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皇帝的白月光》 作者:江山微雨   【文案】   江晚晴穿进一本宫斗文,成了男主皇帝回忆杀里的早逝白月光,生性纯良,却注定下场惨淡。   幸好,只要走完剧情领便当,就能回现代。   于是她兢兢业业演了一路,本以为就快收工大吉,可因为演技太好,善良苦命白莲花人设树立的太成功,到了最后关头,怎么作死都死不了。   江晚晴: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终归是我有负于皇上,我别无所求,只求您赐我一死!   侍女:娘娘是有苦衷的,奴婢以性命作证!   太后:好孩子,你是有苦衷的,好事是你干的,坏事你是被逼的。   皇帝:千错万错是世界的错,只你无错。   江晚晴:?   皇帝:譬如今晚,随你怎么放肆,都是无罪。   ……   男主真的很努力想谈恋爱。   女主十动然拒,只想早死早超生。   排雷:架空穿书,考据党慎入。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穿越时空 女配 穿书   主角:江晚晴 ┃ 配角:皇帝 ┃ 其它: 第1章   长华宫。   小宫女宝儿端着托盘,刚走到殿门口,忽听西边儿传来一阵幽怨的哭声,如泣如诉,不胜凄楚,不禁趁着没人翻了个白眼。   这都大半年了,李贵人的眼泪就跟长江的水似的,怎么也流不尽。   风里携来断断续续的哭音:“皇上,皇上,嫔妾冤枉……冤枉啊!”   宝儿怔了怔,回首望一眼远处的琉璃瓦,叹了口气。   这疯疯癫癫,终日流泪的李贵人,竟是不知……她口中的皇上,早就成了先帝。   太子都已经登基了。   想到这里,宝儿又加快脚步,往正殿走去。   宝儿年纪小,入宫的时间不长,初来乍到没几天,就被指派到了长华宫——这儿原先是个当差的好地方,正殿住着的可是正儿八经的皇后娘娘。   先帝自年少时便有风流名声,一生多情,可至死都只有一个孩子,也就是前些天登基的年仅五岁的小太子。   太子是由一名身份低微的后妃所出,才几个月大,那女人不知犯了什么事儿,畏罪上吊了,先帝便着人把孩子抱给皇后养。   直到七个月前。   先帝一道圣旨,将皇后幽禁于长华宫,此生不得踏出宫门半步,等同于打入冷宫不得超生,徒留个不顶用的虚名。   宝儿进宫这么久,几乎从没听人提起过皇后。   她就像是宫里的一道禁忌,所有人都对她讳莫如深,若非亲眼所见,每日伺候着,宝儿只怕要将这位失宠的娘娘当成洪水猛兽。   可她家娘娘……分明是天仙般的人,最是温柔良善。   江晚晴正在偏殿看书。   自从下了禁令,这里伺候的,只剩宝儿和一名也是新来的小太监容定。   长华宫的老人死的死,调走的调走,全不在了。   宝儿和容定即便有心收拾齐整,可偌大的一个宫殿,到底心力不足,因此殿内难免显得破败。   江晚晴身着一袭缟素的裙子,一头乌黑的秀发挽成简单的发髻,用玉白的簪子定住,脸上脂粉未施,此刻正悠闲地坐在榻上,倚着窗,神态慵倦,苍白纤细的手指,缓缓翻过一页纸。   窗外依稀能听到李贵人的凄凉哭声。   宝儿生怕皇后触景伤情,忙放下托盘,便想关上窗子:“娘娘,快吃饭罢,您瞧瞧,今儿这饭菜可好的很呢。”   江晚晴轻轻按住她的手,笑道:“我正在念窦娥冤的话本,你且开着窗,李贵人哭的这般情真意切,听着才有气氛。”   宝儿一愣:“……娘娘?”   江晚晴摇了摇头,没有多说,看了一眼装着的几道小菜,又是一笑:“有心了,都是我爱吃的。”   宝儿这下来了精神:“可不!就算从前先帝在时,咱们宫里的膳食用度也不算太差,但跟这几天没法比!”静了一会儿,她扬起嘴角,笑弯了圆圆的眼睛:“底下的人都有眼色,知道太子殿下登基了,娘娘不日便会从这里出去,毕竟您养育过太子,就该是正经的太后——”   江晚晴听了不觉欢喜,反倒惊讶地看向她:“为何?”   宝儿一滞,支支吾吾道:“因为、因为您养育了太子……”   江晚晴莞尔道:“我又不是他的生母,不过养了他几年。再说了,太子才几岁,能作的了什么主?”   宝儿张开的嘴慢慢合上了,像弯弯的月牙般的眼睛,也染上了失望的神色。   江晚晴拿起筷子,夹了点菜吃。   过了会儿,宝儿开口:“那该是摄政王作主了。”   江晚晴低垂着眉眼,不置可否。   宝儿在一旁端茶递水,咕哝道:“摄政王若是有心,说不定会接您入慈宁宫——”   江晚晴筷子一顿,突然笑了一声。   宝儿奇怪道:“娘娘,怎么了?”   江晚晴抬眸:“宝丫头,你入宫太晚,宫里的事不清楚就罢了,连从前帝都街头巷尾的流言,也全不晓得么?”   宝儿脸一红:“奴婢家住琼州,爹爹在小地方当官,许多帝都的事确实不知。”   江晚晴柔声道:“我不是在怪你。”   待得茶余饭足,江晚晴看见宝儿准备撤下碗筷,突然想起一件事,问道:“容定上回挨了板子,还没养好伤吗?”   宝儿想了想,答道:“前几天去看他,分明好的差不多了,只说是头晕——我看啊,八成是犯懒不肯起来,我待会瞧瞧他去。”   江晚晴颔首。   等宝儿走的远了,榻上的人才长出了一口气,展露笑容。   终于……终于快结束了。   不容易啊。   江晚晴是生于二十一世纪的现代人,平平安安长到十七岁,正是花一样美好的年纪,偏偏因为一场车祸,魂穿进了一本看过的宫斗小说,成为了和自己同名同姓、时年刚满三岁的奶娃娃女配。   这个女配在原著中从未露面,一直活在别人的回忆杀里。   ——主要是男主的回忆里。   男主名凌昭,是个年少有为的皇子,少年时便能领兵出征,多年来立下战功无数,受封燕王,然而生性沉默寡言,极为内敛,他父皇最钟爱的儿子不是他,而是早逝的元后所出的太子凌暄。   凌暄体弱多病,风流浪荡,怎么看都不适合当帝王。   可老皇帝才不管,铁了心要让凌暄继位。   凌昭的母妃和女配的母亲是手帕交,因此两人算得上两小无猜,早生情意。   男主英雄年少,女配自小便是个美人胚子,长大后更是美貌之名动京华,端的是一对璧人,只可惜天意弄人。   有一次,凌昭率兵出征,虽然险胜,但是损失惨重,自己也受了不轻的伤。   回到帝都,老皇帝因为他几度将在外抗命不从,说了他几句,凌昭一反常态,居然严词指出父皇听信朝中庸人之言,用兵有误。   这可好,父子彻底闹翻了。   因为凌昭态度强硬,拒不认错,老皇帝差点夺去他的封号,还把他关入大牢。   女配吓坏了,苦苦哀求尚书父亲替凌昭说说话,但江尚书身为久经官场的重臣,哪会干这蠢事,当然不允。   这时,太子凌暄竟主动托人带话,说是可以帮这个忙。   作为代价,他会请老皇帝,为他和女配赐婚。   女配走投无路之下,只能应允。   太子替燕王求情,老皇帝遂准凌昭戴罪立功,从此戍守边疆重镇。   凌昭出狱后,没来得及沐浴修整仪容,听闻女配将被指给太子,急匆匆去质问女配,就顶着一张憔悴至极的脸,和满身的狼狈。   他问女配是不是为了他才答应指婚,他问女配是不是被太子逼的。   女配含泪否认,狠心赶他走。   凌昭戍守边城的第二年,老皇帝驾崩,太子登基称帝。   女配虽然成了新帝的皇后,身份尊贵,但是一颗心全在凌昭身上,侍寝不情不愿的,总是暗自垂泪,神情悲切。   凌暄不愿勉强,但自己的女人老想着他的兄弟,心里肯定不好受,于是每次都闹的不欢而散。   成亲数载,竟是从未圆房。   最后,因为一件事触及了凌暄的底线,他实在容忍不下去,虽不曾废后,却把女配幽禁于长华宫,帝后形同陌路。   凌暄体弱,当了不足七年的皇帝就病逝了,临死前,不知出于什么诡异的心态,把远在苦寒之地的凌昭调回来,遗诏上封他为摄政王,辅佐幼帝。   女配生了一颗苦情白莲花的心,想到自己先是嫁了先帝,愧对摄政王,又对摄政王有情,愧对先帝,终究罪该万死,于是选择三尺白绫了却余生,动手前留下一封遗书,求摄政王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放过她的家人,善待年幼的小太子。   凌昭大受打击,又从母亲口中,得知女配当年的确是为了他,才嫁的先帝。   自此,女配成了他心尖上的白月光,直到两年后,和女配极为相似的庶妹,也就是小说的女主经选秀入宫,开启正文的宫斗剧情。   在原著里,女配是真正人美心善的白莲花,两朝帝王白月光,凌昭爱她,凌暄爱她,甚至原女主对她也充满了敬慕思念之情。   奈何一生情路坎坷,结局惨淡。   这可苦了江晚晴。   她虽是穿越者,却和很多前辈不同,她在现代生活幸福,父母恩爱,家中大富大贵谈不上,小康是够得着的——有车有房,吃穿不愁,就在穿越前不久,老房子拆迁赔了一大笔钱,日子眼看是越过越好了。   突然魂穿过来,变成尚书府的大家闺秀,最初的懵逼过后,江晚晴直犯愁。   她想念家中亲人,想念科学发达、生活便利的二十一世纪。   作为一个轻度手机依赖症患者、以及轻度网瘾患者,她在古代的每一天都是煎熬,虽然平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周围总是一群人可供使唤,但父母远在天边,夏天没空调,上网靠作梦的日子,她实在不想要。   好在有一天梦里,鬼差托梦给她,说是地府工作出了重大失误,这次穿越是一场不幸的意外,但只要她依照书里的剧情走完全程,就能回到现代。   此刻她真正的肉身陷入车祸后的植物人状态,古代一年只等于现代一日,只要她乖乖听话,等领完热便当,就能回到自己身体里。   于是,江晚晴熬啊熬,熬啊熬。   从尚书府闺阁到寂寞深宫,她尽职尽责地扮演着白月光女配的角色。   男主凌昭也好,她名义上的夫君凌暄也罢,在她眼里都像是游戏的NPC,唯一的作用是协助她完成任务,领取奖励。   唯独那小太子,那乳名为福娃的孩子,却是不同的。   按照原著的剧本,凌昭当上摄政王后没多久,就威逼利诱,胁迫幼帝下了禅位诏书,把皇位抢了过来。   他始终记着女配的遗言,倒是不曾为难幼帝,给了他一个王爷的封号,依旧准他暂住皇宫。   这一决定,日后险些酿成大祸。   幼帝慢慢长大,在别有用心的太监蛊惑下,对凌昭心生恨意,屡次使坏想害他,皆未能得手。   最后,幼帝的身世被揭穿。   原来他压根不是皇家血脉,而是宫妃与他人私通生下的孽种,于是凌昭命亲信关紧门窗,乱棍打死了他。   江晚晴穿越后,对其他人都有防备,唯独见这小小的婴孩,却喜欢的紧,终究不忍见他走到那一步。   于是,一天夜里,她在梦里和鬼差讨价还价,坚持把福娃一同带回现代。   鬼差同意了,只是有个条件。   原著中,女配是自缢身亡的,而江晚晴想带走福娃,就必须让凌昭赐她死罪。   江晚晴一口答应下来。   在这个封建主义盛行的时代,在这尔虞我诈身不由己的九重深宫,想风风光光活下去不容易,想找死有何难?   这条件未免过于简单。   江晚晴微微笑了起来,执起话本,又翻了一页。   快了……   她只需要安安稳稳地坐在这里,等着多年未见的‘初恋情人’不请自来,上门叙旧。   ——大戏已经落幕,就差这最后的谢幕礼。 第2章   先帝的金棺停灵永安殿,择日下葬。   前几天殿中哀哭之音不绝,便是在这炎炎夏日,听着也叫人心生凉意,如今倒是清静了不少。   一名小太监擦了擦额头的汗,抬头看一眼刺目的日光。   先帝去的不是时候啊。   此时正值盛夏酷暑,这风吹在脸上都是热的。   头两天哭灵的宗亲命妇们,体力不支倒下的,可不止一个两个。   他刚收回目光,忽见一道高大的身影往这边来,后面跟着不少随从,忙定了定神,随身旁的宫人侍卫一道跪下行礼。   大热的天,他后背的冷汗湿了衣衫。   不是热出来的,纯粹是吓的。   等那行人匆匆走过,他才敢起身,转头望向其中一人的背影。   那人身形颀长,比旁人起码高出半个头来,背影也是一样的冷硬笔挺,像雪中劲松,又像永不会弯折的长枪。   他一走过,空气都阴凉不少,四周的压迫感经久不散。   小太监长长出了一口气。   身旁传来同伴们的窃窃私语。   “摄政王战场上待久了,这气势当真骇人。”   “他这是往哪儿去呢?”   “我猜是泰安宫——听说皇上夜里哭的厉害。”   “唉,也是可怜。”   “摄政王这一回来,若是从前的事看开了,放下了,倒还好,只怕他还记着……”   “怎会不记得?当年圣祖皇帝驾崩,摄政王回京奔丧,进宫觐见先帝和江皇后,回府后呕出一口血,生了一场大病,都说是过于悲痛所致,依我看啊,八成是气的。”   “……气的?”   “可不是?若没有当年的一场风波,江皇后和他本是……唉!”   “造孽,造孽哟……”   *   泰安宫。   李太妃哄了半天,总算把小皇帝给哄睡了,可没一会儿那小小的孩子又醒了,这回也不大哭大闹了,只一个人缩在床角,可怜巴巴地擦眼泪。   泰安宫里住的不是先帝的妃嫔,而是小皇帝的祖父、圣祖皇帝剩下的妃嫔,而今也没几个人了。   李太妃就是其中之一。   在过去的几天里,她突然从一个寂寂无闻的太妃,一跃成为所有人争着巴结的对象,就跟作梦似的。   只因除了圣祖皇帝的遗孀,她还有一个身份。   ——摄政王凌昭的母亲。   李太妃挥了挥手,遣退试图上前把小皇帝抱下来的嬷嬷,柔声道:“福娃乖,快别哭了……”   小皇帝红着眼,用肉肉的小手揉了揉眼睛,带着哭音问:“太妃娘娘,父皇呢?父皇去哪儿了?”   李太妃叹了一声:“你父皇……他去了一个地方,暂时回不来。”   小皇帝吸了吸鼻子,小心翼翼的开口:“那……那母后呢?”他突然难过起来,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忍不住哭出了声:“母后呢?我要母后,把母后还给我……呜呜呜……”   周围的宫人有心软的,此刻都默默垂首拭泪。   小皇帝才几月大就没了娘,江皇后养了他几年,母子情深,偏又出了事,现在连先帝都去了,好不可怜。   孩子还小,哭声满是稚气,就这两天,小脸蛋瘦了一圈。   李太妃瞧着心里也难受,愁眉不展,不知怎么安慰他才好。   僵持一会,身后传来一道平淡冷沉的声音:“您会见到她的。”   殿内的宫女太监见到来人,忙乌压压跪了一地,齐声道:“参见摄政王殿下,摄政王殿下千岁。”   凌昭面无表情,抬手示意他们退下。   李太妃转身,惊讶道:“你来了?”   凌昭微微颔首:“儿子给母亲请安。”   李太妃摇了摇头,见到他,有些如释重负,悄悄使了个眼色:“……快想想法子罢,才多大的孩子,这么哭下去,伤了身子如何是好?”   凌昭便侧眸,望向缩在床角里,吸鼻子打哭嗝的肉团子。   江皇后出事后,小皇帝是养在先帝身边的,平时由老嬷嬷、奶娘和宫女们照看。他和李太妃不熟,但是李太妃生的慈眉善目,他多少生出一点亲近的心思,可凌昭就不同了。   摄政王是见惯了杀伐血腥的人,虽眉目俊朗,但睥睨之间自带森森寒意,寻常人等见着都胆寒,遑论一个五岁的幼儿。   小皇帝畏惧他,再不敢哭出声响来。   凌昭隔着几步的距离,站在床榻前,淡淡望着小皇帝:“皇上为何哭泣?”   小皇帝瞥了他一眼,糯糯道:“想见父皇,想见母后。”   凌昭眉目不动:“父皇只怕见不着了,至于你母后……”他停顿片刻,那双冷厉深沉的眸子,终于起了一丝波澜:“……总会见到。”   小皇帝一喜,脱口道:“什么时候?”   凌昭答道:“不是今天。”   小皇帝失望地抿起嘴。   李太妃松了口气,露出笑颜,想去抱住小皇帝。   凌昭突然道:“母亲且慢。”   李太妃一愣,怔怔看着他。   凌昭伸出手,又道:“请母亲借我一块帕子。”   李太妃想通了他的意思,不禁觉得好笑:“难道你没有吗?”   凌昭简略道:“有,只能我用。”   李太妃瞪他一眼,将绣着红梅的帕子递过去。   凌昭接住,对着小皇帝伸出手:“擦干眼泪。”   小皇帝怕他,乖乖用帕子抹干净了泪水,只剩下一双圆圆的大眼睛依旧红肿,乌溜溜的眼珠子好奇又畏惧地盯着陌生的男人。   凌昭见他不哭了,便对李太妃道:“前朝还有些事,我先行一步。”   李太妃赶紧打断:“等一等,你跟娘过来,我有话单独与你说。”   凌昭颔首,随着她走到偏殿。   左右无人,李太妃叫心腹王嬷嬷去门外守着,这才低声道:“昭儿,我听到了一些风声……前朝的事情,娘知道自己不该管,也没法作主,可是无论你想如何,你总得记着当年先帝对你的恩。福娃是个可怜孩子,你……你如今身负辅政重任,已经是一人在上万人在下,那些不该有的念头,千万别起。”   说到这里,李太妃有点紧张,悄悄看了看儿子,却见他神色如常。   她忍不住叹了一声,接着道:“若非先帝在你父皇面前,帮你说情,那年你能不能从狱中出来,还说不准。”   凌昭许久无言,忽的一笑,轻轻道:“他对我的恩?”   李太妃心头一凛,想起长华宫里的人,更是哀伤:“这……只能怪造化弄人。”   凌昭冷笑道:“不,母亲,从没什么造化、天意,有的只是人心险恶。”   李太妃皱眉:“他到底救了你的性命!”   凌昭神色骤冷:“这条命,我很稀罕么?”   李太妃呆住了,无言以对。   凌昭退后两步,行了一礼:“儿子告退。”   *   燕王府。   先帝丧期,王府的牌匾还没来得及换新的,依旧是从前燕王府的字样。   花园一侧的偏厅,安静得落针可闻。   凌昭独自一人坐在主座上,下首的位子本有客人,茶杯尚且冒着热气,可人已经走了。   他的门客,也是谋士张远刚才来过。   “王爷,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   “只要一份禅位诏书,兵不血刃,您就能坐到那个本就属于您的位子上!”   “这难道不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吗?”   “您为大夏立下的功劳,朝中有谁能比得上?您想想戍边时过的日子,想想您这些年来受过的伤,流过的血!”   “新帝年幼,一个五岁的孩童,怎堪当治国重任?”   “您至今迟疑不决,不是因为先帝,更不是因为圣祖皇帝,难道是因为……江皇后?”   凌昭抬眸,望向地上的一摊水渍。   张远冷不丁提起那人,他一时动怒,摔了茶盏,如今下人过来收拾了碎片,水渍却未曾干涸。   江皇后,江皇后。   他甚至分不清,恨的是张远提及那人,亦或是这刺耳的封号。   江晚晴。   凌昭忽然觉得疲倦。   先帝过世前,紧急召他从边疆回来,连赶了几天几夜的路,紧接着便是国丧,前朝多少事情待他定夺,加上丧仪和哭闹不止的小皇帝……这些天来,他几乎没闭上眼好好睡过一觉。   可直到念及这刻入骨血的三个字,他才觉得累了。   他抬手,从怀中取出一方绣帕。   帕子很旧了,样式朴素,上面绣着精致的出水芙蓉,角落里用红色的丝线,绣出了几个小字。   吉祥,如意,平安。   这是在他第一次出征前,江晚晴熬了一宿没睡,送给他的。   凌昭用指腹摩挲着那粉白的荷花,眉心渐渐拧起,目光往上,落在他手背上一道长长的疤痕上。   那年他听说江晚晴被指给了太子兄长,赶去尚书府,少女形容憔悴,苍白着脸承认确有此事,又用发簪抵住细嫩的脖子,逼他走,争执之下,她手中的银簪,在他手背上划下一道血痕。   当时她吓白了脸,就像突然崩溃了,泣不成声。   她说:“你放过我罢。”   凌昭微眯起眼,将绣帕重新放入怀中,起身离开。   也许,他是该去长华宫一趟了。 第3章   长华宫现在等同冷宫,偌大的地方空荡荡的,从前下人住的一排庑房,现在也没几个人了,以至于宝儿和容定都能独占一整间。   宝儿手里拿着鸡毛掸子,气势汹汹地推开门。   屋里暗幽幽的,像是几天不通风了,弥漫着一股怪味。   宝儿抬头,只见足能容纳六、七人的床榻,只有一人横着卧在上面,大热天的没盖毯子,朝一侧睡着,微微蜷起身体。   那人瘦的厉害,正好背对着她,凌乱的黑发间,露出一截苍白修长的颈项。   宝儿两手叉腰,大声道:“好呀!你跟御膳房的人顶嘴,挨了几下板子,这都多少天了?你还准备继续装病不成?”   容定只不理她。   宝儿心头火起,柳眉倒竖:“长华宫守在殿内的,只剩你我二人,你偷懒不起,可不是把活都赖在我头上了?你快起来,跟我一起伺候皇后娘娘。”   床上的人还是没动静。   宝儿气的想用鸡毛掸子打他,刚走近一步,却听容定低低咳嗽了声,道:“皇后娘娘……难道不是太后?”   宝儿愣了愣,道:“这得看摄政王的意思。”   容定忽的笑了声,那语气说不出的古怪:“他有什么不肯的。”   宝儿盯着他看了会儿,突然转身关上门,凑过去:“小容子,你进宫也不久,但好歹比我时间长,你可知先帝和咱们娘娘,究竟为何变成这样?”   容定没答话。   宝儿也不是真的期待他有答案,兀自在桌边坐下,喃喃道:“难道真的天子风流,伤了娘娘的心?唉,原来再贤惠的女人,终也会伤心难过的。”   容定沉默一会,冷不丁开口:“你们娘娘……她好么?”   宝儿未曾注意到他奇怪的称呼,答道:“娘娘有什么不好的?整天念书喝茶,西边儿的李贵人成天哭泣,你也晓得那声音有多渗人,唯独娘娘半点不在意。我要有娘娘那心性,都能修炼成佛了。”   容定笑了笑:“那就好。”   宝儿站了起来,用鸡毛掸子敲了敲床沿,哼了声:“我再宽限你两天时间,你若是还偷懒装病,我就告诉娘娘了!”   说完,转身走了。   