面上带着笑,抽出手却是一个嘴巴子扇在他脸上。力气不大声音不小,扇出一记脆响,而后说道:“我欢迎诸位进去吃饭,可不欢迎谁都来吃豆腐。”   围观者哄笑,男人也笑,揉揉自己的脸说:“老板娘,你若是肯上台也穿着比基尼走秀,我愿意请一百个人进店吃饭。”   阮苏嗤笑一声,提高音量喊道:“阿升。”   正带着兄弟们在大堂吃饭的赵祝升立即放下筷子跑出来,“什么事?”   “这位大哥似乎对比基尼很感兴趣,你来帮帮他。”   赵祝升被她家厨子的菜齁得喉咙痛,又不好意思走人,正愁没事做,当即招呼了兄弟,活动起拳头来。   男人惊恐地往后退,“别过来……你们别过来……啊……”   过了会儿,一团肥硕的白肉被塞进一套多余的比基尼里,丢到了T台上。   模特们笑嘻嘻地从他身上跨过去,朝台下飞吻,喝彩声如雷鸣。   赵祝升巴巴地跑回阮苏面前,小狗一般讨好地问:“怎么样?我干得漂亮吧?”   阮苏伸出手,他很自觉地蹲下,由她摸了摸自己的脑袋。   “干得好,看在你帮我忙的份上,让厨子多做几个菜给你们吃,不收钱。”   “啊……不要啊……”   阮苏调戏了赵祝升一番,心情畅快,忽觉后背凉飕飕的,有种不妙的预感,回头去看,却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便走进店里去了。   街角,段瑞金往前走了半步,继续看着热闹的“吃不起”,浑身散发着凛冽的气息。   他提前下班来看她,兴许时机合适,还会亲自跟她说声恭喜。   万万没想到,会看见这一幕。   “二爷。”背后有人轻声呼唤他,他转过身,看见了玉娇。   她这几天都没出门,战战兢兢地待在房间里,未施脂粉的脸有些憔悴,衣服穿得也素,却总算不像往日那般刻薄,显出几分可怜之姿。   “二爷。”她唤着他,来到他面前,睁大了一双盈盈秋瞳。   “阮苏不是个有良心的,所做一切都是为了利用您。当她如愿以偿后,必定会甩掉大家与野男人双宿双飞。我知道以我的身份不该管太多,可是我真的很想请求您,不要再偏爱她了,她不值得也不配。求您多看看我们,大家都是真心实意爱您的,不光想为您分忧解劳,还想为段家开枝散叶,添子添福。我是个不入流的戏子,您嫌弃我也是理所应当,可我都等一年了,您给一次机会可以吗?就一次。”   女人将自己的姿态放到最低,卑微地看着他,等待一会儿后试探地伸出手,轻轻搂住他的腰,把脸贴在他胸膛上。   段瑞金推开她,回头望了眼喧哗的饭店,里面又有哄笑声传出。   很显然,那个女人是一点也不需要他的。   “回家吧。”   他做出决定,一马当先地上了汽车。   玉娇狂喜,激动到落泪,忙用帕子擦干净,跟着他上了车,紧紧贴在他身旁。   她终于要成功了,只要她怀上段家的孩子,任凭阮苏如何掀风作浪,她永远是赢家。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三更结束,开心~   本文明天要入V了,到时会更新万字章,前排留评有红包掉落哦~~   为自己的预收文打个广告,求戳专栏——《穿成民国影帝的白月光[穿书]》   阮翡本是二十一世纪金牌经纪人,偶然穿到民国里,系统给了她一个任务——在这个时代培养出三位影帝才能回去。   培养就培养,不就是换个年代干老本行嘛,她打算开始时,却被影帝们的现状吓了一跳。   第一位,富贾没了妈的私生子,从小备受冷落与欺凌,阴暗偏执,见谁都像仇人。   第二位,哑了嗓子的男戏子,为养家不得不去拉黄包车,连双好鞋都拿不出。   第三位,土匪世家,见到她第一面就轻佻地捏住她的下巴,“拍戏我没兴趣,你留下来给我当个压寨夫人倒是蛮好。”   阮翡圆满完成任务回到现实世界,三位影帝不干了,气势汹汹来找她,却发现一堆大佬在为她庆生。   阮翡:咳咳,我是个有职业道德的经纪人,只谈钱不谈感情,麻烦你们武器收一收。   数位大佬:休想!   我寒冷如冰时,你是冬日暖阳。我怦然心动时,你已成为遥远月光。   往后余生,只为你。 第20章   “吃不起”开业第一天的火爆程度远远超出阮苏的想象。   明明每道菜都咸得像要腌腊肉,明明食材切得比猪食都粗糙,明明酒水因采购中饱私囊,全是劣质酒,食客们却依然一波接着一波,直到晚上十一点都还有人进来。   彭富贵举着锅铲来报告她,说今日的食材全部用完了,再来客人只能炒盘锅巴给他们下酒。   阮苏忙让跑堂将打烊的牌子挂上去,不再进新客。   她不是个勤快的,见没什么要紧事了,就让小曼通知司机备车回去,剩下的事都交给彭富贵等人解决。   小曼跟着她忙了一晚上,早就累得哈欠连连,推着她上了车。   要关车门时,赵祝升突然挤过来,拦住不让关。   “苏苏……”   小曼白眼一翻,“你叫谁呢?”   “要你管,反正不是叫你。”他厚着一张白嫩的脸皮道:“你这饭店问题多多,我看是很危险啊。”   阮苏被他逗乐了,“哪儿有问题?”   “厨子、采购、跑堂杂役,到处都是问题。也就是你舍得砸钱,不然根本开不起来,若是想盈利,不改进是不行的。”   “是么?那你的意思……”   他目光灼灼,充满期待,有些得意又有些紧张地舔了下嘴唇。   “你请我吃顿饭,我把开饭店的秘诀教给你。”   阮苏笑问:“哦?你还有秘诀?”   “瞧不起人啊,我可告诉你,小爷还穿着开裆裤满地爬的时候,就待在饭店看我爸做生意了,秘诀都是祖传的。”   阮苏点点头,感觉夜风吹得人有点凉,为自己披上一条披肩。   “好吧,我相信你。”   “那……咱们什么时候吃饭?”   “看情况,等我什么时候把本钱都赔光了,再来找你,拜拜。”   阮苏笑吟吟地挥了挥手,下一秒就把他推出去。小曼趁机关门,司机踩下油门。   在赵祝升失望的目光中,汽车驶入夜色里,消失不见。   回到段公馆,阮苏下车后伸了个懒腰,迫不及待要上床休息,今天真是把她累坏了,暗道以后再也不亲自操劳,只管出钱就好。   小曼忽然推推她,指着大门道:“太太你看,客厅里灯怎么还那么亮啊?”   按照往日的习惯,夜深后公馆里顶多留几盏小灯的,绝不会是这副灯火通明的模样,难道还有人没睡?   阮苏怀疑是王亚凤约了人打牌,没多想,径直走进去,没成想竟看见玉娇跪匐在楼梯下,身边散落着皮箱与包裹衣物,一双眼睛哭得通红,望着空无一人的楼梯口苦苦哀求。   “二爷,求求您别赶我走……”   段福束手站在她身旁,一脸漠然地说:“你快走吧,别吵着大家休息。”   她抓住段福的裤腿用力摇头,“我不走!我不走!我只是想为二爷生儿育女,犯了什么错?凭什么赶我走!我不走!”   小曼看了半天,忍不住问:“这是怎么了?”   玉娇看见二人,立刻挡住脸,不想被她们看见自己的狼狈样。   段福解释了原因,“二爷决定放她自由,给了她遣散费,让她回家去。”   “我不回去!”玉娇悲痛地喊:“我无父无母,自幼就跟着戏班子跑,饱一顿饿一顿,还常常挨打。是二爷将我从那里救出来,买了我的卖身契,从此我便是他的人,哪怕是死,也要死在段公馆,绝不离开半步!”   段福终于绷不住脸色,沉声道:“你为何如此不识抬举?难道真要我派人丢你出去吗?”   玉娇一向怕他,不敢跟他对着来,不得不将求助目光投向在场另外一位可以说得上话的人。   “五妹妹,二爷喜欢你,你帮我说句话好不好?我又没有做错事,何必赶我走呢?就算不想见到我,我躲在房里不出来,不碍他的眼就是了……或者……或者让我当个丫头吧,只要许我留下,我伺候大家都行啊,为你们洗衣做饭,绝无怨言!”   阮苏并不想掺和他们之间的事,但是对于一件事很感兴趣,掏出手帕擦干净她的眼泪,把她扶起来,拉到门外低声问:   “你真的只是因为说了要帮他生儿育女,他才赶你走的?”   玉娇委屈极了,“可不是嘛,其他的我什么都没说啊,二爷说翻脸就翻脸,说赶人就赶人,我……我……”   她说不下去了,往阮苏肩上一趴,痛哭出声。   阮苏心不在焉地轻轻拍打她的背脊,对她的理由半信半疑。   段瑞金真的那么讨厌别人主动给他生小孩?莫非他的确有什么难言之隐,所以才不肯同房,不肯生育?   如果是真的话,自己要不要试试,总比毫无目标的等待对方讨厌她有希望得多。   离全面开战只剩不到三年了,她得赶紧给自己找新出路。   玉娇哭了半天,抬起红肿的眼睛。   “五妹妹,以前是我不好,脾气差乱骂人。可我从来没想过要跟你们分开的,求你帮帮忙,劝劝二爷好不好?”   阮苏看了她一会儿,推开她。   她的心立马凉了半截,颤声问:“你不想帮我?”   阮苏道:“从情分上来讲,我没道理帮你。从道义上来讲,我不该帮你。”   她疑惑不解,“什么意思?”   阮苏笑了笑,没解释,对小曼招手让她拿自己的皮包过来,从里面取出几张银票递给玉娇。   “好歹认识一场,我现在钱多得没地方花,给你赞助点路费吧。二爷不是小气的人,发给你的遣散费想必也够用几年的了,我要是你啊,就趁早找个安全的地方呆着,学点手艺,过个十年八年再出来。”   玉娇拿着那些银票,心情复杂到不知道该怎么说。   段福将一切尽收于眼底,提醒道:“快走吧,再不走天都要亮了,你想必不会愿意被周围邻居知道这件事。”   这句话戳中了玉娇最大的痛点,收拾好东西,孤零零地往外走。   阮苏困意尽消,目送她离开。   她走到院门处,回过头来说:“我这辈子骂过许多人,没后悔过,唯独你。他日若相逢,希望能互道声姐妹,坐下喝杯茶叙个旧,不算白相识一场。”   阮苏没答应也没拒绝,浅笑着挥挥手。   玉娇深吸一口气,走入苍茫夜色中,自此音讯全无。   大门关上,公馆寂静得落针可闻,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众人各自回房歇息,段福灭了大灯,只留小灯。   阮苏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又不想吵醒别人,就自己下楼拿了瓶洋酒与一个杯子,想借酒精效力入睡。   谁知回来的时候,居然在走廊碰见段瑞金。   他穿着深蓝色的绸缎睡衣,露在外面的皮肤是冰冷的白,眼珠子漆黑如墨,配上尖尖的下巴和薄薄的唇,不说话时看着怪渗人。   阮苏搓了搓胳膊,干笑:“二爷还没睡呢。”   他嗯了声,“这个点喝酒?”   “白天太热闹了,现在有点睡不着。”   他没接话,阮苏尝试着推开卧室门走进去,回头一看,果然也跟进来了。   二人在桌边坐下,酒是满满一瓶,杯子却只有一个。她倒了一杯,端起来问:“你要吗?”   段瑞金摇头。   她送入自己口中,浅浅地抿了一口。   这段日子常开舞会,少不了喝酒。她的酒力被锻炼得很不错,可今晚不知怎么,就那么一小口让她有些目眩神迷,越看越觉得这男人不去唱戏拍电影可惜了。   段瑞金倒没看她,散漫地望着窗外即将落下的弯月,宛如自言自语般说:   “明天我会遣散所有姨太太。”   噗——   阮苏口中的酒喷了一桌子。   有几滴洒到段瑞金手上,他嫌弃地擦掉。   阮苏用袖子擦嘴角,一脸难以置信。   “真的假的?那我也可以走了?”   胜利来得这么突然?她怕不是在做梦吧。   段瑞金斜了她一眼,“除了你。”   她顿时垮下脸来,“不是吧……为什么啊……”   “你很想离开?”   “额……当然没有。”她喝了口酒掩饰尴尬,咽下后道:“可是为什么除了我?”   段瑞金抿了抿嘴唇,竟不太说得出口。   该如何告诉她,自己在经过今晚后,决定认认真真与她发展感情,所以决定遣散其他姨太太?   当初之所以娶这么多姨太太,还专挑戏子妓.女等不入流的,纯粹是为了堵千里之外母亲的嘴,省得她动不动就提让十九岁那年明媒正娶的妻子林丽君过来伺候他。   养几房姨太太,对他的财力来说不值一提。她们花得多他还高兴,因为传回晋城去,母亲与林丽君定会认为他变成一个不值得托付的登徒子。   活了这么多年,他最近几年才明白一件事——越是不负责任的人,才越能做自己想做的事,不被所谓的“道德”禁锢。   他向往广袤的世界,向往热血沸腾的战场。多年的优良教育教会了他,当国家存亡之际男儿应当拿起武器痛击敌人,而不是窝在舒适安全的大后方,当个地主老财。   他也向往一生一世一双人,当年读中学,好友学大人脚踏两只船,害得深爱的姑娘闹自杀。   看着姑娘血淋淋的手腕时,他便想,将来要是遇到喜欢的人,绝不让对方受半点委屈。   只是没想到,这个人会出现得这样快,这样巧。   看着灯光中阮苏精致美丽的脸,脸颊上有两片红霞,段瑞金很清楚那是因为酒,不是因为自己。   遣散玉娇后的几个小时,他想好了之后所有的安排——辞掉矿上职务,回晋城与林丽君离婚,再与阮苏结婚,带她一起投奔已参加抗战的同学,为革命增添力量。   他唯独没想过,自己愿意,她愿意吗?   话在嘴边口难开,神使鬼差的,段瑞金做了件连自己都唾弃的事。   他撒谎了。   “因为你拿了我二十万。”   阮苏无法理解地揉了揉耳朵,确定自己没听错后问:“只是因为这个?”   她的眼睛亮晶晶水汪汪,让人无法直视着她撒谎。   段瑞金把脸瞥向窗外,努力维持冷淡音色,“她们花得都不如你多。”   ……所以她之前想方设法才搞出来的逃脱计划,竟然成了给自己挖得坑?   阮苏怀疑他在骗自己,可盯着他瘦削的侧脸看了半天,并未找出任何破绽,便说:“那我还你,是不是就可以走了?”   段瑞金斜斜地看了她一眼,“你拿什么还?”   “当然是……”阮苏想说拿钱还,突然回忆起来,经过开店这一番折腾后,二十万已经花掉一小半了。   她低头仔细盘算手头的资金,满打满算,零零碎碎全都加进去,也只能凑出个十一二万来。   这可不够还的。   意识到难题,气势弱了下来。她强撑着道:“不管我拿什么还,只要你向我保证,把二十万还给你后,你就给我自由对吗?”   段瑞金轻嗤了声,“我为何要向你保证?”   阮苏气得磨牙,阴森森地盯着他。   “你要是不许我走,其他人也不许走。不然我连二十万都不还了,跑到那深山老林里一钻,看你怎么找!”   段瑞金狐疑地看着她,企图从她的话中听出几分玩笑意味,但她的眼神坚定不移,似乎是来真的。   沉默之中,二人僵持了许久,他起身冷冷道:“等你还得起再说。”   阮苏胸口闷闷的,为自己倒酒喝。不料右手刚碰到酒瓶,就被人给夺走了。   她无语地抬起头,“你不要欺人太甚,喝酒你也管?”   “这酒是英国货,一瓶一万三。”   “……拿走拿走,都拿走!”   阮苏轰了他一顿,也不等他离开,就自暴自弃地往被窝里一钻,躺在里面不动了。   段瑞金目光复杂地看着被子鼓起的那一团,终究没将实话说出口,关门走了。   第二天清早,小曼照例来伺候阮苏洗漱换衣,然而一进门就发现自家太太已经醒了,脸肿眼肿,满脸愁闷,裹着被子坐在床上一动不动,活生生将自己愁成了一只浮肿的大鹌鹑。   她把水盆放去架子上,啧啧叹道:“太太您这是在做什么?表演母鸡下蛋呢?”   “死丫头。”阮苏骂了句,下一秒紧跟着说:“你给我过来。”   死丫头嬉皮笑脸地走过去,被大鹌鹑拉住手腕,贴着耳朵问:“你有多少钱?”   “钱?”   “对,有多少全都告诉我,一个铜子儿都不许藏。”   小曼绞尽脑汁地盘算了半天,蹬蹬蹬跑下楼,不一会儿捧着个小布包回来。   阮苏满心期待地催她快打开,她打开了布包,露出里面的十几块银元。   “不是吧,才这么点?”   自己每次打发她去买东西,睁只眼闭只眼让她中饱私囊时赚的,也不止十几块啊。   小曼也很不好意思,抓着耳朵说:“本来是不止的,但我昨天去买了两件新衣服。还有陈老板家新上了一批首饰,我得去挑几件吧。街角那家面包店里又出了几款新面包,我都得尝尝吧……这一来二去的,就不剩多少钱啦。”   阮苏哭笑不得,“你倒是活得滋润。”   她吐了吐舌头。   “人嘛,活着就是为了开心,天天啃馒头吃糠咽菜有什么意思呢?您说是不?”   阮苏无言以对,抱着被子倒在床上踢了踢腿,发出一声痛苦的哀嚎。   小曼疑惑地看着她,好奇地趴在床沿上问:“太太,您不是不缺钱吗?遇到什么难题了?”   阮苏无力地挥挥手。   “算了没你的事,出去玩吧,我今天不出门了,用不着换衣服。”   小曼啊了声,“饭店昨天才开张啊,虽说每个岗位都雇了人,可您不想去看看生意如何吗?”   看什么呢?那么差的厨子,那么差的跑堂,那么欠打的名字,妥妥的亏钱相,看了心烦。   阮苏等她出去以后又躺了会儿,才恹恹地爬起来,拿着纸笔清算自己的家当。   一张十万的支票,十五张一千的银票,二十张一百的银票,两三百银元,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外国货币。   除了钱以外,她还有首饰。   黄金项链、镯子耳环,二三十件。玉器珍珠,十一二条。钻石戒指,两枚。   首饰之余还有衣服,都是价格不菲的高档品。   真丝旗袍,十八.九条,摩登洋装,十六七套,另有无数高跟鞋、帽子、手袋等等。   不算不知道,一算她自己都咂舌,自己不知不觉竟然买了这么多东西,还没算上吃的用的等消耗品,天知道花了多少钱。   也就是段瑞金负担得起,换做条件差一些的人家,恐怕早把她这只大蛀虫赶出去了。   她本来很绝望,因为实在凑不出二十万。可是清点完那些衣服首饰后,又觉得希望不是那么遥远。   这些东西当初都是花了不少钱买的,而这个年代局势动荡,满街都是当铺。但凡谁家遭了点大灾大难的,都会把值钱的物件拿去当掉。   别人可以,她也可以呀。   阮苏来了斗志,当即推开窗户喊小曼,一番收拾过后,两人一人抱一个大包,乘汽车出门了。   段公馆外那条街上就有当铺,但阮苏不想被段瑞金知道,于是不惜走远路来到南街。   南街上有三家当铺,最大的在珍宝斋对面,名叫和平大押。   小曼坐在汽车里,看看珍宝斋又看看和平当铺,道:“这两家店设置得也是够巧妙,今天去他家买了宝贝,明天便可以去对门当掉,等有钱再赎回来,继续买新宝贝,一条龙啊。”   阮苏推开车门道:“别啰嗦了,快下车。”   二人走进当铺里,只觉得与其他光明富丽的店铺完全不同,店内黑压压的,光线暗淡,伙计高高站在柜台后,用鼻孔看人。   从柜台到门边的距离顶多两米,人往那儿一站,不像顾客像囚犯,很能给人心理压力。   她们进来时柜台伙计在低头写着什么,听见动静也不看人,等阮苏喊了两声后才抬起头,掀了掀眼皮问:“想当点什么?”   阮苏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也是第一次干这种事,心里没底,便先问道:“你们这儿收东西都按什么价?收什么类别的东西?当掉以后如何赎回?”   伙计单手握着毛笔,用一双死鱼眼看人,不回答她的问题,又问了一句,“想当点什么?”   小曼见状打开嘴炮,“真稀罕,这年头聋子也能来当伙计吗?”   伙计终于有反应了,梗着脖子红着脸问:“你说什么?”   她还要骂,被阮苏给拦住了,后者从包里掏出一个玉镯子,递过去说:“你看看这个多少钱。”   伙计哼了声,拿起来用手电筒照,对着光细细观察。如此看了几分钟,伸出一个巴掌。   阮苏问:“五万?”   摇头。   “五千?”   摇头。   “五百?”   伙计点头了,“当不当?当我就给你开票拿钱。”   阮苏不敢置信,“你确定你没看走眼?这个镯子是我从玲珑阁买的,上好的老坑玻璃种,花了三千大洋呢。”   伙计冷淡地说:“珠宝这种东西,值多少钱主要看买的人愿意花多少钱。当初你花三千买它觉得值,那它就值三千。如今我觉得它顶多值五百,那它就只值五百。”   阮苏几乎蒙了,二手货会贬值她清楚,也有心理准备,但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会贬值得如此厉害。   玉镯子尚且如此,其他的呢?岂不是都不值钱。   小曼拉住她的手,“太太,我估计这家伙是坑人的,咱们再去别家看看,别被他忽悠了。”   伙计冷哼,“和平是全寒城最大的当铺,在这里做不成的生意,去其他地方更做不成。”   “你管我们做不做得成?反正姐姐们又不缺钱花,当你的死聋子吧。”   小曼夺回镯子塞进包中,抓起砚台泼了他满脸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拉着阮苏狂奔出店,哈哈大笑。   二人又去逛了其他两家当铺,这两家店老板认出阮苏,对她十分客气。   不过经过一番交谈后,阮苏发现价格并没有高太多,仍是不如预期。   珠宝不行,那衣服呢?   她挑选出自己最贵的一件旗袍,询问老板,“你看这个值多少?”   老板捏了捏料子,笑道:“这年头衣服更新换代快,洋装店里一天一个新款式,没什么人买二手的了,我们一般都不收。但要是阮老板想出的话,那就……五十吧。”   八百块买的衣服,现在只值五十……阮苏的心在滴血。   老板好奇地问:“阮老板为何突然要当衣服首饰?莫非……周转不开了?”   阮苏收好东西站起身,摇头道:“我这人买起东西来就收不住手,家里堆了一堆没地方放,也穿不过来,就想拿来当掉买点新的。不过既然不值钱,那就算了,不如送给朋友。叨扰老板了,有空过去喝茶。”   老板恭送其出门。   上车后,小曼问:“咱们再去别的街上看看?”   阮苏靠着车窗,疲惫地摆了摆手。   “不去了,都一样,去了也是白去。”   “太太。”小曼难得认真起来,“您为什么突然缺钱呢?跟二爷闹翻了?给我说说,我可以帮忙出主意啊。”   阮苏望着她嗫嚅了半天,最后还是开不了口,闭上眼睛叹了口气。   枯岭山金矿,段瑞金独自坐在办公室写信。   信是写给当年同窗好友的,名叫林清,让无数女生为其神魂颠倒要死要活的风流人物。当时大家都以为他会弄大别人的肚子,早早结婚继承家业。谁知他行事不羁,竟在十七岁就与女老师私奔了,等今年再联系上,已摇身一变成了西南区某部队的一名年轻参谋官。   段瑞金曾对他的私生活嗤之以鼻,认为自己不需要他这样的手段也能遇到真爱。   直到昨天晚上,他才突然发现,自己在这方面的经验太贫瘠了。   他知道如何经营金矿,如何教训下属,甚至因为读书时爱好广泛,英文地理历史等方面也颇为精通。   唯独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让一个女人心甘情愿地爱他。   关于这一点,他决定请教林清。   信寄出去,等了一周,回信来了。   段瑞金并未立即查看,而是将其压在账本底下,等晚上回到公馆进入卧室,才坐在灯下观看。   几年过去,林清字迹未变,依旧潦草得好似外国医生,难以辨认。但仔细后,言语是意气风发的。   瑞金吾友:   来信已阅,听闻你已有意中人,我颇感欣慰。想当初在晋城学院,你我同窗,你终日只苦读书,学洋文,学历史,令你母亲忧心不已,时常询问我你是否有难言隐疾。如今你总算成家立业,想来她也能放下心。   关于你的请教,我的确有秘诀可以倾囊相授。男女之情,要说难也难,可你有张好脸,因此是手到擒来的。若想让其动心,只需分两步做。   第一,请她看一场风花雪月的爱情电影(注:以周璇的爱情片为佳,恐怖片也可,切勿选择悲情故事),吃一顿上好的西餐,红酒不可缺少。待到微醺之时,亲吻她,切记不可做太多,只给她留一个钩子。   第二,与她跳舞,赠她好礼。倘若她收下,那么别犹豫,快快洞房花烛罢。   关于我的近况,我随李将军的部队驻扎在冉城,大约会待到年后。将军近来打了几场胜战,十分喜悦,赠我美眷府邸,白银万两,日子倒也不错。   我父母仍在派人寻找,黄小姐等人也寄信来,不过我暂时无回家的打算,因此还望你念兄弟情谊,为我保密。   李将军是值得跟随的长官,他常与我们说,时势造英雄。眼下群雄四起,局势动荡,好男儿都该走上战场。时机到了,只需一阵风,便可扶摇直上九万里,打下一片江山。   我不奢求江山,但也是很高兴的,因为敌人来了我有枪炮,不必怕他。看见弱者我能伸出援手,救他性命。   昨日上街,有被我救过的人要送我土豆,我没有收。   挽救国家于危难之际,这种荣誉感,岂是几筐土豆能比得的呢?   祝君如意,喜得良缘!   林清   一九三六年九月二日   段瑞金合上信,点火烧了。   火焰在漆黑的铁盆中跳跃,闪烁的光芒照耀着他的眼,仿佛他眼中也有一团火在燃烧,很久才熄灭。   翌日早上,他走下楼梯,坐在空无一人的餐厅里,问老妈子:“五太太呢?”   “五太太还没起呢,这两天她都起得晚。”   “去叫她下楼,就说……”他扫了眼面前丰盛的食物,“我让她来吃早餐。”   “诶,好嘞。”   老妈子殷勤地跑上楼,不一会儿阮苏就披头散发的跑下来,脸上还有水珠,显然是匆匆洗完脸。   “二爷,今天为何突然有兴致叫我一起吃啦?”   因为暂时还不出二十万,自觉低人一头,她努力笑出一张天真灿烂的脸。   二爷面无表情地抓住她的肩膀,把她翻了个面儿,从她鸡窝似的乱发中取出一团皮筋来。   她尴尬地接过塞进兜里,比了个大拇指。   “不亏是二爷,视力都比别人好。”   段瑞金怎会听不出她的口是心非?坐下冷冷道:“公馆里没下人了吗?怎么伺候你梳头的都没有。”   人当然是有的,但往常伺候阮苏洗漱换衣的任务都归小曼,而小曼这丫头贼懒,常常起得比她更晚。她因为起床后横竖没事做,于是从未指责过,都是睡到什么时候算什么时候。   真话是不能说的,说了段瑞金少不得又要教训小曼。   阮苏将头发随手挽了一下,坐下说:“我挺喜欢这样的,你不觉得很有家的感觉吗?在家里也要永远衣冠笔挺,是件很累的事吧。”   段瑞金看着她,发现懒散打扮的确令人放松,于是拉了拉衬衫衣领,解开第一颗纽扣露出喉结,“吃饭吧。”   阮苏拿起筷子,面前摆着的是盘蒸饺,她最爱的三鲜馅儿。   一边吃,她一边偷看段瑞金,因为好奇对方突然跟自己一起吃早餐的目的,却不知道她此时的模样像极了在放哨的狐獴。   段瑞金喝了口鸡米粥,问:“你眼睛不痛吗?”   “啊?”   他对着她懵懂的样子嘲不出口,推给她一只碟子道:“段福新采购的海参,尝尝吧。”   海参是用鲍汁焖的,软糯糯地堆在雪白瓷碟里,看起来就很好吃。   阮苏刚要下筷子,想起被他拿走的洋酒,警惕的停下了筷子。   “这个多少钱?”   段瑞金以为她只是好奇,便让人把段福叫了来。   后者答道:“四百元一斤。”   阮苏放下了筷子,“我不吃,你们吃吧。”   段瑞金皱眉看向她,“你又怎么了?”   她能怎么?作为一个欠人二十万巨款的穷鬼,不敢吃这么贵的食物而已。   眼下别说四百元,四块钱她都不想多花。   阮苏端起蒸饺,夹一个塞入口中,“我吃这个,这个更合我的口味。”   段瑞金深吸一口气,让段福出去,待餐厅只剩下他们两个,他低声道:   “你还在为那事闹别扭?”   “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肯吃海参?”   阮苏咽下那只蒸饺,喝了口牛奶压下去,站起身道:   “二爷,您大清早的为难我干嘛?不想吃个东西都不行?我看咱俩以后还是别一起吃饭了,怪影响胃口的。”   她说完扭头就走,段瑞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似乎被人讨厌了?   他想照顾她,给她好吃的,反倒被人讨厌?   愤怒、懊恼、委屈,齐刷刷涌上心头。段瑞金加快进食速度,心想自己也不管她,以饕餮之态吃完早饭,起身朝汽车走。   走到一半他突然停下,从兜里摸出两张电影票。   票是今早让段福去买的,周璇的《马路天使》,下午六点场,据说看过的人都夸赞。   本来准备吃饭时向她发出邀请,吵了两句竟然忘了。   要不要回去?   段瑞金回头望了眼二楼她的窗户,拉不下脸,把电影票塞回兜里,决定下午再说。   汽车驶离公馆,留下两道尾气。   阮苏关上窗户,背着手在房间转来转去,成了一个焦急的陀螺。   她怎样才能还上这笔钱,换取自由身呢?   偌大的段公馆只有她忧心忡忡,沈素心依旧吃斋念佛,王亚凤依旧打牌抽烟,佣人各司其职。   中午时分,事情奇妙地迎来转机——彭富贵打电话给她,说是有人想收购“吃不起”,希望今天能在店里共进晚餐,与她面议细节。   阮苏这些天不是没想过卖饭店,只是打听了一圈,估出的价格太低,连本钱的一半都收不回来,卖了也是白卖,便放弃了。   今天竟然有人主动收购,或许能谈个好价钱?   她当即喊来小曼为自己梳妆打扮,既然去谈生意,自然得拿出一副不差钱的派头来,免得被对方看出急需钱的穷相,故意压价。   她选了件墨绿色的真丝刺绣旗袍,黑色七寸高跟鞋,金色真皮手袋。每只手腕各戴一个翡翠手镯,钻石戒指黄金戒指戴两枚,脖子上是颗颗滚圆的珍珠项链,发髻上的发卡与胸针遥相呼应,都是红宝石的,小嘴唇也用唇膏抹得红彤彤,硬是将原主薄命的相貌打扮出雍容华贵来。   饶是如此,她还不满意,打开衣柜翻找半天,挑出一条狐皮披肩往身上一披,照照镜子,这才满意了。   小曼站在一旁拿着梳子咂舌,“我的太太,您这样出去也不怕被人抢。”   阮苏道:“你懂什么,这叫心理战术。”   这世道,狗咬丑的人敬有的,打扮阔气了,见到市长省长都不怵。   下午五点,阮苏来到“吃不起”。   生意同她预料中一样冷清,自开张第一天的热闹结束后,就一天不如一天。   五点正是饭点,其他店里都忙得不可开交,唯独他们这里,跑堂坐在门槛拍苍蝇,闲出屁了。   汽车停下,他抬起头,只见先下来一个俏丽的小姑娘,然后便是一团刺眼的光……   那光芒笼罩着一张娇小的脸,宛如天边的彩霞、雨后的彩虹、夏夜的萤火,堪称艳光四射。   他呆呆地看着,忘了起身,直到先下来的小姑娘叉腰骂道:“你是来看门的还是来跑堂的?不知道招呼人吗?”   他这才认出那是自家老板,赶紧起身迎接。   阮苏走进店里,看见零星的几位客人。客人都是闻她名而来的,眼睛一亮,迎上去同她讲话。   她笑嘻嘻地应酬了一番,赶紧找借口去了楼上包厢,等待对方的到来。   不知道是谁想收购这家饭店呢,还蛮有眼光的。   正想着,彭富贵穿着围裙上了楼,鞠躬哈腰地说:“老板您来了。”   阮苏点点头,“那人还没来吗?是谁啊?”   他摇头,“我也没见着,只派了个跑腿的过来,说是六点钟在这里见面,估计快到了。”   “那你去备点好菜,记住。”阮苏特定叮嘱,“少放盐。”   小曼哈哈大笑,彭富贵红着老脸离去。   她在包厢里喝着茶等,时不时望一眼窗外。   天气转凉,夜晚黑得也快,当晚霞全部消失,外面变成灰蒙蒙一片时,有辆汽车开到饭店门口,下来一个穿衬衫的高个男人。   由于天黑,阮苏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身材修长挺拔,短发清爽,气场冷冷的,有点像段瑞金。   她理了下披肩和头发,端坐在椅子上摆出随意的喝茶姿势,等门打开后慵懒地瞥向来人……愣了。   什么像段瑞金,分明就是段瑞金。   等等!收购饭店的人……就是他?   阮苏还没开口问,他却先发出询问:“你怎么在这里?”   这让她摸不着头脑了。 第21章   因不明白对方的来意,阮苏收起困惑,先顺着他的话说。   “二爷问得稀奇,这家店是我开的,我在这里不是理所应当么。”   段瑞金点点头,“那……走吧。”   “走?”   他微垂着头,双眸被眉骨透落的阴影所笼罩,看不出喜怒,淡淡地说:“我决定请你看电影。”   阮苏讶然地睁大了些眼睛,情不自禁转头与小曼对视一眼,后者也是一脸惊奇。   看电影,这种摩登小年轻们才爱做的事,从他口中说出来怎么那么诡异?   她咽了口唾沫,“二爷,您今日为何突然有兴致……”   段瑞金不耐烦了,打断道:“以你我之间的关系,看场电影不是很正常吗?”   正常是正常,可是……她在等人谈生意,放人鸽子怎么行?   阮苏摸了摸头发,想出一个借口,“不好。”   “哪里不好?”   “您又不止我一个姨太太,只跟我去看,对别人不公平。”   段瑞金闻言无语地瞥了她一眼,说:“那就让人把她们都接去,一起看。”   阮苏欲哭无泪,“非得今天吗?改天行不行?”   他扫了眼包厢,冷声问:“你在等人?和谁吃饭?”   这声音几乎带着杀气了,阮苏打了个寒颤,哪里还敢说真话,只得冲小曼使眼色,希望对方帮自己想个办法。   小曼很讲义气,立刻挺身而出挡在她面前,义正辞严地拒绝了段瑞金的邀请。   “太太不能去!”   段瑞金一记眼刀飞过来,“你说什么?”   她摸了摸脖子,“因为、因为她是来陪我相亲的!”   他看向阮苏,“是这样吗?”   阮苏连忙点头,勾住小曼的胳膊,装出亲热模样。   “没错没错,小曼是我的好姐妹,我一直想为她寻个好婆家。跟她的幸福相比,看场电影算得了什么。”   段瑞金垂眸想了想,道:“这个简单。”   “嗯?”   “段福,你还没成家,把她娶了吧,彩礼嫁妆全由段家出。”   小曼惊恐地抬起头,看了看段福那张比板砖都冷漠的脸,连忙抢先说道:“不必了不必了,我觉着我年纪还有点小,不着急。”   “既然如此,那就去看电影。”   段瑞金走到阮苏面前,对她伸出手。   阮苏看着那只修长白净的手,以及手上金色的扳指,硬着头皮握住,随他走了出去。   出门前彭富贵跑过来,她对他使了眼色,让其代替自己接待收购者。   彭富贵当了几年巡警,盐放不明白,眼色却是看得懂的,对她连拍胸脯保证没问题。   阮苏这才放下心,与段瑞金坐进汽车里,段福则跟小曼上了另外一辆车。   司机调转车头,准备离开南街,一辆乳白色庞蒂克迎面开来。   他哟呵了一声,“这可是庞蒂克最新型号啊,我上周才在报纸上看到的,居然就有人买到手了,真是厉害。”   阮苏听他这么说,好奇地多看了一眼,意外地发现那辆车竟停在“吃不起”门口。   车上有人下来,但此时他们的车已经开远了,路灯又暗,只模模糊糊地看见个轮廓,个子很高,应该是男人。   这是那位神秘的收购者?   正猜测着,一只大手用抓保龄球的姿势抓住她的头顶,硬生生把她的脸掰了回来。   “马上要到电影院了。”段瑞金收回手。   阮苏无语地端正坐好,在心中翻了无数个白眼,暗道这人最近活像中了邪。   抵达电影院,王亚凤和小春鹃居然也在,看样子等了不少时间。   阮苏一问才知道,原来段瑞金早就邀请了所有人,只有沈素心去百里外的寺庙听经没有来。   居然不告诉她,害她紧张了一路,还以为是单独约会。   既然全家都来了,说明他的确可能是心血来潮,不必忧虑太多。   阮苏放松起来,抬头观望四周,让小曼买点零嘴带进去吃。   电影院内有专门卖点心的柜台,里面瓜子、绿豆糕、甚至冰镇汽水等一应俱全。   小曼每样都买了些,觉得不够,又去外面买来许多水果,抱了满怀。   入场前,电影院经理亲自接待了他们,将他们领到位置上,是正对着大屏幕的三间包厢。   包厢的座位如何分配成为难题。   每间包厢两个座椅,他们总共六个人,该谁跟谁坐呢?   阮苏自然想与小曼坐在一起,可是稀里糊涂的分了一通,她被安排与段瑞金坐在中间的包厢,剩下两对则是小曼与段福,王亚凤和小春鹃。   电影开始了,周璇标志性的清脆嗓子响了起来。   阮苏直直地盯着屏幕,压根不知道自己看了些什么,只感觉黑暗中段瑞金的存在感格外强烈,让她无法忽视。   段瑞金大约也很不习惯,临时叫人加了张椅子,让王亚凤也进来。   这位老赌徒眼中只有麻将,电影是看不进去的,进来就开始抽烟磕瓜子,烟雾呛得段瑞金不得不给她下禁令,并且拿走了她全部的烟。   她无烟可抽,倍感无聊,观察了二人半天突然说:   “你们两个真奇怪。”   阮苏不解,“怎么了?”   “不是你偷看他,就是他偷看你,用得着这样偷偷摸摸吗?我是开放的人,你们哪怕当着我的面搂小腰打啵儿,我也不会计较什么的。”   阮苏瞬间涨红了脸,被口中的茶水呛了个好的,狂咳不止。   段瑞金无奈地帮她拍了拍背,对王亚凤道:“你不要乱说。”   王亚凤无聊得数头发,半晌后站起来。   “我受不了了,这你侬我侬的片子有什么可看的?我要去打牌。”   段瑞金无心驯服她这匹野马,挥挥手放她离开。   门关上后,二人继续坐在黑暗中看电影,随着画面的变化,脸时明时暗。   阮苏抓着一把瓜子纠结了老半天,蹦出一句,“我没有偷看你。”   段瑞金微微一怔,哦了声。   阮苏解释了,可似乎比不解释更让人尴尬,在窘迫的氛围中她看完整场电影,离开时只想甩开他狂奔回家。   偏偏段瑞金还有安排,吩咐段福等人先回去,只留一位司机在车里等,单独带她来到附近一家豪华的西餐厅。   装修精致浪漫的西式餐厅早已成为年轻男女约会的好场地,他们同阮苏一样,许多都是刚看完电影的,成双成对地走进来,吃牛排喝红酒,觥筹交错,爱意浓浓。   她收回目光,拿着餐刀面对了牛排,切了两下忍不住问:   “二爷,我记得您不是最讨厌吃牛肉的吗?”   段瑞金喝酒的动作一顿,随即说道:“偶尔尝尝新鲜也无妨。”   “哦,尝尝新鲜啊……”   阮苏点着头,总算猜到他今日一反常态的原因。   一位二十四岁的青壮年男性,无寻花问柳的毛病,身体也算是健康,雄性激素在身体里堆积出**,偶尔带姨太太们出来逛逛,抒发抒发,不是正常得很么。   只是作为这道被人“尝新鲜”的菜,感觉并不是那么好,毕竟谁愿意被人吃腻呢?   段瑞金看着她,感觉她在短短的时间里想了许多,但是两人之间隔阂太大,他根本看不透她在想什么。   今日他们与周璇格外有缘,餐厅里也放起她的歌。   阮苏闲着无事,跟随着音乐轻哼。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团圆美满,今朝醉。   清浅池塘,鸳鸯戏水,红裳翠盖,并蒂莲开……”   段瑞金忘了切牛排,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只觉得她比电影明星更有魅力。   尽管她脸是小小的,手是小小的,眼睛是小小的,全身上下没有哪处不稚嫩,落在他眼中却充满万种风情,一颦一笑都极为动人。   阮苏没留意他的眼神,一边哼歌一边望着大马路上的一对父女。   二人一个老的直不起腰,一个小的说不清话,身着破旧粗布衣,手中拿着大竹篮与麻布袋,里面装着些苦瓜甜瓜等瓜果,最大的也不过拳头大,皱巴巴的,品相很差。   她正奇怪着二人大晚上的不回家,在街上逛做什么,就见一队巡警过来轰他们,顿时明白了缘由——   寒城为了维护治安曾出台过一项规定,晚上六点后没有城内市民户口的人不得留宿城中,若是在朋友家或酒店住的,也必须提前开好证明,否则都得轰出去。   这两人估计是特地进城卖瓜的,瓜没卖出去不舍得走,可是又无钱住店,因此才在街上游荡。   违规被罚理所应当,问题是都到这个点了,城外又是荒郊野岭,方圆几里没有人烟,万一遇上野狼什么的,父女俩跑都跑不掉。   她从包中拿出几块银元,要出去帮忙。   段瑞金却按住她的手,冲她摇了摇头。   阮苏皱眉问:“你不让我去?”   “新规定是市长推行的,还不到一个月,正是等着收获成效好写入报告的时候,你公然去阻拦,岂不是打他的脸?”   “我又不认识他,关我什么事。”   “很好,那你认为这几块大洋,能救得了他们吗?”   阮苏不解。   段瑞金瞥了眼跪在地上向巡警磕头哀求的父亲,还有已经吓得大哭的女儿,低声道:   “几块钱救得了急,救不了穷。他们今天拿了钱,不必被赶出去。可是钱花光了,几个月后依旧会面临今天的困境。”   阮苏满眼震撼地看着他,心情极度复杂,感觉他的话尖锐得像刀,戳得她心里难受。   段瑞金松开她的手,叹了口气。   “年少时我也曾幻想过,假如我有一万大洋,给每位穷到吃不起饭的人分一百,是不是就能挽救一百个人?如果有十万,救一千个。有一百万,救一万个,世上便能少许多许多痛苦。可是有一天,我的父亲庆祝六十大寿去城外布施斋饭,看着那千千万万蝼蚁般的人我才明白,这世上的穷人何止一万个,那一百块钱又能救得了他们几年。”   他顿了顿,嗓音越发低沉,“害他们沦落至此的,不止是钱,更是这世道。世道不变,国家不存,他们这样的人只会越来越多。哪天一个炮弹打过来,你我也未必不会成为其中之一,或许更惨。”   阮苏得了自由,却迈不出脚。握着大洋的手紧了又紧,盯着他的眼睛问:   “你真是段瑞金吗?”   那个将来会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为何能说得出这种话?   段瑞金眯着眼睛看了她一会儿,忽然起身将她的脑袋按在自己肩膀上,一只手掌盖住她的额头。   阮苏猝不及防,双手乱抓,打翻了一支红酒杯。   响声让沉浸在浓情蜜意中的情侣们看了过来,她越发惊慌,用力推开他,小脸已然憋得通红。   “你做什么!”   段瑞金看看自己的手掌,“你没喝醉也没发烧,为何问这种疯话?我不是我,还能是谁?”   阮苏顿时哑火,坐回椅子上抿了抿嘴。   服务员赶紧走过来,为他们更换新杯子,擦干净桌面和地板。   段瑞金的白衬衣上溅了几滴酒,血似的刺眼。他用手帕擦了擦,“我去趟洗手间。”   阮苏嗯了一声,没看他,神魂出窍地盯着窗外,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去看那对父女,二人却已经没了踪影。   街是空荡荡的,餐厅是喧闹的。   她回忆着他刚才那番话,心跳莫名加速,竟很想再听他亲口说一遍,再看看他说这些话时,颓然却坚定的模样。   段瑞金很快就回来了,衣服上的污渍原封不动,坐下就开始吃东西,吃完便带她回去。   乘上汽车,阮苏一抬头就看见对面旅店门外站着两个人影,老父亲蹲在女儿面前,满面笑容地喂她吃一碗水饺,眼中的喜悦与轻松如同繁星般耀眼。   她收回视线,狐疑地看着段瑞金,快到家时才问:   “你不是说,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吗?”   段瑞金没回答,等司机停稳车后跳下去,转过身对她伸出手。   她抿着嘴唇,握住他的手,由他扶下车。   夜深,小曼拿着梳子帮阮苏梳头,小心翼翼地摘下她头上昂贵的发卡,放进首饰盒里,然后把她的长发梳得像瀑布一样直。   阮苏盯着镜中自己幼嫩的脸看了又看,忍不住问:“小曼,你有没有感觉……二爷似乎有点喜欢我呀?”   小曼无语道:“您现在才知道?整座公馆的人全都知道啊。”   “什么?”   “同样都是姨太太,二爷请别人吃过西餐吗?给钱给过别人开饭店吗?在别人生病的时候照顾过她们吗?都没有,只有你。如果这都不算爱……那只能说他在对你尽孝了。”   她说到这里话头一转,“其实您跟他真的很相配,两人都长得好看,可惜他家中还有个正妻,不然真是天作之合了。”   阮苏忧心忡忡,起身推她。   “不梳了,你去睡觉吧。”   “可是还没梳完啊。”   阮苏把门一关,站在卧室里又开始转圈圈。   段瑞金喜欢她……天啊天啊,这该如何是好?   她不是什么意志坚定的人,对方的长相十分合她的胃口,她经不起诱惑的,对方随便勾勾手指恐怕就要掉坑里去,爬都爬不出来啊。   不行,她不能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还是得走!   她钻进被窝里,连头顶都不露出来,仿佛这样就能隔开与对方的距离。   闭上眼睛瞬间就睡了,梦却一个接着一个,不是段瑞金跟她坐在一起看电影,就是他端着红酒杯冲她笑。   睡了一个晚上,醒来后比不睡还累。   窗外已是一片光明,鸟儿在枝头唱歌。   阮苏顶着两个黑眼圈,趴在窗台透气,享受清晨的凉风。   不料段瑞金正好吃完早餐走出来,站在干净的石板路上回头望她的窗户,与她隔着几十米的距离,来了个四目相对。   这是两人都没有预料的,各自愣了几秒。段瑞金坐进汽车扬长离去,阮苏缩回床上按着胸口,感觉心跳快得要跳出嗓子眼儿了。   为了避免再发生这种尴尬的场面,阮苏等下午一到就带着小曼出了门。   因心中不痛快,便只能花钱找痛快。她前一周战战兢兢地节约了许久,今天一个忍不住,省下来的钱全花出去了。   二人手挽着手,肩靠着肩,好似一对姐妹花般,将寒城热闹的地方逛遍。   她们买了新衣衫,新胭脂,新鞋新帽,又买了许多冰淇淋,跑去找刚下戏台子的小凤仙吃。   大剧院旁新开了家法餐店,三人进去吃法式大餐。小曼是个穷丫头,却仿佛走过南闯过北似的,聊起新奇事来滔滔不绝,尤其是对晋城,熟悉得像她老家。   小凤仙最大的心愿,就是有生之年能去晋城唱台戏,因此捧着一张美丽的脸,听得目不转睛。   唯有阮苏,依旧沉浸在她那无边无际的苦闷中,一杯接一杯的喝酒。   昂贵的法国进口葡萄酒被心情冲淡,喝起来如水一般,让人无法节制。   等那两人聊完吃完,再来看她时,发现她已将自己灌醉,正冲着窗外走过的路人傻笑呢。   路人被她勾住了,要进来与她交谈。二人吓了一跳,连忙结账招呼司机,把她架上车送回公馆。   小凤仙在公馆外道别,小曼与司机扶她进去,迎面就看见一个高大的人影站在门外,让她心中一紧,情不自禁挂上了讨好的笑。   “二爷,还没睡啊。”   段瑞金看着阮苏,“她怎么了?”   “我们去吃了法国大餐,因为香槟味道好,太太一不小心喝多了。”   “给我。”   “啊?”   段瑞金二话不说,扛起阮苏就往楼上走,留下二人面面相觑,想追又不敢追。   “段瑞金……”上楼梯时,阮苏稀里糊涂地摸他的脸,柔嫩的指腹从他眼皮上划过,几乎戳瞎他的眼睛,却毫无自责之意,还疯疯癫癫地问:“你真是段瑞金吗?不要骗我,骗我是小狗……”   段瑞金忍着没发飙,沉声道:“你再直呼我的名字,我就打你屁股。”   “啊,不要不要……”   她记起了那份痛,也可能是风油精的酸爽,总之放过他的脸,改为打酒嗝。   母鸡似的咯了一路,他们来到二楼走廊。段瑞金正要推开她卧室的门,肩上人突然使出一股牛力,挣扎着落了地,按住他的肩膀把他抵在墙壁上,一副小霸王抢亲的架势。   “我问你,你将来真的会弃商从戎吗?”   段瑞金皱了皱眉,“未必。”   “那你真的会变成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六亲不认,连我们都杀掉吗?”   他无语道:“怎么可能?”   她借着酒劲道出自己多日来的担忧,“可我做过一个梦,梦里你不在段家,在很远的地方带兵打战,为了不被敌人牵制,把我们这些拖后腿的姨太太们,全部杀掉丢进了井里。”   段瑞金面露惊讶,心道她莫非就是因为这个梦,才不肯接近自己?   可是天底下,有谁会把梦当真?   她是不是在害怕,怕自己将来有一天会抛弃她,所以才想象出这个梦境?   想到这里,他抬手捋了下她凌乱的刘海,轻声说:“我可以发誓,永远不会有那么一天。”   阮苏呆呆地张着嘴,不确定要不要信他。   段瑞金呼吸加重,弯腰凑过去。弯到一半时发现二人身高差距太大,实在不方便,就干脆把她抱了起来,嘴唇靠近她的唇。   隔壁是小春鹃的房,房门不知何时开了条缝,缝中是双黑漆漆的人眼,闪烁着嫉妒与怨恨的光。   二人对此毫无察觉,在嘴唇即将碰到彼此时,阮苏捂着嘴弯下腰,发出痛苦的干呕声。   段瑞金无奈地放弃了心中的打算,抱她去卫生间,传唤小曼上来为她洗漱换衣。   一番折腾后,门关了,阮苏独自躺在大床上,双眸一片清明。   对方的话在耳边回荡——我可以发誓,永远不会有那么一天。   她怀疑自己被那男人下了迷药,否则为何会在明知前方有危险的前提下,还蠢蠢欲动地想往前走呢?   “唉……”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努力让自己入睡。   话说这彭富贵,昨晚得了她的眼色后,客客气气接待了来者。因送走客人时阮苏还在看电影,没回公馆无法电联,他便在翌日上午打来电话,禀报了昨晚的进展。   来人支票都带在身上了,是铁了心要买这家店的,但听说老板临时离开,不肯与他交涉太多,只坐了一会儿就走了,让阮苏回头联系他。   阮苏问:“这下你看见他本人了,是谁?”   彭富贵支支吾吾,“这个……要不您自己来见见?见面就知道了。”   听他话里的意思,那人要么是认识的要么有点名气,那他为何不肯说呢?   阮苏道:“你该不会是吃人家的嘴短了吧?他让你不要说的?”   她一语中的,彭富贵不由得夸赞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您的慧耳。”   阮苏哼了声,“这事就懒得跟你计较了,我待会儿就去店里,可别出什么岔子。”   “好嘞,您放一百个心。”   挂了电话,阮苏喊了声小曼,伸着懒腰起床。   花半个小时,她再次将自己打扮一新,隆重且贵气外露地出了门。   今日天气不错,又不热,沿路看见不少市民出来游玩,一副繁盛之景。   即将开到南街时,一辆黑色福特车横空冲出,挡在他们车前,险些来了个强行追尾。   司机嘿了声,卷起袖子要下去理论,阮苏认出是熟人的车,摇了摇头。   果然,车门打开后,下来一个摩登俊秀却又傻气冲天的白脸小少爷,穿一身花哨的格子西服,吊儿郎当地走到车外,拍了拍车窗,冲她笑出了八颗雪白的牙。   “苏苏,多日不见,想不想我?”   阮苏习惯了他小流氓似的语气,问:“你这几天干嘛去了,家里有事?”   他挠了挠头,叹着气道:“别提了,都怪我爸妈,烦得很。”   阮苏来了兴趣,“他们吵架了?”   “何止啊,我妈都闹自杀了。我爸他前几天去乡下看亲戚,结果问都不问一声就带回来一个水灵灵的大丫头,说是远方亲戚家的,养不起了,让她留在我们家干活赚口饭吃。”   “你们家不至于养不起一个仆人,有什么好吵的?”   他舔了舔嘴唇,朝四周望一圈,压低声音道:“那丫头肚子大了,四个月呢!”   阮苏恍然大悟。   “我爸带这么个女人回来,不是当众让她下不来台吗?我妈就闹开了,砸锅砸碗砸盆,桌子都劈坏了两张,硬是把那女人吓得逃回乡下去,我爸也不敢回家,在外面躲了几天。我怕她想不开做傻事,又或者拿弟妹们撒气,就只好留在家中陪她啦,你看……”   他委屈兮兮地偏过脸,上面有个淡淡的掌印,“这就是她撒泼时抽的,好疼啊。”   阮苏忍俊不禁地笑出了声,帮他揉了揉,道:“那你现在解脱啦。”   他抬了抬下巴,“那是,所以我一得空就来找你啦。”   “找我?”   “你忘了,说好你请我吃饭,我教你开饭店的。”   少年的眼睛亮晶晶,捧着一颗赤子之心,迫不及待要把钱往爱慕的人手里送。 第22章   汽车声从门外传来,彭富贵连忙放下茶杯出去迎接,却发现来的不止一辆车,并且从后面车上下来的人,乃寒城饭店之王赵庭泽的长子赵祝升。   开张那天他也看见了他,因为人多没有多想,只当做是个凑热闹的,今日为何又来了?看起来跟自家老板还挺熟。   阮苏推开橡皮糖似的赵祝升,吩咐彭富贵。   “今天不谈收购的事了,你去炒几道拿手菜,让小赵先生尝一尝。”   彭富贵茫茫然地接下任务,去了厨房。   阮苏往楼上包厢走,赵祝升黏在她后面问个不停。   “什么收购的事啊?你要收购谁,还是有人要收购你?别急着走,跟我说说。”   进入包厢,阮苏将事情与他大致解释了一下,隐瞒了自己缺钱的秘密,只说饭店不景气,不想再经营了。   赵祝升听完后恨铁不成钢。   “你听听,这叫什么事?占着这么好的地段不赚钱,倒要将赚钱的机会往别人手里送。也幸亏你认识小爷我,只要你肯听我的,保管两个月回本,三个月盈利,一年下来赚他个几十万没问题。”   阮苏听他说得如此豪迈,不禁怀疑他是在吹牛了。   “你真有这样的本事?”   他把手指掰得咯咯响,很有底气地瞥了她一眼。   “不信?那就走着瞧。”   彭富贵端了菜上来,阮苏不让他走,吩咐他站在一旁等候。   他预感不妙,心惊肉跳地看着赵祝升每盘菜都吃了一口,迎来自己的新命运。   “你往后别当厨子了,会咸死人的,真的。”   他慌了神,连忙央求阮苏。   “老板,别辞我呀,我家上有老下有小,都指着我的工资吃饭呢……”   做饭这种事靠天赋,彭富贵没天赋,做事却还算尽心尽力,没有偷懒,人也机灵会看眼色。   阮苏想了想,留他下来当个大堂经理,专管那几个跑堂。   接下来的日子里,赵祝升对“吃不起”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   一是换了厨子,既然是地中海风,就在红案白案之外还专门请了个会做海鲜的,寻找了每日供货的供应商,力将招牌打出去。   二是登报做了宣传,把饭店名字改了,蹭一波西洋风,新名为百德福。   三是趁老爸在外躲难,无暇管理饭店,公然从自家“借”出来一位能干的账房先生,来到百德福做了一周义工,教会那几个新雇的账房,如何整理出清晰明了的账目。   此外还有无数细节,无法一一陈列。等这些都做完,已经过去了半个月。   这半个月里阮苏勤来饭店,每日都是新风貌,食客也一天天的多了起来。   将赵祝升的做法看在眼里,她不得不承认,对方不愧是饭店世家出来的孩子,的的确确有两把刷子。   如此到了月底,阮苏来核对账目,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净利润,贰万肆仟贰佰捌拾陆元整。   按照这种速度发展下去,不出半年,她就能还清二十万,恢复自由身了。   这些功劳毫无疑问是赵祝升的,她绝非小气之人,立刻打了电话约他出来,要请他吃饭,送他礼物。   赵祝升穿了一身新衣服,意气风发地来到她面前。   “饭嘛,我是没兴趣吃,毕竟天底下还有什么好吃的我没吃过呢?至于礼物……金银太过庸俗,翡翠珠宝我又戴不了,不如……”   阮苏没上他的当,径直拉他走进珍宝斋。   “你慢慢选,选中多少钱的我都送,绝不反悔。”   他原想趁这个机会问她索取一个芳吻的,眼下只好放弃,兴致缺缺地挑选起礼物。   一个月没来,珍宝斋又多了许多新宝贝。   赵祝升看中了一根黑玉大烟斗,认为十分像美国默片中的喜剧主角,很适合用来在重要场合里装模作样一番。   阮苏好奇地问:“你抽烟吗?我怎么没见过。”   他把空烟斗叼上了嘴,“男人嘛,不抽烟哪儿来男人味呢?我当然抽。”   话说得这样大,难道就以为别人看不出他在努力装大人么?   阮苏没戳穿他,去找伙计付账。   伙计报出价格:“一万二。”   她打开手袋,“支票收吗?”   伙计嗯了声,要为她开单子。右侧楼梯突然走下来一个人,笑吟吟地骂他:“有贵客来也不通知,你这厮是越来越惫懒了。”   “二爷。”   伙计连忙鞠躬。   阮苏听闻这个称呼,心脏震了震,好奇地看过去,发现此二爷非彼二爷。   楼梯上的男人身姿挺拔,温润如玉,穿一件淡青色的长袍,相貌也是俊秀的,但远不像段瑞金那般锋利逼人,而更像春天的柔风,吹得人心湖荡漾。   小曼情不自禁叹道:“好帅的男人。”   赵祝升很不服气,“哪里帅了?有我帅吗?”   男人笑着走到他们面前,“那是自然比不过小赵先生的,想当年你母亲可是名动寒城的大美人呢。出嫁那日我哥还拉着我去看过,她坐在车内挥挥手,不知让多少青年男子碎了心肝。”   对方如此大度,赵祝升不好意思争,嘟囔道:“还好吧,我倒嫌她遗传给我一张瓜子脸,显得不够有男人味。”   男人笑着没说话,一双优雅的凤目瞥向阮苏。   他衣着低调却奢华,顶好的衣料,腰间的玉珏,还有垂在袖间若隐若现的左手大拇指上戴着的那枚黄玉扳指,都是花钱也难买的好东西。   阮苏看看自己身上鲜艳的衣物,自觉被他衬成了暴发户,不好意思抬头了。   虽未交谈,她已猜出对方的身份——荣家老二,荣将军唯一的弟弟,珍宝斋老板,荣闲音。   荣闲音,人如其名,真是闲云野鹤般的风雅人物。   她不看他,他却在看她,无视了赵祝升的絮叨,主动与她攀谈。   “这位想必就是百德福的老板阮小姐吧,荣某早听闻你的大名,只是一直被琐事缠身,无空亲自登门拜访,直到今天才见面,实在是有些失礼。”   他停顿了两秒,眼神意味深长,“不过……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呢。”   阮苏自打来到书中,全寒城就没有比她更招摇的女人,说过话的男人得用算盘才能数得清。   可是没有一个人能像荣闲音这样,只用一句话就让她心跳加速,甚至隐约对正在金矿上工作的段瑞金生出愧疚之情的。   她要当个自由的女性,而不是荡.妇,因此主动道明自己的身份。   “荣老板谬赞了,不过我并非未出阁的小姐。”   荣闲音意外地哦了声,“那你先生是……”   “段。”   他点了点头,紧跟着说:“美女配才俊,乃天生一对。只是你成婚这样早,怕是让寒城不少男子心碎呢。”   第一次见面就连番出击,他的言语已称得上轻佻。可他的相貌气质硬是让人反感不起来,还想多听他说两句。   赵祝升对他的魅力拥有强大免疫力,无动于衷,催促阮苏。   “咱们把烟斗买了,快走吧。”   阮苏拿出支票递向伙计,被荣闲音伸手拦了下来。   “大家同在一条街上做生意,便是邻居,这点小东西怎么好意思收你的钱?阮太太直接拿去吧,就当我送你的见面礼了。”   一万多的东西,说送就送?他们又没有多深的交情。   对方如此热情,阮苏倒是不太敢拿,怕落入陷阱。   赵祝升也不赞同,“荣老板,这个烟斗是她给我的谢礼,你不收钱不太好吧?我拿到手里,到底算是谁的呢?”   荣闲音笑道:“谁送都是礼,何须让阮太太破费。”   他想了想,一扭脑袋说:“那算了,我不要了。”   这话有点冲,听起来跟嫌弃荣闲音似的。阮苏看了他一眼,发现表情依旧柔和,松了口气, “那我们就改天再来。”   荣闲音亲自送他们出门,坐进车里关上门后,赵祝升立即叮嘱她:“你千万别被那小子给蒙蔽了,他这人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   “心狠手辣?他不是个生意人吗?”   “做生意也要心狠才出得了头啊,荣家两兄弟都不是省油的灯。我听我爸说,想当初他们父亲那一辈的时候,荣家只是个小商户,在寒城根本排不上名号。他爹是个老实人,新旧政府更换的时候非要支持老政府,强烈反对新市长,搞得市长派兵砸了他家的店,把店门也封了,全家人两个月都吃不上一顿饱饭,差点饿死。”   阮苏吸了口冷气,“还有这事?”   “你猜之后怎么着?”   “怎么着?”   他压低了声音,“老大荣凌云不知怎么勾搭上了那位市长的女儿,搞大她的肚子,逼着市长让他当了上门女婿!”   阮苏惊讶极了。   “靠着市长的关系他进入部队,开始带兵打战,步步高升。之后再也没踏进过家门一步,连他爹死后的棺材都是荣闲音置办的。这荣闲音把父亲埋了,母亲送回老家,自己将家门一关,投奔哥哥利用他的名气做生意,发国难财,短短几年就赚下数不完的钱。”   赵祝升道:“这样两位冷血的兄弟,能是好人吗?他今天主动接近你,我看是图谋不轨。”   阮苏听得脑袋有些乱,不知道他说得是真话,还是因为讨厌对方添油加醋糊弄她。   看了眼珍宝斋的门,她深吸一口气,“多亏你提醒我,看来有些朋友是交不得的。”   “那是,寒城也就我对你掏心掏肺了,礼物没买成,你是不是得换个谢礼?”   他骄傲地抬起脸,堂而皇之地凑到她面前。   小曼察言观色,代替阮苏伸手掐他的脸。   “你这小流氓不要太过分,太太是有丈夫的,你把脸靠这么近是想干嘛?”   赵祝升被她掐得脸颊通红,连忙捂住回骂:“你这母老虎,谁跟你说话了?”   “嘿!你说谁母老虎呢?”   他看她发飙了,一副要吃掉自己的凶状,连忙让司机停车逃出去,隔着车窗对阮苏说:“今天的帐我可记着了,往后你迟早得还我,这天底下没人敢欠小爷的帐,再见!”   他以嚣张的口吻做了威胁,又用文明的语言做了道别,最后用逃难般的速度躲开小曼伸出来的利爪,消失在街角。   阮苏被这两人闹得笑出了声,司机则问:“太太,咱们现在去哪儿?回家吗?”   她想起自己还没犒劳另外一位得力助手,便提议道:“小曼,你今晚想吃点什么?我做东。”   小曼拒绝了:“今晚?不行啊,太太你有约。”   阮苏迷茫地看着她。   她戳了戳她的脑袋,“你记性可变差了啊,难道不记得了吗?今晚小凤仙要唱新戏,提前好几天派人送帖子来,让你过去捧场呢。你要是没去,她得伤心好久。”   阮苏经她提醒,这才一拍脑袋,“幸亏有你,不然我真忘了。”   小曼骄傲地挺了挺胸脯,望了眼窗外说:“现在时间也不早了,咱们回家换身衣衫吃点东西,正好去看戏。”   阮苏赞成她的安排,命令司机打道回府。   晚上七点,寒城大剧院外人山人海,都是等着听新戏的。   剧院门口的空墙壁上,已经挂上新的宣传画,小凤仙盛装打扮了,穿着浓墨重彩的戏服斜斜倚在榻上,旁边用大黑字写出今日曲目——金玉奴。   多的不只是客人,小贩也多。   阮苏一下车,就被抱着木盒子卖香烟的小子撞了个满怀。   小曼吓一跳,还以为她被人袭击了,赶忙推开那人问:“太太你没事吧?”   见她没有头破血流,立即又回头骂:“你不长眼啊,没看见人吗?”   小子不鸟她,两腿一蹬跑得飞快,钻进人群中。   小曼要追,阮苏忙拉住她,“追什么追?人这么多,担心走散了。”   她这才罢休,看着那堆人又头疼了,“该怎么进去啊?”   阮苏自有妙计,带着她来到侧门,小凤仙已经派人在那里等了,看见她两便迎进去,说:   “师姐正在梳妆,不方便接待。你们直接跟我来包厢,想喝什么茶水就告诉我。”   阮苏点头,示意小曼把手中的篮子给她,说是犒劳大家的。   那小丫头掀开盖布,发现里面是金灿灿的金币巧克力,还有润嗓子的梨膏,惊喜地叫了声,愈发尽心的带路。   二人很快摆脱拥挤的人群,坐在舒适的包厢里,磕着瓜子等开戏。   小曼趴在窗口,望着下面数不清的人脑袋,发出由衷的感叹。   “太平就是好,这些人还可以挤在戏院里看戏,南边的人怕是只能挤在城门口逃命了。”   阮苏喝茶的动作微微一顿,故作无意道:“你还挺会杞人忧天。”   她笑了声,坐回来伸了个懒腰,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   “反正我是什么都不想了,人活着就是好事,金银珠宝家宅亲戚,都是说没就没的,虚得很。”   阮苏瞥着她,总感觉她不像普通孤儿那么简单,旁敲侧击地问过许多遍,对方不肯说,她也就算了。   正如小曼说的,活着就是好事,至于其他的,不过身外物罢了。   叮叮当当一阵锣鼓齐鸣,好戏开演。   期间小曼去上了趟厕所,回来后激动得直掐她的肩膀。   “你猜我们隔壁包厢坐着谁?荣闲音,荣老板!”   阮苏惊讶地看向她,“真的假的?”   “真的啊,我亲眼看见的,进来时他的门开着呢。”   “那他看见你了吗?”   “应该没有吧,他好像在看戏台子,侧脸真帅啊。”   阮苏回过头,心里生出了困惑。   荣闲音为何会来这里?寒城大剧院她算是混熟了,没听说过他也爱听戏啊。   突然,外面有伙计高喊:“荣老板点小凤仙戏一千元!”   这下顿时明了了。   不为戏,为美色嘛。   小凤仙温柔又美丽,不像其他女伶似的喜欢勾心斗角出风头,算是一位好相处的美人。   荣闲音也温柔,至少看起来是这样,跟她估计很合得来。   身为姨太太,阮苏从不曾对小凤仙的职业有过任何偏见,因此弄明白后,决定也捧个钱场,招来伙计耳语一番,递出银票,外面当即又喊:“阮老板点小凤仙戏两千元!”   赵庭泽一如既往地坐在大厅里,这次罕见的没有加钱,而是等到戏散之后,带着伙计亲自来到阮苏的包厢外,敲了敲门。   “阮老板,今日好雅兴啊。”他笑眯眯地打招呼。   阮苏见他一反常态的在脑袋上戴了顶瓜皮帽,知道是起遮挡之意,想到里面的青紫红肿也笑了。   “赵老板,真巧。”   赵庭泽从伙计手中拿来几个小香囊,介绍道:   “前段日子我回了趟老家,老家特产中药材,许多女人都会做成香囊挂在身上,借助药香调理气血,效果据说很不错。我见阮太太身体单薄,特地带了几个赠予你,望你别嫌弃。”   香囊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收也可以,不收也可以。   阮苏打算拒绝,眼角余光瞥见隔壁包厢门打开,分了点神。   赵庭泽趁机把香囊塞到她手里,终于得以摸了一把她嫩滑的手背,窃喜地走了。   阮苏无奈又好笑,拿着香囊抬起头,迎上了荣闲音的视线。   目光交接,她露出客气疏远的笑容。   “荣老板,你也来听戏。”   荣闲音点头,眼神像一团过于黏稠的蜂蜜。   “早知道阮太太就在隔壁,荣某无论如何也该来打个招呼的。”   “不必。”阮苏一指戏台,“今日好看的是戏,不可错过。”   他笑了笑,“那……再会?”   “嗯,再会。”   荣闲音带着伙计走了,身上依旧是淡青色的长袍,背影洒脱又清润。   第二次见面,他仍未流露出所谓的心狠手辣,但小曼歪着脑袋盯着他看了好半天,等他背影消失后说:   “他这人给人的感觉怪怪的,我不喜欢。”   “你刚才还说他帅。”   “帅我也不喜欢。”   阮苏没有与她争辩太久,因为小凤仙卸完妆就上来找她,当面对她道谢,分享自己喜悦的心情。   今天的新戏很成功,获得满堂彩,但她开心的不止是这个。   小凤仙紧紧握住阮苏的手,眼中闪烁着激动的光。   “你知道吗?刚才班主告诉我,晋城的吴大帅喜欢听老戏,嫌那里的人唱得不正宗,有人想从寒城挑选两个送去专门为他唱戏,我有很大的机会……阮苏,我终于有希望去晋城了!我好开心!”   阮苏也为她开心,但是略感疑惑。   “寒城不算小了,为何偏要去晋城呢?”   晋城八年前被新政府选为首都,全国的达官名流都聚集在那里,曲艺能手自然也是一抓一大把。   寒城名角不多,在这里当鸡头的风光,还比不过去那边做凤尾的委屈么?   小凤仙松开她的手,重重地叹了口气。   “你不是唱戏的,不懂。我每日待在这里,看见的不是豪华大戏院,而是童年时受过的痛苦与侮辱。那些戏迷在我眼中也不止是戏迷,还是恩客,是老色胚子!这种地方多待一天都是煎熬,我要为自己寻找一个新开始!”   阮苏听她这么说,有了三分体会。   “好,我支持你,只是希望将来你如愿以偿了,不要忘记寒城还有我这个好朋友。”   小凤仙笑出了泪花,“你放心,我这辈子也不会忘记你。”   两人留下来同戏子们一起吃了宵夜,后半夜才回去。   接下来几天,阮苏日日早起,积极的去饭店报道,吓得彭富贵以为她被野鬼附体。   赵祝升要念书,又要照看自家饭店的生意,时间不多,不是经常来。   但他的改革为饭店发展打下好基础,阮苏又加了一点自己的小改良,生意蒸蒸日上。   她不是勤快的人,劳累了几天就忍不住要偷点懒。   一日傍晚,她与小曼提前收工了,去街上吃大餐逛商场。   中秋节将至,美美百货外有手工艺人在卖花灯,实打实用纸与竹篾手工做的,纸面上精心绘制了嫦娥登月、吴刚伐树等图案,看起来很有意思。   她拉着小曼走过去,想买一些存着等中秋节那天放。   谁知没过一会儿,有人大力抓住她的肩膀,逼得她转过身去,迎面就是一记大耳光!   她没有防备,被打蒙了几秒,周围的人也愣住了。   等她回过神定睛去看,对方却是认识的。   赵庭泽的太太,赵祝升的亲妈,王梦香。   许久不见,她早已不像上次见面那样雍容华贵,卷发没心思打理,枯草似的堆在头顶。身上的旗袍倒是很新,但皱巴巴的,一看就是随手从衣橱里抓的。   她的眼眶很红,仿佛之前哭过,眼神趋近疯癫。   打完这一耳光,她还要歇斯底里地骂。   “你这个骚狐狸精,勾引别人的丈夫开心吗?我今天就打花你的脸,让你再也勾引不了人!” 第23章   王梦香骂着又扑了过来,染鲜红蔻丹的手鬼爪一样锋利。   阮苏这下有了防备,轻巧地躲过了,小曼也反应过来,冲过去抱住王梦香的腰,将其扑倒在地,噼里啪啦左右开弓,抽了她好几巴掌。   王梦香并非一个人来的,陪同她的是几位常一起搓牌的贵太太。众人约好了出来逛街,不料竟遇上这种事,连忙上前劝解。   “不要打了,不要打了,大家都是体面的人啊,何必给别人当把戏看。”   小曼挥开她们的手,啐了一口。   “呸!她刚才有想过自己是体面人吗?她不要脸,我就把她的脸抽肿!”   好姐妹如此帮自己出气,阮苏心中说不出的畅快,脸也不痛了。   但是当她望了望四周,看那些围观者脸上的表情,就知道他们已经认定自己是个被人抓住尾巴的狐狸精。   而赵家家底丰厚,小曼在街上公然打赵庭泽太太的脸,怕是落不着好。   思及至此,她喊了一声。   “小曼,别打了。”   小曼正好也打累了,掐着王梦香的脖子道:“那我按住她,你来打。”   她这是把人家当成了案板上的猪肉么?不剁个干净不歇息?   阮苏险些笑出声,努力维持冷漠的模样,捂着脸走过去,居高临下地看着王梦香。   “你我是见过面的,上次见面时你也不疯。我便要问个清楚,你为何对我栽赃诬陷,还如此暴力?”   “栽赃诬陷?栽赃诬陷?”王梦香顶着一张猪头脸,愤然指向她的腰际,“你戴着它,还好意思说我栽赃诬陷?”   阮苏低头一看,是看戏那天赵庭泽送她的香囊。   她因为味道确实好闻,拿回来后就一直挂了个在腰上。   原来是因为这个……可这只是香囊,满大街都可以买,不是内衣物,更不是捉奸在床。   对方如此撒泼,仍然是无理的。   她摘下香囊,蹲在王梦香面前。   “这种小玩意儿,我随时可以买到一屋子,能证明得了什么?”   王梦香突然哭了起来。   “这香囊是我家先生老家特产的,只有他们那儿的人才会绣这种荷包。当初他第一次与我约会时便送了这个,我家中珠宝首饰一堆,唯有此物舍不得佩戴,至今完好无损……没想到有朝一日他竟会送给别的女人,真是伤透我的心……”   她一哭,贵太太们便围过去安慰,旁观路人也生出怜悯。   唯有小曼翻着白眼道:“谁伤透你的心你就找谁去,冤枉好人做什么?说我家太太勾引他,也不看看你家那位长什么样,才貌品性家产哪里比得上我家二爷?勾引他,瞎了眼差不多,呸!”   “你……我要撕烂你这丫头的嘴!”   王梦香真是被她气死了,眼泪顾不上擦就站起来。   这回换了阮苏来拦她。   “王太太,你家里发生的事我大概知道一些,身为女性我很同情你,可这并不是你拿别人出气的理由。就像小曼说的,我已经有了全寒城最好的男人,何必去外面勾三搭四,不是吃饱了撑的么?今天你打我一巴掌,小曼还了你几巴掌,这些香囊回去我便烧掉,咱俩算是扯平了。今后你要是愿意,我们见面可以点个头,要是不愿意,非得纠缠下去……我也是不怕的,大不了警察局见、棺材铺见,您说是么?”   王梦香被她问得哑口无言,一时间回答不上来。   围观路人舍不得离开,满怀期待地要看一看这场大戏的最后结局。   谁也没有想到,几秒后居然又杀出一个程咬金。   汽车停下,王亚凤走了下来,过于蓬松的爱思头令她看起来像一朵细杆子的大蘑菇,表情冷漠,黑色旗袍散发出牌九与香烟的颓废味儿。   阮苏略显惊讶,不明白她怎么会来,刚想开口跟她说没什么事时,她目不斜视的与她擦肩而过,来到王梦香面前。   那王梦香见到她后目光闪烁,情不自禁往后躲了躲。   阮苏立刻意识到——这两人有点恩怨。   她自动闭了嘴,将小曼拉到自己身旁,免得她大大咧咧引火上身。   王亚凤谁都不看,只盯着王梦香,视线从她凌乱的头发、红肿的面颊、以及皱巴巴的旗袍上一一扫过,发出了声清晰的嗤笑。   “老狐狸精洗干净了自己屁股上的骚味,跑街上来骂别人是狐狸精,这事可真稀罕。”   王梦香脸色变得很难看。   “你胡说八道什么!”   “我胡说八道?那还劳烦赵太太仔细想一想,自己当初是如何从小跟班摇身一变当上这赵太太的呢?”   王亚凤点了根烟,深吸一口朝她脸上喷出烟雾,烟头闪烁着危险的红光,仿佛随时都会按在她脸上。   “我的好堂妹,你是为了自己的幸福,亲手把别人推进地狱里,差点一辈子都爬不出来啊。”   她这番话里有话的言论让大家竖起了耳朵,几个贵太太也不劝了,都想听听这无人知晓的密辛。   只是王梦香并不肯给他们机会,明白自己在这老烟鬼面前毫无胜算后,非常识相,也不管阮苏和小曼,一扭头就跑了,踩着高跟鞋一路嗒嗒嗒地跑到自家汽车外,头都不回地钻了进去。   这个结局够让人意外的,引起一片惋惜声,看客们带着遗憾散场。   回去的路上,阮苏与王亚凤共乘一辆车。   她上车便道谢,对方没有接话,只顾望着窗外抽烟,没多久就成功将车厢里变成一个云雾缭绕的仙境。   她那双褶皱深重的双凤眼笼罩在烟雾中,流露出的无穷尽的沧桑与疲倦。   阮苏对这位二太太知之甚少,只知道她喜欢打牌,嗜赌成瘾,为了打牌可以两天不吃不喝不下桌。   方才的话让她有了猜测,对方此刻的模样又令她越发好奇。   酝酿了片刻,她企图开口问,不料一开口就吸进去一股二手烟,呛到气管里,咳了个昏天黑地。   王亚凤终于回过头,很难得做了一件除打牌抽烟以外的事——伸手拍了拍她的背脊,帮她顺气,同时笑道:“真是个小姑娘。”   阮苏突然从她身上闻到一股奇特的味道,初闻臭烘烘的,让人恶心,可深吸几口后,又忍不住想要探究,甚至是亲自品尝一番。   她想到了民国年间许多二世祖们喜欢的消遣,不由得心里一紧,装出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问:   “凤姐姐你身上好香,是什么味道呀?买了新香水吗?”   王亚凤笑容消失,恹恹地说:“不知道就别问,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不说,阮苏不便追问,转移话题道:“刚才可真是把我吓坏了,幸好有你赶到,不过那王太太为何如此怕你呢?你们都姓王,是姐妹?”   王亚凤吸了口烟,“你别装了,在段公馆要论胆子,没几个人比得过你,会怕区区王梦香?”   阮苏没想到她如此慧眼如炬又如此直截了当,尴尬地笑了一声。   她不问了,王亚凤弹了下烟头,倒是自己回答起来。   “没错,我与王梦香的确是姐妹,堂的,但是从小一起长大,比亲姐妹更亲。我们父亲一起做生意,我与她一起念女子学校。在学校时,我比她受欢迎得多。”   阮苏不怀疑她最后一句话,她如今虽然因为年纪大了,又总抽烟熬夜不保养,皮相显得过于松垮,但五官与骨相是骗不了人的,年轻时必定是个艳丽的美人。   王亚凤抽着烟,望着寒城数十年不变的夜色,生出倾诉的**。   “十七岁不到,来我家的媒人就数都数不清,我父亲为我寻觅了不少好婆家,可我一个都不要,因为嫌那些人过于温吞平庸。我仗着年轻貌美惹人爱,自信过了头,心想自己要么不嫁,要嫁就嫁个天下第一的。但这第一哪里好找呢?蹉跎到了二十岁,莫说父亲,我自己都有些急了。”   “毕业后我留在女校教英文,王梦香家里谈好了亲事,准备半年后嫁过去。有次我与她约着去逛街,在西餐厅里遇见一个男人,那真是叫一个相貌堂堂,器宇轩昂。”   说到这里,她眼中闪烁着激动的光,连抽好几口烟才将它压下去,沉默了一会儿继续说:   “我想我是着魔了,回去后满脑子都是他,吃不下睡不着,只恨自己胆子小,没敢上前攀谈。可你说巧不巧,几天后我去校长家里吃满月酒,居然又碰见了他。校长还为我们做介绍,我才知道原来他叫赵庭泽,做酒楼生意的,年纪轻轻名下就有好几家大酒楼了,最关键的是还没成家。”   “我们开始约会,他请我吃饭,看电影,送我香囊和新衣服。那半年我过得像做梦一样,第一次知道原来爱一个人是这么开心的事。我与父亲谈好,只要等到中秋他开了口,便允了这门亲事。万万没想到,八月一到我父亲就出了事——他从外省押货回来,半路被土匪绑上了山!”   “土匪要十万大洋才肯放人,我家里如何拿得出?只得去求叔叔。一向和气的叔叔突然翻脸不认人,不但不给钱,还说那批货亏了本,要我家倒赔他两万块。我后娘见势头不好,连忙带着我才五岁的弟弟卷家当跑了,留我下来面对这团烂摊子。”   “我找他们也找不到,求叔叔也求不通。去警察局,人家让我先拿证据来说话,才肯上山救人。我能拿什么证据?总不能让土匪送条父亲的腿下来,走投无路,只好去找赵庭泽帮忙。”   “他不在家,我在客厅等到了晚上,好不容易有车进来,连忙跑出去,却看见他跟王梦香在车中搂搂抱抱……原来,他们两个早就背着我勾搭到一起了!”   王亚凤止不住地发抖,“我气啊!恨啊!回去的路上差点跳河,可是又不甘心!凭什么害人的是别人,死的倒是我呢?我就算真的要寻死,也得拉个垫背的!我回家就找了一把刀,等第二天去找他俩砍他个满屋子血,然后再冲到山上去,找那些土匪同归于尽!偏偏还没等我出门,王梦香就来了,一见我就跪倒在我面前,抓着我的裤子求我原谅她。”   “她什么求饶的话都说了,只道自己一时鬼迷心窍,才做出这种事来。她又说知道我被女校辞退,要帮我介绍份好工作,等局面稳定了就去求她父亲出钱救人。”   “我不是心软,是蠢!傻乎乎的信了她的话,拿着介绍信跑到她说得地方去,结果……结果……她竟是把我骗到窑子里!人家拿麻袋当头套下来,一阵拳打脚踢,等我醒来时,就再也逃不出去了。”   她说不下去,捂着脸无声地痛哭,阮苏见她的香烟快烧到手,忙拿走丢出窗外。   她哽咽着说了声谢谢,抬起头又点了根烟,仿佛拿它当麻醉药来用,麻醉自己的神经。   “我在后院里被关了两个月,每日必有拳打脚踢。等好不容易能出来接客了,才从别人口中听说,原来我被关起来的第二天,那对狗男女就拜了堂,好风光呢!   窑子不是人待的地方,要不是后来遇到了二爷,我这辈子怕是要烂在里面了……你瞧这花花世界,多好看多富丽,可这张华丽的皮囊下呢?都是烂的!臭的!长满蛆的!”   阮苏望向窗外,看着那繁华的夜景努力了好半天,竟是连句安慰的话都找不出。   来到书中几个月,平心而论,阮苏没怎么付出过真心。   在她心中,身边的这些人不过都是书里的角色,不是真实的。她利用他们,与他们谈笑,却没把他们当做过真人看待,包括段瑞金。   但王亚凤的一番话让她深受震撼,意识到他们与单纯的角色不一样,有着自己的痛苦与喜乐。   面对她惨痛的经历,无论什么安慰都显得太无力。   阮苏深吸了口气,摸摸她的肩膀。   “都过去了。”   “过不去的,除非我哪天变成了傻子,不然那些记忆永远不会消失。”   王亚凤红着一双眼睛,手指用力戳了戳太阳穴,“它们长在里面了,知道吗?这些年我没想过别的,脑子里都是恨。”   阮苏抿了下嘴唇,试探地问:“你想过报仇吗?”   她苦笑一声,“怎么会不想?上次你开舞会赵庭泽不请自来的时候,我一边抓牌一边就在想,要是我现在就把他杀了,赵家会不会炸开锅?”   “你为何没行动?”   她垂下眼帘低声道:“我怕对不起二爷。他是我的恩人,我这辈子没碰见过好人,除了他。如今我的身份不止是王亚凤,也是他的姨太太。姨太太杀了人,他难道逃得脱干系吗?赵家人哪怕斗不过他,也不会轻易罢休的。”   阮苏听她提起段瑞金,忍不住问:“这么说来……你很喜欢二爷?”   “不是喜欢,是佩服。阮苏……”   她突然握住她的手,“我不是矫情的人,说不出矫情的话,我只问你,你对二爷是真心么?你又知道他对你的真心么?”   阮苏张了张嘴,“什么?”   “你不要装傻,我知道你什么都懂。你若是觉得我跟老大老四碍眼,让你觉着不方便,只消说一声,我立马带着她们消失,绝不给你们添半点麻烦。”   阮苏哭笑不得,“我怎么会觉得你们碍眼?我才最晚来呀。”   这时车已开到了公馆,二人都不说话了。王亚凤从包里掏出一个小镜子,补了些唇膏,夹着香烟下车,恢复成老赌徒二姨太。   小曼从另一辆车上下来,问阮苏这一路有没有受到刁难。   她摇摇头,看着王亚凤的背影,恍惚感觉她的黑色旗袍、高跟鞋、巨大的爱思头,乃是一具盔甲,包裹着她,支撑着她,得以在冷漠的人间走下去。   这夜她睡不着,拉着小曼坐在床边不让她走,缠她为自己唱歌。普通的歌还不要,非听那甜蜜的、让人心情愉悦的歌。   小曼拗不过她,清清嗓子,“那我可唱了啊。”   阮苏点头,将脑袋搁在她膝盖上,是一副乖巧的模样。   “那南风吹来清凉,那夜莺啼声凄苍。   月下的花儿都入梦,只有那夜来香吐露着芬芳。   我爱这夜色茫茫,也爱这夜莺歌唱   ……”   小曼口齿伶俐,然唱歌天赋实在一般,好好的歌被她唱得宛如公鸡打鸣。   但阮苏从她的声音里感受到了饱满蓬勃的生命力,心情好了许多,闭上眼准备入睡。   突然房门被推开,段瑞金进来打断了歌声。   “大半夜学鬼叫,成何体统。”   小曼红了脸,为自己辩解。   “什么鬼叫?我唱歌给太太听呢。”   “出去。”   小曼哼哼唧唧地站起身往门外走,关门时对着他的背影做鬼脸。   阮苏看见了,情不自禁笑出声,但是当目光落在段瑞金的脸上,立刻闭上了嘴。   段瑞金站在床边,长身玉立,漫不经心地转动着手上的黄金扳指。   “听说……你在美美百货遇到了赵太太?”   他这就知道了?消息真灵通,该不会派人跟踪她吧……   阮苏问:“你都听说了多少?”   “不多。”   只是正好知道她说自己已经拥有全寒城最好的男人的程度罢了。   段瑞金想到那句话,嘴角不受控制的轻轻上扬,忙装作打喷嚏,用手挡住嘴。   阮苏果然没注意,挥挥手,“小事而已,你不用操心。”   “让我看看你的脸。”   她下意识挡住脸,不给看,段瑞金直接坐下来按住她的肩,强行端详右脸上的痕迹。   王梦香手不大力气大,打得都肿了,阮苏皮肤又嫩又白,红通通的五根指印印在上面,看得他眸光一沉,松开手道:   “我去找她。”   “别!”阮苏拉住他。   “你难道要对打你的人心软?”   “当然不是……只是……”她无奈地道出实情,“她的脸比我更惨啦。”   段瑞金嘴角抽搐了一下,又感觉这才是欺负她的人应有的遭遇,不值得奇怪。   他坐回床上低声问:“疼吗?”   阮苏老老实实地点头。   “以后不要那么晚出门。”   她想都没想就拒绝。   “不行,我是那么懦弱的人吗?不能一朝被蛇咬就十年怕井绳啊。”   “那我为你安排两个保镖,随时保护你。”   “不要,我讨厌被不熟悉的人跟着。”   这也不要,那也不要,下次再遭遇袭击怎么办?总不能真找根绳子,把她捆在腰上吧?   段瑞金放心不下,垂眸想了想,起身走出去。   等他回来时,手上多了一把勃朗宁。   阮苏正在玩头发,见状大惊失色,连忙钻进被窝里抱着脑袋大喊:   “有什么事好好商量,何必一言不合就拔枪呢?你都还没有黑化,这不符合剧情发展啊!”   “什么乱七八糟的,这是给你的。”   段瑞金掀开被子,递出这个宝贝。   阮苏呆呆地抬起头,难以置信。   “给我的?”   “以后再有危险,你就用它防身。”   勃朗宁的金属枪身折射出黝黑的寒光,像一头沉睡中的野兽,一旦醒来便可轻而易举夺走人的性命。   武器是极其特殊的东西,一旦将它送给别人,便意味着对那人百分之百的信任。   阮苏屏住呼吸握住枪把,心中清楚,只要她抬起枪口扣下扳机,或许就能要了面前这未来杀人魔头的命。   但她不打算开。   一来没用过枪,没把握。   二来确实下不去手。   段瑞金宽阔的胸膛压下来,环抱着她,手掌盖住她的手背,教她用枪的诀窍。   “上膛、瞄准、射击……砰。”   他模拟了后坐力与枪声,松开手揉揉她的头发。   “这些你要记住,是可以救命的本领。”   阮苏鼻根酸酸的,知道自己被他的行为感动了,想起车上王亚凤的询问,不禁喊了他一声: “二爷……”   “什么事?”   段瑞金垂眸看她,脸依旧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式英俊,眼神却早已化作温暖的泉水了。   她有无数话想说,无数话想问,但话到嘴边就迟疑起来,怕自己一旦跨出这一步,就再也回不了头。   她咬了咬嘴唇,将勃朗宁塞进抽屉里,往被窝一躺。   “我困了,您出去吧!”   段瑞金神色逐渐失望,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第二天上午,小曼端着水盆进来,再次看到坐在床上的人形大鹌鹑。   鹌鹑喊她:“小曼,来。”   她走过去,不料对方倏地掏出了一把枪,吓得她尖叫一声,抱着脑袋躲去桌子底下。   “别杀我!我还没活够呢!说好了当姐妹的,你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呀!”   阮苏苦笑,“别怕,我把子弹拿出来了。”   “啊?”   “我就是想跟你说,二爷送了我一把枪。”   小曼小心翼翼地伸出脑袋,见她确实没有枪毙自己的打算,大大松了口气,拍着胸脯走出来,口中抱怨道:   “你可吓死我了……”   阮苏蛮想跟她贫几句,可拿着手中这沉甸甸的玩意儿,她的心情也变得沉甸甸了。   小曼走到她身边,好奇地摸了摸那把枪,确认是钢锻铁打的真货,能杀人的那种。   “这种东西不是一般人能弄得到的吧,二爷说送你就送你,对你可真好。”   阮苏叹气,忧愁地撑着额头。   “可不是嘛……”   “那我不懂了,别人对你好你还不开心?太太不是我说你,这有点矫情了啊。”   “我不是不开心,我是怕。”   “怕什么?”   “他对我这么好,以后要我报答他该怎么办啊?还不起的。”   小曼无言地看了她好一会儿,问:“您没开玩笑?”   阮苏不解。   她惊了,“好太太,您该不是泡在蜜罐里久了甜昏了头吧?您还不起他的何止一把枪,那二十万不是他给的吗?买个丫头也就几百块,这笔钱能买多少丫头啊!更别提您这满屋子穿的用的,都是金子堆起来的啊。”   她一语惊醒梦中人,阮苏抬头往上看,看见的不是天花板,而是一张巨大的欠条。   段瑞金对她的好,何止那二十万呢,早就还不清了。   每人都有自己的承受极限,此刻的阮苏就隐约触碰到了那根线。   横竖是还不起的,她当起缩头乌龟,收起勃朗宁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若无其事的下地。   “给我梳头,咱们该去饭店了。”   昨夜王梦香在她脸上留下的巴掌印已经消退许多,小曼又为她盖上一层脂粉,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装扮好二人出门,来到走廊时,她下意识看了看王亚凤的房门。   门紧闭着,一片死寂,不知里面有人没人。   就这眨眼的功夫,旁边的门倒是开了。小春鹃走出来,毫无准备地与她来了个对视,反复很怕她似的,目光闪躲,扯出一个比老丝瓜都干的笑容,笑完就低头走了。   小曼看着她的背影咕哝道:   “这四姨太也是个没良心的,当初跟三姨太多么要好,天天形影不离,结果呢?三姨太走得那天她看都不出来看一眼,反倒您给了些钱。”   阮苏想起玉娇离开时凄凉的画面,设身处地地想了想,的确很让人寒心。   小曼又道:“自打三姨太走了,她就天天神出鬼没,不知又酝酿着什么坏水呢。”   阮苏笑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有你这一员悍将,还怕别人藏坏水?走,别拘泥于这三瓜两枣的小事了,咱们赚大钱去。”   小曼就喜欢她的豪爽,立马蹦蹦跳跳地跟着出门了。   很快来到百德福,店内宾客盈门。   阮苏正要去查账,彭富贵突然挤过来,气喘吁吁地说:“老板,您去趟二楼三号包厢吧,有几个人等您好久了。”   “等我?”   “没错,还自称是您的父母姊弟呢。”   作者有话要说:  去年今天我在孤独寂寞地码着字,今年还是孤独寂寞地码着字……呜呜,幸福是你们的,只有键盘是我的……我要撒糖!我要甜!!!【土拨鼠尖叫.jpg】 第24章   如果没记错的话,原主当初是被父母亲手卖进窑子里的。   虽说生恩养恩大过天,可人家都把她卖掉得利了,也就没什么恩情可言,一笔勾销了。   因为这个,阮苏来到这个世界几个月,没想过要与原主的家人见面。   而她家人卖掉她就拿着钱回乡下了,估计也不知道她在城里发生了什么,就当没这个女儿吧。   如今他们居然找来了?真是原主的父母,还是冒名的骗子?   无论是哪个,她都没兴趣见,直接对彭富贵道:“我没有父母姊弟,让他们走吧。”   彭富贵吃惊地啊了声。   她不解释,径自走向账房。小曼跟着她做事,对她的身世略有了解,帮她解释了两句。   “就算太太的父母真的来了,不知道去家里找她来这里等什么?上面的八成是骗子,你再不轰他们走,影响生意你来负责吗?”   彭富贵好不容易过上几天不愁吃穿的日子,哪里舍得往外掏钱?二话不说就上楼赶人。   阮苏站在柜台后跟账房对账,由赵祝升亲自把关聘请的账房认真负责,将每一条账目都细细地解释给她听。   账对到一半,身后忽然有人说话,苍老的声音带着浓重的乡音。   “大丫,大丫?苏丫头?”   账房先生狐疑地看了几眼,小声问:“老板,那老头是在叫你吗?”   阮苏慢条斯理地合上账本,面无表情地转过身,看见一张黝黑皱巴,赛似一块老树皮的老脸。   眼前的男人身材矮小,腰背佝偻,穿一件破了洞的灰汗衫,手里抓着个□□袋,麻袋里大概有两只鸡,不停扑棱着翅膀。   他身后还有三个人,一个是拎着大竹筐的老女人,一个是大眼睛黑黄皮的小姑娘,最后一个是眼睛滴溜溜转的半大小子。   三人与那男人一样,衣着统一的破烂,谁身上都挑不出一件好的来。鞋底的黄泥蔓延到屁股上,已经干涸结块,全刮下来估计得有十几斤。   他们的衣着打扮与店内非富即贵的客人格格不入,但阮苏并非第一次看见这种人,只需出南街往西走三条街,有一个破破烂烂的老菜市场,里面每天都挤满了天不亮就出门排队进城卖菜的乡下人。   面对卖菜养家的贫苦百姓,她愿意和颜悦色,甚至每次都让小曼多给些钱。但是面对把人当牲畜卖的“父母”,她实在半点笑容都挤不出来,猜出了身份也装没猜出,冷淡地问:   “你们找我?”   阮父笑得比当初卖原主时更殷勤,“那当然了苏丫头,我们可想你呢。瞧瞧给你带来了什么,鸡蛋、老母鸡,都是你当初在家最喜欢吃的!”   小曼噗嗤一下笑出声,“这年头谁还吃鸡蛋和老母鸡啊,又不是坐月子,段公馆里燕窝鱼翅都是成堆买的。”   阮父的笑容尴尬地停留在脸上,想了想又道:“我们还带了野兔子,昨天晚上特地上山逮的。城里人不是最喜欢吃野味吗?这可是有钱都难买的东西啊。”   小曼不屑,“寒城里的猎户少说也有上百个,只要给得起钱,老虎都能打下一头来。”   阮父终于笑不下去了,惨兮兮地看向阮苏。   “苏丫头,爹娘就是想你了,特地带老二老三来看看你。你肯定也想我们吧,想不想家?要不要跟我们回家玩两天?你的被子枕头都给你留着呢。”   阮苏听半天,这时开了口。   “你们找错人了。”   她说完就往外走,不给阮父挽留的余地。谁知那阮母看着不声不响,却是个有主意。在她经过时突然往地上一跪,抱住她的腿就开始哭。   “是爹娘对不起你!爹娘当初就算卖血也不该卖你!卖亲女儿的人都是不知羞耻的畜生!”   她先恶狠狠的把自己骂了一通,话头一转,又卖起惨来。   “可我们真的是没办法啊,地里没收成,家里连米都买不起,我们这两把老骨头挤得出多少血来呢?松宝他又在长个子,一顿不吃就饿得慌,我们实在舍不得看他挨饿,才想出这没办法的办法来。你原谅我们好不好?大丫你是最心善的,求求你原谅我们这老不死的爹娘吧……”   她的嚎啕成功引来店内所有人的注目,彭富贵见状连忙跑过来,劝道:“要不你们还是去包厢谈吧,楼下挤得很,连坐的地方都没有。”   阮苏算是被这亲娘将了一军,没想到她如此能豁得出去,堪称脸都不要了。   这饭店是她的,今后她还要靠饭店赚赎身钱,任凭对方在这里颠三倒四的说,岂不是白白被人看笑话去?   她冷着一张脸上了楼,几个家人赶紧拿起东西跟上去。   小曼则狠狠掐了彭富贵一把,“你怎么搞的,不是让你把人赶走吗?”   彭富贵痛得直吸凉气,“我想赶来着,可他们看起来弱不禁风,跑起来比兔子还快,我追不上嘛。”   “废物!”   小曼骂了句,怕阮苏受欺负,跑着上楼了。   包厢内,阮苏独自坐在椅子上,面前是站成一排的家人。   阮父推了把儿子,“松宝,快去,给你大姐倒茶喝。”   松宝大名阮松,乃阮家唯一的活宝贝,地位从来凌驾于阮苏阮桃甚至父母之上,又是一个稀罕的老来子,一向只有别人伺候他的份,没有他伺候别人的份。   但今天情况是不同的,出门前爹娘就跟他说了,大姐在城里发了大财,当上金矿矿主的姨太太,还开了大饭店,只要找到她说番好听的话,让她念起旧情,就可以跟着她飞黄腾达。   他本来还不信,等走进饭店里看见豪华的装修,听说一副碗筷都比他一年学费贵时,才知道爹娘没骗他。   大姐真发财了。   有钱人都是可敬的,委屈一时也算不得什么。阮松放下自己活宝贝的身份,端起茶壶要为大姐倒水。   可大姐不领情,张开嘴喷出一口冷死人的话来。   “你们还有脸来找我?”   顿时所有人都僵住了,最为内向胆怯的阮桃直接红了眼眶,默默用袖子擦眼泪鼻涕。   阮父小心地赔起笑来。   “哈哈,大丫你这话说的……我知道你是在生气,问题是都过去几个月,天大的气也该消了啊,一家人哪儿有老死不相往来的道理?”   阮苏冷声道:“你们当初卖我的时候,可有想过是一家人?我看我还不如你养得那头老水牛呢。你们知道那窑子一年要死几个人吗?我死了会来帮我收尸吗?究竟把我送进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你们心里清楚得很。”   阮父没说话,因为他确实知道,也确实不会去。   窑子里死的女人,要么是床上活活被人弄死的,要么是染病烂死的,普通人家躲都来不及,怎么可能去收尸?顶多草席子一卷,丢进乱葬岗而已。   真话不能说,说了就白跑一趟,发财梦也白做了。   他嗫嚅着想找个理由,媳妇突然开了口。   “你也别埋怨了,要不是我们,你现在能有这好日子?能穿得起绸缎戴得起首饰?于情于理你都该感谢我们。”   得,这是要软硬兼施,既给棒子又给糖?   阮苏蹭地一下站起身,抓起茶杯就往地上摔,然后喊道:   “彭富贵,把你那些巡警兄弟叫来,有人来饭店砸场子,抓进去关老实了再放出来!”   彭富贵应了声,蹬蹬蹬跑下楼。   阮苏也朝门外走,家人们慌了神,跟在后面喊:“丫头,丫头!你可不能做这不孝的事啊,会天打雷劈的!”   她陡然停下,回头指着天道:   “上有天宫下有黄泉,你们先摸着良心问问自己,配不配当爹娘,再来跟我谈孝顺。”   她说完这句转瞬就走没了影,家人们想找,可彭富贵已经把巡警带来了,只好抱鸡的抱鸡,拎蛋的拎蛋,鸡飞狗跳地逃出饭店,找地方躲藏去了。   停在楼外的汽车车窗将下一条缝,小曼看了几眼,回过头道:“他们走了。”   阮苏嗯了声,看着自己的小皮包。   “太太,他们真是你爹娘吗?是的话这样会不会不太好?毕竟千里迢迢过来找你,你当众轰他们走……”   她抬起头道:“你遇见过水蛭吗?”   小曼点头。   “他们就是水蛭,一旦被缠上就吸着你不肯放,非得把自己的骨肉挖开,才能揪出他们。我又不傻,何必受那种痛。”   “可他们没有钱,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城里饿死怎么办?被车撞被狗咬怎么办?”   “放心吧,他们还没到绝路上,不然哪儿来的鸡和鸡蛋?饿了自然会回家去。”   阮苏说完多看了她两眼,“小曼,你平时可不这么黏黏糊糊的啊,怎么了?”   小曼自嘲地笑了笑,眼中含着凄凉。   “大概是我爹娘死得惨,所以忍不住要对别人的爹娘好些吧。”   阮苏往她手里塞了几块银元。   “拿去,想买什么买什么,不开心就花钱为自己买开心。”   她噗嗤一下笑出了声,趴在阮苏肩头。后者命令司机开车,同时低声叮嘱:   “今天的事谁都别告诉二爷,知道吗?”   二人被她逼着发了誓,又各得几元赏银,开开心心地回公馆了。   之后阮苏照常过着自己的日子,就当没见过父母。然而对方贼心不死,几天后又凑到她眼前来,所作所为着实将她恶心了一把。   当时她正在后厨跟厨子聊天,这是赵祝升教她的,他说厨子手中握的不止是锅铲,更是一家饭店的命脉。   厨子手艺要是差了,饭店就算神仙来开,也赚不了钱。   这位新大厨名叫娄望南,乃着名的娄家菜传人,烹炒煎炸样样精通,白案红案更无敌手。   原本是在另一家饭店掌勺的,被赵祝升用死皮赖脸帮她撬了墙角,同时带来的还有三个学徒,四个打杂,相当于直接带过来一个团队。   阮苏尝过他的手艺,佩服得五体投地。那彭富贵本来对新厨子抱有敌意,并且很不服气,但吃完他的菜,当场便跪下来要拜他为师。   娄望南是个谦逊的人,正是因为太谦逊,才身怀绝技却没有发大财。   阮苏旁敲侧击地问他,是否有亲自开酒楼的打算,他正要回答,小曼匆匆跑进来,把阮苏拉了出去。   “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你不是帮彭富贵订酒去了吗?看到什么了?”   她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   “酒行旁边不是有条小胡同,里面全是窑子吗?我看见你爹娘正押着你那妹妹往里送呢,她都要哭断气了!”   阮苏瞪大了眼睛,“你没认错?”   “怎么能认错啊,那丫头换张白皮,不就是第二个你嘛!”   阮桃居然也要被卖了,她才十五岁啊,那对爹娘真是死性不改!   阮苏不想管原主家的破事,但她不是铁石心肠,知道这事以后没法装聋作哑。   她又怀疑这是爹娘的计,逼她不得不插手,然后顺理成章地缠上她。   现在该怎么办?   阮苏站在饭店后院,望着眼前游来游去的一缸鱼,从水面看见小曼的倒影,生出主意,在她耳边耳语一番,又塞给她两张银票。   小曼惊奇地看着她。   “你确定要这样做?她可是你妹妹呀。”   阮苏点点头,拍了拍她的肩膀。   “去吧,我在饭店等你。”   小曼低头看着银票,一鼓作气地去了。阮苏将这事抛到脑后,继续与娄望南聊天,趁机跟他学了个小诀窍——如何煎出漂亮完整的荷包蛋。   当她终于完成一个得意之作时,小曼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个胆怯的小尾巴,左张右望惊魂不定,活像要被这个世界吞吃了。   小曼先把她领上了楼,才来找阮苏汇报。   银票没有了,换成另一张字据,是卖身契。   阮苏看了一遍,点点头,叠好递给她,“以后她就是你买的丫头,你想让她做什么就让她做什么吧。”   小曼自己都是丫头,陡然买了个丫头,非常不习惯,推回去道:   “她是你妹妹,你留着。”   阮苏摇头,态度坚定。   “跟他们谈感情不如谈钱来得方便,你留着。”   小曼只得收下卖身契,咕哝道:“那你上楼见见她吧,小丫头都被龟公推上床扒裤子了,可吓坏了呢,真是杀千刀的好爹娘。”   阮苏也有这个打算,端着那盘煎蛋上了楼。   阮桃孤孤单单地坐在包厢里,抱着包袱无声地淌了一脸的泪,黑黄色的脸也被父母的行径吓白了两分,看起来倒是比那日漂亮些。   听到脚步,她绷紧身体躲去角落。见进来的是阮苏,立即又哭出了声。   “大姐……”   她才经历了原主曾经的遭遇,阮苏对她是同情的。   但是不能太同情,因为心软最容易被人当把柄。   无视对方的哭声,她把荷包蛋放在桌上。   “尝尝我的手艺。”   阮桃哪里吃得下,摇头时甩飞了一串泪珠。   既然不吃,那就谈谈正事。   阮苏在她对面坐下,为自己倒了杯碧螺春。百德福消费高,给客人喝得茶水自然是最好的。淡绿色的液体流经唇齿进入腹中,留下无尽的清香。   “你刚才去了哪儿?”   阮桃不愿说。   “你可知是谁救了你?”   她不解道:“不是大姐吗……”   阮苏摇摇头,拉来小曼。   “不是我,是她。她这人心善,看不得小姑娘受欺负,所以自掏腰包买了你的卖身契。从今往后你就是她的人了,明白吗?”   阮桃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难以理解她的话。   大姐就在眼前,那人是大姐的人,自己怎么成了她的人了呢?她不是大姐的妹妹吗?   小曼也怪不好意思的,但是想起进门前阮苏的叮嘱,还是清了清嗓子,摆出威严仪态说:   “我不强求你留下,你若是不愿意,现在就把钱还回来卖身契拿回去,回你那窑子里接客。若是愿意,那你从今天开始都得听我的,不许违背命令,更不许跟我摆架子。”   阮桃彻底被她俩弄蒙了,求助地看向阮苏。   “大姐。”   阮苏道:“以后没有大姐,只有主仆。”   她懵懵懂懂地明白了这些话的意思,心里凉了半截,红着眼睛问:   “你真的不愿当我们的家人了吗?”   阮苏叹了口气,起身走到她身旁,捧起她那只印着藤条印的胳膊。   “不是我不愿,是他们把我赶走。他们也赶走了你,做人不能太心软,有人让你疼了,你要么打回去,要么离她远远的,明白吗?”   阮桃咬着嘴唇,眼泪一串串的流。   “可是我舍不得,他们是我爹娘,我这辈子从来没离开过家……”   阮苏没有那么多的耐心一直给她讲道理,丢下一句你自己看着办,就与小曼聊起了天。   二人日夜相处,亲密无间,能聊的话题三天三夜都说不完。饭店的客人、公馆的舞会、商场的新货、电影院的片子……每样都是阮桃生平从未接触过的。   她起初只是哭,哭着哭着就止住了,呆呆地看着二人,眼中涌现出羡慕。   阮苏吃完最后一块点心,瞥了她一眼,对小曼使眼色。   小曼问:“想好了?留不留?”   阮桃深深埋着头,蚊子似的嗯了声。   “那好,你往后就跟着我住在段公馆了。还有什么东西要收拾的吗?给你一天时间,明日早上去公馆侧门报道,要是不认识路,问黄包车夫就行了。”   小曼说完又学着当初阮苏的样子,塞给她两块大洋,便与阮苏朝外走。   走到门边时,阮苏听见后面传来怯生生的喊声。   “大姐,你要见见爹娘吗?他们今日就要回去了。”   阮苏在心底叹了口气,转过脸道:“当丫头要有当丫头的规矩,往后别叫我大姐,叫五太太吧。”   这句话让阮桃猛地震了下,后退了两步。   阮苏没有管她,下楼查完账,就回公馆去了。   小曼一回去就在佣人楼里亲自收拾出一间空房,供阮桃居住。其他老妈子们丫头们看见了,也没问太多,只道她以后愈加好偷懒了。   不过这段公馆是段瑞金的天下,带了新人进来,无论如何还是要知会他一声,以免出岔子。   这天晚上,阮苏没有早早睡觉,而是让人准备了夜宵,坐在客厅等段瑞金回来。   闲着无聊,又没人讲话,她打量起客厅来。   为了开舞会,她让人换了大留声机大吊灯,沉甸甸的丝绒落地窗帘上挂满了小灯,一旦打开便是满屋的璀璨夺目。   墙上挂有工笔芙蓉图,地上铺得是进口波斯毯,茶几乃酸枣木的,沙发又是意大利进口的,   两只大珐琅彩落地花瓶里插着东洋式切花,桌角下的印度香炉飘出幽幽的檀木香……各种元素汇集在一起,倒组成一副美丽温馨的画面。   如果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这里其实很适合成为一个舒适的家吧。   阮苏想到这一点,突然如坐针毡,因为发觉自己此刻太像一个等待丈夫下班回家的三好太太。   她正要走,等的人便回来了。   段瑞金走进客厅,闻到了参汤的香味,问:“还没吃晚饭?”   她停下站在沙发旁,“吃了,等你回来一起吃夜宵呢。”   “哦?”   段瑞金来到她面前,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又没钱了?”   他站得太近,又高,把她的光都挡住了。阮苏退开两步,哼了声道:“才不是,我的饭店已经开始赚钱了,往后再也不会问你要钱。”   他耸了耸肩坐在沙发上,漫不经心地夸赞:“嗯,厉害。”   阮苏端起汤碗递给他,视线扫过他瓷白窄瘦的脸,道出原因。   “我明天想把我妹妹带来住,让她在公馆做工。”   段瑞金咽下口中的汤,意外地看向她。   “你妹妹?”   “对呀,她重走了我的老路,被爹娘卖了。”   阮苏说这话时避开了他的眼睛,因为感觉在给他添麻烦,不太好意思。   而段瑞金听完后许久没说话,忽然放下汤碗走上楼。   阮苏望着空荡荡的楼梯一脸茫然。   这是什么意思?不愿意跟她谈?   还没想明白,对方又下来了,塞给她一张支票,上面是两万块钱。   欠着二十万呢,怎么可能还拿他的钱?阮苏烫手一般不肯接,问:“你在做什么?”   他认真道:“你家人来了,本该由我好好招待,但矿上太忙一天都走不开,这些钱你拿去,她想买点什么吃点什么,尽管给她买,带她好好在寒城玩一玩。”   阮苏闻言更加害怕了,他这是正儿八经拿自己当妻子对待啊,所以才对她“娘家人”那么好。   这与她的打算截然相反,她沉吟片刻,毅然决然地推回去。   “不要。”   “拿着。”段瑞金低喝。   “真的不要!”   她夺过支票,塞进他长裤口袋里,用巴掌捂着不许他拿出来。   “她是我妹妹,如何安排自然由我说了算,哪怕你是好意,也不该强行干涉吧?”   段瑞金感受着她掌心的热度,一低头就能看见近在咫尺的脸,苦笑道:   “给钱都不要,你是越来越难伺候了。”   阮苏脸一红收回了手,咕哝:“谁敢要你伺候啊。”   段瑞金放弃了给她塞支票的打算,想到林清在信中教自己的办法,问:“你有什么想要的礼物?”   “我当然要……”   不等她说完,他就打断道:“休书不行。”   阮苏瞪了他一眼,“那我没什么想要的。”   段瑞金颇为失望,“一个都没有?”   “嗯。”   他若有所思地喝完那碗汤,上楼睡觉。阮苏看着他的背影,发现了一个不曾注意过的细节——自从玉娇走后,他再也没在姨太太房内留宿过,每晚都睡在他的房间里。   这个细节令阮苏害怕,因为对方似乎要认认真真地谈一场恋爱了。   他本就长得举世无双的好看,若是再加上深情款款这一条,只怕自己坚持不了太久啊。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泪江月 2个;荷包蛋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章   一觉醒来,床头笼罩着片阴影。   阮苏以为是窗帘没打开,揉着眼睛要喊小曼,定睛一看那阴影赫然就是小曼。   她拍拍胸口坐起来,“你大早上的站在这里做什么?声音也不出,要吓人啊?”   小曼的表情十分难看,“我也不想,要怪就怪你的好妹妹,我特地起了个大早去侧门等她,结果呢?竟然……哼,我都不想说了,你自己去看看吧!”   好妹妹?阮桃?她怎么了?   阮苏见她一副气得不轻的模样,心中好奇,让她给自己拿衣服过来。   阮桃被小曼暂时安置在佣人楼的小餐厅里,抱着行李老老实实地坐在椅子上,动也不敢动。   阮苏走进去看清里面的情形后,却是愣了一愣。   阮桃不光自己来,还把弟弟阮松也带来了!   那半大小子正趴在桌那头,跃跃欲试地想拿橱柜中的冰糖罐子呢。   难怪把小曼气成这个样子。   她心里也感到无语,而阮桃看见她后,羞愧得简直抬不起头。   阮苏也不客气,开门见山地说:   “我以为你是个胆小的,不料竟是最大胆的。你把他带来,是想试试我这人有没有脾气么?”   阮桃被她说得脸颊通红,包袱都快被手指甲抓破了,却因为父母的叮嘱与委托,不得不硬着头皮道:   “大姐,爹娘说想让你念在旧情上留他下来,给他一口饭吃。今年地里收成不好,卖你……从你身上得来的钱又被爹拿去给张财主,让他帮忙放印子钱,结果拿不回来了。如今家里天天喝米粥,松宝学也念不起,只能跟着你了。”   阮苏冷笑,“我早与阮家没干系了,之所以留你下来,是因为公馆确实缺丫头,你在这里有活干。可他呢?好吃懒做娇兮兮,力气又小,能做什么?每日跟那猪一样,蹲在圈里等潲水吃么?”   她的话激起了阮松的怒意,舔了舔指尖粘着的冰糖粉末,跳下椅子走到她面前。   他十四岁,可个子已与阮苏相当了,无所畏惧地直视了这位大姐的眼睛,他口出狂言。   “你怎么知道我什么都做不了?你之所以有钱,不过都是男人送的,要是换做成我,保管比你混得更好!你才活该去吃潲水呢!”   阮苏面露错愕,“听你这意思,你是不服气?”   “我就是不服,除了不是女人当不了姨太太,我哪里比不过你?”   “那好。”阮苏改了主意,点点头道:“那你就留下来,让我看看你有什么本事……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要是你没本事,就给我卷铺盖走人。”   她说完喊了声小曼,吩咐道:“你现在就打电话给饭店,告诉彭富贵,今天给他送个小杂役去,待遇参照学徒工,包住不包吃。”   小曼点了头,马上行动起来,没多会儿就安排好一切,让司机送阮松去了百德福。   送走了弟弟,还有妹妹。   她转过头板着脸看向阮桃,“你没有禀报任何人就带外人进公馆,按照这里的规矩是要罚月钱的。但你刚来做事,无月钱可罚,不吃点教训又不会长记性,就罚你今日天黑前不许吃饭。”   阮桃自知行为过分,不敢反驳,抱着包袱点头。   阮苏冷冷地看了她最后一眼,往外走去,走到门边时听见一声“谢谢大姐”。   她没回头,自顾自上了楼,阮桃则由老妈子带领着,开始有样学样的做起事来。   中午午饭时,阮苏没看见她的身影,也没问,吃完就天气凉爽,就拉着小曼在花园草地上打起网球来。   她穿了一件月牙白的短衫当运动衣,衣型宽松,活动起来十分方便。   小曼声称自己从未尝试过这种西洋运动,却从动作当中透出熟稔来,一开局就赢了她好几个球。   阮苏不服输,越败越勇,转眼就累出了一身汗。   二人停下休息,坐在树荫底下的白色花园椅上,喝佣人端来的冰镇橘子汁。   小曼无论吃东西还是做事,都带着股过完今天没明天的劲儿,一口气便喝完半杯,舒服地吐出一口长气来。   阮苏则含着杯壁不说话,眼睛望着花园另一头。那里有两个人影在晾晒冬日的厚衣物,其中矮小的那个正是阮桃。   大姐吃饱喝足玩游戏,小妹却饿着肚子干活。   她做得过分么?自然是过分的。可是错了么?她想到那吸血鬼似的父母,心中并不觉得后悔。   小曼又是一口,喝完整杯汽水,无聊起来,想到了百德福的新杂役。   “你真舍得他去干活吗?才十四岁,童工啊。”   阮苏道:“别人当童工当得的,他就当不得?再说了,彭富贵有分寸的。”   小曼点点头,忽然有佣人从客厅跑出来,招手示意有电话。   阮苏进去接听,是百德福里打来的。   “老板不好了,你弟弟用算盘把账房的脑袋砸破了!”   挂断电话,她扶额久久无言。   小曼没听到内容,好奇地问:“出事了吗?”   阮苏深吸一口气,吩咐:“备车,去饭店。”   汽车才驶出公馆,外面的林荫小路上便走来个矮小的人影。阮苏认出那是阮松,让司机停了车。   阮松越走越近,面目变得清晰——他打着赤膊,露出黑瘦的上身,衣服拿在手里,眼皮被算盘碎片割破了一道,鲜血一直流到下巴颏,已经凝固了。   他来到车窗外,愤怒地盯着里面。   “我不跟你的人一起做事,他们只会欺负我!一会儿让我干这,一会儿让我干那,喝水都要挨骂。”   阮苏冷冷道:“做事就是这样的,你难道指望别人也拿你当宝贝捧着?”   “反正我不服气,是你故意的!”   他的表情实在欠揍,阮苏都想下车抽他两巴掌了。   这时又有一辆汽车开来,停在他们旁边降下了窗户,露出沈素心单薄素丽的脸。   “为何停在这里?出什么事了么?”   阮苏本来不想由别人插手她的家事,但是张开嘴时脑中想起沈素心的“事业”,感觉是个好机会。   阮松如今这样,是因为还不够苦。他要是跟着沈素心见多了穷苦百姓,能变得懂事些,就算他还有点良心,她也愿意拉他一把。   要是他依旧像现在这样,那她再赶走他,也算是问心无愧了。   想到这里,她冲小曼使了个眼色让她留住阮松,自己坐进沈素心的车里,提出了请求。   二人关系还算可以,沈素心又是个心善的人,当场就答应。   阮苏不好意思让人家白帮忙,塞给她几张银票,当做施粥的赞助。   谈好一切,她回到自己车上,对阮松道:   “你不愿跟我的人一起做事,我给你另外安排了一份工作。这次要是再干不好,马上给我滚蛋。”   阮松讨厌原本对他百依百顺的大姐突然变成这副模样,但心中因这番话生出了期待,因为城里实在好得很,再也不想回那满眼都是黄土地的乡下去,便答应下来。   阮苏不想让这惹祸精住进公馆,给了他一块大洋让他去找便宜旅店住,自行解决今日的吃喝,明早准时去城门口报道。   安排好他,她松了口气,也不去百德福了,直接打道回府。   翌日听说他与沈素心已经会面,开始工作,她便不再管他,带着小曼去了百德福。   段公馆佣人比主子多,时常无事可做。阮桃也跟着她们,再次来到这饭店。   到月中了,按照惯例得来次大盘点。阮苏拉脑袋包着纱布的账房去楼上包厢坐着,桌上摊着大而沉的账本。   小曼与阮桃站在一旁伺候,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彭富贵怕阮苏肚子饿,特地端了一盘炸酥肉上来。   肉片被蛋液包裹,炸得香脆金黄。上面撒有一层香料,香味很快飘满整个包厢。   阮苏才吃过早饭,没兴趣吃,任由它放在一旁。眼角余光忽然瞥见阮桃在咽口水,知道她是馋了。   她昨天饿了一整天,今天早饭是一碗稀粥和两个馒头。   段公馆给佣人的待遇不差,食材随便他们自己弄来吃。但佣人们畏惧段福,明面上还是吃那些简单的,时常背地里开小灶,阮桃作为新人自然没份。   对完一页账,阮苏让账房休息休息,抬眼瞥向阮桃,故作随意地问:   “想不想尝尝大厨的手艺?”   阮桃老老实实地点头,又咽了口唾沫。   她把盘子往她面前推了点,阮桃心中一喜,不敢狼吞虎咽,拿了一片慢慢吃。   二人是只相差一岁的亲姐妹,原主没被卖时关系好得穿一条裤子。   阮桃心中对她带着抹不掉的亲近,下意识站到她身旁,看见了她刚才写在账本上的字,面露惊奇。   “大姐你什么时候学会写字啦?还写得这么好看,当初咱俩的名字都是松宝教咱写的呢。”   阮苏微微一笑,找了个敷衍的借口,二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小声聊了起来。   小曼仍站在旁边,离得并不远,却仿佛与她们隔了一座山似的,嘴里还酸酸的,喉咙里藏着话说不出。   她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竟然会吃一个女人的醋。   阮苏本来是她一个人的,虽然有时晚上要借给二爷,但白天总归都是她的。   如今来了个阮桃,看似老实巴交,实则精得很。这不,第二天就缠上太太了。   想到往后自己极有可能成为被冷落的那位,她便没法安静地站着,看了会儿,她对阮桃发出刁难。   “你有没有脑子的?站在账本旁边吃东西,弄脏了怎么办?”   阮桃连忙吞下酥肉,在裤腿上蹭了蹭油,乖乖站回角落里。   小曼嫌弃地看着她,还想挑出些刺来。   阮苏将二人的表现尽收于眼底,等算完账没有急着回去,而是让账房和阮桃都出去,只留下了小曼。   “来,坐下陪我吃些点心。”   小曼开开心心地坐下了,心里是得意的——看,太太果然还是更喜欢她。   阮苏亲手为她倒了杯茶,递给她时问:   “你对阮桃怎么看?”   她嬉皮笑脸地说:“用眼睛看啊,那么黑,那么瘦,猴儿一样。”   “那你希望她留下来吗?”   小曼喝茶的动作停了半拍,察觉出不对劲来。   “太太,您问些做什么?”   阮苏道:“曾经的我是她大姐,理应照顾她。但如今的我早与阮家断了关系,也就不必再承担长姐的责任。她是否该留在段公馆,得由你这个拿着卖身契的人来考虑,你要是不愿意看见她,就把她打发得远远的,嫁人也好卖掉也好,都是你的自由。可你要是喜欢她,想留着她,就应该视作己出,好好教导她。”   小曼明白了她的意思,但心中仍然不确定。   “您当真愿意将她完全交给我?”   阮苏微微笑了下,放下杯子握住她的手。   “我相信你定然不会让我失望。”   她仿佛也下定决心似的,用力点了下头。   “好,我懂了,往后我会按照您说得做。”   阮苏打开手袋,拿出一张银票塞给她。   “既然如此,那你现在就带她去买两身衣服,我还有点账没做完,在这里等你们。”   小曼一向收钱毫不手软的,今日一反常态,居然推了回来,起身笑道:   “既然她是我的人,买衣服自然也该由我出钱。”   “你有钱?”   “又不是给她买绫罗绸缎,几套衣服的钱还是有的,我们去去就来。”   话音落下她已出了门,阮苏望着她离去的背影颇感欣慰,继续干活了。   小曼没有辜负她的期望,带阮桃到那大街上,很用心的为她挑选了几套衣裤,还买了奶油冰淇淋给她吃,回来时二人的关系已缓和不少。   从此阮桃就在段公馆留了下来,日日跟着她们做事。有时端茶倒水,有时帮忙老妈子洗衣做饭,干点琐碎的杂活。   她人老实,话不多,手脚很勤快,没多久就彻底融入佣人群中,不似初来那般格格不入。   另一边阮松跟着沈素心,也没听说闹出什么岔子来。阮苏总算不必再为他们的事所困扰,专心经营生意。   转眼又是月底,她拿到了新账目,净利比上个月又高了几千块。   手里一有钱,阮苏的心思就蠢蠢欲动起来,不甘心让钱在银行里放着,非得找出用途不可。   有了赵祝升的帮忙,这饭店的生意比她想象中好做得多,当然其中娄望南的好手艺也出了很大的力。   她现在要钱有钱,要人有人,何不一鼓作气再赚一笔大的?   这样等还完段瑞金的钱,她也大可不必离开寒城,而是自己买栋公馆舒舒服服的当家主,无需寄人篱下。   大得怎么赚?自然是开分店。   她忽然想到赵祝升好像很久没出现过了,怀疑与上次自己跟他妈妈的矛盾有关,便特地去商场挑了一块最好的手表,准备送给他示好。   偏偏就在行动的前一天,也就是三十的晚上,阮苏吃完饭准备上楼,有个公馆的杂役跌跌撞撞跑进来,大喊:   “来人啊!来人啊!大太太受伤了!”   沈素心受伤?   段瑞金还没下班,王亚凤打牌去了,小春鹃总躲着不出来。阮苏只好担起家主之责,领着一众佣人们去外面迎接。   沈素心的车开进来了,她的丫头把她扶下车,身上倒是好好的,可额头用手帕子按着,那薄薄的丝绢都已经在滴血了。   阮苏忙吩咐人叫医生,自己跑过去帮忙扶她,同时注意到车中没有阮松的身影,隐隐有不详的预感。   “怎么了这是?”   沈素心太疼,说不出话,丫头解释道:“阿松跟前来喝粥的人打起来了,把人家推进滚烫的粥桶里,太太去拉,反倒被他用碗砸破了头。”   阮苏闻言怔了两秒,浑身颤抖地吸了口气,压下去找那小子算账的冲动,扶着沈素心往里走。   大夫很快就来了,为其清洗伤口,缝了三针,留下一堆药,忙到深夜才离去。   阮苏全程站在旁边,没有说话。等大夫走后才让丫头佣人们都退下,单独留在房中陪沈素心。   她关上门,走到床边蹲下身,万分诚恳地说:“你想怎么罚我都行。”   沈素心流了太多血,又习惯性的不涂脂抹粉,脸色苍白得像纸一样,仿佛一阵风来就去了。   她是疼痛的,却温和地笑了声。   “我为什么要罚你?”   “是我请求你带着阮松,你才会受伤的。”   沈素心伸出手,轻轻拂过她的头顶。   “你以为我没有听说他的事迹吗?是想帮你为他留一个机会才答应的。谁年轻的时候没有做错过事呢?每个人都该有改变的机会,只是……他看起来不是很需要这个机会。”   阮苏与她算不上太熟,从未想过她愿意对自己如此宽容,不禁眼眶热热的。   当人姨太太了还哭鼻子未免丢人,她转移了话题,“那小子呢?打完人就跑了吗?”   “被巡警抓走了。”   “也好,让他多关些日子,省得他出来祸害人。”   她守在床边,陪沈素心说话,喂她喝药,直到凌晨才回去休息。   第二天先派人去问了那被推入粥桶者的情况,说是烫伤了,便送过去足够的医药费,又为其请了好医生。   至于阮松那边,她问都没问,心中已经做出决定,等他放出来后立刻赶回乡下去,再也不管他。   她照常吃喝、凯饭店,找赵祝升的事暂时抛到了脑后。阮桃央求她救弟弟,她只当没听见。   段瑞金得知沈素心受伤,也去看了两眼,让人给她单独做点营养的饭菜,其他没有说什么。   阮松被抓的第三天,消息传回家,于是阮父阮母又走了一个早晨的山路,跑到城里来。   来的目的自然是为了救阮松,可他们谁也不认识,没有门路可走,因此毫不犹豫地找到段公馆。   阮苏让人关上门,不见他们。他们便坐在大门外哭,哭诉自己命苦,生养了个白眼狼,发了财就不认爹娘。   阮桃心软,听见他们的哭声犹犹豫豫想开口,小曼审时度势地捂住她的嘴,将她拉到空房中警告道:   “你别掺和这件事,要是你敢现在去求太太开门,她保管把你也丢出去。”   阮桃被她唬住了,最关键的是她已爱上这有吃有喝还不必受气的段公馆,不想再回家了。   她不忍听父母的哭声,干脆去后院帮忙择菜,耳不听为净。   阮苏则认为自己已经仁至义尽,半点负担都没有,随他们哭哑嗓子也不开门。   天黑了,段公馆里开了灯,处处金碧辉煌,简直是传说中的天上人间。   阮父阮母坐在大门外的台阶上,一整天都没吃饭,饿得老眼昏花,哭太久嗓子也干了,连口水都没得喝,犹豫是否该继续坚持。   “老头子,要不咱们先回家吧?”   “不行!警察局是活人待得地方吗?要是松宝死在里面,咱段家的香火可就断了!你又这么老,难道生得出第二个儿子来?”   阮母被问得没话说,陪他继续等。不知过了多久,有车灯照过来。   二人眯着眼睛看了老半天,辨认出里面坐着的都是男人,顿时眼睛冒出光来。   肯定是那段矿主回来了!   阮苏哪儿有什么真本事,不都是沾段矿主的光。与其求她这白眼狼,还不如去求好女婿呢!   二人搀扶着爬起来,摆着四条蹲麻的腿,用身体拦下汽车。   车门打开,段瑞金与段福走下来,正打量这陌生的两张老脸时,他们突然往段福面前一跪,痛哭起来。   “段老板你要为我们做主啊!我们真的是走投无路了,求求你可怜可怜我们那倒霉的儿子,快救他出来吧!”   段福一头雾水,段瑞金借车灯光芒看清二人的脸,隐约有了猜测,冷声问:   “你们是谁?”   二人齐刷刷地抬头看了这位英俊高大的年轻人一眼,感觉他过于俊秀阴沉,是个绣花枕头型的人物,看起来没什么本事,不由得怀疑这段老板是否男女通吃。   他已经睡了自家女儿,万一再盯上自家独子,岂不是要彻底绝后?那倒比关警察局里更倒霉了。   段福清了清嗓子,“你们要找的段老板,可是枯岭山的矿主?”   “是啊,你不就是吗?”   “我不是,你们认错人了。”他让到段瑞金身后,“他才是我们老板。”   二人对视了一眼,从彼此脸上看到震惊,但很快又不约而同的松了口气——儿子的贞洁不必担心了。   既然找到了人,管他是年轻是老,是丑是漂亮,救儿子要紧。   二人声泪俱下地解释了身份和目的,又控诉了女儿的冷漠罪行,最后眼巴巴地看着段瑞金。   “段老板洪福齐天,定然是个十世修行的大善人。看在松宝也算是你小舅子的份上,求你帮忙活动活动,让警局放他出来啊。”   段瑞金听到最开始那一段,是动过念头帮他们的,因为实在算不上大事,打个招呼赔点钱就行。   但随后他听到阮苏态度冷漠,不像是想帮的样子,便改了主意,淡漠地说:   “打了人就该负责。”   阮父没成想会得来这样的回答,张着嘴结结巴巴地说:   “可、可警局那么乱,他小小年纪与些地痞流氓关在一起,挨打怎么办?他经不住的啊……”   “与我何干?”   段瑞金说完回到汽车里,让人开了门,驶进公馆内。   阮父阮母拼老命挤进去,旋即就被人丢出来,望着面前昏黄的路灯与洁净马路满脸惶然,真正的走投无路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为欢几何·钰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满心欢喜 50瓶;腹小黑 3瓶;在作者的菊花里、落竹、谙筱、可可维拉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章   公馆内,段瑞金与段福已经一前一后地进了楼。   段福询问他是否要用点夜宵,他摇头拒绝,独自来到二楼,轻轻推开阮苏的房门。   阮苏没睡觉,今天她在家里呆了一天了,无聊得睡不着,正坐在梳妆台前研究一枚钻石戒指。   这年头钻石还是稀罕物,只在社会上层流通,随随便便一枚几十分的,价格都高的让普通人不敢仰望。   她手中这枚也花了一万多大洋,因本身就花钱如流水,所以并没有多大的感觉。   但开了两个月的饭店后,阮苏对这年头的银元有了更深刻的认知。   普通职员,一月撑死赚三十。小商小贩,月收入过百已是佼佼者。一套可供一家三口居住的小宅院,月租十多块,一年也就一百多。   若是买卖过户的话,两三千元就可以在寒城买到挺像样的小房子了。   当今社会,是个穷人喝汤富人吃肉的社会。她沾了原主的光,一来就过着好日子,不知柴米油盐贵。   只是好日子不会长,就算段瑞金没有按照书中那么发展,性情大变杀了她们,之后的战争也会夺走一切。   到那时,钻石不过就是硬点的小石头罢了,根本换不了米吃。   盛世买古董,乱世藏黄金,等哪日得了空,她最好是将这些东西转手了,买点保值的东西存着。   想到黄金,她就想起了段瑞金。   枯岭山金矿年产金据说有好几万两,贡献了全国三分之一的黄金产量,即便四面八方都有人来插一脚,最终落在他手中的也定然是一笔惊人财富。   段家人可真是走运,当初怎么会拿得下这样一座大金山呢?   阮苏心中佩服又羡慕,抛了抛,忽然从镜子的倒影中看到段瑞金的身影,忙站了起来,将戒指套在手指上。   “二爷,回家啦。”   女人已经洗漱,脸上不施脂粉,穿一件中长袖子的宽松睡裙,裙摆缝了木耳边,波浪起伏地盖住她的膝盖,露出底下一截纤细笔直的小腿。   段瑞金扫了眼她食指上璀璨的钻戒,随口问道:“想买新戒指么?”   阮苏如今怕了他塞钱给自己,笑答:“没有,就是拿出来欣赏一下。”   “用得着半夜躲起来自己欣赏?”   她轻轻叹气,“我也想戴出去给别人欣赏呀,可戒指太多了,手指就十根,哪里戴得过来嘛。”   段瑞金闻言轻笑,一直垂眸看着她,仿佛看不够似的。   阮苏心中觉得古怪,试探道:“那……晚安?”   他收起笑容,开始谈正事。   “我进来时看见你父母蹲在门口,他们拦了我的车,要我去救你弟弟。”   阮苏啊了声,忙问:“你没答应吧?”   他摇头。   她松了口气,坐在床上,“那就好……我还以为天黑了他们就会走,没想到胆子这么大,还去拦你的车。”   段瑞金见她气鼓鼓的,脸颊都圆润饱满了些,十分可爱,也坐在了床沿上,一只手状若无意地撑在她身后。   “你不想帮他们?”   阮苏嗯了声,但不愿向他解释太多,只叮嘱道:“你不要理他们,我会让人把他们弄走的,保证以后不会再骚扰你。”   段瑞金压根不在乎门外那两人,只在乎她,想了想道:   “你弟弟的秉性我有所耳闻,你若是还愿意改造他,我倒是有个好去处。”   “哪里?”   “矿上。”   金矿听起来纸醉金迷,实则矿工乃各大工种当中最艰苦的职业之一。   枯岭山金矿主产的是矿金,须得他们用工具凿开巨大而坚硬的山石,挖出甬道来。再用烈火焚烧矿石,使其裂成碎石,装进背篓里背出去,捣碎研磨,用水冲洗选出真金。   这里面每一步都是力气活儿,又是露天作业,冬天冷夏天热,因甬道有坍塌的可能,因此还充满危险。   阮苏以前念书的时候对这行当有简单的了解,来到这里后,也旁敲侧击地听说过一些,不禁有些犹豫——毕竟再怎么讨厌阮松,他也才十四岁,死在里面怎么办?   段瑞金道:“你放心,我不让他下矿,就在外面洗洗金沙,等他改了性子就回来。”   阮苏蓦然发现他想得比自己更周到,忍不住问:   “你为何这么帮我?”   段瑞金唇角微扬,眼睛则弯了起来,一向阴冷的面容显出罕见的温暖。   “因为我不想你孤家寡人。”   阮苏怔怔地看着他,心脏在胸腔里加速跳动,不知不觉耳朵发起烫来,等回过神后忙推开他,心慌意乱地说:   “太晚了,明天再说吧!”   段瑞金看出她是害怕了,心知急不得,便道了晚安,起身离去。   这一晚阮苏又开始做梦,跟以前不同的是,她梦见的是还未发生的事情——   她与段瑞金穿着洁净柔软的衣服坐在花园里,阳光灿烂微风和煦,身后是盛开的粉色玫瑰墙,身前则有两个穿尿布的小屁孩,正在草地上爬来爬去。一条金毛大狗叼着球,与他们玩耍。   梦中的她什么都不想,什么烦恼都没有,只顾着靠在段瑞金的肩膀上,心里甜得像灌了蜜。   这个梦里的感受太舒服,以至于醒来后她呆坐在床上,一动不动地回味了好久。   “太太。”   小曼在外面敲门。   她打了个激灵,梦中内容瞬间忘得精光,怎么想也想不起来。   揉着脑袋去开门,小曼惊讶地问:“怎么了?头疼吗?”   “你打扰我做白日梦了。”   “……”   小曼不理她,把手里的水盆放去洗漱架上,一边挤牙膏一边问:   “待会儿咱们去饭店吗?阮桃说想去向娄大厨学点煲汤的手艺,以后亲手做夜宵给你吃呢。”   阮苏挑挑眉,“她还挺有心。”   “可不是,这丫头嘴笨,脑袋倒不笨,知道讨好人。”   二人相处融洽,阮苏就像看着一双女儿的老母亲一样满意,但她今天另有安排,不打算去百德福了。   接过牙膏与水杯,她走进浴室前说:   “你让司机准备一下,待会儿送我去警察局。”   小曼愣了愣,追进去说:“我就说你狠不下心,还是得管吧。”   用完早饭,汽车从侧门开出去,避开了在外露宿的阮父阮母。   阮桃坐在阮苏旁边,手里拿着个盖了布的小篮子,是烟酒之物,要送给看守警察的。   她望了眼大门的方向,小声问:   “大……太太,你既然要救人,为何不去说一声呢?他们会很开心的。”   阮苏趴在车窗看风景,嘴巴一动一动的,在嚼一块糖腌的橘饼。   微风吹得她刘海在额角飘拂,底下是一张浓妆艳抹也挡不住的精致小脸,微微上翘的鼻尖显得很天真,说出的话却十分老成。   “算了吧,我最讨厌别人逼着我做事。救不救全看我心情,可不是因为拉不下脸,更不是为了讨他们的欢心。”   阮桃看着这位性情大变的姐姐,发觉她如今是只吃软不吃硬了,暗暗记在心底。   抵达警察局已是上午十点,那里早开了门,有穿制服戴盖帽的男人进进出出。   制服帽靴都是黑色的,警局装修也非常威严。阮苏穿一身浅蓝缂丝旗袍,披了条印花薄纱披肩,鲜艳的颜色宛如照进这里的一束光,瞬间吸引许多人侧目。   她踩着高跟鞋走进去,小曼与阮桃一左一右的跟着,不多会儿便有人认出她,上前迎接。   “这位可是……百德福的阮老板?”   她点点头,“是我。”   “哦哟您可是贵人!怎么今日有空过来了?”   阮苏没有绕弯子,道明来意。那人听后露出为难神色,“其实于情于理,我们都该卖您这个面子的,只是……对方伤得着实有点重,怕是要死了。这要是出了人命,就不是拘留两天的事了,得送到监狱里去啊。”   死了?之前为他请医生的时候,不只说是烫伤吗?   阮苏不知该信谁,干脆让那警察带自己去伤者家里看。   几人乘汽车来到城外,外面没有平坦大马路,都是崎岖泥路,震得人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了。   眼前出现一片荒芜的空地,地上歪七倒八的全是窝棚。   窝棚里有男人,有女人,有老人也有小孩,一个个面黄肌瘦,躺地上装尸体都不用化妆。   阮苏还是第一次出城,也是第一次亲眼看见穷人的惨状,不由得愣住了。   警察解释道:“这些不是寒城人,也不是乡下人,乃是隔壁省逃荒逃过来的。市长怕他们传染瘟疫,便拨了这块地方给他们住。你别看这些人一个个饿得呆头呆脑,有些还是前朝的秀才哩。”   话说着,有个老秀才杵着木棍走过来,问他们是什么人。   警察让其带路,找到伤者所住的窝棚。   按说天气转凉,伤口不容易腐烂,可是还未进去只掀开破布帘子,阮苏便闻到一股强烈的恶臭味,熏得倒退两步。   她用手帕捂住嘴,拒绝小曼和警察的挽留,走了进去。   看着躺在席子上被烫得不成人样的男人,她沉默了。   小曼当初的的确确是给了钱,找了医生的,不明白为何会变成这样,一问才知道,原来那些钱当天就被人抢了,而医生不愿意踏足这贫民窟似的地方,只第一天装模作样的来看了下,之后就再没出现。   在窝棚里站了会儿,阮苏想说点什么,又觉得多说无用。   她走出去,找出身上所有的现钱要交给那人的妻女,突然改了主意,叫来司机,让他把这人一家子都载到城里去,租套小房子,另外请靠谱的医生医治。   安排好这些,她叫了几辆黄包车过来接他们回去。   快到警局门口时,那警察问:“阮老板,你弟弟还要放吗?”   “不放。”   活该他在牢里受欺负,挖矿都是便宜了他,这个害人精。   她都这么说了,其他人自然不再提阮松的事。   警局门外停着一辆乳白色的庞蒂克,当他们下车后,庞蒂克降下车窗,阮松顶着一个鼻青脸肿的脑袋坐在里面,不情不愿地喊了她一声。   众人看过去,都吃了一惊。   阮桃问:“松宝,你怎么出来了?”   阮松没说话,打开车门跳下来,随后又出来一个男人。   穿浅青长袍,戴翡翠扳指,儒雅白皙的脸上是春风般的微笑。   阮苏诧异地看着他,“荣老板?”   据荣闲音自己说,他有个伙计与人发生争执被抓了,他来保人,意外地听见同牢房中有人声称自己是百德福老板的弟弟,又见他五官确实有几分相似,且被人打得很可怜,就一并保出来了。   当着他的面,阮苏不好向阮松求证,又记着之前赵祝升讲过的兄弟二人发家史,对他有些忌惮,便客客气气地道了谢,说以后他去百德福吃饭一律免单。   荣闲音却笑道:   “我荣某孤家寡人,又不喜欢家中有太多下人,解决三餐全靠下馆子,吃多了反倒腻得慌。倘若阮老板真有心感谢,不如请我吃顿家常便饭如何?正好我早听闻段公馆装潢得十分漂亮,一直很想亲眼看看,可惜每次都错过舞会。”   他都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周围又是来来往往的人。   阮苏无法拂了他的面子,应道:“有机会我一定亲自宴请荣老板。”   他笑吟吟地道别,乘上庞蒂克,风度翩翩的离开了。   阮松羡慕地看着那辆远去的车,又看看已经赶回来的、段瑞金给阮苏配得黑色汽车,情不自禁发出感叹。   “这位荣老板真是好人,又开这么好的车,阔死了。你这车还不如他的好呢,要不别跟什么段老板了,跟荣老板吧。”   阮苏因他浪费了许多时间,心中早就憋着一股火气,听他此时还敢口出狂言,立刻一巴掌扇了过去,抽在他的后脑勺上,像拍西瓜似的发出“咚”的一声响。   阮松打了个踉跄,险些跌倒在地,捂着后脑勺回头瞪她。   “你打我?”   她不光打,还要踹呢!阮苏将他踹进车里,让司机去百德福,下车后拽着他的衣领一路拖进后院,推到水井旁,抓起吹火用的竹筒子往他身上抽,把他从鼻青脸肿打成了头破血流。   起初阮松还想反抗,那些被他骂过的伙计杂役记了仇,假装来劝架,实则偷偷按住他的四肢。   他被打疼了,开始躲避,最后蔫儿鸡似的抱住脑袋,蜷缩在角落里不动了。   阮苏力气小,打得时间一长手都抬不起来,丢掉竹筒子让人看着他,自己则去前面让账房写了张字据,回来递到他面前,喘着粗气说:   “我给你两条路,一,跟你爹娘回家去,再也别来找我,见一次我打一次。二,你把这个签了。”   阮松几乎被她打蒙了,听见她说话也懵里懵懂的,仿佛听不懂一样,傻乎乎地看着她。   她松开手,字据飘落到他脸上,他迟钝地拿下来看,却压根看不明白——全家人辛辛苦苦供他念了三年学堂,他只学会了写几个人的名字而已。   “这、这是什么啊?我认不全。”   阮苏看了眼小曼,后者走过去拿起字据,朗声念道:“劳动合约,本人阮松,寒城阮家村人士,今自愿与段瑞金签订契约,每日去枯岭山金矿做工,听从段先生一切安排,换取每月月钱十块银元,吃住全包。倘若反悔,则归还银元与所有食宿费用,销毁本份合约,一拍两散。”   阮松眼睛瞪得滚圆,颤声道:   “这就是、就是卖身契啊!你要我签卖身契?”   阮苏冷冷道:“我与阮桃可以签,你为何不能签?这次在你身上花的钱我都不追究了,省得你一辈子都还不起。”   他答不上来,又不甘心,一翻身站起来擦着眼泪说:   “我现在就找爹娘去!让他们来教训你这个白眼狼!”   “呵呵,你去。你现在去就等于告诉他们,你就是个废物!吸了全家人的血还一事无成!”   他停在了原地,走不是,不走也不是。   阮苏催道:“你签不签?我可没工夫陪你在这儿干瞪眼。”   他握紧了拳头,恨不能教训她一顿,可心里又清楚,没了这位白眼大姐,自己只能回乡下去。   阮桃不敢劝阮苏,来到他身边拉了拉衣角,小声道:   “松宝你就签了吧,大姐不会亏待咱们的。在城里做事养活自己,不比回家种地有前途?”   阮松彻底动摇,狠狠心,在字据上签了自己的名字。   阮苏慢条斯理地叠好那张字据,放进手袋里,吩咐道:“后院还有间空柴房,给你住两天养伤。两天后自己去矿上报道,往后是吃肉还是喝粥,就全靠你自己了。”   众人走出了后院,只剩阮松一人蹲在水井旁。   他低头看着里面自己的倒影,感觉有股热血在胸腔里冲撞,只想立马长成一头猛虎,一口吞掉对方才出气。   回到公馆时,门外已经不见阮父阮母的身影,不知是放弃回家去了,还是知道了阮松被放的消息。   阮苏没有管他们,犹自回家,等段瑞金回来将字据给了他。   他扫一眼便还回去,“你收着。”   “将来给他发月钱的人是你,你收。”   他突然靠近,“你我之间还用分得那么清?”   他们怎么就不用分清了……阮苏在心里嘀咕,却默默地把字据塞进梳妆台抽屉里。   段瑞金扫过她的首饰盒,问:“你喜欢手镯么?”   “喜欢啊,我买了好多个呢,你问这个做什么?”   他摇摇头,什么也没解释,准备下楼去。   阮苏看着他的背影,突然绕到他面前,拦住他的去路。   段瑞金歪歪头,“怎么了?”   “我……”她想说自己要在公馆宴请荣闲音的事,但知道这人醋心重,以前就在金门酒店发过脾气,如今更是不喜欢她与其他男人有接触了。又想他白天极难得回家,不如打点了佣人,谁都别告诉他,宴请完了事,便把话咽回去,掸掸他的衣襟笑嘻嘻道:“你看你,衬衣都皱了。”   她的指尖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划过他的皮肤。   段瑞金的呼吸陡然一滞,目光变得幽深起来。   可那女人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动作有多暧昧,掸完就把他推出去,还顺手关上了房门。   段瑞金无言地在门外站了足有两分钟,深吸一口气,转过了身。   身后竟然有人,小春鹃不知何时也来到走廊上,正盯着他看。   他问:“有事?”   小春鹃垂下眼帘,掩藏起嫉妒的目光,摇了摇头。   段瑞金没多想,下楼找到段福,让他给自己买几件新衬衣。   第二天,英俊的二爷穿着他崭新的衬衣去矿上,出门前特地在二楼某间房门外晃了晃,可惜对方懒成了习惯,太阳晒屁股也不起床。   等阮苏睡醒,已经到了九点多。   她打了个哈欠,起床用过早饭,命人筹备午餐,然后打电话邀请荣闲音前来赴宴。   为了不惹人口舌,也为了活跃气氛,她还邀请了几个常来跳舞的先生小姐,都是能言善道的人物。   原本还想邀请小凤仙,但她今日排了好几场戏,实在脱不开身。   天气凉爽,午餐地点选在花园里,用了白色的餐桌餐椅,不远处是一蓬色彩缤纷的大丽菊,俊男美女们往椅子上一坐,用银质刀叉吃西餐,简直就是外国电影里才看得到的画面。   席上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其乐融融。   阮苏一边与人聊天,一边观察这荣闲音——他话不多,但对谁都很随和,加上家底丰厚,小姐们的视线总是有意无意往他身上飘,显然无论对才貌还是身家,都十分满意的了。   只是荣闲音并未对任何一位抛出橄榄枝,时而看一眼阮苏,含笑不言。   饭后,阮苏让佣人搬出留声机,大家在草地上跳起交谊舞来。   她舞艺不精,素来是坐在旁边看得多,今天也是如此。   荣闲音端着两杯淡金色的香槟走来,递给她一杯道:“段公馆果然美丽,不过我更想看看屋内,阮老板可否愿意带我参观参观?”   阮苏起身道:“请。”   二人走进楼里,因旁边总有佣人经过,并没有太尴尬。   阮苏对他介绍洋楼细节及摆件,心中则在猜测着他的意图。   一个富有的单身男子,屡屡主动接触别人的姨太太,总不可能是为了友谊。   他经营的行业与段瑞金没有交集,自然也不会为了生意,那还能为什么?   逛完一楼来到二楼,一对男女抱在窗边耳鬓厮磨。   他们对视了一眼,阮苏提议:“我们下去吧,可不要打扰了别人的好时光。”   “为何不上去?”荣闲音指了指三楼。   “那是段先生的办公场所,我平日也鲜少上去,怕是不便带你欣赏了。”   “无妨。”荣闲音眼中含着笑,低声说:“我此刻只想找个清静的地方,与你说几句话。”   “什么话?”   他不肯说,轻轻拉住她的袖口,往楼上走。   阮苏好奇他的目的,回头望了望,见没人注意便上去了。   三楼是独属于段瑞金的地盘,除打扫外很少有人来,地板光可鉴人。   阮苏没带他进房间,站在走廊上问:“现在能说了?”   荣闲音笑了笑,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小锦盒,递到她面前。   阮苏看了眼,“这是什么?”   “你打开看看便知。我前段日子去选货,见到它时便想,世间只有阮老板的灵越风姿才配得上它。”   阮苏半信半疑,打开盖子,里面是枚碧蓝色的宝石,用白色金属镶嵌成了鸡心型吊坠。   宝石质地纯净,颜色极佳,宛如敲下了一小片天空。做工又精致,款式又新颖,看着就知价值不菲。   荣闲音道:“眼下大家都时兴戴金刚石,我认为太单调了些。这是上好的克什米尔矢车菊蓝宝石,有价无市,千金难求。”   阮苏喜欢锦衣霓裳,喜欢金银珠宝。这么好看的宝石摆在面前,说不心动是假的。   只是相比不明不白的接受别人的豪礼,她更希望有朝一日自己买。   将盖子盖上,她推回去笑道:“荣老板有心了,不过我首饰已经多得戴不完,还是将它送给更需要的人罢。”   荣闲音反握住她的手,靠近了她,高大的身材遮住她大部分视野。   “阮老板,阮太太……你就如此狠心,一次礼物也不肯收么?”   “荣老板,我知道你豪爽,可是犯不着做些无用功呀。下面有许多美人等着你呢,就别在我身上浪费工夫啦。”   阮苏拍拍他的肩,借助身高优势从他胳膊底下钻过去,怎料一抬头,就看见段瑞金站在楼梯口,手里拿着个漂亮的盒子,怔怔地看着她。   “二爷……”   段瑞金回过神,嘴角扯出一抹讥嘲的冷笑,将盒子往墙上一摔,快步下楼,转眼就走没了影。   盒子滚落在地,一只钻石手镯露出半边脸来。   阮苏忙捡起它下楼追,荣闲音这个罪魁祸首依旧淡定,朝书房门看了眼。   他抬起脚,还未迈出步子,阮苏又拿着盒子快步跑回来,推他下楼,嘴中骂道:   “荣老板啊荣老板,你可是害惨我了!” 第27章   二人下了楼,段瑞金已自行驾车而去,姗姗来迟的段福与几个佣人站在大门外眺望,一脸担忧。   阮苏跑到他身边,伸出手急催:“快!给我车钥匙!”   段福拧着眉,“你要做什么?”   “追他呀,快点!”她瞥了眼一旁的荣闲音,想到他刚才奇怪的举动,压低声音道:“你帮我送他回去。”   段福被两人的举动搞得一头雾水,心想自己什么都不知情,追上去也是白追,不如把机会让给她。   他掏出一把车钥匙,阮苏拿过去便上了车,发动引擎冲出段公馆的院门。   荣闲音要跟,段福移过来挡住他的去路,不卑不亢地说:   “荣老板,今日宴会恐怕无法继续了,不如让我安排车辆送您回府?”   荣闲音的手垂在长袍袖中,掌中握着那枚送不出去的蓝宝石吊坠,温润的凤目中闪过一抹晦暗的光,几秒后抬起头,脸上已挂上一如既往的温润微笑。   “不必了,我的司机就在外面等我。”   段福冷淡地点点头,“那就不多送了。”   荣闲音离开了公馆,其他宾客们也识趣的自行离开。   段福安排人打扫草地,自己则站在院门外,望着段瑞金离去的方向放不下心。   那女人追过去有用吗?找得到二爷吗?他并不很信任她,于是又找来几个下人,开了两辆车出去,配合寻找。   与此同时,阮苏独自一人开着车,在寒城的大街上游荡。   她在现代社会考过驾照,也开了一年车,技术还算过关。但民国的汽车与以前驾驶的略有区别,她不敢开快了,用二十码的速度匀速前行。   本来是能看见段瑞金的车影的,可是突然有队巡逻警路过,将两辆车一前一后的隔开。   等那队人走开后,段瑞金便不知所踪了。   阮苏知道他是不愿让自己追上,但今天哪怕不吃不喝不睡觉,她也得把话说清楚。   把着方向盘,她满城寻觅起来,目光从每一个过路的人脸上扫过,只恨不能多长出十双八双眼睛才够用。   这一找,就从阳光明媚的下午找到了晚上。   天黑之后,没有居住证明的人都被赶出城去。除几条最为繁华的街外,其他地方几乎看不见人影。   阮苏开在一条不知名的路上,两边都是平房,路面坑坑洼洼,也没有路灯,只能靠车头的两盏灯照明。   耳边时而听见古怪的猫叫,怪渗人的。她有点想回去,多喊几个人一起来找,正要调转车头时,眼角余光忽然瞥见前方的景象。   那里是一座废弃的旧式学堂,学堂外有一片空地,一堵墙。   汽车停在空地上,一个修长的人影站在墙前,定定地看着上面用黑墨书写的大字——四海变秋气,一室难为春。   大字被销毁过,看起来非常斑驳,但是残留字迹已足够透露出书写人当时的悲怆。   凉凉月光落在字迹上,也落在那人的白衬衣上,光滑的布料折射出一层淡淡的光晕,模糊了他凌厉的轮廓。   阮苏把车停在路边,快步走了过去,站在他背后轻声喊:   “二爷,回家吧。”   段瑞金回头瞥了她一眼,眼神十分冷酷。   她想先把他劝回去再说,强打起笑容,又靠近几步,拉住他的手腕晃了晃。   “跟我回去好不好?我都找你一个晚上了。”   “你一个人这么晚出来,不怕?”   她自信地笑了起来,拍拍从不离身的手袋,“不怕,我带了你送的宝贝。要是遇见那图谋不轨的人,将这宝贝一亮,他怕是要反过来怕我呢。”   自从离开段公馆后,段瑞金想了很多。   这女人是个不安分的,跟谁都有说有笑,而自己只想一生一世一双人,对方自然是越专一越好。   他或许该换一个对象,世界这么大,谁敢说就一定找不到第二个能让他心动的女人呢?   至于眼前这个,她喜欢自由,那就放她自由。估计自己一开口,她就开开心心一去不回头了。   他本来已作出决定,回家便休了她。可此时听着她声音,看着她的脸,别说下休书了,他几乎想将她勒进自己的骨肉里,好永生永世不分开。   “阮苏……”段瑞金开了口,嗓音过分低哑,听起来与平日很不同,“你有对人动过真心吗?”   阮苏不解地扬着脸,“你问这个做什么?”   “因为……”   他对她动了真心。   段瑞金仍是无法说出实话,垂下眼帘摇摇头,“算了,回家吧。”   他朝汽车走去,阮苏突然抓住他的手,令他诧异地回过头。   她个子矮,与他对视时须得仰头,此刻眼中又正好倒映着月光,看起来就像身怀爱慕的女孩,即将对心上人告白。   “其实……其实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也想过很多很多次,只是无法回答。”   段瑞金眉心微蹙,沉默地看着她。   她松开手,抓了抓脸,视线落在一旁的空地上。   “你我应该都明白对方的心意,坦白来说,我确实很喜欢您,第一次见面就喜欢。如今的您很好,我根本挑不出不好的地方,可是世事无常,谁能预测得到将来会如何呢?”   她停顿下来,吁出一口长气,然后抬起眼帘,眸光盈盈,“二爷,相爱之人最后变成两相厌,甚至变成仇敌的故事天底下从来都不缺,不如趁着大家都年轻,将这段记忆封存了。等日后你我各自子孙绕膝,坐在椅子上晒太阳时,还能将它翻出来,回忆对方美好的容颜,而不是丑恶的嘴脸,您说好吗?”   段瑞金看着她的小脑袋瓜,从未想过她会如此悲观,她不是买到一件漂亮衣裳,都能开心好几天的人吗?   她的悲观究竟从哪儿来?又为何笃定二人一定没有好结局?   他眉心皱得愈发紧了,声音低沉得快听不清。   “如果我说……我不愿意呢?如果我说……我想尽办法也要跟你在一起呢?”   阮苏沉默了几秒,忽然拉开他的车门,笑盈盈道:   “那您更应该跟我回去了,咱俩今日便行了那周公之礼吧。等您享用完就会发现,我也没什么好的,不过是个贪生怕死、好吃懒做的人罢了,与那满大街的女人并无不同。”   段瑞金生起气来,因为讨厌她如此贬低自己。他快步走过去,按住她的肩,白皙的手背暴起青筋。   “我若是只想睡你,何必等到现在?既然已经把话说破了,就别来这些弯弯绕绕的。我问你,到底肯不肯留下来当这个段太太?”   阮苏感受到男人压倒性的力气,下意识挣扎了两下,根本挣不开。   她看着他修长的手臂,很想在上面咬一口,冷冷嘲道:“你早就有段太太了,人家天天在晋城等你回家呢。”   段瑞金愣了一下,眯起眼睛,“你介意的原来是这个?”   阮苏没说话。   “只要你答应了,我明天就可以寄休书回去,与你去政府领取结婚证书。”   阮苏心底一惊,怀疑他是为了哄自己编谎的,当即拒绝了。   “不要,凡事讲究先来后到,我挤走她做什么。”   “那你希望我怎么做?”   月色下,二人四目相对,久久无言。   远处传来车声,车上有伙计喊:“找到了找到了!二爷在这里呢!”   阮苏忙推开他的手,语速极快地说:“等我想好再告诉你。”   段瑞金听她的意思,是一时半会儿不会走了,松了口气,全然忘记自己半夜在这里的原因,上车回家。   阮苏脑中太乱,下意识坐在驾驶位上,开起了车,引来他惊讶的注视。   “你什么时候学会开车了?”   她险些露馅,忙说:“我脑子聪明啊,天天看别人开,看都看会了。不过我不太认得路,还是换人来吧。”   说罢她踩了刹车,换上司机来开,自己坐去后排,与段瑞金并肩。   两人捅破了窗户纸,却变得更加无话可说。一路上阮苏看左,段瑞金看右,谁都不回头,只是偷偷的从玻璃上看对方的倒影。   回到家,段福领着众人在门外迎接。   小曼阮桃见他们平平安安回来,不安的心落了地,簇拥着阮苏上楼,要帮她洗漱。   走到卧室门外,段瑞金追上来道:“等等。”   阮苏站在原地。   他走到她面前,“那个镯子呢?”   她拍了下脑袋,从手袋里拿出盒子,交给他。   段瑞金没有接,打开盖子取出里面比水晶灯都璀璨的钻石手镯,亲自为她戴上。   “我妹妹雪芝在巴黎游学,这是我托她邮寄回来的,送给你。”   阮苏手腕很细,亲自到珠宝店里也很难买到合适的尺寸,这个手镯的大小却恰到好处,简直是为她度身定做的。   戴好之后,小曼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感叹。   “真漂亮,二爷,您这是下了血本啊。”   段瑞金没接茬,揉了揉阮苏的脑袋,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吩咐二人道:“好好照顾她,让她早点休息。”   “是。”   段瑞金走了,去了他的三楼。楼上楼下隔音很好,因此连脚步声都听不到。   阮苏在卫生间泡澡,小曼与阮桃坐在外面聊天,为她整理衣物和首饰。   热乎乎的水包围着她,她抬手端详那支手镯,上面镶嵌满闪耀的碎钻,正中间则是一枚足有三四克拉的大钻,切工极其精细,在暗处依旧折射出完美的火彩。   耳边回响起段瑞金的询问——你愿意做我的段太太么?   寒露这天,阮松养好身体,正式下矿。   阮苏早就对金矿好奇,特意借这个机会跟段瑞金打了声招呼,提前处理好百德福的事,带着小曼阮桃,与阮松一同去了枯岭山金矿。   段瑞金早上便去上班了,他们几个则是上午出发的,由一位老司机开车,出城门后全是泥路,那叫一个颠簸。   等司机停了车,众人一涌而下,晕头转向的干呕,险些把早饭都吐出来。   司机给阮苏递水,“太太可好些了?后面还有几里路开不了车,要靠腿走呢。”   阮苏喝了几口凉水,勉强压下去脑中的眩晕。   小曼生不如死地靠在阮桃肩上,感慨万分。   “以前听见二爷来上班,还当他是享福,指挥那么多人,多风光。怎料每天都得走这样两趟路,也是他厉害。要是换了我,每天光是赶路什么都不做,都得累趴下。”   唯一还算正常的是阮松,他没有听她们的对话,望着金矿的方向,耳中听见轰鸣声。   歇息够了,大家跟着司机往里走,走到脚发酸才抵达金矿。   矿上有无数工人,或推小车,或背篓子,步履不停,交谈声被机器声掩盖住,说话都得扯着嗓子大声喊。   她们一眼便看到了站在矿车旁的男人,穿西服打领带,中等身材,在外面算不上多突出,可站在这些灰头土脸的矿工当中,算得上鹤立鸡群了。   