门开了又关,容定缓缓从榻上坐起。   少年长得极为秀美,只是此刻形容憔悴,眼窝深陷,脸色泛着病态的白,唯独一双细长的眼,却凝着这皇城禁宫最深沉的黑。   他慢慢举起手,细细审视着十根干惯了粗活,长了茧子的手指。   这当然不是他自己的手。   半晌,他重重叹了口气,苦笑着摇头。   他曾是皇城之主,天下之主,他的灵柩还停在永安殿,未曾葬入皇陵,可死后再次睁眼,本应成为先帝,位列太庙的他……竟重生成了一名身份低微的假太监,服侍着被他关了禁闭的冷宫皇后。   前世九五之尊,万人之上,今世命如草芥,任人践踏。   多么荒唐。   *   自从摄政王来过一趟,小皇帝乖了许多。   今早,李太妃喂他吃粥,他默不吭声地吃下半碗,才小小声道:“太妃娘娘,吃不下了。”   李太妃笑了起来,拿起帕子,替他擦拭嘴角:“皇上再吃一些吧,吃了才有力气。”   小皇帝犹豫了会儿,点了点头。   李太妃称赞道:“皇上真懂事。”   嘴上这么说,看着小皇帝的眼神,却带着一抹怜惜。   李太妃心里觉得奇怪,小皇帝作为先帝唯一的皇子,送到江皇后身边后,又被立为太子,这是何等尊贵的身份,可这孩子非但没有骄纵之气,言行之间,反而有一种怯生生的感觉,怕生的厉害。   小皇帝吃完了,慢吞吞伸手,拉住李太妃的袖子:“太妃娘娘,今天……我可以见母后了吗?”   李太妃神色一暗:“还不可以,再等几天,你皇叔会带你去见你母后的。”   小皇帝扁起嘴,强忍住眼泪,哽咽道:“父皇也是那么说的,他生病前,也说福娃很快就可以见到母后了。他撇下我去了别的地方,我还是没见着母后。”   李太妃叹了声,将孩子揽入怀中,轻拍他的背脊安抚。   想起长华宫的那位,说不伤心,那一定是假的。   李太妃看着江晚晴长大,知道她是个好孩子,更差点成了自己的儿媳,这原本应该是个美满的故事。   终究,可惜了。   *   又过了一天,容定终于肯下床了,便来请安。   只是见到江晚晴,闷了半天,自恃上辈子的身份,怎么也弯不下膝盖行礼,心想他好歹曾经是个体面的皇帝,怎么沦落到给自己皇后跪下请安的份上了。   这皇后还是他关入长华宫禁闭的。   是他又爱又恨百般无奈的结发妻子。   所幸江晚晴正在写字,没空注意他。   面前摊开的一张宣纸上,写了四个数字。   零陆贰柒。   宝儿端着茶水过来,瞧见了,好奇道:“娘娘,这是什么?”   江晚晴道:“没什么,写着玩。”   宝儿瞧了会儿,又问:“可是谁的生辰日子?”   江晚晴道:“不是。”   不是谁的生日,只是她手机的开锁密码。   自她穿越后,漫长的二十年啊!她一边在脑海中描绘父母的容貌,一边背诵自己的手机号、手机密码、电脑密码,生怕重回现代后忘记了。   唉,但愿她在手机欠费停机前,能穿回去。   江晚晴停下笔,看了看宝儿,又打量了容定两眼,对他道:“小容子,你在外头且忍让着些,旁人身后有主子撑腰,我却是不能替你出头的。”   容定微微一怔,薄唇无声翕动几下,隔了会儿,才吐出两字:“……娘娘。”   江晚晴笑笑,温声道:“你和宝儿都是,若你们能尽早觅得高枝,那是最好不过,不用陪我在这里过苦日子。”   宝儿头一个叫了起来:“奴婢是心甘情愿伺候娘娘的!”   江晚晴摇摇头,看着笔尖沾着的墨水,淡淡道:“我也是真心诚意劝你们的,并非在试探。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是,你们也是。”   她是注定生命不止,作死不休的人,拖累的人越少越好。   宝儿开始指天发誓一生效忠于主子,絮絮叨叨个没完。   容定突然道:“先帝一生只得娘娘一位皇后,如今幼帝登基,您是大夏当之无愧的皇太后,迟早能移居慈宁宫。”   话音刚落,天际忽而暗了暗,似是厚厚的云层掩住灼灼烈日,蝉鸣声一阵一阵的,懒散中带着几许力不从心。   江晚晴回过头,诧异地看向他,只见少年一张脸苍白,低着细细长长的一双眼,薄唇紧抿,毫无颜色。   她微微一笑,说:“那你就错了。”   容定正想问话,奈何宝儿缠着江晚晴表忠心,他只好作罢。   他想问的太多了。   想问凌昭就有那般好,值得她一生牵肠挂肚?   想问如今凌昭已是摄政王,她为何不想法子引他来见她?   ……   而最想问的,莫过于一句话。   ——夫妻七年,她心里,当真不曾有过他么。   容定抬眸,只见江晚晴正望着远处的宫殿楼阁发呆,正是停灵的永安殿的方向,他心中一动,问道:“娘娘可是在思念——”   江晚晴接口道:“是啊,我在想福娃怎么样了。”   容定无语,胸口闷的厉害。他不肯气馁,再接再厉:“您就不想……先帝么?”   江晚晴蹙眉,奇怪道:“想先帝?想他作甚?”   容定胸中郁结的这口气,就更憋屈了。   江晚晴走到窗边,临窗而立,幽幽道:“唉,想抱福娃举高高了。”   宝儿附和道:“皇上肯定也在想您呢,娘娘和皇上母子情深,皇上定不会亏待您的。”   容定却没好气道:“那您不想摄政王么?”   这话问的突兀且无礼,江晚晴回头,看他一眼。   容定平静道:“皇上年幼,而摄政王正值盛年,又是刚硬强势的性子,以后宫里的一切,怕是由他和李太妃作主了。”   江晚晴点了点头,似笑非笑:“你说的对,是该想想他了。”   容定听见了自己磨牙的声音。   江晚晴立在窗边,盛夏明媚的阳光透过窗格子照进来,在她脸上洒下斑驳的光影,那沐浴在阳光下的肌肤,白得几近透明。   她生的极美,眉眼的精致耐看还在其次,难能可贵的是她身上的气质。   犹如池中睡莲,纤尘不染,虽然有着不胜柔弱我见犹怜的外貌,骨子里却是清清冷冷的,天性清傲不容折辱。   容定默默垂下眼。   这些年来,他看着她从尚书府的千金小姐,成为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母仪天下的大夏皇后,又被他下了禁令,关在不见天日的深宫。   周遭的一切都在变,可无论处境如何,江晚晴从未改变。   滔天的权势,无尽的富贵荣华,在她眼里,皆是过眼烟云。   她还是她。   他恨过她的清高。   “……咦?”江晚晴凝神细听,远处似乎有些吵闹,便转头吩咐宝儿:“出去瞧瞧,什么事情?”   不消片刻,宝儿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上气不接下气道:“娘娘,娘娘……是、是晋阳郡主,她是冲着咱们这里来的。”   江晚晴挑了挑眉。   先帝下了禁令,不准闲杂人等靠近长华宫。   这位晋阳郡主是异性王爷的女儿,也是原小说里的女配,从小暗恋凌昭,等白月光江晚晴领了便当,终于如愿以偿,得以嫁给凌昭当皇后,但是因为性格骄纵无脑,在小说里被人挑唆着当枪使,和女主作对,没活过半本书。   早前操办丧仪,来往的命妇宗亲们不少,晋阳郡主会进宫也不奇怪。   只是,她来长华宫干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重生的男配出场。   这本书的走向,大概是:   苦逼的男主很想谈恋爱。   重生的男配很想谈恋爱。   穿书的女主无心恋爱,只想领了便当回家。 第4章   晋阳郡主的父亲平南王镇守一方,膝下有四子,却只有一个宝贝女儿,自小养在身边,满了十岁才着人送进帝都的宅子长住。   因此,晋阳郡主是骄纵惯了的任性脾气,又因从小习武弄枪,对武艺出众、能征善战的凌昭早生向往,少时便想尽法子和他制造相处的机会。   从那时起,江晚晴就成了她心底的一根刺。   她的性子大大咧咧的,凌昭在一众皇子中排行第七,她便总是七皇子、七殿下的叫着,起初没觉得什么,直到某天赏花宴上,她听见了江晚晴是怎么唤他的。   一声七哥,分明是最简单的两个字,从少女淡粉的唇里轻轻吐出来,却带着无尽的缠绵情意。   气煞她也。   恶心,讨厌,黏黏糊糊的。   晋阳郡主怎么看江晚晴怎么不顺眼,凌昭越是喜欢江晚晴,她就越是讨厌她,几度蓄意找茬,皆是铩羽而归。   那生的空谷幽兰一般安静的少女,只在凌昭面前会显露几分小女儿情态,在同龄人和他人面前,则是永远与世无争、容忍大度的样子,眉梢眼角染着淡淡的冷清意态,好似不屑于争斗,反倒衬托得别人全成了尖酸刻薄的恶人,好生气人。   上天开眼,江晚晴没能嫁给凌昭,而是成了东宫的太子妃。   晋阳郡主以为凌昭总会清醒了,知道她才是真正在意他的人,不成想,他还是念着那负心的坏女人。   如今先帝过世,幽居长华宫的那人还年轻,凌昭又总在宫里走动,多的是见面叙旧的机会。   晋阳郡主听了身边人的几句挑唆,又恨又怕,正好今天进宫,就这么风风火火地往长华宫来。   “郡主!郡主使不得!”   丫鬟碧清追上去,着急得不知怎么办才好:“长华宫那位,先帝可是严令禁止任何人擅自见她的,您这么一去,万一走漏了风声——”   晋阳郡主冷哼一声,大声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迷路了,记不清路,只晓得往前走!”   碧清明知主子是在耍赖,却也不得法。   到了长华宫角门前,两旁看守的侍卫本欲上前阻拦,晋阳郡主恶狠狠瞪了他们一眼,倒是让他们愣住了——这位闯进来的姑娘衣着华贵,身后又跟着随从,肯定是位主子,眼神这般凶狠,怕是来头不小,他们也不敢鲁莽地拦下。   晋阳郡主越发得意,脚步不停,闯入大殿。   两旁朱红的门有些斑驳,几处地方都脱了漆,显出主人的落魄境地。   晋阳郡主闷久了的心思舒展了些,左右那女人过的不好,她就畅怀了,可乍一眼看见从偏殿过来的人,那笑意忽然凝在了唇角,尴尬又僵硬。   七年了。   江晚晴嫁人时不过十六,在深宫里磋磨了七年,却还是昔年闺阁中的模样,弱不禁风的身段,步步生莲的优雅姿态,连眉梢眼角温柔中透着清冷的神韵,都不曾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看见不速之客,她挑了下细眉:“郡主?”   晋阳郡主本是来找茬,外加看笑话的,但故人还是昔年风采,自己的气势瞬间就弱了一半。她挺起胸膛,好像借着这个动作,能打足底气:“我是迷路了,才走到这鬼地方来的。”   江晚晴的目光在她脸上缓缓飘过,宛如一汪沁凉的月色悄然流淌。半晌,她笑了笑,走到一边的位子上坐下,淡淡道:“原来如此。”   晋阳郡主沉默地打量着对方。   江晚晴穿的很素净,通身不带杂色的白,头上的簪子也是纯粹的白玉,更显得长发乌黑,眼眸若墨玉。   一名稚气的宫女和一名清瘦的小太监从里间出来,站在江晚晴身后,似乎不知是否应该给客人上茶。   江晚晴没抬眼看宝儿,只道:“长华宫粗茶淡水,晋阳郡主入不了口的。”   这话不但交代了下人,也算点醒了晋阳郡主。   这火凤凰一般的女子几步走到她面前,冷笑道:“只怕当年你敲锣打鼓,天下同庆封为东宫太子妃的时候,没想到会有今天这下场吧!”   江晚晴点了点头,感慨道:“当年嫁给先帝,他还是太子,他的父皇龙体安康,是没想到这么快就会当上皇后。”   “哈!”晋阳郡主尖锐的笑了声,环顾四周:“江晚晴,你少在我面前装腔作势,谁不知道你早就遭了先帝厌弃,只留皇后之名,实则已是弃妇废后!”   江晚晴脸色如常,不见半点气恼:“先帝终究没下废后的诏书,岂不是证明他终究顾念着我,舍不得我?”   身后的容定神色一变,深深凝视着她的背影。   晋阳郡主不耐烦道:“你和先帝如何,又干我何事?你是惯会在男人面前装样子的,可我知道你的真面目——”她恨恨地剐了座上的素衣女子一眼,冷冷道:“我告诉你,你现在后悔,也晚了!别白费心思。”   江晚晴奇道:“我后悔什么?”   晋阳郡主嗤道:“你还装!当年摄政王冲撞了圣祖皇帝,被关入大牢,你以为他彻底失势了,再无翻身余地,就转身投入先帝怀中,你自然是后悔这个。”   宝儿听完,已经气白了脸,喝道:“大胆!谁准你侮辱我们娘娘的?”   晋阳郡主轻蔑地扫过她,不屑于和奴才说话,只问江晚晴:“你敢说不是吗!”   江晚晴悠然一笑,道:“宝儿,上茶。”   宝儿气道:“娘娘!”   江晚晴笑道:“接下来总得费些口舌功夫,晋阳郡主喝不惯不好的茶,我却是要润润唇的。”   宝儿低着头,应了声。   跟入殿中的碧清拉了拉晋阳郡主的衣角,紧拧着眉唤了声:“郡主……”   晋阳郡主冷着脸,甩开她的手,依然直视着江晚晴:“好,我就听听你怎么狡辩。”   江晚晴有的是耐心,等宝儿端着热茶上来,倒了一杯,她接过手里吹凉了,轻轻抿一口,才道:“当年我年幼无知,和摄政王确实有些来往,但从来守礼,并无私情。后来,我既嫁给了先帝,心中便只有他一人,先帝待我宠爱有加,我待先帝,更是一心一意。”   容定浑身一震,望着江晚晴的眼神,震惊而新奇。   江晚晴放下茶盏,幽幽叹了声:“可惜我没福气,先帝撒手人寰,留我一人在世,我的心已经死了,若说有后悔,也只悔恨没有更早认识先帝,更早嫁他为妻,平白辜负了大好时光。”   晋阳郡主脸色惊愕,愣了好一会儿,脱口道:“你胡说!当初一口一个七哥,喊的那么亲热,你却说你——”   江晚晴抬眸,目光如冬日雪色,映在她的身上,不带温度:“我也唤我兄长们大哥二哥,难道我对他们也有情意不成?”   晋阳郡主怒道:“你强词夺理,曲解我的话!”   江晚晴道:“你信也好,不信也罢,全由得你。”   晋阳郡主瞪着她,过了许久,哼了声:“你说你从未喜欢过王爷?”   江晚晴微微变色,冷然道:“郡主,我今生唯一心悦之人,如今躺在永安殿的金棺中,我是先帝的正宫皇后,望你自重。”   晋阳郡主狐疑道:“那你从前待王爷的种种,难道就是假的?”   江晚晴容色淡漠:“你所谓的种种,又是指的什么?摄政王从前是圣祖皇帝的七皇子,身份尊贵,家母和李太妃又是旧识,我尽心待他,不是应该的么?”   晋阳郡主沉默一会,试探道:“就这样?”   江晚晴笃定:“就这样。”   晋阳郡主在大殿里走了几步,倏地转身,扬起下巴:“江晚晴,你就不怕我把你的这些话,去跟王爷说么?”   江晚晴见她一步步走入自己的计划,温柔的笑道:“随便你。”   晋阳郡主睁大了眼睛:“你别以为我不敢!”   江晚晴浑不在意:“你要是敢,现在就去。”   晋阳郡主咬了咬牙:“我马上就去!你说过的话,我会一字不漏的对王爷说一遍!”   江晚晴道:“你尽管说。”   晋阳郡主总觉得受了挑衅,怒道:“我这就去了!”   江晚晴颔首:“你去啊。”   晋阳郡主深吸一口气:“我真去了!”   江晚晴眼皮也不抬:“不送。”   晋阳郡主用力地跺了跺脚,对碧清道:“我们走!”大步走出一段路,忽而又折回来,指着江晚晴道:“我看你能得意到几时!”   晋阳郡主主仆二人走了,长华宫复又安静下来。   方才江晚晴的话,宝儿和容定都听了个清清楚楚,容定兀自沉默,宝儿却感动得热泪盈眶,认准了先帝风流花心,江皇后痴心不改,突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脸上淌下两行清泪:“娘娘,可惜先帝……再也听不见您的话了!”   江晚晴微笑:“他听不听的见不要紧,总会有人听见的。”   宝儿泪眼朦胧,转头看了眼空荡荡的门庭,哽咽道:“先帝若是知道娘娘的心意,定不会舍得把您关在这儿,饱受苦楚。”   江晚晴心平气和:“就算对我下了禁足令,他一没短了我的吃穿,二没给我使绊子添堵,谈不上苦楚。”   宝儿泣道:“满后宫的女人,只您待先帝最真心了……”   江晚晴便不说话了。   容定也在瞧着这位看似娴静温柔的主子。   刚才江晚晴说的话,莫说是晋阳郡主,就连身为当事人的他,也觉得一头雾水。   他竟是不知,他的皇后对他用情如此之深。   他只知道,自大婚之夜起,到每月初一十五于长华宫就寝的日子,江晚晴见了他便是克制隐忍的模样,面上不显露什么,可那双眼睛是骗不了人的,漆黑的眸子里,盛着无尽的哀伤。   有次他的手按在少女清瘦的肩上,她微微颤了颤。   那是出自本能的反感。   然而,就是这样的江晚晴,却在晋阳郡主面前,口口声声说今生只爱他一人。   荒谬……荒谬至极。   正心里七上八下的,惊疑不定,忽听江晚晴唤道:“小容子。”   这清凌凌悦耳的三个字,如兜头一盆冷水,浇了下来。   容定嘴角抽了抽,上前一步:“……娘娘。”   江晚晴喝完了半杯茶,一只纤纤玉手按着脖颈,慵倦道:“来给我捶捶肩膀。”   作者有话要说:  男配:你戏别那么多。   女主:你内心戏别那么多。 第5章   江晚晴似是觉着累了,一手撑在茶几上,扶着白玉般的额头,双眸闭着,纤长的眼睫一颤一颤,侧脸线条极为柔美,神色柔和。   容定慢吞吞地挨近,迟疑地抬起手,许久没落下,手指握紧,才发觉手心全是冰冷的汗。又过了一会,他的手落在女子瘦削的肩膀上,轻轻敲了一记。   江晚晴柳眉微挑,没睁眼:“手法生疏了。”   容定生硬道:“娘娘恕罪。”   江晚晴笑了笑,道:“好,恕你无罪,继续吧。”   容定一边捶肩,一边偷眼瞧她。   江晚晴还是那般恬静的模样,姣好的容颜熟悉又陌生,而这陌生……来自于他们夫妻之间的生疏。   直到此时此刻,容定忽然想到,相处许多年,在他的记忆里,却极少有离皇后如此近的时候。   长华宫里的一个小太监,都比他和江晚晴来的亲近。   ……这还是个假太监。   这个念头一起,容定越来越不是滋味。   他醒来的时候,是在下房的床榻上,这个小太监犯了事,被人责打了,正在床上哀哀叫疼。   当他发现这是个假太监,他又惊又怒,怒的是净身房管事的太没用,居然让一个六根不净的男人混进后宫,惊的则是……这个假太监在皇后宫中服侍,他一无所知,如果真是个不老实的,后果不堪设想。   但揭发是不可能的,那是自寻死路。   容定思绪纷飞,动作便有些心不在焉,手背不经意间擦过女子的脸颊,那触感温软而细腻,一瞬而过,却在他心上烙下了印子。   他立刻停手,低低道:“娘娘恕罪。”   声音比先前哑了些许。   江晚晴睁开眼,莞尔道:“从前你来了长华宫,只晓得闷头干活,在我面前也没几句话,活像个闷葫芦,挨了一顿板子,话反倒多了起来,却总在请罪。”   容定微不可觉地皱了皱眉,生怕皇后看出了什么,垂着眉眼道:“是……是我粗手笨脚,让娘娘不高兴了。”   奴才两字到了唇边,到底吐不出,只得生生咽下。   想他前世是顺风顺水惯了的人,别说当了帝王以后,就是在先前,他年仅六、七岁上便被封了太子,父皇于众皇子中最看重他,因此,除了身体弱一些,除了正妻心里无他,他短暂的一生也算圆满了。   这奴才两个字,怎么说的出口。   宝儿在旁插嘴道:“可不是笨手笨脚的,脑袋不灵光么!方才那讨人厌的郡主闹上门来了,在娘娘面前耀武扬威的,你也不知道拦着点,护着咱们娘娘……你个呆子!”   容定又道:“娘娘恕罪。”   江晚晴唇边泛起一丝笑意,摇头道:“晋阳就是这性子,凭你们也拦不住,不必自责。”   宝儿愤愤道:“娘娘!您就是太好说话了。”   江晚晴道:“都下去吧,让我一个人静静。”   宝儿应了一声,和容定一同退下。   出了殿门,两人一起往后殿走,宝儿忽然转过头,压低声音:“小容子,刚才娘娘说的话,你都听清楚了?”   容定点了点头,没什么表情。   宝儿两只眼睛扑闪扑闪的,满是好奇:“听娘娘所言,仿佛年少的时候,和摄政王有过来往。”   容定神色漠然,目不斜视:“那又如何?”   宝儿问道:“你就不好奇是什么来往吗?”   容定蓦地止住脚步,瞥她一眼。   宝儿只觉得那眼神冷的厉害,一时噎住了,等反应过来,想骂他两句,问他那么凶的瞪人作甚,前头的人却走的远了。   *   摄政王府的花厅里,江尚书正坐着等待,他手边的一盏茶已经凉了,白茫茫的热气散尽,碧绿的茶叶也沉到了杯底。   他犹自不觉,端起来抿了一口,登时皱了皱眉。   眼看着已经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摄政王还是不见人影。   又过了一会,有一道人影冲着这边来了。   江尚书忙站了起来,摆出恭敬有加的笑,迎了过去:“王爷——”   来人一笑,开口道:“下官见过尚书大人,大人可安好?”   江尚书抬头,这才看清面前的不是一贯冷口冷面的摄政王,而是一名眉眼温和、笑容可掬的男子,正是王爷身边最得力的属下,王府的侍卫统领,秦衍之。   不知怎的,对方越是笑的温和有礼,江尚书心里就更忐忑,勉强笑道:“原来是秦大人,不知王爷从宫里回来了么?”   “当不起当不起,下官人微言轻,可担不起尚书大人这声称呼。”秦衍之状若惶恐,语气却是慢悠悠的:“王爷还没回来,所以我才来通报一声,大人也知道,先帝刚去不久,新帝年幼,王爷这几天忙的很,经常天色晚了才回来,您也不必在这里空等,有什么要紧的事,改天上朝的时候说明也不迟。”   这下子,江尚书的一颗心直坠了下去,又总是坠不到底,悬在深渊半空,叫他心慌的厉害。   秦衍之虽然客气,但是江尚书久经官场,怎会听不出他话里的嘲讽——他分明知道自己不是为公事而来,却还叫他上朝的时候奏禀王爷,根本就是看他笑话。   江尚书又想起了出门前,夫人陈氏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控诉。   “怪你……都怪你呀!