男人也看见她们,迎过来道:“这位就是五太太吧?您好您好,我是枯岭山金矿的经理,我姓王,二爷特地命我来接你们的。”   阮苏点点头,问:“二爷呢?”   “矿上今日采购来一批新机器,他正带人研究如何投入使用呢,得待会儿才有空,我先带你们参观参观吧。”   阮苏正好有些怕见他,当即同意,随王经理走了进去。   考虑到参观队伍里女性多,王经理没有带他们下矿,而是站在边缘上,简单地介绍了各个位置的作用,便带他们进小楼了。   楼内陈设简单,面积也不大,但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他拿出钥匙打开门,走进第一个房间。   “这是标本室,里面放着开矿后采出来的第一块矿石,还有矿工挖出的最大的马蹄金,以及……”   阮苏扫过柜子里那些奇形怪状的金色矿石,心道果然天然的都不完美。倘若金店里的金子都长这模样,谁愿意花钱买呢。   接下来又参观了资料室、矿工宿舍、矿工食堂、会议厅等等,一圈下来,她发现这里已然形成一个小小的王国,而段瑞金,便是那手握权杖至高无上的国王。   最后一站是段瑞金的办公室,简单的风格与段公馆比起来是两个天地。   王经理为他们倒了茶,坐下闲聊。   “听说五太太自己开饭店,做餐饮生意,近来生意可好?”   阮苏道:“赚点零花钱而已,与你们没办法比。”   王经理苦笑,“那可未必,金矿虽说是摇钱树,可吃饭的嘴也多啊,那么多工人都是要吃饭的。市政府也不肯错过这块肥肉,今天这个部门来收点钱,明天那个部门来收点钱,都拿这里当自家银行啦。”   阮苏来了兴趣,“你们没有想想办法么?”   “想了,怎么没想?可一来掌权的是他们,我们只管账,出什么意外还得承担责任。二来金矿乃公家所有,只是由段家拿到了经营权,外面眼红的人可是多得数都数不清呐,再不跟他们打好关系,谁知哪天就被换了呢。”   阮苏垂眸道:“王经理你是留洋归来的高级工程师,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宝贝。就算当真换了老板,也不会换你呀,何必忧虑。”   他哈哈笑着,连连摆手。   “难说难说……我之所以能在这里讨口饭吃,全靠二爷。是他想搞新技术开采,用机器代替人力,我才有了用武之地。哪天要是换了别人,谁敢跟二爷似的,花大价钱买进口机器呢?肯定会恢复前朝时的采矿模式。我学得那些本事在他们看来都是浪费钱,怎么肯让我留下。”   阮苏听得半知半解,“新技术开采?与以前的有很大区别吗?”   王经理正要给她解释,段瑞金忽然走了进来,将一双被机油弄得漆黑的手套丢在桌上,冷冷道:“王经理,你可以回去工作了。”   他的满腹理论知识被堵在喉咙里,颇为惋惜的出去了。   阮苏不好意思与段瑞金对视,装作喝茶,眼睛盯着窗外。   她听见小曼道:“二爷您怎么把脸也弄得这么脏呀?花猫似的。”   “哪里?”段瑞金拿出手帕要擦。   “那儿……左边一点……不对,哎呀,您还是让太太帮忙吧。”   说着她就推了推阮苏。   这下阮苏没法装看风景了,不得不起身走向段瑞金,从他手中拿了手帕,端详他的脸。   段瑞金很高,稍微蹲下来一点,配合她擦拭。   他的皮肤不知是遗传了谁,细腻得堪比上好的骨瓷,莹白剔透,毛孔都找不到一个。   此时这白瓷上沾了几道黑乎乎的机油,两道在脑门上,一道在脸颊上,确实像花猫。   阮苏本在心中暗骂小曼出卖自己的,可是擦着擦着,眼神不由自主变得温柔起来,动作也更加细心了。   段瑞金将她的变化看得清清楚楚,意有所指地说:“你可以当一个很好的太太。”   她切了声,擦掉最后一块乌黑,把手帕丢进他手中。   “你准备让阮松做什么?带他去试试吧。”   段瑞金半点不恼,打开抽屉取出一块新手帕,塞进口袋后说:   “时间不早了,先吃午饭再说。”   隔壁的小会议室暂时充当了他们的餐厅,不一会儿就有后勤部门的送饭来。   饭菜与段公馆往日的配置相比简单太多,按人头分配,一人一个菜,加一碗白米饭,配清澈见底的白菜汤。   方才王经理说,段瑞金在矿上从不摆架子,吃喝都与矿工们一起,如若遇到需要出力气的事,他也是亲自带人顶上。   阮苏是不信的,因为他每天回家都干净得不染尘埃,哪里像下基层的人呢?   可后来王经理带她参观了段瑞金办公室的衣柜与洗漱间,她这才知道,段瑞金每日收工前都会洗漱一番,从他那满柜子一模一样的白衬衣黑长裤里拿出一套干净的换上,然后才出发。   他仿佛把金矿与段公馆分割开来,在金矿,他是人人称道事事亲为的矿主。一到了家,他又恢复成威严冷漠的二爷。   她无法想象段瑞金是如何在两地之间自由切换的,看着面前习以为常的他,她想到小曼下车时说得话——还以为二爷每天来享福,发威风,其实是来吃苦。   他吃了许多苦,只是从不曾对别人说。   阮苏心底突然变得酸酸的,很想从百德福弄些好菜来,犒劳犒劳这位辛勤的矿主。   段瑞金注意到她半天不动筷子,问:“吃不下么?将就一顿。矿上工人多,厨子人手不够,做不出精细的菜。”   阮松在百德福的后院住了几天,吃饭自然也与厨子们一块儿吃,胃口被养刁了,不高兴地戳着盘子里的白菜帮子。   “怎么跟喂牛似的啊,除了白菜就是萝卜,我还以为城里顿顿有肉吃呢。”   段瑞金瞥了他一眼,冷冷地说:   “顿顿吃肉不难,只要你愿意,吃山珍海味也是手到擒来。只是你认为自己的能力配得上这些么?倘若配得上,我现在就让人为你做大荤。”   阮松被他问得张不开嘴,抓着筷子愣了半晌,气恼地说:   “等着吧,我会让你们看看我的本事的!”   “嗯,我拭目以待。”   段瑞金说完继续吃饭,半点没受影响。   阮苏看着自家弟弟气得青一阵白一阵的脸,心底暗爽,同时又觉得愧对段瑞金,因为自己初来乍到时,不仅什么事都不做,还天天挥霍无度,根本没有在意那些钱都是他忍受矿场脏乱差的环境,辛苦工作得来的。   赚钱不易,食物不可浪费。   她终于拿起了筷子,一口接一口的吃饭。   小曼阮桃见她带头,也跟着开吃了,将盘碗里的食物吃得干干净净。   午饭过后,众人歇息了十分钟,段瑞金带他们去看为阮松安排的工作。   走出小楼,他们从那一圈又一圈的螺旋状泥路走下去,下降几十米才来到平坦的底部。   底部面积大得像足球场,放置着一整套的机器。机器一头堆满矿石,研磨之后放上传送带,运送到下一个筛选环节。   地上躺着一把铲子,段瑞金走过去踩了一端,铲子便腾空而起,被他抓在手中。   他转身抛给阮松,命令他:“以后你就每天站在这里,同他们几个一起,协助矿工卸车,把碎矿铲到传送带上。”   “哼,这有什么难的,我现在就可以铲。”   阮松说着走到石堆旁,铲起满满一铲就要往传送带上送。谁知那矿石太重,他鼓足了力气竟然抬不起半分。   阮松的脸色变了变,咬紧牙关发出了狠劲儿,勉勉强强将那一铲子抬到一半,最后仍然落了下去,铲子都脱了手,重重的掉到地上。   旁边矿工笑话他,“这点活都干不了,还没断奶吧。”   他气红了脸,要跟那人单挑。段瑞金单手抓住他的肩,轻轻松松便让他前进不了半分。   “别人笑话你,是因为你还不够强。当你有朝一日足够强大时,他们便只有敬仰你的份。好好努力吧,趁年纪小,还有改变的机会。”   阮松震撼地看着他,仿佛头一次见他似的。几秒之后,他油然而生出一股力量,弯腰捡起了铲子,冲那几个矿工喊:   “将来我一个人顶你们两个!”   他奋力挥起了铲子,阮苏等人则与段瑞金往回走。   她看了眼仍在铲石头的阮松,不禁咂舌道:“真看不出来,你对付他挺有一套,早知道我直接把你交给他了,省得弄出那么多麻烦。”   段瑞金嘴角勾起了别人看不见的弧度,“是啊,谁让你不第一时间想到我?”   他的嗓音依旧是清冷的,可语气里似乎带着小小的埋怨,使得这句话听起来像……撒娇。   段瑞金对自己撒娇……阮苏的表情活像见了鬼,正不知道该如何接话时,耳边突然听到轰隆一声巨响,吓得除段瑞金外所有人都抱住脑袋,接着不远处的矿洞里冒出一阵尘土,几个矿工顶着满身泥土狂奔而出,拼命喊叫:   “不好了!矿塌了!救人呐!”   阮苏下意识看向段瑞金,只见其眸光一沉,率先跑了过去。   矿洞突然坍塌的原因谁也没办法一下子弄清楚,据逃出来的矿工说,里面还有一个人,由于坍塌的时候站得位置太深,没来得及跑出来。   有人在入口处用手电筒照了照,说:“好像已经停止坍塌了,快!搭架子救人!”   矿工们面对这种情况早已能熟练处理,立刻拿来一堆工具,要挖开坍塌下来的泥石,把里面的人救出来。   段瑞金也拿了一把铲子,正要进去时瞥见阮苏等人的声音,低声斥道:“站在这里做什么?小心有碎石滚下来,去办公楼待着。”   阮苏头一天来矿上,就遇到这种事,想到很有可能出人命,忐忑极了。   她站在段瑞金身后,盯着那黑黝黝的洞口小声说:“要不你别进去了吧,反正已经有那么多人了。”   段瑞金摇头,“不行,你快走。”   “为什么啊?多危险……”   她这是在担心自己?   一股暖流涌进胸腔里,段瑞金的眼神变得格外柔和,单手抱了抱她。   “段家管金矿一百多年,靠得从来不是别人替我们卖命。放心吧,我会活着出来的,毕竟……”   他露出笑容,“我还要亲耳听你告诉我答案。”   阮苏猝不及防,耳根热了起来。   段瑞金冲小曼使了个眼色,让她带阮苏去小楼,自己与矿工们一起走进漆黑的矿洞中。   矿工们常年劳作,皮肤晒得黝黑,衣服也都是灰黑色的。   他穿着白衬衣走在当中,身材是那么挺拔修长,就像一块混入乱石堆里的玉,或者宝石,让人无法忽视他的存在。   阮苏被带到小楼,说什么也不肯进去,站在门外眼巴巴地眺望洞口,等他出来。   如果他待会儿活着出来了,那么无论如何她都要告诉他——自己是爱他的,愿意极了当他的太太。   哪怕明知前方是危险,哪怕她来自另一个世界,哪怕他只是书中的人物。   那又如何呢?   她就是这样的人,肚子疼也要吃冰淇淋,酒量不好也要喝酒,遇到喜欢的人,必然得铭心刻骨的爱一场,谁都别想拦她!   阮苏抓着铁栏杆,爱意已经快要呼之欲出了。   小曼站在她身后,默默地看了会儿,用手肘碰了碰阮桃。   “想不想打个赌?”   “打赌?”   “我赌不出一年,五太太就会转正,成为二爷唯一的太太。”   阮桃神色惊讶,“真的吗?变成唯一的太太?可二爷这么有钱,女人不会少的吧……”   “不信啊?那就等着瞧。要是我赢了,你就……”   她瞥了眼阮苏与阮桃相似的面容,久违的酸意又冒出来了,“你就别再缠着她,自谋生路去。”   阮桃还在纠结该不该答应时,阮苏惊喜地说:“出来了!”   洞口处有人背着被困的矿工走出来,将他放在早已准备好的担架上。   伤者被抬走,旁人递了条毛巾给他,他接过来擦拭掉脸上的泥土,露出了俊秀白皙的面容,身上的衬衣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活像从泥浆里打完滚出来的。   阮苏说完便狂奔下坡,来到段瑞金面前。也不说话,抓住他的胳膊左看右看上看下看,见没有血迹,抬起头问:“没受伤吧?”   段瑞金顶着一头泥,面容依旧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   “放心,哪儿也没缺,哪儿也没少。”   阮苏踮起脚尖摸他的头,“这儿呢?没砸到吧?”   他忍俊不禁,双手扶着膝盖弯下腰,目光与她平行。   “没有,你以后不会有一个傻相公。”   阮苏彻底松了口气,随即又反应过来,捶了他一拳。   “什么傻相公,别胡说。”   他笑道:“你别装了,整座金矿的人都看见你担心我。”   阮苏无法反驳,想到自己之前作出的决定,鼓起勇气张开嘴。   “我……”   才说了一个字,就听到一阵奇怪的滚动声,抬头一看,半人高的石头因坍塌松动了根基,已从山坡滚下,来到他们面前,重重砸在段瑞金的后背上!   他倒在地上没了动静,矿工们惊慌失措地围了过来,大喊大叫。   阮苏个矮体重轻,转眼就被挤到一旁,脑中浑浑噩噩的,几乎无法辨别刚才发生了什么,只怔怔地看着段瑞金。   有血从他身下流出来,鲜红夺目。   作者有话要说:  周末加更,惊不惊喜?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荷包蛋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章   段瑞金进矿洞救人没受伤,救出来之后倒被滚落的山石砸晕过去,后背流了好多血。   大家连忙用汽车把他送到寒城医疗条件最好的教会医院,进行抢救。   医院里几位有名望的医生都出动了,在手术室里忙到晚上,结果出来——段瑞金非常幸运,只是砸得腰椎轻微骨折,并没有伤及神经,卧床静养一段时间后便可康复。   这让守在外面的众人不约而同松了口气,医生让他们办理住院,段福查看了病房后认为条件过于简陋,还是把段瑞金带回家去,再单独聘请这些医生护士们,让他们在段公馆二十四小时看护。   夜深时,运送段瑞金的汽车抵达段公馆。   佣人们早就等候在院中,听从吩咐,用担架把他抬到三楼,送进卧室。   一向无人踏足的三楼热闹了起来,进进出出的不是佣人便是护士。   阮苏带着她的丫头们站在楼下客厅里,望着楼梯,跃跃欲试的想上去。   虽然段瑞金没有生命危险,可是想到他流了那么多血,她便只有看着他才能放下心。   但段福不同意,他站在楼梯上,成了一头拦路虎。   “二爷眼下最需要的不是你,是静心修养。你们不要上去打扰他,先回房睡觉,过几日再说。”   小曼不服气道:“凭什么啊?你刚才都进去了,太太可是他的太太呢,还比不过你这跟班?”   段福冷冷道:   “五姨太与二爷的关系究竟如何大家心里都清楚,就不必我明说了吧?你们平日里游手好闲就算了,这种关头别来添乱。”   “你说谁添乱呢?给我说清楚!”   小曼气得要去抓他,阮苏忙拦住,回头看着段福说:   “我知道你对二爷忠心耿耿,我也知道在你眼中姨太太什么都不是。但倘若二爷现在醒着,他一定会想见我。”   段福面无表情地看了她几眼,冷哼一声。   “这可未必。”   话音未落,便有仆人趴在三楼的楼梯扶手上朝下喊:   “二爷醒了!想见五太太!”   段福的脸顿时黑了,小曼得意地笑了两声,拉着阮苏往上走,路过他身边时说:   “段管家,人家两口子的事儿你掺和什么?这下打脸了吧。”   段福的太阳穴青筋隐现,拂袖离去。   三人来到房门口,阮苏忽然停下用力握了握她俩的手,仿佛从她们身上汲取力量似的,然后才深吸一口气走进去。   段瑞金的卧室是宽敞而奢华的,走进去看见的第一样东西便是正中间的大吊灯。   此时吊灯底下站满了人,围着张掐丝珐琅的大铜床。床上铺了厚实的进口垫子,床单被褥乃清一色的深灰。   段瑞金躺在那堆深深浅浅的灰色中,身体深陷在被褥里,明明只是半天不见,看起来却比往日消瘦许多似的。   医生在对他叮嘱些什么,他点着头,眼睛却一直盯着房门。   见阮苏进来后,他的眼神肉眼可见的有了活力,冲她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   阮苏已做了许多心理准备,可真正的看见了他,鼻子便忍不住发酸,走到床前,其他人自动让开。   “说好的不受伤呢?”她问。   段瑞金苦笑,“我从洞里出来的时候,确实没受伤,谁知命里注定有这么一遭,躲都躲不开。”   阮苏再也撑不住,掉下两颗泪珠,在床前蹲下来,脑袋搁在床沿上。   “你吓死我了……”   段瑞金想抬手帮她擦眼泪,牵动了身后的伤口,吸了口冷气。   医生们吓了一跳,连忙要上前帮他查看。他却挥挥手,“我没事,你们都出去,我要与她单独说话。”   “可是……”   “出去。”   他都这么说了,其他人只好退出去。小曼见阮苏没别的吩咐,也拉着阮桃走出去,将空间留给他们。   卧室里瞬间变得安静下来,阮苏问:“你要喝水吗?”   段瑞金摇头,眸光深邃地看着她。   “你可知……我知道自己被砸后脑时想的是什么?”   阮苏茫然。   “过来。”   他招招手,阮苏凑近了一点,听见他在不足一公分的距离处说:   “我想完了,我这辈子也不知道你的答案了。”   他的身体是虚弱的,气息却仍然是灼热的,烫得阮苏红了耳根,骂道:   “你都差点死了,还有心思说这种玩笑话。”   他握住她的手腕,“我没有在开玩笑,我活了二十四年,从未像此刻这般真诚过。所以……能告诉我答案吗?”   阮苏抬眸看着他,睫毛因为紧张轻轻颤抖。想了很久,她还是没回答,但是用实际行动告诉了他答案——她双手撑着床,倾身过去,在他轮廓完美的两片薄唇上吻了一下。   吻完她若无其事地蹲回原位,没事人一样摆弄着自己的戒指,口中说道:   “丑话说在前头,我这人最喜欢朝三暮四了,将来你要是老了穷了丑了,我可是会喜新厌旧的。”   段瑞金怔怔地看着她,眉眼逐渐舒展开来,化作淡淡的笑,最后笑出了声。   “哈哈,好!看来为了不失宠,我以后得更加努力了。”   阮苏低头不看他,嘴角偷偷上扬,鼻中闻到消炎药水的苦味儿,心里却甜滋滋的。   之后的日子,美好得宛如一场梦境。   段瑞金在家养伤,暂时不去上班了,阮苏每天醒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三楼卧室里,扒开他的上衣看看他的腰伤好了多少。   她的爱是迅猛且灼热的,绝不遮掩。确定了关系后,她亲手喂段瑞金吃饭喝药,亲自为他穿衣洗脸,为了怕他躺在床上无聊,特地托人从外省买来一台收音机,日日放新闻给他听。   她还订了一堆报纸,无事可做的时候,就搬一把椅子坐在床边念报纸。   她对他无微不至的照顾,让小曼羡慕又嫉妒,吃饭时酸溜溜地说:   “你这哪里是照顾丈夫,分明是在养儿子吧?”   阮苏道:“他长得那么好看,当儿子养怎么了?我乐意……今天的三丝羹味道不错,你们少吃点,别给我吃光了,我待会儿端上去给他尝尝。”   小曼无语至极,等她走后冲阮桃说:“这女人没救了,二爷受伤她倒是跟掉进蜜缸里似的,甜的哟,眼睛里根本看不见外人。咱们也别理她,吃完饭看电影去,潇洒咱们的!”   阮桃是个没主意的,如今大姐又不管自己,自然以她马首是瞻,说什么便做什么,放下饭碗跟她胡逛瞎逛。   修养了一周,段瑞金伤未痊愈,但是可以扶着东西下地了,便提出要去楼下散步。   阮苏挥退所有人,身体力行的充当了他的拐杖,亲自扶他下楼梯。   她如此热情,段瑞金倒是有些不太好意思,因为两人身高差距大,站在一起时不像她扶他,反像他用咯吱窝夹着她,画面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阮苏对此是不在乎的,喜欢一个人,那便要一心一意对他好,段瑞金又没有狐臭,夹脑袋算什么?   两人用了小半个上午的时间,艰难的从三楼来到了一楼,喝杯水歇息歇息,走到花园里去。   段公馆的花园雇了专业的花匠来打理,现在是秋天,花坛里那些菊花都开了,群芳争艳,色彩浓郁艳丽得宛如一幅油画。   二人在草地上行走,阮苏嗅着对方身上淡淡的清香味,柔软的睡衣布料时而从脸上擦过,这美好的感觉让她想起自己做过的梦——她与段瑞金在花园中晒太阳,有猫,有狗,有小孩。   天下太平,阳光正好,无忧无虑。   再没有比这更幸福的时刻了。   段瑞金看见一蓬鲜红的菊花,心有所思,侧过脸问:“你喜欢什么样式的婚礼?旧式的还是西式的?想要婚纱吗?”   阮苏愣了愣,“婚礼?”   “嗯。”   她很难得的羞涩起来,“你……是在求婚吗?”   “从身份上来说,不是,你早已是我的人。但从感情上来说……是的。”   段瑞金忽然推开她,单膝跪在绿毯似的草坪上,从睡衣口袋里摸出一个小盒子,打开递到她面前。   阳光下,心形钻石熠熠生辉。   这罗曼蒂克的办法自然不是他能想出来的,前不久他与林清通了信,告诉他这件喜事。对方建议他趁热打铁,莫要错过良缘,不仅教了他这个求婚的好办法,还教给他一句话。   “阮苏小姐,你愿与我白头偕老么?”   阮苏定在了原地,木偶似的一动不动。   远处佣人都踮着脚尖看热闹,小曼激动的抱住了阮桃。王亚凤打了一宿的牌,睡到这时才醒,站在卧室床边抽烟,看着二人的身影露出欣慰的笑容。   唯有段福,一脸怒其不争的表情。   阮苏舔了舔嘴唇,将手伸向戒指。段瑞金以为她会接受,准备帮她戴上,她却突然盖上盖子,果决地推了回去。   “我不要。”   他不解地看着她,眼中流露出失望。   阮苏扶他起来,“你婚都没离就求婚,那不成王八蛋了吗?况且现在也不是好时机。”   段瑞金问:“何时才是好时机?”   她望着远方,目光灼灼。   “我向往的婚姻,是我爱的人开着我买给他的凯迪拉克来娶我。那时我是清白干净的,他也是清白干净的,他牵着我的手,平平等等地走进礼堂内,在大家的祝福中结下那举案齐眉之约。”   段瑞金这才明白她的意思,当即承诺。   “等我伤愈之后,便联系晋城解除婚约。不过……”   他揉了揉她的头发,笑眼弯弯,“这凯迪拉克还是由我来送你吧。”   阮苏笑嘻嘻地抱住他,踮起脚尖吻了他一下,然后耍流氓似的跑了。   段瑞金要追,偏偏腰伤未愈跑不动,老头似的一瘸一拐跟在她身后,“你给我回来!不许亲完就跑!”   回应他的是一串清脆的笑声。   又到周五,段公馆开起了盛大的舞会。   晚霞漫天时,盛装打扮过的红男绿女们开始入场,发现今天有一点小变化——客厅中央多出一台黑色的三角形钢琴。   身着黑色西装的男人坐在钢琴后,宽边礼帽遮住脸,只露出一截尖尖的下巴。   他的双手放置在膝盖上,手指修长白皙,指尖透出淡淡的粉色,指甲修得圆润齐整。   有人对他感到好奇,想上前攀谈。   这时阮苏穿一条雪白的裙子从楼梯上走下来,高跟鞋让她有了还算可观的身高,脂粉修饰了她的脸。她烫了新卷发,不是时下流行的齐耳长度,而是波浪似的披在肩背上,显得脸愈发像个瓷娃娃。   她又是高傲的,每一步都走得那么优雅。戴着白手套的手轻轻搭在扶手上,来到众人面前。   有人情不自禁地发出感叹。   “阮太太,你若是投胎到了欧洲,必定就是故事里的白雪公主了。”   阮苏笑着摇摇头,“凭我这破脾气,心地善良的公主是当不成,当个后妈倒是蛮可以。”   众人发出哄笑,她打了个响指,穿黑西服的男人抬起双手放在黑白琴键上,音乐声如泉水般从他好看的手指底下流淌出来。   大家随着音乐成双成对,跳起交谊舞。她却拒绝了所有人的邀请,端着一杯香槟趴在那钢琴上,单手撑着下巴,笑眯眯地看那人的脸。   一曲毕,她伸出手。   男人摘掉帽子,与她并肩站在一起。   宾客们看清他的脸,惊呆了,竟然是鲜少出现在交际场合的段瑞金段二爷!   阮苏命人开了留声机,在悠扬的舞曲声中,带着段瑞金混入了舞池。   第二次跳舞,两人仍是生疏的,什么舞步也不会,只抱在一起慢悠悠地转圈圈。   但此时二人正在热恋中,别说转圈圈,就是站着不动,发呆,都是幸福的。   阮苏回想着他刚才弹琴时的模样,颇感意外。   “看不出来啊,你还有这么洋气的本领,谁教你的?”   段瑞金道:“当初雪芝还未去游学,总带女同学来家里玩,嫌我不跟她们说话,就逼着我学钢琴,每次弹完一曲才许我走。”   阮苏嘴里突然发酸,“你跟你妹妹关系很好嘛。”   “她是最小的孩子,父母都宠着她,你家不也是这样吗?”   “我都让我弟弟去挖矿了,你是不是也该改改?”   段瑞金挑眉,“怎么改?”   “比如说……往后最宠我。”   阮苏狡黠的笑,段瑞金毫无征兆地发了力,竟将她抱离地面,转了一圈。   她被他吓得尖叫,两只手打出了一套喵喵拳。   “放开我,放开我……小心你的腰!”   中场休息时,阮苏给自己倒饮料喝,小曼鬼影似的闪出来,递给她一个杯子。   她没多想,接过来就往嘴里倒,哪知里面装得居然是老陈醋,顿时喷了满地。   “小曼……”她酸得脸都皱成一团,“你是要陷害我呀?”   小曼哼了声,抱着胳膊道:“难喝吗?你才喝一杯,我们可是喝了小半个月呢。”   阮苏被她逗得笑出了声,直起腰拿手帕擦嘴。   “别生气啦,生气也没用的,你们迟早要习惯。”   “太太……”   小曼简直气死了,跺着脚撒娇,“你们要腻歪到什么时候啊?我都多久没跟你出去逛街了,你心里还有没有我嘛?”   “逛街?”阮苏摸着下巴,“是个好主意,我们明天逛街去。”   “真的?”   “嗯,我现在就去跟二爷说!”   阮苏扭头就跑了。   小曼望着她欢快的背影,无话可说,端起那杯老陈醋一饮而尽,来个以毒攻毒。   自从确定了恋爱关系后,阮苏发现段瑞金身上有太多太多自己不曾注意过的细节。   他习惯早饭之后喝一杯茶,有了那杯浓茶才能提起一整天的精神。   他讨厌甜食,却唯独爱吃糖醋肉,每次厨子做了都会多吃半碗饭,可他从不特地吩咐厨子做,菜单随缘。   他入睡很快,脑袋一沾枕头就睡着,一觉睡到大天亮,还不打呼噜。   他爱干净,身上沾了一点点污渍都要擦掉,对亲近者身上的脏污也无法忍受。有次她喝汤时没注意,溅了一滴在衣襟上,蹭了蹭便继续喝,他却亲自上楼为她拿来干净衣服,让她马上换掉   他对于衣服的新旧倒不是很在意,一件衬衣只要没破洞,穿三年都行。穿烂了便让段福去买个十几件来,继续穿新一轮。   头发每两个月剪一次,手表每年买一块新的,鞋柜里永远是三双鞋,一双舒服的布鞋在家穿,一双轻便的工作穿,一双皮鞋出门穿。   这一点让阮苏十分痛心,长着如此好看的一张脸,却整天穿一样的衣服,是多么的暴殄天物啊!   如今她是他恋人,非得给他好好打扮不可。   翌日她、段瑞金、段福小曼、阮桃,乘坐两辆汽车来到繁华的大街上。   望着窗外的商店,段瑞金出乎意料的迟疑了。   “要不还是算了……我每日待在矿上,买那么多衣服也穿不了。”   “那就穿给我看,不许拒绝。”   阮苏指了指他,打开车门率先下了车。   段瑞金无可奈何,被簇拥着走了进去。   阮苏来到寒城这么久,最熟悉的便是各大服装店首饰店,已经成为许多家店的老主顾。   店主们见她今日把鼎鼎有名的段二爷都带来了,愈发热情接待,把店里所有的好东西都摆出来,供他们一套套试穿,一套套挑选。   阮苏之前打扮成那样,是为了招摇过市。但她本身的审美也很喜欢浓墨重彩,最讨厌清汤寡水,无论出席什么场合,身上都得披挂点颜色才行。   在为段瑞金选衣服时,她也坚持着这一点,为他选得不是宝蓝的外套便是粉色的衬衫,格纹西裤也挑了好几条,还有极富雅痞风的小礼帽。   段福见自家清冷不染尘埃的二爷被她“糟蹋”成这模样,满脸写得都是惨不忍睹,然而无法阻拦,干脆眼不见为净,去外面站着了。   段瑞金又被送进试衣间里,这次试得是一套深灰色薄呢西服,配白衬衫与条纹领带,衣型尺寸剪裁得恰到好处,完美的勾勒出他宽肩窄腰的好身材。   出去后店主又为他加上一副金丝边眼镜,说港城如今最流行这种搭配。   他感觉怪怪的,因为平日只有看书时才戴眼镜,没事时戴不嫌麻烦吗?他不明白那些摩登人类是怎么想的,对着镜子扶了扶眼镜,皱着眉回头问阮苏:   “好看?”   阮苏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斯文败类”这四个字终于在她脑中具象化了。   “等等,还缺点东西。”   “缺什么?”   她左看右看,瞥见一条大红羊绒围巾,抓在手里跑过去,绕在他脖子上,而后满意地说:   “这才叫完美。”   店主忍不住笑出了声,段瑞金略感窘迫,搂着她的腰压低声音道:   “你是不是把我当成那小姑娘的洋娃娃了?打扮来打扮去,嗯?”   “怎么可能?天底下哪儿有你这么好看的洋娃娃。这套衣服买了,走,咱们现在去剪头发。”   阮苏拍拍他的胸膛,付账去了。   只不过买了些衣服,一辆车就已经装得满满当当。   阮苏吩咐司机之一把东西送回去,另一个载他们去理发店。   自剪辫运动后,理发店行业便火速发展起来,几十年间有不少店铺都打出了名号。   他们来的这家叫金特门理发厅,乃取英文中“绅士”的发音,只为男士服务。因消费颇高,于是顾客群体又限定在有钱男士中。   店名如此摩登,剪的发型自然也是摩登的,什么三七分四六分小中分,全都是理发师的拿手绝活。   大约是受电视剧影响,阮苏不喜欢分头,总感觉看着不像好人。   她参考理发师提供的模特画像后,敲定了大背头,坐在一旁等待。   理发是个漫长的过程,阮苏等得有些无聊,想到刚才在车上时,看见有人摆摊卖刚上市的大红枣,便与段瑞金打了声招呼,带着两个丫头出去找。   红枣是寒城特产的,这里日照时间长,土质合适,种出来的枣子又大又脆又甜,堪称一绝。   农户挑了一担子来卖,大约二三十斤,阮苏直接包圆了,单独挑了两斤出来用小篮子装着,带在身边吃,其他的让他直接送到公馆去,分给佣人们吃。   理发厅有水,她要回去洗枣子,小曼忽然推推她。   “太太你看,赵祝升。”   她回头望过去,果然看见两百米外的路灯柱子旁边站了个人,没有逛街也没有朋友,孤零零的形单影只,带着一脸落寞,正在看两个小屁孩比赛吹鼻涕泡。   阮苏陡然想起自己很久没见过他了,之前与他妈妈的矛盾也没给个解释,有些过意不去,便让小曼等人在这里等自己,走到了赵祝升的背后。   他似乎瘦了一些,也高了一些,犹如春天里抽出来的新笋。脆嫩中带着韧劲儿,挺拔里透出单薄。   “嘿。”   阮苏拍了他一下。   他猛地回过头,看见是她,半晌没说话。   阮苏挥挥手,“傻了?不认得我了?”   他想起了什么,赌气似地撇开头。   “怎么不认得呢?当街纵容手下丫头打我妈的大混蛋。”   阮苏笑道:“你说这种话就太偏心了,分明是你妈先动的手,小曼看不过去才帮我出气的。”   赵祝升知道实情,只是心里过不去这道坎,闷头不言语。   阮苏知道他生自己气了,要哄,抓起一把枣子塞进他的西服口袋。   “拿去吃,可甜呢。”   “我不要。”   “拿着拿着。”   “都说了不要!”   他一挥手,枣子咕噜噜滚了满地。   气氛凝固了几秒,阮苏耸耸肩,蹲下去捡枣子,“我今天心情好,不跟你计较,不吃就算了。”   心情好?   赵祝升定睛看她,的确是满面红光,像有喜事的样子,不由得心里一紧。   “为什么心情好?”   阮苏不回答,起身笑道:“等你长大就知道了。”   她的话让他更急迫,脑子一热,看了眼远处的小曼和阮桃,拉住她的手就往巷子里跑。   小曼本来在吃枣子,看见这幅画面大惊,立马喊了起来。   “诶!怎么大街上抢人呢?站住!”   话音未落,人已飞奔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咕咕咕 4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章   阮苏怀疑赵祝升是牛投胎的,否则看着单薄瘦弱,豆芽菜一根,力气怎么会这么大?拖着一个人健步如飞。   他带她跑进那巷子里,用身体挡住她的去路,低声又快速地说:   “我妈的事我决定不怪你。”   阮苏道:“是吗?那谢谢你,不过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   “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   “我……”他的拳头攥紧又放松,最后一拳捶在她脑后的墙壁上,痛得脸色白了几分,“我喜欢你,我要娶你回家!”   阮苏愣了几秒,揉揉耳朵问:“你开什么玩笑?我可是别人的姨太太。”   “姨太太怎么了?这年头正儿八经结婚的都能离婚,更别说姨太太了,只要段瑞金肯把你的卖身契给我,你就是我的人。”   她的表情活像见了鬼,又问:“你觉得你爸妈能答应?”   赵庭泽那个老色鬼就不谈了,单说这王梦香,经过之前那茬儿后,恐怕宁愿吊脖子也不会让她进门的。   赵祝升气势汹汹,“我不管他们!我想做什么就要做什么!如果任由你待在段家,我这辈子也不会开心的!走,我们现在就去找段瑞金!给你赎身!”   他再次抓住阮苏的手腕,这回阮苏毫不犹豫地甩开了,无语地说:   “我跟他好得很,你不要发疯。”   这回换赵祝升听不懂了。   “你就是个姨太太,明媒正娶都没有,能好到哪里去?”   阮苏揉着手腕道:“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不好?看在你年纪小的份上,今天的疯话我就当没听见。往后你再这样发疯,我可是不会理你的。”   她说完拎着枣子转身便走,正好与追来的小曼打了照面,告诉她不必管赵祝升,直接回理发店去。   小曼被他们弄得满头雾水,赵祝升则愤愤地看着她的背影,怒火压都压不住。   他怎么小了?真要论年纪,比她还大个一两岁呢!   眼看着喜欢的人离自己越来越远,他放声大喊:   “我今晚找你去!”   小曼忍不住回头看了眼,“太太,你该不是欠他钱了吧?怎么跟饿狼似的?”   阮苏摇摇头,“别理他,他发神经呢,我们快点回去,省得二爷担心。”   二人加快脚步,半路遇到跑得慢的阮桃,与她一起回金特门。   才走到金特门门口,就看见段瑞金顶着一头泡沫往外冲,理发师抓着毛巾在后面追,顿时吓一跳。   “怎么了?”   段瑞金上上下下打量她,“你没事?我听说你在街上被人抢走了。”   ……肯定是小曼那一嗓子喊的。   阮苏道:“我又不是金元宝,谁在街上抢我啊。快去理发吧,我买了好多大枣,等你一块儿吃。”   段瑞金半信半疑,被理发师拉回椅子上。   耗费两个多小时,他的新发型完成了。   原本毫无个性的头发被修剪成合适的长度,抹了许多生发油,整整齐齐的往后梳去。有几缕过于短的垂落在眉毛上,随着动作摇晃,底下是一张让人过目难忘的白皙面容,眉目如炭画一般黑白分明,凌厉飒爽。   阮苏太喜欢他被自己打扮后的模样了,坐在车上时忍不住摸他的头发。   段瑞金推开她的手,一本正经,威严端坐。   “男人的头女人的腰,不能乱摸。”   “是吗?那我以后也不让你碰我哦。”   段瑞金认真想了想,败下阵来,叹口气低下头,“好吧,以后只许你一个人摸。”   阮苏的手指在他发丝中穿梭,摸了个过瘾,顺手喂他一颗枣子。   大枣很好吃,是沁人心脾的甘甜。段瑞金靠在她薄弱的肩膀上,望着窗外掠过的寒城街景,感觉这一切都美好得不现实。   他的伤快好了,可此时此刻,他希望自己永远痛下去,永远跟她在一起。   阮苏把赵祝升最后那声呐喊当耳边风,回家后正常吃饭洗澡。   准备睡觉前,她在段瑞金的卧室亲自帮他换了药,替他扣好睡衣纽扣,拉平衣领上的褶子。   “好了,睡吧。”   段瑞金抱住她,嘴唇不由分说地压过来。   那一刻,阮苏以为他会留自己,毕竟他们现在要关系有关系,要感情有感情,早已不像当初那样生疏了。   她也真切地感受到了他体内的冲动,这股冲动令他抱着她腰的手臂收紧,身体贴得越来越近。   然而吻完后他并没有说出预料中的话,只微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早点休息,明天见。”   就这样???   阮苏费解地回到卧室,坐在床上回想方才他的表现,感觉怪怪的。   以前她就怀疑过他是不是那方面有问题,现在看来,可能性很大。   要是真的有问题怎么办?   看在他长得这么好看的份上,有问题就有问题吧,反正她对那方面不是很在意,对生儿育女更不热衷。   他肯定是不好意思先提出来的,不如明天她主动跟他摊牌,告诉他自己不会因为这个对他有意见。   嗯,就这么办!   阮苏解决一桩心事,拍了下巴掌掀开被子打算睡觉,眼角余光忽然捕捉到窗外有抹白色,定睛一看,差点叫出声。   那里居然是一张人脸!   赵祝升穿一身黑衣,夜行侠般蹲在窗台上,黑着脸敲了敲窗户。   “让我进去。”   阮苏的心脏狂跳不止,拍着胸脯走过去,“你是要吓死人啊?”   “我之前不是跟你打过招呼,说晚上来找你么?”   她下巴都快掉到地上。   “那叫打招呼?谁会那样打招呼?我要是现在报警,警察来了直接可以把你当采花贼抓起来的,知不知道?”   赵祝升本就心情不好,闻言干脆一摊手,破罐子破摔地说:   “那你报警吧,让他们抓我好啦。”   阮苏气不打一处来,“用不着,我现在一根手指头就能把你推下去,摔不死也摔残你。”   赵祝升张着嘴,眼中光芒闪烁,眉心慢慢拧在了一起。   “你对我就这么狠?要推我下楼?我刚才可看见了,他的衣服都是你帮忙穿的,他还搂着你亲嘴儿呢!”   阮苏尴尬地站在原地,过了会儿骂道:   “我跟他亲嘴,关你什么事?”   “就关我事!”赵祝升顾不上会不会被人发现了,提高音量,指着胸膛万分愤慨。   “你们每碰一次,就像往我心上扎一把刀,痛得我死去活来,气都喘不上来,还说跟我没关系?你们都快要了我的命了!”   阮苏无语扶额,回想起当初要利用他的自己,只想穿回去一巴掌打个清醒,再也别惹上这块狗皮膏药。   “哥,我叫你赵哥好吗?我又不欠你的,我也有自己的生活,我也有喜欢的人,你缠着我做什么?世界那么大,漂亮的姑娘那么多,你有钱,模样也好,正儿八经找人谈恋爱不行吗?”   “不行!”   赵祝升坚决地说:“世界那么大,我只想待在你身边!姑娘那么多,我只喜欢你!我有钱有模样,可是你不喜欢,那又有什么意义?你别跟他了,他那么多姨太太,是花心大萝卜,跟我吧!开窗呀,快开窗,我带你走!”   他抬手推窗户,阮苏走过去叹了口气,隔着一层玻璃抬起头,凝视着他的眼睛。   “你既然要死缠烂打,我就跟你说个清楚。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虽然不知道将来如何,可现在我眼中是再也插不进别人了。我喜欢的类型也从来不是你这样的,你不必在我身上浪费时间,知道吗?阿升,你是好孩子,又聪明又会做生意,将来会有大成就的,也会遇到更好的人。”   赵祝升讨厌极了她用这种大人似的语气跟自己讲话,“你现在不喜欢,往后不一定也不喜欢,我可以等!”   阮苏耸耸肩,“行吧,那你慢慢等,我睡觉了。”   说完她就钻进被窝里,任凭他怎么喊都不出声。   窗户是插销反锁了的,赵祝升进不去,想用力撞开,偏偏已经有人听见动静,在底下用手电筒照。   半夜爬人家窗户,被发现的话他这辈子别活了,回家也会被爸爸打死。   他只得暂时放弃,转身一个纵跃,跳上了最近的一棵大槐树,隐入茂密的树叶中消失不见。   发现他的人找了半天没找着,以为自己眼花,回屋睡觉去了。   阮苏又等了一会儿,确定没有动静后,才走到窗边望了望。   还好,底下没有躺着一个摔断腿的可怜虫,赵祝升的身手还是不错的,难怪敢半夜爬窗户。   她回想他说得那些话,只当做是小孩子的玩笑话,摇摇头继续睡觉了。   第二天上午,段瑞金与她在花园看报纸时收到一封邀请函,是市长派人送来的,说寒城来了一位新的文.化部部长,今日将在他家里为其设宴,邀请段瑞金也去吃饭,认识认识这位新部长。   段瑞金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没有拒绝的理由,收下邀请函答应前往。   等送信的人一走,阮苏兴致勃勃地站了起来,“今晚你要抛头露面,我得给你好好打扮打扮。”   “不必了,你为自己挑选衣服吧。”   “为自己?”   段瑞金把邀请函随手丢在白色藤椅上,扬着眉梢问:“那么无聊的场合,你忍心让我一个人去?”   阮苏明白他的意思,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她在舞会上把他介绍给了自己的朋友,现在,他也要这么做了。   天公不作美,下午居然下起了雨,淋淋漓漓不停息,架势还挺大。   段瑞金、阮苏,带着段福与司机前去市长家赴宴,他带了一把黑色的雨伞,当汽车停下后,段福为他们打开车门,他先下来,不染尘埃的崭新皮鞋踩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撑开那把伞,同时将自己的手肘伸向车内。   一只莹白的纤纤素手轻轻搭在他手肘上,指甲涂了鲜红的蔻丹。红色、白色、黑色,三色混搭在一起,背景是阴沉天空,画面说不出的优雅。   接着是一条纤细的小腿,被高档玻璃丝袜包裹了,套着形状优雅小巧的高跟鞋。鞋尖、小腿、膝盖,三者形成一道完美的曲线。雪白的裙摆抖落下来,垂至膝盖下方,至此主人露出了全貌——阮苏穿一条白色的洋裙,戴同色小礼帽,礼帽边缘嵌了一圈精致蕾丝,如同面纱一样垂在她脸前。   为了配合段瑞金衣着,她的妆容也是简单素雅的,只轻点朱唇略施粉黛,但是并没有完全舍弃自己的审美——她配了一只鲜红的小牛皮包。   躲进段瑞金的雨伞底下,她笑嘻嘻地伸出手,接了几滴冰凉的雨滴。   段瑞金用手帕为她擦掉头发上的雨水,然后塞回口袋里,单手环绕住她的腰,以一种礼貌又亲密的姿势,亲自打伞护送她前行。   佣人认出他,跑进去禀报市长,后者立即放下茶杯出来迎接。   “段老板,好久不见……哟,这位是?”   市长的一双小绿豆眼惊奇地看着阮苏。   段瑞金将她搂得更紧了些,旁若无人地说:“我太太。”   太太?整个寒城谁不知道,他是孤家寡人搬来的,太太还在晋城呢。   市长的眼神变得很有深意,笑道:“真是绝色佳人呢,来,请进。”   二人随他进了客厅,段福与司机同其他客人带来的跟班一起,留在外面的小厅里吃饭,不得入内。   客厅里已经坐满了人,无一例外都是男人,阮苏一个都不认识,看了一圈发现,最年轻的也有三四十了,挺着大肚皮和地中海,抽着市长拿出来分的进口雪茄。   看看他们,再看看身边高大俊逸的段瑞金,她心道难怪他不愿意独自赴宴,这里与他根本格格不入。   两人落了座,在市长右手方向的双人沙发上。左边是财政部长,右边是粮食局长。   阮苏听他们聊天,毫无兴致,听得昏昏欲睡,又不好意思真的睡过去,为了给自己找点事做,她的手悄悄绕到段瑞金身后,戳了戳他的皮带,钻进他的外套里,捏他腰上手感良好的肌肉。   他低头瞪她,她正襟危坐面不改色,仿佛什么都没做。   段瑞金无语,只好也偷偷把手伸到背后,捉住那只不安分的手,警告般地捏了她一下。   阮苏来了劲儿,故意用指甲搔刮他的手掌心,特地挑那最敏感的地方,刮得他呼吸加重,最后蹭地一下站了起来。   所有人被他吸引了目光,市长不解地问:   “段老板,有什么问题么?”   段瑞金深吸一口气,冷淡地微笑,“我太太想用下洗手间,请问在何处?”   “楼上就有,我让人带她去吧。”   “不必了,她胆子小,怕黑怕生,还是我陪她去,诸位继续。”   他说完就把阮苏拉上了楼,找到卫生间后也不开灯,把门一关将她按在那门板上,重重地亲吻。   这次的亲吻带着惩罚的意味,惩罚她如此大胆,要她尝尝大胆后的代价。   黑暗成了最好的催情剂,两人越吻越投入,阮苏简直连气都喘不上来了,浑身滚烫,怀疑自己要晕过去,不得不出声讨饶。   段瑞金在她下唇上咬了一口,逼出一声闷哼,才放开她打开了灯。   阮苏靠在门上,身体软成了一滩水,面色桃红,嘴上的口红被吻得干干净净,却因为动作过于激烈,唇瓣依旧鲜红。   看着她这副诱人的模样,段瑞金想来个下半场,但佣人来到门外提醒:“段老板,开席了,请下楼入座吧。”   他应了一声,帮阮苏整理头发与衣服。阮苏打开包包对着镜子给自己补了口红,好不容易才恢复平静。   段瑞金打开门要出去,被她叫住,回头看她。   她踩着高跟鞋走到他身边,把自己刚才情迷意乱时拽出的衬衫下摆塞回皮带里,然后扬起脸道:   “你看看我多好,再看你,开个玩笑也不可以,坏死了。”   段瑞金似笑非笑,牵着她的手往外走,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   “少血口喷人,回去我再跟你好好理论。”   阮苏翻了个白眼,可是自己的手被他握住的感觉温暖又安全,真是让她喜欢极了。   市长请客,出手自然阔绰。桌上摆满了美味佳肴,燕窝鱼翅已成为基本配置,更有国外的鹅肝酱、牛肉、鳕鱼,都是用冰冻住空运到晋城,然后由人开车连续数日送来的,每停歇一次就补充一点冰块,送到市长府上时还带着冰凉的温度呢,一般人有钱也弄不来。   新来的文.化.部长是个文化人,出身于书香世家,表兄乃当今首长的参谋之一。   他一落座便悲天悯人地叹了口气,“唉,晋城的官员们都快加不起汽油了,我们怎能如此铺展浪费,胡吃海塞呢?”   市长与几个好友对视了一眼,赔笑道:   “那就是你不懂了,这鹅肝酱,乃是本地自产大白鹅的肝所制,这牛肉,是城外西山上饲养的土牛。至于这鳕鱼……就是叫个洋气点的名字罢了,其实是河中的小河鱼啊,都是土特产!咱们为百姓兢兢业业的工作,吃点土特产不足为道吧?”   文.化.部长与他相视而笑,拿起了筷子,为自己夹来一块“西山土牛”的肉。   “嗯,好吃!待会儿我回家时,也带上几斤这样的土特产吧,给我的太太们尝尝,哈哈。”   众人相视而笑,无比熟稔地推杯换盏起来。   段瑞金不说话,仿佛真的只是来吃饭的。那些人偶尔抛个话题给他,他也不接。   市长对此见怪不怪,心知他到了就是给面子,不必强求太多。   不过对于这位初次露面的“太太”,他是有些好奇的。   当阮苏喝下半碗银鱼羹后,市长发问了。   “我听闻段太太在南街开饭店,不知生意如何?”   “一般般,赚点零花钱罢了。”   “女人抛头露面做生意不容易,段老板矿上事务又繁忙,你若是遇到什么难题,也可以随时找我们呀。”   阮苏笑了笑,“多谢您的好意,不过我一不跟人争抢生意,二不指望赚大钱,每天赚多少算多少,混混日子,大概是没什么机会劳烦您的。”   “无妨,其实我们时常出去下馆子,搞不好要反过来叨扰你呢。”   “那是我的荣幸,诸位要是去了,我一定让人好好招待大家。”   众人对她说了一番夸赞的话,不知是谁起了头,话题又转到当今局势上。   文.化.部长是从首都晋城来的,知道的消息最全面,叹气道:   “这世道啊,实在叫人无可奈何。首长也是很努力的想挽救局面了,可惜回天无力。这不,荣大帅上次打完战歇了还没多久,又被派到西南边剿匪。那帮匪徒数量众多,据说有成千上万,还自建了武装部队,配备枪支弹药,在那深山老林里打游击,耗子似的,抓都抓不到。”   “啊?那该如何是好?”   “谁知道呢,荣大帅打过那么多胜战,大约是有办法的吧。唉……只恨我们是文官,手无缚鸡之力,不然这时候也该出分力才是。”   他说完喝了口酒,想起一事,“对了,听闻荣家老二也回了寒城,为何今日没来?”   有人答道:“我们是送了邀请函的,只是那荣二老板生意繁忙,腾不出时间。”   “这两位也算是互相成就了,老二赚钱给老大买军粮买武器。老大打了胜战,老二又可以借他的名望继续赚大钱。”   市长摇头,“说起赚钱来,咱们这儿可是坐着财神爷呢,对不对段老板?”   段瑞金冷淡地说:“我只不过为国卖命,算不得做生意。”   “段老板太谦虚了,这金矿可不是人人都有本事管的。光我知道的,就有三四家想争夺经营权呢。不过这么重要的东西,没点真功夫,首长怎么可能换人?还是得你们段家人出马。”   段瑞金垂下眼帘,似乎不怎么在意。阮苏却被他的话吸引了注意。   之前就听段福与王经理提过一嘴,这经营权似乎是可以变动的,原来真的有人想抢走这座金山吗?   她本想继续听下去,可市长又被人引走注意力,谈论起其他事来。   阮苏颇感遗憾,忽然感觉小腿处有毛茸茸的东西蹭过去,低头一看,赫然是条小白狗,正冲着她摇头摆尾,讨要东西吃呢。   她立即露出笑容,夹了一根鸡腿给它,小狗开心得转圈圈,尾巴都要摇掉了。   阮苏彻底忘记桌上那些抽烟喝酒的中年男人,只顾撸狗。   段瑞金看了眼,“很喜欢?”   她点点头,又喂了它一块鸭。   饭后市长让人叫来许多漂亮女郎,陪这些客人们跳舞,充当消食运动。   段瑞金是唯一自带了女伴,便没有为他分派女郎,让他们两个自己跳。   阮苏的心被小狗勾引走了,它摇着尾巴走到哪儿,她的目光便跟到哪儿。   段瑞金故意踩了她的脚,她也不理,弄得他醋海翻波,提前带她告辞离开。   回去的车上,他与她并肩坐在后排,板着一张好看的脸,面无表情地望着雨幕。   小狗不在,阮苏恢复正常,发现他的脸色不太好看,笑嘻嘻地碰了碰他。   “生气啦?干嘛跟一条狗争风吃醋,别那么小心眼啊。”   “我小心眼?我……”   段瑞金哼了一声,扭头瞥向窗外,彻底的不理她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份加更~ 第30章   阮苏与他相处这么久,对于如何化解他的醋意已经整理出一套方法,首先要做的是……不管他。   二人沉默了一路,等回到段公馆,即将各自回房间歇息时,她倚靠着门窗烦恼地说:   “怎么办?我睡不着……”   段瑞金冷冷道:“躺着就睡着了。”   “可是我不想一个人进去,不是你说得吗?我怕黑,得有人陪我才行。”   阮苏伸出手,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口。鲜红的指甲落入眼中,是乱人心魄的**药。   段瑞金脑海中已将她惩罚了千百遍,脸上依旧是副冷淡的模样,擦着她的肩膀走进去道:   “我只陪你十分钟。”   阮苏偷笑,窃喜的模样活像一只小狐狸,跟着进去,反手关上门。   段瑞金端正威严地坐在床上,阮苏则坐在他一米开外的梳妆台椅子上,单手撑着侧脸,发髻解开随意慵懒的披散在肩上。   高跟鞋也脱了,穿着丝袜的脚一晃一晃,最后用脚尖踢了下他的膝盖。   “你怕不怕将来真的有人夺走金矿经营权?”   段瑞金嗤了声,“他们夺不走。”   “为什么这么有信心?”   “经营金矿靠得不只是人力财力,矿上不比战场安全多少,只要一个数据没掌握好,那么送进去多少矿工,便要抬出来多少具尸首,如何采矿?这些经验都是需要历代积累下来的,当初我爷爷刚接手枯岭山时,耗费好几年的时间才稳定展开生产,传下来许多宝贵资料。外人没有这些,取得经营权也寸步难行。”   阮苏经他解释,方才明白了他的信心来源,心服口服。   她没穿鞋,踩着地板来到他身边,垂眸捧起他的脸。   “你很厉害,可是矿上太危险了,是否想过将来转做其他行业?”   段瑞金脑中浮现出硝烟弥漫的战场,曾经心往神驰,但最近这些日子,已经很少想起了。   他淡淡道:“未来的事谁也不好说,不过只要跟你在一起,做什么行业便不那么重要。”   阮苏以前从未妄想过,自己有机会从他口中听到如此温暖的话。   未来的确是不可捉摸的,所以他们更应该珍惜当下,不是么?   她一点也不矜持的主动亲了他,段瑞金抱住她的腰,不知什么时候两人倒在床上,衣衫凌乱。   阮苏抬手要解他的皮带,他却猛然清醒过来,按住她的手,翻身下床去了椅子上,保持安全的距离。   阮苏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慢慢坐起身问:   “你怎么了?”   “时间太晚,该休息了。”   “放屁,你现在忍得住?”   她走到他面前,垂眸打量他的宝贝。   从隆起的高度看,那物功能是正常的,而且分量很可观,绝不会让他自卑到拿不出手。   既然正常,为什么不肯用?   阮苏受够了弯弯绕绕,直言道:“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无论如何你都不该在这种关头拒绝,除非你嫌弃我,怕我弄脏了你。”   “我怎么会嫌弃?”他脱口而出。   阮苏抿了下嘴唇,蹲下来握住他的手,仰望着他。   “那你告诉我为什么不?我要听真话,哪怕你真有什么隐疾,我也不会介意的。”   段瑞金无可奈何,叹了口气。   “你这么小,让我怎么下得去手?”   “小?”   阮苏眨了眨眼睛。   他点头,“小小的脑袋,小小的肩背,小小的腰肢。我抱你的时候力气大一点都怕捏断了你,就算进去的时候你能受得住痛,可要是怀孕了呢?多少女人死在分娩的时候,淌了满床的血。我要是把你也害成这样,即便拿命赔也是不够的。”   阮苏惊愕地看着他,发现他原来想得这么远,连怀孕都想到了。   再联想一下刚才发春似的自己,她羞愧的红了脸颊,干笑道:“我其实没那么弱不禁风啦,哈哈……”   段瑞金态度坚决。   “我喜欢你,可我要等你长大一点,思想与身体都足够成熟了,再让你选择。”   阮苏被人拒绝了,心房却因他的话开满了花儿,感觉自己被他小心翼翼地捧在掌心。   她趴在他膝盖上,用额头去蹭他的手,若是身后有尾巴,此时必定摇成了虚影。   “二爷,我的好二爷……你怎么这么招人喜欢呢?你定是金元宝投得胎吧?嗯?”   段瑞金道:“算了吧,你就只会说好话来哄我,心里根本不是这么想的。”   “怎么可能?我是真喜欢你呀。”   阮苏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心底冒出坏主意,故意用胳膊肘蹭他。   段瑞金被蹭得血流加速,按住她的手斥道:“不许乱来。”   “我没有乱来,就是想抱抱你嘛……”   阮苏变本加厉,爬到他身上,每一个动作都让他难以把控。   段瑞金的瞳孔里闪烁着幽光,突然一把掐住她的腰。   阮苏哈哈大笑,“你要做什么?可不许出尔反尔哦,生意人最讲究信用了,说好不碰就不许碰,要是自己食言,我以后再也不信你。”   “你这个小混蛋,以为我不弄痛你就没有别的办法治你了吗?”   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因为他已经吻了下去,封印在二人的唇齿间。   在这之前,阮苏只要看见他的手指和那枚金扳指,就会想起曾经感受过的羞耻。   可是在这一晚,羞耻被愉悦覆盖,段瑞金用极大的耐心与实际行动证明——他与她完美契合。   天亮之后,段瑞金早早出门了。阮苏坐在餐桌旁发呆,手里端着一杯热牛奶,直到它凉掉都没有喝一口,只顾傻笑。   小曼看不下去,走过去冷嘲热讽。   “有些人啊,不谈恋爱的时候什么都好,一谈起恋爱来……得,什么都不管了。”   阮苏回过神,喝了口牛奶。   “胡说,我哪儿有什么都不管?”   “那我问问你,你几天没去百德福了?几天没主动找我们说话了?”   阮苏道:“我虽然没去,可是每天都让人把账本送回来,熬夜对账啊。还有,我怎么没找你们说话了?我今天早上还喊了你呢。”   “是喊了,可你喊得是什么?”小曼学起她当时的声音来,“小曼呀,倒杯水来,二爷渴了。”   阮苏尴尬地闭上嘴。   她在她面前坐下,没精打采。   “二爷二爷,整天就知道一个二爷……唉,爱情就是毒药,把你都给毒傻了。”   阮苏原本是不想承认的,被她这么一说,发现自己确实过于沉迷其中。   这样不好,她也要有自己的事业,不能只依仗男人的喜爱。   “好,那你准备准备,待会儿咱们就去饭店里,跟娄大厨商量商量开分店的事。”   小曼挑眉:“不陪二爷了?”   “不陪,他都去矿上了还陪什么呀。”   阮苏说着朝枯岭山的方向望了眼,心道段瑞金养了好久才把伤养好,佛祖保佑,千万别再遇到危险。   上午她带着两个丫头去饭店,花了一通大力气,将耽搁的工作都解决了,开分店的事业取得了娄望南的同意,约定好由阮苏来选址装修,之后他的徒弟接手百德福,他亲自去负责新店,月薪不变,但阮苏另外付他一成利润,当做合伙人的分红。   娄望南想起一个人,好奇地问:“对了老板,近日为何不见赵小先生?他以前不是很喜欢来找你么?关于饭店的事,我还想跟他这个小老师请教请教呢。”   阮苏想到那夜的黑色身影,苦笑了两声。   “他大约很忙罢,没事,你有什么问题直接问我好了。”   娄望南答应,忙着炒菜,去厨房了。   阮苏见天色已黑,准备打道回府,谁知一到大堂,就看见个熟悉的身影走进来。   “阮太太。”   荣闲音站在门边,一身浅蓝长袍,笑得温润如玉,仿佛忘记了之前发生的事。   阮苏还是见到他才想起他来,之前完全把他抛到了脑后,那日他奇怪的举动留在她脑海里,不由自主提高警惕。   “荣老板,好久不见,有何贵干?”   “我是来向你道歉的。”   “哦?”   “上次是我太鲁莽,没有注意分寸和彼此的身份,害得你们闹矛盾。此事在我心中一直耿耿于怀,想登门道歉又觉得不妥。幸好今日见到你,不知阮太太可否愿意给我一个做东赔礼的机会?”   阮苏一口回绝,“不必了,这事我没有放在心上,荣老板也不必自责,我还有事得马上回去,改日再见。”   说完她带着小曼二人出了门,乘汽车离开。   荣闲音走到门外,望着远去的车影,薄唇紧抿,神色复杂。   阮苏回到公馆,厨子们已经把晚饭准备好了,摆满一张桌子。   她坐在桌边等段瑞金回来一起吃,而后者为了与她早点见面,也特意提前下班,七点钟就到了家。   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除形影不离的段福外,还抱了个毛茸茸的东西。   阮苏跑过去一看,满脸欣喜:“是小狗!”   段瑞金托起来让她近距离看,“喜欢吗?”   “喜欢!”阮苏摸了两把狗头,问:“你从哪儿弄来的?”   “这个不重要,你喜欢就好。”   小狗大约是杂交的,品种不是很明显,身上毛色很杂,灰的白的黑的,全都交织在一起,还卷卷的,乍一看像头小绵羊。   它有些晕车,蔫儿蔫儿地趴在段瑞金手上,缩成小小一团,无辜的大眼睛看着阮苏。   这简直要了阮苏的命了,忍不住把它抱了过来,一下一下地抚摸它。   “小可怜,渴了吗?要不要喝水?”   段瑞金送她狗是为了让她开心,这样自己也开心。可是见她一看到狗,眼中就没有自己了,心底不免有些发酸。   算了,大男人不该跟狗一般见识。   他侧过脸吩咐段福:“让人弄点水来。”   段福应声走向客厅,阮苏在背后问道:“你们能不能弄到羊奶?能的话也弄点来吧。”   段福步伐顿了顿,嗯了声继续往前走,脸色却成了铁青的。   二爷以前最不喜欢小动物,嫌脏嫌吵。他想在家养几只鸽子,过一段时间就杀一只炖汤给他补身体都不行。   现在倒好,为了个姨太太,竟然亲自把狗领进家门了!真是糊涂!   有了这条小狗,阮苏迅速摆脱对恋爱的沉迷,改为日日撸狗。   二爷她不管了,饭店每天下午去一次,上午和晚上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待在家中细心照顾那条狗。   她为它亲手做了个窝,就放在自己的房间里,食盆水盆都是她亲自选的,每日吃的食物更是逐一过目,确认无误才送进它嘴里。   如此过了两天,她突然想到一件事——还没给它取名字呢。   于是抱着它去找自己的两位参谋官,小曼与阮桃,征询意见。   小曼正在给阮桃篦虱子,把她那一头自出生就没剪过的头发梳得油光水滑,闻言回头看了眼,同情地说:   “真是可怜,才来公馆几天啊,就被太太你薅成秃子了,我看就叫小秃子吧。”   阮苏拍了她一把,护住怀中的小狗。   “去,别拿我的宝贝开玩笑,认真想。”   “你都叫它小宝贝了,还用取什么名字,就叫宝贝疙瘩得了。”   她拿着篦子望向远方,煞有介事地感叹:“跟了个花心的主子有什么办法呢?只闻新人笑,哪管旧人哭啊……”   阮苏算是看出来了,她在挖苦自己呢,心道不跟她一般见识,问阮桃:   “你说叫什么名字好听?”   阮桃想了半天,想起曾经邻居家的大黑狗,“叫……懒蛋子?”   阮苏一脸的惨不忍睹,楼下突然有人喊:“太太!您的电话。”   她抱着狗跑下楼接,接完回来说:“你们不帮我想,有人帮我想。快,我要换衣服出门。”   小曼停下梳头的动作,“谁啊?”   “小凤仙。”   小凤仙新戏大受欢迎,几乎天天都有场次,好长时间没休息了。   今日她终于得了空,要请阮苏吃饭,还说要告诉她一件重要的事。   换好衣服后,阮苏乘车出门。小曼和阮桃本是陪她一起的,然而在车上老是说酸话,毫不遮掩的嫉妒一条狗,简直没人性。   阮苏为了挽救她们的良心,干脆把狗交给她们,让带去街上玩,培养培养感情,自己单独赴宴。   小凤仙选定的是一家西餐厅,她本人也很喜欢西洋化的东西。   阮苏下车时,看见餐厅门口有卖凤仙花的,红彤彤开了一大盆,煞是好看,于是花十枚铜板买了一盆,准备送给她当久别重逢的礼物。   走进餐厅里,她捕捉到小凤仙美丽的身影,正要挥手打招呼,却发现她对面还坐了个人,并且是自己十分熟悉的人。   荣闲音。   “阮苏你来啦,咦,怎么还抱着盆花呢?”   小凤仙放下咖啡杯,步伐婀娜地走到她身边。   阮苏收回视线抿了下嘴唇,解释道:“我看这花开得挺好看,又跟你同名,就想送你一盆,不过……你不是说请我吃饭么?为何荣老板也在?”   小凤仙看了他一眼,把她往外拉了拉,压低声音道:   “今日请你吃饭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也想求你帮个忙。”   “什么忙?”   “这位荣老板便是挑选人去晋城的,戏院老板告诉我,想去晋城就得哄好他。我好不容易才约了他出来吃饭,你帮帮忙,替我说点好话行不行?”   要是在以前,阮苏肯定会义不容辞的答应,毕竟这位朋友挺讨她喜欢,说几句话也不是难事。   可.荣闲音跟她不久前才发生了点冲突,这时再一起吃饭就显得很尴尬。再者她总觉得这人古怪,不愿与他有太多接触。   小凤仙见她迟疑,央求起来。   “拜托了,我能不能去晋城,就看今天了……”   “好吧,但是丑话说在前头,我可不能打包票让他选你哦。”   “没问题。”   小凤仙挂上笑容,勾着她的胳膊来到餐桌旁。   荣闲音抬着头,浅笑吟吟,“阮老板,你以后还是不要抱花了。”   阮苏困惑,“为什么?”   “人比花艳,让我一时间不知道该看花好,还是看人好。”   她礼貌性地干笑两声,在他对面坐下了,与小凤仙一排。   “服务员,点菜。”   荣闲音冲不远处的白俄服务生招了招手。   同一时间,段瑞金的汽车驶入公馆。   矿上机器出了故障,技师检查后说一天时间才能修得好。以前也发生过同样的事,他一般会选择待在矿上处理公务,天黑后再下班。   但现在不同了,公馆有他想看的人,自然是把工作带回来做。   可惜等他走进客厅,才从佣人口中得知阮苏不在家,出门跟朋友吃饭去了。   段瑞金想去找她,又觉得粘人不是男人该干的事儿,于是吩咐厨房准备午饭,独自在家里吃。   饭菜做好后,段福通知他下楼。他坐下拿起筷子,听见门边传来一个久违的女声。   “二爷。”   小春鹃穿着新做的绒面长旗袍,化了妆,怯怯地看着他。   段瑞金抬头看了一眼,“有什么事吗?”   “没有,只是好久都没跟您一起吃过饭,我能坐下来吗?”   她看起来胆小得很,只是说这样一番话就仿佛把力气用完了,脸颊憋得通红。   段瑞金没什么所谓,让人加了碗筷,与她一起吃。   她没有马上入座,先去倒来两杯酒,将其中一杯递给段瑞金。   “我来段公馆已经一年了,这些日子没为公馆做过什么,反倒全靠二爷您的照顾才能吃饱穿暖。在遇到您以前,我没想过自己有机会过上这样的好日子,于情于理都该专门谢谢您,这杯酒就当做我对您的感谢吧,祝二爷前程似锦,一世荣华。”   她对他行大礼,端端正正地鞠了三下躬,喝了一口酒。   段瑞金垂眼看着杯中纯澈的酒液,也饮了一口,什么也没说,放下杯子继续吃饭。   小春鹃偷偷打量他,坐下来,突然听到当啷一声,是他把勺子碰掉了。   “帮我拿一把新的。”段瑞金吩咐。   “好。”   小春鹃殷勤地跑去换勺子,回来见他依旧端坐在那里,不由得有些担心。   自己的药失效了?不至于啊,明明最少也能保存两三年的。   段瑞金察觉到她的视线,冷冷地问:“看什么?”   “没什么。”   小春鹃忙低下头,心惊肉跳地喝了两口酒,不安地等待着。   几分钟过去,她的身体开始发热,红晕与汗珠一同涌上脸。   意识到自己的不对劲,小春鹃心慌意乱,抓起杯子想看看是不是弄错了,然而手已经不听使唤,拿不稳杯子,反将其碰下地,摔得粉碎。   段瑞金放下筷子,面无表情地看向她。   “谁让你这么做的?”   “我……我……”   她又怕又急,眼前一黑,直挺挺地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小春鹃醒来,发现自己趴在柴房地上,段瑞金坐在她面前不远处,只隔着一米多的距离,正在看手中的一个小药包,是从她房间里翻出来的。   她顿时心里一紧,咿呀着想说些什么,可药效让她无法发出清楚的声音。   段瑞金看了她一眼,向一旁的段福使了个眼色,后者提起一桶凉水当头浇下。   深秋的冷水激得她直发抖,身上热度彻底褪下去,清醒了。   段瑞金把那包药丢在她面前,冷声问:“你准备用这种下三滥的玩意儿感谢我?”   小春鹃人赃并获,半天说不出话,好不容易张开嘴,眼泪跟着流了出来。   “二爷,求您饶了我吧二爷!我一时鬼迷心窍,可我不是想害您啊……”   段瑞金没说话,段福已经看不下去了,指着她骂:   “你们一个两个为何都是蠢货?以为只要怀上孩子就可以胡作非为了吗?段家最容不下的便是这心思阴险的人。现在是老太太不在,倘若她在的话,你还能舒舒服服地躺在这里?早就被她打个半死了!”   小春鹃被他吓得打哆嗦,又不善狡辩,缩成一团嘤嘤地哭,又用泪眼偷看他。   段瑞金的侧脸被微光照耀出轮廓,像一尊深情而俊美的雕塑,可薄唇说出了这世上最无情的话。   “你走吧,正好我也在计划着把你们送走。”   她惊慌失措地抬起头,眼泪狂流。   “不要……不要赶我走……我没有地方可以去啊……”   “从哪儿来便回哪儿去,天地这么大,总能找得到容身之处。”   小春鹃听他把话说得这么狠,心中感到一阵绝望,咬了咬牙关,拔下簪子抵在脖子上。   “二爷,您如果非要赶我走,那我还不如一死了之!”   段瑞金拧眉看着她,眼神从最初的厌恶变成冷漠,似乎彻底的放弃了她。   他站起身吩咐:“从今往后不必再派她的饭,也无需再给月钱。”   “是。”   段福应声,随他一起走了出去。   门没有关,他们显然不打算囚禁她,可小春鹃伤心得站都站不起来。   不派她的饭,不给月钱,那不是逼她走吗?比当初玉娇被赶走时更丢人呐!   都怪阮苏,她没来之前二爷好好的,从未提过要她们走。如今呢?每天跟她腻在一起就算了,连容身之地都不给她们留,干脆逼死她吧!   她缓了一会儿,恢复些力气,摇摇晃晃地走出去,想当着阮苏的面一死了之,不说报复她,起码吓得她几天睡不着觉,就算没白死。要是运气好,搞不好还能拉她当垫背。   回到自己的房间换了套衣服,打扮出正常模样,她将一把刀揣在袖子里,站在窗边等阮苏回来。   汽车赶在日落前抵达,下来两个女人。   小春鹃认出后面那个是小曼,要下楼冲到她们面前,却发现另一个并非阮苏,而是她从乡下带来的妹妹阮桃。   阮桃抱着狗,穿一身新衣衫,把头发梳成了两条麻花辫,乍一看跟阮苏真是一模一样,只是肤色黑了些。   关于阮桃被带进公馆前的事,小春鹃听说过几嘴,知道阮苏是与她断绝了关系的,平日姐姐都不让喊,只当做下人对待。   身上流着同样的血,却过着两种生活,阮桃就一点埋怨都没有?   二爷说是喜欢阮苏,可那阮苏并不是富贵人家的千金,无内涵可言,还不是喜欢那张脸。   现在有张更年轻的脸来了,说不定她能利用阮桃,让阮苏也尝尝被人赶走的滋味儿。   小春鹃冒出这个办法,就一门心思要让对方尝苦果,没去管这计划有多大的成功几率,把刀藏回枕头底下,若无其事地出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18862348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章   另一边,阮苏等人吃完饭,逛起了街。   期间小凤仙十分讨好荣闲音,并且旁敲侧击的屡屡提起选人去晋城的事情。   荣闲音不接茬,但对她的态度挺不错,言语温和耐心,逛到专门缝制戏服的老裁缝铺子时,还自掏腰包为她订了一套店里最好的,说是送给她,令小凤仙热泪盈眶,愈发坚定了要随他去晋城的决心。   老裁缝带小凤仙去内间量尺寸了,阮苏与荣闲音留在外面等待。   这一路上她没与他说什么话,只偶尔为小凤仙帮个腔。现在小凤仙不在,她就更没有说话的兴致,独自站在架子前,把玩上面镶珠嵌玉的凤钗。   荣闲音本坐在椅子上,忽然走到她身后,低声道:   “我真的很想认认真真对你道个歉。”   阮苏回头看了眼,移开两步与他拉开距离,“荣老板不必太客气,那点小事我已经不放在心上了。”   “是吗?可我一直在回味那天晚上的你。”   荣闲音垂着眼帘,面容看起来愈发清隽,眼底偶尔闪过的温柔,是所有女性的致命毒药。   “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我竟会迷恋上一位有夫之妇,阮小姐,你可知道我此刻的感觉?一边日日夜夜想你,一边告诫自己不要做出蠢笨的行为。可是又不由自主想尽一切办法接近你,接近之后偏偏说不出话,感觉无论说什么都像在玷污你。”   他轻轻吁出一口气,苦笑。   “我想我是无药可救了,曾经有许多女性追求过我,一个都没能让我动心。但是在你面前,我看到了自己的懦弱……阮小姐,我走过许多地方,见过无数繁华。只有你,让我想在此地停留,再也不离开。”   他说着动听的话,像一个诗人般深情,可天底下有几个诗人能像他一样英俊富有呢?   阮苏承认自己心动了,但这份心动并非真实的,只是宛如看了一场电影,为里面缠绵悱恻的爱情落泪,为温柔专一的男主角痴迷。   电影看完,该干嘛还是干嘛。   “荣老板。”她笑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荣闲音眸光深邃,“我的意思是……我可以比他更好。”   “可在我心中,他已是举世无双的好了呢。”   荣闲音正要进一步争取,小凤仙与裁缝出来了,没有察觉到二人的异常,笑吟吟地问:   “你们在聊什么?”   “没什么,只是我看时间不早了,逛完这家店就回去吧。”   小凤仙有些不舍,因为荣闲音还未承诺带她去晋城,但对方迟迟不肯聊这件事,苦拖着也没用,不如改日再找机会。   回去的路上,她乘坐的是阮苏的汽车,将手里那张裁缝给的,以后用来取戏服的字条翻来覆去地看,最后感叹一声:“荣老板真是好人。”   阮苏不置可否,“哪儿好了?因为他送你一套戏服?戏服也就几百块,对他而言不过是一顿饭的钱。”   “不,不只是这样。”   “他还做了什么?”   小凤仙捧着脸,脑中回想起荣闲音今日的一举一动,漂亮的眼睛里流露出欢喜。   “你来之前他跟我聊戏,与我聊过戏的人好多,可是从来没有人像他一样懂我。他知道我最喜欢唱的曲目是什么,知道我第一次登台演出时唱得是什么,他还说要单独盖一家戏院,用我的名字当戏院的名字……阮苏。”   她突然激动地抓住她的手,“我跟他无亲无故,也谈不上多好的交情。他对我如此好,你说会不会是……”   后面她没说下去,实在是羞于出口。   但阮苏看着她,已经感觉在看一位春心萌动的少女了。   自己的朋友遇到喜欢的人是好事,然而荣闲音行事古怪,温柔的面具后面藏着不可知的目的,绝非良配。   小凤仙虽说从小在戏班子长大,三教九流都见过,不是懵懂少女,可正儿八经喜欢人还是第一次,一旦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便一脑袋扎进去,满心期盼着这位从天而降的荣二爷能救自己脱离苦海。   阮苏旁敲侧击地提醒过她几次,要慎重,她没有往心上去,依旧腾出一切空余时间,欢欢喜喜地去赴荣闲音的约。   荣闲音总有借口让她把阮苏也叫来,阮苏有了上次的经验,再也不单枪匹马去,每次都带上小曼与阮桃,让其没有单独接触的机会。   几次会面下来,荣闲音大约有些气馁了,一连一周都没有联系小凤仙。   这让她十分惶恐,既害怕对方讨厌自己,又担心去不成晋城,连唱戏都提不起精神。   某天阮苏上午敲定了分店的店址,与房东签了合同,联系了黄昊千,让他再次负责店面装修,下午则去了一趟寒城大剧院,安慰小凤仙。   在她的劝说下,小凤仙勉强振作起来,开始化妆筹备晚上的戏。   她邀请阮苏留下来看,阮苏惦记着家中的狗和二爷,告辞离开。   车上除司机外只有她和小曼,阮苏好奇地问:   “怎么感觉好些天没看见阮桃了,她在做什么?”   小曼撇撇嘴,“谁知道呢,每次叫她出来,不是推脱肚子疼,就是说腰疼腿疼,真的要帮她请医生了,她又死活都不肯,我看她是胆子大了学会偷懒,得找日子好好骂骂她。”   阮苏怀疑没那么简单,到公馆后见段瑞金还没回来,便独自去了阮桃在佣人楼里的房间,想看看她究竟在干嘛。   阮桃的卧室在二楼,是个二人间。与她同住的老妈子在后院洗衣服,眼下只有她一个人在里面。   阮苏走到了房门外,想抬手敲门,却听见里面传出一阵歌声。   唱得什么她听不清,只知道声音愉快极了,哪里像腿疼肚疼的人。   她轻轻握住门把手,发现没有反锁,用力一推,看清了里面的景象——阮桃躺在床上翘着二郎腿,脸上涂脂抹粉,头发也烫卷了,正举着一件崭新的红旗袍瞧个不停呢。   开门声把阮桃吓了一跳,看见来人是她,更是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慌慌张张的把衣服往被子里塞。   阮苏走过去道:“藏什么,我又不会骂你,谁都喜欢穿漂亮衣服啊,你自己去买的?”   阮桃坐在床上,心脏怦怦直跳,两只手不安地攥在一起,低着头小声道:   “嗯,我把这几个月的月钱都攒起来了,拿去买的。”   “那烫头的钱和脂粉呢?”   “借的。”   “问谁借的?”   她不说话,头埋得愈发低了。   阮苏抬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你不想说,就算了。只是爱漂亮的同时别忘了自己的本职工作,更别为其他人添麻烦。”   她老老实实点头。   阮苏收回手,吩咐道:“趁着天还没黑,把狗带出去遛遛吧,它晚上不疯跑一阵就吃不下饭。”   “好的太太。”   阮苏出去了,阮桃紧绷的身体松懈下来,倒在床上半晌不动。   过了会儿,她再次拿出那件红旗袍,放在身上比了比。   人靠衣装马靠鞍,她比大姐,又差了什么呢?   因为这次是奔着正儿八经赚钱去的,在新店的筹备工作上,阮苏比上次更加用心,晚上点了电灯熬夜工作。   段瑞金洗完澡,下楼想看看她睡了没,见她还坐在书桌前,单手拖着小脑袋看账本,忍不住走过去敲了敲她的脑门。   “别看了,睡觉去。”   “不去,我要工作。”   阮苏挥挥手,推开他。   “你还在长个子,总熬夜担心长不高。”   阮苏回头看着他,“二爷,您如今怎么也变得罗里吧嗦了?”   她说他罗里吧嗦?他可是为了她好啊。   段瑞金气不打一处来,以强硬的姿态合上账本,将她打横一抱走向铜床。   阮苏哈哈大笑,在他怀中扭得像条泥鳅。当他松开手要把她放在床上时,她勾住他的脖子和腰,死活不放手,吊挂在他身上。   段瑞金无奈道:“你又耍赖。”   “谁让你打扰我赚钱。”   “我们不缺钱,你想要什么我给你买。”   阮苏摇头,“不好,我要自己赚。赚他个十万百万千万,赚到富可敌国,然后把你家那金矿买下来,让你给我当长工,天天挖矿累死累活还不给饭吃。想吃肉就得来求我,求高兴了我才给你。”   段瑞金哭笑不得,“好你个小王八蛋,我对你那么好,你却想着折磨我,让我当长工?”   “我不是想折磨你,是想……”   阮苏抬起头,咬了他高挺的鼻尖,“我想占有你。”   段瑞金扬眉。   “我这个人坏得很,喜欢什么东西就不许别人跟我抢,谁来挠谁。你好看,又有钱,还体贴,万一有人也看上你了怎么办?我不愿意跟别人争风吃醋,不如把你关起来,每天只许看我一个人。”   段瑞金轻笑,捏了捏她脸上软软的婴儿肥。   “你用不着把我关起来,我现在眼中已经只能看得进你一个了。”   二人额头抵在一起,唇瓣逐渐靠近。即将吻到一起时,阮苏陡然吸一口气,从他身上跳下来。   “你去睡觉吧,我要工作了。”   段瑞金的火烧到了一半,拿她无可奈何,回到三楼房间去。   关了灯躺进被窝里,他迅速地睡着了。按照往常习惯能一觉睡到天亮的,可是到了下半夜,他被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吵醒,感觉有人进了自己的房间,爬上他的床,冰凉的小手贴上他。   如此大胆的,除了阮苏还能有谁?   他悄悄睁开眼睛,一把握住那只小手,低声警告道:   “别吵我睡觉,不然你会后悔的。”   小手僵硬地停顿了一会儿,见他没有下一步动作,另一只手便又游上来,解开他的裤腰带。   段瑞金呼吸一紧,掀开了被子。借着微弱的月光,他看见一个瘦小的身影趴在自己腰上,烫卷的长发像海藻一样铺了满背,遮得脸都看不清。   “刚才是你非要赶我走,现在又来闹我,是不是太过分了些?”   “阮苏”不回答,手继续向下。   段瑞金要给她点颜色瞧瞧,伸出双手掐住她的腰,要将她压到身下,忽然发现气味很不对。   他松开手,警惕地开了灯,赫然发现这披头散发的女人不是阮苏而是阮桃,正用一双与她姐姐有七分相似的大眼睛怯生生地看着他!   段瑞金当场黑了脸,冷声质问:   “你来做什么?”   阮桃胆子小,被他吓得想逃了,可是舍不得离开,舍不得小春鹃教她的话。   ——你大姐之所以能过得如此潇洒,还不是倚仗二爷的宠爱。二爷爱得是她那张脸,你长得跟她这么像,比她更年轻,二爷理所应当更喜爱你。只要你当上六姨太,将来这段公馆如何还不是你说了算。你姐现在有的你都能有,你姐没有的你也可以有。你不必再让弟弟去挖矿,还可以把父母接来一起过好日子,不是一举两得吗?   她要当六姨太,她也要当人上人。   阮桃暗暗地攥紧了拳头,爬下床,来到段瑞金面前。   “二爷……”   段瑞金厌恶地瞥了她一眼,扭头要出去。   她忙抓住他的睡衣下摆,扑过去从后面抱住他的腰。   “二爷,我也想像姐姐一样伺候您……”   段瑞金深吸一口气,冷酷地回过头,侧脸看着她。   “你姐姐让你留在寒城,给你吃穿发你月钱,你就这样对待她?”   阮桃不善言辞,被他问得语塞,好半天才憋出一句。   “我、我在为她分忧。”   段瑞金嗤笑,抬手推开她,面无表情道:   “你是她妹妹,她知道你做出这种事情一定很伤心。我不舍得让她伤心,所以今晚的事情我就当没发生过,你最好立刻给我滚,以后别出现在我面前。”   阮桃匍匐在地上,哪里肯走?咬咬牙又缠上去,像抓着唯一的救命稻草似的抓着他,哭着央求。   “二爷,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姐姐能做的我也能做,我可以比她做得更好。她脾气差,总惹您生气,我保证我绝对不会……求求您,您能收她,为何不能收我呢?”   段瑞金冷着脸推她,她倒在他面前,狠下心扯开了身上的睡衣裙。   睡衣裙是小春鹃帮她买的,又薄又透,只用两根细细的带子在胸前打了蝴蝶结,一扯开绳子,里面的风光便一览无遗。   阮苏已经十分稚嫩了,阮桃比她更嫩,活像一颗还没褪毛的小青桃,皮肤又黑,身上没肉,根本没有女人味可言。   段瑞金额头青筋直跳,简直像一脚把她踹出去,偏偏担心惊醒阮苏,害她心情差,几天都吃不下饭。   他大步从她身上跨过去,拉开抽屉拿出一把枪,黝黑的枪口对准她,不耐烦地问:   “你滚不滚?”   阮桃何曾见过这架势,吓得腿肚子都抖了,生存**大过了求富的心,怕他手一抖自己脑袋炸开花,连忙裹紧衣服连滚带爬地跑出去。   段瑞金收起枪去关门,特地反锁了,才躺回床上,心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人实在太烦,等他矿上忙完得了空,除那做饭的厨子与洗衣服的老妈子外,其他人全都赶走。   小春鹃等候在佣人楼外,看见阮桃逃命似的跑出来,一脸费解。   “你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瞎跑什么?”   阮桃趴在她怀中哭,涕泪横流。   “他、他、他不肯碰我,还要杀我啊……”   小春鹃闻言眼前黑了黑,差点没气晕过去。   二爷到底被阮苏灌了什么**汤?连跟她长得这么像的亲妹妹都不肯收?   自己难道真的只能去死吗?   二人抱在一起,对面楼上阮苏的卧室忽然有狗叫声传出,似乎是那条杂种狗听见动静了。   她们怕被人发现,赶紧分开,各回各屋。   阮桃去公共浴室换掉衣服洗掉脂粉,小心翼翼地回房间,躺进被窝里想起刚才的情形,惊魂未定,身体依然一阵接一阵的哆嗦。   翌日早上,小曼过来喊她,说阮苏点名要她伺候洗漱。   她心惊肉跳地去了,全程低头不吭声,阮苏让她做什么便做什么,老老实实。   阮苏神色如常地洗漱完,为自己化了妆,然后吩咐她:   “咱俩换个位置,你来坐这把椅子吧。”   她猛然抬头,瞳孔里是强烈的恐惧。   自己昨晚的行径被发现了吗?肯定是吧,不然她为什么突然说这种话?   阮桃都想当场跪下来求饶了,可阮苏并未说太多,只让她坐在那椅子上。   她忐忑不安地坐了,阮苏拿起眉笔用小刀慢悠悠地削。刀刃折射着寒光,削尖之后竟托起她的脸,帮她化起妆来。   阮桃不知她到底是何目的,身体绷得紧紧的,动都不敢动,随时预备着逃跑。   阮苏的动作慢且细心,一笔一划地为她描绘上自己平日喜欢的妆容,涂了口红,盘起头发,又让她穿上自己常穿的一件翠绿旗袍,与黑色高跟鞋。   打扮妥当了,她牵起她的手,带着她走到一面落地镜前。   “阮桃,你看我们像吗?”   两人化着一样的妆,穿着一样的衣服,盘着一样的头。   可镜中的她们一眼就能分辨出不同。   阮苏是从容自信的,她是怯懦自卑的。阮桃只抬头看了一眼,便立即低下头去,想要走开。   “我不看……”   阮苏拦住她,手腕看起来纤细,却很有力,把她固定在原地。   “为什不看?你我长得这么像,就该穿一样的衣服,吃一样的东西,以及……睡一样的男人,你不这样认为吗?”   阮桃脑袋里轰的一声响,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眼泪顺着眼角涌出。   “太太……大姐……你放过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阮苏轻轻笑,鲜红的指甲划过她的脸,“胆子这么小,学我可学不像的呀,又如何让二爷爱你呢?你若是真想变成我,那就挺胸抬头,把你最想说的,最不服气的话都说给我听。保不准我一心软,就主动让位给你啦。”   她说话越温柔,阮桃就越害怕,之前不曾在意过的愧疚更是排山倒海般涌出来,拍得她跪在地上,抱住她的小腿哭泣。   “大姐,我不是自己要这样的,是有人害我,是那个四姨太……她说二爷喜欢的是你的脸,我跟你长得这么像,他也会喜欢我。只要我当了六姨太,就可以把爹娘也接来享福,不再让松宝受苦……我鬼迷心窍信了她的话,大姐你饶了我吧,我以后给你当牛做马,再也不动这些心思了……”   阮苏脸上的笑意一分分淡下去,最后变成了冷漠无情的模样,走去了窗边。   “出去。”   “大姐……”   “出去!”   阮桃很想继续求求她,毕竟她只是让她从这个房间出去,而不是从公馆出去,或许还有挽回的余地。   但对方的背影让她不敢靠近,决定先缓和两天再说,谁知一出门,就看见小曼等在门外。   一向话多开朗的小曼今天也没了话可说,随她一起回到卧室,监督她收拾行李,拿走了她所有现大洋,只留给她二三十枚铜板,连她那件花了几个月月钱买来的一次都没穿的新旗袍也拿走了,最后还给她卖身契。   “你这张卖身契我花了一百二十块大洋赎回来的,本来就凭这点家当根本不该还你,但我实在不想看到你留在公馆惹太太不高兴,所以权当自己破财免灾,放你走算了。”   小曼盯着墙上挂的一幅画,仿佛要把它看出一个洞来。   “阮桃,你别怪太太不讲情面。她这人面冷心软,是想过要帮你的,也给了你机会。留在她身边认认真真为她做事,好处少不了你,可是你自己不要这个机会。   接下来你想回家也好,自己在寒城找差事也好,都由你自己决定,我们不会再管你。   你知道么,我家人都死光了,兄弟姊妹全死了,我是真心想过拿你当姐妹对待。”   阮桃又开始流泪,泪水弄花了阮苏为她化的妆,脸上红色黑色白色混杂在一起,说不出的狼狈。   她张开嘴要说话,小曼抓起一只苹果塞进她嘴里,冷着心肠道:   “你现在就走,别打扰我们干活。”   阮桃拎着她小小的行李,穿着那身可笑可怜的华服,被小曼从侧门,也就是她当初进来的那扇门,送出了段公馆。   关好门,小曼回到小楼阳台上,偷偷看她。只见她在墙根处捂着脸蹲了会儿,一队巡警经过,她起身摇摇晃晃地走了,之后再也没出现。   阮苏坐在客厅抱着狗,给小狗喂了一根牛肉干。对方狼吞虎咽地吃完还想要,冲她摇尾巴。   她拿起第二根,听见小曼在背后轻声说:   “太太,我把人送走了。”   她动作停顿片刻,嗯了声,继续逗狗。   狗多好,你对它好它就对你好。要是讨厌谁,见面就拿牙呲他,尾巴也不肯摇,绝对不会装出讨好的模样接近,让人白欢喜一场。   小曼道:“您要是生气,就骂两句。”   她撇撇嘴,“我气什么,往后要挨饿受冻的人又不是我。”   她嘴上这样说,心里突然无比想见见段瑞金,只有他的笑容才能让她重新开心起来。   但是想了想,她又改变主意,把狗放到地上起身道:   “不吃早饭了,咱们去看看新店,把该买的都买了,早点开业。”   她要变有钱,变得很有钱很有钱,用金钱铸成盔甲,让自己无坚不摧,无往不胜。   城东,百凤街,平安酒楼。   荣闲音独自坐在三楼的一间包厢里,看着手中的一封信。   信是从大方山寄来的,署名为荣凌云,正是他那位带兵剿匪的亲大哥,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荣大帅。   荣凌云说话素来简洁干练,能不多说就不多说,写信也是一样。   在这封信里,他用寥寥百十字,清晰明确地表达了对他的催促——速速拿下枯岭山金矿。   拿下……他倒是想拿,可这又不是做生意,段家人也不是那么好惹,哪步棋走错了,搞不好还被他们反咬一口。   他原想从那位张扬的五姨太身上下手,让她协助自己,无奈对方不上钩。   现在,他只好退而求其次,将希望放在另一位身上。   笃笃笃——   有人敲门。   荣闲音收起信,挂上温和的笑容。   “进来。”   敲门的人进来了,凉爽的深秋里穿大衣戴兜帽,见不得光似的。   等关好门,在他对面坐下,她才摘掉帽子——是小春鹃。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仙女的日常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两人已不是第一次接触,今日小春鹃来只是为了确定一件事。   “荣老板,倘若我帮了你,你真的会娶我么?”   荣闲音笑得像一个正人君子,悠悠闲闲地喝了口茶。   “你为何还在担心这一点?只要你帮了我,那你就是荣家的恩人,就算不娶你我也不会亏待你,怕什么?”   她摇头。   “不,我一定要你娶我,明媒正娶八抬大轿,再也不要当说赶走就赶走的姨太太。”   荣闲音揣摩清楚了她的心思,知道自己没必要过问太多,脑中却突然冒出一张招摇的脸,忍不住说:   “看来你在段家受了不少气,谁欺负你?”   “哼!还不是那阮苏!我是被她害惨了,如今在段公馆的地位连下人都不如。”   荣闲音似笑非笑地摩挲着茶杯。   “她看起来不像那么厉害的人。”   小春鹃脸色铁青,“你是被她的外表给骗了,她这人毒辣得很,亲妹妹说赶走就赶走,亲弟弟送去挖矿,爹娘坐在大门口哭,她理都不理,这人是没有良心的!”   荣闲音笑了笑,起身走到她身边,手指拂过她的脸颊。   “你放心,只要你帮我拿到那些东西,往后再也不会有人敢给你气受。”   小春鹃感受着他掌心的温度,激动得差点哭出声。   这时有人敲门,“二爷,您要的菜做好了。”   平安酒楼是荣闲音的产业之一,他一来就点了几道常吃的菜,闻言坐下道:   “不谈正事了,先吃饭吧。”   小春鹃今日不光带着置死地而后生的决心来,也带着一张嘴来。   这些天段公馆果然没派她的饭,她日日在外吃,怕坐吃山空,专挑那廉价的小饭馆。   小饭馆做得菜如何与段公馆的大厨比?她被养刁的嘴吃得都快吐了,心里委屈得不行。   小春鹃起身去开门,让伙计端菜进来。怎料伙计神色闪躲,支支吾吾,最后被人一巴掌拨开,后面露出张意气风发的少年面庞。   她愣了愣,感觉对方颇为眼熟,偏生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少年拧眉看她,又踮起脚尖去看包厢内的荣闲音,叫道:   “你不是那段瑞金的姨太太吗?怎么单独跟这荣老板出来吃饭了?我就说听这说话声耳熟呢!”   荣闲音认出这声音是赵祝升的,顿时心中一紧,有片刻慌乱,但很快就镇定地走过去,低声吩咐小春鹃。   “你先回去。”   小春鹃自知情况不妙,戴上帽子拎着包便要走。   赵祝升对二人的出现充满了疑问,大咧咧伸手要拦她问个究竟。   小春鹃慌乱得不行,回头向荣闲音求助。后者脸色黑了些,抓住赵祝升的手腕将他带进包厢里,低声道:   “赵小先生,我敬你年少有为不生你气,可你莫要仗着年轻气盛扰人好事。”   “好事?”   赵祝升琢磨着他这句话,一下子明白了,咂了咂嘴,表情难以置信。   “荣老板,不是我的说你。你赚钱赚得够多的,可这看女人的眼光实在一般得很呐……”   荣闲音额头青筋直跳,冷淡地说:   “这个就不必你操心了吧,我只想知道你为何会在这里?你父亲名下的酒楼还不够你吃得么?”   赵祝升道:“今日我朋友过生日,自己选了这里,我不过是来凑个热闹……怎么,荣老板已经钱多得没处放,不喜欢别人给你送钱?”   荣闲音神色缓和下来,轻笑两声。   “怎么会?既然是赵小先生的朋友,那我现在便去跟经理打个招呼,让他送你们酒水和点心。”   赵祝升个性耿直,对他们兄弟二人发财的路子很不齿,心中一直不太喜欢他。   对于他的好意他也没有领,只说自己与那朋友关系一般,用不着卖面子,就下楼去了。   荣闲音望着他的背影,眼神变得阴沉起来。   这赵祝升当真信了他的话,以为他跟小春鹃是偷情么?   他与阮苏关系熟稔,阮苏最近又与段瑞金形影不离,万一把所见所闻告诉了她,传到段瑞金耳中,自己还如何下手夺金矿?   得把他的嘴堵住才行。   他也该找空去庙里上上香了,最近霉运连天,做什么都不顺。   荣闲音回到包厢,独自吃了午饭,乘汽车离开。   赵祝升与朋友们坐在酒楼大厅喝酒玩闹,当荣闲音下楼的时候,他头都没有抬,依旧与那一帮游手好闲的富商之子们吹牛,眼角余光却偷偷瞥着他。   等车声远到听不见了,他赶紧与朋友道别,坐上自己的汽车,开往南街找阮苏,迫不及待的要告诉她自己刚才看见的人。   但是阮苏不在百德福,她与黄设计师出城采购装修材料了,还没回来。   赵祝升问店里的伙计她去哪儿买材料,伙计说不知道,他不甘心就这么走,便坐在店里要了几个菜,等待起来。   一等就等到了晚上,熟悉的汽车出现在窗外。   赵祝升第一时间冲出去,守在车外。阮苏下车抬头看见他,略感惊讶。   “你怎么来了?这里可没窗户给你跳。”   赵祝升知道她是在用上次的事奚落他,靠着脸皮厚,没有觉得不好意思,倒是装起了可怜,   “我等你一天了。”   放屁,她中午才出城的。   阮苏懒得戳穿他,让黄昊千进去找娄望南沟通厨房的装修细节,自己准备回公馆去。   赵祝升拦住她,急切道:   “你先别走,我有很重要的事跟你说!”   阮苏转过身,倚在车门上抱着胳膊。   “那你说吧,三分钟够不够?”   赵祝升看了看车里的司机与小曼,不愿意与他们分享,压低嗓音道:“这件事有点严重,我只能告诉你一个人。”   阮苏半信半疑,打量了他一会儿,指了指前方的路。   “来吧。”   二人一前一后地散起了步,走出大约两百米,见周围没什么人,店铺也都关了门,阮苏停在一盏路灯下,转身看着他。   “现在能说了吗?什么事?”   赵祝升望着就在不远处,已经关了门的珍宝斋与和平大押,极为严肃地说:   “你要小心段瑞金的四姨太,她要联合别一起害你!”   “什么?”   “就在今天中午,我看见他们……”   赵祝升的话说到一半,阮苏忽然看见他身后的墙角处有人影飞快闪了一下,心中爆发出剧烈的不祥预感,下意识扑向他,与他一同滚到在地。   就在两人倒下去的同一秒,枪声响起,惊飞了树上的鸟雀,所有人跑出来张望。   赵祝升被这毫无预兆的变化吓呆了,在地上躺了好几秒才后知后觉的回过神,爆发出一声怒吼。   “他妈的!有人开枪!”   阮苏没有接话,唯一的想法是赶紧找地方躲起来,免得被对方打中。   可两人还未起身,第二枪就到了。子弹贴着赵祝升的大腿擦过去,痛得他发出一声惨叫,身下的青石板也溅了一道鲜血。   他爆发出所有力气,翻了个身,用身体护住了阮苏。   阮苏心脏狂跳,心知逃跑已是来不及,右手摸到掉落在地的皮包,立即拿出段瑞金送她的勃朗宁。   当墙角那人再次露出脸,准备射击时,阮苏已经瞄准他,子弹裹挟着火光射出!   “啊!”   那人惨叫倒地,捂着腿哀嚎起来。   此时小曼已经带着店里的伙计跑到二人身边,手忙脚乱。   “太太,您受伤了吗?”   阮苏指向墙角。   “别管我,快去抓人!”   “好!”   一行人冲向墙角,阮苏这才有心思管自己,想坐起身,可赵祝升沉甸甸地压着她,快要喘不过气了。   “阿升,起来。”   她拍拍他的脸,想到刚才那两枪,心里非常担忧。   赵祝升脸上的汗已经流成小瀑布,嘴唇蜡似的白。他艰难地张开嘴,扯着嗓子开始嚎啕。   “呜呜……我好疼……我要死了……”   阮苏看不到他的背面,不知道他伤成了什么样,抬手摸了下他的腰,摸到满手热乎乎的血。   这使得她不敢乱动,怕让他的伤更加严重,大喊小曼。   小曼带着那些伙计回来了,一脸歉疚。   “太太,那个人跑了,没找着。”   “跑了?”   “是,不过他流了好多血,而且我们找到了这个。”   她抬起手,上面是一把沾了血的毛瑟手.枪。   枪这种东西,不是人人都能搞得到的,只要留着这个证据,就有希望揪出凶手。   阮苏没有执着于抓人,她此时此刻最担心的是赵祝升的安危,让人把他小心翼翼抬起来,自己从底下爬出,气都没来得及喘匀,便送他去教会医院进行救治。   医生为他做了检查,结果令她颇感意外——他只是被子弹蹭了两下,一枚停留在屁股肉里,一枚不知飞哪儿去了,根本没有伤到骨骼。   看他哭成那样,阮苏还以为自己真的要欠他一条命了,原来真的只是因为疼。   赵祝升待在手术室里取子弹,阮苏与小曼待在门外等候。   没过多久,接到消息的赵庭泽夫妇赶到,看都没看她们,便要往手术室里冲,被护士拦下。   得知自己无论如何都不可能马上进去看到儿子后,王梦香将枪口对准阮苏,恶毒地咒骂起来。   “你这个扫把星,这是要祸害我们一家人啊!阿升是我第一个孩子,他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得跟你拼命!”   小曼道:“你少在这里撒泼了,这事儿谁连累谁还不一定呢!我们太太可没得罪过什么仇家,搞不好是你儿子自己在外面招惹了谁,才引来这杀身之祸!”   “你放屁!阿升那么好的孩子,怎么可能招惹别人?分明是你们害的!”   小曼还要骂,被阮苏拦住了。   她拿着一条湿手帕,慢慢擦拭身上赵祝升的血,沉着脸看向赵庭泽夫妇。   “在没有抓到凶手之前,说什么都是徒劳。你们有功夫在这里追责,不如帮忙一起抓凶手。到时真相出来了,倘若对方真是冲着我来,阿升被我连累,我养他一辈子都行,绝无怨言。”   “谁要你养?我看八成是你跟那凶手联合起来,要报我上次打你的仇!你这个阴险歹毒的女人!”   阮苏皱了皱眉,快要压不住火了,身后突然传来一声低喝。   “你再骂她一句试试。”   众人抬头看去,段瑞金面色阴沉地走到她身边,右手搭在她肩上,无言地提供了支持。   他一出现,小曼便有了更大的底气,冲那夫妇二人道:   “你们要是敢动太太一根毫毛,段公馆可不会轻易罢休!”   段瑞金的到来成功止住了王梦香的撒泼谩骂,一时间无话可说。   走廊两边有长椅,两队人马便各自占据了一边,王梦香为儿子担忧,趴在丈夫的大肚皮上哭,段瑞金则细心检查阮苏可有受伤。   确认她没有受伤后,他询问起枪击的细节。阮苏将自己的所见所闻全部告诉了他,并且拿出那把带血的枪。   他垂眸看了看,招来司机,在他耳畔吩咐几句。司机离去,大约过了半小时又回来,身后多了几个警察,其中体型最为臃肿的一个是分局局长。   段瑞金将那把毛瑟枪给了他,吩咐了些什么。局长鞠躬哈腰,带着下属离去。段瑞金又联络了一些人,做两手准备。   他处理这些事时平静的模样与他年轻的外表完全不符,看到最后,赵庭泽的目光中也多了份佩服与敬畏。   处理完那些事,段瑞金把阮苏抱进怀里,在她耳边轻声说:   “我一定会还你一个公道。”   阮苏第一次亲眼看见别人受枪伤,亦是第一次亲自开枪,这一晚上又一直在东奔西走中度过,身体早就疲惫得不行了,可脑中神经紧绷着,令她无法放心。   听到这句话,她就好像走远路的人终于看见家,瞬间松懈下来,靠在他怀中睡着了。   不知过多久,手术室的门打开,阮苏惊醒,看见赵庭泽夫妇已围去门外,焦急地等待着。   赵祝升躺在担架床上被人推出来,面朝下的趴着,因为臀部受伤不能受到压迫,所以只在腰背和大腿各搭了一条白布,两个贴了纱布的屁股蛋子露在外面,看起来颇有弹性。   医生给他做了局麻,手术进行到一半他受不了屁股肉被割开的恐惧感,大喊大叫着换成全麻。   现在麻药刚刚褪下去,他的神经仍然迟钝着,眼睛在眼眶里缓慢转动,耳中听见父母的问话,可是无法回应。   王梦香一路跟着哭,推进病房前,他突然看见站在一旁的阮苏,努力伸出手。   手掌抬高三寸,门被关上,挡住他的视线。   “看来他没事了,走吧。”   段瑞金道。   阮苏把被血染红的手帕丢进垃圾桶里,随他走出医院。   经过各方人马的大肆搜捕,仅用三天时间,凶手就被抓到——   他是和平大押里的一个小伙计,无父无母,孤儿一个。平日里吃住在当铺,帮忙干点劈柴扫地等杂物,为人内向,没有朋友,也不常上街。   警察询问他枪是哪儿来的,他不肯说。询问他为什么要杀人,他也不肯说。   后来大约是被打得扛不住了,才含含糊糊吐出些原委——枪是别人当的,一直放在库存里。他受够了这寄人篱下看人脸色的日子,想离开寒城自谋生路。但路费不够,便打起了抢劫的注意。   他说自己根本不认识阮苏和赵祝升,之所以对他们开枪,是因为看两人穿得好,有钱。   这话传回段公馆时,阮苏正与段瑞金在吃晚饭,闻言皱眉道:   “不可能。如果他真的是为了钱,和平大押里那么多值钱的东西,直接拿钱不就好了?何必弯弯绕绕偷枪抢劫。而且看他开枪时的样子,分明是有备而来的。”   段瑞金给她夹了一块肉,放在她面前的骨瓷小碟里。   “不用管他,吃饭。”   阮苏毫无胃口,攥着筷子愤愤地说:   “这些人太可恶了,明的不敢玩,玩阴的!”   段瑞金深吸一口气,用指关节敲了敲桌子,沉着脸问:   “你自从回来就没正经吃过一顿饭,是想要我发火吗?”   两人确定心意后,他从未用这种语气跟自己说过话。阮苏被他吓到了,只好暂时放弃琢磨幕后真凶,夹起肉塞进了嘴里。   餐桌上变得十分安静,只听得见咀嚼与碗筷碰撞的声音。   吃完后,段瑞金亲自送她去卧室,抱了抱她。   “你早点睡。”   “那你呢?”   他抬起头,白皙俊秀的面孔上有着一双阴戾的黑眸。   “我去亲自审问审问他。”   想在他眼皮底下蒙混过关?没门。   段瑞金走了,因为天气凉,他在白衬衫外面加了件黑外套,浑身上下都是漆黑的,宛如融入夜色中,只剩下一张皎白的脸,与熨烫得笔挺的衬衣领子。   阮苏站在窗边,目送汽车离去。小狗在她脚边打转,她弯腰把它抱起来,轻轻抚摸它滚圆的小脑袋,眼睛望着月亮,心里想得却是刚才离开的男人。   如果自己当时运气不好,被子弹打中,死了,会怎么样?   她后知后觉的害怕起来,把小狗抱得更紧了些,心中祈求这件事快点过去。   段瑞金不回来,她便睡不着,关了灯坐在房间里,独自琢磨着未来。   忽然,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仿佛有人上了三楼。   她竖起耳朵,来到门边侧耳倾听,只听吱嘎一声轻响,从声音传来的方位判断,是书房的门被人打开了。   这种时候谁会去书房?   段瑞金不在,段福也跟着他走了,老妈子从来不会深更半夜去打扫卫生,实在可疑。   阮苏拿来一个手电筒,没有开,准备出去时想了想,把勃朗宁也握在手里,然后蹑手蹑脚地上了楼,来到书房门外。   门是半掩着的,这下声音听得更清晰了,有人在里面翻东西!   她深吸一口气,抬起手电筒照进去,同时大喝一声:“谁?!”   铜制手电筒为德国进口货,价格昂贵,普通人家根本用不起。但是照明功能与现代的相比,差得不是一星半点儿,开到最亮也只能把书房照亮个大概,灯光还是昏黄的。   在这堪比霞光的电灯光芒中,阮苏看清了屋内的景象——小春鹃踮着脚站在书架旁,怀中抱着个盒子,一脸惊愕地看着她。   二人沉默了几秒,各自回过神来。   阮苏转身便走,要去叫人。小春鹃丢掉盒子,狂奔到她面前,抱住她死都不撒手。   她抬起枪,枪口贴上了她的太阳穴,“放手!”   小春鹃哭了,脸也吓得雪白,嘴上却道:   “求求你别叫人,我真的是没办法了,我、我……我只是想来找点大洋而已。”   大洋?   大半夜跑书房来找大洋?   她见阮苏不相信,解释道:   “你都知道的,二爷想赶我走,这些天公馆不再给我备饭,也不发月钱。我的钱都花光了,已经两天没吃饭,真的无路可走了。”   阮苏仍然怀疑,沉吟片刻道:   “那你现在跟我去客厅坐着,等二爷回来,让他来处置你。”   小春鹃抹着眼泪答应了,老老实实跟在她身后。   二人来到客厅,阮苏正要回头说话,她陡然加快速度,百米冲刺一般从她身旁冲出去,消失在黑暗中。   阮苏简直无语,马上派家丁出去找。家丁们打着灯出去找了一圈,两手空空地回来,表示外面太黑,那小春鹃不知道往哪个角落里一钻,根本找不到人影。   她分明是撒谎了,要是真的只为了偷钱,何必不要命的逃跑?   阮苏怀疑书房里有重要的秘密,干脆与小曼搬了椅子坐在外面,一边嗑瓜子一边守夜。   另一边,段瑞金与警察们审了一整夜,天亮后没有回公馆,而是抓紧时间直奔南街。   谁知他快,有人更快。和平大押门上贴了通告,宣称因为资金问题当铺倒闭,所以货物已抵押,伙计遣散。   警察端着枪把门踹开了,里面空空如也,只剩下一个大柜台。别说人,鸡毛都没有一根。   这时牢里传来消息,说那开枪的伙计吃饭时吃太急,竟然被一块馒头给噎死了。   众人站在这鬼宅似的当铺里,面面相觑。   分局局长感觉背后涌出一阵寒意,搓了搓胳膊,看向段瑞金。   “段老板,人都死了,要不这事……就算了吧?”   段瑞金面无表情地看着柜台,想到自己花了一夜的时间,才从伙计口中得到的答案——的确有人指使他,让他杀掉赵祝升。   可是问他指使的人是谁,他又死活不肯说,只让他们去找老板,老板知道。   现在店没了,老板亦是无处可寻,唯一的知情者还被噎死。   怎么看都像有人在操控着一切。   谁有这么大的本事?在不露面的前提下让店铺关门,还把手伸到牢里去,令犯人在众目睽睽下噎死?   段瑞金越想越烦躁,几乎想打碎这张柜台,掘地三尺也要挖出真凶。   但最后他深吸一口气,冷冷回身。   “走吧。”   回到段公馆已经将近中午,段瑞金从佣人口中得知,阮苏昨晚守了一夜的书房,现在正在补觉。   他也是一夜没睡,早饭没吃,又困又饿,迫切需要休息。但他吩咐段福今日放假不必做事后,选择去了阮苏的房间,一定要亲眼看看她才安心。   厚实的绒布窗帘拉得严丝合缝,一点光都漏不进来。卧室里是黑暗的,隐约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躺在那张大铜床上,睡得四仰八叉,被子只盖住她一条胳膊,其余全部被她骑在身下。   她睡得很熟,小嘴微张,一头乌发泼墨般散开,愈发衬得脸只有巴掌大。   看到她的那一刻,段瑞金什么烦恼都没有了,也什么事情都不愿去想,只想永远这么看着她。   他走到床边,要帮她盖被子。不料对方睡得很浅,一碰到就醒了。   “二爷……”她揉着惺忪的眼睛,慢吞吞坐起来,喊他时的声音细细的,宛如一只小猫。   段瑞金更加喜爱她,坐在了床沿上,摸摸她的头发。   “继续睡,不用管我。”   她不肯,往他肩上一趴,两只手搂住他的脖子,软绵绵的抱怨。   “我等了你一个晚上。”   “我知道,谢谢你。”   “那个人交代了吗?”   段瑞金垂下眼,摇摇头,“他死了。”   “死了?”阮苏清醒了一半,紧张地问:“不是你杀的吧?你不要杀人啊。”   想到中他后来的举动,她真是怕死了他杀人。   段瑞金道:“放心,他是自己吃饭噎死的。”   ……这是什么神奇死法?   阮苏以为他在开玩笑,认真地看了一会儿,发现他没有改口的意思,于是接受了这个说法。   头发越长越长了,戳得她背上痒痒,她抓了抓,想把它们盘成一团,突然想起自己等他一晚上的目的,叫道:   “对了,我有重要的事告诉你!”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仙女的日常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章   阮苏把小春鹃的古怪行为告诉了段瑞金,他听完陷入沉思。   “我记得之前听你提过,有许多关于金矿的资料是非常重要的,你没有放在书房吧?”   说完她自己又困惑起来,“但就算你放了,小春鹃拿那些东西也没用啊,她不可能跟段家争夺金矿经营权。莫非……有人指使她?”   想到这一点,她立即联想到那伙计奇异的死亡方式,怎么看怎么有鬼。   段瑞金眼神复杂,却没有与她讨论这方面的问题,抬起头来,他搂了搂她的肩。   “你什么都不必管,好好吃,好好睡,凡事有我。”   阮苏眼眶微微发热,为了身体力行地表示出对这番话的感动,她强行扒掉了段瑞金的外套和鞋,把他拖进被窝里,抱在一起睡。   午饭时间在睡梦中度过,下午三点左右,矿上打来电话,说机器必须让段瑞金看看,于是他换了身衣服,奔赴枯岭山。   床上只剩下阮苏一个人,她抱着段瑞金刚才睡过的枕头嗅了嗅,暗暗给自己加油打气,要赚更多的钱,这样段瑞金就不必如此繁忙奔波,有更多的时间留下来陪她了。   荣府位于朝霞路,乃上一任市长的祖传老宅,曲径幽深,树木苍天,光进去就有三道门,重重叠叠,困住了凝固的时光。任凭外面千变万化,这里永远是古旧的前朝风光。   市长去世后,入赘女婿荣凌云光明正大地搬进了这座宅子,挂上荣府匾额。   不久他被调走,一连几年都没回来过,于是又变成了荣闲音每次回家时的落脚处。   荣府常年大门紧闭,看不见人,使得谁都不知道荣二爷究竟在不在家。   这天傍晚,一个瘦小的身影来到侧门,身上盖着块灰色的麻布,脸用手帕子遮严实了,活像个逃犯。   她敲了敲门,让家丁进去通报。不一会儿被人领进去,见到了正在院中用蚱蜢喂八哥的荣闲音。   荣闲音在家穿灰袍,布鞋,行为举止缓慢得像个老大爷,看上去更加与世无争了。   深秋的蚱蜢外壳很硬,卡了八哥的嗓子。它吞下去吐出来,扇扇翅膀,看着来人呱呱叫了两声,扯着嗓门说:   “找死的来了!找死的来了!”   小春鹃尴尬地站在原地,荣闲音笑了笑,让人把烦人的八哥拎走,蚱蜢全放生了,用雪白的毛巾擦擦手,转身看向她。   “东西拿到了?”   小春鹃目光闪躲,一边说一边为自己想借口。   “我本来是要拿到手的,都把书柜给打开了!可是那阮苏太狡猾,居然尾随我,还带了枪。我没有办法,只好先出来找地方躲了一天,看没有人找我了,才敢来见您。”   荣闲音脸上笑容消失,眼神冷得令人畏惧。   “也就是说……你不仅没拿到东西,还把自己给暴露了?”   小春鹃不敢说话,深深埋着头。   荣闲音问:“她可知你我的关系?”   她用力摇头,“不知道!绝对不知道!我骗她来着,她以为我是去偷钱的,还说让二爷来处置我呢。”   荣闲音从她口中听到段瑞金,脸色变得更加难看,自言自语地说了句。   “次的果然就是次的。”   “什么?”小春鹃懵懂地问。   他摇摇头没解释,打量了一下她的打扮,问:“你这一天没吃饭吧,饿不饿?”   小春鹃见他关心自己,感激涕零,连忙说饿。   荣闲音吩咐人准备了一桌简单的饭菜,自己不吃,坐在旁边看她吃完。   小春鹃狼吞虎咽地填饱了自己的肚子,蛮以为他这么好,一定会收留自己几天,没想到一放下筷子,荣闲音就让她出去。   他的理由让人无法拒绝。   “他们在找你,如果发现你我有联系,那计划不就泡汤了吗?我现在不用你拿东西了,你就去找个地方躲两天吧,等我成功了,就派汽车去接你。”   除了这番话,他还给了她几块大洋。   小春鹃便自行去外面找了家便宜的旅馆,打算暂住两天。   躺在旅馆硬邦邦的木板床上,她感觉很不对劲,肚子里隐隐作痛,仿佛有一把小小的刀在里面戳来戳去。   起初还可以咬牙忍受,可时间长了,痛感越来越强烈,令她脸色发青满头虚汗,情不自禁呻.吟起来。   旅馆的伙计来给她送开水瓶,她扶着墙去开门,把对方吓了一跳。   “小姐,你莫不是犯急病了吧?我找医生给你瞧瞧?”   她摇摇头,抓着自己的包,摇摇晃晃往外走。   不知道为什么,她现在特别特别想回家,可她早已没有家,因此当她茫然地走了半天,发现自己居然回到段公馆的卧室里。   她的房间已经无人来打扫了,里面的情形与她离开时没有变化。   小春鹃假装自己并没有被驱逐,像往常一样把包放进衣柜里,哆哆嗦嗦脱掉衣服换上睡衣,胡乱卸了妆,艰难地躺去被窝里,吁出一口气,闭上眼睛竭力入睡。   她要睡,或许她一觉醒来,会发现自己依旧是四姨太,什么也不必操心,花着段公馆的钱吃吃买买。   这时天已黑了,阮苏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听见小曼叫她,从账本堆里抬起头。   “什么事?二爷回来了吗?”   “没有,倒是小春鹃回来了。”   “她?”   小曼点点头,两条眉毛皱得死紧,一脸的无法理解。   “她好像生病了,看起来要死一样,跟她说话她也不理,现在一个人躲房间里睡觉呢。”   阮苏沉吟一秒,放下笔站起身。   “我去看看。”   小春鹃的房间就在她斜对门,不知何时外面已经挤满佣人。大家从半开的门缝往里看,嘴里嘀嘀咕咕的,见阮苏来了,立刻为她让出路。   她独自走进去,关上了门,来到床边。   小春鹃的枕头上有几滩呕吐物,散发着臭味,弄脏了她的头发。   她很努力地盖好被子,可身体一阵一阵的发抖,像极了一条濒死的鱼。   阮苏发现她嘴唇发青,肤色白得不正常,问:   “你怎么了?我去帮你请医生吧。”   她听见她的声音,浑身又是一阵颤抖,畏惧地睁开眼睛,眼底有着诡异的血色。   “你……你不要过来……”   阮苏举着双手,“放心,我不碰你。”   她这样跟得了传染病似的,她还真有点不太敢靠近。   小春鹃的神志已有些失常,说起话来牛头不对马嘴。   “二爷是喜欢我的,师父夸我唱曲儿好听,只要我肯好好唱,将来就是第二个小凤仙……不,我不要当小凤仙,我要当大太太……二爷,阮苏,阮苏……你害死我了……”   她开始哭,哭着哭着又呕出一小滩黑乎乎的东西。   阮苏见她这个样子,神色严肃,冲门外大喊:   “请医生!”   说完她自己也要出去,免得被传染。   可小春鹃忽然又清醒了,在她身后可怜兮兮地说:   “我没得病,我得的不是病……”   这么说,她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阮苏停下脚步,回到床边,蹲下来看她。   “告诉我,是谁让你去书房的?只要你肯说出来,我们以前的事一笔勾销。”   小春鹃不回答,痴迷地看着她,眼中全是羡慕与向往。   “阮苏……为什么我不是你?为什么我变不成你?你到底哪儿好,我想破头也想不出,可所有人都爱你……我从小被爹娘卖进戏班子,挨了多少打骂,好不容易有个混出头的机会,却被你给扰没了……阮苏,要是有下辈子,你做做好人,让我当你好不好?我真的想当你啊……”   阮苏皱着眉,心情复杂,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她定定心神,“你先别说这些了,告诉我,指使你去书房的人是谁?医生马上就到了,我会让医生救你的。”   “指使我的人是……是……”   小春鹃猛地一挺身,趴在床沿上吐出一口浓黑的血,久久没有动弹。   阮苏在她吐血的时候跳开了,等了一会儿察觉不对,用一件衣服包了手,将她翻个边。   她身体僵硬得像木头,倒在床上,两只眼睛瞪得滚圆,大张的嘴里全是黑血,赫然是断了气了!   阮苏被这副画面吓了一跳,小曼领来了医生,敲了敲门。   “太太,现在进去吗?”   几秒后,门开了,阮苏站在门后复杂地看了她一眼,低声道:   “已经死了。”   姗姗来迟的医生为小春鹃的尸体做了检查,得出结果——她是被人下了毒药,穿肠烂肚而死的。   由于小春鹃的死状实在凄惨可怕,留在公馆容易引起恐慌,阮苏便自作主张给了医生一些钱,让其带走用妥善的办法处置。   医生用白色床单将尸首裹了,塞进车里,小曼则指挥老妈子们把房间清理干净,不留脏污。   阮苏本该回去接着处理饭店账务的,可心情沉重,便坐在客厅沙发上等段瑞金回来。   段瑞金抵达公馆时差不多到了午夜,他下了车,肩膀上落满星光与寒雾,见客厅还亮着灯,狐疑地走进去。   阮苏怀中抱着已经睡着的狗,小曼在另一张沙发上打着小呼噜。   段瑞金进来的第一秒她就发现了,露出欣慰的笑容。   “你回来了。”   段瑞金走过去,单手拿走狗放在地上,将她搂进自己怀里,吻了吻她的额头。   “怎么还没睡?”   “有件事一定得告诉你,小春鹃她……死了,被人给毒死的。”   阮苏声音低落,段瑞金的身体猛然一紧,眼中迸射出危险锋利的光芒。   小春鹃死了,敌人的利刃已从黑暗中挥出,来到他们面前。   段瑞金做出了一个让全公馆人都猝不及防的举动——他吩咐段福,将所有闲杂佣人遣散,只留下一个厨子,两个老妈子,以及每位姨太太身边的一个丫头。   第二天天亮时,公馆从所未有的冷清,偌大的房子里看不见几个人。   但很快这里就变得紧张起来,段福依照段瑞金的命令,雇了二十个护卫,日夜在公馆里巡逻,确保不会发现任何意外。   同时段瑞金联系了金矿那边,放缓生产速度,所有杂事暂时由王经理代劳。他也让阮苏这段时间先别去百德福了,尽量留在家中。   阮苏知道他是在为自己的安全考虑,答应了他的提议。   生活状态的巨大变化很容易让人没有安全感,在这种时刻,她不由自主想起里的后续,心里深藏担忧。   十月初七是立冬,天气已经变得很寒冷,天空还淅淅沥沥的下起了小雨。   牛毛般的细雨从窗外吹进来,凉透心扉。   小曼过去关上了窗户,转过身看向坐在床上的阮苏。   “太太您身体单薄,容易着凉,不如我让人搬个小暖炉上来,去去房间里的寒气,顺便可以煮点茶喝。”   阮苏摇头,给自己裹了条羊毛大披肩,起身道:   “我去楼上看看二爷。”   她来到三楼,冬天的木地板仿佛比天热时硬许多,踩上去总感觉踩在石头上。   阮苏穿了棉鞋,可寒意还是顺着每条缝儿往她身上钻,令她手脚冰凉。   叩响书房门,段瑞金让她进去。她推门而入,看见他坐在书桌后,穿一件薄薄的毛呢大衣,正在看一摞资料。   “这是什么?不是暂时不处理工作了么?”她关好门,走过去问。   段瑞金没有遮掩,当着她的面移开书架,后面竟然有道暗门,门后是一个小小的保险箱。   他把那些资料锁进去,如实说:   “这些就是我跟你讲过的,枯岭山金矿的开采数据。没有它,接手的人寸步难行。”   “这么重要的东西,你竟然当着我的面,你不怕我……”   他笑了声,目光是深情而真挚的。   “要是败在你手里,我自认倒霉。”   阮苏仰头看了他一会儿,一言不发地走过去,抱住他的腰,脑袋靠在他温暖的胸膛上,听见了他强有力的心跳。   他抱着她坐去椅子上,望着窗外的冬雨。   “怎么上来找我了?太无聊?”   阮苏叹了口气,小猫一般抓抓他的衣领。   “我是想问问你,你以后……有什么新打算吗?”   段瑞金休息的这几天里,已经派人去外面调查,尽量在年前揪出罪魁祸首,过个好年。   但他不愿意让阮苏操心太多,便摇摇头,“没有。”   “那就好……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要是有的话,你一定要提前告诉我。”   阮苏道:“不管你去哪里,我都要跟你一起去,绝对不许丢下我,知道吗?”   她凶巴巴的语气让段瑞金忍俊不禁笑了声。   “放心,我丢下谁都不会丢下你。”   他是笑了,可阮苏依旧担心。   如今的他是很好的人,勇敢有担当,然而未来不可预料。万一他依然像书中那样,无法阻止的黑化了,变成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她该怎么办?   阮苏沉浸在自己的担忧中,段瑞金忽然道:“对了,我有样东西要给你。”   “什么?”   他把她放在椅子上,自己走去隔壁的卧室,回来时手里多了件衣服,是件洁白的银鼠皮斗篷。   斗篷内层用得也是白色的衬布,远远看着,他就像捧了一团雪走进来。   阮苏惊讶地站起身,他亲手为她脱掉针织披风,换上这件斗篷。   温暖的感觉包裹住全身,阮苏抬起脸,因为数日没出门,脸都快白成斗篷一个色了,愈发显得一双眼睛乌黑纯澈,水光潋滟。   她摸了摸斗篷,手感极佳,好奇地问:   “你买的?花了不少钱吧?”   段瑞金道:“你喜欢就值得。”   阮苏方才的忧愁顿时烟消云散,抱住他亲了亲。   二人依偎在窗边看雨,什么也不做,只抱着彼此便感觉人生无憾。   阮苏喃喃道:“等将来有一天,我们老了,我不想住这种大房子,换成小一点的,小到只用一个暖炉就能让整栋屋子变暖和。我要用那个炉子烤红薯,烤软以后用勺子喂给你吃。”   段瑞金不解,“为什么用勺子?”   她嘻嘻地笑,“因为你的牙肯定已经掉光了,手也抖得抬不起来。”   “说不定是你先掉光牙。”   “不可能,女人都比男人长寿耐老,我家都是这样的。”   她言之凿凿。   段瑞金轻笑,“是么?那我得努力活得长寿一点,起码……”   他没有说下去,默默地握住她的手,十根手指紧扣在一起,仿佛没有任何事物能将他们分开。   待在温暖室内看雨的感觉太惬意,阮苏没过一会儿就睡着了,蜷缩在他的怀抱里。   段瑞金轻轻起身,把她抱去床上盖好被子,定定地看了会儿,回到书房,打开保险柜拿出一封未拆开的信。   刚才阮苏进来时,他看资料是假,看信是真。   信是早晨收到的,乃他伤愈后寄往晋城段宅的那封信的回复。   浅黄色的牛皮纸信封上有落款——段李氏敬。   他深吸一口气,以一种严肃紧张,并且微微抗拒的姿态拿起铜制裁纸刀,打开了信封。   内容不多,字迹娟秀,他却花了很长时间才看完。看完了也不放下,木偶似的坐在原地。   其实里面只写了三件事,一,不许离婚。二,赶走五姨太。三,等林丽君伤寒好转,就让她来寒城陪他。   这三件事是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接受的,段瑞金拿起钢笔,要写信回复,抗议这蛮横无理的要求,但母亲多年来的举动在脑中闪现,使得他的笔停在纸上三寸处,迟迟落不下去。   与其在暗无天日的旧宅里反抗,不如趁现在有自由,为自己寻觅一条新出路。   段瑞金做出决定后,钢笔在纸上刷刷地划动起来。   林清吾友,见信如见吾……   半小时后,段瑞金特地避开段福,找来一名护卫,命其将这封信投入最近的邮筒。   阴雨绵绵,荣府内,八哥寂寞地蹲在架子上,啄理自己漆黑发亮的羽毛。   荣闲音端着一个小碗,面无表情地来喂它。   这只鸟是荣凌云的心肝宝贝,据说曾在他落单被敌军追杀时从天而降,靠着一把破锣嗓子大喊大叫,叫来援军救了他一命,从此带回家好生照料,还取了个名字叫荣福星。   八哥的寿命一般撑死也就十年,这只荣福星被带回来时已经六岁了,如今又养了好几年,乃八哥界的老大爷,却毫无身为长者的自觉与智慧,是个嘴贱脾气臭的老大爷。   今天的晚餐是瘦肉丝鸡蛋拌蚂蚁,荣闲音用筷子喂它,它尝了尝味道吐出来,骂道:   “呸!是人吃的吗?”   然后往他手上一啄,痛得他摔了碗,拍着翅膀开心得嘎嘎大叫。   “哈哈,好玩儿!好玩儿!”   荣闲音脸都黑了,抓住它的脖子要捏死它,脑中闪过大哥的脸,知道自己招惹不起,只得作罢。   他让人代替喂饭的工作,准备回房,忽然有人跑进来,说是荣大帅寄来了信。   他接过走去书房,没开灯没点蜡,坐在这黑沉沉的房间里,借助晚霞的微光看信。   荣凌云在信中说,他决定带领自己的二十万大军暂时回寒城驻扎,因前面的军饷已消耗得差不多,只能支撑路上所需,所以他必须联合市长,为其筹备至少半年的军粮。   荣闲音用火柴烧了信,靠在红木太师椅上,闭目沉思。   大哥前段日子还在轰轰烈烈剿匪,突然要回来,恐怕是剿匪失败被贬了。   他本来就对荣凌云对外宣传的“战神”身份感到鄙夷,听到这个消息没有太惊讶,也不介意他回来,回来正好让他自己来操心金矿的事。   而他借助这个机会,或许还能报个小仇——那赵祝升太过烦人,害得他不得不将当铺关门,所受的憋屈都积压在心底,急需宣泄口。   军粮……呵呵,军粮……   荣闲音嘴角挂着志在必得的笑,没有拖延,立即让人备车,去了市长府上。   荣凌云不仅给他写了信,也给市长发了电报,同时输送过去的还有调动批文,因此市长见到他时没有奇怪,努力配合他的想法。   征收军粮得从两方面入手,一是提高寒城百姓的赋税,二是让城内富商捐助。   前者不难,百姓本就要交百十种税,每样提高个几十枚铜板,没人敢因为这点钱反抗,又很容易收上来。   后者则有点难办,富商们不是哑巴,更不吃哑巴亏,别看一个个肥得流油,让他们往外掏钱却是难事。   荣闲音列出一份清单,清单上每个人要“捐”的数额各不相同。   市长看见赵庭泽名字后的数字,惊了一惊,“这个……荣二先生,赵老板家会不会定得太高了点?恐怕他看见了会闹啊。”   荣闲音嗤笑了声,悠悠道:   “闹便让他闹,闹大了该如何处理就如何处理,正好给其他人当个榜样。”   市长看着他说这话时的表情,心底那点微弱的反对立马消失无踪,开始准备公告。   两天后,段瑞金接到王经理从金矿的来电,说政府最近要征收“安全费”,给他们定的价格是两万大洋。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27030698 17瓶;superhero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自打段瑞金来到寒城,收到的各种征收通知不计其数。有些是小钱,有些是大钱,林林总总积累起来,早已是一笔可观的数字。   王经理说,这笔安全费是为了荣大帅的军队征集的,他们不日将在寒城驻扎,保卫全城百姓的安全。   段瑞金对此不置可否,但是也没有兴趣为了区区两万元和市长作对,便道:   “给吧,以前怎么办,现在就怎么办。”   王经理却道:“或许我们应该拖一拖,说不定有转机,不用白花这笔钱。”   “为何?”   “您有所不知,据说锦绣楼的老板赵庭泽对于此次征费十分不满,正在秘密组织人进行抗议,估计这两天就会有所行动。”   赵庭泽?   段瑞金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好脾气的胖子,自己之前还差点误会他与阮苏的关系,实在想不明白,他这种油滑世故的老商人怎么会愿意当出头鸟。   不过无所谓,这事与他没干系,他嗯了声道:   “你看着办。”   王经理的预言成真了,打完电话后的第三天,以赵庭泽为首的一帮老派商人组织了队伍,用汽车拉着,高举旗帜与喇叭在城内游.行抗议。   阮苏从买菜回来的老妈子口中得知这件事,担心起了屁股还没拆线的赵祝升,想去他家探望探望他。   段瑞金就在三楼,她上楼与他打招呼,不料他听完后说:“我陪你一起去。”   她愣了愣,“你愿意陪我去看他?”   “不愿意。”段瑞金如实道:“但我更不愿意你在这么乱的时候独自出门。”   “好吧,那我换衣服去了,等你哦。”   阮苏回到卧室打开衣柜,面对着五颜六色的柜子纠结该穿什么好。   外面有人在闹,她没必要招摇过市,还是低调些好。   她拿出一件淡青色的法兰绒旗袍,裙摆的长度盖住了脚背,外面套上段瑞金送她的斗篷,再将头发塞进帽子里,素着一张脸,好似个洋娃娃般站在楼梯下。   段瑞金穿了件厚外套,下楼,看见她皱了皱眉。   “你最近是不是又不正经吃饭?”   “没有啊。”   “那怎么都不见长?”他回想起第一次见她时的模样,做了对比,“半年了,那时瘦得跟猴儿似的,现在还是瘦。”   “我在长个子嘛,唉呀别说了,司机都在外面等了。”   阮苏勾住他的胳膊,把他拖出了门。   驶出公馆的有两辆车,一辆载着他们,一辆载着四个护卫,时刻保护他们的安全。   太久没有离开公寓,阮苏虽然嘴上没说过,其实早已憋得慌。她趴在车窗上往外看,路上的树木已经掉光了叶子,显现出冬日的荒凉。行人似乎也受到影响,街上比以往冷清许多,偶尔看见几个人,也是行色匆匆。   经过一条街时,他们听到前方传来呼喊声,乱糟糟的,与之前一路上的安静形成鲜明对比。   司机回过头问:   “二爷,要绕路吗?”   段瑞金看了眼阮苏,见她眼中满是好奇,吩咐道:   “不用,小心一点就好。”   司机放缓车速,逐渐来到那呼唤声的边缘。   随着距离拉近,大家看到了抗议的画面——赵庭泽等人在马路中间搭了台子,请话剧社的学生来演出。现在学生们简陋的舞台剧已经落幕了,换成一位同样在餐饮行业谋生的商人站在台上,面对着台下数百观众慷慨激昂地演讲,控诉这次的恶行。   百姓们此番也被加了税,虽然跟他们的数额没法比,可每一样加起来也是不小的数字,早就让人怨声载道了。   他们的怒火被激起,挥舞着拳头,跟随那商人喊口号,要求撤销征税。   街上的气氛被激发到最极致,赵庭泽对众人的表现非常满意,正准备身体力行的带着他们去市政府门口喊时,突然开来几辆卡车,跳下来近百个护卫,一落地便开始打人抓人。   起初众人还反抗,要抗争,然而中间有人开了枪,这便足够令部分心志不坚的人抱头鼠窜了。   他们本就是临时组成的散漫队伍,士气一旦受到影响,立即土崩瓦解,溃不成军。   护卫们占据了绝对的优势,将目标对准那些领头的商人,一旦抓到就先暴揍一顿,押上卡车。   赵庭泽是个有心眼的,看见卡车来的第一时间躲去后方。可他还是慢了,被追上来的护卫用枪杆子狠狠捣了一下肋骨,疼得差点厥过去。   护卫揪住他的领子,要把他往卡车上拖。   不料混乱中横空踹出来一脚,把护卫踹得连连倒退,手也松开了。   赵庭泽仍然沉浸在剧痛中,耳中模模糊糊地听到有人喊:“赵老板,上车!”   他定睛一看,身后居然有辆车,车门打开着,阮苏与段瑞金坐在里面,对他伸出了手。   按说双方前不久才因为赵祝升中枪的事发生过矛盾,不该接受他们的好意。可是危机关头,能活命就好,他顾不得那么多了,拼尽全力挤进车厢里。   原本宽裕的车厢空间因他的到来挤成了罐头,段瑞金将阮苏抱到自己腿上,吩咐司机。   “开车。”   司机一脚油门踩到底,离开这混乱的街道。   赵庭泽回想方才的经历,心有余悸。   “这些挨千刀的,真是不把人当人啊,竟然动手打人!气死我了!”   阮苏看他脸色发白,问:“赵老板,您没有受伤吧?”   他经这提示,想起自己的肋骨来,小心翼翼碰了一下,疼得哭爹喊娘。   “我的娘哟,怕是断了……”   段瑞金捏住他的手腕,不知在哪儿掐了一下,他奇异的发现痛意减轻了不少,惊喜地说:   “段老板,原来你还是个再世华佗啊!”   段瑞金淡淡道:“只是用习武之人常用的办法暂时封住你的穴道,让你感觉不到疼痛而已。断的地方还是断着的,别乱动,小心戳破肺。”   听他这么说,赵庭泽万分警惕起来,肥硕的身躯靠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阮苏想到他们刚才的架势,忍不住问:   “赵老板这次为何如此激进?居然与市长叫板,这不是自讨苦吃么。”   他深深叹气。   “我又何尝不知呢,可若是有好日子过,谁愿意去反抗去斗争?我真的是没有办法啊……”   阮苏不解,“为何?”   “你知道征收安全费的事吧?你可知给我定得份额是多少?六十万!”   他单手比出一个六字来,抿着嘴唇,眼眶里热泪涌动,“整整六十万啊,这是要我倾家荡产吗?我要是穷得流落街头了,还要狗屁的安全!”   阮苏无比困惑,“市长也不会不知道你家的情况,为什么提出如此无理的要求?”   赵庭泽与段瑞金交换了一个眼神,没有回答,摇着头重重叹气。   汽车开到了赵家,一个护卫跑进去通知。王梦香很快带着人跑出来,看见虚弱的赵庭泽,又哭又骂。   “你个老不死的!让你犟!你看你犟得到好处吗?民不与官争,这话你难道不懂?”   赵庭泽被她骂得很没面子,不与她吵,吩咐人把自己抬进去,赶紧去请医生来瞧瞧他的肋骨。   阮苏和段瑞金救了他一命,也被邀请进去喝杯茶。   赵宅的大厅里热闹起来,赵庭泽靠在最大的沙发上,身边围满医生,王梦香用哭腔指挥人做这做那,忙里偷闲地骂他两句,仿佛不骂伤就好不起来一样。   阮苏段瑞金坐在对面沙发上,手里端着红茶。   今日她见到了赵祝升的弟妹,就坐在不远处,那是一对很漂亮的双胞胎,六七岁的年纪,衣着打扮一看就是用了心思的,跟得上潮流又不失可爱。   两人胆子不大,睁着大眼睛怯生生地看着众人,手里拿着巧克力也不吃,成了观音座下那对一动不动的金童玉女。   没过多久,赵祝升也下来了。他穿着一条宽松得堪比裙子的大裤子,扶着楼梯扶手艰难往下挪,每一步都走得辛苦。   阮苏看见他,要跟他说话,他却率先捕捉到人群中的赵庭泽,哇的一声哭出来。   “我的好爸爸!你怎么也变成这个样子了?咱们家最近是中了邪吗?”   王梦香听见亲儿子哭,原本的小声啜泣变成嚎啕,扑过去抱住他。   双胞胎见家人都哭了,爸爸又在哀嚎,于是两张嘴张开,加入这场大合奏。   阮苏本是要探望赵祝升的,看样子来得不是时候。   她拍拍双胞胎的肩膀,一人封了个小红包,与段瑞金告辞离去。   两人来到汽车旁,发现周围停了许多车辆,十几个大老爷们聚集在一起,吆吆喝喝地往里走。   她听了一耳朵,开饭店积累下来的经验让她瞬间明白是怎么回事——这些人都是来讨债的。   饭店每日食材采购数量很可观,赵庭泽名下得有十几家大大小小的店,加起来更是一笔巨额数字。   他有固定的供应商,往往一个月或几个月一结账。放在以前那些人不会催,可如今他与政府闹掰了,供应商们便担心自己的钱受到影响,赶紧来要了。   结账天经地义,无可厚非,只是就赵家目前的情况来说,算是雪上加霜。   坐进车里,阮苏担心地问段瑞金。   “他们给你定的份额是多少?不会也为难你吧?”   段瑞金摇头,帮她把斗篷扣得更紧了些,挡住身边寒冷的空气。   接下来的日子里,阮苏足不出户,消息却接二连三的传进来。   赵家可谓是惹了瘟神了,自打赵祝升受伤后,倒霉事就一件接着一件。   先是那日被人上门讨债的事爆出去,搞得所有合作商都人心惶惶,跑去要钱。   随后赵庭泽常用的一家私人银行倒闭了,据说他有百分之八十的钱都放在里面。以往银行可以帮他利滚利,如今却关门跑路,一毛钱都没留给他。   赵家资金链断裂,每日饭店买菜的钱都拿不出,不得不暂时关掉大半,只剩几家名气最大的还在苦苦支撑。   倒霉时前仇旧恨全都找上门,先前赵庭泽与一个乡下姑娘相好,搞大人家的肚子。本要偷偷摸摸带回家当个姨太太的,被王梦香撒泼打滚赶走了。   姑娘肚子里的孩子没了,也因为这件事嫁不出去,家人一直耿耿于怀。   这些天听说赵家大势已去,便火上添油,进城去警局告他。   这种事放在平常只是小事,赔点钱就解决了。谁都没想到警局会拿它当个案子来办,当天就派人冲进赵家,把肋骨还没长好的赵庭泽抓上车。   王梦香起初阻拦他们抓人,见无效后只得苦苦央求他们轻点,别碰他的肋骨。   一位警察心有不忍,回头来叹着气道:   “你以为进去后还只是一根肋骨的事吗?赵太太,早点做准备吧。”   警车离去,王梦香不顾自己上好的绸缎旗袍与进口丝袜,跪坐在马路牙子上,生平从未像此刻一般绝望过。   耳中隐约响起两个字——报应!   好日子到头了,报应来了!   凄凄凉凉的下了几天雨,天气难得放晴。太阳一出,温度恢复成晚秋的模样。   阮苏用切身体会明白了寒城名字的由来,真的太冷太冷了,入冬没几天,身边的空气就又干又冷,喘气喘得鼻子都疼。   她喜欢暖和的衣服,趁天气好,与小曼一起把厚衣服全都搬到草地上晾晒,吸收阳光的热度。   亲自动手的原因当然不是因为勤快,而是没人可指挥。段瑞金之前把闲人都遣散了,她又不好意思去劳烦已经承担做打扫任务的老妈子,只好亲身上阵。   衣服太多,忙了一个上午才晒完。她准备坐下喝口茶,护卫突然来报,说赵太太在外面,想要求见她。   小曼端着一盘洗干净的柿子走进来,闻言立刻说:   “太太你可别让她进来。”   “为什么?”   “这还用问?”小曼恨铁不成钢,把盘子放在茶几上,“她肯定是求你利用二爷的关系,帮忙把她丈夫捞出来。哼,这个厚脸皮的女人,当初打你的时候一点都不留情,现在倒有脸上门求救了。”   阮苏拿了个柿子,用手指捏了捏。   “我看她也是走投无路了,就她这种人,要不是完全没办法,是不可能拉下脸来找我的。”   小曼道:“走投无路也是她活该,难道太太你要帮她?”   阮苏摇摇头,站起身道:“这事不该由我来做决定,我去找真正要做决定的人。”   小曼不解地看着她,她没有解释,拿着那个柿子上了楼。   二楼第二间房,是王亚凤的卧室。   这两天她打牌愈发凶了,今天早上才回来,饭也不吃,关门倒头就睡。   阮苏敲敲门,问:“亚凤姐姐,我能进去吗?”   一阵悉索声后,王亚凤亲自来开门。   她穿着一件白色吊带绸裙,外面披了件薄呢大衣,露出的身体部分瘦得只有骨头,看不出肉来。   一进房间便闻到之前闻过的奇怪味道,阮苏没有过问,将柿子递给她。   “这是张妈早上出门买菜时顺便买回来的,说是最好的品种,叫什么火晶柿子。甜得像蜜一样,都不用牙咬,弄开一个小口子就能直接往嘴里倒,喝进去。姐姐你尝尝看,要是喜欢,我让她明天多买点。”   王亚凤接过柿子,一双常年挂着黑眼圈的眼睛深深凹陷,狐疑地说:   “你不止是为了送柿子吧?”   阮苏微微一笑,坐在椅子上,把王梦香的请求告诉她。   “我觉着这事得由你来决定,究竟帮还是不帮。”   她失魂落魄地坐在床沿上,陷入长久的沉思。外套从她肩上滑落,她也不知道,枯瘦的腰背佝偻着,托出一个卷发蓬松的大脑袋。   “姐姐。”   阮苏突然喊她一声,指指她的手。   她低头看,才发现柿子不知何时被她的指甲戳破了,橙红色的蜜汁弄脏睡裙。   用手帕心烦意乱地擦了几下,王亚凤终于做出决定。   “不帮。”   “好。”   她看着阮苏,“你不问问我为什么不帮?”   阮苏笑着摇头,站起身道:“帮与不帮你都有自己的理由,我只是个中间人罢了。我先下去,今天张妈做了羊肉汤,很适合用来驱寒,姐姐你要是愿意,也下来吃午饭呀。”   王亚凤比她大了将近二十岁,听着这句话,眼眶却湿了。   她不愿意被人目睹自己脆弱的模样,低下头胡乱嗯了声,送她出门。   不一会儿,站在门外的王梦香花了一个小时等到回复,听完痛苦的往后退了两步。   阮苏不肯帮她,这其实在预料之中,可她已经没有其他的办法了。   赵庭泽被抓走的这些天,她找了一切有来往有能力的人,想将丈夫捞出来,哪怕倾家荡产也无所谓。   但那些人一个比一个精,从来都只肯锦上添花,谁愿意雪中送炭呢?   赵庭泽得罪的是政府,是即将到来的二十万大军,他已经不是以往的赵老板了。   王梦香转身坐进车里,看着司机的后脑勺,不知该往哪里去。   公馆里忽然跑出来一个人,把一张纸递给她,小声道:   “赵小先生帮过我们太太的忙,这是太太看在他的面子上写的。她认识的人也不多,纸上地址乃市长夫人娘家小舅子的住所,最近正缺钱花,你要是愿意,可以找他试试。”   她捧着那张纸,喜极而泣,抬头望向公馆内。   高大的树木遮住房屋,她没能看见想看的人,但她终于有了希望。   “你帮我转告她,我……不,还是算了,等我把人救出来后,一定亲自登门道谢。”   王梦香擦干眼泪坐进车里,心里盘算起如何去找那小舅子。   求人也是有技巧的,就好比打蛇要打七寸,抓住对方的弱点,不能一见面就给人跪下,惹人讨厌。   这个方面阮苏已经点明了,他缺钱。   王梦香算了算自己手头的现金,不太够,决定立刻回娘家借一些,然后再去找对方。   司机发动汽车,离开了这条林荫路。   下午太阳快落山,阮苏与小曼去花园里收衣服,小狗在旁边追着自己的尾巴转圈圈,憨乎乎的,一脑袋撞到椅子上,摔得七晕八素,看得两人哈哈大笑。   一个护卫走到花园旁,表情奇怪。   小曼拿着件刚收下来的长袄子,走过去问:“你有事要说?”   护卫点点头,冲她耳语一番,她面露惊讶,咂舌了好一会儿,不知道该不该告诉阮苏。   阮苏将二人的表情尽收于眼底,垫着脚尖取下一件毛衣,淡淡道:   “如果是重要的大事,你不告诉我,别人以后也会告诉我。如果是不重要的小事,你就算告诉了我,也不会有什么影响,所以你瞒得有什么意义呢?”   小曼被她说得脸都红了,哎呀一声,跑去她身边轻轻推了她一把。   “太太你嘴巴怎么总这么厉害呢?脏字都不带一个就让人无话可说。我不告诉你,其实是怕你难过嘛。”   “我有什么好难过的,莫非……”   她想起今日难得去了矿上的段瑞金,心里咯噔一下,差点把衣服都捏破了,“莫非二爷出了意外?”   小曼连忙摆手。   “不是不是。”   “那你说嘛!”   小曼深深吸了口气,一字一顿道:   “是赵太太,她从咱们家离开后,去了自己的娘家借钱,回来的路上遇到一群强盗,把她的车给劫了。”   阮苏表情变得肃穆,“她呢?”   小曼抿了抿嘴唇,“她因为反抗太激烈,被捅死了。”   阮苏听着这件事,有一瞬间的恍惚,深深怀疑自己此刻是否在梦里,否则为何会如此荒诞。   “警察现在已经去抓那帮匪徒了,不过他们是弃尸街头后开着车跑的,据说早就出了城门。城外全是深山老林,怕是很难抓到。”   阮苏握住她的手,总算感觉到点真实,飘忽的思绪被拉了回来,叹口气道:   “你让人给阿升送个口信去,就说……就说……”   说什么呢?说她愿意帮他,可她能帮得上什么?   她不过是个开饭店的小老板,钱是多,但许多事情是有钱也解决不了的。   如今之所以混得还不错,靠得全是段瑞金的面子。   她什么也帮不上。   阮苏没有说下去,抱着那些衣服进了屋子。小曼看着她的背影,满脸担心。   又过几天,段瑞金带回来几个新消息,赵庭泽在牢里自缢身亡,他的双胞胎儿女在奶娘家里因失火葬身于火海。   赵祝升拖着还没痊愈的身体,想给母亲办葬礼,谁知钱一给出去,佣人们拿着分了跑了,再也没回来。   赵宅的大门敞开着,院中一片破败,到处死气沉沉,看不到半点生机。   他跪在大堂里,面前是王梦香的棺材——临时买来的,一点也不够体面,漆都没上匀。   他十分难过,因为如果母亲知道自己死后躺得是这样一口棺材,葬礼是这样寒酸,一定会气得投胎都不想投了。   她最喜欢漂亮的。   棺材铺的老板看他孤零零一个人,又带着伤很可怜,送了他一些黄表纸。   他知道这东西要叠金元宝,以前爷爷奶奶下葬时见过,可是不会叠,手笨,努力半天也叠不出个样子来,只好光秃秃的一张接一张丢进火盆里。   门外又有债主来了,高喊着不给钱就搬东西。   赵祝升头都没抬,木然地跪在棺材前烧纸,黑色的衣服裤子上全是纸上抖落下来的黄色碎屑。   不知过了多久,那些人走了。他望了望面前这个空荡荡的屋子,感觉非常陌生。   天色已黑,耳中仿佛听见王梦香喊他吃饭。   “宝宝呀,妈妈让人给你炖了排骨汤,你要多喝点,你个子还不如你爸高呢,将来怎么娶媳妇啊。”   她对待别人很泼辣,可与他说话时总是很温柔,宝宝长宝宝短,无论他在外面犯下多么离谱的错,只要回家往她怀里一钻,便可以什么都不担心。   以后再也没有人会对他这样好了。   赵祝升一整天都没哭,这时眼泪像断了线,大颗大颗的从眼眶里涌出。   棺材安安静静地躺在前方,那不是他妈妈,他妈妈从来都不会这么安静。   他要把她找回来,只要有她在,这个家就永远是热闹的。   他用袖子擦干眼泪站起身,浑浑噩噩地往外走去,一辆庞蒂克恰好停在路边,降下一半的窗户。   “赵小先生。”荣闲音温和的笑容里透出得意,“吃饭了么?”   赵祝升茫然地看了他一眼,没有理,要往前走。   他伸出手抓住他的肩膀,“别走嘛,我有许多话要跟你说。”   “说什么?”   少年说出今日第一句话,嗓音沙哑。   荣闲音勾着嘴角,“我想说……你是个废物。   你以前大约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吧?什么事想做就做,无所顾忌,很快活?可是离了你的父母,你还有什么本事?   他们之所以走到今天这一步,都是被你的无知害的。你家家破人亡,便是你的蠢笨造下的孽。   你得感谢害死他们的人,倘若没有今天这些事,你永远走不出襁褓,永远学不会睁开眼睛看世界,看看这个……四处虎狼潜伏,危机重重充满恶意的世界。”   赵祝升怔怔地问:“你说什么?”   “我说……”他狞笑着,捏住他的下巴,“他们是被你害死的。”   “不是的……不是的……”   赵祝升挣扎起来,荣闲音却愈发兴奋,想更进一步时,后面传来汽车喇叭声。   他赶紧松开手,吩咐司机开车,火速消失在黑暗中。   赵祝升倒在马路边上,没有哭,两只空洞的眼睛望着天空。   汽车停在他面前,车门打开,女人的高跟鞋落了地。   阮苏跑到他面前,蹲下拍拍他的脸。   “阿升!阿升!”   作者有话要说:  呜呜呜呜……我的阿升宝贝啊……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风中有花香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章   赵祝升对她的呼喊没有任何回应,眼睛都不眨地望着天,已然是具没有灵魂的木偶。   阮苏叫了半天,担心得要命,让小曼去屋里弄点热水,给他喝两口先。   小曼跑进屋子,她在司机的帮助下把赵祝升扶起来,缓慢地往里挪。   挪到一半,小曼跑出来喊:   “里面没有热水啊,家具都被搬空了,什么都不剩。”   “搬空了?”   “是啊,只剩下客厅一口棺材。”   听到棺材二字,赵祝升有了动静,推开他们踉踉跄跄地往前走,口中喊着爸爸妈妈。   阮苏说不出话,跟在他后面走,怕他摔跤。   他回到客厅里,悲伤情绪犹如被打开了阀门,趴在粗糙简陋的棺材上失声痛哭。   阮苏站在门边,小曼小心翼翼地走到她身旁,眼眶里也有水光在闪烁。   “唉,太可怜了,这都叫什么事儿啊……”   阮苏站了会儿,对司机道:“你先回去,跟二爷打个招呼,就说我今晚在赵家陪赵小先生,他要是愿意来的话就来,不愿意来也请放心,我带了护卫。”   司机领命离去,阮苏让小曼看着赵祝升,自己在宅子里转了转,想找点吃的,免得赵祝升饿一天昏过去。   可惜走了一圈,什么收获也没有。地上到处是摔碎的碗碟与花瓶,餐桌上镶嵌了一点装饰用的金片银片都被人撬走了。   她正犯难,段瑞金来了,一同带来的还有几个大食盒与厚毛毯。   食盒里装得是老妈子做得晚餐,种类丰富,菜汤齐全。   将这些饭菜摆在破损的餐桌上,阮苏去喊赵祝升吃饭。   他只顾着趴在棺材上哭,根本不理人。   段瑞金看了看,走过去冷冷道:   “你父母若是九泉之下有灵,一定对你无比失望。全家人都死了,而你只会哭。”   他浑身颤了下,回过头,少年独有的意气风发早就消失不见,苍白脸庞上留下的只有绝望与痛苦。   “那我还能做什么呢?冲去他们面前,一刀宰了他们吗?”   段瑞金道:“事在人为,你只想着哭,就永远只会哭。可是你若有计划,即便此时仅仅是深埋土壤里的一颗小芽,来日也有机会长成苍天大树。”   赵祝升沉默不言,由于先前哭得太激烈,身体一阵一阵的抽搐着。   阮苏用一条毯子盖住他,轻声道:   “吃饭吧。”   赵祝升站起身,两条细腿打着颤,抓紧那条毯子独自走到桌前,筷子都没拿,直接用手抓了一块肉塞进嘴里。   小曼本要递筷子给他,被阮苏拦住了,轻轻摇头,示意不要打扰。   他越吃越快,简直成了狼吞虎咽,不知是真的饿坏了,还是用食欲填补伤悲。   吃到肚子实在装不下了,赵祝升停下来,望了眼棺材,走过去席地而坐,依靠在上面闭上眼睛,宛如儿时的他在母亲怀中睡觉。   阮苏等人开始吃饭,吃完后随便收拾了一下,段瑞金让司机从车上搬下来几张软垫子,在客厅角落里坐下休息。   阮苏靠在段瑞金肩上,因为一入夜就手脚冰凉,于是握住他的手,借他的体温取暖。   她看着赵祝升,心里很不是滋味,往段瑞金脖子上蹭了蹭,闭上眼睛不愿再回顾这件事。   段瑞金握紧她的手,嘴唇印在她额头,自己的眉心紧锁着,心里担忧得是另外一件事。   赵家的一系列遭遇,背后定有人在操控。   赵庭泽反对的是征收军粮钱,让人很难不与即将到来的二十万大军联系到一起。荣家兄弟力量强大到这种地步,作为寒城最大经济支撑的金矿能安然无恙吗?   有些东西,自己放弃是一回事,若是被人抢走,那就是失败者永恒的耻辱了。   一夜过去,阳光照进赵宅的西式落地窗,一阵微风吹进来,黄表纸烧剩的灰烬随风上扬,飘落在赵祝升的睫毛上。   他头疼欲裂,浑身难受,发出一声闷哼,下意识地喊:“妈,我要喝水……”   水杯递到他手里,手感却不是他平常用的那一个。他睁开眼睛,看见眼前的人愣了愣,又发觉脑袋下的枕头太坚硬,硌得他难受,低头一看看见了棺材。   被遗忘的记忆重新涌现,赵祝升垂下眼帘,满脸晦暗。   阮苏蹲在他面前,面容清新得像沾了露珠的百合花。   “我要回去了,你呢?有什么打算?”   赵祝升不说话,她又道:“我可以找人帮你父母下葬,买墓地的钱也可以帮你出。你这段时间最好是不要一个人呆在这里,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容易出危险。”   他自嘲地笑了声,“你怕我寻死么?”   阮苏道:“是,我怕。仇都没有报就去死,是懦夫的行为,我不希望看见你变成懦夫。”   赵祝升蜷缩起膝盖,用双臂抱住脑袋,声音闷闷的传出来。   “我哪儿有能力报仇,我就是一个废物,寄生在父母身上的菟丝花,离了他们我连活都活不了……”   阮苏道:“你要是废物,那我是什么呢?当初若是没有你帮忙,百德福根本开不起来,你忘了吗?”   段瑞金就站在他们身后,听见这话皱了皱眉,因为知道她是为了安慰他,只好将不爽的情绪压下去。   赵祝升抬起头,眼眶肿成了两颗小桃子,多日没梳洗的脸也没眼看。   “你真的不觉得我是废物吗?”   阮苏微笑着伸出手,帮他理了理杂乱的头发。   “当然不是,但是你得告诉我,接下来如何打算?”   赵祝升看着地板,凝固已久的脑子转动起来。   “我、我可以去找外公外婆,不过他们年纪大了,可能不好收留……我记得晋城似乎也有个亲戚,做生意的,听说还不错,或许我该去投奔他……”   阮苏问:“你要去晋城?”   他烦恼地摇头,“我也不知道……我好像,没有地方可以去了。”   阮苏回头看向段瑞金,后者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拒绝与她对视。   可她固执得很,盯着他一动不动,他最后还是回过头来,不情不愿地点了下头。   阮苏露出感激的笑容,对赵祝升道:   “不如你先去段公馆暂住一段时间,养好伤再做打算。”   “段公馆?”   赵祝升犹豫不决。   阮苏趁热打铁,“对啊,至少你今年得留在寒城吧,过不了多久就是头七了,你要是不在,像什么话呢?”   赵祝升被她说得动摇,慢吞吞站起身。   他现在的形象堪比街边流浪汉,阮苏只想把他拉回去冲洗出人模样来,自顾自地做了安排。   “你先跟我们回去洗澡换衣服,我呢就为你联系墓地与抬棺的,总之等安葬好你家人,再谈以后的事。”   赵祝升人生中头一次主持丧事,完全没有头绪,身上又带着伤,正是最需要帮助的时刻。   阮苏带他回到公馆,给他一间客房,让小曼暂时照料他。自己则去找了老妈子,询问寒城丧事习俗,按照她的指点一一办理妥当。   回来后的第三天,葬礼举行。   监狱那边终于做了次人,同意他们把赵庭泽的尸体领出来,装裹下棺。   送葬队伍排得老长,不是因为吊唁的人多,而是抬棺的人多。   一口棺椁需要八个人抬,赵庭泽一口,王梦香一口,双胞胎一人一口小的,加起来便有二三十人了。   再加上那些扛灵幡的、演奏哀乐的、放鞭炮的,林林总总加起来,将近一百人。   赵祝升穿着连夜赶制出来的孝衣,戴着一顶纸糊的高帽子,用稻草杆绑了腰,宛如一个小丑,抱着父母二人的黑白照片,走在这条长龙的最前方。   因局面动荡,看热闹的人也少了。百姓们都不露头,躲在倒插了扫把的门后,从缝隙里偷偷看他们,唏嘘着赵家的变故。   步行五六里,来到山坡上。   坟坑已经挖好,一排四个,在鞭炮声中,抬棺的人齐心协力将棺椁放进去,开始填土掩埋。   赵祝升一言不发地看着,一直不愿意面对的事情此时变得无比清晰——从今往后在这世上,他将是孤身一人了。   “是你的无知害死了他们。”   那一晚荣闲音对他说得话在耳边回荡,当墓碑立好后,他跪在父母坟前,各自磕了三个响头,暗暗在心中发誓,余生他活下去的意义,便是为他们报仇!   葬礼结束,大家各自散了。   赵祝升摘掉帽子脱了孝衣,孤孤单单地走下山。   山脚下停着一辆车,与这里萧瑟的风景格格不入。   他深吸了口气,努力压下抑郁的心情走过去,却发现车里只有司机。   司机说:“太太今日新饭店开张,腾不出手来,命我来接您,您想回公馆还是去饭店?”   赵祝升讶然片刻,自嘲地笑了。   也是,悲喜不相通,对方帮他帮到这个程度已是仁至义尽,哪儿有陪着他一起颓丧的道理。   他说了声去公馆,坐进车里望着倒退的荒山,脑中浮现二人第一次正式交谈的情形。   那时他还有年少轻狂的底气,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嬉皮笑脸地问她:“你找我?”   因前不久才抓捕过一批闹事的人,阮苏第二家饭店开张的规模比上次小了许多,只请小凤仙来唱了两台戏,便算完工了。   她没有另取名字,依然叫百德福,准备当个连锁品牌来经营。   大约是因为娄望南的手艺积累下好口碑,她的名气也愈发大了,新百德福的生意挺不错,第一天就有很多人来捧场。   阮苏在那里应酬,待到晚上八点多,将场子交给娄望南,乘车回家。   路上小曼见她闷闷不乐,问:“太太您在担心生意吗?如今赵家倒了,寒城的饭店群龙无首,正是百德福发展的好机会呢。”   她摇摇头,“我愁得是阿升,该怎么安排他好呢?”   小曼回忆了一下这两天赵祝升的表现,也有些唏嘘。   “他当初是多么生龙活虎呀,给他一个炮仗他都能把自己炸上天。自打那些事发生后,他简直跟变了个人似的,话也不说,觉也不睡,每次看见他,就跟木偶似的坐着或站着,真是让人担心呢。”   阮苏道:“可不是,他当初帮过我的忙,我不能看着他萎靡不振啊。”   小曼撇撇嘴,“帮他又能怎么帮呢?给他钱?送他去念书?我看他都是不肯的。而且太太,您现在住得毕竟是段公馆,留不留他也得参考二爷的意思。二爷估计是不大愿意留的,天底下有哪个男人会同意自己的太太收留不相干的男人呢?他年纪说大不大,可是也有十七八呢,放在平常人家,都快要娶媳妇了。”   阮苏被她这么一说,更加烦恼,想了半天脑中冒出一个主意,狡黠地看小曼。   小曼被她盯得浑身不自在,“太太您看什么呢?我身上又没长花。”   阮苏笑道:“我有个办法,可以让二爷同意他留下。”   “什么办法?”   “你跟他结婚吧,这样他就有理由留下了。”   小曼愣了愣,回过神后大骂她讨厌,张扬舞爪地去掐她。   两人在车厢里闹了一阵,可玩笑归玩笑,岂能当真?赵祝升的去与留,依然是个问题。   回到公馆,阮苏小声问老妈子:“阿升回来了吗?”   老妈子道:“也是刚到,一进来就去自己房间了。太太,要不要做点吃的送过去?我看他那身板瘦得哟,再过些日子,恐怕风都能吹走。”   阮苏点头,“做吧,做清淡些的,他吃不了辣。”   “好嘞。”   老妈子去了厨房,阮苏蹑手蹑脚上楼,来到客房门外,侧耳听了会儿,什么都听不到,便将门轻轻推开一条缝。   从那狭窄的缝隙里,她看见赵祝升倚靠着床头,垂眸看着手中的全家福。   他的确太瘦了,世界上原来有人可以在短时间里瘦得这么快,几乎脱了相。   好在他年纪已经足够,再过几年就可能拥有自己的小家庭,或许妻儿的到来能冲淡他的伤痛,重新当个积极的人。   阮苏没有进去,把安静留给他,回自己房间了。   晚上七点,段瑞金从矿上回来,一下车便看见阮苏站在门边,翘首以盼的等他。   他扬扬眉梢,走过去问:   “又出了什么事?”   阮苏哼了声,“没出事就不能等你吗?我以前不也老等你一起吃饭。”   段瑞金摸摸她的耳垂,果然冻得冰凉。   “要等就在里面等,别傻站在外面吹凉风。”   阮苏甜蜜地笑起来,拖着他的手,把他拉进屋子。   因为她怕冷,公馆里入冬就生起了暖炉。暖炉常有炭味儿,熏得人难受,于是老妈子们在定时开窗通风之余,还在公馆各处点了小香炉,里面烧得是从苏州八宝堂买回来的老檀木香。香味悠远绵长,混合着温暖的空气,让人心旷神怡,犹如置身于暖春。   两人坐在舒适的餐厅里,面对面吃饭。   阮苏的话显而易见的比平时多很多。   “你尝尝这个,新上市的何首乌炖乳鸽,味道特别鲜……我记得你很喜欢吃菌类是不是?张妈今日买了冬菇,加了鸡汤木耳进去烩,你吃一口看看……还有这个,哎呀这个棒,我从新店带回来的,娄大厨祖传的拿手好菜,平时他嫌麻烦都不肯做,我给你盛一点……”   阮苏兴致勃勃地为他夹菜,段瑞金斜眸看着她,接过碗却不吃,淡淡道:   “你不会做饭,倒是把自己吃成了美食家。”   阮苏不服气,“谁说我不会做了,不会做饭的人敢开饭店吗?我跟娄大厨学了不少绝招呢。”   段瑞金看着她鼓囊囊的脸颊,很想用筷子去戳一戳,含笑道:   “我不信。”   “等着,我现在就去露两手给你看。”   阮苏说完便要起身,被段瑞金按住了。   他慢条斯理地擦了下嘴角,抬起眼帘。   “说吧,你到底想求我什么?”   “没、没有啊。”阮苏的气势弱了下去。   “没有要求你会如此讨好我?”段瑞金笑了声,凑近她,“莫非……你准备从今往后当个照顾丈夫的好太太?”   阮苏脸颊红了红,撇向一边,“想得美。”   段瑞金坐回去,“所以啊,你干脆明说了吧,是不是为了赵祝升?”   他一语击中,阮苏没法再隐瞒,坦白道:   “我想知道,你同不同意让阿升留下来?”   她没问愿不愿意,直接问同不同意,因为知道他心里肯定不会愿意。   段瑞金喝了口茶,“其实这件事,该由他自己来问我,而不是让你出面。”   阮苏道:“不是他让我出面的,是我想提前做好准备,毕竟以他现在的心情,哪里管得了将来的事。”   “我知道。”段瑞金点点头,嘴角含笑,“我也知道我的太太人美心善,没法袖手旁观。”   阮苏面露惊喜,“这么说来……你同意了?”   段瑞金道:“你先别急着开心,他既然要留下,做事就得有分寸,不然我要是不高兴了,还是会让他走人。”   阮苏没什么所谓,他如此轻易的松口已经超乎她的预期了,心中无比开心,欢呼一声扑过去抱住他,在他嘴唇上狠狠亲了一口。   她的口红蹭了他满嘴,段瑞金无奈地笑笑,心情却是满足的。   原来,做一些自己不愿意的事也可以获得快乐。   得到段瑞金的允许后,阮苏认认真真安排起来。   赵祝升要留下了,该如何定义他的位置呢?   下人显然不合适,朋友?远房亲戚?   公馆里除段瑞金以外,绝大部分都是女人,赵祝升一个即将成年的陌生男性在家里晃来晃去其实不太合适。   一天下午,阮苏从饭店回来,看见隔壁的小洋楼里在搬家,好奇地过去问了几句。   那栋洋楼里住得本是一家子,做西药生意。去年年轻人都移民出国了,事业也转到国外,只留一个老父亲看家。   现在他们决定把老父亲也接过去生活,房子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买家,委托给了一个亲戚,让他帮忙照料。   阮苏当晚睡觉时心想,房子离得这么近,就几十步的距离,要是自己将其买下来,安置赵祝升的话,岂不是很好吗?   一来赵祝升不用在公馆里感到尴尬,二来自己随时都能去看他,简直一举两得。   她是个行动派,又不缺钱,天一亮就去找那位亲戚了,与他谈价格。   动荡年代,房子的售价倒是不贵,因为许多人都不买了,怕买到手也住不了多久,喜欢租。   但那栋洋房装修得很漂亮,家具也完善,于是仍然开了个不低的价格——四万八千八百八。   阮苏如今自己赚钱了,才知道这个年代大洋的价值有多宝贵。   四万八,将近五万,她之前才花钱开了家分店,还没来得及盈利呢,这笔钱对她来说算是大出血了。   到底要不要买?   她心中纠结,回家看见魂不守舍的赵祝升,莫名其妙下定了决心。   买!   房子总不嫌多,要是以后赵祝升走了,她自己也可以住。万一段瑞金给她气受,她就回她自己的家。   阮苏去了趟银行,与对方签订合同,拿到房产证明和钥匙。   这日上午,她没去饭店,与小曼来到客房门外,敲了三下门。   里面没有声音,小曼喊道:   “赵小先生,太太有好东西要给你看。你若是没睡着就开开门吧,别辜负她的好意呀。”   门内终于传出响声,过了会儿,赵祝升打开门,表情颓丧。   “什么事?”   阮苏没有跟他废话,直接与小曼一人抓住他的一边肩膀,把他推到那栋小洋楼里。   站在精致温馨的客厅里,她对赵祝升说:   “从今往后你就住在这里,这里就是你的家了,如何?”   后者茫然四顾,看了会儿问:“你为我找的房子?”   “是啊。”   “可我已经没钱了。”   “谁问你要钱?你非给我钱我还不乐意呢,是瞧不起人吗?当我招待朋友都招待不起。”   谁家招待朋友会去买一栋房子?赵祝升根本不信她的话,固执地说:“我不住。”   阮苏没想到一切都顺利,居然在他这里碰钉子,问:“那你想怎样?”   他这两天也做了计划,只是越想越没谱,破罐子破摔地说:“我寄人篱下就算了,不能白吃白喝当闲人。你弟弟不是在挖矿么?我也可以,你送我去挖矿吧。”   阮苏哭笑不得。   “阮松去挖矿,是因为他除了这个什么都干不了。你不同啊,你会开饭店,我正好也开饭店,傻乎乎的送你去挖矿,不是暴殄天物吗?”   他怔了片刻,“你的意思……让我帮你忙?”   阮苏道:“现在不着急谈这个,先把住的地方定下来。到底是住段公馆还是住这里,你选一个吧。”   赵祝升沉默良久,选择这里。   阮苏展颜一笑,“好,你现在给自己挑房间,再看看有什么缺的,我帮你买来,顺便雇个老妈子给你洗衣服做饭。”   赵祝升参观起他的新家,阮苏回去让人把他的东西送过来,不料在客厅遇见王亚凤,被她拉着说了一番话。   她的话没头没脑,非常奇怪,说完自己就走了。   阮苏当时没听明白,急着去为赵祝升雇老妈子没多想,等到了晚上准备睡觉了,回味起来,心里咯噔一下。   怎么那么像交代后事?!   她衣服都没披,穿着薄薄的睡衣就去敲王亚凤的门。   门没锁,她一拍就开了,里面空无一人。   阮苏叫来段福,问他知不知道二太太去了哪儿。   段福十分不耐,“她除了打牌还能去哪儿?估计在谁家的牌桌上吧。”   这时王亚凤的随身丫头匆匆跑回来,急得花容失色。   “不好了!快去救救太太吧!”   阮苏心脏一沉,“她怎么了?”   “她非要半夜走路去买汤圆吃,半路上支开我,一扭头就、就投河了!”   丫头捶手顿足地大哭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下午还有一章加更哦 第36章   寒城只有一条河,倒是很好找。然而王亚凤投河的时间是半夜,河里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打着几十盏灯都没用。   冬天河水又凉,挨到一点便冰冷刺骨,给打捞工作造成了很大的影响。   十几个打捞工轮番下去,忙到了天亮。   阮苏与段瑞金站在岸边,也看到了天亮。   当城内传出鸡叫,一个打捞工顶着张冻得发青的脸,从水里探出脑袋,惊喜地喊:   “找到了!快来人!”   众人忙过去帮他,用一条绳索把尸首拉了上来,放在岸边的枯草地上。   王亚凤的模样与平时截然不同。   她是溺水死的,尸首倒没有很恐怖,只是皮肤被河水冻成了青色。   她把头发剪掉了,戴了顶毛线帽,身上穿得是素色棉袄,与一条厚实的夹棉长裙,看起来就像学堂里的女老师。   阮苏站在三米开外的地方,望着她的尸体,久久没有动作。   段瑞金以为她害怕,用手捂住她的眼睛。   “怕就别看了,省得晚上做噩梦,你先回去吧,我来安排后事。”   阮苏摇头,推开他的手。   “我不怕,我为她感到开心,她终于解脱了。”   段瑞金皱眉,忽然路边又来了一辆车,停稳后沈素心从车上下来。   她跑到尸首前,看着那再也无法抽烟打牌的二姨太,重重地发出一声叹息。   “二爷。”沈素心来到二人面前,“您准备如何安排她的后事?   段瑞金道:“她无父无母,亲戚也联系不上,自然由段公馆出面,按照寒城习俗来吧。”   “近日寒城内怪事频发,实在让人心神不宁。如今咱们公馆也死了人,还是自尽的,恐怕会影响来年运势。不如您将丧事交给我,我请些法师来做场法师,超度她早日投胎,亦为段家祈福。”   段瑞金对这事不怎么在意,点头同意了,同时吩咐段福,沈素心有什么支出直接批准,不必请示他。   沈素心在这件事上很用心,亲自去寺庙里请了十八位法师,来公馆念经超度,各种杂事也是她带着人忙上忙下。   阮苏从饭店回来,发现家中已布置好了灵堂,满目皆白。   法师们正在诵经,气氛庄严肃穆,令她不由自主放慢脚步,小声嘱咐小曼别乱来,收敛些。   沈素心点起了长明灯,与两位法师留下来守夜。   阮苏半夜醒来,下去看了眼,发现法师都靠在墙上睡着了,只有她还跪在蒲团上,用铁签子挑火盆里没烧干净的纸钱。   阮苏走过去轻声问:“你不困吗?困了就去歇歇吧,亚凤姐姐肯定已经收到你的好意。”   她轻笑道:“我不光是为了她祈福,也是为了自己。大家都是无家可归的可怜人,托二爷的福不必流落街头,可是谁知道能活多久呢。”   阮苏没接话,因为心中太清楚,再过两年打起战来,谁都没有好日子过。   沈素心不愿聊得太沉闷,转移话题,“说起来很有趣,当初你来的时候,大家以为还会有老六老七老八,没想到你这样厉害,二爷竟然为你修身养性,好好过起日子来了。”   阮苏好奇地问:“沈姐姐,你当初为何会来段公馆呢?”   长夜漫漫,适合讲故事,她丢了几张纸钱进火盆,看着火苗在里面跳跃,低声道:   “我比你们幸运许多,儿时没吃过什么苦。我父亲是个教书先生,人缘还不错,就是爱当老好人,时常帮人写封家书写对春联。   有一次他又帮人写了信,因为那人腾不出手,他还自己贴了邮票寄出去。不成想那人是敌军放在寒城的奸细,信封的反面写满了情报。当时首长还是将军,抓奸细抓得很严,把我父亲与那个人一起抓进去,关了一个冬天。   他身子骨差,在里面染上痨病,出来没多久就死了。我娘想改嫁,奶奶不肯放人,一定要她留下嫁妆。   她钱不够,便对我说,素心呀你去嫁人吧,我为你寻个好婆家,往后不用你管我啦。   我想嫁就嫁,哪个姑娘大了不嫁人呢?用我的彩礼给亲娘当嫁妆,也算尽了孝心。”   她说到这里,脸上浮起一抹讥嘲。   “只是没想到,她给我找得好婆家竟然是乡下的一个地主,六十多了还没儿子,要娶第八房姨太太为他生儿子。我嫁过去两年,生了两个女儿。他气得骂我是赔钱货,要让我娘还钱来。   我当时怕呀,根本不知道如何开这个口,跟我娘说女儿没本事,生不出儿子来?   我想还是跑吧,跑得他找不着,谁知逃跑当晚就被他抓住了,他气得中了半边风,倒在地上起不来。我拿起包袱赶紧跑了,再也没回去过。   我这辈子没离开过寒城,跑也只敢跑来寒城。因为怕被人抓回去,白天不敢露面只能晚上出来,活成了阴沟里的老鼠。   一天晚上我出去找地方吃饭,被巡警给抓住了,非要将我遣送回去。是从矿上回来的二爷救了我,问我想留下还是回去。   我说我要留下,给他当个使唤丫头,他说他不缺丫头,只缺几房姨太太,将我收了进来。”   说到这里,沈素心尴尬地笑了声。   “我最开始还以为他跟那老地主一样,没想到……他真的是好人。”   阮苏听她夸赞段瑞金,心里挺开心,感觉跟对方夸她眼光好似的,选了个好人。   她看了眼天色,想问沈素心要不要吃点夜宵,不料对方话头一转,谨慎起来。   “但是二爷好归好,他家里人可不简单。”   “家里人?”   “是啊。”沈素心轻轻握住她的手,声音压得很低,“我看你对二爷是真心的才告诉你,其他人都不知道。当初二爷来寒城的时候,他母亲段老太太,还有他明媒正娶的太太是跟着他一起来的。”   阮苏头一次听人提起这事,连腰板都挺直了些许。   “那后来怎么走了?”   “我只见过她们一面,第二天两人就走了。那天晚上二爷与老太太吵架,老太太想让他生儿育女接手段家,他不肯,那林太太身体又差,天寒些便整夜咳嗽,寒城没有医生能治她的病,只能回晋城去。我没有与林太太说过话,只记得她病殃殃的,但老太太手段着实强硬,我还以为二爷会扛不住呢。”   阮苏咂舌,“还有这种事。”   沈素心深深地看着她,“林太太是老太太亲自把关娶回家的,很讨她喜欢,你以后要小心呀。”   阮苏舒服日子过久了,想不到还有这一关,顿时头疼起来。   沈素心又将一叠纸钱投入火盆中,“你去睡吧,我来守夜。我听闻寒山寺里的主持说,1080是个很吉利的数字。倘若一个人做满1080件善事,便可脱离芸芸众生,再无忧愁。”   阮苏揉了揉发麻的两条腿,扶着桌角站起来,“那我祝沈姐姐早日得偿所愿啦。”   “不,我是为二爷在做,我今生已无遗憾。”   沈素心说完闭上眼睛,转动手中的佛珠诵起经来。   阮苏一直很摸不透她,今天听她说了这么多,还是摸不透。   她回房间睡觉,第二天公馆里丧事的氛围更浓厚了,连院中都银装素裹,下了雪一样白。   阮苏看着那些忙碌的人,挺想留下来看看。但新百德福开张不久,不能偷懒,于是吃完早饭就出门了。   新百德福的店址位于朝霞路,是一条很古老的街,道路两旁随处可见前朝大户人家的老宅子,与南街那些大量西洋化的街景很不同。   路过一户大宅门口时,司机忽然问:   “太太,您知道这是谁家么?”   阮苏看了眼,灰墙黑瓦树木苍翠,并无匾额,摇了摇头。   “谁家的?”   “荣家的。荣大帅当年娶了市长的独女,这市长府就变成了荣府,现在他早就将大帅府搬到晋城去了,只有荣二爷住在这里啦。”   阮苏看着那扇紧闭的黑色大门,想起荣闲音时常冒出来的诡异举动,眉心皱得紧紧的。   汽车仍在行驶,大门很快远的看不见   不久后他们到了新百德福,门口热闹的情形让阮苏压下脑中的疑惑,暂时以赚钱为重。   荣府,荣闲音躺在一张摇椅上,闭着眼睛跟随旁边收音机里的音乐哼小曲儿,曲目乃他最喜欢的空城计。   而在这空城计中,他最最喜欢的角儿,自然是诸葛亮。   诸葛亮,卧龙先生,无需力拔千钧气盖世,便可运筹帷幄,定人生死。   “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论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   他想起了赵家的倒台,嘴角止不住上扬。   那可不就是论阴阳如反掌,轻而易举定乾坤么?   荣福星不合时宜地扯开了嗓子。   “老子要吃饭!老子要吃饭!”   荣闲音头疼地叹了口气,撸下手腕上的玛瑙手串砸过去。   荣福星飞起来,嘲笑他,“嘎嘎,没打着!”   手串掉到石板铺的地面上,摔得粉碎。   他准备叫人来收拾,顺便喂喂鸟,忽然看见荣福星脖子上挂得那块金牌,想起了段瑞金。   自己能弄倒赵家,凭什么就弄不倒段瑞金呢?   论根基,外来的段家还比不过赵家。   荣闲音坐在椅子上一个人琢磨,突然起身走向内厅,拿起电话,拨打了市长办公室的号码。   于是这天下午,段瑞金在验收新矿石时,王经理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告诉他新收到的消息——   收上去的安全费不够,政府派来了新指标,要他补交七十万。   王经理愁眉苦脸,“这可怎么办啊?就算咱们挖得是金山,但也有成本不是?上哪儿给他们找这么多钱?钱全交了,咱们矿上还怎么维持?”   段瑞金捏着几枚碎矿石,垂眸想了片刻,冷冷道:   “不必管他,你不是在做上个季度的生产统计么?干你的活去。”   王经理吓了一跳,“不管?万一那边问起来怎么办?”   他看看周围的工人,压低了声音,“二爷,赵老板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二十万大军马上就要来了,咱们不能以卵击石啊!”   段瑞金冷笑了一声,把验收无误的矿石丢回石堆里,吩咐人拉走,而后说道:   “谁是石头谁是鸡蛋还不一定,他们用这个办法搞倒了赵家,就想用同样的办法来搞倒我……哼,想得美。”   王经理熟悉他的脾气秉性,知道他不是喜欢夸海口的,见他语气沉稳,慌乱的心情也跟着沉着起来,继续干活了。   几天之后,段瑞金因公务出城了一趟。他前脚刚走,后脚矿上就来了一队带枪卫兵,用强硬的手段逼迫矿工停工,关停所有机器,然后将矿上这些人全部赶出去,用封条把几个门封了起来,外面派人二十四小时驻扎,不许任何人擅自入内。   阮苏当时正在老百德福与娄望南等人一起试吃新菜,店里是半打烊的状态,没多少客人。   外面走进来一个灰头土脸的矮个子,伙计抬头看了看,惊奇地叫道:   “阮松!”   众人看过去,可不就是阮松嘛!   大冷的天,他只穿一件灰布衣,裤子膝盖上破了洞,裤脚那里磨成了流苏,脑袋上戴一顶瓜皮帽,手里拎着破布包,鞋底全是黄泥巴。   他穿得这样单薄,看的人都觉得冷,他却一点都不在意似的,把东西往桌上一丢,愤愤道:   “那些当官的,太不是东西了!”   阮苏放下筷子走过去,“怎么了?矿上出事了?”   他抬起头,黑葡萄似的眼珠子里满含愤怒,大力锤了一下桌子。   “狗日的当官的,派人把金矿给封了!用枪把我们赶出来了!”   “什么?”   大家听见这句话,都被他吓到了,以为闹出什么大事。   阮苏想到最近段瑞金的举止,不希望事情还没弄清楚就闹大,便将他带到楼上包厢去,让人为他切了一斤卤牛肉,又煮了碗水饺送到楼上。   半碗热乎乎的水饺下肚,又啃了几口牛肉,阮松的肚皮被填饱了,心情大好,说话也变得有问有答。   “那些拿枪的王八说,除非二爷把钱交上,否则别想开张。”   阮苏弄清楚缘由,哪里还顾得上饭店的生意,马上乘车出城找段瑞金。   天空阴沉沉的,宛如她压抑的心情。她对司机催了又催,就差没夺过方向盘自己开。   段瑞金今日是出城找寒城水库的管理者去了,新机器对水量需求大,原来的渠道供应不上,必须再开一条。   阮苏找到他时,他与一个中年男子站在高高的大坝上,身影与背后深绿色的湖水融为一体,仿佛随时都能迎风而去。   车停在坝底下,阮苏让司机在车里等,自己从旁边的台阶跑上去。   台阶足有几百级,等她来到坝上时,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段瑞金看见她,十分惊讶。   “你怎么来了?”   “这位就是段太太么?我虽然鲜少去城里,却也听说过她的名字,是位优秀的女性呢。”   中年男子说。   段瑞金点点头,给两人做了介绍。   他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扫了扫,笑道:   “既然段太太亲自找来,一定有重要的事,我就不打扰了,关于开辟新水渠的事,我会尽快给您答复。”   男子走下台阶,巨大的水坝只剩他们两个。   一阵寒风刮来,阮苏的帽子被吹掉了,黑发被吹得狂魔乱舞,几乎脱离头皮。   她努力裹紧外套弯腰去捡,一只戴着黄金扳指的手抢先一步捡起帽子,为她戴上,然后解开大衣将她裹了进去。   男人的怀抱是灼热的,阮苏趴在他胸前,被冻僵的脑袋恢复运作,忙说:   “你快回去!矿上出事了!”   段瑞金哦了声。   她以为他不信,把事情详细地说了一遍。   然而他听完点点头,就没了下一步,还抬头望着远方被吹起涟漪的湖面,问她:   “你试过冬钓吗?我小时候在晋城,最喜欢跟大哥去冬钓,我们站在冻硬了的湖面上……”   阮苏着急地打断他,“你不要管冬钓了,管管金矿啊!”   他看她因自己的事情担心成这个样子,心情愉悦,低头亲了她一下,在寒风中说:   “我爱你。”   阮苏愣了好半晌,回过神后无语道:“就算我喜欢听这句话,你也不该不管正事。”   段瑞金忍俊不禁,“我不是不管,是没必要管。他们走得是步蠢棋,现在该担心的不是我们,而是他们。”   “为什么?”   他笑笑没解释,用手捂住她的眼睛,在她耳畔说:   “我以前上英文课时,老师跟我说,风可以带来远方的声音,你听到了吗?”   阮苏起初很无语,心想什么时候了还玩这种罗曼蒂克,可是他的怀抱和掌心太让人着迷,没过多久就情不自禁按他说得做。   风的声音……她哪里听得到什么风的声音,听到的只有他近在咫尺,宛如诱惑一般的呼吸声,还有自己胸腔里无法掩盖的心跳。   段瑞金问:“你听到了吗?”   她点点头,“听到了。”   “听到了什么?”   “我听到……”她坏笑着回过头,踮起脚尖捏他的鼻子,“我听到有人在骂段瑞金是个大王八蛋!”   “你这个小坏蛋。”   段瑞金借助大衣的便利,伸手挠她痒痒。   她最怕痒了,又舍不得离开这温柔乡,与他在大衣里打来打去。   罗曼蒂克式的玩耍结束后,二人回到公馆,双双尝到苦果——他们被风吹感冒了。   两人裹着毛毯手捧姜汤度过了三天,第四天上午,公馆的电话催命铃一样刺耳的响起来。   段福过去接听,简短地应了两句,就去找来段瑞金。   段瑞金与电话那头的人聊了将近半小时,挂断电话后让段福去发了一封电报。   没过多久,正在家中宴请宾客的市长接到电话,挨了一顿劈头盖脸的骂。   对方丢下的最后一句话,是立刻让金矿开工。   枯岭山金矿内年产出黄金量达全国的三分之一,眼下到处打战,正是急需用钱的关头,他们自己内斗影响了生产,谁来担责?   市长不敢拒绝,低声下气地答应尽快解决,放下电话后他陷入痛苦的思索中。   如何解决?两边都是不好惹的,得罪了谁都不好收场。   他的夫人走过来,见他这副表情便问了原因,听完后为他出主意。   “两位先生年轻气盛,你一个老头子夹在里面当什么好人呢?不如设个宴,找些有分量的人物坐镇,然后把他们两个都请来,当面谈个清楚。你到时谁也不要帮,就看热闹,省得引火烧身不是?”   “妙啊!我怎么没想到呢?这种麻烦事,我一早就不该插手!”   市长拍了一下大腿,当即行动起来,筹备宴席的事。   两天后,段瑞金与荣闲音来到市长家中。   段瑞金只带了段福,荣闲音身边也只跟了个伙计,二人下车时四目相对,还未开口,便已经火花四溅。   “段老板,我瞧着你比上次白嫩了许多嘛,看来最近日子过得很悠闲。”   荣闲音笑得一脸温和,话语却在暗暗嘲笑他金矿被封的事。   段瑞金冷冷抬了下眼帘。   “是么?我倒觉得你印堂发黑,恐怕有血光之灾。”   荣闲音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企图回击。   市长怕他们还没进门就打起来,赶紧带着几个人上前迎接,好说歹说领到餐桌上。   食物比上次来更加丰盛,桌上也都是寒城有头有脸的人。   能混出名堂的大多上了年纪,体型也胖,穿再好的衣服也显不出英俊来。   唯有他们两个,一人坐在一端,两尊阎罗似的。段瑞金是冷酷淡漠,眼神阴沉,荣闲音是温文尔雅,笑里藏刀。   “哈哈,今天大家难得聚在一起,我开了一坛上好的五粮液,请你们务必赏脸,陪我痛饮一番。”   市长说完赶紧冲家丁使眼色,让他为大家倒酒。   男人嘛,只要几杯酒入了肚,什么话都可以敞开了说。   洁净的酒液倒入玉瓷杯,市长端在手里,正琢磨着该说什么邀请他们举杯时,荣闲音竟然主动开了口。   “段老板,我与阮太太一同吃饭时,听她说你酒量不凡,可否让大家开开眼界?”   段瑞金眸光一沉,“你与她一起吃过饭?”   荣闲音微笑,“当然,还不止一次。阮太太真是豪爽的女性,不光漂亮,行为举止也十分大胆,令我久久无法忘怀。”   这几乎是当着他的面往他头上套绿帽子了,段瑞金差点捏碎酒杯,心中却很清楚那是对方的计谋,深吸一口气,把心里的酸意压下去,淡淡道:   “她的确有些人来疯,而且在越无趣的人面前越疯,大概太同情对方,怕他压抑得去寻死。她的出发点是好的,不过谁知道那些无趣的人是否会有阴暗如虫鼠的一面?我以后会让她收敛一些。”   荣闲音的脸听成了铁青色,咬着后槽牙维持笑容。   “看来二位的感情很不错,着实叫人羡慕。阮太太如此爱你,想必很愿意为了你伺候你的父母,与那位病西施吧?”   段瑞金道:“段家最不缺的就是干活的人,她与其说伺候,不如说掌管整个家。在女性眼中看来,掌管一个家族,无论如何也比伺候两个古怪的老单身汉来得有价值,你说是不是?”   荣闲音脸颊抽搐,“段老板,请问你所说的两个老单身汉……是指谁?”   他微微一笑,“玩笑话而已,荣老板不必放在心上。来,喝酒。”   荣闲音与他碰杯,杯子即将送到嘴边,从库存的记忆里翻出一把进攻的利器。   “段老板,你若是心情不好不用逞强。我们大家都知道,这枯岭山金矿是用你爷爷的一条腿换来的,倘若从此再也无法生产,那他的腿不就白断了么?连个全尸都没留下,可怜呐可怜。”   他这话一出,不仅段瑞金变了脸色,桌上其他人也紧张起来。   段家人百年前是如何拿下金矿的,在寒城百姓心中早已成为传说。有些说是段瑞金的爷爷段昌平做生意夜宿枯岭山,捡到一块狗头金,因此开始挖掘。也有说是段昌平夜里做梦,有神人指引他西北有金山,他醒来后找过去,才发现了金矿。   只有少数人知道实情——百年前枯岭山乃是个土匪窝,是土匪先发现金矿,自己无力开采,才用来威胁朝廷求荣华富贵。   段昌平那时中了个武举人,因背景不够雄厚,被派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当了个小将军。   得知这个消息后,他留了个心眼,没有马上往上报,而是自己偷偷带兵去剿匪。   匪徒凶悍,砍断他一条腿,他也是硬骨头,依然领兵剿匪成功,拖着残破的身躯在山里一呆就是半年,建立了初期的开采系统。   等当时的朝廷知道这件事,已是一年后,金矿方方面面都被段昌平摸透了,上下也都是他的人,没法换,只好委任他为采金使。   段昌平靠着这个积攒下家业,后期将生意扩展到各行各业。等到了民国,段家已是晋城叫得出名号的大家族之一了。   因这段历史不算光彩,段昌平早就封锁消息,之后的段家人也鲜少与人谈论。   荣闲音不知是从哪儿听来的真相,在此刻提起,堪比吵架时去刨人祖坟,有些过分了。   众人心惊胆战地看着段瑞金阴沉的脸,担心他会当场拔枪,打个脑浆四溅。   到时是躲去桌子底下安全,还是争分夺秒跑出去安全呢? 第37章   荣闲音说完那番话后,笑眯眯地喝着酒,等待对方的滔天怒火。   他就是要激怒他,越愤怒的人越没有理智,而蠢笨的人是最容易拿捏的。   段家在晋城有靠山,他没把握能赢。但是所谓天高皇帝远,只要他能抓到段瑞金的把柄,远在晋城的段家人又能如何呢?   荣闲音愈发的有把握了,喝了口酒抬起眼帘,不料对方也在看他,捕捉到他眼中的幸灾乐祸,愤怒化作讥嘲。   “我爷爷当初的目标就是让全家人衣食无忧,富贵险中求,他断腿也算付出了代价,死而无憾,在我们这帮子孙心里,他依然是全家人的英雄。相比之下我更好奇,荣老板日后有了子嗣,该如何向他解释,荣家发家靠得是一位怀胎六月的孕妇?”   荣闲音猛地一震,感觉他当着所有人的面揭下了他的皮,露出血肉模糊的内里,低吼道:   “你放屁!”   段瑞金笑着靠在椅背上,不卑不亢。   “别生气,心虚的人才生气。”   这话更加激怒了荣闲音,他下意识把手伸进口袋里,那里面有一把枪。即将拿出来时他犹豫了,因为理智告诉他,只要他一开枪,无理的人便是他。   不能给人留把柄!   他深吸一口气,砸碎了玉杯,拂袖而去。   市长等人连忙追上去劝和,得到的是一个冷漠的背影,以及一串尾气。   他们放弃劝荣闲音,打算把目标转向段瑞金,能劝一个是一个。   谁知回头一看,段瑞金也坐上汽车,他那极少说话的管家冷冷看了众人一眼,踩下油门。   酒席未开,人已散场。   市长想到接下来有可能发生的局面,忧心得连燕鲍翅参都吃不下了。   庞蒂克内,荣闲音气得面目狰狞,直捶椅子。   那段瑞金算个什么狗东西?竟然当众害他丢脸,这口气他绝对不往下咽,非得出了不可!   “老六,你听着!”他琢磨着报复的办法,咬牙切齿地对正在开车的跟班说:“等明天天一亮,你就……”   话未说完,车身剧烈地晃了一下。荣闲音猝不及防,一头撞上前面座椅的背,撞得头晕眼花。   老六手忙脚乱打方向盘,努力稳住汽车,探头朝后面看了眼,一脸惊恐。   “老、老板!”   荣闲音按着头上的大包,气得直翻白眼,“怎么了?”   “有人在追我们!”   追他们?   荣闲音正要去看,车身又是一晃,比刚才更加猛烈。   他们成了浪涛上的浮萍,被后面那辆车撞来撞去,好几次险些翻车。   最后对方似乎玩够了,一鼓作气把他们逼到墙角,油门踩到了底。   砰得一声巨响,庞蒂克的车身被撞得变了形。荣闲音努力护住身体,腹部仍然受到座位的挤压,喉间感受到甜腥味,哇的一口喷出血。   “老板!老板!”   老六坐在前面,离撞击的地方比较远,受到的伤害比他轻得多。   等撞击结束后第一时间跳下车,跑到后车厢门外喊他。   他捂着腹部,痛得有些迷迷糊糊。老六咬牙掰开被撞变形的车门,将他拖了出来,往肩上一扛。   “我带您去医院!”   荣闲音艰难地睁开眼睛,想看看是谁的车在撞他,可是周围除了他们这辆报废的庞蒂克外,哪里还有车的影子?   “人呢?”   老六.四处看了看,也蒙了。   “好像……好像已经走了……”   撞完他就走,他妈的!   荣闲音气血上涌,眼前发黑,撑不住了,只得先让老六把他送去医院,养好伤再来算账。   晚上十点,黑色汽车驶入段公馆,正在巡逻的一队护卫路过车边,恭恭敬敬地打了个招呼。   “二爷,您回家了。”   段瑞金心情不错,很难得的与他们交谈了几句,走进客厅。   阮苏裹着披肩蹬蹬蹬下了楼,看见他后停在楼梯上,抱着胳膊居高临下地哼了声。   “你还知道回这里。”   段瑞金哭笑不得,“这里是我的家,不回这里回哪里?”   “所以你是一点都不愧疚了?瞒着我自己去赴宴,恐怕今天又请了不少漂亮舞女吧。”   他忍俊不禁,走到她面前捏了捏她的脸颊。   “吃炮仗了?说话夹枪带炮的。”   阮苏翻了个白眼,不看他。   “今天是去谈正事,没有请舞女。我没带你去,是因为在场的都是老男人,怕你吃亏。”   阮苏道:“有你在,难道会看着我吃亏?”   他歪头想了想,“这倒是。”   阮苏道:“我可听说了,你当着那些人的面说我人来疯,还说要管教我,有这回事吗?”   段瑞金诧异地扬起眉梢,没想到消息传得这么快,“听谁说的?”   “你管呢,你以为就你有朋友,我没有?”   “好吧。”他耸耸肩,无辜地眨眼睛,“可我说得是实话啊。”   阮苏瞪着他,见他没有改口的打算,气得用脚去踩他。   “好哇你!气死我了!”   段瑞金只闪躲不回手,像逗小孩似的。阮苏无意中打中他垂在身侧的左手,他忽然吸了口冷气,有些反常。   “你手怎么了?”   “没怎么。”   阮苏不由分说地抓起来,撸下袖子一看,白皙的小臂上赫然青肿了一大片,触目惊心。   “你跟人动手了?不是说摔了杯子就走了吗?”   段瑞金道:“没动手,开车太快撞了一下罢了。”   这种话骗鬼呢,今天给他开车的是段福,段福开车出了名的稳,哪怕后方有老虎他都不慌不忙。   他见阮苏不信,只好握住她的手,“外面太冷,去你房间说。”   阮苏迫切的想知道真相,直接走到他前头,将他拉进房间。   段瑞金把路上发生的事告诉了她,她听完脑袋嗡的一声,抓住他的手问:   “你疯了吗?那是车啊!你撞他可以,万一自己也受伤了怎么办?”   “这不是没事吗?”   他摊开手,笑吟吟地看着她。   阮苏彻底的没脾气了。   以前还以为他是个稳重的人,起码不会拿自己的安全开玩笑,谁知道都是表象,疯起来的时候比她都疯!简直不要命!   段瑞金揉揉她的脑袋,“不早了,睡觉吧。”   阮苏想了想,手脚并用缠上他,将他拖进被窝里。   “你跟我一起睡,哪儿都不许去。”   “我还没洗澡。”   “我不嫌你臭。”   段瑞金无可奈何地被她扒掉了外套,感觉自己成了误入虎口的羊。   不过他这只羊没骨气,对方香喷喷的身体一靠过来,他就再也不想逃了。   阮苏怕他半夜偷溜,做梦都死死搂着他。   睁开眼睛已是天亮,她看了看身边还在睡觉的段瑞金,松了口气,下床上厕所,回来时拉开窗帘,让光透进来。   她最喜欢冬天晒太阳,夏天吃西瓜。人活在世如果连这点小惬意都享受不了,那还有什么意思呢?   但段瑞金与她截然相反,阳光落在他脸上,他刺得眼睛都睁不开,缩进被窝里道:   “快关上。”   阮苏撑着下巴回头瞥他,“你又不是鬼,怕什么朝阳啊?快起床,太阳都晒屁股了。”   段瑞金掀开被子下了地,却不穿衣服,身上只有一条黑色长裤,赤着脚走向她。   她正迷茫着,被他搂着腰抱到梳妆台上,吓得大叫一声。   “别!我香水都要打翻了!”   “打翻了我赔,打碎一瓶赔你十瓶,够不够?”   段瑞金问。   她有种不妙的预感,抿着嘴唇点点头。   段瑞金冷哼,“你说你,越来越嚣张了,现在连觉都不让我睡,是不是想爬到我头上来?”   阮苏越发心虚,“……哪儿有。”   段瑞金的手往下移,停在她身上唯一有肉的地方,却一点也不显得色情。   他裸着上身,踩在被烤得暖烘烘的地板上,在淡金色的阳光中抱着她,下巴枕着她的肩膀,半天都不动,竟然就这样开始补觉。   阮苏大开眼界,抖了抖肩膀。   他小声训斥,“别动。”   “我饿了。”   “待会儿再喂你。”   “你到底在干嘛?”   他侧过脸,吻了下她的耳垂。   “我在等,等一个好消息。”   阮苏感觉自己越来越听不懂他说的话,直到两人都起了床,坐在餐厅吃早餐时,一个护卫进来,告诉他们刚刚得到的消息。   凌晨时分郊区有一个大仓库起火,烧到现在才扑灭,据说那是荣家的仓库,里面存放的是荣闲音趁去年布价大幅下跌收购的几万匹布料,全部毁于一旦,损失惨重。   护卫说完退了出去。   阮苏继续喝粥,总觉得不对劲,抬头看向一脸平静的段瑞金。   “我说……该不会是你干的吧?”   段瑞金没承认也没否认,只说:“对付卑鄙的人,就该用卑鄙的办法。”   荣闲音遭受重创,阮苏心底暗爽,可是又很担心,赵家的倒台肉眼可见与荣闲音有关,他手段那么狠毒,万一段瑞金吃亏怎么办?   得到消息的不止他们,也有刚从麻药中苏醒过来的荣闲音。   昨晚撞得实在太狠,被送到医院后医生连夜为他做手术,告知他最少得静养半个月,否则很难痊愈。   荣闲音讨厌待在医院这种人多眼杂的地方,吩咐老六再去开一辆车载他回家。   老六把车开来了,人却变得支支吾吾,一副出了大事的样子。   他逼问他,这才知道自己一夜之间不光丢掉半条命,还损失了几万匹布!气得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   老六赶紧叫医生,把他从鬼门关前拉回来。   荣闲音面白如纸,喘着粗气,靠在病床上哆哆嗦嗦地伸出手。   “给我查!给我查!!!”   老六领命跑了出去,半秒都不敢停留。   他们没想到,这场大火并非结局,而是一个开始。   第二天,平安酒楼有顾客吃坏肚子,去警局告他们,酒楼被查封。   第三天,珍宝斋内有两位顾客发生争执,大打出手,摔毁了十几万的货,吵完双双跑没了影,到处找都找不到。   第四天,荣闲音常用来屯粮的仓库墙壁倒塌,被城外那些逃荒的难民们知道了,全部冲过去抢粮,六万斤白米被一抢而空,连居住在粮仓里的老鼠都被人抓去打牙祭。   荣闲音已经从医院转移到荣府,躺在床上养伤。   坏消息源源不断的传来,他脸上青一阵黑一阵,端起茶杯想喝水,却哇的吐了个满杯红。   老六怕他当真把自己活活气死,忙劝道:   “老板,您别管这些事了,人的运气都是一阵一阵的,今天倒霉明天走运,说不定等您养好伤,好运它就自己来了。”   “放屁!分明是有人害我!”   荣闲音撑着床沿,眼神活像要吃人,“那狗日的段瑞金!肯定是他搞得鬼!等我伤好……不,我他妈的不等了!给我备车!”   他出生到现在,仗着有个好脑袋,只有他玩别人的份,从来没有谁敢玩他。   荣闲音气得失了理智,又仗着即将到来的二十万大军,决定现在就去杀了段瑞金,管他什么后患不后患!   跟班们打听来段瑞金的动向,得知他刚才带着五姨太乘车出门,似乎是准备去新百德福。   荣闲音赶紧让人给他打了针止痛药,坐上车。   老六心惊肉跳地踩下油门,他坐在后排,用一块手帕将枪擦得油光发亮。   跟他斗?他现在就去要了他的命!   阮苏对于段瑞金的做法是既佩服又担心,能惩罚荣闲音固然好,可万一对方报复怎么办?   他有个大帅亲哥哥,又不能真的杀了他,做这些几乎是刀尖舔血,一不小心便会万劫不复。   坐在车中,她牢牢抓住段瑞金的手,生怕他飞走了似的,凝重地说:   “你别再这么干了。”   段瑞金微微一笑,反握住她的手,抬起来亲了亲手背。   “我有分寸。”   话音未落,耳中听到砰的一声,居然是汽车中了子弹!   好在当初购买汽车时,段瑞金就特意让人加厚了车身,子弹没能穿透钢板,卡在凹槽里。   路人尖叫,车身跟着震动了一下,所有人提高了警惕,段瑞金第一时间把阮苏搂进怀里,问副驾驶位上的段福:“后面是谁?”   段福看了眼,“没记错的话……是荣府的车。”   段瑞金冷笑一声,拔出了枪。   阮苏忽然道:“让我试试吧!”   “你?”   “别小看我,我上次可一枪就打中了,说不定比你还准呢!”   说这话时,又有几枚子弹打在车厢上,估计从外面看,车屁股已经惨不忍睹。   段瑞金神使鬼差的把枪给了她,她接过来熟练上膛,降下车窗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瞄准目标后,伸出手飞快地开了一枪。   后面传来巨响,引发一系列连锁动静,像是撞飞了很多东西,还混杂着刹车的刺耳声音。   段瑞金问:“中了吗?”   “中了,五太太打爆他一个轮胎,车已经停了。”   说这话时,段福回头看了眼阮苏,眼神第一次带上些许佩服。   看来女人也不只是会花钱的,有点本事。   段瑞金满意地夸赞道:“不错,既然如此,我们去看场电影庆祝一下。”   阮苏已经陶醉在自己是神枪手的幻想中,靠在椅背上浮想联翩起来了。   第二天,金矿内所有卫兵撤退,恢复正常生产。   荣闲音当天就得知了这个消息,却无能为力——他的手被撞骨折了,西医用石膏板为其固定,严厉的警告他,若是再不好好休养,以后极有可能当一辈子残废。   他忍气吞声,他韬光养晦,他每日待在幽深的宅子里烤暖炉,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受那老八哥的气。   他等了大半个月,终于等来荣凌云,与他的二十万大军。   寒城终究是个城,位置又偏远,与晋城等大城市没法比。二十万大军不可能全部入驻进来,荣凌云早有经验,让十八万人在南城门口的田野间安营扎寨,自己只带了两万人进城。   他来的那天,荣闲音带着伤与官员们一同前去迎接。市长见他模样与平常大为不同,穿着皱巴巴的灰色长袄,外套一件土黄色马甲,脚上的棉鞋钻出了棉絮,再配上左手上绑了半个月的石膏板,岂是一个惨字了得。   他怕荣大帅看见亲弟弟变成这副模样会责备他们,赶紧提议:“荣老板,您要不先回家梳洗一下?”   荣闲音是故意打扮成这样的,要得就是在自家大哥面前卖可怜,嘴上却是另一番说辞。   “市长大人不必见怪,我与他自幼一起长大,随意惯了,要是打扮的油头粉面去见他,他倒要骂我呢。”   “是吗?”   市长半信半疑。   时间由不得他纠结了,城门出现车影,众人立刻挺直腰背。   道路两旁围满百姓,与其说夹道欢迎,更像是冬天生活太无趣,都出来看热闹,尤其是想看看荣大帅的真实相貌。   先开进来的是六辆汽车,车身颜色与构造都跟城内来往的那些有极大的区别,看着就让人很有压力。   汽车后面紧跟着百来匹马,每匹马背上都有士兵,严肃地望着前方。   马队过后便是步行的扛枪士兵,步伐整齐划一,但脸上都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倦。   士兵八人一排,队伍长得一时半会儿看不见尾巴。人尚未进来一半,汽车已来到迎接的人群面前。   长龙停下,为首的汽车开了门,荣凌云与两个卫兵下车,出现在众人面前。   倘若不说名字,只看外表,绝不会有人猜到他跟荣闲音是兄弟俩。   事实上他们两人确实不是同一个妈生的,荣凌云的亲妈是荣父的正房,荣闲音乃姨太太所生,这一点让他在大哥面前一辈子都无法挺直腰板。   荣闲音表面上永远是清润的、随和的,荣凌云则威严端正,器宇轩昂。超过一米九的大个子使得所有人与他对视时都要仰望他,身上那套深蓝色的“皮”,更加增添威严。   他看起来仿佛永远不会弯腰,自从有伯乐之恩的岳父去世后,他的确很少再有需要对人鞠躬弯腰的机会。   乱世里,民怕官,官怕兵,是亘古不变的铁律。   官员们热情地接待了他,荣闲音也与他说了几句话。他看他一眼,没说什么,坐回车中驶向荣府。   当晚市长举办了接风宴,军官们在屋子里吃,士兵们在外面吃流水席,各得其所。   接风宴上荣凌云提出,他不想浪费这两万的兵力,决定将他们改编成巡逻队,每日在街上巡逻,协同卫兵们保护全城百姓的安全。   他的理由让人无法拒绝,也没人敢拒绝,纷纷举杯夸赞他心怀天下,为民为国。   夜深人散场,荣凌云回到荣府,身上带着酒气,眼神却是清醒的。   他一边走路一边吩咐身后警卫明天要做的事,忽然看见前方客厅里站着个人,正是他唯一的弟弟。   “有事?”   荣闲音点了下头。   “你先下去休息吧,让人送热水去我房里。”他侧着脸吩咐。   警卫退下,荣凌云坐在一把太师椅上,面容威严地看着桌上的灯。   荣闲音关上门,走到他面前,把前段时间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鉴于两人之前互相瞧不上,又无法割舍,他在开口前做过许多假设。   或许对方会在看在兄弟情谊上,出手帮他。或许对方会无情无义,不肯帮忙。   他唯独没想到,荣凌云听完竟然……猛地起身抽了他一耳光!   荣凌云常年带兵打战,手劲儿大。他捂着自己迅速肿高的脸颊,感觉牙齿都被打得松动了,惊愕地问:   “你疯了吗?”   荣凌云毫不留情地骂他。   “是你疯了!你个蠢货,赚钱把脑子给赚傻了吗?我让你去夺金矿,谁让你去招惹段瑞金的?你不知道段家的靠山是谁?”   荣闲音气得笑出声。   “哈哈,夺金矿又不许招惹他,你这是既要婊.子卖身又要她纯洁无瑕啊,这么牛逼你怎么还没当上首长?”   荣凌云沉下脸,“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跟谁说话?”   他无所畏惧地扬起脸,“知道,在跟一个靠死老婆升官发财的男人,跟一个敢打了败战的丧家之犬。”   啪的一声,荣凌云抽了他另一边脸。   荣闲音怒吼一声,抄起手边的花瓶冲过去,“老子弄死你!”   荣凌云身经百战,身手跟他比是绰绰有余,闪身躲过。   花瓶砸在椅子上,碎了满地。荣闲音正要找下一个武器,脖子被人掐住。荣凌云将他按在桌子上,用要掐死他的架势去掐他。   他无力反抗,翻起了白眼,身体也开始抽搐。   在最后关头,荣凌云厌恶地松开手,摸出香烟走去窗边抽。   荣闲音软绵绵的滑到地上,过了好半天才发出一声咳嗽,缓缓恢复神智。   他听见窗边的人说:   “你下次再敢如此放肆,我不会手下留情。”   荣闲音躺在冰冷的石板地面上,捂着差点被掐断的脖子,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多么让人开心啊,这就是他的好哥哥!   荣凌云抽完一支烟,用鞋底碾灭了烟蒂,冷冷道:“段家的事我来处理,以后你不必再管了。”   说完他从他身上跨过去,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38章   大军到来的第二天,寒城发生了肉眼可见的变化。   两万兵力被编成二十人一组的巡逻队,总共两千队,日夜不停的在城中各条道路上巡逻,无论那处有点鸡飞狗跳都能第一时间知道。   他们穿得仍然是那身蓝制服,背大枪,看得百姓们心惊肉跳,生怕一不小心招惹到他们会开枪崩了自己,因此每次遇到这些巡逻队,所有人都会低下头匆匆走过去,能离多远就离多远。   这些大兵们都是从天南海北汇聚到一起的,操着各种不同的口音。因为常年在外打战,沾染上了兵痞气,行为举止总过于不拘小节。   上午阮苏带着小曼来到百德福,刚打开账本,就有两个这样的兵勾肩搭背醉醺醺地走进来,踹了一脚离他们最近的桌子,大喊道:   “给爷爷上菜!”   店内正在吃饭的客人被他们吓了一跳,犹豫着要不要放弃吃了一半的菜走人。   阮苏给彭富贵使了个眼色,后者连忙上前赔笑。   “各位兵爷,上午好啊,想吃点什么?我们店里的拿手好菜可多着呢,一顶一的好吃!”   一个人大着舌头,伸出根食指。   “你给我来、来、来一只烧鸡。”   他面露难色,“真是不好意思,鸡鸭鱼肉这种大菜厨房还没准备好,中午才开始供应。”   “那你让我吃个屁!”   彭富贵最不缺的就是好脾气,饶是被对方喷了满脸酒味的唾沫星子,也一点都不生气,掏出帕子擦了擦,继续赔笑。   “虽然没有鸡鸭鱼肉,可是我们有上好的点心啊。听您的口音是从南方来的吧,要不来份肠粉?”   他旁边那位骂骂咧咧道:   “什么狗屁!我们在外辛辛苦苦打战,你们躲在大后方享福,就拿碗肠粉糊弄我们?给老子上肉!上鱼翅熊掌!”   彭富贵毫不气馁,继续劝他们,谁知后开口的那位脾气大得很,居然对他当胸便是一脚,踹得他仰面倒地,还拿出枪指着他的脑袋。   客人们吓得抱头鼠窜,账都没结就跑出了店。   伙计们面无人色,争先恐后的往后院里躲。   账房反应贼快,第一时间用算盘护住脑袋,蹲在了柜台底下。   小曼怕阮苏被殃及,打开身后存放账本的柜门要她钻进去。她却摇摇头,挂上微笑走到那两人面前,抬手按住了他的枪口。   “二位保家卫国,劳苦功高,当然得吃点好的。来,坐下喝杯茶,想吃什么我这就让厨房给你们专门做。”   二人看见她,眼睛齐刷刷一亮,收起枪饶有兴致地问:   “哟,这是哪家的小娘子?”   小曼不愿意她被这些兵流子调戏,跑过来要替她说话。她抬手将她挡在身后,笑吟吟地说:   “你们想认识我呀?那就先坐吧,等饭菜上桌了大家慢慢聊。”   她的言语就像一阵春风,看起来温和得没有半点攻击性,却比炮弹更有力,悄然无声地缴了他们的械,让他们坐在了椅子上。   阮苏询问了他们的口味,走向厨房,吩咐伙计给他们泡一壶上好的龙井解解酒。   小曼赶紧跟进去,痛心疾首地问:   “太太,您难道真的要好饭好菜伺候他们?这种兵流子我见得多了,打战未必有多大能耐,仗着自己上过战场就天上地下目中无人了,尽到城里欺负老百姓,吃饭都未必给钱!”   阮苏笑道:“你以为我不知道?”   “那你还……”   “彭富贵。”   阮苏叫了声,他跑到她面前。   “老板有什么吩咐?”   “你来给他们做菜。”   “我?”他吓了一跳,想说自己的手艺早就只能排在全店最末了,连扫地的伙计都比他做得好吃。   可是看看阮苏的眼神,分明是深知这一点才特意让他做的。   他顿时明白了对方的用意,嘿嘿一笑,跑进厨房抄起菜刀开始切菜。   彭富贵这人有个本事,就是做得菜表面上看着像模像样,只有亲自品尝了,才知道那味道堪比毒药。   两位士兵喜欢吃肉,他很快出锅了一盘爆炒牛柳。   阮苏捏一根最细的尝了尝,冲他比个大拇指,亲自端出去。   那两人不喜欢茶,自作主张的从酒柜里拿出两瓶威士忌,一人抱着一瓶豪饮。   阮苏不气不闹,放下盘子问:“二位可是荣大帅手下的?”   军队等级森严,他们只是小兵,与荣凌云之间差着十万八千里。   但在美人面前谁肯露怯,当即说道:“没错,我们跟着大帅出生入死。”   “不知大帅为何突然回寒城?”阮苏说完立即补充了一句,“二位别嫌我话多,我这辈子没见过几个当兵的,对你们很好奇呢。”   荣凌云这次回来给外界的说法是保卫寒城,但从种种举止来看,这种说法是欲盖弥彰的。   知道实情的人只有荣闲音和市长,两人嘴巴闭得紧,连段瑞金也不知道确切理由。   阮苏如今最担心的就是荣凌云假借公务之名为弟弟出气,陷害段瑞金。   倘若他们知道了对方回来的目的,或许能反败为胜。   两位大兵喝得晕乎乎,心中的防范早已卸下,直言道:   “要不是打了败战,谁愿意回来?早就在外面吃香喝辣了,何苦走那几百里路,腿都差点走断。”   原来是打了败战?   阮苏心里有了底,把筷子递给他们,“来,尝尝我们的招牌菜——赤龙戏珠。”   名字是她随口瞎编的,两人却很捧场,大叫了一声好,夹起一大筷子塞进嘴里。   彭富贵站在后门处,期待地探出脑袋。   阮苏笑眯眯地问:“好吃吗?”   他们艰难地咽下去,只觉得脑中酒精都淡了不少,哑着嗓子难以置信地问:   “这是你们的招牌菜?”   阮苏眨眨眼睛。   “是呀,一天最少能卖一百盘,掌勺的厨子胳膊都炒粗了好几圈呢。”   她说得如此笃定,令二人不仅怀疑是不是自己味觉出了问题,放下筷子说:   “先尝尝别的吧。”   阮苏回头高喊:“给兵爷上菜!”   彭富贵窃喜,端着盘红烧肉颠儿颠儿地跑过来,模样比第一次拿到薪水时都开心。   “来,赶紧趁热吃。”   二人拿起筷子,还没来得及落下,就听到门外传来车声。   紧接着一个相貌不凡身材高大的黑衣男人快步走进来,抓住他们的衣领,一手一个,丢出大门外。   他们屁股险些被摔成八瓣,气得大骂:   “你他妈的知不知道老子是谁?我一枪崩了你!”   两把枪被丢出来,重重地砸在二人脸上。   男人站在门内,居高临下,神色淡漠,气场令人无法忽视。   “你们不如回去问问你们的荣大帅,这段瑞金太太的饭店是不是你们有资格乱闯的?”   他们不知道段瑞金是谁,见他如此有气势,怀疑真的惹上了不该惹的人,捡起枪灰溜溜地跑了。   男人面无表情地转过身,走到桌旁。   阮苏托着下巴对他笑。   “你怎么来了?今天没去矿上?”   去了,半路听说有兵去她店里撒酒疯,于是又回来了。   段瑞金想起进来时看到的画面,自己担心的要死,她却跟人有说有笑,心里很不爽。   “下次再有这种流氓痞子进来,你直接用扫把赶出去,赶不出去就用开水烫,别见谁都笑。”   阮苏看他气成了个醋坛子,忍俊不禁,嘴上却故意说:“那不行,万一我得罪他们,荣大帅去找你麻烦怎么办?”   段瑞金与她相处这么久,早把她的鬼灵精怪摸得透透的,哼了声道:   “你以为我会信你?”   阮苏笑了两声,正色道:   “好吧,我不开玩笑了,实话告诉你,我可是给你打听到了一个秘密呢。”   段瑞金把头凑过去,她趴在耳畔小声说了一通。   他听完后若有所思,“难怪……”   “难怪什么?”   他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一封邀请函,放在桌面上。   邀请函是白色的,用黑色的字体写了内容,阮苏扫了几眼,明白了大概。   昨日举办的接风宴是公开的,面向所有士兵的。今晚这场接风宴则只邀请了荣凌云与几个高级军官,士兵并不知情,寒城里的达官显贵却都收到了邀请,乃是一场笼络人心之宴。   段瑞金道:“荣凌云一向对商人嗤之以鼻,认为都是投机倒把之辈,我还在想他这次怎么改了性子,愿意放下身价联络这些人,原来是失了势。”   阮苏想到另一方面,心情大好。   “这么说来,他应该不会为了荣闲音来为难你了?”   段瑞金不置可否,起身道:“我先去矿上处理些事情,下午来接你。”   “接我?”   他歪歪脑袋,“今晚去的人龙蛇混杂,你不待在我身边,不怕我羊入虎口?”   阮苏愣了好半晌,等他走得没影了才回过神,心道这人越来越不要脸。   就凭他先前对付荣闲音的那些手段,谁是狼?谁是羊?   段瑞金是个说话算话的,下午果然从矿上回来。阮苏已经在公馆等他,为他搭配好了三套适合参加宴会的衣服,让他自己选一套。   他毫不犹豫地选了最简单的黑西服配白衬衫。   阮苏十分惋惜,“干嘛不选这套红的呢?多好看啊,又打眼,就算晚上停电了,我也一眼就找得到你。”   段瑞金道:“我往后的人生里只愿意穿一次红的,想知道在什么时候吗?”   阮苏脸一红,把衣服塞进他怀里,“快点去换,我要开始选我的了。”   他穿好衣服回来,发现她站仍然在衣柜前,对着满柜子的衣服犯难。   “穿什么好呢?”她嘀嘀咕咕的拿出一条白色的旗袍,放在身上比了比,“好看吗?”   女要俏一身孝,她皮肤白,穿白色当然好看,只是……   段瑞金说:“你为什么不挑自己喜欢的?”   阮苏道出自己的打算,“今天去的人多,我不能给你丢脸,还是穿低调些好。”   “用不着。”   段瑞金直接把那件衣服挂了回去,侧脸看着她,“我就喜欢你漂漂亮亮招摇过市的样子。”   阮苏诧异地挑了挑眉,见他不是在开玩笑,便选出了一套符合她审美的。   大红绣金的旗袍,墨绿的狐狸皮披肩,银色高跟鞋,钻石发卡,珍珠手袋。   段瑞金眼睁睁看着她把自己打扮成一株耀眼夺目的圣诞树,退后一步,单膝跪地伸出了手掌。   “阮小姐,可否愿意赏脸当我的女伴?”   她掩着嘴笑,“但是我有丈夫了呀,怎么办?”   段瑞金抬起头,深邃的眼睛看着她,嘴角含笑。   “那我们就背着他来一场私奔吧。”   阮苏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着扑进他怀里,段瑞金抱着她转了一圈,走下楼梯坐进车里。   小曼与段福坐在前排,陪同他们一起赴宴。   两人在后面打情骂俏,旁若无人,身边的段福开口比不开口更令人讨厌,这让一向闲不住的小曼倍感无聊,只好趴在窗户上看风景。   天空是阴沉的,一片白白的东西打着旋儿飘下来。   小曼伸手去接,感觉它触感冰凉,没一会儿就化成几滴水珠。   她握紧拳头感受了一下,回过头惊喜地说:   “太太,下雪了!”   “下雪了?”   阮苏从段瑞金怀里钻出来,摇下车窗看,果然看见雪花飘飘洒洒的飞落,而且越下越大。   雪景很美,她欣赏之余担心起一个人来。   “哎呀,我忘记给阿升换厚被子了,炭也忘了补。”   段瑞金脸色变了变,没说话,望向了另一边。   小曼道:“没关系啦,反正他现在对这些东西又没感觉的。昨天我跟张妈过去拿东西,知道我们看见什么吗?他穿着一件单衣蹲在外面刷牙!这么冷的天啊,我穿棉袄在室外都打哆嗦,水一泼出去就结了冰,他一点都不知道冷。”   阮苏听她这么说,愈发心疼,吩咐道:   “待会儿回来的时候,要是时间还早,我们就去一趟商场。”   段瑞金道:“不必了,我安排人给他买。”   阮苏甜蜜蜜地笑了,小曼揶揄道:“哟哟,现在知道开心了?当初是谁天天喊着,有本事休了我呀?”   阮苏伸手去掐她,“你这死丫头,不说话能把你憋死。等着吧,今晚我就寻觅一个好青年,把你给嫁了。”   她边闪躲边嘴硬。   “我才不嫁,我这一辈子赖定你了。”   说是这么说,等到了市长府上,望着那些来来往往的人群,小曼发现其中有不少青年才俊,忍不住比较起来。   这个太高,竹竿子似的,不喜欢。   那个太瘦,没有男人味儿。   这个倒不错,可她一看他身上的制服,立即打消念头。   喜欢谁也不能喜欢当兵的,年年东奔西跑,哪天死了都不知道。   阮苏让段福跟着她,自己与段瑞金去与官员们打招呼,然后入座。   时不时便有人过来与段瑞金攀谈,他的回应都非常冷淡,因此聊不了几句那些人就走了。   即将开席时,一辆军绿色的汽车驶进来。   众人停下一切看过去,从车上下来的先是警卫,然后是荣凌云,最后是左手打着石膏板的荣闲音。   因那骇人的二十万大军,荣家兄弟成为寒城内如今最炙手可热的人物,一下车就被无数人围住。   阮苏与段瑞金静静地坐在原位,后者端给她一盘冻梨。   “这个不错,尝尝。”   “不吃,太凉了,冻得我牙疼。”   他随手将一个梨揣进兜里捂着,抬起头,发现荣家兄弟来到了桌边。   “段二先生,好久不见。”   荣凌云主动开口。   他没有起身,点了点头。   阮苏头一次面对大帅级别的人物,本来是想为了显示礼貌站起来的,见他不动,干脆也不动。   荣凌云没生气,把荣闲音拉到面前。   “我二弟生性散漫,常做些惹人讨厌的事,今天我让他敬你一杯酒,希望两人握手言和。毕竟以后同在寒城,有的是需要互相照顾的地方,你说对不对?”   荣闲音在长袄外加了一条大围巾,把脖子遮得严严实实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端起一杯酒。   段瑞金却道:“抱歉,我不善酒力。”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以为他不接受和解,执意斗到底,但随即又听见他说:   “我以茶代酒。”   荣凌云紧绷的脸色缓和了,点头道:“可以。”   茶杯与酒杯相碰,喝完谁都没兴趣说客气话,径自做自己的事。   后面的时间里,双方再无交谈,偶尔目光交错,也只是客气地笑一笑便移开。   这与阮苏来之前设想的针锋相对的画面截然不同,回去的路上她忍不住问段瑞金:   “荣凌云居然主动要求和好,难道真的输惨了?前方现在到底是个什么状况啊?”   段瑞金摇摇头,“他若是真输得惨,手里就不会还有这么多人,估计只是战略性撤退,整顿兵马罢了。”   “可他看起来好像很怕你。”   段瑞金嗤笑了声,把已经捂暖的梨塞进她嘴里,“他怕得不是我,是我大哥那远在晋城位高权重的泰山。”   阮苏边吃梨边追问,这才得知原来他大哥的夫人乃是晋城四大家族之一,张家的长女。   这位姓张的大嫂个性张扬,作风洋派,她父亲更不是个善茬儿,乃当今监察院院长,掌管最高的弹劾、纠举、审计等权利,更是曾经的盐务总管,地位不可小觑。   段瑞金的大哥段瑞泽与张家长女是同学,自由恋爱结婚,距今已有十二年,两家关系非常稳固。   而那荣凌云空有兵权,在晋城终究是个外来户,至今没能建立起自己的交际圈,跟在别人屁股后头当个小跟班。   就如这次剿匪失败,如果有人保他,只是一个再接再厉的小事。可是他没有,又担心被有心人当做把柄趁机拉他下马,干脆自己请求撤回寒城这大本营。   阮苏终于明白了荣凌云那份客气的来源,心底谈不上爽快。   那些人一边打着战,一边还得操心大后方的暗潮涌动,其结果已经显露——城外难民越来越多,原来的空地都住不下了。寒城大门始终没有对他们敞开,任由他们在山上挖树根啃树皮,沈素心的一月两次施粥早已改为一月四次,依旧供应不及。   身为一个来自新社会,接受过教育的成年女性,她琢磨了一路,回到公馆后冲段瑞金说:   “你们这些人呐,复杂得很,就不能把歪心思收一收,实打实为百姓做些好事吗?”   段瑞金被她问得挺无辜。   “那是他们,又不是我。”   阮苏撇撇嘴,踢掉高跟鞋趴在床上,一边摘头上的发卡一边说:“你将来要是变成这样,我就不跟你了。权力是害人的东西,你争我斗没个完,到时大家都是浪涛里的浮萍,被潮水裹挟着走,还有什么感情可言。”   段瑞金问:“那你想要什么样的生活?”   她认真地想了想,坐起身回答:“我要世界和平,百姓安居,生活美满。”   那些都是她曾经拥有过的,如今没有了。托段瑞金的福,她在这个世界过着顶尖那一小撮儿的优越生活,没有太多烦恼。可是看看家破人亡的赵祝升、看看无家可回的小曼、看看曾靠着每月二十块大洋养活一家五口人的彭富贵,再看看城外的难民,她希望所有人都能过上那样的生活。   段瑞金沉默地看着她,眼中有光在跳跃,但最终泄了气,只轻轻抱住她说:   “一定会有那么一天。”   阮苏回过味来,感觉自己那番话说得太尴尬,毕竟这个时代就是这样,不是段瑞金害的,便赶紧转移话题,笑嘻嘻地看着他的脸。   “你今晚穿这身衣服特别特别帅。”   “哦?”   “你没发现吗?好多人都在偷偷看你。本来荣闲音也帅,但是谁让他自作孽断了手呢,风头都被你抢光啦。”   段瑞金道:“我看那些人看的都是你,又红又绿,不知道的还以为谁家的牡丹花成了精,跑到人间来了。”   “去你的,你才牡丹花成精!”   阮苏凶狠起来,一拳捶在他肩上。   他没有闪躲,反握住她的手吻上去,一路从手指吻到了额头。   阮苏怕痒,被他亲得不停笑,笑声传出房门,落进站在门外的赵祝升耳中。   这些天他一直住在隔壁的小洋楼里,没怎么出来过。今晚之所以来找她,是因为有人送了棉被与煤炭去,想来跟她亲口说声谢谢。   护卫认识他,没有拦他,佣人又都在休息。他畅通无阻地走到她卧室门口,想要敲门,却听见如此亲密的笑声。   家人走后,笑声这种东西已经不存在于他的生活里了。   他来之前一直在想,如果自己努力的话,或许能与阮苏建立跟家人一样亲密的关系,但是现在看来,人家并不需要,而他永远是个局外人。   赵祝升咬了下嘴唇,黯然离去。   大雪下了一整夜,阮苏起床后拉开窗帘,白光几乎倾泻进来,照亮了房间每个角落。   天地洁白,每一片树叶上都堆积着雪,压得枝头往下坠,风一吹就扑簌簌的掉雪。   花园里有身影在跳跃,是小曼带着狗在外玩耍。   阮苏心中欢喜,衣服都没换,随便抓件棉袄套上,也冲进雪堆里。   先前寒气被玻璃窗隔绝了,她感受不到,等出来才知道外面究竟有多冷,冻得她脑袋一蒙。   小曼听见脚步声,回头看吓了一跳。   “太太你疯了吗?穿这点衣服就敢往外跑,快回去,小心鼻子都给你冻掉!”   阮苏被她轰回了家,全副武装后再出来,与下人们打起了雪仗。   小曼因为昨晚被她嘲笑,联合下人们一起打她,灌了她满领子的雪。   阮苏艰难的从雪堆里爬出来,抖落掉那些雪后说:“看着吧,你们这群没良心的,我现在就弄一个最大最大的雪球……”   她团好雪球陡然转身一扔,稳稳砸在段瑞金的脑门上。   众人沉默,鸦雀无声。   段瑞金用手擦掉雪沫子,深吸一口气,吼道:   “都给我回去吃早饭!”   阮苏撒丫子就跑,被他抓住衣领,拎小鸡似的拎了回去。 第39章   对于阮苏来说,这是她来到书中遇到的第一场雪。   对于百德福来说,同样也是第一次在雪天营业。   阮苏吃完早饭收起了玩心,准备去店里看看,一坐进车里,便看见隔壁院子里探墙出来的一支梅花。   她想起赵祝升,下车跑过去,叩响他卧室的门。   赵祝升早就醒了,事实上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昨晚睡了没睡。   这段时间他总是浑浑噩噩半睡半醒的,压根没有睡眠的概念和**。   敲门声响起时,他正坐在窗前看雪,想要起身去开门,才发现穿着单裤的腿已经冻麻了。   阮苏等了一会儿没人回应,问:“阿升,你还没起床吗?”   吱呀一声,门开了,赵祝升站在里面,一身单衣,眼神空洞茫然,身体瘦削苍白。   “什么事?”   阮苏皱眉看着他,感觉他与之前意气风发的样子就像两个人,心底说不出的难受。   她清了清嗓子,正色道:“你今天有事吗?没事的话赶紧换衣服,跟我去店里吧。”   “店里?”   “对啊,你可不能光吃饭不干活,得劳动的。”阮苏煞有介事地说:“今天是开张后第一次下雪,我怕出意外,你跟我一起去,有备无患。”   赵祝升看着她明媚的脸,想起昨晚听见的笑声,思绪变得飘忽起来。   “喂,你听清楚我说什么了吗?去不去啊?”   阮苏在他眼前晃了晃手。   他回过神,嗯了声。   “去。”   “那我在楼下等你,快点。”   阮苏下了楼,坐在沙发上喝热茶,与正在拖地的老妈子闲聊。   老妈子说这小赵先生不太吃东西,也不太睡觉,大部分时间呆在房间,少部分时间游魂一样在屋子里荡来荡去。   阮苏听得忧心忡忡,只想立刻把他掰回原样,再也别这么颓废。   但人不是泥巴捏的,哪儿能说变回来就变回来。   在楼下等了半天,赵祝升下来了。阮苏下巴都差点惊掉,这么久,他就只穿了一件棉袄,换了一双鞋。   “你这样出去是想冻死吗?唉,真是没办法,我来给你选衣服吧。”   她放下茶杯,拉着他回到卧室,絮絮叨叨地给他重新挑了一身暖和的衣服,逼他换上。   赵祝升没有积极配合,但是也没激烈反抗——他现在就是个没有情绪的木头人。   两人折腾半天,总算出了门。小曼坐在车里等,等他们上车后就把一直捂在怀里的羊肉大包子塞给赵祝升。   “喏,吃吧。太太知道你以前最喜欢吃他家的包子,特地吩咐我们去买的。”   包子还是热乎乎的,烫得手心嫩皮疼。赵祝升拿着它,没吃也没扔,呆呆地看着。   小曼看阮苏,阮苏回她一个眼神,示意给了就好,别吵他。   他终究还是把包子吃了,一路上没说一句话。   阮苏没有逼他,抵达百德福后看了会儿,发现雪天对饭店造成的影响只有一个,却是致命的——没有客人。   一群人眼巴巴地盼到中午,只来了两位客人,还都是随便吃点就匆匆走了。   阮苏站在门外呼着白气,过了会儿进来对彭富贵招招手。   “你找个人去通知娄大厨,说今天没生意就别做了。大家都放假我们也放假,让他带点好菜过来,我们一起吃火锅。”   这话一出,全店欢呼,把一个刚准备进店的人都给吓走了。   阮苏无所谓,让人挂上打烊的牌子,与小曼游手好闲地坐在一边,看着厨子伙计们忙碌。   赵祝升蹲在门外剥蒜,她喊道:“阿升,拿来我们一起剥。”   他跟没听见似的,继续埋头剥。   阮苏要起身过去,小曼按住她的手,摇了摇头,低声道:   “别去了,他根本就不想说话。刚才伙计跟他聊天也是,话都不接一个人躲去一边,我怀疑他这辈子都好不起来。”   阮苏坐回原位,“这可未必,以后的事谁说得准。俗话说经风雨才见彩虹,搞不好他经过这一回,就变得成熟稳重了。”   小曼不认可她的话。   “人的承受能力就像一根竹子,你在它刚抽芽的时候就每天把它压弯一点,它受得住。可要是等它长大了,一鼓作气要把它压成个圆的,那就算是竹子也会被压断啊。赵祝升从小蜜缸里泡大,谁不哄着他?头一次遭受磨难就是这种重创,怎么扛得过来?”   阮苏没说话,跟大家一起热热闹闹地吃完了火锅,单独把赵祝升叫到楼上,给他倒了一杯茶。   “我记得你不能吃辣,刚才都没怎么动筷子,要不要再做点东西给你吃?”   赵祝升麻木地摇头,“我不饿。”   “你心里在恨我?”   他有了反应,眼睛睁大了些,“我怎么会恨你?”   “我坐在这里你不看,我跟你说话你不回,我给你夹菜你不吃。”阮苏叹气,“只有仇人才会对一个人这样吧。”   赵祝升窘迫地抓着桌角。   “我没有讨厌你,只是……我还没有心情……”   阮苏认真地看着他,“你要等到什么时候才有心情?告诉我一个时间,我愿意等。”   他低着头说不出,手指甲扣着桌面,显然很紧张。   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不必了,我会努力让自己振作一点。”   “这才乖。”   阮苏笑了笑,眼角余光瞥见他袖口短了一小截,提议:“我们去趟服装店吧,你最近长高了,衣服都小了,给你买几套合身的。”   赵祝升看了一眼,还真是,心底突然很难过。   妈妈以前总担心他长不高,用尽了办法。谁能想到她走了才一个月,自己就往上窜了两寸?   赵祝升没接受她的好意,下楼去了。   下午三人回公馆,阮苏与小曼进了段家的门,赵祝升独自走进那清冷的洋楼。   洋楼里本来还有个老妈子,可老妈子近来在跟段公馆的张妈学习做棉鞋,知道他对吃饭不感兴趣,随便煮了碗面条就跑到隔壁去。   偌大的洋楼剩下他一个人,他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没生暖炉,望着吊灯发呆,耳中偶尔能听到隔壁传来的欢笑。   “阿升。”   忽然有人叫他,他以为是自己的幻觉。抬眼望去,看见阮苏站在门边笑吟吟地看着他,怀中抱着条胖乎乎的杂毛小狗。   他惊讶地站起身。   “你来做什么?”   阮苏轻轻揪狗耳朵,“这个小东西天天嘴痒,刚才咬坏了我的皮鞋。我怕自己控制不住捏死它,小曼就说,让我抱来给你养两天,反正你闲着。”   “给我养?”   他低下头,对上小狗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后者欢快地叫了声,冲他摇尾巴。   阮苏直接递过去,他起初不敢接,犹豫不决地看着。最后是小狗主动舔了一下他的手,他浑身震了一下,下定决心抿着嘴唇抱在怀里。   “现在我把它交给你啦,你要是敢让它饿着冻着,我可是要找你麻烦的。”   阮苏故意威胁他。   他看看小狗,又看看她,感觉自己像是落进了一个圈套。   只是这圈套里有的不是毒针与利刺,而是温暖和笑容。   阮苏走了,他与小狗大眼瞪小眼,纹丝不动地站了好一会儿。   赵祝升放下狗,想起楼上。对方突然追上来咬住他的裤腿,不让他走。   他叹了口气,蹲下来再次抱起它,喃喃自语地说:   “我就陪你玩一会儿吧。”   阮苏观察了好几天,肉眼可见地看见他情况好转,按时吃饭按时睡觉,天冷知道加衣服,总算有了人样子。   她无比庆幸自己做出的决定,但是没有因此松懈,总是时不时给赵祝升一点事做,好让他融入正常生活里。   这天上午,大雪停了。巡逻队与商家们拿出铲雪工具,用半个上午的时间清理出街道来。   百姓们在家里憋了几天,纷纷上街采购,城中变得热闹了许多。   百德福迎来近日开门后的第一笔生意,是几个打扮摩登的小青年,大冷天坚持穿西服,搂着花枝招展的年轻姑娘。   他们出手阔绰,点菜几乎不看价格,点完后翘起二郎腿抽烟,弄得大堂云缭雾绕。   阮苏在柜台后看账本,鼻子闻到烟味儿,皱了皱眉,走上前去说:   “抱歉,大堂不可以抽烟。”   一位青年懒洋洋掀起眼皮,轻蔑地看了她一眼。   “你算老几?”   她淡然道:“我是这家店的老板。”   “切,狗屁老板。长得这么风骚,躺着赚钱的吧?”   那人用夹着烟的手伸向她,似乎想摸她的脸。   阮苏后退一步,准备叫伙计把他们赶出去,谁知还未开口,已经有人拿着把菜刀走出来,往桌上一拍。   “滚!”   那些人被刀光吓得瑟缩了一下,等看清来人的脸后,忽然哈哈大笑。   “哟,我当是哪里来的英雄,居然是赵公子……赵公子,你如今不当公子哥儿,改行当饭店小伙计啦,啊?哈哈……”   赵祝升刚才在厨房削萝卜,听见有人闹事才冲出来的,没想到会是自己曾经认识的人,并且有点恩怨。   他以前心高气傲,最不喜欢与这群只会游手好闲的人来往,还在争抢同一个电影包厢时,公然骂过他们是败家子。   那时这些人忌惮赵家的地位,不敢惹他,如今他失了势,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嘲笑的好机会。   他站在原地没有动,几人轮番轰炸。   “赵祝升,当初你说我们是败家子,可我们家现在还好好的呢,你看看究竟谁败家?”   “我听说你之前穷得连亲妈的棺材都买不起,啧啧,真可怜……”   “赵公子,当初我妹妹追求你,你非嫌她皮肤黑牙齿黄,现在好了,你这辈子也娶不上她这种好家庭的妻子了……不对不对,我看你压根就没有娶妻生子的机会,谁愿意嫁给一个穷光蛋啊?还是克死全家的,多晦气。”   阮苏看着赵祝升,他的脖子上暴起了青筋,脸却是纸一样的白,眼神又开始变得恍惚麻木了。   那些人还在变着花样笑话他,她翻了个白眼,拍了拍桌子,指着门外道:   “滚出去。”   他们正耀武扬威着,陡然被阮苏这样一骂,挂不住脸,气得脸红脖子粗,反问道:   “凭什么?你们开门不就是做生意的吗?老子有钱!”   阮苏冷笑,“是么?那你把钱包掏出来看看,里面的钱够不够买我这儿一张桌子。”   当初装修这家店时,她为了尽快花掉那二十万,可是下了血本的,从里到外无一不是奢华昂贵之物,连装菜的盘子都挑了最好的,一套好几百大洋。   她平时富贵人也见得多,练出一些眼力,面前这些个男男女女,也就是殷实之家罢了,不可能给他们太多钱。   她猜得没错,说完那番话后几人面面相觑,表情都有些难堪。   最后还是一个女生出马。   “我们是来吃饭的,又不是来买桌子的。现在菜还没上呢就要赶人,信不信我们去报警!让你关店!”   阮苏道:“不信,去啊。”   她如此爽快地回答,反倒让女生下不来台——自己只是想吓她一吓,并不知道这种事情警察会不会管。若是跑去找了却不管,那岂不是丢人丢大了?   阮苏看着他们,表情忽然变了,变得阴沉冷酷,语气也跟着沉重许多。   “你们要是不去,我可就要去了。赵家的异变来得突然,我总怀疑里面有人在搞鬼,可惜找不到证据。既然你们看见阿升他家破人亡这么开心,估计有作案动机,让警察把你们抓去审问审问,还他家一个公道!彭富贵,来啊,把门给我栓上,不许他们跑了!我这就去警局!”   几人只会吃喝玩乐,何曾见过这阵仗,吓得连桌上的烟盒都忘了拿,一窝蜂地冲出了大门,生怕晚一步就被关在里面。   看着他们狼狈逃窜的背影,阮苏哼了一声,转头看赵祝升。   她以为他会因今天的打击萎靡不振,就像之前一样,又得她花好一番功夫来哄他。   没想到对方神色如常,收起菜刀,还出人意料地说了句:“谢谢你。”   阮苏心中震撼,表面不动声色,淡定地点头。   “去干活吧。”   赵祝升回了厨房,阮苏继续看账本。彭富贵来来回回地走,装作巡视店内卫生,趁没人注意,把那些人留下来的烟飞快地塞进兜里,然后清清嗓子,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去了后院。   阮苏瞥了他一眼,笑着摇摇头,没戳穿。   下午大雪停了,寒城内重要的几条道路也在百姓与巡逻队齐心协力之下,清理出个大概,足够大家正常使用。   阮苏让赵祝升别剥蒜了,交给他一个新任务——去河边找经营冰窖生意的李长瑞,预定明年夏天饭店要用的冰。   娄望南对食材的要求不高,唯一一条绝对不能忽略的就是新鲜。这几个月天气凉,不难解决。可等到夏天天热,早上买来的肉下午就臭,必须冰镇不可。   她怀念起现代的冰箱来,暗道要是自己当初念得是工科该多好,民国要电有电要铁有铁,她要是知道原理和构造,估摸着可以造一台出来了,甚至开个冰箱厂大捞特捞。   赵祝升看她眼中全是懊恼,莫名其妙,没有问,戴上帽子手套,绑好裤腿便走了。   任务对他来说驾轻就熟,以前赵家饭店也是要预定冰窖的,有时父亲腾不开手,就会让他去办。   李长瑞早已认识他,也知道他家的变故。幸好是个憨厚的人,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落井下石,规规矩矩地记下他的要求,收了定金,又领他到冰窖外看了一会儿,说好来年几月几号开始给百德福送冰后,就回去继续挖冰块了。   赵祝升皮肤薄,露在外面的鼻子冻得通红。他搓搓手,将衣领拉高一点,沿原路往回走。   走着走着腿有点酸,他停下来歇一会儿,忽然想起自己以前从未走过这么长的路。   自有记忆起,去哪儿都有车马接送。   不光是走路,这段时间他做过许多以前从来不可能做的事,也学会了许多技能,就像重新活了一次一样,万事从头开始。   若是能重活,倒也很好。他在做生意上有天赋,跟着阮苏干几年,积累了资本就东山再起。   只是……父亲的“故人们”,舍得放过他吗?   说曹操曹操到,面前出现一双脚。   他抬起头看,是个叼着烟袋锅,嘴里不停噗嗤噗嗤吸烟,身上棉袄脏到油光发亮的瘦男人。   这人赵祝升记得,叫老桶,常来店里收排污费的,他手下管着十几个男人,日夜奔走在各家饭店的后厨,为他们解决潲水厨余。   以前赵家饭店多,给得钱多,赵庭泽又广交朋友,老桶对他非常恭敬。见到赵祝升也总是大公子大公子的叫,比赵家的佣人都殷勤。   如今再次见面,他换了张脸,不但不喊大公子了,还把烟袋锅往腰带上一插,冲他亮出掌心,勾了勾手指。   “还钱。”   “还什么钱?”   “排污费啊,你家欠了三个月的,好几十大洋呢,不能让我们白干活。”   赵祝升道:“我明明记得爸爸跟你结过账了,就在他被抓前一天。”   老桶嗤笑,“你说记得我就信你?字据呢?结账的字据总得有一张吧,没有就别废话,给钱!”   家里被人搬空了,到处都一团糟,去哪里找字据?   赵祝升几个月来好不容易恢复的心情又开始翻涌,恶狠狠地瞪着他。   老桶敲了敲他脑袋。   “小子,你已经不是贵少爷了,还耍什么横?我知道你拿得出钱,赶紧拿出来得了,不然这大冷天的闹到警局去,让他们关你几天,你细皮嫩肉的……啧啧,怕是难熬。”   赵祝升看着他黄色的老烟牙,心底说不出的厌恶与愤怒,热血涌进脑袋里,积累的委屈爆发出来,只想狠狠打他一顿。   他脑中闪过一个念头,深吸一口气,居然收敛了表情,冷冷道:   “我身上没带钱,放在家里了。”   老桶立即说:“没关系,我跟你去拿啊。”   他嗯了声,有意无意地看了他一眼,改变方向,朝一条小巷子里走去。   老桶靠口舌白得几十大洋,喜滋滋地跟在他后面,却发现这小子跟上了发条似的,越走越偏,停不下来。   眼见着周围从民居变成田野,半天都看不见一个人,路上雪堆得很厚,踩下去一脚一个坑,掉沟里恐怕爬都爬不出来。   他有点慌了,问:“你到底住哪里?”   赵祝升的回答很平静。   “城里老碰见人追债,我就躲到外面来了。”   这个理由勉强能让人信服,老桶咽了口唾沫,继续跟在后面走。   又走了大概十几分钟,两人彻底地远离城镇,来到一处荒地。   赵祝升停下,背对着他说:   “到了。”   到了?   老桶不解地看看周围,没有看见窝棚等能住人的东西,问:“你住这儿吗?学耗子打地洞啊?”   “我说得是……”赵祝升转过头,面目狰狞,眼中全是杀意,“你的死期到了!”   老桶心里一紧,反应过来自己中了他的计,扭头要跑。   赵祝升猎豹般敏捷地扑过去,压在他身上,从背后抽出一把刀。   自打家人惨死,他不管走到哪儿都要带着刀,晚上也必须枕着它睡才安心。   赵祝升感觉自己成了一头野兽,脑中除了“弄死他”这个念头就没别的了。   他一刀扎得比一刀重,期间似乎有刺到自己的手,痛意没有让他停下,接连扎了几十刀,实在没有力气了才瘫倒在地。   老桶早就没了气息,血肉模糊地躺在前面。   赵祝升回过神,惨叫一声逃跑,跑了几步又停下,鲜血从伤口涌出,顺着指尖滴进雪地里。   他不能就这样回去,他杀了人。   回去被人知道,抓起来坐个几十年的牢,出来后就是废物了。   寒城雪多,得到来年开春才化,期间顶多有几个樵夫会经过这片田野。而老桶孤身一人,跟手下工人关系算不得好,就算失踪也不会有人尽心尽力的找他。   赵祝升鼓起勇气回过头,望着那具尸体做出决定——他要掩埋这一切。   他用双手在雪堆里抛出一个坟墓,把老桶埋进去,上面盖雪踏平。   做完这些他手上的伤口已经被冻得不再流血了,戴手套就可以遮掩过去,只是身上老桶的血迹有些吓人。   赵祝升用雪洗干净脸和脖子上的雪,棉袄棉裤帽子都翻了个面穿。   鞋换不了,就弄两滩泥糊上去,从另一条路回了寒城。   他没有马上去百德福,而是偷偷的从后面进入洋房,洗漱换衣服,梳洗好后戴着厚实的手套,光明正大地从大门出去。   老妈子坐在客厅做棉鞋,看见他惊讶地问:   “诶,你啥时候回来的?”   “你在厨房偷吃大饼的时候。”   他说着摸摸小狗的头,走出洋房,回到百德福。   阮苏见他久久不回来,怕出什么意外,正准备派人去找。   他陡然出现,令她欣喜了几秒,随即困惑地盯着他身上的衣服。   “你出去的时候……穿得不是这件棉袄吧?”   赵祝升点头,“嗯,路上太滑,掉进臭水沟里,就回家洗了个澡。”   “谁让你不穿我送你的防滑皮靴呢,今天长教训了吧。”   阮苏趁机教育他。   他没有还嘴,乖巧得像个学生。等到她说完后问:“我能抱抱你吗?”   “什么?”   “刚才掉沟里的时候,我特别想抱你一下。”   这是什么鬼想法?臭水沟能把人淹死不成?   阮苏心中吐槽,看着他真诚的眼睛说不出拒绝的话,干脆闭眼主动抱住他。   他紧紧地搂着她,吁出一口长长的气。   热水和干净衣服都给不了他温暖,只有她能。   只要待在她身边,听她絮叨,他就感觉自己还活着,并且活得像个人。   百德福门口,一辆黑色汽车停在路上,露出半截来。   段福回头问:“二爷,进去吗?”   段瑞金摇头,面无表情的降下车窗,把一直捂在怀中的糖炒栗子丢进路边垃圾桶里。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啦啦啦啦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阮苏好不容易让赵祝升恢复得正常了些,没过多久却发现,段瑞金又变得奇奇怪怪的,让人难以捉摸。   之前两人的关系已经算得上蜜里调油,亲密无间。段瑞金也一改冷漠作风,对她非常关怀,偶尔还会与她开两句玩笑。   可是这两天,他不但回归原来早出晚归的作息时间,连饭也不在家吃了。每天阮苏还未睁眼,他已经出门。她困得都在打瞌睡,他还没回家。两人生活在同一片屋檐下,却能接连两三天都见不着面,比故事都离奇。   阮苏打电话问了王经理,得知矿上没有什么新项目,段瑞金所做的仍是原来那些工作。   她不禁怀疑是对方在故意回避与她见面,可是为什么回避?总得有个原因吧。   真要是觉得她哪方面做得不好,当面说清楚不行吗?男人心海底针。   心底那股不服输的劲儿上来了,于是某一天凌晨,阮苏四点钟就起床,裹着大棉袄摸黑来到段瑞金的房间,本要直接喊醒他的,想到昨晚他半夜才回家肯定很累,需要充分休息,便闭上嘴,蹲在床前等他睡到自然醒。   早上六点,邻居家养得公鸡打鸣了,段瑞金准时睁开眼睛。   看见床前雪白的人脸,他恍惚了几秒。揉揉眼睛再看,被自己的所见吓了一跳。   “你在这里做什么?”   阮苏的身体躲在大棉袄里,只露出一张巴掌小脸,阴森森地盯着他。   “你这几天怎么这么忙?”   段瑞金道:“矿上一直很忙。”   “可是你以前都有时间陪我的,起码吃早晚饭的时间是有的。”   他掀开被子下了地,一边穿衣服一边说:   “就是因为以前总耽误,所以最近需要补回来。”   他的理由无懈可击,阮苏没法反驳,但是不甘心就这么走了,问道:   “那你要忙到什么时候才有空?”   段瑞金起初不答,等穿好所有衣服,扣上最后一粒扣子,才轻轻侧过脸说:   “不好说。”   然后就走进了卫生间,关上门洗漱。   阮苏是来要解释的,却受了一肚子气,不肯走。把棉袄一脱,钻进残留着他体温的,暖呼呼的被窝里,躺在里面等他出来。   段瑞金洗漱完打开门,眉眼乌黑面容白净,嘴唇上带着湿润的水意,看起来非常柔软。   想当初刚见到他时,阮苏总觉得他长得帅归帅,却阴森森的,没什么人味儿。   如今则发现,他的冷漠阴沉都写在脸上了,内里其实有着迷糊的一面。比如此刻,后脑勺几缕头发翘起来,跟弯弯的豆芽似的,而他毫无察觉,戴好围巾便要出门。   她实在看不下去,跳下床把他拉回来,往梳子上喷了些生发油,为他梳了个油光水滑的大背头。又往他脸上抹了点雪花膏,用手指细细的按摩吸收了,然后才道:   “老天爷给你这么好看的一张脸,你别暴殄天物呀。寒城风那么大,光着脸走出去,用不了几天就给你吹出两坨高原红来。”   段瑞金以前最不喜欢用这种东西,认为柔嫩的皮肤有损男子气概。但此刻看着她关切的神色,说不出反对的话,嗯了一声往外走。   阮苏捏着装雪花膏的瓷瓶子,看着他的背影问:   “你晚上可以早点回来吗?我等你到十点,我们好久都没有一起吃晚饭了。”   他步伐微微停顿,没说话,闷头出了门。   阮苏不信他没听到,既然听到了,就必然会做出决定,究竟来还是不来。   白天她依然去百德福,天一黑就赶紧回来,吩咐人做一桌好饭菜,自己则去卧室洗漱一番,重新化上美美的妆,穿了件新买的加绒旗袍,外面套着他送的银鼠皮斗篷,坐在餐厅开始等待。   等了两个多小时,小曼走进来道:   “二爷今晚怕是又要吃完饭再回来了,太太要不你先吃吧,别等了。”   阮苏摇头,“等都等了,干嘛半途而废?我今晚非等他回来一起吃不可。”   小曼问:“那你不饿吗?”   她想撇撇嘴无所谓地说不饿,可是摸着自己早就在咕咕叫的肚子,情不自禁改了答案。   “你去给我弄盘点心。”   小曼无语极了。   “饭摆在面前不吃,非要吃点心填肚皮,您这是何苦呢?二爷不会回来的。”   “你这死丫头,找骂呢?去不去?”   “好好好,我去我去……”   小曼给她弄来一盘点心,她吃了几块压下饥饿感,继续漫长的等待。   转眼到了九点多,天寒地冻,夜比日长。   佣人们大多都睡了,只有小曼还陪着阮苏坐在餐厅,对着一桌子冷掉的饭菜打瞌睡。   当当当——   十点整,客厅的黄铜大摆钟敲了十下。   小曼的瞌睡虫被赶跑,擦了把口水望向门外,见那里没有一个人影,对阮苏道:   “看吧,我就说他不会回来,你还不信。”   阮苏低着头没说话,因为心中已经被失望占满。   段瑞金这个无情的人,居然真的把她晾在这里白等。之前说什么“我爱你”、“只要你开心什么都可以”的话,全是骗人的。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去他妈的。   她起身打算上楼,小曼叫醒张妈帮忙撤菜。   当阮苏走到第十级楼梯时,院外传来车声。   她停下脚步竖起耳朵,确认那辆车开进的是段公馆的门后,立刻冲下去吩咐小曼和张妈:   “别撤别撤,快摆回去!炉子上的汤也端上来!快!”   说完这些她回到先前的椅子上,坐好后单手托着下巴,闭上眼睛,装出副等人等到昏昏欲睡的可怜模样。   小曼知道她打得什么算盘,很配合地留在客厅,等看见段瑞金进来,故作惊讶地说:   “二爷,您回来了!”   段瑞金淡淡地嗯了声,视线有意无意地往餐厅瞥。   她立刻说:“太太还在等您呢,怎么劝都不肯去休息,到现在晚饭也没吃,您快去看看她吧。”   她给了台阶,段瑞金顺着台阶下,走进餐厅看见阮苏脑袋一点一点的小模样,目光顿时变得温柔起来。   这个心机太太……小曼在心中吐槽着,表面上却配合得□□无缝,小声喊道:   “太太,太太,二爷回来了!”   那一刻就像电影的慢镜头一般,阮苏先是睫毛颤了颤,然后缓慢地睁开眼睛,抬头望向声音来源处,捕捉到段瑞金的身影。眼中有片刻的迷茫,继而绽放出一个甜美欣慰的笑容。   “你回来了。”   没有抱怨,没有责怪,嘴角上扬的弧度恰到好处,令人恍惚以为看见了世上最美好的微笑。   段瑞金的心脏被击中,情不自禁往前走了两步,想他前几日目睹的画面,又停下来,冷淡地嗯了声。   阮苏拉拉他的袖子。   “吃饭了吗?一起吃吧……哎呀,菜都凉了,张妈。”   才退下去的张妈又回来了,按照她的命令,把菜端去厨房加热。   段瑞金态度冷淡,但总算没有拂袖走人,坐在另一张椅子上。   汤是热的,阮苏给他盛了一碗,放在他面前。   “这是我亲手炖的,你尝尝看。”   他垂眸看了眼,“我不喜欢当归。”   阮苏愣了一下,解释道:“我只放了一点点,而且切得很碎。”   他端起来嗅了嗅,放回去,仍然摇头。   阮苏泄了气,视线扫过另一道菜,又道:   “那你吃点这个吧,墨鱼煲猪骨,这里面可没有当归。”   段瑞金冷冷道:“我回来之前已经吃过饭了,不想再吃。”   “吃过了……”阮苏喃喃自语。   她等了一晚上,又是伪装又是献殷勤,堪称能用的办法都用尽了,对方却还是这么不近人情。   他们的感情到底算什么呢?   心底的委屈涌上来,她决定开门见山。   “好吧,我不耽误你的时间,只要你回答一个问题,我就放你走。”   段瑞金点头。   她深吸一口气,紧张不安地看着他。   “你是不是腻了?觉得我也不过如此?”   段瑞金摇头。   “那你为什么躲着我?别说你没有,我又不是傻子,感受得到。”   他垂下眼帘,看着桌面道:   “我没有故意躲着你,我们现在的相处模式是正常的,以前才是不正常的。作为一个男人,一个一家之主,本就该把大部分精力放在事业上,不能执着于儿女情长。”   阮苏道:“可你根本不喜欢这份事业。”   他叹了口气。   “再不喜欢,它也是我必须承担的责任。另外我早就想找个机会跟你谈谈,以后你要收敛一点,做事心中有分寸,不要太逾越。”   他坚信只要关系疏远,他便不会那么爱她。   只要他不那么爱了,就不会因为她的一举一动牵肠挂肚,情绪激动,甚至夜不能寐。   说完后因害怕自己会忍不住改口,段瑞金端起茶杯喝茶。   谁知阮苏起身跑过来,一巴掌拍飞茶杯,大骂:“你撒谎!你心里根本不是这么想的!如果那是你的真心话,你就是个懦夫,让人瞧不起!”   她不顾烫手,端起桌上的当归羊肉汤,“你不配喝我亲手做的汤,我去倒给猪喝!”   说完扭头冲出餐厅。   她的骂声还在耳边回荡,人却已经没了影。   段瑞金没有惊讶,因为她一向是这样,爱就爱的轰轰烈烈,骂也要骂得轰轰烈烈。   看着空旷的餐厅,他忽然很想知道,她亲手炖的汤究竟是什么味道。   眼角余光扫过一只碗,段瑞金发现她遗漏了给他盛的那一碗,端起来吹了吹,喝下几口,忍不住低笑了声。   如此恰到好处的味道,不可能是她做的,她又在撒谎,心眼多,总是骗他。   他放下碗准备回房,不料背后有人大笑。   “哈哈,被我抓到现行了吧!我就说你在撒谎。给你盛你不喝,等我走了再偷喝,你这个别扭的男人!”   阮苏扑过去,把他压在椅子上,对着他的脸就是一阵揉搓,要把刚才受得气都讨回来。   段瑞金艰难地抬起手,“放肆,下……下去!”   “闭嘴!”阮苏捂住他的嘴,凑到他耳边威胁,“你要是再罗里吧嗦,我就把你给扒光了,让大家知道……”   她另一只手绕到下面,恶意捏.弄一下,“你是有多么的口是心非。”   段瑞金无可奈何,认命地闭上眼睛,由她占尽了便宜。   阮苏把他的脸当成了面粉丸子,捏来捏去出够了气,当晚还将他拖进自己被窝里,把他当成床垫,压着睡了一晚上。   第二天早上她神清气爽,起床去上厕所,出来后裹着毯子站在窗边看雪景。   楼下张妈与段福在说话,她听了会儿,竟是聊过年的事。   张妈道:“段管家,还有一个多月就要过年了,今年咱们家人少,您看要如何安排?往年老太太他们也会过来陪二爷过年,可现在还没收到消息,该不会不来了吧?”   她竖起耳朵想听段福的回答,不料肩膀被人拍了下,回过头,看见段瑞金近在咫尺的臭脸。   “嘿嘿,你醒啦?”她厚着脸皮笑得一脸灿烂,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昨晚是洞房花烛。   段瑞金的声音比脸更臭。   “你不如问我睡了没有,被座小山压一晚上。”   “真讨厌,谁是山啊?人家明明身轻如燕。”   阮苏抱住他的胳膊,嬉皮笑脸地往他身上蹭。   他抽出手,把她推开半尺远。   阮苏委屈地看着他,“哼,心疼我的时候说我是瘦猴儿,讨厌我的时候就说我是小山,你真善变。”   他为自己辩解,“我没有讨厌你。”   “哦?”阮苏扬眉,抱着胳膊道:“那你解释一下自己昨晚说得话,‘你要收敛一点,做事心中有分寸’,这还不叫讨厌吗?”   “我那是……是……”   段瑞金突然发现自己解释不清了,干脆绕过她往卫生间走,去刷牙。   他反锁上门,站在水池前挤牙膏,刷到一半听见阮苏趴在门上问:   “马上过年了,你家人会过来陪你吗?还是你回去陪他们?”   他口中全是泡沫,无法回答。   阮苏道:“随便你们怎么安排啦,我都可以。不过不管你在哪儿过年,我都一定要跟你在一起。诶,你妈跟林丽君喜欢什么?我要不要给她们准备点见面礼?我这人做事可是很周到的,才不落人口舌。”   段瑞金张嘴想说话,可一吸气泡沫就灌进喉咙里,只好加快刷牙速度。   阮苏等了半天没听见声音,问:“你怎么不说话呀,掉马桶里去了?还是不希望我跟她们见面?”   话音未落,门刷的一下开了,段瑞金的大手捏住她的脸,嘴角还带着一点白色泡沫。   “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聒噪?”   刷个牙都不给他清静。   阮苏的嘴被捏变了形,说不出话:“@#%%……”   他松开手,她一退三尺远,举起枕头当盾牌。   段瑞金无语扶额,她讪讪地放下枕头,“好吧,我不烦你了,但我真的很想知道她们会不会来。”   “为什么?”   “因为我想给她们留个好印象。”她说着自嘲地耸了下肩膀,“虽然我知道这样很难。”   段瑞金眉心微蹙,没想到她的聒噪之下掩盖得是这么单纯的心思,生出歉意,走过去轻轻抱住她。   “你不用纠结,因为……我不准备跟她们一起过年。”   阮苏讶然抬头,“不一起过?那是家人啊。”   他知道是家人,更知道以母亲的秉性不可能接受如此跳脱的她,见面后只会有受不完的委屈,因此干脆不见面。   何况家中总死气沉沉的,他本来就不想回去。   段瑞金吻了吻她的额头,把她抱得更紧了些,“现在你也是我的家人。”   四个小时后,阮苏坐在百德福的柜台后,双手捧着脸想起这句话,仍然忍不住甜甜地笑。   小曼端着一壶茶从前方路过,看见她这副模样恨铁不成钢地摇头。   “昨天还以为你们会闹得老死不相往来,谁知道就一个晚上的功夫,你又跟当初一样着了魔似的,女人呐女人……”   阮苏收起笑容拍了下桌面。   “再笑话我就不给你发奖金。”   “不发就不……”小曼回过神,“什么奖金?”   阮苏高傲地扬起脑袋,不理她。   她立即放下茶壶过去给她捏肩,“好太太,说嘛说嘛……要不然我去给你买糖炒栗子吃?我知道全城最好吃的是哪一家哦。”   阮苏挥挥手。   “去去去,我要说也不说给你一个人听,把大家都叫来。”   小曼从未如此积极过,转眼就把人叫齐了,聚集在后院里。   阮苏走到他们面前,宣布自己的决定——因为饭店盈利还不错,她拿出一万大洋,给所有人发年终奖,今天就发放,让大家早点买年货,过个好年。   新旧百德福加起来五十来个员工,平均每人至少能分到一两百大洋,堪比普通百姓大半年的收入了。   她的话音未落,大家便欢呼起来,对着她狂吹马屁。   一片热闹中,只有赵祝升那里是冷清的。他身边仿佛笼罩着一层薄膜,与大家永远是两个世界。   阮苏刚想走过去,后院侧门忽然有人敲门。伙计打开门,进来一位穿破烂棉袄的男人,手里拿着扁担,外面还停放了一辆小三轮车。   彭富贵认出他,没好气地问:“你们怎么今天才来,前两天干嘛去了?也多亏下雪天没客人,不然后院都被潲水堆满了。老桶人呢?找都找不到,还要不要挣钱嘛。”   那人面露难色,“我们真不是故意怠慢,老大这几天不见了,三个月的月钱都没给我们发。大家都等着钱过年呢,到处去找,找到今天都没找到。”   “还有这种事?”彭富贵说:“我看老桶那人不老实,该不会卷你们的工钱跑路了吧?赶紧报警啊。”   那人叹气,“报了,可是找不到人,有什么用呢?”   “现在你们准备怎么办?潲水还收不收啊?”   “收,价钱按原样,赶紧趁年前赚点,总不能大年夜让老婆孩子啃馒头。”   他刚说完,一直沉默的赵祝升忽然说:   “你们要是真缺钱,不如去他家找找有没有值钱的东西,横竖他是不会回来了。”   对方眼睛一亮,“是啊,我们怎么没想到!我待会儿就找人一起去。”   他把几桶潲水搬上车,挥挥手走了。彭富贵见伙计关上门,回头盯着赵祝升,对于他那句话充满疑问。   他为何那么肯定对方不会回来?   赵祝升察觉到他的目光,低下头,不与他对视。   阮苏拍拍手,“来来,别浪费时间了,排队领钱。”   大家立马又沸腾起来,乖乖在她面前排好队。   小曼与账房站在她左右手,一个捧银票一个捧账本。阮苏像个披红挂绿的活财神,亲自把银票发到每个人手上,还笑容慈祥的附赠一句——“来年再接再厉哦。”   赵祝升是最后一个领钱的,他来这里的时间不长,不太好意思收年终奖,准备拒绝。   谁知阮苏速度更快,直接把最后一张银票塞进口袋里,理直气壮地说:   “你来干活才一个月不到,又吃我的住我的,就不给你发了。”   他愣在原地,半晌后尴尬地笑笑,打算离开。   阮苏却抓住他的胳膊。   “不过你这个月表现得很好,做事从来不偷懒。我决定带你去逛街,自掏腰包给你买几身过年的新衣裳,当做鼓励。”   赵祝升惊讶地看着她,眼睛睁得老大,一动不动。   小曼叫了起来,“太太你偏心!昨天我说想买几身新衣服过年,你把我骂一顿。今天倒主动给他买,看人家长得好看呗。”   阮苏松开赵祝升,一把勾住她的脖子。   “醋坛子,就你嘴巴快,你衣服都多得堆不下了,还不许我说两句?”   小曼哼哼唧唧,“我还不是跟你学的,这叫什么?上梁不正下梁歪。”   “一派胡言!不跟你吵,把我的帽子拿来,现在就上街去。”   小曼听她说话的语气,待会儿显然也会有自己的一份,顿时开心起来,欢天喜地的去拿帽子。   赵祝升被她们裹挟着来到南街上。   以前赵家没倒台,他时常鲜衣怒马的路过这儿。如今在百德福做事了,他也每天都会经过几次,可是从来没像今天这样窘迫过。   女人逛起街来很可怕,不知疲倦似的,进了一家又一家店。两人比赛施展搭配功力,往他身上套了无数件衣服,连鞋都试过几十双。   小曼还好,只挑摩登的。阮苏似乎有点恶趣味,不光喜欢大红大绿,还总挑奇奇怪怪的。   就像他此时穿得这件棉袄,大红缎子,前胸用彩线绣了憨憨的虎头,后背是金线绣的大大的福字,分明是把小孩的虎头鞋穿在了身上。   他一露面,店老板都笑了。阮苏却咂嘴点头,“好看好看……多少钱?”   赵祝升嘴角抽搐,“我不要。”   “为什么呀?多喜庆,你穿着这身过年,来年肯定财运爆棚。”   还用等来年?他要是真这么穿,今年就要羞愧得去投井了。   衣服实在惨不忍睹,素来喜欢挑剔他的小曼都忍不住为他解围,在阮苏耳畔小声说:   “太太,他父母今年才下葬,放在前朝得守孝三年。如今没这习俗了,可太快穿红还是不太好。”   阮苏突然想起这一茬儿,点头允许他脱下,之后视线就只集中在各种蓝绿色的衣服上。   逛完一条街,买到了六七件衣服。两位女悍将仍未尽兴,叫来司机打算转移阵地。   不料上车前一秒,迎面走来位老熟人,是许久不见的小凤仙。   对于这位朋友,阮苏是既心痛又无奈。   自己已经知道荣闲音是个什么样的人了,但是要怎样对小凤仙说?她满怀期待地盼着荣闲音带她去晋城,怎么说都是伤人。   小凤仙的状态看起来也不大好,看见她后凄惨地笑笑,说了句:“好久不见。”   阮苏想了想,让小曼他们等一等自己,把小凤仙拉进百德福的包厢,坐下后问:   “最近荣闲音有找过你吗?”   小凤仙想到这事就心碎,在剧院又无法对旁人诉说,憋了一个多月的眼泪忍不住,趴在桌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第41章   阮苏为她倒了杯茶,坐在旁边等她平复心情。   小凤仙哭了好半天,接过她递来的手帕子,擦着眼泪断断续续的讲出后面的情况。   自从他不再邀请她后,两人就始终没见过面。期间她听人说他出车祸,撞断了手,特地买了补品跑去荣府想慰问,谁知被人拦在外面,连进去的资格都没有。   如今戏班子里的人都在偷偷笑话她,说她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对方只是想玩玩她而已,根本不可能带她去晋城,是她痴心妄想。   “当初他的确是对我有感觉的吧,不然不可能做那么多,不是我在自作多情对不对?”   小凤仙抓住她的袖子,扬着一张楚楚动人的脸,想从她口中安慰。   阮苏此时大可以随便附和她几句,反正荣闲音应该是不会再见她了,留个美好的念想也好。   只是她把对方当真朋友,既然是真朋友,就不能看着对方执迷不悟。   不过该如何劝她?她并不想把段瑞金与荣闲音的恩恩怨怨宣传得满大街都知道。   垂眸想了想,阮苏抓住一个重点,一个所有女人都不可能接受的重点。   “其实……他与我们一起出去时,一直在找机会骚扰我。”   小凤仙含泪的杏眼瞪得滚圆,“什么?”   “还记得你去试戏服那次吗?当时你跟裁缝在内间,他便在外面问我,能不能离开二爷跟他走。”   小凤仙捂着脑袋摇头,“不可能……他怎么会做这种事……他怎么会这么恶心……”   阮苏道:“你知道我和二爷的感情,我怎会为了别人离开他。这事我不曾告诉过别人,只有你知道,姐姐,他不是值得托付的人。”   小凤仙的悲伤再也忍不住,扑进她怀中,痛彻心扉地哭了起来。   阮苏单手抱着她,轻轻拍打她的背脊,像慈母安慰自己受了委屈的孩子一般。   过了会儿,有伙计来敲门,说小曼问她去不去逛街。   她想起被自己抛下的两个人,松开手道:“今日就这样吧,改天有空咱们再慢慢聊。你这两天开戏吗?不如我去给你捧场呀。”   小凤仙颓丧地垂着头,“不开了,年前都不开了。”   阮苏惊问:“这是为什么?”   “剧院老板明年想去晋城发展,打算把它转手。我们戏班子已经与他们解约,准备找新东家,在此之前都不会开戏了。”   阮苏只是一两个月的时间没去,没想到就发生了这样大的变化,不禁有些唏嘘。   小凤仙捏着帕子擦眼角,忽然道:   “不知二爷是否有兴趣接手剧院?寒城大剧院有不少老顾客,收入还是很稳定的。花心思打点的话,一个月几千上万大洋赚得来。”   阮苏已经打算出去了,听见这话脚步停了下来,回头问:   “真的吗?”   “我在那里唱了多少年的戏,还能骗你不成。”小凤仙在与荣闲音无关的话题上逻辑清晰,说话有条不紊,“凡是在里面唱戏的,都得跟剧院老板签合同。买票钱四六分,点戏钱五五分。在台上唱得是我们,钱可是哗啦啦流进老板的口袋里呢。”   阮苏疑惑地问:“既然如此,你们何不自己接手下来?”   小凤仙苦笑,“我们每赚了点钱,都得跟整个戏班子的人分,那么多张嘴等着喂,哪里攒得下钱啊?也就够吃饱饭而已。师父想给师娘买件狐皮袄子,从三年前想到了今天,还是未能如愿,将就着买件花棉袄过年了。”   她说这些的时候阮苏在心底飞快算了笔账,大致合计了他们的收入与开支,确实只是温饱的水平,余钱攒十年也没多少。   寒城就这么大,饭店数不胜数,百德福开个两三家也就饱和了。既然有赚钱的机会摆在面前,她何不试试开剧院?反正手上有余钱,百德福盈利也算稳定,不怕亏本。   抱着这样的打算,她问小凤仙:“你可知老板打算多少钱出手?”   小凤仙道:“具体数额我不清楚,总不会在十万以下。你若是感兴趣,我去帮你问问,或者让 二爷与老板一起吃顿饭,饭桌上什么都好聊。”   阮苏笑道:“约饭可以,不过二爷不去,我去。”   “你去?”   她理理衣襟,清了清嗓子,“你瞧,我适合当个大商人不?”   小凤仙这才明白了她的意思,惊讶地看着她。   阮苏是个有了想法就坐不住的人,马上放弃逛街的打算,让她带自己去了趟剧院,将以前不曾仔细端详过的设施一一看过,对剧院有了概念,又与她师父交谈一番,大概的有了底,便想了解价格。   可惜剧院老板不在,无法谈价格,据他儿子说是去了乡下,明天才能回来。   阮苏只好留下地址与电话,嘱咐其一回家就联系她,然后与小凤仙道别,回了公馆。   吃完晚饭,她反锁房门,搬出存放贵重物品的小盒子。   里面有两家店的租赁契约,隔壁小洋楼的地契,各种重要协议、文件、资料……最最关键的是,里面有支票。   阮苏用一个半小时,坐在桌前厕所都不去上,理清了目前手头能拿得出的钱——八万五千块。   这对于接手剧院来说,未免少了些。   她可以卖掉洋楼补点亏空,可是一来现在房价不合适,二来已经许诺让赵祝升住在里面,突然间卖掉,他肯定会难过。   琢磨了半天,她把目光投向自己满柜子的首饰。   自己喜新厌旧,许多首饰衣服看见的时候不买就难受,可是真的带回家了,穿不了几次就腻,闲置在一旁,既浪费空间又浪费钱。   不如挑出些卖掉,填补空缺。   当铺她是不去了,贱卖给他们是最蠢的。正好许久没有举办舞会,不如放出消息去,在段公馆来场小型拍卖会,为这些漂亮的首饰衣服寻找下一任主人。   阮苏决定就这么办,暗道一声自己真是天才,放好盒子跑去洗漱。   洗完澡出来,段瑞金的车恰好进院,她便守在二楼楼梯上,看见他就冲他笑。   段瑞金见她笑得不怀好意,直截了当地问:   “你又有什么阴谋诡计?”   阮苏撇撇嘴,“这话说的,咱们又不是仇人,我只想跟你聊聊天嘛。”   他戒备地问:“聊什么?”   她嘻嘻一笑,把人拖进房间里,将自己买剧院及开拍卖会的打算告诉了他。   他听完皱起眉头,“你已经开了两家饭店,手下管着那么多人,忙得一个月都歇不了几天。若是再开剧院,岂不是连晚上都回不来家?”   阮苏道:“哪儿有那么夸张,我不会把自己累死的,到时肯定选个厉害的给我当帮手。”   段瑞金还是不赞同,“你就那么想开剧院?又不缺钱花。”   阮苏坐在椅子上,认认真真地说:“我是不缺钱,可我想赚更多的钱啊。你回来之前我就算过了,要是今年接手这家剧院,明年正常发展的话,不光能回本,还能额外赚个一两万的。整整两成的盈利啊,不赚白不赚。”   现在离全面开战还有两年多,她最要紧的任务就是赚钱。有钱才能跑到安全的地方,有钱才能保证战时也能正常生活。等熬过最艰苦的那几年,她可以拿着剩下的钱出来,找机会东山再起。   这些都是要钱的,没钱,她估计就只能跟普通老百姓一样,躲在脆弱的地窖里,等待那不知何时会落下的炮弹。   段瑞金道:“你若是真想赚钱,我有个好项目。”   “真的?什么项目?黄金还是白银?”   阮苏眼睛闪闪发光。   他宠溺地笑了笑,捏捏她的鼻尖。   “别把自己搞得那么辛苦,十万留着自己花。明年年底我给你三十万,盈利翻番,这笔生意做吗?”   阮苏愣住,几秒后低下头,耳根都红了。   “讨厌,别开玩笑。”   “我是认真的。”   “可我也是认真的,我想当一个成功的人,这样才有资格与你并肩。而不是永远躲在你的阴影里,当个只会摆尾乞怜的宠物。”   段瑞金定定地看着她,仿佛头一次听见别人说这种话。   阮苏忽然很不好意思,把他往门外推。   “好啦我都说完啦,你去睡觉吧。要是愿意的话,拍卖时来捧个场哦。”   她风风火火的将他推出门,又风风火火地钻进被窝里,抱着枕头准备睡觉,脑中忽然回响起他所说的生意,嘴角忍不住上扬,甜蜜地闭上眼睛。   第二天剧院老板回来了,两人共进晚餐,谈好价格——十二万大洋。   第三天拍卖会在段公馆举办,阮苏拿出几十件衣服首饰,其他摩登女郎先生们也贡献出一些卖品,搞得热热闹闹。   结束后阮苏连夜算出账,总共卖掉二十六件东西,到手五万大洋。加上之前的八万五千块,还能余出一点钱将剧院重新装潢一下,添点新气象。   一周过去,各方面的手续办妥当,寒城大剧院成了阮苏的所有物。   她再次找来了老朋友黄昊千,为他送上年前最后一笔生意。由于这次不是重新装修,只在原来的基础上做改进,半个月就装修完毕。   大年三十的前一天,大剧院重新开张,更名为百德福大剧院,同日开启新业务——只需一块大洋便可办月票,持月票者当月不限次数看戏,茶水费全免。   于是仅凭这一天的功夫,阮苏进账两万多,本人的名气与百德福一并驰名寒城,隐约有赶超段瑞金之势。   当天晚上她带着小曼与赵祝升站在三楼俯瞰下方的戏台子与观众,听着点戏的声音此起彼伏,想起已经无法再看戏的赵庭泽,不禁在心中唏嘘物是人非。   一夜的热闹结束了,转眼便到了大年三十。   寒城的雪堆得愈发厚,一不小心踩进去,雪能没过人大腿。   阮苏给自己的三家店都放了假,让员工们回家过年。自己则一大早就起来,趴在窗边喝牛奶,看着下方段福指挥家丁们准备年夜饭。   炉子烤得房间暖烘烘,她的心窝也暖烘烘,感觉就像在自己家里过年一般,幸福感满满。   在半年前刚来的时候,她打死也想不到,有一天竟会真的把这里当做家。   段瑞金过来看她,见她这幅模样面露不悦,抓起一条大披肩走过去,盖住她单薄的背脊。   “只穿睡衣,是想冻出毛病来吗?”   她没有生气,放下杯子转过身,笑吟吟地看着他,唇边残留着一圈牛奶。   段瑞金用指腹为其擦拭,擦着擦着便忍不住吻上去,反复亲吻她的嘴唇,她也情不自禁搂住他紧实的腰。   过了许久,二人分开。段瑞金舔了舔嘴唇,“真甜。”   阮苏的厚脸皮失去作用,红着脸道:“别胡说。”   “我说得是牛奶,你以为是什么?”段瑞金坏笑。   她气得咬嘴唇,不理他了,把那喝剩下的牛奶往他手里一塞,裹紧披肩继续看外面。   段瑞金晃了晃杯子,想起一事说:   “阮松昨天回乡下了。”   阮苏点了点头。   “他过年都不来看看你,你不生气吗?”   她漫不经心道:“有什么好生气的,我没拿他当弟弟,自然也不奢求对方把我当姐姐。”   “好吧,我现在要去趟矿上检查机器,中午估计不回来了,你自己吃饭。”   他说完就要走,却被拽住了手腕。   阮苏威胁他,“无论今天再怎么忙,你都要在年夜饭开始之前回来。不然的话……我可就跟别人跑了。”   他挑了挑眉,“我不信。”   “不信?”   “除了我以外,还有谁养得起你?”   段瑞金抱住她,在她额头上又吻了一下,然后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阮苏继续看风景,可是看了半天,脑中想着的依然是他嘴唇温润的触感。   不能想了,不然又要被小曼笑话……对了,小曼呢?   她陡然发现自己从醒来到现在,都快过去一个上午了也没看见她的身影,忍不住下楼寻找。   房间里没人,厨房里也没人。阮苏在后院找到正在杀鸡的张妈,问道:“小曼呢?”   张妈拎着鸡的双脚给它放血,抬头看着她。   “我早上就看见她出门了,说是去买纸钱。不是太太您吩咐她买的吗?我以为您知道呢。”   买纸钱?   阮苏满头雾水,决定出去找她,看看她在搞什么名堂。出门后想到赵祝升今日也是闲着,怕他一无聊又开始自怨自艾,便把他也拉上车,一起去找小曼。   小曼天天跟在她屁股后头,寒城百姓认识了她,也认识了小曼。   她沿路问了几个人,得知她往东城门外去了,便让司机追过去。   今天是个特殊日子,大家忙着准备年夜饭和祭祖,街上店面都关门了,路上人影稀疏。   汽车一出城门,就看见有个眼熟的身影面向东方而跪,身前是一堆正在燃烧的纸钱,以及一些祭祖的贡品。   阮苏心中疑惑,不想惊扰她,让司机把车停下,远远地看着她。   小曼没有哭,只是久久地跪在那里,口中像念叨着什么。   寒风吹散她的声音,阮苏什么也听不清,不过看她此刻的模样,应该是在祭拜逝去的家人。   这丫头关于家人的信息一点也不肯透露,每日只跟她玩玩闹闹,快乐的跟什么似的,指不定背后藏着多少伤心事呢。   她深吸一口气,告诉司机不必再过去了,回公馆。   视线扫过赵祝升时,她忍不住问:   “你想不想回家看看?我可以陪你。自从你搬走后,还没有回去过。”   赵祝升冷淡地垂着眼帘,摇头。   “那不如去买点纸钱和贡品,烧给你爹娘?”   他缓缓抬起头,眼神坚定地说:“在让赵家重新崛起之前,我不会去见他们。”   阮苏怔了一下,没想到他已经给自己定下这样大的目标,一时间不知道该安慰还是支持,匆匆点了点头,“那我们就回去吧。”   回公馆后不久,小曼也回来了,看起来神色如常。   阮苏坐在客厅喝咖啡,故意问她:“这一上午又去哪儿偷懒了?谁都找不到你的人。”   她揉了揉残留着几分红意的眼角,故作凶狠地说:“我去找人算账了!花大价钱给自己买了瓶法国香水当过年礼物,结果是用花露水兑的,气死我了!”   阮苏看破没说破,问:“那退了吗?”   她甩甩手,闷闷不乐地说:“没退,那人跑了。”   阮苏端着咖啡若有所思地想了想,吩咐道:“别生闷气了,上楼去,把我放在梳妆台左边的小罐子拿过来。”   小曼照做,下楼后递给她,好奇地问:“你要这个干吗?”   罐子是铜胎烧珐琅彩的,有着翠鸟般碧蓝的颜色,看起来非常精致,光一个罐子就得不少钱。   阮苏打开小小的盖子,用涂了蔻丹牌指甲油的小拇指伸进去,沾了点什么,涂在她的手背上。   “你闻闻,香不香。”   小曼抬起手背轻轻嗅闻,只觉得一阵馥郁的难以形容的香味钻入鼻间,沁人心脾,将她的坏心情都冲淡不少,不由得惊喜道:   “好香!这是哪里买的香膏?”   阮苏笑笑没解释,盖回盖子道:“正好你缺香水,这瓶香膏就送你啦,比法国香水更值钱哦。”   小曼开心地捧着瓶子看着她,过了几秒,忽然哽咽了一下,不想被她看出自己的难过,连忙揉了揉鼻子说:   “哎呀,外面太冷,我都感冒了……我先回房间泡个脚,太太有事就叫我。”   说完不等她回答,人已经跑出去了。   阮苏靠在沙发上轻轻吁了口气,下意识瞥向墙角的摆钟。   才十二点,离段瑞金回来,至少还有三四个小时。   她无聊地晃了晃脚,张妈端着菜走进来道:   “太太,吃午饭了。”   阮苏起身走向餐厅。   同一时间,段瑞金与段福、王经理,以及几个技术工人,正顶着寒风在检查每一台机器。   矿工都放假了,过完元宵才开工。期间只留四个人在这里看门,出意外不好解决,因此要检查得格外仔细。   王经理道:“二爷,新设备已经投入使用几个月了,效率很高,可是投入也很大,光在维护上就花了不少钱,如果换算成人力的话,说不定还用不着这么多呢,不太划算啊。”   段瑞金眼睛看着机器,随意地点了点头。   “嗯,那就把机器卖掉,你也滚回老家吧。”   他猛然愣住,以为自己在大年三十这天丢了饭碗,伤心得说不出话,问也不敢问,呆呆地站在原地,落后他们好几米。   段瑞金回头看他,轻笑一声。   “我跟你开玩笑的。”   “啊?”   “未来必定是工业化社会,如今用机器不划算,是因为技术还不够成熟。但是只要我们提前建立起生产线,及时更新,一定会有收获。”   段瑞金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是国内为数不多的人才,加油。”   王经理被他说得热血沸腾,恨不得现在就造出几台新机器,创造世界纪录。   过了好一会儿,热血退下去,他悄悄拉住段福,小声问:   “段管家,二爷遇到什么喜事不成?今天心情为何这般好?”   喜事……如今家里那位五姨太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能勾走他的心,还用得着什么喜事?   段福已经无可奈何,深深地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便跟上段瑞金的步伐,继续往前走。   在段瑞金的催促下,下午三点,他们打道回府了。   坐在汽车里,段瑞金心不在焉地看着前方的田野,脑中回想起女人甜美的笑容,嘴角也情不自禁扬起了弧度。   迎面来了一辆汽车,冲他们打喇叭。   段福停车,对面车中跳下来一个人,是市长家的家丁。   “段老板,今早老爷出城办事,偶遇您的两位家眷,说是半路汽车坏了准备步行去府上。老爷便把他们一并带了回来,现在正在我们家喝茶呢。您看是您去接呀,还是我们给您送到公馆去?”   “家眷?”   段瑞金心底一沉,好心情荡然无存,严肃地问:“是谁?”   那人笑道:“这个我就不清楚了,我只是来传话的,要不段老板现在就坐我们的车去看看?”   段瑞金恨不得会那移形换影之术,立刻到市长家一看究竟。   家眷,十有**是他母亲与林丽君了。母亲在信中说今年不过来,赶在如此紧要的时刻出现,难道是……冲着阮苏来的?   如果是这样,他不能让她们见到她!   段瑞金做出决定,回复道:   “我还有要紧事必须回公馆一趟,请你们家老爷暂代我照顾她们,等事情解决立即去接人。”   家丁领命离去,段瑞金升起车窗,吩咐段福继续往公馆开,忽然想到一件事,阴沉地看向他。   “你可知道她们会过来的消息?”   段福果决地踩了刹车,举起右手发誓,“我若是提前收到消息而没有告知您,五雷轰顶!”   他用探照灯似的目光打量了他许久,确认不是装的,松了口气,靠在椅背上道:“快回去。”   汽车风驰电掣地驶入公馆。   客厅茶几上的东西都收到一边去,摆满了面粉、面团、擀面杖,还有装馅儿的盆子。几个女人围在桌边,跟张妈学习包寒城的饺子。赵祝升也被拉了过来,为她们卖劳力擀面皮。   段瑞金大步走进来,浑身带着寒意。   阮苏听见脚步声,惊喜地回过头,把自己刚包好的饺子拿给他看。   “你回来啦,瞧,这我亲手包的,好看吧?”   段瑞金不看饺子,也不说话,眼神隐忍地看着她。   阮苏察觉到不对劲,笑容一点点消退。   “出事了吗?”   “我们不一起过年了。你现在就去收拾行李,我让人送你出城。” 第42章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困惑地看了过来,无法理解段瑞金的举动。   阮苏更是大脑当机,几乎听不懂他说得话。   直到他拿走手心里那枚胖乎乎的饺子,要把她拉上楼时,她才猛地回过神,甩开他的手。   “你在胡说什么?为什么不一起过年?”   段瑞金道:“只是今年不一起过,而且等过完年我就接你回来。”   “我不!”阮苏坚决地说:“你要是不给我一个合适的理由,别想让我走出去一步!”   她的声音在大厅回荡,段瑞金看了看茶几旁边的一堆人,低声道:“上楼,我告诉你理由。”   “你要是敢忽悠我,我跟你没完!”   阮苏从未受过这样大的气,铁青着脸上了楼。   段瑞金紧跟其后,等二楼房间的门一关,众人的议论声叽叽喳喳的响了起来。   阮苏走进房间,没有坐,站在窗边。等段瑞金关上门,立刻问:   “为什么要我走?”   她气势汹汹,认为对方这个提议根本就是无理取闹。哪怕今天就是天塌下来了,他们也没有分开的道理。   段瑞金垂眼看着一旁的梳妆台,声音冷淡,“我母亲来了。”   阮苏吸了口冷气,怒火烟消云散,紧张地问:   “不是说不来吗,怎么又来了?糟糕,我什么东西都没有准备啊……她现在到了哪儿?”   “在市长家里,她们半路车坏了,搭人家的车进城的。”段瑞金说:“你什么也不用准备,我不希望你们见面。”   “为什么?你怕她们讨厌我吗?不试试怎么知道?”   他摇了摇头,“不用试,她之前就说过,让我遣散你。”   阮苏再次愣住,这回沉默的时间更长了些。她扶着床头坐下,失魂落魄地问: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不打算听她的,何必让你添堵?”段瑞金道:“不过这次她们来得突然,我怕有什么对付你的计划,所以你还是离开几天,等她们走了再回来。”   他的决定并非没有道理,也全是为她考虑。   可要是真的慌慌张张逃跑了,她以后还有什么脸面回来见朋友?有什么脸开店做生意?只要一传出去,就会变成全城人的笑柄吧!   最关键的是,她凭什么走?她又没有见不得光。   阮苏起身握住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说:   “躲得了一次,躲不了一辈子。除非你只打算跟我玩两年就分开,否则我们一定会有见面的那天。既然她们来了,我也不怕,我现在就跟你去接她们。”   段瑞金浓眉紧蹙,眼中全是心疼。   “你根本不知道她的为人,我怕你受到伤害。”   “我不知道的,你就跟我说。你怕我受到伤害,就请永远站在我身边。”   她清澈的眼神宛如一道光,照亮段瑞金曾经不想直面的角落,因她的话改变了决定。   “好,我们现在就去接她们。”   “嗯!”   二人手挽手地下了楼,客厅里大家还在讨论之前的变故,见他们短短十几分钟内又和睦如初了,表情活像见了鬼。   阮苏松开段瑞金的手,清了清嗓子。   “别发呆了,张妈你们继续包饺子。小曼,你去我房间把上次买的普洱拿出来,冲上一壶。”   小曼惊讶地站起来,“啊?那茶可贵呢,跟黄金有得一比啊,家里要来贵客吗?”   阮苏没解释,只催她快去拿,便与段瑞金乘车出门了。   路上段瑞金讲了些他母亲往事,阮苏脑中渐渐有了个模糊的印象——年纪五十多岁,身材干瘦的女性,衣服总穿深色,盘头,常年不苟言笑。话很少,可是一旦说话,就绝对不允许有人反抗。   这种人一听就不好相处,自己马上要与她见面了,还是以如此不利的身份……阮苏想想就紧张,脸上却装得满不在乎,车停稳后第一个下了车。   门卫进去禀报市长,很快便出来,领他们进去。   二人走到大厅门外,听见里面有交谈声,停下来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   阮苏的紧张终究还是被段瑞金看出来了,他揽住她的肩膀,低声道:   “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在你身边。”   阮苏冲他笑了下,深呼吸,抬脚往里走。   不料脚还没落下,里面便冲出一个粉红色的身影,宛如雪地里凭空开出了一树桃花,鲜嫩而热闹地扑进段瑞金怀中,清脆嗓音跟着响了起来。   “你个混蛋,怎么才来接我?好想你啊!”   二人都愣住,段瑞金最先反应过来,看清怀中人的脸,紧绷的表情松懈了。   阮苏后知后觉地打量她,只见其明眸皓齿,冰肌玉骨,穿一套嵌了圈白色绒毛的小洋装,头戴粉色圆形毛毡小礼帽,脚踏白色羊皮高跟靴子,钻石耳环在卷曲的乌发中若隐若现。   这难道就是林丽君?看起来是个活泼浪漫的少女,跟沈素心说得不太一样啊……   她迟疑着要不要跟对方打招呼,那人却率先开了口,满眼狐疑。   “你是谁?”   阮苏看向段瑞金,后者介绍道:   “这位是你嫂子,阮苏。阮苏,这位是我的妹妹,段雪芝。”   原来是妹妹……阮苏大大地松了口气。   段雪芝依旧好奇地看着她,仿佛很不能理解二哥的择偶标准。   段瑞金将她从自己怀里拉出来,问:“你不是在巴黎游学吗,怎么一个人回来了?在外面闯祸不敢回家?”   段雪芝娇嗔着拍了他一下,“二哥你讨厌,我像是会闯祸的人吗?再说我也不是一个人回来的,里面还有瑞琪那个混蛋呢。”   似乎是为了验证她的话,刚说完就有一个十**岁的男青年从大厅里出来。   他好像特别冷,淡蓝色的西装外面裹了件根本不搭的灰色大棉袄,头上戴得是一顶毫无保暖性的草编爵士帽,露在外面的两个耳朵冻得红彤彤,看起来非常可怜。   他一出来,阮苏就认定那是段瑞金的三弟段瑞琪无疑。   两人实在长得太像了,只是段瑞金更高些,气场更强些,段瑞琪像个未成年版的他,过于白净秀气,显得女相了。   他长得像个姑娘,开口说话却立刻显露出吊儿郎当的本质。   “二哥,国内的路也忒破了点,那能叫路吗?咱家那辆老福特可是跟着爹翻山越岭过的,这都能开坏。还好那段路不靠山,不然我们俩得被野狼叼走不可。”   段雪芝回头嘲笑他,“你想得美,野狼才不叼你。你把鞋一脱,臭脚丫子可以把它熏得扭头就跑。”   “谁脚臭了?我看你才……”   他说到一半,忽然看见旁边还站着个穿银鼠皮斗篷的美人,满嘴的脏话化作一句客气的警告,“别胡说!”   段雪芝哼了声,懒得搭理他,抓住段瑞金的胳膊要他带他们回公馆。   后者道:“你们还没说清楚为何会到寒城来,不说我是不会让你们进门的。”   “还能是因为什么呀,娘见你一个人在寒城过年,怪可怜的,可是二嫂又犯了病,没办法陪她过来,就让我们来陪你过年呗。”   段雪芝说完,段瑞琪立即道:“我可是托了好多人才临时买到飞机票的呢,你得给我报销。”   报销飞机票是小事,重要的是真的只是这个原因么?   段瑞金与阮苏交换了一个眼神,统一了一件——马上就天黑了,先带他们回去吃年夜饭再说。   谢过市长,一行人乘车回家。   段瑞金、阮苏、段雪芝三人坐在后排,段瑞琪与司机坐前排。   他时不时回头看,视线在阮苏身上扫来扫去,似乎想跟她说话,但是没有勇气开口。   这种活泼的模样让她想起曾经的赵祝升,只有从小泡在蜜缸里长大,没受过苦难与挫折的人,才会如此不加掩饰的流露出天真单纯。   当时的她把赵祝升当成一条可爱的好逗弄的小狗,直到他变了,她才知道这份天真有多宝贵。   她讨厌变化,她希望身边的事务永远停留在最幸福的时刻。   段瑞金、小曼、百德福……都不要变,停留在今天就好。   阮苏悄悄握住段瑞金的手,对方感受到她的动作,身体没有动,手掌却包容地反握住她,一路都没有松开。   回到公馆,天已经黑了。寒城内鞭炮声此起彼伏,百姓们开始吃年夜饭。   有了段家弟妹二人的加入,原来略显冷清的餐桌热闹起来,阮苏又让沈素心、小曼、张妈和段福都坐上来,跟他们一起吃。   鞭炮是双狮牌五千响的满地红,用竹竿高高挑起,尾端仍然拖在地上,宛如红色长龙。   段瑞琪喜欢出风头,争着去点鞭炮,可是点了半天都点不着,被段雪芝狠狠笑话一通。   最后是段福老将出马,用一根紫红色的香点燃了那串鞭炮。   炮声震耳,火光闪烁,烟雾弥漫。   大家在这副热闹的气象里动了筷子,小曼毫不客气地夹条海参,咬了口问:“赵祝升怎么不在?您不是邀请了他吗?”   阮苏下意识看向窗户,隔着墙她也能想象到此时洋房内冷清的模样,但赵祝升不愿意来,她也不好强求。   张妈揭开一个砂锅的盖子,香气四溢,待水雾散尽后,里面丰盛诱人的食材进入众人眼中,是颇负盛名又价格昂贵的佛跳墙,里面各种珍品的价格加起来估计比普通人家一整桌年夜饭都贵。   在那堆炖到软烂的食材中,最亮眼的是一只比人手掌都大的鲍鱼。   张妈道:“这鲍鱼可是花了大功夫弄来的,一只就有一斤。美容养身又活血明目,最适合女人吃了,太太……”   她话未说完,段雪芝便开心地哇了声,伸出筷子。   “巴黎的食物难吃死了,我好久都没吃过佛跳墙了,谢谢二哥!”   肥嫩的鲍鱼被她夹得浓汤四溢,落入她面前那个精致的瓷碟子里。   张妈的手尴尬地停在空中,众人齐齐看向阮苏。   阮苏对鲍鱼没有太大执念,在段公馆吃得也够多的,少这一个不少。   但问题在于,段雪芝不是故意的吗?   她若是借抢夺好东西的机会,向自己立下马威,那可不能无动于衷。   这里是段公馆,亦是她的家。段瑞金的妹妹来了,她理应客气招待,却不代表该任由对方看轻了自己,爬到她头上来。   阮苏看着段雪芝,后者炫耀般地瞥了她一眼,筷子再次伸向盘中的鲍鱼。   不料横空插进来一双筷子,夹走鲍鱼,放在阮苏面前的碟子里。   段雪芝惊愕地抬起头,看见段瑞金平静的放下筷子。   “二哥!你在做什么?”   “这道菜阮苏喜欢吃,是我特地让人为她做的。”   “那我千里迢迢从巴黎回来陪你过年,连只鲍鱼都没资格吃吗?究竟谁是你的家人?”   “你们都是我的家人,但她更是我的太太。你要是想吃,找个丈夫给你买去。”   “你……”   段雪芝气坏了,高跟鞋在地板上一通乱跺。   段瑞琪道:“我支持二哥,想吃自己买去,霸占人家的做什么。”   段雪芝不敢骂段瑞金,就拿他当出气筒,噼里啪啦地骂了起来。   段瑞琪不甘示弱,张嘴回击,与她吵得不可开交。   餐桌成了二人的战场,阮苏倒是被遗忘在角落里。   她看着盘中那个大得过了份的鲍鱼,哭笑不得。段瑞金又为她夹了些菜,命令众人:   “吃吧,不要管他们。”   得到他的指示,大家这才放心的动起了筷子,用吵架声当伴奏,吃今年最后一顿饭。   年夜饭吃了三个小时,散场后段雪芝与段瑞琪各自甩给对方一记白眼。   张妈等人在撤桌子,阮苏道:   “雪芝,瑞琪,我领你们去客房吧,早点洗澡休息。”   段雪芝看了她一眼,抱住段瑞金的胳膊。   “我不要你带,我要二哥带。二哥,今晚我睡哪儿?在你房间加张床行不行?我怕黑。”   段瑞金抽出手,冷淡地说:   “我跟阮苏一起睡,你怕黑,那就跟瑞琪睡一间房吧。”   她顿时脸一黑,段瑞琪更是抢先拒绝。   “我才不跟这死丫头睡,我宁愿去跟猪睡!”   “那你滚去猪圈好啦!”   段雪芝气得踩了他一脚,独自冲上了楼。   段瑞金对段福使了个眼色,后者跟上去给这坏脾气的大小姐领路。   他回过头,看见阮苏抱着胳膊挑眉看自己,笑了笑,走过去揽住她的肩。   “走吧,去休息。”   阮苏忍住不笑,与他上了楼。走到最后一级台阶时感觉总有股目光跟着自己,转身一看,对上了段瑞琪的视线。   段瑞琪猝不及防,尴尬地抓了抓头,佯装去倒水喝。   她若有所思,没说什么,进了房间。   阮苏以为段瑞金说跟她睡只是敷衍妹妹的借口,没想到他是认真的,还用她房间里的卫生间洗了澡。等她回过神时,二人已经躺在被窝里,身上只穿着睡衣。   段瑞金的身体一动不动,却总是像一座隐忍克制的小火山,平静的外表下是灼热的能量。   她听着他的心跳,手指拨弄他衣襟上的纽扣,轻声道:   “你妹妹刚才可气坏了。”   “她在家中是最小的,所有人都宠她,脾气比我爹都大,一有不如意的事就生气。”   “你不怕她把这些事拿回家说?”   “一个男人对自己的太太好,难道是坏事?”   阮苏想想也是,正要说话,窗外忽然响起鞭炮声,吓得她身体一紧,钻进他怀中。   段瑞金很配合的为她捂住耳朵,等鞭炮声停息后才放开手。   “原来你胆子这么小。”   阮苏很不服气,“那是因为我没有做好准备,再说了,你才胆子小。”   “怎么说?”   她坏笑道:“咱们都同床共枕多少次了,你敢碰我么?”   身边人的呼吸明显加粗,过了好几秒才道:   “你别玩火,弄疼了哭的是你。”   阮苏撅了噘嘴,想到一事,又开心起来。   “等过完年,我就十七了。”   “嗯。”   “再过一年就是十八。”   “嗯。”   “到时我又漂亮,又有钱,还有你这么帅的男人……哇,人生赢家。”   段瑞金看着她,黑暗中她的眼睛亮晶晶,如同夜空里的星星。   “那我建议你从明天开始多吃一点。”   阮苏不解,“为什么?”   他凑到她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说了句话。   阮苏呆了好久,回过神来,血液倒流满脸通红,冲着他的肩膀就是一拳。   “流氓!”   段瑞金痛吟了一声,捂着腹部道:“你打到我的胃了……”   “啊,没事吧?”   “好痛……”   阮苏掀开被子要开灯查看,不料对方是装的,突然伸手抱住她,在床上打了一个滚,变成趴在她身上。   段瑞金亲了她一下,脑袋贴在她胸膛上,叹了口气道:   “其实我一点也不想你长大。”   “怕我长大以后一拳就能把你打成猪头吗?”   “我是怕……”他欲言又止,动了动脑袋,“算了,还是快点长大吧,不然真是硌得慌。”   阮苏又气又羞,生平头一次对一个人无可奈何,干脆眼睛一闭,认命地睡了。   鞭炮声连绵不绝的响了一个晚上,当摆钟敲响六声时,段福来到房门外,敲了敲门。   “二爷,该吃开门饭了。”   与段瑞金一同醒来的,除了阮苏外,还有荣府的荣闲音。   他随便洗漱了一下,依旧穿着那身旧长袄,打着哈欠懒懒散散地走向餐厅。   荣凌云早就起床了,腰背笔挺地坐在那儿喂鸟,身上的军装扣得一丝不苟,连头发丝儿似乎都是精心打理过的弧度。   八哥咽下一根肉丝,荣闲音在椅子上坐下了,拿起筷子便准备开吃。   荣凌云扫了他一眼,脸上全是挑剔。   “以前没规没矩也就算了,新年第一天就这样,不嫌晦气?”   他嗤笑了声,“对我来说,能赚钱的规矩才是规矩。”   有一句话他藏在肚子里没说,一大早就看见大哥,没有比这更晦气的事了。   八哥看中了他夹着的一块肉,伸脖子来啄。荣闲音毫不客气的给了它一巴掌,拍得它呱呱大叫,往主人肩上飞。   荣凌云护住它,一脸阴森。   “你不知道它是我们家的福星?”   “它是你的福星,又不是我的。”荣闲音这段日子受够了气,完全看不到希望,趁着这个机会,破罐子破摔地说:“你别把本事都留着对付我,欺负自己弟弟算什么能耐?段公馆离这儿不到二里地,你倒是对付他去。”   “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嗤笑了声,“只怕等你自认为到了时候,对方看你已经像在看个笑话了。”   荣凌云不想在新年第一天就动手,可是忍了又忍,怒意压不下去,抬手一指。   “滚出去!”   荣闲音错愕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八哥在旁边帮腔,“滚出去!滚出去!”   荣闲音拍案而起,将面前的菜肴扫翻在地,扭头便走。   这个破家,当他愿待么?凭他的财力,哪里不能住。   荣闲音换了衣服,往口袋里塞一把银票,打算在外待几个月再回来。然而一出门,便看见有个人影在外徘徊,定睛一看,是许久未见的小凤仙。   这些日子他把她彻底抛到脑后,从未想起过。今日陡然一看,发现确实算个美人。   婀娜多姿的身段,晶莹剔透的雪肤,杏目花瓣唇,可惜常年待在乌烟瘴气的戏班子里,妆又化得浓,显得风尘气重。   她手里提着篮子,肩上落着雪,大约等了很久。   荣闲音收敛怒容,恢复平日里温润如玉的模样,慢吞吞的往前走了几步。   小凤仙远远看见他,眼睛一亮,连忙跑了过来。   “荣老板,您准备出门吗?吃饭了没有?”   他不答反问:“你怎么在这儿?”   “昨日师娘送了我一些她亲手做的点心,很好吃,想带些来给你尝尝。”   送点心是假,看他是真。一见到自己日夜思念的人,那些阮苏告诫她的话,就立马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放在平时,荣闲音是懒得理会她的,可刚刚才与大哥吵了架,正愁没法子气他一气,便微微一笑,温柔地说:   “多谢你记挂着我,走这么远的路辛苦了吧?进来喝杯茶。”   小凤仙终于盼到了自己期待的回复,雀跃不已,欢喜地跟着他进去。   荣闲音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抬起手,轻轻地搭在她腰上。   小凤仙浑身一颤,没拒绝,红着脸进了门。   荣凌云让人收拾餐厅,自己也没有胃口再吃饭,脱掉外套在落满白雪的院子里打军拳,一拳一脚虎虎生风。   八哥站在木架子上,挥舞着双翅为他鼓掌。   他停下来擦汗,忽然看见荣闲音搂着个漂亮女人进来,冲他投来一个嚣张的眼神,与女人进屋了。   荣凌云放下毛巾当作没看见,心中对他已经彻底失望。   戏子生得孩子果然没脑子,光会钻研点小生意,完全没有大局观。   女人这种东西,只有两个作用。一是泄欲,二是助他飞黄腾达,其他的都是浪费时间浪费精力。   来到寒城这么久,他无时无刻不在研究该如何把金矿拿到手。这是个好东西,只要有了它,他便再也不用担心军饷,再也不用受晋城那帮老家伙的牵制,还要被他们高看一眼。   问题是,该如何拿到手?段瑞金做事上滴水不漏,既不好酒也不好色,唯一宠爱的五姨太看着天真,满脑子都是算盘,精得很,令人无从下手。   若此刻身边有个靠谱的帮手也好,可.荣闲音那小子……   房间里传出孟浪之声,荣凌云恨铁不成钢地握紧了拳头,携击碎虚空之力,朝前方重重挥出。 第43章   寒城的习俗是大年初一谁都不许干活,扫地刷碗都不行,在家中吃吃喝喝歇息一整天,第二天才开始走亲戚,该干嘛干嘛。   初二的早上,市长派人发来邀请函,叫段瑞金过去吃午饭。   这是男人们的消遣,阮苏讨厌酒桌没有去,主动承担了另一个任务——带段雪芝和段瑞琪游寒城。   二人靠着枯岭山金矿赚来的钱,去国外留学,吃喝玩耍,却是第一次来这里,不免有些好奇。   金矿上还没开工,不方便去。阮苏带着他们在城内游玩,小曼与赵祝升做陪同,还带了几个护卫,装满两辆汽车。   寒城与现代城市没法比,但人口有一百多万,交通也算便利,城内该有的设施一样不缺。   初二一到,街上店面开张,百姓们便都出来了,或走亲戚看朋友,或逛街游玩。小孩子们拿着烟花满街跑,时而全都挤到捏糖人的摊位前,流着哈喇子猜老板这次捏得是兔子还是大公鸡,一派繁忙景象。   街上人多,阮苏让司机找个空地等他们,一行人步行入街。   段雪芝换了套白色洋装,毛呢大衣,手里揣着兔毛做的暖手筒,从头到脚都散发出娇贵。   她左看看,右看看,皱眉道:“这里怎么又脏又乱,跟乡下似的?”   阮苏意外地扬眉,“乡下?”   “对啊。”她指着地面,“地上有痰。”   又指街边,“路上都是鞭炮纸。”   再指远方,“居然还有人炸臭豆腐……我的天啊。”她捏着鼻子瓮声瓮气,“到处都是臭烘烘的,别说跟巴黎不能比,跟晋城都比不了啊。”   小曼冷笑一声,“雪芝小姐,为何只有你闻得到臭味呢?要么是你鼻子跟狗一样灵,要么就是……”   段雪芝的脸色很难看,“你什么意思?说我自己身上臭吗?”   小曼撇嘴看天,“我可没这么说。”   阮苏忍笑,出来打圆场,“既然雪芝不喜欢在街上逛,那就去饭店坐坐吧,我让厨子给你做几道招牌菜。”   段雪芝爱答不理地哼了声,往前走去。   小曼拉着阮苏走在最后面,小声嘀咕。   “这位娘娘可真不好伺候,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天上下凡的仙女呢。太太,你随便找个护卫陪着她得了,何必亲自给面子陪她玩?”   阮苏笑了笑,“我不是给她面子,是给二爷面子。人家弟妹好不容易来一趟,我什么都不招待,岂不是没心没肺么?娇气由她娇气,这是咱们的地盘,她能翻出花来?”   小曼被她说服,忍住气继续跟在后面。   一行人进了百德福,上楼坐包厢。   老板亲自点菜,大厨自然不敢怠慢,用最快的速度炒好端上来。   段雪芝喝了一口酸辣虾丸汤,摇头。   “你这厨子开多少钱一个月?”   阮苏道:“一百来大洋。”   “省钱也要看地方省啊,开酒楼不请好厨子怎么行?在晋城有家店叫得鲜坊,也做酸辣虾丸汤,虾丸紧实劲道,汤汁浓而不稠……最关键的是,他们可不会随便往里放大蒜。来的都是贵客,你让人吃一嘴蒜味儿,还怎么说话啊。”   她说完又补充了一句,“你别觉得我故意挑刺,但你毕竟是我二哥的姨太太,要是做生意亏本了,丢得可是我们段家的脸面。”   阮苏失笑,“看不出雪芝你还是个美食家。”   她挺了挺胸脯,“美食家谈不上,也就比你多见过些世面罢了。”   小曼突然出声,“咦,我记着得鲜坊不是个卖包子的吗?卖得最好的是猪肉大葱的,每天都能卖几百斤呢,什么时候改做酸辣虾丸汤了?”   她诧异地瞥了一眼,“你去过晋城?”   “在那里要过饭而已,得鲜坊的老板娘特别好,看我饿还送我没卖完的包子吃。她左脸上有颗痦子,你记得吗?”   段雪芝随口说得话被人戳穿,有点下不来台,端起茶杯喝了口掩饰尴尬。   “那可能是我记错了。”   “雪芝小姐,自己也不确定的事就别拿来教训别人啦。”小曼用肩膀撞撞阮苏,“太太,都说吃什么补什么,咱们让厨子为她做点猪脑吧。”   段雪芝的脸黑成了锅底,几乎要将茶杯砸向她。   阮苏适时的出来唱.红脸,掐了一把小曼道:“就你话多,人家想吃什么吃什么,用你来教。”   小曼笑嘻嘻地闭上嘴,伙计又端上来一盘新菜,酸汤牛肉。   段雪芝哪里还有胃口吃,把筷子一拍道:“这些菜都太辣了,我不想吃,我要吃ice green。”   阮苏眨了眨眼睛,“什么?”   “ice green啊,这么简单的英文你都听不懂吗?”段雪芝抓住机会要反败为胜,“二哥念书时可是他们学校里一等一的好学生,英文德文法文样样精通。要不是爹非让他回家帮忙,他现在都在国外当教授了。你是他枕边人,却如此没有文化,怎么跟他沟通?”   阮苏不怒反笑,轻轻掩着嘴。   “我的好妹妹,你说得是不是ice cream?”   段雪芝愣住。   一直插不上嘴的段瑞琪此时拍了下巴掌,“对!就是ice cream!我说怎么听着怪怪的,雪芝你自己不会就不要显摆嘛。”   段雪芝不服气,质问她:“你不是没念过书吗?怎么知道这个单词的?”   “我是没念过,但身边的朋友有不少会英文,还有二爷。我跟着这么厉害的人,耳濡目染自然也会一些简单的啦。”   阮苏看她就像看一个骄纵的小孩,笑眯眯地说:   “好啦好啦,这种小事不必计较。想吃冰淇淋简单,阿升,你帮雪芝小姐出去买一份。”   赵祝升领命离开,段瑞琪好奇地看着他的背影,等他关门后回头问:   “这个人是谁?从见面起就闷着不说话,冷冰冰的,你弟弟吗?”   阮苏摇摇头,“是我的合伙人。”   “合伙人?”   “对啊,别看他不说话,做生意可有一套呢。要不是他啊,我指不定得亏多少钱。”   这话段雪芝听着又不舒服了,“你嫁给了我们段家,会缺你的零花钱?何必去求别的男人帮你挣?”   小曼知道阮苏看在段瑞金的面子上,不愿与这位妹妹吵,便再次替她接了话。   “这天底下的女人分两种,一种跟哈巴狗似的,冲主人作个揖转个圈,哄得他高兴了给奖赏。另一种则是借东风,尽管出生卑贱无法改变,可是只要抓住每一次机会,未必没有与主人平起平坐,甚至超过主人的那一天。”   她笑了声,“自三十年前那一战后,皇宫被烧,后一种女人就越来越多。她们开工厂、当明星、做生意,在每个行业都留下了脚印。当她们肚子饿时,不必再去向主人讨要,而是可以很平等地说‘窝头不好吃,今晚吃酱牛肉’。雪芝小姐,请问你是哪一种呢?”   段雪芝怒极,拍案而起,“你一个当丫头的,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   小曼不卑不亢,坐得端正。   “我是丫头,可我靠双手挣饭吃。从头到脚每一件衣服,吃过的每一粒米,都是属于我的,别人休想抢走。雪芝小姐,你能吗?”   段雪芝的脸一阵青一阵白,忍不住要冲向她。   正好赵祝升回来了,手中端着两盘冰淇淋,“我回……”   二人撞在一起,冰淇淋盘子立起来朝赵祝升身上拍去。他很贴心的买了两种口味,香草与巧克力,于是当那盘子落了地,他胸前留下了一黑一白两团大印子,散发出甜腻的奶油味。   这场交通事故令所有人猝不及防,段雪芝也忘记了自己站起来是要干嘛,呆呆地看着他。   阮苏率先回过神,决定让闹剧就此结束。   “小曼,你陪阿升回去换身衣服吧。雪芝瑞琪,既然大家都不想吃饭,不如去我年前新开的剧院逛逛吧,里面应该很热闹。”   段雪芝没有太大的兴致,段瑞琪却很积极,推着她出了门。   众人兵分两路,护卫保护着三人去百德福大剧院,小曼与赵祝升叫黄包车回公馆。   剧院里正在上演今年开年的第一场戏,由小凤仙主演的金玉堂,爱听戏的老戏迷们人手一张月票,把剧院挤得密不透风。   阮苏曾经也是需要排队入场的,现在已经有自己的专属通道了,剧院经理笑容满面地来迎接他们,将其领到最好的包厢里,上茶上水果。   段雪芝与段瑞琪坐在里面看戏,经理把阮苏悄悄拉到走廊上,低声说:   “老板,今日来了一位贵客。”   “谁?”   “荣大帅。”   阮苏惊讶,因为段瑞金都去赴宴了,市长怎么可能不邀请荣凌云?   她怀疑对方前来的目的,压低声音问:“只有他吗?荣二爷来了没有?”   经理摇头。   还未理出头绪,走廊上有人经过,是三个不苟言笑的男人,穿便衣,浑身散发出与常人不同的气场。   为首那个最高大,脑袋险些顶到天花板,原本目不斜视地走着,看见阮苏,停下来客气地笑了下。   “段太太。”   真是冤家路窄……   阮苏回之一笑,“荣大帅原来也喜欢看戏么?您坐在那儿?往后来的话直接说一声,给我一个招待的机会啊。”   “段太太不必如此客气,我也是趁闲来无事随便逛逛罢了,你忙你的,无需单独招待我。”   阮苏正要接话,包厢门打开了,段雪芝发着牢骚走出来。   “这唱得什么乱七八糟的,就会扯嗓子,听都听不懂……我不看了,我要看电影……”   她陡然看见荣凌云,声音戛然而止,眼中全是震惊。   这男人太高了吧!又高又威武,吃什么长的?身上穿得是长衫,可要是换上西装,比外国人都有男子气概。   荣凌云也看见了她,眼底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了然,淡淡地问:   “我听说段老板的小弟小妹来陪他过年了,莫非这位就是雪芝小姐么?”   段雪芝见他竟然知道自己的名字,羞涩地低下了头。   若是有可能,阮苏简直想把这位心直口快的祖宗塞回包厢里,打死也不愿意她与荣家兄弟二人中的任何一个相识。   可见都见了,来不及了,荣凌云与段瑞金又并未正式撕破脸,她只好客客气气地做了介绍,说完赶紧拉住段雪芝的手,“你想去看电影对不对?我们快走,再晚就没位置了。”   这时段瑞琪也出来了,只与荣凌云打了个照面,就被阮苏拉出了门。   电影院在另一条街上,三人坐汽车转移。   段雪芝靠着车窗,脑中仍在回味男人的英武之姿。   她情不自禁问阮苏:“那真的是荣大帅吗?我听说他杀人不眨眼的,怎么会长得如此英俊?”   阮苏宁愿与她聊自己的姨妈周期,也不想聊关于荣家的任何事。   她当做没听见,问段瑞琪:“你们喜欢看什么电影?”   段瑞琪见她主动与自己说话,很兴奋地回过头。   “这里的电影院与巴黎是同步的吗?我回家之前看了一部叫科学……科学怪人!对,就是这个,太可怕了,可是真的很好看,我们看这个行不行?”   阮苏随口与他聊着天,分出一点心思去看段雪芝。   她靠在窗上面如桃花,捧着一颗砰砰乱跳的少女心,沉浸在回忆中,倒是没有追问下去。   电影院到了,可惜并不与巴黎同步,所播放的只有两部片子。   三人选了一场最近的,看完出来腹中饥饿,打算去找地方吃饭。   段雪芝总感觉哪里怪怪的,勾了勾手指,惊叫:   “我的包呢!?”   “你包刚才不是拎在手里吗?”段瑞琪说。   “是啊,可是不见了!”   阮苏蹙眉回忆,“电影散场时出来的人多,怕不是被人给捞走了。不着急,我们人多,现在就去找一找,找不到就让警察来帮忙。”   她留了两个护卫陪段雪芝待在原地,自己与段瑞琪各带护卫分头去找。   段雪芝站在街边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满脸懊恼,暗道自己今天真是倒霉透了。   自打来寒城,她好像一直倒霉。不过要不是来寒城,她又如何见得到荣大帅那样的人物呢?   以前她爹做寿时,也会有些将军大帅类的人物来捧场,要么光头大肚皮,要么土气横秋,没有哪位拥有荣凌云那样的威风。   这才是能当英雄,能征战天下的人啊!   段雪芝恨自己当时太紧张,竟然都没有跟他交谈两句,又只顾看他的脸,以至于他的声音是什么样的都想不起来。   “雪芝小姐。”   身边有人喊她,她以为是护卫,懒得搭理。   几秒后,她猛地抬起头,对上一张让自己过目难忘的脸。   “荣……咳咳……荣大帅?”   荣凌云就站在离她不到一米的地方,微笑地看着她,手里拿着一个粉色的包包。   “雪芝小姐,请问这是你的吗?”   段雪芝看了一眼,激动不已。   “是!我正在找呢!”   “我刚才看见有人抱着它跑,怀疑是偷来的,便让警卫拦下了。既然是你的,那便物归原主吧。”   他说完抬起手,把包包递向她。   段雪芝心中狂喜,但因见多识广没有失态,接过来后落落大方地说:   “这个包包是同学送我的生日礼物,很有纪念意义。我真的太感谢了,不知大帅是否有空,我请您吃顿饭如何?”   荣凌云轻轻笑了声,眼神深邃得像一个漩涡,将无数少女的心席卷进去。   “吃饭就不必了,举手之劳而已,我还有事,再会。”   段雪芝遗憾地看着他的背影。   他走了几步,忽然转身。   “雪芝小姐之前是不是在国外留学?”   段雪芝重新生出希望,“是的。”   “那你英文肯定不错了?”   她想到自己才被嘲笑过的英文,脸颊微微发烫,“额……还算够用。”   “既然如此……”荣凌云回到她面前,慎重地提出请求,“可否愿意为我当一天的翻译?”   “翻译?”   他点点头,压低了音量,“我与市长明日要接见一位美国访客,尚未找到合适的翻译。若雪芝小姐愿意帮忙,我定当重金酬谢。”   段雪芝脱口而出:“愿意!”   她回答得太快,让荣凌云都愣了一下,而后笑道:“那便约定好了,明日我去段公馆接你?”   她想了想,怕段瑞琪捣乱,坏了对方对自己的好印象,摇头说:   “不,我们还在这里见面吧。”   荣凌云答应,与她握了下手,当做约定。   阮苏和段瑞金找了一大圈都没找到,回来打算报警,却见包包已经在段雪芝手上。   她没有管包,而是奇怪的低着头,对着右手发呆,还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   阮苏走到她身边问:   “你的包找到了?”   她心情很好,表情自豪地说:   “是荣大帅看见小偷,帮我抢回来的。”   “他人呢?”阮苏左看右看。   段雪芝道:“早就走了。”   真的只是看见小偷那么巧合么?阮苏上过荣闲音的当,对他们兄弟抱着警惕,问:   “他都跟你说了什么?”   段雪芝纠结了半天要不要告诉她,忽然间烦躁起来,对她发脾气。   “我不是三岁小孩,你也不是我娘,区区一个姨太太管得着吗?我要回家。”   她说完招手喊司机,司机见阮苏一脸阴沉,不敢动。   “你过来啊!”段雪芝大喊,路人纷纷看向她。   她不想丢人,干脆自己跑到车边,打开车门坐进去,命令司机开车。   司机仍是不动,眼睛望着阮苏,等她的命令。   局面僵化,段瑞琪在旁边看完全程,知道是阮苏生气了,故意的,便过去劝段雪芝给她道歉。   段雪芝才不肯,自己又不会开车,跳下车道:“不开就不开,我有腿,自己走回去!”   说罢就抱着包独自往前走。   段瑞琪左右为难,下意识求助地看向阮苏。后者冲一个护卫使了眼色,护卫跟在段雪芝身后,远远地保护她。她走便走,她停便停。   段雪芝不理护卫,依旧闷头朝前走。没过多久背后传来车声,她心中暗喜,以为是阮苏服软了,想摆出一副臭脸色给她看。   谁知汽车擦着她开过去,停都不停,留给她一个车屁股看。   她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看见后排车窗降下,段瑞琪伸出脑袋来对她做鬼脸。   车影远去,消失不见。段雪芝望着前方漫长的路,又生气又后悔,悔自己不该穿高跟鞋出门。   电影院在南,段公馆在北,中间足足有十几里路。   段雪芝不熟悉路,辛辛苦苦走了三条街,脚都磨出水泡来,发现自己迷了路,不得不回头问护卫:   “喂,现在往哪儿走?”   护卫默默伸手拦了辆黄包车,她这才发现自己犯了蠢,坐上车后对阮苏的讨厌又加深了几分。   段瑞金吃完晚饭才回家,段雪芝坐在客房里,一边梳头一边竖着耳朵听声音。   当他的车开进门,她立马放下梳子飞奔下楼,向他告阮苏的状。   段瑞金被迫站在门外听了半天,好不容易等她停下,问:   “她骂了你吗?”   段雪芝仔细回忆,摇头。   “你骂了她吗?”   段雪芝语塞。   他冷冷道:“所以你说这么多是想告诉我,她好心带你们去玩,请你们吃饭看电影,你不领情,还反过来骂她?”   