老爷,是你害了我的晚晚,是你误了她一辈子!”   “当年摄政王突然入狱,你只当他遭此一难起不来了,见不得晚晚到处奔走,为他找人求情,又唯恐圣祖皇帝知道了,迁怒于你,便同先帝一起,逼迫晚晚嫁给他。你肯定没有想到,摄政王会有东山再起的一日……”   “现在好了,皇上还那么小,摄政王实权在握,你晚上愁的睡不着,只是为了你头顶的乌纱帽忧心,你、你可曾挂念过我的晚晚,你可想过她在宫里的日子如何?天下怎有你这么狠心的爹!”   当年的那桩错事,他何止是害了爱女,还得罪了摄政王。   毕竟,那时候摄政王刚得自由,几次登门造访,除了第一次硬闯进来,没能拦住以外,后来几次他前来见晚晚,都被自己叫人给挡在了外头。   这梁子结大了。   这几日,摄政王正是事务繁忙的时候,朝堂之上待他也只是淡淡的,和旁人无异,看不出究竟藏了怎样的心思。   一别数年,昔日那沉默的少年依旧惜字如金,喜怒不形于色,可曾经的一身少年意气,终究是沉淀为眼底的凌厉冷芒,再不轻易显露人前。   君心难测呐。   江尚书思索再三,觉得他有必要来这一趟。   可惜左等右等,没能等到摄政王。   江尚书敛起心底的难堪,说道:“左右今日无事,我就再等等。”   秦衍之便扬起手,招了婢女过来,吩咐道:“没看尚书大人的茶都凉了吗?还不换新的来。”   两名婢女道了一声‘秦大人恕罪’,退了下去,不一会端着新茶回来。   秦衍之转身回望一眼来路,见外头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不禁客气道:“这雨不知何时才会停,大人尽管在这里等,下人如有怠慢的地方,千万别轻饶了他们。”   江尚书道:“多谢秦侍卫。”   他知道,虽然正经论官职,秦衍之算不得什么人物,但他是摄政王的得力心腹,如今的地位非同小可。   秦衍之又看了看屋外飘着的细密雨丝,皮笑肉不笑:“王府到底是王府,总得有待客之道,譬如就不能大雨天的,让客人淋着雨在府外等候,传出去可不成了笑话?”他回头,看着对方脸上的笑容僵在嘴角,温声道:“江尚书,您说是也不是?”   江尚书心里咯噔一下,饶是官场沉浮多年,老脸仍是不争气的涨红了。   那年凌昭一趟趟的上门,他吩咐家丁拦住他,推说他和江晚晴都不在家,有一次便下起了大雨,那倔强的少年硬是在门外等了几个时辰。   他记得清晰,因为凌昭在外头苦等,江晚晴就在书房里哭着求他,求他就算不让凌昭进来,好歹让她出去,劝他回去。   当时凌昭不过是一个失宠的皇子,有罪在身,他又已经投靠了先帝,当然不准女儿再牵扯进去,狠心拒绝了。   谁曾想,凌昭没有如他所愿,战死沙场、病死边城,先帝病重时,居然还把他召了回来,封为摄政王。   先帝一生英明,怎到了最后……如此糊涂啊!   江尚书对上秦衍之带着讽刺的目光,干笑道:“是,是。”   花厅里的气氛变得异常尴尬,幸好就在这时,少女娇俏的声音蓦地响起:“秦侍卫,他们说你在这里……王爷呢?”   秦衍之转身,看见是晋阳郡主,行了一礼:“参见郡主。”   晋阳郡主蹙眉:“你别跟我来这套!王爷还没回来吗?你怎没跟着他进宫?”   秦衍之道:“府里有些小事,王爷叫我先行回来处理。”   晋阳郡主失望地叹了口气,摆了摆手:“罢了,我去前头等着他。”   秦衍之心知,他家主子多半是不愿看见郡主的,便拦了一下,问道:“不知郡主有何事?王爷近来事忙,如果不是顶要紧的,不如由我转告——”   “就是顶要紧的,顶顶要紧的!”晋阳郡主打断了他,不耐烦地绕过他,由丫鬟打着伞,走进了雨雾里。 第6章   长华宫朱红的正门是上了锁的,唯独留了个偏僻的角门,方便宝儿和容定出入,两边都有轮值的侍卫。   宝儿刚从庑房出来,正准备去主子身边,眼神晃了晃,忽然脚步定住。   宫门……开了。   平日里一重重铁链锁着的大门,竟然真的向两旁打开了,除了守门的侍卫外,还有几个人站在那里。   宝儿从入长华宫以来,头一次觉得阳光这般明媚,从洞开的庄严宫门照射进来,带来了盛夏的灼灼气息。   侍卫们恭敬地退在一边,还有个衣着体面的大太监谄媚地笑着,弓着腰背,对一个高个子的锦衣男人说着话。   那人眉目英俊,就是神色颇为冷淡,只见身边的公公滔滔不绝地往下说,他连嘴皮子都没动一下。   宝儿十分好奇地看着他。   宫门外,凌昭微微拧眉。   内务府总管大太监魏志忠立刻察觉到了,转头一看,倏地板起脸,指着宝儿尖声道:“放肆!没规矩的东西,谁给你的胆子,见了摄政王还不下跪?!”   宝儿吓了好大一跳,后背冷汗淋漓,惊慌地跪下叩头:“奴婢参见摄政王殿下!”   魏志忠擦了擦额角的汗,毕恭毕敬道:“王爷——”   凌昭瞥了他一眼。   魏志忠本想发落了这个死丫头,讨摄政王高兴,冷不丁被他看过来,后半句话硬生生吞进肚子里。   凌昭收回目光,看着跪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宝儿,道:“这宫女至多不过十四岁,行事如此莽撞,看来刚一进宫,就被指派到长华宫办事。”   魏志忠低着头道:“王爷说的是,当时事出紧急,这里——”他看着悬挂在宫门上的牌匾,咳嗽了声:“从前的人有些问罪处死了,有些撵出宫去了,指派初进宫、未经调教的宫人过来,本是先帝的意思。”   凌昭不再多言,负手而立,只望着相隔一个院子的正殿,那里什么都没有,他偏偏盯着不放。   过了一会,他终于转回来:“上次本王对你说的话,可有记牢了?”   魏志忠一个劲的点头:“记得,奴才全交代下去了,亲自过问的,保准不会出差错,这几日……”   他止住话头,不知该怎么称呼长华宫里的主子,称皇后吧,肯定不妥当,称太后,那得摄政王点头,称废后称江氏,可先帝到底没废她啊。   最终,他只道:“这几日长华宫里的膳食,都是按王爷给的食谱准备的。”   凌昭又开始远远凝望着殿门,话也不说。   魏志忠入宫好些年了,先帝在时就任内务府副总管,可相比潇洒风趣的先帝,摄政王的心思着实难猜——不爱说话,脸上总没表情,这叫人怎么琢磨他的想法。   他隐隐觉得,也许王爷是想进去,找那皇后不算皇后、太后不算太后的江氏说话,迟疑良久,终究不敢开口,叫宝儿把她家娘娘请出来。   算了,摸不清王爷的心思前,多说多错。   果然,凌昭到底没进门,旋身离开。   魏志忠狗腿子似的跟了上去。   凌昭头也不回:“找几个可靠的人来打扫院子。这还只是夏天,成何体统。”   魏志忠道:“是,是……”停下来,对着凌昭的背影点头哈腰了好久,等他走的远了,才挺直腰背往回走去,穿过大门,低头俯视仍跪在地上的宝儿,骂道:“死丫头,叫你来伺候主子,你是怎么办事的?这还只是夏天,满院子的落叶——”   他环视一圈,那么大的一个院子,也只在角落里有几片飘落的叶子,尚未完全枯萎,显然是刚掉不久的。   宝儿苦着一张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委屈道:“公公,奴婢只有一个人,又长不出四只手来,已经尽力了,每天一大早的就起床洒扫——”   魏志忠用力点了下她的额头:“你还敢顶嘴!”   宝儿眼泪掉了下来,蔫蔫地垂下头:“奴婢不敢。”   魏志忠轻咳一声,吩咐左右两边的小太监:“找几个可靠的人来,长华宫门前的甬道、宫门口,还有前院后院,每日都得仔细打扫干净了。”   小太监应了,退下去传话。   魏志忠轻飘飘扫了低声啜泣的宝儿一眼,声音也是飘着的,轻得听不清晰:“别哭丧着脸了,好生伺候你主子,这可是天大的福气,别人求都求不来。”   等人都走光了,侍卫又把门锁了起来,宝儿才敢从地上起来,垂头丧气地走进正殿,又拐到了江晚晴日常所在的偏殿,委委屈屈唤了声:“娘娘……”   江晚晴依旧在看书,容定在旁伺候,乍然见宝儿眼圈红红的,他心中了然,却只笑道:“奇了怪了,这么横的宝儿姑娘,怎么哭鼻子了?”   宝儿气极,扁着嘴道:“娘娘!”   江晚晴招了招手,让她过来,用自己的帕子,替她抹干净了脸上的泪痕,柔声道:“这是怎么了?”   宝儿问:“您可知方才谁来了?”   江晚晴笑道:“宫门重开这么大的动静,早听见了,想必是摄政王来了。”   宝儿一愣,脱口而出:“您竟然知道?!”   江晚晴仔细地叠好帕子,放回怀中,悠然道:“除了他,谁还有这般阵仗?怎么,他吓着你了?”   这里只有自己人,宝儿终于忍不住,一股脑的诉委屈:“娘娘,王爷好不讲道理!他……他分明睁眼说瞎话,我早上才扫过院子,这一会儿的功夫,又不是秋天叶子掉的快,明明只有几片飘到了角落里,他偏说什么成何体统。”   江晚晴安慰道:“宝丫头,你别往心里去,他这人瞧着十分有威严,有时候脸皮子薄的很,他是在等我出去见他,我不肯去,他又拉不下脸来见我,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罢了。”   宝儿不信:“真的?”   江晚晴抿了抿唇,眼底漾开一丝笑意:“当年,他有次和我闹了不愉快,好些天不见人影,后来他终于来了,说是顺道给我带了一份吉祥楼的点心,从燕王府到吉祥楼,再从吉祥楼到尚书府,他这是顺了大半个京城的道——我二哥知道后,拿这事背地里笑话了他好久,说他长的人高马大的,怎的行事这么孩子气。”   宝儿噗嗤一笑。   容定别过头,看着窗外:“娘娘对摄政王殿下,倒是很了解。”他的语气极淡,状若不经意,偏生在那平静的字句下,泛着一点酸。   江晚晴看了过去,正巧见他回过头来,少年的眼神清澈,双眸生的秀气又好看。   容定笑了笑:“娘娘,当初我到长华宫来,其他太监私下里都笑话我,说我这辈子是没前途的了,如今看来,我跟着您……前途无量。”   江晚晴没说什么,对宝儿道:“早前送来的点心,我给你留了一点,你下去吃吧。”   宝儿一听有好吃的,到底嘴馋,欢欢喜喜去了。   江晚晴这才叹了一声,目光追随着宝儿的背影,话却是对着容定说的:“小容子,你和那傻丫头不同,你是个聪明人。”   容定低着头,规规矩矩地立在一旁:“娘娘喜欢聪明人,我就是聪明人。娘娘喜欢傻子,我也能是傻子。”   经过重生后的一连串打击和‘惊喜’,他已经镇定下来了。   往好处想,他虽然没前世那么好的命,可也平白得了一具健康的身体,还和他曾经爱而不得的妻子如此亲近,也算是一种缘分。   这一生,未必就过得不如前世。   江晚晴低眸,翻了一页书:“你若真的聪明,就知道跟对主子才有锦绣前程,自己琢磨去吧。” 第7章   凌昭回到王府,从骏马上下来,吹了许久的风,才算安定下了心。   这么突然就去长华宫……是有点唐突了。   他是以什么身份去的?摄政王?   又是为的什么,见先帝的皇后、新帝的太后,还是见他的皇嫂?   想着这些事情,凌昭难免心烦,刚进门,秦衍之就过来了,低声道:“王爷,江尚书来过了,等了一会功夫,没见您回来,被我劝走了。”   凌昭点了点头,走了几步,不禁嗤了声:“你抽空指点他几句,也好让他心里有底,他若能安守本分,本王自然不会动他的乌纱帽,省的他动不动自己吓自己,宫里见了本王,总是一副做贼心虚的嘴脸。”   秦衍之应道:“属下明白。还有一事,晋阳郡主来了。”   其实也不用他说了。   晋阳郡主在厅里等了半天,总算等来了人,喜不自禁地迎上前,忽然又顿住,斜了眼秦衍之:“我和王爷有几句话说,你暂且退避。”   秦衍之心里暗笑,这位郡主是真不把自己当客人,面上不露分毫,恭敬道:“那属下先行退下。”   晋阳郡主又打发了自己的侍女出去,在门外候着。   凌昭不耐烦与她周旋,开门见山:“你有什么事?”   晋阳郡主捏住衣角,难得的扭捏了会儿,脸色泛红,突然轻轻叫了一声:“七哥。”   凌昭看了她一眼,语气冷淡:“说人话。”   晋阳郡主羞红了脸,窘迫道:“你……你气死我了!”   凌昭道:“本王公事缠身,你若没事,早些回去。”   晋阳郡主看着他摆出赶客的冷漠样子,心中生气,哼了一声,飞快的说:“我去过长华宫了。”   果然如她所料,凌昭闻言立刻回头,盯着她看了会儿,眼底已见怒气:“……都是废物。”   他说的本是魏志忠和手底下的人,明明他吩咐过,对长华宫要尽心尽力,怎么还会让晋阳闯了进去。   这句话说的很轻很轻,可晋阳郡主听真切了‘废物’两字,还以为是在骂她,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青,冷笑道:“是啦,在你眼里我是废物,其他人全是废物,就长华宫里那个人是最好的,可人家一颗心挂在先帝身上,早不记得你了!”   凌昭沉声道:“你乱说什么?”   “我可不是乱说的!”   晋阳郡主怒气上头,把长华宫里听见的话,全部重复了一遍,末了还添油加醋地强调江晚晴有多真爱先帝,对和凌昭的旧情,又是怎样极力撇清、嗤之以鼻。   她说的口干舌燥,好不容易说完了,却见凌昭脸上压根没什么表情,不觉气道:“你也别认为我背后告状,我是小人——是她自己叫我跟你说的。亏你这些年在外打仗,吃了那么多的苦,还念着她,她呢?先帝锦衣玉食供着她,奇珍异宝哄着她,她就这么轻易的把你丢到脑后了!”   凌昭坐在主座上,问道:“说完了?”   晋阳郡主道:“不信你进宫,自己问她!”   凌昭抬眸,看着她。   晋阳郡主哼了哼,不作声了。   凌昭淡声道:“说完了就走,让秦衍之送你出去。”   晋阳郡主气得头顶冒烟,咬牙道:“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说到这,又觉得骂他是狗太过不敬,撇过头大声道:“你总会后悔的!”   过了一会儿,秦衍之开门进来,方才看见晋阳郡主气冲冲离开,他料想这脾气火爆的郡主,定是在王爷这里摔了跟头,便道:“王爷,属下已经叫人护送郡主回去了。”   凌昭端起一盏茶,道:“明早你随我进宫,你去问问魏志忠怎么办的差事,竟让晋阳闯进了长华宫。”   秦衍之点头,少顷,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今日,王爷可曾……”   凌昭没答话。   秦衍之便知道,闹了半天,晋阳都见过江皇后了,自家主子到底没能进长华宫的门,也不知道在跟谁怄气。   凌昭沉吟片刻,道:“上回,五哥送的那只性格温顺、与人亲近的猫,可还养在王府里?”   秦衍之听他问起,觉得奇怪,答道:“还在。”   凌昭道:“明天一道送进宫,给皇上作个玩物,免得他过于悲伤,啼哭不止。”   秦衍之更加莫名其妙,然而他自小跟在凌昭身边,很快想通了他的目的,顿时有点无语——他家主子对着江家小姐,一向脸皮薄,怕是明日送猫时,想弄个‘意外’松手,等猫儿跑进了长华宫,他正好找到借口进去。   王爷现在大权在握,见一面罢了,偏要费尽周折。   秦衍之领命离去,走到门边,蓦地停下来,转身道:“王爷,张远先生的话,您……考虑了么?”   凌昭抬头,看向他。   秦衍之硬着头皮道:“属下知道,有些话不该说,可张先生一心为您着想,所言句句在理。夜长梦多,请王爷切勿感情用事。”   良久,没有声音。   秦衍之额角滴下冷汗,正想跪下请罪,忽听前方传来一声极轻微的笑,他愕然抬头。   凌昭站起身:“禅位诏书早已拟好,待先帝下葬之日,便会借由小皇帝的口,宣之于众。”走到秦衍之身边,他定住,侧眸:“怎么,连你也觉得,本王会妇人之仁?”   秦衍之大喜:“王爷英明!”   凌昭又道:“这些天,本王想的只是如何登上皇位,而非应不应该。”   帝位他志在必得,但长华宫里的人……也是他无论如何都要留住的。   想起江晚晴,晋阳郡主的话又在他耳旁响了起来,吵吵嚷嚷的,叫他一阵气恼,今日他在长华宫外弄出这么大的动静,里头的人怎会听不到,她不肯出来,难道是因为晋阳说过的话……不,绝不可能。   凌昭眸色一暗,对秦衍之道:“你现在就去找那只猫,把它关进笼子里,千万别出差错。”   秦衍之:“……”   *   长华宫,夜色深沉。   今晚本是宝儿守夜的,可这丫头贪睡,不一会儿就打起了盹儿,江晚晴梦中惊醒,坐了起来,她还是睡得死死的,一无所知。   江晚晴也没想叫她。   都说寒夜漫长,可对江晚晴来说,夏天的夜晚也不好过。   尤其今年格外的闷热,早前下过一场小雨,本以为能散散热气,然而没什么大用,晚间躺在床上,浑身都在冒汗,衣衫贴在身上更是难受,胸口闷的透不过气来,恨不得把衣服全脱了只剩肚兜,图个凉快。   碍于身份,她是不能这么干的。   今晚这噩梦,八成就是热出来的。   梦里,她回到了久违的现代,头顶艳阳高照,她在小卖店里,买了一支巧克力夹心雪糕,迫不及待地撕掉外面的包装,正准备咬一口解热,不料旁边伸出来一只手,把她的雪糕抢了过去。   她转过头,猛然看见一张无可挑剔的俊脸,却是她才死了不久的丈夫。   凌暄带着笑,高高举起那支雪糕,挑眉道:“孤贵为东宫太子,一般的凡尘俗物,自然不放在眼中。江姑娘若想报恩,不如以身相许?”   她急得踮高脚尖,嘴里叫道:“你还给我,你还给我!”   凌暄好整以暇:“不还,以身相许了才还。”   她够了半天够不到,跳了起来,总算快碰到了,那支珍贵的雪糕却融化得差不多了,奶油掉到地上,糊成一坨。   江晚晴一下子清醒过来。   梦里凌暄那句不要脸讨打的话,他是真的说过的。   当时老皇帝龙颜震怒,凌昭陷入险境,凌暄便如书上写的,托人带了话,还和江晚晴秘密见过一面。   那是在一间茶馆的二楼雅座,独间厢房里有一扇窗户,正对着河。   太子倚着软枕坐在窗边,容色和平时一样,倦怠而苍白,毫无血色,他手里捧着一个小手炉,视线落在她身上,眉梢眼角染上一点浅浅的笑意,轻声道:“孤贵为东宫太子,一般的凡尘俗物,自然不放在眼中,江姑娘若想报恩,不如以身相许?”   江晚晴对于凌暄,总比对凌昭多了一份警惕和慎重。   凌昭好歹是小说的男主,对他的心性、成长历程等等,都有详尽的描写,可凌暄就不一样了,他比自己这个女配还路人,只知道是个短命的药罐子,还抢了男主心爱的女人。   同样是回忆杀里的角色,作者描述过江晚晴的美貌和柔情,对于凌暄,却只是一笔带过。   江晚晴和凌暄相处时,一直害怕自己崩了人设,导致剧情生变,所以总是很累。   凌暄死后,江晚晴才算彻底放下心,也没再怎么想过他,直到今夜。   为了平复心情,她又开始背诵手机号码,手机密码,电脑密码,还有……她微微张着嘴,震惊了好一会儿,努力想要回忆那几个数字,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江晚晴弯下腰,脸埋在被子里。   想不起来,还是想不起来。   千防万防,她还是忘记了自己的支付密码……会不会有一天,她连父母的名字、容貌都忘记了?   瘦弱的身子微微颤抖,她咬着下唇,努力不让心头的委屈和恐惧扩散,不让眼里的水雾凝聚成泪。   半晌,江晚晴胡乱地穿上鞋袜下地,打开窗,任由月色安静地洒在身上。   她披散着长发,跪在地上,双手交握放在身前,无声的、虔诚的祈祷:“诸天神佛在上,若能平安回到现代,信女愿意余生不再看言情小说,要看也不看穿书类型的。”   “信女愿用十个凌暄,换一支雪糕,不用巧克力夹心,赤豆的就好。”   “信女愿用十个凌昭,换半小时的空调。”   ……   容定揉着眼睛,走到房门口,看到的便是重重珠帘帷幔后,只穿着单薄中衣的女子,满头青丝长至腰际,正可怜而无助地跪着,双手放在身前,不知在祝祷些什么,隐隐有压抑的哽咽声传来。   他心中一惊,瞥见宝儿仍在呼呼大睡,眉心便拧了起来。   当初他安排刚进宫、底子清白的宫人过来,本是为了杜绝有人在江晚晴身边安插眼线,伺机对她下手,可宝儿这死丫头,未免也太粗心大意了。   容定见江晚晴还跪着,难免心疼,轻手轻脚走过去:“娘娘,地上凉,跪久了对膝盖不好。”   江晚晴倒是吓了一跳,看见是他,才松了口气:“你走路都没声音的。”   容定低低道:“娘娘恕罪。”   江晚晴便由着他扶自己起来,往床边走。   月光一照,容定见她眼圈红红的,心口一紧,柔声问:“娘娘,出什么事了?”   江晚晴方才祝祷到一半,心酸地哭了起来,如今还哽咽着,嗓音颤颤的:“没有……天气太热,睡不着,怪讨人厌的。”   容定一怔,随即释然。   是了,他的皇后自小金尊玉贵娇养大的,夜晚若是热了,自然有人照应,何时吃过这种苦头,定是委屈了。   容定寻了一把扇子过来,坐在床下的小杌子上,轻声道:“娘娘安心睡。”   江晚晴‘嗯’了声,哭的累极了,未及多想,合上眼不久便睡着了,只隐约觉得,这一晚的梦里,吹起了阵阵微凉的风,像很久很久以前,慢悠悠转着的老式风扇,温暖又熟悉。   这一夜,江晚晴难得睡得安稳,早上醒了,朦胧的视线逐渐清晰,才见宝儿愧疚地站在一边,而床边……则是满面倦容的少年。   容定眼底泛着一层青黑,手里还执着那把破旧的扇子。   难道他扇了一晚上的风?   江晚晴醒了,容定便放下了扇子,声音沙哑而疲惫,对宝儿道:“愣着作甚?娘娘醒了,打水进来。”   宝儿‘唉’了一声,怯怯地出去了。   江晚晴半坐起来,叹息一声,轻轻拍了下少年的手:“小容子,你是个好人,在我身边,太可惜了。”   容定一怔,彻夜未眠,脑子便有些昏沉沉的,下意识地伸出另一只手,覆上了她温软的小手。   他这极为坦然的反应,倒是让江晚晴傻眼了,好歹学了二十年的古代规矩和教养,她凭本能的呵斥:“你放肆!”   