段雪芝下意识攥紧衣摆,结结巴巴地说:   “可、可她也欺负了我啊,她让我自己走回来!”   “难道不是你自己说有腿,要走回来的?”   段雪芝怔怔地看着他,片刻后低下头,一动不动,眼泪啪嗒啪嗒地落在大理石台阶上。   她哭得很委屈,很伤心。   “二哥你变了,你以前是最宠我的,学校里有人欺负我,你宁愿被娘骂也要帮我出气……可是现在呢?你反过来帮别人欺负我了,我讨厌你……”   段瑞金看着唯一的妹妹,叹了口气,摸摸她的头。   “我没有变,只是现在我也爱她。她受到欺负时,我会像以前保护你一样保护她。雪芝,你要是尊重二哥,就不要故意找她麻烦。”   段雪芝抬起手背擦眼泪。   “可我真的不喜欢她,她不过是个乡下丫头,哪里配得上二哥你呢?若她只是出身低,为人本份老实也就算了,但你看她在外面的样子,比男人都吃得开,我怕……唉!”   段瑞金笑道:“你怕的有些多余。她爱我,就不会做那种事。她若是不爱我……”   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下,因为突然发现,将来要是阮苏真的不爱他了,他的确毫无办法。   对待敌人,他可以残忍。   但对待自己喜欢的人,他看见她扎根刺都心疼,更别说亲自伤害她。   段雪芝哭了会儿,见他没有回心转意的余地,只好作罢,瓮声瓮气道:   “随便你了,反正关我什么事呢?我还省点精力。”   她说完回房间睡觉,段瑞金脱掉外套朝楼上走去,看见二楼的一扇房门微微敞开,灯光从里面透出来,宛如无声的邀请。   他推开门,阮苏果然站在门后,微笑地看着他。   “我都听到了。”   段瑞金耸耸肩,关门走进去。   “你这人呐,偏心得很。”   他无语地戳戳她的脑门。   “没心没肺,我护着你,你倒要骂我了?”   “谁说要骂你了,我就喜欢你偏心。”   阮苏理直气壮地勾住他的脖子,宣誓所有物一般亲了他一下,“你刚才要是一边倒的附和她来说我的不是,那你今晚别想睡觉。要么你带着你弟妹滚蛋,要么我带小曼阿升走人,从今往后别想见我。”   他哭笑不得,“敢情我是死里逃生?”   阮苏用手指描绘了他的浓眉、黑眸、高鼻,越看越喜欢,简直不知该如何爱他好,真想把他锁在这个房间里,只供自己一个人欣赏。   不过这种事只能想想,二爷若是成了一只听话的小羊羔,那就不是她所喜欢的二爷了。   因为段瑞金的那番话,第二天段雪芝明显的不再针对阮苏了,吃早饭时还一直小心翼翼地偷看她,好像有什么请求。   阮苏吃饱后放下筷子道:   “我要去店里了,雪芝要是有什么话,尽快跟我说呀。”   她抿抿嘴唇,不太好意思地开了口。   “你的梳妆台能否借我一用?”   “你要参加什么吗?”   “没有,就是心血来潮,想认真打扮一下。”   段雪芝说完立刻道:“你要是不愿意的话,那就算了。”   阮苏微笑,“又不是什么大事,怎么会不愿意。你直接去我房间用就好了,首饰衣服也可以随便挑,不用客气。”   段雪芝没想到她如此大方,出乎意料,自己的架子彻底放下来,开心地说了声谢谢。   阮苏离席,穿好衣服出门,上车前低声吩咐小曼。   “你今天就不要跟着我了,给你个新任务,看看雪芝去做了什么。”   小曼按照她的吩咐留在公馆里,蛰伏不动地等了两个多小时。   期间段雪芝待在阮苏房间好一通打扮,光鲜亮丽地出来了,避开段瑞琪和家里其他人,让司机送她去电影院。   她的车一走,小曼立刻跟上,始终隔着几百米的距离。   抵达电影院,她春光满面的下了车,一个男人站在那里等她。   过分高大的身材与标志性的服装,令小曼一眼就认出他,吸了口冷气。 第44章   阮苏用一个上午的时间巡逻完三家店,每一家都是人头攒动生意兴隆。她看着店内热闹的模样,简直就是看着无数大洋飞进自己的口袋里,纵有天大的烦恼,也因此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照这种速度发展下去,她不但可以还段瑞金那二十万,自己也能攒下一笔不菲的财产。   只是离全面开战不到两年时间了,三家店赚钱还是有点慢,要是再多几家,再多涉及一些行业就好了,问题是她手中并没有那么多余钱。   去问段瑞金借,然后再还他?   阮苏琢磨了一路,拉不下那个脸来,毕竟不是急需。   汽车开进公馆,她下了车,赵祝升沉默地跟在她身后,仿佛成为了她的影子。   两人路过草坪,段瑞琪正躺在白色的长椅晒太阳。   他醒得最晚,直到午饭时张妈去叫才睁开眼,发现家中已经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   独自吃完午饭,他无事可做,正无聊时看见了阮苏,立即蹦到她面前,冲她灿烂的笑。   “嫂子,你回来啦,外面热闹不?”   阮苏道:“热闹啊,你想出去玩?叫司机送你就好了。”   他问:“那你去吗?”   阮苏笑着摇摇头,“我刚回来,就不去了。”   “啊……”段瑞琪失望地拖长了声音,咕哝道:“那有什么意思,我也不去了……嫂子,要不咱们来打网球吧?”   “网球?”   “对呀,我从外国带了正宗的球拍回来呢,快,快去换衣服。”   段瑞琪不由分说的把她推进屋,等她换上一身适合运动的宽松衣物出来,他已经扛着球拍在草坪上等了。   段福每日都会派人清理草坪上的雪,冬季的草坪是干枯的黄色,因连续几天都是灿烂阳光,晒得蓬松干燥,正好适合打球。   段瑞琪不光从国外带了网球拍,还带了合体的运动衣。浅蓝色的窄口衣裤包裹着他挺拔年轻的身躯,一双雪白的网球鞋,露出来的手掌脖颈是细皮嫩肉的白,头发被阳光照成了暖金色。   他与段瑞金实在太像,以至于他将球拍递给她,冲她灿烂微笑时,阮苏恍惚看到了运动型的段瑞金,也对这项运动生出了兴趣。   段瑞琪让佣人帮忙拉了网,退到另一边,抛了抛手中的绿色小球,问:   “你以前学过吗?没学过我教你。”   阮苏道:“与朋友玩过两次。”   “那看来也是一员老将,干打没意思,不如咱俩下点注?”   “赌什么?”   段瑞琪用球拍抵着下巴颏,想了会儿嘴角一勾。   “谁要是输了,就帮对方实现一个愿望。”   阮苏见他笑出了一脸狐狸相,怪有趣的,答应下来。   “行,开始吧。”   段瑞琪如愿以偿,立即摆出杂志封面上运动员标志性的姿势,将小球打向她。   在网球这项运动上,阮苏其实有点底的。   穿越前念大一时,她的室友是个热情的妹子,又暗恋同校的一位网球运动员,便总是拉着她假装去体育馆打球,实则偷看那位男生。   在她偷窥心上人时,阮苏无事可做,只好磨炼球技,渐渐的练出了些水平。   只是她忘记自己已经太久没碰,手生,而段瑞琪那小子的运动能力出人意料,每一次击球都精准有力。   两人的对战变成了大人逗小孩一般,几场下来,阮苏竟是一个球都没赢。   中场休息,段瑞琪走到桌边端起咖啡补充体力,眼中已看见希望的曙光,笑道:   “嫂子,你要是一个球都不进,会不会太惨了?要不我待会儿让着你点吧。”   在体育运动中,对手放这样的话无疑是挑衅。   阮苏很想开口怼回去,可心里清楚,自己的水平确实不是他的对手。   就这么输了吗?真叫人不甘心……   “我来吧。”   从一开始就站在旁边观战的赵祝升突然说。   阮苏诧异地看着他,“你也会吗?”   “在学校里跟同学们玩过。”   阮苏还在犹豫要不要让他替自己,他就已经从她手中拿走球拍,走到她的位置上。   段瑞琪叫道:“你来做什么?让开,我要跟她打。”   “我替她。”   赵祝升的脸仍然带着两分稚嫩,但神情是以前不可能拥有的沉着冷静。   “不行,之前可没说能让别人替的。”   他看着翻版的自己,深知弱点在哪里。   “男人与女人比打球,本来就是在占便宜。就算你赢了,脸上又有什么光彩的?老虎会炫耀自己赛跑赢过了兔子吗?”   “你……”   他一击即中,段瑞琪被激起胜负欲,握着球拍走到对面大声道:   “那好,我就跟你来玩两场,要是你输了,他妈就是孙子!”   赵祝升轻嗤一声,弯腰捡起球,目光坚定。   “接招吧。”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阮苏目睹了一场真正的比赛。   段瑞琪全力发挥,半点余力都不留。赵祝升的水平本来与他旗鼓相当,但是他仿佛成了一只老谋深算的猫,时不时说两句话激他,或放个缺口给他,让他情绪激动,发挥不稳,把把都输。   天边浮起了晚霞,段瑞琪又输一个球,在这大雪未化的初春里累得满身大汗,往草坪上一躺,不想动了。   赵祝升收起球拍,“你输了。”   他竖起中指,“你卑鄙、下流、无耻。”   赵祝升左耳进右耳出,压根不把他的话当回事,走回阮苏面前。   阮苏放下手里的巧克力,啪啪鼓掌。   “阿升!棒极了!”   他看着她嘴角的棕色印记,露出久违的笑容,很淡、很轻、一晃就消失了。   将球拍还给她,他说:“我回去了。”   “不留下来一起吃晚饭吗?你帮我赢了球,我得奖励你呀。”   赵祝升摇了摇头,走出公馆。   段瑞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跑到阮苏面前告状。   “以他的技术本来赢不了我的,是他一直拿话激我,扰乱我的计划,这个卑鄙小人。”   阮苏道:“我不在乎他怎么赢的,反正他帮我赢了,现在的问题是,你要不要当一个一诺千金的君子呢?”   他垂头丧气,耸拉着脑袋。   “你说吧,要我做什么?”   “我的愿望是……”阮苏抬起头,看见一辆熟悉的车开进来,坏坏一笑,凑到他耳边叮嘱一番。   段瑞琪苦着脸,“不是吧……太恶心了……”   “你去不去?”   “我……去就去!”   他做了几个深呼吸,如同面临分娩的产妇一般,带着视死如归的表情大步走到车门外。   段瑞金从车上下来,清冷地瞥了他一眼。   “有事?”   “二哥!”段瑞琪猛然伸手,使出吃奶的力气把他抱了起来,连转三圈,转得两人都晕头转向后,热烈激昂地说:“我爱你!”   司机呆若木鸡,段瑞金满眼惊愕。   他趁机低下头,在他脑门上吧唧亲一口,然后松开手扭头就跑。   段瑞金毫无防备的落了地,摔得尾椎骨生疼,意识到自己被这混蛋弟弟给耍了,正要追上去揍他一顿,忽然看见草地上笑得前俯后仰的阮苏。   好啊,胆敢合起伙来玩他!   段瑞金站起身,拍拍外套沾上的雪,走到阮苏面前。   阮苏赶忙停止笑声,用一双弯弯的眼睛看着他,甜甜地问候:“二爷,您回来啦,累不累?”   他也笑,笑得叫人不寒而栗。   “不累。”   “那……您要不要喝茶?我去给您倒。”   阮苏说完就要溜,他抬手抓住她的肩膀,“不必了,你跟我上楼,有个东西要给你看。”   “……现在吗?”   他用不容拒绝的眼神回答了她——就现在。   阮苏被他拎上楼,段瑞琪听见关门声,从房间里偷偷探头出来看。   房门关得很紧,起初什么都听不见,过了几分钟,传出阮苏的鬼哭狼嚎。   “呜呜……我再也不敢啦……”   他打了个哆嗦,摸摸脖子,赶紧关门。   夜深之后,段雪芝乘车回家。等她洗漱完睡下,小曼才从侧门悄悄溜进来。   她快要憋不住了,迫不及待的想将今日所见所闻告诉阮苏,然而跑到二楼推门一看,里面居然没人。   小曼抬头看了眼天花板,听到三楼传来轻微响动,叹了口气,只好明天再来找她汇报。   回到佣人楼里,随便洗漱一番睡下。因邻居家的鸡杀来做烤鸡了,没法打鸣,她睡到阳光落在鼻梁上,才懒洋洋地睁开眼睛。   望着天花板发了会儿呆,小曼猛地想起昨天未做完的事,连忙起床穿衣服,要去找阮苏。   路过客厅,她看见段雪芝坐在沙发上,对着光欣赏一条钻石手链,眼角眉梢都透出甜蜜来。   周围无人,客厅里就她们两个。她忍不住停下脚步,低声道:   “这是谁送的?”   段雪芝不喜欢她,看都不看她,收起手链说:   “与你无关。”   “雪芝小姐,你初来乍到,许多事情都不了解,根本不是你看到的那样。做什么事之前最好还是先问问我们,免得做出错误决定。”   段雪芝冷着脸站起身,用余光不屑的瞥她。   “我知道阮苏宠你,拿你当亲姐妹看待。可是说到底,你还是个丫头。她都算不上我们段家的人,更别说你了,休想爬到我头上来对我指手画脚。”   对方已是无理可讲,小曼果断放弃,上楼去。   阮苏却已不在,张妈告诉她,今天一大早就有人求见,似乎要谈生意,早就去百德福了。   她随便吃了点早饭,叫辆黄包车,也去百德福。   阮苏果然在包厢与人谈生意,对方是个干瘦的中年男人,衣着倒是挺体面,一边喝茶一边讲话。   小曼进去后,发现赵祝升彭富贵,甚至娄大厨也在,猜测所谈之事挺重要,便没有出声打扰,默默地站在一旁,时不时为他们添点茶。   没过多久,她听出了个大概——阮苏又要扩张生意。   这回她不自己开店了,而是要做什么……加盟?对,就是加盟!   面前的男人姓杨,也是个开酒楼的,就在城北的白梨路,地段倒是挺好,酒楼也宽敞,可生意一直好不起来。   勉勉强强的开了两三年,收支正好持平,只够糊口。   阮苏与他商讨的,是由百德福出厨子,出账房杂役,去帮他经营这家酒楼,酒楼的租金、开销、月钱,由他支付,赚的钱四六分。   当然,一同借去的还有百德福这个招牌。   阮苏将招牌经营得不错,寒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三个字已经像吸铁石一样,可以用来吸吸大洋了。   几人谈到中午才结束,阮苏留杨老板吃饭,后者说今天家里来了一大堆亲戚,只留老婆孩子招待不过来,自己得回去帮忙。   阮苏便没有强求,让人送他出门,自己仍然坐在包厢里,准备吃饭再走。   娄大厨等人出去了,小曼不解地问:   “太太,咱们这么做会不会太不划算了?又要出人又要出力,还得借他名气,赚的钱才四六,何苦来。”   阮苏喝着茶,用手指点点她。   “目光短浅。”   她不服气,阮苏笑着解释。   “一家店四六,确实没多大的赚头,可是谁说只能开一家呢?等我们开到了五家、十家,甚至发展到外地去,在全国各地来个百八十家,你认为还是没赚头吗?”   小曼咂舌,“百、百八十家,这怎么可能?”   阮苏也知道不可能,等打起战来别说开饭店,米都没处买。   不过既然还有两年,那就多赚一块是一块吧,这已经是目前能找到的最快最不要本钱的发展办法了。   “对了,你昨天都看到了什么?”   她抬头问。   小曼见她忙得一大早就出门,接下来谈妥当了肯定会更忙,而那位雪芝小姐又是个难伺候的,万一她去管的话,说不定又要听许多难听的话,顿时不想告诉她。   “没什么,她去看了几场电影。”   阮苏面露狐疑,“就这个?”   “对呀。”小曼走到身后帮她捶肩,实则不愿被她看见自己的表情,怕露馅,“她看了电影,去吃西餐,逛了会儿街,又去看两场电影,然后就回来了。我看呐,她是适应不了寒城的环境,觉得无聊呢,估计用不了多久就要吵着回去的。”   阮苏若有所思,不一会儿伙计就把菜端进包厢了。她让阮苏把赵祝升和彭富贵几个都叫进来,一起吃午饭。   她与杨老板一拍即合,没过几天就签了合同,趁春节过完好招工,忙碌了小半个月,杨家酒楼成为又一家百德福。   寒城生意人都有自己的圈子,杨家酒楼更名改姓的秘密不胫而走,每天来求见阮苏的人络绎不绝。   她没有错过这个好机会,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从几十位寻求合作的人当中选出六个最具潜力的,在赵祝升的协助下展开合作。   这一忙就是小两个月,每天日出而起,月升而归。她尽量的保证晚上都能与段瑞金一起吃夜宵,旁的是什么都没精力做了。   忙到清明前,六家饭店的事大致做完,只等开张。   她打算休息两天,彭富贵又给她找来一件新工作——他前些日子请假陪媳妇去了趟娘家,媳妇的娘家在瑞城,是方圆五百里内第二大的城市,规模仅次于寒城。   媳妇有一位表哥,在酒楼干跑堂的。酒楼老板不知从哪儿听说了百德福的名字,也想学那杨老板,与阮苏来一番合作。   他发出了邀请,若是愿意,随时可以去考察。   两地之间没有火车,开车来回一天都不够,加上考察的时间,她要是去的话得腾出至少三天的空来。   阮苏有些犹豫,担心的不是安全,带几个护卫一起去,量别人有贼心也没贼胆。   她担心的是段瑞金会不同意。   赵祝升说:“寒城毕竟地处偏远,发展潜力有限。我们一口气开了六家,加上原来的三家,已经到达顶峰了,再无空间可供发展。你要是想更进一步,只能把目光投向其他城市。如今这么做的只有百德福,先机是最宝贵的,一旦错过,那就不知道等多久再有了。”   阮苏何尝不知道这一点,她沉思许久,喝光杯子里的茶,站起身道:   “你开始做准备吧,我今晚就跟二爷说。”   赵祝升深深地看着她,似乎有什么话想说,但最终闭上嘴,走出公馆。   今晚的夜宵是赤豆萝卜粥,过年饭桌上全是大荤,吃得阮苏看见油腥就反胃,特地嘱咐厨房做清淡的。   她与段瑞金坐在餐桌旁,一人一碗粥,偶尔聊几句生意上的事,已然像对老夫妻。   然而即便成了老夫妻,以对方的性格也绝不会同意她独自跑去外地。阮苏头疼不已,根本不知如何开口,心不在焉地数着粥里的豆子。   段瑞金早将她的不对劲看在眼里,吃完后起身道:   “跟我来。”   阮苏跟在他身后,不知不觉走进书房,听见关门声,微讶地抬头。   段瑞金递给她一支钢笔。   “说不出口,那就写给我看。”   她看着那支黄金钢笔,耳朵发红,推开说:   “哪儿有那么夸张。”   段瑞金收起钢笔,垂眸看着她,睫毛太长,阴影落在他光洁如瓷的脸上,看起来更小了。   “我……”她嗫嚅着,掐了下自己的掌心,终于一股脑说出来。   段瑞金久久沉默。   “你不用担心安全问题,我不是一个人去的。娄大厨,赵祝升,还有几个护卫,他们都会保护我,我发誓一定完完整整的回来。”   阮苏主动说道。   段瑞金还是不说话,皱眉看着她。   阮苏抿着嘴唇,抓住他的手轻轻摇晃。   “让我去好不好……”   段瑞金心底很清楚,她去意已决,哪怕自己不同意,也无法绑住她的脚。她只是因为爱他,所以才如此在乎他的想法,一定要求得他松口。   对方这么好,他又如何狠得下心来当阻拦她事业的恶人呢?   他叹了口气,终于说话了。   “我跟你一起去。”   “你?”阮苏惊讶地问:“那矿上怎么办?今年刚开工不久,有很多事都需要你照料吧?”   段瑞金揉揉眉心,也有些头大。   阮苏看了看他,忽然拿走他手里的钢笔,从书桌上一摞白纸中抽出一张,刷刷地写起来。   段瑞金想看看她写得什么,她用手捂住不给看,神秘兮兮的。   等一口气写完了,她套上钢笔,吹吹墨迹递给他。   “保证书,我阮苏发誓,保证三天后一定平安回家,绝无半点伤痕,否则头发掉光,满脸长痘……”   他念着念着,嘴角渐渐扬了起来,最后忍俊不禁地捏捏她的脸。   “你对自己够狠的。”   “不狠怎么能显示出我的决心呢?”阮苏振振有词,“你看我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就让我去吧。”   段瑞金捏着那张纸,右手指关节在桌面上敲了敲,做出决定。   “行。”   说出这个字的第二天晚上,他后悔了。   阮苏带着她的伙伴们出远门,他堂堂一个大男人独守空闺,看着满桌夜宵发呆。   一起吃的人不在,多好的食物也令他提不起兴致,坐了会儿,段瑞金去书房,打开保险柜,从重重叠叠的文件中取出一封信。   信是林清寄来的,他告诉他一个很重要的消息——自己所在的军队放弃北上,决定先攻西北,至少攻下三个省,预计半年内完成。   寒城并非物资丰富的地方,但因为拥有枯岭山金矿,成为重中之重,势必要拿下。   林清在信中承诺,自己已与大帅商议好,进攻寒城时绝不会伤他的人,更不会抢劫金矿。等攻下寒城后,金矿仍由他管理,只需将原本分给政府的那一份分给他们就行。在那之后,他们会保卫金矿的安全。   段瑞金不担心他撒谎,因为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知道金矿的产出是长久的,不会像抢银行一样抢一次就跑。   至于之后的利益分配,对他来说也没有大区别,分多分少,他这辈子都不会缺钱花。而钱多到了一定程度,就只是账本上的数字,他并非守财奴,欣赏不来那些数字的美好。   信是三天前收到的,他至今没回复,是在思考自己接下来的路。   段家有四个子女,大哥段瑞泽需留在晋城,管理那边的生意,以及打点好政府方面的关系。   三弟段瑞琪天真单纯,不学无术,只会吃喝玩乐。   四妹雪芝就更不用说了,被全家人宠成一个宝贝,出生到现在自己的衣服都没洗过一件。   寒城距离晋城有千里之遥,父亲病重后,能留在这里的只有他。   世人都羡慕段家有金矿,但他眼中,金矿是牢笼,困守住他的一生。   离开学校许久,耳边总回荡老师的话:大丈夫,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这辈子他出生在安乐窝,没受过苦难,不出意外的话死也是死在安乐窝。   吃得够好,玩得够多,然而有什么乐趣?   阮苏的出现是惊喜,但她身为一个女子,尚且有勇气开创自己的事业,他却不能,永远守着金矿。   段瑞金一动不动地看着那封信,防水的牛皮纸被他捏出深刻的痕迹。   窗外传来汽车声,他收起信,走出书房。   段瑞琪跳下车,哼着小曲儿往里走,右脚刚踏上台阶,便看见尽头站着个人影,惊讶地说:   “二哥?”   作者有话要说:  下午还有一更哦 第45章   段瑞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灯光从他背后照过来,一张脸白森森的。   “你怎么这么晚回来?”   段瑞琪揉揉头发,双手插在裤兜里。   “嗨,别提了……雪芝今晚发神经非要拉我陪她去逛街,不答应就撒泼打滚。后来我答应跟她去了吧,她又嫌弃我,硬要把我轰走。我想着不能白跑一趟,就去饭店里喝了点酒,跳了会儿舞才回来。”   “雪芝呢?”   “大概还在逛街吧。”他耸耸肩,“别管她了,她带着护卫呢,出不了事。”   段瑞金点点头,“你跟我来。”   来?   段瑞琪想问他有什么事,但他说完就朝楼上走,他只好跟了过去。   二人走进书房,隔着一张书桌坐下。   段瑞金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让段瑞琪心里发毛,情不自禁搓了搓胳膊,陪笑道:   “二哥,你有什么话直接说呗,别吓唬我啊。”   “你将来有什么打算?”   “将来?”段瑞琪满脸困惑,“将来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呗,结婚、生孩子……不都那样,没死就活着呗。”   “我是说事业方面。”   他愣了愣,嘿嘿一笑,“二哥别逗了,这两个字跟我压根就没什么关系。”   段瑞琪对自己的处境认识得很清楚,家里有钱,大哥有权,二哥会赚钱。他从生下来就无需考虑工作,恰好又有了好相貌与健康的身体,将来找对象也是不难的。   他对于事业也从不执着,工作就是为了赚钱。他生下来就有钱,意味着他出生那日就完成了使命,往后的人生只需要享受。   简而言之,混吃等死就是他了。   段瑞金摩挲着手中的黄金钢笔,缓缓道:   “你有没有想过来矿上做事?”   段瑞琪的笑容变成疑问。   “家业是爷爷和父亲打下的,传到我们这儿是第三代。如今父亲身体不好,什么事都做不了,你身为他的第三个儿子,若是能在某个领域帮得上忙,我们段家在当下这动荡的局势中,便多了一份延续的力量。”   段瑞琪苦笑。   “二哥你饶了我吧,我什么本事都没有,能帮得上什么忙啊……”   “本事都是靠学的,谁生下来都不会做生意。”段瑞金放下笔,端正地看着他,“问题只在于你愿不愿意。”   他纠结地想了许久,想到一种可能,小心翼翼地问:   “二哥,咱家是不是遇到什么事,快没钱了?”   所以才连他这种纯种大米虫都拉出来自力更生。   段瑞金翻了个白眼。   “不缺钱你就不想着奋斗?像话吗?”   段瑞琪被他今天的表现弄得摸不着头脑,苦着一张脸道:   “二哥,你到底想干嘛啊?我的能力你不是不知道,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对采矿一窍不通,去了也是无头苍蝇一个,何况我的书还没念完呢。”   “你在学校学了什么?”   段瑞琪顿时不说话了。   段瑞金冷冷道:“要是真的想学东西,何必在国外浪费时间,只要跟着我,保管你不出一年就能独挡一面。”   “真的吗?”他没什么底气。   段瑞金看着弟弟这副窝囊样,对自己刚才的决定持有了十分的怀疑。   段瑞琪却自言自语起来。   “要我真的能管金矿了,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爹娘往后定然不会再骂我游手好闲,而段雪芝要是再拿这事笑我,我也可以理直气壮地骂回去……”   他越想越美好,抬起头期待地问:“那我们什么时候开始?”   “……”   他的初衷未免太幼稚,不过只要结果是一样的,只要他能代替自己管理金矿,初衷幼稚些又何妨。   段瑞金心底微微松了口气,道:“就明天吧。”   段瑞琪与他说晚安,哼着歌准备回房间,走到门边突然停下,转过身问:   “对了二哥。”   “嗯?”   “要是将来金矿由我管,那咱们家在寒城的产业也归我吧?”   段家在寒城除了金矿便是这座公馆,因为离得太远,没有置办太多产业。公馆不值钱,最值钱的是人脉,是矿上的那些工人和设备。   段瑞金说:“你若是想要,就是你的。”   他眼睛一亮,“包括人?”   “什么人?”   “公馆里的人啊,什么管家、老妈子、厨子,还有……”段瑞琪舔了下嘴唇,“还有你的姨太太。娘最讨厌出生不正经的姑娘了,不可能让你带她回去的。要是你没地方安置,我可以帮忙照顾呀。”   段瑞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忽然抬手一扫,钢笔滚落在地。   “你来帮我捡,我腰受伤了。”他说。   段瑞琪没有质疑,一边捡一边问:   “你什么时候受的伤啊?早说啊,我箱子里还有药呢,要不要拿来给你……”   话未说完,段瑞金抬脚当胸一踹,他握着钢笔惨呼都来不及,便四脚朝天的倒了地。   他倒是没有用太大力气,可段瑞琪毫无防备,陡然受了这么一脚,半天都没回过神。   等他反应过来,段瑞金已经准备出去了。他连忙起身把钢笔往笔筒里一丢,追上去问:   “你踹我做什么?”   明亮的灯光下,段瑞金微微低头,俯视着面前这张与自己有八分相似的脸,冷冷道:   “她是我的。”   金矿可以拱手相让,秘诀也可以倾心传授,唯独她不行。   他说完便绕过他走了,段瑞琪吃惊地望着二哥的背影,揉了揉胸口,满脸都是不可思议。   亲兄弟没有隔夜仇,第二天天亮,段瑞金就带着自己睡眼惺忪的新壮丁,一同去矿上了。   段瑞琪说自己什么本事都没有,其实是谦虚了,比如他就可以一边对账目一边在轰隆的机器声中睡得口水直流,这种本事是矿上所有人都没有的。   段瑞金留给他三个小时熟悉基础账目,自己跟王经理去矿洞里巡查。谁知两个小时后回来,就看见他趴在桌上呼呼大睡,口水把账本都打湿了。   王经理面露尴尬,段瑞金嘴角抽搐,吩咐他出去,自己则走到桌边敲了敲桌角。   段瑞琪睡得熟,敲一下还不醒,段瑞金深吸一口气,上手捏他耳朵。   他呀呀惨叫着睁开了眼睛,正要破口大骂,看见二哥站在面前一脸铁青,立即怂了,捂着耳朵道:   “二哥你回来啦……矿洞里怎么样?”   段瑞金拿起账本,指着那滩水渍,“这是怎么回事?”   他抓耳挠腮地找理由,“你昨天跟我说了那番话后我太兴奋了,一晚上都没怎么睡,就有些困……这些数字又实在是密密麻麻的,看得人半点乐趣都没有,唉……”   “要是工作充满乐趣,还轮得到你?”   他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央求他,“二哥,能不能先让我干点有意思的?等我熟悉了,再来对这些账,可以吗?”   段瑞金无可奈何,收走账本给了他新任务。   “你现在去矿底找那些铲矿石的工人,里面有个叫阮松的,让他教你铲矿,熟悉传送带,往后每个环节你都必须了如指掌。”   这个任务听起来有些辛苦,但无论如何比呆坐在办公室有趣味。段瑞琪立马按照他的吩咐,去传送带处找到一位叫阮松的。   他蛮以为会是一位身强力壮的老矿工,可是等亲眼看见了,才发现居然是个又矮又瘦的黑小子。   阮松比他矮了一个多头,在早春的寒风里只穿一件单衣,支棱的骨骼上包裹着一层薄薄的匀称的肌肉,看着没什么力气,却将一把铁铲舞得虎虎生风,别提多有劲儿。   听段瑞琪说明来意,阮松手肘压在铲子把手上,挑剔地打量他。   “就你?这细皮嫩肉的还想铲矿呢。”   “喂,你别小瞧了我,我运动能力很强的。”段瑞琪撸起袖子,向他展示自己强壮的肱二头肌。   阮松嗤之以鼻,用脚踢给他一把破铲子。   “那你就试试吧,干得不好就滚蛋。”   段瑞琪捡起铲子,很不服气,“你小子谁啊?口气这么大,知不知道我算得上是你老板?你让我滚蛋?”   阮松冷笑,“那你开除我啊。”   “你……”   段瑞琪气得想现在就去找二哥,让他开除他,可是突然间发现他黝黑的皮肤下有着熟悉的五官,仔细看了几眼,忍不住问:   “你也姓阮,难道是……阮苏是你什么人?”   他弯腰铲矿石,“我姐。”   段瑞琪顿时不说话了。   难怪他小小年纪能到矿上来,敢情是走了后门。凭二哥对阮苏的宠爱程度,真闹起来未必会给他留脸面。   不过……他看了眼阮松的头顶,问:“你姐是不是讨厌你?居然让你来挖矿……啧啧,狠心。”   阮松好笑地问:“你不也是被你哥抓来挖矿?”   他想了想还真是这样,不由得苦笑一声,认命地铲起了石头。   大约是因为同病相怜,两人竟然相处得还不错,当段瑞金腾出空过来查看时,他们正比赛看谁铲得快,其他矿工围成一圈,为他们加油。   一天下来,段瑞琪累得腰都伸不直。回到公馆后就往沙发上一趴,踹掉脚上的鞋,满身灰尘硬是在沙发上留下一个人形印子。   张妈很喜欢这位小少爷,赶紧倒茶给他喝,又去舀水来为他擦脸。   段瑞金从旁边路过,问:“累吗?”   “还用说?我手都快断了。”   他点点头,“明天继续。”   段瑞琪翻了个身,发出生不如死的哀嚎。   他被段瑞金拉着去干了三天的苦力,第四天终于得到休息的机会,因为阮苏回来了,要留在家里迎接她。   阮苏下了车,率先看见的自然是段瑞金,但随即就发现旁边肤色大变,已经堪比难民的段瑞琪,愣了好一会儿,听清楚缘由后哈哈大笑。   段瑞琪悲愤控诉,“你还笑!你们这对可恶的公婆!”   因为要接手金矿,暂时无法回去继续学业。段瑞琪写了两封信,一封寄往晋城家中,告诉父母自己的决定。另一封寄到国外的学校,申请休学,以后有机会再继续。   段雪芝见他写信,也趁机提出休学,说是如今到处兵荒马乱,她不敢一个人留在国外。   段瑞金对此没意见,问她是想继续留在寒城玩,还是会晋城老家去。   她毫不犹豫地说留在寒城。   说这话时众人在餐厅吃晚饭,小曼就在旁边听着。阮苏去瑞城的时候她没跟去,闲着无事就每天观察段雪芝的行踪,发现只要她出门,就必定是去见荣凌云。   荣凌云是个武将,在寒城无战可打,每天也很闲。   短短几天内,两人看过电影、吃过饭、跳过舞,将一切罗曼蒂克的事都做完了。   段雪芝是见过世面的富家小姐,可饶是如此也架不住荣凌云有权有钱。   两人坐车出门,必定有警卫开道。两人去电影院,经理亲自接待。两人去餐厅,他会把整层楼包下来,让钢琴先生为她一个人演奏。   在这种阵仗的攻势下,即便段雪芝长得是副铁石心肠,也早就化作一汪春江水,夜夜往他身边流了。   她选择留在寒城是为了什么,小曼用脚指头都想得到。   在做出决定的第二天晚上,段雪芝又出门了。荣凌云派了车在拐角等她,悄无声息地接走了她。   小曼如幽魂般出现,拦了黄包车远远跟在后面。   这一晚上他们约会的地方更加私密——汽车直接将她送进荣府。   孤男寡女,带回家中。下次再见面,岂不直接提亲了?   她意识到不做些什么已经不行了,想了想,回到段公馆,进得却是隔壁洋房的门。   赵祝升正在帮小狗洗澡,蹲在浴缸旁边,袖子挽得高高的,手上全是肥皂泡沫。   他照顾自己很随意,活着就行,对小狗却尽心尽责,每天三顿饭准时奉上,还有水果牛肉干等零食,按时洗澡按时剪毛,几个月下来,小拖把已经被他养成了一条大拖把,重的快让人抱不动。   小曼站在浴室门边,笑嘻嘻地说:“帮个忙呗。”   他头也不抬,“没空。”   “你要是帮我,可就是间接帮了太太哦。”   他停下动作,冷冷地看着她,“什么事?”   小曼微微一笑,走到他身边小声说了一番。他蹙着眉垂眸沉思了一会儿,问:“你确定这样做有用?”   “有用没用,试了才知道。还是说你觉得该让太太来?到时又要被她揪着身份羞辱一通,你舍得?”   赵祝升没说话,冲洗干净小狗身上的泡沫,交给老妈子让她帮忙擦干,转身对小曼说:   “出发吧。”   二人走进夜色中。   荣府书房,段雪芝坐在椅子上,灯光照得她面若桃花,一双水光盈盈的眼睛飘向旁边的荣凌云。   荣凌云高大,坐下后的高度依旧让人无法忽视。他像一座巍峨的山,语气却是温柔的,向她讲述自己打战时遇到的趣事。   他偶尔会喝一口茶,每当他抬起手,段雪芝都会心慌意乱,既害怕又期待。   铜钟的指针指向了十,荣凌云站起身。   “雪芝。”   他没有说小姐两个字,使两人之间的距离立马又拉近一大截。   段雪芝脸颊发烫,蚊子似的应了声。   “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回去?   段雪芝惊讶地看着他,发现他不是在开玩笑,情不自禁有些失望,但很快又甜蜜地想——他是尊重她的,是位十足的绅士。   又威武,又绅士,还能指挥千军万马。   汽车开出荣府,段雪芝靠在车窗上,依旧沉浸在对方的魅力中无法自拔。   路口突然开出来一辆汽车,按了两下喇叭。   车窗降下,小曼说道:“雪芝小姐,太太见你这么晚都没回去很担心,让我出来接你呢,你坐这辆车吧。”   她本就不希望被人、尤其是段公馆的人,发现自己乘坐荣府的车,因此赶紧下去了,换好车后还特地交待说:“我只是过来喝杯茶,你回去可别乱说。”   小曼没说话,看向驾驶座。段雪芝也看了眼,这才发现开车的人竟是赵祝升。   “为、为什么是他?司机呢?你们要干嘛?”   她意识到不对劲,抱着包包往车门靠。   小曼叹道:“雪芝小姐,你只见过世面没受过苦难,根本分不出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啊。”   段雪芝皱眉,“你什么意思?”   她撇撇嘴,东掏西掏,不知从哪儿掏出一张老旧的报纸来,递给她,赵祝升停了车,打开手电筒为她们照明。   段雪芝起初不肯接,怕是陷阱,犹豫了好久才拿过来,垂眸一看,上面赫然是当初荣凌云与前任市长女儿结婚的登报启示。   报纸上有二人的名字、婚礼地点、时间,还有祝贺词,但最醒目的,是那张黑白色的结婚照。   荣凌云今年已经三十多,结婚照是八年前拍的,照片上的他与现在几乎没有区别。面容还是一样英俊威严,连发型都一样,是短而利落的西装头。   但段雪芝更在意的是旁边的女人。   女人约莫二十多岁,长相一般,方脸阔腮,盘得头发也老气,但是笑得很好看,甜蜜蜜的,与旁边人的严肃形成鲜明对比。   段雪芝知道荣凌云是结过婚的,他亲口对她说过这件事。   他说他妻子是很好的人,明知他家境败落还愿意嫁给他,父母阻拦都不听。后来他打了胜战,获得许多奖赏,想好好报答她。可惜她身体不好,加上父亲病逝,没过多久也跟着去了。   荣凌云说这些话时,表情是悲伤的。大帅的悲伤比普通人的悲伤来得更令人心疼,以至于她当时只顾着安慰他,忘记在意他的亡妻。   此刻看着照片,她才清晰的意识到对方是结过婚的,曾经彻头彻尾的属于过另外一个女人。   小曼道:“关于他们结婚的事我就不说了,想必你都知道。我要跟你说得是另外一件事……”   她慢慢靠近她,盯着眼睛,“你知道那个女人是怎么死的吗?”   段雪芝说:“不是病死的吗?”   小曼严肃地摇了摇头。   “知道真相的人不多,当初我也是恰巧就在晋城,才听说了一些。她的父亲的的确确是病死的,死于花柳病。但她是在父亲死后跟随荣凌云定居晋城,带着五岁的儿子跳井死的!”   段雪芝陡然尖叫一声,抱住自己说:“怎么可能?你不要胡说!他们恩爱的很,怎么会自杀呢?”   小曼那双又大又黑的眼睛盯着她,看起来阴森森的。   “我就知道你不会信,没关系,你打个电话回家问问你大哥。晋城有头有脸的人他基本都认识,肯定知道这件事。”   段雪芝见她说得如此笃定,心底就跟破了洞似的,冷风不停往里灌。   赵祝升略显疑惑地看着小曼,不知道她一个无亲无故的小姑娘,怎么会对晋城的事这般了如指掌。   荣凌云前妻死在三年前,她当时……也就是十三四岁的年纪吧。   小曼注意到他的眼神,看见当做没看见,只盯着段雪芝。   段雪芝痛苦了好一会儿,问:“她为什么会自杀?还带着小孩……”   小曼摇头,“这个我就不清楚了,要不你去问你大哥?”   她怎么可能问?如果那事是真的,家人绝对不会同意她与荣凌云在一起,问他们岂不是自找麻烦。   可是就这样结束吗?她想起离开时对方温柔的模样,非常的不甘心。   小曼不动声色地打量她,来自女性的直觉让她很清楚她在纠结什么,提议道:   “他当初选择结婚,是为了借那人父亲的权势飞黄腾达,想必这次也一样。你要是不信,不如咱们来测试一下。”   “测试?”   “我问你,你要是发现他身边现在还有一个情投意合的女人会怎样?”   “他还有女人?!”   小曼忙摆手,“我只是打个比方,别激动。”   段雪芝松了口气,靠在车厢璧上,恹恹地说:“当然是生气了,跟我好又跟别人好,脚踩两条船,他要是不跟我说清楚,我连饭都吃不下去。”   “但我相信如果你身边还有另外一个男人,他绝不会生气。或者说……不敢。”   段雪芝不解地抬起眼帘。   小曼道:“他想利用你,就会像商人维护生意一样小心翼翼的维护与你的感情。假如你身边还有其他竞争者,他会越发的对你好,生怕你一个念头就让他前功尽弃。”   “那你的意思……”   “为他增加一个竞争对手吧。”小曼拍拍赵祝升的肩膀,“我们阿升可是帅小伙呢。”   赵祝升躲开她的手,关掉手电筒。   段雪芝在黑暗中沉默许久,最后握紧拳头做出决定。   “好吧,我听你的。可要是他不像你说得那样,我跟你没完!”   小曼耸耸肩,让赵祝升开车送他们回去。   段雪芝依照她的叮嘱,毫无征兆的与荣凌云断了三天的联系。第四天出现时,她挽着赵祝升的手,甜甜蜜蜜靠在他肩头,与他一起逛商场。   赵祝升这些日子长高了,举止又稳重了,穿上小曼特地准备的新西装后,看起来颇有点玉树临风的意思,再也不是以前吊儿郎当的小少爷。   两人郎才女貌,一走进商场,便引来无数人回眸。   段雪芝身上浓郁的法国香水味飘进赵祝升的鼻子里,他几乎想甩手走人,可耳边响起小曼的话。   “你帮的不是我,是太太。你舍得她被人羞辱吗?”   答案毋庸置疑,他不舍得。   赵祝升深吸一口气,装出轻松惬意的模样,耐着性子陪段雪芝逛街。 第46章   两人逛了半个商场,段雪芝因为紧张,害怕被看出来,情不自禁买了一大堆东西。   赵祝升让护卫拎到车上去,转身时看见有奇怪的人影闪过,心底一片清明,压低声音说:   “已经看到了。”   段雪芝呼吸一滞,眼睛四处乱瞟,想找到荣凌云的人,然而没有收获。   “那现在怎么办,回去吗?等他找我?”   赵祝升嗯了声,与她维持着挽手的亲密姿势往外走。   她突然停下,拉了拉他的袖子。   赵祝升有些不耐烦,“已经看到了,不用再逛。”   “不是,有人……”   段雪芝小声说。   他皱了皱眉,意识到什么,朝右边看了眼,僵住。   阮苏今天照例去了百德福,看着伙计忙碌的跑来跑去,突然冒出一个想法——她要让百德福的员工穿同样的制服。   整齐的制服能增加品牌的魅力与印象,以后只要看见这样的衣服,人们就会想到百德福。   她说干就干,直接来到商场,想通过服装店老板订货。   万万没想到,衣服还没订到,就先看到如此令人难以置信的一幕。   赵祝升……段雪芝……   她惊奇地看着他们,视线扫过赵祝升的新西装,与两人挽在一起的手。   “阿升,你行啊,看不出来。”   赵祝升面红耳赤,当即就想把手抽出来,可是站在阮苏身后的小曼拼命对他使眼色,示意他别冲动,而他也看到了仍然跟在后面的荣凌云的手下。   要是现在否认,就前功尽弃了。   阮苏把他表情变化当做恋情被戳穿后的羞涩,走过去问:   “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的?”   两人一个比一个僵硬,压根无法回答。   小曼连忙冲到他们中间。   “就是前段时间,太太你还没去瑞城的时候!”   段雪芝附和,“对!”   阮苏愈发惊讶,“我居然一点都没看出来,你们隐藏得够深的,难怪雪芝说留在寒城了。”   段雪芝听到这句话,十分的无地自容,低着头不吭声。   小曼怕问得越多越露馅,赶紧找了个借口把她带走,边走边回头看赵祝升。   她们走进了一家服装店,赵祝升动了动干涩的嘴唇,忽然发现,自己竟然一句话都没有说。   段雪芝道:“我们快走吧。”   他望了眼服装店的门,转身走出商场。   荣凌云的手下并未看穿他们的伪装,与阮苏的接触反而增加了二人关系的真实性。   段雪芝回到公馆耐心等待,傍晚时接到荣府打来的电话,荣凌云想与她共进晚餐,地点在寒城消费最高的一家餐厅。   段雪芝打扮一番赴约,这次荣凌云没有包下一整层。但是当她走进去时,原本在吃饭的客人都站起身唱歌,服务员送来一大捧鲜艳的玫瑰花,荣凌云坐在梦幻般的烛光中微笑地看着她。   她认出客人都是他换了便装的下属,怀中的鲜花是空运来的品种,他的衬衣是崭新的,头发也专门打理过,桌上摆放着她喜欢的食物。   一切都是那么完美,可她抱着花走向他,宛如一步步走向深渊。   这一个晚上段雪芝都浑浑噩噩的,荣凌云对她越好,她就越难过,根本没心情接受她的好。   而荣凌云见她越冷淡,就越是要哄她高兴,甚至说要送她一栋漂亮的房子,成为他们的家。   段雪芝心痛得难以忍受,猛地站起身,推脱自己身体不舒服,想回去。   荣凌云更加笃定她心里有其他男人了,偏偏无法强求她留下。只能命令人送她回去,还深情款款的嘱咐她要早点休息。   段雪芝走进公馆大门,小曼趴在窗口等她,一看见她的身影立马跑下来。   段雪芝满脸是泪,不等她开口询问,就先抱着她委屈地哭了起来。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小曼拍着她的背脊安慰她,心中暗道,总算把这桩麻烦给解决了。   第二天上午,段雪芝坐在汽车里,脚边放着她带来的那两只小皮箱,对众人挥了挥手,关上车门离开了寒城。   她离开得那样快,没有提前透露出半点意向。等荣凌云收到消息时,她的车早已开出百里之外了。   与他同样不甘心让段雪芝离开的人还有一位,那便是赵祝升。   段雪芝走得太快,快到他都没来得及拉她去跟阮苏解释清楚两人的关系。   而阮苏在得知她匆匆离开后,第一反应就是:“你们分手了吗?你该不会做了什么让她伤心的事吧?”   赵祝升冷眼看小曼,要她收拾残局。   小曼嗫嚅着不知该怎么开口,阮苏忽然道:“还是她留恋国外的帅哥,抛弃了你?”   “太太,其实……”   小曼终于鼓起勇气,赵祝升却突然打断她,抢先说道:   “没错,就是她抛弃了我。”   “啊?”阮苏果然心疼他了,“为什么?她觉得你不好吗?”   赵祝升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她认为我没有父母,没有存款,家境也配不上她,只能用来玩一玩,新鲜感没了就算了。”   阮苏顿时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好,沉默半晌,走过去抱了抱他。   “别难过,以后你会遇到更合适的人。”   赵祝升心情愉悦,冲着小曼笑了一下。   小曼已经呆若木鸡。   妈的,这小子原来这么贼!   阮苏走后她毫无保留地表示了自己对他的鄙视。   “你真卑鄙!用这种办法来博得同情!”   他不以为然,压低了声音警告她,“你要是敢揭穿我,我就说是你逼我跟段雪芝演戏的。”   “你……”   小曼气得翻白眼,前方传来阮苏的呼唤,只好丢下他跑出去。   赵祝升的一时兴起让他收获了许多意想不到的福利,阮苏同情他的遭遇,怕他又因为家庭的事变得消沉,于是每次见面都非常关照他,对他的要求也是有求必应。   他甚至邀请她到小洋楼里吃了顿饭,饭是他亲手做的,用的是赵家祖传的手艺。   令人遗憾的是,阮苏吃完就回去了,说是晚上还有事。   大晚上能有什么事?还不是为了见那段瑞金……赵祝升站在阳台,视线掠过高高的院墙,落在段公馆二楼的窗户上。   阮苏走进房间,刷拉一下关拢窗帘。   赵祝升一口气涌上心头,不再看她,回房间去逗小狗玩。   阮苏关窗帘不是因为他,而是习惯性的举动。   她又要数钱了。   自从与杨老板展开合作,拓展了第一家加盟性质的百德福后,她宛如走了狗屎运,头一次发现赚钱原来可以如此轻松。   新年到现在已经过去四个多月,每个月那些饭店都会为她提供几万元的进账,再加上她自己开得两家,还有大剧院的收入,手里已经存了一笔非常可观的数额。   她拿出了二十万,存在银行里,留在手中的便是一张薄薄的支票。   没过多久,段瑞金回家了。阮苏立刻打开窗户,趴在上面冲他挥手。   他抬头望了一眼,因角度问题脸庞显得格外窄小,还不如人的巴掌大,深刻的五官看起来更加英俊,嘴角微微扬起一个弧度,加快脚步走进屋内。   不一会儿,他便进了房间,站在阮苏身后笑问:   “今天这么开心?”   阮苏神秘兮兮地冲他眨眼。   “猜我给你准备了什么,可是很好的东西哦。”   段瑞金歪了歪头,很配合的琢磨起来。   “我猜……大红袍子?”   “错了。”   “黄金皮带?”他努力贴合她的品味。   “错了,黄金皮带……我怎么可能那么庸俗?”   段瑞金摊手,“我猜不出。”   阮苏得意地甩出支票,在他眼前晃了晃,然后拍在他掌心。   “当当!我还你钱啦!”   他轻笑,“支票确实不比黄金庸俗。”   阮苏完成了自己心心念念许久的目标,心情很好,不跟他计较,伸手到他面前勾了勾。   “我言出必行,你是不是也该表示表示?”   段瑞金挑了挑右眉,把支票又拍回去。   “给你当零花钱,不用还了。”   阮苏翻白眼,“我才不要这个,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段瑞金却耍起赖了,“现在不行。”   “为什么?”   “你现在又有钱,又漂亮,万一拿到手直接跑了怎么办?”   “你想用它绑住我?”阮苏用食指戳戳他的胸口,“二爷,太卑鄙了点吧。”   段瑞金握住她的手,吻了吻她淡粉色的指尖,笑纳了她的评价。   “对付你这么狡猾的小狐狸,不卑鄙点怎么行?”   阮苏磨牙霍霍,观察许久,摇头反对。   “不行,那不公平。”   “你想如何?”   “除非你也给我写一张,咱俩一人一张,谁都别想跑。”   别人用结婚证昭示爱对方的心,承诺与彼此白头偕老,他们用卖身契?够狠。   段瑞金哭笑不得,而阮苏已经跑去用最快的速度写好了契约,拿回来让他签字画押。   他拿在眼前细看,只见写得是:本人名叫段瑞金,晋城人氏,年廿四,段家次子。今以一枚铜板的价格卖身给阮苏,存款、家产、衣物均归其所有,上无期限……   他看着看着就笑出声,“好哇,你要我签卖身契就算了,只卖一枚铜板什么意思?”   阮苏问:“那就……两枚?”   段瑞金惩罚般地捏着她的下巴咬了一口,留下两道牙印,然后说:“笔。”   她立刻双手奉上,看着他签下三个遒劲有力的字,又用红色印油按了指纹,欢欢喜喜地拿过来,反复看了好几遍,然后才放进柜子里。   转过身来她发现段瑞金还没走,问:“你想留下来睡吗?”   段瑞金没好气地伸出手,“喂,没给钱。”   片刻后,二爷拿着自己的卖身钱——阮苏翻箱倒柜才找出来的一枚铜板,步伐轻快地上了楼。   还完那二十万,阮苏手中还有些余钱。她不想再往外花,决定找个靠谱的地方存起来。   如今银行众多,光寒城就有十多家,私营的国营的,外资的都有。   阮苏本来是想存在花旗银行的,因为它在各大城市都有分号,外国人开的,打起战来也不怕它突然倒闭。   但是在战乱年代存钱终归有风险,货币贬值又快。今年五万块可以买套房子,明年说不准就只够吃顿饭了。   她去各大银行考察了一圈,最后更改决定——不存了,不如换成黄金,挖个地窖藏起来,将来要走的时候一并带走。   黄金在银行便可兑换,纯度99的金条分三种,十两一根的,五两一根的,一两一根的。   一两一根的百姓叫做小黄鱼,按现在的市场价,是二百大洋左右一根。   阮苏没有选择在银行换,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既然要赚钱,还不如让段瑞金赚。   她当晚等他回家一起吃夜宵,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段瑞金颇感意外,端着碗问:“你打算换多少?”   阮苏早就在心里算出了数字,当即报给他。   “先换个二百根吧,再多没地方放。”   二百根也就是二十斤,黄金密度大,用不了多大的地窖就能装下。   这点黄金对段瑞金这个金矿主来说自然不是难事,他好奇的是……放哪里?   阮苏如实回答。   他沉吟了片刻,摇头。   “不好。”   “哪里不好了?直接放房子里的话,被人给偷了抢了怎么办?”   “放家里自然更不好,我倒是有两个地方可以放。”   听见专业人士要为自己出主意,阮苏眼睛亮起来,靠过去问:“哪里啊?”   “其一是矿上的库房,每当有黄金被提炼出来无法及时运走时,就会暂时存放在里面,有专人全天候看守,绝不会出意外。不过要是遇到大盘点,就必须提前转移出来,盘点完再放回去。”   这不好,政府对金矿很重视的,万一因为她这点金子给段瑞金造成了什么影响,那就亏大了。   阮苏问:“另一个呢?”   段瑞金看着她道:“我有朋友已经移民美国,可以让他在纽约的花旗银行为你开个户头,购买黄金存在里面。只要纽约的银行家不出事,你的黄金就在。”   阮苏皱了皱眉头,咕哝道:“这么快就把钱转移出去吗?”   她是想借助自己看过书,知道时间线的便利,等到战争开始的前几个月再着手转移资产的。在此期间她的目标是多赚点钱,而黄金要是留在寒城,生意上若是需要,随时都可以拿来用,多方便。放在纽约就指望不上,起不了任何用处,只能干放着了。   段瑞金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不快了。”   按照林清在信中说的,寒城等不到入冬就要易主。   速战速决还好,万一不是,僵持起来,城内所有人的日子不会好过。   阮苏纠结了好一会儿,最后决定选二,放到纽约银行里去。   横竖现在不缺钱,放着就放着。要是这边突然出现什么意外,让她亏得血本无归,至少还能靠那些黄金维持一段时间。   段瑞金拿来纸笔写了一封信,打算明天让人送到邮局寄出去。   阮苏要拿支票给他,他却说:“等事情办妥当再给。”   她只好坐回去,趴在桌上想了会儿,问段瑞金:“你将来想去国外吗?”   根据她记忆中的内容,他是一辈子都没有出国,青年时期前在晋城念书,之后来了寒城。战争爆发就四处带兵打战,直到被反水的下属杀掉。   可她也看过许多其他关于民国的书,那时的富人们只要有条件,大多会选择移民出国。在国外虽然很陌生,但是起码不用天天担心生命安全。   她目前还没有见到战争,然而城外越来越多的难民已经让她望而却步了,难以想象如果将来自己沦落到那个地步,该如何活下去。   她深知自己胆小、贪图享乐,吃不了苦,绝不是当女豪杰的料。爱上段瑞金后,更是只剩下赚钱的斗志,想早早挣出养老钱,与他避开沉重苦难的历史。   不过未来是属于两个人的,她不能只管自己的想法,也得尊重对方的意愿。   问出那句话后,阮苏便看着段瑞金等待他的回答,可是对方久久沉默,等到她都有些紧张了,才说:   “假如实在没办法,我大约会去。”   什么叫实在没办法?等到反水的下属把枪抵住他脑袋吗?   阮苏的心情陡然沉了下来,宛如胸口压了一块大石头,闷闷地踢了踢桌角。   段瑞金看着她烦恼的模样,低声道:   “只要我们在一起,待在国内还是国外,寒城还是晋城,并没有关系,不是吗?”   听他这番话的意思……是已经决定留下来了?   阮苏苦笑一声,却没法指责他——一个人愿意在国家存亡之际留下,而不是自私的逃去安全之地,该如何指责呢?   段瑞金见她笑了,立刻抓住机会为她夹了一只小小的水晶虾饺。   阮苏塞进口中慢慢咀嚼,咽下去的那一刻释怀了。   随他去吧,留就留,危险往往也代表着机遇,谁能肯定一定是坏结果呢。   二人不再就这个问题争执,和睦地吃完了夜宵。   阮苏难得一觉睡到上午十点,望着窗外明媚的阳光,暗叹还是当咸鱼爽。   小曼在外面敲门,“太太,醒了吗?”   她抱着被子打了个滚,惬意地说:   “该做的事昨天都做完了,我今天要睡懒觉,你中午再来喊我。”   “可是有人打电话来,说有事要跟您谈。”   “谁?”   “荣大帅。”   阮苏立刻坐了起来,看着房门一脸惊讶。   荣凌云找她做什么?   电话还没有挂,她犹豫要不要接。或许……该找个借口不接?   走廊又来了个佣人,跟小曼说了什么,后者提高音量转达给她听:“荣大帅说要是您不在,或者没时间接的话,他就亲自登门拜访。”   “……”   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她还能不接吗?阮苏掀开被子下了地,边穿外套边往外走。   电话在客厅里,话筒放在桌面。   阮苏坐在沙发上,清了清嗓子,拿起话筒客客气气地喂了声。   荣凌云的声音传入耳中,沉稳冷静。   “段太太,不好意思打扰你了。”   “不打扰,大帅找我有何贵干?”   “是这样的,下个月荣府要举办一场生日宴会,届时会邀请许多人参加。我听闻段太太手下的厨子厨艺了得,不知可否愿意借我一用,帮我准备当日的菜品?”   阮苏好奇地问:“谁过生日啊?”   “我。”   “……恭喜恭喜。”   “那段太太意向如何?”   她左右为难。   荣家兄弟她是再也不想有任何接触的,可人家二十万大军就在城外摆着,亲自打电话与她谈生意她还拒绝,不要命了么?   真是叫人骑虎难下,早知道她当初就开棺材铺了,开什么饭店……   阮苏心里说了一百句不行,嘴上却说:“没问题,能帮大帅准备生日宴会上的菜,是我的荣幸。”   “那好,待会儿会有人去府上与你详谈,段太太有任何意见都可以向他提,再见。”   “……再见。”   阮苏挂断电话,抬起头就对上了小曼紧张的脸。   “太太,他找你做什么呀?”   段雪芝被他们给劝走了,荣凌云该不会转移目标骚扰她了吧?   阮苏苦笑着站起身,“你马上就会知道了,待会儿有客人要来,上楼帮我梳头吧。”   小曼见她这副模样,愈发担心,嗯了一声就赶紧跟上去。   同一时间,荣府书房内,荣凌云放下话筒,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   荣闲音坐在他对面,手里闲闲地捧了本三国志,心思却早已不在上面。   “她答应了?”   荣凌云嗯了声。   “那接下来怎么办?”他合上压根没翻几页的书,倾身道:“我去给段瑞金发邀请函?”   他冷哼。   “你们当初闹成那样,现在给他发邀请函,除非邀请他参加你的葬礼,不然他吃饱了撑的才会来。”   荣闲音脸色变黑,“喂,我是在为你出谋划策,你说话客气点。”   荣凌云冷冷地看着他。   “少装了,要是金矿拿到手,你会少沾光?”   他顿时沉默下来。   荣凌云不屑与他争辩,为自己点了根烟,吐出一口烟雾道:   “咱们如今不缺钱不缺兵,缺得只有势力。倘若我们拿到了金矿,不说段家如何,那些与张家合不来的人定然主动找上门。晋城是全国政权的核心圈,只要进了圈子有了同盟,咱们往后便再也不用担心打了一场败战就前功尽弃了。”   兄弟二人打起架来毫不留情,遇到涉及利益的事倒是十分团结。   荣闲音不在意他的语气问题了,认真地思索起来。   “我邀请他没用,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你的面子他总不敢不给。至于拿资料……你手下有没有身手好点的?”   他突然很后悔自己只顾做生意,没学点功夫。这么重要的东西不该由别人经手的,他要是身手好,就可以自己上了。   荣凌云道:“身手好的自然有,但是不能用他们,你去。”   荣闲音愣了愣,立刻反问:“我怎么去?段公馆有那么多护卫,我上去送死吗?”   “你放把火不就好了。”   “放火?”   他冷笑,威严的脸上显露出深埋的阴森。   “他们那天定然会带许多护卫一起过来,公馆只留少部分人把守。你放把火,烧得越凶越好。我会先让人清空那边的道路用作练兵,这样便不会有人发现你。等你拿到资料出来,就把公馆全烧了,到时他们就算怀疑资料被拿走,也找不到证据。”   荣闲音听得心脏砰砰跳,生平还没有做过如此冒险的事,但相比害怕,他心里更多的是激动。   荣凌云问:“还有什么问题吗?”   他摇头。   “那就出去。”   利益问题一讨论完,兄弟情立马消失得无影无踪,多看对方一眼都是厌恶。   荣闲音起身往外走,忽然想到一件事,回头说:   “我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去拿资料,你在家里坐享其成,是不是不太公平?”   他不耐烦地说:“你想要什么?”   荣闲音想要他那支军队一年的军粮采购权,这样就能弥补之前段瑞金给自己造成的损失了。   不过想了想,他认为还是另一位仇敌更加需要解决。   “等我回来,把那只该死的八哥给炖了!”   荣凌云在心中做了一番权衡,认为这份代价并非不可接受,点了头。   “行,滚吧。”   荣闲音摔门离去。 第47章   荣凌云派来的副官在段公馆待了两个小时,方方面面都与阮苏确定好,还提前预付了一千大洋的订金。   生日宴会在下月初六的晚上举行,离现在还剩下不到十天,得尽快开始准备了。   阮苏心情巨差,下午干脆没去店里,等晚上段瑞金回家后拉他进房间,把这事告诉了他。   他听完沉下了脸。   “他怕是另有图谋。”   阮苏叹气,“我也是这么想,他的副官今天还特地跟我强调了,那天我必须把你也带去,到时他会当众感谢我对宴会的帮助,并且帮我宣传百德福……你说,他会不会想安排人暗杀你啊?”   段瑞金摇头。   “那倒不至于,他若是想杀我,起码有十种更简单的方法,无需在自己的生日宴会上见血。况且杀我有何难,难得是之后如何交待,他犯不着与段家撕破脸。”   “那他是图什么呢?”阮苏双手托着下巴,一张小脸皱成了苦瓜,深深的纠结起来。   段瑞金其实已经有了猜测,不想她因这件事烦恼,便没有说,揉揉她的小脑袋。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咱们行的端坐的正,就无需怕他。”   阮苏受他鼓舞,用力点了下头。   门外传来敲门声。   “太太,您在里面吗?”   阮苏听出是小曼的声音,看了眼段瑞金,高声道:“在,有什么事?”   小曼很罕见的吞吞吐吐。   “您能不能出来一下?”   她极少看见对方这副样子,起身去开门。   小曼的模样并无异常,打开门后她往门内望了眼,看见段瑞金也在,更加扭捏了。   “太太,您现在有空吗?跟我去趟我的房间好不好?”   阮苏满头雾水,“你怎么了?”   她小声道:“有件事想跟您说。”   段瑞金走过来,戒备地看着她。   “什么事这样神神秘秘,非要去你房间说?”   阮苏倒不担心她有什么诈,以小曼的性格不可能陷害她,就算有人威胁她做什么,她也绝不会忍气吞声听对方指挥的。   她想了想,自己为她找了一个借口,用来化解段瑞金的警惕。   “是不是上次我让你买的东西到了?让我去看看?”   小曼先是愣了一下,看见她对自己使眼色,连忙反应过来,点头道:   “没错。”   段瑞金很不满。   “为何不在这里看?”   阮苏没好气道:“我托她买了内衣,你也要看吗?还是要我穿给你看?”   段瑞金怔了几秒,尴尬地咳嗽,摆摆手说:   “随便你们,我睡觉去。”   他走上三楼,阮苏随小曼往楼下走。走到他听不到的地方她才问:“到底有什么事?”   小曼抿了抿嘴唇,还是不知道该怎么说。   “唉,您还是直接去看吧,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   阮苏只好继续向前走,抵达她卧室门口后,听到里面有动静,似乎还有人在里面。   之前段瑞金把许多无用的佣人遣散,小曼就一直睡单间,她房间里还能有谁?   房门打开,阮苏看见里面的人影,大吃一惊。   “雪芝?”   段雪芝坐在小曼的床上,脚边放着一只皮箱,身上的打扮比以前狼狈了许多,甚至头发都没梳好,乱糟糟的窝在帽子里,几缕刘海杂乱的贴在她脸颊上。   她本来捧着脸埋头在膝盖中,听见声音抬起头,一双眼睛哭得通红,脸上全是泪痕。   阮苏被她的样子吓了一跳,连忙走到她身边。   “你不是回家了吗,怎么又回来了?你二哥没有收到消息啊!”   她满含热泪地仰着头,压根没勇气解释,委屈地往她怀里一趴,哭得更伤心了。   阮苏简直懵逼,一边安慰她一边看小曼。   小曼把门关严实了,拉来一把椅子坐在她们对面,在段雪芝的哭声中将她离开后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她当时直接乘汽车去了火车站,由护卫护送其回晋城。一到晋城就遇见了一位也是从国外回来的同学,便与他在外面玩了小半个月,身上的钱花光才回家。   回到家后父母重新给了她钱,为她订机票送她回学校。   一路上倒是挺顺利,到学校也没有发生什么异常,可是过了两个月,她就老感觉身体不舒服。   疲惫、嗜睡、恶心、呕吐……   正好学校流行传染病,她以为自己也病了,吓得半死,在同学的陪同下去医院做检查,结果出来却还不如生病。   她怀孕了!   根据时间推断,是在离开寒城之前怀的。   她本来就瘦,又不太显肚子,从外形上看压根没变化。   可段雪芝无法想象自己一个人在国外生孩子的情形,又不敢告诉父母,窝在房间哭了好几天,最后一咬牙,偷偷订机票回寒城了。   寒城她最亲的人是段瑞金和段瑞琪,但一来两人都是男人,不好开口。二来一旦他们知道了,父母也有很大概率知道。   她没脸面对家人,自己又没有勇气去找那令她怀孕的罪魁祸首,拎着箱子在附近路上徘徊,被溜出去买冰淇淋吃的小曼看到了,给捡回来。   阮苏听完比自己怀孕都震惊,半晌说不出话,过了好久才颤声道:“是荣凌云的?”   段雪芝含泪点头,因为太过无助,对她的称呼都变得亲近了。   “嫂子,我该怎么办……我不想还没嫁人就生孩子啊……”   ……她哪儿知道该怎么办?她也没生过啊。   阮苏情不自禁地咬起了手指,房间里三人都是没生育过的小姑娘,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都没主意,宛如一锅乱粥。   阮苏到底活了两辈子,思想成熟些,迅速思考后说:   “你现在有两条路可走,第一,趁肚子还小把孩子弄掉,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将身体养好,之后大家都当做没发生过这回事,你该干嘛就干嘛,只要你不提,就不会有影响。第二,去找荣凌云摊牌,让他娶了你,名正言顺的把孩子生下来。”   段雪芝眼泪汪汪地问她:“你觉得该选哪一条?”   阮苏无语,“我觉得有什么用?往后的日子又不是我帮你过。雪芝,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你得仔细想清楚,要是选错了可是会影响一辈子的。”   段雪芝委屈兮兮地咬着嘴唇开始思索自己的人生大计,越想越悲从心来。   打掉孩子?那可是一条命啊,还是她第一个孩子。   嫁给荣凌云?她哪儿好意思去找对方说这件事,他又是结过婚生过孩子的,名声还不好,年纪又比她大那么多,父母怎么可能同意这门亲事!   前方的确有两条路,然而都是死路,让人不敢向前。   她捂着自己平坦的腹部,心想要不打掉孩子算了,偏偏脑中浮现出荣凌云深情款款对她说话的模样。   他那么温柔,那么体贴,不会害她的吧?   嫁给他固然会被爹娘骂,但那都是暂时的,等结完婚以后她便不必留在家中,他们也就管不着她。   段雪芝的决心动摇起来,缓缓抬头。   “我想……我……他真的会娶我吗?”   阮苏扶额,深吸一口气站起身。   “这件事我不该管,我去找你二哥来。”   她往外走了两步,背后忽然传来膝盖跪地的声音,段雪芝抱住她的腿苦苦央求。   “你别告诉他们,被家人知道我就活不了了,求求你……你要是去找他,那我……我就只能从楼顶跳下去了!”   阮苏沉下脸,“你什么意思?孩子又不是我的,你逼我为你负责?”   “我不是逼你……我是实在没办法了……嫂子,你就在看在大家都是女人的份上帮帮我好不好?”她擦了把眼泪,“要不这样,等他同意娶我了,我就自己去跟大家说,这样总不至于那么丢人,好不好?”   “你现在知道丢人,当初天天往外跑的时候怎么不知道丢人?”   房门陡然被人推开,冰冷的嗓音传入三人耳中。   段雪芝抬起头,看见了自己此刻最不想看见的脸。   “二哥?”   段瑞金沉着脸走进来,后面跟着神色尴尬的段瑞琪。   本来就沉重的气氛变得像结了冰似的,让人呼吸都艰难。   阮苏本来是不想管段雪芝的,看见段瑞金的表情如此难看,又有些可怜她,情不自禁站在了她身边。   “你怎么来了?”   段瑞金冷声道:“我不来,等着你们把孩子生下来再通知我吗?胡不胡闹?”   小曼愤愤不平,“二爷,您说这话就太无理了,太太也才刚知道而已,又没说要瞒着您,您骂她做什么呢?”   他扫了她一眼,“你滚出去!”   小曼怒上心头,拔脚便走,走到门边发现这是自己的房间,于是又回到阮苏身后,坚定地抓着她的胳膊。   “我不走!这是我的屋子,我给段公馆做事换来的,要走你们走!”   段瑞金懒得理她,一把拎起段雪芝。   “你被人灌了**汤吗?做出这般愚蠢的事来?”   段雪芝见一向宠爱自己的二哥对她说出这么狠的话,伤心至极,抹布一般垂挂着。   “我愚蠢,我不要脸,我让段家蒙了羞……可我已经长大了啊,连爱一个人的权力都没有吗?你们不喜欢他是你们的事,凭什么要我也远离他?”   她说完忽然抓住他的手狠狠咬了一口,趁他缩手时摆脱控制,冲向窗户。   众人惊呼,连忙去拉她,好不容易把她拉回原位,小曼赶紧把窗户的插销给插上,生怕她再冲一次。   段雪芝躺在地上,不停挣扎。   “让我去死!不许我结婚就让我去死!”   段瑞金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唯一的妹妹,挥挥手让大家退开,沉声道:   “你一定要嫁给他是不是?那你就亲自去跟他说,别麻烦其他人。”   段雪芝欣喜地看着他,“你同意了?”   段瑞金没有任何心情与她废话,丢下最后一句出了门。   “下个月初六是他的生日,寒城有头有脸的人都会去庆贺。到时你去见他,若是他不肯娶你,我就让他明年过不了寿。”   “谢谢二哥!谢谢二哥!”   段雪芝冲着他的背影大喊,喜极而泣。   她暂时在段公馆住了下来,因不想打草惊蛇,在生日宴会开始前从未踏出过公馆一步,每日只躲在房间里,由老妈子给她送饭吃。   以段雪芝的性格自然难以接受如此不自由的生活,但当初偷偷摸摸去见荣凌云的是她,造下的孽也只好自己受着,怪不得别人,专心盼望见面的那一天。   初六转眼就到了,娄望南上午就带着学徒和伙计们去荣府准备晚餐,阮苏帮不上忙,干脆等到下午和段瑞金一起去。   这是荣凌云回来后第一次在荣府办酒宴,邀请了上百个人,都是寒城有头有脸的人物。   而段瑞金是人物当中的贵客,邀请函乃荣凌云亲自去到枯岭山,送到他手上。   他换好了衣服,坐在沙发上,再次回忆起对方当时的一举一动,从表面上看并无异常。   阮苏穿好了衣服,花枝招展地走到他面前,手里拎着一个巴掌大的金色晚宴包,摆出一个电影明星版的姿势。   “好看吗?”   段瑞金抬眸扫了眼,没做评价,直接伸手将她拉入自己怀中。   阮苏哈哈大笑,坐在他腿上捏着他的下巴,大大方方地抛了个媚眼。   “这位先生,见你一人寂寞得很,可否愿意共赴晚宴?”   他煞有介事地叹气,“唉,我在等我的太太,那是位嚣张的小母老虎。”   阮苏把眼睛一瞪,指甲差点掐破他的皮。   “如此说来,你不跟我走了?”   段瑞金摇头,“你有所不知,我早已连身带心都卖给了她。往后她若是给我自由,我便自由。她若是不给,那我也只好言听计从了。”   阮苏推开他站起来,满脸的不开心。   “好,你就自己待着吧。等她来找你,必定很喜欢你的言听计从呢。”   段瑞金忽然拉住她的手,指尖灵活得像条蛇,转眼游到她的纤腰上,一吻香泽。   “她的话固然要听,但小姐你如此美丽婀娜,我想……哪怕代价是千夫所指、万人唾弃,也不该拒绝你的邀请。”   阮苏挑衅地问:“那倘若以后遇到比我更美的女人呢?你就跟她走吗?”   他摇头。   “世上不会有比你更美的人。万一有,那也是别人在胡说。”   阮苏忍不住笑出了声,亲亲他的脸。   “算你嘴甜,快走吧,大家该等急了。”   她为他把系错的领带重新系了一遍,二人走出门。   段雪芝就站在楼梯上,也换好了衣服,似乎还特地打扮过,妆容很精致,只是眼神怯弱,不敢与段瑞金对视,又忍不住要看他们。   想到她的事,二人便再也笑不起来。   阮苏对着楼梯下方的小曼和赵祝升说:“待会儿你们就不用跟着我了,我先跟二爷去,你们带着雪芝等半个小时再出发,到了之后直接去后厨,我会安排人接你们。”   两人点了头,阮苏该吩咐的都吩咐了,回头看段瑞金。   “我们走吧?”   后者蹙眉看着妹妹,从外表上看她与以前并无不同,顶多因这两天吃不下睡不好虚弱了些,但样貌是没有变的。   可她的眼神已经变了。   曾经的段雪芝无论何时都充满自信,绝不会像现在这样畏畏缩缩。   段瑞金的嘴唇张了张,终究说不出指责的话,转身走下楼梯。   阮苏路过小曼身边时又特地叮嘱了几句,一定要照顾好段雪芝。她现在有孕在身,万一出什么差错,那可就是两条人命的事了。   小曼连声答应,送他们出门。   汽车来到荣府门口,外面已经停了许多车辆。有军官在门边迎接,看见他们下车,立刻让人去通知荣凌云。   二人走到院中时,荣凌云正好出来。   今日他是主角,穿上了笔挺的将军服与油光发亮的牛皮长靴,佩戴肩章与勋章,金色的星星在晚霞的照耀下分外闪耀。   他的表情依旧威严,只有语气里带上了几分淡淡的欢迎。   “段老板。”   段瑞金看着他,只想一拳打破他这张虚伪的脸,让所有人看看荣大帅庄重的外表下藏着多么丑陋的一面。   阮苏感觉到他呼吸加重,挽着他的手用了点力,提醒他,并且代替他与荣凌云寒暄了几句。   双方都没有太多心情聊天,简单的招呼过后荣凌云就让人领他们去里面,自己招待其他贵客去了。   寒城地方就这么大,人也就这么多,来的人基本都认识。   客人们看见段瑞金与阮苏,纷纷围过来闲谈。阮苏如鱼得水的与他们谈笑风生,段瑞金渐渐也不再想段雪芝的事,偶尔说两句话,大部分时间是沉默的,宛如一张清冷的画像。   忽然,他感觉到了一股目光,敏锐地抬头望去,只见荣闲音站在二楼窗户后面,正悄无声息地看着他们。   目光交接,荣闲音连忙后退掩藏身形。   段瑞金收回视线,摸了摸阮苏的肩膀。   太阳彻底下山,夜幕笼罩在寒城上空。荣府里亮起了灯,宾客们被领进客厅,坐在早就安排好的位置上。   阮苏与段瑞金与荣家兄弟二人在同一桌,桌上还有市长、财政部长、以及许多荣凌云手下的军官。   这些都是酒桌上的老手,十分擅长活跃气氛,尽管并不熟悉,但没过多久就已经聊得其乐融融了。   厨房开始上菜,一个伙计端菜上来时,在阮苏耳边低声说了一句。   她看向台上正在发表感言的荣凌云,等他念完回到桌上,轻轻拉了拉段瑞金的手。   “你陪我去上下厕所吧。”   段瑞金看了眼对面心不在焉的荣闲音,点点头。   二人起身走向后院,在厨房旁边的一间空房看见了段雪芝三人。   她简单的询问了一番,确认没有出什么意外,就找了个机灵点的伙计去把荣凌云叫来,他们留在房间里等。   外面传来的喧哗声令段雪芝非常紧张,她捂着自己的肚子,忍不住说:   “要不还是算了,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用孩子来威胁他,那岂不是逼他娶我吗?我、我做不来这种事……”   其他人面面相觑,只有段瑞金开了口,嗓音又冷又沉。   “当初发生关系时,难道是你给他灌了药绑上床的?”   段雪芝脸颊通红,“当然不是!”   “既然如此,他早该料到有今日。三十多岁的男人,没你想得那么天真。”   她无法反驳,紧张地绞着手指。   门外传来脚步声,长筒军靴的靴底踏在石质地面上,发出的响声很独特。   所有人的心弦都绷紧了,看向门。   唯独段瑞金往前走了几步,停在门的另一边,拿起一截用来撑窗户的木棍抛了抛。   阮苏费解地看着他,不知道他拿那个做什么。   这时门被推开了,荣凌云出现在众人眼前。他一眼便看见段雪芝,惊讶地张开嘴。   没等他说话,段瑞金就走到他身后,扬起木棍狠狠敲向他的后脑勺。   高大的身躯轰然倒地,段瑞金丢掉木棍踹了踹,他已经昏迷过去,毫无反应。   段雪芝吓得尖叫了一声,跑过去护住荣凌云。   “二哥!你疯了吗?”   段瑞金看都没看她,对赵祝升说:“找根结实点的绳子把他捆起来。”   赵祝升走出去,没过多久就带着绳子回来了。段瑞金协助他把荣凌云捆成了一个粽子,回头向阮苏伸出手。   阮苏看出他的用意,打开包包递给他勃朗宁。   他放在赵祝升的掌心,站起身道:“下面就交给你们了,我有点事,待会儿回来。”   阮苏不解地问:“你还有什么事?”   他没有说,给了她一个放心的眼神,打开门走了出去。   大厅里仍然觥筹交错,热闹喧哗,这份喧哗正好掩盖了后院正在发生的事。   段瑞金没有回桌上,视线在人群中扫来扫去,寻找荣闲音的身影。   下一秒,他看到了。   荣闲音已经走到大门外,身影几乎融入黑夜里,乘上一辆汽车。   他立刻跟出去。   段公馆周围的路不知何时被清空,看不到一个百姓。各个路口堆放着路障,时不时便有巡逻队经过。   荣闲音的汽车出现,有卫兵为他搬开路障,让他通过。   段瑞金远远的下了车,趁无人注意从另一条路率先抵达公馆。   护卫们聚在院中打牌,吆吆喝喝的,他没有管,悄无声息地上到三楼。   荣闲音按照荣凌云吩咐,先在前门放了火。护卫们沉浸在牌局之中一时间没发现,等闻到气味才察觉不妙,而这时火势已经开始蔓延,都烧到草地上了。   众人赶紧去灭火,前门混乱成一片。   荣闲音从无人管的后门溜进去,来到自己梦寐以求的书房。   书房内空无一人,安静得落针可闻。他激动地吸了几口气,按照之前从小春鹃口中得知的位置,走到书架前。   他移开厚重的书本,找到保险柜柜门,又从书桌抽屉里翻出钥匙,打开了门。   资料出现在视野中,荣闲音欣喜地伸出手,指尖刚刚碰到资料,便有个冰冷的东西抵住他的后脑勺。   他身体僵住,不敢动弹。   “荣老板,你不去当间谍可惜了。”   听见这个冷淡的声音,荣闲音头皮发麻,差点没拔脚就跑! 第48章   他跑不掉,枪口紧贴着他的头皮,压得他血管突突跳动。   荣闲音心里很清楚,只要他敢有任何异常举动,对方手上的这把枪完全可以在顷刻之间,把他的脑袋轰成摔烂的酱瓜。   资料都已经拿到手了,居然……段瑞金现在不是应该在荣府吗?   性命终究比权势重要,荣闲音无论多么的不甘心,最后还是老老实实把资料放了回去,举高双手客气地说:   “段老板说笑了,有您这样的高手在,间谍哪儿混得到饭吃。”   段瑞金冷笑一声,用枪口顶了顶他的后脑勺。   “起来。”   荣闲音乖乖站起身,维持着双手高举的姿势,转身看着他。   “荣老板,这柜子里都是我们段家人吃饭的宝贝,抢人饭碗等于什么来着?”   “夺人性命。”   “没错。”段瑞金问:“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荣闲音毕竟是荣闲音,见多识广,脑子转动得灵活,又有着一张厚脸皮。在如此紧急的关头,他既没有痛哭流涕下跪央求对方饶命,也没有傻乎乎地顺着他的话往陷阱里跳,而是气定神闲地说:   “我的做法的确过分了些,今日的事我也认栽。但是段老板,这对你来说其实是个好机会。”   “哦?”   “段家自从你父亲那一代就不再从政了,专心做生意。如今你们家之所以能保住金矿的经营权,靠得是张家,也就是你那大嫂的父亲在晋城打点各路关系。”   他顿了顿,忽然诡异地笑了起来,“据我所知,你家那位大嫂个性独特,不仅三天两头往外跑,仗着你大哥不敢断绝关系,对他颐气指使。另外,她还有一个秘密鲜为人知……”   段瑞金没说话,但表情肉眼可见变了。   荣闲音愈发有了把握,缓缓放下双手,笑着靠近他。   “她没有生育能力,对不对?”   段瑞金咬牙切齿地问:“你怎么知道?”   “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无法为段家延续香火,你大哥忌惮她不敢找妾室,小弟又是个不着四六的,这副重担便落在了你身上,你父母迟早要逼你生儿育女。”   他阴鸷地看着他,“你说这么多,到底想说什么?”   荣闲音拍了拍他的肩膀,俨然反败为胜。   “我想说的是……张家算得上什么东西呢?晋城那些狗官又有什么能耐?你们段家有钱,我们荣家有兵,大家强强联手,招兵买马,说不定将来天下就是我们的。你家再也不必对张家忌惮,你也大可以摆脱家族的控制,去过自己想过的人生。”   他蛮以为自己说完这些后,对方会收起枪,与他握手言欢。   毕竟,权势谁不爱呢?利益面前,没有敌人,都是朋友。   然而段瑞金的反应出人意料,他依然看着他,看了一会儿还笑了起来,令他后背发凉,怀疑刚才的表现都是装的。   “你难道没兴趣吗?”   段瑞金道:“当然有,你的提议很不错,值得尝试。”   “那你笑什么?”荣闲音意识到事情发展并非在自己的掌控中,双眉紧锁。   段瑞金嗤道:“我笑你晚了一步。”   “什么?”   他没再跟他浪费时间,举起枪往他鼻梁上一砸,砸断了他的鼻梁骨,鼻血飞溅。   荣闲音在前门烈焰燃烧发出的噼啪声中惨叫,仰面倒地,段瑞金收起枪,用拳脚进行痛殴,没两下就打得他满脸是血。   他从未进行过任何体力上的训练,段瑞金却是从小习武的,学习的还是夺人性命的武术,知道往哪儿打最有效,而非展示用的花拳绣腿。   两人根本不在一个层次上,荣闲音毫无反击之力。在剧痛中他想起自己也是带了武器的,一只手拼命护着头,另一只手伸向口袋里掏枪。   段瑞金一脚踩上他的胳膊,狠狠拧了拧,弯腰夺走他的枪,拿起来看了眼,嗤笑着卸了子弹,远远丢开。   “荣老板,你为你大哥如此卖命,他却只给你这种东西防身,怕不是压根就没想让你回去。”   荣闲音痛得无法接话,已经隐约嗅到了死亡的危险气息。   段瑞金又踹了他几脚,几乎把他打得没有人模样,突然放过了他,走向保险柜。   他努力睁开眼睛,血液流入眼眶里,他从自己模糊的视线中看见对方拿出那叠让人梦寐以求的资料,回到他面前。   “你很想要是不是?”段瑞金问。   荣闲音一张开嘴,被踹断的鼻梁骨和缺了牙齿的地方就剧痛无比,以至于眼泪都滚了出来,混合进脏兮兮的血迹里。   段瑞金怜悯地摇了摇头,从书桌上拿来一盒火柴。   “我这个人,最讨厌后患无穷。”   说完他划亮一根火柴,点燃了宝贵的资料。   公馆外火在烧,书房里火也在烧。   小小的火苗跳跃着,越来越旺盛,通红的火焰映在荣闲音颤抖的瞳孔里,他难以相信自己所见的一切。   段瑞金他……把资料给烧了?!   当那堆流传百年的珍贵资料彻底化作一团灰烬后,段瑞金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荣闲音浑身鲜血,狼狈不堪,因疼痛身体剧烈抽搐不停发抖。   他却依旧衣着笔挺,面容清冷,浑身上下只有拳头与鞋尖沾了点血,还都是对方的。   段瑞金道:“往后这世上只剩下一份资料。”   他指了指太阳穴,“在我脑子里,你们想要,随时欢迎来取。”   荣闲音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前门大火终于扑灭,护卫们发现三楼的异常,连忙跑上来查看。   段瑞金没有责骂他们,吩咐他们把荣闲音抬下楼去,即刻用车送回荣府。   他自己去卫生间洗了把手,换了双鞋,也再次出发。   没过多久,两辆汽车开到荣府门口。   上百宾客们站在荣府院子里,为荣凌云方才宣布的一件喜事欢呼,上前道贺,气氛其乐融融。   车门打开,第一辆车上下来的是段瑞金。   有人发现了他,连忙跑到他面前,要抢在前头恭喜他。   谁知这时第二辆车门打开,几个护卫抬着个奄奄一息浑身是血的男人下了车,放在荣凌云的面前。   起初大家都没认出来,后来有眼尖的指着那人身上的衣服说:   “这不是荣二老板吗?他刚才就是穿得这身衣服!”   众人听他一说,仔细辨认,齐刷刷地吸了口冷气,不知所措。   荣凌云垂眸看着面前的人,无需确认,知道那肯定是荣闲音。   这一局,他输了。不但输得彻底,还输得丢人,毫无尊严。   荣闲音勉强恢复了些意识,见大哥站在跟前,艰难地伸出手抓住他的靴子,口中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   荣凌云后退一步躲开他,单膝跪地,面无表情地聆听。   宾客们屏住呼吸等待结果,都想知道是谁把他打成这样。   他的车是跟段瑞金一起来的,抬他进来的人又是段家的护卫,难道……   荣凌云看了段瑞金一眼,站起身对大家宣布了答案——“闲音他喝醉酒一个人去店里拿东西,路上出了车祸,感谢段老板发现把他送回来。今日时候不早了,不如大家先回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此话一出,院中鸦雀无声,因为荣闲音身上的伤口,无论如何都不像被车撞出来的。   荣凌云没有解释的心情和打算,说完就吩咐人将荣闲音抬去房间,为他请医生,自己也走了进去。   主人都不招待了,宾客自然散场。   阮苏带着人走到段瑞金面前,惊讶地问:“发生什么事了?”   段瑞金看着荣凌云逐渐消失的背影,低头在她耳畔轻声说了句。   她啊了声,“那荣闲音岂不是……”   他点点头,“没错,是我。”   “你这个混蛋。”阮苏小声骂他,“那么危险的情况为什么不带我一起去?起码我可以……可以……可以在旁边给你加油啊。”   段瑞金忍俊不禁笑了声,看看段雪芝等人,问:“你们这边怎么样?”   阮苏心有余悸,没好气道:“托你的福,很顺利。”   “他同意结婚了?”   “不但同意结婚,为了表示诚意,还提出下个月就结婚。”   段瑞金皱眉,“你答应了?”   “当然没有,我拒绝了。匆匆忙忙怀孕也就算了,又匆匆忙忙结婚,这是把女人当成什么?一点主动权都没有,何况你家人这边还不知情呢。”   阮苏说着回头看段雪芝,“下面的事你自己解决,没问题吧?”   段雪芝心情好了许多,不像来时那般忐忑,点了点头。   众人打道回府,当晚她便亲手写了一封信,寄往晋城家中,紧张地等待起回复来。   阮苏见麻烦基本解决,松了口气,打算放松放松,在家中咸鱼躺两天。至于工作就暂时交给赵祝升,这小子做生意很有一套。   然而一天早上吃早饭时,她发现段瑞金的心情似乎不是很好。   平时他需要去矿上工作,饭量挺大,至少喝两碗粥。今天却只坐在椅子上,看着面前的一屉小笼包发呆。   其他人还没起来,桌上就他们两个。阮苏起了玩心,想吓他一吓,蹑手蹑脚走到他身后,刚一伸出手,就被他抓住了手腕。   她看着他的后脑勺,很不服气。   “你故意逗我玩是不是?”   “不是。”   “那你怎么知道我在你后面?你后脑勺又没长眼睛。”   段瑞金松开手,转头看着她。   “因为我长了耳朵,而且……”他指着她手腕上的一串小铃铛,“你不觉得偷袭的时候戴着这种东西太笨了吗?”   阮苏撇撇嘴,在他身旁坐下,举着手展示铃铛给他看。   “漂亮吧?我特地让人给我做的,可贵呢。”   段瑞金扬眉,“有多贵?”   阮苏抿着嘴唇笑,晨光照着她的脸,皮肤晶莹剔透,眼波盈盈如水。   段瑞金忽然发现,她好像长大了一点。   “你上来,有样东西给你看。”   他起身朝三楼走去。   阮苏顺手将那笼包子端在手上,又往笼屉里塞了几只晶莹剔透的水晶虾饺,然后才上了楼。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书房,段瑞金停在书桌边,倾身伸手,拉开桌子另一边的抽屉,拿出一封信来。   信已经打开过,显然他是过的。因此他看也没看,就递给了阮苏。   阮苏忙放下小笼包,用手绢擦了擦手,接来一看名字,喃喃地念道:“段李氏?”   “我母亲。”   他意简言骇地做了介绍。   “字写得真好看,以前也是大家闺秀吧?”   他没回答,示意她看内容。   阮苏抽出信纸抖了两抖,逐字逐句地看完,最后吃惊地抬起了头。   “你娘要来寒城?已经出发了?”   段瑞金嗯了声,随手转动大拇指上的黄金扳指。   “按照她信里说的时间,用不了几天就会到了。”   阮苏纠结地咬着手指,“可我还什么都没准备呀,她是你娘,她来了我总得接待一下吧……她喜欢吃什么?我现在就通知娄大厨备好。”   段瑞金摇头。   “这个不重要。”   “难道还有其他的?”   “她此番前来主要是为了雪芝的事,不过……”段瑞金正色看着她,目光炯炯,“我准备跟她谈谈你我的事。”   阮苏闻言紧张起来,下意识走过去抓住他的手。   “你是指……与林丽君离婚,跟我结婚吗?”   “没错。”   “万一她不同意怎么办?我听说她很喜欢你太太的,还有林……”   段瑞金见她罕见的乱了阵脚,情不自禁抬起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别怕,这事你不用操心,我只是与你打个招呼,其他的我会来安排好。”   阮苏定定地看着他,忽然往他怀中一扑,紧紧搂着他的腰。   “你不要嫌我霸道,书里常说爱一个人就该为他忍让,接受所有不想接受的。但我爱的是完完整整的你,那我就要得到完完整整的你。我绝不要在姨太太的位置上坐一辈子,倘若这次你母亲死活不同意,我也只能做点过分的事了。”   “你要怎么做?”   她咬了下嘴唇,“要么你跟我走,要么……我们就分开吧。我宁愿遗憾终生,也不要委曲求全,变成自己不喜欢的人。”   段瑞金捏了捏她的鼻子,声音是宠溺与喜爱的。   “你果然是只霸道的小老虎,已经把我划成你的地盘了是不是?”   阮苏想说自己才没那个本事,他不要冤枉人,眼角余光瞥见桌上的印章,忍不住拿了过来,蘸满红色印油踮起脚尖,在他白皙的脑门上盖下一个通红的戳,然后放在一边拍了拍手。   “现在你才是我的地盘。”   段瑞金笑道:“你盖错了。”   “啊?”   他拿起印章,“这是我的章子,看见上面是一个段字吗?”   阮苏凑过去瞧,一不留神,被他盖上了脑门。   鲜红的段字衬着她洁白的皮肤,段瑞金捏着她的下巴轻轻吻了吻。   “迟早有一天,我会让你真正变成我段瑞金的人。”   阮苏知道他指得是哪方面,想厚着脸皮回他两句,但最终还是败下了阵,匆匆道:   “不跟你说了,我还约了小曼去逛街呢,走啦。”   她没管对方的反应,顶着段字走下楼,走到一半才想起来要擦,将雪白的帕子擦得全是印油。   印油手感粘腻,很烦人。阮苏想起段瑞金说话时的模样,心里却像灌了蜂蜜似的甜。   来到一楼,她丢掉帕子要去找小曼,忽见楼上下来一个人,穿着崭新的衣裙化着妆,步伐愉快地往外走。   “雪芝?”   阮苏好奇地走到她面前,打量了一圈更加困惑,“你要去哪儿?”   段雪芝如今对她是再也不敢给脸子了,真正的当成了嫂子一般,如实回答道:   “荣大帅约我去看电影,派了汽车来接我,在外面等呢。”   阮苏扬了扬眉,“你很想去?”   她费解地说:“我和他的关系不是已经确定好了吗?只等结婚了,为什么不呢?”   “我的好妹妹呀,你在巴黎那么多年,法国人是最浪漫最多情的,你就没有跟他们学点技巧吗?”   “技巧?”   阮苏看她眼中全是迷茫,叹了口气,把她拉到沙发坐下。   “喜欢一个人不是错,但你不能因为喜欢他,就在他面前彻底放下身份。越是在这种关头,你越要学会调.教他尊重你,往后他才会视你为珍宝。”   段雪芝听得入了神,舔了舔嘴唇迫不及待地问:“怎么调.教?快教教我呀。”   阮苏笑了笑,有条不紊地说:   “首先他每次约你,你不能张嘴就答应,哪怕心里想去也要拖一拖再同意,否则就显得你整日不做其他,专门候着他似的。你得让他知道,你也是有生活的人。”   段雪芝赞同地点头,“对极了!还有呢?”   “其次他送你礼物,你也不能全收,或者说……得他求着你收了,你才勉为其难地收下,让他知道,你不是花点钱就能哄好的人。”   段雪芝听得两眼放光。   “还有还有!”   “最后呢,你得多多参与他的生活。他穿的衣服你来采购,他吃得饭你来安排,时间一长,他离开了你就什么也不会做,就像小孩离不开母亲一样,再也离不开你了。”   段雪芝不顾形象地拍了下大腿。   “嫂子,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办法呀?从哪儿学的?”   阮苏脑中闪过一个画面——曾经无数个深夜里,她躺在床上抱着手机,困得要死却又炯炯有神的情感公众号的短文。   “额……”她咽了咽唾沫,谦虚地说:“自学成才,没什么大不了的。”   段雪芝嗖的站起身,“我要向你学习,他送我的东西现在就退回去,今天电影也不去看了。”   阮苏竖起大拇指,“加油。”   她踩着高跟鞋跑上楼,忽然想到了什么,停下来回头说:“不对呀,我怎么记得每次二哥约你出去的时候你都出去了呢?没有拖啊,礼物也都收了。”   阮苏尴尬道:“所以我是个只会纸上谈兵的人嘛,你要争取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加油!”   段雪芝受到她的鼓舞,不再管其他的了,热血沸腾地回到房间,指挥家丁将礼物搬出来,让荣凌云派来的汽车司机运回去。   她的举动让荣凌云摸不着头脑,又电话邀请了两次,她都没有去,直到他亲自来到公馆门外接她,才勉为其难地出去与他吃了顿饭。   回来之后她做得第一件事就是找阮苏,兴奋地告诉她,她教的办法真的很管用!   阮苏自己都没试过,等她走后琢磨起来,是不是该在段瑞金身上试试。   不过时间没有给她机会,过了两天,有人传来口信,说段母的车已经抵达城外几十里处,下午就要进城了。   她是段家年纪最大的女性长辈,是段瑞金瑞琪雪芝三人的亲生母亲,时隔多年再次来到寒城,自然得去城外迎接。   中午吃完饭,众人便上车出城,一行人里除了兄妹三人外,还有阮苏、段福、小曼、赵祝升等等。   因城外难民流窜,时常有打劫路人的事发生,官府又不太管,于是百姓们自发减少了出城的次数,使得城门处常常一片冷清。   今天他们这一大堆人往门外空地上一站,身后又停着好些汽车,架势颇为壮观,引得守门士兵频频侧目。   大家眺望前方,马路一片空旷,远山苍翠安静。   “雪芝。”阮苏看向左侧,“待会儿你娘来了,你打算怎么说呀?要我们大家配合吗?”   段雪芝拎着包包纠结,“娘最讨厌不正经的女人了,我做出这种出格的事情来,一顿骂肯定少不了的……唉,骂就骂吧,我肚子里怀得到底是她外孙,她总不能不接受。”   段瑞琪在矿上工作许多天,晒得像只乌骨鸡,穿衣服也不像以前那般讲究了,随便套了身皱巴巴的西服,戴一顶鸭舌帽,盘腿坐在汽车车盖子上,懒懒散散地说:   “我看你是想多了,娘平时最宠你的,要新衣服?买!要新化妆品?买!你喜欢白色汽车,她就把家里的汽车换成白色的,你想出国见世面,她不光把你送出去,还连我也一块儿丢出去当保镖。你就是她掌心上的宝贝,她舍得骂你?怕是只会抱着你大哭一顿,心疼你受怀孕的苦呢。”   段雪芝听他这么说,心情放松了些,也认为以平时母亲对待自己的态度分析,不至于太责备她。   段瑞金的表情自始至终都很严肃,紧盯前方,抬手道:   “别说了,车来了。”   大家连忙闭上嘴,提起精神挺直腰背,脸上也挂起了微笑。   几辆汽车疾驰而来,掀起一阵黄土,最后在他们面前停下。   第一辆车上下来司机与家丁,跑到后面打开车门,一个穿黑衣的女人走了下来。   阮苏心脏狂跳,大脑一片空白,早就准备好的欢迎话语忘了个精光,傻呆呆地站在原地。   段瑞金不动声色地握住她的手,往她身边靠了一点。   段母的长相与阮苏想象中的不太一样,严肃归严肃,五官可以看得出她年轻时是位清秀佳人。她的皮肤一看就是精心保养过的,打扮也紧跟潮流,画了眉毛与眼线,唇上点了淡色的胭脂。   旗袍乃黑色天鹅绒质地,没有任何刺绣与花纹,只在第一颗盘扣上插了朵栀子花,花香随她的动作飘散,沁人心脾。   她颈间戴着一串滚圆洁白的珍珠,耳垂上也点缀着两颗。手提包是浅色丝绸的,边缘也嵌了一圈珍珠,显露出低调的奢华。   段雪芝因为做错了事心虚,率先迎上去,搀扶她的手臂,热情地问候:   “娘你一路来累了吧,最近天气又开始热了,车里想必闷得很。都怪我不懂事,害得你千里迢迢跑过来……”   “雪芝。”   段母叫了她的名字,嗓音是与相貌不同的低哑。   段雪芝抬起头,努力笑得乖巧,“娘,什么事?”   她换了只手拎包,冲着她的脸抬手便是一巴掌,声音极响,力度极重,宛如一声惊雷。待大家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后,段雪芝已经捂着脸倒在地上,嘴唇被牙齿磕破,溢出了一丝鲜血,满眼都是难以置信。 第49章   大家被这突如其来的画面惊呆了,段瑞琪跳下车盖跑过去扶起段雪芝,震惊地问:   “娘,你打她做什么?”   段母白皙的脸绷得极紧,每一根皱纹都透露着威严与压迫。   “她做出这种丢人的事,丢尽了我们段家的脸面,难道不该打吗?”   “可、可她是雪芝啊,你以前很疼她的……”   她冷嗤一声,显然没把他的话当回事。   段瑞琪无法要求她什么,拿出手帕帮段雪芝擦掉那些血。后者彻底被母亲这一巴掌扇蒙了,哪里还敢继续说话,一脸惊恐地躲在他怀中。   段瑞金自从汽车出现后就面无表情,现在对着母亲也并未露出笑容,冷淡地说:   “她固然有错,但错误已经酿成,你打骂她有什么用?”   段母道:“我不光要骂她,我也要骂你。让两个弟妹来陪你过年,看看他们现在的样子!一个黑得像猴儿,一个怀了孕,你是怎么当二哥的?对得起自己的身份吗?”   他垂下眼帘不说话,母子二人相貌上有着些许相似,段母清冷的气质也遗传给了他,可两人中间仿佛隔着一道深深的沟壑,永远也无法磨灭。   阮苏看着他们,万万没想到刚见面竟然就闹成这个样子,忍不住往前走了一步,提议道:   “外面挺晒的,灰尘又大,要不咱们先上车,回家坐着说吧。”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段母就像根本没听到她说话似的,看都不看她一眼,扭头瞥向段雪芝和段瑞琪。   “你们两个也是,当初出发时答应得多么好,一定不惹事,现在呢?书不念了,肚子大了,下一步是不是该跟我断绝关系了?”   段雪芝被她骂得抬不起头,抱着段瑞琪哭。   几个子女被她轮番训斥一通,骂够了才坐上车,往段公馆驶去。   来时车上的气氛只是紧张,年轻男女坐在一起还是有说有笑的。回去的路上完全变了模样,压抑得没有一个人愿开口,原本阳光灿烂的天空也仿佛灰暗下来,叫人心情沉重。   抵达段公馆,门外已经停着一辆车。   段雪芝一看见那车心就提到了嗓子眼儿,认出是荣府派来的。   司机站在车旁,手里提着荣凌云送给段雪芝的新衣裳。他对段家发生的事一无所知,见他们回来了,就赶紧把衣服送过去。   段雪芝不敢收,战战兢兢地看向母亲。   段母从隔壁车上下来,抓过那些盒子看了看,远远一丢。盒子摔破了,衣服沾满灰尘。   司机目瞪口呆,“你、你怎么扔了呢?那是荣大帅送给段小姐的礼物啊!”   她骂道:“我是雪芝她亲娘,我没资格扔吗?你回去告诉你主子,以后送一次东西我丢一次,他敢上门来我就敢叫警察!也别拿亲事和孩子说事,我不认!”   段雪芝听得慌了,挣扎着下了车,抓住她的手问:   “娘,你在说什么?为什么不认亲事啊?我都怀了他的孩子了……”   段母不由分说,转身又是一巴掌,雷厉风行的架势吓得司机捡起东西就跑。   她没有管,吩咐从晋城带来的老妈子,把哭哭啼啼的段雪芝架进公馆,自己沉着一张脸跟在后面。   小曼看得直咂舌,拉住阮苏嘀咕道:   “二爷的母亲为何这般可怕?太吓人了!太太,她待会儿不会也要教训你吧?咱们怎么办?”   阮苏自己心里也没底,不过有段瑞金在,段母要是真的对她做什么,他应该不会坐视不管的。   想到这里,她反过来安慰小曼。   “别怕,她又不是疯狗,犯不着逮谁咬谁。”   小曼仍然忐忑不安,专门将赵祝升拉到身边,带着他紧紧跟在阮苏身后,寸步不离,生怕出什么意外。   众人死气沉沉地走进客厅,张妈已经准备好了水果点心等待他们。看见他们回来打算上去说两句好听话的,见这架势立即自动退去厨房,远离战场。   段母没有在客厅停顿,扫了一眼餐厅,吩咐道:   “我要吃些下午茶,雪芝你陪我一起。”   段福退到后面安排人准备茶点,很快端进了餐厅。段母又对自己带来的一个老妈子说:“你把我放在黑色皮箱里的真丝手袋拿来。”   老妈子领命离去,没一会儿就送到她手上。   她没有打开,拎在手里走进餐厅。   段瑞琪也要进去,被她骂了出来。她见段雪芝站在原地不动,催促道:   “你进来啊,要我用八抬大轿请你吗?”   段雪芝经过这两巴掌,几乎崩溃了,跪匐在地上大哭大喊。   “你干脆杀了我吧,反正我也是没脸活了!我不生孩子也不结婚了,你杀了我吧!”   她的哭喊没能让段母放弃,反而更加不耐烦了,瞥了一眼段瑞金道:“你傻站着做什么?让人把她抬进来。”   段瑞金一动不动,与她僵持。   “这里是寒城,不是晋城,你不能一来就把公馆闹得鸡飞狗跳。”   段母冷笑着点头,“好啊,有意思,你是说我身为母亲,连与女儿单独吃下午茶的资格都没有,是吗?”   他没说话。   段母道:“你别以为自己就可以置身事外了,现在是雪芝的事最要紧。等她的事情结束了,你们一个都别想逃。”   说到最后半句时,她终于看了阮苏一眼。   这是自她抵达寒城后第一次看她,眼神却极为不善,充满了厌恶。   小曼与赵祝升立刻挡在了阮苏面前,隔离开她的视线。   段母冷哼一声,走进餐厅。她带来的老妈子挽起袖子,强行将段雪芝抬进去,按在椅子上,然后关上了门。   紧闭的门让人心情忐忑,谁也不知道里面即将发生什么。   段瑞琪平时总跟段雪芝拌嘴,互相辱骂,其实是最在意她的,性格又不够沉稳,担心全都写在了脸上,不停在客厅走来走去,坐立不安。   段瑞金看了他半天,出声道:“别转了,你跟我到书房来一趟。”   段瑞琪随他上了楼,客厅便只剩下阮苏三人。小曼左张有望,见没有外人,壮起胆子趴在门上偷听。   阮苏小声问:“在说什么?”   她摇摇头,眼神遗憾,走回来道:   “门太厚了,听不见。”   阮苏揉了揉眉心,“对了,你有没有注意她带来的那几辆车上都坐着谁?我一直跟在二爷身边,都没机会看?”   “不就是几个老妈子几个护卫和一大堆行李吗?”   赵祝升突然出声,“还有一个年轻女人,看起来像生病了,一下车就被人扶到楼上去。”   小曼惊讶地问:“是吗?她长什么样子?”   他摇头,“人太多,没看清。”   “像她这么凶悍的人,怎么会带个病人上路呢?太太,该不会就是林丽君吧?要不咱们现在就上去看看她?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啊。”   阮苏正要说话,忽听餐厅里传出一声惨叫。   那声音实在太惨烈了,冲出厚厚的房门,听得人心脏一紧。   段瑞琪与段瑞金跑了下来,站在楼梯上问:“怎么了?”   阮苏摇摇头,示意自己也不清楚,起身走到门边想敲门询问,门却从里面打开了。   段母走了出来,表情依旧冷淡,叫他们让一让。   众人让到两边,老妈子把段雪芝抬了出来。   她的脸色苍白如纸,粘腻的冷汗打湿了头发与衣领,眼睑虚弱地垂着,口中不住□□。   最触目惊心的是,自从腰下开始,她雪白的衣裙被鲜血浸透,过多的血滴在地板上,留下一条恐怖的痕迹。   她大概很痛,身体蜷缩成大虾状,双手死死按着小腹。   老妈子们抬着大虾似的她,穿过人群往楼上走。   段瑞琪张开双臂拦住去路,悲痛地看着段母。   “娘!你对她做了什么?”   “跟你有什么关系?让开!”   “我不让!你是想害死她吗?她是你唯一的女儿啊!”   “你再不让,害死她的人就是你!”段母骂完回头对段瑞金道:“你让人找个西医过来,口风越紧的越好。”   段瑞金看着自己宛如恶鬼一般却毫不自知的母亲,心中多年积攒下的厌恶瞬间到达顶峰。恨不得现在就把她赶出去。   可段雪芝在惨叫,流了那么多血,再不叫医生恐怕真的会死。   他深吸一口气,松开了拳头。   “什么病?”   “小产。”   段母说完推开段瑞琪,与抬着段雪芝的老妈子们一起上了楼。   段瑞金出去找医生了,段瑞琪蹲在地上啜泣起来,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阮苏怔怔地看着那滩血迹,难以相信这种事情会发生在段公馆里。   餐厅的门大敞着,黑色真丝手袋就在餐桌上。   她走进去打开看了眼,里面放着一瓶没有贴标签的药丸。   段母亲手杀死了段雪芝刚刚成形的孩子。   “好狠的人啊!”小曼站在她身后颤声说。   三楼客房里,鲜血已将干净的床单被褥染得通红。   段雪芝从出生到现在,还未受过如此大的痛苦,按着肚子在床上打滚。   段母坐在床边的椅子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宛如在看一个陌生人。   她实在撑不下去了,用满是鲜血的手抓住她的手苦苦哀求。   “娘,好疼啊,太疼了……你帮帮忙,杀了我吧,我不要活了……”   段母冷漠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一抹慈祥的笑,抽出手摸摸她的头发,帮她捋开黏在鼻尖上的刘海。   “傻雪芝,我杀你做什么?祸害已经没了,你还是为娘的好女儿啊。比起生孩子来,这点痛算得了什么?女人都要经历的。”   她叹了口气,望向窗外,“我知道你恨我,不能理解我的做法,但是过两年你长大了,就会明白我的良苦用心。荣家人就像那乡下的暴发户,有两个钱有几个兵,可是有何用?根基不稳,长久不了的。咱们家不需要与这样的人结亲,你又是唯一的女孩儿,婚姻更加要重视。娘早就为你安排了一门亲事,本打算过两年再告诉你的,可是现在发生了这种事……等你养好身体,便嫁过去吧。”   段雪芝看着眼前这张熟悉的脸,忽然剧烈的发起抖来。   她终于知道母亲为何如此疼爱她了。   她疼爱的不是她,而是一件可以用来结亲,保证段家长盛不衰的工具啊!   段瑞金找来医生,花了一个晚上的时间,为段雪芝取出肚子里的死胎,止住血。   段母给了他封口费,打发走人,亲自照料段雪芝养身体。   弄死胎儿时她毫不手软,照顾女儿却非常用心。她以前读过几本医术,又亲自生育过四个孩子,算是富有经验,各种中药材与补品在厨房炖好后,一碗碗地往卧室里端。   段公馆上上下下都被打点过,绝对不允许将段雪芝的事情往外传。   期间荣府派人来问过一次,她没有让人进来。当天晚上荣凌云亲自来了,段母下楼与他单独见面,谈了几分钟,也不知道谈得什么,总之他再也没来过了。   阮苏见段雪芝已经没有性命之忧,更多的精力就放在了林丽君身上,想知道她是怎样的人。   可林丽君自从来到寒城,终日只呆在客房里,吃饭也不下楼,由丫头端上去,吃完再端下来。   要不是每天都有丫头在她房间进出,阮苏甚至怀疑那间客房里根本没人。   她向来是主动的人,不达目的不罢休。既然对方不露面,那她就亲自去房间打招呼好了。本来凭两人的关系,她就该去问候问候。   这天上午,她看见丫头端着喝完的粥碗从房间里出来,就让小曼去端来一些点心水果,打算去敲门。   才走到房门口,旁边的门突然被人推开,段瑞琪惊慌失措地冲出来,对着她慌乱地说:   “不见了!不见了!”   二人满头雾水,“什么不见了?”   “雪芝不见了!”   阮苏惊讶,当即放弃原本的打算走进段雪芝的房间,里面果然空无一人。   房间被收拾得很干净,窗户大大的敞开着,空气中残留的一丝血腥味道证明她前不久还在,但床上的被褥枕头、衣柜里的衣服、桌上的梳妆物,全都不见了。   三人连忙下楼,正好看见段母从外面走进来,身后跟着她带来的老妈子。   “娘!”段瑞琪问:“雪芝人呢?”   段母淡淡道:“送走了。”   “送哪里去了?她才刚刚小产完啊,怎么可以坐车?”   “你一个男人管这么多做什么?忙你的事去。”她的目光扫过阮苏和小曼,表情变得厌恶起来,又补充了一句,“少往乱七八糟的女人堆里混。”   段瑞琪想为阮苏辩解,她们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女人,可是想到母亲往日的作风,不敢开口反驳他,心怀不甘地走了。   段母仍是不看阮苏,径直从她面前走过去,上了楼梯。   阮苏转身望着她的背影问:“雪芝她安全吗?”   她的脚步停顿了两秒,没回头,当做没听见似的走了。   小曼气得不行,咬着后槽牙道:“她是故意无视你的吧?她把自己当活菩萨呢,要别人供着她呀!到底想做什么?”   阮苏也是这么认为的,然而没有用。对方是段瑞金的母亲,只要没伤害她,她就没有理由主动做些什么。   要是段瑞金在的话,母子两个直接坦诚相见的聊一聊,或许能把问题在萌芽时就解决。   偏偏段瑞金不在。   段雪芝小产的第二天,段母就想法设法指使他去临城办事,起码再过一周才能回来。   想到这里阮苏叹了口气,对小曼说:   “随便她吧,咱们去店里看看。”   段母一来,公馆总压抑得像个灵堂,小曼巴不得不在这里待,连忙叫来司机出门了。   她们走后不久,段母来到林丽君卧室外,敲了敲门,声音很温柔。   “丽君呀,睡了吗?”   里面传来咳嗽声,过了一会儿,丫头来开门。   她走进去,只见林丽君半靠在床头,身上盖着一床薄薄的毯子,面容美丽却苍白,乌发披了满肩背,颇有点病西施的意味。   段母对于自己这位二儿媳,是越看越满意。   若说大儿媳的婚姻是一桩合格的政治合作,那么二儿媳的婚姻就是完美的商业合作。   段家有金矿,林丽君的父亲林墨堂则是晋城最厉害的买办商人,自己又开着许多家银号,赚钱如同吹灰般轻而易举。   自打林丽君嫁进段家,两家便强强联手,一起赚了不少钱。   这让段母对林丽君充满了喜爱,只是再怎么喜爱也无法忽略她的短处——她身子骨差,还留不住段瑞金的心。   段家要传香火,不说生他十七八个,总得有个带把的。   段母自认为在这点上她并不迂腐,也从不打算强迫儿媳们生儿育女。可老天爷似乎喜欢跟她开玩笑,这么多年了,竟是连个大肚子都没见着过,最后还是由亲女儿开了个头。   大儿媳做过检查,洋医生说她缺了什么,这辈子没有怀孕的可能。   她只能把希望放在林丽君身上,身子骨差不要紧,怀上之后精心养着,段家不缺钱,养得起。   但留不住丈夫的心,甚至成婚多年也无法与她洞房,那就叫人焦急了,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呀。   这次段母特地把她带来,就是为了解决这桩事。   “丽君。”她和蔼地叫了她的名字,坐在床沿上,“你身体可好些了?”   林丽君用手帕掩着嘴小声咳嗽,脸颊挂着病态的红。   “寒城太干燥了,我总觉着嗓子痒,不舒服。”   “我再让人熬些枇杷膏吧,谭大夫的方子是祖传的,每日喝上一盅,便不会那么难受了。”   林丽君看了她一眼,点头。   “多谢娘。”   她握住她的手。   “你来了这么多天,为何不下楼走走?矿上离不开瑞金,他会长久的住在这里,这里也是你的家啊。”   林丽君知道她说这番话的目的,苦涩地笑了下。   “我三天两头生病,若是出去吹了风,回来又得躺两天。”   “这个简单,多穿些衣衫就好了。上次我送你那大衣带来了吗?青翠的颜色最衬你了,像春天的柳芽似的,看着嫩生生的。”   林丽君低下头,“还是不了。”   段母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起来,正色道:“丽君,你要把握住机会。以前你俩年纪都小,分开住就分开住。但转眼他二十四,你也二十三了,还不抓紧时间怎么行?还是说……你对瑞金有意见?”   林丽君忙道:“怎么会……二爷是很好的人。”   “那你还犹豫什么呢?不是我说,他年轻气盛需要女人在身边,本来他就有姨太太了,你还整天呆在房间不见他,是想让别人先生下孩子吗?我是不喜欢私生子的,可真要生出来了,也不能当做不存在吧。”   “我……”林丽君纠结得眉心皱成了一团,手也不住绞着帕子,“我还没准备好。”   段母失笑,拍了下她的手背。   “傻姑娘,这个有什么好准备的?实在不懂,我替你买些书来看看就会了。”   “可是……她们都是健康的,那么活泼那么有气力。二爷试过了她们,万一觉得我不好怎么办?”   段母恍然大悟。   “原来你是怕这个……无妨,只要你愿意亲近她,那些个女人我来安排。”   她说这话时的语气非常轻巧,仿佛没有将那些人当回事,成功不过是手到擒来。   林丽君踌躇地想了许久,深吸一口气抬起头,乌黑的眼睛看向她。   “那就谢谢娘了。”   段母微微一笑,站起身来,叮嘱她好好养身体,走了出去。   她宛如脱力似的靠在床头,一动不动地坐了好半晌,忽然掀开被子,从底下摸出一本英文书,专注地看了起来。   傍晚时,阮苏带着小曼回到公馆。两人都不是自怨自艾的人,早将上午发生的事抛到脑后,一路说说笑笑地走进门,却发现张妈站在餐厅门口,脸色不是很好看。   “怎么了?”阮苏问。   张妈给她使眼色,用手偷偷指餐厅。   她看了一眼,听见里面传出段母的询问:“是五太太回来了吧,请她进来吃饭。”   话音落下,一个老妈子走了出来,冷冷淡淡地说:“五太太,老太太有请。”   阮苏走进餐厅,小曼自然而然地跟在她身后,却被老妈子给拦下了。不许她进去,只能跟张妈一样站在门外候着。   她不情愿,阮苏握了握她的手,给她一个放心的眼神。   餐厅门关上了,将两人隔开来。   小曼低声问张妈:“这老太婆今晚又想搞什么鬼?”   张妈可不像她这样大胆,隔着一扇门说别人的坏话,嘘了一声老老实实低下头。   小曼无人可聊,漫不经心地数起了地毯上的花朵。   门内,阮苏由老妈子领着在椅子上坐下。与她同桌的除了段母外,还有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沈素心。   “沈姐姐。”她打了个招呼。   沈素心似乎想对她笑一笑,可是沉重的心情让她扬不起嘴角,笑得非常牵强。   段母眼神不善地看着她们,“你们平日总以姐妹相称吗?谁让你们这样叫的?”   沈素心一向寡言少语,没有回答。   阮苏笑道:“自己随便叫的,见了面总不能只喊喂吧。叫名字又太不亲切了,毕竟是一家人。”   段母嗤笑了声,“一家人?你们倒是挺和睦。”   阮苏抿了抿唇,拿起筷子说:“吃饭吧,菜该凉了。”   段母没有拿筷子的打算,端坐在那儿像一尊不怒自威的阎罗王。   “关于公馆之前发生过的事我也听说过一些,你们能留到现在与我同桌吃饭,算是有点本事。在座的都是女人,我就不拐弯抹角了,瑞金他纳妾还是找姨太太我都管不着,但只要你们进了这扇门,就得遵从段家的规矩。一个家倘若没有规矩,就永远成不了气候。”   阮苏端着碗看她,她的视线在二人脸上扫来扫去,最后锁定了看起来更好下手的沈素心。   “你昨天去哪儿了?”   沈素心拿着勺子的手一抖,几滴汤洒在桌布上,留下了淡黄色的痕迹。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清水煮面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0章   段母的眼神如同法官审视罪犯一般审视着她们。   “来寒城这些天,我发现你们天天往外跑。阮苏也就算了,毕竟有生意要管,你呢?你有什么往外跑的需要?要么一回家就钻进自己的房间里,吃饭都见不着人,说!是不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啪,勺子掉在桌面上,沈素心连忙解释道:   “我没有啊,只是城外难民众多,时常有饿死人的事发生。每月两次施粥已经供不应求,我只好努力想想办法,让他们能吃上一顿饱饭,起码……孩童能吃上。”   段母嗤之以鼻。   “那些孩子又不是你生养的,你管他们有没有饱饭吃?想办法?就凭你这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能想得出什么办法?我看八成是偷段家的米拿去喂他们吧!”   沈素心吓了一跳,摆着手说:   “怎么会呢?二爷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情来!那些粮食都是我与庙中的和尚尼姑们一起筹的,绝对没有花段家一分钱。”   “哼,我信你才有鬼了。算了算了,这点小钱我们段家出得起,没必要跟你计较。不过……”   段母高傲地抬了抬下巴,“从今往后你不要随便出门了,什么忙都帮不上还尽给段家招闲话。要是实在有事非出去不可,也得先告诉我,我同意了你才能出去。”   沈素心脸刷的一下白了,不敢直接拒绝,委婉地说:   “我保证不惹是生非行不行?或者每隔两天出去一次?太太,拜托你了,施粥上的许多事都是归我管的,我要是好几天不去,外面那些难民们都没有饭吃啊!”   “他们有手有脚,吃不起饭是自己活该,你没有必要在这种无能的人身上浪费同情心。”   “他们不是无能的人,他们在老家也是有家有业的。只是那边闹饥荒,政府又不管,他们实在没活路了才逃难逃到这里来。不然的话,谁愿意背井离乡住窝棚呢?”   段母道:“为何别的地方不闹饥荒,单单他们那里闹饥荒?这说明命中合该有这么一遭,是上天早就安排好的,那你就更无须插手了。逆天改命,你配吗?”   沈素心被她说得哑口无言,胃口全无,面无表情地站起身说:   “我突然身体有点不舒服,你们吃吧。”   段母没有阻拦她,只悠悠地说:“从今天开始,我会派人守着你的房门。别给我搞什么花样,抓到的话没你好果子吃。”   她步伐停顿了片刻,终究走了。   餐厅门打开又关上,里面只剩下阮苏和段母。   段母似乎根本没有与她说话的打算,沈素心一走就开始吃饭了,进食姿势慢而优雅,透着十足的矜贵。   她不开口,阮苏自然不会傻乎乎地往枪口上撞,同时心底一片清明——对方在杀鸡给猴看。   她最终的目的是什么?驯服她们,让她们成为老实本分的女人,还是逼到忍无可忍自动走人?   段母直到吃完也没有再开口,放下碗筷她喝了一口养生茶,由老妈子扶着往外走去,走到一半忽然回头,对阮苏说:   “虽然我没提醒你,但是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做又该做到什么程度,你心里有分寸的,对吧?”   这时若是对她点了头,那无疑是向她妥协了,可摇头的话又太明目张胆,段瑞金不在,她也不好对她做什么,于是阮苏拿出自己许久不用的老把戏,故作天真单纯地眨了眨眼睛。   “你说什么?我有些听不明白呀。”   段母是老狐狸,怎会看不穿她的伪装,但是心里清楚她在段瑞金那里的地位不一样,不好逼迫她点头,冷笑了一声道:   “你还是太年轻了,这么年轻做生意可是容易吃亏的。毕竟不是谁都会像瑞金一样,充满耐心的对待你。”   阮苏弯起眼睛笑,甜甜地说:“多谢你的提醒,不过我可是悄悄跟二爷学了不少本事呢,相信就算他不在,也没有人坑得了我。”   老狐狸与小狐狸在这温馨舒适的餐厅里,打了一场悄无声息的战役,谁都没分出胜负来。   段母的眼神有刹那的狰狞,但很快压下去,笑了笑说:   “拭目以待。”   说完便转身走了。   餐厅安静下来,变得落针可闻。窗外鸟儿咕咕叫了两声,伴随着初夏的虫鸣。   灯光幽静,饭菜仍然散发着香味。   阮苏靠在椅子上,吐出一口气,陷入长久的沉思。   翌日,沈素心果然被限制行动,门口被老妈子把守了,没有段母的许可不准踏出半步。   段母还给了她一项任务,说是听说她喜欢抄经书,往她房间里送了一堆经书让她抄,算是为段家祈福。   阮苏特地没有去饭店,待在公馆里,想看看段母还有什么把戏。   偏偏这时剧院那边出了事,一盏灯掉下来砸到了人,她作为老板必须出面处理。   她带着小曼和赵祝升,在午饭前匆匆出门了,忙到晚饭后才将事情解决完毕,灯也重新买了一盏,剩下的事交给经理,她则抓紧时间回公馆。   汽车一开进门,她就发现了不对劲——客厅里有惨叫声传出来!   小曼神色凝重,扒着车窗听了会儿,回头道:“太太,好像是……是大太太的声音啊,该不会那老太婆又开始折磨人了吧?要不咱们别进去了,到阿升那边住一晚上,等二爷回来再住回来?”   阮苏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这种时候搬到阿升那里住,相当于亲手将把柄往她手上送。进去吧,她也不是活神仙,没有神通。真闹起来,咱们也撕破脸好了。”   小曼听她这么说,也冒出点不死不休的气势,一马当先地走在了前面,为她开路。   离客厅越近,惨叫声就越渗人。期间还伴随着奇怪的抽打声,等阮苏走进客厅里,看见里面的情形才知道那声音从何而来。   沈素心跪在地上,被老妈子用一根藤条抽得满身伤痕。   段母坐在旁边悠悠闲闲地喝茶,宛如在看戏。   老妈子是干惯了活的,有一把堪比男人的好力气,光看手腕就老粗。   藤条大约是从笤帚上抽下来的,好几根拧成一股,末端还带着刺。打在沈素心单薄的身体上,一鞭一个血印子。   沈素心惨叫归惨叫,却不肯求饶。任凭鲜血浸透了衣衫,也打死不松口,脸上憋着一股劲儿,仿佛要跟她犟到底似的。   阮苏想都没想就叫道:“住手!”   老妈子看了她一眼,继续抽。沈素心忍痛对她摇头,示意她别救自己。   段母慢条斯理地放下茶杯,淡淡地说:“你来得正好,有条家规跟你说一说。”   “什么家规?”   段母瞥了眼身边的另一个老妈子,后者冷着脸背书一般念道:“凡被禁足却偷偷出逃者,须受三百鞭,禁足加一个月,三天不许吃饭。”   三百鞭?是要活活打死人吗?打完还不给饭吃?   阮苏头一次听说如此残酷的家规,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段母见她表情有变化,十分满意,笑里藏刀地说:   “做人呢就要守规矩,无规矩不成方圆。说好了禁足,却要偷偷往外跑,是明目张胆的轻视家法吗?你们别觉得残忍,这些都是她该受的。要是有人敢犯她同样的错误,就做好挨这三百鞭的准备。”   阮苏自她到来,念在她是长辈,生育了段瑞金的份上,一直忍气吞声由她闹,心想等她走了就没事了。   可是在此时此刻,她决定不忍了。   “你给我们定规矩,谁来给你定规矩?”   段母脸色一沉,“你说什么?”   她没说话,大步走过去朝老妈子猛地一推,将其推倒在地后夺走她手里的藤条,劈头盖脸地朝她身上抽去。   老妈子嗷嗷惨叫,因身份不敢还手,拼命向段母求助。   段母给旁边的老妈子使了个眼色,让她过去帮忙。   老妈子仗着人高马大,抓小鸡似的抓住阮苏的胳膊,要扇她嘴巴子。   小曼不知从哪儿拿到一把水果刀,指着段母的鼻子说:“你敢对她动手,我就敢一刀削了你的鼻子!”   段母自打嫁入段家,养尊处优多年,还从未碰见过如此野蛮的人,震惊地看着她。   “你敢用刀指着我?”   小曼冷笑一声,“我不光敢指着你,我还敢削你呢!让她们放手!”   段母气得直翻白眼,冲阮苏骂道:“你管管你的人!”   阮苏被两个老妈子抓着,娇小的身躯在她们面前脆弱得像一根嫩笋。听见段母的怒骂,她笑眯眯地冲小曼比了个大拇指。   “干得好。”   段母气急败坏,蹭地一下站起身。   “反了天了!真是反了天了!敢对我动刀子!来人啊,来人!”   她喊得破了音,却无人进来。护卫是段瑞金雇来的,他不在,他们根本不知道听哪一位的,干脆缩头不吭声。   阮苏可悲地看着她。   “你以为你是天,是神,别人不听你的安排就活不了。其实二爷他们是因为你是母亲,所以才孝顺你。倘若你对待别人并无长辈的慈爱,又如何要求别人仍然尊重你?”   段母火冒三丈。   “你们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吃段家的住段家的穿段家的,你们这种女人就是寄生在段家的吸血虫!”   阮苏道:“既然这样,那我现在就带着她走好了,以后再也不回来,你看如何?”   段母陷入迟疑。   她们走掉固然好,可自己还没有想好安抚儿子的办法。姨太太闹不要紧,儿子若是闹起来,那就不好办了,金矿的运作都仰仗着他。他回来看见阮苏不在了,能善罢甘休吗?   思来想去,她咽了咽唾沫,抬头道:“做梦!段家在你们身上花了那么多钱,说走就走?今晚我不管你,但沈素心我是管定了,赵妈李妈,你们给我把她抬到楼上去好好关着,不许给她饭吃!”   两个老妈子松开阮苏,将已经抽到半死的沈素心抬上楼。   阮苏并未真的打算对段母动刀子,便冲小曼使了个眼色,后者没好气地收起刀,回到她身后,虎视眈眈地盯着段母。   段母到底没怎么见过血,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呼吸略显急促,忍耐着说:   “你既然对我不服气,那我就让瑞金快点回来,亲自管教你,看你到时怎么说。”   阮苏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下嘴角,拉着小曼回到房间。   小曼一进门就大叫了一声,在地上蹦了两圈。   “太好了!原来这老太婆是只纸老虎,也是怕刀子的!咱们以后不怕她了!”   阮苏直叹气。   “你真当人家没见过世面呢?今天是你拔刀太突然了,所以被你吓到。要是多来两次,保不准挨刀的就是你了。凭那两个老妈子的力气,你打得赢?”   小曼不服气,“打不赢就让阿升来,再不行把饭店里的人也叫来。这里是寒城,她能指挥得动的也就那两个老妈子,咱们怕她?”   “你呀,天真。”   阮苏说:“打人杀人有什么难的,我现在就可以拿枪把她杀了,可杀完以后呢?二爷回来如何交待?他又如何向晋城交待?他那重病的父亲知道了,怕是要直接气死过去。”   小曼还真没想那么远,只顾着出气了,闻言耷拉下嘴角,往床上一坐。   “照你这么说,咱们以后不能再像今天似的对付她了?”   阮苏笑笑,走过去摸摸她的头。   “能用,只是要省着用。办法这种东西,一次两次有效果,到第三次人家就不怕你了,知道吗?”   小曼点点头,“好吧……你困不困?我放热水给你洗澡?”   阮苏打开手提包,从里面拿出一盒胭脂,递给她。   她满脸不解,“做什么?”   “送你呀,今晚你表现得好,值得表扬。”   小曼喜笑颜开,接过胭脂打开看了眼,赫然是她偷偷用过的那一盒。   她还以为阮苏不知道,原来只是没戳穿而已。   “谢谢太太!”   小曼收下胭脂,欢欢喜喜地放热水去了。   洗完澡她打算回自己的房间,阮苏却拉住她摇摇头。   “你今晚跟我睡。”   “啊,为什么?你以前不是不怕黑吗?”   “我是担心你啊。”阮苏说:“她怕二爷生气,暂时不对付我。可是你拿着刀说要削掉她鼻子,让她下不来台,怕是心里已经恨死你了。晚上要是让老妈子遛进你房间揍你一顿,保管你跑都没地方跑!”   小曼听她这么说,也害怕起来,于是听她的安排留在她房间睡。洗完澡后穿着阮苏的一套旧睡衣,与她并肩躺在被窝里,两人宛如亲姐妹一般,聊了半宿才睡着。   夜里她起来上厕所,想到阮苏的话生出好奇心,蹑手蹑脚地走去佣人楼里看了眼,果然看见自己房门大大的敞开,里面还有人说话。   “太太这嘴也太灵了!”   她在心中惊叹,没有打搅她们,悄无声息地回到阮苏房间,钻进被子里继续睡。   小曼持刀威胁段母的行为固然够解气,但阮苏已经大致了解段母的性格,不认为她是会忍气吞声的人。因此为了保证小曼的安全,接下来的两天她不管做什么都带着她,二人形影不离绝不分开。   饶是如此,对方仍然没有放弃。   一天晚上,她们从百德福回来。刚走进门老妈子就冲上来按住小曼,令她动弹不得。   阮苏抬起头,看见段母表情阴森地站在楼梯上,问:“你抓她做什么?”   段母嗤了声,抬手一扔,一条男人的领带被扔在阮苏面前。   “这是我从她房间里搜出来的。”她居高临下地说:“你身为主子也太不小心了,连贴身丫头偷了男主人的领带藏起来都不知道。多亏有我在,不然你等着被她取而代之吧。段家一向是最不能容忍丫头作乱的,一旦发现,赶出去永不聘用。”   小曼惊愕的听她说完,立刻大声叫道:“你放屁!是你陷害我的!我才没有藏领带!你撒谎!”   段母不以为意,根本没听她说话,一步步走到阮苏面前,直视着她的眼睛。   “你太年轻,许多事都不懂。以为能帮你出气的就是朋友,实际上那些蠢货只会拖你的后腿。你该抬起头,往高处看,抓住往上爬的机会,人生中只有笑到最后的才是赢家,懂吗?”   阮苏捏着那根领带,“那你希望我怎么做?”   段母露出了久违的微笑,“把她赶出去,我们的恩怨一笔勾销。你知道的,有了我的支持,你才能在段家待得长久,待得安稳。”   小曼本来一直在喊阮苏,让她不要听她胡说八道。但是这句话一出来,她不敢说了,心中涌出强烈的恐惧。   长久安稳的待在段家,她的支持……多么诱人的条件啊,太太那么喜欢二爷,会为了她区区一个丫头,放弃自己留在段家的机会吗?   她看着她瘦弱的背影,眼中无声地流出泪来。   “你一定不许她留下?”阮苏问。   段母含笑点头,“当然。”   阮苏将领带往她脖子上一挂,轻松地说:“那我就只能带她一起走了。”   “走?”段母脸色变冷,心里一紧,“走去哪里?”   “去我自己家里。”   她讥嘲地笑了笑,转身推开老妈子,扶起小曼朝外走,当着她们的面,明目张胆地进了隔壁洋楼内。   小曼回想起她刚才做决定时说得话,还是难以相信。   “太太你居然没答应她?那么好的机会啊!”   阮苏摇摇头。   “什么机会?分明是陷阱,她才没那么好心。一旦我把你赶走了,在二爷回来之前我在公馆就是孤家寡人,你以为她会客气待我吗?”   小曼恍然大悟,不过又有些许失望,因为在那一瞬间,她还以为自己已经超过了二爷在太太心中的地位,沾沾自喜了好一会儿呢。   这时赵祝升在餐厅里吃饭,小狗蹲在他手边,眼巴巴地望着盘子里的排骨。   他正要夹一块给它吃,老妈子忽然进来通知他,五太太和小曼来了。   他连忙抱着狗走出去,与阮苏打了个照面,后者苦笑道:“我恐怕要叨扰两天了。”   公馆里,段母并未就此罢休。   她知道那栋洋楼里住着一位赵姓男青年,说是什么合伙人。她早怀疑两人关系不干净,命令老妈子进去抓人。   谁知那洋楼门外不知何时也多了两个护卫,像铁门似的拦着不许人进。老妈子挤不进去,拿出自己另一项看家本事,坐在门口大骂起来,用尽各种极具侮辱性质的词汇,痛骂阮苏花段家的钱养小白脸。   邻居们推开窗户看热闹,路人也停下来围观,她们骂得更起劲了,势要将人逼出来。   过了一会儿,护卫让出道路,出来了一个人。却不是阮苏,而是赵祝升。   赵祝升一身黑衣裤,清瘦的脸上没有表情。看见她们也不废话,直接拿出一串鞭炮,点燃了就往她们头顶丢。   老妈子吓得逃回段公馆,滑稽的模样引得围观者哄笑。   赵祝升把剩下的鞭炮交给护卫,吩咐道:“她们再敢来,就用鞭炮炸烂她们的嘴。”   “是。”   赵祝升往回走,步伐透着雀跃。   他得感谢段瑞金那讨人厌的母亲,若不是她,阮苏大约永远不会到这里来住。   走进客厅,他看见她蹲在沙发边逗小狗。小狗追逐着她手中的一团绒线球,画面温馨得像电影一般。   赵祝升停下脚步不再往前,靠在门上静静地看着她。心道若是时间能永远停留在这一刻,他愿意耗尽一生欣赏这副画面。   可惜快乐是短暂的,阮苏住进来的第二天早上,段瑞金就回到寒城。   他是被段母千方百计支出去的,段母发现自己拿阮苏毫无办法后,又连夜打电话催他回来。   他走进家门,得知阮苏搬到隔壁住了,连母亲都没见,立马去找她。   阮苏还没来得及去店里,与小曼赵祝升在餐厅吃早饭,看见他进来便站起身,随他去花园里单独聊。   他们一出门,小曼赶紧放下碗筷,扒在窗边看。   看着看着,她感觉后脑勺有冷风一阵阵的吹,扭头一看看见了赵祝升,不情不愿让出半边位置,与他一起分享花园里的风景。   阮苏停在一株淡粉色的木槿花旁。   木槿花朝开暮萎,此时正舒展了每一片花瓣,花朵开得大大的,散发出幽幽清香。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花,问身后人:“你是来责怪我的吗?”   段瑞金道:“责怪你什么?”   “不听你话,没在家好好待着。顶撞你的母亲,还任由丫头用刀威胁她。”   段瑞金的眉毛跳了一下,“你们用刀威胁她?”   阮苏抓着衣角,不动声色地说:“对啊。”   “看来你们比我胆子大,做了我想做却不能做的事。”他自嘲地说。   阮苏惊讶地看向他,摸了摸他的额头,“你没发烧吧?”   段瑞金苦笑,“我没烧,却比发了烧更无用。面对那样的她,我很想站出来保护大家,可是只要一见到她就会想起小时候发生过的许多事,就感觉她如同一个恶鬼一般,连开口的勇气都没有。”   阮苏咂舌,“不得了,你这是被她养出心理阴影来了啊。”   段瑞金没听明白她说什么,垂着眼帘黯然地说:“我这辈子大概是逃不脱她的。”   二人认识这么久,阮苏还没有见过他如此颓丧的一面,简直不像平时的他。   但是想想段母的手段,一个小孩从小跟在她身边,日日被她管教,又怎么可能用正常的情感看待她。   她看着眼前高大的段瑞金,却仿佛通过这副表象,看见了一位充满恐惧的小男孩。一生下来就锦衣玉食,但永远生活在母亲的压迫与安排中,毫无自由。   她走上前抱住他,低声说:“你不用怕了,你已经长大了,而她老了。或许她还是很有手段,但是不试一试,你怎么知道自己赢不了她?就算输了也没关系,我还有钱,我可以当你的后盾。”   段瑞金怔怔地看着她,“你不会嫌弃我如此无能吗?”   阮苏笑道:“每个人都有弱点,正是优点和弱点一起构成了活生生的我们。”   “你的弱点是什么?”   她愣了一秒,抬起眼帘坚定地回答:“是你,要不是你,我早就走了,何苦与她纠缠。”   段瑞金心中一动,用力地抱住她,在她唇上重重地吻了一下,松开手道:   “等我。”   他大步往外走去,阳光洒落在他宽阔的肩上,雪白的衬衫折射出光晕。   阮苏很欣喜的发现,充满恐惧的小男孩不见了,他只是他,无往不胜的二爷。   她今天不去饭店了,就在这儿等他回来,接她回他们的家。   作者有话要说:  阮苏:我有一百种不去上班的借口 第51章   段瑞金走进段公馆大门,发现自己离开不到一个小时,家中仿佛出了什么大事似的。佣人们都在忙碌地寻找着什么,几乎翻遍每一个角落。   他问他们在找什么东西,没一个敢说,支支吾吾眼神飘忽。   段瑞琪从后院走出来,段瑞金抓着他问,可他也是刚醒不久,对此一片茫然。   “诶,娘。”   他抬手指楼梯。   段瑞金回头看去,果然看见段母与段福走下来,似乎在聊着什么。   他立刻走到他们面前,拦住两人的去路。   “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你回来啦,累不累?先去休息一会儿吧,等睡醒了好好吃点东西,我有事要跟你商量。”   段母平静地敷衍了他几句,精心保养的手抓住他的胳膊,要推他上楼。   段瑞金抽出手臂,冷冷道:“这是我家,我有权利知道真相。”   段母看他一副非知道不可的架势,无可奈何,冲段福使了个眼色。   段福垂着眼帘,“大太太不见了。”   “素心?”   “是的,她前几日因违反家规被禁足,一直被关在她的房间里,刚刚却从窗户跳下来……您跟我来。”   段瑞金跟随他走出大门,来到窗户底下的草地上,段福指着草叶上的一片血迹道:   “当我们听见动静赶到时,看见的只有这个。”   段瑞金深深呼吸,愤怒却如滔滔怒火般往脑袋里冲,让他眼中冒出红意。   段母不知何时走到他身后,语气疏离淡漠。   “内宅的事无需你来管,我会处理好,你只要……”   “你知不知道你毁了我的生活?”他猛然转身,用那双通红的眼睛看着她。   她被对方这副从未显露过的模样吓了一跳,却不肯在他面前露怯,仍然强势霸道地说:“你最好搞清楚自己在跟谁讲话!谁教你吼自己的母亲的?阮苏那个疯女人是不是?她疯你也跟着疯?”   “跟她没关系!”段瑞金提高音量,“当初我答应来寒城时你承诺过,绝不会插手我在这边的生活。现在呢?对自己的儿子言而无信,你不觉得自己很羞耻吗?”   他竟然用羞耻这个词形容她?   段母震惊地瞪大了眼睛,无法相信自己耳中听到的话。等她回过神时,巴掌已经抽向他的脸颊!   一声闷响,段瑞金轻而易举地抓住她的手腕,高大的身躯逼近她,阴冷低沉地说:“你以后再也不会有控制我的机会了!”   段母用力抽手,挣脱不得,用尽浑身的力气骂他:“你这个逆子!逆子!”   段瑞金往前一推,松开她的手。   她跌倒在草地上,高跟鞋摔掉了一只,永远整齐光滑的发髻也摔散了,身形狼狈。   “如果我找不到她,我会报警,让法律来判断你是对是错。”   他说完冷冷地瞥了她一眼,扭头走出院门,乘上不曾开进来的汽车。   段母用力按着胸口,眼前一阵阵发黑,老妈子惊慌失措地扶起她,为她叫医生。   段瑞金没有告诉阮苏这件事,在能将她接回公馆之前,他不想用任何事打扰她。   离开段公馆后,他让手下与司机分头去找,自己则独自开着那辆汽车,寻找所有沈素心有可能去的地方。   几个小时后,他在城门外遇见附近庵中的尼姑,从她们口中得知半个月前寒城内有一对夫妻上山砍柴落下山崖摔死,留下家中一个三岁的孩子与一位疾病缠身无法耕作的老母亲。   是沈素心出钱帮忙将他们下葬,还许诺会照顾二人的生活。   段瑞金怀疑她是去找那家人了,从尼姑那里问出地址,立即开车赶去,却在半路上看见许多人围在一起,旁边还停着一辆车,车旁站着一位表情惊恐的司机。   他涌出一股不妙的预感,下车查看,穿过人群看见躺在血泊里的沈素心。   她跳窗时摔断了腿,拖着断腿也要来找那家人,想趁自己还有点积蓄多给些给他们,免得一老一小活活饿死在家中。   她完成了自己的目的,谁知回来的时候摔了一跤,后面车上的司机昨晚熬了夜,一下没看清,直接从她身上碾了过去。   沈素心本来就好几天没吃饭,身上带着未愈的鞭伤,又摔断了腿,被车轮这么一压,顿时只剩下一口气。   有好心人叫来了医生,可医生看见她身上的惨状,摇摇头说没救了,给她打了两针吗啡减轻痛苦,让别人不要随便动她。   吗啡的强效阵痛令沈素心感觉不到自己身上的伤,饥饿感也随之消失,整个人宛如泡在一汪温泉里,浑身充斥着久违的舒适。   在这虚幻的惬意中,她朦朦胧胧地看见一个不敢想的人。   “二爷……”   段瑞金沉默地看着她,一动不动。   她露出一抹苍白的微笑,“您回来了,太好了,我有样东西要给您……”   因为肺部出血,沈素心的声音很不清楚,一张嘴就吐血沫子。   但段瑞金还是听明白了她的意思,低头一看,她手上捏着一张红色小纸条,颤巍巍地递给他。   “一千零八十……这是第一千零八十张……我报答了您的恩情……”   他浓眉紧锁,“什么一千零八十?”   沈素心笑笑没有说,手固执地抬着,坚持要他拿过去。   段瑞金将纸条握在手中,指尖沾上了她温热的血液。他知道她活不长了,想问问她还有什么遗言,一抬头却发现她已经没了气息,半睁的眼睛不知望着何处,脸上还挂着那抹虚弱到仿佛风一吹就会散的笑。   医生俯下身听心跳,遗憾地说:“她已经走了。”   段瑞金抱起她往车边走,鲜红的血液滴了一路。   阮苏在段瑞金出门后不久就得知了段公馆内发生的事,连忙也派人出去帮忙寻找。自己因担心他们随时会回来,便等在院门口,方便第一时间收到消息。   期间有医生被带进公馆,说是老太太气病了,在吐血。   她没有管,仍然守在门外。   烈日高升,到了正午,一辆眼熟的汽车出现在拐角,越来越近。   阮苏几人快步跑过去,汽车停下,车门打开,段瑞金抱着沈素心出来,表情复杂而冰冷。   她快步迎上去,见他们满身鲜血,惊愕地问:“你们怎么了?”   说话时她抓住了沈素心的手,却发现手感僵硬冰凉,浑然不似活人的手,吓得她头皮发麻,尖叫一声松开。   “她、她……”   “她死了。”段瑞金道。   阮苏大口喘气,“这是怎么回事?”   段瑞金抿了下嘴唇,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叹了口气道:“天气热,先准备后事吧。”   他抱着已经失去体温的尸体走进段公馆,阮苏因为过于震惊,忘记自己已经搬出来,也跟着走了进去。   这年头没有冰棺,天气热尸体不易保存,过一夜就会发臭,的确是准备后事要紧。   段瑞金把沈素心放在客厅的沙发上,喊来段福,吩咐他采购需要的东西。   阮苏在旁听着,忽然想起一事,问:“你们知道她家人在哪里吗?我记得她是有家人的。”   段福想了想说:“母亲健在,有一位同母异父的弟弟,还有两个来段公馆前生的女儿。”   段瑞金吩咐道:“派人通知他们,要是愿意,就来送送她。”   “是。”   段福准备出门,据说被气到犯病吐血的段母却出现在楼梯上,扶着老妈子的手,厉声呵斥:“不许去!”   段福停下脚步,所有人抬头看她。   她冷着脸道:“给她风光大葬?她算什么东西,一个没名没分的姨太太而已,给段家做出过什么贡献?凭什么要段家给她风光大葬?”   段瑞金道:“她已经死了,难道连场葬礼都不许有吗?”   “她死是她活该,是她不守规矩!倘若她老老实实在房间呆着,会被车撞死吗?”   小曼忍不住反驳:“她待在房间里是不会被车撞,但是会被你活活虐待死!你这个恶毒的女人!”   “你给我闭嘴!”段母满面怒容,脸都变了形,看起来非常可怕,“今天只要有我在,谁都别想在这儿为她办丧事,否则我直接烧了这栋房子!”   段瑞金忍无可忍,朝门外一指。   “你滚出去!”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你滚回寒城去,这里不需要你,也没人想看见你。”   段母用力推开老妈子的手,踩着高跟鞋冲下楼梯,重重地扇了他一记耳光。   “段瑞金,你别有了媳妇就忘了娘!想想清楚你是谁生的!要是没有我,没有段家,你现在算个屁!”   段瑞金用大拇指擦掉嘴角的血,面无表情地嗤笑了声,倏地从腰间抽出一把防身用的短匕首。   段母吓得连连后退,怒骂道:“你要杀我吗?你小心天打雷劈!”   他冷冷一笑,把匕首拔出鞘。   “自古有哪吒割肉还母剔骨还父,今天我便将恩情还你!”   他说完举起匕首,朝自己的手臂上割去。段母表情惊骇,眼神剧烈颤抖。   当锋利的刀刃即将碰到段瑞金时,横空伸出来一双手,死死地拦住他。   “不要!”阮苏仰头看着他,冲他轻轻摇了摇头,“既然不许在这里办,我们就不在这里办,阿升!”   赵祝升走过来。   “你找人帮忙把沈姐姐抬到隔壁去。小曼,你带人上楼收拾她的衣物,也一并搬过去。”   二人领命离开,她再次看向段瑞金,眉心微蹙。   后者明白她的良苦用心,放下了匕首,淡淡地说:“走吧。”   他们朝外走去,段母不甘心,急走几步追上。   不等她开口,阮苏就转过了身,抢先说道:“那栋房子是我买的,跟段家没有半毛钱关系。你要是敢过去,我保管有去无回!”   她的眼神那么凶狠,活像一头守卫地盘的母狮子。   段母不由自主地退了半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阮苏拉着段瑞金走了,没过多久小曼带人抱着许多遗物大摇大摆地走出去,进了隔壁的门。   段母怔怔地望着空旷的客厅,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喊了几声,眼底闪烁着怨毒的光。   赵家一家四口,王亚凤,沈素心……阮苏发现,从去年秋天到现在,不到一年的短短时间里,自己竟然亲手办了三场丧事。   因为交情都算不上深刻,她也谈不上有多么难过,只是心里特别闷。闷得她交待完要办的事后,就一个人走上阳台,默默地望着天边红通通的火烧云。   寒城要入夏了,微风送来热意,吹得花园里的植物争奇斗艳,竭力在高温到来前淋漓尽致地绽放出最美丽的花朵。   阮苏在看云,段瑞金在看她。   他站在门廊底下,斜斜地望着她的侧脸。浓艳的晚霞照在她脸上,嘴唇是嫣红的,小巧精致的鼻梁是浅黄的,睫毛与头发末梢被打上一圈金黄色的光边,身上的红裙像从天空剪下来的一片云,温柔地包裹了她,只露出一截细细白白的手腕。   她那么单薄,仿佛随时会迎风而去。他想上楼站在她身边,牵风筝似的牵住她,却有佣人来到他身旁,小声说有人要见他。   段瑞金踌躇片刻,随佣人走了出去,回到段公馆内。   阮苏在阳台吹够了风,打算下去,忽见一墙之隔的草地上多出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正是段瑞金。   他什么时候又回去了?那个女人是谁?   她下意识蹲低了身体定睛细看,只见那女人身材纤瘦高挑,皮肤苍白,乌发及腰,穿着一条很厚的裙子,上身还裹着一条大大的披肩,看起来颇有点弱不禁风的意思。   因为距离太远,又总有树枝遮挡视线,使她看不清对方的五官,但是从一举一动中可以看出,起码是个清丽的美人。   估计是林丽君了,果然人如其名,跟个林妹妹似的。   阮苏在心里告诉自己没什么好看的,脚却不肯走,视线还情不自禁将对方的身材好好打量了一圈,然后低头看看自己平坦的胸口,自言自语地说:“等我满十八了,肯定也能前凸后翘。”   未来的事不好说,还是先管眼前的事,她的目光跟随着二人的脚步,却不知自己的偷窥被段瑞金看得一清二楚。   段瑞金是故意带林丽君来这里散步的,对方说有话想跟他谈,他决定听一听。又怕阮苏知道后误会,干脆在她眼皮子底下谈。   走到合适的视野范围后,他停下问林丽君:“说吧,什么事?”   林丽君实在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才发出邀请,两只手忐忑地攥着裙摆,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你能不能……”   “什么?”段瑞金一个字都没听清楚。   她红着脸颊提高音量。   “你能不能别跟娘闹成这样?”   段瑞金眼神冷了下来,“这种话你该去跟她说,没人想跟她闹。”   林丽君道:“我知道她很过分,可她也都是为了段家考虑。大家都想做自己想做的事,只有她是从始至终为段家着想的,从这一点看她没有错呀。”   “既然你这么理解她,你永远陪伴她不就行了,没必要来管别人。”   林丽君深吸一口气,“你是不是想借这个机会休掉我?跟你的姨太太在一起?”   段瑞金皱眉。   她自嘲地笑笑:“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这人是个天生的药罐子,一年三百六十天,有三百天都躺在床上下不来。我爹又不喜欢女孩子抛头露面,从小就不许我去学堂念书,女校也不行,认字都靠自己偷偷学。   我跟你是天差地别的人,打从十八岁那年拜堂,到今天都五年了,单独说话的次数一个巴掌数得清。这段婚姻像个笑话,可再怎么好笑它也是婚姻,若是毁了,你我倒无所谓,段家和林家可就再无来往了。”   他冷冷道:“莫非你想用两家的合作威胁我?”   “我哪儿有这个胆子……”她垂下眼帘说:“我只是在为自己考虑,倘若你休了我,送我回家去,谁会要一个二婚的女人呢?我又无法自力更生,你总得给我留条活路罢。”   听她亲口说出这番话,段瑞金对她倒是高看了一眼。以往他的印象里,林丽君一直是个躲在两家长辈身后的影子。长辈说什么她就做什么,从不曾表达过自己,令他毫无兴趣,努力了很久也不能说服自己接受这样的伴侣。   既然她有自己的想法,那便不至于不能沟通。   他想了想问:“你来找我,可是有了打算?”   林丽君的确有,但是羞于启齿,嗫嚅了半天都张不开嘴。   段瑞金不动声色地瞥了眼隔壁二楼的阳台,追问道:“你到底有什么要求?”   她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低声说:“你、你给我一个孩子。”   段瑞金眯了眯眼睛。   “只要你给我一个孩子,我就有安身立命的寄托和资本了。之后你与其他女人的事我不会管,要是生得是个儿子,爹娘的嘴也堵住了,不会再强迫你什么。”   她自认为是个好主意,说完期待地看着他,等他答应。   段瑞金歪了歪头,走近一步,“你喜欢我么?”   “啊?”   林丽君愣住。   “你知道生小孩是要做什么的吧?你确定自己能跟一个根本不喜欢的人做这种事?”   她握了握拳头,下决心般地说:“我确定。”   “你能,我不能。”段瑞金道:“我宁愿与他们抗争到底,也不要生出一个可悲的人来。”   他的话令林丽君羞愧到无地自容,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又忍不住恼羞成怒地说:“既然你这么有本事,当初干嘛跟我拜堂成亲?”   段瑞金沉默片刻,抬手指向对面阳台。   “因为当时我身边没有她。”   当时身边并没有这样一个人,对他说勇敢去尝试,有她当他的后盾。   那时的他怯懦胆小,从未想过要彻底摆脱家族的控制,做出的最大胆的举动也就是远离那个家而已。   阮苏万万没想到他会说着说着突然指向自己,木偶似的愣在原地。   林丽君转身看见她,心里凉了半截,更有一种脱光衣服被人窥视的耻辱感,气得流下两行泪,转身便走。   “我有一个更好的主意,你想不想听一听?”   段瑞金看着她的背影问。   她继续向前跑,怎料身体着实无用,竟然左脚绊右脚,丢脸地摔了一跤。   他走过去扶起她,认真说道:“你不是喜欢看英文书么?想必很愿意去国外吧,不如咱们离婚,我出钱送你去国外。你想念书就念书,想游玩就游玩,在那里嫁人也无妨,我可以代替你的娘家,为你备一份好嫁妆。”   林丽君惊愕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我……你已经很久没回寒城了啊。”   段瑞金没解释,问:“你觉得如何?”   林丽君坐在地上思索,看看他,又看看远处的阮苏,最后咬了咬牙关。   “你确定可以成功送我出去?要是被大家发现了,你我都会死得很惨。”   段瑞金自信地说:“只要你配合,没问题。”   二人达成协议,没事人一样走出去。林丽君拉紧披肩,在丫头的陪同下回了房间。段瑞金再次来到隔壁洋楼内,在阳台上见到了阮苏。   由于距离远,阮苏什么都没听见,只知道他莫名其妙指了一下自己,没多久两人就分开了。   她狐疑地问:“你俩刚才谈起了我?”   “嗯。”段瑞金双手抓着栏杆,扬起脸享受夕阳最后的余晖。   “谈了什么?好话还是坏话?”   “也没什么。”他舔了下嘴唇,半眯着眼睛,任由浓密的睫毛遮住瞳孔,“无非就是说你不漂亮,胸太小,心眼跟胸一样小之类的……”   阮苏瞪圆了眼睛,“什么?!”   “对了,还有你脾气差,像个母老虎。对我一点也不温柔,身边还总是跟着别的男人,让我被人说闲话。”   阮苏的胸脯剧烈起伏,活像跑完八百米,“你赞同她的话?还是这些话根本就是你说的?你是不是嫌弃我了?”   他转头迷茫地看着她,“难道这些不是实话吗?”   “……是!是实话!你TM给我滚吧!”   阮苏气得爆了粗口,骂完转身就走。不料还没走出阳台门,她就被人从身后抱住。   段瑞金的两只手箍着她的腰,脸颊贴在她的脸上蹭了蹭。   “是实话又如何?我一点也不在乎,我知道我爱你。”   阮苏蓬勃的怒气瞬间消散,但又不想这么简单的放过他,推开他道:   “这种时候不要动手动脚的,庄重点!”   段瑞金微微一笑,单膝跪地仿照西方人行了个礼。   “是,我的女王大人。”   阮苏假装干呕一声,下了楼,看见客厅那具刚被买回来的楠木棺材,玩闹的心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真正的庄重起来。   沈素心的尸体在洋楼里停放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便装殓入棺。   有了前几次的经验,她的丧事尽管准备得也很急,但是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并没有显得很粗糙。   赵祝升等人在前厅忙,阮苏与小曼在后厅收拾她的遗物,看看有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给她一并装进棺材里去。   阮苏跟沈素心都是段瑞金的姨太太,后者还早进门两年,却俭朴得让人想落泪。   她一个季节只有两套衣服,因春秋气温差不多,于是穿同一套,总共是六套衣服。   鞋更是少,两双厚的两双薄的,其中一双磨破了鞋尖,用同色布料打了补丁。   她有一个首饰盒,巴掌大,里面是一枚发卡,一对耳环,一盒胭脂,与一罐珍珠膏。   盒底藏着私房钱,总共十二枚银元,是她的所有财产。   阮苏蹲在这些东西前难过得说不出话,小曼在衣服里挑拣一番,找出一个枕头,捏着手感不对,打开一看,里面装得不是棉花,而是无数张小纸条。   她拿起一张,展开念道:“八百六十二,于菜场赠瘸腿老妪三元……这是什么啊?”   阮苏起初也不明白,数了数纸条得有几百上千张,每张都写了字,突然想起沈素心曾与她说过,但她并没有当真的话,瞬间明白她为何跳窗也要出去。   她怕自己来不及了。 第52章   赵祝升穿着黑色西装走进来,停在二人旁边,低声道:“她的家人来了。”   沈素心的父亲死了,母亲改嫁,生了一个弟弟。原先在乡下给地主当姨太太时还生过两个女儿,这些阮苏都是知道的。   她闻言出去迎接,心中以为是她母亲带着弟弟来了,不料走出去一看,是个乡下老妈子牵着两个小姑娘,拘束地站在院中。   那地主家里人多,死了以后由他的兄弟当家,老妈子大约是他们雇来照顾孩子的,穿蓝色粗布衣,用木钗子盘头,手指因常年劳作变了形,模样看着倒是老实。   再看那两个小丫头,都是四五岁的年纪,一个高些一个矮些,衣着并没有比老妈子好多少,人也瘦,细细的身子顶着大大的脑袋,乌漆漆的眼睛望来望去,眼神算得上灵活。只是胆小,抱着老妈子的腿不肯撒手。   老妈子自己也不是见过太多世面的人,见迎面走来三个衣着光鲜的男女,连忙喊少爷小姐。   她看见走在最中间,亦是个头最矮的黑衣姑娘问:“这两位就是沈姐姐的女儿吗?”   老妈子忙道:“是,大的是樱子,小的是桃子。”   阮苏道:“难为你还带她俩过来,坐车来的吗?”   “坐了会儿牛车,又走了一段路。”老妈子答道。   “那一路可累坏了吧,早知道派人搭个口信,这边派车接你们去。”   “没事,别看她俩瘦得像葱,身体结实得很呢,野小子似的。平日里我做事没工夫管,她们就在旁边玩泥巴捉蚯蚓,还用弹弓打人家的杏子吃呢。”   阮苏笑吟吟地摸了摸其中一位的发髻,“活泼好,孩子就是该活泼些。”   老妈子好奇地打量她,“请问你是……”   小曼道:“这是段公馆的五太太,今天的丧事就是她出钱给办的。”   老妈子闻言面露惊诧,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眼前这位年纪轻轻的小丫头,竟然就是段家的姨太太。看她这娇嫩漂亮的模样,谈吐不俗气质高贵,还以为是哪家未出阁的小姐呢。   阮苏从赵祝升手里拿来几颗糖,水果味的硬糖用鲜艳的透明塑料纸包着,瞬间就吸引了两位小姑娘的注意。   她一人分了两颗,对老妈子道:“既然来了,就好好陪陪沈姐姐。今天太阳毒,她们年纪又小,上山就不必去了。等到抬棺出门时,你就带她们回家吧。”   “好嘞,都听太太您安排。”   “阿升,你带她去吃些点心喝杯茶,我跟小曼帮小姑娘换衣服。”   大约是折服在了水果糖的魅力中,樱子和桃子都表现得很乖巧,安安静静任由她们脱掉自己的外衣,换上雪白的孝衣。腰上扎着小麻绳,两个发髻上各绑一朵小白花。跪在棺材前不哭也不闹,专心致志地对付口中最后一点糖渣。   阮苏很久没有接触过这种年纪的小孩,站在一旁看着她们,只觉得两人粉雕玉琢似的,可爱极了,不由自主地感叹道:   “等她们长大,肯定也是清秀佳人。”   小曼瞥了她一眼,“太太你莫不是羡慕了?你若跟二爷生个小孩,肯定更漂亮。”   她跟段瑞金的小孩……要是真的生出来了,会长什么模样?   阮苏出神地看着面前那盏长明灯,脑中浮想联翩。   她眼睛大,段瑞金鼻梁高。她骨骼细,段瑞金个子高。   她头发又长又黑,段瑞金的睫毛又浓又翘,两人的皮肤都很白……   要是孩子继承了两人相貌上的所有优点……她眼前忽然浮现出一个脑袋大身体细,又高又瘦头发堪比水鬼的大眼贼,顿时吓了一跳,不敢再想了。   桃子率先将糖果消灭,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唇,下意识看向阮苏。   她摸摸口袋,又摸出两颗糖果,走过去一人分了一颗,蹲下来帮桃子发髻上扎歪的小白花重新绑了一遍。   樱子到底年长一岁,对母亲有点记忆。拿着糖果没有吃,小声问:“那是我娘吗?”   阮苏看了眼棺材,点点头。   “她为什么要躺在大箱子里?”   “因为她做了好多事,很累,要多睡会儿。”   樱子望着棺材嘴巴动了动,没说话,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阮苏放开桃子,挪到她身边,摸摸她的脑袋问:“你想见她吗?”   “想见,又不想见。”   “为什么呀?”   樱子想起往事,颇有怨言,“她当初说好了等我到五岁的时候,就带我和桃子来城里玩的。可是外面的人都说……说……说她已经不要我跟桃子了。”   小姑娘皮肤薄,一激动眼眶就红了,看起来跟要哭似的。   阮苏微笑道:“那是别人在乱说,他们故意骗你。”   “为什么要骗我?”   “因为他们知道你娘给你们买了好多好多好东西,你们一生气就不见你娘了呀,那些东西没人要,不就被他们抢走了吗?”   樱子恍然大悟,攥紧了小拳头,“好坏的人啊!”   阮苏道:“但是你不能告诉他们你已经发现这个秘密的事,一旦说了,他们就会想新法子来骗你们了。你要带着妹妹好好长大,你们娘也会努力干活。等你们长到足够大了,不再怕那些骗子来抢,你娘就会带着好东西回来找你们。”   樱子已经上过一次当了,半信半疑。   “我们要等到几岁呀?”   “唔……二十岁。”阮苏摘下手腕上的金镯子,塞到她的衣服内层里,用衣服一层层压好,拍了拍她的胸脯,“这是她给你们的保证金,你带回去藏好,谁也不许告诉,包括桃子,知道吗?”   樱子听不懂什么叫保证金,只知道那只镯子实在好看,金灿灿沉甸甸,一定是好东西。   娘果然没骗她们,娘肯定会回来找她们!   她握紧了妹妹的手,把自己的糖果也塞给她,望着棺材心里只有开心。   小曼看着她脸上那令人心痛的笑,忍不住想起当年的自己,鼻子一酸差点落泪,赶紧找了个借口去后院。   棺材在小洋楼里停放了一个晚上加一个上午,沈素心的母亲始终未曾露面。   所有仪式都完成了,抬棺的八仙也已经就位,阮苏看了眼大门,冲段瑞金道:“不等了,走吧。”   段瑞金下令下去,乐师吹起了唢呐。在一片断肠的哀乐声中,送葬队伍动了起来。   樱子桃子已回到老妈子身边,因为鞭炮声响个不停,两人都捂着耳朵,睁着眼睛看队伍鱼贯而出。   阮苏路过她们面前,将一个小小的钱袋塞给老妈子,嘱咐道:“麻烦你好好照顾她们,要是往后有机会,我会去看你们的。”   这句话既是拜托,也是警醒,老妈子收下钱袋连声说:“太太放心,尽管放心。”   阮苏点点头,继续向前,队伍却突然停下了,几十人被堵在院子里出不去,门外传来喧哗声。   段瑞金派人前去查看,很快得到回复——段母身边的老妈子带着几个护卫在外面闹事,拦着不让队伍走。   他眼底冷光一闪,要出去。阮苏怕他再说什么割肉还母的事,赶紧抓住他说:   “你留在这儿,我去解决。”   段瑞金道:“有我这男人在,用得着你去?”   “这是我的房子,我不去谁去?”   阮苏用一记白眼打消他的念头,抢先跑了出去。   门外已经乱做一团,扁担与扫把横飞,中间还夹杂着老妈子的大喊大叫,尖锐刺耳。   阮苏大声制止,无人听见,不得不掏枪对着天空开了一枪。   枪声让狂暴的人们瞬间停止打闹,抱头蹲下,畏惧地看着她。   阮苏没有多话,径直走到老妈子面前,揪住其中一个的衣领道:“她让你们来的?”   论体型论体力,老妈子一只手都能打赢她。可她手里拿着枪,这便令其不得不老老实实回答:“太太说,她不是段家明媒正娶的儿媳妇,不能用这种规格下葬,否则就是乱了规矩。”   阮苏冷冷道:“照这么说,要是我现在一枪打死你,她也绝不会给你这个下人办丧事,用草席子一卷丢进乱葬岗里,而你绝无怨言,是这样吗?”   老妈子愣住,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阮苏将她往地上一推,冷眼扫了一圈众人。   “你们回去告诉她,这房子是我的。我这人最不怕的就是别人跟我来硬的,你硬我更硬,看看谁斗得过谁。她要是不怕死,就尽管来!”   说完她又抬起了枪,黝黑的枪口指着那些人。   众人见识了她的厉害,哪里敢废话,连滚带爬地跑回了段公馆。   阮苏收起枪,回头冲看呆的人群挥挥手。   “继续走吧,小心错过填土的时辰。”   人们连忙点头,队伍动了起来。   阮苏站在一旁等,没过多久段瑞金走到她身边,牵住她的手。   二人并肩前行,随同队伍上了山,等坟墓建好后,在沈素心的墓前上了第一炷香,然后才下山乘汽车回家。   路上阮苏躺在段瑞金的怀里,心不在焉地玩着他手上的金扳指,看着戒面上那个精心雕刻棱角锋利的“段”字,她忍不住问:   “回去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段瑞金也在思考这件事。   以段母的脾气,她是不太可能忍气吞声的。更可能的做法是用更狠的手段抢先一步,制住他们占领先机。   可他已经不想再争斗下去了。   都是一家人,争来斗去有什么意思?平白给别人看热闹罢了。   汽车开到公馆门口,司机踩下刹车,看着前方发出疑惑的声音。   “那是什么?”   二人抬头看去,门口赫然堆着一大堆东西,什么旗袍、高跟鞋、皮草、化妆品……都是阮苏眼熟得不能更眼熟的,都是她的东西!   小曼和赵祝升坐在后面的汽车里,看见此情此景跑过去查看,蹲下翻检一通后,抱着几样东西回来,站在车窗前慌慌张张地说:   “太太,他们把你的东西都丢出来了!连被褥都扔了!”   这肯定是段母的报复吧,还以为她有什么更厉害的办法呢,居然像小孩打架一样丢东西,不过如此。   阮苏打开车门要下去,不料段瑞金按住她的手,摇了摇头道:“你们在这里待着,我去跟她说。”   “你要怎么说?我能帮忙吗?”   他没有解释,大步走进公馆。没过多久,里面传出哭喊声。   阮苏实在按捺不住好奇,与小曼等人走进去,只看见一群人乌泱泱地冲上楼,紧接着传来砰得一声巨响,像是有人关上了门。   “逆子!段瑞金你这个逆子!给我开门!”   段母的喊叫声传入耳中,听得人心脏发紧。   小曼咂舌道:“我的天!难道二爷把她关起来了?”   阮苏摸不准,又往前走了一点,来到拐角处探头出去看。   佣人们围在走廊上,通过他们的身体空隙,她看见段瑞金站在门前,头发凌乱地遮住眼睛,侧脸冷漠强硬。   厚厚的房门里不停传出段母的怒骂,他抽出门锁上的钥匙,放进西服口袋里,嗓音冰冷。   “你在里面冷静几天,然后我让人送你回家。”   “到底是谁该冷静?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大逆不道,你爹知道非得活活被你气死!段家的祖宗啊,求求你睁开眼睛看看你的子孙吧,被女人害得神志不清前途不管,快点帮他清醒过来啊!”   段母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段瑞金看着门摇了摇头,心想已经无药可救。   他转身要走,老妈子拦住他的去路,苦苦央求。   “你不能这么做,太太是你亲娘啊!你会天打雷劈的……”   段瑞金心意已决,无意与他们纠缠,喊来护卫把两人拖去各自的房间里关着,一天给三顿饭吃,他不松口决不许放出来。   安排完这些,他走向楼梯,阮苏闪躲不及被他发现,尴尬地笑了笑。   他什么也没说,抓住她的手继续往下走。   刚走出大门,林丽君裹着披风追了下来。   她身体弱体力差,才跑了一小段路就喘得不行,脸色更是像纸一样白。   她扶着墙抓住段瑞金的袖子,冲他摇头。   “你不要这样,晋城的人肯定会知道你的做法的。就算现在不知道,等将来她回去了,他们也会知道的,到时你要如何交待?”   段瑞金淡淡道:“这是我的事,与你无关。你要是还想出国,就不要插手。”   林丽君缩回了手,头顶却传来喊声。大家抬头看去,发现段母打开了窗户,一条腿已经跨在窗台上。   “逆子!你再不开门,我就从这里跳下去!让你后悔一辈子,让你一辈子都抬不起头!”   “太太!别啊!回去!”   老妈子被她的举动吓得连声大叫,对着天空拜个不停。   段瑞金抬头望着母亲,刺眼的阳光照得他瞳孔紧缩如针尖,半晌后平静地说:   “你跳吧。”   “你说什么?”   段母脸色大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跳下来,死了我给你风光大葬,用段家最高的规格埋了你。实在不行,我埋掉你以后自己也去死,你看怎么样?”段瑞金说:“你不就是想让全家都听你的吗?不就是想闹得所有人都不得安宁吗?你跳下来,就可以如愿以偿了。”   他说完还后退两步,做出静待的姿态。   段母本来就只是为了吓唬他,没想过真的要跳。被他这么一说倒是弄得自己下不来台,跳也不是,回也不是。   林丽君到底陪伴在她身边许多年,见状忙说:“娘,您就当卖我一个面子,快回去吧,不然让我们怎么活呀。”   她给出了台阶,段母忙放下了脚,扶着窗台说:“瑞金你看看!什么样的女人才叫识大体!”   段瑞金无语地扫了她一眼,拔脚就走,接下来的几天都跟阮苏一样,住在隔壁洋楼里。   这让赵祝升非常郁闷,偏偏房子是阮苏的,他再怎么郁闷都无法拒绝,暗暗地下了决心,一定要尽快赚钱,摆脱寄人篱下的生活。   段瑞金在隔壁住了多久,段母便在公馆里被关了多久。房门一直锁着,钥匙在段瑞金身上,老妈子只能把一日三餐装在篮子里,让她扔一根绳子下来吊上去吃。   期间她吵过骂过,闹了无数次,段瑞金始终无动于衷,看意思是要她冷静才放她出来。   段母毕竟活了几十年,不像年轻时似的一点亏都吃不得。再被关到第四天时,她就想明白了,无论如何出去再说。   她佯装老实,段瑞金却不上当,无视她的服软,硬是关了半个月才打开门。   段母与世隔绝十多天,虽然三餐不曾少过,整个人仍然消瘦了两圈,手腕都能看出骨头来了。   她出来没哭也没闹,视线从段瑞金与他身后的阮苏身上扫过,苦笑着说:“我也算是吃了自作自受的苦头了。”   她的表现让阮苏惊讶,暗道莫非真的转了性了?   没等她想明白,段母又道:“瑞金啊,你之前说得很对,你们都长大了,我不该再插手你们的事情。在婚姻这方面自然要以你们的喜好为主,而不是更重视长辈的想法和家族的需要。我虽然跟阮苏吵过几次,但对于她的个性我是很喜欢的,本事也很厉害,小小一个丫头能开出那么多家饭店,配得上咱们家。不如这样,过两天我带她回晋城去见你爹,再拜一拜祖宗的牌位,让她成为你正式的妻子。至于林家那边,我去说清楚,怎么样?”   出来之前,段母已经打好了算盘。自己在寒城势单力薄,指挥来指挥去只有老妈子听她的,实在不占优势,所以才落得这般狼狈境地。   与其在这里蒙受羞辱,不如把阮苏带到晋城去。到了她的地盘上,看她还怎么兴风作浪。   就算段瑞金要跟去也不打紧,他多年没回晋城,家里仍是她说了算。实在不行,大儿子也绝对会站在自己这边,绝不会任由他胡作非为。   段母的计划想得很周到,然而对方并不上当。   段瑞金冷冰冰地看着她,开口道:“不用过几天,你今天就回去。”   “今天?”她愣了愣,不解地问:“家里出了什么事吗?你父亲又病重了?”   段瑞金没解释,递给她两个信封。   段母打开第一个,抽出一张离婚证书,展开来看,大红戳子盖在两个名字上——段瑞金,林丽君。   “这是什么?”她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目呲欲裂,指甲几乎将纸张掐破。   “我跟她离婚了。”段瑞金淡淡地说。   “谁让你们离婚的?”段母险些吐血。   “她同意,我也同意,为何不能离?”   段母摇头,“不、我不信……肯定是你们威胁她!丽君怎么可能同意离婚?丽君!丽君!”   她跌跌撞撞地跑上楼,想要找林丽君亲自问个清楚。谁知推开房门一看,里面空空如也,只有灰尘在阳光中飘浮。   “人呢?”段母转身问。   段瑞金远远地站在楼梯口,“我送她走了。”   “送去了哪儿?”   “跟你有什么关系?她已经不是你的儿媳妇。”   段母气得胸膛剧烈起伏,跑到他面前大骂:“你这个混账!知不知道林家可以为我们提供多大的帮助?知不知道我们现在要少赚多少钱?”   段瑞金嗤笑,“我劝你还是快点回去,不然就来不及了。”   她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什么来不及?”   他指指她手里的第二封信。   第一封信的内容令她手足无措,到了第二封信,段母已经不敢看了,却不得不打开。   信上的字迹让她屏住呼吸,双手颤抖地捧着纸张,逐字逐句看完,倒在地板上。   “你这是要害死我啊,你让我怎么去跟林家说?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生出你这样一个冤家!”   段瑞金走到她面前,一言不发地给她跪下,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头,抬起脸说:“感谢你生育了我,但也仅此而已了。你我本就适合不同的路,不适合当母子。从今往后如非家破,不然我不想再见你。”   窗外传来汽车声,他站起来道:“走吧。”   段母出来之前曾兴致勃勃地策划着如何教训他,如何对付阮苏。谁知房门打开,天地大变,再也不是她掌控的那个世界。   至于她的二儿子,早就不是逆来顺受听之任之的段家二少爷了。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眼含热泪。   “好,好!往后的人生你自己管,但你记着,我是永远不会让那个女人进门的,除非我死!”   最后半句话她提高了音量,宛如在尖叫,嗓音绕梁不散。她上车走后很久,仍然似乎在耳边回荡。   段瑞金站在走廊窗边,阳光将他的影子拖得长长的。   阮苏轻轻踩着那道黑影走到他身后,伸出食指戳了戳他的腰,小心翼翼地问:   “你后悔了吗?”   否则为什么这么久都不下楼。   他侧过脸,皮肤上点缀着淡淡的金光。   “后悔。”   阮苏纠结,“那……我们把她追回来?”   “别傻了,追回来继续吵吗?”段瑞金揉揉她的头发,转身抱住她,“我后悔的是今天才说出那番话。”   如若不然,她根本不需要陪他一起经历这些烦恼。值得庆幸的是,烦恼已经全部解决了。   二人长长的影子交叠在一起,仿佛永远都不会分开。 第53章   送走段母,阮苏舒舒服服地玩了好几天,第一次感受到原来能无拘无束的吃喝玩乐是如此惬意。为了将之前的时光都弥补回来,她买了一大堆衣服,吃了好几顿大餐,最后将许久未联系的朋友们召集起来,在段公馆开舞会。   帮她联系那些公子小姐们时,小曼颇有异议。   “太太,这群人在您遇到困难的时候,全都缩着头不露面,街上碰见了也巴不得扭头就走。如今您重新得了势,又一个个都来巴着您,会不会太没良心了?还理他们干嘛呀?”   阮苏翘着手指给自己涂指甲油,等那火一般鲜艳的颜色覆盖满每一枚指甲,她轻轻往上吹气,笑着说:   “这世界上有许多人,有些人注定了是陪你患难与共的,有些人注定了是形同陌路的,但也有些人,好没有好到帮你,坏没有坏到害你,只适合当个酒肉朋友,需要热闹时喊他们来凑个热闹合适得很。”   小曼撇撇嘴,继续拨动电话的转轮,拨打下一位的电话。   “也就是您这么想得开,要换做我啊,我的朋友敢在我落难时视而不见绕道就走的话,再次见面我非得抽他两个大嘴巴……喂,是陆先生吗?您好您好,我是小曼。今晚您可否有空?我们家太太……”   阮苏坐在旁边笑眯眯地看她打完电话,然后才说:“酒肉朋友是酒肉朋友,朋友是朋友,那不一样。比如我把你当做朋友,要是我落难时你敢见死不救,哼哼……”   小曼被她哼得后背发凉。   “你要怎样啊?”   阮苏抬起自己那十根又白又嫩的手指,佯装凶狠的在她面前挠了一下。   “我就挠死你!哼!”   小曼吓了一跳,回过神后冲她做鬼脸。阮苏扑过去与她闹做一团,才涂好的指甲油白费了,蹭得哪儿哪儿都是。   傍晚,舞会准时举办。因为太久没有好好玩过,这次办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盛大。   阮苏做生意做成了惯性,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利用的机会,把剧院里小凤仙那些角儿都叫了来,一方面可以热热场子,另一方可以多认识些人,增加剧院的收入。   当夜幕降临后,一辆汽车从枯岭山回来了。段瑞琪坐在副驾驶座上,老远就看见段公馆灯火通明,简直成了一座水晶宫,令他情不自禁趴在车窗往外看。   “二哥,公馆今天有什么喜事吗?怎么这么热闹?”   段瑞金瞥了眼,一看便知,淡淡道:   “你不是说最近天天去矿上憋得慌么,今天玩的机会来了。”   段瑞琪起初不明白他的意思,等汽车开进公馆大门了,他看见周围停着的无数汽车,看着草地上衣着光鲜的红男绿女们,这才恍然大悟,惊叹了一声。   “你们真会玩!”   舞会都开到家里来了。   他迫不及待地下了车,赶紧绕路回房间洗头洗澡换衣服,免得被那些摩登女郎们看见他刚挖完矿回来的灰头土脸的模样。   段瑞金习惯在下班之前换衣服,此刻的模样很能见人,因此直接走进了人群中。   有人来与他攀谈,有人想跟他跳舞。他一一拒绝,目不斜视,走到了客厅沙发旁。   阮苏果然坐在沙发上,穿着一条浓墨重彩的长旗袍,头发没有扎,烫卷了披在脑后。因为头发又多又长又黑,黑蓬蓬的一大团,衬得她整个人跟洋娃娃似的。   她妆也画得浓,孔雀绿的眼影,樱桃红的唇膏,一串长长的珍珠项链绕着脖子挂了好几圈,手腕手指金光一片。   俗得令人发指,也美得令人发指。   女郎们围住她,叽叽喳喳的向她询问装扮技巧。   她眯着眼睛微微一笑,眼底的波光妖精一样勾人,红嫩的小嘴轻吐兰香。   “我的技巧只有一个……不要管他人的看法,任由他们说你出格、张扬、招摇。等你能完全无视他们的挑剔与指点,你便知道什么样的装扮是最适合你,最独一无二的了。”   女郎们纷纷鼓掌,在一片娇滴滴的掌声中,她单薄的左肩被男人的大手握住。感受到热度的同一时间,耳中听到熟悉的嗓音。   “我的看法也不管么?”   女郎们抬头一看,捂嘴惊呼。   “段老板!”   阮苏抬起头,果然对上一张自己爱得不得了的英俊面庞,嚣张地抬了抬眉。   “不管,谁来我都不管。”   “好吧,那我只好用我的办法了。”   段瑞金捏着她的下巴,当着十几位男男女女的面,深深地吻下去,用亲身行动吻干净那诱人到刺眼的红色。   宾客们看呆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笑容暧昧地推搡着彼此,起身走进舞池里,把空间留给他们。   待段瑞金松开手,阮苏唇上的嫣红已是一点都不剩了。她端起装满红酒的杯子照了照,没好气道:   “想不到二爷也是如此保守的人。”   “我保不保守要分人。”段瑞金在她旁边坐下,也端起了一杯酒。   “哦?”   “若不是你,在我面前裸奔而过也毫无兴趣。若是你,仅仅只是回眸一笑,也叫人想将你藏起来。”   阮苏笑嘻嘻地倒进他怀里,抬手摸他的脸。   “可我也想藏你,怎么办?”   他喝了一口酒,望着眼前的灯红酒绿,华丽的水晶吊灯倒映在他眼中,星星似的一闪一闪。   “终有一天,你我会去到一个桃花源似的地方。在那里我们可以安居乐业,你只需看着我,我只需看着你。”   “那一天会是什么时候?”   他摇摇头,垂下眼帘,表情看起来有些落寞。   阮苏想了想,放下杯子扑过去抱住他,咬了一口他的耳朵。   “我不知道那个地方会在哪里,但我现在就可以带你去一个没人的地方,要不要去?”   段瑞金张开嘴还未来得及回答,她就一把拉住他的手腕,踩着高跟鞋往楼上跑。   段瑞琪正好换了衣服,容光焕发的下来,看见他们想打个招呼,谁知两人直接从他旁边绕过去,不一会儿就跑得没了影。   “好吧,我自己玩。”他耸了耸肩膀,手指从短发里穿过,理出一个风流倜傥的模样,如鱼得水地走进舞池里。   楼上二人已经跑进了阮苏的房间,她把段瑞金推倒在床,反锁上了门,没有开灯,顺着床沿爬到他身上,坏笑着说:“我把你藏起来了。”   段瑞金轻笑一声,抬手搂住她的腰。一阵天旋地转,两人的位置已经做了交换。   黑暗宛如一把保护伞,令人的**无限蔓延。阮苏没有喝酒,对方身上的气息却比酒更让人沉醉。   在亲密的拥抱中,她再一次做起了当初的梦——与世隔绝的漂亮房子,绿绒布似的草地,牵牛花顺着围墙攀爬,茂密的枝叶上落着阳光。   鸟虫在鸣叫,他们的小孩与小狗一起玩耍,而她靠在他怀中,无需担心生计,无需在意工作,可以慵懒惬意的晒一整天的太阳。   愉悦的时间总是过得格外快,等阮苏从美好的梦境中苏醒,慵懒地睁开眼睛,卧室里已是一片光明。   昨夜窗户忘了关,此时依旧大大的敞开着。雪白的薄纱窗帘被微风吹得上下飘扬,金色的阳光落在床尾的被子上。   阮苏惬意地伸了个懒腰,伸到一半忽然感觉某处撕裂一样疼,令她震惊地停了下来。   段瑞金被她的动作闹醒了,眼睛都没睁开,便习惯性捧着她的脸亲了亲。   “早。”   “……”阮苏掀开被子看了眼,难以置信,“我们……做了?”   段瑞金猛地睁开眼睛,伸手一摸,确定了答案。   空气凝固,气氛僵着。   阮苏沉默半晌,忍不住捶他,“呜呜,你这个王八蛋……说好了再等两年的!”   他没有躲,任由她的小拳头落在自己身上,尴尬地咳嗽了两声。   “昨晚明明是你……”   “闭嘴!”   阮苏使劲锤了最后一下,翻了个身,用光洁赤.裸的背对着他。   “疼吗?”段瑞金轻声问。   “哼!”   “我昨晚已经很小心了,但是你老不听话,一直往下坐……有没有弄伤你?”   “哼!”   段瑞金为难地咬了下嘴唇,掀开被子要起身。   阮苏回头瞪他。   “你要干嘛?”   “你这么不想看见我,就先分开一会儿,各自冷静下来再谈。”   冷静……这种事冷静个鬼啊!   阮苏扑到他怀里,张嘴就咬他的肩膀,牙齿一点也不留情,嵌入他的皮肉里。没过多久口中就尝到血腥味,段瑞金吃痛地啊了一声。   “这点痛就叫,我昨晚可比痛一百倍。”   “你叫得也比我……”段瑞金吐槽到一半感受到她的杀意,苦笑着改了口,“好好,你随便咬。肩膀太硬的话,手给你咬。”   他修长的手臂递到眼前,阮苏气呼呼地拍开,抱着膝盖不理他。   段瑞金突然发现她是这么瘦,这么脆弱,背后的蝴蝶骨仿佛要冲破皮肤。昨晚自己对她做那种事,的确太狠了些。   “我去帮你叫医生?”   “不要。”   这种事哪儿好意思看医生?何况她也没那么严重。   “吃点止痛药?”   “不要。”   段瑞金无可奈何了,又不敢走,默默地坐在旁边陪着她。   他的手在她背上轻轻抚摸,每一次碰触都那么温柔,像在抚摸一件易碎的瓷器。   阮苏抬起头,眼睛里不知何时满含了水光,小鹿似的看着他。   “你以后还会有别的女人吗?”   这年头,男人有三妻四妾是多么正常的事。段瑞金曾经也是姨太太多得麻将桌坐不下的人,此刻面对她的问题,想都没想就摇头。   “不会。”   爱是很耗心耗力的事,他穷尽一生的精力,也只够用来爱她一个人,再也看不进别人。   阮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再次抱住他,同时警告道:   “你要是敢骗我,我非得让你断子绝孙不可。”   段瑞金无奈苦笑,感觉自己宛如被一个女强盗盯上,又霸道又野蛮,抢回去当个压寨丈夫,偏偏他口味古怪,心甘情愿离不开。   二人在房间里待到十点多才下楼,佣人们昨晚听见了些许动静,早就好奇得不行了,全都挤在客厅想第一时间看到他们。   小曼假装擦窗户,张妈假装拖地,连段福也按捺不住好奇心,拿着根鸡毛掸子打掩护。   两人慢吞吞地走下楼,小曼心直口快,第一个叫了起来。   “太太,您怎么要人扶着呀?”   阮苏白了她一眼,“我摔跤了不行?”   “啊!什么时候摔的?摔了哪里?快让我看看!”   她跑过去要看,被段瑞金用眼神给瞪了回去,吐吐舌头不再装傻,尽职尽责地问:“你们肯定饿了吧?早饭一直备着呢,就等你们来吃。”   段瑞金扶着阮苏走进餐厅,在相邻的两把椅子上坐下,亲手为她盛粥。   阮苏被他弄痛了,心安理得的接受他的照顾,时不时挪一下屁股,心中暗骂简直是被马骑了。   吃到一半时,段瑞琪也下楼了。睡眼惺忪头发凌乱,坐下后用叉子戳了个包子往嘴里塞,看见阮苏想起一件事,好奇地问:   “你认不认识一位姓黄的小姐?”   “姓黄的小姐?”   “对啊,我昨晚跳舞时认识的,说是在英国留过学,聪慧美丽,与我一见如故,我们俩聊了好久才分开呢。”   阮苏托着下巴在脑海里搜索半天,“她鼻梁上是不是有一颗褐色的小痣?”   “好像是。”段瑞琪期待地问:“她家住哪里?父母是做什么的?可有婚配意向?”   “额……”阮苏尴尬地喝了口牛奶,“这位黄小姐你还是不要招惹为妙。”   “为什么?”   “你不是她的对手。”   段瑞琪听得满头雾水,“她只是个年轻姑娘罢了,有那么厉害吗?”   阮苏见他不信,又不想他上当受骗,只好如实说道:“黄小姐没有留过学,父母也只是普通百姓。她人缘好,最擅长交际,许多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争先恐后的送她礼物。而她也来者不拒,比如乘坐的那辆车,就是大生银号的老板送她的。”   段瑞琪愣在原地,包子啪的一下掉在桌上。   阮苏道:“别人的事我本不该多说闲话,但你是二爷的弟弟,所以还是要提醒你一下比较好。她以后再对你说什么话,说十分你信个三分就算了,不要太当真。”   “信什么三分啊……”段瑞琪抱着头沮丧不已,“她分明是把我当凯子吊!”   阮苏朝段瑞金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安慰一下弟弟。谁知他张开嘴冷冷道:“多挖矿,少招摇,你自然不会被人当凯子了。”   段瑞琪瞠目结舌地抬起头,指着他半天才骂出一句:“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你是不是人啊!”   段瑞金搂住阮苏的肩膀,挑了挑眉梢,仿佛在说——就这样,怎么着?   段瑞琪对自己二哥的个性有了新认知,端起一笼包子气呼呼地说:   “你俩继续恩恩爱爱吧,我去挖矿了!累死我看你怎么跟家里交待!哼!”   他头都不回地走出了门,阮苏忍俊不禁,笑嘻嘻地骂段瑞金:“你这个周扒皮!”   “什么是周扒皮?”   “你就是周扒皮。”   阮苏撇撇嘴,继续吃饭。   段瑞金垂眸看着她,忽然问:“你这两天打算做什么?”   “玩咯,玩腻了以后再认认真真做生意,对了……”阮苏一直在琢磨将来搬家的事,问他道:“你觉得未来哪里会安全些?我算了一下,照目前的速度发展下去,两年后我手里大概能有个三四十万,要是有好地方我就先去置办点产业,免得开战后大家一窝蜂挤进去,抢不到好房子好店面。”   “为何是两年后?”段瑞金问。   她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此刻又并不打算对他坦白身份,连忙解释道:“两年的意思就是几年,不是真的指两年,一年三年十年都可以啊。”   段瑞金点点头,似乎信了她的话,认真地回答:“若是要找安全之地,国内唯有港城了。就算到时候那里也打起来,买机票出国总比其他地方方便些。”   阮苏问:“那你可有认识的人在?我想知道当地房价物价,好做准备。”   段瑞金神色有些凝重,看起来不太赞同她的话,匆匆喝光碗里的粥便站起身。   “再说吧,我得赶紧去矿上了。”   阮苏敏锐的察觉到他的不对劲,没有追问,起身帮他理了理衬衫衣领,叮嘱道:   “注意安全,早点回来。”   段瑞金刹那的坏心情因她的微笑变好,吻了下她的额头,快步走出餐厅。   阮苏百无聊赖地叹了口气,坐回椅子上继续吃早餐。桌上的食物各式各样,基本没怎么动。她心不在焉地喝着一碗燕窝粥,脑中反复回想段瑞金刚才的表情。   他不想搬走吗?还是另有隐情?   “太太……”小曼神经兮兮地走进来,看着她偷笑,“听说昨晚发生了好事情哦,开不开心?幸不幸福?”   阮苏无语地说:“有什么可开心的。”   “骗人,昨晚我们可听见声音了呢,还不开心?”   “你这个小色狼,等你将来嫁人了,我也听墙角去。”   小曼撇撇嘴,“你怕是没有这个机会了,我才不想嫁人呢。嫁人有什么好的?倘若嫁的是二爷这种敢爱敢恨还愿意为你撑腰的还好,可万一嫁了个没心没肺的,恐怕气得命都要短几年呢。”   “你婚前擦亮眼睛不就成了,又没有父母亲逼你嫁自己不喜欢的人,我更不会逼你。你自己慢慢挑,等你哪天挑好了,把他带到我面前来考验一番,如若过了关,我就给你备一份丰厚的嫁妆,让他不敢小瞧你。”   小曼听得笑了起来,却绕到她身后抱住她,撒娇般地说:“我不要丈夫,我也不要嫁妆,我这辈子缠定你了。”   阮苏当她是说孩子话,没放在心上,吃完早餐就回房间继续躺着。   她是想趁天气还没完全热起来,多出去玩玩的,可是没想到第一次竟然会这么难受,都肿了,走两步就磨得厉害,还是躺着舒服。   晚上段瑞金回到家,看见她趴在窗口看星星,穿着一套雪白的蚕丝睡衣,娇嫩的身体在单薄的衣服下若隐若现,顿时想起昨夜发生的事,喉结情不自禁地滚动了一下。   阮苏回头看他,也想到那一幕,耳朵微微发热。   “你回来了,吃饭了吗?”   “吃了。”   段瑞金控制着自己没走过去,有些东西是食髓知味的,一旦开了口,就很难停下了。   阮苏道:“我待会儿就睡了,你呢?”   他往后退了一步,“我现在就睡。”   “那……明天见?”   “明天见。”   段瑞金退出房间,为她关上了门。阮苏松了口气,趴在窗户上望着星空,却又有些留恋他宽阔的胸膛,和身上好闻的味道。   几天后,阮苏恢复得差不离了,决定出门逛逛。段瑞金很难得的旷了一天工,与她一块儿去街上。   买了几件新衣服,阮苏热得出了薄汗,二人便找了一家咖啡店,坐下喝咖啡。   玻璃橱窗外是大马路,往常总是热闹得很,小贩与路人来来往往,川流不息。但今天她看了半天,发现人影零星,偶尔有人走过也是步伐匆匆,生怕在街上多待似的,忍不住问:   “我歇息的这几天里,寒城又出了什么事吗?”   段瑞金摇摇头,示意自己也不清楚。   旁边为他们倒咖啡的侍者道:“二位还不知道吗?左家庄那边打起来了。”   “打起来了?”   “是啊,听说是南边来的军队,叫什么……赵……对!赵凯旋的兵,好几十万呢,打了三天三夜了,左家庄的百姓都往咱们这儿跑。”   阮苏疑惑地问:“那怎么街上人反而变少了?”   侍者欲言又止。   阮苏直接递了块大洋过去,他赶紧收下,望了望四周,见没人注意他们才俯身悄悄说:“市长联合荣大帅在城外派了兵,不让他们进来。现在是咱们出不去,外面的人也进不来,大家都说过两天这里也要打起来了,谁还敢出门呢?”   “原来如此。”她说怎么这两天饭店收入变差了,还以为是到了淡季。   侍者说完就赶紧走了,生怕被人抓到。   阮苏听说了这件事之后,突然没什么胃口再喝咖啡,想提前回去。   段瑞金忽然说:“不如我帮你介绍几个人,赶紧把店盘出去。”   “现在就盘?”阮苏吃了一惊,“会不会太早了?”   她原本计划是赚个两年再走,这么早盘出去,一来压根没赚什么钱,二来临时出手也找不到好的下家,谈不出好的价格,说不定还得亏本呢。   他那么聪明的人,不会不知道这些吧?   阮苏不解地看着他,段瑞金抿了下嘴唇,“其实……”   咖啡厅外突然开来一辆车,几个人沉着脸大步走进来,身上的制服与腰间的佩枪令店里的客人胆战心惊。但他们并未管那些人,径直走到二人桌边,为首的正是许久未见的荣凌云。   他个子那么高,脸上毫无笑意。阮苏以为他是因为段雪芝的事来的,不料对方拿出一份文件,冷冷地丢到段瑞金面前。   后者抬起头问:“这是什么?”   荣凌云用看陌生人一样的眼神看着他们,语调没有起伏。   “征兵批文,寒城已进入战备状态,我们将征集枯岭山金矿内的所有矿工,编进民兵团,与我的士兵一起保护寒城。”   段瑞金的太阳穴跳了一下,“他们去当民兵,矿上工作谁来做?”   “停工。”   “不可能。” 第54章   咖啡厅内本就紧张的气氛因为二人的对话瞬间到达顶峰,客人们僵硬地坐在各自的椅子上,跃跃欲试地想逃走,以免殃及池鱼,可是又实在好奇他俩接下来会说什么。   阮苏坐在风口浪尖上,皱眉看了看荣凌云,悄悄地拉了下段瑞金的衣角,示意他冷静一点,不要太冲动。   荣凌云的要求固然可恶,可他身边带着兵,每个人手上都有枪。他们这里只有两个护卫,真的打起来压根不是对手。   段瑞金明白她的意思,回握了一下她的手,表示自己有分寸。   阮苏放下心,而他站起身,黑眸冷冰冰地看着荣凌云。   荣凌云道:“你没有拒绝的权力,只能服从。”   “枯岭山金矿乃首长特批开采的金矿,你无权要求停工。”   荣凌云冷笑一声,用指尖点了点批文的下方。   “你看清楚,这上面是谁的签名。”   段瑞金浓眉紧锁,拿起来扫了几眼,几秒后猛地抬头,瞳孔微颤。   荣凌云抬高下巴,流露出一抹以前不曾显示过的傲慢。   “这是首长亲自签发的批文,请你配合,不然……我将对你采取武力措施。”   段瑞金无法相信批文上的签名,怀疑是他暗中搞鬼。但是印章一盖上去,这份批文就产生了效力。如果自己不配合,就像对方说的,他们可以采取武力措施逼他配合。   首长为何会突然签发这样一份批文?莫非他与林清的关系被人知道了?   段瑞金在心中权衡了一番利弊,放下批文问:“何时开始?”   荣凌云见他妥协,勾起一丝冷笑。   “明天。”   “好。”   荣凌云带着警卫离开,段瑞金二人也再无胃口,结了账走向汽车准备回家。   阮苏有点担心他,牵着他的手小声问:“明天真的要停工了吗?要不这样,我……”   她的话未说完,身后毫无征兆地传来几声刺耳的刹车声,紧接着是轰隆巨响,甚至让人感受到火焰的热度。   段瑞金第一时间将她护在怀中,抱着她冲回咖啡厅里,确保安全后才探头查看。   只见路上火光冲天,一辆军绿色的汽车与一辆普通家用汽车撞在一起,车前盖都掀飞了,车头也完全变了形,汽油泄漏,熊熊烈焰从引擎一直烧到了地上,车窗玻璃碎得到处都是。   那是荣凌云的车!   他的警卫们坐在后面的车上,并未受到影响,车祸发生后马上下去保护他。   三个人端着枪站在车外,警惕地观察四周。两个人打开车门,查看他的情况。还有一个人走向那辆普通家用汽车。   荣凌云被人拖了出来,死里逃生的司机和副官也连滚带爬地爬出来。   三人身上都负了伤,其中荣凌云的最轻微,只是脑袋撞到前排座椅的靠背上,撞破了点皮,流了些血。   他缓过来后立即看向对面的车,这时警卫已经拉开了驾驶座的车门。司机趴在方向盘上,看起来仿佛陷入昏迷。   警卫拍拍他,怎料对方睁开眼睛就是一枪,端端正正的在他眉心开了个血窟窿。   他眼中满是惊愕,几秒后轰然倒地。   荣凌云目睹这一切,身体比大脑反应更快,马上躲去车后用汽车挡住自己。   副官捂着头上的破口弯腰大喊:“偷袭!有人偷袭!”   警卫们经受过无数次训练,展开反击,一边保护荣凌云一边向那辆车开枪。   荣凌云自己也是身经百战的,掏枪就打,只是几个眨眼的功夫,车内的司机就被众人打成了血窟窿。   他们没来得及松口气,不知何处又冒出一枪,打在荣凌云身边的副官身上,后者惨叫倒地。   路人早就被枪声吓得跑光了,此刻大街上只剩下他们这一群人。   到处都是房子,到处都有窗户。黑洞洞的窗户里仿佛都藏着一双眼睛和一个枪口,随时准备大西瓜似的打碎他们的脑袋。   附近的巡逻队听见枪声,赶紧跑来支援。   有人将汽车开到荣凌云身边,打开车门大喊:“大帅!上车!”   他迈出一步,子弹跟长了眼睛一样打中他的小腿,痛得退了回来。   警卫们找不出突破口,干脆用肉身结成人墙,替他挡下子弹,护送他乘上那辆车。   汽车疾驰离去,车影消失后,枪声也消失了。除了街上躺了几具尸体,烧了两辆车以外,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巡逻队并未就此罢休,召集来周边的几只队伍,展开地毯式搜索。   咖啡厅里躲了十几个人,都不敢露头,怕一出去就被暗枪打死。   过了几分钟,段瑞金道:“没事了,走吧。”   阮苏与他乘车回家,想到刚才的画面,咂舌不已。   “居然有人敢在寒城偷袭荣凌云,这里可到处都是他的兵啊!到底谁这么大胆?”   段瑞金心底隐约有人选,没有说,搂着她肩膀的手臂收紧了一点,叮嘱道:   “这两天城里不安全,你就先不要忙生意了,尽量待在家里,我会让段福增加护卫人手。”   她知道对方是为了保护她才这么说,点了点头问:“那你呢?”   段瑞金亲了一下她的额头,“我陪着你。”   巡逻队们搜遍了几条街,都没有抓到偷袭的人,于是封锁了每一扇城门,在第二天开始挨家挨户的搜查。   城内被他们搞得人心惶惶,百姓们都不敢出门,尽量躲在家中。   阮苏无奈地发现哪怕她愿意冒着性命危险继续做生意也做不成了,因为街上根本没几个人,加上城门封锁蔬菜米粮无法运进城,店家只能卖之前的库存。而库存数量有限,导致短短一天的时间内,物价直接翻了一番。   按照现在的物价,饭店继续营业的话价格也至少得翻番,然而百姓的工资并未提高,甚至很多人因此无法工作,那么昂贵的菜品去卖给谁吃?   她干脆告诉娄大厨和杂役们,给他们放半个月的假,正好利用这段时间好好休息,弥补过年时的忙碌,工钱照发。   伙计们感激涕零,阮苏却开心不起来,因为巡逻队已经搜到邻居家里,马上就要轮到他们了。   段福带着护卫们在院中严阵以待,阮苏怕赵祝升那边会出事,让他锁上门,带着小狗和老妈子到段公馆里来,与小曼等人待在客厅。   气氛太沉重,小曼很努力地找话题,活跃气氛,可惜效果甚微。   阮苏陪他们坐了会儿,起身道:“你们吃点水果吧,我上楼看看二爷。”   赵祝升抱着狗,看着她的背影欲言又止,最后低下头来,暗暗地握紧了拳头。   她走到书房外,敲了敲门。   “二爷,是我。”   “进来。”   段瑞金坐在书桌后,面前堆满了林林总总的账本,是金矿百年来积累下来的。各种支出、采购、机器、工钱……实在是一笔叫人头疼的大账。   阮苏自打开饭店后就尝够了算账的苦,看到这么多账本脑袋发麻,不解地问:“你在做什么?”   段瑞金手里拿着他的黄金钢笔,锋利的笔尖划过纸张,刷刷写个不停,头也不抬地说:   “做好退路。”   阮苏心里一紧,走到他身边。   “荣凌云已经去抓人了吗?”   “没有,他现在自顾不暇。”   阮苏松了口气,“那就好……不过他为什么要把矿工抓去当民兵?他手底下有二十万人,不缺这百来个吧。”   段瑞金笔尖一顿,墨水滴落,晕染成一小团。   “要么他还有后招,要么……”   他扫了眼桌下的小火盆,里面残留着一点灰烬,是林清寄来的信。   每次与林清通信时他已经尽量做到隐蔽,不被人发现,但是荣凌云真的毫无办法吗?   他拧紧了眉心,对阮苏说:“你现在就去……”   窗外传来吵闹声,二人面色微变,走到窗边查看。   果然是巡逻队来了,人数粗略一看有二三十之多,各个端着枪,蛮横地往里闯。   段福上前阻拦,领头的人毫不客气,抬起枪把子往他肋骨上一捣,捣得他惨叫倒地。   护卫们操起早就准备好的棍棒,眼看就要打起来了,三楼窗口传来一声低喝:“住手!”   两方人都抬头望去,看清说话的是段瑞金后,巡逻队长道:“段老板,那天您也是在场的,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对于现在的寒城而言,荣大帅的安全最重要,我们也不想那么辛苦的搜来搜去,可是在特殊时机,还麻烦您也配合配合,别让大家难做。”   段瑞金与阮苏走下楼,他先扶起段福,让人送他回房间去上药,然后才看向巡逻队。   “为了荣大帅的安全,我自然要配合。不过我家人的安全也很重要,所以……”他握住对方手上的步.枪,力度不容拒绝,“你们想搜可以,这玩意儿不许带进去。”   队员们用询问的目光看向队长,后者踌躇片刻,松开枪。   段瑞金抬手一丢,丢到了墙角。   其他人有样学样,也把枪丢了过去,很快堆成一堆。   二三十个人两手空空地走进段公馆,搜索了每一间房间,检查了每一个人,一无所获。   出去之前,巡逻队长的眼神不甘心地落在段瑞金身上,似乎并没有死心。   “段老板,改日再会。”   段瑞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离开,吩咐护卫们来关门。   阮苏目睹全程,心中震撼,想了想说:“现在的局势确实不容乐观,看来早点把生意转手比较好,我现在就去给彭富贵和娄大厨打电话。”   段瑞金回到书房,继续整理账目。不知过了多久,半掩的房门被人推开,一个护卫打扮的男人端着盘点心走进来,关上门后把点心放在书桌上。   他皱了皱眉,“我没要,谁让你送上来的?”   男人低笑,“瑞金吾友,这可是你当年最喜欢的山楂锅盔,我特意从晋城带来的,你不尝尝?”   段瑞金听见这久违又熟悉的声音,惊讶地抬起头。   “林清?”   男人摘掉帽子,露出一张俊秀的脸来,浅褐色的瞳仁里是久别重逢的笑意。   “好久不见。”   段瑞金恍惚了几秒,确定眼前的人不是自己的幻觉后,一句话也没说,快步穿过他身边,打开门往外看了看,反锁房门。又走到窗边往下看,将窗户也严严实实地关好,拉拢窗帘。   书房顿时从阳光灿烂变成了阴暗无光,林清双手插兜,一副悠闲的表情看着他。   “别那么紧张,我上来之前看过了,没人。”   段瑞金做完一切,再无疏漏了才走到他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你如何混进城的?”   四扇城门皆已封锁,巡逻队日夜不停,最密集的时候一条半里长的街上能有四队人同时巡逻。在这种条件下,别说长相陌生的人了,就是从地洞里钻进来一条狗,恐怕都会被他们发现。   林清笑得很轻松,“他们的确布下了天罗地网,但就算是网也会有缝隙。那些蠢货只知道限制老百姓出城进城,自己人倒松的很。我们才在外面等了半天,就找到进来的机会了。”   “你们?”段瑞金敏锐地捕捉到他话里的重点,“还有谁进来了?”   林清没有隐瞒他,如实道:“两个狙击手,一个地雷兵,还有四个寒城本地战士。现在有两个人在楼下等我消息,其他人都去荣府探路了。”   段瑞金相当惊讶,“这么多人?”   林清拿起一块锅盔丢给他,自己也捏了一块咬了一口,耸耸肩道:   “这点人算什么多,我们可是要干一票大的。”   他的语气里显而易见地透露出野心,而他一来就告知真相,显然是要拉他一起干。   段瑞金问:“刺杀荣凌云?”   他指指他,赞许地点头。   “没错。”   “这么说来,昨天也是你们的人了?”   “当然,我们两天前就派了人进来摸清他的行程,可他老是不出门,等到昨天才等来那么个机会。本打算直接拿下的,没想到他们反应倒是快,还挺豁得出去,警卫居然愿意用自己替他挡子弹,搞得我们不但没成功反而打草惊蛇,唉……失误啊失误。”   他摇头叹气,眼睛却仍然是笑着的,显然没有因为失误受到太大的打击。   段瑞金蹙眉,“那你们现在待在何处?安全吗?接下来的计划是什么?”   林清避开了前面两个问题,直接回答最后一个。   “我需要你的帮助。”   段瑞金表情微变,撇开视线看向另一边。   “这种局面下,我不可能明目张胆地站出来帮你们。不谈金矿,光是公馆里这些人,还有……”   他欲言又止,最后摇了下头,“不行。”   他想过要加入他们,拯救民族于存亡之际,但如果条件是段公馆内,甚至矿上所有人的性命,那他宁愿放弃。   时势造英雄,他相信绝对会有比自己更有志向,更有能力的人加入战争。可是绝无人能代替他,像他一样照顾阮苏。   林清眼中闪过一抹了然,笑了笑,吃完那个锅盔,拍拍手上的碎屑来到他面前。   “你放心,我们不是逼良为寇的霸徒,不会要你抛弃一切来协助行动的。在开战之前,我们只需要你帮一个小忙。”   段瑞金回头看着自己多年未见的故友,对方早已从青涩蜕变为成熟,每一句话都带着自己的目的性。   过去是回不来的,无论自己还是他,都已经不是当初无牵无挂的少年了。   他在心底轻轻地叹了口气,问:“怎样帮?”   “荣凌云中了枪,已成为惊弓之鸟,很难再让他露头了。我们需要你找个契机将他约到这里,提前做好埋伏。大部队已在城外做好准备,等我们杀掉他,放出信号便会正式展开进攻。到那时荣凌云的军队群龙无首……”林清俊秀的脸上涌现出野心勃勃,“我们将势如破竹的拿下这座城!”   段瑞金沉默地看着他,片刻后道:“我需要考虑。”   “没问题。”林清摊开手后退两步,“赵将军给了我两天的时间来完成这个任务,在这之前,我会以护卫的身份留在公馆里,你有问题随时可以找我。”   段瑞金点点头,做了个出去的手势。   林清走向房门,忽然停下道:“瑞金,我很期待在成功之后与你相见。倘若这次攻城顺利,我们都会成为功臣。赵将军手下正缺人才,你我二人联手,一定能助他打下一片江山,届时你再也不必被小小金矿所困,你说是吗?”   他的话宛如刚出炉的牛奶面包,叫人闻得到诱人的甜香。而段瑞金就是那饥饿已久的逃荒者,情不自禁地往前走了一步,正要说话时,脑中闪过阮苏的笑容。   他顿时从蛊惑中清醒了,收回视线淡淡地说:“我会好好考虑。”   林清的眼神略显失望,没有强求,走出书房。   晚上吃饭时,阮苏发现段瑞金有些魂不守舍,以为他还在因巡逻队的事而困扰。   她没有过问,因为自己心里也烦得很——按照里的时间线,寒城应该在两年后才卷入战争的,为何现在就有了征兆?   难道是因为她的到来,改变了整本书?那接下来会有其他的变化吗?   未来变得让人难以捉摸,心生焦虑。   段福随佣人过来上菜,看见盘子里的菜肴几乎没有动,尽职地询问:“二爷,可是今日的饭菜不合胃口?接下来的时间恐怕要将就些了,城门封锁菜肉米粮一律不许进入,水产更加稀缺。今天菜市场只有三家开了门,卖得都是之前的剩菜,早就不新鲜了。”   段瑞金扫了眼面前的盘碗,“那这些排骨是从哪儿来的?”   “我找屠户买了一头猪,专门宰杀供公馆里的人吃,应该能对付几天。”   “既然如此,以后每餐都减几个菜。”   段福还没来得及说话,已经加快速度啃排骨的段瑞琪抬起了头,痛苦地说:“还减?现在桌上也就猪肉值得一吃了,鱼虾一概没有,你该不会要大家一起啃白菜帮子吧?”   段瑞金道:“横竖你这几日不必去矿上,吃了也是养膘,少吃点。”   “你!”他气得差点噎住,把一整盘排骨都端到自己面前,“哼,你一块都别碰!都是我的!”   段瑞金朝他投去一记眼刀,他脖子发凉,立马怂了,用一只干净的小盘子分出来一半,推给阮苏,“给你给你,这下总行了吧?”   段瑞金看着他傻乎乎的样子,一如既往地感到无奈,但此刻无奈之外又生出一点羡慕,羡慕他可以如此天真散漫,战火烧到家门口,依然可以只为吃不到好吃的烦心。   “我吃饱了,你们吃吧。”   他放下筷子站起身,独自走上了楼。   阮苏眼神复杂地看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继续啃排骨。   第二天段瑞金依旧待在书房不出来,阮苏通过赵祝升和娄望南联系了几个有意向接手饭店的人,准备在公馆里见个面,于是装扮了一番,下楼到客厅等待。   客厅门边站着两个护卫,本来交头接耳的在聊天,听见她的脚步声就回头看她,其中个子高些的那个还勾起了嘴角,笑出了几分风流倜傥的味道。   阮苏平日是不太注意这些护卫的,此时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狐疑地走过去。   “你也是段福招进来的?”   男人低头看着她,半张脸掩藏在鸭舌帽的帽檐下,只露出棱角分明的薄唇与下巴。   他的嗓音很特别,低沉中带着沙哑,语气却是轻佻的。   “是的太太。”   “我怎么没见过你?”   “您不是没见过,只是贵人多忘事,不记得罢了。”   阮苏紧盯着他,“你把帽子摘掉让我看看,以后就记得了。”   那人轻笑一声,摘掉了帽子,露出一张堪称英俊的脸,加上身材修长,若是没穿这身粗糙衣裤,可以称得上玉树临风了。   阮苏皱了皱眉,确认自己没有见过这样一个人。她打算喊段福过来,对方却抬起一只手,轻轻搭在她肩头,嘴唇凑到了她耳边,热气吹拂着耳垂。   “太太,您要是对我的身份有疑问,大可以去问二爷。他若是相信你,会告诉你一切的。”   “二爷?”阮苏下意识往楼上看了眼,脑中被疑问充满。   那人坦然自若地收回手,抱着胳膊端详她。   “你的确是个美人,难怪让他魂牵梦绕。可惜呀,出现得不是时候……”   阮苏双眉紧蹙,“你到底……”   “苏苏。”赵祝升走进门,喊了她一声,“人到了。”   阮苏不得不放弃询问,拿出热情的态度迎接那几位客人,与他们去会客厅详谈。   谈话期间她一直魂不守舍,时不时抬头望一眼门外,想找段瑞金问个明白。   与此同时,林清已被段瑞金叫到书房。   他深思熟虑了一个晚上加半天,给出自己的答案——“我可以帮你们,但是有要求。”   林清翘着二郎腿,痞痞地坐在椅子上。   “行,什么要求?”   “我需要你们为我准备一个足够安全的住处,将这些人与财物都转移过去。等寒城的战争结束后,我再回来安排金矿的事。”   林清揉了揉太阳穴,“这事以我的权力恐怕做不了主,得问问赵将军。”   “我安排人护送你出城?”   “不必,传个口信就好了。”他站起身,拉了拉衣襟,走到他面前抬手搭住他的双肩。   二人身高相仿,又是故友,站在一起宛如兄弟一般。   “瑞金。”林清难得如此认真地看着他,目光灼灼,“你我为万世开太平的机会马上就要来了!”   段瑞金与他重逢之后,一直感觉不如不见,故友的变化令他难以接受。   但是这句话一出,两人便仿佛回到当年读书时,靠着一身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势,放出豪言壮语的天真年纪。   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   方为丈夫。   “嗯!”   林清转身下楼,步伐极快,一阵风似的刮了出去,眼底荡漾着了如指掌的快意。   作者有话要说:  月初日万,下午还有一章哦 第55章   阮苏的生意没谈成,那些人也听说了要打战的消息,打算靠时机发一笔财,将价格压到令人发指的程度,口气还特别大,仿佛除了他们绝对卖不出去似的。   阮苏反正不缺钱花,干脆不卖了,让他们都走。   赵祝升送完客人回来,站在沙发后说:“不如你告诉我一个心中能接受的价格,我按着这条件去找人,虽然特殊时机有点难,但总归能找得到。”   阮苏回头看他,眼神好像第一次见他似的。   赵祝升被看到很不自在,摸了摸脸,“我脸上怎么了?”   她站起身,走到他面前,抬手比了比二人的头顶。   “你怎么高了这么多?以前咱俩不是差不多吗?”   赵祝升仔细比较,果然如此,来到段公馆才半年多,自己已然比她高半个多头了。   他长得不仅仅是个子,肩膀宽阔起来,面容也坚毅起来。五官隐隐显露出几分赵庭泽的意思,浓眉大眼,但身材没有发胖,每一根修长的骨骼上都包裹着匀称流畅的肌肉。   他衣着简单朴素,那些肌肉掩藏在宽大破旧的袖子里,是地底下悄悄抽芽的竹子,一股正在茁壮成长的力量。   阮苏将他全身上下都看了一遍,后退半步,欣慰地点点头。   “你长大了。”   赵祝升闻言非常开心,无论是哪个男人,长大这种形容无疑都是对他自身的认可。但是看看身边奢华的家具,他又变得不安起来。   “你为何要说这个?想赶我走吗?”   阮苏噗嗤一笑,单手撑着沙发。   “你长大了,可心思比以前更敏感了。我闲着没事赶你走做什么?我只是突然发现,你很能干,帮我做了很多事。”   原来只是想说这个……赵祝升松了口气,抬头认认真真地看她,忍不住道:   “你还是一样。”   一样单薄瘦弱的身躯,一样小小的脸,一样长长的头发,大眼睛里总是打着算盘,精明得很,却让他一生都不想离开。   他情不自禁伸出手,屏住呼吸,指尖微微颤抖着,碰到了日思夜想的头发。   那头发的手感与他想象中一模一样,柔软、干燥、洁净……   他想更进一步,抱住她,然而还没来得及壮起胆子实施,身后的楼梯就传来脚步声。   阮苏想都没想便略过了他,跑到楼梯下,抓着楼梯扶手抬头望着来人问:   “你现在有空吗?”   段瑞金冷冷地扫了赵祝升一眼,视线回到她身上。   “你准备一下,我带你出门。”   “出门?”   “我为你找了几个有意向接手生意的人。”   “……哦,那你等等,我去换下衣服。”   阮苏上了楼,客厅里只剩下段瑞金与赵祝升二人。   自从赵祝升来到段公馆后,两人几乎没有独处过。段瑞金没兴趣关照他,他也没心情讨好段瑞金。有时碰见彼此,也只当做没看见,擦肩而过作罢。   他以为今天也是一样,准备离开时,段瑞金一反常态地走到他面前,拦住他的去路。   家庭的变故让赵祝升有了一颗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心,面对阮苏时他都常常敏感不安,对待段瑞金则干脆充满了戒备。   “你有什么事?”   “你不打算离开她吗?”   “什么?”   段瑞金说:“当初是她把你从绝境里拉出来,给你地方住给你提供吃喝,还手把手的引领你回到正常生活里。可以说那是要是没有她,你早已经坠入深渊了。要么一头撞死随你父母离去,要么成为街边的流浪汉,三餐不继。她是你的再造恩人。”   赵祝升越听脸色越难看,“这跟你有什么关系?想借此警告我配不上她,所以别痴心妄想吗?”   段瑞金定定地看了他片刻,发出一声嗤笑。   赵祝升瞬间黑了脸,太阳穴爆出青筋。   “你不必像只炸毛的猫似的,要是我想赶你走,你早就不在这里了。”   段瑞金转头望着窗外,吁出一口气,“我只是想告诉你,做人要知恩图报,她曾经那样帮过你,往后她若是遇到危险,你也要奋不顾身地帮她,知道吗?”   赵祝升眼中的怒火被疑惑打散,不解地问:“什么危险?”   他摇摇头,抬头望楼梯。正好阮苏换完衣服走下来,与他一起出了门。   赵祝升独自留在客厅里,回忆他刚才的话,想来想去都不是滋味。   自己应该报答阮苏用得着他说吗?就算没有他这番叮嘱,将来阮苏遇到危险,他也一定会奋不顾身的救她。   现在倒好,搞得好像他是在听他的话一样。   赵祝升抬起头,看见墙壁上挂着的短刀,想到自己曾经受过的屈辱,将它拿下来丢到地上,狠狠踩了几脚才出气。   段瑞金在寒城这么多年果然不是白待的,平时看起来谁都不来往,实则人脉广得很,介绍的这几位都颇具经济实力。   他们是寒城本地人,也是在寒城发家的,认为接下来的局势不会像老百姓口中传得那么离谱。   何况做生意是灵活的,并非买地基盖房子跑不了,就算打起战来,他们关门躲两天。等之后管是谁赢,城内的人总要生活,到时可以继续开张赚钱。   或许是因为他们对局势有信心,也或许是看在段瑞金的面子上,最后报出了一个在阮苏接受范围内的价格。   放在以前这价格她绝对不会出手的,但现在情况特殊,只要不亏本,赚多赚少就无所谓了。   与那些人谈妥当后,双方约定了签合同的日子。阮苏走出包厢,并未因此松口气,相反还有许多事等着去做。   安排伙计们的去留、处理店内的各种大小家具、厨具,剧院倒是不用管,全部转让出去了,但之前售出的月票还未到期,她得想出新办法来安抚顾客。   期间段瑞金一直陪在她身边,没有插手太多她的事,只在旁边看着她,仿佛永远看不够似的。   无论何时只要她一回头,必定能对上他的目光。   两天后的晚上,二人在阮苏的房间里相拥而眠。睡到半夜时,房门被人轻轻敲了三下,不仔细听还以为是错觉。   段瑞金睁开眼睛,将阮苏搭在自己腰间的腿小心挪开,下床后为她掖好被角,发现她额头有一层薄汗,把正在呼呼转动的电扇推向她,做完这些才开门出去。   林清站在走廊上,依旧是之前的打扮。他刚跑了一趟城门,热得满身大汗,将上衣袖子卷了起来。   看见段瑞金他便要说话,前者指了指楼上,示意书房说。   林清了然点头,随他上楼,进书房后端起桌上的茶壶直接往嘴里倒。   茶壶里装着的是已经凉掉的碧螺春,段公馆里用的自然是最好的茶叶,茶水入口先苦后甘,十分清凉,让他咕咚咕咚喝得见了底,才用手背一抹嘴,放下说道:   “恭喜你,赵将军同意了。”   段瑞金怔怔地站在原地,多日来的担忧总算消失。   事实上如果赵凯旋不答应他的条件他也没有办法,攻城是迫在眉睫了,他不可能去帮荣凌云,就必然要帮赵凯旋,而对方松口,无疑是给了他、给了阮苏等人更大的生存希望。   林清坐下解开了衣衫吹风扇,大大咧咧地在他面前敞开胸膛,两条长腿搭在沙发靠背上,从兜里摸出一盒香烟。   他对段瑞金晃了晃烟盒子,得到拒绝的眼神后,自顾自地点燃一根,叼在嘴上。   “赵将军决定把你们送到上海的法租界里去,他在那边有点人脉,可以保护你们的生活绝对不被人打扰。房产已经为你们置办好,是一栋三层的小洋楼,隔壁都是外国人,不会对你们的身份过问太多,只要你们愿意,大可以在那里隐姓埋名的住个一年半载,无需担心被人发现。但是送去之前也有要求。”   “什么要求?”   林清吐了吐烟丝,抬起那双浅褐色的眼眸,“荣凌云死后你们才能出城。”   段瑞金冷冷道:“你不相信我?”   他连忙赔笑,摆了摆手,“我怎么可能不相信你?赵将军也很信任你。只是刺杀这种事必须得小心谨慎,任何细节都不能马虎。我们之前已经打草惊蛇了一次,这次绝不可再出差错,否则只能强攻了。   你当初在学校是苦读过兵书与政治的,心里肯定比我清楚,这样大的两个军队在寒城全力开战会造成多大的损失。到时就算我们打下来,寒城遍地死尸一片狼藉,有什么用呢?赵将军想要的是速战速决,荣凌云死了我们才能达到目标。要是在他死前你们就先出城,一旦被人发现,计划就全败露了。”   段瑞金沉默不言。   林清看了看,一个翻身坐了起来。   “这样,你留下来,我们把你太太等人先送出城。等荣凌云死后,再送你出去与他们汇合,你看怎么样?”   段瑞金一口回绝,“我不会与她分开。”   林清叹气,掐灭了烟走到他面前。   “短暂的分别带来的是长久的陪伴,有何不可呢?瑞金,我知道你喜欢那个女人,想永远在她身边保护她,可是你也要相信我啊。我会尽量多安排人手护送她,也会尽快结束任务让你们重逢,好吗?”   段瑞金仍是不同意,他无奈地拉高裤脚,小腿上赫然有着一个狰狞的、已经痊愈的弹孔伤疤。   “现在是危难时期,想要安全必定有所牺牲。你看到我腿上的伤了吗?这是去年一次攻城时留下的,当时多亏我躲得快,不然子弹就打在我脑袋上了,你再也不会看见我!   战争不是我们在学校里的纸上谈兵,真的会要人性命的,这一路来我身边不知死过多少人,都是曾经活生生的人!你不把握好这次机会,等到将来开战时,随便一颗流弹都能要了你们两个人的命。相比那种结局,暂时分开算得了什么?”   段瑞金看着好友腿上惨烈的伤疤,深吸了一口气。   “好。”   林清放下裤子,笑着拍拍他的肩。   “这样才是大丈夫,你如此爱她,我相信她不会怪你没有跟她一起走的……好了,现在我们来谈谈怎样把荣凌云引诱出来吧,你有什么好的想法吗?他腿伤了,一般的理由恐怕无法引蛇出洞。”   段瑞金的喉结动了一下,点了头。   “什么想法?”   “我跟她的婚礼。” 第56章   “你说什么?结婚?”   小洋楼里,赵祝升听见这个消息蹭地一下站了起来,大眼睛瞪着面前的阮苏,满脸都是不敢置信。   小曼无语地把他按回去,“坐下你坐下,太太早就是二爷的太太了,办婚礼只是走个过场,你激动个什么劲儿?”   赵祝升的屁股挨了沙发不到三秒,又站了起来。   “他早不办晚不办,为何单单挑这个时间办?怕不是有阴谋!”   “阴谋你个头!人家相亲相爱办个婚礼都不行啊?用得着你来反对?”   赵祝升板着脸,“反正我不支持。”   “我的天,你……”   阮苏看着二人争吵,哭笑不得,让小曼去把门关好,将婚礼的真正目的告诉了他们。   这种隐秘的事其实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但到时他们两个都是要跟阮苏一起走的,说不定还得帮忙,因此必须提前做好准备。   二人听完恍然大悟,赵祝升不再反对,小曼倒是担心起来。   “咱们真的要走吗?待在寒城多好啊,我不想去别的地方。”   阮苏拍拍她的肩膀,“放心,只要我们大家在一起,无论在哪里都会像现在一样。”   小曼扁了扁嘴,“好吧……那我们是要去哪里?”   “上海。”   “上海?”小曼陡然提高了音量。   阮苏好奇地看着她,“你去过上海吗?怎么了?”   “我……”   她支吾了一会儿,半真半假地说:“上海那地方我听人说特别鱼龙混杂,恐怕不安全吧?”   阮苏笑着安慰道:“别怕,我们会住在法租界,里面治安应该比寒城更好一些。”   小曼哦了声,依然闷闷不乐。   赵祝升倒是有点感兴趣,“到时我们全都待在那里?里面什么都可以做吗?开店做生意也行?”   阮苏道:“这个我也不是很清楚,得去了才知道。”   她顿了顿,叮嘱他们:“这件事我只告诉了你们,因为信任你们,愿意把性命安全交到你们手上。切记不能向其他人透露,否则咱们别说去上海,恐怕连寒城都出不去。”   她这么一说,两人都振作起来,坚定道:“太太您放心,我们绝不会对外人透露半个字!”   阮苏点点头,打算回去,小曼忽然问:“对了,二爷呢?怎么不见他?”   她往段公馆的方向看了眼,低声道:“他在写邀请函。”   段瑞金来到寒城多年,还是头一次办婚礼。而他已经与林丽君离了婚,因此对阮苏是明媒正娶,婚礼自然有分量。   看在他的面子上,受到邀请的人都不会不来。但是为了让砝码再重些,他决定亲自给荣凌云写邀请函,让他当两人的证婚人。   写完以后他让段福送去荣府,特地嘱咐要亲自送到荣凌云的手上。   段福出了门,他无心做其他事,待在书房等待回复。   半个小时后,段福回来了,带来荣凌云的答案——接受。   段瑞金站起身,走到窗边俯瞰整个段公馆,吩咐道:“开始准备吧。”   段福退出书房,开始筹备婚礼上所需的东西。   同一时间,荣凌云躺在荣府的床上,由医生为他更换伤口上的药。   因天气热,伤口有点发炎了。医生检查完溃烂的皮肉,认为必须动手术割掉,才能确保伤口正常愈合。   这是一场小手术,在卧室进行就好了。为了减轻手术期间荣凌云的痛苦,医生拿出一支吗啡,准备给他注射。   荣凌云反感地皱眉,“这是什么?”   “麻醉剂,给您局部麻醉。”   “我不要这种东西。”   医生还从未见过这种要求,委婉道:“大帅您是担心产生依赖性吗?放心,我会尽量控制好用量的。如果不用麻醉剂的话,恐怕您会很痛苦啊。”   荣凌云不容置疑地摆摆手,“让你放下你就放下,不行就滚。”   医生被他骂得满头大汗,只得放下吗啡,咬牙给他消毒。   一个小时过去,手术完成。荣凌云的腿重新被包成了粽子,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   医生收拾东西离开,没一会儿副官走进来,手里端着托盘,托盘里是一杯烈酒。   荣凌云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酒精让他缓过劲,不苟言笑地问:“刺客抓到了吗?”   副官摇头,收回空酒杯,“还没有,但是我们有新发现。”   “嗯?”   “最近有人混进了巡逻队,一直在城门进出,但是还没有查出具体是谁。我们初步怀疑,跟段公馆有关系。”   荣凌云沉思片刻,冷嗤了声。   “原来如此。”   “大帅,您有发现?”   他没有解释,吩咐道:“三天后我要去段公馆参加婚礼,当证婚人。到时你带一队人把公馆包围起来,别让人发现,等我消息突袭进去。”   “抓段瑞金?”   “不。”他胸有成竹地摇了摇头,“抓阮苏。”   段瑞金这人的个性够狠,就算抓到他从他嘴里也撬不出什么来,搞不好还要给他收尸,浪费力气而已。   但阮苏就不一样了。   这女人在他手里,段瑞金的心就捏在他手里,届时想指挥他做点什么,还不是易如反掌。   荣凌云又对副官交待了许多细节,最后警告他道:“此事万万不可对旁人提及,否则计划失败,你提头来见我。”   “是,大帅!”   副官告退,为他关上门,端着托盘离开了院落。   他走后不久,一个人影鬼魂似的从墙角飘出来,脸上挂着阴冷的笑。   “不让别人知道,哼……”荣闲音嗤了声,脑中浮现出段瑞金那张欠揍的脸。   当初他可是被他害得够惨,几乎在寒城抬不起头,自己那所谓的大哥手握二十万大军,却不肯帮他捡回点面子。   没关系,他自己来出这口气。荣闲音眼底闪过一抹寒光,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   婚礼三天之后就举行,时间非常紧迫,需要赶紧准备。   桌椅、饭菜、点心糖果……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都可以交给段福,但是有些东西,比如嫁衣、首饰、嫁妆等物品,必须由阮苏亲自操办。   小曼成了她的得力助手,因为寒城戒备不便出门逛街,她们便联系了商家直接将货品送到公馆里,放满了一屋子,任由她们慢慢挑选。   小曼垫着脚尖在这些东西中间小心翼翼地走动,好奇地问:“太太,您准备接您的家人来吗?矿上这些日子不开工,阮松他早就回家了,估计老人家也没什么活干,横竖在家闲着。二爷这边是来不及通知晋城了,婚礼上没个长辈坐镇,总觉得有点怪怪的。”   阮苏坐在椅子上,面前是十来对纯金的龙凤镯,各个金光璀璨,她比较着上面的花纹,看到眼睛都快闪瞎了。   “不接,我当初没帮他们,就没想过有朝一日要敬他们的茶。”   “您往后真的不联系他们了吗?”   阮苏拿起一枚手镯,掂量了下分量,心中有了底,回头问:“小曼,你是不是又想家了?要不告诉我你家在哪里,可否有家人在世,趁这个机会或许我能帮你找一找?”   她立即摆手,“不不不,我随便问问……哈哈。”   干笑两声,小曼来到琳琅满目的嫁衣前,转移话题问:“你是穿婚纱呀,还是穿龙凤褂呀?”   阮苏放下镯子,也走了过去,与她并肩挑选。   小曼侧着脸看她,拿出一条婚纱在她身上比划。   “眼下最时兴这种西式婚纱了,雪白雪白的,镶嵌点珍珠呀钻石呀,再用金银丝线绣上漂亮的花,您瞧,对着光亮的看跟星星似的。”   “你喜欢这个?”   “可不嘛,这是晋城女孩子最羡慕的衣服了。穿上之后披头纱、戴花冠,手里捧一捧玫瑰花,再打扮两个小花童,一男一女,让他们为你牵裙子,你出场的时候得多风光。”   阮苏失笑,“我又不是观世音,要什么金童玉女。”   “那……您不喜欢婚纱?”   她摇摇头,拉出一件大红色的绣满金色花纹的喜服,手指轻轻抚摸布料上凸起的纹路。   “大喜的日子,还是得穿红色才衬出喜气嘛。”   小曼就知道她还是喜欢大红大绿,忍不住感慨道:“太太始终是太太。”   段二爷的婚礼绝不会缺钱,而段太太是出了名的爱花钱,柜子里的好衣服好首饰都足够买栋房子的了,这事寒城人都知道。   商家许多天没开张,就想趁这个机会多赚点,因此非常尽心的把最好的喜服都送了来。   阮苏拿着的这一件,布料是绸缎的,顺滑亮丽,颜色鲜艳,绣工极其精湛,花鸟栩栩如生。旁边几件也俱是如此,都是可以用来镇店的宝贝,隆重华丽的风格非常符合她的审美。   要是放在以前,她能一个人欣赏一个下午。然而此刻想到婚礼上有可能发生的事,心情就轻松不起来,连带着对衣服也失去兴趣,交待小曼随便挑一套,便坐去窗边喝茶。   小曼抱着喜服,脸都被反射过来的红光照红了一半,望着她闷闷不乐的身影,想逗她笑一笑。   虽说这次婚礼的目的不纯洁,可终究是场婚礼呀,怎么能耷拉着脸呢。   “太太。”她突然喊她,“您瞧我。”   阮苏没精打采地转过头去,看见她的脸,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没忍住,一口茶喷了出来。   “我的妈,你这是中毒了吗?”   小曼雪白的脸上涂了两大坨胭脂,红得跟猴儿屁股似的,却洋洋自得,对镜臭美。   “你真是不懂时尚!这是女明星最喜欢的上镜妆呢,就是要红,红才好看。”   阮苏哭笑不得,“好好,你自己红。”   “我才不自己红,等你结婚那天我就给你化这种妆如何?保管所有宾客都对你过目不忘,比女明星都风光!”   “咳咳……我看还是算了……”   “算什么呀,现在就来试试妆吧!”   小曼举着一盒胭脂朝她扑来。   阮苏赶紧躲避,东逃西窜,一不小心撞到一个结实的胸膛,对方顺手搂住她,笑问:“这么开心?”   “二爷。”小曼收起胭脂,识相地走出去。   房间里剩下二人,阮苏站直身体从他怀中出来,理了理头发道:“有什么可开心的,你的事做完啦?”   “嗯。”   “那你休息去,来这里做什么。”她搬开一摞首饰盒,“东西这么多,站都没地方站。”   段瑞金出手帮忙,把首饰盒挪到桌上,牵着她的手从珠宝华服中穿过,来到窗边。   “我要向你道歉。”   “道歉?”阮苏被他说得摸不着头脑,“你背着我干坏事了?”   “是干坏事了,但是没背着你。”段瑞金歉意地说:“我不该给你这样的婚礼。”   阮苏因这个原因郁闷了一上午,此刻听见他的话,鼻子一酸,差点落泪。   她背过身强撑着说:“有什么可道歉的,你又没拿枪逼我同意。再说我知道你是为了大家好,我没那么矫情。”   她越是懂事,段瑞金就越愧疚,因为足够了解她。以她的性子,如果心里真的对这件事无所谓,是绝不会放过这个压榨他的机会的。   她在装,已经很难过了却要装出无所谓的样子给他看,怕他也难过。   段瑞金叹了口气,展开双臂抱住她,在她耳边承诺。   “我以后一定会给你一个你喜欢的婚礼,绝无其他目的,只出于爱。”   阮苏吸了下鼻子,捏着他胸前的西装领子道:“我这人脑子一根筋,别人跟我说什么都当真,你这句话我可是也要当真的,不许食言。”   段瑞金坚定地说:“我绝不食言。”   她破涕为笑,心情从阴转晴,“那我要很多很多的聘礼,少于……这个数!”她伸出了巴掌,“我就不嫁!”   段瑞金握住她的手,亲吻她的指尖,极尽宠溺与包容。   “没问题,你要多少我给多少。”   “我还要你用八抬大轿娶我过门,轿子前面要有五辆……不,十辆汽车开道!”   “好。”   “我的衣服要定制的,才不要这种现成货。我要戴十克拉的大钻戒,戴十对龙凤镯,穿水晶高跟鞋,沿路撒珍珠当喜糖。”   段瑞金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忍不住亲了亲。   “好,都听你的。”   阮苏彻底地摆脱了郁闷,拉他一起挑选衣服。   段瑞金陪了她一个多小时,被段福叫走。   他走没一会儿,小曼进来了,闷闷不乐的人变成了她,趴在桌上看着阮苏一言不发。   阮苏拿着两顶头冠走到她面前,“你觉得哪一个更好看?”   “都好看。”   “你帮我选一个嘛。”   小曼恹恹道:“我的看法有什么重要的呢,你跟你丈夫喜欢不就行了。”   阮苏失笑,皱了皱鼻子,“咦,谁家的醋坛子翻了呀?”   她哼哼两声,不理她。   阮苏看了看手里的头冠,将其中一顶递给她,“喏,送你。”   “送我?我又不结婚。”   “现在不结以后会结,以后也不结那就留着送人。”阮苏笑道:“这么贵重的东西,不用担心送不出去。”   小曼拿着那顶镶金嵌玉的头冠,心里很不是滋味。   阮苏对她好吗?当然好,比亲姐姐都好。   可是她终究更喜欢别人,更依赖别人。   她放下头冠,抓着阮苏的肩膀,无比严肃地问:“将来你会抛弃我吗?”   阮苏愣住,“你胡说什么?”   “要是有人威胁你,用枪逼你,你会为了自己为了二爷,抛弃我吗?”   她慢慢皱起了眉心,“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   小曼摇头,眼中有水光。   “我什么事也没遇到,只想听你的答案。”   阮苏深吸一口气,想了想,如实道:“我对人素来只有一条原则,你拿我当朋友,真心待我为我好,我自然也对你死心塌地绝无保留。可若是你对我存了坏心思,我也绝不念及旧情,当个无条件的好人。这是我能给你的承诺。”   “够了,有这些就够了!”小曼满含热泪地抱住她,“太太,我不后悔遇见您!”   阮苏被她勒得险些喘不过气,想趁机问问她那扑朔迷离的身世,但话到嘴边还是放弃了。   她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没必要逼她。   两人在房间待了一天,终于把需要的东西选齐了,打电话通知商家过来把不需要的那些拿回去,顺便结账。   商家赶在吃晚饭的时候来了,阮苏不好意思让他们等太久,就匆匆吃完带他们去房间。   餐厅里只剩下段瑞琪,这些天矿上没开工,他日日闲在家中,无聊透顶,出去玩不安全,婚礼的事他又完全帮不上忙,几乎不知做什么好。在大家都忙到没时间吃饭的时候,成为唯一游手好闲的人。   他正兴致缺缺地吃着那些已经吃腻的饭菜,忽然听到背后有人说:“跟我上来一趟。”   他回过头,看见二哥的背影,连忙放下筷子跟了上去。   走进书房时,段瑞金已坐在太师椅上等他。他关上门,拉了把椅子坐在他对面,迫不及待地问:   “二哥,要提前走了吗?”   “你很想快点离开?”   “肯定啊,要打战诶,万一我死在这里怎么办?我还年轻呢。”   段瑞金淡淡地问:“那你以后如何打算?是跟我们一起待在上海,还是回到晋城去?”   段瑞琪想到母亲离开时疯狂的模样,打了个寒颤,坚定不移地表了态。   “跟你们在一起!”   “既然如此,我需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他困惑地看着他。   段瑞金习惯性地转着黄金扳指,眼帘半垂,浓密的睫毛在眼底投落一片阴影。   “如果我出了意外,你要代替我,保护他们安全到上海。”   段瑞琪吓了一跳,“出意外?出什么意外?难道你会死吗?可是不是说好了,只要你把人约过来就行了,其他的都是他们的事吗?”   “说你傻,你就真的傻到了底。这种事情是拿命换命,要是赵凯旋的计划顺利还好,若是不顺利,荣凌云怎肯善罢甘休。”   “你的意思……”他的声音都颤抖起来,“你可能没法出去跟我们汇合?”   段瑞金平静地说:“不排除这种可能。”   “那你跟我们一起走啊,还留什么?管他们谁输谁赢呢!保命要紧!”   段瑞琪跳起来用力拍桌子,激动至极。   “事已至此,没有退路。”段瑞金说:“我生平没有求过你任何一件事,今天想求你,看在我的份上好好保护阮苏到上海。还有,不要轻信别人,赵凯旋的人都不要信。”   段瑞琪从小是生活在蜜糖罐子里的,没有感受过何为危险何为烦恼。可是这几个月里,他先是被段雪芝流产的画面吓得半死,又被母亲寻死觅活的行为弄蒙,今天再听他说得这么严肃,脆弱不堪的心害怕起来。   “二哥……”他眼眶湿润了,走到他身边蹲下握住他的手,像受到惊吓的小狗一样可怜兮兮地看着他,“我没有那么厉害的,我这个人最胆小最无用了。你知道的,让我带着他们去玩还好,让我保护他们的安全……二哥,我不敢,我怕辜负你的期盼。”   段瑞金很难得地笑了笑,摸摸他的短发。   “我不要求你一定做到,只需尽力而为,问心无愧。”   段瑞琪艰难地点了下头,“好吧。”   段瑞金抬头望着门,心生感慨。   “真希望有朝一日我们能生活在一个平安的社会里,无需担心战争,无需担心生意,人人平等,光明磊落。只需努力工作就能吃得起饭,念得起书……到了那时,我想我能成为一个好兄长。”   “有多好?”   “我的便是你的。”   段瑞琪眼睛放光,刷的一下站起来,指着桌上的笔筒道:   “二哥!我特别喜欢你那支钢笔,太好看了,当初来你书房时第一眼就看中了它!”   段瑞金点点头,抽出手,“出去。”   ……他信了他的邪!   段瑞琪翻白眼翻到眼皮抽筋,走出书房。   城门封锁后,寒城变成了孤岛,偏偏城墙里面还有一百多万张嘴要养活,物资贫瘠到令人发指。   婚礼的时间又仓促,大厨都怀疑根本准备不出足够的宴席来,但段福如有神通,居然带着一队伙计去百姓家中高价收菜。又找了许多富人家,从他们手中购得燕鲍鱼翅等名贵食材,硬生生凑出几十桌像样的宴席来。   婚礼当天,阮苏与小曼去了隔壁的洋楼里,在那儿梳妆打扮,等着段瑞金来迎亲。   这年头没有专业的化妆师,新娘梳妆要么长辈帮忙,要么亲自上阵。   阮苏自己水平一般,小曼的更别说,化出去只能吓唬人,但是她认识一位算是半专业的人士——小凤仙。   小凤仙十二岁初登台,日日都要化妆,堪称出神入化,雍容华贵的贵妃妆都化过,新娘的自然不在话下。   她也非常热情,得到阮苏的邀请后,抱着自己的梳妆盒子就来了,让她坐在镜子前,为她细心描绘。   小曼在旁边学习,赵祝升双手插兜,站在门边为她们守门,偶尔朝这边看来一眼,能从镜中看见阮苏越来越精致明艳的脸。有时她正好在笑,弯弯的眼睛和嘴角简直让人沦陷。   她是最美的新娘。   “阿升。”老妈子站在下面说:“二爷想来看看太太。”   “二爷怎么能来?不行不行,拜堂之前不许见面。”小曼一听就急了,放下手里的东西冲出去,把赵祝升也拉出来,将门关得死死的。   这时段瑞金已经走到楼梯上,看见紧锁的房门抖了抖眉梢。   “谁不许我见我的太太?”   小曼强行拉赵祝升一起用身体挡住门,大声道:“新婚当天新郎新娘不许私下见面,这是传统。”   段瑞金点点头,从口袋里拿出一张银票,递到她面前。   小曼态度动摇,在开门与不开之间摇摆,最后狠狠心选择了不开,撇脸不看。   段瑞金又加了一张。   她还是不看。   段瑞金又加了两张,她受不了了,往赵祝升脚步上一踩,“别当门神了,快帮忙啊!”   赵祝升忍着脚痛走到段瑞金面前,伸手示意。   “下去。”   后者只好收起银票,无奈地放弃了见阮苏的打算,下了楼。   门内阮苏一直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知道段瑞金此刻必定憋屈极了,忍不住扬起嘴角。   小凤仙在帮她盘头发,羡慕地看着她。   “二爷对你真好。”   “以后也会有人对你这么好。”   “阮苏……”   “嗯?”   “其实我已经有相爱的人了。”她羞涩地低下头。   阮苏眼睛一亮,“真的假的?是谁?快说来听听。”   小凤仙抿着嘴唇笑,神秘兮兮地说:“再等等吧,等你婚礼结束了,我就带他来见你。”   到时,她一定会很意外。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清水煮面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7章   “段老板,恭喜恭喜啊。”   “段老板,您真是有福气,娶到阮小姐那样的佳人。”   “段老板,何时请我们吃满月酒啊?哈哈。”   宾客相继到达,车来车往。段瑞金与段瑞琪在外迎接,耳中听到各式各样的道贺声。   他平静的把他们迎进去,众人皆知他的心性,对他冷淡的模样并未起疑,热热闹闹地坐到了桌边。   今日天气凉爽,又没有下雨。段福派人在草地上摆了二三十张圆形餐桌,每张桌子十个位置,位置上放有宾客的名字,方便他们寻找。此时那些桌上已经摆满了瓜果点心,供人在正餐前暂时打打牙祭。   段瑞琪平时里是很热情开朗的人,今天想到即将发生的事,心情怎么都好不起来,愁眉苦脸地站在他身边,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受了什么打击。   又一位客人到来,段瑞琪很勉强地挤出一抹干笑。   等客人走后,段瑞金道:“既然你没心思迎宾,就回房间去吧。”   段瑞琪讶然,“真的可以吗?但我是你弟弟,也是寒城里你唯一的家人,得帮忙啊。”   又一辆车开过来,段瑞金认出是市长的,端正了身姿,头都没回地说:“我自己可以。”   段瑞琪见状只好离开,免得给他添麻烦。但是真的回房间又太不好意思,干脆留在一楼帮段福招待宾客。   市长下了车,大腹便便的他身边是同样大腹便便的太太。二人走到段瑞金面前,眼睛一亮,由衷地夸赞道:   “段老板真是一表人才!”   这话不是客套,他今日的模样的确值得惊叹。   为了配合阮苏的大红喜服,他难得的脱下了衬衫西裤,换上长袍马褂,上身套了件红色的马甲,胸前一朵大红花。   普通人穿这身衣服,要么丑得滑稽,要么帅得文雅。而他眉眼凌厉,鼻梁极高,脸极窄,气质从里到外的清冷,硬是将如此喜庆的衣服穿出了几分飒气,令人过目难忘。   段瑞金从不在意自己的美丑,或者说不在意除阮苏以外,其他人眼里的美丑。   听到这句夸赞,他淡淡地道了谢,宛如无意地说:“我还以为您今日不会来。”   市长愣了愣,“怎么可能?你可是我们寒城的贵人呐,你的好日子我当然要来。”   “可我听闻您已包下一截火车车厢,明日下午便携全家要去瑞城乘车……”   市长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小动作已被他人看得清清楚楚,心里一惊,忙道:“那是谣言!越到这种时候,就越有人喜欢散播谣言引起恐慌。我生在寒城长在寒城,寒城百姓都是我的亲人,绝不会在这种关头丢下亲人不管,自己逃走的。”   段瑞金冷冷地扯了下嘴角,没追问,只道:“今日不谈政事了,请进。”   “哈哈,不谈不谈。”   市长干笑着往里走,等到无人注意时,偷偷擦了一把头上的汗。   段瑞金继续迎接客人,等到所有人都到达后,最后一辆车姗姗来迟。   车身一看就是经过改造的,所用材料坚不可摧。停下后打开车门,先跳下来几个警卫,齐心协力把高得像小山一般的荣凌云搀扶下来,准备扶着他进门。   他摆摆手,拿来一根拐杖,受伤的脚悬空,单腿跳着前行。   二人目光交接,碰撞出无形的电光火石,表面上却是一片祥和。   荣凌云率先开口,“段老板,恭喜。”   段瑞金云淡风轻,“有劳大帅带伤赴宴,请进。”   他亲自将其领进公馆,期间二人不动声色地观察彼此的细微动作,都没有发现异常。   因为荣凌云有脚伤,段瑞金直接把他领到主桌上,命人为他倒茶。   佣人倒来一杯普洱,他正要递过去,忽然皱了皱眉。   “这种杯子怎么好意思拿来招待客人?换一个。”   “是。”   佣人换了一个新茶杯,为荣凌云倒了茶,带着那只被嫌弃的杯子去了厨房,放在角落的木桶里,等婚宴结束后会有专人来处理这些垃圾。   她走后不久,一个伙计打扮的人哼着歌,漫不经心地来到桶边,见无人注意,立刻捡起那只杯子翻开底部,看见一团小小的油渍。   他心中了然,把杯子放回原位,穿过厨房来到后院。   林清与几个下属伪装成杂役在削土豆,来者走到他身边,极小声地说:“来了。”   林清抬起头,冲众人使了个眼色,顿时所有人都警惕起来。   与此同时,荣凌云带来的警卫借解手之名探完了整座公馆,回到他身后,为他倒茶时低声禀报:   “大帅,没看见可疑人物。”   荣凌云并未因此放松警惕,反而更加戒备——可疑人物不在明处,那肯定就在暗处,比明处更加危险。   时辰到,段瑞金去隔壁迎亲,领来了阮苏。   因为只隔着一堵墙,便没有用轿子汽车接送,他采取了一种更恩爱的方法——直接把阮苏从这扇门,抱进了那扇门。   二人进门后段福让人点起了鞭炮,在喜庆热闹的鞭炮声中,宾客们见到了新娘子的真容,热烈地鼓起掌来。   阮苏一袭大红喜服,黄金头冠,没带盖头,一张精心描绘过的脸坦荡荡地露在外面。   她本就长得精致灵动,只是因为年纪小,常常略显单薄青涩。如今被脂粉一修饰,美得无可挑剔,堪称绝色了。   面对院中的宾客,她也不像普通新娘似的羞涩,大大方方地从小曼手里接过篮子,沿路撒糖果给孩子们吃。   城门关闭期间物资匮乏,地主家都没了余粮,在场的孩子皆生在富贵人家,最近零食却得省着吃,看见金灿灿的巧克力直流口水,忍不住一窝蜂地冲上去,居然引发一场小小的交通堵塞。   耗光了那一篮子的糖果,二人总算走到主婚人前。   段瑞金松开手,阮苏双脚落地,回头笑问:“重不重?”   他故作认真地想了想,“再抱一辈子,大约也是撑得住的。”   “去你的。”   阮苏推了他一下,心中甜蜜,但是转身看见宾客们,又知今日不是甜蜜的日子。   不过没有容她伤感太久,主婚人很快就喊着拜天地了。   三拜结束,喝了交杯酒,段瑞金忽然走向荣凌云,一个家丁跟在他身后,手里托盘放着两杯酒。   他端起其中一杯,对荣凌云道:“大帅身负重伤,却仍然赏脸来为我段某证婚,实在感激不尽。今日这第一杯酒,就敬荣大帅吧。”   另一杯酒被端到了荣凌云面前,酒夜清澈见底,酒杯也并无异常。   但是真的会这么简单吗?   众目睽睽之下,他不好拂了段瑞金的面子。身边的警卫很知趣地站出来劝阻,“大帅,您腿伤未愈,医生说不让喝酒。”   荣凌云看了他一眼,又瞥了下段瑞金,突然改变主意,拿起酒杯,训斥他道:   “大喜的日子,怎可因我扫兴?再说只要段老板能与太太白头偕老,我舍一条腿又何妨?”   说罢他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段瑞金微笑地看着他,拍了拍手掌。   “荣大帅,您真是骁勇仁义之人。”   二人分开,段瑞金去敬其他人的酒。荣凌云回到座位上,闭眼调整身体里的气息。   白酒入腹,除了辛辣之外并无异样。他静心感受了许久,终于松了口气,但是又好奇起来。   既然不在酒上做文章,他们准备何时下手?   荣凌云抬起头,在人头攒动的酒桌间寻觅段瑞金的身影,最后在客厅门口看见了他与阮苏。   两人穿着喜服,又长相出众,显得那么醒目。他们牵着彼此的手,神色匆匆地往里走,似乎要做什么。   荣凌云吩咐警卫派人盯着他们,然而等警卫走进客厅,却已找不到他们的身影。   这时候,阮苏与段瑞金已经来到公馆后面,一辆汽车停在那里。   段瑞琪、赵祝升、小曼,都在车上等她。   阮苏紧紧握着段瑞金的手,“我们就在城外等你,你要是不去找我,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的!”   段瑞金轻笑,“你这么凶,我怎敢不听。”   “别开玩笑!”   “好好……”他收敛笑容,认真地说:“就算我死,也要死在你面前,绝不分开。”   阮苏非常难过,她以为自己看过知道剧情,大可以多赚些钱然后从容不迫的离开。谁知剧情变化,她也变得像书中普通老百姓一样,为了逃命狼狈不堪,还得与挚爱分开。   “我什么都不好,就是记性好,你的话我死也不会忘的。”   她眼眶通红,“你要是不来,我就一直在那里等你,谁都别想让我走!”   段瑞金苦笑,眼中满含宠溺,揉了揉她的头发,吁了口气道:“上车吧。”   小曼伸出手,搀扶她上车。   她恋恋不舍地坐进车里,过于华丽的头冠被车顶撞掉了。段瑞金下意识往前走一步,要扶,但赵祝升已将头冠拿在手上。   他笑笑收回手,关上车门。   汽车发动,缓慢加速,拐过街角消失不见。   “二爷。”段福提醒,“我们快去前面吧,不然要被人发现了。”   他回头看着这个忠心耿耿的家仆,突然间发现,遇见阮苏前他身边只有段福。现在阮苏走了,留在他身边的仍然是段福。   一切都回到了起点。   “走吧。”   他整理衣冠,收起落寞,回到热闹的宾客里。   没过多久,段瑞金再次来到荣凌云身边,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了。   远远看去,二人身材高大,相貌不凡,说话客客气气,仿佛只是再正常不过的交谈。   只有他们心里清楚,局势已到了命悬一线之际。   段瑞金为他倒了酒,“大帅,是否后悔回到寒城?倘若没有回来,您现在可不必忍受枪伤之苦。”   荣凌云冷笑一声。   “机遇从来都与危险并存,段老板应该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段瑞金看着他把酒喝下去,叹气道:“我只是很好奇,一个人的**究竟满足到什么程度才会停止?有了一万想要十万,有了十万想要一百万。人人都去争当人上人,谁来当人下人?”   荣凌云惊讶于他身为段家之子,金矿矿主,竟会有如此可笑的想法。正要说话,眼前陡然一黑,失去了意识。   段瑞金早有预备,平静地接住他,让他靠在自己怀中,嘴角噙着冷冰冰的笑意。   “自然是失败的蠢货来当人下人……来人,大帅喝醉了,送他去楼上客房歇息。”   等候已久的林清立即带人走过去,从他手中接走昏迷不醒的荣凌云,抬向二楼。 第58章   “站住!”   一个警卫盯着他们的背影,大喝一声。   林清头都不回,加快速度走上楼梯。   警卫意识到不对劲,冲上去阻拦,被人踹了下来。爬起身召集同伴,并且对着天空开了一枪,发出信号。   在外面等候的副官听到枪声,马上让手下将段公馆团团围住,自己亲自带人进去突袭。   按照之前的计划,他一进门就要找阮苏。谁知却是荣凌云被人带走了,只好放弃计划先救他   一群人冲上二楼,与林清等人展开枪战。   底下的宾客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抱头鼠窜,有些躲去角落里,瑟瑟发抖地挤成一团。有些则壮着胆子想冲出门,尽快离开此地。然而一露头就被守在外面的士兵打成了筛子,满地鲜血,令后面的人扭头就跑,再也不敢出去。   其乐融融的婚礼现场变成人间炼狱,玫瑰花上溅了血,碗盘碎了满地。   段瑞金与段福在枪响的第一时间去了后门,手里紧紧握着枪,击倒了几个追来的警卫。   楼上不停传来枪响与打斗声,脚步十分杂乱,根本听不出谁是谁。   有人撞破玻璃跳下来,声音急速接近。段瑞金抬起枪口,来者忙道:“是我!我带你们走!”   他听出是林清的声音,低声问:“人呢?”   林清做了个手势,示意已经解决。这让段瑞金有些意外,因为荣凌云身份特殊,手握二十万大军,但死起来依旧与普通人一样简单,并不是铁打钢锻的身躯。   林清从背后掏出另一把造型独特的枪,对着天空开了一枪。一簇红烟在云端炸开,缓慢消散。   做完这件事他才回头说:“车已经在巷子里等了,快走!”   段福去开门,一记冷枪从巷外射进来,准确地打中他的脑袋。   他抬手摸额头,摸到满掌鲜红温热的血,转身遗憾地看了段瑞金一眼,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且毫无征兆。段瑞金震惊地看着他,无法思考。   林清历经战场,见怪不怪,赶紧喊人来帮忙。   经过一番险之又险的枪战后,巷中埋伏的士兵被打死,众人钻进提前准备好的汽车,疯狂地往城外冲去。   而此时,赵凯旋已经指挥麾下将士,开始攻打西北两扇城门。   士兵认得出谁是敌谁是友,然而子弹不长眼,只要留在城内,就有随时丧命的危险。   林清从来不当先锋兵,只等着完成任务回去继续当他的参谋官,在车上把油门踩了又踩,全速冲到南城门。   驻守在这里的士兵因为等不来上级通知,距离最近的西门打得又凶猛,将领只好自作主张,调集了一部分人过去,只剩下不到三分之一的人继续守门。   林清加大油门冲过去,一路撞飞了十几个人,连开三枪。   安排在外接应的赵军听到暗号,发动进攻。   在里应外合之下,南门迅速被攻破,弹痕累累的汽车疾驰而出,留下两道尾气与林清的大笑。   出城后开了两三里,与赵军大部队汇合。   段瑞金看着外面陌生的军队,沉声问:“我的人呢?”   林清踩了刹车,踹开车门道:“等着,我去帮你问。”   他走进队伍里,不知找谁问了一通,回来后表情有些奇怪。   段瑞金心脏一紧,握着枪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收紧。   林清抿着嘴唇停在他面前,歉意地低下头。   “对不起。”   段瑞金问:“对不起什么?”   林清艰难地吸了口气,缓缓解释:“他们那辆车本来走得很顺利的,可是没想到荣凌云暗地里安插了人手,潜进我们的队伍里得知了这些计划。他们……”   “我不要听你废话!”段瑞金愤怒地打断他,“她怎么了?”   林清声音极轻地说:“她被荣凌云的兵抓到,死了。”   “不可能……不可能……”   段瑞金倒退了几步,连连摇头,“就算她真的被他们抓到,也不会贸贸然杀掉,何不留着当把柄威胁我……不可能……”   “起初他们的确没想要杀的,但是后来得知荣凌云的死后,他的一位副将叛变了,决定放弃寒城,就把他们杀掉激励士气,所以才……”   砰!   段瑞金一拳砸在他脸上,打得他鼻血飞溅,跌倒在地。   “我那么相信你!是谁向我承诺她绝不会出事?”   林清在刺杀荣凌云时没受伤,出城后倒是被他差点打断鼻梁。但他一点也不生气,擦掉鼻血爬起来,用力抓住接近崩溃的段瑞金,大声在他耳边说:   “你打我没关系,可是打我有什么用?杀她的人正要逃跑,你去杀他们啊!等杀完他们,你想打我几拳都可以!再在这里拖延时间,你这辈子都别想为她报仇!”   段瑞金的黑眸失神地望着远方,阮苏的音容笑貌在他眼前浮现,却已成为永远的记忆,再也不可能出现。   失信的是林清,杀人的是荣凌云的兵。   但是说到底,是他亲手把她送上那辆车,看着她一步步走向死亡。   大脑像被电击似的猛地抽搐了一下,段瑞金陡然清醒过来,找到了目标。   “她的尸体在哪里?”   “什么?”   “我要去找她!”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段瑞金从旁边的士兵手里夺来一把步.枪,往车里一扔,亲自开车驶向城门。   百姓们携家带口地往城外跑,成千上万的人形成了一片沉重混乱的潮水。   在所有人都往外面冲的时候,只有他开着那辆车往里去,看起来就像一个……固执的傻子。   林清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忘记自己脸上的伤,下意识摸了下鼻子,差点没痛晕过去。   身后传来车声,他转身看见上百辆军车,从他身边经过,驶向寒城。   其中一辆停在他面前,林清走到窗边,恭敬地说了声:“将军。”   “你同学呢?”   赵凯旋坐在后车厢,与高大到近乎异类的荣凌云不同,他看外表只是一个相貌平平,略显文弱的中年男人。   林清把段瑞金的去向说了一遍,怕他怪罪,立即补充道:“您放心,我已经派人跟着他,不会让他走的。”   赵凯旋点点头,感叹道:“他倒是个有情有义的男人。”   “男人有义很好,有情则不然。天天沉迷于儿女情长,怎能成就大业?”   赵凯旋笑吟吟地看着他,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就喜欢你这副豪情壮志的样子,林参谋,既然你笃定他能帮上我们的大忙,就快快让他发挥出自己的实力,助我一臂之力吧。”   “是,将军。”   车队继续前行,而寒城内已被硝烟笼罩,炮火声此起彼伏,掩盖住百姓的哭喊。   同一时间,距离寒城十多里外的一条泥泞小路上,汽车载着阮苏等人仍在疾驰。   阮苏已经感觉到不安,回头看了眼,身后全是高山,已经无法看到寒城的所在。   陌生的环境让她有种不祥的预感,忍不住问司机,也就是赵凯旋的士兵。   “怎么还没有到?不是说在城外汇合就好了吗?为什么要开这么久?”   对方从善如流地回答:“因为荣凌云的大部队驻扎在城外,很容易发现我们。为了保证诸位的安全,我们需要开得远一点再停下等待。”   “是吗?”   阮苏半信半疑,偏偏找不出疑点,只好作罢。   段瑞琪坐在副驾驶位上,回头看了她一眼,暗暗地把手里的皮箱抱紧了些。   里面有一把枪,是段瑞金给他的。他现在是四人中间年龄最大的,得成为一个合格的男子汉,保护大家的安全。   要是有人来劫车,他会按照二哥教他的,对准对方的脑袋开枪!   “到了!”士兵喊道。   众人被他吓了一跳,险些跳车。听明白是什么后连忙往外看,眼前出现一个小小的农家院落。   房子是泥土砌的,院墙矮得只有半人高。院中的土地上长着一棵歪歪斜斜的老枣树,实在简陋到乏善可陈。   但他们还是松了口气,因为院外已经停着几辆车,有持枪士兵在里面等候,显然这里的确就是汇合地点。   司机直接把车开进去,让众人下车等候,说段瑞金待会儿就来。   他们拿着行李下了车,茫然地打量这陌生的小院。阮苏发现屋内有家具与碗筷,看起来像是有人常住的,可眼下除了他们就是兵,并未看见应该住在这里的农户,有些好奇地问:   “屋主呢?”   司机正要回答,小曼拉了拉阮苏的袖子,很不好意思地说:“太太,我肚子疼……能陪我去上下茅房吗?”   “肚子疼?”   她面红耳赤地说出了原因——她担心出城之后没时间吃饭,就特地在出发之前去厨房吃了一顿饱的,胡吃海塞时或许吃了些什么不干不净的食物,半路上就已经开始翻江倒海了。   反正段瑞金还没来,上个茅房也没什么。   阮苏问出茅房在后院,陪她同去。赵祝升与段瑞琪则留在前院等待段瑞金的到来。   她们走后,两个“小”男子汉没什么话说,赵祝升蹲在地上整理行李,喂他的狗喝水。段瑞琪抱着自己的皮箱在院里荡来荡去,荡到枣树下时,听见泥屋里传出士兵低低的交谈声。   他往下蹲了点,竖起耳朵偷听,话语断断续续地传进他的耳朵。   “……动手吗……用枪还是……那好吧,等那两个女的出来就……”   段瑞琪:“!!!”   赵凯旋的人果然不可信,居然要杀他们?!说好了互相帮忙的呢?   二哥怎么还不来?   他震惊过度,浑身发凉,手脚一阵一阵地打哆嗦,压根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时屋里的士兵已经走了出来,看见他还冲他温和地笑了一下,问:“段太太跟她的丫头还未出来吗?”   他僵硬地点了下头,二人走到另一边,背对着他抽烟。   段瑞琪浑身都是汗,汗水像雨滴一样从他脸颊滑落,打湿了衬衫。   “你不要害怕,遇到危险就开枪,再厉害的人一枪打中了脑袋也活不了。”   段瑞金临走前的叮嘱在他耳边响起,他哆哆嗦嗦地打开皮箱,拿出手.枪,努力瞄准其中一个人的脑袋。   当他扣下扳机时,一颗硕大的汗珠落进他的眼睛,刺得他手一抖。   子弹打偏,击中二人身边的土墙。   士兵们听见声音齐刷刷地看向他,五六个枪口瞄准了他的脑袋。   砰!   段瑞琪倒地,太阳穴缓缓溢出鲜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天空,里面还残留着临死前的恐惧。   赵祝升反应极快,在他打偏的瞬间就果断抛弃行李与小狗,冲到汽车驾驶座上,踩下油门就往后院冲,看见两人后大喊:“快上车!是陷阱!”   阮苏和小曼没有怀疑,因为就在前几秒,她们发现了后院里的秘密——茅房后面埋着农户一家四口的尸体。   她们本来还准备偷偷去外面通知他们,找机会逃走的。没想到前面已经打起来了,连忙往车上跑。   但士兵人手多,已经一窝蜂地冲进来,堵住出口,朝车上开枪。   赵祝升强行撞破矮墙,制造出一个新出口。回头发现士兵已将枪口抬起,对准了阮苏,于是一个倒车回到院中,压倒了两个人。   这时前院又来了许多人,加入这场乱战中。阮苏与小曼被人冲散,拿出从不离身的勃朗宁击倒一个士兵,想去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看清楚局势,却被人抓住胳膊拖上了汽车。   汽车趁混乱驶出院子,她以为是赵祝升和小曼救出了自己,回头想感谢,不料没看见他们,反而是一张她此时宁愿死也不想见到的脸。   “好久不见。”   荣闲音笑得像一条阴毒的蛇,抬起手里的枪,枪托往她后脑勺上狠狠一敲。   阮苏只感到脑袋上传来钝痛,便晕倒在车座上。   另一边,赵祝升与小曼九死一生地冲出小院,开着车到处寻找阮苏的身影,却只找到遗落下来的头冠。   小曼身上全是血,抱着头冠痛苦地看着窗外。   “太太到底在哪里?我明明看见了她的,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她身上除了把枪什么都没有,多危险啊……”   赵祝升脸色铁青,抿唇不言,抓着方向盘的手背青筋暴起。   二人几乎将周围找遍,仍未看见那个魂牵梦绕的身影。他一脚踩下刹车,沉声说:   “我要回寒城去。”   如果阮苏是被赵凯旋的人抓走,必定要回寒城与大部队汇合。   如果阮苏是自己逃走,那她肯定放心不下段瑞金,还是要去城里找他。   小曼催道:“那你快去啊!停下来做什么?”   “你下车,那边危险,我没功夫保护你。”   “我要你保护?我自己能保护自己。”小曼已经计划起来,“等到了寒城咱们分头来找,不比一个人快得多?要说危险……现在哪里不危险呢?”   赵祝升被她说服,调转车头往寒城开。   过了会儿,小曼忽然艰难地问:“要是我们找遍寒城,也没有找到她怎么办?”   赵祝升没说话,眼泪已经浸湿了眼眶。   要是没找到阮苏……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没有阮苏的他,就是断了线的风筝、破了帆的船,谁知道该往哪里去呢?   自从振作起来后,他的所有目标和梦想都是与她息息相关的,从未想过要与她分开。   没有她的人生……没有她的人生……   不,一定能找得到!   赵祝升深吸一口气,咬紧了牙关,把剩下的眼泪憋回去,集中注意力开车。   阮苏醒来时以为到了晚上,因为眼前一片漆黑。但很快她就发现是被人用布蒙住了眼睛,手脚也被绳索绑起来,动弹不得。   身下躺着的是皮质座椅,持续性的轻微震动着,熟悉的感觉让她确定自己还在车上。   晕倒前那副恐怖的画面回荡在脑海里,她一想到荣闲音此刻可能就坐在身边便后背发凉,但是为了活命,硬着头皮假装不知道,脑中思索着无数个问题。   荣闲音为什么会出现?他要抓她去哪里?寒城现在怎样了?赵祝升和小曼逃出来了吗?   最关键的是,段瑞金来找她了吗?他知道她现在的遭遇吗?   没有一个问题能得到解答,挤得她本来就痛的脑袋几乎爆炸。   而这时,身边响起荣闲音那明明温和儒雅,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别装了,我知道你醒了。”   阮苏身体僵住,一动不动。   一只手抚摸着她的脸,冰冷的指尖划过皮肤,让她汗毛直立,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呵呵……”   荣闲音轻笑,“我就说一定有与你重逢的一天。如何,惊不惊喜?”   阮苏装不下去了,干脆出声问:“你想把我怎样?杀了我吗?”   “杀你?多可惜。你这么漂亮,我应该造间金屋,好好将你珍藏起来。”   “你想用我对付段瑞金是不是?那你算盘打错了,他不会受你威胁的。”   “无所谓。”他笑吟吟地说:“人生在世,不是你输就是我赢,有来有往才有意思。”   阮苏太阳穴的血管直跳,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既然你不杀我,不如咱俩来次合作。你到底想要什么?或许我可以帮你。”   荣闲音沉默了几秒,手指来到她脖子上。   “阮苏,我真的很欣赏你,你是我见过的难得的独立女性,活出了自己人生的意义,而不是一味的依附男人……可惜啊,你识人不清,居然选了段瑞金。与他大婚开心吗?我想今天这个日子,你会终身难忘。”   他说话的语气没有变,还是那样虚伪得恶心,但言语已有些疯癫。   阮苏怀疑外面发生了骤变,小心地问:“他还活着吗?你大哥呢?”   荣闲音不答,自顾自地收拢手指。   阮苏呼吸渐渐变得困难,依旧执着地问:“寒城还在打战吗?我们现在要往哪里去?”   荣闲音眼神冰冷,手下的皮肤已经开始发紫。   阮苏喘不上气了,像濒死的鱼一样抽搐着,艰难地张开嘴。   “你没必要杀我……起码不是现在……活着的我对你更有用……”   她不是英雄,她怕死,还没活够。   最重要的是她得留着命,将来看见段瑞金了要问问他,说好的去上海,为何会变成这样?   即将完全窒息时,荣闲音突然松开手,哈哈大笑着把她抱进怀里,亲吻她的额头。   “宝贝,你这么聪明,我当然不会杀你……我要让你亲眼看着,段瑞金是如何跪在我面前,成为手下败将的。”   阮苏大口大口喘着气,想到此时亲吻自己的人不是段瑞金而是荣凌云,恶心得差点吐出来。   路途漫长,汽车一直在开。中间似乎有停下补给,但荣闲音没有照顾她的意思,不给吃也不给喝。   阮苏饿得眼前冒金星,被捆绑的手脚血流受阻,失去了知觉,怀疑自己随时有可能死在车上。   不过最让她恐惧的,是根本无法感知到时间与方向。   她不知道汽车是往哪边开,以后就算侥幸夺回自由,还能回得了寒城吗?   有时她撑不住饿晕过去,荣闲音会往她口中灌些糖水,让她继续苟延残喘。   不知走了有多远,也不知过了有多久,当阮苏对这些都已感到麻木时,汽车终于抵达目的地。   荣闲音派人背着她,搬移的动作让她清醒了些,迷迷糊糊地感到那人背着自己走了一段路,打开了什么门,又走一段路,又开了一扇门。   如此反复几次,总算把她放在地上。   身体接触到木地板的那一瞬间,阮苏差点激动地哭出来。   只要停下,她就有机会接触外界。只要接触外界,她就有机会逃走。   死气沉沉的心脏被注入希望,重新鲜活起来,让她生出了一些力气,也更加清晰的意识到自己最需要的东西——食物。   她要吃饭,饿到奄奄一息的人是逃不走的。   “我饿……饿……”她张开干裂的嘴唇,发出沙哑的声音。   荣闲音正在检查房间,闻声回头,看见她像具苍白瘦弱的尸体一样躺在地上,身上裹着那鲜红的喜服,只有嘴巴还有力气动,心中忽然获得极大的满足。   他走到她面前,低头俯视她,宛如神灵一样高高在上地说:   “想吃东西吗?”   “想。”   “我是谁?”   “……荣闲音。”   “没错。”荣闲音勾起傲慢的笑容,“你要记住,你的命现在开始是我的。我能让你生,也能让你死,明白吗?”   阮苏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荣闲音怀疑她在装聋作哑,用脚尖踢了替她,见她仍不动弹,扭头吩咐下人。   “端碗面条来。”   没过多久,热腾腾的面条放在阮苏面前,散发出诱人的香味。   阮苏吸了吸鼻子,肚子立刻咕噜叫了声,恨不得一口就把整碗面条吞进去,却连碰一碰都做不到,因为手还被绑着。   荣闲音看着她笑,蹲下身去,亲自解开她手腕上的绳索。   她等不及绑成青紫色的手掌恢复知觉,倚靠本能摸索到那碗面。面是滚烫的,大热天里也冒着白烟。她却完全不怕烫似的,用手指抓起一把,连汤带面的往嘴里塞。   那么小小的一张嘴,以前总抹着各色昂贵的口红,有时是樱桃色的,有时是桃红的,有时是中了毒一般的桑子红。   多么古怪的颜色到了她那张小嘴上都美丽,今天什么也没涂,薄薄的皮肤被面烫得通红,倒是让荣闲音愈发喜爱,简直有些爱不释手了。   阮苏狼吞虎咽的“塞”面时,他蹲在旁边轻轻抚摸她的头发,柔声道:   “你看我对你多好。”   阮苏没听见,或者说听见了也装没听见,只顾埋头吃面条。   饿得半死的人明明是自己,疯疯癫癫的人却是荣闲音。   对方的行为让她作呕,担心自己吃饱之后脾气也大起来,会装不下去。好在荣闲音只是名字带着闲,人却是大忙人,将她安置在那个小小的房间里,派了人看着她,歇息一晚就离开了。   阮苏的手脚仍然被绑着,房间门窗紧闭,连风都没有。   每天只有饭点时看守她的人送来面条或简单的饭菜,她的手才可以暂时获得自由,等吃完以后又立即绑起来。如厕也是用屋里的马桶,由他们看着,门都出不了。   幸运的是,那人在院中养了一群鸡。每到清晨太阳即将升起时,公鸡会准时鸣叫。   这让阮苏终于有了时间的概念,并且牢记于心,清清楚楚的记得当自己来到这个房间十天后,荣闲音回来了。   此时已是盛夏,房间从不通风,闷热不堪。   阮苏自打被他强行拉上车就没梳洗过,汗水浸透喜服,蒸干,继续流汗。如此反复,加上角落里马桶的臭味,门一打开,荣闲音就被熏得倒退出去,最后是捏着鼻子进来的。   “还记得我吗?”他看着面前那团脏兮兮的“东西”问。   阮苏一动不动,宛如睡着。   荣闲音想推醒她,被味道熏得实在受不了,扭头对那些人大骂:“我不说洗澡你们就不给她洗澡,我说过让你们吃饭吗?怎么不把自己饿死?快去……”   话未说完,地上的人突然跳起,手腕上的绳子不知何时散开了,手指紧紧攥着一根发簪,趁他不备用力捅向他的喉咙。   阮苏这些日子臭归臭,饭是吃得饱饱的,觉也睡得好,力气已经续足了,就等着弄死他!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清水煮面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9章   发簪锋利的根部刺破了荣闲音脖子上的皮肤,朝血肉中扎去。   他惨叫一声,反应迅速地抓住阮苏的手,想要掰开。   这是期盼了十天才等来的机会,阮苏怎肯轻易放弃?咬着后槽牙狠命往里扎。   荣闲音对外呼救,一群人冲进来,抓胳膊的抓胳膊,拉肩膀的拉肩膀,强行把阮苏从他身上拉了下来。   “老板,你的脖子……”   荣闲音摸着插在脖子上的发簪,痛得倒吸了一口冷气,闭上眼睛用力一拔,竟然硬生生徒手拔了出来,鲜血立刻顺着伤口往外冒。   发簪毕竟是黄金的,硬度不够。阮苏又不是外科大夫,位置找的不准,正好错开了大动脉,只伤及了皮肉。   荣闲音用手捂住伤口,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你居然想我死?”   阮苏被人按住手脚,壁虎似的贴在墙上,脏兮兮的脸上露出浓浓的讥嘲。   “我杀了你……”   荣闲音气得想现在就杀了她,话到嘴边又犹豫了。   自己大费周章的把她弄到这里来,难道只是为了要她一条命?人命有什么好的,烂完都是白骨一堆,他想看到的是两人深受折磨,偿还他当初所受的屈辱。   脖子上的伤口还在流血,已经溢出了指缝。   荣闲音深吸一口气,吩咐道:“你们把她身上全部检查一遍,还有这个房间,任何能当武器用的东西都不许留下……再给她洗个澡,换身衣服。”   下属答应,他转身往外走,看看自己掌心里的血,低低地咒骂一声。   阮苏被人搜身,发簪戒指手镯全都被人搜走了,最后被他们带到另一间房,身上的喜服也扒了个精光,推进一个大浴桶里。   她不是有洁癖的人,可是这么多天不能洗澡,即便是街边的流浪汉也会受不了。   桶里的水很凉,对热到满身是汗的阮苏来说却是刚好。冰凉的井水浸润着她的身体,照顾她洗澡的两个老妈子卷高袖子,各自拿着一条丝瓜瓤,往她身上涂了许多洋肥皂,奋力刷洗了足足半个小时,搓得她浑身通红,皮都快破了。   洗完澡,那身喜服并未还给她,取而代之的是一套阴丹士林面料的短打衣裤。   衣服不是为她量身定做的,大了足足两圈,袖口与裤口皆是空荡荡,衬得她的四肢羸弱不堪。   换好衣服老妈子架着她回房间,房间已被人整理过,少了许多东西,一片空旷。   窗户打开来通风,味道消散了不少,也没那么闷热了。   阮苏很想看看这间屋子到底是怎样的,但老妈子不肯摘掉她眼前的布,一进房间就把她的手脚又捆起来,锁门离开。   阮苏静静地躺在地板上,回想刚才的情形,只觉得惊险万分。   她太高估自己的力量了,以为找到机会就能将其一击毙命,从而顺利逃脱,现在想想,简直天真的可笑。   凭她这具身体,想靠武力脱险是没指望了,还不如老实些保护好自己。   不过荣闲音为什么不杀她?   她回想起对方那些疯疯癫癫的话,陷入沉思。   晚饭时,荣闲音又来了。   他脖子上包裹着厚厚的纱布,换了一件长袍,远远地站在门边,观看阮苏吃晚饭。   看着她吃完两个馒头,一碗米饭,又把一碗汤喝得干干净净,他忍不住嘲讽道:“你胃口倒是好得很。”   换做别人,在这种处境下还能有心情吃饭?   阮苏平静地放下碗,抹了抹嘴,任由他的人重新把她捆成了一条毛毛虫,淡淡道:   “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自然要将每一顿饭都当做断头饭来吃。”   荣闲音嗤笑,走到她面前。   “我不会杀你,但你太坏了,我决定惩罚你。”   他扭头对下属吩咐:“往后三天都不要给她饭吃。”   “是。”   他蹲下身,摸着她披散在肩背上的浓密乌发,指尖穿过发丝,突然抓住其中一缕施力往后拽,强迫阮苏抬起头来。   吻了吻她的额头,荣闲音笑道:“等你饿得再也没精力去胡思乱想了,或许就能明白,现在到底谁说了算。”   阮苏被他拽的头皮生疼,嘴角却勾起一抹讥诮。   “荣老板。”   “嗯?”   “你是不是喜欢我?”   荣闲音愣住。   “因为喜欢我,却得不到我,所以才那么想把段瑞金踩在脚底,想让我看到你比他更厉害,是不是?”   他回过神来,脸色一沉,松开了手。   “我看你是自恋过了头,恬不知耻。”   阮苏无所谓地笑了声,“我想看看你,可以吗?”   他面露迟疑,垂眸想了想,解开蒙在她眼睛上的布。   久违的光线照进眼中,阮苏犹如一个初学游泳的小朋友,既期待又畏惧。先是被阳光刺得闭上眼睛,缓了许久慢慢适应,接着小心翼翼地睁开眼,逐渐看清眼前的世界。   这是一间空旷而狭窄的房间,家具被人搬空了,只在角落里放着一只马桶。   右边的墙上有一面窗,一扇门。门窗都是敞开的,暖黄色的霞光从外面照进来,投落在木地板上,形成了美妙的光影。   阮苏生平头一次发现,晚霞竟是如此美丽,让她差点落泪。   荣闲音蹲在旁边看着她,忽略脖子上的纱布,他似乎依旧是初次见面时温润如玉的荣二爷,没有太多变化。   “喜欢吗?只要你听我话,老老实实待在这里,我可以不用这些东西限制你的自由。你想吃饭就吃饭,想看风景就看风景,和以前一样。”   “如果我说我想回寒城呢?”   他的眼神恢复了冷漠,“别做梦了。”   阮苏低头看着自己当初好不容易养得丰满一些,因这场骤变比以前更加细弱的手腕,慢慢抬起手,对着光,指尖被霞光染上一抹金黄。   她想起了段瑞金的短发,他的怀抱、手掌,每一样都已经刻骨铭心。他也曾在这样的霞光中,温柔地对着她笑。   荣闲音将她当成畜生一样圈养,企图用与世隔绝的生活麻木她的神经,让她忘掉那些美好的记忆,彻底服从于她。   但她相信,只要段瑞金还活着,就绝不会放弃寻找她。   在两人相遇之前,她自然也不能放弃。   阮苏放下手,想象着二人重逢的画面,脸上扬起幸福的笑容。   荣闲音一脸莫名,“你笑什么?”   她清澈的眼睛看向他,眼中是真诚的怜悯。   “我笑你永远也比不上他。”   荣闲音勃然大怒,一巴掌抽过去,猛地站起身,恶狠狠地指着她。   “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等着,我一定会让你悔不当初!”   他摔门而去,老妈子赶紧关上了门窗,把阮苏锁在里面。   房间暗了下来,唯有窗户的缝隙还射进一道暖色的光。   阮苏的右脸被他打麻了,没有管,慢慢爬过去,仰头将身体沐浴在那道暖光中,欣慰地吁出一口气。   黑暗怕什么?她有光,有希望。   时间流逝,最后一道霞光也消失了。阮苏没有察觉,躺在地板上蜷缩成小小的一团,闭着眼睛睡得很安稳。   她太久没有睡过好觉了,绳索总是绑得她手脚发麻,睡着睡着身体会突然抽搐一下,生怕她死了似的。   今天没有绑,于是她一觉睡到了第二天上午,连早晨的鸡叫都没听到。   醒来时窗外有人在说话,她爬起来,耳朵贴到缝隙上,勉强听到了一些内容,是在聊飙涨的粮价。   这让她颇感失望,因为发现他们似乎只是些当地的普通人,不知道她的身份,更不知道荣闲音的秘密。   想从他们口中探听到寒城的消息看来是没戏了,不过阮苏同时也发现了一个小小的惊喜——他们口音与寒城百姓相差不大,看来荣闲音并没有离开太远,起码不是从北方到南方那么远。   既然如此,她还是有机会回去的。   荣闲音仿佛有许多事要处理,回来后待了两天,又匆匆离开,一走又是半个月。   此时距离逃出寒城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阮苏日日凝思苦想,烦得姨妈都不来了。   这倒为她省了事,那些人照顾她比照顾猪都随便,要是姨妈来了,弄得满地是血,那才叫真正的烦心。   他们看待她犹如看待牲口,阮苏却没有多恨,每次一有机会就偷听他们讲话。没听到什么重要的信息,但是琢磨清楚了每个人的性格。   她有嘴,有嘴就能说话,而话语在很多时候是比子弹更厉害的,拥有更大的能量。   她在那些人中做比较,选中了一个最有同情心的送饭老妈子。   这天晚上,老妈子来给她送饭,她像往常一样狼吞虎咽着,对方百无聊赖地守在旁边,准备等她吃完把碗筷收走。   可是吃到一半,她突然抱着碗哭了起来。   老妈子皱眉看着她,谨记着荣闲音的吩咐,没有说话。   阮苏吸了吸鼻子,擦着眼泪道:“对不起,我突然想我娘了,她要是知道我现在过得是这样的生活,心怕是要碎了……”   老妈子是有女儿的,而且非常疼爱她的女儿,闻言心脏揪紧,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   阮苏看见希望,趁热打铁地编了些母女情深的故事给她听,最后唾骂自己。   “我是个不孝女,我娘对我那么好,却没有孝顺她,不知道她找不到我得有多难过……婶婶,要不你帮我个忙,让我了结了自己吧。这样我好去重新投胎,再给她当女儿。”   眼下的她没有装扮,穿着一身粗布衣衫,清汤寡水的脸流露出稚气,脆弱得让人心疼。   老妈子被她的故事感动得泪流满面,哽咽着安慰她。   “你别说胡话,你娘肯定还等着你回去呢。”   她自嘲地摇头,“回不去了,我哪儿有机会回去……”   对方偷偷看了眼门外,低声说:“闺女,我不敢放你走,你识字吗?要不你写封信给我。我托人带去给你娘,不管这边走不走得了,她心里起码有个底,不用牵肠挂肚的担心你。”   阮苏的本意是借她的帮助逃出去的,但是写信的话也可以接受。   她故作疑惑地说:“我识字,可这里没有纸笔啊。”   老妈子咬了咬牙,“你等着,我给你拿来。”   她说完走了出去,还特意将门锁上,以免别人进来打扰。   阮苏松了口气,坐在地上继续吃饭,思考着该写信给谁。   寒城不知道情况如何,还能寄信进去吗?要是不能的话,她该寄给谁?   还没想出答案,门外就传来脚步声。她以为是老妈子回来了,欣喜地抬起头,却发现声音有点不太一样,眼神立刻转为警惕。   下一秒,房门被人打开,荣闲音走进来,笑吟吟地说:   “天天呆在这里一定很无聊吧?你得谢谢我,我给你带了一个老朋友来。” 第60章   老朋友?   阮苏狐疑地看着他,实在想不出他能带来谁。   荣闲音往后站了一点,拍拍手掌。随着他的动作,一抹粉色倩影来到房间里。   阮苏已太久没有看见如此清新美丽的颜色,就像春天里闻到桃花香似的,心情都变得好了些。然而等她看清那人的脸,顿时惊住了。   小凤仙?   对方见她的表情那么惊讶,有些不太好意思面对她。下意识回头看向荣闲音,后者使了个催促的眼色。   她只好抿着嘴唇,莲步轻移地来到阮苏面前,笑了笑说:“你看起来瘦了很多,胃口不好吗?”   阮苏因吃惊而僵硬的大脑慢慢转动起来,视线在二人身上来回扫,想起离开前她说自己已有相爱的人时那羞涩的表情,快速理顺了关系,大失所望,同时生出一股强烈的被人背叛的愤怒。   “你要在婚礼结束后带给我看的人,难道就是他?”   小凤仙连忙解释:“你不要误会,我之前不知道后面会发生那种事,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们的关系。”   阮苏冷冷道:“那你可还记得我对你的叮嘱与告诫?”   “记得,不过……”她低着头,眼神闪烁,“我想你还是误会他了,他不是你说得那种人。”   “他不是那种人,那他是哪种人?好人吗?他现在把我关在这里,难道是为了我的安全着想吗?”   面对如山铁证,小凤仙无法辩解,脸颊通红地低着头。   “你们都是我很喜欢很重视的人,不要闹成这样好不好?”   她以为这是在发脾气,在闹?   阮苏对她彻底失望,转过身背对着她。   “你出去,我不想见你。”   “阮苏……”   小凤仙往前走了一步。   “滚!”   她看着她冷漠的背影,十分怀疑要是自己坚持走过去的话,可能会挨一顿痛揍,只好回头求助地看向荣闲音。   荣闲音目睹全程,没有开口,此时也只抬了抬下巴,示意出去再说。   二人锁门上离开,转身时正好碰见老妈子回来。   后者手里拿着纸笔,看见他们浑身一震,连忙藏进衣服里。   荣闲音注意到她的小动作,问:“你在干嘛?”   “我、我进去收碗筷……”   他若有所思地想了想,温和地说道:“不用收了,明天一起收,回家休息去吧。”   “谢谢老板。”   老妈子松了口气,快步往外走,背影消失在院门外。   小凤仙无暇注意她,沉浸在自己的烦恼中,歉疚地说:   “抱歉,我还以为我能让她回心转意,结果……要不你再多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能说服她的。”   荣闲音笑着摸摸她的脸。   “不必放在心上,她不愿意合作就随她去。今夜月色正好,我们很久没见面了,出去逛逛吧。”   小凤仙惊讶地抬起头,看了他好一会儿,开心地点了点头。   “好。”   二人携手离去,脚步声越来越远。   第二天上午,小凤仙拎着一个食盒,独自走进阮苏的房间。   屋里没有桌椅,她跪坐在她面前,把食盒一个个打开,整齐地摆成一排。   “阮苏,吃一点吧,这是我特意给你买回来的。”   食盒里有烤鸭、桃子、肉馅包子,做工略显粗糙,应该是从街上随便买的,比不上段公馆厨子的好手艺,跟娄望南更是一个天一个地。放在以前阮苏根本不会有兴趣,可如今她连着吃了一个多月潲水般的饭菜,这些东西在她眼中已经算是满汉全席了。   然而人生在世,有的是比口腹之欲更重要的东西。   比如友情,比如背叛。   她对着墙而坐,双目紧闭,动也不动,宛如老僧入定。   小凤仙没有生气,温声细语地说:“你讨厌我没关系,不要饿坏了自己。我找人问过你前段时间的伙食,吃得那么少,一定过得很辛苦吧?你放心,现在我来了,我不会再让他们欺负你。”   阮苏越听越心寒。   欺负她的人才不是那些领钱做事的下人,是荣闲音,荣闲音差点要了她的命!   她曾经对小凤仙那么好,可对方根本没有真正的为她考虑。   小凤仙察言观色,递给她一只包子,劝道:“尝尝吧,多好的包子啊,你得吃点肉,你以前最想长大一点的,不是吗?”   阮苏一巴掌拍掉包子,怒道:“你别跟我提以前!我恶心!”   小凤仙吓了一跳,连忙缩回手,难过地看着她。   阮苏深吸一口气,闭着眼睛说:   “你要是真想为我好,要么现在就带我走,要么以后就别再来了。”   “你想出去吗?可是出去去哪儿呢?寒城已经没了,段公馆没了,大剧院也没了……你的财产被人洗劫一空,出去了怎么活?”   “没了?”阮苏震惊地转过身,一把拉住她的手,“怎么会没了?”   小凤仙见她终于愿意搭理自己,非常兴奋,耐心的将那些变故一件件讲给她听。   “你婚礼当天,有杀手埋伏在段公馆,等你们拜完堂后不久就把荣大帅给杀了。之后攻城战爆发,赵将军的兵很快攻破两扇城门,差点就进来的时候,不知是荣大帅手下的哪个副官,突然带头组织人展开反击,靠堆尸体把赵将军的兵又打了出去。   我当天跟戏班子里的人一起逃出寒城,在瑞城避难。听说双方打了足足十多天,荣大帅的兵都快死光了,那副官就把城内还没来得及逃走的百姓抓去充军,一起守城。赵将军估计是打烦了,看城里也不剩下什么,就让人在周围放火。   那几天正好赶上入夏,天气热得冒烟,不放火都要烧起来,一放火那还得了?大火把寒城包围住,赵将军又派人守住城门,放话说只要是百姓尽管出去逃命,他只烧荣大帅的兵。   百姓们死得死,逃得逃,倒还有生机。荣大帅那二十万大军硬是死得只剩两万,最后实在撑不住,投降了。   说来也巧,他们投降那天下了一场大雨,哗啦啦地下了好几天,把火全部浇灭。等火灭后大家进城一看,寒城已经只剩下一半啦。   那些房子焦的啊,看不出原模样来,周边的庄稼也烧了个干净。师傅特地带我们回去一趟收拾东西,哪里还有东西可收拾?大剧院就剩下几根柱子没倒,更别说其他地方了。   城里住不了人,地里种不了庄稼。大家没活路,只好拖家带口南下逃难去了。现在的寒城……唉,一座空城罢了。”   阮苏越听表情越凝重,见她说完迫不及待地问:“那二爷他们呢?去了哪儿?”   小凤仙看看她,摇了摇头。   “这个我不清楚,枪响之后我就赶紧回戏班子了,之后也光顾着逃命,哪里还管得了别人呢。”   “你就没有听说什么消息吗?比如金矿?”   她拍了下脑袋,“金矿我倒是知道,被赵将军的人给占领了,说是要接着采矿呢。”   “矿上那些矿工呢?”   她绞尽脑汁地想了半天,还是摇头,“我不清楚……”   阮苏听她说了这么多,比没听更担心。   寒城变成那样,段瑞金的处境能好吗?还有小曼和赵祝升……到底都去了哪儿?   小凤仙抬起眼帘看她,问:“你很想见他?”   阮苏嗯了声。   “荣二爷不喜欢他,还因为当初的事计较呢,让他放你出去找人是不可能了。最近他也忙得很,荣大帅死后他的生意受到了影响,一落千丈……要不这样,我尽量去帮你打听打听,若是能得到段二爷现今的地址,我帮你寄封信去。”   阮苏狐疑地说:“荣闲音会同意你寄信?”   她笑道:“二爷不是恶人,没有真的想把你怎么样,只是亲哥哥死了,心里难过,想找人出出气而已。他不会关你太久的,总有一天会放你出去。再说了,他若不同意,我可以悄悄的呀,他又没有限制我的自由。”   阮苏沉吟片刻,做出决定。   “那我等你的消息。”   两人的矛盾似乎烟消云散,小凤仙大喜,把食盒搬到她面前。   “你快吃吧,吃饱了才有力气等,我一定会帮你的。”   阮苏看了她一眼,拿起一只包子塞进嘴里,慢慢吃了起来。   小凤仙开开心心地坐在旁边看着她吃,时不时与她聊两句。阮苏不怎么搭话,但总算把食盒里的东西都吃了。   小凤仙带着空食盒离开,临走前让她好好吃饭,一定要等自己回来。   她出去后立刻有人锁上门,阮苏习以为常,没有挣扎,躺在地上望着天花板,手指甲轻轻刮挠着地板,发出的声音是她这段时间唯一的娱乐。   三天后,荣闲音再次出门去外地处理生意,小凤仙倒是回来了,带给她一个好消息——段瑞金没有死,他加入了赵凯旋的军队,成为赵的参谋官之一,依旧带人驻扎在枯岭山金矿采矿呢。   她一同带来的还有纸笔与信封,让阮苏写好信,她现在就带出去寄。   阮苏握着笔,迟迟落不下去,看着她问:“你会看信里的内容吗?”   她愣了愣,发誓一般地说:“当然不会,我要是不相信你,就没必要铤而走险的帮你了。阮苏,尽管在荣二爷的事上我们有分歧,可是除了他之外,我是真心拿你当姐妹的。”   阮苏扯了下嘴角,看不出是新任还是讥嘲,但笔尖终于碰到纸张,刷刷地写了起来。   她写了很久,足足写满了两大张纸,准备塞进信封时又后悔了,撕得粉碎,重新写了一张。   新的信纸上内容简单了很多,只剩下两句话。   你过得好吗?   我不怪你。   阮苏。   她将信封封好口,递向小凤仙,淡淡地说:“有劳你了。”   小凤仙带着信走出房间,一周之后再次露面,为她带来了回信。   信封上没有落款也没有地址,光秃秃的,据小凤仙说是为了防止被人半路拦截,特地这样写的。   阮苏没有在意,让她出去,独自看信。   拆开完好无损的封口,信纸还没取出,先滚出来一枚金扳指。她捡起来看见上面的段字,许久没动。   放下扳指,她展开信纸,上面的字迹并非段瑞金的,不过在第一行他就解释了,因为工作时手被机器砸伤,只能请别人代写。   他在信中表达了对寒城之变的歉意,询问她在哪里,过得如何。又说当初自己找过她很久,几乎将寒城周边都翻了一遍,始终没找到。   他说他很想她,每日做梦都会梦见她,希望她能原谅自己的疏忽。   阮苏拿着信,不知不觉泪流满面,却不曾发出一声哭泣。   半个小时后,她低低地喊了声,“进来吧。”   小凤仙连忙开门进来,做得第一件事是观察她的表情,发现她脸色冷淡平静,好奇地问:   “信里写了什么?”   “你没看吗?”   她干笑,“我当然没看,说好了不会偷看就不会偷看的,再说了你也看见了,封口都是好好的。”   阮苏点点头,“也没有什么,一些家常话……我写了封回信,你能再帮我送到他手上吗?”   她递出一个封好口的新信封,小凤仙忙接了过去,许诺道:“你放心好了,对了,荣二爷那边……”   阮苏道:“既然已经联系上他,我就不会再闹了。就像你说的,出去我也没活路,不是么?”   “委屈你了。”小凤仙道:“不过别怕,等荣二爷心情好些了,我一定努力劝他放你走。”   阮苏嗯了声,闭上眼睛又开始睡觉。   小凤仙轻手轻脚地走出门,上了锁。   之后的一个月里,阮苏与段瑞金有来有往的通了三四次信,在最后一封信中他告诉她,自己已经确定她所在的位置,决定带人救她出来,将在三天后抵达,希望她那天晚上做好准备,随时跟他离开。   阮苏面无表情地看完,撕碎丢进马桶里。   过了会儿,小凤仙在外面问:“我可以进去吗?”   “进来吧。”   粉色的身影如同春风,从敞开的门缝挤了进来,站在这闷热的屋子里。   她看了看,不解地问:“你怎么没写回信?”   “不写了,没意思。”   “啊?”   阮苏靠着墙恹恹地把玩着手里的黄金扳指,“写来写去,徒增伤感。还不如等以后我出去了,再亲自见面谈。”   “好吧,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我去外面帮你买。”   小凤仙说到这里忍不住抱怨起来,“这个地方真的太穷了,人也差不多跑光了,还是以前的寒城好。”   阮苏若有所思地问:“这里是哪儿?”   她猛地捂住嘴,意识到自己废话过多。   阮苏笑了笑,“没事,我不逼你。你孤身一个人待在荣闲音身边,应该也有自己的难处。”   小凤仙定定地看着她,漂亮的杏眼里闪烁着泪光。   “阮苏……”   她摆摆手,“出去吧,我困了。”   说完翻了个身,背对着门躺在地上,只留给小凤仙一个冷漠的背影。   后者擦擦眼角,走出房间。   心中有了期待,时间就过得格外快,一转眼到了第三天。   阮苏坐在窗边,通过那道缝隙望天空,眼看着光线一点点暗下来,入夜了。   老妈子来给她送饭,说来也奇怪,之前那个说要帮她送信的老妈子自从荣闲音带着小凤仙回来后,就再也没见过。   晚餐是面条,与她第一天到这里,差点烫烂她手指的那碗味道一样,除了几粒葱花再无点缀,味道也淡得像舍不得放盐,挑不出任何优点。   她静静地吃完面,老妈子伸手来接碗,不知怎么弄的,好好的碗忽然落了地,摔成几瓣。   老妈子骂骂咧咧地收拾好,端起托盘走出房间。   阮苏靠着墙壁闭目养神,当屋外的脚步声消失后,她摊开手掌,掌心里赫然是一块瓷碗碎片。   银白的月光落在雪白的瓷片上,断口处折射出锋利的寒光。   阮苏将其藏进衣服里,吁了口气,继续等待。   月上枝头,有人敲了三下窗户。   阮苏睁开眼睛,耳中听到开锁声,吱呀一下,门开了。   因她之前根本没出过门,照顾她的人没想过要给她穿鞋,于是她赤着脚站起身,一步步地往外走。   人被关久了,果然会变得胆小怯懦,甚至对囚禁自己的地方产生依赖。   跨出那扇门时,阮苏感受到的竟然不是喜悦,而是强烈的恐惧。   待在门内她起码是安全的,出来后呢?一切都不可预料。   但她没有退缩,咬着嘴唇走到门外,夏夜的清风吹着她,眼前是一个小而简陋的院子,四边有房间,角落里养着一窝鸡。   难以想象,她就在这种地方被囚禁了一两个月,暗无天日。   院中站着一个人,背对着她,身材高大修长,梳着油光水滑的大背头,衬衣白得发亮,身上宛如笼罩着一层光晕,挺拔清冷,如世外谪仙,与俭朴的院子格格不入。   阮苏望着那个背影没说话,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仿佛看不够似的。   最后还是对方先忍不住转过身,冲她微笑。   “像吗?”   荣闲音脱下了长袍,换上段瑞金的衬衫西裤,梳着阮苏当初亲自为段瑞金在金特门十多款头型中挑选出来的大背头,站在月光下,笑吟吟地问她——像吗?   阮苏摇头。   “画虎画皮难画骨,画人画面难画心。你不像他,你幼稚又可悲,连他的一根脚指头都比不上。”   荣闲音清隽的脸上闪过一抹愤怒,但是压了下去,冷淡地抬了抬下巴。   “你为何不惊讶?”   “我惊讶。”阮苏走向他,“我拿到那封信时惊讶极了,想象不出竟然有人会做如此无聊的事。不过也好,看着那些话,我想象是他说给我听的,也算有个寄托。”   荣闲音脸色铁青。   “你既然早知道,何必陪着演戏?”   他想借此戏弄她,没想到倒是自己被戏弄了一番。   阮苏停在他面前,仰头看他。乌发像瀑布一下流淌到腰下,苍白瘦弱,眼睛是少女独有的清澈,让人很难对她产生反感之情。   “你成功了,我输了。”   “哦?”   “这么久他都不来找我,要么已经死了,要么已经忘了我。既然如此,我何必痴痴苦等?”   阮苏摸了摸自己身上的粗布衣衫,自嘲道:“我这人过不了穷日子,穿不上好衣衫吃不上好饭菜,不能天天逛街看电影,对我来说比死都难受。前些天我已经吃够苦了,也算是偿还了他的恩情,从今往后,我不会再想他。”   荣闲音猝然得此喜讯,欣喜若狂,竭力按捺下自己的激动,搂住她的腰。   “你果然是聪明人。”   阮苏伸出手,踮起脚尖抱住他的脖子。   “荣老板,你可有兴趣养个嘴刁爱花钱的闲人?”   说话时她已将手中捏着的瓷片亮了出来,瞄准他那突突跳着的大动脉。眼睛仍然对着他笑成月牙,心中除了鄙夷还是鄙夷。   这人也是鬼迷心窍蠢到了家,竟给她这么好的机会。等弄死了他,她趁夜色逃脱,只需跑出几条街,到时往东往西还不是自己说了算。   阮苏用笑容迷惑住他,手上准备施力,忽听他略显惋惜地说:   “可惜段瑞金已经死了,不然我带着你去他面前转转,看看他还沉不沉得住气。”   刹那间,她笑容消失,陡然瞪圆了眼睛。瓷片从手中滑落,先是掉到他肩上,又顺着肩膀的弧度往下滚,啪地一下落了地。   她是有前科的,荣闲音听见这声音连退三步,低头看见地上那可当利器用的瓷片,怒容暴起,一脚踏碎瓷片,抓住她的喉咙骂:   “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阮苏呼吸不上来,却不挣扎,央求地问:“你说得是真的吗?在骗我对不对?”   问这两句话时,眼泪已经扑簌簌的往下掉,滴在荣闲音的手背上。   后者看她如此痛苦,反倒兴奋起来,狞笑着说:   “我之前都在骗你,唯独这件事真真切切。他死了,死得透透的。你听起来不信吧?我也不信,可是谁让他不长眼,竟然妄想当赵凯旋的手下呢?随随便便烧死几十万人的大丘八,能是好招惹的人?他跟着他放火烧寒城,为他卖命,却因为想高升,被个叫林清的参谋给一枪打死了。尸体被八只军犬啃得干干净净,就剩一具骨头架子,现在还挂在寒城那剩下的半边城门上。你要是不信,我现在就带你去看!”   阮苏的确怀疑他是在骗自己,然而听到林清这两个字后,身体猛地一震,已经快要遗忘的记忆席卷而来。   林清……林清……这就是中杀死段瑞金的下属啊!   战争时间线改变了,结局却没改变吗?段瑞金还是死了?!   她心痛得哭不出来,颓然无力地望着天,只觉得哪儿哪儿都是黑的,叫人找不到活下去的目标。   她的光呢?她的光灭了!   荣闲音发现一件奇异的事——她刚才还清澈明亮的眼睛像失明一般,短短几分钟里暗淡得堪比死鱼眼珠子,身体也绵绵软软,没有半点气力,明明还没死,却已散发出浓郁的死气。   他不禁失望极了,在她嘴唇上狠狠咬了一口,打算掐断她的脖子,彻底了结了她。   可就在这时,一个人影扑出来,跪在他面前抓住他的手,苦苦哀求。   “二爷,二爷!快松手,她要死了啊!您答应我不会杀她的!” 第61章   冲出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小凤仙。   她还做着三人和好如初的美梦,没成想一出来就看见阮苏快要被荣闲音给掐死了,吓一大跳,连忙跑过去阻拦。   荣闲音气急败坏地骂:“你滚开!”   小凤仙不放手,死命拽着他,生怕他一个不小心就捏断了阮苏纤细的脖子。   “二爷,咱们当初不是说好了吗?她是我的朋友,待我如亲姐妹一样好,您要是出尔反尔杀了她,以后到了阴曹地府里,我哪儿还有脸见她?二爷,看在我的面子上……”   “你的面子?哼,不知天高地厚。”   荣闲音骂了一句,另一只手从背后摸出一把枪来,招呼都没打就对准了她的脑袋。   小凤仙这时才真正的被吓到了,立刻松开了手,惊恐万分地问:   “您、您要杀我?”   她反应这么激烈,似乎比手上这具“尸体”有意思得多,荣闲音改变了主意,把阮苏破布娃娃似的往地上一丢,拿着枪靠近她。   小凤仙连连往后爬,最后被他逼到了墙角,再无退路。   她痛苦地看着他,泪流满面。   “二爷,您不会杀我对不对?咱们当初说好了您带我去晋城,让我到最大的戏园子里唱戏,您最喜欢听我唱金玉奴……”   荣闲音用枪口抵住她的下巴,逼得她不得不高高抬头,冷声问:   “你爱我吗?”   小凤仙怕得都快尿裤子了,可看着眼前清隽儒雅的男人,心下没忍住,道出了实话。   “爱……”   “有多爱?”   “您走到哪儿,我就愿意追随到哪儿。”   “好姑娘。”荣闲音亲吻她的额头,像神明垂怜他的信徒,“可惜我不需要你的追随了,你先去阴间帮你的姐妹探探路吧。”   话音未落,他扣下扳机。   在小凤仙惊骇的表情下,一颗子弹钻破她娇嫩的皮肤,从下颌贯穿至颅顶,最后炸碎了天灵盖,血液夹杂着她的泪水,以及各种红红白白的液体,弄脏了荣闲音的白衬衫。   他松开手,尸体顺着墙根滑倒。他皱眉看着自己的衣服,厌恶的表情犹如在看一堆垃圾,用二指捏着一角抖了抖,发现抖不下来,准备快点解决手头的事,回屋换衣服去。   “荣闲音!”   耳中突然听到一声大喊,他下意识抬起头,一根细木棍朝他面门扎来,根本不容他躲避,直直地戳进他右眼里,长驱直入,死命往里捅。   他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神志因剧痛变得模糊,情不自禁松开手上的枪,去抓那根木棍。   阮苏迅速放弃木棍,捡起手.枪上了膛,不假思索地朝他连开数枪,枪枪命中他胸口。   荣闲音终究还是没能拔出右眼里的棍子,淌了满脸的血,倒在地上失去气息。   阮苏还想给他补两枪,可这时周围人家养得狗已经叫了起来。她怕被人发现惹上麻烦,连忙收起枪要跑,跑出一步便踩上碎瓷片,被扎破脚底心,疼得打了个踉跄。   光脚跑是跑不远的,她回头看看,把小凤仙的鞋扒下来套在自己脚上。顾不上大小合不合适,又去搜他俩的口袋,想找点逃跑的路费。   小凤仙身上有几块大洋,一只金手镯。荣闲音身上没放钱,但手指上带着那枚价值不菲的玉扳指,最重要的是,她搜出来一把汽车钥匙。   阮苏把这些东西全部拿走,跑出院门,看见停在路边的汽车,立刻钻了进去。   院外是一条偏僻的泥路,沿着路一直开,抵达一个小县城。   由于时间不早,县城已经陷入沉睡,大街上只有一家小酒楼还亮着红灯笼。   阮苏前去问路,想知道如何回寒城。掌柜见她衣着奇特,粗糙的衣裤配着一双精致的绣花鞋,手里还拿着车钥匙,模样却是个小姑娘,没有回答,反而问她从何而来。   阮苏自然不能说自己刚刚杀完人,编了个谎,说自己是晋城富贵人家的女儿,随大人一同来寒城看亲戚的,半路被人抢劫与家人走散,这身衣服则是因为她逃跑时滚进泥潭里,向路边农户借的。   掌柜信了她的话,叹息道:“你们来的可真不是时候。”   “怎么了?”   “寒城已经烧光了呀,寒城人活着的能跑都跑了,除了赵将军的兵要守金矿,谁还敢留在哪里?看着都瘆得慌,鬼城似的。你一个小姑娘还是别去了,快回家吧。”   阮苏摇头,“我一定要去,我爹娘肯定在那里等我汇合呢,求求老板告诉我该走哪条路。”   掌柜的是个好心人,见她这么执着,指了方向给她,还送她一袋馒头路上当干粮。   阮苏道谢离开,顺着他指得方向开去。本来还担心没有地图会走错路,天亮后她开上了大路,担忧消失得无影无踪——路上随处可见难民,拖家带口,走走停停,一眼望不到尽头。   天高地阔,饥饿的人在荒芜大地上蹒跚行走,有坚持走下去的,也有奄奄一息躺在路边的,被密密麻麻的苍蝇包裹,野狗远远地站在田野上,就等着他咽下最后一口气。   人命贱得堪比蝼蚁,阮苏被这副画面所震撼,愈发想赶快去寒城。   她不信荣闲音的屁话,段瑞金不可能死,他不是那么没分寸的人。   退一万步说,就算他真的死了……她也得眼见为实!   阮苏紧紧抓着方向盘,一刻不停的开了上百里路。开到后面汽车没了油,她找不到地方加油,干脆弃车步行,小小的身影朝着与难民们截然不同的方向前进,犹如一条愚蠢的、逆流而上的鱼。   步行比开车慢了不止一倍,最后一小段路她硬是走了几天几夜才走完,风尘仆仆,脏得脸都看不清,疲惫至极。   在又一次天亮时,地平线上终于出现一座破败的城池。   它是那么巨大,那么残破,宛如一只生命力耗尽的黑色巨兽匍匐在大地上。有死亡的黑烟从它身上冒出,摇摇晃晃,散入云层中。   那是寒城,她来到这个世界后最喜欢的,给过她幸福与快乐的寒城。   朝霞洒落万丈金光,阮苏把最后半个馒头塞进嘴里,全力前行。   两个小时后,她来到了城门外,仰头望着挂在城墙上的白骨。   原来,人的骨头是这么瘦,这么轻。风吹过来时,手指骨打在大腿骨上,发出噼啪声。   绳索是绑在脊椎上的,骷髅头低垂着,俯视着下方,黑洞洞的眼眶宛如在看她,就像曾经无数次温柔宠溺的注视。   阮苏的眼眶里滚出一大颗泪珠,在脏兮兮的脸上冲洗出一条痕迹。她抬手擦干,抓住从身边路过的一个老头,指着那具白骨问:“他是谁?”   城墙上的画面过于骇人,老头根本不敢看,摆摆手说:“别提了,跟咱们普通老百姓没关系,说多了保不准还惹祸上身,快走吧。”   “求求你告诉我,他是谁……”   “唉,还能是谁?段老板啊,真是造孽……”   阮苏立马松开了他,去问下一个人。   她问了足足上百个,问到嗓子都快出血,得到的答案要么是不肯说,要么是段老板。   开金矿的段老板,晋城段家的二少爷,她的丈夫,段瑞金。   中间有个女孩子认出她,惊讶地说:“你是不是那个……那个……叫什么来着?百德福的老板?”   阮苏没有回答,快步走进人群里。   当天晚上,白骨悄无声息的消失了。当天亮后卫兵察觉到变化,枯岭山上无人去过的偏僻处,多了个小小的坟包。   阮苏坐在坟包前,两手都是泥,捧着一块小木板,想为他写一个墓碑。   该写什么?段瑞金?   被人发现的话恐怕连坟都要刨开。   他最喜欢体面的,绝对不愿意自己的尸骨遭人侮辱。   阮苏想了想,在木板上刻下两个字——吾爱。   “我爱过你,来到这个世界我不后悔,只可惜无法跟你走到最后,完成当初的约定。”   阮苏看着坟包,如同以前坐在床边看着他,甚至能想象得出他的音容笑貌。   “我不怪你,真的不怪你,我只是恨那些人,为什么要扰乱我们美好的生活……在他们眼里只是攻打一座城池,扩张一点地盘,可我的人生彻底被他们毁了,寒城无数人的人生都被他们毁了……来日他们大权在握,享受无上荣耀,身下坐着的是千千万万白骨堆成的高山……”   她抿了下嘴唇,舌尖尝到眼泪的咸涩。她站起身,看着晨光中孤零零的坟包,深怀歉意地说:   “你等等我,等我为你报了仇,就回来陪你,再也不走了。”   阮苏说完毅然决然地转过身,往山下走去。   她不敢回头,怕自己会舍不得走。她紧紧握着手里的枪,每一步都踏着仇恨。   里的段瑞金作恶多端,该死,死有余辜。   可现在的他做错了什么呢?   她要找到林清。   阮苏在城内隐姓埋名地藏了三天,好不容易打听到了关于林清的消息——赵凯旋攻下寒城,已经朝下一个城池进发,预计最后的目标是晋城。   她戴着一顶草帽,站在城门外,望着眼前几条通往不同方向的路,犹豫不决。   林清现在是赵凯旋的参谋官,身边总跟着警卫,而军队里只有男人没有女人,她形单影只的跑过去,不是白白送死么?   最关键的是没有车,她靠两条腿能走多远?追得上他们吗?寒城的店面全关门了,粮仓被赵军占领,她从那天到现在一口东西都没吃,已经饿得两腿发软了。   目标足够坚定,但实践起来并非纸上谈兵那么容易。   阮苏正思索着,旁边忽然有人操着浓浓的寒城口音问:“姑娘,你也去瑞城吗?”   “瑞城?”   那女人指指远处的一群人,“这里已经没多少人了,我们都是去瑞城坐火车的,有亲戚就去外地投奔亲戚,没有亲戚就去大城市打工吃饭,再怎么样都好过留在这里饿死啊。你要是也去,跟我们一起走,省得落单哩。”   阮苏点点头,抓住她的手,“那就谢谢婶婶了。”   她决定了,她要去晋城。   阮苏在这个女人的邀请下,加入那支近百人的队伍,徒步走向瑞城。   出发后的第二天,她便无比庆幸自己遇上了好人。这些人提前做了准备,随身带着干粮,并且愿意分一些给她吃。   作为报答,她把自己来时路上看见的情况与他们分享,认识了许多人,比如邀请她的那位中年女人姓张,丈夫与儿子已经提前走了,身边只跟着个十三岁的女儿。   他们询问阮苏的名字,她怕惹上麻烦,仗着自己如今的打扮灰头土脸,早已不是原来光鲜的阮老板,编了个假身份——在段公馆做过事的丫头小桃。   大家知道她是段公馆出来的人后,看她的眼神带上同情,纷纷惋惜段老板死得太突然,太惨。   阮苏向他们询问了小曼与赵祝升的去向,没有人答得上来,只好作罢。   在还算融洽的氛围中,逃难队伍抵达瑞城。有人掏钱买票,也有人留在了这里。   阮苏当掉小凤仙的金镯子,买了一张去晋城的三等票,与张婶母女上了车。   车上挤得堪比罐头,少量的座位早就被人占没了,绝大部分人都站着。肩膀撞肩膀,脚心踩脚背,非得把脑袋伸到窗外才能吸上一口新鲜空气,但是也得当心后面货车车厢的煤灰会飘进鼻子里。   火车拉响长笛,冒出一连串黑烟,老牛拉破车似的,艰难缓慢的上路了。 第62章   盛夏的天气里挤火车,还是没有空调风扇,靠烧煤提供动力的蒸汽车,感受不如直接躺蒸笼,起码蒸笼里的包子是香的,而那些乘客的脚与汗水是臭的。   阮苏起初还能站着,半天之后脚酸得站不住,想席地而坐都办不到,因为前面后面都是人,挤得密不透风。   她想了个办法,两只脚换着站,勉勉强强撑着。   张婶的女儿个子矮,看不到窗外,只能时时询问她们外面的画面,正好为阮苏分散了些注意力。   火车行驶了三四天,走走停停,每次到站总是下的人少,上的人多。   阮苏的脚彻底没知觉了,木桩子一样杵着,支撑她不倒。   她也懒得管,在心中默数时间——瑞城到晋城总共需要六天,再过两天,她就能下车了。   张婶的目的地比她近,明天就将与她分别。   晚上两人还特地说了一番道别的话,张婶知道她无亲戚朋友,嘱咐她到了晋城一定要托人带话给她报平安。   她还有个侄子是在晋城给大户人家开汽车的,长得一表人才,一米八的大高个儿,说不定可以介绍给她,成就一段好姻缘。   阮苏这辈子对姻缘已经不感兴趣了,尴尬地笑了笑,答应会联系她。   两人聊完天打算眯一会儿,突然火车停下,有铁路局的人举着大喇叭去到车外,边走边喊:   “前方战乱!铁路损毁!紧急停运!”   起初人们还不信,自己花高价买来的车票居然白费了?要下车?   没过多久车门打开,他们开始轰人下车,说是再不跑炮弹就打过来了!对着火车一炸一个准!   大家这才慌慌张张收拾行李,潮水似的往下冲。   阮苏没有行李,帮忙拿张婶的,三个女人挤在这些陌生人中间,成了孤舟,别提有多无助。   火车又是停在旷野上的,四面八方皆是一片漆黑,叫人不知该往哪里走。   大家都愣愣地站在车外,忽然远处火光冲天,随即而来是一阵巨响。   有人高喊:“打雷了!”   可更多的人看清了,什么打雷?是打战!   这下都不发愣了,四散奔命。三人因为没有目标,干脆跟着大部队跑,专门往人多的方向去。   跑跑停停大半夜,天亮后远处出现一缕炊烟。