容定惊醒,忙收回手:“娘娘恕罪。”   江晚晴双手撑在床榻上,盯着他一会儿,忽然展颜微笑:“……真是傻的。”她拢了拢长发,道:“回去休息吧,一夜没合眼了,你不觉得累么?有宝儿在我身边,你放心。”   容定道:“是。”   退出房间,茫然走了一段路,容定低下头,看着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修长的十指渐渐并拢,虚握两下。   他定定地看着,不曾抬头,细而长的眼睫覆盖下,疲倦的双眸逐渐涌上温柔的情愫,唇边也有轻浅的笑意。   从前不是没牵过她的手,但大都是人前作样子,礼节罢了。   如果他记得不错,这算是他们私底下的第一次牵手。   果然,福祸相依,否极泰来。   他就知道,这一生,未必真的就不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的性格,对上男配,是要吃大亏的……   这篇文最不恋爱脑的是女主,深情基本靠男主/男配/路人甲的脑补。 第8章   容定醒来时,午时已过,他穿戴齐整了过来,穿过正殿,就见江晚晴坐在窗下打络子,时不时指点宝儿几句。   窗外蝉鸣阵阵,阳光晴好,素衣女子微微低着头,几缕乌黑的发垂在耳侧,纤纤玉指翻飞,那情景很有几分岁月静好的味道。   容定不想上前打扰,站定了。   宝儿看看自己的作品,又看看江晚晴的,忍不住叹道:“娘娘,您的手真巧,奴婢就没您这么仔细。”   江晚晴摇头,笑道:“都不是天生的,还不是练出来的么?小时候,家里请了先生教我和妹妹们琴技、女红,我学的最认真。”   宝儿打趣道:“您的妹妹们偷懒了吗?”嘴快说完,又急道:“娘娘恕罪,奴婢就是随口一说——”   江晚晴安抚道:“妹妹们没有偷懒,是我特别用心罢了,当时想着多一门技艺,日后总有用处。”   这是真话。   那时,她想的是,如果在古代学好一门乐器,以后回到现代,怎么说都是个小小行家了,总能兼职赚外快,如果学会女红……那至少可以在爸妈面前炫耀一番,毕竟在家里,她是个懒虫,妈妈嫌弃她不会针线活,纽扣松了都不会缝上。   被迫离开父母,来到这个陌生的时代,享受着主子小姐的待遇,她反而变得勤快了。   江晚晴有点怅然,放下手中的活计,抬头看见容定站在一边,惊讶道:“来了怎么不说话?给你留了点饭菜,你拿去。”   放置在一边的托盘里,有几道剩余的杏仁豆腐、罗汉大虾、燕窝鸡丝汤、八宝甜粥等菜肴。   别说是在等同冷宫的长华宫,就连低位妃嫔的宫里,也未必有这么好的菜色。   宝儿看他愣在原地,以为他看傻了眼,嘻嘻笑道:“小容子,娘娘赏你的,还不快谢恩?从进宫到现在,你都没见过这么好的菜肴吧?是不是快馋死啦?”   容定反问道:“你见过?”   宝儿登时噎住,无言以对,瞪了他一眼,便不搭理他了,对江晚晴道:“娘娘,摄政王瞧着凶巴巴的,可他昨天来过一趟,今天咱们的饭食比以往更好,看来他是打算接您出去了。”   江晚晴不以为然,随意道:“他很凶么?”   宝儿回答:“看起来凶,魏公公怕他,奴婢也怕他——但是魏公公临走前说了,奴婢是个有福气的。”用眼角余光瞥了瞥主子,她又憨憨笑起来:“您看,魏公公都这么暗示了,您的太后之位,十有八九是稳当了!”   江晚晴摇了摇头,叹道:“傻丫头。”   正说着,外头又起了一阵骚乱,只是很快便平息了。   江晚晴向窗外看了看,遥遥望见宫门关着,想必是角门那边有事,便吩咐宝儿出去打探情况。   宝儿出去了,好一会儿都没回来。   江晚晴一手支着下巴,指了指桌上的吃食,问容定:“不合你的口味?”   容定平静答道:“娘娘赏的,自然喜欢。”   江晚晴笑了笑:“宝儿觉得我是要当太后了,她是个有福气的,你呢?”她看着少年细长漂亮的一双眼,放缓声音:“依你看,宫里什么地方是好去处?”   容定想也不想,道:“听说李太妃性情温和,待人宽容,如今摄政王得势,她宫里想必是很好的去处。”江晚晴赞许地点头,他沉默片刻,淡然道:“只是对我而言,在娘娘身边,便是最好的差事。”   江晚晴一怔,来不及细想,宝儿已经回来了,走到跟前,依旧掩不住笑意:“娘娘,是那个姓张的侍卫,闹了个好大的笑话呢!”   江晚晴问道:“他怎么了?”   宝儿掩唇笑了一声,才道:“摄政王下朝后过来,带了一只猫,听说是要送去泰安宫的,想是给李太妃或皇上解闷。谁知走到咱们这里,笼子的门突然开了,那只猫逃了出来,张侍卫为了捉猫,在院子里乱转,差点让猫跑进殿内,幸好最后捉住了,王爷嫌他被一只猫耍的团团转,见他抱着猫回去,说了他一句不中用。”   江晚晴听完了,挑眉道:“是人不中用,还是猫不中用?”   宝儿眨眨大眼睛:“当然是人了。那只猫把一个大男人耍的像个傻瓜,怎么会不中用呢?”   容定凉凉道:“四条腿跑不过两条腿的,没进殿里就被人捉住,可不是没用。”   宝儿听的云里雾里的,张了张嘴:“啊?”   容定低哼一声,语气颇为嫌弃:“自己长着腿,却要劳驾一只畜生开路,那人又好到哪里去了。”   宝儿问他:“你说的是谁?”   容定耸耸肩膀:“谁死要面子活受罪,就是谁。”   江晚晴唇边溢出一声叹息,喃喃道:“枉费我昨天说了那么多,晋阳传去的话,他不知道听进去了几句……”   宝儿看看江晚晴,又看看容定,还是懵懵懂懂的:“娘娘,小容子,你们到底是在说猫,还是在说张侍卫?”   容定端起放着剩菜的托盘走了。   江晚晴坐得久了,也站起身:“时辰尚早,我睡一会儿。”   最后只剩下宝儿一个,想了半天想不通透,苦恼地抱着脑袋:“……那只猫怎么就不中用了?怎么就不中用了啊?”   *   泰安宫。   小皇帝见了通体雪白的猫儿,十分高兴,刚开始还怯生生的,只敢蹲在一边,看着笼子里毛茸茸的小东西。   秦衍之笑道:“皇上,这只猫温顺且亲近人,不会伤害您的。”   小皇帝将信将疑,抬头望着他:“真的吗?它不会挠我?”   秦衍之俯身,打开笼子,鼓励道:“真的。皇上可以摸摸它的毛。”   小皇帝慢慢地伸出‘龙爪’,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   猫儿从笼子里走了出来,喵喵叫了两声,停在他腿边,蹭了蹭。   小皇帝呵呵笑了声,遂大着胆子摸了摸它,见猫儿果然乖巧的很,便放心同它玩耍起来。   李太妃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倍感欣慰,转过头,看向和平日一般面无表情的儿子,感叹道:“你有心了,我只当你对皇上心存芥蒂,如此看来,你这个皇叔,到底是疼爱侄儿的。”   凌昭站在她身边,目光望向小皇帝怀里的猫,带着几分不悦:“此猫过于懒惰,跑得既慢,动作也不灵活,想来不会捉老鼠,留在我府里无甚用处,不如送给皇上作个乐子。”   李太妃哭笑不得,嗔怪道:“你这是什么话?我知道你关心皇上,不必嘴硬。”   凌昭便不说话了。   李太妃走上前,摸了摸小皇帝的头,命人将猫关回笼子里,又嘱咐彭嬷嬷:“带皇上回去吧。先帝才去不久,皇上和猫儿玩耍无妨,只不能嬉闹太过,让人瞧了去。”   彭嬷嬷领命,带着小皇帝和猫笼子离开了。   李太妃犹豫了会儿,摒退左右,这才开口:“皇上每天都问我数次,何时才能见到他母后,你看……是否能让他们母子见一面。”   凌昭不语。   李太妃四下看了看,见秦衍之和宫人都在外面,周围没有旁人,便耐心的劝道:“昭儿,虽然先帝不准晚晴踏出长华宫,可直到最后,先帝都不曾下废后诏书,何尝不是存了一念之仁?你若是顾忌先帝,不肯将晚晴放出来——”   凌昭轻嗤了声。   李太妃心里有了底,试探道:“不是忌惮先帝下的禁令,那么,难道说……你还怨恨那孩子?”长长叹了口气,她遥望长华宫的方向,语带哀伤:“你不该的。当年晚晴为了什么进的东宫,你当真不知?先帝在位的七年,晚晴居中宫之位,对我亦是多有照拂。宫里多的是趋炎附势的人,落井下石容易,雪中送炭难,如果没有她,娘在宫里的日子会有多么难过,你能想到么?”   她打量着凌昭,缓缓道:“昭儿,就算看在娘的面子上,你放下从前的事,别再计较了,好吗?晚晴是我看着长大的,温柔纯良,有她照顾皇上、教导皇上,那是最好不过。”   凌昭不置可否,神色平淡,瞧不出是否欢喜,但至少不似动怒。   李太妃松了口气,道:“若能以太后之礼——”   凌昭看了过来,冷硬道:“七年前,我不曾叫出那声皇嫂……”   闭上眼,仿佛回到了那年严冬,父皇驾崩,他从苦寒北境赶回来,见到年轻的帝后,宫廷家宴从简,他举起玉杯,胸口似有一团火在烧,忍了又忍,强迫自己张口,可那两个字就像生了根,钉在咽喉里,始终发不出声。   宴席散后,他回到府里,片刻的恍惚,突然就呕出了一口血。   他牢牢记住了当时刺鼻的血腥味,不同于战场上的血沫横飞,那种味道融合了一瞬之间,他所有的屈辱、痛苦、愤怒、心伤,一起永永远远地刻进骨血中,至死难忘。   凌昭睁眸,目光雪亮如利刃,一字字掷地有声:“……七年后,我更不会叫这一声太后!”   李太妃愣了愣,惊骇难定:“你待如何?”   凌昭对她行了礼,转身便走。   李太妃情急之下跟上去,失声道:“你连她的命都不肯留下?你、你难道要她殉了先帝?”   凌昭止住脚步,回过头,眉眼都是冷意,像北境寒冬的狂风暴雪呼啸而过:“就凭凌暄?他也配!”   留下这句带有无尽戾气的话,他推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李太妃望着他高大的背影,后背早已冷汗涔涔,腿一软,瘫坐在椅子上。   *   回府路上,秦衍之察言观色,瞧着凌昭的脸色有些阴沉,今日马也不骑了,竟是难得坐轿子回府的,便一直没有出声。   过了一会,轿子的帘子掀开一角,凌昭唤道:“衍之。”   秦衍之走过去:“属下在。”   凌昭默了默,道:“府里的狗舍……”   秦衍之暗想他是真不死心,一边憋笑,一边装出严肃脸,接过话头:“……回王爷,听说狗舍里有一只跑的特别快的小狗,活泼可爱又机灵,不如送进宫给皇上,一猫一狗,正好凑成一对。”   凌昭点了点头,放下帘子。   秦衍之抬步往前走,身后凌昭的声音透过帘布,传了过来:“性子要温驯的,别吓着她。”   作者有话要说:  李太妃一口一个母子、太后,真的是在伤口上撒盐啊,男主心里苦。 第9章   连着几日艳阳高悬,到了这天凌昭进宫的日子,总算轮到蒙蒙的阴雨天,厚厚的云层积压在天上,仿佛不堪重负,随时会降下一场瓢泼大雨,将这些天来的闷热气息,冲刷个干净。   深宫里的一草一木,也因为阴沉的天色,添上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肃穆。   果然,等前朝事了,凌昭往后宫来的时候,一场大雨淋下,随侍的太监们忙给他打了伞、披上遮雨的斗篷。   秦衍之跟在后头,拎着狗笼子,身边的小太监也给他撑了伞,只是仓促之下,到底顾及不到关在里面的小狗。   因为狗儿是献给皇上的,若是淋湿了,摄政王定然不喜,因此那小太监又惊又怕,眼神慌张,秦衍之见了,微微一笑,脱下身上的斗篷,盖在笼子上。   小太监感激地看着他,道了声‘多谢秦大人’。   到了长华宫附近,秦衍之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低低咳嗽了声。   那只小狗就像能听懂似的,突然从笼子松开的门跳了下去,撒开小短腿,一溜烟似的从角门的缝里钻了进去。   这下子侍卫和宫人们慌作一团,为首的侍卫赶紧指挥人,开门去追狗。   其中有一名姓张的侍卫,前些日子因为捉猫不利,丢了好大的面子,这次好不容易等来一次机会,便摩拳擦掌的,想将功折罪,力求在摄政王面前表现自己,第一个就要闯进院子。   秦衍之看见了,趁他迈开步子的刹那,不动声色地伸出腿,绊了一下。   张侍卫满心只有立功,并无防备,突然失去重心,直往前倒下,摔了个五体投地。   周围的太监哄笑起来。   凌昭道:“衍之。”   摄政王发话,侍卫和太监都停了下来,无人胆敢再出声。   秦衍之心领神会,笑了笑,吩咐下去:“这雨一时半会的也停不住,你们都下去,找个地方避雨,长华宫乃是后宫重地,不是你们能踏足的,狗儿既然跑进了正殿,我陪王爷进去就是。”   众人纷纷领命,刚抬起头,却见摄政王当先一人,已经走进了院子里。   他人高腿长,走起路来龙行虎步,黑色缎面的靴子踩在水洼里,水珠四溅,斗篷的下摆随着他的步子,起起伏伏。   “秦大人,这伞……”   秦衍之望着主子的背影,见他走的这般急,连伞都顾不上了,暗自叹息,接过太监手里的伞,道:“都下去吧。”   *   难得今天是阴雨天,江晚晴用过早膳,便在偏殿里看书。   西边儿的李贵人安分了两三天,这日早上又哭了起来,哭声如泣如诉,后来下起了雨,李贵人许是哭累了,也听不见声气了。   宝儿和容定陪侍在侧,天灰蒙蒙的,雨声泠泠,宝儿有些困倦,连连打呵欠。   江晚晴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书页,薄薄的一本册子,有几页都翻烂了。   过了足有大半个时辰,外头响起了一阵骚动,不是雨点落下的碎音,更像纷至沓来的脚步声。   宝儿靠在一边的书架子上,眼皮子直打架,听见声音,茫然地抬头。   容定倒是警醒:“娘娘,外边——”   江晚晴把书往旁边一丢,用几块碎布盖住,镇定自若:“小容子,你出去瞧一眼。”待容定出去了,她让宝儿伺候着穿上了鞋子下榻,又指着窗外一处,问道:“永安殿是在这个方向,我没记错,对吗?”   宝儿不明所以:“是的,娘娘。”   江晚晴走到梳妆台前,拈起一朵早备下的白色绢花,簪到挽起的发髻里,又拿起屉子里的一串翡翠玉念珠,紧紧捏在手中。   院子里的脚步声渐近,依稀掺杂着水花溅起的细碎响声。   江晚晴深吸一口气,向着永安殿的方向,郑重跪下,脑海中飞速掠过穿到古代后,所遭遇的种种烦恼和辛酸往事,眼圈儿很容易就红了。   宝儿担忧道:“娘娘,您怎么跪下了?快起来,外头下这么大的雨,您也不怕跪伤了腿脚——唉呀!”   她惊叫一声,捂住嘴连退两步,退到了柜子边。   只见一只半大不小的狗儿,不知从何处跑了进来,身上湿漉漉的,尾巴摇的正欢,绕着她转了一圈,又走到江晚晴的身边。   宝儿急忙张开双臂,挡住主子,怒道:“小畜生,不准靠近我们娘娘!”   小狗水汪汪的眼睛无辜地望着她,呜呜叫了两声,像是在撒娇,见宝儿和江晚晴都不搭理它,便慢慢走到门外,抖动身子,洒出毛上沾着的雨水。   宝儿抿嘴一笑:“算你乖觉,没把雨水洒在娘娘身上。”   她走过去,弯腰抱起小狗,低头问:“小东西,你是怎么跑这儿来的?”   话音刚刚落下,外头突兀地响起容定的声音,少年一贯清润温和的声线,刻意的扬高了:“参见摄政王殿下,摄政王殿下万安。”   宝儿吃了一惊,脑子里嗡的一声,抱着小狗呆立了会儿,才手忙脚乱地跪了下来。   不久,一双男人的黑缎靴子就这么闯进了她的视线,停在目光所及之处。   宝儿的一颗心怦怦乱跳,顺着靴子往上,只能看见玄色的仙鹤祥云暗纹斗篷,下摆绣着金色的边,针脚都是无可挑剔的精细。   凌昭沉默地站立,衣袂纹丝不动。   窗外雨声渐大,雨点敲在窗棱上,一声声宛如击在心间。   七年了。   他终于名正言顺地回到这座囚笼似的宫殿,回到她的身边,于是整座门庭寥落、不复昔日气派的长华宫,他的眼里只有一人。   可那人留给他的,竟然只是一个清冷的背影。   江晚晴背对他,安静地跪在地上,头顶一朵白色的绢花摇摇欲坠,她的人也像是凄风苦雨中,一朵将坠未坠的白梅。   凌昭的目光停在素白的绢花上。   女人青丝如墨,乌黑的发丝间,唯有这一朵绢花白的刺眼,不仅昭示着她身为先帝遗孀的身份,也在提醒他——七年,物是人非。   曾经的两心相许,如今的相对无言。   斗篷下的手渐渐握紧,凌昭极力压抑暗流涌动的心绪,淡淡道:“雨天湿气重,起来说话。”   江晚晴动也不动。   倒是宝儿清脆地应了声:“多谢王爷!”   秦衍之扬了扬眉,见这小宫女憨憨傻傻的,不由低眸笑了一下。   宝儿怀里抱着小狗,空不出手扶江晚晴,只得把狗儿往秦衍之怀里一塞,也不管他是谁,接着快步走回主子身边,小声道:“娘娘,奴婢扶您起来。”   江晚晴数着手里的念珠,眉目不动,语气却是心如死灰的绝望:“心死了,身子便成了一具空壳,调养的再好,又有什么用处。”   宝儿心头一惊,从进长华宫到现在,她从未听皇后娘娘说过这么灰心丧气的话,就好像当真万年俱灰,不想活了。   室内分明飘散着清冽的冷香,但凌昭的鼻息之间,萦绕不去、辗转难消的,却是那一年的血腥气,他的一口血吐在衣襟上,斑驳淋漓。   他的双拳捏得骨节泛白,眉眼之间尽是冰霜:“隔着一副金丝楠木棺材,你以为他能听见?”   江晚晴轻轻道:“听的见如何,听不见又如何?总之先帝一去,我全部的盼头、活在世上的意义,也全都没了,只剩一个福娃……”修长纤细的脖颈缓缓垂下,语气染上了哀痛:“……他是先帝唯一的孩子。”   凌昭听得怒气上涌,气道:“又不是你生的。”   江晚晴轻叹:“福娃是先帝的骨肉,就是我愿意用性命相护的孩子。而王爷……”她回过头,红着眼睛,目中泪光闪烁:“……您会善待他么?”   穿过七年冗长的光阴,穿过北地的风沙和帝都的雨,穿过冷香凝织而成的无形巨网,她终于回头,再一次望向他。   多么熟悉的一双泪眼,曾无数次在他的梦境中徘徊。   钢铁练就的心,这一刻也软了。   然而,江晚晴的眼神是冷的,眸中的泪不是为了他,说出口的话语,更是字字如刀:“七年了,我一直记得,那年宫廷家宴,你匆匆寻借口回府,举杯饮酒而未有祝词,始终欠了我一句皇嫂。”   她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不相干的人:“……七弟。”   空气凝滞了片刻。   最后两个字落地,就连向来有笑面虎之称的秦衍之,此刻也变了脸色,暗中替这位勇气可嘉的江皇后,捏了一把冷汗。   宝儿却是听不懂的,看着摄政王比窗外的大雨更阴沉的神色,又是害怕又是奇怪——先帝比王爷年长,皇后娘娘是他的皇嫂,叫他一声七弟又怎么了?正琢磨着,隐约想起那天晋阳郡主闯来,好像曾说过……娘娘自小是一口一个‘七哥’唤他的。   凌昭眼底的冷霜,终于化成了铺天盖地的风暴,狂怒地吞噬一切。他动了动唇,声线紧绷:“——秦衍之。”   怀里的小狗都感受到了摄政王的雷霆之怒,不安地扭动着小身子,秦衍之抱紧它,对着宝儿挤出一丝笑容:“狗儿淋湿了,这位姑娘且随我出去,寻一块帕子擦擦它的毛发。”   宝儿自然不肯,她虽然懵懂,但也知道此刻的摄政王满怀敌意,不愿就此离开江晚晴身边。   秦衍之拧眉,不顾这小宫女的反抗,一手抱住狗,另一只手强拉住她的手臂,把她拽了出去。   宝儿挣扎不开,一步一回头,泪如雨下:“娘娘!娘娘!你放开我——”   直到她被拉出门,直到门关上,彻底隔绝了室内的两人,她口中的‘娘娘’依旧全无惧色,坦然直视执掌生杀大权的男人。   那双眼波流转之际,曾倾倒了多少世家公子的美目,波澜不惊的死寂中暗藏的……   分明就是纯粹的挑衅。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无所畏惧.jpg   男主每天都很想吐血.jpg   白得了一对猫狗,唯一的赢家小皇帝.jpg 第10章   门关上了。   宝儿还在外头拍着门,惊恐地叫着‘娘娘’、‘娘娘’。   但是此刻,宝儿的声音和窗外的雨声,都像隔着很远的地方,听不太真切。   凌昭冷着脸,极力维持的平静下,是死死捏住的双拳和额头上凸起的青筋,他走近两步,声音低沉:“你起不起来?”   江晚晴跪在地上,撇过头:“不是跪的你。”   凌昭冷笑一声。   江晚晴只看见他大步走到跟前,尚未反应过来,紧接着身子一轻,腾空而起,视线瞬间模糊,眼前的景致都颠倒了——等醒过神来,她已经被男人扛在肩头,头上簪着的玉钗掉到地上,一头青丝如瀑布散下,一朵白色的绢花也孤零零地飘落在地。   凌昭眼角的余光瞥见,状若不经意地走过,往那朵绢花上踩了一脚。   江晚晴一阵头晕,只来得及叫了声‘放肆’,就被男人轻轻放在榻上。她坐了起来,惊魂未定,脸色本是苍白的,又因怒气泛起了红色:“你、你胆大包天,目中无人,岂有此理!”   凌昭却笑:“……这话听着顺耳多了。”   江晚晴发髻乱了,黑发缠乱地落在肩上、背上,有几缕掉在额前,显得楚楚可怜,她捏紧了手中念珠,眉眼含怒:“无耻。”   凌昭原本弯着腰同她说话,干脆单膝跪了下来,平视她的眼睛:“大胆、无耻、岂有此理……七年了,天底下那么多骂人的话,你还是只会这几句。”   他叹了口气,双眸泛起一丝柔和的光,语气放软:“你这样子,宫里可有人欺负你?凌暄把你关在这里,你……受苦了。”   江晚晴方才被他简单粗暴的过肩扛吓的不轻,这会儿恢复了镇定,心跳渐趋平缓,不想同他演久别重逢诉旧情的剧本,见他抬起手,想替她拂去眼前的碎发,便冷冷打开他。   凌昭笑了笑,丝毫不恼:“生气了?”目光下移,落在她膝盖上,又问:“跪多久了,膝盖疼不疼?”   