大家非常激动,以为到了安全的城镇,加速跑去一看,却没有看到人家,成百上千衣着褴褛的人席地而坐,个个面黄肌瘦,襁褓里的小孩瘦得跟鹌鹑似的。   他们中间歪歪斜斜地倒着几根树干,一群女人围在旁边用小刀削树皮。另外还有人架起了大铁锅,把之前收集下来的树皮放进锅里炒,炊烟正从锅底升起。   乘客们穷归穷,好歹也是买得起火车票的,并没有真正的饿到极致。   看见这一幕,他们都惊呆了,而那些人当中有人瞅见他们手里的包袱和皮箱,大喊一声,饿到两眼发直的人们就像豺狼一样冲了过来。   阮苏等人后知后觉的想逃跑,已经来不及,手里的大包小包全被抢走。   他们倒也不是为了钱,只抢吃的,什么干粮点心一扫而空,连给小孩磨牙用的糖果蜜饯都抢了去。   有人气不过,跟他们打了起来。   那些人只管埋头苦吃,脑袋被石头砸破都不管,任凭鲜血顺着脸往下流。   一番哄抢过后,行李丢了满地。张婶找来找去,三个大包袱的行李只找回来一只鞋,其他的都不知道去哪儿了,坐在地上痛哭起来。   阮苏安慰她,悄悄摸了摸自己藏在衣服内层的玉扳指,松了口气。   跟张婶一样大哭的人不在少数,大家出远门,身上背的是全部的家当,家当没了还怎么活?   可是骂他们打他们也没用,那些人是南边闹饥荒才逃出来的,本意是想干活谋生,但上面拖着不登报,不发批文,沿途的城市都不肯接收他们,视为蝗虫。   他们也的确成为了蝗虫似的人——草根、树皮、观音土,只要能吃的就吃,所到之处寸草不留,企图活着找到一个安身之地。   据说,像他们这样的人,已经有好几十万。   有些乘客找回了行李,继续赶路,也有一部分人决定加入他们,跟他们一起去大省城。   张婶是后者,之前的两张车票已经花光她所有钱,现在行李又丢了,别说买新车票,吃饭都是问题,跟着他们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起码翻山时不必害怕被野狗盯上。   阮苏决定陪她们走一程,等到了大城市,她把玉扳指当掉,有了资本再做打算。   难民们没有拒绝他们的加入,横竖都是吃树皮,多两张嘴少两张嘴也不影响。   张婶是个健谈且勤劳的人,哭过后就去帮忙,与女人们打成一片。   晚上阮苏沾了她的光,得到一捧树皮吃。   难民们很有些智慧,将本来不能入口的树皮采集下来后,割成小片,放在锅中反复翻炒,直到炒得干燥松软,吃起来除了味道怪、费牙齿、卡喉咙以外,倒也没什么不好。   张婶特地叮嘱她和自己的女儿,“这东西千万不可以多吃,填一填肚皮就够了。不然吃下去消化不了,全部堵在肠子里,拉都拉不出来,得用手抠。要是手也抠不出来,人就得活活憋死了!”   阮苏万万想不到手里的树皮能有这种威力,打了个寒颤,不敢再嚼了,把剩下的树皮塞进口袋里,以备不时之需。   当太阳完全升起后,难民们启程赶路。阮苏跟着他们走了三四天,沿途所见极尽荒凉,千里饿殍,哀鸿遍野。   她看着那些荒山野岭,看着那些皮包骨的小孩,回想起自己以前穷奢极欲的日子,心中不是不震撼的。   她一直拿这个世界当成,可对于中的人,这就是世界。   如今她也成为世界中的一员,别人所受的煎熬与痛苦,她一样都躲不过。   走着走着,阮苏忽然小腹疼,以为是吃树皮吃坏了肠胃,打算坐下歇一歇,谁知眼前一黑就晕了过去。   醒来时大家在休息,身边坐着张婶母女,与一个曾当过大夫的难民。   “小桃。”张婶表情复杂地看着她,“你老实告诉婶婶,你真的没有许配人家?”   她戒备地坐起身,“怎么了?”   “你……有喜了啊。”   大夫补充:“起码三四个月了。”   她脑中轰隆一声响,整个人都呆住了。   张婶将女儿和大夫都支走,单独问她:“你还有家人吗?你男人又在哪儿?这种世道里,你一个女人怀着孕,天天啃树皮,那不是等死吗?你要是知道他们在哪儿就说出来,婶不怪你,婶帮你去找他们。”   阮苏听着她关切的话语,艰难地吞咽了一下,眼眶迅速泛红,心中对她是千恩万谢,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她怀孕了……孩子肯定是段瑞金的,为何不早点来,偏偏现在来?   段瑞金都死了,她要孩子做什么?养得活么?生得下来么?   她本就活得艰难了,再被个孩子拖着,还怎么找林清报仇?   阮苏抬起头,见不远处有个两米多高的土坡,想都没想就冲过去,闭着眼睛跳了下去。   张婶尖叫了一声,难民们连忙冲向她。   阮苏落了地,摔得胸口发闷,伸手摸肚子,却没有预料中的剧痛。   大夫扶起她,痛心疾首地问:“你要做什么?想弄掉孩子?你糊不糊涂!小产是那么容易的事吗?这里要什么没什么,搞不好,你自己的性命都要搭进去!”   阮苏鼻子一酸,忍了许多天的委屈再也憋不住,抱着张婶嚎啕大哭起来。   这天晚上,众人在空地上休息。已经睡着的张婶被阮苏推醒,拉到无人的地方。   “婶,你待我如亲女儿,一路上都在照顾我,今天我也不好意思再隐瞒你了,就实话跟你说了吧,我不叫小桃。”   “那你是……”   “我是段瑞金的太太,阮苏。”   张婶目瞪口呆,哆哆嗦嗦地指着她,“你、你就是那大名鼎鼎的五姨太?”   阮苏压低声音道:“他得罪了赵将军的人,死得惨,我不能像他似的也被挂到城墙上去。这肚子里的孩子就是他的,我得生下来,可我没经验,小孩都不知道该怎么生,凭自己怕是办不到。婶婶我想求你件事,你帮帮我,等来日我重新赚了钱,一定千倍万倍的回报您!我给您磕头了!”   她说着往她面前一跪,砰砰地磕起了头。   张婶吓了一跳,连忙去扶她。   “你这傻姑娘,你是我从寒城带出来的,我还能见死不救吗?只是……只是……”   只是她想不到,眼前这个灰头土脸的小丫头,竟然就是段家的五姨太,那曾经是多风光的人物啊……   段老板死得那么惨,她要是被赵将军的人发现,下场恐怕也好不了。   张婶犹豫不决地看了她好久,最后咬了咬牙关。   “你要是不嫌弃,我倒是有个地方可以带你去。虽说也没有多好,起码有个安稳的住处,可以让你把孩子生下来。”   阮苏欣喜地问:“哪里?我去!”   -   旭日东升,难民们从沉睡中苏醒,睁开眼睛又是饥饿的一天。他们空着肚子上路,因为生计问题太沉重,无心顾及其他,以至于都没人发现队伍里少了三个人。   这年秋天,一场严重蝗灾毁坏了万顷良田,饥荒在全国各地爆发开来,产生几百万的难民,在各地流浪。   与此同时,各方军阀势力混战,上百万将士的鲜血染红了大地。其中一支陈姓军阀带领的队伍夺得先机,一举攻入晋城,成立新政府,定都晋城,坐上总统宝座。   赵凯旋在这场竞争中折兵损将,退居西北固守。两年后重病身亡,由他的副官林清接手军队。林清采取屯田养兵的方法,巩固自己的实力,鲜少出战。   1940年,天生异象,六月的晋城连下了五场冰雹,把即将成熟的作物损毁一空。   物价飙涨,难民数激增,社会动荡不安,民间风声四起,都说国家气数将尽,已是穷途末路了。   -   距离晋城上百里的地方有个彭家村,约莫三十户人家。因为地处偏僻,藏在深山老林里,外人难以寻觅,跟个世外桃源似的,倒没有受到世道与饥荒的影响,村民依旧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   七月初的一天,一个小男孩与一个小女孩蹲在家门口看小鸡,两人衣着俭朴,却长得白白嫩嫩,眼睛水灵得像葡萄,小女孩扎着两个小鬏,小男孩干脆剃了光头,模样标志得堪比画上剪下来的金童玉女,只是太瘦了些。   堂屋里,两个女人坐在竹椅上,一边纳鞋底一边聊天,坐在左边的年长些,头上已长出白发,坐在右边的还是十七八的大姑娘模样,身段高挑窈窕,面容白净,一头健康浓密的乌发在脑后编成大辫子,用根白毛线绳绑着。   纳鞋底的锥子非常锋利,布料是浆洗过的,十几层黏在一起,需要用极大的力气才能穿过去。   阮苏咬着牙往里钻,一下子没收住力,锥子脱离鞋底戳到青石地板上,竟把尖端给戳断了。   张婶吓了一跳,忙停下手问:“你没事吧?”   她摇摇头,拿起锥子看了眼,苦笑。   “看来我真不是这块料,都学了两三个月了,还学不会纳鞋底。”   张婶道:“学不会就算了,反正有我呢,每个月做几十双鞋托人带出去卖,也够我们一家子吃的。”   “够是够,但是……”   光能保证不饿死有什么用?两个孩子还那么小,出生到现在就没吃过好东西,糖果这种小零食也得逢年过节才能吃几颗,多可怜。   想到他们,阮苏情不自禁放下手里的东西,走到门边看着那两个盯着小鸡目不转睛的小不点,素面朝天的脸上全是柔情。   当初得知自己怀孕后,她第一个想法是弄掉他们,一来养不起,二来不想被拖累。   可是现在她不知有多么庆幸自己生下了他们,尤其是哥哥,小时候是个肉团子,这两年稍微长大些,乌黑的眉眼具有了雏形,与段瑞金一模一样。   每当看见他们,她会想起当初无忧无虑的日子,眼前贫苦的生活就显得不那么难熬了。   张婶也忍不住走到她身后,看着兄妹二人感叹。   “段老板在天有灵,不知道该有多喜欢他们呢。”   阮苏苦涩地笑了笑,回头问:“张婶,你帮我个忙好不好?下次他们出去时,打听一下如何去晋城。”   张婶笑容消失,“你决定走了?是不好意思继续住吗?没关系的,我妹妹这栋房子本来就没人住,空着也是空着。再说了,妞妞上个月已经谈好亲事,打算结婚了,你不喝杯喜酒再走?她知道得多难过。”   阮苏垂下眼帘,摇摇头。   “我不能留了,我还有事要做。”   张婶叹了口气。   “唉,我就知道。你不是小家雀,是高飞的雁儿,关不住的。好吧,婶去帮你打听,只是你也得告诉我,出去之后有什么打算,也省得我为你牵肠挂肚啊。”   阮苏低声道:“我先找个落脚之地,想办法谋份伙计干干。我有文化,工作大概是能找到的,等我赚了钱就寄些回来给你……”   张婶打断她,“这个不着急,我在这儿有吃有喝,妞妞跟她丈夫也会管我,你要照顾好自己还有孩子。”   阮苏感激地看了她一眼,继续说:“我看看能不能找到些熟人,若是有,那就好办了,若是没有,我就自己攒些钱,从头开始做生意。”   张婶耐心地听她说完所有打算,不禁为她惋惜起来。   “当初你们家多好啊,说没就没了,现在什么都得从头再来,老天爷这不是逗人玩么?也多亏你个性强,要是换做软弱些的人,活都活不下去了。”   阮苏笑了笑,眼神宛如平静的湖水,没有波澜,却也无畏无惧。   “没事,要不是经历了那些,我怕是现在还活在梦里。人生总有苦难,我的苦难来得晚了些,但也教会了我成长。”   “唉,你啊……”   “娘……”   妹妹比哥哥晚出生几分钟,个性比他活泼好几倍,看腻了小鸡吃米,回头发现阮苏,便高高扬起两只小手,跌跌撞撞地朝她走来,奶声奶气地说:   “要抱抱!”   阮苏打住话头,挂上满脸灿烂的笑,一把抱起她,亲了亲她肉嘟嘟的脸颊。   “你这个小娇气包,才玩了多久就要抱抱?你身上怎么有股味儿……”   她低头一看,捏着鼻子故作嫌弃,“又尿裤子了。”   妹妹立刻拉别人下水,抬手一指,“哥哥也尿了!”   “哥哥才不会尿裤子,你又骗人!小王八蛋,娘带你换裤子去!”   阮苏抱着妹妹进了房间,张婶笑眯眯地看着二人的背影,收回视线看了眼哥哥,发现对方蹲在地上,正歪着大脑袋在看她。   她走到他面前,蹲下身问:“安安,你舍不舍得离开这里呀?”   “离开?”安安嗓音细细的,像个小姑娘,大大的眼睛眨了眨,不明白她的意思。   对方如此可爱,张婶忍不住摸了下他的脑袋,解释道:   “你娘要带着你和妹妹去一个新家了,你会想奶奶吗?”   安安这下明白了,立马点点他的大脑袋。   “想。”   “奶奶也会想你。”张婶往屋里看了眼,悄悄摸出一块糖塞给他,“喏,就一块,给你吃,别被妹妹看到了。”   安安接过去,还没来得及拆开上面的塑料纸,阮苏就已经为妹妹音音换好裤子,牵着她的手出来了。   “我们音音呀,怕是长了根直肠子,水一喝下去就要尿,半小时都忍不住,一天十条裤子也不够换的。”   音音是个有自尊的小美女,被她的话弄生气了,甩开她的手跑去跟哥哥玩,眼睛尖得很,一眼就看见他捏在手里的糖果。   “哥哥……”小姑娘嗲嗲地喊。   安安不理她,背过身看小鸡。   “哥哥……”   她又叫一声,显摆自己牙齿有多白似的,把一张脸凑到他眼前去。   安安条件反射地看了眼,手上疏忽了。   得,就这眨眼的功夫,还没来得及尝尝甜味的糖果就被妹妹抢走了。   妹妹动不动就要人抱,抢劫完却是跑得飞快,躲去角落里三两下拆开包装纸,塞进嘴里了结后患。   阮苏看着这一幕,无语地按着额头。   “我的天……”   张婶与她聊了一会儿,见快到饭点了,便回家做饭去,阮苏也去厨房生起火,把早上的粥热一热。   安安没有糖果吃,自己给自己找乐趣,不知从哪儿翻出一根小细棍,在泥地上戳戳画画。   音音吃完糖,对他的棍子又起了兴趣,拿出老一套来缠他。   这下他是死活不上当了,看都不看她。音音无法得逞,跑去厨房向妈妈撒娇。   阮苏坐在灶前生火,音音趴在她背上,手指习惯性地伸进她领子里,摸到一根细细的绳子,扯出来,绳子底端挂着一枚黄金扳指。   因为贴身佩戴太久,黄金的光泽已变得很暗淡,上面的字也磨平了,只隐约看出是个段字。   音音指着那枚扳指,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小米牙。   “爹爹!”   阮苏摸摸她的小鬏鬏,笑着说:“嗯,是爹爹。”   “给爹爹吃饭饭!”   她忍俊不禁,“傻丫头。”   音音不解地看着她,没过多久就忘记这一茬儿,跑出去找哥哥玩了。   阮苏其实有琢磨过,要不要把这两个宝贝疙瘩留下,让张婶代为照顾几年,等她解决了外面的事再回来。毕竟外面到处都是危险,而她独自带着两个走路都走不稳的小孩,生活的艰辛可想而知。   但最终她还是放弃了这个打算。   没能见到段瑞金最后一面已成为她终身的遗憾,她不能让这种事再次发生。   危险有什么关系?一家人,死也要死在一起。   张婶对她交待的事情很上心,两天之后就带来了答案——因为打战太多,山外县城里的人没有交通工具去晋城,一般只能坐私家车。不过巧得是,城中最近来了人招聘女工,工厂就在晋城外面,她可以搭他们的车。   张婶已经为她打好了招呼,直接提行李去坐车就是。阮苏这些年都是靠她照顾才活下来的,当初分娩时更是多亏有她在,才顺利的生下一对儿女。   她心中早已把对方当成母亲般的存在,这一走不知何时再回来,便在临行前亲手做了顿饭,请她们母女来吃,当做道谢。   饭后,她背上一个包袱,里面装着三人的换洗衣服与干粮,一只手牵着一个孩子,听完张婶的千叮咛万嘱咐,慢慢走出了村庄。   妞妞看着他们的背影,眼中满是担忧。   “娘,他们不会出事吧?要不我追上去劝劝?真叫人不放心。”   张婶叹道:“人各有命,她命里就该做一番事业,为了安全留在山沟里,永远不会死心的。”   亲娘都这么说了,妞妞只好作罢,看着那三个小小的身影被树林掩盖。   阮苏带着孩子走路很慢,走走停停,花了一个上午抵达山外的小县城。   找摊子吃了碗面,拿出包袱里的米粉泡了两碗,喂饱小不点的肚子,又稍微歇息了一会儿后,她牵着他们穿过一条街,找到了张婶所说的大卡车。   卡车的车厢没有顶,也没有座位,散发的臭味闻起来像运过某种牲畜。   司机先把她拉上车厢,再跳下来将孩子与包袱一一递给她,叮嘱道:“工人们待会儿就来了,你可别乱讲话,路上别给我们添麻烦。”   阮苏答应,去角落里坐下。   音音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左看右看,对这新世界充满兴趣。   安安乖巧地窝在她怀中,像个安静的洋娃娃。偶尔还拉一拉妹妹的衣角,示意她坐下来,不要闹。   没过多久,女工们在工头的带领下出现了。都是健康的姑娘,年纪从十四到二十不等,穿着打扮统一的贫穷。   有些人舍不得离开家,在哭。有些人向往新生活,在笑。她们叽叽喳喳地上了车,挤满车厢。   姑娘们看见角落里的母女三人,惊喜地叫了起来。   “呀!这是哪里来的漂亮娃娃?真可爱!” 第63章   阮苏往里面坐了坐,让出些位置给她们。   姑娘们对兄妹两个喜欢的不得了,摸出几颗冰糖给他们吃,问阮苏:“这是你的孩子吗?”   “嗯。”   “怎么就你带着?他们爹呢?”   “爹出远门了,我带他们去找。”阮苏说着晃了晃安安的小手,低头问:“想不想爹爹?”   安安看着她的脖子说:“想。”   “嘻嘻,原来是一家人去团聚呀。”   卡车要开动了,姑娘们赶紧坐下,免得刹车时被甩飞出去。   阮苏与她们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得知她们都是本地人。有些是县城里的,有些是周边村庄里的,因为冰雹毁掉了庄稼,家里的口粮没着落,所以才决定去晋城外的工厂打工。   这些年因外国资本注入,晋城周边建起了许多大工厂,什么棉纱厂、袜子厂、毛巾厂,需要大量的女工干活。   从城里聘请工人贵,要求多,工头们便想出办法,开着卡车来周边拉人。   离阮苏最近的那个绿衣姑娘眼睛亮晶晶地说:“住得洋房子,吃得是大鱼大肉,一个月休息两天,随便你去城里玩。我们先给他干三年赚赎身钱,三年后一天能赚得到块把大洋,算算下来一年得有几百块了。我今天十六岁,跟家人说好了在那儿干到二十二岁再回家。到时我怀里揣着一千多大洋,走到哪里不风光啊?我得买几身好衣服,给自己挑个顶好的婆家!”   阮苏问:“照这么说来,前三年一分钱都没有?只给吃住?万一他们反悔怎么办?”   “不怕,我们有字据,你瞧!”   姑娘从贴身口袋里拿出一个油纸包,打开好几层油纸,取出里面小心存放的字据,递到她面前。   阮苏看了眼,上面赫然写着——包身契据。   包身费二十大洋,已支付给其父母。期限为三年,三年内生死疾病听天命。   她念过书的,知道当包身工意味着什么,但是看着她们一脸期待和兴奋的模样,又怀疑是不是自己记错了。   或许这里的包身工与课本上的不同,只是普通工人?   没等她想清楚,坐在车厢里的工头就回头大喊:“别吵啦,大家多留着点力气,到了厂里卖力干活给老板看!”   他的话很管用,姑娘们立马闭上嘴不说话,靠在车厢璧上养精蓄锐。   车子摇晃个不停,兄妹俩第一次乘车,都有些晕车。最初的兴奋劲儿过去后,两人都恹恹地趴在阮苏怀里,细细的眉毛蹙成一团,表情很不舒服。   阮苏轻轻抚摸他们的背脊,努力缓解晕车的不适,心中非常自责——如果她有点本事,他们也不至于坐这种车出行了。   县城离晋城上百公里,卡车时速二十多,上午出发,加上休息和吃饭的时间,于傍晚抵达晋城外。   女工们是不用进城的,工厂就在城外。   夜幕下,高高的烟囱林立着,底下是巨大的厂房与仓库,所有画面都像蒙了灰,看起晦暗阴沉。   卡车停到一家工厂门外,招牌上写着“东洋棉纱厂”,工头跳下车进去找老板,女工们留在车中等待。   正值下班时间,随着一阵铃声,厂房里的工人们鱼贯而出,吸引了她们的注意力。   这些工人虽然衣着也不算奢华,但是干净整洁,有些还穿着漂亮的裙子,烫卷发,涂了口红。走路时聊着晚上要去哪里玩,然后坐上了进城的班车。   姑娘们以为看见了自己的未来,也开心起来。谁知没过多久,等那些亮丽活泼的女孩走光了,后面紧跟着又出来百来个人。   这些人个个骨瘦如柴,衣着褴褛,眼神犹如受尽鞭笞的牲口,麻木冷漠。被后面的人驱赶着,缓慢虚弱地往一间偏僻平房里走。   “咦,她们是干嘛的?”姑娘们好奇。   “她们就是包身工!”阮苏沉声说完,抱起兄妹就要下车,同时叮嘱她们:“你们被骗了,快逃吧!”   有人拦住她,“你不要胡说,怎么可能被骗呢?那工头是我亲戚呀。”   她话音刚落,对面人群里有人认出熟悉的面孔,如梦初醒地喊了一句:“小丫?”   车上的人愣了愣,也后知后觉辨认出她,回问道:“姐姐?”   那人立刻大喊:“回家去!别来!他们是骗人的!这里的老板都想榨干你,累死你,要你的命!”   她们的对话将姑娘们吓了一跳,少部分人清醒了,连忙跳下车厢要逃走。   阮苏在她们的帮助下带着兄妹下了车,往城门的方向跑去。她跑出没多远,工头就跟老板出来了,看见车上的画面破口大骂,迈开两条腿要把跑掉的人抓回去。   阮苏知道自己坏了他们的好事,被抓到恐怕要挨揍,于是背着哥哥抱着妹妹一路跑得飞快。   这两年里她长高了,力气也大了,一口气跑出几里路,确认对方追不上来,才停下大喘气。   安安与音音年纪小,却能感受到她的情绪,知道情况不妙,不给她添麻烦,安安静静地待在旁边。   阮苏歇够了,担心城门晚上会关闭,赶紧继续赶路。   又走了半个多小时,她来到晋城城门外,抬头望着城楼上那硕大的两个字,她回想起这些年来自己所受的辛苦,差点落泪。   城门外排着长长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头,都是要赶在今日进城的。   阮苏准备去尾巴上排队,却见卫兵将门一关,不许进了!   这下那些已经排了几个小时的人不肯干,闹了起来。卫兵揪住闹得最凶的那个,把手一伸, “通行证呢?”   “什、什么通行证?你撒手!”   “没通行证还想进去?别说今天不让进,你排一辈子都进不去!”   卫兵说完把那人往地上重重一推,凶恶地盯着其他人。   阮苏闻言担心起来,她也没有通行证,该不会进不去了吧?   这时一辆崭新的汽车从后面疾驰而来,看见人群也不停,就那么油门踩到底的往里闯。   大家连忙往旁边躲,有个老头腿脚慢,来不及,被撞飞好几米,躺在地上唉哟唉哟的惨叫起来。   汽车很不耐烦地停下来,司机也不下车,降下窗户冲老头骂:“不长眼啊!找死是不是?”   卫兵认出那辆车的主人,连忙把刚关上的门又打开,方便他们进去。   司机正要发动车子,有路见不平的年轻人冲出来阻拦,不许他们走。   “撞了人就跑,还有天理吗?得赔钱!”   “赔钱?你知不知道车上坐得是谁?去晋城里边打听打听,谁敢让钱家小少爷赔钱?”   阮苏听到这里就没听了,她发现大家的注意力都被这场车祸吸引过去,赶紧趁无人关注偷偷溜进了城门,进去后也没管哪儿是哪儿,先跑了两条街,确保自己不会再被人抓出去后,才停下来查看周围。   周围是黑暗的,道路挺宽阔,但两边的店铺几乎都关了门。路上隔很远才有一盏路灯,时不时会有加班的员工抱着公文包匆匆经过,猫儿跳上房顶,喵喵地叫着,在馆子店与酒楼的后院徘徊。   这就是晋城?   阮苏想了它三年,现在踏在它的土地上了,倒觉得有些失望,远没有想象中的繁华与先进。   “娘……”音音在她怀中娇娇软软地喊了声,“我饿……”   阮苏看看周围,决定先找个地方过夜,明天再做打算。   她身形一闪,进了漆黑的巷子里。   一夜过去,雄鸡报晓,沉睡的晋城渐渐苏醒过来。   晋城有个东城菜市场,很有名气,不是因为它多大,它的规模只能算一般,但这里有着全晋城最好的食材。   最新鲜的鱼肉,最好的蔬菜,最甜的瓜果……许多达官贵族都喜欢让保姆来东城菜市场买菜,一来好吃,二来全城人皆知菜价高,在家请客提起来也有面子。   王爱英便是保姆之一。   她年方二十,从外地乡下托人介绍来当保姆的。主人家在卫生署当官,夫人娘家则是做生意的,算是强强联合,经济条件很不错,对入口之物要求自然也高。   她早早来到菜市场,想从这些“好物”中挑出些更好的,询问摊主今日肉价时,眼角余光瞥见一个奇怪的人。   不,是三个。   年轻漂亮的女人打扮非常俭朴,怀里抱着个女孩,背上背着个男孩,手里还提着包袱,看起来很狼狈,表情却不卑不亢,平静地询问旁边摊位上的老板附近哪里有当铺。   王爱英好奇地问:“她是谁?”   摊主砰砰砰地剁排骨。   “谁知道呢?今早突然冒出来的,谁也不认识。穿得那么穷酸,估计是周边乡下来的吧。”   “看她的身段不像是生过小孩的,该不会……”王爱英压低嗓音,“是人牙子?”   “那倒不至于,我听见小女孩喊她娘来着。”   “是嘛……”   王爱英看着案板上的排骨,心里做起了打算。   她夫人有钱,人也长得端庄,只可惜肚子不争气,结婚多年未曾生下一儿半女的,又不想给丈夫找外室,多年来一直在看医生,吃遍了各种西药中药,还是不见好。   今年她放弃了,决定领养一个男孩,出身如何无所谓,但要求漂亮、聪明伶俐,年纪越小越好。   福利院带她去看过好几回了,她没有看得上眼的。私底下托人去周边乡下询问,是否有人家愿意卖孩子,倘若孩子好,她可以支付不菲的酬劳。   王爱英在他家只是个做饭的保姆,本来这事不归她管。但她出生到现在,还没有见到过比那个女人背上更可爱的男娃。若是送到夫人面前,能不开心吗?她作为中间人,肯定也能得笔可观的赏钱。   想到这里,她抬头去寻找母子三人的身影,却发现他们已经不见了,顿时排骨都忘了拿,拎着菜篮子匆匆跑出去。   阮苏问到了当铺的所在,朝那里走去,打算把荣闲音的玉扳指当掉,租套房子住下。   荣闲音当初自己就是开当铺和珍宝店的,这枚扳指一看就不是普通货色,哪怕打对折应该也能当不少钱,足够他们三人吃的。   该租什么样的房子呢?   她琢磨着,忽然被人拍了下肩膀,立刻戒备地转过身,看见一张平凡的年轻女性面庞。   王爱英笑道:“妹子别怕,我看你有些眼熟,是从石口镇来的吗?我也是那儿的人。”   阮苏摇摇头。   “那你是哪里人?”   她说出了县城的名字,王爱英激动地拍了下巴掌,“哎呀,娘家人!”   “娘家?”   “对呀,我爹是石口的,我娘是你那儿的,你说巧不巧?哈哈。”   阮苏打扮像乡下丫头,脑子并非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丫头,还不至于被别人的热情给蒙骗,冷淡地说:“我还有事,先走了。”   “娘……我渴……”音音忽然说。   王爱英抓住这个机会,连忙邀请,“我就住在附近,要不你去那里歇歇脚?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怪累的吧?”   阮苏摇摇头,抱紧了音音继续向前,不料前方出现一队巡逻兵,揪住一个衣衫褴褛的人问他要居住证,拿不出来就要赶出去。   她心里咯噔一下,不敢再往前。   王爱英正惋惜留不住她,忽见她又回来了,低头小声问:“能现在带我去吗?”   她愣了愣,大喜,“可以,走走!”   遗落在摊位上的排骨被她抛到九霄云外,热情满面的把阮苏母子带回了家。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4354284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4章   王爱英的住处是大杂院里的一个小单间,打开门就能看到床,无厕所,只能去胡同里用公共茅房。   据她自己所说,这间房月租三块钱,她一个月工钱有十五块,因为可以跟着主人家吃饭,没有其他开销,所以日子过得还算宽裕,每年都能攒个几十块钱带回家。   她对待阮苏相当好客,领进门后忙东忙西,为她倒茶,还从邻居家里借了几颗糖果过来给兄妹吃。   阮苏打量了周围环境,又观察她的为人,发现她不是什么阴险毒辣之徒,心中的戒备渐渐放下来一点。   王爱英给妹妹喂了水,借剥糖果纸的机会,蹲在安安面前问他话。   “你叫什么名字呀?”   安安不喜欢陌生人,不理她。   “你想不想吃糖?”   他点了下头。   “那你叫声婶婶好不好?”   安安又沉默。   王爱英将剥好的糖果递给他,问:“婶婶好不好呀?”   安安抬头看她一眼,不接糖也不说话。   音音三两下喝完水,跑过来甜甜地喊:“婶婶好!”   然后理直气壮地把糖果拿走,要往嘴里塞。   安安一巴掌拍掉,警告般地说:“不是婶婶。”   王爱英:“……”   虽然有些尴尬,但总算能确定这孩子只是不爱说话,脑子不傻,还精得很。   长得这么漂亮,又不是傻子,夫人肯定喜欢。   王爱英越发想做成这桩生意,看向阮苏问:“妹子,孩子爹呢?”   阮苏留了个心眼,“他在家里处理些后事,我先带着孩子过来租房子,王姐你有合适的房子介绍吗?”   王爱英故作为难。   “租房子呀?在晋城这可不是简单的事……你有居住证吗?”   “居住证?”   “对啊,新政府成立后,样样都管得严。咱们外地人进晋城要有通行证,住在晋城要有居住证,想在这里找工作还得有工作证,一样都不能缺的,否则被巡逻队查到,一准丢出去。”   她回到租房的话题上继续说:   “要是没有居住证,房东都不敢把房子租给你。倒是有些铤而走险的人愿意租,可那种房子肯定不安全啊。”   阮苏问:“怎样才能办居住证?”   王爱英舔了舔嘴唇,从兜里摸出个小本子来,打开给她看。   “先是必须有这个,身份证明。这是进城就要办的,上面有你的一切信息和照片。拿着这个区政府大楼办,得交两块大洋,关键是得有本地人的引荐信他们才肯给你办。你要是有认识的本地人,求着他们写一封,要是没有就只能去黑市买了,一封信足足五块大洋呢。”   阮苏万万没想到这年头想进个城会这么困难,一边听一边皱起了眉。   王爱英观察着她的表情,收起身份证道:“现在房租也是越涨越高,你想租个一家四口住的,起码得十几块大洋吧,那还是将就着住呢。像我这个小单间,房东也一直想给我涨价来着,被我堵门口骂了一通,才同意在我搬走前绝不涨。”   阮苏认真地听着,同时在心中算起账。   王爱英看着她,认为该说的已经说得差不多,提出了建议。   “妹子,都说在外碰到老乡那就是家人。我看你一个人带着两个娃,太辛苦,不如在找到房子之前就先住在我这里吧?别看我房间小,可是安全呐,院里住得都是正儿八经干活养家的人,没有那流里流气的痞子。再说了,我还可以帮你想想办法,办下一张居住证来,你看怎样?”   阮苏习惯性地抬手按着胸口,黄金扳指轻轻顶着掌心,仿佛在给她力量。   “好,多谢王姐了。”   王爱英目的达成,喜笑颜开,站起身说:“太好了,那就这么说定了。你带着孩子先歇一会儿,我出去找人托个信给夫人,就说我临时碰见老乡回不去了,明天再去干活。顺便多买点菜回来,给你们做桌好饭。”   阮苏道:“不必那么客气,我包里有干粮可以吃,你尽管去干活。”   “去干活?”   “对呀,难不成王姐不信我,怕我偷了你的家当逃走吗?那我现在就走好啦。”   “不不不,我又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怕这个做什么……哈哈……”   王爱英干笑了两声,不动声色地拉开抽屉,把一个蓝色小布包飞快地塞进口袋里,然后才说:   “既然你坚持,那我就干活去了,你们歇歇,屋里的东西随便用,我晚上早点回来。”   “谢谢王姐,王姐慢走。”   阮苏起身送她出门,顺便关上了门。   王爱英站在房门外,心里有股奇怪的感觉——明明是她特地把人哄回来,怎么弄得好像她被赶出来一样?   她急着回去找夫人谈这件事,撇了撇嘴,拎着菜篮子匆匆走了。   房间里,阮苏惬意地伸了个懒腰,让兄妹自己玩,她则打量起这间屋子来。   面积最多十五平方,进门就是一面大衣柜,衣柜对面是灶台,放着锅碗瓢盆与一个煤炉子。   房间正中央是一张小木板床,地面与被褥都挺洁净,估计是个勤快的人。   王爱英平白无故地对她热情,必定是有所图谋。具体谋什么,阮苏还不好猜测,但是已经大致摸清了她这个人,无需怕她,正好在她这里落几天脚。   不知道她说得那些证件是真是假,若是真的查那么严,她恐怕得费一番功夫才弄得齐了。   还有这两个孩子……   阮苏下意识回头看音音,却见她不知何时走到煤炉边,对黑乎乎的煤渣生出兴趣,抓起一把要往嘴里塞。   她忙冲过去抓住她的手,把煤渣往外抠。   “这个不能吃!”   “能……芝麻……”   老天爷啊……阮苏哭笑不得地解释,“这不是芝麻,这是煤。你看,煤。”   她带着音音看煤炉,音音仍是不认识煤,但是认出了里面通红的东西是火。   她去年曾因为手太快抓过烧着的柴火,烫出大水泡,疼了好几个月,从那以后对所有带火的东西充满畏惧,连连后退,跑到阮苏身后躲着。   阮苏把她拉到安安身边,交待道:“哥哥看着妹妹,娘去给你们做饭。”   安安点点头,果然拉住音音的手,强迫这个好动的小姑娘与自己一起乖乖坐在小板凳上。   二人个头差不多高,相貌是一样的漂亮,倘若把粗布衣衫换成精致的小衣服,简直比广告上的洋娃娃都好看。   阮苏欣慰地看着他们,过了会儿去拿包袱。   所谓做饭,不过是冲米糊而已。想到这事她心里就很愧疚,因为当初怀孕时太瘦,分娩的时候有大出血,躺在床上一个月都下不了地,几乎是捡回一条命,导致她根本没有奶水,更别说要喂饱两张嘴。   面对嗷嗷大哭的双胞胎,她手足无措,多亏张妈知道土办法,熬了一大锅粥,每一粒米都熬化了,用那糊糊喂饱了他们。   兄妹出生第一年全靠吃米糊熬过来,后来长了牙,就慢慢加点其他的,但至今为止主食仍是米粉糊,偶尔运气好才能吃得上鸡蛋。   常年吃这种东西不瘦才怪,妹妹两岁时因为营养不良病了好久,差点没撑过来。   这些也是阮苏决心要出来的理由之一,日子不能省着过,她要给他们吃饱穿暖,要赚钱。   吃完饭把两个孩子哄睡着,阮苏站在窗边往外看。   窗外是一条小胡同,经常有人经过,什么卖糖葫芦的、卖酸梅汤的、补墙的掏粪的,看起来挺热闹,充满了生活气息。   阮苏无意间瞥了眼桌子,发现垫桌子用的是一张发黄的老报纸,拿起来看。   报纸乃去年年末发行,因春节时间特殊,发生了许多大事,件件都称得上头条。   一,文家大公子,经济部部长文献康与钱家二小姐钱艾美喜结良缘,陈定山总统亲临酒店祝贺新人。   二,首届晋城小姐选美比赛将于来年春分举办,大明星蝴蝶担任评委之一,欢迎广大优秀女性报名,获头筹者可与总统共进晚餐。   三,护城河内浮尸数量破纪录,昨日打捞上来一百二十一具腐烂尸体,卫生署提醒民众谨慎使用河水,切勿食用河鱼,恐有传染病之忧。   看完那些大新闻,她闲着无事把所有小新闻也看了一遍,一则招聘启事引起她的注意力——   安丰保险,赔偿快捷,保价公道。现招聘火险经理,待遇从优,速来!   自己这是……看到了民国的保险广告?还招聘保险经理?   阮苏捧着报纸险些笑出声,又想自己若是拓展了人脉,搞不好还真能当个保险经理,赚一笔快钱。   不过眼下她初来乍到,是干不了的,也不可能抛下两个孩子出去跑业务。   她翻过一页,查看其他招聘信息,什么售货员、电工、裁缝……各种岗位应有尽有。   她终于体会到了大城市与寒城的不同,看着报纸,思索自己如何才能在这陌生的城市里赚到第一桶金。   天黑之后,王爱英回来了。出去时她的表情尚且有些忐忑,回来之后红光满面,喜气洋洋,仿佛发生了什么天大的好事。   她拎着大包小包,进门就问:“你们吃了吗?”   阮苏道:“吃了点干粮。”   “嗨,吃那干巴巴的玩意儿干嘛?瞧,我给你们买了好多好吃的。”   两个小不点期待地看着她,她把东西放在桌上,一样样打开。   烤鸭、烧饼、麻花……还有两大瓶冰镇过的酸梅汤,用玻璃瓶装着,瓶外蒙了一层小水珠,紫红的颜色看着就沁人心脾。   王爱英一点也不吝啬,扯下一只鸭腿塞给安安,嘱咐他道:“多吃点。”   “……他恐怕咬不动。”   “咬不动啊?那就舔一舔,补点油水,瞧这两个孩子瘦成什么样了,多让人心疼啊。”   阮苏好奇地问:“王姐今天发工钱了吗?这么开心?”   她躲避开她的注视,顾左右而言他,“发工钱有什么可开心的?就我那点钱,唉……不说了,你们洗澡了没?我去烧热水。”   王爱英虽动机可疑,但行为上没有太过分。阮苏本着不吃白不吃的原则,把自己和兄妹两个都喂得饱饱的,舒舒服服的洗澡睡觉。   王爱英为了留住他们,特地让出床铺,自己拿出草席打地铺。   阮苏没有跟她客气,地上那么凉,万一兄妹两个睡生病,就更糟糕了。   母子三人挤在小小的单人床上,安安和音音已经睡着了。阮苏握着他们的手,透过窗户看天上的月亮。   “妹子。”王爱英小声问:“睡了吗?”   “还没呢。”   “那个……我明天放假,带你们去街上逛逛怎么样?看他们的衣服也小了,买两身新衣服吧。”   王爱英的语气吞吞吐吐,似乎不太好意思。   阮苏想着玉扳指与还没来得及去的当铺,嗯了一声。   这下王爱英安了心,拽了拽枕头,闭上眼睛睡了。   翌日上午,一行四人来到附近的大街上。   白天的大街与阮苏那日晚上看到的大街可太不一样了,车水马龙人头攒动,无数小贩的吆喝声形成一场大合奏。商店店门打开,琳琅满目的货品尽收于眼底,比当初的南街更繁华十倍。   小不点头一次从山村出来,看傻了眼,望着糖葫芦不肯走,连一向稳重的安安都忍不住舔嘴巴。   阮苏拿出零钱,要给他们买根尝尝。王爱英抢先一步,“我来我来。”   兄妹二人被糖葫芦堵住嘴,十分乖巧的跟着他们走进服装店,试了几身衣裳。   阮苏看中两件,打算付账时,王爱英又来抢着塞钱了,嘴里还说:“妹子你初来乍到不容易,钱留着吃饭,等往后你家男人来了再自己付。”   她真有那么好心?阮苏对她的动机充满了怀疑,没过一会儿,王爱英的一个提议令她心中有了底。   路过一家照相馆时,王爱英眼神闪烁地拉住她。   “妹子,你肯定没给他们照过相吧?今天难得两人穿上新衣衫,笑得又那么开心,给他们照张相呗。”   阮苏看着她这副模样,心道果然是为了孩子。   她要他们的照片做什么?卖给杂志社?还是给人牙子?   随便她打得什么算盘,自己绝不会让她动二人一根手指头。   阮苏笑了笑,抱起音音牵着安安说:“不用了,照相贵得很,浪费那个钱做什么?”   “没关系,姐有钱啊,姐来付账。”   “就怕现在用得起,将来还不起。”   阮苏意味深长的话令王爱英打了个哆嗦,干笑道:“哈哈,你这就担心得没必要了,姐不用你还,就当给他们的见面礼。”   阮苏仍然摇头,并且说道:“我突然想起有个朋友也在晋城,打算去看看她。王姐,你自己回家吧,不用等我们了。”   说完她就拦了一辆黄包车,带着兄妹上了车。   王爱英想追,担心追上去她会翻脸走人,于是收回了脚。想来想去,还是回府上找夫人。   夫人本意是想看看孩子的照片再做决定的,既然阮苏不肯照,只好请她亲自来看了。   安安长得那么好,而阮苏又缺钱,连个落脚之地都没有。说什么男人在老家,估计是骗人的,这两个孩子指不定是她跟谁生的野种呢。   这笔生意肯定做得成,王爱英踌躇满志地出发了。   阮苏让黄包车夫拉自己去最大的当铺。于是对方花了快半个小时,拉着母子三人来到一个叫“安丰典当行”的店门外。   阮苏看见当铺的招牌,总感觉名字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   车夫以为她不满意,解释道:“安丰典当行是东城最大的典当行了,前朝首富李三道听说过没?富可敌国的人物!他家家破的时候,仆人们提前把东西整车的往这典当行拉。如今政府都换几届了?它还稳稳当当地开着呢,比衙门都靠谱。”   阮苏下了车,付给他车费后,身上的钱所剩不多。   她带来的钱,一部分是当年卖掉小凤仙手镯留下的,还有一部分是张婶三年来省吃俭用攒下,送给她当盘缠的,每一文都承载着恩情。   阮苏走进当铺,站在柜台后的伙计冷冷地瞥了她一眼,放下笔道:“当什么呀?”   她已不是当初那个喜欢问东问西的阮太太了,直接拿出玉扳指,放在软布上递过去。   伙计拿起来看了眼,神色微变,用放大镜仔细看了会儿,收敛起表情,冷淡地放回软布中。   阮苏留意到他的动作特地放轻了许多,心中便有了底,不动声色地抬起眼帘。   伙计问:“这你的?”   “嗯。”   “想当多少钱?”   “我不懂行情,你开吧,合适我就当了。”   “自己的东西还不懂行情?该不是坟里挖出来的吧?那我们可不收。”   阮苏笑道:“我只把它买进来过,又没把它卖出去过,还是说……你愿意用我买的价格收它呀?”   伙计冷冷地扯了下嘴角,嘲笑她白日做梦似的,继续问:“以后打算赎吗?”   “有条件自然赎回来好,没条件就算了。”   “既然这样……”他沉吟着,拉过算盘拨了一阵,也不知道在算什么,最后报出一个价格,“五十大洋,赎回收两分利。”   五十大洋,对诸如王爱英这类的普通百姓来说,是半年的工钱了。   对于阮苏如今的状况而言,更是一笔急需的巨款。   但对于这枚玉扳指的品质而言,零头都不够。   她发出一声冷笑,直言道:“它是好货还是怂货我心里清楚得很,你不必把我当肥羊宰。另外我保证它来路正经,绝不是三不当的货。”   伙计没想到她年纪轻轻倒是精明刁钻,被她说得耳根发红,情不自禁咳嗽了两声。   “那好吧,我让掌柜的来看看。”   他将屏风关上,找更有话语权的人去。   阮苏安静地站在外面等着,安安抓着她的裤子,音音已经对厅内的一面立牌生出了兴趣。   掌柜很快到来,如伙计先前那样检查了一番玉扳指,看了看阮苏,把东西轻轻放回软布上。   “小姐是直爽之人,我就不同你拐弯抹角了。这东西是好东西,值钱。不过你也知道如今世道乱,愿意花大价钱买好东西的人不多,我们若是高价收进来,十有**是要压在手里的。”   阮苏问:“你最多能给多少?”   他与伙计交换了个眼神,缓缓道:“五百,这是我们的极限了,你要是觉得还不行,那只好请你去其他家看看。”   阮苏笑了,“我知道你们行内的一些小手段,大概已经在扳指上做了记号吧,就算我拿去别家也不可能比你这里高的。”   掌柜的脸皮比伙计厚,经验也比伙计多,听了这话只笑笑说:   “果然瞒不过您。”   阮苏垂下眼帘,单手搭在柜台上。   “我要一千。”   “抱歉。”   “你不用急着拒绝,我知道你们拿得出,也知道它值。”阮苏说话时盯着对方,观察他的表情,顺着他的神色变化开始编借口,“我不等着钱吃饭,但是等着钱东山再起。实话告诉你,这是我家祖上传下来的,如今家境已败落,想用它换点资本做生意,倘若价格不合适,我是不会出手的,所以犯不着在我这儿压价。”   掌柜被她说得动摇起来,吞吐了许久,最后说道:“我得请教上面。”   “可以,明天我再来一趟,要是还谈不拢,这笔生意只能算了。老祖宗的东西还是留着好,对吧?”   阮苏说着拿回扳指,特意看了两眼,扳指没有变化,但内侧多了些白色粉末黏在上面,用指腹擦掉妥帖地放进口袋里,笑了笑,牵起兄妹走出门。   掌柜看着她跨出门槛,竟是松了口气,擦擦额头道:“这女人也是够精的,不知道是哪家的琏二奶奶。”   “师父,这扳指咱收不收?”   “你说呢?这么好的东西,错过了去哪儿找啊。你留着,我亲自去老爷那儿跑一趟。”   说罢他跳下高椅,从后门出去了。   阮苏离开当铺,没有急着回去,直接找了做中介生意的掮客,开始看房子了。   对于玉扳指,她很有把握。明天去就算拿不到一千也能拿到八百,足够他们仨儿好好活几年了。   她看了几套房子,最喜欢的是一套小小的四合院,房租每月三十大洋。大小与配置跟她从前在寒城住得洋楼完全没法儿比,但胜在干净整洁还清静,附近不远就是学堂,以后还可以送兄妹二人去念书。   但是就像王爱英说得那样,房东除了要求房租外,还要求她有居住证和身份证,少一样都不给租。   她只好先回家,等拿到钱再做打算。   回家的路上不着急,阮苏牵着两人慢慢走,谁走累了她就抱一段,打算就这样慢吞吞的磨蹭到王爱英家,不料走到一半时,前方大马路上围着一群人堵住路,声音嘈杂,像出了什么大事。 第65章   放在以前,阮苏很愿意去凑凑热闹。这年代比不得二十一世纪,电视网络一概没有,最先进的娱乐活动是听收音机,根本无法满足她的精神需求。   但今时不同往日,她要负责的不光是自己的命,还有安安和音音的。   带着两个孩子出门在外,她宁愿错过一万次热闹,也不想遇到一桩麻烦。   前方那些吵闹的人群在她看来就是潜在的麻烦,以至于她准备带二人走远路绕过去。   可就在她即将调转方向时,人群里出现一条缝隙。通过那条不到半人宽的狭窄缝隙,她隐约看见地上趴着的是个熟悉的身影。   阮苏心底惊讶,怀疑是自己看错了,必须去确认一下,用一只手捂着怀中音音的眼睛,边走边吩咐安安:“安安闭眼!”   安安乖巧地闭上眼睛,小瞎子似的由她牵着走。母子三人来到人群外,还没看清里面的景象,已经听到人们的唏嘘。   “唉,那些开车的人太可恶了,撞了人就跑!”   “能有什么办法呢?敢在京城大街上开车横冲直撞的,是咱们能招惹得起的人吗?还是走路小心点吧,宁愿掉臭水沟里,也不要被他们撞。”   “这人看起来怕是死透了,有认识她的吗?她住哪儿的?”   阮苏越听心中越紧张,仗着自己已经超过普通女性的身高,踮起脚尖望了眼——趴在地上血流成河的果然是王爱英!   衣服也一样,身段也一样,手里甚至还拿着给兄妹俩买的新衣裳。地上的血液凝固了大半,有苍蝇在她身上飞来飞去,不知在这儿趴了多久。   王爱英死了……   阮苏心底发凉,很不是滋味。   尽管她目的不纯,但确实是借助她的帮忙,他们才能在晋城待到现在的。   身边仍然有人在问谁认识死者,阮苏抿了下嘴唇,出声道:“我是她老乡……”   众人看向她,问话的那人问:“你知道她家人在哪儿吗?快喊来收尸啊,不然再过一会儿就得拉到乱葬岗去了。”   她摇摇头,“她一个人在这里当保姆,没有家人。”   “啊?”   阮苏问:“我想帮她找个地方安葬,但是带着孩子腾不出手,你们有认识愿意做这事的吗?我可以付劳务费。”   晋城自打外面饥荒闹起来后,涌入了几十上百万的外地人口。可城内没有那么多工作岗位,为了赚钱养家,他们绞尽脑汁在城内每个角落里寻觅打零工的机会,哪怕只是擦双皮鞋,也有十几个鞋匠冲过去争抢。   阮苏说完这话后,立马有人接活。她用身上最后的钱支付了酬劳,拜托那些人将王爱英抬到山上挖个坑埋了,别被野狗拖了去。   尸首被抬走后,地上遗留着蓝色小布包,她捡起来看,里面的钱已经不翼而飞,不知被谁拿走,但还留着整套的证件。   身份证、居住证、工作证、通行证……   每张证件上都有王爱英的老家地址、出生年月、现住地址,还有一张黑白寸照。   照片拍得时候曝光过度,白花花一片,只看得清一双眼睛一对鼻孔,嘴唇若隐若现。   阮苏将它们装回去,打算让那些人一并带走埋掉,突然想到一件事——反正照片根本看不清谁是谁,她急缺证件,何不拿来用?   这两天里她已经从王爱英口中得知她的家世背景和基本信息,以后被人抓到完全可以答得上来。就算他们要问详细事件,她也可以编,反正晋城有几个人认识王爱英呢?那些手握权力的官员也犯不着与一个外来的保姆作对吧?   想到这个可能,她心跳加速,藏起蓝布包做贼似的匆忙往王爱英住处走。   安安太听话,她没说睁眼就绝不睁眼,闭着眼睛跟她走了一路,最后在进门时被门槛绊倒,摔了个大马趴,坐在地上哇哇地哭起来。   阮苏回过神,连忙去扶他,歉意地把他抱进怀里。   安安顺势紧紧贴着她的怀抱,仿佛这样就不痛了。   音音被放在一边,心中嫉妒,小小的手指指向他,“哥哥……笨……”   安安躲在阮苏怀中回击:“音音笨。”   “哥哥笨。”   安安举起两只小手,张开了小嘴,白嫩嫩的脸颊上还挂着泪珠。   “我要变成老虎,把音音吃掉,嗷呜!”   音音被他吓哭,扯着嗓子干嚎。   阮苏原本沉重的心情被他们这样一闹,哭笑不得,见后面有邻居走过来,赶紧带他们进去,关上房门。   她想用王爱英的证件,理论上是可行的,但实际上到底能不能用还需要测试。   第二天阮苏去了安丰典当行,成功把玉扳指当了一千块大洋,用王爱英的居住证去租昨天看好的房子。   房东与掮客没有察觉出不对劲,与她签订了租房契约。   阮苏头一次做这种顶替其他人身份的事,签字的时候手几乎在抖,但总算顺利的缴了押金房租,拿到钥匙。   她没有休息,下午就住了进去。让安安和音音在院子里玩,自己卷起袖子,把这套房子里里外外打扫一通,买来许多生活用品与床单被褥。   等她能坐下来喘口气时,已经累得差不多要趴下了。   兄妹二人齐心协力用石头搭起了一座歪歪扭扭的小房子,一阵风吹来就吹倒了。   两人垂头丧气,回头看见她坐在门槛上闭着眼睛,一副要睡过去的样子。   安安站起身,脚步扎实地走过去,坐在她旁边轻轻给她捶肩膀。   阮苏感受到肩上的小拳头,掀开眼皮笑了笑,摸摸他的头。   “娘……你漂酿……”   音音为了争夺她的注意,奶声奶气地说。   阮苏笑道:“你呀,就会说好听的话哄人。多学学你哥,干点实事啊。”   音音睁着大眼睛看她,一副听不懂的样子。   阮苏知道她又在装傻了,没跟她解释,看着眼前干净整洁的院落,想象着即将恢复正常的生活,心里格外有成就感,比当初买多少新衣服都开心。   她坐直了身体,一只手搂住儿子,一只手搂住女儿,在两人的脸上各自亲了一口,幸福地说:“咱们现在有钱了!”   他们有钱了,兄妹两个再也不必天天吃米糊。她去了趟药房,买回来几大桶代乳粉,足够他们吃一个月的了。又带着他们去面包房,挑选自己喜欢的面包,看中的全都买回家。   街上还有糖果店,售卖口味齐全的水果糖、巧克力和果汁,阮苏买了好几斤,老板送她一朵塑料糖果纸做成的发卡,被爱漂亮的音音抢过去扣在脑袋上。   阮苏把能逛的店都逛了一遍,手中拎满大包小包,兄妹两个手牵手,含着糖果唱童谣,开开心心地走在她前面。   日落西山,余霞成绮,霞光洒在石板路上,折射出水波似的光芒。   阮苏路过一家服装店,看见橱窗里的模特,情不自禁停下脚步。   兄妹二人回头,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模特身上穿得是一条大红色的连衣裙,脖子上配了条墨绿的条纹丝巾,戴着大大的宽檐礼帽,手里是一个黑色牛皮小提包。   这简直是阮苏来到书中后看过的最喜欢的打扮了,站在橱窗前半天舍不得走。   店员隔着玻璃看见她,走出来打量了一番,“想买吗?这可是巴黎最流行的款式,上海滩都没货呢。”   阮苏脱口而出,“多少钱?”   “六百块。”   六百块,要是在三年前,她一定眼都不眨地买下来,可现在她全部的家当也就一千块,要是买这条裙子,母子三人又得节衣缩食了。   算了吧,一件衣服而已,穿什么不是穿。她长得好看,穿什么不漂亮?   回去后阮苏如此安慰自己,然而脑中就是挥之不去,坐在椅子上心不在焉地盯着手里的报纸。   安安和音音趴在床上画画,他们终于不必再用木棍在泥地上画,阮苏给他们买了一盒蜡笔,颜色齐全,还有一大摞白纸,想画就画什么。   音音上街时看到了女明星拍的广告,十分喜欢,绞尽脑汁想把它画出来,并且将对方风情万种成熟妩媚的脸换成自己的包子脸,波浪卷发也换成两根小鬏鬏。   安安则挑了一根红蜡笔,一根绿蜡笔,涂涂抹抹好半天,爬下床递到阮苏面前。   阮苏随手拿来一看,定住了。   白纸上赫然是条大红色的连衣裙,配绿色条纹丝巾。   尽管因为年纪小,掌控不好力度,裙子与丝巾都画得歪歪扭扭,但是可以看出,他画得就是橱窗里那一套。   阮苏鼻子一酸,抱住他,“安安……”   安安偷偷转过头,朝音音投去得意的眼神。后者沉浸在自己的美貌里无法自拔,根本没心思看他。   儿子的一张画彻底打消阮苏对锦衣华服的执念,认真规划起后面的生活来。   付了房租加大采购完,一千块大洋剩下九百多,她先拿出三百,寄回彭家村给张婶,感谢她三年来的照顾,同时附上自己现在的地址,欢迎她以后来晋城的时候过来落脚。   剩下的六百大洋,她留下一百,当做今年的生活费用,其余五百存进银行里,免得被贼人偷走。   按照现在的物价,一个月二十大洋就足够三人有鱼有肉的吃饱,剩下的当零花,生活能过得很舒适。   但是只拿这些钱穿衣吃饭的话,迟早会坐吃山空。等兄妹俩大一点要上学,学费也是不小的开销。   她得出去工作。   至于孩子……或许该请个保姆来帮忙。   接下来几天,阮苏日日买报纸,想看看是否有合适自己的职位。   售货员与女工要求低,但是工作时间长,工资低,不划算。   开店做生意有风险,冒冒然然开恐怕会血亏。   阮苏看了三天报纸,发现有杂志社招聘翻译人员,按稿件结算工资。   她打电话过去,靠着自己从二十一世纪带来的英文能力拿下这份工作,第二天就领来了第一份活——翻译一本三十页的英文。   起早贪黑地干了半个月,她成功交稿,拿到二十块大洋的酬劳,摩拳擦掌准备接下一份时,杂志社却告诉她这种活不常有,几个月才接得到一份。   阮苏之前还以为自己能借此成为一代翻译大师,名留千史,闻言瞬间打消热情,决定另谋出路。   功夫不负有心人,她通过在杂志社认识的一位员工,得知有家大型加工厂急招会计,地点就在晋城外,当初下卡车的工厂区。   阮苏没有当会计的经验,但是开过连锁饭店,最鼎盛的时候手下有十几家,所有账本都需她亲自打理,各种开销支出也是由她决定,自认为有能力胜任,于是第二天就带着证件与兄妹二人去了。   晋城有直达工厂区的电车,提供通行证与三枚铜板就能乘坐。   母子再次来到这些大工厂外,音音一眼就认出东洋棉纱厂,指着大烟囱说:“车车!”   阮苏握住她的手,叮嘱他们。   “娘今天要做很重要的事情,待会儿你们一定要安安静静的,不许吵架也不许跑来跑去,乖乖跟在我身边,知道吗?”   二人点头,头顶传来叮的一声,电车停了。   阮苏找到那员工所说的工厂——安丰毛巾厂。   安丰这名字实在令她眼熟,到晋城后见过许多回了。她特地问那员工,老板是什么来头,怎么产业那么多,从保险横跨到毛巾。   对方忍不住笑她,“你还真是外地人,连安丰都不知道,它的老板商元良可是现今最厉害的实业大亨,要不是钱家这两年后来居上,他都能当上首富了。像什么毛巾保险,都是小打小闹,安丰的主业才赚钱。”   “它主业是什么?”   “烟草。”   对方的话犹在耳边回荡,阮苏深吸一口气,带着兄妹走进工厂大门。   毛巾厂规模庞大,制度也很森严。   进去后那些满身白毛的工人看都不看她,有个文员模样的人过来询问,得知她是应聘会计的,就把她领到一间会议室,让她等经理过来。   阮苏等了半个小时,等来一位穿短袖衬衫的中年男人。   对方开口就问:“谁推荐你来的?”   她报出那位员工的名字。   “介绍信呢?”   阮苏摇头。   “会计证有没有?”   阮苏摇头。   “你哪个学校毕业的?老师是谁?”   阮苏无法回答,只能摇头。   经理皱眉道:“什么都没有也敢跑来应聘,浪费人时间。”   他说完便走出去,阮苏早有预料,不肯错过这个机会,决定为自己争取最后一把,追到车间里说:   “我来晋城时间不长,没来得及考那些证,但是我保证我的文化水平绝对够。你要是不信的话给我一个试用期,觉得不过关再辞退我,可不可以?”   经理厌烦地摆摆手。   “安丰又不是招不到会计,何必在你身上浪费时间?出去出去。”   阮苏还想争取,忽见他猛地抬头,看向门外,笑容满面且殷勤十足地迎过去,口中说道:   “唉哟良爷,您今天怎么来了?也不派人说一声,我好带着工人们去门口迎接啊。”   良爷?难道是商元良?   阮苏心脏一紧,下意识看过去,只见门边站着一个身材清瘦,带黑边圆框眼睛,穿黑色马褂与青色长袍的白发老头。   老头相貌平平,论个头不算高,论身架不算壮,然浑身从内而外散发出的一股沉稳气质令人无法忽视,哪怕是站在人群中央,也能一眼看见他。   他有满头雪白的短发,梳成最规矩的分头,看皱纹得有六七十岁了,眼神却充满了神采,完全不像那个年纪的人,不比年轻人浑浊多少。   听见经理的话,他堪称和蔼地笑了笑。   “不必那么紧张,我只是带两位客户来参观参观,你忙你的。”   他说客户二字时,手朝身边两位金发碧眼的男性洋人指了指,经理了然,点点头退到一边,但并没有真的去忙,而是跟在后面,随时听候差遣。   一行人走了进来,阮苏自觉地让出路,靠墙壁而站。   “良爷”大概是把她当成了普通工人,没有看她,领着洋人边走边介绍。   他只会说中文,洋人只听得懂英文,双方交流靠一个西装革履的小年轻从中当翻译。   起初简单的交流翻译得还算顺利,后来洋人看着一台机器,叽里呱啦说了一通,同伴也在旁边附和,语速快词汇多,小年轻翻译不过来了,急得掏手帕擦汗。   良爷看着他道:“他们说得什么?”   “他们……他们……”   “他们说当初在英国也用过这种型号的并纱机,故障率太高,时常打结,现在已经被淘汰了。”   旁边突然传来清亮的女声,众人回头看去,发现一个面容白净柔美,身材窈窕修长的女人站在那儿。   良爷颇为诧异地打量了她几眼,表情很快恢复自然,吩咐她道:“那你告诉他们,新机器已从德国购入,现在印度洋的轮船上,下个月便能送到。”   阮苏点点头,流畅地翻译给他们听。   洋人听完又对着良爷说了几句话,阮苏直接走到几人身后,把神色慌张的小年轻挤到一边,接替了他的工作。   众人参观了一个多小时,又在会议室谈了一个多小时。   阮苏全程在旁翻译,摸清了他们的身份。   这个老人的确就是商元良,那两个洋人是英国某贸易公司的。他想在两国之间搭建起贸易关系,带来参观毛巾厂只是一个交谈的契机。   至于那个小年轻,是商元良的远房侄子,刚留洋归国,打算在他手下做事。   谈话终于结束,商元良亲自把两个客户送上汽车,自己回到会议室里,进门时斜了眼侄子。   后者本就因为工作失职惶恐不安了,被他这样看一眼,吓得话都不敢说,脖子缩进衬衣领里,木桩子一样站着。   商元良坐下喝茶,冷淡地问:“这就是你说的洋文水平高?”   “我、我……我在那些留洋的学生当中,已经算是可以的了……”   他脸通红地憋出这么一句,看向害自己被骂的罪魁祸首,“喂,你肯定也是留过洋的对不对?”   阮苏摇头。   他大吃一惊,“不可能!那你怎么会英文?”   “自学。”   “不可能不可能,谁自学能学得这么好啊?你骗……”   “够了!”   商元良低喝一声,放下茶杯,“你要机会,我给了你机会,你不但没抓住还差点害我出糗,你说这笔账我要怎么跟你算?”   侄子再次闭嘴,不敢说话。   “出去。”   “叔叔……”   商元良看了他一眼,他不敢再求,恶狠狠地瞪了下阮苏,快步走出会议室。   阮苏知道自己这事做得不地道,没有顾及他的颜面,被他仇恨是正常的。   但她不后悔。   两人本就不认识,要顾及他的感受做什么?这么好的机会摆在眼前不抓住,她还报个屁仇。   这可是商元良啊!   自己今天出门也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居然遇到他!   阮苏偷偷抬起眼帘看他,发现商元良也在看她,还笑了一下,指指杯子说:“帮我加点茶。”   阮苏过去倒茶,听见他问:   “你不是这里的工人吧?我以前没见过你。”   听到这话她心里非常惊讶,因为毛巾厂只是安丰名下一个小到不能再小的产业,他亲自来巡视也就算了,居然还记得里面每个工人的长相?   这人得多可怕。   阮苏不准备隐瞒,如实道:“我今天刚来应聘。”   “应聘?什么岗位?”   “会计。”说完她自嘲地补充了一句,“可惜我没有会计证,不符合要求,没办法为良爷效力了。”   商元良靠在椅子上笑了笑,眼神在她身上扫来扫去,似乎在琢磨什么。   阮苏平静地看着他,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一个自己不曾发现的细节——他左手戴着一枚玉扳指,竟是她前段时间当掉的!   这个发现让她神色微变,商元良敏锐地捕捉到这一点,抬起手问:   “眼熟吗?”   阮苏摇头,“没有,只是觉得质地很好。”   “你懂玉?”   “不算懂,在商场里看过几次,可惜买不起。”   商元良道:“这枚扳指是我当铺里收来的货,顶级血玉,厚实温润,沁色入骨,一看就是前朝传下来的好货色。放在和平年代里换套宅院绰绰有余,现在主人急着用钱,一千大洋就当掉了。”   阮苏不知他说这话是何意,炫耀?不至于。难道认出是她当的?可那天他又不在场。   无论如何,玉扳指是她从尸体上扒下来的,与白捡差不多,当多少钱都不心疼,因此听完也只淡淡地说:“真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商元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过了会儿问:“你叫什么名字?”   “王爱英。”   “很好,留下来当会计吧。”   阮苏应聘成功,回去后雇了个保姆照顾兄妹俩,开始自己的民国白领生涯。   三天后,她被一个电话叫进城里去,又给商元良当了次翻译。   第二个月,她被调到总公司,成为商元良的助理之一。 第66章   商元良名下产业无数,但他最常待的,还是主业烟草公司的大楼。   安丰烟草屹立在晋城最繁华的东城核心区,紧邻大名鼎鼎的六国饭店与万梦生电影公司,三者合成东城区最着名的地标,凡来晋城者皆知此地。   安丰烟草大楼是一栋独立的五层大楼,一楼为全城最大的香烟销售点,二楼为仓库,三楼往上便是公司人员办公场所。   阮苏来这里的前一天,特地去买了件黑色的天鹅绒旗袍。   旗袍是这年头最具女性气质的服装,她天生一张好看的脸,与发育成熟的身段,就算落魄至此她也不愿过得灰头土脸,死也要漂漂亮亮。   而黑色是最稳重的颜色,她在美丽的同时需要让人知道——她具备足够的工作能力。   旗袍太过修身,身体上一点点凸起都会显露出来。   阮苏站在镜子前,取下脖子上戴了三年的绳子,看着那枚已经磨损到变形的金扳指。   她还记得第一次看见它时的情形,那时的她对扳指充满了排斥,对段瑞金也是排斥又反感,怎么也想不到,几年过去,它竟令她睹物思人。   “我不能随身带着你了,等哪日得了空,我把你拿去金店改改,戴在手上吧。”   阮苏对着扳指平静地说完,吻了吻它,放进小匣子里。   把兄妹俩交给保姆,她踩着高跟鞋走到大街上,搭乘电车来到安丰烟草公司门口。   她走进大门,烟草销售员上前欢迎,得知她就是王爱英后,指明楼梯,让她直接去三楼商元良的办公室。   阮苏按照他所说的路线上了楼,穿过繁忙的员工区,来到一扇红木门外,敲了敲。   “进来。”   她推门而入,发现里面不止有商元良,还有一个穿黑长袍的中年男人。   这个男人上次翻译时她已见过,是跟随商元良多年的老助手,名叫孙老六,性质等同于当年的段福,既帮他处理生意上的事,也为他安排家里的杂事,还有点沾亲带故的远房关系。   二人一站一坐,似乎在聊着什么,她进来后就停下了。   阮苏初来乍到,理应谦卑,主动对他们都打了招呼。   商元良和蔼地说:“过来。”   她走到书桌前,发现他怀里抱着一只猫,因为毛色太黑,又懒模懒样地不动弹,几乎与他的黑马褂融为一体。   “从今天开始,你就留在这里做事了,我会让老六为你安排一个办公位,待会儿就带你去。”   “谢谢良爷。”   “往后有需要翻译的场合,你就跟着我去。平日里无事就做些文职上的工作,你看如何?”   他的态度十分温和,并且尊重她的意愿。但阮苏知道,生意能做到这个程度人就不可能不厉害。温和只是伪装,让人误以为他是好人,从而对他死心塌地。   阮苏微笑道:“没问题,有事您尽管吩咐。”   商元良却不再谈工作了,反而关心起她来。   “你说你没留过学,洋文靠自学,莫非家中有读书人?”   阮苏摇头,“祖上三代都是种地的,只是恰好在富贵人家当过保姆,从他家小姐那儿捡了几本书看。”   “你说你有一对儿女,不知其父亲何在?也在晋城?还是……辜负了你?”   阮苏道:“他是好人,可惜薄命,孩子未出生就重病走了。”   商元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展颜笑道:“没关系,人要往前看。你有才能又有相貌,现在来帮我做事,不如我帮你介绍些青年才俊。”   她叹气,“多谢良爷好意,不过不必了……我现在只想多赚点钱,好好照顾他们。”   商元良道:“也好,相信就算为了他们,你也不会让我失望……对了,你叫什么来着?我年纪大了,总记不清人名。”   阮苏看他一眼,垂下眼帘说:“王爱英。”   “唔……王爱英……”商元良笑了两声,“这下我记住了,老六,你带她去找个工作位,跟她介绍介绍咱们公司吧。”   孙老六应声,冲阮苏做了个手势,朝外走去。   阮苏跟在他后面,关门时看见商元良拉开办公桌的抽屉,从那价值连城的金丝楠木书桌里抽出一条小鱼干,满脸慈爱地喂给黑猫吃。   孙老六在催促,她没敢多看,关门走了。   阮苏的位置被安排在四楼,挤在十几个男会计与男文书男经理中间,面积大概就一张书桌与一把椅子,桌上放着一本打印成册的资料,是孙老六要她看的。   “这是安丰成立以来所有资料,有多少家分公司、有什么产业、有多少个烟草销售点……这些你现在用不着,但以后用得着,都得记下来。另外还有公司的规章制度,每天九点准时到岗,六点下班,外出以完成当日工作为标准。工作六天休息一天,逢年过节休息三天,过节时公司会发礼品与补贴,至于你的薪水……暂时按照普通人员的水平支付,若有翻译工作,另加酬劳。”   阮苏点点头。   孙老六问:“还有什么问题吗?”   “我现在开始做什么?”   他用手指关节敲了敲资料,“好好背。”   阮苏捧起资料,朝九晚六地背了三天,除中午有半个小时可以出去吃午饭外,几乎全天候地坐在那把椅子上,连商元良的面都见不着了。   她特意投奔他可不是为了坐冷板凳的,阮苏心底有些着急。商元良似乎感受到她的焦急,第四天上午派给了她一份工作——去南城区的分厂,让他们本月多生产一成的货量。   这是一件有难度的任务。   阮苏这些天里从资料及同事的谈话中得知,安丰烟草总共有四个大厂,其中两个在其他城市,一个在毛巾厂附近,最后一个便是这南城区的分厂了。   每个分厂都有厂长,每个厂都有生产任务。这些年随着香烟在国内的迅速发展,生产量月月增加,稍微慢一点就供不上销售点的需求。而工人与厂房并不是说增加就增加的,因此对于增加生产量一事,分厂素来是不愿意接受。   以前这种事要么让孙老六去,要么让左右逢源说话有分量的老员工去。   阮苏来了才三天,人都不认识就让她孤身一人去做这种事,无疑是对她的考验。   她决心要将事情办好,收拾皮包打算出门,孙老六站在她身边嗅了嗅,皱眉问:   “你喷了香水?”   阮苏道:“没有啊。”   “那怎么会有香味?”   她抬起胳膊嗅了嗅,“可能是我的洗发水味儿?”   孙老六半信半疑,警告似的低声说:   “良爷调你过来,是看中你的工作能力,你可别自作多情的误会什么。安丰不是那些作风混乱的外资企业,进来工作就好好工作,别总想歪招。”   想歪招……她再歪难道会去打一个七十岁老头的主意?   阮苏在心底翻了个白眼,脸上仍然笑吟吟,“六爷多虑了,我出门在外总记着我娘告诉我的一句话——你看见什么就是什么,明明前面是个水池子,就别睁眼瞎地骂谁把茅坑放路上。我看见良爷是个好老板,好领导,就只把他当老板与领导,绝不三心二意。”   孙老六听着她这番话,乍一听是解释给他听,仔细琢磨却好像是拐弯抹角的在骂他。   但是等他回过味儿来,阮苏已经走没影了。   晋城面积起码比寒城大十倍,从总公司到南城分厂坐电车都得一个多小时。   阮苏十点钟出发,到厂门口时已经中午,犹豫着要不要先在外面吃饭,等过了饭店再进去,免得讨人嫌,但为了尽快回去交差,她还是马上进去了。   工厂还未下班,工人把她领到一间办公室,让她在里面等厂长过来。   阮苏坐在椅子上等,没过一会儿,听到门外有人很不耐烦地说:“又是总公司过来的?不是孙老六啊?那就让她自己慢慢等吧,别管她。”   话音落下,脚步声远去。   ……难怪把任务给她,有点经验的员工谁愿意来干这吃力不讨好的事?   阮苏深吸一口气,望着窗外发呆。   十二点到,员工食堂传来铃声,工人们潮水般涌出去,兴高采烈地去吃饭,只有阮苏没人管。   她走到窗边,想找个办法让厂长过来,却见几个经理打扮的男人朝一辆汽车出去,像是准备出门。   那可不行!厂长走了她不就白等了吗?   阮苏连忙冲下楼去,赶在汽车出发前拦住,气喘吁吁地说:   “我是总公司来的,良爷有重要的事情通知分厂,请问哪位是……”   “苏苏?!”   车内有人震惊地问。   阮苏愣住了,听声音有些耳熟,又不敢确定,呆呆地站在车前。   车门打开,下来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   他面若冠玉,目如朗星,短发理成三七分,修剪得很有精神,但眉眼中笼罩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阴郁,高大的身材也过于瘦削,看起来并不是一个好亲近的人。   下车后他抓着车门,难以置信地看着阮苏,惊愕的表情放在他英俊的脸上,显得有些突兀。   阮苏的情况没有比他好多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好久,喃喃地问:“阿升?”   赵祝升甩开车门冲过来,一把抱住了她。   她感觉胸口一闷,骨头都要被他勒碎了,下意识要挣脱,肩膀上却感觉到一阵湿意。让她不由自主地停下了。   赵祝升紧紧抱住她,脸埋在她的肩膀上,哽咽地说:   “你还活着……你还活着……”   阮苏看了看车上那些不明所以的人,担心影响到好不容易弄到手的工作,低声提醒:   “要不我们去找个安静的地方坐下来谈?你在这里上班吗?”   赵祝升一动不动地抱着她,没拒绝也没答应。   阮苏几乎怀疑他是不是晕倒了,伸手想拍拍他,他突然深深吸了一口气,收手站直身体。   英俊的脸上挂着泪痕,他抽出口袋里的手帕擦了擦,恢复平静。   “我是分厂经理,你从总公司来的吗?”   阮苏心情杂乱,想不出该说什么,嗯了一声。   赵祝升转过身,对车内的人说:“程厂长你们去吧,我来处理总公司的事。”   程厂长的视线在二人身上打转,好奇地问:“你们认识?”   “嗯。”   “那行,有什么问题随时找我。”   司机踩下油门,汽车驶出卷烟厂大门。   赵祝升静静地站着,等车影远得都看不见后,才转身看向阮苏。   “好久不见。”   二人去到附近街上的饭店,要了一间包厢。   幽静的包厢里,他们隔桌对视,中间是一束百合花。   “你长大了很多。”阮苏说。   赵祝升道:“你也是,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你。”   他那样直勾勾地看着她,强烈的目光不加任何遮掩,让阮苏情不自禁摸了摸肩膀,笑着转移话题。   “你们当初去了哪儿?我回寒城找了很久都没找到。”   “我在找你。”   阮苏叹了口气,“那时我被荣闲音抓走了,关了好久,很不容易才逃出来,想跟你们汇合的,却发现一个都找不到了。”   赵祝升眼神很心疼,“后来呢?”   “寒城已经被烧毁,我一分钱也没了,周围又老是在打战,就想来晋城找活干,起码先活下去再说。可是走了很多天才走去瑞城买到车票,半路上火车路被炸坏了,我们只好下车步行,不巧碰见了逃荒的人,把行李给抢走了。”   赵祝升心中一紧,“你怎么办?”   阮苏想到张婶,眼神很温暖。   “我遇到一对很好的母女,靠她们的帮助才活下来。可惜已经没钱买票,周周转转好几年,今年才抵达晋城。”   赵祝升闻言表情变得懊恼。   “若我当时一直留在那里等你就好了。”   阮苏问:“那你呢?你又是怎么来晋城的,还当上卷烟厂经理了。”   “我之前跟你说过,我在晋城有个远房叔叔过得还不错。”   “是说过。”   “那个叔叔就是商元良。”   阮苏惊讶地看着他。   他自嘲道:“我一直知道有这么个叔叔,但是不知道他生意做得如此大。我父亲你也知道,是个安于享乐的人,守着自家那一亩三分地就满足了,没想过要跟他重新攀关系。当时我到处找都找不到你,都想一死了之了,想来想去还是要活着,于是来晋城投奔他。”   他顿了顿,回想着那段时光,缓缓说道:“他倒是收留了我,但是没有打算重用我。最初我在一个毛巾厂当仓管,后来又调到销售点当销售员,经过许多事,今年才当上这个经理。”   阮苏看着面前这个显而易见变得成熟的男人,想起多年前那位吊儿郎当,鲜衣怒马的小少爷,心中滋味难以言喻,笑了笑道:“你本不必经历这么多辛苦。”   赵祝升却有着自己的看法,端起红酒杯喝了口。   “人生没有什么必不必要的,我出生在富裕的家庭,并非从那时就注定了一辈子都能过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长长短短几十年,有人从贫到富,就有人从富到贫。我倒有些庆幸自己经历了那些磨难,否则当战火烧到寒城时,我要么死在炮弹下,要么家破人亡后流落街头,绝对不会像今天一样,有东山再起的勇气。”   阮苏意外地看着他,“你真的跟以前大不一样了。”   赵祝升端着酒杯没说话,眼底酝酿着红酒一般的深意。   气氛突然间让人感到尴尬,阮苏清了清嗓子,问:“你到晋城来了,那小曼呢?她还好吗?”   他摇头,“我不清楚。”   “你们当初不是在一起吗?”   “逃出来以后我们就分头去找你了,我没有找到,所以没有再去见她。”   阮苏啊了一声,“所以你不知道她如今是死是活吗?唉……”   赵祝升道:“我在意的是你,想找的也是你,为什么要管她?”   他的话理直气壮得让人挑不出毛病。阮苏回想了一下,如果不是因为自己,他的确不会认识小曼,对小曼的生死也不需承担任何责任。   可她不一样啊,小曼与她情同姐妹,这么多年生死不明,叫她如何放得下心?   她垂眸想了想,“你知道寒城近些年情况怎样吗?要是可以,我想找机会回去找找她。”   赵祝升眼神冷淡,“外面到处都在打战,只有晋城的情况还算安全,你冒冒然然出去就是送死。但是只要留着命,就总有相见的机会。”   阮苏无法反驳,同时也做不到抛下安安音音孤身去寒城,越想越心烦,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赵祝升静静地看着她,好像永远看不够似的。   重逢后的她变了。   从又小又瘦的小美人变成了肤白高挑的大美人,她以前总穿得花花绿绿,不戴点珍珠钻石就不出门。眼前的她只穿一件简单的黑旗袍,绒布面在灯光下折射出低调的光泽,露在外面的皮肤白皙如雪,脸上未施脂粉,却明艳得叫人过目不忘。   阮苏放下杯子,赵祝升起身亲自为她倒满第二杯,坐下后问:“你以后打算一直留在晋城发展?那你不要留在总公司了,我申请把你调过来,待在我身边吧,大家也好有个照应。”   阮苏摇摇头,“不。”   赵祝升眸光一暗,“你有其他打算?”   阮苏抬头看着他,不知是酒精作祟,还是久别重逢太激动,把心底的目标说了出来。   “我以后要去找林清。”   “林清?当年那个赵凯旋的参谋官吗?找他做什么?”   阮苏说完就后悔了,因为这事与他无关,转移话题道:“你既然在商元良手下做了那么久的事,肯定很了解他吧?”   谁知他不上当,起身走到她旁边,握着她的手严肃地问:“你是不是为了段瑞金的死去找他?”   阮苏没说话。   “那你可太傻了!他现在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你去找他?赵凯旋死后将士粮草地盘都归了他,你一个普普通通的小翻译,跑上门送死吗?”   阮苏道:“我现在是翻译,不代表一辈子是翻译。”   赵祝升愣了半天,缓缓道:“我明白了……你想借商元良的力,让他帮你对付林清?那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你打错了算盘。凭商元良的作风,哪怕你将来真的成为他的左膀右臂,他也不可能为了你去得罪一个大军阀,甚至与他为敌!”   阮苏抽出手说:“不试试怎么知道?”   “这还用试吗?普天之下除了当今大总统,谁敢去要他的命?”   他的声音在包厢里回荡,把推门而入准备上菜的伙计吓了一跳,站在门口不知道该不该进来。   饭还没吃,阮苏已失去胃口,提起包往外走,头也不回地说:   “等改天我们都冷静一些再聊吧。”   走到伙计面前时,一双手突然从背后伸过来,紧紧抱住她。   赵祝升的胸膛紧贴着她的后背,脸埋在她的长发里,声音近乎央求。   “你别走,这几年我日日夜夜都在想你。每次一想到你可能已经死了,我就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苏苏,别走,让我多看看你……”   伙计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年轻,看见这幅画面,忍不住吹了声口哨。   阮苏尴尬得想钻进地缝里去,赵祝升则抬头骂:“看什么看?滚。”   伙计耸耸肩走了,赵祝升将阮苏拖回包厢,认认真真扶着她的肩膀。   “你不要走,只要你还活着,做什么我都不阻拦,只是希望你能好好考虑,不要为了毫无意义的事情让自己陷入险境。”   阮苏咬着嘴唇,苦涩地笑了声。   “这不是毫无意义的事,我必须去做,不然我没脸面对他的孩子。”   赵祝升身躯一震,难以理解她的话。   “什么孩子?”   阮苏抬起头,清晰直白地说:   “我生了他的孩子,两个,一男一女,已经三岁了。”   赵祝升神色骤变,松开手连连后退,摇着头。   “不可能……你骗我的对不对?为了不让我管你,所以故意编这种谎话来骗我?”   阮苏走过去,拉住他的手,“你要是不信,跟我去看。”   乘坐赵祝升的汽车,二人穿过半个城市来到阮苏租住的小院子。   在路上时赵祝升始终不肯相信她的话,认定她是在骗自己。可是下车后,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从旁边过,阮苏顺手买了两根糖葫芦的举动让他心脏一沉,无法再自欺欺人了。   汽车开不进去,停在大路边。阮苏带着他穿过几条小巷子,停在一扇院门外。   里面有小孩的嬉笑声传出,清脆甜美,偶尔夹杂着含糊不清的话语。   赵祝升远远地看着那扇门,竟是不敢过去。   阮苏抬手敲门,保姆隔着门问是谁。   她微笑道:“是我呀李婶,今天有事先回来了。”   保姆确认无误打开门,阮苏还没来得及走进去,两个小小的身影就欢快地飞奔出来,双双抱住她的腿。   “娘……”音音嗅到了糖葫芦的气味,甜甜地喊她。   安安抬起头,看见后面还站着个陌生男人,警惕地拽了拽阮苏的袖子。   “娘,人。”   阮苏转身冲赵祝升招手,后者迟疑地走过去。   “介绍一下,这是安安,这是音音。安安音音,这位是阿升叔叔。”   “阿升叔叔……”音音奶声奶气地重复她的称呼,歪着头用她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打量对方。   在这一刻,赵祝升竟有转身跑掉的冲动。 第67章   那是段瑞金和阮苏的孩子!   看到他们之前他可以欺骗自己不存在,可是看到了这样的两张脸,尤其是那小男孩……长得那么像,说他是段瑞金小时候,别人也会信。   这些年来赵祝升一直在想阮苏,幻想着自己找到她,那时世界上已经没有段瑞金这个人,自己将成为她唯一的依靠,可以努力赚钱,让她过上以前一样的生活。   现在,三年来的美梦全打消了。   段瑞金已不在人世,却依然能占据阮苏的全部。   无论他怎么努力也比不上。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无法热情地说些什么,也无法扭头就走。   安安警惕地看着这位叔叔,音音抛弃了糖葫芦,步伐踉跄地朝他走来,抓住他的黑色长裤,努力地踮着脚尖,另一只手极力伸高。   他看她似乎想要什么东西,低头瞧见了自己胸前口袋里的手帕,拿下来给她。   音音捧在手里,欢欢喜喜地展开。   “漂酿!”   手帕是深蓝色的,绣着淡金色的花纹,的确很漂亮。   音音把它围在腰间,开心地说:“裙子!”   阮苏忍俊不禁,走过来摸摸她的头。   “这是手帕,音音乖,还给叔叔。”   “我不……”   小姑娘扁着嘴撒娇。   “音音,娘改天带你去买裙子,把手帕还给叔叔好不好?”阮苏蹲下来,想伸手去拿。   谁知她反应更快,掀起上衣往胸口一塞,躲去哥哥背后。   阮苏要追,赵祝升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出声道:“让她留着吧。”   阮苏回头看他,“那怎么好意思。”   “一条手帕而已,我还有很多。”   “嗯……好吧。音音,谢谢叔叔。”   音音笑逐颜开地跑出来,“谢谢叔叔。”   赵祝升看着对方太阳花一般灿烂的脸,忽然又感觉似乎没有那么难接受了。   阮苏向他发出邀请,“进去看看吗?”   “好……好。”   阮苏听出他的紧张,笑容更温和了些,带着他走进去,参观了小院。   赵祝升跟着她看完院子、客厅、厨房、最后停在卧室,看着那张整洁的铺了粉色床单的小床,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她以前过得是怎样奢侈的生活啊,现在呢?简直无法想象她用多大的勇气才接受这一切。   阮苏没有注意到他的表情,还挺自豪地说:   “怎么样?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该有的都有。而且每一样都是我亲自挑选的,价格便宜但质量绝对好,保姆也是我自己去雇的,一个月十块大洋,在我上班的时候帮我照看他们。像洗衣服做饭这种事我晚上回来做,可以省下不少钱。”   赵祝升浓眉紧锁,“你这里太艰苦了,搬去跟我住吧!”   “什么?”   “我的薪水还可以,这两年也攒了一点钱。我换一套大房子,多雇几个下人。”   阮苏好笑地说:“你的钱你自己留着,给我花做什么?对了,你还没娶妻生子吧?”   他摇头。   “那就是了,你一个单身汉,又没爹娘,赚得钱自己存着,这样以后遇到喜欢的姑娘才有底气说我爱你呀。”   他喜欢的姑娘就是她啊……赵祝升无法说出这句话,赌气似的说:“我不想结婚,我也没有喜欢的人。”   “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后也没有。退一万步说,就算你真的一辈子不结婚,钱也可以攒着做生意啊,你肯定不想给商元良打一辈子的工吧?”   他无论说什么,都像打在棉花上一样,被她轻飘飘地给推回来。赵祝升生气了,提高音量问:   “我就想照顾你不可以吗?我就想给你花钱不可以吗?当初我最无助的时候是你收留了我,我现在也想报答你啊!”   阮苏被他吼得愣了下,忍不住笑起来。   “谁拦着你报答了?只是我已经是个寡妇,你又是单身汉,住一起不合适。你要是真想帮我的忙……唔……”   她想了想,去院里拿皮包,取出一份修改产量的文件道:“就把这个签了,好让我回去交差吧,这是他给我的第一个任务。”   他想都没有想,掏出钢笔就要签。阮苏倒是缩了下手,捂着文件问:“等等!这种事会让你很为难吗?如果有影响的话,我还是去找厂长吧。”   “有我在你找什么厂长?瞧不起我吗?”   他不由分说地夺走文件,在底下签了自己的名字,没好气地递给阮苏:“拿去!”   阮苏讪笑着接过来,收进皮包里,“谢谢你了,改天请你吃饭。你肯定还有事吧?那我就不留了,慢走。”   赵祝升:“……”   她的模样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可这股子让人恨不起来的狡猾劲儿真是一点都没变。   他无语地往外走,音音本来在跟安安玩手帕,看见他的身影特地跑到门边喊:“叔叔再见……”   “再见。”   赵祝升挥挥手,转过身后才发现自己脸上挂着笑,暗骂了一声真是贱,收敛表情冷冷地走出巷子。   阮苏完成了棘手的任务,心情大好,下午便回去复命。   进公司大门时孙老六在一楼跟销售员说话,看见她立刻正色走了过来,冷冷地问:   “中午怎么不见你人?”   “公司不是规定外出就不算考勤吗?”   “这种小事也算外出?呵呵,随便你吧……文件他们签了没有?”   阮苏抬头看了眼楼梯,“良爷在办公室吗?”   “对啊。”   “多谢。”   她说完绕过他,直接往楼上走。   孙老六气急败坏,冲着她的背影大喊。她没有回头,快步走到办公室外,准备敲门,却听见里面有讲话声,仔细一听像打电话。   她放下手站在外面,电话挂断后又等了两分钟,才接着敲门。   “进来。”商元良笑眯眯地哄着怀里的黑猫,抚摸它顺滑的皮毛。   阮苏进去说:“良爷,文件已经签字了。”   “拿来看看。”   她递过去,商元良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抬头笑道:“你还挺会办事。”   “只是运气好,正好碰上了认识的人。”   “人脉也是能力的一种,何况你又是一个外来的女人,能做到这样已经很有本事了。”   他放下文件,手伸向抽屉,“正好我这里还有件事,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去办,不如你试试?”   阮苏接来一看,是张货款清单,显示有个王姓分销商陆陆续续从安丰拿了几个月的货,却始终拖欠货款没有还清。   对方的意思是……让她去取回货款?   商元良见她表情并不是很乐意,轻轻摸着黑猫,和蔼地说:   “我知道这种工作跟你的本职相差有点远,不过说句实在话,翻译这活儿没多大难度,任谁下苦功夫学他几个月都能干,我想你也不会愿意在这种职位上待一辈子,对吧?”   阮苏问:“那要是我拿回来货款,会升职吗?”   商元良笑意加深,“安丰这么大,最不缺的就是职位,具体能不能升,得看你的工作结果。”   阮苏踌躇起来。   对方给她开得几乎是张空头支票,谁知道最后能不能得到想要的酬劳。而收货款这事具有一定的危险性,她傻头傻脑地跑过去,搞不好是要吃亏的。   商元良等了一会儿,见她始终不说话,笑着说:“当然,你一个女性做这种工作还是有些为难的,我看翻译挺好,安全又舒适,这活儿我还是去找别人干吧。”   他说着就要把清单拿回去,当他的指尖碰到清单时,阮苏猛然抓紧。   二人对视,她下决心般地说:“我想试试。”   商元良笑着坐回去,脸上的皱纹似乎都舒展了些,圆框眼睛令他看起来非常温和无害。   “你知道么?我那天第一眼看见你,就觉得你不是一般的女人。”   “良爷谬赞了。”   “不不。”他摇摇手指,大拇指上的扳指十分醒目,“普通女性或许可以留洋,当个高级知识分子。或许可以打扮得时尚靓丽,当个交际花。或许可以学习持家之术,当个贤内助,但极少有人能做到失去一切后重新开始,从那名动全城家财万贯的阔姨太,摇身一变成为自力更生的求职会计,还适应得这般如鱼得水,是吧阮小姐?”   阮苏起初听他话里的意思就有点不对劲,听到最后那个称呼时,几乎脑中轰隆一声,差点失态。   她这人有个习惯,紧张到极致时脸上越是冷漠,心底越是清醒。   看着商元良不变的笑容,她平静地问:“你知道了?”   商元良道:“我也只是随便让人一查,毕竟王爱英这名字可不像配得上你的。”   “良爷是如何查到的?”   他抬起手来,露出那枚血玉扳指。   “此物名叫踏雪寻梅,乃前朝第三任皇帝心爱之物,驾崩后被太监偷偷卖到民间。几番周折,五年前落入荣凌云大帅唯一的弟弟,亦是知名富商荣闲音手中。”   商元良另一只手将黑猫往前一托,那活物敏锐落地,跳上窗台,趴在上面舔毛。   他则缓缓走到阮苏面前,似笑非笑,“三年前,荣闲音的尸首被人发现在一个农家杂院里,与他死在一起的还有一个女戏子,二人皆是中枪身亡,却没有找到枪在何处。根据当地人流传出来的说法,他是被自己囚禁的一名女子所杀害,而当时段瑞金的五姨太不知去向。”   他虽然没有身在现场,甚至根本没有见过他所说的这些人,却把关系分析得头头是道。   阮苏不得不佩服他,好奇地问:“良爷既然已经知道,打算怎么办?把我交给林清?”   商元良哈哈大笑,引得黑猫都回头看了眼。   “阮小姐真会说笑,如今你是我的翻译,他与我八竿子打不着,何必巴巴地送过去。”   “那……多谢良爷?”   商元良收住笑容,拍了拍她的肩。   “阮小姐,我这人不爱钱不好赌,生平就一个爱好——求才若渴,你不要让我失望啊。”   阮苏笑不出来,干巴巴地扯了下嘴角。   “我先下去了,希望能给良爷带来好消息。”   商元良点点头,不再看她,冲着黑猫伸出手,嘴中亲热地喊着“宝贝儿”。   阮苏为他关了门,快步下楼。路过一楼时似乎看到了孙老六,没心情搭理他,径自走出两条街,才做贼似的,在一家包子铺门口停下来。   天气不热,可她大汗淋漓,发丝杂乱地黏在她白里透红的脸颊上,脑中挥之不去的是商元良的笑容。   这滋味可真不好受,心惊胆战,小心翼翼,连喘气都得把握着分寸,生怕对方话里有话,将她引入那万劫不复的陷阱里去。   现在怎么办?还要继续呆在他身边为他做事吗?   商元良蛊惑般的话语在脑中回荡,让她无法痛下决心来放弃这好不容易争取到的一切。   包子铺伙计好奇地看着她,“小姐,小姐,您要买包子吗?我们已经打烊了。”   阮苏回过神,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快步走掉。   第二天,她去找了那位王姓分销商。   对方全名王四全,干得是开赌场的勾当,因为赌徒大多烟不离嘴,于是为了增加收入,他很早以前就开始与安丰合作,直接从他们这里拿货,卖给赌徒们。   他的生意原本做得很不错,财大气粗,手下养着一帮打手看管赌场,道上的人遇见了得尊称他一声全老大。   可惜半年前,一位高管子弟在狐朋狗友的怂恿下来他这里赌博,连赌三天欠下十几万的赌债,对家没有认出来他,为了收到赌债砍了他两根手指当订金。   那少爷鬼哭狼嚎血渍呼啦地回家后,第二天晋城警察出动,在局长的带领下,把王四全的赌场给一锅端了。   他四处走关系,想把自己的饭碗捞出来,但是无人敢卖他面子。   眼看饭都要吃不起了,王四全不得不放下身份,游荡在各大赌场间,成为一名“流动供货商”,卷烟、雪茄、洋酒、甚至鸦片都能从他这儿买得到。但凡赚了点钱就赶紧拿去赌,企图赢一笔大的,东山再起。   偏偏人倒霉起来喝凉水都塞牙,他生意做得不顺利,时常被人举报。赌运也不佳,投入多少都是打水漂,渐渐地连货款都给不起了,光安丰这里他就欠了好几千块。   阮苏打听到了他今日的所在,位于一家叫老西门的小赌坊。她来到那赌场门口,看着乌烟瘴气的里面不想进去,便想了个法子——报警说王四全欠债不还,拜托警察把他抓了出来。   她并不指望着那些警察能帮她把钱要出来,但是借他们的手段,她不用进赌场,在警察局里看到了王四全。   王四全是个高大的山东汉子,因这半年来的失意瘦成了一只大刀螂,且对警局充满憎恨,坐在椅子上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阮苏走到他面前,他眼睛微微一亮,听完她的身份后又把脸瞥向一边,冷哼了一声。   阮苏平静地说:“王老板,我知道你最近手头周转不灵,可是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就算闹到总统面前去也是这个理,否则不必坐在这里了。”   王四全也不知听没在听,从兜里摸出一根皱巴巴的卷烟打算抽,被警察劈手夺走扔进了垃圾桶。   阮苏很有耐心地看着他。   “王老板,你曾经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知道人在社会上混,不管开赌场也好做生意也罢,最讲究的就是个信誉,有信誉别人才肯跟你合作。一家独大的人除非去当土匪,做刀口舔血的买卖,否则是赚不到钱的。你若是没了钱,只要信誉在,有朋友,大家拉你一把你也就起来了。可若是连信誉都失去……就算你找到了赚钱的路子,谁信你呢?”   他抬起头来,胡子拉碴的脸上满是讥嘲。   “你这女人,讲起大道理来头头是道,莫非以前是当律师的?”   阮苏道:“大道理并非打官司才用得着,人活在世也得讲道理。我若是你,就算倾家荡产也要把货款还上,晋城的供货商都知道你是个欠债不还的了,等你卖完手头那些货,谁还肯放货给你?”   王四全无所谓地抖了抖二郎腿。   “你不是我,你要是我就该知道我已经倾家荡产,什么东山再起?什么从头再来?都是狗屁。我现在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有本事你就拿去,没本事啊……你天天报警抓我也可以,横竖我没钱吃饭,来这里喝两口稀粥,也算一顿饭了。”   阮苏看着他这副模样,深吸一口气,冷冷道:“那你就慢慢喝粥吧。”   说完转身走出了警察局。   街上人来人往,她心情烦乱,见旁边有家咖啡厅,进去要了杯咖啡,坐在靠窗的位置慢慢喝。   刚才她已经问过警察了,说是这种欠债不还的人他们也没办法,关可以关着,又不能总关着白养他,一般也就是关个三四天就放出来了。   那王四全估计就是笃定她拿他没有办法,所以才如此嚣张。   不过看他这破衣烂衫的模样,真的能还出钱吗?   要是实在一毛都拿不出了,自己逼他逼得有什么意思。   阮苏正想着,桌边的玻璃窗突然被人敲响。她抬头一看,看见了赵祝升的脸。   阳光灿烂,他皮肤白皙,头发与眉眼都是漆黑的,映在玻璃上简直像一张明星画片。   他冲她微笑了下,做了个手势,询问是否可以进来。   阮苏点点头,没过多久,“画片”就坐在了她面前。   “一杯咖啡,三份糖,谢谢。”   赵祝升对洋人侍者说。   侍者退下,阮苏忍不住笑。   他有点生气,“你在笑什么?”   “我笑你长得像个大人,口味还是小孩子。”   小小的一杯咖啡要加三份糖,何不直接去喝糖水?   赵祝升撇撇嘴,“我是不喜欢咖啡的苦味的,要吃苦干脆喝中药,这种味道有什么好呢?巴掌大的杯子,还得坐下来慢慢喝。”   他说话时无意识地撅着嘴,显得很稚气,那一瞬间,阮苏恍惚回到了三年前,回到了寒城。   明亮富丽的咖啡厅,光可鉴人的小银勺,衣着整齐的侍者,与从窗外投进来的灿烂阳光,还有桌上那盆盛开的小甘菊……一切都是那么美好,苦难在此地无法立足。   但她又很清楚,这不可能是寒城。   寒城洋人罕见,侍者绝不会操着一口流利的英语。寒城最好的车是荣闲音的庞蒂克,而这里的大街上各种豪车在飞驰。   寒城娱乐之地就那么多,走到哪儿都能遇见认识的人。晋城犹如一片汪洋,她是融入汪洋中的一滴墨水,无论多么的格格不入,都不会有人注意到她。   阮苏垂着眼帘,捏着银勺在咖啡里搅了搅,问:“你怎么会来?”   赵祝升回去苦想了一晚上,做出一个决定,想告诉她。于是上午去了总公司,却得知她出来做事了,便一路找了过来。   看着她眉眼间淡淡的烦恼,他情不自禁把那个决定咽了回去,改口说:   “我过来处理点公事,正好看见你,就进来坐坐。你呢,你为什么来?”   阮苏没有隐瞒,把自己的任务告诉了他,说完便问:“你在晋城也呆了三年,认识这个王四全吗?他现在还有没有还款的能力?”   赵祝升谈起正事,脸上的稚气消失,认认真真地思考起来。   “没见过,倒是听说过。先前厂里也有个经理老去他那儿赌博,还偷货款去赌,被发现后开除了。我跟他聊过几次,听说王四全是从外地来的,刚来时仗着力气大肯卖命跟着帮派混,后来自立门户,还算有胆识,可惜走偏路。”   既然是个有脑子的人,干着开赌场那样的事,会不给自己提前留后路吗?   阮苏有些怀疑。   赵祝升道:“你遇到了麻烦吗?我可以帮你。”   “你怎么帮?”   “他是硬骨头,但晋城里有的是比他更硬的。”   阮苏点点头,冲他招手,“来。”   他以为自己的想法得到了赞同,倾身把脑袋伸过去。   阮苏拍西瓜似的在他后脑勺上拍了一下,发出清脆声响。   赵祝升连忙缩头,捂着脑袋很委屈,“你打我做什么?”   “不是鲁智深,充什么梁山好汉?”阮苏训道:“现在是法治社会,别动不动就以恶制恶。要是被抓进局子里还好,可要是缺个胳膊少条腿,让我养你一辈子啊?”   赵祝升被她说得耳根发红,却忍不住幻想起自己残疾后她贴身照顾的画面。   如果他真的为她而死,她会铭记他一辈子吗?在她心中的地位会比段瑞金更高吗?   想到这个可能性,他几乎蠢蠢欲动了,偏偏这时阮苏说:“这件事我有解决的办法了,你不要插手。”   赵祝升啊了一声,沮丧地看着她。   他模样实在俊秀又可爱,阮苏忍不住伸出手,揉乱了他的七分头。   赵祝升握住她的手,那只手修长白皙,柔嫩匀称,饱满圆润的指甲透出淡淡的粉色,晶莹剔透得像个艺术品。   他克制着自己亲吻她手指的冲动,用那双小狗似的眼睛看着她,小心翼翼地问:   “等你处理完这件事了,可以去我住得地方做客吗?我有个惊喜想给你看。”   “惊喜?是什么?”   “你去了就知道。”   三年时间如云烟过境,不留痕迹,他期待地看着她,相貌蜕变成熟了,内里依然是那个热忱的少年。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书生 10瓶;Amin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8章   警察局拘留室,一群流氓地痞懒模懒样地坐着,对面是因各种鸡毛蒜皮的小事被抓进来,瑟瑟发抖挤成一团的普通百姓。   警察走到门外,用警棍敲了敲门。   “王四全,出来!”   王四全抬起头,眼神疑惑,因为按照以往的规矩,他起码再关两三天才能出去。   他警惕地跟在警察身后,来到一间办公室,推开门后看见里面的人愣住了。   “爹!爹!”   一个小女孩跑过来,扑进他怀里。   他摸摸她的辫子,心情复杂得说不出话。   阮苏坐在办公桌旁的椅子上,静静地看着他们。   小女孩太久没见他,抱着他直哭。王四全蹲下身,好言好语地安慰她,耐心的模样叫人无法跟之前那个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赌徒联系到一起。   花了半个多小时,小女孩破涕为笑。   王四全将她交给警察,摆脱后者带她出去玩一会儿,等他们走后把门一关,大步跨向阮苏,狠狠揪住她的衣领。   “还不起钱是我的事,你去找我家人做什么?信不信老子弄死你!”   阮苏整个人几乎被他拎起来悬在空中,却一点也不害怕,笑着说:   “你该感谢我。”   “我谢你个鬼!”   “要不是我,你到死都见不到你女儿最后一面!”   她提高了音量,他怔了怔,松开手。   阮苏跌回椅子上,捂着脖子看着他笑。   “你心里肯定比我更清楚,货款拖欠那么久,不止是安丰想要回去,其他供货商也都在找你了。你摆出一副不怕死的样子有什么用?那些人被你惹急了,将你碎尸万段丢进护城河里喂鱼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你可以不为自己考虑,可你女儿呢?亲娘死得早,姨太太信不过,以为请个乡下老婆子给够钱就能平安长大吗?那老婆子自己也是有孙子的,好东西都留给他。你消失的这半年你女儿没吃过一口肉,老婆子还打算着等她月事一来,就给孙子当媳妇呢。”   “啊!!!”   王四全听完目呲欲裂,气得一拳捶在桌子上,留下两道裂缝。   阮苏往旁边让了点,免得殃及自己,继续说:   “我要是你,就了结恩怨重新做人,别再想着开赌场了。晋城眼下还算安全,你又有力气,当个手艺人不成问题。把你女儿接到身边亲自抚养,送她上学念书,将来嫁个好人家。你已经毁了自己,别再毁了她。”   王四全站在原地双拳紧握,手背上爆出青筋,表情压抑而痛苦。   思索许久,他咬咬牙抬头,看向阮苏。   “可我就算去筹钱也需要时间,一天两天回不来,我女儿怎么办?”   阮苏心中微喜,平静地说:“我也有儿有女,家中还有保姆,你要是信得过我,可以代你照顾她几天。”   王四全朝她一拱手,行了个江湖礼。   “多谢!”   阮苏去找警察,很快三人走出警察局大门,兵分两路。王四全去筹钱,阮苏带着他的女儿回到院中,告诉安安和音音这个是姐姐,要在家里做几天客。   孙老六不知从哪儿听说这件事,特地跑到她的工位上嘲讽她。   “愚蠢透顶,他这种亡命之徒会在乎女儿?恐怕是找个借口敷衍你,早就卷款潜逃了。”   阮苏放下手里要翻译的文件,平心静气地问:   “六爷,我可是有得罪过你?”   孙老六愣了愣,“没有啊。”   “那……我有做错过什么事?”   他不说话。   阮苏道:“既然我认认真真地做着我的工作,没有出纰漏,您何必一而再再而三的来教训我?据我所制,按公司章程助手的直系领导是良爷,而不是其他助手吧。”   孙老六遭她好一通反问,找不出话可以回击,气得甩了下袖子,扬长离去,临走还丢下一句——“我就等着看你能不能收回这笔钱!”   阮苏没搭理他,继续做自己的事。   几天后,王四全回来了。   他果然是留有后招的,早在开赌场第一年大赚特赚的时候,他就去郊外购买了一大片地,租给农户使用。本来是想着等到走投无路时再卖一笔钱,去其他城市重铸辉煌,但是看到女儿后,他改变主意了。   把那片地卖掉,得到的钱偿还了所有货款与债务,还剩下个几百大洋,足够他们父女租套房子开始正常的生活。   阮苏是第一个收到货款的,清单上欠了多少,他就还了多少,一毛都没赖。   王四全从她家中接走女儿,临别时说道:   “我之前是走进了死胡同,总觉着我的人生不该就这么平淡下去,却没发现哪怕我放弃生意,所拥有的也比当初刚到晋城时多多了,比如我的女儿。现在我无债一身轻,走到哪儿都不怕人追我。阮小姐,来日我女儿若真像你所说嫁了个好人家,一定请你来当座上宾。”   阮苏由衷地笑道:“真期待那一天。”   “姑姑再见。”   小姑娘冲她挥挥手,乖巧地跟在父亲身边,牵着手走远了。   阮苏回头看看兄妹俩,冲保姆打了个招呼,把货款放进皮包里,回公司交差去。   商元良却不在,听员工说是到什么高官家里吃喜酒去了。阮苏便回自己的工位上边做事边等,等到下午五点他才回来,身上带着淡淡的酒味,一进门就找他的猫。   黑猫天性好动,不知道钻哪儿逮耗子去了,所有员工帮着找,找遍半个公司都没找着。   孙老六不耐烦地说:“这小东西真野,天天喂都喂不熟,属白眼狼的。良爷您就该找根绳子把它拴起来,省得它老到处钻。”   商元良竖起手指嘘了一声。   “别在背后说它坏话,它耳朵灵着呢,还记仇!小心下次见你就挠你!”   孙老六不敢开口了,接着发动员工帮他找。   这时五楼楼梯上走下来一个人影,众人抬头看去,黑猫赫然就在她怀中。   黑旗袍的女人,黑皮毛的猫,阮苏轻轻抱着它,手里捏着一条小鱼干。   它很惬意地舔着鱼干,脑袋枕在她胳膊上,尾巴长长地垂着,具有节奏地晃来晃去。   “唉哟小宝贝儿……”   商元良赶紧过来接走它,疼得跟心肝宝贝儿似的。   孙老六嫉妒地看着阮苏,她坦然自若地笑了笑,问商元良:“良爷现在可有空?王四全的货款已经收回来了。”   “是么?”   商元良表情挺意外,抱着黑猫道:“那走,去我办公室谈。老六啊,你带大家把弄乱的桌子椅子归置归置,然后就下班吧。”   在这栋烟草大楼里,孙老六本是他身边最亲近的人。阮苏一来,居然沦落到只能带人收拾桌椅板凳了,忍不住狠狠盯着她窈窕的背影,想立刻把她赶出去。   阮苏跟着商元良来到办公室,把货款交给他。   他显然并不在乎,随手放进了抽屉,抬头笑道:“你真是让人刮目相看。”   阮苏没有蠢到邀功,低下头道:   “都是看在良爷的面子上他才给的。”   他笑着摇摇头,靠着椅背上惬意地抚摸着猫背。   “人啊,谦虚可以,但谦虚得过头那就是客气了。你我之间还用客气吗?这次的功劳绝对是你的,有没有什么想要的奖励?”   她想要的多了去了,想要钱,想要权,想要把林清千刀万剐。   但这些想法目前只能放在心里想想而已。   阮苏微笑着说:“能继续为良爷做事,就是我最想要的奖励。”   商元良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忽然坐直了身体,重新拿出那叠钱,将其中一半放在她面前。   “你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在晋城想必过得不轻松,这些钱拿去,给他们买点好吃的。要是改天有机会,带来陪我这老头子聊聊天,我还没有孙子孙女呢。”   阮苏答应下来,拿起钱,等了一会儿,见他没有再开口的意思,已经自顾自玩起猫来,只好自觉地走出办公室。   坐在椅子上,她回想刚才对方的话,心底非常失望。   她也是当过老板的,如果想要重用一个人,绝对不会只给她钱了事。来公司有段日子了,她依然是个没有实权的小翻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商元良真正的用她?   下班时间到,阮苏面无表情地提着包走出烟草公司的大门,准备去搭乘电车时,一辆黑色雪佛兰汽车停在她面前,降下车窗。   她抬眸看了眼,露出笑意。   “阿升,你怎么来了?”   赵祝升坐在豪华的轿车里,单手把着方向盘,英俊不凡的相貌与奢华从容的气度引得路人频频侧目,看向她的眼神却是委屈的。   “我一直在等你回话,可惜等不到,只好自己来找了。”   阮苏愣了愣,“回什么话?”   “去我家呀,我说过有惊喜要给你看。”他愈发不开心了,“你根本就不在乎我说过什么是不是?”   阮苏忙道:“怎么会?只是……只是一时没想起来。”   他无奈地摇摇头,倾身推开车门,“算了,不跟你计较,上车。”   阮苏没有上车,反而后退了一步。   “我现在得回家,安安和音音还在家里等我呢。”   赵祝升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下车走到她面前。   对方的身高有了天差地别的变化,气势也强烈了许多,让阮苏忍不住又退了一步。   叮铃铃——   一辆自行车从她后面经过,赵祝升伸手搂住她的腰,将她往旁边拽了点。   阮苏站稳后赶紧推开他,干笑着说:“谢谢你。”   他没有接话,低头看着她,过了几秒才严肃地问:   “要是在他们和我之间选择,你会选谁?”   阮苏尴尬道:“你们又不一样。”   “你肯定会选他们对不对?因为他们身上流着段瑞金的血。”   她闻言皱眉抬起头,感觉他身上宛如笼罩着一层阴影——灿烂与热诚是表象,他早已被阴影吞噬。   赵祝升问完过了几秒,忽然又笑起来,揉揉她的头发说:   “哈哈,好了,不跟你开玩笑了……我怎么会为难你呢?他们已经被我接到家里去了,在等你呢。”   阮苏惊道:“真的假的?”   “骗你我是小狗,快上车,别让他们等急了。”   赵祝升不由分说地将她推进车里,关上车门,绕到另一边上车。   经过半小时的行驶,雪佛兰停到一栋小洋楼的院门外。   家丁过来开门,赵祝升把车开进去,停在车库外,牵着阮苏的手下车,往客厅里走。   时至初秋,院子里的金桂开了,香味传出十里远,颜色金灿灿的,像一片剪下来的晚霞。   花园里还有波斯菊、万寿菊、大牵牛花,个个都在花期,开得轰轰烈烈。   阮苏好久没到过这种精心打理的小花园了,她小心翼翼地走,生怕鞋跟踩断了青草。   赵祝升回头催促她,带着她进大门,跨过门槛听到里面传出小孩的嬉笑声,阮苏的心脏这时才落了地。   “我没骗你吧,他俩可喜欢这里了。”   随着赵祝升的话,安安跑了出来,手里拿着个小小的风车,抱住她的大腿不肯松手。   音音紧跟在他之后,嘴角沾了点奶油,小花猫似的,手里是一个金头发的进口洋娃娃,显摆似的举到她眼前。   “娘,你看!”   阮苏摸摸她的头发,“嗯,真漂亮。”   “叔叔。”她指赵祝升。   赵祝升已不像第一次见面时那般紧张,单手插兜,十分自然地勾起一抹微笑。   “喜欢吗?喜欢下次再给你买一个更漂亮的。”   音音开心极了,用力点头,抱着娃娃跑向他。   他两只手托住她的肋下,高高举到空中转了一圈,留下一串清脆的欢笑。   阮苏在路上时还有点责怪他不请自来,现在看着他们其乐融融的样子,反而忍不住感谢他了。   “走,咱们进去看惊喜。”赵祝升把音音抱在怀里,率先往客厅走去。   音音不解地问:“惊喜?”   他刮刮她的小鼻尖,“给你妈妈的惊喜。”   阮苏对他的话持怀疑态度,因为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东西可以算得上惊喜。   她跟着去了客厅,看见精致华丽的沙发,看见了昂贵的茶几,看见了厚实的地毯,并未见到所谓的惊喜。   赵祝升把音音放在沙发上,站直身体说:“你们等我。”   他走进走廊,没过多久,走廊里传出“骨碌骨碌”宛如车轮滚动的声音。   阮苏好奇地抬起头,看见赵祝升走出来,站在门边做了个请看的手势。   一条大拖把……不,一条狗出现在众人面前。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那条被卷毛遮住眼睛的狗,惊喜地叫道:“这是我当初给你的那条!”   赵祝升说:“没错。”   阮苏跑过去蹲下摸狗头,“你居然还养着它,我以为早就走散了。”   “你特地警告过我,一定得好好养,养不好就找我麻烦,我怎敢不上心?可惜养着养着就只剩一半了。”   “一半?”   下一秒,阮苏的手指摸到一个硬硬的东西,低头查看,明白了骨碌声从何而来——狗的两条后腿不见了,为了方便它行动,给它安装了一个小木车,这样它只用活动前腿,就能带动车轮。   赵祝升解释道:“那时我找不着你,打算来晋城,路过那个院子看见了它。大概是因为我们逃走,赵凯旋的人太生气,打断了它两条腿。”   阮苏想到它当时可怜的模样,忍不住抱住它,喃喃地说:   “它还是二爷送我的。”   赵祝升眸光暗了暗,低声道:“在我眼里,它只是你送我的。我还为它取了个名字。”   “叫什么?”   “小凰,凤凰的凰。”他蹲下身,看着狗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相信它跟我都会像凤凰一样,涅盘重生,飞得更高。”   阮苏嘴角抽搐了两下,放开狗站起身。   “多谢你照顾它这么久,如果不方便的话就由我来养吧,正好安安和音音缺玩伴。”   他也站起来,抬了抬下巴。   “我有点事想跟你说,我们去楼上谈。”   阮苏也很想问问他,一个人怎么住这么大的房子,哪里来的钱,于是让保姆照顾安安音音,跟着他上了楼。   楼上是卧室,只有赵祝升一个人住。与楼下华丽的客厅不同,他的房间简单到极点,只有一张床与一个衣柜,进去后两人甚至没有椅子可坐。   阮苏打量了一圈,不由得问:“你为何不给自己添点家具?”   “因为我要时刻铭记着教训。”   “什么教训?”   赵祝升走到床边,手指划过简陋的床铺。   “舒适的生活会让人沉溺,让人放松警惕,危险经过时也毫无察觉。我已上过一次当,绝不会上第二次。”   他今年也才二十出头,本该是朝气蓬勃的年纪,语气却已沧桑得像个中年人。   阮苏看着他瘦削的背影,很想抱抱他,告诉他那些磨难早就过去了。   “你肯定很想问,这套房子是哪儿来的吧?”他转过身说。   阮苏点点头,“据我所知,以你的职位收入应该负担不起这么大的房子吧,租的?”   他笑了笑,“苏苏,你变傻了,在烟草公司工作收入怎么可能只有工资?”   阮苏眯起眼睛,“还有什么收入?”   他没有说,走到她面前,垂首问:“你很想让商元良重用你吧?可他这个人疑心病最重,只肯用自己信任的人。分厂厂长,销售点经理,包括孙老六,都死当初跟着他一起发家的兄弟。外来的人若想得到重用,非得经过千般刁难万般考验不可。”   阮苏叹了口气,“就没有其他办法吗?我等不了太久。”   “有,只是你不会愿意。”   “什么办法?”   “跟我结婚。”   阮苏震惊地推开他,“你说什么疯话?我怎么可能跟你结婚?”   他看着她那迫不及待要拒绝的样子,心中一痛,脸上依然镇定。   “我已得到他的信任,他知道你跟我的关系。如果你成为我的妻子,他自然不会再怀疑你。”   “可是……可是……”   阮苏道:“可是我没想过要跟你结婚啊,何况我现在还是个寡妇,带着两个孩子……”   “那有什么关系?我们只需要婚姻之名,并不需要婚姻之实。”   她怔怔地抬起头,“你是说……假结婚?”   赵祝升嗤笑了声,“结婚证是真的,婚宴是真的,你是真的我是真的,怎么能叫假结婚?只不过我们不必像其他夫妻一样,我们可以变成彼此的家人……不,是比家人更亲近的存在。”   阮苏仍然觉得荒唐,不停摇头。   赵祝升用力握住她的肩膀。   “段瑞金已经死了,除非你以后永远单身,否则既然要选,为何不选我?我已经有实力照顾你们了,我也不介意那对双胞胎的存在,我甚至愿意当他们的父亲,你难道找得到比我更合适的人?”   他的话字字珠玑,让人挑不出瑕疵……可是就算这样,他们怎么能结婚呢?   阮苏一直拿他当弟弟看待,哪怕如今他长大了,比她高许多,已经不需要她的照顾和保护,她对他也无法产生爱护之外的情感。   结婚……结婚……   赵祝升看她表情纠结痛苦,轻轻抱住她。   “我们都已是大人,做事不能光凭性子,要理智。结婚对于我们而言是最好的选择,你可以尽快打入商元良的权力核心,我也可以多一个信得过的伙伴巩固自己的位置,何乐而不为呢?你想想,要是靠自己,或许等安安和音音长大了,你也未必能报得了仇。”   阮苏嗓音艰涩,“你不介意我去报仇?”   赵祝升垂眸看着地面,藏在浓密睫毛底下的瞳仁冷得像结了冰。   “我介意有用吗?我说不你就不会去吗?横竖都是无用的,倒不如早点帮你完成愿望。”   阮苏感激地回抱住他,过了会儿松手道:“不行,我还得问问他们俩的意见。”   安安和音音?那么小的两个小屁孩,能有什么意见?   赵祝升无奈地跟着她下楼,她把兄妹俩召集到身边,蹲着平视他们的眼睛,很认真地问:   “你们愿意让阿升叔叔成为我们的家人吗?”   二人表情迷茫,理解不了她的意思。   她补充道:“就像爹爹那样。”   “爹爹!”音音开心地叫了声,去摸她脖子,却摸了个空。   阮苏说:“如果你们愿意,就点个头。”   音音立刻点了头,而安安略显警惕地看了眼赵祝升,迟疑不决。   赵祝升展开双臂将他们搂过来,亲热地说:“到时候会有吃不完的糖果和蛋糕,我会给你们买新衣服新玩具,你们还可以天天跟小凰玩,好不好?”   这种诱惑谁能抵挡得了呢?安安攥着衣角的手松开,点了头。   赵祝升立刻看向阮苏,后者道:“好吧。”   第二天,他们去了商元良的办公室,告诉他两人准备结婚的打算,并且邀请他当证婚人。   商元良开始挺意外,但很快就同意了,还要出资为他们办婚礼,被阮苏以希望一切从简的借口拒绝。   之后赵祝升开始筹备婚礼上所需的一切,因两人在晋城没有朋友也没有亲戚,只打算在洋房里请同事们吃顿饭,拜个天地就算完成了,所以只用了两三天就筹备完成。   期间阮苏无事可做,就在晋城打听了一圈,想知道段家是否还有人在此地生活——   当初新总统攻下晋城时,为了筹集资金尽快建设新政府,把残留的富商全部清缴干净。段家就是最先开刀的那一批,据说财产与房屋铺面工厂全部充公,段家人死得死散得散,早已不知下落。   她刚来晋城时就想打听的,一直没时间,现在有时间,却一无所获。   曾经那么显赫的一个家族宛如没有存在过,同旧政府一起消失在历史的滚滚洪流里,什么都没留下。   回去时阮苏坐在一辆黄包车上,看着蔚蓝的天空心想:   她要结婚了,但她此生永远不会像爱段瑞金似的爱别人。   爱是给予,是不计回报的付出。   她被生活压得太累,被苦难磨灭了本心,再也不可能不惜代价的去爱一个人。   曾经那个单纯天真的她同段瑞金一起被封存在记忆里,她努力回想对方的脸,记忆却好像打了一层强烈的柔光,美好而模糊,叫人想不起细节。   他曾说过什么?他拥抱过她几次?   不重要了。   阮苏抬起手,无名指上是一枚用扳指改成的女士戒指。戒指简朴无华,只是一个素圈,一如她如今非黑即白的衣着。   黄包车停在洋房门口,等在门外的赵祝升快步跑过来,语气有点埋怨。   “你去哪里了?我一直在找你,有东西要给你看。”   “什么东西?”   他突然害羞起来,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盒子,递到她手上。   “喏,你看看喜不喜欢。” 第69章   盒子里是一枚光芒璀璨的钻戒。   一颗两克拉的粉钻旁边镶嵌了一圈透明小钻,戒托用得是白金,工艺及其精湛,放在晚霞底下那么一照,闪得人眼花缭乱。   阮苏掀开钻戒下的那层海绵绒布,果然看到一张单子,显示为大兴珠宝行所出。   她没去过这家珠宝行,但是看过报纸上他们的广告,广告语极尽张扬——最好的珠宝,配最美丽的女人。   这枚戒指价格不菲。   她抬头问:“你哪儿来的钱?”   赵祝升说:“钱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喜欢。”   她摇摇头,盖上盒子道:“退掉吧,我不需要这么好的戒指。”   “为什么?你以前最喜欢亮晶晶的东西不是吗?这上面的钻石还是粉色的,很罕见的。”   赵祝升道:“何况我们马上就要结婚了,你手上怎么可以没有戒指?”   阮苏平静地抬起手,将那枚素圈展示给他看。   “我有戒指了,以后无论谁问起,我都会告诉他,这是我丈夫送我的。”   赵祝升拿着小盒子,闷闷不乐,很不开心。   有住在附近的邻居开着汽车经过,阮苏瞥了车一眼,走近了两步,压低声音说:“阿升你要记住,我们跟普通夫妻不一样,我们不是因为爱才在一起。”   赵祝升怔怔地看着她,片刻后表情转为自嘲。   “是,是我自作多情了。”   他把盒子塞回口袋里,耸耸肩说:“我以后不会再逼你。”   阮苏想了想,“我们还是约法三章比较好,跟我来。”   他们走进洋楼,跟安安和音音打了声招呼,便往楼上去。   赵祝升的房间装饰一新,简陋的单人床换成了豪华的欧式双人床,上面铺着真丝床单与蚕丝被,立式衣柜梳妆台书桌等物是从新新百货拉来的,一套家具比普通人一套房都贵。   阮苏走到桌边,打开抽屉拿出纸笔,在第一行端端正正地写下“结婚契约”四字。   赵祝升皱眉看着她,没有说话。   “第一,婚后咱们不同房,不住同一个房间。”   他问:“那你睡哪里?”   阮苏道:“房间这么多,哪里不能睡?隔壁不就是空房间么?买张床放进去,睡那里好了。”   “那间房多久没人住过,还不朝阳,冬天冷夏天热,你住过去做什么?”   阮苏道:“我最穷的时候睡大街,现在有房间住还挑剔什么。”   “不行!”他斩钉截铁地说:“你睡这里,我搬过去!”   “阿升……”   “这是我的房子,我说了算。”   “……”阮苏无奈地看着他,好半天后说:“好吧,那你把东西买全一点,别跟之前似的,没时间我可以帮你买……咱们来说第二条,经济独立。”   赵祝升问:“什么意思?”   “我知道你如今比我有钱,但我也是有薪水的人,安安音音、保姆、还有我,四个人的支出全都由我来支付,伙食费按月结算。你要是想给他们买礼物或衣服,可以先买回家,然后把账单给我,我再给钱给你。你需要负责的是家里的水电开销,佣人园丁的薪水,汽车的油费保养费,以及你自己的伙食费。”   赵祝升蹭地一下站起来,“分得这么清楚?我们还叫结婚吗?”   阮苏不解地看着他,眨眨眼睛。   “我们本来就是结给别人看的。”   “你……”他无法反驳,愤愤道:“至少伙食费不许给,我养你们还是养得起的。”   “我知道,可我不想欠你。所谓亲兄弟都要明算账,何况我们这种关系。”   他们这种关系……他们这种关系怎么了?   赵祝升气呼呼地往椅子上一坐,背对着他,宛如小孩生气后不想理人。   阮苏耸耸肩,继续说:“鉴于我们在同一家公司工作,常常会在同事面前见面,所以这方面的行为也要提前规定好。有人在的时候,我们应该像夫妻一样相处,我会尽量尊重你配合你,希望你也一样。”   “没人在的时候呢?”   阮苏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他反应过来自己的问题很白痴,叹口气挥挥手,“随便你安排,你想怎么规定就怎么规定,我全听你的。”   阮苏点点头,继续提要求。每提一条就会记录在纸上,等她说完所有想法后,白纸已经密密麻麻写满一整面。   她检视了一番,确认无误才将纸笔递给他。   “你看看是否还有需要补充的,没有的话就签个字,这份合约从今天开始生效。”   赵祝升接过来看,越看越火大。   他以为假结婚,搬到一起住可以拉进两人的关系,可现在看来,倒成了住在同一屋檐下的两个陌生人。   然而只要能天天看见她,再也不用担心她会消失,当陌生人又有什么关系?   他深吸一口气,拿起钢笔在最后一排签下自己的名字,没好气地递给她。   阮苏也签了自己的名字,起身看了看房间,打开大衣柜,把纸放在夹层的小抽屉里。   “这个秘密只有你我知道,希望不要向任何人泄漏。”   赵祝升低声道:“你对我提了这么多要求,我可以对你提一个吗?”   “请说。”   “虽然我们是假结婚,虽然我们是为了利益在一起,但是在我们没有离婚之前,你不要爱别人,好不好?”   他可以接受她曾结过婚,他可以接受她与段瑞金的孩子。   只要她身边此刻没有其他男人,他就可以欺骗自己——他们仍然有相爱的机会。   输给段瑞金,他心服口服,谁让人家更早认识她。   可要是再输给别人,他真的会疯,他有哪里做的不够好呢?   阮苏看着那双充满恳求的眼睛,心底针扎似的刺痛了一下,点头答应。   “好。”   “如果将来你厌倦了,想分开,请提前告诉我,别让我傻头傻脑地找不到你。”   他已将自己的姿态放到最低,而他根本不必如此卑微。   阮苏怀着满满的歉疚,低下头,再次说了声好。   赵祝升缓缓露出笑容,身上的阴郁之气烟消云散,起身快步走到她面前,握住她的手,感慨地说:   “明天我们就要结婚了,真好!”   阮苏扯了扯嘴角,笑不起来。视线落在那枚黄金素戒上,莫名其妙地想起当年段瑞金给她的承诺。   ——他要给她一场盛大的婚礼,无关其他,只出于爱。他会给很多很多聘礼,用八抬大轿迎娶她过门,前面有十辆汽车开路,沿路撒珍珠当喜糖。   她会戴十克拉的大钻戒,戴十对龙凤镯,穿水晶高跟鞋,风风光光的,在所有人面前,与他许下举案齐眉之约。   太美好的承诺果然是不能相信的,她傻乎乎地信了,所以后来输得这么惨。   他招呼都不打就死了,她却得用一生的时间去怀念他。   十月初六,宜嫁娶、订盟、出行。忌赴任、开市。   夜幕落下,洋房里四处张灯结彩,客厅里热热闹闹地摆了一桌酒,坐了七八个人。   商元良坐在主位上,赵祝升与阮苏坐在他右手边,桌上其他人除孙老六外,皆为分厂的重要管理人员。   赵祝升端起杯子道:“我与她结婚结得匆忙,来不及办宴席,只请诸位来家中吃顿便饭,过于简陋了些,礼节也不周到,还望见谅。”   商元良摆摆手。   “婚礼嘛,本就是走个过场,重要的是婚后的生活怎样过。说实话,我得知你们两个要结婚还是很意外的,不过男才女貌倒也般配。来,我敬你们小夫妻俩一杯,祝你们白头偕老,早日生个大胖小子。”   二人忙起身接酒,喝完后坐下,阮苏回头看了眼兄妹俩。   商元良送了他们一台崭新的进口收音机当礼物,摆在茶几上,安安和音音听里面的人讲故事,专注得连手里的点心都忘了吃。   他们不远处,黑猫趴在一张单人沙发上,悠闲地打着瞌睡。   阮苏放下心,回过头继续应酬。   有了商元良的带头,其他人也纷纷向他们敬酒,祝他们百年好合。   酒足饭饱后,两人本打算送客人出门再休息,商元良却说:“今日我们虽是客,却是你们两个新人最大,不要错过好时辰了,快快去洞房花烛,这里我来帮忙安排。”   阮苏惊讶,“那怎么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阿升是我的侄儿,你便是我的侄媳妇。你们无父无母,大喜的日子自然由我这个长辈帮忙。去去,上楼去,客人交给我吧。”   他几乎是在轰人了,二人不好意思拒绝,跟保姆交待照顾好兄妹便上了楼。   走进卧室,阮苏坐在梳妆台前,拆掉那些繁琐的发饰,突然从镜中瞥见赵祝升的倒影,回头问:“你怎么也进来了?”   赵祝升没说话,表情警惕地指了指关上的门。   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看见门缝底下有一片阴影,顿时心里一紧。   有人跟上来了,鉴于脚步声轻得她都没听到,估计是唯一一个穿布鞋的商元良。   这老狐狸,看来还是不信他们。   阮苏正想着该怎么打发他走,忽见赵祝升朝她走来,轻轻抱住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说:   “骗他。”   她明白他的意思,却无法做出行动。   赵祝升的视线扫过她嫣红的嘴唇,回到她的眼睛,仿佛在用眼神问——可以吗?   不一会儿,房间里传出女人愉悦的呻.吟与男人隐忍的喘气声,还夹杂着家具碰撞的声音。   居然是真的?   商元良意外地扬了扬眉,背着手悄无声息地下了楼。   房门内,阮苏坐在椅子上竖着耳朵,两腿蹬在床沿上,有节奏的使着力气。   她听见最后一辆汽车驶出院门,忙对赵祝升说:“好了,放下来吧。”   赵祝升早已被书桌压弯了腰,闻言连忙往地上一放,满头大汗直喘粗气。   “你知不知道这是实木桌子,有一百多斤?”   阮苏无辜地眨眨眼睛,“要不是足够重,你怎么可能骗得过他?”   赵祝升也是没脾气了,拿出手帕擦了擦汗珠,站直身体说:“早知道还不如用我的办法呢,虽然尴尬了点,起码不用累成狗。”   “是么?”阮苏抬抬下巴,眼中藏着笑。   他疑惑地低下头,先是看见自己的裤腰,没有异常。视线再往下挪一点,瞬间涨红了脸。   都怪她叫得太好听了!   赵祝升扯扯衣摆挡住,清了清嗓子说:“既然他们走了,我去休息了。商元良给咱们放了三天假,明天我可以开车带你们在晋城玩一玩。”   “好。”   他走向房门,手碰到门把手时,听到后面传来一句阿升。   赵祝升转过头,看见阮苏坐在椅子上,红彤彤的嫁衣与满头金饰衬得她明艳近妖,扬起嘴角笑了一下,立刻深深陷入迷人的漩涡中。   “阿升,谢谢你。”   他想像大人一样,冷静得体的回给她一个客气的微笑。可笑着笑着就变成了苦涩,最后转为自嘲,摇摇头走出门。   阮苏望着镜中的自己,透过美丽的皮囊看到了卑鄙的本体,心里生出浓浓的自我厌恶,抓下华丽的金步摇往镜子上一丢,躺去床上睡了。   赵祝升非常的言出必行,果然带着他们在晋城玩了三天。   平日里阮苏要上班,只有保姆陪着兄妹俩,不敢随意外出,如今他们成了放出笼子的小鸟,被外面的花花世界晃花了眼,简直乐不思蜀了。   赵祝升还特别纵容他们,某些行为堪称溺爱,想要什么立刻给买,绝不在乎钱。   回家后阮苏要给钱给他,他假装听不见看不见,只顾陪他们拆玩具。   他引来了阮苏的责怪,却也让兄妹俩对他好感大增,连一向冷淡警惕的安安都在收到玩具小火车后,主动喊了他一声叔叔。   阮苏本来觉得过度溺爱孩子对小孩的性格发展不利,容易惯出骄纵的性子来。但看着他们三个开心的模样,又不忍心去打搅他们。   加上如今战乱频发,谁知道这种安稳的日子能过多久呢?理应趁还有机会的时候,吃个痛快,买个痛快。   赵祝升的小洋楼成为兄妹俩的安乐窝,他们吃上了进口奶粉,法式甜点,穿着几十块大洋一件的新衣服新皮鞋,走到街上任谁看见了都要由衷地夸赞一声漂亮。   赵祝升一鼓作气,给阮苏也买了许多新衣服新首饰,特地挑她不在时往她衣柜最底下藏,等她发现已经过了退货的期限,只好留下了。   阮苏拿他没有办法,幸好三天时间很快结束。第四天早上,两人吃完早饭,由赵祝升开车把她送到烟草公司,挥手道别,各自上班去了。   阮苏带了一大袋喜糖,发给同事们吃。发到一半时孙老六冷着脸走过来,不情不愿地说:“良爷让你去办公室一趟。”   阮苏把没发完的交给同事,拜托他帮忙发,自己理了理衣襟与头发,微笑着走进商元良的办公室。   他的马褂换成了夹棉的,不知从哪儿给自己捣腾来一个小小的收音机,放在他的书桌上放戏曲,一边哼戏一边撸猫,看着不像商业大亨,倒像个街边晒太阳的老大爷。   看见阮苏进来,他哟了一声,关掉收音机,坐直身体道:“你来了?这三天过得如何?”   阮苏不卑不亢地说:“多谢良爷放假,休息得很好。”   “哈哈,我一看就知道。这人呢还是得有美满的家庭,有了家庭做后盾,工作才能尽心尽力。”   “良爷可是有活儿派给我?”   商元良笑着指指她,“你这个人,看着不声不响,最会察言观色,阿升以后想偷腥儿恐怕是没门哟。”   阮苏笑而不语,等待他的答案。   他喝了口茶,正色道:“我打算把你调回毛巾厂去。”   她皱眉,“调回去?”   “没错。”商元良说:“我从阿升那里听说了你之前开饭店的事迹,你是有经营能力的人,当个翻译太可惜了。那毛巾厂是十年前我生意刚起步时开的,当时洋货还没这么时兴,我薄利多销,十条毛巾赚一个铜板,倒也开得下去。   可后来洋人来了,买办来了,非要哄抬市场引进什么进口机器,搞得没有几台机器都不好意思开厂了。买办还把棉花廉价卖出去,毛巾高价买进来,自己从中获利却害了百姓,如今市面上一条毛巾得三文钱,进口的五文十文。我按之前的价格卖两文,几乎是分毫不赚了,还得倒贴工钱进去。”   阮苏问:“那您为何不跟着涨价呢?”   他叹着气摇摇头,“我是苦出身的人,知道钱赚得不容易。当年盘下安丰典当行的时候,我整整吃了半年的白粥配榨菜,就为了攒够每一块大洋。现在我是不缺钱了,可晋城天天都有饿死的老百姓。涨一文钱对我们来说是商机,对他们来说,又得挨顿饿啊。”   阮苏意外地看着他,没想到他竟然是个良心商人,一边卖着烟草,一边关心百姓生计。   商元良笑眯眯道:“我是希望安丰毛巾厂能在洋货与买办的挤压下生存下去的,可惜从前两年开始,它就一直入不敷出了,赚不了钱还得花心思打理它,厂长又是当初追随我的好伙计,实在叫人难办。”   阮苏试探地问:“莫非……您想让我管理毛巾厂?”   他点头,“厂长这位置暂时不好给你,我让你当个特助吧,虽然名字是助理,但是去了以后你想怎样大刀阔斧的改我都没意见。”   管理毛巾厂……这与阮苏设想的提拔有点出入,但是比当个机器似的翻译已经好多了。   怕只怕万一把她派出去,就再也不调回来,永远管着个小小的毛巾厂该怎么办?   算了,瞻前顾后没必要,横竖只有一条路,不如走一步看一步。   阮苏做出了决定,抬起头道:“好,那我何时过去?”   商元良对她的反应早有预料,舒舒服服地靠向椅背,抱着黑猫道:“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两个小时后,阮苏站在了毛巾厂的厂长办公室里,当初拒绝她应聘的经理也在。   几人面面相觑,气氛冷淡,显然一点也不欢迎她这个空降兵。   阮苏在来的路上就预感到了会这样,没有意外,放下东西说:“咱们先开个会吧,把厂里这几个月的情况了解一下。”   厂长道:“可是你还没有办公室,不如先给你安排办公室?”   阮苏回头看着他,眼神不容置疑。   “不,先开会。”   在她的要求下,毛巾厂的管理人员集中到会议室,一直开到傍晚才结束。   下班时阮苏对厂内的情况有了大概的了解,几乎可以用一塌糊涂来形容。   成本高售价低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出在人员管理上,厂长是当年跟着商元良一起发家致富的老伙计,而他在用人方面,也秉承着用亲不用疏的原则,毛巾厂里连个扫地的大妈都是他媳妇的侄子的同学的姑妈的亲戚。   在这层关系下,他抹不开面对员工们严加管理,导致厂内工人工钱高干活少,要求高贡献少。   两者相加,不亏才怪。   她要是想改变现状,解决员工的关系问题首当其冲。   可这全厂都是亲亲热热的一大家子,吃商元良给的补贴吃得不亦乐乎,她一个外来人如何改变得了?   世道又乱,一个不小心,搞不好她要被人谋杀在下班的路上,再也见不到安安音音了。   得想个靠谱的办法再动手。   她边琢磨着边往外走,打算去搭电车,却看见经理站在大门旁边,时不时看一眼手表,似乎在焦急地等待着什么。   阮苏走到他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经理吓了一跳,转过身来发现是她,又吓了一跳,面色苍白地问:“有什么事吗?”   “你在等谁?”   “我……”   他本不愿意说,在阮苏的一再逼问下才告诉她,厂长为了挽救毛巾厂,决定提高生产量,降低人员薪资——他买了二十个包身工,约好今天送到。   阮苏得知真相后无语透顶,光提高产量不解决根本问题有什么用?就算是欲盖弥彰,又掩盖得了多久?   她回头看了眼厂房,忽然想起一件事。   “之前良爷所说的进口机器运到了吗?”   “到了。”   “投入生产了?”   经理摇头,“人手不够用,而且耗电量大,咱们的毛巾利润低,用它不划算。”   “你们有没有打过广告?”   “怎么没打过?前两年还请过女明星呢,花了不少钱,可惜没什么效果。要说搞噱头,还是洋人厉害。”   阮苏摸着下巴想了想,吩咐道:“你接到包身工以后把她们安排好,切记不许擅自用她们,我另有用处。”   经理困惑地问:“什么用处?咱们的生产线已经满员了啊。”   阮苏笑着摇摇头,没解释,绕过他往外走。   经理看着她的背影,鼓起勇气搓着手道:“那个……之前没有招你当会计不是我故意针对你,现在大厂里的会计都是有资格证书有经验的人,最差最差也要有个好师傅带,不然那么大的账,如何放心交过去是不是?”   阮苏忍俊不禁地转过身,“所以呢?”   他耳根通红,羞愧得要钻进地里去。   “你能不能别计较这事?我上有老下有小,都指望我这份薪水吃饭呢。”   阮苏笑道:“放心,我不是那记仇的人。只要往后你配合我的工作,那件事就当没发生过。”   经理愣了半天,喜笑颜开,鞠躬哈腰地道谢。   阮苏挥挥手,走去电车候车点,等了几分钟没等来电车,只等到一辆锃亮的雪佛兰。   赵祝升说:“路太远,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回去。”   阮苏拉开车门坐进去,自言自语般地说:“看来以后要再加一条,不许干涉对方的工作。”   第二天上班,全厂人员上到厂长下到清洁工严阵以待,准备对抗这个从天而降的阮特助。   谁知等了一个上午都不见她来,有人说,她大概是知难而退不敢来了。   厂长心底松了口气,然而之后的几天她都没出现,令他更加紧张,忍不住打电话回烟草总公司询问。   接电话的职员告诉他,阮苏此刻就在商元良的办公室,对他汇报自己这几天的考察成果,以及提出开辟一条新生产线,专门生产一次性毛巾的要求。   厂长挂断电话,看着桌子满头雾水,搞不懂她在想什么。   廉价毛巾都卖不出去,还卖价格更高更不划算的一次性毛巾?谁会买那种东西?   翌日阮苏终于回到工厂,又开了一个会,诠释自己开辟新生产线的理由——   洋货已充斥市场,安丰的产品没有竞争之力。百姓们要么穷得买不起毛巾,要么买得起的人会直接选择更有品牌效力的洋货,与其苦苦挣扎,不如拓展新客户。   她决定采购最好的棉花,用最新的技术最好的机器,生产高价一次性毛巾,同时聘请当红明星做代言人,密集式宣传推广。   这一次他们的客户将是那些钱多到没地方用的贵太太。   例如曾经的阮苏。   厂长听完十分震撼,却不得不说:“你的构想很好,可风险太大了!最关键的是,做这些要钱啊,我们哪儿来的钱?”   “没钱吗?未必。”   阮苏抖了抖眉梢,从皮包里拿出一张支票放在桌面上,淡淡道:“良爷非常看好我的计划,这里是十万块。”   作者有话要说:  吼吼~男主下章要回来啦~~ 第70章   会议结束的一个月里,阮苏几乎忙得脚不沾地。   她要亲自选购原材料,她要给工人培训新机器的操作方法,她要与明星见面谈代言签合同……万事都得亲力亲为,比当初刚开始开饭店还忙碌一百倍。   其实像生产方面的事完全可以交给厂长等人来管,毕竟他们也在行业里干了这么多年。但阮苏不希望因一些细枝末节的小差错影响到最终的成果,宁愿让自己多操心一点。   她常常在厂里工作到晚上十点以后才下班,无论多晚,只要她走出工厂大门,总会看见赵祝升开车等在外面。   对于她的新职位,赵祝升表现出极大的支持。接送她上下班,陪她熬夜做账,给她准备夜宵。等她忙完手头的事准备睡觉时,他会起身说一句晚安,然后去隔壁房间休息。   阮苏将感动藏在心底,愈发认真努力的工作。   在她的严格把控下,一个半月后,一款名为“芙蓉面”的高档毛巾入驻百货公司最醒目的货架。   无论是电车、报亭、电影院,还是百货公司的橱窗里,都能看到当红影星李丽萍的代言广告。   画报上,她一袭红裙端坐在梳妆镜前,面如娇花冰肌玉骨,单手拿着“芙蓉面”轻轻擦拭脸颊,微微笑地说:“若要好颜色,我选芙蓉面。”   “一日一张芙蓉面,赠你洁净好肌肤。”   “张太太今日为何如此美丽?因为她用芙蓉面。”   “打牌赢了三块钱,快去买一打芙蓉面!”   一时间,该款毛巾的广告席卷全城,广告语朗朗上口,李丽萍的脸又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芙蓉面一上市便遭到火爆抢购,尤其是那些贵太太,谁不是买几打回去屯着用,免得没了好货。   阮苏运到销售点的货很快售罄,得益于她生产抓得严,早有准备,及时送去第二批第三批,也在几日内销售一空。   在安丰毛巾厂大赚特赚的时候,有卑鄙洋商也想来分一杯羹,买一打芙蓉面回去仿着做,打上同样的名字,放到市场上买,却在开卖第一天就收到禁令——安丰早已申请专利,独此一家,不可仿造。   阮苏垄断了市场,大刀阔斧的增加生产线,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光是这一样产品的流水就超过了工厂前一整年的。   商元良相当满意,特地给她开了庆功宴,当着全厂人的面奖励她一辆崭新的雪铁龙,并且将职位从特助提拔为副厂长,薪水翻番。   员工们羡慕得眼睛发红,阮苏却在庆功宴结束后,单独把商元良拉到办公室,颇为严肃地说:   “良爷,我接到几个电话。”   “谁的?”   阮苏说出了几个名字,皆为当今有名有姓的买办大户。   “他们想从我们手中买走专利,自己生产。”   商元良坐在椅子上,冷笑一声。   “哼哼,什么自己生产?他们这些资本家愿意开工厂做实业才有鬼了!最后还不是落到洋人手里。我顶不喜欢的就是买办,身为国人,却帮着洋人来赚国人的钱,自己从中获利,榨取百姓血汗钱。不要理他们。”   阮苏道:“他们开的价格还挺可观,这毛巾毕竟不是粮食,市场有限,风头过去后利润也就一般了。”   “只要能维持工厂不倒,我就不卖给买办洋人!”商元良很难得地黑了脸,斜她一眼道:“莫非你也想跟他们同流合污,一起坑老百姓的钱?”   阮苏摇头,“没有您的提拔,就没有现在的我,我一切都听您的。”   商元良盯着她看了很久,锐利的目光探照灯似的在她脸上打量,确认她没有二心后才笑了起来。   “哈哈,我就知道我不会看错人!好好干!等以后有机会了,我就把你也调到烟草公司来,肯定能帮我不少忙。”   阮苏终于等到了自己想要的话,激动得指尖都在发抖,脸上仍是一副镇定的模样,微笑着说:“多谢良爷。”   为了让商元良的话尽早实现,等毛巾生产线稳定后,她就把目光投向了一个新行业——美妆。   作为一个老派男性,商元良本着蚊子腿也是肉的原则,能涉及的领域基本都涉及了,除了化妆品这一项他实在无法理解也无法使用的产品。   阮苏却对这个领域很看好。   当今化妆品市场基本被洋货占领,她当初远在寒城,想化个妆买到的也基本是洋货。   新政府成立后,新总统的太太钱艾英的本家就是大商户,既开洋行也开银号,同时还做实业,除烟草方面比不上商元良,其他行业中钱家总是佼佼者。   在钱家的引领下,近些年也冒出来不少国产化妆品,什么永安牌香粉、三星牌花露水、西施牌香皂,但大多只生产日用品,口红粉底眼影等美妆产品仍然只有洋货可买。   芙蓉面已打响名号开了个好头,何不一鼓作气抢占市场?   她说干就干,展开了市场调研,一个月后安丰化妆品公司在晋城悄然成立。   因她先前一战打得漂亮,商元良给钱也给得豪爽,大手一挥就是二十万。   阮苏用这笔钱建设工厂,购买机器原材料,聘请研发人员和工人。   跟本就富有生产经验的毛巾不同,化妆品这一行他们是从头开始。   光是研发阮苏就在上面耗了半年的时间,期间与赵祝升一起过了年。年后安安音音四岁了,还未到上学的年纪,但她已经请来家庭教师教授英文与语文数学等基础课程,以免将来战乱爆发没学可上。   辛辛苦苦忙了大半年,等到第一款产品“安丰美颜膏”面世,已是来年春天。   这时李丽萍已过气,阮苏将代言人更换为新一代影星苏茉珍,并且亲自撰写广告词——   新人生,我有新面孔。安丰美颜膏,不必跨越千山万水来陪伴,它日日在你身边。   鉴于之前的宣传手段已经玩腻了,她拿出商元良给的起始基金中的一万元,投资了苏茉珍即将上映的新电影,在里面安插了一个情节——苏茉珍所饰演的女主角用安丰美颜膏化妆,说出这段广告词。   新的宣传手段获得了极其热烈的反响,安丰化妆品的市场不再只是那些贵妇,因其实惠的价格和令人惊艳的效果,风靡全国,甚至全城。   阮苏的表现一而再再而三的令商元良惊喜,也让他确定自己当初没有看走眼。   为了奖励她,除了薪水方面一再提升,赠房赠车,他还给了另一个阮苏最喜欢的奖品。   当他需要出席达官贵族的宴会时,身边的人不再是跟班孙老六,而是身材修长婀娜,面容明艳动人,总穿着一条天鹅绒黑色旗袍的阮苏。   她安静地跟在商元良旁边,偶尔含笑低语,话不多,低调得就像她手上那枚素金戒指,却总能吸引在场所有人的目光。   很快晋城流传起一个谣言——亡妻逝世多年,一向洁身自好从不拈花惹草的商元良,可能要来个一树梨花压海棠了。   商元良没有澄清谣言,阮苏也没工夫去管。   但所谓树大招风,当安丰化妆品卖得如火如荼时,一则律师函寄到阮苏办公室。   有一个名叫“爱丽丝”的洋货品牌要求安丰立刻停止生产化妆品,认为他们模仿了自己的产品,侵犯了他们的利益。如果不同意,将去法院对他们提起诉讼。   阮苏看完翻了个白眼,撕碎丢进垃圾桶。   谁知几天后,同样的言论出现在报纸头版。一些眼红安丰的商人抓住时机跳出来,火上浇油推波助澜,斥责他们丢尽了国人的脸面,利用言论优势逼其立刻停产,向爱丽丝赔礼道歉。   一时间城内充斥着各种辱骂声。   阮苏被商元良一通电话招了去,坐在办公室,她看见黑猫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从商元良怀中跳出来,娴熟地跃上她的膝盖,蹭了蹭,舒舒服服地趴下了。   “这个色坯子!早知道我就养只母的。”商元良颇为气恼,“天天心肝宝贝儿的哄着,连个好脸色都不给,还不如继续养八哥呢。”   “八哥?”   “我前些年养过一只,什么都不会说,光学会个骂人,还跟我顶嘴。一天我实在气着了,就让它滚。谁知它也是个硬骨头,当真一飞不回头,到现在都没见回来。”   阮苏突然想起荣凌云的那只荣福星,笑了笑,“那是良爷心慈人善,若换了别人,恐怕毛都给拔光了。”   商元良咂咂嘴,转了转扳指。   血玉已成为旧爱,他手上的是一枚顶好的帝王绿。   “唉,跟这些畜生没道理可讲,还是谈正事吧……报纸你看过了吧,打算怎么办?”   阮苏轻轻顺着猫毛,“我还是头一次遇见这种事,想听听良爷的高见。”   “我看他们是狗仗人势,专欺负你一个女人家。这样,我调个副厂长过去,给你撑撑腰。”   撑腰?怕是想夺权吧。   阮苏当初也是当过空降的人,自然不会傻乎乎的将副厂长的位置交出去。   化妆品公司属安丰名下,钱是替商元良赚的,但里面的人全都是阮苏的人,亦是她步步高升的资本。   想了想,阮苏道:“他们缠着我要打官司,我就先让他们吃个官司。”   “哦?”   “爱丽丝的主打产品珍珠玫瑰膏我早已购来研究,说是里面用了珍珠粉与玫瑰粉,实则全是香精和滑石粉。”   商元良吸了口冷气,情不自禁地拍了下桌子。   “好一招釜底抽薪!”   阮苏得到他的许可,第二天便去了法院。没过多久,新政府成立后的第一起化妆品投诉案件在晋城法院开庭。   阮苏作为起诉方,出席庭审。   开庭当天,法院外挤满报社记者与百姓,都想第一时间得知结果。   数百人等了三个多小时,终于看见大门打开,身着黑旗袍的阮苏在警卫的簇拥中走下台阶,优雅从容。   记者涌上去采访,面对铺天盖地的提问,她不慌不忙地笑了笑,说:“劣质品即将退出市场,欢迎大家前往百货公司体验安丰的新产品,桃花胭脂膏,多色可选。”   咔嚓——   照相机将这位女商人的明艳面容照了下来,登上各大新闻头版。   数日后,一摞报纸长途跋涉,被运到了远在西北的银州市,来到将军府警卫员手中,慎重地放在书房书桌上。   夜深,身材高大的男人推门而入,黑色的披风宛如融入夜色里,身上带着一股冷冽的气息。   他打开灯,戴着黑手套的手拿起一份报纸,视线落在头版的照片上。   时间宛如凝固,不知过了多久,一颗泪珠重重地砸在报纸上,他紧紧捏着那张纸,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蚂蚁,急切地走到门外。   “阿松!”   矮个青年从黑暗里走出,犹如安静的影子,眼里却带着天生的戾气。   “准备去晋城。”   “是,将军。”   阮苏打赢了与爱丽丝的官司,在城内一时间风头无两。   许多人想要结交她,或寄信,或打电话,或在路上偶遇……她一概视而不见,每日下了班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赶紧回家陪安安和音音。   兄妹俩四岁了,已走得稳路说得清话,唐诗也能背几首,与她相处的时间却越来越少。   化妆品还在研发的那段日子,她每天天不亮就出门,夜深后才回来,与他们仅有的接触是在他们睡着后,进去吻吻额头,盖好被子。   完成目标固然重要,但他们也是她的心肝宝贝,阮苏一闲下来,立马将所有的时间用来陪伴他们。   这天晚上,母子三人在客厅里围着茶几,阮苏手捧一本画册,轻声细语地讲故事给他们听。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仙女……”   音音喜欢仙女,趴在她旁边听得出神。   安安喜欢看妈妈,也看着她出神。   赵祝升洗完澡下楼催他们睡觉,看见如此温暖的画面,情不自禁停下脚步,站在楼梯旁静看。   阮苏穿着白色的睡袍,洗澡时打湿的头发还没有干透,松松垮垮地挽在脑后,几缕长而湿润的发丝顺着她的脖子蜿蜒而下,末端隐入衣领中。   她的皮肤光洁白皙,她的笑容慵懒纯净,她用那白嫩如葱的手轻轻翻过一页画册,温柔的声音在客厅里回荡。   “仙女就在凡间留下来了,跟那个小伙子成了一家人,生了好多宝宝……”   “什么是一家人?”音音眨巴着大眼睛问。   阮苏还没来得及回答,安安便抢先伸出手指,挨个指三人。   “你、我、还有娘,就是一家人。”   音音恍然大悟。   “喂,臭小子。”赵祝升走过去,“你们三个是一家人,那我呢?”   安安道:“你是叔叔。”   “我给你买玩具,给妹妹买裙子,有好东西都惦记着你们,敢情我还是个外人了?”   他太咄咄逼人,安安答不上来,求助地看向阮苏。   阮苏叹着气放下画册,“他们是小孩,你怎么比小孩更小孩?这种事也要争,好啦,别为难他了。”   赵祝升哼哼两声不接话。   他倒希望自己真是个小孩子,起码这样他就可以肆无忌惮地钻进她怀里去,不用像现在这样,说句话都得掂量好一会儿。   时间不早了,阮苏送兄妹俩回房睡觉,忙完后回来发现赵祝升依然待在客厅里,给自己倒了杯酒,坐在沙发上闷头喝,看起来形单影只,十分落寞。   前段时间忙的是她,他却也帮了不少,而且无怨无求。   阮苏感激他,理了理衣襟走过去,右手轻轻放在他的肩膀上。   “别喝了,明天还要上班呢。”   他摇摇头,几缕刘海垂下来挡住眼睛,“你这几天放假,我也请了假陪你。”   阮苏抿了下嘴唇,“其实我一个人可以的,你不用事事都帮忙,可以去忙自己的事。”   赵祝升抬起头,眼眶有些发红,大概是酒精的缘故。   “你就当是我想跟着你,想陪你们一起,行吗?”   阮苏叹了口气,走去酒柜旁拿出一个玻璃杯,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酒,坐在他身旁慢慢喝。   望着窗外的夜色,她微笑着说:   “按照现在的速度发展下去,应该用不了太久,我就有能力与林清见面了。”   赵祝升嗯了一声,听起来像苦笑。   “你说有办法把他引到晋城来吗?”   他摇头,“当初新政府刚成立时,**就想跟林清握手言和,还给了他总务局局长的职位,他谈都没谈就拒绝了。之后过了两年,**办五十岁大寿,有头有脸的人物基本都来参加,除了林清。”   阮苏喃喃道:“看来我要想见他,就必须得亲自去银州了?”   赵祝升没说话,一口饮尽杯中酒,接着酒意慢慢倒向她的膝盖,最后脑袋枕在她的大腿上,半闭着眼睛宛如沉睡。   阮苏摸了摸他的头发,短而硬的发丝从她指间滑过,她听见对方用极轻的声音问:“如果我们现在才遇见,情况会不一样吗?”   辛辣的酒夜在唇齿间化为苦涩,阮苏放下杯子道:“不早了,睡觉吧。”   翌日,她开车带兄妹俩去百货公司玩。   赵祝升这个大个子也挤了上来,说是要去买新领带。   阮苏不好意思拒绝,只得把副驾驶的位置给了他,载着这一家子出了门。   百货公司也有安丰的香烟销售点,他们一下车就碰到了分厂里一位来送货的同事。对方与赵祝升打过几次照面,笑嘻嘻地打了招呼,并且自来熟地捏捏音音的脸蛋,说:   “小姑娘长得真漂亮,瞧这大眼睛,跟她爹一模一样。”   “爹?”   “对啊,你不知道谁是你爹吗?他就在旁边站着呢。”   音音回头看了眼赵祝升,很认真地解释:“他不是爹爹,他是叔叔。”   同事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干笑几声,连忙找借口走了。   音音和安安手牵手走进商场大门,赵祝升跟在后面,脸黑成了锅底。   中午大家去到一家西餐厅吃饭,他让保姆照看兄妹俩,自己把阮苏拉去走廊里,严肃地说:   “以后他们在外面不许喊我叔叔。”   阮苏不解,“为什么?”   “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你丈夫,你的孩子却喊我叔叔,不是明摆着让人笑话我吗?”   阮苏道:“可你本来就是叔叔呀,难道你想让他们喊你爸爸?”   赵祝升有点不好意思,却非常坚持,“我做的事难道不配得句爸爸吗?我这个出钱出力的爸爸比他们那早死的爹有用多了。”   阮苏的脸色沉了沉,看着墙壁上的画不想说话。   他反应过来自己说得太难听了,轻轻抽了自己一嘴巴,解释道:“我的意思是,无论如何有外人在的时候别让我太难堪,好不好?家里该怎么叫就怎么叫,等以后他们长大了,不愿意叫这个了,到时换别的我也没意见。”   阮苏纠结半天,松了口,“好吧。”   他立刻变得欣喜起来,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要去抱她。   “苏苏你真好……”   她感觉自己在养兄妹俩之余又养了一个大孩子,无语地推开他伸过来的手,回到餐桌边。   音音被隔壁桌小孩面前的冰淇淋勾出了馋虫,看见赵祝升便喊:“叔叔,我要吃冰淇淋!”   赵祝升看向阮苏,后者摸摸音音的头发,对兄妹俩说:“别叫叔叔,叫爸爸。”   “爸爸是什么?”   “阿升叔叔就是爸爸,爸爸就是阿升叔叔。”   两人已经与赵祝升相处了一年,受他无数照顾,早就当做了自己人,无所谓到底叫什么,很顺利地接受了这个改变。   尤其是音音,本来就话多,整顿饭下来光听她爸爸爸爸叫个不停。   赵祝升非常开心,事事依照他们的意思,就差没趴在地上给两人当马骑。   阮苏开始听着感觉很古怪,但习惯之后就还好。看着三人其乐融融的画面,她十分感激赵祝升,因为他的确很尽职尽责的弥补了兄妹俩生命中“父亲”这个位置的空缺。   既然如此,何必执着于一个称呼呢?   阮苏展颜笑了起来,拿纸巾帮音音擦掉嘴角的巧克力。   这时餐厅里又来了客人,是几个打扮低调的男人。为首那个穿一件黑色哔叽风衣,戴着一顶宽檐礼帽,帽檐压得斜斜的,遮住半张脸,叫人看不清他的相貌。   他们就像一群不速之客,进来后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但他们并不停留,直接走向楼上的包厢。   阮苏的桌子在他们的必经之路上,当那些人从她身后经过时,她忙着给安安倒果汁。   音音大叫:“爸爸,我也要橙汁!我要一大杯橙汁!”   赵祝升年纪轻轻笑得像一个慈祥的老父亲,“好,你想喝多少喝多少!服务员,给我女儿再来一打橙汁……”   他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用肩膀碰了碰阮苏,侧脸问:“妈妈要吗?”   阮苏愣了一下,摇头,“不用。”   他扬着嘴角,笑眯眯地说了声好。   客人走上楼梯,宛如一阵风,不留痕迹。   阮苏陪着兄妹俩在外玩了一天,简直比上班都累,回去后往床上一趴,动也不想动了。   然而还没歇息多久,就有电话打过来,说是苏茉珍拍广告时闹脾气,不肯化妆,要她过去帮忙。   难得放假居然要去伺候耍性子的大明星,阮苏想想就累得连手指都不想动。   赵祝升听说这事后,主动提议让他去处理,她在家好好休息。   阮苏不想事事依赖他,强撑着下了床,换衣服化妆,开车去拍摄地。   苏茉珍说坏不坏,只是性格娇气,之所以不肯化妆,是因为化妆师给她用得胭脂不是她喜欢的颜色。   正巧阮苏包里有她要的那款,拿出来给她用了,她便转怒为笑,开开心心地去化妆,还邀请阮苏一起去喝咖啡。   阮苏没想到自己开车穿过半个晋城,就只是为了解决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无语又疲惫,推脱自己还要回家陪孩子,挥挥手下了楼。   回到车上,她点了一根烟,打算攒些精力再开车。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下班的职员们匆匆往家赶,黄包车夫比赛似的拉着车跑,街上十分热闹。   就在这片热闹中,她看见一个让她无法相信自己眼睛的身影,愣住了。   离她大约百来米的路灯下,穿黑衣的男人静静站着,清冷苍白,宛如一尊雕塑。   那是……段瑞金?! 第71章   灯光将男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他失神地望着前方,双眸没有焦距。   阮苏看了他好久,始终不敢相信自己看见的画面,把眼睛揉了又揉,几乎揉红了眼眶,定睛再去看,他依旧站在原地!   是段瑞金!真的是段瑞金!   阮苏做生意时的所有理智,面对赵祝升时的所有冷静全都在此刻灰飞烟灭。热血在她胸腔里燃烧着,与喜悦一同冲进大脑,使她完全忘记自己所在何处,整片天整片地,整片视野中只剩下了他。   她冲出车门跑过去,冲到他面前,想立刻抱住他,死死抱着他,让他融入自己的血肉里永生永世不分开,偏偏没有勇气抬手,生怕她一触碰,他就会像水中月镜中花似的,消失不见。   热泪早已在奔跑时挂满了脸颊,她狂喜又悲痛地看着他,一张脸因激动扭曲成滑稽的模样,再也不复以往的镇定优雅。   她把唾沫咽了又咽,嗓音沙哑地问出一句:“你……还活着?”   对方微微抬头,视线却没有落在她身上,而是看着她旁边的地面。表情也是淡淡的,眉眼间透出一股迷茫,长久地沉默。   这让阮苏无法接受。   分别这么多年,他难道不想见她吗?他难道……已经不认识她了吗?   肯定是不认识了,她变化这么大,一眼认不出情有可原。   自我安慰着,她急切地握住他的一只手,“我是阮苏!阮苏!”   对方仍然没什么反应,甚至有些抗拒的把手往外抽。   重逢的喜悦渐渐退下,阮苏的心陡然凉了半截,但是不肯放弃,执着地问:“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你太太啊!我们拜过天地的!”   她的话令两个过路人频频侧目,虽说如今大家都追求摩登,追求西洋化,可大街上女性说出这种逼婚似的话,仍然是罕见的。   对方抽出手,终于开了口,声音低沉,语气疏离。   “小姐,你认错人了。”   阮苏道:“怎么可能?你是段瑞金,你是我丈夫!”   他的眼睛仍是不看她,对着地面客客气气地说:   “抱歉,你真的认错了,我没有结过婚。”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他的声音、长相、身材……都跟段瑞金一模一样,还有这熟悉的气息,她就算大头朝下摔他个十七八次,也绝对不会忘记。   “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你这些年都在哪儿过?”阮苏问完看看周边黑暗的街道,再次拉住他的手,“走,我们去找个地方坐下说!我有好多话要跟你说!”   谁知对方再次抽手,声音已经称得上冷淡了。   “我不是你要找的人。”   “你放屁!”   阮苏忍了那么久,这时爆发出来,歇斯底里的像一个疯子,“我找了你那么久,我为你哭过那么多次,我所受的苦难都是为了你,你凭什么不认我?我不允许!”   悲痛的哭喊在街道上回荡,她难过至极,感觉自己像极了一座雪山,苦苦捱过了寒冬,却在春暖花开万物生时无法阻挡的迅速消融,濒临崩塌。   她蹲下身抱着膝盖无声痛哭,斜上方递来一块干净的手帕,散发着淡淡的香味,是她最喜欢的栀子花香。   阮苏红着眼睛看向他,他的目光没有对焦,眼中却分明倒映着她的影子。   “你看着我,你看着我!”   她不相信,他们曾经那么相爱,对方看着她能无动于衷。   可那人平静地望着她的方向,双眸散漫得有些古怪。他自嘲地扯了下嘴角,“小姐,我办不到。”   阮苏这时才察觉出不对劲,缓缓起身,盯着他的眼睛问:“莫非……你失明了?”   他点头。   她猛地抓住他的肩膀,“谁害你失明的?林清吗?你快告诉我这些年发生了什么!”   对方推开她的手,往后退了一步,保持着疏远的距离。   “我真的不是你说的那个人。”   阮苏气得胸口发闷,深呼吸也无法缓解,没好气道:“那好!既然你非要骗我到底,你就跟我说说,你是谁?”   他流利地说:“在下姓顾,全名顾千秋,乃晋城广阳门人氏。”   阮苏嘲笑他,“你连撒谎都不会撒谎,要编也编个有难度些的,让人无法去验证的。就这样把地名说出来,不怕我去验证吗?”   顾千秋静静地看着她,没有改口的意思,更没有惊慌失措。   阮苏的心脏倒是停跳一拍,被他这冷静的模样吓得不轻,咽了口唾沫说:“光这些不算,你父母分别叫什么?你多大年纪,做什么行业,是否娶妻生子,全都答得出来我才信你!”   顾千秋道:“我祖上三代皆为晋城人氏,父亲顾朝阳,乃教书先生,十八年前因患痨病早逝。母亲王秋花,在父亲病死改嫁他人,再无往来。我本跟随祖父祖母同住,前些年二老相继仙去,家中独留我一人。我自幼家贫,又有眼盲之疾,至今并未婚配,靠替人卜算磨骨为生,勉强赚口饭吃。”   阮苏不住摇头,“我不信……你要是真那么穷,如何穿得起这身好衣衫?”   话音刚落,一辆汽车停在二人身边,车窗降下,露出张不耐烦的青年脸庞。   “顾瞎子,老爷说了寿宴结束后让我送你回去的,你别穿上新衣服就跑啊,他多亏你算得准才逃过马上风那一劫,会舍不得这身好衣衫?你看你个死瞎子,还出来勾搭女人了,这女人……”   他的目光移到阮苏身上,揉揉眼睛咦了声:“这、这不是阮小姐吗?您也来找他算命?”   阮苏沉声问:“你刚才叫他什么?”   “顾瞎子啊,打出生就瞎,都瞎二三十年了。我跟你说,他算命也就三四分准,你要是真想算……”   青年后面说了些什么,阮苏已经听不进去。她呆呆地看着面前这张与段瑞金有着十分相似的脸,无法说服自己相信这个事实。   他是顾千秋,不是段瑞金。   段瑞金早死了,三年前就被她亲手埋在枯岭山了。   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滴,她踉跄着跪坐在地上,失声痛哭。   顾千秋蹲下,摸索着把手帕放在她手里,轻声说:“阮小姐,我得回家了,你也早点回去吧。”   青年打开车门,他一步一探地上了车,车影消失在夜色里。   阮苏拿着那块帕子,突然间发现自己这些年所做的毫无意义——段瑞金已经死了,哪怕成功报仇,他也回不来了。   凌晨三点,赵祝升在彻夜营业的大酒店里找到烂醉如泥的阮苏。   酒店里有不少红男绿女夜夜来狂欢,当他赶到时,已经有几个人模狗样的伪君子围在她身边,企图将她带走。   赵祝升冲过去抱起阮苏,却被那几人拦住,十分嚣张地说先来后到。   他拔出手.枪抵在对方的脑门上,恶狠狠地说:“滚!”   “息怒,息怒……”   那几人迅速认怂,举着双手让出道路。   他将阮苏抱进自己车中,载她回家,等把她放到卧室里那张柔软的欧式大床上后,才松了口气,在她耳边问:“苏苏你难受吗?想不想吐?”   阮苏醉到了一定程度,不哭不闹,不呕不吐,沉沉地睡着。   赵祝升道:“你身上都是酒味,肯定很难受吧?我去叫保姆……”   他刚起身,手就被人拉住了。阮苏醉醺醺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央求,“别走。”   他立马就心软了,坐在她身边轻轻抚摸她的背脊,为她缓解醉酒带来的不适感,同时温声细语地做出承诺:“我不走。”   “二爷……别走……”   赵祝升明明白白地听见了那声称呼,心底针扎似的疼,苦笑了一下,却没有松手。   几个小时后,阳光倾泻注满房间,阮苏低吟了一声,头疼欲裂地醒来,看见躺在自己身边的赵祝升吓了一跳。   她连忙坐起来检查,幸好两人衣着整齐,并不像发生过什么。   “你醒了?”赵祝升被她的动作吵醒,也睁开眼睛坐起来,摸摸她的头发说:“你昨晚真棒!”   阮苏:“……什么?!”   看她这目瞪口呆的模样,赵祝升忍俊不禁道:“怕了吗?怕就不要一个人喝那么多酒,别人可不会像我这样守规矩。”   阮苏宿醉后的大脑被他搞糊涂了,“不是……我们到底有没有……嗯?”   “如果你愿意,我一定会很开心,可惜我一直没等来这句愿意。”   也就是说……没有?   阮苏大大松了口气,控诉道:“你吓死我了,我都在想该怎样面对安安和音音。”   赵祝升不满地撇撇嘴,“我是爸爸,你是娘,有什么不好面对的。”   “别开玩笑,你知道我们是什么关系。”   她说着下了地,赤脚踩在地板上,看看自己身上皱巴巴的衣服,嘟囔着说:“臭死了,我得先洗个澡……”   赵祝升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后闭嘴躺回床上。   阮苏自顾自地去洗澡,洋房有独立的锅炉房,二十四小时供应热水。   由于头发里都是烟酒味,她洗完出来已是半小时后,穿着一件浴袍,边擦头发边往梳妆台走,目光从头发的缝隙里看见赵祝升,愣了愣,问:“你还有事吗?”   赵祝升问:“你难道不准备把昨晚喝酒的原因对我解释一下?”   喝酒的原因……   阮苏皱眉想了想,脑中隐约浮现出一张脸,顿时跟雷劈似的,把毛巾随手一丢,匆匆往外走。   赵祝升满头雾水地追过去,挡住她的去路。   “你衣服都没换,这是要去哪里?”   当然是去广阳门找那位顾千秋,看看他是不是真的存在,还是说只是她的一场梦。   这个理由是无法告诉赵祝升的,他不会接受,也没必要接受,但她必须去看。   阮苏深吸几口气,缓缓道:“广告拍摄需要一位新模特,我昨晚想起一个很合适的人,要去找她。”   “这么着急?”   “广告拍摄已经延期了。”   “我开车送你去。”   “不。”阮苏说:“你帮我照顾安安和音音,我……我很快就回来。”   赵祝升失落道:“那好吧,我等你。”   阮苏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用最快的速度换了衣服,妆都没化,素着一张脸就开车去那广阳门,找到顾千秋所说的住处。   广阳门有条叫八宝胡同的小巷子,从巷口往里走五十米,就是一个大院落。一扇院门内住着十多户人家,鱼龙混杂,有拉黄包车的,有捏糖人的,有卖菜的小贩,也有摸骨算命的顾千秋。   他住在父亲留下来的老屋里,一间房,一个小小的客厅,厨房摆在门外面,是用一堆砖石打起来的简陋灶台与一个煤炉子,上厕所得跟胡同里的居民一样,去挤公共厕所。   阮苏站在院门边,听一个带小孩的年轻女人聊顾千秋。   “这位顾先生啊,模样是生得好,可惜眼睛看不见。光我住进来这三四年里,就有多少媒人给他说过亲事。姑娘们看见他的脸,心里乐得开花,可知道他眼睛上的毛病后,吓得扭头就跑。些许几个胆大的,家底厚的,想自己花钱养着个小白脸的,接触时间一长,也被他冷冰冰的性子给磨光了热情,赶紧另谋良缘了。”   阮苏越听心底越凉,顾千秋的存在如此真实,愈发说明他不可能是段瑞金了。   女人说完了感兴趣地问:“难道你也瞧上他了?姑娘,我看你衣服穿得这么好,又细皮嫩肉的,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吧?听姐姐一句劝,别在这穷光蛋身上耗精力了,不值当。”   阮苏尴尬地扯了扯嘴角,转移话题问:“他既然住在这里,今天为何不在?”   那扇破旧得几乎快倒下来的门用一把小铜锁锁着,外面煤炉子上还坐着水。   女人道:“他穷啊,得想办法生活。早上菜市场总会有便宜卖的菜叶子,去晚了就买不到了……诶,你瞧,说他他就回来了。”   她抬手指向前方,阮苏回头看,果然看见巷子尽头有个修长的身影慢慢走来。   他脱下了那身好衣衫,穿得是一件洗到发白的旧长衫,一只手拎着个破篮子,里面全是菜叶和萝卜。另一只手拿着拐杖,但他没有用,很娴熟地走在巷子里,眼睛跟昨晚一样无神。   当他靠近时,阮苏屏住呼吸,直勾勾地看着对方那张苍白英俊的面庞。   女人怀中的小孩冲他伸出手,“糖……糖……”   他微笑着转过身,摸索着揉了揉那小孩的头发,从兜里拿出一枚看起来放了很久的糖果,塞在小孩掌心里,然后跨过门槛,继续往里走。   阮苏全程没说话,也不敢喘气。她越是接触顾千秋,就越是感觉——他不是段瑞金。   段瑞金不喜欢小孩,更不会给小孩糖吃,他连狗都不肯抱。   他也绝不会放下骄傲,来过这么寒酸的生活。   顾千秋只是跟他长得像而已,或许根本没有像到一模一样的程度,而是因为她太过思念,自动美化了。   然而心中想得明白没用,她的脚不由自主地跟进去,看着他打开铜锁走进逼仄的客厅里,把菜篮子放在摇摇晃晃的木桌上。   他打了盆水,蹲在门外的台阶上洗菜,清澈的井水没过他白皙修长的手指,很有耐心的洗去叶子上的泥,全程没看阮苏一眼。   也是,瞎子怎么可能看得到人呢?   阮苏的心痛如刀绞,准备离去,却听见他喊了一声:“阮小姐。”   她惊愕地看着他的后脑勺,“你看见我了?”   他笑,“我闻到你身上的香水味了。”   “那你鼻子可够灵的。”   “我眼睛看不见,其他方面自然要敏感些,不然如何生活?”他顿了顿,甩甩手上的水,站起身压低嗓音道:“我不是你要找的那个人,你不必跟着我。”   阮苏本来都要走了,听见这话倔脾气冒出来,冷冷道:“这院子也不是你一个人的,管我来不来。”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好吧,我要做饭了,请你让一让。”   阮苏往旁边站了点,让出煤炉子。顾千秋很娴熟地刷洗了一口小铁锅,炒了一盘小青菜,又热了点早上剩的白粥,就是一餐午饭了。   他把饭菜端到桌上,坐在旁边。   阮苏站在门外,想象着段瑞金过这种生活,心里便痛了一下。   顾千秋说:“阮小姐,你该回家了。”   她摇摇头,“我不饿。”   “可我吃完饭得出门算命,你若是再跟着打搅我,恐怕下个月我会没饭可吃。”   “是么?”   阮苏跨进门去,“你算得什么命?与其出门算,不如给我算,我给你钱。”   顾千秋沉默半晌,将碗筷推到一边,拿出自己吃饭家伙——签筒,问道:“你要算什么?姻缘、财运、前途?”   阮苏拉了把椅子坐在他对面,盯着那双无神的眼睛看了许久,心下一动,神使鬼差地说:   “我要算别人的命。”   “谁?”   “段瑞金。”   顾千秋摇头,“不算。”   “为什么?”   “我不算死人的命。”   阮苏心里咯噔了一下,脸色变得苍白,“他真的已经死了?”   “这个不是我算的,是你昨晚自己说的。你既然已经知道他死了,何必再来为难一个技艺不精的瞎子。”   阮苏失落之至,嘲道:“你倒是坦诚得很……算了,来给我算吧,就算……结局。”   “结局?”   “我死在何处,死时多少年纪,身边可有亲人朋友,死得可否安宁。”   顾千秋道:“这需要摸骨。”   “怎么摸?”   “手拿来。”   阮苏伸出左手,他用右手捏住她的食指第一个骨节,从那里开始往下一寸寸的捏。   这感觉很怪异,阮苏为了分散注意力看向旁边,突然发现他的左手始终垂在袖子里,做饭时也不曾使用过。   除了眼瞎,还有隐疾么?   花了半个多小时,顾千秋捏到了小拇指,收回手道:“你是好命。”   “多好?”   “年轻时有贵人相助,年迈时子孙绕膝。家庭和睦,事业顺利,身体安康,活到九十九。”   阮苏放下手嗤笑,“你果真技艺不精,光会说好话。”   他低下头,看嘴角的弧度也在笑。   她丢给他两块大洋,起身问:“你平日都在家?”   “若无人请我算命的话……是的。”   “好。”   她抬脚往外走,顾千秋拿着那两块大洋说:“不如留下来吃口饭?”   阮苏回头看了眼那盘寒酸的青菜,撇撇嘴,“你自己留着吃吧,我改日再来找你。”   “找我?”   “找你算命。”   阮苏说得改日,似乎就是明日,第二天她又来了,还带来了几斤猪肉,一只肥鸡,一袋白面,与两套新衣衫。   如此隆重的礼物,院子里的人几乎过年过节才看得到,都被她吸引过来。   顾千秋将她拉进屋子里,关上门问:“你这是要做什么?”   阮苏说:“我家里买多了,吃不下,送你了。”   “那这些衣服呢?”   “我丈夫不喜欢这几件的颜色,给你穿吧。”   顾千秋道:“无功不受禄,我与你无亲无故,我不要。”   “你这个死瞎子,不要不识好歹。”   他生气了,打开门要她出去。   阮苏只得改口,“就当做算命的钱。”   顾千秋皱眉,“你昨日已经给过了。”   “我今天还要算。”   “算什么?”   “算……算财运。”   顾千秋垂眸想了想,重新关上门,往桌子的方向一指。   “坐吧。”   这回他没有摸骨,让阮苏抽了三支签,抽出来后用指腹摸了半天,放下道:“上上签,好。”   阮苏给自己倒了杯茶,漫不经心地问:“多好。”   “一生荣华无忧,子孙前程似锦。”   她忍不住笑他:“你大概把所有的本事都用来学说好话了。”   顾千秋慢吞吞地收拾签筒,“算命,算得是命,听得却是人心。若事事算出来都是不如意,谁还要算命呢?不如闭着眼睛过。”   阮苏摇头,“不行,你今天算得我不是很满意,得加点。”   “加点什么?”   “你把我带来的衣服换上让我看看。”   顾千秋无法理解她的要求,坐着不动。   阮苏威胁他,“要是不肯,就把昨天的钱一块儿还回来,不然我就去找警察,让他们抓你进去蹲几天局子。”   他无可奈何,起身道:“你在这里等。”   顾千秋抱着衣服走进卧室,不一会儿开门出来,站在阮苏面前。   他上身是一件雪白的衬衫,袖口卷到手肘。下身是一条黑色长西裤。布鞋换成皮鞋,头发往后梳了梳,隐约有个背头的雏形。没有刘海的遮挡,英俊的脸便完全暴露出来。   阮苏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眼泪很快打湿了脸颊。   顾千秋半天都听不到动静,有点紧张。   “不好看么?”   阮苏擦干眼泪,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静。   “好看,以后就这么穿……我得走了,有空再来。”   她说完逃也似地跑出院子,一直跑到自己车里,关上车门趴在方向盘上哭了起来。   本来让顾千秋穿那身衣服,是想缓解对段瑞金的思念,谁知看到后更想他了,甚至恨不得把顾千秋当做他,扑进他怀里。   她不要做那种自欺欺人的事,何况她已答应赵祝升,不会在离婚之前背叛他。   顾千秋像他又如何?根本不是他,也永远变不成他。   她明天不要再来了。   阮苏擦干眼泪,决然地踩下油门。   第二天,她果然没有来,但是派人把顾千秋接出去,带他听了一场戏。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清水煮面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埃索达 33瓶;清水煮面 10瓶;疯狂为作者打call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2章   “爸爸,娘今天怎么又不在家呀?”   音音坐在厚实的进口地毯上,一边给洋娃娃梳头发一边问。   赵祝升正在陪安安搭积木,闻言笑道:“她工作忙。”   “可她不是放假了吗?”   谁说不是呢?他也不知道为何明明处在假期的阮苏天天往外跑,连视作掌上明珠的兄妹俩都不陪了。   音音又说:“爸爸,昨天跟阿姨出去散步,邻居说娘会给我们找一个新爸爸,是真的吗?”   赵祝升脸色微变,强撑道:“当然不是,那些人最坏了,就喜欢骗你们。”   “哼,我也觉得是。”音音放下娃娃跑去安安身边,“哥哥,下次他们再这样说,我们就用你的枪打烂他们的屁股!”   安安老成地摇头,“那是玩具枪。”   “玩具枪也可以打人呀,砰砰砰!砰砰砰!”   音音卧倒在地,宛如一个灵敏的狙击手。   赵祝升看着一静一动的二人,心情烦乱。原以为可以趁着阮苏放假多相处相处,增进感情的,谁知反而连面都见不着了。   他得去找她,看看她到底在做什么。   想到这里,他把保姆叫过来照顾兄妹俩,自己换了身衣服,开车出门。   在外找了大半天,他终于在一家餐厅外看见了阮苏的车,以及坐在窗边的她和另一个男人。   赵祝升连忙把车开到另一条路停好,自己快步走进对面的咖啡馆,随便要了杯咖啡,躲在窗帘后偷看。   距离有点远,他看不清二人的脸,但阮苏的身影他绝不会认错。至于那个男人……白衬衣黑西裤,头发往后梳,高大俊美的外形看起来非常醒目。   阮苏手里拿着一张纸巾,正倾身为他擦拭嘴角。   赵祝升心底刺痛了一下,险些撕坏窗帘。   她果然还是忘不了那个人,宁愿在外面找替代品,也不愿回家看着他。   他原以为只要扮演好父亲的角色,就能挤进她的生活,取代段瑞金在她心里的地位。   可现在看来,还远远不够。   赵祝升死死地盯着对面,半晌后一口气喝光整杯咖啡,丢下钱快步离开。   餐厅里,顾千秋有些尴尬。   “咳咳……要不还是我自己来擦?”   阮苏拒绝,“不,你坐着别动……对,就这样坐着就好。”   他穿着段瑞金生前最喜欢的衣服款式,坐在窗边的椅子上喝咖啡。阳光落在他的脸上,眼瞳折射出琥珀色的光辉,鼻梁侧面留下深深的阴影,每一根睫毛都清晰可见。   这一瞬间,阮苏感觉段瑞金又回来了。   顾千秋不舒服地扭了扭脖子,“一定要穿衬衫吗?我觉得长衫更……”   “别说话。”   他苦笑一声,“你是把我当成照片了吧。”   阮苏道:“当成照片又如何?我按小时付你工资,几个小时的钱够你喝一年白粥了。”   顾千秋好奇地问:“你是不是很喜欢那个人?”   “谁?”   “跟我长得一样的人。”   阮苏的目光闪烁了一下,低头喝茶,冷冷地说:“这跟你没关系。”   两人已达成协议,每次她约他出来都按小时计费,纯粹的雇佣关系,没感情可言。   阮苏知道凭自己如今已婚的身份,做这种事有浪荡之嫌,容易招惹非议。但哪怕只能带来片刻的满足,她愿意承受那些代价。   她相信顾千秋也不会不愿意,每次只需要出来坐在她面前,什么也别说什么也别做,让她静静地看着,便能赚到一年的饭钱,何乐而不为?   服务员端上来一盘点心,是段瑞金以前最喜欢吃的山楂锅盔。   阮苏拿了一块喂到顾千秋嘴边,他犹豫了一下,张开嘴,白而整齐的牙齿咬下一口,迅速闭上嘴。   “好吃吗?”阮苏问。   他点点头,嗯了声。   她放下锅盔,双手捧着脸幸福地看着他,目光不肯往旁边偏移一寸,仿佛只要不管外界发生了什么,她就能永远沉浸在段瑞金还没死,就坐在自己面前的幻觉里。   顾千秋咽下那口锅盔,又扮演了半个小时的照片,忍不住说:“不如我们去看电影?一直坐着……”   说到一半他停下了,因为发现阮苏已经趴在桌上睡着,她闭着眼睛,眉眼是舒展的,安静而惬意,嘴角还勾着淡淡的笑意,显然正做着甜美的梦。   “唉……”顾千秋叹了口气,将她压在胳膊底下的小勺子抽走,继续喝咖啡。   等阮苏送走顾千秋回到家时,已经到了深夜。   她是亲自开车的,把车停好后感觉到了疲倦,打着哈欠往里走,谁知就在她推开门的那一秒,原本漆黑一片的客厅突然亮起灯,音乐也响了起来。   璀璨的灯光中,安安和音音推着一辆小车朝她走来,车上是一个大大的蛋糕。   “Happy Birthday to you,   Happy Birthday to you。   Happy Birthday to mommy,   Happy Birthday to you。”   二人唱着不甚熟练的英文歌,羞涩又开心地看着她。   阮苏整个人都愣住了,站在门边不知道该说什么。   当小车抵达她面前,画了小猫胡须的赵祝升突然抱着小凰跳出来,催促道:“妈妈,快吹蜡烛。”   阮苏稀里糊涂地吹灭了蜡烛,兄妹俩放下蛋糕跑来拉她的手,一人拉一只,将她拖到客厅里。   茶几上摆着小盒子,安安拿起其中一个,递到她面前。   “娘,我送你一栋小房子。”   阮苏打开盒子,里面是一个巴掌大小的、用泥巴捏成的小房子。总共两层,有门有窗有烟囱,虽然都捏得歪歪扭扭,但是该有的都有。   安安挨个指窗户,“这是娘的房间,这是妹妹的房间,这是我的房间,还有这个……这是爸爸和小凰的房间……”   赵祝升苦笑着问:“你们都一人一间,怎么到我这儿就跟狗一起住了?”   安安不理他,继续介绍自己的作品。   “娘的房间里有一张大桌子,我和妹妹每天晚上都去那里写英文,然后娘就在旁边……在旁边……”   他一时间想不出阮苏该干嘛,纠结地抓了抓头。   音音插嘴道:“娘在旁边跳舞。”   “不要!”   赵祝升道:“她跟我一起听收音机。”   “写英文的时候不许开收音机。”安安义正辞严地拒绝了他,终于想到主意,“娘在旁边给我们做红烧肉吃。”   阮苏想象了一下那副画面,哭笑不得。   不等她说话,音音就拿着自己的礼物挤到她面前,献宝似的说:“快快!看我的!”   阮苏打开盒子,拿出一幅画。白纸上用彩色蜡笔画了四个手牵手的小人,还有一条狗。   小人头顶歪歪扭扭地写了一行字——幸福的一家人。   阮苏瞥了赵祝升一眼,问:“这是你自己想画的?”   音音用力点头。   她摸摸她的小辫子,“好吧,画得很好。”   “现在轮到我了。”赵祝升拉住她的手,要带她去楼上。   阮苏被这一系列的举动弄得满头雾水,正好上楼问他。当二人走进房间后,赵祝升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递到她面前,深情款款地说:   “这是我送你的礼物。”   阮苏看了一会儿,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说:“你有安丰烟草的股份?”   “嗯。”   “哪儿来的?”   他摸了摸头发,漫不经心地说:“两年前钱家也想进军烟草,跟商元良斗得很激烈。我和另外几个人被他任命将一批烟草从襄城运送到晋城分厂,路上遭遇堵截,几十吨烟草差点毁于一旦,是我死里逃生才把它保住,这些股份是商元良给我的酬劳。”   阮苏喃喃道:“难怪你有钱买这么大的房子……”   他笑了笑,走过来说:“我孤家寡人,要钱没用。从今往后,这些股份就是你的。”   手里的纸张突然变得很烫手,阮苏赶紧塞了回去。   “我才不要你的股份,你自己留着……还有,今天根本不是我的生日,你们记错日子了。”   赵祝升道:“我知道今天不是你生日。”   “那你还弄这些?肯定是你提议的吧,他们年纪那么小,不可能想到给我过生日。”   赵祝升绕到她面前,扶着她的肩膀说:   “因为我希望大家可以忘记过去,重新开始。”   阮苏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自嘲地说:“哪儿有那么容易。”   “怎么不容易了?”赵祝升不服气,“我们现在吃的穿的用的,没有一样是当初留下来的。我们如今住得房子比以前的更好,有自己的事业,谁在乎你以前在寒城是什么身份?谁还记得寒城?名字、生日、身份……这些东西只要你愿意,随时都可以改。我们已经回不去了,何必执迷不悟?”   我们已经回不去了……   这句话在阮苏脑中反复回荡,警钟似的敲击她的神经,让她从这些天梦一般的幻觉里清醒过来。   她不能再自欺欺人了。   安安和音音等着她照顾,段瑞金的仇等着她去报。   她不能把时间和精力浪费在一个仅仅是与他长相相似的人身上。   阮苏深吸一口气,抬头感激地看着赵祝升。   “谢谢你的提醒,我以后不会再那么傻了。不过股份你还是自己留着,若将来我真的缺钱了,不会跟你客气的。”   赵祝升欣慰地说:“好吧,我出去了,你也早点休息。”   “嗯。”   翌日阮苏醒来,看着窗外明媚的天气,下意识想到可以带顾千秋出来散步。晋城城内有一个大湖,湖边种满垂杨柳,不远处有条街,酒楼歌台、商肆作坊,十分热闹,是个好去处。   不过当她掀开被子,便想起自己昨晚对赵祝升说得话,犹豫了一下,躺回被窝里。   靠幻觉满足自己跟那些有烟霞癖的人不是一样么?只图一时欢愉,带来的是无穷无尽的后患。   她不要做那种人。   睁着眼睛躺在床上,阮苏努力忘记顾千秋,琢磨如何对付林清。   没过多久,房门被人推开,音音的小脑袋探进来,大眼睛忽闪忽闪。   “娘,你睡醒了吗?”   阮苏看着她可爱的脸,万千烦恼化作满心房的甜蜜,对她伸出手。   “醒了,过来娘抱抱。”   音音立刻跑进来,后面跟着安安,二人扑进她怀里,说爸爸在楼下等她吃早饭,待会儿要出门做客。   “去哪里?”阮苏问。   他们摇头。   阮苏心中好奇,怀疑他跟商元良又有什么打算,让他们先下去,自己换了衣服洗漱一番,也走下楼。   桌上摆满了热气腾腾的早点,赵祝升正在吃面条,听到脚步声抬头说:“快点,就等你了。”   安安和音音在比赛喝牛奶,阮苏拉了把椅子坐到二人中间,拿起餐巾为他们擦掉嘴角的奶渍,看着赵祝升说:“你待会儿要出门做客?”   他摇摇头,咽下口中的面,“不是我,是我们。程厂长昨晚喝醉酒摔了一跤,骨折了,我打算带你们去他家里探望他。”   程厂长乃商元良的左膀右臂之一,也是最早跟随他的伙计,因为非常得他信任,所以才拿到这么重要的职位,并且一当就是好几年。   与他打好关系对未来无疑会有帮助。   阮苏点头道:“好,要买什么吗?我现在就吩咐人去买。”   赵祝升笑道:“不用了,我已经安排好,你快点吃早饭,然后打扮得漂漂亮亮陪我出门就行了。”   阮苏耸耸肩,喝了一碗皮蛋瘦肉粥,又吃了几个小笼包,满足地打了个饱嗝,上楼换衣服去。   她选了件浅灰色的暗纹旗袍,化了淡妆,随便收拾一下自己便去给兄妹俩选衣服。   她本来就是个爱花钱的人,加上赵祝升也非常宠爱他们,二人跟比赛买衣服似的,兄妹俩的衣服早就塞满了好几个衣柜。   阮苏喜欢看他们可爱的模样,按照自己的喜好给安安选了格纹小短裤,给音音选了粉色的公主裙。   谁知兄妹俩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不肯穿她挑的,自己在衣柜里翻找起来。   安安选了一套绅士十足的小西装,音音选了一条鲜红的小裙子。   阮苏看见他们换好后的模样,哭笑不得。   “宝贝,咱们不是去结婚,是去探病。”   “不可以穿这条裙子吗?”音音摸着心爱的衣服,恋恋不舍。   阮苏搂着她亲了一口,“乖,今天穿朴素些,下次出门玩再穿这件。”   二人只好换成她之前选好的,安静地站在车边等待,模样可爱又乖巧。   阮苏理了理裙摆站起身,听见有人下楼,转身看到了赵祝升。   他穿着一套淡黄色细格纹的西服,整个人看起来年轻富有朝气。他一路微笑着走到阮苏面前,拉了下衣领挺胸抬头地问:“帅吗?”   阮苏故作认真地摩挲着下巴,“唔……也就一般般帅吧。”   “那我要怎样穿才能很帅?”   阮苏抓住他的领带,逼他低头,踮起脚尖将他头顶一缕翘起的杂毛按下去,松开手说:   “等你彻底长成大人以后。”   赵祝升舔了下嘴唇,“那一天很快就会到的。”   一家四口开车出门,来到程厂长家的独栋小洋楼外。   程厂长瘸着一条腿出来迎接,太太抱着刚满四岁的孙子跟在后面,热情洋溢。   一番寒暄后,安安音音与孙子去花园里玩玩具了,太太.安排午饭去,阮苏本来想跟她唠唠家常,客气几句,但赵祝升不愿意她走,程厂长见风使舵,也邀请她坐下喝茶,便与他们一起坐在客厅沙发上。   程厂长拿出了英国进口的红茶,让佣人为他们满上后,笑着说:   “我本来最喜欢西湖龙井的,可这些年到处都在打战,连茶商都没法做生意了,茶叶时常买不到,只好改喝英国红茶……这是我特地托人从国外带回来的,你们尝尝正不正宗。”   阮苏端起来喝了口,除去红茶味也没喝出多大不同,本着礼貌的态度称赞:   “确实是好茶。”   程厂长道:“要是你们喜欢,不如带点回去?我这里还有好几罐呢。”   赵祝升回头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她,她连忙摆手:“不不不,您留着喝。”   程厂长还要客气,赵祝升见状转移话题,“不知你伤势如何?”   他果然放下了茶叶的事,摸摸自己打了石膏的腿长叹一口气。   “唉,年纪大了身体真是一年差似一年,摔个跤都能摔断腿。想当初我刚刚跟随良爷的时候,那叫一个身强力壮,扛着一百斤的烟草箱子能跑几条街!”   阮苏生出兴趣,好奇地问:“你们当初是如何做起烟草生意来的?还做得这样大?”   程厂长正愁骨折闷在家里没人听他讲述光辉事迹,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这一切,还得从良爷十六岁那年去烟草行打杂开始说起……”   商元良进入烟草行做事还是十八世纪末的事,当时晋城还没有流行卷烟,烟草行所售卖的分为四类,旱烟、潮烟、水烟、鼻烟。   商元良那时穷得叮当响,父母也只能养活自己和弟妹。他跟着一位烟草商人做事,包揽了店内一切杂务。   商人本来只是雇佣他,没想到他做事非常机灵肯干,几年后就把女儿嫁给了他。   他岳父后来在运送货物的途中跌落山崖摔死,商元良接手了他的生意,将烟草行做大。同时还买下安丰典当行、安丰毛巾厂等等产业,购置了许多房屋。   当卷烟从海外传进来时,他第一时间嗅到商机,倾尽所有跑到河南开辟了几百亩田地,雇人种植,生产加工后运到晋城贩售,程厂长孙老六等人就是在那时开始帮他做事的。   但那时晋城同样具有敏锐嗅觉的商人不止他一个,许多人实力比他更加雄厚,市场充满竞争,水深火热。   商元良的转机在四年前,也就是**攻打晋城的关头。   那时许多人认为国内已无钱可赚,为保证财产低价抛售烟草种植地与存货,拖家带口跑到国外去。   他趁机变卖房产和不赚钱的鸡肋产业,筹集资金,几乎吞下了百分之七十的市场。   当陈定山攻城成功后,他第一时间投诚,并且耗巨资筹办宴席,宴请将士。   陈定山当时的几句话确定了他在烟草行业的地位,这三四年来,同行业里国内再无人是他的对手。连陈定山妻子的娘家钱家屡次尝试,也无法动摇安丰烟草的市场,只得改向其他行业发展。   商元良在这场风暴中也并非全身而退的,他的妻子及父母兄弟都因为撤退不及时,死在攻城战里,只剩下一个女儿,如今才二十多岁。   程厂长说完感慨万千。   “良爷如今也是老了,若换在他年轻时,不用二三十岁,就他五十出头的年纪,都不可能看着如今洋人横行,钱家一家独大。”   赵祝升道:“战乱影响生产,国内商品急缺,百姓买不到价廉物美的国货,只好咬牙去买高价货。而钱家沾了**的光,大开国门从中获利也是人之常情,试问谁能抵挡得了美元的诱惑?我们在这场洪水面前再怎样挣扎,也只是螳臂当车罢了。”   “谁说不是呢……不过幸好有你太太,她可是让良爷好好出了一口气!哈哈……”   赵祝升握住阮苏的手,笑眯眯地看着她的眼睛,眼中满是喜爱与温柔。   阮苏笑了笑,不动声色地抽出手说:“我去看看孩子们玩得怎么样,音音最近老爱咬人,真该给她买根磨牙棒子。”   她说完起身走出大门,去了花园。   赵祝升留恋地看着她的背影,程厂长突然拍拍他的肩膀,“娶一个这么有本事的女人是很痛苦的,赵经理,还是你年轻气盛有勇气呀。”   赵祝升苦笑着摇头,与他喝起了茶。   在程厂长家吃过午饭,又玩到了半下午,安安和音音装了满兜的糖果巧克力。阮苏婉拒留下来吃晚饭的邀请,与他们一起回家去。   坐在车上时,她一直在回想程厂长的话。   商元良原来与钱家不合?这是否是一个可利用的机会?   她一时半会儿想不出计划,倒是眼角余光瞥见远处有个熟悉的人影,不由得仔细看了两眼。   真的是顾千秋!   他拿着拐杖慢慢走在路上,衬衫换回了旧长衫,背影形单影只,戴着一个大到遮住脸的帽子,蹒跚的脚步令人心生不忍。   他一个瞎子,没事往外跑做什么?又给人算命?   阮苏当即想停车让他上来,免得被车撞,突然意识到开车的并不是自己,车上还有赵祝升与兄妹俩。   她答应过赵祝升,要忘掉从前的。   阮苏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不去看他,汽车从顾千秋身边开过去。   赵祝升没有察觉到异常,扭头问:“咱们晚上吃火锅怎么样?”   安安和音音齐声附和,阮苏心不在焉地看着前方,根本听不见他说得是什么。   十多分钟后,一辆汽车停在顾千秋旁边,打开了车门。   “上来。”阮苏说。   顾千秋说了声谢谢,摸索着坐进去,放下拐杖整理手里的东西。   阮苏边开车边问:“你今天出来做什么?”   “去医院拿药。”   “药?治眼睛的吗?”   他摇摇头,抬头挺胸坐得端正。   阮苏瞥了他一眼,没追问,等把他送到家后趁他不注意看了药单子。   药是从西式医院拿的,阮苏从第一行逐字逐句地看下去,最后吸了一口凉气,心情复杂得不知道该说什么。   顾千秋似乎没有察觉,把东西放好后问:“你今天要带我出去吗?不需要的话我得做晚饭了。”   阮苏魂不守舍的,想说不用,脱口而出的却是——“你得了肝癌?”   顾千秋愣住,“你怎么知道?”   “你告诉我是不是!”   他沉默许久,点了下头。   阮苏急切地说:“什么时候查出来的?能治吗?”   “前两年就得了,医生说有人去国外治过,但是不一定能治好。”   他云淡风轻地说:“反正我也没钱,就不做这个指望了。”   “要多少钱,我可以给你啊!”阮苏说完意识到自己失态,忙补充了一句,“等你回国后还我就好了。”   他忍不住笑了,“多谢好意,我想还是不必了。”   阮苏看着他生煤炉,刷洗锅碗,过了好久才小声问:“你还能活多久?”   顾千秋洗米的动作停顿了一拍,微微抬头道:“一个月吧。”   阮苏的心陡然凉了半截。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MQ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3章   半个月后,已经恢复正常工作的阮苏突然宣布去外地考察,将化妆品分厂建在外地,为期半个月。   她出发前把兄妹俩交给了赵祝升,拜托他照顾好他们。   为了不让兄妹俩因不舍而哭闹,她特地选在晚上出发,等第二天早晨安安和音音醒来时,家中已经不见她的踪影。   “爸爸,娘呢?”   早餐桌上,安安难得主动开口问道。   赵祝升微笑着为他们添了牛奶,看着那乳白色的液体注满玻璃杯。   “你娘找到了一个很喜欢的新玩具,等玩腻了才会回来。”   音音好奇地问:“是什么玩具呀?”   他抿抿嘴唇,没说话,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   同一时间,晋城偏远郊区,一套许久无人居住的院落被收拾干净,住进来几个人。   阮苏,顾千秋,还有两三个杂役。   对于自己的决定,她振振有词。   “你个死瞎子,一个人住在那光都没有的破胡同里,天天喝白粥,你不得癌症谁得癌症?幸亏你遇上我这样的大好人,这些天没什么事可做,就送你一程吧,吃喝住行我都包了,药也给你买好了,你就多多感谢菩萨吧。”   顾千秋站在院中一脸无奈,“明明是你把我给绑架过来的。”   “绑架?绑架怎么不用绳子?”阮苏理直气壮,“我又没有绑你关你,你不想待在这里就走回去吧。”   顾千秋没说话,但脸上明明白白写着“欺负人”三个字。   看着他可怜兮兮的模样,阮苏忍不住笑出了声,走过去说:“别拒绝了,就剩下这半个来月,好吃好喝地过往不好吗?说不定因为营养丰富,你的病自己就好了。”   顾千秋问:“你也一直待在这里?你家人不担心你吗?”   她想到兄妹俩,以及离开时赵祝升的眼神,在心底暗骂了自己一句不是东西,却对他说:“跟你没关系,你管好自己。”   二人在这院子里住了下来,顾千秋睡东厢房,阮苏睡西厢房,中间是客厅和杂役的房间,隔着十几米远。   每天早晨杂役都会开车去城内购买新鲜蔬菜和肉类,回来煮饭。   顾千秋本来不必做事,可他闲不住,睁着一双无用的眼睛在院中走来走去,要么帮忙扫地,要么洗菜做饭,甚至在后院里种了几沟萝卜。   阮苏要做的只有一件事——看着他。   他走到哪儿她就看到哪儿,记忆中段瑞金的脸已经变得很模糊,她要好好记住这张与他相似的脸。   她甚至特地买了一台照相机,偷偷拍了许多照片,有他正在挖地的,有他洗菜的,也有他躺在摇椅上闭着眼睛打瞌睡的。   每一卷胶卷她都小心翼翼存放,比珠宝更珍惜。   因日夜相处,两人的距离拉近了很多,几乎无话不谈。   一天他们同桌吃饭,夹菜的手不小心碰到一起,顾千秋猛地缩了回去,几秒后白皙的脸颊泛起淡淡红晕。   阮苏饶有兴趣地放下筷子,歪头看他,越看脑袋凑得越近。   最后他屏住呼吸说:“你的气息都喷到我脸上了。”   她咧嘴一笑,坐回原位,“我问你个问题,你是不是……喜欢上我了?”   顾千秋毫不犹豫地回答:“没有。”   “为什么没有?”   他仿佛很疑惑她会这样问,但还是尽量解释了原因。   “你脾气不好,经常骂我死瞎子。而且我欠了你很多,没有人会喜欢自己的债主。”   阮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却不太相信他的话。   他不可能一点感觉都没有。否则的话,为什么每次她回头都能看见他望着这边?   要不是他的眼睛看不见,这种行径可以称之为偷窥了。   对了,他的眼睛。   阮苏认认真真望着那双形状漂亮的眼睛,从漆黑的瞳孔里看见自己的倒影,用口型无声地说:“我——爱——你。”   顾千秋突然捂住脸低头咳嗽起来,“咳咳,今天的菜太辣了。”   阮苏起身喊杂役倒水。   住进院中一周后,顾千秋的情况开始急速恶化。   他常常吐血,食欲不振,明明天气已经转热,他却整天躺在床上盖着厚厚的被子。   阮苏不拍照了,因为不想留下他虚弱的模样,只坐在旁边陪他,偶尔给他念念书。   顾千秋的父亲是教书先生,爷爷奶奶也认识几个字。他没正经上过学,但受家人熏陶习得几手,作了一首诗给她听。   “仙鸟兮飞寒岭,金屋兮藏娇娥。惨绿不知亡国仇,夜夜舞笙歌。起风兮望四方,烈火兮燃故乡。我随清风上云霄,步步踏星河。”   阮苏摸摸他瘦可见骨的脸庞,笑道:“瞎子,你如果不瞎,说不定能有一番出息。”   他扬了扬嘴角,“人生没有如果,而且我这辈子……不后悔。”   “你都没睁眼看过这世界,不后悔?”   “嗯。”   “好吧。”阮苏仰头望着天花板,“我倒是蛮希望你能睁眼看看我。”   顾千秋清瘦的脸上荡漾着笑意,“不用看,我知道你美。”   阮苏笑着不说话。   “阮小姐,我最后给你算次命吧,就当这些天的报答。”   “好啊,摸骨还是抽签?”   “抽签。”   阮苏拿来签筒,抽出一支,递到他手里。   他摩挲了半天,淡淡地说:“此签吉。”   阮苏诧异,“又是吉?写得什么?”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顾千秋艰难地坐起身,把签放在她掌心里,“该放手了。”   她握着那支签,深深低头,过了很久才用尽所有力气,扯出一抹惨淡的笑。   “好。”   三天后,顾千秋闭上了眼睛。阮苏托人埋了他,卖掉院子,独自开车回家。   美梦结束,她该回到原本的轨道里了。   到家时赵祝升在陪兄妹俩背古诗,看见她并未询问什么,仿佛她没有消失半个月,只不过出去散了下步一样,告诉她他又买了一套更大的洋房,翌日带她去看。   新家的装修比老家更华丽,面积极大,光房间就有十几个,草坪可以让安安带他的小朋友来玩一场幼儿足球比赛。   地段更是格外的好,与陈定山的府邸相隔不到一千米。每天只要站在阳台上,就能看见总统的卫兵在外巡逻。   赵祝升说,这里是全晋城最安全的地方。哪怕攻城战再一次打起,他们也有足够的机会和时间撤离。   与旧房子一起换掉的,还有旧邻居。   阮苏每日开车回家,都能看见文书局长、总务局长、各种常任委员、秘书、警察厅厅长。漫长而宽阔的一条林荫大道两边,住满了晋城各种有头有脸的人物。   阮苏住进来不到半个月,便从陌不相识变成了点头之交,甚至去某某部长家喝过茶,安安音音也迅速认识一帮背景雄厚的小伙伴。   她知道这是赵祝升在默默的帮她,为了表示对他的感激,阮苏特地空出一天时间专门陪他去逛街,给他买了几身新衣服和一块新手表。   重逢才一年多,他又长高了一截,生长速度快得仿佛每晚都能听到他骨头在咔嚓咔嚓响。   阮苏虽然已不是当年风吹就倒的豆芽菜,可是站在他面前,依然感觉他似乎一只手就能抱起她。   当他换好衣服后,走到她面前低下头,由她踮起脚尖为自己系上领带,然后两人一起看向镜子。   “天啊,简直是天造地设!天生一对!”   站在一边的老板连用三个天字表达了自己的看法。   阮苏也很满意,抬起头问:“就要这个?”   赵祝升却有些犹豫,因为知道买好以后就要回去,结束这难得的独处时光。   “我……”   他打算再拖延一会儿,不料有人匆匆从外面跑进来,对阮苏道:“阮经理,良爷有急事找您,让您马上过去一趟。”   二人目前还在商元良手下混饭吃,他的命令自然大过买衣服。赵祝升失望地看着阮苏匆匆付账,把新衣服塞进他怀里,然后跟那人开车离去。   来到烟草公司,沿路碰见的所有员工都殷勤地向阮苏打招呼,孙老六也心不甘情不愿地喊了声阮经理。   阮苏快步上楼,来到办公室门外,准备敲门时听见里面传出一声巨响,像是砸碎了花瓶。   商元良绝不是易怒的人,但他若是气到摔东西的程度,那么发生的绝对不是小事。   莫非又是洋人或买办惹怒了他?   阮苏揉揉眉心,敲了门。   “良爷,我来了。”   “进来。”   她走进去,果然看见满地狼藉,黑猫被吓得跳到窗台,看见她连忙扑向她怀里。   商元良坐在椅子上,余怒未消,眼角的皱纹似乎又多了几根。   阮苏安抚黑猫,问:“良爷,出了什么事吗?”   他冷笑两声,无缘无故地骂了句,“都他妈是白眼狼!”   阮苏心中一紧,以为他抓到了什么把柄要翻脸。可转念一想,自己并未做过什么背叛他的事,至于找林清报仇,也只是在心中谋划,还未实施过。   由此看来,除非他老年痴呆,否则发火的对象不可能是她,大概率是找她来发发牢骚。   阮苏把黑猫放在桌上,为他倒了杯茶,递过去道:   “良爷,消消气,有什么事慢慢说。”   商元良看了她一眼,缓缓喝光那杯茶,放下茶杯抱起了猫,猫毛柔软顺滑的触感令他彻底消了怒意,道出原因。   原来,他是被自己那唯一的宝贝女儿给气的。   商元良唯一的女儿叫商云微,年二十三,与父亲严谨老派的形象不同,她完全继承了已逝母亲的作风,高挑摩登,明艳泼辣,出了名的桀骜不驯。   阮苏之前也常常听闻她的事迹,什么一掷千金买男星唱歌,什么与其他名媛比阔,什么搂着几个金发碧眼的男人招摇过市,但是从未亲眼见过她。   她对家中的生意丝毫不感兴趣,只喜欢花钱。而商元良嘴上说得严肃,实则对这个女儿也算是有求必应,事事顺她心意。   她玩让她玩,他养得起。她闹随她闹,天大的篓子他兜得住。   可是在一个问题上,父女争执了三四年,始终没个结论——商元良想给女儿寻个与自己家境差不多的好婆家,而女儿打死都不同意。   这不,今日他在商云微面前旧事重提,想带她跟自己选中的青年吃个饭,结果饭没得吃,还被她轰出家门。   “家门不幸啊!”他气得捶桌子,“就说那周公子,要个子有个子,要模样有模样,人是留洋回来的,家里开银行的,哪点不好了?她却连面都不肯见,还反过来骂我!白养她二十三年!”   阮苏在旁劝道:“良爷别气了,女孩的心思跟家长自然不同。家长看的是条件,是门当户对,女孩看得是喜不喜欢男方。毕竟得一起过几十年的日子,纵是家财万贯,也抵不过一个话不投机啊。”   劝了半天,商元良总算平静下来,只是心里仍然不甘。   “养孩子果然是不能太宠溺她的,我辛辛苦苦打下这份家业,她从来不想着帮忙就算了,让她嫁个人还觉得是我利用她。殊不知如今的时局有多艰难,我要是再这样单打独斗下去,迟早被钱家一口吞了……对了,你劝人有一套,不如去帮我劝劝她?”   阮苏正专心听着,对方冷不丁扯到她身上来,让她愣了愣,随即尴尬道:“可我从未见过她,没有交情,贸然去恐怕没什么用吧。”   商元良站起身,“不试试怎么知道?我现在是死马当活马医了,你要是帮了我这个大忙,我可得好好感谢你。”   这句话算是抓到了阮苏的软肋,她迟疑片刻,答应下来,走出烟草公司,开车前往商元良的家。   他爱文玩、爱古董,在住宿上却一点也不铺张浪费,住得乃是一套有二三十年历史的四合院,加起来也就四间厢房,还不如阮苏与赵祝升的家大。下人也只有一个厨子,一个洗衣打扫的老妈子,与两个守门家丁。   商云微小时候跟他一起住,这些年羽翼渐丰,受够了四合院里死气沉沉的氛围,前两年问他要了二十万,在隔壁另起一栋小洋楼,自己住在里面,时常呼朋唤友来家玩耍。   商元良非常不放心,却又拿她没有办法,只得加派人手保护她,更有一个叫阿旭的保镖是从她十几岁就开始跟随她的,除了解手洗澡外,随时随地跟在她身后,形影不离。   阮苏来到了洋房院外,看见里面停着车,知道商云微在家,下车按门铃。   佣人跑来查看,她报出身份和来由后被请了进去,站在院子里等,佣人则进屋禀报。   阮苏看着这栋华丽的建筑,听到里面传出说话声,但是模模糊糊的听不清。   晋城已经入夏,在太阳底下站了一会儿就忍不住出汗。   阮苏正想走到阴凉处等,佣人便出来了,站在大门旁向她招手。   她走过去,终于听清里面的人在说什么——“你就是个木头!下次再这样扫我兴试试,害得我被那几个女的笑话!气死我了!”   她抬起头,看见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坐在沙发上,正喋喋不休地骂人。   高大强壮的男人单膝跪在她面前,低着头一声不吭。   这女人就是商云微吧,仰月唇狐狸眼,难怪那么招摇,的确有招摇的资本。   阮苏进去后没说话,站在门边静静等待。   商云微骂够了,抬起穿高跟鞋的脚往男人右肩上一踹,“气得我喉咙都痛了,去,给我倒杯水来。”   男人站起身,往厨房走去,路过阮苏身边时看都没看她一眼。   商云微悠悠闲闲地靠在沙发上,从面前的果盘里抓了两个核桃抛着玩,突然间将其中一枚朝阮苏丢来。   她敏锐地往旁边一躲,核桃砸中身后的佣人,砸出一声惨叫。   商云微笑嘻嘻地说:“咦,原来不是木头啊。”   这几乎是赤.裸裸的鄙视了,要是放在以前,阮苏少不得跟她互怼两句,但是如今的她只想尽快回去交差,而不是在这里跟难相处的大小姐纠缠。   她心平气和地捡起核桃,走到她面前,轻轻丢回果盘里。   “商小姐准头不错,练过枪?”   商云微诧异地看着她,“怎么,你也练过?”   “略知一二而已。”   她哼了声,往后靠去,双手架在沙发扶手上。   “没错,我练过,我本来是不喜欢这冷冰冰的东西的,可谁让我有个那样的爹呢?打从我十几岁起他就天天在我耳边念叨,不要出去呀外面有坏人呀,坏人会绑架你勒索钱啊……巴拉巴拉,巴拉巴拉,烦死人了。我只好多多学习防身术,要是真有坏人来了我就……砰!”   她抬手做了个枪的形状,对准阮苏的脑袋模拟开了一枪,扯出一抹讥嘲的笑。   “这样总没人敢惹我。”   阮苏笑笑,“商小姐真是个豪爽的女性,不过你为何不在婚事上也豪爽一些呢?”   她耸耸肩,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男人倒水回来了,她将他拉到沙发上,坐在他怀中,纤细雪白的胳膊勾着他的脖子,让他喂自己喝水,然后懒洋洋地说:   “你回去告诉我爹,这事没得商量。他要是再逼我,要么等着断绝关系,要么给我收尸,让他自己看着办。”   阮苏早有准备。   “商小姐大可不必舍弃自己的生活来对抗这门亲事,何不想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商云微将信将疑地看着她,“你有办法?”   “我有。”阮苏有意无意地瞥向那男人。   她垂眸沉思片刻,拍拍男人的脸,吩咐道:“阿旭,去帮我买根糖葫芦来。”   男人顺从地起身朝外面走去,顺便将佣人也带了出去,为二人关上门。   华丽的客厅里只剩下她们俩,商云微压低声音感兴趣地问:“什么办法?不过事先说好了,你要是敢逗我玩,没你好果子吃。”   阮苏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看着旁边的沙发,直到她开口邀请她坐下,才理了理衣襟有条不紊地说:   “商小姐认识我吗?”   “看过报纸,怎么了?”   “就只有这个?”   商云微皱眉,“行吧,还听说你带着两个孩子嫁给了赵祝升,你到底想说什么?”   阮苏道:“虽然我年纪不比你大,但在男女关系上还是有一定经验的。你不妨把我当成朋友,先说说你为何不想嫁给那人。不喜欢?还是心有所属?”   她平缓轻柔的声音仿佛有一种魔力,令商云微充满抵抗情绪的心门渐渐打开,撇了撇嘴说: “换你你也不愿意嫁,那个姓周的,虽说家里有钱,虽说留过洋,可整日吸鸦片玩女人,空有个大个子,脑子也不甚灵光,分明就是个人中败类嘛!我当初连外交部部长儿子的追求都拒绝了,若是嫁给他,下半辈子岂不要被人笑话死。”   阮苏点点头道:“可我倒觉得他很适合你。”   商云微生气了,两只狐狸眼一瞪,要来咬她似的。   “你什么意思?拐弯骂我?”   她笑着摇了摇食指,“我问你,你希望往后生活怎样过?”   商云微翻了个白眼,靠在沙发上幻想起来。   “我要经济自由,权力自由,恋爱自由。想跳舞就跳舞,想喝酒就喝酒。寂寞的时候有男友陪吃饭,无聊的时候有女友陪逛街。若是将来天下太平了,随时随地都能乘飞机出国,那就更不错了。”   阮苏说:“想过这种生活,手里得有权有钱。良爷如今身体还算健朗,近十年怕是都不可能将权力传给你,你何不把目光看向周家?横竖他看中的也不是那周公子的人,而是他家的银行。”   商云微怔了怔,眯起眼睛,“你什么意思?”   “周家有几个儿子?”   “两个,不过大儿子早些年染花柳病死了,只剩下这一位不成气的。”   阮苏道:“那就更合适了,吸鸦片的人有几个长寿。他吸由他吸,他养女人由他养,正好你落得自由,还有空帮周家打理生意。等他弹尽粮绝时,还得反过来求你了。到时良爷若是遇上什么难题,你也可以帮上忙,一举两得。”   商云微听得两眼发直,然而回过神后又觉得不靠谱,警惕道:“你在糊弄我吧?周家人能那么放心的把生意交给我?”   “儿子不成气,他们要么交给你,要么就得交给外人。具体会怎么做,得看你当时的分量。”   阮苏语重心长,“万事开头难,你若是做了,便有成功的机会。若是不做……难道真想跟良爷断绝关系吗?他为了生意几乎失去一切,就剩你一个亲人了。”   商云微非常纠结,不由自主地抱住膝盖,蜷缩在沙发角落里。   阮苏眼看自己就要成功,抓住机会循循善诱。   “我最穷的时候流落街头,还带着两个孩子,谁能想到能拥有现在的生活?商小姐,你起点比我更高,还有良爷当靠山,理应走得比我更远。”   她的话宛如给商云微喂了一枚定心丸,缓缓抬起头来,看着她说出一句:“你可真是个坏人。”   阮苏没有反驳,问道:“商小姐意向如何?”   “再说吧,就算真要嫁,我也得玩个够。”   商云微站起身来,高跟鞋踩在地上,对她伸出一只手,“你这人怪有意思的,陪我喝两杯去。”   阮苏握住她的手也站起来,跟在她身后。   二人开门出去,阿旭已买来糖葫芦,安静地等在门外。   商云微拿过来咬下一颗,丢回他手中,神清气爽地说:“赏你了,去开车,我要跟我的新姐妹去喝酒。”   三人乘上商云微的座驾——一辆崭新的奔驰车,驶向她常去的酒店。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清水煮面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4章   阮苏有些感谢商元良。   自打她与小曼等人分开后,小心敬慎、步步为营、如履薄冰这些词便成为她生活里的常态,再也不像在寒城时无拘无束。   她生性散漫,并不喜欢这样的生活,时常忍得很痛苦。   而在商云微身边,她找回了些许当年的感觉。   商云微脾气大,说话不顾及别人的心情,但性格也非常豪爽,见面第一天就拉她去酒店痛饮一番,然后二人在阿旭的照看下醉醺醺地去了晋城最繁华的街。   她们勾肩搭背地进了一家珠宝店,商云微抓住她脖子上的珍珠项链,咕哝道:   “这什么破玩意儿?别戴了,我给你买新的。”   接着就给她买了条一万大洋的钻石项链。   等她清醒过来已经到了第二天下午,她躺在自己卧室的大床上,阳光从窗外照进来,项链沉甸甸地挂在她脖子上,硕大的钻石折射出刺眼的光。   赵祝升坐在床边为她吹着一碗冒热气的醒酒汤。   她慢慢坐起身,不小心牵动手臂上的伤口,痛得吸了口凉气。   抬手看着那条几寸长的刮伤,阮苏一脸茫然。   这伤口哪儿来的?   她昨天又是怎么回家的?   “你醒了?”赵祝升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加上这次,我可是伺候你两次宿醉了,是不是得补偿我?”   阮苏捂着自己的胳膊,问:“是你把我带回来的?”   “不是我还能是谁呢?商云微吗?她比你醉得还厉害,被她那个保镖给背回去的。”   阮苏嘶了一声,头疼欲裂。   赵祝升忙把醒酒汤递给她,看着她一口口喝完,然后接过碗说:“你好好休息吧,估计用不了多久良爷又得叫你过去,到时我跟你一块去。”   阮苏不解地问:“为什么?”   他眼神意外,“你一点都不记得了?”   阮苏老老实实点头。   他叹了口气,回到床边坐下,凝重地说:   “你们惹大祸了。”   根据他的描述,加上醒酒汤的效果,阮苏痛得快炸掉的脑子里勉强拼凑出昨晚的画面。   当商云微以金主的架势为她买下那根项链后,决定再拉她喝第二轮。   三人回到车上,途中被一辆汽车给刮蹭了。   阿旭认出那辆汽车是谁家的,不准备计较。然而商云微也认出来了,酒劲上头,骂了一句该死的钱三,就夺过方向盘朝对方车屁股狠狠一撞,将其逼停。   两辆车都撞瘪了,无数路人惊诧的注视下,车上人晕头转向地爬出来。   对方的车上下来的是一位司机,两位保镖,一个风情万种的摩登女郎,还有一个油头粉面的男青年。   女郎的裙子被刮破了,男青年白皙脸颊上也带了伤,他认出商云微,怒不可遏地吼了一声:“又是你!”   商云微回之以冷笑,就是这声冷笑,拉开了双方的大战。   大战最后的结果,是两方家丁匆匆赶来,在警察的调和下好不容易分开他们,带回各自的家。   商云微打得蓬头垢面,衣裙褴褛。钱三则更惨一些——商云微不知从哪儿抓来一把扳手,将他打破了头。   钱三,钱三少爷。   整个晋城除了钱家那宝贝公子钱文良以外,还有谁敢用这个名号?   他父亲钱仁杰是晋城巨贾,大姐钱艾英乃总统之妻,二姐钱艾美是经济部部长文献康的老婆,在晋城整个就是横着走。   商云微居然把他的头打破了,的确是闯下大祸。   还有两人昨天见面时那情形……怎么跟两只斗鸡似的?有恩怨?   阮苏再也睡不着,掀开被子要下地,被赵祝升给按了回去。   “你好好躺着吧,现在起来也没用,等商元良打电话来喊你,我再通知你就是了。”   她晃了晃晕乎乎的脑袋,乖乖躺回去,一颗心却仿佛放在即将烧开的油锅上,心惊胆战的等待。   商元良是让她去劝女儿结婚的,任务没完成,倒是惹出事,不知道该如何收场。   即将天黑的时候,商元良的电话来了,让她马上去他家里。   阮苏在赵祝升的陪同下,再次来到那四合院,跨进门槛时清晰地听到商元良的怒吼——“祖宗!我喊你祖宗行不行?快去给钱少爷道歉!”   紧跟着是商云微的反抗。   “道个屁!那种垃圾,活该挨揍!”   “你去不去?去不去!”   阮苏走进客厅还没来得及抬头,一盏茶杯就朝她面门飞来。   赵祝升毫不犹豫地挡在她面前,用身体护住她,茶杯结结实实砸在他背上,阮苏一滴水都没溅着。   正在争吵中的父女二人注意到他们,冷哼一声,各自找椅子坐下。   阮苏查看了赵祝升的背,确认没受伤便用手帕帮他擦了擦,然后对商元良道:   “良爷,我来了。”   商元良果然很生气,“我让你去劝她,你倒好,陪她喝酒去了。现在闹成这样,怎么收场?”   商云微把她往自己身后一拉,冲他骂道:“还不是你无能!明明先动手的是他,他挨揍也是因为自己没用,为什么要我道歉?我不去!”   “你不去,你当总统是你姐夫?就算钱家这次不计较,下次搬弄起是非来,少不了咱们苦头吃,这个道理你不懂?”   商云微道:“那就不干了!把公司卖掉,房子卖掉,咱们出国去,不受这窝囊气!”   “你懂个屁!”   商元良骂完后大口喘气,胸膛剧烈起伏,没过多久就疯狂的咳嗽起来,看架势几乎把肺都咳出来。   阮苏和赵祝升忙去给他拍背,吩咐佣人倒茶。   他到底商云微的父亲,对她也不错,后者不好意思视若无睹,别别扭扭地走过去,端起茶杯说:“喝点水吧。”   商元良就着她的手喝了水,脸色苍白气喘吁吁。   “微微,爹打下这份家业不容易,不指望你帮忙,就别添乱了,行不行?”   天不怕地不怕的商云微听见这句话,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成了一个爱哭鼻子的小女孩。   她擦了把眼泪,红着眼睛说:“不就是道歉么?我去,谁让人家权力滔天呢。这天下半个姓陈,半个姓钱,别人都得给这两家当奴才!我去!”   她说完便决绝地往外走,商元良看得非常心疼,推了阮苏一把,示意她跟过去。   阮苏与赵祝升交换了个眼神,将这边交给他,自己追了出去。   等她追上商云微时,对方已经坐到车上了,她站在车外问:“你现在就去吗?”   “不然呢?再晚一步,老头子怕是要上吊给我看了。”她没好气地说。   阮苏道:“可你的衣服……”   商云微低头看了眼,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穿得还是睡衣,只得先去房间换了衣服。   两人都是女人,她换衣服时阮苏就站在门外等,安慰她道:“小姐你别生气了,道歉不过张张嘴,没什么丢人的。韩信当初忍受□□之辱,后来也成了大军事家。这说明什么?笑到最后的才是赢家。”   商云微换了件绿油油的裙子,还戴了个绿发卡,打开门走出来,眼泪已经擦干,只是眼眶还微微肿着。   “我看你别当经理了,去当个老师挺合适,大道理一套一套的。”   阮苏见她心情好了些,笑道:“就我这三脚猫的学问,当老师得穷得满大街要饭了。”   商云微戳了戳她的肩膀,往前走去。   阿旭宛如一个沉默的影子,悄无声息地坐进了驾驶座,载着二人前往钱家。   作为新政府时代崛起的新商贾,钱家有着其他商人羡慕不来的秘诀,那就是钱仁杰的两个如花似玉还极富外交能力的女儿。   借着大女婿的便利,钱仁杰直接将钱府建在了总统府隔壁,平日若有什么外省大官要来见陈定山,都得先从他家门口过,恭恭敬敬地跟他打个招呼。   钱府盖得也十分豪华,阮苏初来时不知道,还以为那是前朝遗留下来的王府或行宫。   汽车停在钱府门口,商云微向警卫报出身份。后者进去通报,半天不见出来。   阮苏闲着无聊,坐在车内询问商云微为何如此讨厌钱三,以至于醉酒也不忘撞他的车。   商云微大概也是郁闷到了一定程度,借机向她倾诉了一番。   原来早在两人春心萌动的年纪就认识彼此了,那时钱家还未发达,只是普通生意人。而商元良的烟草生意也没做大,是个开着烟草行省吃俭用买当铺的小老板。   他们在邻近的学校上学,因为长相都是同辈中的佼佼者,家境优渥,无需担心吃穿,品性还未遭世俗熏染,是两朵最纯洁不过的小百合,堪称般配,相识后不久迅速跌入爱河。   商云微是直爽却忠诚的人,一心一意地爱他,甚至想退学与他结婚。   钱三却是天生的花花少爷,从她身上尝够甜头,自学成才学会了脚踏两条船,甚至三条船四条船。   商云微发现后愤怒又羞愧,拉着他要去跳河同归于尽。钱三表面上答应,暗地里偷偷报信给她家人,导致她被商元良抓回家中关了足足半年。   半年后放出来,没来得及见到钱三就发生了攻城战,   尘埃落定,她家大富大贵,荣登烟草之王的宝座,而钱三一跃成为“国舅爷”,放荡的名声传遍了晋城。   之后商云微的改变虽说不全是因为他,但也跟他有着一定的关系。   商云微说完总结道:“我真恨自己当初瞎了眼,看上他这么个狗东西。”   阮苏想安慰她两句,久久不来的警卫终于出现了,带来了钱三的回复——他头疼得很,不见客。   商云微说:“那你再去告诉他,他今天要是不见我,我就马上公布我俩恋爱过的秘密,并且告诉全天下人……他那里只有毛毛虫大。”   警卫变了脸色,迟疑地看向阮苏。   她憋着笑,挥挥手道:“去,就这么跟他说。”   三分钟后,二人被请进钱府,在餐厅里见到了正独自吃晚饭的钱文良。   钱文良是个光看外表就知道极其养尊处优的人。   他生就一张俊秀的皮囊,皮肤永远白白的,手指永远嫩嫩的,身上穿戴之物无一不是进口货,尽管被扳手砸破的脑门上贴着纱布,头发依然梳得风流倜傥,看不出狼狈来。   他坐在宽大华丽的西式餐桌旁,慢条斯理地拿着刀叉,切割一块七分熟的牛肉。   看见商云微进来,他笑了笑,放下刀叉拿起餐巾擦拭嘴角,动作优雅到了极致,说出口的话则不然。   “哟,这是哪里来的贵客?莫非嫌我脑袋肿得不均匀,又要来砸我另一边脑袋吗?”   商云微铁青着脸,冷冷道:“我是来道歉的。”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她冲着他大吼:“我是来道歉的!”   钱三揉揉那精雕细琢般的洁白耳朵,“这我可受不起。我不过开着车从你面前过,就要被你揍一顿,还撞坏了一辆车。我要是接受你的道歉,岂不是祖坟都要被你给刨出来?”   商云微仅有的耐心消耗一空,问道:“你到底想怎么样?别给脸不要脸!”   阮苏看她的样子似乎又想动手了,忙轻轻抓住她的胳膊,对钱三说:   “我们是真心实意来道歉的,钱三少爷若有什么要求,大可以提出来,我们一定尽量满足。”   “哦?”钱三看向她,冷淡的脸上涌现出些许兴趣,“你就是那个阮苏吧?我看过你报纸上的照片。”   阮苏道:“是我。”   钱三站起身,慵懒地伸了个懒腰,渡了几步。   “其实呢……我也不想跟你们计较,一个大男人何必跟女人计较是不是?你们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可是我咽不下这口气啊,你们知道自己给我造成了多大的麻烦吗?”   商云微讥嘲道:“泡不了妞的麻烦?”   “你闭嘴。”   钱三愤愤地说:“那位美女是我花了好大的力气才请来的,要帮我一个大忙。现在好了,人家连夜打包回家,连我的电话都不肯接。”   阮苏问:“不知钱三少爷有什么事需要帮忙?”   他看了她一眼,却不肯说。   “跟你们无关,出去,这个道歉我是不会接受的。”   商云微冲过去抓住他的领子,“你不要得寸进尺好不好?到底是谁先对不起谁?你害我在家关了半年,脑子都差点关傻了,我揍你一顿又怎么了?”   钱三用力推她,振振有词。   “是我先对不起你,可谈恋爱本来就这样,喜欢了就谈,腻了就吹,有问题吗?谁规定喜欢对方就得生死相许了?别那么幼稚。”   “我幼稚?我就是太他妈蠢,被你这狗东西骗了!”   眼看着二人又要打起来,阮苏忙上前劝阻。   而阿旭的方法更有效,他直接把商云微拦腰抱起,放在了餐桌另一头。   钱三理理被她抓乱的衣服,冷哼一声。   “我不跟你这疯女人计较,不想把事情闹大是不是?也行……”   他突然指着阮苏,“让她陪我两天。”   商云微眼睛一瞪,差点跳起来。   “你这臭王八!她有丈夫有儿女,陪你?你骗骗花季少女已经不够了,现在改骗有夫之妇了啊?”   钱三道:“你瞎想什么?我有说是那种陪吗?我就让她陪我吃顿饭不行?”   “鬼才信你!阮苏,我们走!”   她抓住阮苏的手就要出门,背后幽幽地传来一句:“明天中午我要跟大姐夫一起吃饭,他公事繁忙没有精力注意城内的琐事,估计很愿意从我这里知晓一二。”   商云微顿时停下脚步,双手忍不住握成拳。   阮苏想了想,低声道:“不妨我试试吧。”   她抬起头来,满脸担忧,“不行,打人是我打的,喝酒也是我拉你去喝的,理应由我来承担责任,怎么可以把你牵扯进来?”   “没关系,良爷是我的恩人,我帮你就是帮他,不必太见外了。”   阮苏拍拍她的肩,转身对钱三说:“陪你吃饭不如请你吃饭,钱三少爷喜欢哪家餐厅?我去订位置。”   钱三颇为意外,得意地冲商云微挑了下眉。   “你瞧瞧,这才叫知情达理,你多跟人家学学。”   商云微愤怒地冲他竖起中指,跟阮苏说自己去门外等,便拉着阿旭快步出门。   餐厅里剩下阮苏与钱三,她看了看他,再次问道:“不知三少爷何时有空?明日如何?”   钱三饶有兴致地打量她,目光□□得不加掩饰。   “我听说过你的事迹,是个了不得的女强人。说实话,你这种女人我还是第一次见,不知道你最喜欢什么样的男人呢?”   阮苏道:“我不喜欢男人。”   “啊?”   “我喜欢钱。”   她坦诚的话语让钱三愣了愣,随即爆发出一阵笑声,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好,好一个喜欢钱,我就喜欢你这种不做作的女人。明天中午我得跟大姐夫一起吃饭,你我就晚上吧,餐厅我来订,到时给你打电话。”   阮苏带着这句话回到家,第二天下午时接到钱府打来的电话,让她去太平洋酒店等钱三,后者已经订好了位置。   阮苏简单地换了身衣服,跟赵祝升打完招呼就准备出门。   赵祝升抓住她的手,不放心地问:“真的不用我陪你一起去?万一有什么变故,我可以保护你。”   阮苏笑道:“没那么夸张,太平洋酒店晚上人最多了,他不敢怎么样的。”   赵祝升叹了口气,“好吧,你早点回来,喝了酒的话打个电话回家,我去接你。”   阮苏点点头,提起皮包走出洋房,让司机送她去酒店。   她走后不久,赵祝升就跟保姆交待了一句,自己也开车出门。   钱三是出了名的浪荡公子哥儿,他才不会傻乎乎的让阮苏跟他独处。   赵祝升抄近路抵达太平洋酒店,在对面的旅馆开了间房,坐在窗帘后看。   太平洋酒店追求高档,斥巨资造了一整面的透明玻璃墙,为他提供了便利。   没过多久,阮苏出现,在侍者的引领下坐在窗边的位置,把包放在桌上,静静地等待。   赵祝升看着她被灯光照得分外动人的侧脸,恨不得时光就在此刻凝固,永远的窥视下去。   可惜华灯初上,酒店里客人多了起来,没过一会儿就有人注意到阮苏,端着酒杯跃跃欲试地朝她走来。   “小姐,我看你挺面熟,敢问是不是姓阮?”   满头发油,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问。   阮苏点了头。   他更加兴奋,“那……是安丰公司的阮经理?”   “是我。”   “久仰大名久仰大名,您可是大忙人,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您。”   他示意了一下她对面的空椅子,“请问这里有客人吗?我可否坐下来请您喝一杯?”   阮苏道:“恐怕不好,我的朋友待会儿就要来了。”   他十分遗憾,“真可惜,我还做了一首诗想送给你呢。”   “诗?”阮苏想起顾千秋的随风上云霄,生出点兴趣,“你念吧,我听着。”   那人清清嗓子,摆出深情姿态,四十五度角仰望上空。   “你在窗边看人,我在看窗边的你。那旖旎的灯光,是夜神赠你的沙丽。我要带你去华盛顿,看迷人的日出。陶醉在你的抚摸里,是我毕生的追求。”   阮苏:“……”   他念完后期待地看着她,“怎么样?我打算把它写下来,寄到报社去,肯定有很多人喜欢。”   阮苏道:“如果不带我的名字的话……随便你。”   “为什么?我打算将这首诗取名为《遇见阮小姐的一夜》,你若不肯留名,那岂不是失去意义了?阮小姐,你就是我的灵感缪斯啊。”   阮苏尴尬地摸了摸额头,想找借口拒绝,但是不等她开口,旁边就传来一句——“凭你也配?”   二人回头一看,钱三不知何时进了酒店,站在桌边一脸嫌弃地看着那男人。   后者震惊地问:“阮、阮小姐,你的客人是钱三少爷?”   阮苏道:“是。”   他险些没拿稳杯子,连忙冲钱三道歉,转眼的功夫就走得影都不见了。   钱三撇撇嘴,边坐下来边说:“怂包。”   “他是谁?你认识他吗?”阮苏问。   “一个自诩为晋城第一情痴的大诗人,不过在我看来,就是个酸唧唧的穷鬼罢了。凭着在大学教书的几百块月钱,就敢在外面玩女人,玩了还不给钱,送那劳什子诗。呸,丢男人的脸。”   阮苏看他也是根直肠子,就不拐弯抹角了,直接问道:   “三少爷当真只是为了跟我吃顿饭?”   他笑而不语,打开菜单开始点菜,没有询问她的口味,自作主张把酒店所有招牌菜都点了,摆满桌面。   阮苏说:“这么多我们吃不完。”   “吃不完就慢慢吃,再吃不完就给乞丐。我最讨厌扣扣索索的人了,你跟我一起吃饭,也千万别想着为我节约。”   阮苏无奈地笑了笑,拿起刀叉开吃。   钱三却不动,端着杯酒轻晃,直勾勾地打量她,冷不丁问:   “你跟你丈夫不是真爱吧?”   她不解地看着他。   钱三笑道:“不是你自己说得么?你不喜欢男人,只喜欢钱,可见你嫁给他是为了他的钱。”   阮苏歪歪脑袋,“算是吧。”   他突然站起身,俊秀的脸凑到她面前,隔着不到三寸的距离问:“那你可有想过……踹掉他嫁给更多的钱?”   “比如?”   他坐回椅子上,拉了拉衣襟,“比如我这个姓钱也有钱的人。”   阮苏眯起眼睛,老狐狸似的端详他,片刻后道:   “钱少爷,我知道你想气气云微扳回一局,可是玩弄她朋友感情的手段还是下作了些。”   钱三被她说中目的,尴尬得无地自容,又不甘心被她嘲笑,赌气一样憋出一句:   “你这人真无趣。”   阮苏无所谓地端起水杯喝了一口,眼角余光瞥见窗外有个熟悉的身影,不禁愣住。   赵祝升也愣了,他以为钱三要强吻她,赶紧跑过来帮忙,谁知一下楼对方又坐回去了,正要回旅馆时,被阮苏抓个正着。   “你在看什么?”钱三好奇地凑过头来。   阮苏说了句没什么,抬手挡住他的脸,同时用另一只手对赵祝升做了个手势,示意对方去车上等自己。   半个小时后,汽车回到洋房院中,车门打开,阮苏揪着赵祝升的耳朵,飞也似的走上了楼。   在客厅搭积木的兄妹二人目睹这一幕,音音呆呆地问:“那是娘和爸爸吗?”   安安点头,把手里的方形积木放到最顶上,自言自语般地说:“爸爸要被打屁股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一锅芝士 5瓶;疯狂为作者打call、34354284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5章   卧室里,房门紧闭。   赵祝升坐在床边低着头,两只手老老实实放在膝盖上,乖巧的像个小媳妇,右耳仍然发红。   阮苏站在梳妆镜前,取下脖子上繁琐的项链往桌上一扔,又拆散发髻揉了揉,冷声说:   “没想到你会跟踪我,真让人失望。”   赵祝升一声不吭,乖乖由她指责。   “既然你如此不相信我,当初何必提结婚?我是个活生生的人,难道要一天二十四小时里都向你做汇报,都待在你面前才行吗?”   他连忙解释:“我不是因为不相信你才跟过去的,我是想保护你,怕他乱来。”   阮苏道:“是么?那你为什么不提前光明正大地说?你心里分明有鬼。”   赵祝升委委屈屈,“我说了,你不同意。”   “……你还是不相信我。”   阮苏往椅子上一坐,背对着他。   气氛沉默又尴尬,赵祝升极力想找话题缓解,却听见她说:“要不我们分开一段时间吧。”   “什么?”他大吃一惊。   阮苏看着镜中二人的倒影,“反正我们当初结婚时想要的东西都得到了,不如暂时分开一段时间。这些日子你一直在帮我照顾安安和音音,我很感谢你,会想办法补偿你。”   赵祝升怒火冒出来,“你这叫说什么话?我把他们当做自己的孩子才照顾的,用得着补偿?”   阮苏深吸一口气,回头伸出手。   赵祝升愣了下,走到她身边蹲下,自动将脸贴在她的掌心。   阮苏的手指轻轻抚摸他年轻的面颊,低声道:“你看你还这么年轻,有财有貌,事业也好,多得是小姑娘喜欢你,何必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他企图伪装,“我是为了利益……”   她笑着打断他,“别自欺欺人了,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分明是喜欢我。”   赵祝升无地自容,想了半天又羞愤起来。   “既然你早知道,为何不给我回应?别说你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当初你对段瑞金明明热情得很。”   阮苏苦笑道:“是,但也正是因为把热情都给了他,所以我再也不想去爱别人了。这种世道里,谈什么都比谈爱情好,今天相濡以沫,明天炮火一来,要么大难临头各自飞,要么死一个活一个,活着的哭断肠。运气好些的,两人死在一起,倒也完成了约定,可这样的未来你要么?你喜欢么?”   赵祝升说:“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她摇摇头,眼神已染上疲倦。   “阿升,命运不是你我说了算的。跟你现在相比,我倒宁愿你变得跟钱三似的,爱一个腻一个,永远有从头再来的勇气,也永远别动真心。”   不动真心就不会伤心,她当初若没有真情实感的爱上段瑞金,对方死了也就死了,怎么可能伤心这么多年?   赵祝升呆呆地看着她,眼中水光闪烁,突然展开双臂用力抱住她。   “我不听你的,我不要分开也不要爱别人。我就在这里等你,你不让我跟就不跟,你需要我时一定出现,迟早有一天你会为我动心。”   阮苏蹙眉道:“你干嘛这么傻?”   “因为有个傻子在我无家可归时收留了我,是你手把手教我站起来,如今你要赶我走,没门!”   他的表情倔得不行,阮苏本想狠心拒绝他,可看着他那双小狗似的眼睛,便说不出绝情的话,推开他道:   “好了,不分开就不分开,别腻腻歪歪的,我还有正事要跟你说。”   赵祝升以为她在骗自己,死活不肯松手,抱得更紧了些。   阮苏几乎被他勒断气,无语地问:“你放不放?”   “不放,要说什么就这样说。”   她太阳穴抽搐,抿了抿嘴唇决定不管他,说正事要紧。   “我刚才从钱三那里听说了一个消息,下个月陈定山想举办一个国庆大典。”   赵祝升猛地从她肩上抬起头,“真的假的?”   “真的。”   “所以……”   阮苏神色凝重地望着窗外的黑夜。   “林清很可能要来了。”   陈定山的总统交椅一直坐得不算安稳,当初他运气好,抢先攻下晋城,可各方势力并未平息。   西北有个手握几十万大军的林清,各国联军虎视眈眈,城内特工间谍层出不穷,抓都抓不完。   老天爷也来插一脚,不是这里闹洪灾就是那里闹蝗灾,眼见着灾民人数日日破新高,城内穷苦百姓活得也是水深火热,他在这种关头突然宣布要举办国庆大典,目的实在令人起疑。   国庆大典,所耗费的钱财与物资必定不是小数目,这些东西从哪里来?开国库还是钱家赞助?又或是从民间征集?   阮苏不想去管,她只在意林清。   等林清死了,她就把资产全部变卖,或去国外,或找个深山老林躲几年,只要能看着安安音音长大,管外面天翻地覆还是波浪滔天,她已无遗憾。   钱三提供的消息很准确,过了不到半个月,陈定山就登报宣布国庆大典一事,并且广发邀请函,邀请了各大军阀、联军主将,以及所有有头有脸的人物前来晋城共赴盛典。   他的岳父,江浙商会的会长钱仁杰,将负责盛典筹备工作。   报纸一经发售,晋城沸腾起来。   有人说得赶紧逃命,到时肯定又是一场恶战。也有人说陈定山布下天罗地网,等着把那些人一网打尽,彻底统一全国。   阮苏趁市场动乱推出了几款价格低廉的产品,又赚了一笔,同时认真琢磨要是林清这次来了,该如何对付他。   因为上次的争吵,她与赵祝升见面时分外尴尬,尽量晚回家。   谁知赵祝升不缠着她了,钱三又跟跑接力棒似的,接过缠人的棒子日日粘着她。   他游手好闲地晃进化妆品公司里,见阮苏忙得饭都没时间吃,居然嫌弃起来。   “你这些日子赚了多少?”   “七八万。”   “才这么点?分到你手里恐怕一半都没有吧,那你还做什么?别干了,为了这点蝇头小利忙活不值得,还不如陪我去跳舞呢。”   七八万虽说不多,可是一个月赚七八万利润还是很可观的,都能买一套大房子了。   阮苏垂下眼帘继续写文件,头都不抬地说:   “想赚钱自然得吃苦,钱少爷是无法理解我们这种人的。你若是想玩,不妨去找别人玩,我实在没空。”   钱三敲了敲桌子,“你就那么想赚钱?那你更不该忙这些事了,直接来哄我。把我给哄开心了,有的是你赚钱的机会。”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他颇为得意地抬着下巴,“你知道去年小麦歉收的事吗?除了大姐夫和山东省省长外,我第一个知道这消息。我拜托他们晚点登报,提前将市场上的面粉全部收购,等到消息传遍晋城后,再将囤积的面粉高价售出。这一进一出,只半个月的功夫你猜赚了多少?”   “多少?”   “整整八十万大洋!”钱三眉飞色舞地说:“哈哈,厉害吧?我告诉你啊,做生意小打小闹是赚不了钱的,要么不做,要做就做一笔大的。还有,做实业是最愚蠢的,辛辛苦苦好几年都没起色。做贸易多轻松。外国需要什么咱们就卖给他们什么,赚得还是美元英镑呢!”   阮苏握着钢笔的手一动不动,笔尖流出一滴墨汁,在白纸上晕染开。   “把这些都卖出国了,老百姓用什么呢?”   “他们可以买洋人的东西呀。”钱三说:“洋人卖棉布,卖面包,卖搪瓷脸盆……有人要的东西他们都卖,只要你有钱,天上的星星都摘下来卖给你。”   只要有钱……   谁不想有钱?可钱都流进他们的口袋,老百姓哪儿来的钱?   阮苏突然看倦了他帅气的脸,无比怀念商元良满是皱纹的老脸。   起码后者在赚钱之余,切切实实想过要做好事造福于民的。   “买办这口饭我怕是赚不来,也没有钱像你一样大肆搞收购,我想我还是好好守着这间公司,赚点微不足道的小钱吧。”   钱三再是神经粗,这时也听出不对劲了,脸上笑容逐渐消失。   “你该不会跟那些愚昧无知的老百姓一样,觉得我家是卖国贼吧?”   阮苏意味深长地说:“我不会听信外面的风言风语,我有自己的判断。”   钱三闻言表情缓和了些,但是失去找她玩的兴致,恹恹地说:   “行,你忙吧,等改天不忙再去找我。”   阮苏送他出门,看着远去的车影突然想到,若是自己走投无路,实在对付不了林清,或许可以利用下钱三。   跟纯粹是商人的商元良不同,钱家确实有些政治权力。这种权力在某些时候格外宝贵,用钱都买不到。   想到这里,她决定继续与钱三保持联系,不能断了这条线。   国庆大典的时间定在八月初一,前期还有各种大宴会小宴会无数。七月过半时,宾客们陆陆续续抵达晋城。   钱仁杰作为大典负责人,为他们安排了行馆暂住,大概是担心他们合伙闹事,行馆分散在晋城各地。   一日阮苏下班回家,发现洋房外的路上停满了车,便找邻居打听。   对方也不是很清楚,说她家对门的社会部部长家里接待了一位外来的贵客,但是不知道客人到底是谁。   阮苏猜测是受邀的宾客之一,社会部在民间的别称又叫情报部,能让部长亲自接待,恐怕来头不小。   她在路边站了会儿,发现对方没有开门的意思,连窗帘都拉得密不透风,根本看不见来人,只好先行回家去。   晋城入夏后十分闷热,睡觉时她让佣人搬了两台风扇来对着自己吹,还是热得睡不着,起身用冷水洗了把脸,站在窗边吹夜风,突然发现对门二楼的一扇窗户后面也站着人。   那个黑影高高大大的,肩膀很宽。昏暗的灯光照不清他的脸,只勾勒出从头顶到腰部的轮廓,给人的感觉非常有气势。   这就是部长的客人吗?   她想定睛细看,不料下一秒对方就关了灯,房间陷入一片漆黑中,什么也看不见。   翌日早上,有人蹑手蹑脚地走进阮苏的房间,帮她把停掉的风扇重新打开对着她吹,站在床边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才离去。   没多久楼下就传来汽车声,等到声音消失,沉睡中的阮苏突然睁开眼睛,先是瞥了眼窗户,接着心情复杂地看着风扇。   又躺了一会儿,楼下热闹起来,传来安安和音音的笑声,她才起床洗漱。   穿着拖鞋和宽松舒适的家居服走下楼,阮苏看见兄妹俩站在客厅角落里,面前是一排木板做成的小围栏。小凰被关在围栏里面,趴在地上喘着粗气,状态看起来不大好。   她走过去摸摸他们的头,“你们在做什么?为什么把小凰关起来?”   音音抢着告诉她原因。   “小凰被外面的坏狗狗咬啦,它生病啦,保姆阿姨不许我们跟它玩。”   “被咬了?”   阮苏弯腰查看它的情况,只见它皮毛干枯精神萎靡,眼白里面满是红血丝,右后腿有着几个狰狞的血洞,身下还有一滩水,不知道是口水还是尿。   它曾经是很温顺乖巧的,可今日任凭阮苏怎么叫它,始终不给回应。   阮苏转头问:“它是什么时候被咬的?”   音音抓着辫子想半天想不起来,安安说道:“好像是上个星期。”   这么早吗?都怪自己只顾忙工作,没有注意到家里的变化。   它的样子看起来很不好,得赶紧带它去看兽医才行。   阮苏直起身来,准备让兄妹俩去找保姆,自己则叫几个家丁帮忙找个笼子,把狗弄到车上去。   可是还没等她开口,身后就传来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低吼声,回头一看,正好看见小凰龇牙咧嘴,口水狂流,中了邪似的往外一跳,撞倒围栏,朝离它最近的音音扑去。   几乎没有思索,阮苏抄起手边的椅子往它身上丢,砸得它惨叫一声飞出去两三米,落在地上,挣扎着爬起来。   安安和音音都吓呆了,对自己这个好伙伴的变化手足无措。而阮苏已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抱起他们往外跑,同时喊人来帮忙。   兄妹俩毕竟都有四岁多,体重不容小觑。阮苏抱着他们跑不快,踉踉跄跄地来到院中。   小凰好似失去了痛觉,爬起来后拖着它的小轮子又往外追,锋利的獠牙不停往下滴口水,分外可怖。   家丁听见动静抄起家伙赶来帮忙,阮苏边往外退边喊:“别被它咬了!它已经发病了!”   这句话让众人产生畏惧,举着武器不敢过去,生怕被它咬到一口,自己也会人不人鬼不鬼的死去。   洋房里的吵闹声惊动了邻居们,许多人走到院中张望,看明白发生了什么以后赶紧退回家中紧锁大门。   这时阮苏已经跑到院外,指挥家丁们也快点出来,将院门关上,把狗拦在里面。   可是场面太过混乱,一群人没头没脑的往外跑,根本听不见她在说什么。   她看着疯狂的小凰,心中难过极了——这是段瑞金送给她的狗,竟因她的一时疏忽变成了这样。   不知从哪儿又传出开窗声,只听砰得一下,像是有人开了枪,紧接着小凰的脑袋就被打了个稀巴烂,身体倒在地上,时不时抽搐两下。   兄妹俩目睹这一幕,吓得尖叫大哭,阮苏忙把他们放在地上捂住眼睛,自己抬头望向对面社会部长家的二楼,看到一扇窗户正在合拢。抓在窗框上的手指白皙修长,手的主人却藏在窗帘后面,没有露面。   她很想现在就冲进去看看对方究竟是谁,偏偏家丁跑过来,询问她该如何处理狗尸。   小凰已经死透了,脑袋剩下半边,血液皮肉溅满雪白的院门,家门口一片狼藉。   家丁们怕它的血肉也会染病,不敢随便下手清理。阮苏自己也拿不准,干脆说道:“把院门拆下来,沾血的草地和泥土全部挖出来堆成一堆,包括它生前睡得垫子玩的玩具,连同尸体一起运到城外去,倒点汽油全都放火烧了吧。”   众人按照她的指示去做,很快燃起火堆。   阮苏看兄妹俩受到惊吓,早已把他们带上楼,打开收音机分散注意力。   好不容易处理完所有事,时间已经到了下午。   兄妹俩吃完午饭睡着了,阮苏摸摸他们带着泪痕的脸,起身下楼,端起一盘让保姆准备的点心,朝对门走去。   部长家的门紧闭着,但院里停着车,显然有人在家。   阮苏站在院门外按下门铃,静静等待,没过几分钟就有佣人打开一条门缝,询问道:“赵太太,有事吗?”   “你们家今天有人开枪帮我打死了那条狗,我端了些点心来感谢他。”   佣人朝楼上看了眼,说稍等,便把门又关上了。   这次等得时间长一些,约莫十多分钟,她再次出来把阮苏请进去,坐在客厅沙发上。   “部长不在家,您要找的人待会儿就下来了。”佣人说完退下。   阮苏只好继续等,偌大的客厅只有她一个人,安静得落针可闻。   不知过了多久,楼梯终于传来脚步声,还不止一个人的。   她起身等待,脸上挂起客套疏离的微笑,最后一个女人牵着个比安安大不了多少的小男孩出现在眼前。   女人二十多岁,看得出是个美人,但打扮得很素丽,不施脂粉。   小男孩模样很可爱,大眼睛长睫毛,看起来有点内向。   阮苏以为自己会见到个男人,没想到是这样两个人,愣了几秒后好奇地问:“请问您是……”   女人自己做了介绍。   “我是你要找的人的太太,他中午有事出去了,有什么话就对我说吧。”   “好的,请问如何称呼?”   女人冷淡地笑了下,“你可以叫我林太太。”   阮苏心中一紧,放在身后的手掐了掐掌心,维持笑容的弧度。   “您的丈夫是?”   林太太低下头,摸了摸儿子的脑袋,轻轻吐出两个字。   “林清。”   几分钟后,阮苏回到自家客厅,魂不守舍地坐在沙发上,望着面前墙壁上的油画。   她表面上在发呆,内心早已掀起狂涛骇浪,一想到林清就住在自己对门,报仇的机会已经来临,她便忍不住拿来自己的包,望着包里的枪想象自己打爆他脑袋的模样。   然而仅存的一丝理智告诉她——想单枪匹马暗杀他,几乎是不可能的。   部长本身搞情报工作,家里戒备森严,她难以得手。   林清又是陈定山亲自发邀请函请来的贵客,外出时必定有许多人保护。她这样一个毫无干系的人如何能冲到他面前,夺走他的命?   若是离得太远,她又没把握隔着重重人群还能打中他,毕竟不是神枪手。   想来想去,还是得靠脑子。   阮苏叹了口气,将皮包放在一边,绞尽脑汁地思索起来。   夜幕降临时,赵祝升回家了,他看见院子里的狼藉吓了一跳,赶紧下车跑进门,找到正在陪兄妹俩吃饭的阮苏,担心地问:“家里被人抢劫了吗?偷袭?”   阮苏看了他一眼,放下碗筷道:“去楼上说。”   保姆接过她的位置,二人上了楼,赵祝升听她说完小凰的事后,自责不已。   “都怪我,我之前知道小凰被其他狗咬了的,以为没事就没放在心上,闹成了这样……还好有你在,不然他们要是被咬了,我简直没脸见你。”   阮苏摇摇头,“这件事已经不重要了,你知道开枪的人是谁吗?”   “谁?”   “林清。”她无比严肃地说:“他就住在我们对面,等大典结束才会离开。”   赵祝升怔在原地,回过神后做得第一件事竟是马上抓住她的手,“你千万别冲动!”   阮苏推开他的手,“你放心,我没那么傻,苦苦等了这么多年,我不会因为一时的冲动前功尽弃。”   赵祝升抿了抿嘴唇,还是不放心,盯着她问:“你亲眼看见他了?他看见你了吗?”   阮苏将自己与林太太的会面说了一遍,回忆着白天的情形道:   “他肯定是看见了我的,说起来他当时若是枪口偏一点,死得就不是小凰而是我了。”   赵祝升摇头,“这个倒不必担心,当年的事早就过去了,你变化又大,他未必认识你。何况晋城是陈定山的地盘,他身份本就特殊,应该不敢随便伤人。”   阮苏叹道:“他不伤我,我也伤不了他。今晚他回来时我特地观察过,车直接开到门口,警卫足有几十个,把他围得连人影都看不见。”   赵祝升想了想,提议道:“无论如何我们得亲眼见见他确认一下才行,不如明天我找个借口,跟你一起去部长家?”   阮苏点头,“可以。”   “那好,你早点休息吧。良爷近期又到了一批货,我今晚把该办的事都办了,省得明天他们又叫我出去。”   赵祝升说完往外走,即将开门时阮苏喊了他一句,走到他背后认真地说:   “如果遇到什么危险,你不要管我。这件事是我一意孤行要做的,是死是活我也自己受着,不连累别人。”   赵祝升没回头,微不可闻地嗯了声,开门出去。   他忙到凌晨四点多才回来,累得倒头就睡了。阮苏一直半梦半醒,天亮后就再也躺不住了,早早起床准备事宜,同时监视着对门的一举一动,以防林清离开不知道。   上午九点,她打算去叫醒赵祝升,突然接到商云微打来的电话,也不说原因,火急火燎地让她马上去找她,听语气像发生了什么大事。   阮苏放下电话,站在客厅里犹豫了几秒,决定先去商云微那边看看情况,便给赵祝升留了言,说明去向,告诉他自己会尽快回来,不要单独行动,然后开车出门。   抵达商云微的大洋房时,她正好被阿旭抱出来,翘起的右脚上打着石膏。   阮苏赶紧停车问:“你这是怎么了?”   “摔了一跤而已,哎呀来不及了,快上车!”   她稀里糊涂地被推上另一辆车,由阿旭架势,载着二人不知前往何处。   商云微的脚抬也不是放也不是,疼得龇牙咧嘴,阮苏等了一会儿才从她口中得知自己被紧急叫来的理由——她被人委托了一个任务,去陪一个常年待在院子里的姑娘玩。而她昨晚喝醉酒滚下楼摔断了腿,为了保证完成任务,就想到找阮苏来帮忙。   这个理由让阮苏很费解,“那姑娘是谁?值得你专程去陪她玩?”   商云微摇摇头,“我也不清楚,不过委托我的人实在太厉害,不去不行。”   “谁?”   “陈定山。” 第76章   商元良与陈定山的关系并不仅限于新政府成立时的支持,安丰烟草是晋城的纳税大户之一,陈定山偶尔也会与他们一起吃顿饭,聊聊时事笼络人心。   据商云微说,她接到电话时自己都很惊讶,结束后马上去隔壁找了商元良,后者却一副了如指掌的样子,让她不用管太多,按照陈定山所说得做就好了。   她终于找到一个适合放脚的位置,专心猜测起来。   “他自己有个八面玲珑的老婆,老婆没空也可以找同样能言善辩的小姨子,放着她们俩不找,来找我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去陪一个姑娘,莫非……他有外遇?”   阮苏摇头。   “若是外遇,他给钱让那人去买东西,去吃饭,去听戏看电影,哪样不是消遣?非得你亲自跑过去陪她,这不正常。”   “说不定人家懒得出门呢。”   阮苏道:“你想想,你若哪天不开心,是找个不认识的人来陪你说话有用,还是跟朋友出去逛街有用?”   商云微咬了咬嘴唇,“那到底是什么情况呢?听你这样一说我慌得很。”   阮苏望向窗外,“谁知道呢?不过他对你爹还是看重的,应该不至于害你。”   车上的气氛突然变得沉重起来,半小时后,汽车来到一条偏僻的路上。   陈定山给得位置很模糊,只让商云微在路上等。   三人坐在车里等了许久,前方开来一辆车,停在他们旁边,车窗降下露出一张男人严肃的脸。   “商小姐?”   商云微忙推开车门,“我在!”   “请换乘我们的车。”   三人下车换乘,打开对方的车门后才发现上面还有持枪的警卫,这副架势让他们心里充满了警惕。   警卫搜了三人的身,搜出他们各自防身用的手.枪,放进一个小袋子里。   开车那人见他们不太愿意,解释说:“这是为了安全考虑,请诸位配合,等回去的时候会还给你。”   商云微半信半疑,威胁他道:“你知道我爸是谁吧?要是我出了什么事,他可不会放过你们。”   对方轻笑:“商小姐,我们是听从**指挥的,他要是想对你做什么,用得着这样拐弯抹角?”   三人对视了一眼,没说话。   他拿来三条黑布,说:“麻烦再配合一下。”   将黑布绑在眼前,阮苏什么也看不见了,对于陈定山的这个委托更加好奇,同时庆幸自己跟商云微的关系还不错,否则根本无法知道这么隐秘的事。   汽车匀速行驶,阮苏在心里估算着时间,大概二十分钟后,车子停下。   他们得到许可摘下黑布,出现在眼前的是一栋三层小洋楼,而他们正站在洋楼前的花园里。   这栋楼的外表堪称平淡无奇,毫无记忆点。但楼内楼外有许多警卫把守,门窗都封得死死的,好似一个牢笼。   开车的人与守门警卫交谈了几句,打开铁门带商云微和阮苏进去,阿旭被留在院中。   天气明明炎热,客厅里没有风,却阴冷的让人后背发毛。   商云微不由自主靠近些阮苏,后悔接了个这么莫名其妙的任务。   穿过楼梯和走廊,他们停在三楼一间卧室的房门外,守门的警卫敲了敲房门,对着里面说:“来客人了。”   接着他打开门上的大铜锁,推开容纳一人进入的宽度。   带她们来的人示意她们进去,商云微不安地看向阮苏,后者微微一笑,握住她的手,率先走进门内,于是她也赶紧跟了进来。   门后是间客厅,两边墙上都有门,看样子是套房。   唯一的窗户被封住了,靠灯光照明。阮苏正打量着客厅,身后的门被关上,那人在外叮嘱道:“一个小时以后,我来接你们。”   说完脚步声远去。   商云微一路都提心吊胆,见对方直到最后都如此无礼,忍不住踢了一脚房门。   “什么人啊?是总统他自己打电话叫我来的,难道我是囚犯吗?”   “嘘。”   阮苏拍拍她的肩,“你听。”   她静下心倾听,隐约听到一阵歌声,像留声机里放出来的。   二人顺着声音走到右边房门外,把耳朵贴在门上,发现有个女声跟着一起小声唱。   “那南风吹来清凉,那夜莺啼声凄苍。   月下的花儿都入梦,只有那夜来香吐露着芬芳。   我爱这夜色茫茫,也爱这夜莺歌唱   ……”   商云微皱眉,“这人唱歌怎么跟公鸡打鸣似的?忒难听了吧……你怎么了?喂?”   她抬手在阮苏眼前晃,后者震惊地看着门,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熟悉的音调,这熟悉的歌声,难道是……难道是……   房门突然拉开,一个穿着睡衣的女人眼神不善地看着她们。   “谁让你们来的?陈定山?他拍你们来监视……啊!”   女人的目光扫过商云微,落在阮苏的脸上。四目相对,爆出一声尖叫,捂着嘴惊诧不已。   商云微彻底被她们搞蒙了,不解地问:“你们一惊一乍的是想干嘛?以前认识吗?”   阮苏启唇道:“她是……”   女人忙勾住她的脖子,抢先一步说:“我跟她在商场里看中过同一件衣服,吵过架。”   商云微道:“真的假的?冤家路窄啊。”   阮苏看了身边的女人两眼,心领神会,配合地说:“是啊,没想到会在这里见面。”   “那件衣服最后谁买走了?”   “都没买。”   女人开门时还气势汹汹,这时突然改了态度,热情地问:“你们是总统派来陪我的吧?正好我这儿有几张新唱片,进来一起听?”   商云微见她不像想象中难伺候,心情愉悦了不少,随她走进去。   阮苏走在最后面,看着她的背影,心情复杂。   女人不光放唱片给她们听,还倒来两杯红酒。   当商云微伸手去接时,好好的杯子突然打翻了,紫红色的酒夜染脏她的新衣服。   “哎呀。”女人歉意地说:“真不好意思,我没拿稳。”   她毕竟跟陈定山有关系,商云微不好发作,提着裙摆问:“有卫生间吗?我去清理一下。”   “有,客厅的左边。”   商云微跟阮苏打了个招呼,独自去洗手间。   女人假装给她指位置,等她走出去立刻关上门,跑到阮苏面前紧紧抱住她,泪水瞬间打湿她的肩头。   “太太,我终于见到你了!”   阮苏被这句话弄得鼻根发酸,眼泪无法控制地往外流,抬手回报住她。   “小曼……”   “太太!”   因商云微随时可能回来,两人没有哭太久,很快分开谈正事。   阮苏用手帕擦着眼角,低声问:“你为什么被关在这里?关多久了?陈定山是你什么人?”   小曼眼神闪躲,“我……能不能不说?”   “为什么?”   “我怕你知道后会瞧不起我。”   阮苏皱眉,“你活着,对我来说就是最大的喜讯,怎么会因为一点旁枝末节的事瞧不起你?你给陈定山当情妇了吗?”   小曼苦笑,垂头丧气地坐在沙发上,常年不见阳光的皮肤非常苍白。   “若只是情妇倒还好了,豁出脸去陪他几年,捞一笔钱就走,可他想要的不止是这些啊。”   “他到底为什么关着你?”   “因为……因为……”   她死死抓着衣摆,嘴唇咬得发白,没有勇气告诉她原因。   一旦说出来了,她们就再也回不到过去那种状态了。   可是她已经被陈定山找到,即便现在不说,对方以后还是会知道。   小曼痛下决心,抬头看着她的眼睛道:“我告诉过你我叫孟茵曼,其实那是我编的,我的真名是……爱新觉罗.宏珍。”   阮苏顿时像被雷劈了一般,震撼地看着她。   她垂下眼帘,声音轻得一阵风就能吹散,仿佛很不愿意回忆当年。   “我是父亲被旧总统囚禁时出生的,除了我以外,他还生了一个哥哥一个姐姐,与一个弟弟。我母亲是别人送到他身边的丫鬟,那时他已经退位,过得是普通人的生活,只是没有自由。   我们出生之后便跟他一样,囚禁在那小小的房子里。后来他被人接走,只剩下母亲与我们同住,可是住着住着,母亲也不知道被带到哪儿去了,就剩我们几个在那儿关着。”   她想起伤心事,吸了下鼻子。   “我们一直过得很苦,没人记得我们也没人瞧得起我们。有没有饭吃全凭运气,就算有,也是连下人都不吃的馊饭剩菜。六岁的时候,终于有人把我们接出去,让我们上学念书,在晋城过了几年好日子。   可那人也不是什么好人,不过拿了钱受了委托,要养着我们罢了。等他拿的钱挥霍一空后,就不再管我们,自己买车票走了。我们兄妹几个在晋城当了几年的流浪汉,想去找母亲,路上饥寒交迫,最后只活下我一个。”   “我运气好,糊里糊涂到寒城遇见了您,才过了后面那两年有吃有穿的好日子,也只有您是真心待我的。谁知造化弄人,咱们还是分散了,我本想走遍天下也要找到您,但才找了一年,就被陈定山的人抓回来了。”   “他不光想当总统,还想登基当皇帝。有人给他算过命,说他家男人都是天生短命的,要是他赶在五十岁前登基称帝,或许可以靠着这股喜气把劫数冲破。他说我是最后一位正儿八经的格格,只要娶了我,他就可以名正言顺的登基了!”   阮苏听到这里想起一事,忙问:“莫非他就是准备在这次国庆大典上……”   “没错!这是他的阴谋,他要所有人对他俯首称臣,不听话的人都得死!”   小曼说着用力抓住她的手,“太太,你能不能想办法救我出去?他这人是个疯子,我才不想给他当垫脚石!再说那钱艾英会愿意让位给我么?搞不好我要被他们两个给玩死!”   阮苏毫不犹豫,反握住她的手。   “你放心,我既然见到了你,就一定不会坐看你被关。小曼,你……”   话未说完,门外传来商云微的抱怨声。   “你这儿的水可真难闻,一股消毒剂的味道,还不如商场厕所里的自来水呢。”   两人立刻分开,各自擦干眼泪,佯装听歌。   她走进来,没有发现异常,坐到阮苏身边小声说:“回去得让**赔我一件新衣服。”   阮苏冲她笑了下,心中仍然因小曼所说的事百感交集。   她们陪着小曼聊了一个小时的天,先前那人果然来接她们了。   离开时阮苏特地走在最后面,趁人不注意悄悄握了握小曼的手,用这个动作告诉她——她一定会回来带她走。   赵祝升一觉睡到中午才醒,看见壁钟上的时间以为自己睡过头,慌慌张张下楼,看到保姆才知道阮苏临时有事出去了。   他的工作已提前做完,便在家里等她。等到晚上才见她回来,带给他一个惊人的消息。   “你找到小曼了?”   阮苏忙捂住他的嘴,听了听周围的动静,松开手嘘了一声。   “小声点,被人听到我们就完了。”   赵祝升放低音量,小心翼翼地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阮苏将所见所闻简略地告诉了他,他听完浓眉紧皱。   “真的是这样?我怎么感觉不太对劲?陈定山无缘无故找商云微帮忙做什么?该不会他们联手给你设陷阱吧?”   阮苏道:“我之前也这么想过,但是一来我身上没有他们感兴趣的东西,二来对于陈定山来说,商云微的确是个好人选。他要娶小曼,就必然得背着钱艾英行事,否则钱家人怎能同意?商元良与钱家关系一向算不上好,商云微又才打破了钱三的头,加上她不是政治中心的人物,也不做生意,没什么人会注意她。而她整日吃喝玩乐,是个健谈的人,派去陪小曼打发时间,省得她闹脾气,是最合适不过了。   至于我……只是沾商云微的光才得以同去。陈定山都未必知道有我这号人。”   赵祝升听完沉思了半天,问她:“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去救她吗?”   阮苏点头。   “我出来时留心了周围的环境,之前为化妆品考察市场的时候正好去过,知道大概是在哪里。不过周围戒备森严,凭你我的本领是没办法进去救人的,你可知道晋城有什么身手好的人?我愿意付他酬劳雇他办事。”   赵祝升看了眼窗外,“那林清呢?暂时不管他了吗?”   阮苏平静地嗯了声,“活人的事比死人的事重要。”   无论她报不报仇,何时报仇,段瑞金都回不来了。   但是如果她此时疏忽,很可能小曼的性命也会失去。   她失去的已经太多,再也不想留下遗憾。   赵祝升起身道:“既然你坚持,那好吧,我去打电话问问看。”   他下楼打电话联络人去了,阮苏站在楼梯上等他,一抬眼就能看见趴在茶几上画画的兄妹俩。   看着他们可爱的脸,她感觉自己就像站在一根独木桥上。走错了方向是悬崖,走对了是桃花源。可她并不知道哪边是对哪边是错,一旦选错方向,等待她的就是万劫不复。   幸运的是,赵祝升始终陪着她。   打完电话,赵祝升带来答复——他联系上一个曾是武将,后被人诬陷下马,改行带徒弟跑押运的人,明天亲自去见他,看看是否愿意接这趟活儿。   阮苏立刻说:“我跟你一起去。”   赵祝升没有拒绝,只是很好奇地问:“要是今天被关着的人是我,你也会这样毫不犹豫的救我吗?”   她皱眉反问:“难道在你心里我是那么忘恩负义的人?”   他苦笑了声,“我不是怀疑你,我只是怀疑自己……”   怀疑自己在她心中的地位,究竟是可有可无,还是举足轻重。   阮苏道:“你不要胡思乱想,将来若是你遇到危险,我也会想尽办法去救你的。”   赵祝升欣慰地说:“有你这句话就足够了。”   两人各自休息去,等到第二天,一起去找联系上的那个人。   对方姓邱,道上人称邱老大,长得就是一张横眉怒目的脸,看起来非常凶悍。   他们找到他时,他正在一家押运公司的仓库点货物。刚见面那一会儿还算热情,等谈到细节,得知要突破的警卫都是谁派去的时,立刻起身拒绝。   “请回吧,这事我做不了。”   阮苏忙道:“你再考虑考虑,不需要你全部打败,把人救出来就好了,开多少价都随你。”   邱老大无奈地说:“但凡有希望,我当然想赚这笔钱,可你也不想想那些是谁的人,救出人之后我还有命活吗?没有命赚再多钱有什么用?”   阮苏想了想,“要不我为你准备几张飞机票,让你带着钱出国去?”   他大手一挥,再次拒绝。   “我半句洋文都不会说,出去干嘛?不去不去,你另请高明。”   阮苏还想争取,被赵祝升拉走了。   他们的车停在外面大街上,上车后赵祝升说:“他不接就算了,我再想办法找别人,总有人愿意为了钱卖命的。”   阮苏忧心忡忡地望着窗外,有点怀疑这条路是否行得通。   陈定山是张王牌,别人听到是他关的人,谁还敢去救呢?   窗外突然走过一队人,打扮各不相同,为首的那个最是醒目,身材高大挺拔,气场冷冽强大,长相看起来还有点像……   阮苏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降下车窗仔细看,正好与对方打了个照面,相隔不到一米远。   “顾千秋?!”   对方朝她斜来一眼,愣了几秒,恢复面无表情的冷漠姿态,加快脚步朝附近的汽车走去,很快就上车离开。   赵祝升凑头过来,“你看见谁了?”   阮苏来不及回答,夺过方向盘便追,谁知追到最后,眼睁睁地看见那辆车停在自家门口。   顾千秋与跟随他的那些人下了车,走进部长家中,关上大门。   她把着方向盘,彻底蒙了。   顾千秋不是死了吗?怎么又出现了?自己亲眼看着他断气,安排人埋掉他的啊!   还有他是个瞎子,刚才是怎么回事?不瞎了?   一个长着顾千秋的脸却不瞎的男人,那不就是……   “那是段瑞金?”坐在旁边的赵祝升抢先说了出来。   她僵硬地转过头,“你也看见了吗?我没有看错对不对?”   赵祝升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无法回答,自言自语似的说:   “怎么可能,他明明早就死了,他为什么去部长家里?”   阮苏看着几米之外的汽车,想到部长家中的林太太和她儿子,冒出一个令自己头皮发麻的猜测,压根不敢说出口。   难道段瑞金就是……林清?   两人没心思再管找人救小曼的事,回到家里躲在窗帘后,目不转睛地看着对门。   音音抱着金发碧眼的洋娃娃跑过来,软绵绵地问:“娘,爸爸,你们在干嘛呀?”   阮苏看着她那张与段瑞金有几分相似的脸,再看看不远处更像段瑞金的安安,心情复杂得难以言喻,咳嗽了一声说:“你们去找保姆阿姨玩吧,乖。”   音音不肯走,想知道他们的秘密,安安放下积木走过来,牵着她的手带她去后院。   赵祝升大概感觉到她的情绪,握了握她的手。   “无论他死没死,无论他变成什么样,我都很愿意当兄妹俩的爸爸。”   阮苏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抽出手继续观察窗外,只是对方进去后似乎就没打算再出来,大门始终紧闭着。   赵祝升决定找个借口上门去看,想起部长是个懂茶之人,就从柜子里拿出一盒普洱,带着阮苏走向对门。   按下门铃,佣人跑出来询问,得知他们的目的后进去禀报,很快把他们请进去。   走进客厅,阮苏听见交谈声……不,准确的来说是部长在讲话,而那个跟段瑞金与顾千秋长得极像的男人坐在他对面,一言不发地抽着烟。   她看着他高挺的鼻梁,看着他狭长的眼角,看着他尖翘的下巴……她尚未跟他说话,就已经疯狂的想哭,不得不使劲掐自己的掌心,靠疼痛把眼泪憋回去。   他到底是谁?   赵祝升没有那么多纠结的情绪,倒是伪装得很自然,冲部长笑道:“今天可得麻烦您了,有人欠我一笔钱,用茶叶抵给我,说是顶级普洱,价格不菲。可我对茶叶一窍不通啊,还劳烦部长帮我把把关,是不是被人给骗了。”   部长果然是爱茶之人,马上让佣人将他的珍藏茶具拿出来,好好品鉴这极品茶叶。   赵祝升与阮苏被邀请落座,离那个男人近在咫尺。   白烟袅袅,他的存在如梦似幻,那么的不真实,仿佛一眨眼就会消失。   阮苏用最大的努力克制自己不盯着他看,佯装随意地说:“请问这位是……”   埋头看茶叶的部长回过神,“忘了给你们介绍了,这就是林清林大将军,为百姓驻守西北,劳苦功高啊。”   他果然是林清!   阮苏浑身僵硬,几乎无法呼吸,痛苦的意识到一件事——她误以为死去的爱人很可能并没死,而是抛弃她改名换姓,跟别人结婚生子去了!   之后他们再说什么她已没心思听,再也不是那个跟谁都能谈笑风生的阮经理,呆坐在原地宛如一根木头。   赵祝升用一杯茶的功夫,从部长那儿得知了这块普洱的品级,拉着阮苏的手起身道谢告辞。   部长与他相谈甚欢,送他们出门,而“林清”全程坐在沙发上抽烟,甚至没有看他们一眼。   回到家中,赵祝升把茶叶往桌上一扔,笃定地说:   “他肯定是段瑞金!”   阮苏蜷缩着坐在沙发上,将脸埋进膝盖里。   赵祝升走到她身边坐下,轻轻搂住她的肩膀,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   “我们都被这个混蛋给骗了,他根本没有死,躲到西北过好日子去了,还生儿育女。可怜你当初怀着孕到处找他,九死一生为他生下孩子,到头来呢?他当做看不见你!”   说到气头上他锤了沙发一拳,“王八蛋,他还不如死了!”   阮苏一直没声音,他不禁担心起来,晃了晃她问:“你还好吗?”   作者有话要说:  提前做个预告,误会不会太久,男主是坚定的爱女主哒 第77章   阮苏没说话,找个借口回房睡觉去了。   赵祝升担忧地看着她的背影,知道她此时的心情一定很不好受,不敢追上去打扰她,又想做些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想到还被陈定山关着的小曼,便主动去打电话联系人了。   他敲定了一个比邱老大更合适的人选,准备第二天早晨告诉阮苏,谁知等他醒来去敲门,房间里已经没有人了。   跑到楼下问,保姆家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儿,最后还是安安说:“娘去商场里买东西了。”   这种时候去商场买东西?她有这闲心么?   赵祝升仍然不放心,开车出门找她去。   同一时间,安丰百货大楼外来了几辆车,“林清”带着他的太太孩子从车上下来,陪在旁边的是部长的特别助理,以及十多个警卫。   特助介绍道:“这就是晋城最大的百货商场了,夫人无论是想买胭脂水粉,还是购置衣物,这里都应有尽有,再合适不过。对了,里面还有一家安丰旗下的化妆品店,专卖玉容膏口红等新鲜玩意儿,若是逛得累了,咱们也可以在里面茶馆找个清音桌儿,坐下来喝杯茶,听段珠帘寨。”   林夫人一手牵着孩子,一手挽着身旁丈夫的胳膊,轻声问他:“怎么样?”   他扫了眼安丰百货的大招牌,淡淡地说:“进去吧。”   一行人鱼贯而入,威严的气场令里面的店员们心惊胆战,大气也不敢出的站在一边,等候吩咐。正在选购商品的客人们也赶紧让出道路,嘈杂的商场瞬间安静下来。   他们慢慢逛过去,最感兴趣的是林夫人,时不时便拿起一顶帽子或一块表,在丈夫身上比划,连儿子都快忘记了。   路过一家店门时,里面突然传出突兀却热情的欢迎声。   “咦,这不是林将军和林太太吗?你们也来逛街?”   众人扭头看去,只见阮苏站在柜台旁边,笑吟吟地看着外面。   林太太也笑了,走进去说:“阮太太在这里上班么?这是你开得店?”   阮苏摇头,“我就是个打杂的,过来帮公司点点货。林太太要买化妆品么?帮忙做几单生意?”   林太太扬了扬眉,“好啊。”   她开始介绍店内的主推产品。   其他人见状也走了进来,停在林太太身边。“林清”垂眸望着玻璃柜中包装别致的口红,眼睛被浓密的睫毛遮挡住,不知在想什么。   阮苏借着介绍的机会,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边,忽然用全店都能听到的音量问:“什么?您要去洗手间吗?”   众人看向她和离她最近的“林清”,后者神色微讶,但是没有反驳。   阮苏立刻喊道:“阿梅,你带林将军去洗手间。”   被叫中名字的店员猛地一愣,僵硬的应了声,带“林清”去商场专用的洗手间。   洗手间并不分男女,但是有隔间,“林清”进去时里面空无一人。   他静静地站了会儿,果然有个窈窕的身影闪进来,反锁上门,将他拉到隔间里。   隔间的面积不到两平方,倒还算干净,有淡淡的消毒粉味。   二人近得几乎贴在一起,阮苏抬头看着他,目光一寸寸扫过自己曾经深爱的脸庞,突然想到几年前去寒城市长家里做客,他们也是这样躲在卫生间里,热烈地亲吻对方。   那些记忆简直美好得像梦。   “你……还活着?”她颤声问。   对方不发一言。   “你是段瑞金还是顾千秋?为什么又变成林清?原来的林清呢?”   阮苏鞭炮似的问了一连串,他始终沉默,她心里一急,抓住他戴着手套的手。   “你知道我找了你多久吗?你说过要给我一个更好的婚礼的,为什么不说话!”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推开她的手。   “抱歉。”   阮苏的嘴张了又张,艰难地说:“你告诉我,你到底是不是段瑞金?”   “是。”   “那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他的脸是熟悉的,眼睛是熟悉的,唯独眼睛里冷漠的温度是陌生的。   他用陌生的目光看着她,冷冷地说:“因为我已经忘了你,请不要再纠缠我了。”   半小时后,赵祝升冲进商场,找到化妆品店,看见的是正在擦柜台的几个店员,除此之外并无客人。   他气喘吁吁地问:“阮苏呢?”   “阮经理好像在洗手间没出来。”   他二话不说又跑去了洗手间,还未进门,就听到里面传出隐忍的啜泣,连忙拍门。   “苏苏!苏苏!你在里面吗?”   拍了不知多久,他几乎忍不住要撞门时,洗手间的门终于打开,阮苏走了出来。   她表情平静,衣着整齐,仿佛没什么变化,可赵祝升一眼就看到她眼底的淡淡红意,抓住她的肩膀问:“你怎么了?”   阮苏道:“回去再说。”   二人从商场转移到家中。   回家的时候正好遇到工人来修院门,给安安音音上课的语文老师也到了,洋房里十分热闹。   阮苏下车后恢复以往谈笑自若的模样,与老师沟通课程安排,跟工人商量装修方案,然后又打电话回公司跟经理们开了个小会,忙到晚上才闲下来。   赵祝升期间一直待在旁边看着她,总觉得发生了什么事,她现在的正常都是强颜欢笑。   摆钟敲响了十下,阮苏擦着头发从浴室里出来,看见坐在椅子上的他,下了逐客令。   “不早了,回去休息吧。”   赵祝升等了一整天才等来二人单独相处的机会,怎肯错过?问道:“你早上为什么去商场?”   阮苏坐在梳妆镜前,对着镜子擦头发。   “我的口红用完了,去拿两根新的。”   “你直接让他们送过来不就好了?何况我记得你说过,商场里卖的颜色都是你早就用过的,没用过的在厂子样品间里。”   阮苏道:“我发现用过的更适合我,不行么?”   赵祝升哑然片刻,叹了口气。   “我不是不信你,只是我听说今天林清一家人也去了商场,我以为……”   他欲言又止,阮苏擦头发的动作停下,低声说:“我确实见到了他们。”   “真的?”赵祝升心底一紧,走过去接过她的毛巾问:“那你跟他说话了吗?说了什么?”   阮苏看着镜中自己的倒影,没有回答。   赵祝升边给她擦头发边说:“我特地打听了一下,他这次来晋城总共带了二十多个人。除那对母子外,全部都是赵凯旋死后才提拔的下属。而原本住在晋城的林家人,早在攻城战之前就全家移民出国,也就是说,现在晋城里根本找不到能证明他就是林清的人。   当年的林清我是见过几次的,跟他的长相毫无相似之处,我想……他肯定就是段瑞金。或许当年不是林清杀死了他,而是他杀了林清,霸占林清的妻子,顶替了他在赵凯旋身边的地位,彻底改名换姓,取而代之。”   说完他又抓了抓耳朵,“不过有几点我还是想不通,当年林清才是赵凯旋面前的红人,他为什么会放弃林清去信任没认识多久的段瑞金?林清的妻子为什么如此配合,多年来都不揭穿他?他既然已经改名换姓,如今的所作所为又是因为什么?实在叫人想不通。”   “无所谓了。”阮苏说。   赵祝升不解道:“什么?”   “如今的他有妻子有女儿,我也有丈夫有家庭,双方并无必须联系的必要,不用再管他是真是假。”   赵祝升眼睛一亮,绕到她面前惊喜地问:“真的吗?你不想再联系他了?”   阮苏淡淡地嗯了声,“既然林清已经死了,就无需再报仇。我们快点想办法把小曼救出来,带着安安和音音离开这里吧。”   按照小曼的说法,国庆大典那天必然是一场多方争霸的恶战。无论哪方获胜,他们这些普通老百姓都势必要遭殃,为了保证大家的安全,得赶紧在那之前离开才行。   赵祝升根本不敢想象有一天她会主动说出这种话,欣喜若狂,猛地抱住了她。   二人的倒影落在窗户上,从外面看起来,犹如在甜蜜的纠缠。   没过多久,赵祝升回了自己房间。阮苏对着电风扇吹干头发,打算睡觉,却看见对面的窗户后面站着个人影。   那人影仿佛在看她,隔着十几米的距离,与三四年的光阴,一动不动地看她。   阮苏在黑暗中与他对视,十分希望对方能打开灯,对她笑一下,说今天上午的话都是开玩笑。   但段瑞金没有如她愿,始终静静地站着。   阮苏心情烦躁起来,关上窗户拉紧窗帘,将他抛之脑后。   不爱她的人也不值得被她爱,她就当自己瞎了眼爱错人吧,小曼的安危才是她该关心的事。   翌日,阮苏与赵祝升去找他新联系上的人,然而对方与邱老大一样,得知细节后立刻拒绝,没有商量的余地。   阮苏愿意倾尽资产救小曼出来,奈何根本没人给她这个机会。回去的路上她忍不住想,干脆先把安安音音送去安全的地方,自己亲自去救小曼,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也得舍命一搏。   她转头看向在开车的赵祝升,想问问他是否愿意带着兄妹俩先走,对方却抢先开了口。   “实在不行,就我来吧。”   “你?”   “我找几个以前帮忙运烟草的工人,买些好枪,总有成功的机会。”   “什么狗屁机会,你以为是在过家家吗?弄不好要死人的!不行!”   阮苏一口拒绝了他,自己的提议也不好意思再说,沉默地看着前方。   回到家后,保姆递给她一封邀请函,说是刚才有人送过来的。   邀请函做得非常华丽,阮苏打开查看,上面写得是——七月十九日,钱府将举办大小姐钱艾英之芳辰宴,特邀出席。   她翻到背面,看见另一行字,字迹潇洒得过了头,让人几乎认不出。   “务必带着你全家人来哦,不然我让人去绑你们来——钱三。”   钱艾英年三十五,据说十**岁那会儿长得如花似玉,闭月羞花,让晋城无数青年男子为之狂热。   不过根据近两年报纸上,她与陈定山的合照来看,泼天富贵并没有留住她的青春,无法阻挡的从闭月羞花退化成了一朵肥硕的胖荷花。半年前又赴东洋做了永久性的双眼皮术与高鼻术,看起来有些凶相。   但这没有影响陈定山对她的宠爱,正值国庆大典之际,到处都需要用钱,他却为了给夫人庆生,大手一挥从国库里拨出一百万,让她过个盛大的生日。   宴会在钱府举行,钱府本就占地不小,富丽堂皇,拿了这笔钱,愈发的张灯结彩起来,甚至连家门口的大马路都装饰一新,日夜有人巡逻,严禁乞丐流浪汉进入,大有普天同庆的架势。   生日宴定在三天后的晚上,可直到那天中午,阮苏依然披头散发地坐在客厅打电话,搜索一切能在小曼之事上帮得上忙的人,不像准备赴宴的样子。   赵祝升上午被商元良叫走,午饭后才回来,看见她这副模样忍不住问:   “你今晚不去吗?”   她摇头。   他站在旁边,耐心地等她放下电话,继续说:“听说今晚会很热闹。”   阮苏不解地看向他,“难道你很想去?”   赵祝升道:“我只是觉得安安和音音很久都没有好好出门玩过了,今天钱府人那么多,保安措施也做得好,或许是大典之前,他们最后玩耍的机会。”   阮苏想了想,的确是这样。国庆大典之前他们必定要走,以后会怎样谁都无法预料。   兴许能靠着存款过几年好日子,兴许会比在彭家村的时候更穷。   “好吧,我去叫他俩进来换衣服。”   她起身朝花园走去。   赵祝升忙说:“我去叫。”   她摇摇头,“你打扮好自己吧,别把领带又系错了。”   听见这话他的脸红了红,因为他以前老是假装系错领带,让她给他重新系,享受那片刻的温柔。   原来她早就看穿了……   赵祝升咬着嘴唇笑了下,快步走上楼。   阮苏走出洋房大门,正好对面的门也打开了,段瑞金从里面走出来。   天气炎热,他却在白衬衫外面套了件长袖的黑色风衣,左手一如既往地戴着黑色皮革手套,露在外面的皮肤皆是白森森的,宛如幽冥来的访客。   二人目光交接,段瑞金薄唇微张,阮苏立刻撇过脸,没看见他似的,微笑着走向蹲在草地上玩泥巴的兄妹俩。   “别玩了,洗手去,换好衣服晚上爸爸带咱们出门玩。”   音音小马屁精当即站起来鼓掌,“爸爸好棒!我最爱爸爸了!”   母子三人走进洋房,关上了门。   段瑞金没有表情的脸上显出一抹自嘲,拉开车门上了车。   既然是带着去玩的目的,自然得好好打扮一番。今日不是去探病,而是去赴宴,穿得喜庆一点也没关系。   安安和音音如愿以偿地穿上了上次挑出来的那两套衣服,阮苏又给他们描眉,擦了些胭脂,往镜子前一站,嗬!分明就是两个水灵灵的小蜜桃。   赵祝升换好衣服来找他们,眼前一亮,左拥右抱地搂住各亲了一口,幸福地说:“真好看,今天咱们一家都好看,不如待会儿去拍张照吧。”   阮苏也有此意,快速给自己换好衣服,换了一个淡妆,一家人开车去照相馆了。   按照正常的时间,拍完照得过十天才能取到照片。他们多付了一笔加急费,于是两个小时后就拿到成品。   四人坐在照相馆的沙发上欣赏这张照片——   阮苏与赵祝升坐在椅子上,怀中各抱一个小不点。中间隔着一张小小的桌子,背后是整面墙壁那样大的工笔花鸟画,用色清新雅致,非常漂亮。   再看他们的衣服,阮苏是一件绒面的修身旗袍,裙摆堪堪遮住膝盖,露出纤细白皙的小腿。赵祝升与安安皆为黑西服白衬衫,前者系了条浅蓝色格纹领带,后者是一个红色蝴蝶结。   最醒目的要数音音了,她穿着鲜红的裙子与小皮鞋坐在赵祝升怀里,头戴阮苏送她的钻石发卡,脖子挂着的是赵祝升买的红宝石项链,像一团热烈鲜艳的火。而她本人对自己今日的打扮无疑很喜欢,笑得灿烂极了,牙花子都露在外面。   “苏苏你干嘛不戴我送你的戒指呢?天天戴个素圈,不然拍起来肯定更漂亮。”   赵祝升抱怨道。   阮苏这才想起手上的金戒指,抬起来看了看,摘掉丢进垃圾桶,把大家吓了一跳。   赵祝升忙道:“你要是喜欢就戴着,没必要生气啊。”   她笑着说:“我没有生气,只是以后不想再戴了。”   说话时她用手捂着那根无名指,因为戒指戴太久,从未取下过,指根处留下一圈深深的痕迹,仿佛在提醒她曾经多么愚蠢。   赵祝升半信半疑,“好吧,那等有机会再给你买一枚更喜欢的……唉,你现在怎么都不打扮了?以前多漂亮啊。”   阮苏故意瞪眼,“好啊,你嫌弃我变老了是不是?”   “不敢不敢,就算你将来到了六十岁,八十岁,在我们心里永远跟今天一样美。”   赵祝升说着还揉了揉音音的小脑袋,低头问她:“是不是,音音?”   音音伸出手指比划,“娘天下第一漂亮,音音天下第二漂亮。”   “小马屁精,走啦,快迟到了。”   阮苏起身催促,率先朝外走去。   赵祝升连忙收好照片,牵着兄妹二人的手跟在她后面。   宴会开始的时间是晚上六点,阮苏五点半到场,钱府外已经停满了车,开都开不过去。   好在大门就在眼前,赵祝升让司机去找地方停车,自己带他们步行进门。   走了没几步,他们便遇到商场上的朋友,停下来聊天。   音音难得来人这么多的地方,开心又兴奋,左张右望。看见旁边有个年龄与她差不多大的小姑娘走过去,裙子没有她的好看,发卡也没她的闪,像一只骄傲的小孔雀般挺高胸脯。   “走了。”大家继续向前时,安安提醒道。   她看了他一眼,抢先跑了几步,霸占住阮苏的手。   四人行至大门处,遇见一头拦路虎,并且是一头光鲜亮丽,来意不善的大老虎。   钱三抛弃正在说话的宾客,哟了声走到他们面前。   “阮小姐,我看你这么晚都不出现,还以为你不来了,准备派人去接你呢。”   阮苏道:“多谢钱三少爷记挂,但接到钱府的邀请函谁舍得不来呢?我只是家里琐事太多,耽搁了而已。”   钱三的眼睛瞥向赵祝升,“这位就是你的丈夫?啧啧,真是一见不如百闻。”   赵祝升听出他话里的嘲讽,白皙的脸隐隐发黑,不留余力地反击。   “我倒是很早就见过三少爷,这么多年来你可一点都没变,还是晋城百姓心中的那个三少爷。”   钱三瞪眼道:“你骂谁呢?”   “骂?我在夸你呀。”   阮苏不想看到两人在这种特殊的日子打起来,拉住赵祝升的胳膊说:“我们快点进去吧。”   他朝钱三炫耀似的抖了下眉梢,抱起音音往里走。   钱三翻了个白眼,目光落在阮苏窈窕的背影上,暗道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偏偏牛粪还不自知。   院内已装扮完毕,华丽得令人眼花。无数佣人在宾客中穿梭,一盘盘的运来瓜果点心与美酒,仿佛要在正餐之前就把他们喂饱。   安安和音音来到这样的环境中,成了刚出笼的小鸟,雀跃地奔跑着,一会儿踮起脚尖抓糖果,一会儿比赛去够那树上的小灯笼。   阮苏跟在他们后面,连声喊慢点慢点。话音未落,安安被自己的小皮鞋绊倒,飞扑出去。   她尖叫了一声,以为他要摔个头破血流,却见他落进一个结实的怀抱里,身体被一双修长的手臂稳稳托住。   安安毕竟年纪小,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故吓呆了,傻乎乎地看着对方。   阮苏走过去抱住他,轻轻抚摸他的背脊,抬头想道谢,不料对上了段瑞金的脸。   林太太就站在他身后,手里牵着怯生生的儿子,似笑非笑地说:“赵太太,这钱府里人多得很,你要是没把握看好自己的孩子,最好就不要带他出来呀。万一磕着碰着多伤心,是不是?”   她知道对方的话里带着讽刺,但注意力全在那声“赵太太”上。   曾几何时,全城的人都知道她是段瑞金最宠爱的五姨太,经过数次死里逃生,她却变成了赵太太,他也变成了别人的丈夫与父亲。   她想笑一下,笑不出来,干脆低着头说了声谢谢,牵着安安要走。   一只手横空伸出,坚定地抓住她的胳膊,赵祝升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咦,这不是林将军和林太太么,二位也来赴宴?林太太,我可听说当年林将军是最喜欢开派对的,每周都要举办一次,不知等你生日的时候是否有幸受到邀请?”   林太太听出他在威胁自己,嗤笑了声说:“当年的爱好是当年的爱好,他如今最喜欢的是清静。倘若我过生日,定然是一家人空出时间陪伴彼此更有意义。爱一个人就应该陪在他身边,不是么?”   “是的,如果这一点都做不到,那就不配当男人了。而因自己造成的失误不敢承担,反倒赶紧另寻新欢,更是卑劣得叫人不齿。”   赵祝升意有所指地看向了段瑞金。   林太太还要反驳,段瑞金突然说了声闭嘴,没等众人反应过来,便转身离去,留给他们一个高大冷漠的背影。   林太太赶紧牵着儿子追上去,再也顾不得跟他们争论。   赵祝升望着他们远去的身影不屑地说:“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以前怎么也想不到,他会是这样无情无义的人,你白对他那么好了。”   阮苏没心情讨论,恹恹地说:“我们找个地方坐下吧。”   安安任由他们牵着自己走,半晌后突然蹦出一句——“刚才那个人真帅!” 第78章   赵祝升一听这话就不乐意了,停下来插着腰问:“你说什么?”   安安不理他,晃晃阮苏的手,仰着小脑袋。   “娘,他是大将军吗?”   阮苏看着他清澈的眼睛,竟然没有勇气回答,扯出一抹干笑。   安安好似对他格外感兴趣,喋喋不休地问:“以前为什么没有见过他?我一看见他就觉得很亲切,他小时候抱过我吗?”   阮苏连笑也笑不下去了,只想让他闭嘴。   赵祝升一把将他拉进自己怀里,凶巴巴地说:“我问你,他帅还是我帅?”   安安仔仔细细地想了会儿,答道:“我以前觉得你最帅,可是看到他以后,还是他帅。”   “他到底哪里帅了?整天一张冷冰冰的脸。”赵祝升百思不得其解。   安安想解释给他听,可惜会用的词汇太匮乏,拼不出具有说服力的语句。   赵祝升看了眼阮苏,警告道:“那人是坏人,最喜欢把小孩抓走卖掉,扔到山里面挖矿,以后不许你再看他再提他,知道吗小白眼狼?”   安安生气了,哼一声,扭头跟妹妹说话。   佣人端着装在高脚杯里的红酒从旁边经过,阮苏拿起一杯喝了几口,压抑沉闷的胸口终于缓解了些。   她望着那深红色的液体,终于理解为何有那么多人喜欢喝酒。   一瓶酒最贵不过几百大洋,能用来麻痹神经,忘掉烦恼和痛苦,是多么划算的买卖呢。   赵祝升见状也拿了一杯,与她碰了碰,说:“没想到今天会遇到这么多烦人的人,咱们吃完饭就快点回去吧。”   “好。”   阮苏刚说完,大门处就响起彩炮声。宾客们全都望过去,只见两个人影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走进来。   人影一男一女,长相各有千秋,但体型同样的高壮,并且养得白白胖胖,宛如发过了头的大馒头,实在天生一对。   赵祝升认出那是两张常登报纸的脸,低声说:“总统来了。”   阮苏没说话,端着酒杯远远地看他们,看见陈定山用肥壮的手搂着夫人的腰,兴高采烈地与宾客们聊着什么,丝毫看不出心虚时,忍不住干呕了一声。   晋城太令人讨厌了,讨厌的叫人想吐。   她一刻都不愿意多待,等救出小曼后一定马上离开。就算找不到寒城似的好地方,找个村庄住下来也比这里强。   她喝光杯子里的酒,压下想吐的**,不再看他们。   谁知陈定山竟搂着夫人走过来,笑吟吟地说:“这位就是阮小姐吧?我听说过你,是位优秀的女企业家啊。”   对方毕竟是总统,阮苏再不乐意也不至于给他冷脸瞧,放下杯子说:   “小职员而已,您过誉了。”   “诶,你谦虚了。”陈定山不认可地摇摇头,“晋城里像你一样会做生意的人不少,可是既会做生意又长得如此美丽动人的能有几个呢?等改日有机会,我得专门为你举办表彰大会,让全国女性都来学习你。”   钱艾英掐了他一把,嗔道:“老色鬼,人家有丈夫的,用得着你来夸?”   他笑得眼睛眯成了缝,歉意地说:“瞧我这小心眼的太太,年纪轻轻就把我看得这么严。等将来老了,怕是母螃蟹都不让我吃啊。”   钱艾英说:“去你的,又毁我名声。”   旁边有人打招呼,二人挥挥手道别离开。看着他们恩爱和睦的背影,阮苏情不自禁低声骂了句:“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赵祝升无辜中枪,委屈道:“他们是男人,可我也是男人啊,我难道不好吗?”   阮苏摸摸他的头,走向酒桌拿酒。   酒桌旁站着个男人,人高马大的,小山一样挡在那里。   她想叫对方让让,抬头后感觉对方有点眼熟,眯起眼睛多看了几眼。   那人则惊喜地叫出她的名字,“阮秘书?你不认识我了吗?王四全啊。”   阮苏总算认出他,意外地说:“你怎么在这里?你女儿呢?”   王四全解释了自己在这里的原因——当初与她道别后,他本来想学门手艺,比如木工瓦匠之类的,不料没干几天就遇到了以前在山东的一个老朋友。   该朋友卖掉房屋田地,攒了一笔钱想来晋城发展,苦于对市场不够了解,已经亏了很多。   恰好王四全是个晋城通,黑道白道也吃得开,他们一个出钱一个出力,一拍即合,干起了灯具生意。   钱府这次宴会上所用的灯泡都是从他们手里租的,所以他们也受到宴请来参加,等宴会结束后还要把灯泡拆下来收走。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感叹。   “这些人真是又有钱又抠门,明明一顿饭钱就抵得上普通人家一年的开销了,却连个灯泡都不肯买,要租,这才几个钱。”   阮苏笑道:“他们本来就是做生意起家的,精明些不是很正常。而且光一张邀请函就抵得过多少个灯泡了,今天来得都是贵客,你趁机宣传一下生意,保不准靠这一下就起来了。”   “哈哈,哪儿有那么容易。”王四全自嘲,回想起往事充满感激,“当初真是多亏了你,不然我现在还在跟赌场较真,转不过那个弯呢。阮秘书……不,现在该叫阮厂长了吧?你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好让我报答你的恩情。”   阮苏垂下眼帘,低声道:“其实……我的确有个事想问问你。”   “你说。”   阮苏看了看四周,见无人注意他们,将他拉到角落里,说了小曼的事。   没说她被关在那里的原因,只告诉他要从警卫包围中救一个人,很危险,但救出来了价格随便开。   王四全浓眉紧皱,陷入沉思。   与此同时,餐桌旁的安安和音音吵架了。   起因是安安仍然惦记着那位让他过目难忘的林将军,认为音音的发卡跟他西装领上的胸针很像,想借来一用,别在自己的领子上体会一下。   音音很喜欢那枚发卡,不肯给他,二人吵了起来。吵着吵着音音抓着裙子尖叫,用力推了他一把。   他倒在地上摔破了皮,赵祝升赶紧来扶他,他却躲开了他的手,带着两只泪汪汪的大眼睛,蛮牛似的爬起来钻进人群里,消失不见。   赵祝升暗骂一声,吩咐人照看好音音,挤进人群奋力追他,却因体积的缘故落后一大截。   安安仗着自己个矮,身轻如燕的在人们胳膊底下奔跑,跑着跑着前方出现出现一个身影。他心里一惊,停在一张桌子后面偷看。   因为他矮,所以本来就高的男人看起来格外的高,黑皮鞋、黑裤子、黑外套,外套上方露出雪白的衬衫衣领,接着是黑黑眼睛与黑头发。   他高大而英挺,犹如一座笔直的山峰,当他狭长的眼睛往下看时,大有睥睨天下之感。   他正在与人说话,神色冷淡得像冬天里的雾。   安安的注意力全在他身上,看直了眼,没注意与他讲话的人发现了他,抬手朝这边指来。男人看了他一眼,仿佛轻声笑了一下,走到他面前。   他腿真长呀,那么远的距离几步就走完了,自己长大以后也能有这么长的腿吗?   安安看着已近在咫尺的腿羡慕不已。   男人蹲下身,依旧比他高一个头。大大的手掌伸过来,揉了揉他的脑袋。   “你在看我?”   安安下意识点头,点了两下感觉偷看被发现太不好意思,又改为摇头,摇到一半想起阮苏说不能撒谎,再次改为点头。   摇摇点点好半天,成功让男人笑出了声。   他更加的不好意思了,红晕飞上脸颊。   男人歪头看着他,“你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妈妈呢?”   安安不想说自己是生气跑出来的,左脚尖踩着右脚尖,蚊子哼哼似的说:“我跟他们走散了。”   “是么,那我让人帮你找他们?”   “不要不要!”他连忙摆手,对上他的目光脸一红,忙补充道:“他们会找到我的。”   “好吧。”   男人点点头,视线停在他脸上,有着无限的温柔。   安安想起他的身份,好奇地问:“你手下是不是有很多士兵?”   “你怎么知道?”   他得意地挺起胸脯,“我认识你,他们说你是大将军,很威风的!”   男人嘴角微勾,冲淡了脸上的寒意,“我是将军,但不大,也不威风。”   “真的吗?”安安抓抓头发。   “你认识我,我却不认识你,这很不公平,你叫什么名字?”   老师教过安安走丢的时候该如何向警察自我介绍,好让对方送自己回家,于是他很流畅地说:   “我叫段长安,小名叫安安,有一个妹妹叫音音。我娘叫阮苏,爸爸叫赵祝升,他们都在安丰公司工作。我家住在平安路32号,坐1路电车到平安站下,拐个弯就到啦。”   “段长安……”男人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微笑着说:“真好听。”   安安被崇拜的人夸奖,神气得像一只小公鸡。   男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忽然问:“你愿意跟我做一个约定吗?”   安安眨眨眼睛,“什么约定呀?”   “当一个小男子汉,照顾好妈妈和妹妹。遇到危险的时候要保护她们,她们难过的时候要安慰她们。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永远不许抛弃她们。作为报答,我可以给你……”   他在自己身上找了找,取下领子上的胸针,别在他的小西服上,“这个送给你。”   喜欢的东西居然真的变成了自己的,还是他亲手送给他的,安安简直想都不敢想,激动地伸手说:   “我们拉钩!”   男人先是一愣,继而笑了笑,伸出右手小拇指与他拉钩。   安安好奇地看着他戴手套的左手,“你为什么不……娘?”   他说到一半时看见站在不远处的女人,惊讶地喊了声。   男人身体一僵,松开手缓缓起身,转头时笑容已经消失。   “娘。”安安走向她,想炫耀自己衣领上的胸针。   阮苏却比他更快,几步走过来,抓住他的手冷声问:“你们在做什么?”   安安转身指着段瑞金,“这个叔叔送了我一个东西。”   “他不是你叔叔,他也不配当你叔叔,别跟他说话。”   阮苏说完抱起一脸迷茫的安安,快步走向餐桌,遇到追出来的赵祝升,后者从她手里接过安安,单手抱着,另一只手牵着她的手,走进人群中。   男人英俊,女人美丽,孩子可爱。   多么让人羡慕的一家人。   本来他才该是那个男人。   段瑞金久久地看着他们,背影早就消失了也没眨眼,直到林太太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背后,轻轻握住他戴手套的那只手。   “王部长他们在找你,去见见吗?”   段瑞金回过神,嗯了声,抽出手独自往前走去。   宴会持续到晚上十点结束,当陈定山带着夫人离场后,其他人也陆续离开了钱府。   段瑞金坐在汽车后排,前面是司机和警卫,身边是林太太与她的儿子。   他看着窗外散场的宾客,总是能看见一家几口的组合,以为是阮苏,可定睛看去,不过是另外一对恩□□罢了。   林太太给儿子剥了颗糖果,一直不动声色地观察他,见状笑道:   “你可是后悔了?”   他收回视线,闭着眼睛靠在座椅上。   “没有。”   “可我看你像后悔了,她的确是个美丽的女人,难怪能让你记挂这么久。你要是实在舍不得,不如跟她坦白好了,让她回到你身边,继续给你当个姨太太。看她刚才的样子,我想她是不会拒绝的。”   段瑞金冷冷道:“我不需要姨太太,她也不需要再给任何人当姨太太。”   林太太不置可否,“你宠她、爱她、忘不掉她,可有什么用?她根本不知道你对她的好,打着爱你的名义与别的男人结婚生子。你看那个女孩儿爸爸爸爸喊得多好听啊,她怀她的时候可不会想着,你连姨太太都舍不得让她当。”   段瑞金睁开眼,眼底迸射出一股凛冽的寒意。他扫向窗外,看着钱府漫长的围墙道:   “你可知钱府原来是什么地方?”   林太太摇头。   “段家。”   段瑞金说:“从东门到蓬莱阁,这几十间房都曾是段家的。钱府西边曾是鼎鼎有名的米粮大商沈因府邸,后院则是布商李律观的祖宅。这一片都是商户聚集地,陈定山攻进城来后,要求所有商户交出财产,助他建立新政府,如有不从尽数杀之。”   他半垂着眼帘,想象当时的画面,语气分外沉重。   “段家总共二十三口人,除掉我们兄妹三个,以及一个段福,是十九口。我父亲不服从陈定山的命令,被他击杀在病榻上,接着是母亲、管家……无一生还。他杀光了人,直接让人抄家,一户接一户的杀过去,血流如河。你看这石板路缝隙中长出的杂草,都是经过鲜血滋养才如此茂密的。   他杀光了原有的富商,扶持自己的势力,又让钱家修建围墙,将几百间房屋纳入自己名下。   家仇、国恨,每一样都比儿女情长来的重要。我九死一生才活到今天,不能再因无谓的事浪费时间。”   林太太问:“那阮苏呢?”   他抬手盖住眼睛,回想起数月前的时光,一抹暖意一闪即逝。   “对她我已无遗憾。”他放下手说。   林太太还想说些什么,不料他冷冷道:“你若是不想违背当初的承诺,就别再插手我的事。”   她尴尬地怔在原地,半晌后闭上嘴,搂着孩子去了。   段瑞金望着窗外不敢闭眼,因为只要一闭上眼睛,脑中就全是她的音容笑貌。   他用了两年的时间爱上她,却得用一辈子的时间忘记她。   月明星稀,万籁俱寂。   一辆汽车驶进院子,阮苏降下车窗,冲家丁喊道:“快来帮忙。”   几人一拥而上,把醉醺醺的赵祝升抬下来。   他头发乱了,领带散了,白皙的脸颊被酒精染得通红,双腿绵软到别人不扶着就站不稳,却还要固执地说:“我没有醉!”   阮苏头疼不已,让人把他抬到自己房间里去,关上门别管他。然后与保姆一起帮已经开始打瞌睡的兄妹俩洗澡换衣服。   期间发生一点小插曲,安安不肯脱外套,直到她将胸针取下来放在他手里,他才展开双臂配合脱衣服。   阮苏帮他们洗完,自己也去洗澡。等从浴室里出来,已经过了十二点。   夜风吹散炎热的空气,薄纱窗帘轻轻飘扬,银白的月光从窗口照进来,仿佛凝了满地的霜。   阮苏打算睡觉,听到隔壁传来痛苦的呻.吟,心下一软,走过去查看。   推开隔壁房门,酒精味扑面而来。赵祝升颀长的身躯蜷缩在地板上,双手紧紧按着胃部,皱起的眉心显示出他此刻非常不好受。   阮苏蹲在他身边问:“你肚子疼吗?我帮你叫医生?”   赵祝升胡乱摇头,“不要。”   “那我给你倒杯水?”   他犹豫几秒,说了声好。   阮苏下楼倒来一杯温开水,回来后搂着他的脑袋,让他半坐起身靠在床腿上,喂给他喝。   赵祝升张嘴喝水,时而瞥她一眼,乖巧得像只猫。   喂完半杯,他喝不下了。阮苏随手放在一边,问:“好些了吗?”   “嗯。”   “你没事喝那么多酒做什么?还说带安安音音去玩,我看你分明是自己想玩。”   她略带嗔怒的语气让赵祝升很喜欢,装出可怜的模样道:“我心烦嘛。”   “烦什么?”   “烦你明明已经不爱段瑞金了,却还是不肯给我机会。”   他说完这句立刻小心地打量她,观察她的变化。   阮苏突然沉默,看着地板不吱声。   赵祝升在心里为自己加油打气,鼓起勇气继续说:“以前你心里只有他,我不想让你为难,所以情愿当一个朋友,一个合作伙伴。现在你已经决定放弃他了,愿意考虑考虑我吗?”   “阿升,我……”   阮苏刚张开嘴,他便做了个禁声的手势,抢先说:“我知道你想说自己已经没有再爱一个人的热情,没关系,我有热情啊。跟我在一起你什么都不必做,什么都不必付出,只需要在我回头的时候冲我笑笑,我就很开心了。”   阮苏道:“可我不爱你。”   赵祝升心底刀割似的疼,却笑着说:   “现在不爱,不代表以后不爱。我相信你总有一天会爱上我,安安和音音需要爸爸,你需要陪伴,天底下不会有人比我做得更好。”   “如果这一天……直到死去也没到来呢?”   他怔了怔,莞尔一笑,“那我能陪你一辈子,也很满足了。”   阮苏有点害怕面对他,他的感情太真挚太强烈,而她深知自己不完美,配不上他的喜爱。   可就像赵祝升说的,她已经放弃段瑞金了,为何不给他一个机会?   给他机会,亦是给自己重新开始的机会。   她抿着嘴唇,点头道:“好吧。”   赵祝升脸上涌出喜悦,用力抱住她。   “谢谢你!谢谢你!”   阮苏听得脸颊发烫,抬手推他,“别靠过来,你身上难闻死了。”   他连忙松手,头也不晕了脚也不软了,站起身说:“我现在就去洗澡,你在这里等我好不好?我们可以做点有趣的事……”   话刚出口,他便意识到有歧义,忙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今天很开心,想再跟你说会儿话。”   阮苏忍俊不禁,喊了一声:“阿升。”   “嗯?”   她伸手勾住他的脖子,令他弯下腰来,仰头在他嘴唇上亲了一口。   赵祝升大脑当机,呆呆地看着她。   她松开手说:“你洗澡吧,我睡觉去了。”   即将走出门的时候,赵祝升回过神,连跨几步搂住她的腰,把她抱回来丢在床上,并且砰得一下关上门,反锁。   “是你先勾引我的。”   他脱掉外套,扯飞几颗衬衫纽扣。   “你总是这样,勾引完我又不负责,害我像傻子似的又哭又笑。”   他爬上床,手掌铁箍般紧紧握住她的手腕,压在床头。   “我十几岁时就为你神魂颠倒,让我开心的是你,让我痛苦的是你,在我绝境中唯一伸出援手的也是你。你凭什么这么霸道,招呼都不打就改变我的人生?”   阮苏挣扎,往后缩,他重重地咬破她的红唇。   “从今往后,我不许你再这样对别人。”   他看见对面二楼窗户后的人影,勾了勾嘴角,双手穿过她的膝弯抱起她,让她单薄的背贴在玻璃上,小腿搭着自己的肩膀,咬着她的耳垂说:“因为你只能属于我。”   耳边传来布料撕裂的声音,阮苏第一次知道,原来天鹅绒布是那么脆弱。   他不再温柔,不再讨好,姿态蛮横霸道却又极尽痛苦。   十几米外,段瑞金站在窗后,静静地看着对面玻璃上的背影。   她痛苦,她颤栗,她所有的感受,都来自令一个男人的给予。   他拿起了放在一旁的枪,瞄准她面前男人的脑袋。   勃朗宁1903式,口径7.65mm,枪速每秒318米,就算隔着两扇玻璃,也可以准确命中目标,轻而易举地杀了他。   他一动不动地站了几分钟,最后却放下枪。拉拢窗帘躺在床上,疲惫地合上了眼睛。 第79章   翌日天气晴朗,灿烂的阳光倾泻进来,落在阮苏的脸上。   她睫毛颤了颤,刚睁开眼睛,就被阳光刺得赶紧闭上了。   身体酸痛,仿佛跑了一场马拉松,床尾有电风扇在呼啦啦的转,为她送来阵阵凉风。   阮苏呻.吟一声,揉了揉眉心,拉高身上的薄毯挡住脑袋。   赵祝升推门而入,见状放下手里的托盘,快步走去关好窗帘,然后才来到床边问:   “你醒了吗?饿不饿?我把早饭端上来了。”   阮苏听见他的声音便想到昨晚的事,躲在毯子下一动不动,宛如一只鸵鸟。   赵祝升没有逼她,柔声说:“不想吃那就再睡会儿吧,热不热?再拿一台风扇上来?”   他像照顾婴儿一样无微不至地照顾她,但是并不能让她心中的羞愤减轻半分。   阮苏讨厌当缩头乌龟,咬咬牙关扯开毛毯,瞪着他道:   “你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知道。”   做了他最想做的事。   “那你还有脸来见我?”   赵祝升从兜里拿出一把枪,放在她手上,后退两步低着头说:   “我知道我错了,但有些事就是明知是错也会忍不住去做。你要是恨我就开枪吧,我绝无怨言。”   阮苏看着手里的枪,以为他在威胁自己,气得下床走到他面前,用枪口顶住他的脑袋,手指扣上扳机。   赵祝升纹丝不动。   她惊道:“你为什么不躲?认为我舍不得杀你吗?”   他抬起头冲她宠溺地笑了下。   “我不知道你会不会舍得,我只知道我已无遗憾。”   阮苏咬着嘴唇皱眉,将枪远远地丢出去,“滚!”   赵祝升跟随她多年,知道她的脾气,没有继续纠缠,见好就收,麻溜地离开房间,还特地为她关上门。   阮苏气呼呼地坐在床上,一个人生闷气。   气赵祝升,也气自己。   过了很久,有人敲门。   