此时旁人若看见了,必会吓傻了眼,摄政王素来不苟言笑,七年来,只见过他冲着人冷笑,没见过他正常的笑一笑。   但是江晚晴只把他的话当成耳旁风:“我刚才说到——”   凌昭叹了口气,声音轻了下来:“你乖一点,听话,别使性子和自己身子过不去。”   江晚晴听他越说越不像话,沉积了七年的情意一旦爆发,只怕他连这里是皇宫都能忘光了,还以为是在尚书府,与她只是小情侣闹闹别扭。   她听不下去,缩回掉了一只鞋子的脚,用薄毯子盖住,正色道:“我是先帝的皇后,皇上的嫡母,你的皇嫂——晋阳郡主想必已经对你说过。”   凌昭脸上的笑意淡了下来,他站起身:“我不信。”   江晚晴冷冷道:“如今我亲口与你说,你也不信么?”   凌昭沉默。   江晚晴一双漆黑的眼睛,平静地凝视着他,不带半点旧情:“王爷,我自幼熟读《女戒》、《女德》,女子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从成为东宫太子妃的那一天起,我心里只有一个男人。先帝既然去了,我心已死,余生所求,唯有保全他留下的一点血脉,只愿皇上可以平安长大,直到亲政的那日。”   凌昭脸上的血色褪去,抬眸望向四周:“他把你关在——”   江晚晴淡淡打断:“先帝同我如何,是我们夫妻之间的事,其中内情,不必与外人言明。王爷只需知道,无论我的夫君怎么待我,都是我心甘情愿的。”   凌昭点了点头,哑声道:“好一个心甘情愿。”   江晚晴沉默了会儿,掀起被子,本想站起来,可右脚的鞋子落在另一边,她只好穿着一只鞋子,右脚点地,走了一步。   凌昭道:“坐下。”   语气无甚感情。   江晚晴迟疑片刻,也就这一会儿的功夫,凌昭已经走过去,捡起那只绣花小鞋,又折回来,弯腰替她穿上。   江晚晴低头看着他。   这男人站直的时候,像一座小山岿然不动,独立于世。   相比七年前,他的眉眼更为深刻,褪去了所有的少年气,只在俯身低头的一瞬间,依稀能找回从前的影子。   ——那个宠着她、爱护她,把她看的远远重于他自己的少年郎。   人生在世,奢求越多,失去越多。   所以从她穿到古代,成为书中的‘江晚晴’开始,她就确立了这辈子的首要目标,也是唯一的目标——完成任务,重回现代。   因此,对于这里的人,始终不动心、不交心才是正理,省的日后因为产生了牵绊,而优柔寡断。   福娃可以是例外,凌昭却不会。   她一早知道他是小说的男主,他心心念念的‘江晚晴’,不过是她一字一句斟酌着扮演的角色,相遇相处直至所谓的两情相悦,步步为营,全靠逼不得已练出的演技,其中谋划为多,真心……少的可怜。   凌昭站了起来。   江晚晴退开两步,保持安全的距离,看着他:“王爷,皇上会有亲政的一天吗?”   凌昭不曾犹豫,答道:“不会。”   这本就是意料中的答案,江晚晴松了口气,直截了当问:“你想当皇帝?”   凌昭坦然道:“是。”停顿一会,他闭上眼睛,再次睁开时,目光清明而坦荡:“我不欠他……晚晚,我们不欠他什么。”   江晚晴知道他指的是凌暄,不是小皇帝,只道:“晚晚不是你能叫的,即便你欺皇上年幼弱小,来日篡位为帝,我也是你的皇嫂,这一点永远无法改变,长幼有别,你尽早认清事实。”   凌昭气得容色惨淡,冷笑连连:“当年凌暄在东宫迎你为太子妃,我奉命戍守大夏边境,遭北羌部族围困,血战一月,身负重伤轻伤共有二十六处。后来凌暄即位,帝都皇城歌舞升平,靠的是什么?还不是我带将士苦守北地,拿命去拼,换回来的盛世繁华?”   他逼近神情冷漠的女子,微低下头,慢慢的、低而缓的问:“多年苦战,换得北羌退兵,如今天下太平,我不该拿回我应得的么?”   江晚晴神情不变,心静气和:“你拿回你应得的无错,但我身为先帝的皇后,也有我应当守护的。”   半晌无言,她抬眸时,已然换了另一种表情,眼底尽是凌厉的锋芒:“保不住皇上的帝位,是我的错处,我愧对先帝,无颜活在世上,就请王爷赐道旨意,了结我的性命罢!”   凌昭从进来到现在,受的气比这七年加起来都多,气得他觉得自己准得折寿十年,可再怎么生气,也不像这一刻——她最后的那句话,如晴天霹雳,他不可置信地问了遍:“你说什么?”   江晚晴笑了笑:“后妃自戕是为大罪,王爷他日登基为帝,请赐一道旨意,恩准我追随先帝而去,这于我于王爷,都是解脱。”   终于说到正题,她内心高兴起来,面上也格外庄重:“你是摄政王也好,使下作手段称帝了也罢,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不会忘记提醒你,你的皇位是怎么名不正言不顺偷来的!即使你不见我,我也会每日诅咒你,你怎么得到的皇位,就会怎么失去,总有一天不得善终!”   凌昭很久说不出话来,斗篷掩盖下,手都在颤抖,最终,他怒极反笑:“从前毒咒我的北羌人不计其数,如今多你一个又有何妨!”   他看着女子冷然相对的眉眼,又笑了一声,话里话外满是自嘲和失望,声音低了下去:“晚晚,我在外打了七年的仗,总想着无论如何,都要留下一条命回来见你……你就只有这些与我说?”   不问他在外过的如何,不问他可曾受伤、可曾遇险。   她只说,别无所求,只求他赐一死足矣。   江晚晴淡漠道:“为人臣子,带兵打仗、平定疆土,本就是王爷分内之事。”   凌昭怒极,狠狠将桌上的一盏茶砸下,随着一声突兀且尖锐的脆响,茶杯四分五裂,冷茶泼了一地。他胸口起伏,双目泛红:“既然这就是你所求,本王成全你,难为你一片痴心向着他!”   江晚晴心中大喜,为了不让他看出来,赶紧转过身,装出高傲不屑一顾的模样。   凌昭猛地一脚踹开门,扬长而去。   江晚晴听见声音,终于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深呼吸好几次,才平复下激动又兴奋的心情,谁料转身一看,那男人竟然又原路折了回来,立在门口,阴沉着脸:“还有一事。”   江晚晴差点吓出了心脏病,急忙收敛笑容,清清冷冷地睨他一眼:“何事?”   凌昭面无表情:“那只狗本是送去泰安宫的,下头的人粗心大意,任它跑进殿内,本王才来带它回去——”他别过脸,语气又冷又硬:“——并非刻意来这一趟。”   说完,转身就走,把门摔得震天响。   江晚晴望着门上簌簌落下的尘屑,看了好久,才嘀咕了句:“……神经病。”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吵架吵输了,最后的这点面子,本王还是要的TAT 第11章   宝儿焦急地守在门外。   刚才秦衍之强行把她拉出来,门一关,没过多久,就听里面传来娘娘的惊呼,隐约能听清‘无耻’两字。   宝儿只觉得心胆欲裂,眼泪直往下掉。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还能怎么个无耻法?   难怪王爷要撵她出来……娘娘可是他的皇嫂啊!岂止是无耻,简直就乱了伦常,大逆不道,天打雷劈!   正想到这里,天边传来闷雷一声响,轰隆隆,轰隆隆。   宝儿吓的魂飞魄散,一颗心挂在主子身上,也不管会不会遭摄政王责难了,双手用力拍打门,哭着大叫:“娘娘!娘娘!”转过头,想去求秦衍之,却见容定站在门边,也不知站了多久,听了多久。   他的神色平静,无声无息往那里一站,就像个不为人知的影子。   宝儿看见他那么冷淡的模样,不禁悲从中来,骂道:“小容子,你个死没良心的!娘娘待你那么好,如今你亲见她受辱,竟连一滴眼泪都不流!”   容定听见了,看她一眼,轻描淡写道:“你眼泪流了不止十滴,有用吗?”   宝儿气结,扯着嗓子大哭起来:“娘娘!呜哇……”   倒是一旁的秦衍之,闻言略带惊讶地偏过头,看了看那名沉默而清秀的小太监。   又不知过了多久,门终于开了,摄政王一阵风似的走出好远,又转身走了回来,对里面说了句话,这才铁青着脸,向殿外去。   一直安安静静的容定,忽然出声:“天气闷热,长华宫不供冰,娘娘睡不安稳。”他没抬头,依旧是低眉敛目的姿势,沉静得好似从未开口。   宝儿呆呆地看着他,一时没留神,打了个哭嗝。   小容子是傻了吗?   他看不见摄政王的脸色?这般凶神恶煞,简直可以止小儿啼哭了……他还敢提什么供冰的事,还敢问王爷讨冰,怕是活的不耐烦了。   凌昭脚步一顿,随即走出殿门,并未说什么。   秦衍之回头看了眼容定,抱着狗跟了上去。   摄政王走了,宝儿见江晚晴站在里面,披头散发的,顿时心酸不已,泪流满面地飞奔进去:“娘娘!奴婢没用,您受苦了……”   江晚晴拍拍她的背脊,微笑:“还好。”   宝儿兀自抱着她哭得伤心。   容定没有进殿,只是抬起头,望着雨雾中,那两人逐渐模糊了的背影。   震怒是表面,内里……只怕失魂落魄了罢。   上次瞧见凌昭这幅不人不鬼的死样子,还是父皇过世那年,宫庭家宴,凌昭回府后没多久,密探传来消息,燕王吐了口血,把自己关在演武场,练了一晚上的刀剑,彻夜未曾合眼。又过了一天,听说凌昭高烧不退,卧床不起。   他这个七弟,从小是铁打的身子,突然发病,八成是心病所致。   凌昭走的极快,不一会儿便消失在视线的边缘。   容定笑了一笑,不无恶意的想,不知这一回,他又要吐上几口血,病上几日了?   *   等大雨停了,回府的路上,凌昭坐的轿子。   秦衍之想,这样也好,若是让王爷骑马,他在气头上,没准一挥鞭子,驰骋到城外发疯去,这雨虽然暂时歇了,看天色,晚上还是要下一阵的,淋着他就不好了,毕竟眼下不比在北地的时候,多少事情等着王爷处理,片刻不得松懈。   可不好的是,凌昭非得叫他一起坐在轿子里。   秦衍之内心叫苦不迭,他对摄政王忠心耿耿自是不假,但此时此刻,他实在不想待在王爷身边,怪吓人的。   凌昭沉默了一会,忽然道:“传本王的话,送进宫的那只猫,赐名忠勇。”   秦衍之愣了愣。   忠勇,中用?   他斟酌着开口:“王爷,您不是嫌弃那只猫不中用,办事不利,反而是今日的狗儿,颇为懂事吗?”   凌昭冷笑一声:“太能干了,就成了祸害。”   秦衍之暗自长叹了声。   这算什么事呢?   王爷在长华宫受了气,不舍得恨那个伤了他心的人,倒是迁怒到了狗身上,恨那只狗跑的太快,害他满心喜悦去了这一趟,却落个情场惨败。   凌昭的目光移到他身上,淡淡道:“本王分明说的是那侍卫不中用。”   秦衍之敛容正色道:“是属下糊涂,记差了。”   无论何时,凌昭的背脊都是挺的笔直的,平常他坐在轿子里,必定端端正正,此时却靠着轿中软枕,沉默良久,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还有,天气炎热,长华宫早中晚的冰盆,不可断。”   秦衍之惊愕地看过去。   凌昭脸上不带表情,冷淡道:“夜里太热,她若睡不着,定会胡思乱想。”   他又深吸一口气,竭力平复心态。   这七年来,凌暄在江晚晴面前,都不知道是怎么抹黑他、挤兑他的,以至于江晚晴对他误解如此之深。   是了,凌暄心思深沉,手段卑鄙无耻,既然能横刀夺爱,为了得到江晚晴的心,他肯定会使尽诡计,花招百出,直到江晚晴和自己离心。   归根究底,全是凌暄当年趁人之危的错,此生此世,夺妻之仇不共戴天。   这么一想,极怒过后,凌昭的脸色缓和了些许。   凌暄从他身边夺走了江晚晴,又不肯善待她,将她丢在长华宫里,严冬酷夏,她吃了太多的苦,成天胡思乱想,忧思成疾,才会对他那么无情,这绝非她的本意。   凌昭微微拧眉,念及江晚晴说的狠话,不禁责怪起了江尚书和尚书夫人,好端端的,偏要教女儿念什么《女戒》、《妇德》。   他的晚晚最是听话孝顺,怕是读这些书读傻了,总惦记见鬼的出嫁从夫,因而才会有殉情的混账念头。   也怪他自己,当年见她读这般迂腐的书籍,没有一把火全烧了。   怪来怪去,能想到的人全怪罪了一遍,就是不肯怪到罪魁祸首江晚晴的头上。   秦衍之清了清喉咙,道:“王爷,先帝不日便会下葬,您看,今晚是否请张先生过来,共商大计?”   凌昭收回心思,点头:“你稍后派人去请。”   秦衍之沉吟了会,缓缓道:“朝中武将多半向着您,倒不怕出什么乱子,只是那几个文臣——”他眸中一冷,讽刺道:“手不能提,肩不能抗,全身上下只一张嘴最厉害,凭嘴皮子却能搅动风云。其中以大学士文和翰、礼部尚书孙泰庆为首,又以文和翰尤为刚烈,不得不忌惮。”   凌昭低下头,目光垂下,拨弄手上的一枚白玉扳指。   秦衍之屏息凝神,等待他的答复。   半晌,凌昭掀起轿帘,望一眼乌沉沉的天际,放下帘子,坐回来时,眉眼之间似乎也染上了天际的阴郁色泽。   “若不能为本王所用,便成阻碍,总有法子去掉。”他转了转玉扳指,语声寒凉:“他自是刚烈正直,本王就不信,朝中人人都如他。”   秦衍之一笑:“王爷说的是。识时务者方为俊杰,自有他人识大体、懂变通。”   远处又响起了雷声滚滚,今夜风雨不歇。   凌昭闭上眼:“下葬仪式当日,朝堂之上,只能有一种声音。”   *   宝华殿。   因为先帝的缘故,这些天来,宝华殿内都有诵经的僧人,佛音彻夜不绝。   李太妃一早就来了,僧人们本想避让,退去偏殿后堂,她不欲众人劳师动众,自己到了后殿,手执一串念珠,虔诚地跪在菩萨像前,口中念念有词。   除了她,也许不会再有人记得,今日,也是圣祖皇帝的元后,先帝的生母,文孝皇后的生辰之日。   文孝皇后和先帝一样,都是病弱的身子。   李太妃始终记得,很多年前,她进宫的时候,只是个愚钝无知的少女,家世算不得最高的那一等,脑子不聪明,容貌也不出挑,在深宫里举步维艰,刚被临幸没多久,就被人陷害、触怒了皇上,受了两年的冷落。   如果不是文孝皇后见她可怜,帮扶了她一把,她的这条命,早就埋没在宫里,成了无名无姓的一缕幽魂。   文孝皇后对她有恩,若不是这位菩萨心肠的皇后,就凭她的才智,根本不可能平安生下凌昭。   如今皇后姐姐过世多年,先帝也随他母后去了,只留下福娃这根独苗,又是个那么招人疼的孩子……李太妃叹了口气,一颗颗佛珠拨过去,心思越来越沉重。   文孝皇后总是让她想起一个人。   那人也是一样的美丽,温柔,善良且宽容,一生行善,从无卑劣之心,也曾统领六宫、凤仪天下。   文孝皇后早逝,那人如今困守冷宫,生死只在他人一念之间。   这世上,为何好人总是不得好报?   李太妃心中一痛,双手合十,轻声道:“……妹妹无能,无法令昭儿回心转意,只怕他终将铸成大错,再无转圜余地。姐姐如在天有灵,千万保佑晚晴和皇上,护他们母子平安周全。”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全世界都有错,人有错,狗也有错,可能我自己有错,反正我心上人是没错的,都是刁民要害她。   女主:……这位先生,请你清醒一点。 第12章   自从凌昭留了狠话,江晚晴就在等他许下的‘成全’。   虽说死后就能回现代,见到父母和朋友,但是对于死亡,她到底也是有点害怕的,起初便是以这种又畏惧又期待的情绪,等待那一刻的到来。   就连傻乎乎的宝儿,都知道主子狠狠得罪了摄政王,怕王爷暗地里使坏,便格外留心起了平时的饮食,紧赶着翻找出从前试毒的银筷子。   等王爷离开后,外头送饭菜进来,宝儿自告奋勇,抢着就要试毒。   这可真是麻烦透了。   江晚晴抢过宝儿手里的筷子,牢牢护着自己的饭食,不准别人动,夹起一筷子就要往嘴里送。   宝儿心惊胆战,死命地拽着她的手腕,不让她吃那不知有毒没毒的菜,哀求道:“娘娘听奴婢一句,王爷动了好大的脾气,只怕他存了歹毒的心,这菜……先让奴婢替您试一试!”   江晚晴叹道:“就算当真是催命的饭,那也是我的命数。我受困于长华宫,本就只能任人宰割,躲得了今天,还能躲明天吗?”   宝儿双眼含泪,拼命摇头:“使不得、使不得!真、真有万一,奴婢也要走在娘娘的前头,怎可让娘娘以身犯险!”   江晚晴无奈:“他要杀的是我,你死了有何用。宝丫头听话,快放开……人生自古谁无死?也许我的死重于泰山呢。菜都凉了,该上路了,你别捣乱——”   宝儿只是不肯,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纷纷落下。   两人僵持不下,最后还是容定执起筷子,不慌不忙地尝了一口。   宝儿和江晚晴皆是一怔。   江晚晴第一个反应过来:“小容子,你——”   容定淡淡笑了笑,声音平和:“口味淡了些,还好。”   宝儿花容失色,惊叫道:“小容子你傻啊!快吐出来,万一有毒的,可不害了你的性命!”   容定又是一笑,平静地一道道菜尝了过去,然后放下筷子,道:“娘娘请用。”   江晚晴盯着他一会儿,见他容色如常,过了好些时候,还是脸不红气不喘的,嘴唇也没发黑,依旧是极好看的淡粉色。   宝儿喜道:“娘娘,没毒!”   江晚晴却失了兴致,起身离开,恹恹道:“我没胃口,你们自己吃。”   宝儿茫然望着主子的背影,呆了会儿,转头看着往碗里夹菜的少年,扬眉道:“瞧不出来,你的舌头这般挑剔,平日里吃惯了粗食,御膳房送来的山珍海味,你倒嫌弃味道淡了。”   容定微笑,道:“我也瞧不出来,原来宝儿姑娘的胆子这么大。”   宝儿奇怪:“你什么意思?”   容定用筷子轻轻敲了敲碗口,一本正经道:“幸好无毒,若是里头真加了点什么,宝儿姑娘抢过去吃了,先是眼睛流下黑色的血,和你的眼泪混在一起,好不吓人。接着鼻子和嘴巴也流血,牙齿都染成了黑的,最后七窍流血,死状凄惨,堪比索命厉鬼——”   宝儿每听一句,脸色就白了一分,忍不住捂着耳朵,跳了起来:“你乱说什么?走开走开!就知道吓唬我!”   容定见她慌不择路地逃走了,笑了笑,拿起一双干净的筷子,端起碗,走回江晚晴的房里。   江晚晴坐在床上,脸上写满了失望,正在连连叹气。   容定蹲下,柔声道:“方才王爷在时,娘娘跪了好一会儿,又掉了眼泪,折腾下来不累么?好歹吃一点。”   江晚晴扭过身,向着床里边:“说了不吃。”   容定夹起一筷子菜,哄道:“就一口。”   江晚晴闷着不说话,他便一直举着筷子,江晚晴看不过去了,双唇张开,任由他喂了点菜,心不在焉地吃下去,味同嚼蜡。   容定眼里漫开一丝笑,就那么一筷子一筷子的,耐心喂了下去。   江晚晴原本一心求死,根本没的胃口,后来一想,就算等死,那也要存足力气,没准凌昭准备登基以后,才一道密旨送她升天呢?   她看着容定,很有几分不好意思,接过他手里的碗筷:“你刚才说味道淡了?我吃着正好。”   容定眸中温柔似水,耐心解释:“小时候,我三不五时的生一场病,各种各样的药用了不下百余种,尽是些苦涩难下咽的,因此我的口味挑剔,甜要极甜,咸也要极咸。”   江晚晴劝道:“这习惯不好,多糖多盐易得病。”   容定笑起来,细长的眼睛弯着,眼底的柔情更是能滴出水来:“多谢娘娘关怀。”   等到他退了出去,江晚晴斜靠在床榻上,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是巧合吗?   自小体弱多病的人,难道都有这坏毛病?   上一个口味这么古怪,甜要极甜,咸要极咸的人……如今躺在永安殿的金棺里,早已过世多时。   *   文府。   大学士文和翰年初刚过六十大寿,为官数十年,历经三朝天子,先帝驾崩后,他一连哀哭几日,身穿孝服,只吃稀粥、喝白水,整个人干枯得像老了十岁。   他的夫人和孩儿们劝也劝过了,求也求过了,文和翰一概不听,他们便也无计可施,只能跟在老爷身边哭泣。   这一晚,文和翰把大儿子单独叫进了书房。   文有孝看着父亲瘦得凹下去的双颊,忧愁不已,忍不住苦劝:“父亲,先帝驾崩,皇上年幼,正需要您的扶持,您便是顾念着皇上,也不能累坏了身子!您想想,若是没了您这一派的支持,皇上可就任由摄政王发落了!摄政王早有不臣之心,皇上落在他手里,怎会有好下场?”   文和翰长叹一声,疲倦道:“先帝一世英明,若非他多病缠身,早早离世,将来必成一代明君,千古留名。”   文有孝无奈道:“先帝若当真聪明,又怎会在重病不起的时候,把摄政王从北地调了回来?可不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   文和翰脸色一沉:“住口!”   文有孝欲言又止,不敢触怒父亲,只得把牢骚都吞回肚子里。   其实,这些天来,文和翰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先帝分明一直防着摄政王,可又为什么在生命燃尽之时,作出这样令人费解的安排?   文和翰想不通,便也不想了。他看着长子,招了招手:“有孝,你过来。”   文有孝走了过去。   文和翰转身,取出架子上的几本书,手探到架子后,拿出了一样东西。   文有孝一看,大惊失色:“这是……这是先帝的密诏?”   文和翰郑重点头,神色肃穆:“摄政王篡位之心不死,先帝在世时,为父深受皇恩,如今唯有一死以报先帝,明日早朝上,我将痛斥摄政王意图谋逆、其心可诛——即便血溅七尺,在所不惜!”   文有孝脸色惨白,扑通一下跪地:“父亲万万不可!”   文和翰长叹,惨笑道:“只有如此,才能拖延一时,使摄政王有所顾虑,不至于即刻便对皇上动手。只要皇上能长大,以后就有指望了……”   文有孝浑身发颤:“父亲对先帝鞠躬尽瘁,可为何不想想……我们满门的性命,也要就这么白白断送了么!”   文和翰皱眉,往他身上踢了一脚,怒其不争:“糊涂东西!我怎会生出你这么贪生怕死的儿子!”   他拿起桌上的东西,又道:“这是先帝临终前托付我的,先帝曾再三叮嘱,其中内容,等他去后才能翻阅。今晚我会临摹一份,明天一道带进宫,而这份先帝的亲笔,你收下,明早我出门后,你立刻带去魏王府——魏王是圣祖皇帝的弟弟,先帝和摄政王的皇叔,德高望重。他一向与先帝亲近,朝中好几位武将皆出自他门下,若他肯帮忙,也许此事另有转机!”   文有孝冷汗直冒,喃喃道:“父亲这是要拿全族人的性命,去赌一个微乎其微的转机了。”不等父亲说话,他忽然拿起密诏,打开来。   文和翰怒道:“孽障,你做什么!”   文有孝的脸色变了又变,从起初的绝望,逐渐转为震惊,隐隐又带了一丝惊喜。   他抬起头,定定地看住对方:“父亲,您一心以为先帝忌惮摄政王,怕他篡位……这份密诏,您竟然不曾翻阅一次吗?”   文和翰皱眉,将密诏夺了回来,低头看了下去,渐渐的,他的双手开始颤抖,读完最后一个字,他抬起头,早已老泪纵横。   “……朕执政数载,视大夏国运之昌隆,北境之安定,百姓之安乐,远重于朕血脉之延续——爱卿当如是。   太子尚且年幼,不足以平定人心。   帝王之道,文治武功缺一不可,单论用兵,朝中无人堪比燕王,只他多年戍守在外,未必精通权术文治。   朕不久于世,深知爱卿之忠烈,而今唯有一事托付。   有朝一日,燕王若称帝,望爱卿尽全力辅佐,助他成千古名君,创千秋盛世。   如此,九泉之下,朕可瞑目。”   原来……原来那人早料到了今日的局面。   先帝生来病痛缠身,多年来膝下只有一幼子,为了大夏,为了百姓……他竟是愿意将皇位拱手相让,即便亲生儿子无法继承帝位,也要换得四海太平,朝堂上下一心。   文和翰的手抖的太厉害,一个不慎,诏书从手上滑落。   他苍老的身躯颤巍巍跪下,向着皇宫的方向,深深三叩首,一拜到地。   作者有话要说:  男配:你刚才演的累不累?乖,吃点东西,我喂你。   女主:尼玛,他热衷于黑暗料理的品味,怎么有点像我的亡夫?   说了男主男配都深情,那就不可能有种马,男配心思比男主深多了 →_→ 第13章   摄政王府,偏厅。   王府的门客,大都是从北地跟过来的,也有几位是摄政王归来后招揽的,唯独张远一人算是少年相识,在凌昭奉命戍守边疆前,就立志追随他左右,地位非同一般。   此刻,秦衍之手里捧着一份书函,越看越是惊奇,抬头看向座上的人:“张先生,这……”   张远颔首:“这是大理寺卿朱大人给我看了,又由我抄写下来的。据我所知,朝中至少有三人持有同样的密诏,皆是先帝十分器重的肱股之臣。”   秦衍之眉宇紧锁:“可是没道理。太子尚在,若是先帝早料到王爷有称帝之心,又为何会交代臣子尽心辅佐王爷?难道人之将死,良心发现——”他看了眼凌昭的脸色,不敢再往下说去。   先帝会良心发现,懊悔当年横刀夺爱的旧事吗?   凌昭坐在上首,厅内灯烛通明,映出他寒意弥漫的眼,脸部线条是那般刚毅冷硬,满室的烛光灯影都柔和不了半分。   小时候,他和身为太子的凌暄算不得亲近,但也绝不曾交恶。   凌暄是太子,将来会是帝王,和他是兄弟更是君臣,他也早就认了,保家卫国开疆拓土,绝无二话。   若不是那年的变故,也许他这辈子都不会想到染指皇位。   从江晚晴成为太子妃的一刻起,他和凌暄只能是仇人。   他不由想起了不久前,见凌暄的最后一面。   当时凌暄病重,穿着一袭丝绸薄衫,斜靠榻上,桌子上放着笔墨纸砚,他却再无力气执笔作画,只是让小太监研墨,轻嗅墨香。   看见自己进来,也只抬了抬眼皮:“七弟,一别多年,你看起来……更碍眼了。”   有气无力的说完一句,他开始咳嗽,咳得坐起身,等他放下袖子,纸上已然有几点腥红的血珠晕染开。   太监吓白了脸,张口欲传太医。   凌暄的容色惨淡如纸,恹恹道:“再用上十副药,也未必能拖上半天性命……咳咳咳,平白害朕受罪。”   他一边说,一边咳嗽,偏要硬撑着执起笔,就着那几点咳出的血,画了疏疏落落几朵红梅,落笔后欣赏一番,微笑道:“送去长华宫,就说是朕的遗作,留个纪念。”   太监领旨退下了,凌暄侧眸看他,唇角那一抹疲倦的笑容,深了几许:“还恨朕?”   凌昭无动于衷地站在那里,冷眼看着将死的帝王。   他在战场上看过太多死人,此刻映在他眼里的,仿佛只是其中之一,并无任何特殊。   凌暄低笑了声,和颜悦色道:“七弟,你记住,生在帝王家,就不应奢求公平,求人不如求己,败者不配拥有借口——终究是你无能。”他低垂着眸,不再去看久未相见的弟弟:“朕的一生已经走到尽头,而你们的路,还很长。”   这轻描淡写的几句话,有悔恨吗?   ——没有。   凌昭从思绪中回神,看向张远:“他们有投诚之意,本王也有容人之心。”   张远微笑道:“王爷宽宏大量,将来必为一代明君。”   凌昭道:“但是也不可不防他们暗藏祸心,你命人暗地里盯紧,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刻来报。”   张远愣了愣,目中有惊讶的神色。   凌昭皱眉:“怎么了?”   张远展眉笑了笑,摇头:“不,没什么,只是认识王爷这么多年,王爷……真的变了许多。”   凌昭看着他,等他往下说。   张远叹了口气,看不出来是欣慰或是感慨:“当年,王爷虽然也是少言寡语,可本性爽朗,待人赤诚,不愿轻易起疑心,如今……”他欠了欠身,拱手道:“王爷在北地苦熬七年,其中的艰辛,终究没有白费了。”   夜深了,张远开口告辞。   秦衍之送他到王府门前,回来的时候,却见凌昭仍独自坐着,便道:“王爷,您考虑事情周详,张先生是为您高兴。”   凌昭目光平静,漠然道:“这世上可以信任的人少,值得信任的,更少。”   秦衍之恭敬地侍立在侧。   过了会儿,凌昭拧起眉,两指按住鼻梁,沉声道:“这几日事务繁忙……”   秦衍之接了下去:“王爷日理万机,若有什么需要吩咐的,属下定当尽心竭力,为王爷分忧。”   凌昭道:“你去找魏志忠,长华宫的一应用度,你叫他写下来,必须精细,本王要亲自过目。”   秦衍之:“……”   又来了。   怪狗怪天热怪没冰盆怪长华宫风水不好,总之江家小姐不理他有千种万种原因,什么都可能,就不可能因为当真移情先帝,无心于他。   凌昭想了想,生硬地添了句:“这些不可让江氏知道。”   秦衍之实在哭笑不得,忍着好笑,道:“王爷,左不过三五天,江……”他瞥了眼凌昭,别扭的改口:“……江氏在长华宫将就一下,也不会有怨言的。”   凌昭看了他一眼:“谁都能将就,她不能。”   *   平南王府。   清晨,晋阳郡主用过早膳,便穿着一身火红色的衣裳,在凉亭里练武,一条软鞭挥得虎虎生威。   旁边站了许多小厮和丫鬟,十分配合地鼓掌喝彩。   这时,一名小厮悄悄走近,对郡主的贴身侍女碧清说了几句话。   碧清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等郡主舞鞭子累了,忙走了过去,撵走了其他人,小小声道:“郡主,今早宫门一开,小福子就过来传话了,说昨儿雨下的好大,摄政王带着秦大人去了一趟长华宫,出来的时候,脸都气绿了!”   晋阳郡主大喜,神采飞扬:“当真?”   碧清笑道:“怎会有假?唉,咱们花了多少心思打点宫里的人、疏通关系,这下终于派上用场了,总算不是白费力气。”   晋阳郡主将鞭子往石桌上一放,快步往回走,脸上是掩不住的得意和欣喜:“好哇!他现在总该晓得,只有本郡主才对他好,江晚晴早变心了。”   碧清附和道:“是是是,郡主待王爷的真心,天地日月可鉴。”   晋阳郡主换了一身嫩黄色的裙子,着人准备车马,急着出门。   碧清在旁出谋划策:“郡主,奴婢听人家说,男人碰了钉子、正失落的时候,只要你温柔小意的在一边陪伴,便可一举拿下他的心!”   晋阳郡主呆了呆,不确定的开口:“温柔小意?”   碧清抿唇笑道:“郡主别担心,王爷既然喜欢江姑娘那样的,您只要照着她的样子——”   晋阳郡主怒道:“我才不跟那装腔作势的女人学!”   碧清急道:“郡主息怒。奴婢的意思是,王爷现在恨上了江姑娘,这时您耐下性子安慰他,叫他看清您女儿家的一片柔情,王爷定会觉得耳目一新,对您另眼相看。”   晋阳郡主思索一会儿,嘀咕:“你说的也对……”抬起头,又有些苦恼:“江晚晴都喜欢些什么来着?”   碧清答道:“江姑娘精于女红、琴艺。”   晋阳郡主摆了摆手,很是不屑:“不想学。”   碧清又道:“诗词歌赋?”   晋阳郡主:“背不出来。”   碧清苦苦思索良久,突然眼眸一亮:“有办法了!”   两人准备了好些时候,出发已经过了午时,摄政王不在府里,晋阳郡主等了又等,眼看天黑了下来,心里紧张不已。   好不容易听说人回来了,晋阳郡主已经等的不耐烦,穿过九曲长廊,径直走向大门口。   凌昭从前门进来,看也不看迎面走来的主仆二人:“衍之,送客。”   晋阳郡主瞪了秦衍之一眼,追过去:“我等了你几个时辰,你也不问问我,最近过的怎么样了。”   凌昭压根没理她,到了厅里,来不及喝一口茶,便叫了王府的总管过来,查问了几件事,然后又叫秦衍之着人送几封信去某某大人府上,忙的一刻不停。   晋阳郡主被他晾着,在旁边看了会儿,起初生气,渐渐的又心疼他如今位高权重,片刻不得闲。   站足半个时辰,所有人都走了,才道:“我特意熬了一盅参枣鸡汤,你这几天辛苦了……”   凌昭道:“带回去。”   晋阳郡主气得想跳脚,碧清拼命给她使眼色,她才忍住了,又道:“我、我知道,王爷一直觉得我没有规矩,近来我……”   碧清鼓励地看着她。   晋阳郡主深吸一口气:“近来我常读弘扬妇德的文章,颇有心得,我有不懂的,还特地请了人来教我。”   凌昭原本坐着写字,闻言脸沉了下来,她以为他不信,急于证明自己:“我真的学了!你听,女儿有三从,未嫁从父,出嫁从夫——”   最后一句没来得及出口,只听‘啪’的一声,凌昭硬生生折断了一支紫毫笔。   晋阳郡主惊呆了,怔怔地看着他。   凌昭扔掉断笔,起身就走:“少读废纸,将来也是害人。”   晋阳郡主嘴巴微微张着,看他寒着脸扬长而去,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颤巍巍指向他的背影,气急败坏叫道:“她读这些东西你就喜欢,我读就是害人,你——偏心偏心偏心!偏心眼儿!”   碧清上前一步:“郡主——”   晋阳郡主蓦然回头,神色狰狞,狠狠打了她一巴掌:“还不都怪你!”   作者有话要说:  双标小能手男主上线。 第14章   下过一场雨,凉快了半日,天气又热了回来。   幸好内务府会送降暑的冰过来,头一次还是由魏志忠亲自带人来的。   他在长华宫逗留了好一会儿,叫了宝儿到跟前,问东问西,恨不得把院子里有几只蚂蚁都问清楚。   下午,又来了一队太监,将长华宫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   宝儿自是乐的清闲,反倒江晚晴,总是意兴阑珊的。   魏志忠请过安,对她说了许多讨好的话,见这位前皇后依然闷闷不乐,便小声道:“长华宫荒废多时,需得精心修缮一番,才好住人……”他左右看了看,低声道:“但是请娘娘放心,这宫里,您毕竟是住不长的。”   摄政王和江皇后有一段旧情,宫里的老人哪个不知道?   这几日,摄政王的用心良苦,他看在眼里,现在说这些话,也是为了宽慰江晚晴,暗指王爷迟早给她个名分。   江晚晴微微动容。   这话听在她耳里,又是另一番味道,她只当凌昭暗示过魏志忠,她是将死之人,长华宫迟早腾出来,留给以后的新人。   她舒出一口气,了然道:“魏公公的意思,本宫明白。”   魏志忠躬身回道:“娘娘且宽心,奴才派来的人,手脚利索的很,定能安排妥当,不会让娘娘受苦。”   他指的是下头的人会把长华宫打扫干净,就算不能尽善尽美,也断不会委屈了主子。   江晚晴一听,思绪转的飞快,暗想太好了,凌昭走后,过了这么久,迟迟未有动作,她总担心他心软下不了手,如今看来,他是准备叫魏志忠派小太监来暗杀自己了,眼下听魏志忠说,他会叫人动手利索点,不由心怀感激,叹道:“魏公公的好意,本宫心领了,来日本宫即便不在长华宫,也会记着这份情。”   比如等回到现代,去寺庙里捐点钱,隔着不同的时代和时空,祝福魏公公下辈子投个富贵好胎,膝下子孙环绕。   魏志忠亦是心头大喜,这宫里往后只怕都是摄政王说了算的,他又爱重江娘娘——听江娘娘的意思,等她出了长华宫,就会替自己在王爷面前美言两句。   好啊!他的后半生就要青云直上、飞黄腾达了!   如此,两人脑补得飞起,也不管想的是南辕北辙的两件事,各自沉浸在对未来无限美好的幻想中,交换了一个自以为心有灵犀的隐秘笑容。   这晚,江晚晴遣退了宝儿和容定,把自己关在房里,执笔写了一封信给凌昭。   信中写道,千错万错都是她一人的错,她愧对他,此生已是枉然,只有一死偿还,还望他能放过她的家人,善待小皇帝。   这几句是按照原作写的,她提起笔,想了片刻,又加了两句。   宝儿和容定刚进宫不久,诸多前事纠葛一概不知,就请王爷念在他们忠心耿耿、淳朴老实的份上,放他们出宫,给他们一条生路。   落款,江晚晴绝笔。   桌上只点了一盏烛台,室内寂静无声,唯有烛影摇曳。   江晚晴一手支颐,沉思良久,终于又执起笔,改了几处。   ——把‘王爷’二字修改为‘七哥’。   ——落款‘江晚晴’改为‘晚妹’。   这样,希望他的怒气,能随她注定的死亡一并埋葬,看在往日的情面上,放过长华宫的两名宫人。   她拿起信,吹干墨迹,细细读上一遍,觉得没什么问题了,放进信封里,珍而重之地放在枕头底下,这才开门,唤宝儿伺候她就寝,又担心半夜会有人来杀她,宝儿在的话会坏大事,便不肯让宝儿守夜,打发她去庑房睡觉。   夜凉如水。   江晚晴躺在床上,辗转难眠,一边看着银白的月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在地上铺上一层银霜,一边耳听八方,紧张地等待。   等了很久很久,还是没动静。   她等累了,闭上眼睛,浅眠之中,似醒非醒,恍惚又作了个梦。   梦中她又回到了现代,在某知名论坛发了个帖子,名为《八一八我的古代生涯》。   首楼镇帖一句话,写着‘我本是生长在红旗底下的祖国花朵,怎么就去古代当皇后了呢’,其中描述了她不幸穿到古代以后,是怎么呕心沥血、历尽千辛万苦,终于穿回来的。   帖子发出以后,获得了不少的回复,短短半个月之间获得了广大网民的关注,她一跃成为新晋网红,眼看就要走上人生巅峰。   然后,帖子的最后,出现了一个诡异的回复。   短短四个字,痴心妄想。   发帖人的名字叫‘朕赦你一生无罪’。   发帖人的头像……正是当日凌昭盛怒时离开的脸。   江晚晴又一次吓醒了,脸色惨白,捂着胸口,一颗心跳的直要破出胸腔。   她慌乱地伸出手,摸到枕头底下的那封信,才算安定了点,长长松了口气——不会的不会的,梦和现实是反着来的,一切都会进展顺利,她很快就能回家了。   喘息了好一会儿,正想躺回去,忽听房门‘吱呀呀’一声轻响。   那声响轻微却拖的老长,浑似有人蹑手蹑脚偷偷溜进来。   江晚晴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儿,手指紧紧抓住身上盖的薄被,攥的都快痉挛了。   等那门又轻轻关上,她深深吸一口气,心一横坐了起来,在这样的困境中,也力求不崩人设,维持住身为一朝皇后仅剩的尊严,厉声道:“来都来了,何不现身一见!本宫不会反抗,你请动手罢!”   脚步声一滞。   只听那头传来一声低低的叹息,有人轻声道:“娘娘,是我。”   江晚晴揉了揉眼睛,这才借着月光,看清站在门边、捧着冰盆的人,是容定。她惊疑未定,狐疑道:“你来作甚?”   容定语气柔和:“房里的冰盆是中午拿过来的,宝儿晚上忘记换,我怕室内太热,娘娘夜间魇住,这才来添些碎冰。”他看着女子惨白的容色,一双水盈盈的美眸盛满惊恐,眉心便微不可觉地拧了拧:“看来,还是来的晚了。”   江晚晴一口气松下来,顿时更觉疲惫:“你有心了。”   容定走过去,摆正枕头的位置,看着她躺下,又掖了掖被角,低声问:“娘娘经常噩梦缠绕,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江晚晴侧身躺着,抬眸望向他:“梦只是梦,再多再可怕也是假的。”   容定笑了笑:“娘娘说的是。”他执起一把扇子,对准冰盆扇了几下,道:“娘娘早些歇下吧。”   江晚晴轻轻道:“你也是。”   容定站了好一会儿,听得床上的人呼吸绵长,想是终于睡着了,才走到床前。   女子的睡容安静而美好,清丽如兰,他抬起手,想抚一抚她柔软的秀发,迟疑良久,却黯然收回袖中。   就像七年以来,数不清有多少次,他伸出的手,在半空中落下,终究什么也握不住。   同床异梦,咫尺天涯。   于他,世间最苦不过如此。   *   早上,宝儿伺候江晚晴洗漱了,刚走出来,准备去拿早膳,看见容定立在一边,唇角带着和善的笑容,像在等人,便问:“你呆站在这儿作甚?”   容定和颜悦色:“宝儿姑娘且随我来。”   宝儿一边跟着他,一边怀疑道:“神神秘秘的……有话就说!”   容定只道:“等会,你一看便知。”   宝儿疑惑地打量他。   从前容定是个没嘴的闷葫芦,瞧着有些呆笨,后来挨了一顿打,变得越发活络了,嘴上不饶人,肚子里弯弯绕绕的心思,更叫人猜不透。   容定开门,进了自己的屋子,从一个小包袱里拿出个木头盒子,在宝儿面前打开。   宝儿抬手掩唇,遮去一声惊呼。   盒子里面放着一只缠丝金镯,镶嵌了几粒流光溢彩的宝石,瞧着十分华丽。   宝儿瞪住对面的少年,问:“你从什么地方得来的?”   容定笑道:“家传的宝贝。”   宝儿将信将疑,瞥了瞥他:“你当了太监,还要传家宝呀?”   容定不恼,温和道:“当了太监,以后也可以收小太监当徒弟、当干儿子,不然等我老了,谁来孝敬我?”   宝儿噗嗤笑了声:“你想的倒是远。”   容定拿起镯子,又牵起宝儿的袖子,对着她的手腕比了比,抬眸一笑:“姑娘皮肤白、手腕又细,戴上一定好看……就当我孝敬姑娘的,你看如何?”   宝儿脸色一白,甩开他的手,双手叉腰怒道:“断子绝孙的东西,我才不作你的对食,你可别打我的主意!”   容定低低笑了声,摇头:“姑娘误会我了。我是想着,姑娘在娘娘面前得脸,娘娘平日里最宠着你,日后如能从长华宫出去……我还要多仰仗姑娘了。”   宝儿圆圆的脸蛋浮起笑容,得意道:“原来你存了这个心。得,看在咱们共患难过的情分上,有朝一日娘娘得势,我一定多照顾你……”说到这里,语气弱了下来,很是愁苦:“……可首先也要能从这里出去。娘娘惹恼了摄政王,以后的日子,都不知道怎么艰难呢!”   容定看着她,循循善诱:“是啊,也怪咱们伺候娘娘的日子太短,都不知道从前发生过什么,即便娘娘喜欢你、亲近你,但对于先帝的事情,也是绝口不提。”   宝儿不以为然:“那是我没正经问过。唉我说——”偏过头,笑睨了他一眼:“瞧你平时不爱管闲事儿的样子,我还以为你对这些宫廷秘闻都没兴趣,原来你也会好奇的呀。”   容定垂眸,叹道:“怎么不会呢。可那些隐秘的事情,凭咱们这种人,是问不出来的。”   宝儿一挑眉,想也不想:“那是你笨,没有本事,我就不一样了……”她扬起下巴,面带得色:“看在你孝敬我好东西的份上,我挑个娘娘心情好的时候,问一问先帝的事,你在旁边听着,多长长见识。”   容定微微一笑,声音温和:“那就多谢宝儿姑娘,我……拭目以待。”   作者有话要说:  魏公公:等江娘娘当上王爷的宠妃,到时替我美言几句,杂家要飞黄腾达了!   女主:等魏公公派小太监来暗杀我,到时终于可以领便当,回到现代开空调了! 第15章   王府的后花园里,秦衍之正想着事情,愁眉不展,绕过一座假山,一个不留神,差点迎面撞上张远。   秦衍之忙拱了拱手:“张先生,对不住,没撞着您吧?”   张远微微摇头:“没有。秦大人这是急着去什么地方?”   秦衍之拉住他到一边:“倒也不急。”他见左右无人,叹了口气,道:“张先生来的正好,我正想请您帮我拿个主意。王爷交代我去查曾在先帝身边伺候的太监,带来问话。”   张远奇道:“不是问过两回了吗?”   秦衍之苦笑:“那是问公事,这算……私事。”   张远即刻了然于心:“……江皇后?”   秦衍之摊了摊手,压低声音:“现在已经变成江氏了,王爷如今不认江姑娘当过先帝皇后……”他停了停,又叹气:“……也许他心里,从来就没认过。”   张远点点头:“王爷这是想问什么?”   秦衍之咳嗽了下:“江姑娘坚称深爱先帝,对王爷已无半点情意,王爷可能想知道,这七年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以至于她如此绝情。”   张远笑道:“那你去找个御前当值的太监来问问不就好了,为何发愁?”   秦衍之眉宇拧了起来:“王爷这几日忙于公务,日理万机,本就难得休息,晚上能睡两三个时辰都算多的——可他宁愿从这里面再挤出时间,思考江姑娘的事情……张先生,不瞒您说,我是害怕,这万一江姑娘心如磐石,不可回转,王爷会不会受不住打击?”   张远摆手道:“不至于。”   