她用力捶了下床铺,骂道:“滚!”   “娘。”   音音怯生生的声音传进来。   阮苏一愣,放软了语气,“什么事?”   “哥哥不跟我玩,他挖了好多泥巴说要做一匹马送给林将军,连碰都不让我碰。”   小姑娘委屈得要哭了,阮苏连忙抓了件衣服披在身上,开门搂住她。   “不哭,娘带你去买洋娃娃,你想要金头发的还是黑头发的?”   音音摇摇头,恹恹地靠进她怀里。   她抬手放在她额头上,热度果然不太正常。   “宝贝,你生病了,我们去看医生。”   “我不想看医生,我想哥哥陪我玩。”音音前一秒说着要求,后一秒就被她脖子上的红痕吸引走注意,“娘,这是什么?”   阮苏忙用衣领挡住那块红痕,神色闪烁地说:“蚊子咬的。”   音音眨眨眼睛,“今天爸爸很开心。”   “是么。”   “他说他要赚很多钱,给我们买更大的房子,更漂亮的衣服,还要带我和哥哥去外国念书,外国是哪里呀?”   “是……很远的地方。”   “那你会跟我们一起去吗?”她握住阮苏的手指,“我希望我们四个永远在一起。”   阮苏鼻根涌出一股酸意,连忙揉了揉,承诺道:“我们当然会在一起。你不想看医生,就吃点药好不好?”   音音是最讨厌吃药的了,以前每次生病喂药都会折腾得人仰马翻。今天她仿佛感受到家里不一样的气氛,乖巧地点头。   阮苏将衣领重新扣了一下,抱着她往楼下走,在楼梯上遇到赵祝升。   他手里端着一盘刚买回来的西瓜,颜色鲜红饱满,甜蜜多汁。每一块都切成适合入口的大小,去了籽,是要送去给她吃的。   二人都有些猝不及防,他咳嗽了一声问:“你要出去吗?”   阮苏的视线从他脸上移开,摸着音音的额头说:“她有些发烧。”   “最近白天热晚上冷,她睡觉老踹被子,是容易感冒,我来吧。”   赵祝升把盘子放在楼梯扶手上,伸手来接音音。   阮苏摇头,“她不肯去医院,你帮我找点退烧药来。”   对方像往常一样指使自己做事情,似乎不再计较昨晚的事了。赵祝升松了口气,答应道:“好,你稍等。”   说完就跑下了楼。   看着他殷勤的背影,阮苏将音音抱紧了些,去沙发上坐着等。   音音吃完药就睡着了,二人把她送回卧室,放在印满花朵的粉色床单上。   阮苏用一条薄薄的毯子搭在她腰间,走去窗边把窗户打开了些,好让风吹进来。   做完这些她转身说:“我们得开始准备了。”   赵祝升正在帮音音擦汗,闻言动作一顿,“真的要走了吗?”   “嗯,王四全已经答应帮我救出小曼,救出她的当天我们必须得离开,否则恐怕会被陈定山追捕。如今你我手中都有些资产,得尽快把它们变卖,找好退路。对了,你手里的那些股份……”   赵祝升说:“这么多钱,又涉及到手续问题,一时半会儿恐怕不好找买家,而且容易被商元良知道,他是很想讨好陈定山的。”   阮苏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这部分暂时就不用管了,把其他东西卖掉后,手里的钱应该足够生活。”   “那我现在就去找买家?”   阮苏道:“我来吧,你去应付商元良那边,免得被他发现。”   赵祝升答应下来,看她的眼神充满愧疚。   “这种事我本来早就应该安排好才对,现在这样匆匆忙忙的,连机票都不好买。”   “世事无常,一年前我们也想不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怪只怪我太傻吧。”   阮苏看了眼壁钟,“先这么说了,我去看看安安,然后准备出门,你也忙你的去吧。”   她说完就转身出门,生怕对方还有话要说似的。   赵祝升看着她这副避之不及的样子,有点伤心,但是此时的情形已经比他预料中的好几百倍了。   他忍不住微笑,弯腰亲亲音音的额头,轻步离去。   阮苏用了一周的时间来处理他们的资产,结果令她自己都很惊讶——在时间紧迫与战争频发的情况下,她居然仍然筹得了五十多万元。别说供一家人生活,开个大工厂都绰绰有余了。   当然这得感谢赵祝升,五十万元里他占了三分之二,阮苏的主要财产则来源于化妆品公司,而这家公司成立还不到一年。   看着账单她突然感到遗憾,倘若公司是她的,倘若国泰民安,她兴许真的可以好好做一番事业。   合上账单,她打电话托人订机票。经过与赵祝升的商量,两人一致认为国内情形不容乐观,   他们即将得罪陈定山,又无任何势力可供依附,还是先出国避避风头比较好。   英国美国不是上选,自身国内也比较动荡,并且他们在这里所做的事实在叫人无法产生好感。   二人参考了许多信息与资料,最后将目的地敲定为阿根廷。   路途遥远,而且无法直达,他们得先开车去港城,乘飞机去法国,在法国转机飞葡萄牙,然后才能去阿根廷。   路上光机票就是一笔不菲的数字,去那边后定居也需要花费许多精力。   阮苏不禁怀念起彭家村来,若那里不是穷得只能喝稀粥,她宁愿回那里了。   所有工作都是瞒着商元良进行的,根据赵祝升的反应,商元良没有注意到他们的举动。他最近正因钱家的委托忙得不可开交。   国庆大典预计会有两万多人从四面八方赶来,钱家让他负责提供这些人要抽的烟,给得酬劳却连本钱都不够。   商元良一边气得半死,一边又得硬着头皮去准备货物。因为任谁都看得出,陈定山对这次大典寄托了沉重的期待。   眼下的晋城仿佛成了一片汪洋,海面上风平浪静,海面下暗潮涌动。   在大典开始的前三天,也就是七月二十七日晚上,王四全行动了。   他把女儿送回老家让妹妹照顾,自己带了几个以前在道上混的,身手还不错的兄弟,潜行进阮苏所说的洋房。   这一去他带了成王败寇的决心,若成功救出,皆大欢喜,阮苏带走人,他带着阮苏给的钱回老家去,安安生生过几年。   若失败了,阮苏也承诺会给他女儿送去一笔钱,至少抚养成人。   王四全已无后顾之忧,脑袋别在了裤腰带上,全力以赴。   与此同时,阮苏与赵祝升带着兄妹俩,坐在位于城门旁一条小巷子里的汽车上等待着。   万事具备,只欠东风。等王四全把小曼送来,他们就出城前往港城登机。   夜幕格外的黑,星星都看不到几颗。漆黑的夜色让他们不容易被巡逻队发现,也让阮苏   屏气凝神,不敢疏忽。   音音的发烧还没好,身体像个小火炉,躺在赵祝升怀里睡着了。   阮苏抱着安安,小小的人儿抓着她的袖子问:“娘,我们以后还有机会见到林将军吗?”   她竖起一根手指,嘘了声。   安安乖乖闭嘴,从兜里摸出不离身的钻石胸针把玩。   巷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赵祝升沉声提醒:“来人了!低下去!”   阮苏压低脑袋,只露出一双眼睛。   冷清的巷口跑进来四五个人,夹在最中央的赫然就是小曼。   赵祝升打开车门,问:“没追来吧?”   王四全兴奋道:“我们临走前放了把火,他们现在恐怕还不知道人已经没了。快,你们抓紧时间出城!”   阮苏把支票递给他,认真地说:“多谢你。”   王四全挥挥手,带着人隐入民居里。   阮苏扶着小曼,来不及寒暄,大致看了看确认她没受伤后就赶紧上车,开向城门。   大典在即,城门晚上一般是不让进出的。他们花高价买通了一位守门军官,才获得出城的机会。   晚上街道无人,过程还算顺利。离开晋城后没有休息,一口气开出二十多里才放慢速度,沿着山路匀速行驶。   小曼上车后一直没说话,抱着包袱蜷缩在角落,这时忍不住往阮苏肩上一趴,激动得痛哭。   “谢谢太太!我终于出来了!”   阮苏抱住她,轻轻抚摸她的头发。   “以后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赵祝升递来一块手帕,小曼愣了愣,接过来擦擦眼角说:“多谢。”   他看了眼阮苏,回头继续开车。   阮苏松开手道:“你休息一会儿吧,我们要开很久的车。”   她点点头,打算闭眼小憩一会儿,奈何有件事实在好奇。   “我听说林清也在晋城,你不打算为二爷报仇吗?”   二爷,她已经很久没有听过这个称呼了。   阮苏看着窗外低声道:“他不需要我做这种事。”   小曼听到她的答案,更加困惑,准备追问时赵祝升突然来了个急刹车,几人毫无防备,齐刷刷撞到椅背上,已经睡着的安安和音音也从座位滚下,活生生摔醒了,捂着脑袋哇哇大哭。   阮苏最先反应过来,把他们搂进怀里,低声问:   “怎么了?”   赵祝升的语气十分不妙。   “有人。”   有人?   这荒郊野岭的,哪儿来的人?   阮苏心脏狂跳,探头去看,距离汽车不到十米的位置,赫然停着好几辆车。   因车身太黑,又没开灯,以至于他们先前根本没有注意。   车门打开,有人走下来。   赵祝升深吸一口气,从方向盘底下摸出枪,上了膛,嘱咐道:   “待会儿要是打起来了,我会跳下车,你来开车带他们走。”   阮苏立即拒绝:“不行!这种时候你留下来,不是死路一条吗?”   赵祝升道:“我不留下来,我们准备了那么久的计划就前功尽弃了,说不定大家都得死。”   一个人死显然比五个人死要划得来,但阮苏无论如何都无法答应。   她已经历过一次生离死别,再也不要来第二次了。   下车的人越来越多,渐渐将他们包围。   两个警卫模样的人打开最后一辆车的车门,下来一个人,让阮苏和赵祝升都吃了一惊。   小曼看着那个貌不惊人的瘦老头,疑惑道:“你们认识吗?”   二人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事实上他们也根本解释不了,商元良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不过很快他们就没工夫纠结这个问题了,因为下一秒,陈定山也从车里出来,走到他们面前。   两人的表情统一的冷酷,商元良在冷酷中还带着些愤怒,让他的皱纹看起来更加深刻。   “你们两个搞什么鬼?我辛辛苦苦提拔你们,连声招呼都不打就跑掉?”   赵祝升被他骂得狗血淋头,却不看他,注意力全在陈定山身上。   被商元良骂不要紧,大家横竖是雇佣关系,大不了一拍两散。   可陈定山的天下,绝不是靠着慈祥和蔼打出来的。   陈定山用手敲了敲车门,命令般地说:“宏珍,下车。”   小曼紧紧抱着包袱,脸色铁青。   阮苏低声道:“不如我先下去吸引他们的注意力,你再……”   “不!”她咬着后槽牙道:“下去就下去,我不怕他!”   说完她一脚踹开了车门,陈定山迅速躲开,但仍然被车门打了个踉跄,险些跌倒。   小曼下了车,把包袱往地上狠狠一摔,骂道:“你要算个男人,今天就杀了我!别用我去做那让人耻笑的事!”   陈定山看着她笑,笑到一半抬手就是一耳光,力度堪比屠夫,打得她扑倒在地,嘴角溢血。   阮苏连忙冲出去,用身体挡住她,回头问:“你们想怎样?”   陈定山叹气:“阮小姐,我原以为你是个聪明人,非常欣赏你。谁知你也跟其他女人一样,有一颗狭隘的妇人之心,目光极其短浅。   她跟着我,虽然暂时没有自由,可以后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啊,不比跟着你逃命强得多?而你跟她情同姐妹,又是商老板的好帮手,往后这晋城的男人还不是由你选,左拥右抱养几个小白脸在家中也未尝不可,你何苦自断前程?”   阮苏冷笑,“感情**是在为我们着想?”   “可不是么?我对自己最高的要求就是爱民如子。可惜你们并不领情,我也只好用点野蛮的手段了……来人!”   十多个警卫走过来,他抬了抬下巴,“把他们都带回去,包括车里的孩子。”   此话一出,警卫们和阮苏同时冲向汽车。   赵祝升极力护住安安和音音,一时间小孩的哭喊、女人的尖叫、汽车的喇叭、皮肉的碰撞声夹杂成一团,场面混乱至极,分不清谁是谁。   赵祝升搂住安安,拔出枪,准备瞄准陈定山。   身边训练有素的警卫却比他更快,抢先用枪托砸晕了他,从他手中夺走安安,连同阮苏等人一起塞进车里。   关上车门后他们又要来抬赵祝升,商元良忽然出声道:   “总统,他是我的侄子,可否给我一个面子,让我带回去管教?”   陈定山回头看了看他,笑道:“商老板,你是个做生意的人,理应比普通人更理智些,对亲人包庇依赖可不行啊,会亏本的。”   商元良连连应声,态度极其谦恭。   陈定山对他的表现还算满意,就不计较了,挥挥手说:“你带走吧。”   “多谢!多谢!”   他赶紧冲自己带来的人使眼色,让他们把赵祝升抬进车里,带回商家。   没过多久,晨鸡破晓。一缕微光照进客厅里,赵祝升躺在地板上,被一杯冷茶泼醒。   他艰难地睁开眼睛,稍微一动后脑勺就钻心刻骨的疼,情不自禁闷哼了一声。   商元良站在他面前,背对着阳光,脸色阴沉沉的。   “当初是谁口口声声告诉我,只要能出人头地,做什么都在所不惜?”   赵祝升看见他,沉默地站起身,抹了把脸上的水珠说:   “我当初的确是那样想的。”   “所以是阮苏让你没了志气?”   “恰恰相反,要是没有她,我根本不会来找你。”   商元良讥嘲:“这么说来我还得感谢她?我花了那么大的力气提拔你,栽培你,你却被她的几句甜言蜜语动摇决心。看看你自己,有志向吗?有前途吗?为了区区女人放弃已经到手的一切,简直愚蠢透顶!”   赵祝升摇头,“你不懂,就算我赚几十万、几百万,也抵不过跟她一起吃顿饭。”   “她有那么好?”商元良气得快笑了。   他嘴角微扬,“她就是那么好。”   “好,好个屁!你分明是被狐狸精迷了心窍!我告诉你,你的命是我从总统那儿讨回来的,你最好给我老实点,否则你就把命还过来。”   天边云层散开,洒出一道金光。   商元良背着手走到窗边,仰望苍穹,“钱家的气数即将耗尽,属于我们的时代就要来了。”   赵祝升看着他瘦弱的背影,宛如在看一个疯子。   商元良就是一个疯子。   普通人到了他这个年纪,哪个不是舒舒服服安养天年?只有他,临近耄耋了还野心勃勃,恨不得在死前打出一个天下。   这是他最与众不同的地方,也是最令人讨厌的地方。   他的眼中只有利,没有其他了。   商元良转过身说:“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要么现在就开枪自尽,一了百了。要么就像以前一样乖乖帮我做事,好处少不了你的。”   赵祝升沉默。   他走到他面前,将一把枪放在他手上,拍了拍他的肩。   “我不喜欢逼别人做选择,但是念在你是我侄子的份上,这里面的利益关系得给你讲清楚了。死是世上最轻松的事,懦夫最喜欢一死了之。而你若是跟随我,钱家下去后我就是第一,你跟在我身边就是第二,到时我们大可以想办法把她给捞出来。”   赵祝升垂眸看着枪,“你就那么笃定钱家一定会下去?”   商元良笑道:“不是我笃定,是时事注定。他们曾帮陈定山攻打天下,如今却成了他登基称帝的拦路虎,怎能嚣张太久?”   赵祝升皱眉道:“你既然心里已有把握,就不必再留着我,成人之美放我们自由不好吗?”   商元良看了他一会儿,忽然讥嘲道:   “你少装什么纯真良善了,真以为你不说我不说,你屁股就是干净的么?当初要不是你来求我,我会留她当秘书?会一步一步提携他?这些可都是看在你面子上才做的,现在倒好,想过河拆桥?没门!”   他深藏心底最见不得光的秘密被戳穿,脸部肌肉抽搐了一下,抬起头说:   “你答应过我不会对任何人提这件事。”   商元良不屑地看着他,“你答应过我,我也答应过你。现在是你先背信弃义,那就怪不得我了。你选吧,我正好安排一下时间,去见见阮苏。以她的性子,知道自己这些年一直是被人设计的以后,就算你的尸体躺在她面前,怕是也不愿多看一眼。”   赵祝升拿着枪的手颤抖起来,闭着眼睛深深呼吸,许久后作出决定,把枪还给了他。   “这是最后一次。”   商元良缓缓露出一抹微笑,转眼之间恢复成和蔼可亲的大商人。   “我就知道你还没有彻底的无药可救,好,我答应你,这是最后一次。”   他收起枪,拉了拉他的衣领,“你瞧瞧你,都成什么样了?快回家换身衣服好好休息休息吧,有事我会打电话给你。”   赵祝升离开了商家,商元良还借了他一辆车。   他开着车在晨雾弥漫人影零星的街道上穿梭,望着前方,不知道方向在哪里。   他迷迷糊糊地回到家,家中一片冷清,佣人都被遣散,阮苏母子也不在。   值钱的家具都拖出去卖了,客厅只剩一张来不及卖掉的沙发,形单影只地待在地板上,宛如被人遗弃。   他很努力很积极的陪伴阮苏生活了两年,到头来,又剩自己一个人。   赵祝升忍不住笑,笑着笑着哭了起来,倒在沙发上呜咽,哭声在客厅回荡。   一天过去,月出西山。   段瑞金快步走进这栋洋房,没有敲门,直接推开了大门。 第80章   客厅里满是酒味。   赵祝升躺在沙发上,衣衫凌乱双目猩红,手里拎着半瓶没喝完的酒,沙发底下则歪七扭八的倒着一大堆空酒瓶。   来客走到沙发旁,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声音低沉。   “你就是打算用这种态度照顾她吗?”   他费力地抬起头,看见对方的脸,呵呵地笑起来。   “是你,段瑞……哦不,林大将军。”   段瑞金无视他的嘲讽,冷冷道:“起来。”   赵祝升没起,换了个姿势,四仰八叉气喘吁吁地往嘴里灌了几口酒,朝他打了个酒嗝。   “林大将军,不知你有何事来找我?是为了你那家国天下的远大理想,还是想传授你见异思迁的秘诀?”   段瑞金不闹不怒,平静地说:“我有正事。”   “是么?”赵祝升摇摇晃晃站起来,仗着与他相仿的身高,揪住他的领带,逼得他不得不靠近一些,酒气随着呼吸喷在他脸上,“林大将军,对你而言什么是正事?小人实在不懂呢。”   段瑞金推开他的手,与他保持距离,吸了口新鲜空气道:“你用不着挖苦我,你我不是敌人。”   赵祝升冷哼一声,懒得再假装客套,往沙发上一趴继续喝酒。   “我知道今天早上发生了什么,我有办法把他们救出来。”段瑞金说。   他喝酒的动作停顿了一拍,没回头,嗤道:“你有什么理由帮我们。”   “我不需要理由,只需要你给我一个承诺。”   赵祝升缓缓回头,戒备地看着他。   “什么承诺?”   段瑞金道:“保证照顾好她的后半辈子。”   “后半辈子,呵呵……”赵祝升突然愤怒起来,把酒瓶狠狠往地上一摔。   碎玻璃与酒液溅到段瑞金身上,他皱了皱眉,没躲。   “你有什么资格让我做出这种承诺?你算什么东西?”   赵祝升蹭地一下站起来,狠狠抓住他的衣领,胸膛因怒意剧烈起伏,“说什么后半辈子,好像你以前多照顾她似的,你不配说这种话,想想自己都做过什么!在她最艰难的时候,伸出援手的是我!在她最痛苦的时候,陪在她身边的也是我!天底下所有人都可以拜托我好好照顾她,唯独你不配!”   他越说越生气,脑袋一热,挥出了一拳。   段瑞金被他打得偏过脸去,几秒后与他扭打成一团。   两人都是体面的人,出现在外人眼中时永远衣冠楚楚。此时此刻却仿佛成了小孩打架,你骑在我身上我骑在你身上,抓头发扯衣服,拳脚并用。   段瑞金常年混在军队,体力占优势。赵祝升借着酒劲,受痛也不肯缩手。   两人打得不相上下,酣畅淋漓。   最后只听刷拉一声,段瑞金的衬衫被撕破了,胸膛暴露在外。   二人愣了愣,不约而同地松开手,不想看对方。   赵祝升打开了一瓶新酒,仰头望嘴里倒。   段瑞金摸出一根烟,却怎么也点不着打火机。他尝试了十几次,仍是无法成功,将打火机往墙上一砸,捏碎了烟问:“那两个孩子是我的吗?”   赵祝升本来背对着他坐在地板上,闻声放下酒瓶回头道:   “当然不是。”   “不是为何姓段?”   “因为她傻,总觉得当年没救下你是她的错,你们段家又没有留下子嗣,所以想从这方面弥补一些。”   “不可能!”段瑞金道。   赵祝升扬眉一笑,炫耀似的,“有什么不可能?孩子是我的,我并不计较他们姓什么,反正他们无论姓什么都喊我爸爸。难道你指望她在被你抛弃以后还为你生儿育女么?别做梦了。”   段瑞金回想起安安的脸,摇头。   “你没必要骗我。”   赵祝升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怒火蹭一下蹿得更高,怒道:   “他们就是我的孩子,你不信也得信!”   段瑞金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知道么?你并不是最好的人选。”   他皱起眉,不知道对方又想耍什么手段。   段瑞金从西服口袋里摸出烟盒,慢条斯理地拆开外包装,最后留在手中的是十几根烟与一小块黑色固体。   他把那块东西丢到他面前,冷声道:   “商元良发家速度如此之快,靠得可不仅仅是明面上的生意。你帮他做了什么才获得如此巨大的财富自己心里清楚,现在陈定山与钱家内斗得厉害,对你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等将来他弄掉了钱家,商元良不会过太久舒服日子。”   赵祝升没想到他才来晋城这么短的时间就发现了他们的秘密,眼神诧异,怒意消失,神色严肃起来。   “你想怎样?”   段瑞金耸了耸肩,拍拍裤子站起来。   “我不想怎样,你们不是我的目标。我来找你的目的进门时就说得很清楚,你要是能保证自己将来照顾好她,我就把她救出来。如果你做不到,我会去找别人。”   赵祝升闭上眼睛,耳中回响起商元良的话。   若他答应了他,就必然得背叛商元良,可如果不答应,商元良那个老狐狸会履行约定吗?   两边都是陷阱,两边都是希望。他如同身处洪水中的人,被冲击得晕头转向,根本无法判断正确的方向在哪边,只能凭自己的直觉选择。   段瑞金毕竟曾爱过阮苏,商元良是彻彻底底的绝情。   他睁开眼,哑声道:“好,我答应你。”   段瑞金转身离去,连句客气话也不愿意多说。   赵祝升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踢倒了几个酒瓶,回到沙发上一躺。   窗帘没有关,他透过玻璃看见漫天星光,忽然想起多年前与她共度的第一个夜晚。   那时的她娇小却泼辣,总喜欢披金挂银穿红戴绿,比戏子都招摇。   如今的她内敛含蓄,从不多说废话,也从不乱出风头。   无论哪个她,他都深深热爱。   余生只愿能陪在她身边,只愿能。   之前关押小曼的洋房被王四全用一把火烧了个精光,陈定山吸取教训,不再把他们关在晋城,而是送进一座废弃地下牢房,派了几十个警卫日夜看守,普通人难以寻找和进入。   牢房多年无人使用,蛇虫鼠蚁成为原住民,藏在每一个缝隙里,赶都赶不走。   阮苏问警卫要了被褥和水,勉强清理出一片干净地方,让安安和音音待在上面,免得被虫子咬。   她还想要些驱虫药和雄黄粉,警卫不同意了,骂道:“你是来坐牢的还是来当官的?”   小曼看见警卫腰上的枪,怕她闹起来吃亏,拉着她的胳膊摇摇头。   阮苏却平心静气地笑着说:“我们当然不是什么身份高贵的人,本不该麻烦你,可是过不了多久总统就有用得上我们的地方了,总不能让我们带着满身的跳蚤包去见他吧?到时他追究起来,你们也不好交待不是?”   警卫闻言神色微变,又拉不下脸,没好气地说:“行行行,再给你弄点来,除此之外可什么都不许要了。”   阮苏连声道谢,美丽动人的脸和谦卑的态度让人无法厌恶她。   一个小时后,警卫送来她要得东西,以及今天的午饭——一盆稀粥,一盘馒头。   粥稀可见底,馒头又干又硬。   小曼看看兄妹俩的小牙口,简直不知道要怎么给他们吃。   阮苏拿起一个馒头掰开,走到他们旁边说:   “来,尝尝新面包,你们以前没吃过的哦。”   安安接过一块,乖巧地啃了起来。   音音感冒未愈,住到这里后没药吃,比之前更严重了,鼻塞咳嗽发烧一起来,整日晕乎乎的,吃饭也没胃口。   她躺在阮苏怀里,恹恹地看着她手里的馒头。   “娘,这个面包为什么是白色的?”   阮苏柔声哄她,“因为白色的好吃啊。”   “可它看起来一点也不好吃。”   阮苏笑了笑,帮她剥去馒头外的硬皮,“这面包呢,不是看着好吃才好吃的。就跟人一样,虚有其表的不在少数。我们不能用表象去评价它们,得亲自接近,闻一闻咬一口,才知道究竟好不好。”   音音扁扁嘴道:“那好吧,我就咬一口。”   阮苏把剥出来的好部分递到她嘴边,她咬下一口认真咀嚼。   “怎么样?好吃吗?”   “有点硬。”   “那娘待会儿再喂你喝点水。”   音音点点头,一口接一口的把馒头吃光了。   牢房里没有东西可供玩乐,两人吃完就睡着了。   阮苏端起没有动的稀粥说:“只能委屈你跟我吃这个了。”   小曼毫不在意自己的午饭,佩服地说:“以前真是想不到,太太你居然这么会哄孩子。”   阮苏摇头,“不是我会哄,是他们已经吃过太多苦,这点苦就不算什么了。”   小曼已从她口中得知当初分开之后她所经历的事,愧疚地说:   “都怪我,要不是有我这个累赘,你们不至于也被关进来,兄妹俩仍然可以当他们的少爷小姐呢。”   “你这叫说得什么话?要怪就怪陈定山,是他为了达成目的不择手段,我们才沦落至此的。”   “可要是我不姓爱新觉罗,他也不至于把目标放在我身上。”   小曼气恼地攥着衣服,“我讨厌这个身份,没给过我家庭的温情只给过我痛苦,逃了一辈子也逃不脱,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到什么时候我才能真正活我自己的人生?”   阮苏侧脸看了她一眼,放下粥碗抱住她。   “一辈子长得很,你才二十多,还有无数可能,别轻言放弃。”   小曼埋在她肩窝里点头,同时抓住她的手说:“以后不管发生了什么,我们都不要分开。”   话音刚落,牢门外传来脚步声,紧接着是一声轻笑。   “哟,这才多久,就上演姐妹情深了。”   两人心中一紧松开手,朝外看去,陈定山站在牢门外,像个臃肿的鬼魅。   小曼被他打破的嘴角还在流血,一说话就撕裂似的疼,看见他忍不住来气,张口骂道:   “你这德性还想登基?还想称帝?呸!卑鄙无耻!”   陈定山一点也不生气,反而笑着说:   “仁不行商,义不守财,慈不掌兵,柔不监国。做好人容易,安安分分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什么也不争什么也不抢就行了,可好人是干不成大事的。换句话说,他们那也不叫好,叫窝囊。”   “你在放屁!别为自己的恶行强词夺理了,要说虚伪,天底下你当第一没人敢当第二!”   陈定山关了她两年,早被她骂出免疫力,无所谓地撇撇嘴,视线移到阮苏身上。   “带着孩子住在这种地方不好受吧?想不想回家?据说你丈夫回家后天天喝酒,连门都不出呢。”   阮苏平静地喝着粥,“你不肯放人,我想又有什么用。”   陈定山低声笑,用手指了指她,“我就喜欢你这种讲道理的人,发脾气能解决问题吗?只会把事情弄得更糟而已。”   小曼听出他在嘲笑自己,嗤笑道:“发脾气是解决不了,杀人才能解决得了,你不就是这样当上总统的吗!”   陈定山深吸一口气,太阳穴青筋暴起。   “我警告你,在我发火之前闭嘴。”   她想回话,意识到牢房里不只有自己,还有阮苏和她的孩子,闹起来说不定对方会拿孩子开刀,于是闭上了嘴。   陈定山点了根烟,吞云吐雾好半晌后才说:   “再过两天就是国庆大典了,我需要你跟我一起出席,配合我的演讲。”   “不去。”小曼一口拒绝。   他看了看阮苏,“你负责劝她。”   阮苏无语道:“为什么?”   “因为如果你没有劝成功,我会让人把你的孩子杀掉喂狗。”   陈定山的视线扫过安安和音音的脸,微笑道:“他们长得可真漂亮,长大以后也肯定是美人,你舍得这么可爱的小脸被狗啃烂吗?”   阮苏心底发寒,险些捏断筷子。   小曼愤怒地跳起来,扑到栏杆上,细细的手腕伸出去抓他的衣领,另一只手在他脸上又抓又挠,留下几条血痕。   “你这个王八蛋!你丧心病狂!我跟你拼了!”   站在暗处的警卫一拥而上,用电棍往她身上戳。   小曼被电得直翻白眼,抽搐着倒在地上。   阮苏走过去抱住她,看着陈定山说:“我会说服她的。”   陈定山笑吟吟道:“她能认识你这个朋友,真是三生有幸。好了,就这么说吧,两天后我会派人来接你们,希望到时不要让我失望,否则后果怎样我自己也不好说。”   警卫们收起电棍,护送他离开。   阮苏低头看小曼,帮她理了理乱发。后者被电出了一身粘腻的冷汗,脸色苍白如纸。   “太太……”她抓着她的袖子,艰难地呼吸,眼泪顺着脸颊滚落,与汗水混在一起,“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   阮苏轻轻拍打她的肩膀,“不要怕,我们未必走投无路。”   小曼道:“难道你想等赵祝升来救我们吗?可他如今怕是自身难保了……”   阮苏扬了扬嘴角,“就算他不来,我们也不一定就没有其他办法。所谓盛极必衰,陈定山早不举办晚不举办,选在这种时候举办大典,秘密筹备登基,想来也是四面楚歌。登基之后他与钱家必然翻脸,其他军阀,以及驻扎在国内的洋人军队不可能看着他坐拥江山。我想相比我们,他才是那个即将走投无路的人。我们得等,等到他自乱阵脚时,就是我们离开的时候了。”   小曼心情过于悲痛,无法细细思考她所说的话,但是愿意无条件相信她,点点头说:   “好,我们一起等。”   阮苏拿出手帕为她擦冷汗,两人才分开,安安便睁开眼睛嘤咛了一声,冲阮苏伸出手:   “娘,我身上痒。”   她想起还没来得及使用的驱虫药,连忙拿了出来,洒在牢房的各个角落。   牢房里没有窗户,靠着一盏昏黄的电灯照明。   走廊倒是有扇巴掌大的天窗,光线从地表照进来,被铁栏杆分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光斑。   阮苏靠观察光线判断时间,当光斑彻底消失后,牢房大门打开,警卫又来送晚餐了。   这次似乎换了个人,个子比之前的矮许多,一米七出头的样子。戴着一顶帽子,帽檐压下来遮住脸,身上的衣服有些宽松,袖口盖住了手背。   小曼中午吃得那点稀粥早就消化完了,站起来抓着栏杆看托盘里的东西。   晚餐终于不再是稀粥馒头,可也没好到哪儿去,一盘青菜叶子,一大盆糙米饭,看着就叫人胃口全无。   她恹恹地坐回去,口中抱怨道:   “这种东西叫人怎么吃啊?我将就一下也就算了,两个孩子怎么办?陈定山真不是东西。”   阮苏想安慰她两句,却老感觉这个警卫看起来眼熟,像是在哪儿见过,只是一时片刻想不起来。   警卫走到牢门外,打开右边角落里一个人脑袋都过不去的小门,把饭菜放进来。   阮苏假装去拿饭,实则是为了近距离看他。   当二人距离只剩下不到一米时,她清楚地看见对方勾起尖尖的嘴角,两指捏住帽檐,轻轻往上掀了一下。   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她看清对方的脸,虽然与记忆中大不一样,但还是第一时间就认了出来。   “阿……”   “嘘。”那人笑着做了个手势,以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要是我暴露了,你们可就出不去了。”   阮苏连忙压低嗓音,吃惊地问:“阿松你怎么会在这里?”   面前这个灵活瘦小的警卫,正是她多年前就已经断绝关系的亲兄弟,亦是唯一的弟弟阮松。   阮苏努力回忆了一下当年自己离开时他的下落,停留在金矿被迫停工的画面。   阮松垂着眼帘看盘子,状若随意地说:   “是二爷让我来的。”   “你在帮他做事?这些年一直跟着他?”   “这个很重要吗?你既不关心他也不关心我,何必问得假惺惺。”   阮苏深吸一口气,“好,我不管,他让你来做什么?”   对方笑得一脸狡黠,“你那丈夫自己无能,又舍不得你,跑到他面前跪下求他帮忙,还承诺什么……等你出去以后就跟你离婚,亲自把你让给他,连同那两个孩子。”   阮苏闻言脑中嗡得一声,差点没晕过去。可仔细想想赵祝升不可能做出这种事,凭他的倔脾气,宁愿自己孤身赴死也不可能答应这种要求,于是冷声道:   “你骗我,谁让你这么说的?”   阮松颇为意外,哟了声道:“看来你还挺了解他,不愧是同床共枕的人。”   小曼本在逗音音玩,见她这么久都不回去,好奇地问:“太太,饭怎么了?”   “没什么,有点沙子,我挑一挑。”   阮苏说完沉声道:“你有屁就快放,别扯东扯西。”   阮松耸耸肩,“我觉得你说话还是客气点,他手下都是新人,压根不认识你,能来救你们的只有我。你要想出去,就得好好配合我的工作,否则要是哪里出了岔子……啧啧,咱们都得玩完。”   阮苏对这个弟弟彻底没了脾气,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阮松逗够了她,清清嗓子谈正事。   “还有两天就要举办国庆大典了,期间这里戒备森严。但是等到大典前一天晚上,陈定山的警卫队队长会调走一部分人手,加强全城戒备,为第二天的仪式做准备。那是我们唯一的机会,到时我会派人引走地面上的警卫,然后在那里……”   他抬手指向牢内西南边的一个角,“埋下□□炸开一个洞,然后扔梯子下来。你们有五分钟的时间可以爬出去。我的人会在上面接应,切记只有五分钟,超过这段时间他们的人就该回来了。到时我不会等你们,上去几个人就带几个人走,知道吗?”   阮苏问:“你确定你的计划没有纰漏?”   阮松不高兴了,“好歹我也当副官当了两三年,这点事都没把握?你要是不相信我,自己想办法出去呗。”   “行,我等你。”   阮松哼哼两声,打算离开,阮苏心中一动,抓住他的袖子说:   “我还有件事要问你。”   “什么事?”   “他……”她抿了抿嘴唇,小心翼翼地问:“他当初是怎么活下来的?”   阮松笑了,“这对二爷来说可不是什么难事,再过两年,指不定总统的位置谁来坐呢。”   “也就是说,他是自己愿意娶妻生子的?”   阮松笑得更厉害了,几乎眉飞色舞,“好姐姐,看不出来嘛,你还挺擅长见异思迁的。怎么?对你丈夫已经腻了,想换回他?可惜他已经有太太了,就算想尝个新鲜,也有大把比你更年轻漂亮的女人扑上来。”   阮苏心底刺痛,面上不动声色。   “我当初觉得你什么都不会,看来错了,你明明很会拍他的马屁。”   阮松脸色瞬间变臭,甩手走了。   阮苏端起晚餐来到床边,换回了和颜悦色的脸,哄兄妹俩吃饭。 第81章   大典开始的前一天凌晨,赵祝升被一通电话叫到商元良家里,因为对方语气太过急迫,他连澡都没来得及洗。   商元良正在客厅与人说话,一脸的喜气洋洋,看见他后沉下脸。   “你瞧瞧你,有人样吗?快点去后面梳洗梳洗。”   赵祝升问:“出了什么事?”   “没出事,等出了事,咱们也就没工夫在这儿坐着了。”   商元良想到了什么,又笑起来,笑得嘴巴咧到耳根,猛地钻进来一股酒臭味,陡然变了脸色,挥手让他滚去洗澡。   赵祝升跟着佣人去了客房,不一会儿后回来,浑身酒气已消,从头到脚洗得清清爽爽,换了一身干净的格纹西服。   商元良独自坐在客厅,怀里搂着猫,手边摆着茶,身旁是一台德国进口收音机。   音质清晰嘹亮,他跟着里面的人一起哼,摇头晃脑。   “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论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   赵祝升站在门边皱眉看着他,想起段瑞金所说的话,目标在脑中变得清晰起来。   他得走,趁陈定山还没来得及对他们下手。   “咳咳……”   商元良突然猛烈咳嗽起来,吓跑了猫,打翻了茶杯,从脑门到脖子的皮肤皆涨成青紫色。   他忙关掉收音机,跑到商元良身边给他拍背。   商元良捂着脖子,艰难地说:“药……药……”   他想起他从不离身的药,伸手去兜里一摸,果然摸到药瓶,赶紧倒了一杯水让他服用。   缓了大概半个小时,商元良恢复了气色,靠在椅子上大喘气。   黑猫刚才差点被他掐死,蹲在门边远远地望着他,不敢过来。   赵祝升盖上药瓶说:   “两年前医生就说过你的身体已经不适合再工作,横竖养老钱已经赚够了,何必苦苦强撑。”   商元良声音虚弱,语气却依然强势,斜睨着他。   “你懂什么?这份机会我等了一辈子才等到,因为身体不行就放弃?那我白活那么久了。”   “可你已经老了,再努力也比不上年轻人的体力。就算你这次赢过了钱家,又能享受几年风光呢?还不如早早退下来颐养天年。”   商元良骂道:“你以为我在乎的是钱?我二十年前赚得钱就几辈子都花不完了!我在乎的那口气!”   他又咳嗽起来,声音沙哑得像破风箱。   “我总记得小时候我父亲说的话,人这一辈子是活在梯子上的,从生到死就是为了往上爬。有些爬得高,有些人爬得低。你抬头看是屁股,低头看是笑脸,我努力了这么多年,头顶上终于只剩几个屁股,怎能不一鼓作气超过他们,爬到最高呢?”   赵祝升在心底叹了口气,认为他已无可救药。   摆钟敲响四下,天快亮了。   有人披星戴月地跑进来,人未进门呼声先到。   “不得了了!不得了了!钱仁杰被抓了!”   商元良几乎是从椅子上跳起来,快步跑到门边问:“什么罪名?”   那人道:“他贪污国庆大典费用,欺上瞒下卖官,还挪用了拨向河南的赈灾公款,全家老小都被总统派人抓到牢里去了!”   “包括钱艾英钱艾美?”   “别说他们,文献康都被抓了!”   商元良激动得老泪纵横,对着月亮啪地一下跪下了,把来人吓一跳。   “老天爷啊!总算没辜负我这么多年的等待!我改天一定给您烧高香,保佑我步步高升!”   说完他扶着那人的胳膊站起来,吩咐道:   “快备车,去总统府!”   那人迟疑,“现在吗?可府上已经关门,说是总统忙着审问没时间见人。”   “用不着你废话,快去!”   “是。”   汽车迅速备好,商元良坐进车里,一抬头看见赵祝升远远地站着,骂道:   “你还愣着干什么?上车!你出人头地的机会到了!”   赵祝升硬着头皮,坐到副驾驶座。   汽车离开商宅,驶向总统府。   天亮之后,这则消息震惊了全城。   明天就是国庆大典了,陈定山为了这天足足准备了一个多月,却在紧急关头查出钱家贪污,当家人也被打入大牢,那大典该怎么办?为大典千里迢迢赶来的两万多人又该怎么办?   钱仁杰入狱的消息出来后不到一个小时,晋城各大报社齐齐加印,换上新头条——   商元良被委任为临时财政部长,国庆大典主持人,国庆大典正常举行。   报纸一经发售,哄抢一空,   相比上一条消息,新消息显然更让人捉摸不透。烟草商人竟然摇身一变变成财政部长,还主持大典?说里面没有内幕,谁信啊?   民间揣测纷纷,商元良并不在意。   他满面春风地从总统府出来,命人发邀请函——今晚他要在家宴请宾客,庆祝自己当上财政部长。   一般来说新官上任,都是由亲朋好友为其开宴席道贺,哪儿有自己贺自己的道理?   但是非正常时刻,大家也就不管那些细节上的事了,赶紧通知去。   商元良乘车回家,感慨地拍了拍赵祝升的肩膀。   “阿升,如今我已是财政部长,掌握全国的经济命脉,定然少不了你的好处。等将来有机会也给你捞个官儿当当,不过在此之前,烟草方面的事你可得替我打点好。”   赵祝升的肩膀情不自禁缩了一下,被他察觉出来,斜着眼道:   “你躲什么?”   赵祝升眼神闪烁,低下头说:   “我只是担心……树大招风。”   他哈哈大笑,“树大招风,可树大也遮阴,不久之后定然有许多能人志士投入我的门下。待我根基稳固,足够壮大,纵是万丈狂风,又奈我何?”   赵祝升道:“良爷说得是。”   商元良精神抖擞,从口袋摸出一个小布囊。布囊里装着些黑色的小碎块,他将一块放进嘴里,闭上眼睛靠着椅背,惬意地吁出一口气,沉浸在虚幻的美梦里。   赵祝升一言不发地看着窗外,街道上热闹的人气与车厢内病态的安静形成鲜明对比,离开他的**越来越强烈。   商家老宅已多年没办过喜事,这一夜被宾客踏破了门槛。   无数人排着队向商元良道贺,以前生意上的仇家,给过他脸色瞧的官员,现今都成了亲密无间的好朋友,说得话一个比一个好听。   商元良坐在太师椅上,却仿佛身在云端,别提多痛快。可惜身体不作美,时不时就冒出一阵心悸气短,让他险些失态。   他找了个借口去到房间,用温水送服了几粒药,回头看见家丁,问:   “小姐呢?怎么整晚都不见她人?”   家丁道:“刚才还看见她与赵经理讲话来着,可能去隔壁了。”   “阿升?”   商元良脑海里浮现出两人谈笑的模样,忽然感觉要是他们结婚也不错。   自己打下这么大的家业,将来肯定是要人继承的。女儿不成气候,只知吃喝玩乐,赵祝升模样俊朗家世清白,最重要的是父母双亡,是个合适的选择。   可惜他脑子不行,为个女人死去活来,还是不妥。   他摇摇头,往楼下走去,脚底突然打了个踉跄,扶着门框大口喘气。   “良爷,您怎么了?”家丁忙去扶他。   他摸着自己心率失常的胸口,感觉很奇怪。明明已经吃药了,怎么还是不舒服?   药吃太少了?   商元良拿出药瓶又吞下几颗,心底踏实了些。   楼下有人喊他,说是陈定山的秘书来了,于是赶紧下楼去,继续喝酒应酬。   一墙之隔的洋楼里,商云微穿着华丽的新裙子和高跟鞋躺在沙发上,上身没骨头似的倚着阿旭,眯起眼睛看坐在对面的赵祝升。   “你真不知道阮苏去了哪儿?”   他点头,“是。”   “不可能,你是她丈夫,她要走怎么会不跟你打招呼?”   赵祝升早就受过商元良的警告,不许对任何人透露阮苏此时的下落,这个任何人当然也包括他性格骄纵的女儿。   “她虽是我的妻子,却也是个大活人,有脚能走。我不能一天到晚都看着她,不知道她在哪儿很正常。”   商云微冷笑了声,“我看是你俩吵架,你把她给气走了吧?阮苏脾气那么好,都能被你气走,你究竟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啊?”   赵祝升无语地看着她。   商云微见他不回答,犹自猜测起来。   “钱?不可能,她不缺钱。情?你出轨了吗?情妇是谁?”   他深吸一口气,想告诉对方别血口喷人,话到嘴边又觉得没意义,心烦地站起身说:   “算了,我回去了,省得你爹找不到我。”   商云微从阿旭手里拿来一枚剥好的巧克力塞进嘴里,瞥着他的背影道:   “我爹不只有你一个经理,阮苏却只有你一个丈夫。要我是你,现在绝不会待在这里。”   她的话是嘲讽他,却是真情实感的为阮苏打抱不平。   在这种时候,天底下还有几个人能像她似的惦记着阮苏呢?   赵祝升心底涌出一股暖意,想到商家接下来很可能遭遇的事,转身意有所指地问:   “你对自己的未来有打算吗?没有的话建议你现在开始想想。”   “未来?”   商云微拍拍阿旭的脸,“我有钱,有他,一不担心吃喝二不担心安全,往后余生只需要玩乐,有什么好考虑的?”   赵祝升道:“事物不会永远一成不变,商家……”   话才开了个头,隔壁突然突然吵闹起来,还有女人的尖叫声。   二人脸色微变,怀疑出了什么事,准备过去看看时,一个家丁已经飞奔而来,悲痛地喊:   “小姐!老爷死了!您快去看看吧!”   商云微正在穿鞋,闻言高跟鞋扑通落地,抬起头道:   “你开什么玩笑?”   “不是玩笑,是真的!”   她光着脚就跑了出去,同时恶狠狠地说:   “你要是敢骗我,回来我抽死你!”   商家老宅早已乱了套,宾客们杂乱地围在门外。女人们吓得花容失色,小孩子哇哇大哭,那些与商元良打过交道的男人们,则带着各自不可言说的心思,查看那具躺在客厅地板上的尸体。   “爹!爹!”   商云微疾奔而来,拨开人群冲到了最中央,看见自己要找的人。   商元良一身新衣,戴着顶油亮的瓜皮小帽,大拇指上有枚白润光滑的羊脂玉扳指。乍一看与往日没有区别,似乎是睡着了。可等凑近了一瞧,就发现他皮肤泛紫,嘴角带着血迹,已经没有气息了。   “爹,你醒醒啊爹!”   商云微抱着他喊得喉咙破音,肝肠寸断。   父亲这么大年纪了,她不是没想过他会离自己而去,但是谁料得到,这一天竟会来得如此之快,叫人一点准备都没有呢!   孙老六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小姐,别哭了,良爷已经走了。”   “你骗我,你骗我!”   “小姐,他真的走了。”孙老六叹道:“他心脏不行,您打小就知道的。医生早就让他退了,他非不退,这两年又抽烟抽鸦片,身体能好得起来吗?就在刚才,他不过是喝了一杯酒,就哇的一下喷出满口血来,再也睁不开眼了!”   商云微已悲痛得说不出话,抱着尸体只顾哭。   赵祝升走到门边,看见这一幕,不由得道了一声“天意弄人”!   商元良盼了一辈子,往上爬了一辈子,总算当上财政部长。眼看就要权倾天下了,却连一天都没过完,就一命呜呼。   仔细想想,他的结局倒是算不错了。活了七十多岁,临死前如愿以偿。女儿已长大成人,又留给她花不完的家财,还有什么可遗憾的?   他走了,自己却不知道未来该往何方呢。   赵祝升冷冷地收回视线,在商云微悲恸欲绝的哭声中离开了商家,回到洋房内为离开做准备。   他已将大部分财产转移到港城的花旗银行里存着,车辆也准备好,就等段瑞金把阮苏等人救出来。   倘若救不出来,他也为自己准备了一把枪,与她共赴长眠。   商元良的死一夜之间传遍晋城,连牢里的钱仁杰都知道了,据说听完后哈哈大笑,痛骂那个老贼死得好!   消息传进总统府,陈定山梦中惊坐起,打着踉跄爬下床。   大典在即,他之所以有底气抓钱仁杰,是因为有商元良这个备用选择。   如今商元良死了,大典怎么办?总不能再把钱仁杰给放出来。   他召集几个亲信商量了一夜,天亮后做出一个丢脸至极,却也无可奈何的决定——大典延期。   消息传出去的同时,阮苏等人正坐在由阮松亲自驾驶的汽车里,向城门疾驰。   昨夜城里很乱,人人都在谈商元良和大典的事,正好增加了阮松援救成功的概率。   他如约引走警卫,炸开地牢救出他们。   朝阳即将升起,远方天空泛着微白的光,城市里飘着一层朦胧的雾,空气格外凉爽。   阮松脸上没有半点余悸,甚至轻松地哼起了歌,半侧着脸说:   “姐,是不是很庆幸自己当年留下了我?不然你今天恐怕是出不来。”   阮苏的确感激他,但没有心情跟他姐弟情深,搂着音音说:   “待会儿看到阿升,我会让他给你笔钱当做谢礼。”   他切了声,“谁要你的钱。”   阮苏自嘲道:“也是,你跟着那个人,肯定不缺钱花。”   车里突然变得沉默了,连安安和音音都不说话,乖巧地坐在她和小曼的怀抱里,偶尔眨一眨眼睛。   当视野内出现城门时,阮松突然说:   “有件事告诉你一下,不过你大概不怎么想听,当年赵凯旋的人打寒城时,爹妈都死了。”   阮苏看着他的后脑勺,莫名涌出一股伤感。   “嗯。”   “我找过阮桃,但是也没找着,大概跟着哪个野男人跑了吧,呵呵。”   他极力用无所谓的语气说这些往事,显得自己不在乎他们,可最后那声笑声后,分明哽咽了一下。   阮苏再次嗯了一声。   阮松深吸一口气,接着说:“去年二爷帮我说了门媳妇,姑娘很不错,正儿八经念过大学的,爹妈都被外国人的炸弹给炸死了,没有地方可去,也不嫌弃我没文化,现在已经怀孕了,估计冬天就会生。”   阮苏惊讶道:“是么?那恭喜你了。”   他背对着她挥挥手,讪笑一声。   “没什么好恭喜的,有人生就有人死,人生就那么回事嘛……我说这些是想请你帮个忙,将来孩子出生的时候,你帮忙取个名字呗。”   “是男孩女孩?”   “还不知道。”   阮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好,到时我要是还活着,就写信寄给你。”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阮松回头笑了一下,肤色黝黑的脸上依然带着几分稚嫩的痞气,仿佛还是当初那个蛮不讲理的野小子,让人难以相信再过几个月他就要当爸爸了。   阮苏抿了抿嘴唇,想说些什么,他却已经把脸转回去,踩了刹车。   城门到。   等候已久的赵祝升迫不及待跑过来,为他们打开车门。   “怎么样?没受伤吧?”   “没有。”   “那就好,快换车,我们现在就出发去港城。”   阮苏把安安递出去,自己抱着音音下车,小曼跟在后面。   阮松坐在车内说:“姐,我等你的信。”   阮苏点头,坐进赵祝升的车。   城门打开了一扇,汽车笔直地开出去。   她总感觉有人在看他们,以为是阮松,回头看了眼才发现,道路的尽头站着一个高大的黑色身影。   太阳已经从地平线露出脸,他站在微弱的晨光中遥远地看着她,似乎有满腔的话要说。   城门开始关闭,他们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远。   当巨大的城门即将彻底遮挡住视线时,他举起右手,轻轻挥了挥,像在道别。   阮苏瞬间泪如泉涌。   她知道那是谁。   他不是在向她道别,是在向他们曾经所拥有的一切道别。   这一走,恐怕就是一辈子,再难有重逢的机会了。   音音在她怀中抬起头,奶声奶气地问:“娘,你为什么哭?”   她擦掉眼泪,努力扬起一抹笑容,摸了摸她的头。   “因为娘开心,我们终于出来了,以后再也不会遇到坏人了。”   音音赞同地点头。   “嗯,那个胖爷爷真的好坏好坏呢。”   阮苏吻了下她的额头,帮她把乱发用手指梳整齐了些,转头望向窗外。   晋城外是连绵不绝的青山,此刻青山在视线中缓慢移动着。道路不够平整,汽车行驶起来很颠簸。   他们颠簸了五天,终于抵达港城。   赵祝升出发之前已经托人订了去阿根廷的机票,谁知到港城后一问才知道,这两天海上各**舰打起战来了,炮弹满天飞,所有民营飞机全部停运,哪儿也去不了了。   赵祝升气得一脚踢飞了垃圾桶。   “早不打战,晚不打战,偏偏赶在这个时候打战!全都跑来凑热闹!”   阮苏按着他的肩膀道:“你先别急着生气,生气也没办法不是?既然没办法离开,我们就先在这里住下来吧,反正城内还算安全,等航班恢复了我们再出国。”   也只能这样了。   他开车载着他们去找酒店,但是因为飞机无法起飞,港城已经被四面八方来的乘客给挤满,所有酒店都没房间了。   最后是阮苏通过聊天,得知有栋洋房出租,价格很贵,但地方够大,住得下他们这些人。各种家具用品也齐全,住进去后无需另外增添,足够支撑他们等到航班重启。   港城的房子已经是有价无市了,阮苏没有错过这个机会,立刻付定金租下来。   当天晚上,他们就住进这个新“家”里。   洋房比不上他们原来的房子,已经有一定年头了,后院的墙壁上长满青苔,门口路也窄,时常有车呼啸而过。   阮苏特地告诫了兄妹二人,绝对不许单独跑出去。港城住满了来自世界各地的人,高鼻深目的外国人也不在少数,实在是鱼龙混杂。   他们乖乖答应,待在二楼玩。   阮苏让不方便抛头露面的小曼陪着他们,自己与赵祝升开车在港城跑了一圈,买到音音的感冒药,接下来几天的米面菜肉,还雇了一个会说简单英语的白俄伙计,带着这些一起回家了。   她卷起袖子在小曼和伙计的帮助下弄出一桌晚餐来,吃完以后分配了各自的房间。   整栋楼有八个房间,其中四个在二楼,正好她与赵祝升、小曼,一人一间,最后一间给兄妹俩住。   楼下有一个小房间,给白俄伙计住,他人高马大精力足,看门也比较合适。   她帮兄妹俩铺好被子,照顾他们睡下后已经到了半夜。   回到自己房间一时半会儿却睡不着,坐在房东留下的单人沙发上,闭着眼睛回想起那日离开时,段瑞金挥手的模样。   他很高,身手体力也好,可他当时的样子看起来孤单极了,像一个被人抛弃的影子。   不,她不能再想他。既然已经离开,就不应该再用这种事为自己添堵。   阮苏揉了揉脸,准备去洗澡,突然听到敲门声。   赵祝升在门外问:“我可以进来吗?”   她打开门,“什么事?”   “没什么事,就是突然换了新环境,想找你聊聊。”   赵祝升说话时眼睛盯着椅子,就差没自己请自己进去了。   阮苏想起那日窗边的纠缠,迟疑片刻,让出道路。   “进来吧。”   赵祝升心中暗喜,怕她反悔,赶紧走了进去。   他确实没什么话说,不过就是聊聊以后的安排现在的生活,磨磨蹭蹭一个多小时,话题已经聊遍了,还在绞尽脑汁找新话题。   阮苏一开始就看穿了他的想法,打了个哈欠道:“我困了。”   “啊?那……你睡觉?”   她笑了笑,走到他面前,捧着他的脸亲了一下,又摸摸他的头。   “阿升,我这几天很累,过些天好吗?”   赵祝升瞬间涨红了脸,差点被口水呛到,连忙说:   “好,你想什么时候都可以,那我走了,晚安。”   他跑回自己的房间里,关上门,回想起刚才那一幕,脸烫得几乎可以煎鸡蛋,赶紧去冲了个冷水澡。   翌日早晨,阮苏下楼,早饭已经备好。   安安音音在喝牛奶,小曼招呼她快去吃,赵祝升从门外走进来,手里拿着一卷报纸摊开看,扫过标题后大吃一惊。   “我的天……”   “怎么了?”她问。   他抿着嘴唇,不太想给她看,但犹豫几秒后还是递到了她面前。   报纸标题上赫然写着——陈定山遇暗杀重伤逃亡,林清带兵占领晋城,四面楚歌! 第82章   阮苏知道段瑞金留在晋城一定还有其他目的。但她没想到,他会行动得这样快。   据报纸上所说,昨天上午陈定山前往司法院院长家中密谋要事,途中被人埋伏,身中两枪。   他中枪后林清布置在城外的军队发起进攻,突破城门长驱直入,采用围剿方式迅速包围住总统府,但陈定山的人强行突围,死伤无数,护送他逃离晋城。   如今晋城被林清带兵占领,尚未有成立新政府的意向。已经延期的大典彻底取消,他派了人在周边搜索,势要将陈定山赶尽杀绝。   然而他的处境并不安全,与陈定山交好的东洋军及其他几国的军队已经得到消息,秘密部署起来,随时可能展开进攻。   与此同时,国内其他几股军阀势力也在蠢蠢欲动,都想来分一杯羹。   赵祝升道:“他太急功近利了,为何不再等等?等陈定山登基后成为众矢之至,再动手也不迟。”   阮苏摇头,“陈定山敢登基,定然也为自己安排过退路。而打战最讲究的就是师出有名,他这时出手,可以说是为了给陈定山虐杀过的那些人报仇,可万一陈定山登基成功,天下人认可了他的地位,到时他再动手就是造反了,指不定陈定山会联合其他军阀,将他剿灭。”   赵祝升皱了皱眉,拿走报纸说:   “不管了,反正这些事与我们无关。”   小曼在餐厅里催促,“你们怎么还不进来吃饭?粥都要凉啦。”   二人对视一眼,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似的走进去,各自落座吃饭。   赵祝升坐在安安身边,跟他比赛吃大鸡腿。   港城物价贵,东西却还算丰富,鸡鸭鱼肉一应俱全,还有国外进口的什么牛排鱼子酱,只要有钱什么都买得到,比在晋城还自由些。   他吃完一根鸡腿,捏着鸡骨头在安安面前炫耀,眼角余光瞥见阮苏盯着一碟饺子在走神,不用猜也知道她肯定在担心段瑞金。   这让他很不爽,喊了她一声,端起面前的盘子问:“苏苏,你吃吐司吗?”   阮苏说了声谢谢,拿走一片,用小勺舀了草莓酱往上面摸,表情却是更加的心不在焉了。   赵祝升清清嗓子,想让她回神,白俄伙计突然跑进来,用他不算熟练的英语磕磕绊绊地说:“邻居来了。”   邻居?阮苏猛地抬起头。   他们是从晋城逃出来的,虽说陈定山如今自身难保,可小曼身份特殊,谁知道会不会有人仍在暗处觊觎着呢?   在这种关头,她可没兴趣交朋结友。   赵祝升已站起身去外面接待这位不速之客,阮苏朝小曼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别出去,然后追上赵祝升。   院中果然站着个中年男人,模样没什么特色,相貌平平身材也平平,属于过目即忘的那种,但眼神很灵活。   露面时两人脸上已挂起了笑容,赵祝升道:“你好,请问你是……”   男人连忙笑道:“你们好你们好,我是住在隔壁蓝色房子里的,我叫宋兴邦。我老婆听说这栋房子里住进了一家人,非得让我来打个招呼……你就是家主吗?”   赵祝升点头。   宋兴邦一脸诧异,“哎哟,真是年少有为啊,敢问小兄弟贵姓?”   他与阮苏对视一眼,随口编了个幌子,“姓张。”   “哦,张……听你们口音,是从外地来的吧?以后准备往哪儿去?”   阮苏怕他一时冲动说漏嘴,主动接过了话头,“我俩本在内陆经商,现在那里打起战来,生意不好做了,就想换个安全的地方定居,再想办法继续做小本生意。”   她顿了顿,特意笑道:“港城真是大,我们初来乍到什么也不懂,还望宋大哥以后多多关照呀。”   被这样的美人拜托,谁能拒绝得了?   宋兴邦喜笑颜开,“这还用说吗?见面就是缘分,我们一家也是几年前搬到港城来的,从今往后跟你们就是一家人了,有事尽管说,别客气。”   他话音刚落,又有个中年女人端着盘点心走过来,看见二人眼前一亮。   “你们就是刚搬进来的?真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啊!来来来,我做了些点心,快尝尝。”   她的话令赵祝升心情大好,微笑着说:“你们太客气了,还送什么点心。”   宋家夫妇十分热情,二人盛情难却,只好收下了那盘点心。   阮苏不愿意欠别人的人情,当即吩咐伙计进屋拿来几盒巧克力,当做回礼。   宋太太说:“太好了,我家那几个孩子最喜欢吃巧克力的,真是谢谢你们。咦,你家也有孩子吗?”   她瞥见餐厅窗户后面的两个小脑袋,惊讶地问。   阮苏本来没打算给他们引见的,不料他们自己冒头了,只得说道:   “是,不过他们身体不好,我不不太喜欢让他们出来玩。”   “小孩子嘛,多晒晒太阳身体才好。我家也有三个孩子,最小的那个跟他们差不多大,有时间带他们去玩啊。”   阮苏略显疏离地对他们下了逐客令。   “好,那就改天再见吧,我不送了。”   夫妻俩尴尬了几秒,干笑着离开。   赵祝升非常高兴,进门时在她耳边道:“她说我们天造地设诶。”   阮苏无语,“人家的客套话你也信。”   他撇撇嘴,“我觉得她说得很对。”   阮苏翻了个白眼,走进餐厅,催兄妹俩快点把牛奶喝完。   原以为这邻居已经知难而退,谁知对方的热情铺天盖地,消耗不尽,甚至有愈演愈烈的趋势,有事没事就到他们家来唠一唠转一转,因阮苏提过自己要在港城做小本生意,还很积极的帮她打听市场情况。   阮苏起初误以为自己真的碰上天下第一的好人家了,不过时间一长,他们的本意就暴露出来。   这家人没工作,靠着出租楼上两间房给职员得到的租金吃饭,时常囊中羞涩。与阮苏等人混熟以后,缺什么都到她家来借。锅破了借锅,米没了借米,甚至还借过兄妹俩的奶粉去给他家小儿子吃,简直叫人啼笑皆非。   赵祝升刚开始因宋太太的一句话对他们挺有好感,可后面也慢慢察觉出不对劲来,某天晚上吃饭时发现餐椅被他们给借走两把,害得他只能坐板凳上吃饭,忍不住说:   “要不明天我去他家警告一下,不许再来借东西了,怎么样?”   阮苏摇摇头,叹气。   “我早话里话外提醒过多少次了,可人家死皮赖脸没办法啊。你以为这椅子是借走的吗?是今天他们趁餐厅没人时偷偷进来拿的,还假模假样留了几块绿豆糕。”   赵祝升蹭地一下站起来,怒气冲冲。   “咱们能从陈定山手里逃出来,没道理在两个无赖身上吃亏,我这就找他们去。”   阮苏放下筷子。   “要去明天去,我们大家一起去。”   “为什么?”   她苦笑着说:“他们送来一封请帖,说明天小儿子过生日,特地交待我们礼金随便意思意思就好了呢。”   小曼一脸的惨不忍睹,不住摇头。   “真是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阮苏看到请帖时本不打算赴约,但既然决定了要警告他们,明天显然是个好机会。   生日宴在中午,翌日上午,她家五口人装扮一新,一人捧着一个精心包装的礼物盒,来到宋兴邦家里。   午餐时间到了,桌上却只摆着几个凉菜和果盘。宋太太正在厨房剥蒜,想炒一盘蒜香排骨,闻声连忙拉着宋兴邦热情地跑出来,看见他们……不,看见他们手里的盒子后,眼睛灯泡似的闪闪发亮。   “哎呀瞧瞧你们,来就来,还带什么礼物呢?”   阮苏笑眯眯地说:“过生日嘛,礼物肯定要的,毛毛呢?”   毛毛就是他家的小儿子,听见有人喊自己,蹬蹬蹬地跑下楼。   父母抠门得恨不得把别人家青苔都扒下来按自己家墙上,毛毛却很讨人喜欢,长得白白嫩嫩,一见人就甜甜地笑。   众人把礼物给他,安安和音音帮他把盒子抱到楼上去,宋太太招呼道:“你们坐你们坐,还有一道排骨就可以开饭了。兴邦啊,快把昨天买的橘子汁拿出来给大家喝。”   宋兴邦跑进屋子里,过了好半天拿出……三瓶橘子汁。   五个大人,五个孩子,总共十个人,三瓶橘子汁。   小曼白眼翻上了天,阮苏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红包,走进厨房交给宋太太。   后者佯装惊讶,“怎么又准备礼物又准备红包呢?多不好意思。”   她笑道:“礼物是礼物,红包是红包,两码事嘛,你快拆开看看。”   “啊?当着你的面拆……”   “喜钱就是要当面拆才喜气。”   宋太太也非常好奇他们会给多少,没有继续推辞,拆开红包,五个铜板滚到她手上。   宋太太:“???”   阮苏振振有词地说:“在我们老家那边有个习俗,小孩过生日时几岁就给几个铜板。这笔钱父母不能用,要为他攒起来,等他结婚当日全部送给他,才算他正式成人。”   宋太太捏着铜板,脸都青了,勉强地笑了笑。   “真是好兆头。”   阮苏拍拍她的手背,“那我先出去啦,你继续忙,别太辛苦了。”   她回到院中餐桌旁,与赵祝升他们谈笑风生,怡然自得,浑然当做自己家。   宋兴邦被太太叫进去,交头接耳一番后出来悄悄撤下两瓶橘子汁,只留一瓶在桌上。   不一会儿,蒜香排骨端上桌,粗摸一看估计十块不到。   宋兴邦招呼着大家上桌吃饭,赵祝升借口去厨房洗手,出来时手上多了两瓶没开封的红酒。   “宋大哥,想不到你家还有这么好的红酒啊,还没开封,肯定是特意留着招待我们的吧?哈哈,来来来,大家有口福了。”   宋兴邦心如刀割,却因面子问题不好翻脸,忍痛看他们把自己珍藏多年的好酒分了个精光。   期间阮苏借口去上厕所,端出一盘卤牛肉。   小曼借口去喝水,抱出一罐核桃。   他们自力更生,把这顿饭的水平提高了好几个层次,吃得很开心。   宋家的三个孩子难得开怀大吃,跟着他们傻乐,宋兴邦和太太则气得快晕过去了,最后不得不撒谎说下午还有事,得马上出门,才将这些瘟神给送走。   他们离开后夫妻俩盘子都顾不得收拾,赶紧上楼拆礼物,想弥补回来一些。   不料包装得那么豪华的盒子拆开后,里面竟然只有一张纸。   一个盒子一张纸,五个盒子拆出五张,每张纸上都写了一个字,拼起来是——生日快乐,后面跟着一个音音用蜡笔画得彩虹爱心。   “真漂亮。”毛毛举着爱心说。   宋兴邦看着自己的傻儿子,忍了很久才忍住没一巴掌拍飞他。   与此同时,阮苏等人在家里哈哈大笑。   小曼痛快地挥了挥拳头。   “让他们总占便宜,今天知道厉害了吧!哼,以后肯定不敢来了。”   赵祝升摇头,“这还真不好说,他们脸皮那么厚,保不准明天又眼巴巴地凑过来了。”   小曼狡黠一笑。   “你们猜我刚才拿核桃的时候发现了什么。”   “什么?”   “欠条!”她兴冲冲地说:“原来那个宋兴邦爱赌博,欠了人家好几万,所以才连老婆孩子都养不起。要是他们再敢来,咱就把他的债主给找来,看人家不打断他两条腿!”   她的话让赵祝升微微一愣,随即竖起大拇指。   “干得漂亮!”   安安和音音并不清楚大人在乐什么,只知道气氛很好,于是他们也很开心,鼓起掌来。   阮苏笑吟吟地看着众人,忽然发现自离开晋城后,他们已经好久都没这么热闹过了。   “今天天气不错,咱们也没什么事,不如下午去街上逛逛吧。”她提议道。   其他人立刻响应,把车又开了出来,留白俄伙计看家,高高兴兴地去街上玩了。   港城不如晋城大,却别有一番特色。   这里早在几十年前就成为了外国的殖民地,因地理位置特殊,是欧美人登陆的第一站。经过这么多年的发展,此地外国人数与国人数量几乎一半对一半了。   港城有最时尚的服装,最新鲜的玩意儿,最齐全的物资,最繁华的街道。   因飞机停飞,乘客们闲着无事做,都来街上逛,几乎要挤爆了。   阮苏等人走在街上,不得不你拉着我的手,我拉着他的手,连成一条长蜈蚣,才没有被人流给冲散。   他们从银行里取了一万块钱,买衣服买首饰,吃糖葫芦捏糖人,还吃了半正宗的法式大餐,玩到夜深才回去。   兄妹俩已经累得睡着了,躺在阮苏和小曼怀中,手里紧紧攥着舍不得吃的小糖人。   赵祝升在开车,身边的副驾驶位上堆满了大包小包,全是今天的收获。   他望着终于空旷下来的街道,情不自禁感叹了一声。   “其实这里也不错,对吧?”   要什么有什么,战火也烧不到这里来。人多同时意味着机会多,市场大,他们有本钱,完全可以定居下来做些买卖,在这里幸幸福福地过一生。   阮苏嗯了声,心中纠结起来。   眼看出国已变得困难,要不……就留在港城?   决定还未做出,家已经到了。赵祝升把汽车听到车库里,阮苏推开门,摇醒怀中的音音。   “宝贝别睡了,咱们已经到家了,要洗澡澡了。”   音音睡眼惺忪,撅了撅嘴,软绵绵地趴在她肩上,由她抱自己进家门。   阮苏将他们抱到楼上去,又下楼帮忙拿东西。当只剩她一个人站在车边时,突然听到有人喊自己。   “张太太?张太太。”   她回头一看,宋兴邦站在院门外,笑着冲她招手。   阮苏皱眉,回头望了眼家门,走到他面前,隔着院门问:   “宋大哥有什么事吗?”   宋兴邦道:“安安的玩具落在我家了,你现在去拿吧,小孩晚上不抱着自己的玩具恐怕不肯睡觉啊。”   阮苏看着他那副完全是挤出来的笑容,猜想事情不会那么简单,戒备地往后退了退。   “时间太晚了,我不便上门叨扰,还是明天再去吧。”   “那我去帮你拿来,你把门开开?”他提出另一个建议。   阮苏仍然拒绝。   “不必了,他还有很多喜欢的玩具,不缺那一个。”   宋兴邦的笑容淡下去,却不肯走,阴森森地看着她。   夜很黑,他就像黑夜里的一条鬣狗,平凡无奇的外貌遮不住他满心的算计。   但他会算计,阮苏也不是吃素的,冷冷地问:“你还有什么事?”   宋兴邦的眼睛转来转去,最后一咬牙关,贴到了院门上,以两人才能听到的音量沉声说:   “给我十万!”   阮苏诧异地抬起眉梢。   “宋大哥,你究竟是把我当成傻子,还是自己赌钱赌傻了?”   给他十万?笑话。   宋兴邦冷笑,眼底反射着阴狠的光。   “我不傻,你也不傻,你们一家子深居简出,来了半个月都不见出门,怕是身上背着什么事吧?”   阮苏心底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依旧是讥嘲地说:“我们今天不就出门了么?”   “呵呵。”他笑了声,“随便你,我已经拍下了你们的照片。要是你不给我这十万,我明天就送到报社去,让他们刊登到报纸上。到时候仇家看见你们,肯定会找到港城来。”   阮苏在心底暗骂了一声,几乎想冲回家中拿枪出来灭口。   但周边的房子里都住着人,听到枪声把窗户一推就能看见她。若是背上人命官司,出国就更困难了。   这个该死的宋兴邦!   “你想多了,我们没有仇家,也拿不出十万块钱。你要是非想把我当成冤大头,就别怪我报警了。”她镇定道。   宋兴邦笑了两声,“哈哈,你以为警察会管这种事?他们去舔洋人的屁股还不够呢。你也别在我面前装可怜,就凭你们家的消费,十万块肯定拿得出。”   阮苏的确拿得出,商元良死后赵祝升又弄出来一点钱,跟他们之前筹集的加在一起近百万,倘若有谁急缺钱,送十万也无妨。   但宋兴邦实在太恶心,这样的人,她一个铜板都不想给。   她想再说点什么时,赵祝升出来了,看见二人走过来疑惑地问:“宋大哥,这么晚了,你有什么事吗?”   宋兴邦一看见有帮手来了,立刻挂上笑脸,“没什么,我看你们回来这么晚随便聊几句,既然没事那我就回去了,明天见。”   他拉拉衣服,快步走进自家院门。   赵祝升冷眼看着他的背影,咕哝道:“他看起来怎么那么奇怪?”   阮苏犹豫了两秒,决定不把刚才的对话告诉他。   原因无他,赵祝升比以前成熟许多,可骨子里那股冲动劲儿是与生俱来的,这辈子恐怕都改不掉。   要是他知道了宋兴邦的要求,事情就得闹大了。   “我们进去吧。”   她说了一句,率先走进家门。   深夜十一点,赵祝升已经洗完澡,躺在自己卧室的大床上,心不在焉地抽着烟。   眼下的生活平静又悠闲,除了讨人厌的邻居外,可谓没什么烦恼。   要是能一直这样发展下去倒也不错,可惜就像飘在空中的云,没有着落,总叫人担心一阵风来就会吹散。   往后的生活会是怎样呢?   他想不出,不过只要想想自己和阮苏待在一起,就变得无所畏惧了。   赵祝升忍不住扬起嘴角,烟灰扑簌簌的掉下来,他连忙起身拍打,听到有人敲门。   “阿升,睡了吗?”阮苏小声问。   他立刻说:“没有,我这就来!”   他手忙脚乱地掐灭烟,丢进垃圾桶里,准备去开门又发现屋子里全是烟味,赶紧开窗让气味散掉,然后才挠着头去开门,欲盖弥彰地说:   “我在洗澡。”   阮苏点点头,没有在意,问道:“航班还没有启动吗?”   赵祝升想到这个就头疼,叹了口气,心烦意乱。   “我今天还特地去问了,说是战况激烈,又有几国的军舰加入进来,不知道要打到什么时候。”   “这样啊……”阮苏微微蹙眉,无意识地咬着手指甲。   他好奇道:“你不想在这儿待了吗?宋兴邦应该不敢再来烦我们了,或者干脆我找人揍他们一顿。”   阮苏抬起头来,苦笑不得。   “别这么暴力好不好?我只是觉得待在这里什么也做不了,有点浪费时间,要是能尽快出国找地方定居下来就好了,也省得只花钱不赚钱。”   “可我们的钱已经足够花一辈子了啊。”   阮苏道:“坐吃山空是不行的,世界永远都在变,谁知道未来会怎样?去年一块大洋还能买到十斤肉,今年只能买五斤了。”   赵祝升突然嘚瑟起来,“我们苏苏真厉害,这么会勤俭持家。好,我明天再去打听,一定弄回机票来。”   阮苏对他的话没有抱太大期望,航班都停了,从哪儿弄机票?   然而对方的表现出人意料,第二天竟然真的带回来好消息。   机票是弄不到,但他打听到有一架军机即将载着加拿大伤患回国医治,机上有空位,他通过以前做烟草生意积累下来的人脉关系,得到登机许可,并且可以带着家人一起上去。   飞机晚上就起飞,他确定无误后连忙回来通知阮苏,让他们立刻收拾东西准备出发。   这个好消息来得实在突然,时间又紧迫,让他们愣在原地,不知道该从何下手。   阮苏率先反应过来,从楼上拿来几个大皮箱,对众人道:   “把所有贵重东西都装进来,衣服鞋子随便拿两件替换的就行,被褥和其他日用品都别要了,没地方放,快!”   趁其他人收拾的时候,她又给了白俄伙计一点钱,当做遣散费,顺便让他给房东传个口信,说房子他们已经不住了,以后若是有回国的机会再问他要押金。   伙计领命离开,众人也收拾好了东西,即将出发时,她猛然想起一事,叮嘱道:“我出去买个东西,马上就回来,你们等等我。”   说罢就坐上汽车,冲出了院门。   作者有话要说:  做个预告,本文月底就要完结啦,开心~   看到有小可爱担心男主会换人,其实没有换哦,而且是甜甜的HE(づ ̄3 ̄)づ╭?~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4354284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疯狂为作者打call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3章   赵祝升和小曼摸不着头脑,安安与音音还在搜索有没有遗漏的玩具,捡到一个小陀螺,努力往衣服口袋里塞。   十多分钟后,阮苏回来了,跳下车时手里多了个小笼子。   安安音音凑过去看,她连忙用手挡住。   小曼偶尔瞥见一眼,倒抽一口冷气,“我的天,蛇!太太你买这东西做什么?当土特产啊?”   阮苏没解释,跑上楼去,打开已经空荡荡的保险柜,想让蛇游进去。   不成想这些蛇还念旧得很,只喜欢自己的破笼子,不肯去陌生的保险柜。   她手足无措之际,一把叉子伸了过来,将蛇一条条挑进保险柜,然后关上门。   赵祝升问:“还需要做什么吗?”   “额……我要纸笔。”   他立刻去为她找纸笔,甚至没有问她原因。   阮苏有些感动,不过现在不是感动的时候,拿到纸笔匆匆写了一句话,用杯子倒扣压在客厅桌面上,把门一关,走出去对他们说:   “好了,我们出发吧。”   汽车驶出院门,消失在道路尽头。   傍晚时分,宋兴邦回来了,目睹他们搬家全程的宋太太赶紧跑过去,把下午发生的事告诉他。   他听完大吃一惊,不肯这么放弃,非得自己亲眼瞧瞧。   洋房的院门没有锁,大门也没有锁。他长驱直入,路过客厅时看见桌上的字条,拿起来看了眼,上面写着:宋大哥,我们实在拿不出十万块,只能先走了。如果你愿意保密,楼上保险柜里放着我所有的积蓄,密码是XXXXXX。   他抬头望向楼梯,咽了口唾沫,一步一步往前走去。   几分钟后,洋房里传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军用机场里,阮苏和赵祝升带着一大家子,守着行李坐在一个角落,等待登机。   面前时不时就有士兵结队跑过去,十多架飞机起飞又降落,轰鸣声不绝于耳,听得人也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   安安看着那些大蜻蜓,非常激动,拉着阮苏的手问:   “娘,林将军也有飞机吗?他的飞机是什么样的啊?”   阮苏还未来得及开口,赵祝升就先不乐意了,“你怎么还记着那个林将军?”   “因为他很帅。”安安摸了摸别在自己衣领上的钻石胸针,坚定地说:“等我长大以后,也要跟他一样,长得又高又大腿又长,还会用枪,到时我就不会辜负他的期望啦。”   阮苏好奇地问:“他有什么期望?”   安安凑到她耳边,用手挡着嘴悄悄地说:“他要我当一个男子汉,照顾好你和妹妹,你不许告诉别人哦。”   她脸色微变,笑容凝固在脸上。   段瑞金说这种话做什么?都分开这么久了,他还要阴魂不散么?   她有些烦躁,起身说:“我去上个厕所。”   安安以为自己那句话惹她生气了,也跟过去,追着她一路小跑。   角落与厕所之间的路上停着一架飞机,有士兵正在排队登机。   当安安终于牵到阮苏的手时,他们正好走到飞机旁边。   “娘,你别生气好不好?”他踮着脚尖问。   阮苏笑了笑,蹲下来扶着他的肩膀说:“娘没有生气,娘去上个厕所就回来,乖,你去帮爸爸和小曼阿姨照顾妹妹好不好?”   “你真的没有生我的气吗?”他很不放心,小手紧紧捏着衣角。   “娘永远不会生你的气,你和妹妹都是娘最爱的宝贝呀……”   阮苏摸摸他的头,视线扫过一个士兵的脸,陡然愣住了。   那身材臃肿的士兵也看见了她,目光凶狠得像要吃掉她,丢开手里的拐杖掏出一把枪,对准她扣下扳机。   阮苏与他之间距离太近,根本没办法躲,下意识往旁边一倒,想用身体把安安护住。   谁知对方比她速度更快,小小的身体趴在她身上,双手抱得死死的。   她耳中听到枪响,眼睛里看见火光,却没有感觉到疼痛,只是有温热的液体迅速打湿她的衣服。   “啊……啊……”   安安的惨叫声响起来,阮苏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翻身抱住他,大喊救命。   士兵还想再补一枪,旁边的伙伴催促他,“总统,快走吧,不然来不及了!”   他只好收枪,捡起拐杖,在别人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走进机舱。   舱门合上,飞机起飞。   赵祝升和小曼听见呼救,抱着音音跑过来,只见阮苏满身鲜血地跪在地上,怀里抱着同样满身鲜血的安安。   安安那穿着格子背带裤的右腿上,被子弹炸得血肉模糊。   “这是怎么回事?!”   阮苏哭得说不出完整的话,说来说去都是那几个字:“去医院!去医院!”   赵祝升把音音往小曼怀里一塞,要去开车,谁知这时帮他联系飞机的人跑过来,告诉他们飞机马上就要起飞了,如果还想离开,必须现在登机。   他看着已经昏迷的安安,再看看停在远处的汽车,沉声问:“机上有医生吗?”   那人道:“有医生和护士,但是条件比较简陋,器材也不齐全,做不了手术,只能简单止血包扎。”   他用力掐着掌心,逼自己做出决定。   “帮忙搭把手,把他们和行李送到飞机上去。”   “好。”   在数人的帮助下,一行五人进入机舱。里面不像普通飞机似的有一排排椅子,而是遍地躺满伤员。   仅有的一个医生和一个护士本在检查伤员情况,为他们绑好安全带,看见又有伤员进来,赶紧提着药箱跑过去,快速处理伤口。   没过多久,飞机离开大地,飞向蓝天,前往大洋彼岸。   ——   五年后。   加拿大安大略省的一个小镇上,因新学期的到来比往日热闹许多。   小镇南边有一栋小楼,装修风格跟其他房子相比略有不同,院中还种满了百合花,看起来十分显眼。   一个十来岁年纪的小姑娘与同伴挥手告别,抱紧怀中的饭盒,跑过草坪穿过花丛,来到车库旁边,把饭盒往嘴里一塞,雪白的牙齿咬住饭盒把手,往上一蹦抱住水管,借助上面接口处的凸起手脚并用地往上爬。   爬到二楼,她娴熟地跳到阳台上,跑进自己房间里,脱下沾满泥的小皮鞋,换了件干净的小裙子,然后才拿起饭盒来到隔壁房间外敲门。   笃笃笃——   “哥,你在不在呀?”她小心翼翼地问。   过了会儿,门内传来冷淡的回应。   她心中一喜,推门进去,看见对方正在做什么以后,不由得撅起嘴抱怨。   “你怎么又在画画啊?天天画,都多少年了,你还忘不掉林将军吗?”   清秀苍白的男孩坐在窗边,膝盖上盖着一条毯子,面前是一个大画架,纸上画了一个黑色的人。   人的脸模糊不清,但通过轮廓可以看出,是个身材高大四肢修长的男人。   听见妹妹的话,安安摇了摇头。   “我没有画他,我在画我。”   曾经他天真的认为自己长大后会与对方一样,拥有高大的身材和英俊的五官,也会像他一样做一番事业,如今却只能在画纸上畅想一下。   音音无法理解他的话,凑过去左看右看,嘀咕道:“你哪儿有那么高?那分明就是林将军嘛。你不要画他了好不好?陪我玩。”   安安放下画笔,回头看了眼,注意到她手上的饭盒。   “那是什么?”   她嘿嘿一笑,得意地捧到他面前。   “这可是好东西哦,我跑了好远好远,好远好远才买到的,专门带回来给你吃,我好吧?”   “到底是什么?”   音音失望地扁扁嘴,打开盖子,里面躺着一根晶莹剔透的糖葫芦。   安安的眼睛微微一亮,精致却略显无神的脸上显露出一抹少年气。   “你从哪儿弄来的?”   她看他挺喜欢,又开心起来。   “就在隔壁小镇啊,离这十几里,我和苏珊她们骑自行车去买的,排了好久的队呢,你尝尝。”   安安拿起糖葫芦,迟疑一下,又放回去。   “你怎么不吃?”   “现在还不想吃,以后再吃吧。买这个你花了多少钱?”   音音忙缩回手,把手背在身后,摇着头说:“没花多少钱。”   安安没理她,转动身下的轮椅来到床头柜边,拉开抽屉取出一个小匣子,里面放着他的零花钱。   他拿出两张递过去,“给。”   “太多了。”   音音受宠若惊。   “你不是今天开学么?你的零花钱老是不够用,正好我又没地方花钱,干脆你拿去用吧。”   音音笑逐颜开,欢呼一声扑过去抱住他,黑色的羊角辫甩在他脸上,撅起小嘴啵地亲了一口。   “哥,我爱你!”   安安笑了笑,将抽屉合上。   门外传来女人高跟鞋的脚步声,一张美丽动人的脸从半掩的房门探进来,看见他们皱了皱眉。   “音音,你怎么又来烦哥哥了?不是让你收拾好去学校的书包吗?待会儿校车就要到了,开学第一天可不许迟到。”   音音早在第一时间就把钱塞进口袋里,笑嘻嘻地说:“我已经收拾好了呀,来找哥哥说再见的。”   “是么?”阮苏歪了歪头,柔顺的卷发顺着肩膀滑落,“那我可要检查检查,过来。”   音音哭丧着脸,冲安安挥了挥手,随她走去自己的房间。   安安看着关上的房门,嘴角不由自主地微微扬起。   他把饭盒珍惜地放进柜子里,回到画架前。   不一会儿,校车到了。音音背着由阮苏重新收拾一番的书包跑下楼,上车时冲着二楼窗户大喊:   “哥,我走啦!”   窗内没有回应,但她知道对方一定听见了。   校车的声音越来越远,最后再也听不到。   安安这时才转动轮椅来到窗边,望着蓝天白云的眼睛里分明有着一丝羡慕。   音音七岁开始上学,学期中的每一天校车都会准时抵达家门口,接她去学校。   她会很大声地跟他说再见,然后才上车,可他心里还是忍不住会嫉妒。   对方已经有些厌烦的事对他来说,是永远也没办法办到的。   他掀开毯子看自己的双腿,左腿是饱满修长的,右腿明显干瘪许多,死气沉沉。   当年离开机场的时候,一颗子弹打碎了他的膝盖骨,从此失去行走的能力。   不,其实也可以走,他的左腿是好的,用拐杖代替右腿就行,一瘸一拐的走也是走。   可他讨厌那样,拐杖只能帮他移动,不能让他像同龄人一样跑跑跳跳,甚至会让他看起来像个异类。   他不想当异类,所以宁愿每天呆在家中,坐在轮椅上,用画笔一笔笔描绘出自己幻想中的未来。   “安安,我可以进来吗?”阮苏目送完音音,又来找他了。   他嗯了一声,她推开门进来,脸上是全世界最温柔的笑。   面对自己唯一的儿子时,阮苏总是在微笑。哪怕上一秒还因工作的事怒发冲冠,下一秒看见他,立刻会换上如沐春风的笑容。   世界很大,可他已经没有机会去看。小小的洋房,小小的花园,还有画架和毯子,构成了他生活的全部。   她不想把任何负面情绪带给他。   “今天天气不错,咱们出去散散步怎样?”   她说得是咱们去散步,而不是她推他去散步。阮苏在相处时的言语上总是分外注意,从来不会说什么话导致他特别注意到自己的腿。@一秒记住杰米.哒x s63点看   安安知道这是对方爱他才这么做的,心里很感动,可惜感动并不能让他忽略自己的缺陷,还有别人异样的目光。   他摇摇头,拿起画笔开始涂抹。   阮苏握住他的手,语气像在撒娇。   “我在家真的很无聊,这些天又没有工作,好想去镇上花园转一转,你陪我好不好?”   安安沉默了半晌,松口道:“好吧,就一会儿。”   “嗯!我们很快就回来。”   阮苏笑得灿烂起来,为他戴上一顶黑色棒球帽,推着他下楼。   家中楼梯是特制的,一边正常走人,一边可以走轮椅。   二人来到院外,迎面就碰上对门的邻居——一个八十多岁满头白发的欧洲老头。   安安的心脏立刻绷紧,隐隐想回去。   “早上好。”邻居用音音教给他的中文,不甚熟练地打招呼。   阮苏与他聊了几句,他的目光落在安安身上,慈祥地说:“安安又长高了呢。”   阮苏垂眸看着儿子,笑道:“可不是,我又得给他买新裤子了。”   面对邻居温和无害的眼神,安安藏在毯子底下的拳头慢慢松开了。   之后又遇到几个熟人,表现跟邻居差不多,都很热情,没有安安预料中的歧视。   他渐渐放松了,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耳中听到轮椅的滚动声,以及树上鸟儿的鸣叫。   阮苏笑问:“出来走走还是很不错的,对吧?”   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他白皙如瓷的脸上透落下片片光斑。他睁开眼睛,瞳孔被照得光华流转,宛如琥珀。   “嗯。”   “你看看你。”阮苏用手指拨了拨他的刘海,“老是待在家里,白得都要消失了。”   安安心情变好,也有兴趣跟她聊天了。   “你这两天怎么没去工厂?”   “不去了,往后都让你爸去忙,我留在家里陪你们。反正家具这行业我也不懂,还特别累。”   他回头看她,轻声问:“你们真的离婚了吗?我听音音说,爸爸在多伦多买了新房子,他已经一个月没回过家了。”   阮苏道:“如果我说是,你会难过吗?”   他认真想了想,“会。”   “我们的确分开了,但是不会影响什么。”阮苏推着他在林荫小路上慢慢行走,轻声说:“公司有我的一半股份,分红足够我们生活。他有空的时候会经常来看你们,你要是想,我也可以开车带你去多伦多找他玩两天。”   “你们为什么要分开?”安安很不理解这个问题。   他见过别人离婚,要么是男方有新欢,要么是女方有新欢。   他们两个都没有,爸爸甚至显而易见的爱她爱到无法自拔。   阮苏笑笑道:“我不想再自欺欺人,他也是。”   安安突然有点难过,撇头看向路边的花坛。   “你这个月底有时间吗?小曼阿姨要结婚了,我带你和妹妹去参加她的婚礼吧。”   阮苏道。   安安意外地回过头,“跟谁结婚?”   “她去年去法国旅行,交了一个很帅很帅的男朋友,在大学教艺术的,准备回来办一次婚礼,以后就去法国长住了。”   “那我要给她准备一份礼物。”   “好啊,需要娘帮你吗?”   安安摇头,忽然听到一阵喵喵的叫声,仔细搜索后,从花丛里找到一只脏兮兮的小奶猫。   “这是谁家的?”   他左右看看,找不到主人,而奶猫又实在脏得可怜,便拿出手帕轻轻擦拭它脸上的脏污。   阮苏看着他耐心的模样,忽然想起五年前飞机上的画面。   医生为他处理伤口,他被痛醒了,抓着她的袖子不肯放手,拼命地哭。   他说娘,我想长大,我不想死。   他要变成他最崇拜的林将军那样,不惧怕任何敌人,指挥千军万马。   刚开始的那一年,他根本无法接受自己残疾的事实,经常半夜从床上滚下来,因为梦见自己在奔跑。   他彻夜大哭,摔东西,不肯吃饭。   阮苏一度甚至想干脆带他离开这个世界,不想让他面对如此残酷的事实。   不过还好,他们都熬过来了。   她已在这个异国他乡扎稳根,不必担心经济上的问题。安安也逐渐习惯自己的身体,只是越长大越沉默。   音音上小学二年级时,曾为他写了一个故事,还投稿到学校办的杂志上。   我的哥哥。   我的哥哥是一个精灵,因为触犯族规被长老贬到人间,并且夺走他行走的能力。   但是他会眼睛魔法。   当他用那双漂亮的眼睛看着我时,我就不想骑自行车了,也不想玩泥巴了,只想坐在他身后看他画画。   他的手厉害极了,会画房子、宫殿、还有森林。   我想让他画一个我,他说他已经画了,但是等长大以后才能送给我。   呜呜,我现在才八岁,要等到好久好久才能长大,才能看到他画的我。   我要把我的哥哥藏起来,因为他是我的精灵呀。   阮苏回想着音音稚嫩的笔触,眼睛无意识地看着安安单薄的背脊,那薄薄的两片蝴蝶骨上似乎真的长出了翅膀,流光溢彩,璀璨生辉。   “娘,它好像没有主人,我们可以带它回家吗?”安安转过头问。   她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好啊。”   “那我们现在就回去吧。”   她点点头,把他的轮椅换了个方向,朝家里走去。   下午三点,校车把音音送回来。   她背着书包直接冲上二楼,兴高采烈地要跟哥哥分享今天学校里发生的趣事。   推门一看,哥哥怀中还抱着一只可爱的小猫咪,更加高兴了,待在他房间里不肯出来。   阮苏为他们准备了一点下午茶的小饼干,端上去的时候看见她抱着安安的胳膊拼命摇晃。   “哥,去嘛去嘛,你也跟我一起去上学嘛,学校真的好好玩。”   安安抽出手摇头,“我讨厌做作业,讨厌上课。”   “没关系呀你可以偷懒啊,好多同学都不做作业的,上课也可以偷偷打瞌睡。我们班里有好多笨蛋连10+5都不会数,你比他们聪明多啦。”   安安迟疑了一下,仍然摇头。   音音还要缠他,阮苏走进去道:“哥哥在家不也挺好的,干嘛非要他去学校?”   她扁了扁嘴,道出原因,“今天老师跟我们说,以后所有人都是要去念大学的,要离开家的。我想念大学,可我不想离开哥哥。如果他也去上学,我们就可以念同一所大学了啊。”   “你舍不得离开哥哥,就舍得离开我是吗?小坏蛋。”   她脸一红,支吾了半天说:“好吧,那我就挑近一点的地方上学,这样就可以经常回来看你们了。”   阮苏递给她一块小饼干,听到门外有车声,下楼查看,正好看见赵祝升开门进来。   二人目光交接,有瞬间的尴尬,但她很快就笑着打了个招呼。   “你怎么来了?厂里出了事吗?”   他撇嘴,“不出事我就不能过来?我来看看我的儿子女儿不行吗?”   “行啊,进来坐吧,我给你倒茶。”   他走进去坐在沙发上,看着墙壁上母子三人的合照,感觉分外刺眼,很想把以前四人拍得全家福换上去。   阮苏给他倒了杯茶,随口问:“厂里最近怎么样?”   “还行,正在做一批欧洲的订单。”   “如果忙不过来,我可以回去帮忙。”   赵祝升白了她一眼,“你太小瞧我了,这点事至于忙不过来?”   阮苏笑笑,低头喝自己杯子里的茶。   茶是英国来的红茶,装在描金印花瓷杯里,水面倒映着她的脸。   她突然发现自己眼角处多了一根细纹。   很轻很淡,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可以前确实是没有的。   她老了,谁也抵挡不住时光。   再看赵祝升,天天开车在公司与工厂之间跑来跑去,也比当年黑了些许。   赵祝升看着她的眼睛,张开嘴想说些什么,耳中突然听到一个惊喜的叫声。   “爸爸!”   接着音音就扑进了他怀里。@一秒记住杰米.哒x s63点看   他迅速与她玩闹起来。   “想不想爸爸?”   “想!”   “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哇!是嘉宝的写真集!”   “还有她代言的口红哦。”   “爸爸我爱你!”音音扑过去亲了他一口,拿着那些东西说:“我要上楼给哥哥看!”   蹬蹬蹬的脚步声消失后,阮苏不太赞同地说:“她这个年纪接触化妆品太早了。”   “是么?”赵祝升挑了挑眉毛,“她已经十岁了,你十六岁的时候就嫁了人,穿旗袍穿高跟鞋,戴钻石耳环,梳妆台上的口红有几十根。”   @一秒记住杰米.哒x s63点看   “……好吧。”   阮苏败下阵来,“我总感觉他们还很小,只会牵着我的手喊妈妈。”   赵祝升笑而不语,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仿佛永远都看不够。   音音很快把安安也推了下来,缠着赵祝升说话。阮苏见他一时半会儿是走不了了,于是做晚饭时多做了一份。   晚餐桌上格外热闹,三人甚至约定好明年夏天去夏威夷度假。   阮苏微笑地看着他们,听见厨房里水壶响了,赶紧去关火。   一转身,赵祝升走到她身后,还顺手关上了厨房的门,将兄妹二人隔绝在外。   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他们,气氛陡然暧昧起来。   阮苏抿了下嘴唇,“怎么了?”   他一动不动地看了她几秒,声音低沉地说:“你总是比我想象中更狠,你太坏了。” 第84章   二人确定离婚也就一个多月前的事,这个家里竟然已经找不到他生活过的痕迹了,对方是有多想赶走他?   阮苏道:“长痛不如短痛不是么?”   “你果然心狠。”   她绕开他想去客厅,却被他抓住肩膀,盯着眼睛问:“这一个月,你有没有想起过我?”   她无奈地笑了声,“想起过如何,没想起过又如何?我们在一起那么多年都没改变什么,难道分开一个月就会不同了吗?”   赵祝升被她说生气了,靠在冰箱上目光幽怨地看着她,恍惚间又成了那个爱吃醋爱赌气的少年。   阮苏深吸一口气,安慰道:“出去吧,早点吃完早点回家,晚上开车很危险。”   他哼哼两声,从口袋里摸出一封信扔在桌上,“寄给你的。”   “我?”   阮苏好奇地走过去,信封上却是一片空白,连邮票都没贴。   赵祝升不情愿地说:“你还记得商云微么?她也出国了,带着她那个山一样的保镖。有人托她带一封信给你,正好遇见我就交给了我。”   “谁的信?”   他耸耸肩,示意自己也不知道。   阮苏拿起信封,找了一把裁纸刀一点点打开。当封口处只剩下几厘米时,她的心脏突然狂跳起来。   国内寄来的信……国内现在还有谁记得她呢?难道是……   抽出信纸,看见上面的字迹,她吸了一口气。   赵祝升按奈不住好奇心,走过来看,惊讶地说:“是段瑞金?他找你做什么?”   阮苏也不知道原因,逐字逐句地看下去,看到最后一行心情倒是平静了。   这封信并不是寄给她的……准确来说,信应该不止一封。   段瑞金寄出了许多信,向在国外的华人求助,希望有人能提供支持,接收一些重要的科研人员,等战争平定后国家再接他们回去。   信里的话冷淡而客气,是他一如既往的作风。   赵祝升也看完了,问:“你打算回信吗?回信就等于愿意帮他了。”   “不。”阮苏摇头,合上信说:“不是帮他,是帮国家。打了这么多年的战,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我们当初什么忙也帮不上,这点小忙总是可以帮的。”   “小忙?”   赵祝升道:“他信里说得是一些人,不是一个人。你想想为他们办.证件要花多少精力,多少钱?他们来了得有地方住,得有饭吃,作为重要的人还不能吃太差,更重要的是根本不知道得养他们多久,什么时候才算战争平定,这就是养了一群祖宗啊。”   阮苏笑道:“没关系,你忙公司的事就好了,这些人我来安排,他们的钱我自己出。”   这话一出,赵祝升的脸色更加难看,过了会儿低声问:   “你就是舍不得拒绝他对不对?”   阮苏叹气,“阿升,我如果真的像你说得那样,当初就不出国了,直接留在他身边多好?事实上今天就算是别人寄来这封信,我也会答应。将来安安和音音迟早有回国的时候,我希望他们踏上那片土地时能自豪地想,我爸爸妈妈也为国泰民安做了贡献,不止是危难之际临阵脱逃的懦夫。”   赵祝升哑然无声,片刻后自暴自弃地说:“好吧,随便你。”   她拍拍他的肩,上楼写回信去了。   一个月后,八位科研专家抵达多伦多市,阮苏亲自开车去接他们,赵祝升嘴里说不愿意,却身体力行地陪她一起去了。   专家们都有一定年纪,最年轻的那位也有三十五六,看见阮苏后连声道谢,感谢她提供帮助。   阮苏又拦了几辆出租车,把他们接到镇上。   她专门租下一栋房子给这些人住,请了佣人给他们做饭洗衣服,照料他们的生活。除此之外证件已经提交申请,估计用不了多久就会发下来,生活物资采购齐全,在这里住个一年半年的没问题。   当天晚上众人一起吃饭,专家们知道她出国多年,向她说起国内的事,尤其是林清。   据他们所说,林清占领晋城后并没有驻扎太久,三四个月后就选择了战略性撤退,但是一并带走了许多资源和人才。撤退中途他加入了一股新的势力——从赣城走出来的一支庞大军队。   他的人马被收编,本人则由将军转为师长,继续奋勇抗战。根据目前的战况来看,收复全国的那天指日可待。   在他当上师长后不久,登报公布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原来他不是林清,而是林清曾经的战友段瑞金。林清因私下通敌被赵凯旋秘密处死,因当时正在打战,为了避免动摇军心,段瑞金顶替了林清的位置,继续指挥战斗。   至于他身边的林太太和儿子,则是林清的遗孀,已被他送回林太太的家乡安置。   专家们虽然潜心学术,但聊起这些事来,不由得热血沸腾,你一句我一句。   赵祝升听了半天,得知段瑞金原来没结婚,心中不愿相信,问道:“那他后来结婚了吗?”   一个专家摇头,“没有,据说组织里提出过好几次要帮他安排,都被他拒绝了,唉,不知道最后会花落谁家啊。”   有人反驳:“段师长那样的人能是花吗?是英雄,是伟人!伟人是不需要家庭的,一生都奉献给国家了,跟咱们不一样。”   “你这话就有失偏颇了,伟人怎么不需要家庭呢?我看伟人恰恰是最需要家庭的,而且需要一个完美的家庭,做他最坚强的后盾。”   “不可能……”   几个人各执己见,吵了起来。   赵祝升本来有些心情低落,听他们吵架听着都乐了,下意识地扫了眼阮苏,发现她在对着盘子发呆,一脸心不在焉的模样,才扬起来的笑容又消失了。   吃完晚饭,与专家们道别,二人步行回家。   天色已黑,路灯亮了起来,道路平坦又安静,偶尔有昆虫从面前飞过。   两人并肩而行,中间隔了差不多半米的距离,宛如一对认识不算太久的朋友。   赵祝升侧脸看着她,忍不住问:“你是不是想回去了?”   当初是因为各自有家庭,已不可能和好如初,所以才走得义无反顾。   如今知道原来一切都是误会,对方并没有抛弃她,肯定很想回去扑进他的怀抱吧?   他说这话时心里酸酸的,脸上却装得若无其事,就等着对方点头的时候来一句“你去吧,我会忘记你”。   阮苏的反应出乎他的预料。   她抬起头摇了摇,望着前方说:   “如果是十年前,我肯定会毫不犹豫地飞回国内找他,告诉他他是个大王八蛋,但我依然爱他……不过现在已经不可能了。”   “为什么?”   她抿了下嘴唇,淡淡地笑着:“我经不起折腾了,兄妹俩需要我的照顾,尤其是安安。再说他的生活里也多了很多其他东西,未必还有我的位置。”   她留恋当年,留恋得不止是当年的他,也有那时无忧无虑的自己。   他们的生活里仿佛没有其他杂质,只需要爱对方就好。高兴的时候就天天腻在一起,不高兴互相骂两句,如梦境一样美好的日子。   “我曾经很不喜欢没有棱角的人,总觉得人要是没一点自己的个性,这辈子就像白活了,千篇一律有什么意思呢?可是现在终于明白,他们不是没有棱角,是棱角已经被磨平了。这份看起来没什么用处的平和温润,其实是踏刀山下火海,好不容易才留下的最后一点本心。”   她哽咽了一下,嗓音低哑。   “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赵祝升停下伸出手,轻轻抱住她,一颗泪珠悄无声息地滑落,隐入衣服里消失不见。   之后的几年,阮苏陆陆续续收留过许多从国内跑来避难的科研专家,为他们提供帮助。前后算一算,加起来得有一百多个。   中间因为房子已经住不下,她干脆开了个公司,租下一个废弃的学校大楼,以雇佣他们研究新产品为借口,让他们在里面安静地生活。@一秒记住杰米.哒x s63点看   在此期间,兄妹俩也长大了。   音音升入初中部,出落得窈窕美丽,一头乌黑的长发和白皙细腻的皮肤在一群处在发育期的孩子当中,显得格外突出。   她性格开朗,朋友很多,学校里组织什么活动总是第一个举手,成绩也很不错。   许多小男生暗恋她,有胆大的还追到她家门口,站在院子里冲楼上大喊——“音音我爱你!”   音音嫌他们太幼稚,懒得理,跟自己的女同学躺在房间里听唱片。   安安则慢条斯理地洗干净画笔,把那脏兮兮的一桶水直接泼出去,把人淋成落汤鸡。   邻居看了哈哈大笑,小男生气得发疯,大骂他是死瘸子。   话还没说完,音音已从窗户一跃而出,落在车棚顶上。又从两米高的车棚顶上跳下来,将他按在草地上一顿爆锤,打得他哇哇大哭着回家。   阮苏那天去学校看专家们了,回来后得知此事,差点笑傻,但还是买了些水果亲自上门道歉以示关心。   她以前常在音音耳边念叨要照顾哥哥,后者不知是被她洗脑了,还是真的发自内心爱安安,几乎把自己变成了他的右腿。   安安想采风,小姑娘风风火火地推出自行车载他去。   安安想要一种镇上没有的画纸,她顶着被阮苏发现的风险连夜乘火车去大城市买来。   安安过生日,她提前两个月开始节衣缩食,最后仍然差了一点,以一种不太礼貌的方式从同学那儿“借”到手,送了他一套最好的画笔和颜料。   阮苏虽然因此被迫给他们擦了许多次屁股,到处赔礼道歉,却不得不承认,兄妹俩的感情好到她都有些羡慕。   到加拿大的第九年,接专家们的飞机来了,阮苏和赵祝升去送行。许多人舍不得,邀请他们一起回国,她笑着拒绝了,说自己已经习惯这里的生活,懒得再重新开始。   他们回国之后为了感谢她,陆陆续续寄了许多照片和信件过来,还有国家发给她的一枚勋章,感谢她这么多年的无条件帮助。   深夜里阮苏独自戴上眼镜翻照片,发现有一叠是开国大典现场拍下的。她从拥挤的人群里看到了段瑞金的一张侧脸。   他仍然穿着黑色大衣,胸襟上别着一条印了字的红布,曾经比女人更细腻的皮肤松弛了些,过于俊美的面容坚毅了许多,气场不似当年的强烈,却更加沉稳、内敛,犹如一坛深埋地底多年的太禧白,散发着令人沉醉的气息。   阮苏捏着那张照片,忽然有一种报复成功的快感——她知道他现在的模样,而他绝不会知道她的。   “我赢了。”   她对着那张侧脸喃喃地说,泪珠打得照片往下沉了沉。   音音十七岁时考上多伦多大学,不得不离开家去学校跟同学们挤宿舍,到周末的时候自己开车回家陪安安。   同一年里,安安举办了第一次个人画展,1号作品《承诺》被没有露面的神秘人士高价拍走,安安本人也因此一战成名。   之后的两年他去了德国杜塞尔多夫艺术学院进修油画,课程结束后回到小镇上,继续安心创作。   小曼生了两个孩子,阮苏特地飞到法国去喝了满月酒,又在那里陪了她两个多月才回来。   不久后赵祝升也结婚了,对方是公司里的会计,一个褐发绿眼的英国美女,非常温柔和安静,聚餐时总是坐在他身边恬静的笑,从来没见两人吵过架。   他与阮苏的公司发展得很好,成为加拿大十分出名的一个家具品牌,远销海内外。   阮苏经济上没压力,生活也还算充实,每天做做饭扫扫地,剩下的大部分时间要么陪安安,要么就看书,爱好从以前的买珠宝变成了买衣服,特地定制了一整面墙那样大的书柜,攒了满满一屋子书。   她原以为自己会这样平静的老去,死亡,然而老天爷似乎特别喜欢跟她开玩笑,在她四十多岁的时候检查出得了肝癌,治疗来治疗去总不见好。   整五十岁那年病情突然加速恶化,做手术也无力回天。已经成为跨国公司高管的音音连忙飞回加拿大,跟安安一起守在她病床边,不肯离开半步。   小曼一家人也来了,还有赵祝升。   他的妻子不在,二人终究是过不下去,已在三年前离婚。   病房里围满了人,医生紧张地看着仪器,心跳已经越来越微弱。   阮苏躺在床上,身上盖着雪白的薄被,几根管子从被子底下接出来,延伸进各种医疗仪器里。   她脸上罩着呼吸器,每一次呼吸听起来都那么沉重,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音音看着她这幅从未有过的虚弱模样,心如刀绞,冲医生说道:“快救救她啊!用最好的药,花多少钱都行!救救她!”   医生歉意地摇了摇头,音音抓着他的手几乎哭出来。   赵祝升突然说:“别吵,她在说话。”   所有人看着阮苏,她的嘴在面罩里一张一合,发出了些声音,但是模糊不清。   赵祝升正要走过去,安安抢先一步转动自己的轮椅,来到床边握住她瘦可见骨的手。   “娘,我在,你说。”   阮苏迷茫地望向他,脸上露出一抹极淡的笑意,继续说话。   安安弯腰把耳朵贴过去,静静聆听,听清楚后面色微变,但很快说:“嗯,我知道。”   阮苏好似了结了心愿,握着他的手咽下最后一口气。   滴——   仪器屏幕上的波浪线变成一条直线。   医生走过来,用白布轻轻盖住她的脸,对众人道:“准备后事吧。”   世界上的人千千万万,活着的时候各有千秋,死法亦各不相同,但死后的程序无论有钱没钱,都是统一的枯燥无趣。   阮苏的尸体被送进殡仪馆火化,骨灰装进坛子里,墓地已经选好,是位于小镇东边的一片山上。   下葬那日,许多人到场哀悼,仪式结束后众人散场,最后只剩兄妹二人还站在墓碑前。   轮椅不方便上山,安安也不想坐着送母亲,很难得的用了拐杖,由音音半扶着。   墓碑是阮苏在清醒时亲自挑选的,上面贴了她的照片。因为她爱漂亮,所以音音特地找照相馆从当年的全家福上剪下她的单人照。照片上的她二十出头,明眸皓齿,美丽动人。   墓志铭是赵祝升写的,很简单的几个字——我带着爱离开。   墓前用一块小石头压着三张照片,第一张是她亲手拍得顾千秋,第二章 是四人全家福,第三章是开国大典。   音音担心下雨会打湿照片,将其重新整理了一下,直起身时忍不住又哭了,趴在安安肩上说:   “我真不敢相信,她就这样走了。”   安安帮她理了理头发,低声道:“别哭了,她看见会难过。”   音音努力咽下泪水,问道:“那天在医院里,她到底说了什么?你非说自己没听清,我不相信,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总可以告诉我了吧?”   “好。”安安的刘海被风吹得遮住了眼睛,面容与照片上的顾千秋极其相似,“她拉着我的手说,‘二爷,我想睡了,您别走’。”   音音捂着嘴,再次呜咽出声。   -   阮苏发现自己回到了段公馆,躺在她那张大铜床上,因月事到来腹部隐隐作痛。   二爷坐在床边抱着她,温暖的手掌在她肚子上轻轻揉动,令痛苦缓解了许多。   灯光有点暗淡,他的脸看起来不太真实。阮苏很想一直这样看着他,可眼皮已经沉得快要撑不住了。   “二爷,我想睡一会儿,您别走行吗?”   她握着他的手问。   对方低声回答:“嗯,我知道。”   她闭上眼睛放心地睡了,闭眼的那一刻突然有点后悔。   她不该动不动就跟二爷闹脾气使性子,二爷那么忙,工作那么多,哪儿有精力来哄她呢?   最重要的是,她喜欢他啊。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很喜欢很喜欢。   那么好看的男人,真希望能跟他正儿八经的当夫妻,生一堆漂亮的儿女,幸幸福福地过一辈子。   @一秒记住杰米.哒x s63点看   二爷,我只睡一会儿,很快就醒,您可千万别走。   ——   阮苏昏昏沉沉地睡了一个大觉,醒来后看着雪白的天花板和墙壁,久久回不过神。   门外传来妈妈的询问。   “苏苏,你醒了没有?上班要迟到了。”   “哦,这就起。”   她答应了一声,揉揉眼睛坐起身,正要下床时扫到枕头底下露出的书的一角。   @一秒记住杰米.哒x s63点看   她将其抽出来,封面上写着——冷血督军的杀戮史。   指尖碰触到书面,梦中的记忆排山倒海一般涌出来,令她坐在原地久久无法动弹。   阮妈妈等了许久也不见她出门,再次来敲门,得不到回应,干脆推开房门,看见她的模样后吓了一跳。   “苏苏,你怎么哭了?”   阮苏坐在床上抱着那本书,哭得满脸是泪。   她难以描述自己的原因,哽咽道:“我……我肚子疼……”   “疼到哭成这样?该不会是阑尾炎犯了吧?快起来,我让你爸开车送你去医院。”   阮妈妈急切地说。   阮苏摇头,“我不想去医院,我想躺一会儿。”   “你确定?坚持得了吗?”   “嗯。”   “那公司那边……”   “我请假不去了,你们别管我,去上班吧。”   阮妈妈见她脸色还算红润,稍稍放了心,叮嘱道:“早饭已经做好了,你记得吃。我今天下午早点回家,有事随时打我们电话啊。”   “嗯。”   父母上班去了,阮苏关上房门,回来拿起那本书,仿佛有魔力一样,鼻子陡然发酸,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滚了出来。   她是看完书以后做了个梦吗?可这个梦怎么会如此真实?真实得就像她的确死过一次一样。   阮苏不敢再碰它,将其放在桌上,看了一会儿想起给自己这本书的人,连忙从被子里翻出手机,打开微信。   书是一个相亲对象送她的,二人还没见过面,由同学介绍加了微信,聊过几次天。   他的网名很奇怪,简简单单一个D字,头像是一个金元宝,朋友圈里什么动态都没有。   阮苏本来觉得这人透露出的气质有点土,像爸爸那一辈的,与同学所形容的惊天大帅哥完全是两码事。加之没有照片可看,聊两次就准备把他给删掉,不料对方问她要了地址,寄来这本书。   点开聊天界面,对话停留在对方的那一句上——看完请务必给我回复。   阮苏翻了翻聊天记录,越想越觉得离奇,便发了一条信息过去:我看完了。   然后拿着手机坐在床上等待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4354284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5章   手机久久没有动静,阮苏开始焦躁。   她又发了几条信息催促,点进对方的头像想看看他朋友圈,那里却是一片空白。   好奇怪的人。   他到底是谁?为什么要给她这本书?她的梦又是怎么回事?   阮苏陡然想起介绍他们加微信的同学,立刻联系她。   对方倒是很快回复:什么事?   阮苏:你还记得给我介绍的相亲对象吗?他是谁?   同学:???我什么时候给你介绍相亲对象了?   阮苏:就前两天啊。   同学:你记错了吧?我自己都没嫁出去呢,有好对象肯定自己留着,怎么会介绍给你?   阮苏皱了皱眉,翻出之前的聊天截图发过去。   过了好久,对方回复了一个惊恐的表情:这是怎么回事?我不记得自己发过啊,我微信里连他的好友都没有!我梦游了吗?   阮苏:……   连同学都想不起这个人,真是见鬼了。   她回到与“D”的聊天页面上,对方依然没回复,对话框静静地沉默着。   阮苏又发了个疑问的表情,抬头看向那本书,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拿过来。   这书的效力堪比洋葱,一碰到它她就鼻根发酸,眼眶湿润,她忍住哭泣的冲动,把书从头到尾翻了翻,企图找出不同。   它看起来就像地摊上十块钱三本的那种,泛黄的封面上印着个拿枪的男人,画风劣质不堪不说,人脸还变了形,“冷血督军的杀戮史”这几个字也印得非常难看。   背面没有图画,印着几行这本书的简介: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一个冷血无情的男人,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铁血督军……   出版社信息、书号、定价,一概没有,一本彻头彻尾的三无产品。   阮苏决定上网查查,说不定会有收获,她在搜索框里输入书名,显示暂无搜索结果。   她心底一动,又输了“段瑞金”三个字,无数网页链接跳出来,甚至还有百度百科。   段城(原名段瑞金),1911~1989年,伟大的军事家、政治家、革命家,为祖国的统一作出巨大贡献。XX军的主要领导人,开国十大大将之一。   配偶:无   子女:无   百科里有一张配图,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因曝光过度根本看不清脸。   阮苏呆呆地看着屏幕,情不自禁抬起手,触摸那张照片。   她没有看见过段瑞金老后的模样,但她想象过。如果他真的老了,大概就是照片上这样。   他是段瑞金。   她曾在初中历史课上学习过的段城,原来就是段瑞金!   阮苏仓皇地看了看房间,感觉自己宛如身处一场幻境里。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让她根本分不清。   手机嗡嗡地震动了一下,她连忙抓起来,看见了对方的回复。   D:我在。   阮苏:我要见你!你在哪里?我现在就去找你!@一秒记住杰米.哒x s63点看   D:我这里不方便,约个地方见面吧。   阮苏:好,约在哪里?   D:你决定。   阮苏:XX路XX号蓝月餐厅可以吗?你最快什么时候能到?   D:可以,三小时后。   阮苏:我等你,一定要来!   放下手机,她拎起包就要出门,跑到客厅发现自己还穿着睡衣,只得回去换了一套衣服。   换衣服时她从镜子里看见自己的脸,上面满是泪痕,眼皮红肿,头发也没梳,蓬头垢面得像一个疯子。   如果对方真的认识段瑞金……她不能用这副模样去见人。   阮苏走进卫生间洗脸刷牙,梳好头发,又化了个淡妆,等坐到餐厅椅子上时,已经是两个小时后。   正值上午,餐厅里没什么人,阮苏要得是靠窗的位置,正对着外面的人行道,方便她在对方出现的第一时间就能看到。   人还没来,自然无法点餐。她点了杯咖啡却不喝,双手紧紧捏着那本书,好像救命稻草似的。   时间缓缓流逝,正在擦柜台的服务员偶尔好奇地看她一眼,她也时不时拿起手机看看时间,越来越紧张。   终于有人在餐厅门口停下,走了进来,却是个和尚。穿僧衣拿钵碗,一副要化缘的模样。   服务员走过去拦他,让他别影响他们做生意。他说了一句什么,然后就朝阮苏走来。   阮苏外婆是信佛的,生前时常去庙中烧香祈福。她小时候跟着外婆长大,也天生的对他们带有尊敬,从包里拿出一百块打算给他。   对方没接,反而在她面前坐下了,客气地笑了笑,“我是来赴约的,法号虚竹。”   @一秒记住杰米.哒x s63点看   赴约?他就是那个……D?   阮苏惊讶地打量他。   虚竹年纪应该有三四十了,因常年吃素体型有些清瘦,皮肤也有点黑。五官说不上英俊但也不算丑陋,若不是他打扮奇特,属于丢进人群都找不到的那种。   她有些失望,但很快就打起精神,低声问:“这本书是你寄给我的?”   虚竹看了眼,摇头,“不是。”   “可微信上你明明说……”   他笑道:“我不是你微信上聊天的那个人,那人是我的师弟。他原本要来见你的,临时有事走不开,于是请我代劳。你有什么话可以告诉我,我转告给他。”   原来是这样……   阮苏莫名其妙松了口气,可随即又捕捉到他话里的重点——D是他的师弟。   和尚的师弟,不还是和尚么。   她不解地问:“你们在庙里也可以聊微信吗?”   “不影响功课就行。”   “好吧。”她放下那本书,拿起菜单问:“你想吃点什么?”   虚竹摇头,“我们不在外面吃饭,姑娘有什么事大可直接说,我也好尽快回去转告他。”   阮苏的脸颊微微发红,捏着菜单酝酿了许久,问:“他叫什么名字?”   “他法号虚承,三个月前来到庙中,他出家之前的名字只有师父与他自己知道。”   “你有他的照片吗?”   “抱歉,没有。”   “他长什么模样?”   虚竹微笑道:“姑娘,人的外表不过是皮囊。看来你大概还是想亲眼见见他吧?那我回去后告诉他,改日有空再来见你。”   他说完起身要走,阮苏连忙拉住他,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不必了,我还是让你转告吧。我……”   她再次拿起那本书,“我看完这本书以后梦到了一些事,感觉很奇怪,想知道他是从哪儿得到这本书的。”   虚竹仔细看了两眼,“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应该是段城将军的野史,□□十年代出版的,后面因为查到违禁内容被禁了,已经绝版。”   阮苏闻言心脏跳得更厉害,“他会不会是段城将军的后人?”   虚竹笑道:“段城将军终身未婚,更没有留下子嗣,哪儿来的后人?”   她愣了下,自嘲道:“也是,我连这个都忘了。”   “既然姑娘如此在意这本书,我回去一定帮你好好问问。”   和尚往前走了两步,忽然又回头,“对了,你还想再见他吗?”   阮苏抓着手里的手,点了头。   和尚道别离开,她坐了会儿也走出餐厅,背着包在街上魂不守舍地走着,不知道该去哪里。   临近中秋节了,许多店门口摆出了月饼,广告图也换成了阖家团圆的喜庆风格。   她停在一面橱窗前,仰头望着里面的画——设计师巧妙的用剪纸风格画出一个月饼,月饼里有座玉蟾宫,嫦娥倚坐在窗边,简单几笔勾勒出她落寞的神色。   嫦娥偷药飞上月宫,再也无法与后羿重逢,以前的生活于她而言已是梦一场。   那她呢?她到底是身在梦中,还是刚从梦中醒过来?   阮苏无意识地松开手,书本啪地落了地,她正要弯腰去捡,一只手突然从旁边伸出来,在她之前捡起了书本。   “谢谢……”   她接过来道谢,抬头看见对方的脸,石化似的愣在了原地。   男人穿一件白衬衫,黑长裤,戴一顶黑色棒球帽,从帽檐底下露出的面庞狭窄容长,眸光深沉,挺拔的鼻梁宛如山峰,薄唇略显不安地抿着。   “苏苏。”   他叫了她一声,仿佛用尽所有的力气。   阮苏踮起脚尖伸出手,摘掉他的帽子,看见了一个光秃秃的脑袋,还有那铭心刻骨的完整相貌。   她蹲在地上抱着帽子哭了起来。   @一秒记住杰米.哒x s63点看   段瑞金慌了,手足无措地蹲下去企图安慰她,出众的相貌引来许多人侧目。   “苏苏,别哭了……我错了……”   阮苏抬起一双泪眼,双手捧着他的脸,始终不敢相信自己看见的画面。   “你是他吗?你的头发呢……呜呜……”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还有人掏出手机拍照。段瑞金不想抛头露面,把帽子戴回头上,将她打横抱起,随便走进一家餐厅,要了包厢。   关上包厢门后,周围终于安静下来。   阮苏仍在哭,声音沙哑,听得人很心疼。   段瑞金为她倒了杯水,坐在旁边看着,竟然不太敢说话。   阮苏终于哭够了,眼睛通红地看向他,“你是他吗?那些记忆到底是不是真的?”   他苦笑了一声,“说实话,我也不是很清楚。我明明已经死了,睁开眼却到了三个月前,躺在一座寺庙里。”   “所以你的确是段城?”   他点了下头。   阮苏想到百科上段城的那段描述,忍不住又滚出几颗泪来,捏着纸巾问:   “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对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深邃的眼睛里涌出一抹淡淡的笑意,握住她的手坚定地说:   “就算再死一次,我也绝对认得你。”   阮苏泪如泉涌,扑进他怀中,再也不肯松手。   平复下心情,两人点了几个菜,一边吃一边好好梳理一下脉络。   这是第二次重逢,比第一次更加的物是人非,两人在此之前也已经几十年都没见过面,却莫名的感觉亲密无间,种种误会与隔阂似乎都随着时间一起消散了。   据段瑞金所说,他是在如今的首都去世的,按时间线推算应该是二三十年前。   他没有家人,倒有几个忠心耿耿的下属,加上死前职位资历还可以,由国家出资下葬,墓地位于很着名的一座山上。   他死于突发性脑溢血,所以死前的感受不怎么痛苦。死亡对他来说就像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觉,睁开眼时,自己已恢复年轻容貌,躺在一座与世隔绝的寺庙里。   主持给他剃了度,收他当徒弟,赐予法号,却不用庙中规矩来要求他,说他的来历是不可说,并且迟早会回到凡尘俗世里去。   他在努力联系阮苏的同时,试图寻找过自己回来的原因,可惜一无所获。   阮苏听着他的话,隐隐约约想起件事,惊问:“你还记得大姨太沈素心吗?”   段瑞金想了片刻,点头:“她怎么了?”   “她死前跟我说过,她想感谢你的救命之恩,所以要在生前亲自为你做满1080件善事。在佛教中1080是非常重要的一个象征,代表了十法界中的108个数字。十法界又分六凡与四圣,人类便是六凡中的一凡,身处六道轮回当中,生生世世,轮回不息。倘若做满1080件善事,即可脱离芸芸众生,不见白头。”   段瑞金听她这么说,想起沈素心临死前塞给他的那张纸条,以及唯一的一句话——我报答了您的恩情。   当时他听不懂这是什么意思,等到多少年后的今天,终于明白了她的用心良苦。   他不由得叹了口气,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二人聊了两个多小时,最后得出的结果是,这种玄之又玄的事,没人能琢磨得透。   阮苏抬头望着窗外,喃喃道:“我以为我梦见了别人的一生,真是庄周梦蝶,蝶梦庄周。”   段瑞金放下筷子,鼓起勇气握住她的手。   “我不管现在是梦还是曾经是梦,我只想把握当下,你呢?”   阮苏回头看向他,张开嘴正要说话,放在包里的手机突然响了。   她连忙抽出手接听,打电话来的是妈妈。   阮妈妈问:“你怎么不在家啊?我特地赶回来给你做午饭了,上哪儿去了?”   她说话嗓门一向大,从手机里冲出来落进段瑞金耳中,后者不由自主地坐直了一点,很认真地看着她。   阮苏道:“我……我跟朋友出来吃了,你不用管我,上班去吧。”   “你肚子还出去吃饭干嘛呀?吃得什么?重油重辣的可不许点。”   “哎呀我知道了……”阮苏习惯性地撒了个娇,想起对面坐得是谁,顿时有点尴尬,匆匆聊了几句就挂断电话。   她放下手机摸了摸耳朵,“那是我妈,我爸也活着,对我挺好的。我在这里……过得还行。”   “那就好。”他点点头,忽然问:“你结婚了吗?”   阮苏立即说道:“当然没有。”   “那……恋爱了?”   她忍不住笑了一声,“你想干嘛?”   段瑞金垂眸道:“曾经毕竟只是曾经,我不喜欢夺人所爱,若你已经有喜欢的人,那我就不打扰你了。”   好一个不打扰,他要么就别来,来都来了见一面又走,这叫不打扰?   虽然过了几十年,可他的行事作风真是一点都没变,让人想狠狠咬他一口。   阮苏磨着牙看他,突然清了清嗓子,扬唇笑道:   “我的确有喜欢的人了。”   段瑞金的眼神肉眼可见地暗淡下去。   “我很爱他,他也很爱我,我们在一起很多年,前段时间因为工作原因分开了,但他现在已经回到我身边。我想马上跟他结婚,和他住在一起,最好是买副手铐把他跟我拷在一起,钥匙丢进大海里。”   段瑞金端起水杯一口饮尽,自嘲地扯了扯嘴角,起身道:“祝你们幸福,早生贵子。”   他说完就往外走去,阮苏问:“你去哪里?”   “先回庙里吧,以后再做打算。”他语气低落,看着门不回头。   阮苏道:“好吧,那我托你帮我买样东西。”   “什么东西?”   “手铐啊。”   段瑞金愕然回头,看见她狡黠的双眼。   阮苏走过去牢牢抓住他的手腕,“你死过一次,脑袋也变笨了吗?这种话都听不出来?没有别人,只有你。”   他怔怔地眨了下眼睛,还没来得及高兴,她已经踮起脚尖搂住他的脖子。   “你既然回来了,就不许走。现在我妈在家里,你跟我一起回去,让她见见你。”   段瑞金不安地舔了下嘴唇,“见我做什么?”   “不见面她怎么会同意我们结婚?”阮苏凶巴巴地问:“还是说……你不想跟我结婚,嗯?”   他忍俊不禁,“我想,只是我现在一无所有,拿什么见他们?”   “一无所有怎么了?我爸妈可不是嫌贫爱富的人。”   “不行。”他摇头,“做父母的谁会愿意把女儿交给一个来历都说不清楚的人?我得先在这个世界站稳脚跟,然后挺胸抬头的去见他们。”   阮苏想了想,“那好吧,先吃饭。”   两人坐回桌边吃饭,吃完后阮苏叫来服务员结账,段瑞金想都没想就要买单,可随后就意识到自己囊中羞涩,尴尬地闭上了嘴。   阮苏掏钱结账,忽然觉得很痛快——曾经她仰仗他生活,现在总算换过来了。   她看出段瑞金身上没钱,想逗他一下,带他出去逛商场。一会儿看中这件衣服,一会儿喜欢那双鞋子。   段瑞金曾经一个人养活全家,买什么不是他结账?醒来后却连下山的公交车车费都是问主持借的,连瓶水都没办法给她买,郁闷地站在旁边承受店员异样的目光。   阮苏买了好几身衣服,牵着他的手经过一家金店,笑嘻嘻地问:“你还没见识过这个年代的金子吧?进去看一看?我正好想买条项链呢。”   他深吸一口气,把她抱了起来,在她的惊呼声中走到角落里,放下后低声道:“你故意的是不是?”   阮苏装傻眨眼睛,“什么故意的,我听不懂。”   段瑞金哭笑不得,“你是我的女人,却得自己花钱买东西,像什么话?你先等等,等我以后有钱再带你来逛街,到时你要什么都给你买。”   她放下手里的袋子,摸摸他的脸。   “二爷,现在不是民国了,是二十一世纪。你不是段家的二爷,我也不是你的姨太太。以后我们在一起,我要平等的关系。你赚钱我也赚钱,你保护我我也保护你,你不许背叛我,我也不许背叛你,知道吗?”   “平等的关系……”段瑞金反复咀嚼这几个字,点头道:“好吧,我会努力改变的。”   阮苏甜蜜地笑起来,亲亲他的脸,手拉手继续逛街去了。   两人又吃了一顿晚饭,出来后天已经黑了。阮苏拦了一辆出租车,段瑞金送她回家。   抵达小区门口,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她却突然很不愿意与他分开,问:   “你晚上住在哪里?”   “师父给了我一点钱,我在餐厅旁边的小旅馆里开了个房间。”   “有多小?”   “嗯?”   阮苏语速极快地说:“你在这里等我,不要走,我进去一下马上就出来,千万不许走啊!”   她说完人已经跑进了小区里,身影消失在趁晚上凉爽出来散步的居民当中。   身边来来往往都是人,许多人还频频回头看他。段瑞金有点不自然,把帽檐往下压了压,站在路灯下等她。   十多分钟后,阮苏如约回来了,怀里多了个行李包。   “你这是……”   “嘘,快走快走!我趁爸妈不注意偷偷拿了两套换洗衣服,快走,小心他们追出来。”   段瑞金迷迷糊糊地被她推上一辆公交车,车上坐满了下班的人,他们只能抓着栏杆站在窗边。公交车一发动,阮苏便打了个踉跄,他连忙接过包背在自己肩上,用手搂住她的腰。   阮苏抱住他,脑袋靠在他胸膛上,偷偷地笑成了一朵花。   段瑞金还在困惑:“你要去哪里?”   “你又装傻。”   “我什么时候……”他说到一半闭上嘴,猛然意识到她的用意。   她要跟他住一起。   阮苏对小旅馆没什么期待,心想只要干净整洁就好。可是等到地方一看,实在寒酸得可怜,连这两个要求都达不到。   她立刻让段瑞金退掉房间,去隔壁街上的星级酒店开了个双人间。   折腾来折腾去,等躺到床上已经到了深夜。   段瑞金在洗澡,水声沙沙。阮苏已经洗过了,盘腿坐在床上心不在焉地看电视。   水声停下,浴室门打开。他走到她面前,弯腰亲了亲她的额头。   “睡觉吧。”   然后就躺在另一张床上。   阮苏:“???”   段瑞金闭着眼睛,呼吸平缓均匀,似乎已经睡着了。   阮苏不信邪,爬下床蹲在他旁边,盯梢似的盯着他。   他无奈地睁开眼睛,声音哑哑的很好听。   “很晚了,睡觉吧。”   “我想睡你。”   阮苏捧着他的脸,亲了上去。   段瑞金吻得动了情,把她抱到床上越吻越深,最后翻身压上去。   阮苏有点紧张,双目迷离呼吸急促地伸出手,“我的包里有……”   “睡觉。”   他突然用被子把她一裹,双手从外面圈住她,不许她动,维持着这个姿势睡着了。   阮苏一脸懵逼。   他明明就已经……发什么神经?   算了,睡就睡。   白天逛了太久,情绪又大起大落,阮苏很快睡着。   凌晨时分,段瑞金起床上了趟洗手间,回来后站在床边看她的睡颜,眉心蹙得紧紧的。   能重活一世,是沈素心给予的幸运。二人能在这个时代相逢,更是命运赠送的礼物,必须好好珍惜。   段瑞金不敢碰她,一想到她曾在孤苦无依的情况下为他生下两个孩子,那么艰辛地拉扯大,他就自责都连她的手指都不想碰。   “我们再也不要像当年那样。”   他弯腰亲了亲她的额头,吻到一抹汗意,帮她把被子掀开一角,自己去另一张床上睡了。 第86章 (完)   阮苏睡了个好觉,醒来时天光大亮。段瑞金早已起床,买来了早餐,放在电视柜上说:   “楼下只有一家卖西餐的店,我也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就随便买了一点,你看看爱不爱吃。”   “西餐?早上也有西餐店开门吗?”   阮苏嘀咕着凑过去看了眼,差点笑出声。   她举起一根炸鸡腿,“这就是你说的西餐?”   段瑞金表情困惑,“他招牌上写得是英文,难道不是吗?”   阮苏忍俊不禁,起身捧着他的脸亲了一口。   “你真可爱。”   段瑞金面不改色,却从她亲过的地方开始,慢慢晕开了一圈红意。   阮苏刷牙洗脸,换了身衣服出来吃饭。   段瑞金问:“你今天去上班吗?”   “去。”阮苏说:“不过我打算辞职。”   “辞职?”   “以前我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过自己的日子。如今想起来了,当然得去找找他们。安安、音音、赵祝升、小曼……活到现在应该也有八.九十岁了,不知道见面是个什么样的光景。”   她回想起自己咽气时众人的模样,兄妹俩已成人,赵祝升是个事业有成的中年企业家,小曼儿女双全,生活美满。   要是他们见到她,还认得出来吗?   “我陪你一起。”   段瑞金说。   “好啊……对了,你之前那些部下朋友什么的要不要联络?他们要是还活着的话,身份都挺了不起的吧,肯定能帮你不少忙。”   他摇头,“不联系。”   “为什么?”   “我跟你不同,你在这里出生长大,一切都有迹可循。而我死了那么多年,突然从庙里蹦出来,去找他们岂不是等着被人抓去研究?”   阮苏拍了下脑袋,“还真是,我简直睡糊涂了。”   二人加快吃饭速度,很快就收拾出门,来到了公司。   她让段瑞金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等待,她则去经理办公室打辞职报告。   当段瑞金被同事们团团围住问是不是明星时,她正对经理说出辞职原因。   “我怀孕了,身体不好。”   “你入职也有这么久了,工作干得还不错,给你放长假行吗?非得辞职?”经理道:“按照你这种情况,最后一个月工资是拿不到的,也没有任何离职补贴。”   阮苏来之前想得很清楚,以前她是家中独生女,家境还不错,父母又宠爱,对她的要求是开心就好,所以干这份钱少事少没前途的工作赚赚零花挺不错的。   可现在段瑞金回来了,她要跟他互相扶持,这种工作就显得不太够用,留着也是浪费时间。   “多谢经理提醒,我已经想好了,辞职。”   经理惋惜地摇了摇头,“那好吧,我去跟上面说,你把工作交接一下就可以回去了。”   二人一起往外走,经理远远地看见她位置上的段瑞金,惊问:“那是你男朋友?你怀得孩子是他的?”   “嗯。”   “好啊,我说你辞职这么利索呢,原来是找到这样一个高富帅。”   “没有啦,他就是个穷光蛋,光有一张好看的脸而已。”   阮苏红着脸吐了吐舌头,推她道:“你忙你的去,我会交接好的,放心吧。”   经理捏捏她的耳朵,踩着高跟鞋开会去了。   接下来阮苏用了一整天的时间跟同事交接工作,段瑞金全程搬张小凳子坐在旁边,乖宝宝似的看着,极大的满足了她的虚荣心。   下班之后,他抱着阮苏装东西的大箱子,与她走在街上。   霓虹闪烁,车水马龙。   阮苏靠着他的肩膀,心中无比踏实。她转头想跟他说话,眼角余光瞥见一个大招牌,好奇地跑过去。   售票人员热情地介绍:“今晚本博物馆正在展览开国十大将军的遗物,还有全息影片可供欣赏哦,要进去看看吗?”   开国十大将军?   阮苏回头看向段瑞金,小声问:“你留下了什么遗物?”   段瑞金含含糊糊道:“不就是些衣服鞋子,没什么可看的,走吧。”   “不要,我想看。”   二人争执一番,最后达成协议——他带着东西在外面等,阮苏自己进去看。   阮苏买好票,与其他游客一起进去,进门前对他挥了挥手。   段瑞金张开嘴想挽留,但最后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安静地等着,成为售票处一道亮丽的风景。   阮苏对其他人没兴趣,单刀直入找到段城的展厅,有讲解员正戴着麦克风为大家讲述他的一生。   “段城将军是开国十大将军里最独特的一位,不仅仅是因为他贡献大,他的私人生活也值得一提……”   阮苏听着讲解,目光从一件件遗物上扫过。   段瑞金出生商贾之家,落地起就没缺过钱花,虽然自己不怎么讲究,可吃穿用度上一向都是用最好的。   然而他这些遗物不是洗到发白的裤子,就是磨毛了边的衬衫,一只喝水用的大瓷缸也斑驳不堪,唯一一套还算新的衣物是他的军装,上面挂满各种勋章。   这样的遗物,实在无法与年轻时的他联想到一起。   根据讲解员所说,他自建国后一生都过得很清苦,尽管身居高位,从不铺张浪费,到死时住得房子都是建国时组织分给他的五十平米小一居。   阮苏想象着他生活中的模样,心里像压了块石头,闷得慌。   走到展厅中央,她看见一个玻璃罩里放着封破旧到看不出字迹的信封,好奇地问:   “这是什么?”   讲解员道:“将军终生未婚,也从未在别人面前提起过恋情。据传他参军之前家里曾为其娶过亲,但是已无从考据。不过有件事可以肯定,他一定有爱过的女人,这封信就是证据。他死前这封信就压在枕头底下,据说前一晚还在看,因为看过太多次,上面的字迹都已经磨花了呢,导致后人不知道究竟是谁写给他的。”   阮苏出神地看着信封,脑中想起当年在加拿大定居后,段瑞金寄信来她回过去的那一封。   难道是同一封?不至于吧……那封信是她亲手写的,可是没有任何保留下来的价值啊。   “能打开看看里面的信纸吗?”她问。   讲解员摇头,“不行哦,遗物都是仅此一份的,非常宝贵。而且纸张这种东西很容易损坏,工作人员放进去都要万分小心呢。”   “好吧。”   阮苏有点遗憾,放弃要求继续看下一个。   半个多小时后,她从里面走出来,拉住段瑞金的手就往前面走。   段瑞金试图解释两句,她却低声说:“快走!我偷偷拿了一样东西!”   “啊?”   她没解释,一连穿过两条街,确定没人会追来了,才把一直插在口袋里的手拿出来,展开手掌,掌心躺着一枚银色的钥匙。   @一秒记住杰米.哒x s63点看   段瑞金眯起眼睛,“这个是……”   “你遗物里的,讲解员说是花旗银行私人保险柜的钥匙,但因为没人知道密码,所以至今没有人动过,也不知道里面到底放了什么,钥匙当做遗物保留了下来。”   阮苏说完后问:“你还记得你在里面放了什么吗?”   段瑞金凝视半晌,摇头,“我也忘了,别管它了吧。”   “干嘛不管呀?”阮苏道:“我冒着被抓的风险特意拿的呢,要是里面是钱,现在可能用不了了,可万一放得是金银财宝之类的,就可以拿出来卖掉当你的启动资金啊。”   段瑞金抬手戳戳她的脑门,“你真是什么时候都不忘记赚钱。”   阮苏嗔道:“我还不是为了你好,你个白眼狼。”   段瑞金从她手里接过钥匙,放进口袋里,“好吧,那我们就亲自去看看,里面放了什么。”   阮苏与他在酒店住了三天,然后陪他回了一趟庙中,从主持那里拿到他的身份证明——他仍叫段瑞金,户籍地也没变,但出生年月改成了1994年5月4号。   段瑞金叩拜道谢,还俗了。   回去后为节省开支,段瑞金没再住酒店,阮苏掏腰包为他租了个公寓,带他一起去办护照和签证。   办.证时工作人员歪头打量他,“段瑞金?”   “是。”   对方点点头,没说什么。   半个月后证件下来,阮苏购买两张飞纽约的机票,谎称与同事出国旅行骗过了父母,和他一起登机飞往大洋彼岸。   纽约花旗银行的总部大厅里,两人给出工作人员一张死亡证明与遗嘱,声称他们是段城的远亲,段城死前把柜子里的东西送给他们。   工作人员对比了签名和指纹,验证无误,带他们进去时忍不住说:   “你简直跟段城档案上的照片长得一模一样,只是更年轻更英俊一些。”   段瑞金笑笑,没解释,把阮苏的手签得更紧了点。   工作人员带他们找到柜子,便退出去等待。   段瑞金输入密码,拿出那枚钥匙,对准钥匙孔,阮苏忐忑道:“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钥匙还有没有用……”   他抿着嘴唇没说话,表情很严肃。   咔哒——   一声轻响,门开了。   里面有个小手提箱,拿出来放在台子上打开,金光闪烁。   阮苏定睛瞧了瞧,竟是一套纯金打造的婚嫁首饰,头冠、耳环、手镯,还有一枚至少十克拉的大钻戒。   几十年过去了,这些东西从未见过太阳,依然闪闪发亮。   她不解地问:“你存这种东西做什么?”   他盖上箱子冷淡地说:“忘了,我们出去吧,找地方卖掉它。”   “喂,等等。”阮苏追上他的步伐,难以理解,“你存些金银珠宝很正常,可这分明是为了结婚而准备的啊,你之前打算过要和谁结婚吗?”   段瑞金被她问得避无可避,停下说道:“这不是我的,这是你的。”   阮苏更加一头雾水了,“什么意思?”   “阮苏,都是过去的事,不要问好吗?”他看着她的眼睛,眼底闪过一抹微不可见的央求。   她见状松了口,但心底仍然念念不忘。不过等他们找到一家拍卖行,打算把这套首饰进行拍卖,对方检测后给出估价,超乎预料的价格让她将那些不重要的烦心事抛之脑后,惊讶地问:   “四百万美金?”   换算成人民币差不多三千万了,一套首饰而已,确定没算错?   拍卖行工作人员说:“这枚钻戒是钻石中的珍品,切工净度都非常好,质量难得一见。而且你们看它背后的刻字,SA,史蒂芬.阿朗。他是十九世纪很杰出的一位珠宝设计师,天资聪颖,留下过许多精美绝伦的作品,可惜有许多都因为战争不知去向。这枚戒指就是他的作品之一,如今的投资市场上很多人都喜欢他的。   再看这套黄金首饰,采用的是一种几近失传的细花工艺,除装饰价值外更有收藏价值。因此两样东西拍到四百万美金应该不难。”   阮苏看向段瑞金,后者道:“好,拍卖吧。”   工作人员递来合同,他们看了一番,比较重要的一条是拍卖行会收取成交价百分之五的手续费,也就是说,如果按照四百万美金拍卖出去,他们要出二十万的手续费,换算成人民币得一百多万。   “好贵啊。”阮苏咂舌。   “以后赚得回来。”   段瑞金拿起笔,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一周后,首饰参与竞拍,最后以413万美元的价格成交。   他们拿到钱,马上订了去加拿大的机票,打算去阮苏生前居住过的小镇看一看。   阮苏死时安安仍在镇上生活,音音因工作忙满世界飞,但也会挤出一切空余时间回镇上陪安安,不知道两人现在是否还住在那里。   她登机前有上网搜索过他们的信息,音音完全找不到资料,安安在二十多年前,也就是二十世纪末时举办了最后一次画展,宣布封笔,之后不知去向,连艺术界的同行们和他的粉丝都不知道他去了哪儿,甚至还有人专门拍摄了一部纪录片,探讨他的结局。   网上查不到,那就实地去看,可谁知飞机落地后,他们租了辆车前往小镇,房子还在,门却是锁着的,看起来洁净如新,只是没什么生活气息,仿佛很多年都没人住过。   周围的邻居也换了一茬儿,没人认识阮苏。她找了个年纪稍大些的询问,这位从法国移民过来的老人用不甚流畅的英语告诉她,以前住在这里的兄妹俩早就出国了,但是雇了人定期打扫这栋房子。   他们若是要找原房主,不如直接去找那个打扫的人,他就住在这条街的最西边。   阮苏道过谢,拉着段瑞金打算去找那人,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看那栋房子。   晚秋的暖阳下,它孑然而立,浅蓝色的屋顶宛如融入天空里,院里盛开了大片大片的翠菊,颜色各异,姹紫嫣红,争相斗艳。   阳光照进玻璃窗,隐约露出餐桌的一角。   她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当年自己在厨房里做饭的模样。安安在楼上画画,音音在外面跟朋友疯跑。   日子就像小溪里的水,汩汩流淌,清澈平静。   “走吧。”段瑞金道。   她在心底轻声说了句再见,牵着他的手继续向前。   在街道的末端,他们找到邻居所说的人。对方听明白他们的来意后,起初不肯给联系方式,直到阮苏声称自己是兄妹俩母亲的远房亲戚,并且拿出照片做比较,他发现两人的确长得非常相似后,才说道:   “我并没有他们的电话,只是每个月他们都会按时打钱过来,偶尔有事会信件联系,你们若是需要,我可以把信上的地址给你们。”   阮苏道:“那就再感谢不过了。”   对方让他们在院中等,走进屋里拿地址,出来后把一张纸条递给她,忍不住问:   “你真的只是她的远房亲戚吗?我刚才看了祖母与她刚搬来时的合照,你简直跟她一模一样?不是她的孙女?”   阮苏抿唇笑笑,“当然不是,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出国呢。”   “好吧,世上的事可真是够奇妙的。”他依旧感慨不已。   阮苏决定离开,想了想又拿出些钱,交给他拜托道:“那是很漂亮的一栋房子,请你务必照顾好。”   对方受宠若惊,连声承诺。   阮苏看着他欲言又止,深吸一口气,转身快步走远了。   接下来又是一番颠簸,他们赶往纸条上的地址——多伦多郊区的一套独栋别墅。   因路途不算太远,二人租车前往。   阮苏怀疑到那儿以后就会看到兄妹俩,路上一直在纠结,自己该不该露面。   段瑞金不太理解她的担忧,问:“你难道不想见他们吗?”   “当然想见,可是现在他们应该也老了,已经放下当年分开时的痛苦。我突然再冒出来,不是又扰乱了他们的生活吗?”   阮苏靠在他肩上,愁眉苦脸地玩着他袖子上的纽扣。   段瑞金摸摸她的头发,“我问你,之前你来见我的时候,担心过我的出现会扰乱你的生活吗?”   阮苏摇头。   “那就是了,你都不担心,他们那么爱你,又怎会讨厌扰乱?高兴都来不及。”   段瑞金淡淡地说:“我们都是活过两辈子的人,悲欢离合见得多了,有什么比所爱之人还活着更开心的事呢?”   阮苏经他一点拨,心中的纠结烟消云散,振作起来道:   “好,我见他们。”   段瑞金目光宠溺地看着她,仿佛无论她变成什么样他都一往如初,亘古不变。   汽车行驶了几个小时,穿过城区抵达目的地。只见漫山遍野的红色枫林中,一栋白色房屋静静伫立,犹如点缀在罗裙上的宝玉。   司机把汽车停在门口,阮苏与段瑞金下了车,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总算鼓起勇气按下院门上的门铃。   “汪汪——”   随着两声狗叫,三条黑白相间的边牧跑出来,摇头晃脑,好奇地打量他们。   紧跟着走出一个穿花裙子的金发小女孩,七八岁的样子,抱着一把网球拍,发现门外站的人不认识,问道:“你们找谁?”@一秒记住杰米.哒x s63点看   阮苏努力辨认了一下,看不出她长得像谁,便说:“请问这里是段长安和段妙音的家吗?”   “段长安,段妙音?”小女孩摇头,“我不认识他们,你可能找错了。”   “是吗?”阮苏拿出地址看了眼,连门牌号都一模一样,并没有找错。   莫非他们又搬家了?   她正疑惑着,门内传来老人的声音,“爱玛,有客人来了吗?”   “是啊奶奶。”女孩高声道。   门再一次打开,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奶奶拄着拐杖蹒跚地来到院子里,边牧在她身边上蹿下跳,她歪着头看阮苏,好半天后突然用力揉眼睛,揉完继续看,惊问:   “你是谁?”   阮苏不认识她,但也感觉她的气质有点眼熟,就像……就像……   老奶奶先叫出声,“你是阮苏阿姨???”   她也终于想起她的名字,“索菲亚?”   索菲亚乃小曼的女儿,建国前便出生,她后来又生了个儿子,叫罗伊。罗伊出生的时候阮苏还特地奔赴法国陪了小曼好几个月,之后两人也经常往来,两个小孩与她很熟悉,她咽气时也陪在旁边,差不多是大学毕业的年纪。   最后一次见面时索菲亚还青春洋溢,光彩照人,眼下却白发苍苍,皱纹密布,腰也变弯了,叫人感触极深。   阮苏还在惊讶着,对方已经问了起来。   “你真的是她?你不是早就死了吗?”   她猛然回过神,意识到自己的身份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的,拿出先前就编好的幌子。   “我不是阮苏,我是她的远房侄孙女。”   “侄孙女?”索菲亚半信半疑,“可你真的跟她长得太像了……”   段瑞金插话道:“她的确像,但也只是像,已死的人不可能复生,更不可能时隔几十年重新活过来,不是么?”   索菲亚顿时被说服,问:“那你前来有什么事吗?”   阮苏往里看了看,“我想来找段长安和段妙音,地址是镇上那个负责打扫的人给我的,请问是你雇佣了他吗?”   “不不,是他们两个雇的,钱也是他们两个留下的,我只是按时打过去而已。这栋房子是他们死后通过遗嘱赠送给我母亲的,因为她年纪太大了,一个人没办法生活,所以我搬过来照顾她。”   “他们死了?”阮苏心中大惊。   她来之前也不是没想过会遇到这种事,两人要是活到现在也有八十多岁了,若身体不好得病去世再正常不过,可是作为母亲,陡然听闻这种消息,心里还是很难过。   索菲亚道:“他们十几年前就走了,长安哥哥因为肾衰竭先走一步,妙音姐姐随后也服药自尽,临死前将公司变卖,钱全部捐了。”   阮苏努力压下心中的悲痛,问:“你妈妈也在这里吗?我可不可以见见她?”   索菲亚打开院门,“当然可以,不过她七十岁时就得了阿兹海默症,这两年病情越发严重,经常连我也不认识,恐怕没法跟你正常交流。”   “没关系的,我看看她就好。”   阮苏随她进去,趁无人注意时偷偷擦了擦眼角。   众人穿过客厅,来到后院,院中有一个泳池,泳池旁边是遮阳棚,一位老人坐在棚里看池水,膝盖上蹲着一只猫。   她头发极白,简直像顶了满头的雪,五官都被皱纹给掩盖了,只从缝隙中能辨认出一点还算活泼的气息,让人知道她是小曼。   外曾孙女爱玛带着三条狗跑过去,冲她道:“奶奶,有人来找你了。”   她宛如一只老蜗牛,慢吞吞地抬起头,用粗糙的手摸了摸她的脸颊。   “索菲亚,你又染头发了,黑发不是很美丽吗?”   “哎呀奶奶,我是爱玛。”   “索菲亚,去叫弟弟来,我带你们钓鱼。”她笑眯眯地望着泳池,声音缓慢又苍老,“你瞧这些鱼,多大啊,要是送到百德福去,让厨子做碗汤,能卖个好价钱。”   阮苏突然听到这三个字,鼻根涌出酸意,连忙捂住了脸。   偏偏索菲亚把她拉到了小曼面前,对着她的耳朵大声说:“妈妈,有人从国内来看你了!”   小曼那双浑浊的眼睛眨了一下,移向阮苏。   阮苏不想在她面前哭,很努力地挤出一个笑容。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许久都没说话,要不是眼睛还睁着,几乎是睡着了。   “小……”阮苏想叫她,刚开口就觉得称呼不合适,想换一个符合远房侄孙女这一身份的称呼。   但是还没来得及开口,对方就猛地往她怀里一扑,抱着她的腰嚎啕起来。   “太太……太太……”   索菲亚笑道:“您认错人了,她不是太太,是太太的侄孙女。”   小曼根本不听,只顾抱着她哭。   阮苏心中酸涩,轻轻抚摸她的背脊,鼻间嗅到她身上苍老的气味,脑中想起的则是当年那个活泼又狡猾的漂亮小姑娘。   “小曼,我上辈子能跟你姐妹一场,不遗憾。”   她弯下腰,在她耳边轻声说。   小曼顿时哭得更厉害了。   她身体不好,索菲亚不许她情绪起伏太大,很快就把她送回房间里,让爱玛陪着她。   阮苏触景伤情,也想回酒店早点休息,跟她交换了电话便告辞离开。   走之前她想起一人,问:“对了,你可记得赵祝升?”   “赵叔叔?记得呀。”   “他现在何处?”   索菲亚又是一声叹息,“赵叔叔是个痴情种,爱了阮苏阿姨一辈子。她死后他很努力的过了两年灯红酒绿的日子,可还是过不去自己心里那一关,第三年就把公司交给了妙音姐姐,自己环游世界去了。”   “环游世界?”   她苦笑,“说是环游,但走后就再没传过音讯回来,我们联系不上,到处去找,到现在也没有半点消息,不知道是死了,还是在哪里定居下来了。”   “是么……”阮苏遗憾地垂下眼帘,又问:“那你可否告诉我兄妹俩的墓地在哪里?我想在回国之前去看看。”   这个她倒是答得上来,“就在阮苏阿姨的墓碑旁边,还是妙音姐姐自己选的呢。”   二人再次回到小镇上。   自己去看自己的墓碑,这种感觉说不出的怪异。但是想想她连段瑞金的遗物都看过了,也就不难难接受了。   段瑞金陪她一起前去,怀中抱着两束花,二人身穿黑衣往山上走,鲜红浓黄的枫叶随风飘摇。   加拿大快入冬了,风变得有些凛冽,天高云淡。   站在山顶往下看,小镇被枫林包围,一栋栋房屋犹如动画片里的模型,可爱又漂亮。   他们抵达了墓地,找到三人的墓碑。   阮苏的墓碑在最前面,后面依次是安安、音音,碑与碑之间靠得很近,宛如大手拉小手,母亲带着孩子。   两人碑上也贴了照片,他们是千禧年后才走的,照片应该拍摄于死前不久。   安安是个帅气的六十多岁的小老头,笑得很灿烂。音音是个漂亮的老太太,也笑得很灿烂,露出她那一嘴整齐雪白的烤瓷牙,还有二十一世纪初最流行的口红颜色。   照片下有各自的墓志铭,安安的是——这是我哥哥,音音的是——这是我妹妹。   阮苏墓志铭旁加了一排字——这是我们的妈妈。   照片上三人都在笑,生前所有的恩怨、烦恼、苦难,皆化为泡沫,随风飘散,留下的只有快乐与欢笑。   段瑞金看着自己并不曾了解过太多的一双儿女,突然间想通了。   他以为当年自己的抉择带给他们跌宕艰苦的一生,直到现在都在自责。可对于他们来说,其实都是无关紧要的。   恩怨使他们成长,烦恼使他们珍惜当下,苦难使他们坚强。他们从不曾软弱过,又怎会惧怕那一点风雨?   @一秒记住杰米.哒x s63点看   他们以最洒脱的姿态结束了自己的一生,他这个从未给过帮助的父亲,实在是自作多情了。   阮苏把花放到墓碑前,如同以前一样吻了吻他们的照片,起身时眼泪模糊了视线,嘴角却是上扬的。   “娘要回国了,你们在这儿好好玩,这儿的风景多美啊。要是将来你们看腻了,娘就把你们带回国内,再去看看祖国的大好河山,好吗?”   墓碑自然无法回答她,但两人弯弯的眼角仿佛在告诉她——去吧,别担心我们。   安安有妹妹,音音有哥哥,他们从来没有孤单过。   两人下了山,赶往多伦多机场,乘坐当天最后一趟航班回国。   飞机上,阮苏靠在段瑞金身上看书,翻了翻书页忍不住问:“现在咱们有钱了,你打算干点什么呢?该不会还像以前一样天天就想着报效国家吧?”   后者轻笑一声,“我已经报效一辈子了,该过点自己的生活。”   “比如?”   他摸了摸她的脸,手指上已无扳指,是一个纯粹且了无牵挂的人。   “娶你。”   阮苏心底喜悦,脸上却故意装出不满意的样子,撅着嘴道:“可你当初答应我的话还没做到呢,我要十克拉的大钻戒,要豪车开道,要沿路撒珍珠,要穿水晶高跟鞋,要戴十对大金镯子……”   段瑞金垂眸看着她,忽然压过去问:“你要不要我?”   阮苏佯装纠结,片刻后拍拍他的脸道:   “看你长得还不错,我就勉勉强强收下吧,当个赠品好了。”   “收下了可就不许退货的。”   “不退货。”她搂住他的脖子,吻上自己心心念念的嘴唇,“永远不退货。”   完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全部完结啦,撒花~~   明后天会更新两章阿升和兄妹俩的番外哦,感谢所有陪我走到结局的读者小可爱,爱你们(づ ̄3 ̄)づ╭?~   这篇文写得太累了,下一篇打算写个轻松点的故事,十月就开文,感兴趣的戳专栏可看→《幼儿园同学争着要养我》   文案:   二十年前幼儿园一场大火,让阮秋葬身于火海,但她死前做了一件事,令七位同学成功获救。   陈暮生是她当年的同桌,长大后专心钻研仿生人技术,终于在二十年后成功把她的记忆移植到全世界第一位仿生人的身体里。   成果公布的第二天,阮秋就被人偷走了……   陈暮生:MMP!   苏醒后的阮秋,拥有成熟女性的身体和美丽容貌,心智与记忆却停留在五岁。   每天烦恼的是:如何才能多吃一根棒棒糖?真的好讨厌喝牛奶!这个怪蜀黍又是谁?   因她获救的同学都成了大佬,大佬们每天打得不可开交,争着养这位救命恩人。   新闻头条:   科研大佬竟然给神秘女子喂饭?   爆红影帝竟然去超市买姨妈巾?   金融精英竟然网购小学生作文?   体育悍将竟然包下儿童泳泳馆?   国民老公竟然在大街上吹泡泡?   ……   太阳花幼儿园第二十一次同学聚会上,大佬们撕破了脸。   “奏凯!你们奏凯!秋秋我来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