秦衍之道:“我也是担心。”   张远看着他,沉吟一会,抬头:“这样,你进宫,找找曾在先帝跟前伺候,又犯了错事被调走或被处罚的太监。”   秦衍之一点即通,微笑:“还是张先生想的周到。”   张远自谦道:“这算什么?咱们的心思都是一样的,大事将成,只盼王爷能心情舒畅才好。”他远远望了眼书房的方向,好笑:“王爷真是……以后天下都是他的,还怕拿不下区区一个女人吗?”   *   秦衍之进宫后,不消半日便把一名年轻的太监带了回来。   王府的演武场外,小太监紧张得额头冒汗,往里看了一眼,只见摄政王手执长刀、正在练武,一招一式气势如虹,便似劈风斩浪——日光下,刀刃的寒芒一闪,他吞了口唾沫,额头流下一滴硕大的冷汗。   他曾在先帝跟前当差,然而因为失手摔坏了一个前代花瓶,被御前大太监责骂一顿,发落去干宫里最苦最累的活儿,早就心生怨言,如今有替摄政王效力的机会,自然跃跃欲试。   凌昭其实也没在演武场待多久,不过是久不碰兵刃,练练手罢了,很快便走了出来,经过秦衍之身畔,对他点了点头。   秦衍之便带小太监去书房,边走边低声道:“记着——千般万般不是,都是先帝的错处,和江娘娘无关。”   小太监心知他是在提点自己,忙道:“多谢大人,奴才记清楚了。”   等到了书房外,秦衍之留下,示意小太监进去。   凌昭坐在书案后,擦拭着一柄利剑。   小太监这才看清楚,王府的书房特别奇怪,除了书架外,还有两架子的兵器,堆在角落里,长枪大刀短剑应有尽有,怪可怕的。   凌昭看见他,抬了抬眼:“说。”   这简单而冰冷的一个字,如芒刺在背,扎了一下,小太监差点跳起来,磕磕巴巴道:“回、回王爷——奴才不敢对先帝不敬,只是有些事,奴才实在看不过眼!”他深吸一口气,努力镇定下来:“江娘娘实在可怜呐!”   凌昭手上的动作一停,目光映在剑刃上,比伤人的兵器更锋利。   小太监急于表现自己,一股脑的瞎说起来:“当年江娘娘刚进东宫,先帝便派了十个能说会道的老嬷嬷,天天在娘娘身边念叨女儿家的应当以夫为天,既然嫁了人便不能再有其他念想,十二个时辰不离身,还动辄罚娘娘抄写三从四德,娘娘经常深夜里一边抄,一边哭泣不止。更下作的是——先帝还、还造谣您的事迹。”   他偷偷瞥了眼书案后的人,仿佛不敢说下去。   凌昭眉目不动,只语气比冰霜更冷:“本王如何?”   小太监低下头,继续绞尽脑汁、胡编乱造:“先帝登基后,叫了几个北地的老婆子过来,成天在娘娘面前数落王爷您的罪状——说您在北边品行不端,因为军中寂寞,就……就强抢民女,下至十岁出头的良家少女,上至手下将领的妻女,只要您看上眼了就不会放过。还有,您每隔三日必定逛一次下三滥的地方,招妓作乐,每次一个姑娘还不够,要左拥右抱,起码两个才够……”   他偷偷抬起眼,才一触到摄政王的目光,立刻又垂下脑袋,跪着动也不敢动,汗流浃背:“这话听着荒唐,起初江娘娘也是不信的,但是说了整整七年,铁打的耳根子也软了。”   良久,上方传来冷冷的回话:“出去。”   小太监磕了头,倒退着离开。   秦衍之叫人带了那太监回去,自己推门进书房,见凌昭手持剑站着,剑尖抵住地面,便道:“王爷,看来江……江氏只是被先帝蒙蔽了,只要解开误会——”   一道寒光闪过,架子上的一只仙翁祝寿彩釉花瓶应声碎裂,碎片四散飞开,有一片恰恰擦过凌昭颊边,带出一丝猩红的血痕。   秦衍之惊道:“王爷!”   凌昭抬手拭去,冷笑:“……本王的好皇兄。”   秦衍之见那伤口不深,稍稍定下心神。   凌昭刷的一声收剑回鞘,淡淡道:“得空,你去一趟长华宫,把这个带去。”他伸手进怀,摸出一方珍藏的绣帕,神色微微柔和:“你就说——这些年来,本王近身的女儿之物,唯有这一件。此心此意,山海不可动摇。”   秦衍之知道他有多看重这帕子,格外小心地收下,又问:“方才来回话的太监,不知王爷打算如何处置?”   凌昭坐下,嗤笑一声:“妄议前主,不忠不义,不可继续留在宫中。给点银子,打发了。”   秦衍之微微一笑:“是。”   *   长华宫。   江晚晴早等晚等,死活等不到暗杀自己的人,猜到估计凌昭回去后,冷静下来又心软了,心里不禁干着急。   可光急也没用,她便叫容定出去捡几根粗点的树枝,切下一小段,磨平了给她。   宝儿缠着问这是作什么用的,她只笑不语。   这天晚上,江晚晴在灯下练字,宝儿侍奉在侧,瞧着她的心情不错,心思一转,重重咳嗽了声,用眼神示意容定靠过来。   江晚晴没抬头:“宝丫头,嗓子不好,炖个梨吃。”   宝儿一时语塞,有点赧然。   容定见她这般憨傻的样子,心里叹气,指着挂在墙上的一幅画,挑起话头:“娘娘字写的好,画也很好。”   江晚晴抬起头看了看,道:“不是我画的。”   容定佯装惊讶:“不是?”   江晚晴起身,就着灯烛,凝视画上的雪中红梅:“宫人送来的,说是先帝的遗作。”   宝儿心头一喜,暗想小容子真是歪打正着,正好帮自己打开话题,上前一步道:“娘娘勿怪,有一件事,奴婢真的想知道,就怕提起会让娘娘伤心。”   江晚晴一笑:“想问先帝呀?”   宝儿用力点头,迟疑道:“宫里宫外,都说先帝是风流天子,娘娘可是因为这个……才同先帝心生嫌隙?”   江晚晴摇了摇头,却没多说,在宝儿期盼的眼神下,只叹了口气:“他生前是个体面人,如今人去灯灭,给彼此留点脸面吧。”   烛光忽然一晃,容定的目光随之闪了闪,很快又沉寂下来。   宝儿央求道:“奴婢不会说出去的,就我们私底下说说……娘娘,奴婢都在宫里这么久了,仍旧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别人都当奴婢是个穷乡僻壤来的傻子,背地里笑话我。”   江晚晴见她可怜巴巴又眼带期望的样子,扑哧一笑,心想算了,反正以后这丫头也是要被送出宫的,便转过头,微眯起眼,盯着墙上的那幅画——几朵红梅画的随意,那颜色却极为艳丽,艳红如血。   “先帝么……生了一双含笑带情的桃花眼,任是无情也动人,说他风流多情,多半是因为这双眼睛了,不管有意无意,朝人看上一眼,便如四月桃花瞬间开遍山林,加上他身份尊贵,被他盯过的少女,少有不心动的。”   宝儿怔了怔,开口:“啊?那他不是真风流啊?”   江晚晴长叹一声,隐晦道:“风流也得有资本。”   宝儿茫然问:“什么意思?”   江晚晴又叹了口气:“宝丫头,你一直陪我在长华宫,未曾见过先帝真容,所以不知……他生来体弱多病,是真的病的很重,七年里,大半时间病发卧榻,上朝都勉强,只能由大臣来寝宫,例行汇报。”   宝儿依旧不解:“那和他风不风流有何关系?”   江晚晴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到沉默的容定身上,慢慢道:“你年纪小,自是不懂,小容子是进过净身房的,自然也不会明白——男人风流起来,是要很多力气的。”   宝儿脱口道:“先帝没力气吗?”   容定神色变了变,忍住了。   江晚晴叹道:“岂止没力气。文孝皇后早逝,宫中无太后坐镇,我身为皇后,太医就只能来找我,真是……真是叫我为难极了。”   宝儿追问:“太医都说了什么?”   江晚晴背过身,脸上发热,低低道:“太医说,先帝体弱,不可行剧烈动作,后宫的主子们侍寝的时候,可得千万上上心。我没办法,只能在各宫嫔妃前来请安的时候,厚着脸皮把这话交代下去。”   容定的脸有些苍白,耳根子却莫名红了。   江晚晴想起旧事,感慨万千:“因此,先帝的后宫里,嫔妃一边争宠、勾心斗角,一边还得避宠。”   宝儿好奇道:“争宠是历朝历代的嫔妃都有的,避宠却是为何?”   江晚晴苦笑:“侍寝时若有个万一,那就是掉脑袋诛九族的大罪——曾经有个养心殿的宫女,容貌出色,也有手段,未侍寝先封位份,本是削尖了脑袋想往上爬的,可先帝在她那儿待了两个晚上,夜里一直冲着她咳嗽,就像吊着口气快不行了,把那位妹妹给吓的……她哭着来给我磕头,求我向先帝请命,准她去尼姑庵里修行。”   这一通说的累了,她想起还有事情,便叫容定和宝儿出去。   宝儿关上门,无知无觉走出一段路,若有所思:“原来,男人风流竟是要凭力气的,谁力气大才有资格风流,唉,想来摄政王定是大夏最风流的男子了,他看起来那么壮,还能打仗,你说是不是——”   下意识转头看向容定,却见少年眉眼冷沉如水,薄唇紧抿。   宝儿抬手拍了下他的肩膀,歉然道:“对不住,我傻了,你怎会知道其中奥秘……你又算不得男人。”   作者有话要说:  受气包男主:果然、果然全是你在背后捣鬼!   背锅侠男配:……exo me???   撒谎精小太监:嘤,说好的荣华富贵呢TAT 第16章   次日一早,凌昭下了朝,带秦衍之一道往后宫来。   半道上,两人兵分两路,秦衍之低调行事,独自前往长华宫,凌昭就直接到泰安宫,给李太妃请过安。   李太妃气色不佳,这几日除了陪伴小皇帝,就是留在宝华殿中祈福,任凭旁人怎么劝都不肯听。   彭嬷嬷将这话说给凌昭听,凌昭也开口劝了两句。   李太妃一听,脸色苍白,摇了摇头自嘲道:“我是劝不住你的,你一向固执,小时候就这脾气,现在长大了,翅膀硬了,更不会听我的……我只盼诸天神佛在上,能令你回转心意。”   凌昭淡然道:“若真有神佛,天下又怎会有不平之事?”他的唇角微微扬起,那笑却极冷:“这世上终究恶人横行,可见神佛即便存在,素日里也是闭着眼睛的。”   李太妃的手颤了颤,点点头:“好……好。你不敬兄长,也不敬神佛,早就是石头作成的心肠了!”   凌昭见母亲动怒,不欲多言,起身:“母亲息怒。”   李太妃见他有告辞的意思,开口唤道:“你等下,跟我去见一见皇上。”   凌昭扬了扬眉:“皇上又哭闹了?”   李太妃看了他一眼,缓声道:“不,他有话与你说。”   小皇帝就住在李太妃寝殿后面,这是李太妃特意安排的,晚上只要小皇帝一哭,她就能听见,方便过去陪他。   此刻,小皇帝午睡醒了,正在偏殿和两只动物玩闹,凌昭给猫赐名‘忠勇’,他就给狗赐名‘聪慧’,也算智勇双全。   他怀里抱着养的越发壮实的猫儿,小狗围着他的腿乱蹭,闹的他咯咯发笑。   太监报说李太妃和摄政王来了,满殿的宫人跪了一地,齐声道:“参见摄政王殿下,摄政王殿下千岁。参见太妃,太妃娘娘万福金安。”   小皇帝不笑了,对于凌昭,他总是畏惧的。   李太妃挥手让下人都起来,揽过小皇帝,温柔的笑笑:“皇上,你不是说有话要同你皇叔说吗?我把你皇叔带来了,你快对他讲吧。”   小皇帝紧张地眨巴两下大眼睛,磨蹭一会儿,慢吞吞伸出小手,轻轻扯了扯凌昭的袖子,小声唤道:“……皇叔。”   这是他第一次这么喊出口,带着点讨好的意味。   李太妃听了,心里一酸,险些掉下眼泪来。   凌昭声音平静:“皇上有话请吩咐。”   小皇帝咬了咬嘴唇,走回了自己房中,隔着一会儿又噔噔噔跑回来,不管奶娘在后面‘皇上慢点、慢点’的呼声。   他摊开手,给凌昭看。   凌昭低下头,只见孩子掌心里放着的,竟是一小块玫瑰花糕。他皱了皱眉,问:“不知皇上何意?”   后边的奶娘忙跪下:“回王爷的话,这是皇上昨儿晚上的点心,是他最爱吃的,我们不让他吃太多,怕闹肚子,谁知……皇上偷偷藏下了一块。”   小皇帝仰头看着高大的男人,怯怯道:“皇叔,给你。”   李太妃摸了摸他的脑袋:“好孩子。”又催促凌昭:“既是皇上给你的,还不快收下谢恩?”   凌昭对甜食素来没半点兴趣,奈何母亲吩咐,只能接过:“……谢皇上。”   小皇帝两只小手握紧了,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到旁边,把正蜷缩在椅子下舔爪子的猫儿抱起来,走回凌昭面前:“给你。”   李太妃疑惑道:“你皇叔送你的猫,皇上不喜欢吗?”   小皇帝摇摇头:“喜欢。喜欢忠勇,喜欢聪慧,但是都给皇叔。”他手一松,猫儿从他怀里跳下:“朕喜欢的都给皇叔……”他脑袋垂低了,眼泪珠子啪嗒啪嗒往下掉,又伸手扯住凌昭的袖子:“……皇叔把母后还给朕吧,求求你了。”   李太妃一愣,顿时泪如雨下,俯身抱住小皇帝。   不止是她,就连周围负责伺候小皇帝的宫人,全都暗自垂泪,忍着不发出声音。   在这样的死寂中,突然有一名小宫女,膝行上前两步,咚咚磕了三个响头,伏在地上哀求道:“求王爷开恩,放过长华宫的江娘娘……”   因为恐惧,她的身子都在抖,嘴唇也发颤,却逼迫自己发出声音:“……奴婢贱命一条死不足惜,任凭王爷发落,可拼死也要开这个口……江娘娘真的是个好人,当年奴婢病的快死了,旁人要把奴婢移出宫去等死,不让奴婢脏了地方,是江娘娘……江娘娘好心,耗费心力救回奴婢一条命。”   她的眼泪一滴滴落在地上,卑微的身躯如同不堪重负,头越发低了,哭道:“奴婢在宫中这么多年,先帝的嫔妃中,所谓宽容善良的有好几位,但谁不知道那都是对上不对下的,对着先帝好性子,对着下面的人还不是随意打骂……只有江娘娘,奴婢的命便如蝼蚁,她也愿意伸出援手。求王爷……求王爷网开一面,就让江娘娘和皇上团聚吧!”   话音刚落,其他人也都跟着磕头:“求王爷恩准江娘娘和皇上团聚!”   凌昭看着跪了一地的宫人,眼神难得柔软。   他自然不用任何人告知——他的晚晚,本就是天底下最好的。   过了会儿,凌昭告辞离去,李太妃跟出去好些路,左右无人,才用泛着泪光的眼睛看着他:“不管你准备如何……昭儿,你若伤害晚晴和皇上的性命,便只当没有我这个娘罢!”   *   秦衍之一到长华宫,先是见到了宝儿。   宝儿吓的够呛,脸一下子白了。   秦衍之笑了笑,温声道:“别怕,只有我——王爷不在。”   宝儿松了好大一口气,跪下给他行礼。   江晚晴原本坐在窗下念书,容定在一边给她削瓜果吃,猛地听说秦衍之来了,她也不慌,先叫容定和宝儿出去招待,自己把用一块旧布包好的东西藏进袖子,然后施施然走出去见客。   秦衍之看见她,躬身行礼:“江娘娘。”   江晚晴微微一笑:“秦大人。”   秦衍之一怔,江姑娘和王爷自幼相识,和他自然也认识,这一句实在生分了。他抬眸苦笑:“担不起……娘娘就如从前一般,叫我一声衍之就好。”   江晚晴淡淡道:“你既然称呼我江娘娘,就该知道今时不同往日,过去的,终究过去了。”   秦衍之心知今天这一趟是份苦差,斟酌着字句道:“确实……七年了,期间发生太多事情……”   他看着眼前美貌依旧的女子,低声道:“娘娘对王爷也许多有误会,王爷在北地这么久,心里一直念着娘娘,也只念着娘娘。北地生活艰难,王爷别说是移情他人,就连贴身衣物的缝补活,都不愿让旁的女子动手——”   江晚晴柳眉微蹙:“本宫是摄政王的皇嫂,你休得胡言。”   秦衍之心中叹息不止,将王爷托付的帕子掏了出来,双手奉上:“娘娘,微臣所言句句属实。当年王爷初次出征前,您赠予的这一方绣帕,是他七年来唯一近身的女儿之物。”   江晚晴接过来一看,确实是她多年前绣的,还牵扯出一段悲伤的记忆。   她和凌昭吧……怎么说呢。   古代谈恋爱不同于现代小情侣的缠绵,一个是天家皇子,一个是千金小姐,每个月见几面,逢年过节聚一聚,就算青梅竹马了,平时也就书信传情,一眼万年。   在她心里,她和凌昭就跟网恋差不多……不,比网恋还差一等,毕竟她存了网骗的心思。   因此,那年凌昭奉命领兵出征,身为初恋白月光的她,怎能毫无表示,只好连夜做出来一方锦帕赠君。   可怜她对凌昭本没那么深的感情,绣的时候直犯困,一边绣一边打呵欠,好几次扎到手,疼的要命,还在帕子上留下几个小小的血点。   当然,这看在凌昭眼里,自然是深爱他的铁证——他拿到帕子后,先是冷着脸把她说了一顿,叫她以后别白费力气还弄伤自己,他身为铁骨铮铮的男子汉大丈夫,平时都用抹布擦脸的,根本用不着女孩子家的手帕,后来暗地里又把这条手帕宝贝得跟命根子似的,走哪带到哪,恨不得带进棺材里。   江晚晴凝视着手帕,忽然疾步走回偏殿,拿起一边的剪子,咔嚓就是一剪刀。   秦衍之神色剧变:“娘娘,不可!”   太晚了,撕拉一声,手帕从中裂开,就像燕子的尾巴孤零零地荡在空中,瞧着煞是可怜。   江晚晴拿出一早准备的东西,将这条断了的帕子系在上面,交还给秦衍之,郑重道:“秦大人,请您拿回去给王爷过目。还有几句话,劳烦您一并带上。”   秦衍之握在手中,只觉得那东西分外硌手,如有千斤重。   江晚晴直视他:“此生此世,我生是先帝的人,死是——”一想死了以后是要回现代的,忙改口:“——死了再说。总之覆水难收,我只求王爷赐我一死……甚至不需他亲自动手,托人带个口谕来也行。”   她叹了口气,很是无奈:“秦大人,你就帮我求求王爷,成全了我吧!他日我去后,在地底下也不会忘记替你祈福的。”   秦衍之沉默良久,苦笑道:“娘娘,非是微臣不肯,只是这话……除了您自己对王爷说,换别的人,谁说都难逃一死。”   江晚晴急道:“我自己跟他说了呀,他怎么听过就忘呢!”   秦衍之看着面前真情实感着急的江皇后,又想起自家情深似海至死不渝的王爷,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前途渺茫。   *   回王府的轿子里,秦衍之把江晚晴托付的东西递过去,过了半天,仍没听见王爷有什么动静,不禁头皮发麻,比大战前还忐忑。   又过了好一会儿,他定下心神,抬头看了一眼,微微一愣。   常年在外打仗,风吹雨淋的,凌昭的肌肤本是健康的古铜色,如今脸上却泛起异样的苍白,眼神只盯着那断裂的帕子,一声不吭。   秦衍之一颗心直往下沉,轻轻开口:“王爷,等到了府里,属下找个绣娘缝——”   凌昭冷冷道:“不必。”   接着又不说话了。   一路上并不颠簸,可秦衍之总觉得心跳乱的很,心里七上八下的不平静。   半晌,凌昭的声音响起,低低的,压在人心口:“……对谁都这般好,只不肯对我好一些。”秦衍之正欲说话,又听他问:“这是何意?”   秦衍之定睛看了过去,只见早先江晚晴用布包好,又用帕子系上的东西,原来是一块小小的木牌,上面用朱砂写了一个清秀的‘贞’字。   他一时也没有头绪,摇了摇头,表示不知。   轿子到了王府门前,秦衍之先下来,撩起布帘。   凌昭刚走出来,便有一名老妈妈上前来,向他行了一礼,旁边站着两名婢女,原来是他小时候的乳娘,前段时间病了,这会儿大好了便过来请安。   他问了两句,本想转身进门,忽然停下:“衍之。”   秦衍之立即会意,把那块写着‘贞’字的木牌,拿给老妈妈看:“陶妈妈,您看……如果有一个女子把这东西给一个男子,代表什么意思?”   老妈妈眯起眼睛看了看,神色突变:“这……这是那姑娘给你的吗?”   秦衍之在王爷目光的逼视下,只能硬着头皮点头:“是的。”   老妈妈怜悯的叹气:“那位姑娘许了人的吧?夫家不在了?”   秦衍之点头,惊讶:“您怎么知道?”   老妈妈更为同情,放缓声音:“木牌虽小,却是那位姑娘的决心——她是打算一生守着亡夫、亦或是为他殉葬的,将来盼着族人给她立一座贞节牌坊,以全她对亡夫的一片真心。唉,天涯何处无芳草,你年纪轻,看开点。”   秦衍之又是震惊又是尴尬,敷衍了老妈妈好一会儿,回头一看,摄政王早就黑着脸进去了,行走便如一阵疾风刮过,气势凌人。   他赶紧跟了过去。   凌昭一直进了书房,才停下来,寒声道:“你即刻去江尚书府上一趟。”   秦衍之心神一凛:“江姑娘对王爷是多有忤逆,可若用江家人的性命相要挟,到底不是君子所为——”   凌昭拧眉:“她待本王怎样,自是随她喜欢,只她存了自戕的心思,本王便一刻也容不得。你现在就去,不可耽搁。”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带上手帕去扣糖。   跟班秦:好!   男主:扣回来什么?   跟班秦:一块贞节牌坊!   有毒.jpg 第17章   江尚书府。   秦衍之一到,江尚书立刻迎了出去,两人说笑着一道走进厅里,说的都是不痛不痒的闲话。   等下人上了茶,都退下了,秦衍之低头,抿了口清茶,才温声道:“这七年来,江大人坐着国丈爷的位子,朝中上下无人不敬、无人不羡,想必日子是很好过的了。”   江尚书听了这话,只觉得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心想果然秋后算账来了,勉强笑道:“秦大人说的哪里话。”   秦衍之放下茶盏,叹了口气:“北边的风沙大,下官随王爷驻守在外,有时回到营帐中,一个不慎……”他看了眼手边的青瓷茶杯,笑笑:“……茶杯里就落满了尘屑砂砾,难以下咽。”   江尚书艰涩地吞了口唾沫,道:“摄政王多年来镇守北境,威震四方,劳苦功高,大夏能得王爷这等将才,是为国之大幸呐!”   秦衍之又是一笑,越发和善:“江大人无须担心,下官提起前尘旧事并无恶意,有些事情过去就过去了,有些事情……也许能翻开新的篇章也未可知。”   江尚书隐约感觉出他是想提醒自己,可左思右想,依然不甚明了其中的内涵,只能站了起来,郑重其事道:“还请秦大人赐教。”   秦衍之也随着他起身:“不敢,不敢。”他走了几步,背对着江尚书,端的是云淡风轻:“尚书大人这国丈爷的位子……是可以继续稳坐下去的。”   这句话宛如一声闷雷击下,江尚书脑子里嗡的响了下,几乎站立不稳,骇然看向不远处年轻的男子,佯装镇定:“秦大人,这话可不能随口乱说。”   秦衍之淡笑:“怎是乱说?”   江尚书扶着桌子,越发惊骇——听他这意思,小皇帝禅位、摄政王称帝的传言竟是真的,而且王爷还要让晚晴当妾……可晚晴身为先帝皇后,若是当真从了王爷,纵使尚书府和江氏一族荣华富贵依旧,他又有何颜面再见同僚、见族中长辈亲人?   只怕这辈子都难抬头作人了!   江家祖上出过几位有名有姓的文臣,也算书香门第,虽然他爱惜官位、看重功名,骨子里到底还有几分文人的清高,因此只是沉默不语。   秦衍之仿佛明白他心中所想,淡淡道:“江大人,历朝历代帝王后宫三千佳丽,真正称得上国丈的,可就只有一位。”   江尚书愣住,思绪飞转。   帝王真正的老丈人……可不就是皇后的父亲?!   秦衍之看着他脸色变了又变,依然笑的如清风朗月:“尚书大人也算的上是历经三朝的重臣了,自圣祖皇帝起就在朝为官,我们王爷的性子,想必您心里有数。王爷一向固执,认准了一件事一个人,倾天下之力也未必能扭转——这就是他多年来付与江姑娘的心意,也是您从前不屑一顾的心意。”   江尚书脸上无端发烫,手心却渗出了冷汗,正如他此刻的心。   秦衍之坐回位子上,捧起茶盏,又喝了一口,接着道:“发生过的事情,不可改变,王爷无意追究责任,您大可安心。只是王爷七年前待江姑娘如何,七年后仍旧初心不改,这对于您来说……可就是一柄双刃剑了。”   江尚书腿脚一软,坐倒在椅子上,良久,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惨笑道:“既然话都说到了这份上,还请秦大人明示。”   秦衍之低着头,不看他,用小盖子抹了抹杯沿,缓缓道:“若江姑娘愿意从了王爷,那自然再好不过,皆大欢喜,往后江氏一族必定青云直上,荣宠无双。若江姑娘不愿意,王爷也有足够的耐心等待。但是……”   他斜眼瞥了瞥满头大汗的江尚书,一字一字道:“若江姑娘一时想不开,追随先帝而去,王爷震怒之下,尚书大人,您和江家会怎样,那就不是下官可以擅自揣测的了。”   江尚书脸色一白,半晌无言,抬头时,已然面如土色:“秦大人,可小女……毕竟是嫁过人的,毕竟是先帝的皇后啊!”   秦衍之挑起眉头,十分诧异的看着他,仿佛对他的反应颇为不解:“那又如何?”   江尚书眉宇紧锁:“王爷倘若一意孤行,到时候怎么堵住天下的悠悠众口?”他想起记忆里总是温柔体贴的女儿,不禁一阵悲哀:“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以晚晴的性子,万万承受不住此等侮辱。”   自先帝去后,这些天来,江尚书想过江家的未来,自己和儿子们的前途,然而这一瞬间,他什么都忘记了,脑海中只剩下久未相见的爱女容颜。   除去正妻之外,他还有三房小妾,膝下子女众多,可唯有江晚晴一人,却是最最贴心孝顺的。   江晚晴生的美,性子又好,对父兄母亲尊敬有加,对一众弟妹关怀备至,正是他心目中完美女儿的楷模。   他记得,女儿们还小的时候,他让先生教导琴艺书法女红,其他人多有抱怨,唯独江晚晴从无一句怨言,再多辛苦也不与人说,十四岁的年华,一曲仙音名动京华,为他为江家挣回多少荣光和脸面。   就算当年他硬是拆散了凌昭和女儿,江晚晴暗自伤心过后,依旧选择听他的话,乖乖的嫁给先帝,不曾对他这个狠心的父亲怀有哪怕一星半点的怨恨。   她总是那么听话,那么善解人意,有时候,他甚至希望她冲着自己闹一闹,哭诉委屈——可是没有,她只说:“女儿理解爹爹的苦心。”   这么好的孩子,他……怎能忍心!   秦衍之看着他,淡然道:“王爷自有他的办法,这个不须您担心。”   江尚书站了起来,理了理衣摆上的褶皱,突然对着秦衍之就跪下了。   秦衍之忙起身,想去扶他:“您——”   江尚书摇了摇头,不肯起来,苦笑道:“秦大人,如今老夫不是以尚书的身份,而是以一个老父亲的身份,在这里向您求情。我已经错了一次,怎可再错第二次?小女看似柔弱温和,实际却是一身傲骨,不容折辱,求王爷开恩……放过她罢。”   秦衍之心里微有惊讶,没想到这个官场上的老油条,也有慈父的一面。   他思索片刻,换了方式,扶起江尚书,语气诚恳:“江大人请放心,世上最心疼江姑娘、不忍见她受丝毫委屈的人,除了您和夫人之外,还有王爷。”他叹了口气,为难道:“近来江姑娘久居长华宫,忧思过甚,只怕她起轻生的念头。”   江尚书大惊,焦急道:“怎会这样?”   秦衍之道:“我也是为此才来这一趟的。眼下暂且不能让江夫人和江姑娘母女见面,唯恐招人耳目,不知府上是否有可靠之人,明日能随我进宫劝说江姑娘?”   江尚书点点头:“有。”   送走了秦衍之,江尚书疾步走回内院,隔着老远就听见一阵阵的哭声,其中快哭哑了的那个,一听便是他的发妻陈氏。   江尚书推门进去,满室的女眷都惊动了,晚辈和侍妾们各自起身,红着眼睛向他请安问好。   唯有夫人陈氏坐在榻上不动,用已经被泪水浸透了的帕子,抹去脸上的泪痕。   江尚书长叹一声,道:“你这又是何苦!”   陈氏眼里又落下两滴泪来,泣道:“晚晚在宫里生死未知,我比不得老爷的能耐,人前还能谈笑自如,这几天来,我无时无刻不提心吊胆,一想起晚晚在长华宫受苦,就……就心如刀绞啊!”   江尚书咳嗽两声,环视四周:“你们都出去吧。”   其余人都陆续出去了,唯有陈氏身边一名浅蓝裙衫的少女不肯离开,依然扶着陈氏的胳膊,正是他一个早逝的妾所出的庶女江雪晴。   她年纪不大,容貌却十分出挑,眉眼和江晚晴有三分相似,只是比起江晚晴的温柔中带着清冷,她的眼神更为坚毅。   江雪晴出生不久便没了娘,陈氏原本不想接受她,是小小年纪的江晚晴说服了母亲,把庶妹养在母亲名下,此后更是格外照顾这个妹妹,带在身边亲自教导。   江尚书看着她:“雪丫头,怎么了?”   江雪晴站了起来,对着他跪下:“求父亲再去一趟摄政王府,替姐姐说说情。朝堂上的大事,女儿不懂,可姐姐是无辜的,摄政王若怨恨先帝,也不该迁怒于姐姐,她嫁给先帝并非自愿——”   江尚书皱眉:“雪晴!”   江雪晴抿了抿唇,听出了父亲话里的不悦,却倔强的不愿退让:“女儿没有说错!姐姐只是他们政斗的牺牲品,为何将姐姐囚禁起来?即便摄政王对皇位有所图谋,姐姐当不成太后,那也该放她回来——”   江尚书怒气直往上涌,喝道:“这是你一个女儿家应该说的话么!再者,你姐姐进了皇宫,生死都是皇家的人,还谈什么自由身?”   江雪晴咬了咬牙,双目含泪,决然道:“好,姐姐出不来,父亲也不愿为她说情,那么终有一日女儿自己进宫,自己救出姐姐!”   她说完就走,抬起袖子用力擦了擦眼睛,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江尚书气的够呛,手指颤巍巍地指向她的背影:“反了,反了她了!这个不孝的逆女!”   陈氏坐在榻上,惨然一笑:“那孩子生母去的早,晚晚从小把她带在身边,教导她认字、念书,如今挂念她姐姐也是应该的,想来比你有良心多了。”   江尚书回头:“你这算什么话?”   陈氏冷冷笑道:“怎么,我说错了吗?老爷,你摸着自己的良心想想,晚晚从前都是怎么待你的?你我的饮食偏好,晚晚记得比府里的厨子都清楚!她第一次下厨,便是亲手为你做了一盅养生的药膳。”   她闭上眼睛,本以为早就干涸的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般肆意流淌:“你叫女儿们学琴艺、学书画,你那些个庶女都喊累叫疼,只有晚晚从无怨言,可怜我女儿至今都被蒙在鼓中……先帝当太子时便有书画双绝的名声,又喜好音律,你分明早就有攀龙附凤之意,才让她们学的!”   江尚书脸色难看,呵斥道:“荒唐!还不小声点?你是想阖府上下的人,都听见你胡说八道吗?!”   陈氏心灰意冷,只是流泪:“老爷,我和你有两儿一女,晚晚是我放在心尖上宠着爱着养大的,你害了她一生,你让我怎能不恨呐!”   江尚书心口绞紧了,眼睛也有点湿润,他兀自忍下,绷着脸道:“如今旧事重提又有何用?你把周妈叫来,我有话吩咐她。”   周妈是跟着陈氏一同陪嫁过来的,陈氏听说老爷要找她,愣了愣:“什么话?”   江尚书烦躁道:“你这么无休无止哭哭啼啼的,我和你也说不清楚,总之王爷那边的人带消息来了,晚晚怕是存了轻生的念头。”   陈氏一听,急的再也坐不住:“这个傻孩子!李姐姐说了,王爷暂时不让任何人见晚晚,就连她和皇上都不行,老爷,你快去求求王爷,让我见晚晚一面!”   江尚书重重叹了口气,双手负在身后:“你去就太招人耳目了。”   陈氏瘫倒在榻上,六神无主:“那、那怎么办?”   江尚书看她这样子,气不打一处来:“你啊你,真真是妇人短见!整天不是哭,就是闹的全家鸡犬不宁,到头来有用吗?”   他见妻子一双红肿的眼睛绝望地看着他,终究心有不忍,话锋一转:“你也不用太过担心,王爷对晚晚尚有旧情,不会伤她性命,只是她自己倒万念俱灰了。而今之计,先劝住女儿,剩下的事情从长计议。”   陈氏点了点头,喃喃道:“对、对,晚晚不能做傻事……”   她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开门出去,唤道:“快把周妈叫来!”   *   长华宫。   江晚晴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周妈,一时间有些发愣。   周妈上前几步,就要给她行礼:“娘娘、娘娘您受苦了——”   江晚晴忙伸手扶住:“周妈快快请起。”   宝儿也在一边搀住她,周妈抬眼,看见穿着一身素衣,单薄而清瘦的女子,心里疼的厉害。   江晚晴是她自小看大的,也是她亲手照顾的,姑娘小时候就特别招人疼,在她眼里,和自己孩子是差不多的分量,想到当年看着姑娘出嫁,那是何等的风光热闹,如今再见却是在冷宫里,不禁悲从中来。   “姑娘……”周妈眼圈红了,唤出一声从前的旧称:“您受苦了!”   江晚晴示意宝儿扶这位老妈子坐下,一边微笑道:“是我爹娘让你来的吗?你且回去告诉他们,长华宫一切都好,不用挂心。”   周妈听到这话,更是心疼江晚晴,都到了这般境地,还不愿叫家人担心。   她摸出帕子,拭去眼角的泪,强笑道:“天底下哪有不挂心儿女的爹娘呢?无论发生了什么,姑娘都要记住,夫人和老爷只盼您平平安安的,只要人在就好。”   江晚晴沉思一会,迟疑道:“是不是有人同父亲说了什么?”   周妈摇了摇头,苦劝:“姑娘听我一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更何况还没到那个地步。可如果您不在了,夫人……夫人该怎么活下去呀!”   江晚晴垂眸,手指绞着一条帕子,想起江尚书夫妇,心里也难受的很,低声道:“周妈,劳您帮我带个话回去。”停顿片刻,她轻轻一叹:“纵使有一天我走了,雪晴和弟妹们还在,江家绝不会就此没落,请他们保重身体,静待来日。”   周妈哽咽道:“姑娘走了,将来还有什么指望?算周妈求您了,我知道您不愿受人诋毁,可只要王爷对您情真,那些闲言碎语又算的了什么——”   江晚晴听到这里,倏地站起:“周妈!”她咬了咬下唇,扭过身:“小时候教我三从四德的人是你们,现在反倒怪我三贞九烈了吗?”   周妈变了脸色,急忙道:“我怎会有这意思!”   江晚晴看了她一眼,神情凄楚:“我是先帝的皇后,岂可委身他兄弟?”   周妈无言以对。   又过了好些时候,江晚晴和周妈好说歹说,总算把她打发回去了,走回寝殿时,倍感疲倦。   容定适时奉上一盏热茶,放在江晚晴手边,柔声道:“娘娘消消气。”   宝儿使劲瞪他:“娘娘是伤心,不是生气……这点眼色都没有!”说完,又是一阵心酸,泪珠在眼眶里打着转,她用袖子擦了擦,低低道:“娘娘对先帝的这份情意感天动地,先帝在天有灵,一定会保佑咱们的。”   容定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   江晚晴的目光飘到窗外,望着远处永安殿的方向:“……但愿如此。”   *   泰安宫。   凌昭忙完手头的事情过来,听闻李太妃不在,又去了宝华殿,便没让人去请,独自在一边待着。   秦衍之带着尚书府的人去了长华宫,他在这里等消息。   小皇帝午睡醒了,追着狗儿出来,看见他,随即停住脚步,不乱跑了。   凌昭道了声‘皇上’,便又心不在焉地翻阅起书案上的佛经,八成是李太妃随手放在这里的,用一串佛珠压着。   小皇帝把小狗抱了起来,隔着老远,坐在殿中的另一侧,时不时的偷偷看他一眼。伺候小皇帝的宫女本想把他抱走,但是凌昭不说话,也不敢随意上前。   半晌,凌昭头也不抬:“本王在这里陪皇上,你们出去。”   宫女和太监们应声退下。   小皇帝见人都走光了,有点急,追上去两步,看一看凌昭,又停下了,缩回角落里。   门关了起来。   凌昭静默片刻,突然问:“皇上很想念长华宫的江氏么?”   小皇帝愣了好一会儿,半天没想出来‘江氏’是谁,再一想长华宫,估计是他母后,立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磨蹭磨蹭着靠近陌生的皇叔:“福娃想母后。”他咬了咬手指,抬起头:“母后最喜欢福娃,福娃也最喜欢母后。”   凌昭翻书的手指一顿,挑眉:“哦?最喜欢你?”   小皇帝用力点头,一脸严肃:“最最最喜欢!母后亲口说的,只有福娃能陪母后说说心里话,母后心里只有我。”   凌昭有点不是滋味,目光带着初冬的凉意:“什么心里话?”   小皇帝警惕地后退几步:“不告诉你。”他抿了抿嘴唇,骄傲地抬起头:“是我们的悄悄话,不能让不相干的人知道。”   凌昭的指尖点在经书上,恨不能戳出一个孔来,他低哼一声:“原来本王是不相干的人。”   小皇帝胖胖的手摇了摇,一本正经道:“皇叔错了。不止你一个,你们全都是不相干的人,只有福娃和母后最要好。”   凌昭胸口闷了气:“那你父皇也是不相干的?”   小皇帝摇头晃脑:“母后不在我面前提父皇,不知道……”   他歪着头想了想,又道:“应该是相干的。因为父皇和母后也有悄悄话,每到晚上,他就会说——”他学起记忆中父皇的样子,脸上牵出一抹笑:“——夜深了,来人,抱太子回去歇息。你看,他晚上总赶我走,难道不是要和母后躺被窝里说悄悄话吗?”   他自己曾缩在母亲怀里说话,就以为别人都是这样的。   然而,这等可笑的童言稚语,落在凌昭耳里,却如一把雪亮的匕首直捅心窝,方才闷着的那口气,变成了漫天的血珠飞散。   他‘啪’的一声合上佛经,眼神寒若冰霜。   小皇帝吓了一跳,抱着狗儿退到一边。   正在这时,外头来人通报,说秦衍之来了。   凌昭心烦意乱,叫人把小皇帝抱走,只留了秦衍之和周妈在殿内。   周妈见凌昭脸色不善,秦衍之又叫她如实交代,不得有隐瞒,于是她只能委婉地把江晚晴的话转述一遍。   凌昭脸上不带表情,又吩咐人带周妈回去。   秦衍之咳嗽两声,低低道:“王爷,先帝刚去,这一时半会儿的,江氏不能明白您的苦心,也情有可原。”   凌昭好似压根没听见,手指无意识的在桌上写了‘三贞九烈’四个字,停顿少许,他的眉心渐渐拧起。   果然,都是江尚书教导无方,用这些迂腐的规矩荼毒了女儿的心,若是江晚晴在自己身边长大,断然不至于如此。   秦衍之一直没等到他开口说话,有点担心:“王爷——”   凌昭嗤了声,起身离开:“罢了。”   看来江尚书是指望不上的,到底还得由他亲自出马,去一趟长华宫,彻底打消那人的轻生念头。   作者有话要说:  插刀狂魔小皇帝上线。   男主吐血三升后:都让开,老子自己上,正面杠,别怂! 第18章   长华宫。   周妈走后,江晚晴左思右想,猜到定是凌昭不肯死心,想要打亲情牌,让江尚书夫妇说服自己和他再续前缘,便很有几分气恼,越想越上火,所幸一不做二不休,叫容定把另一块木牌竖在正殿最前的桌案上。   不管谁进来,第一个就能看见这块写着大红‘贞’字的木头。   她是真的想不通透。   书里的凌昭的确对初恋白月光一往情深,可是白月光自尽后,他就无欲无求沉迷皇帝这职业了。   根据原作,他来后宫的次数算不得多,基本雨露均沾,按照位份依次过夜。   原女主江雪晴正式进宫前,他甚至没有特别的偏好,对嫔妃的要求更是简单。   ——安分,不作妖,不闹腾。   否则该杀该罚,绝无二话,从不心软。   可见他当上皇帝以后,并非恋爱脑的人设,怎么现在就那么不上道呢?   江晚晴唉声叹气了半天,肚子饿了。   正好外头送来了下午的点心,江晚晴便和容定宝儿一起分了吃。   才刚吃下一只软糯糯的豆沙馅青团,刚想再拿一只,远处一阵喧哗,依稀能听清‘摄政王’三字。   江晚晴心头一凛,把盘子一推,催促宝儿:“快藏起来。”   宝儿不明所以,听主子吩咐,点了点头,可还没走出门,已经听到了逐渐逼近的脚步声。   江晚晴微微蹙眉,道:“来不及了。”   容定很有默契地从宝儿手里拿过盘子,高高举起,直接往地上一砸。他挡在江晚晴身前,再多碎片纷飞,也未曾触及她的衣衫。   宝儿倒是吓的尖叫了声,容定转向她,一根修长的手指放在唇边,笑了笑,无声的作口型:“嘘……”   外边的脚步声戛然而止。   容定走回江晚晴身边,看见方才慌乱之间,她的唇角还残留一点豆沙,便抬起手,用干净的帕子,替她轻轻拭去。   少顷,脚步声再次响起,这次沉重许多。   宝儿大气也不敢出,已经先跪下了,头低低的:“摄政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容定见那行走间衣袂无风自动的男人快到门口了,暗暗叹一口气,心想罢了,风水轮流转,皇帝轮流坐,生而为人心态首先得放平,能屈能伸才活的轻松。   从前凌昭跪自己,现在换他跪一跪也没什么所谓。   他低下头,却听江晚晴突然开口,对那锦衣华服的来客道:“这名小太监伺候本宫的时候伤了腿脚,后来又挨了一顿打,不便行跪礼,还请王爷不要怪罪。”   容定一怔,细长凤眸中,似有温柔流光一瞬而过。   凌昭没把心思放容定身上,只是弯下腰,捡起摔烂了的团子,淡声问:“怎么,不合胃口?”   江晚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目光:“吃不下。先帝已去,皇上受你挟制,本宫还能吃下什么东西?”   宝儿偷偷瞧了自家娘娘一眼。   咦,奇怪了。   娘娘今天胃口不挺好的么,早上多吃了半碗粥,就刚才吃团子还津津有味的,怎么突然又食不下咽了。   凌昭脸色沉了下来:“你就非得提他们。”   江晚晴幽幽道:“先帝是我的夫君,皇上是我的孩子,我不念着他们,难道还会想着不相干的人么?”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凌昭立刻想起泰安宫中,小皇帝字字诛心的话,气的够呛,冷笑道:“是……夫君爱子,都是你愿意说心里话悄悄话的人,只我是不相干的外人。”   江晚晴蹙了蹙眉,什么心里话悄悄话?   听他这口气,十里开外都能闻到酸味了。   从前,凌昭也是这性子,江晚晴身为名门贵女,长的美丽,又能弹一手好琴,自然追求者众多,他总觉得防不胜防,每每拈酸吃醋。   这时候,换作以前,她会笑着瞪他一眼,说一句‘醋坛子’,就算雨过天晴,没事了。   然而现在……   江晚晴心思一转,决定添上一把火,于是往外面走去,一直到正殿,取下桌案上的木牌,抱在怀里不撒手。   凌昭跟了出来,一看又是一肚子的火气:“你抱着一块木头作甚?也不怕上面有刺扎手。”他伸出手:“给我。”   江晚晴刻意把写着‘贞’字的一面朝外,向着他:“我待先帝的心,便如这块木牌所写。”   凌昭深吸一口气,皮笑肉不笑:“是么。”他平静下来,定定道:“给我瞧一眼。”   江晚晴递了过去。   凌昭拿到手里,便是一掰,三指粗的木牌应声断裂。   宝儿原本跪在偏殿,悄悄膝行移到门口,如今抬头看见了,惊惧莫名。   天呐!摄政王这么大的蛮力,实在吓人,不愧是大夏最风流的男子,日后不知要残害多少可怜的姑娘。   江晚晴看见了,也是一惊,接着气闷:“你怎么总是不讲道理!”   凌昭冷然道:“若讲道理行得通,难道和你说心里话、说悄悄话的人,不该是我么?”   江晚晴当真莫名其妙,只觉得他今天吃错药了,净说胡话。   凌昭随手把断掉的木牌丢开,从怀中取出一块缝补好的锦帕,绷紧了声线问:“是你裁的?”   江晚晴看了看,颔首:“是。”接着将旁边茶几上的一杯冷茶,尽数倒在地上:“覆水难收,去日之日不可留。帕子已经旧了,王爷也该换一条了。”   凌昭面无表情:“可惜本王补好了,再用上十年八载,不成问题。”   江晚晴这才细细瞧了会儿,只见中间缝起的针脚十分粗糙,一看就是外行人所为,肯定不是绣娘的手笔,甚至不像姑娘家缝的。   她问:“秦衍之替你补的?”   凌昭很是不以为然:“他哪里有这么好的手艺。”   江晚晴:“……”   不是秦衍之,那就只能是他自己了。   凌昭沉默地盯着她,分明就是等她开口,问是谁缝的,她偏不问,侧过身子,仿佛浑然不在意的模样。   果然,凌昭一字一句冒着寒气:“本王天生命苦,什么都得自己争取,自己动手。”   江晚晴回头,看了他一眼:“王爷的话可笑极了,您如今想要什么没有?多少年轻貌美的女子任您挑选,争着送您手绢、争着当王府的女主人——”她停了停,横眉冷对着他:“可你非得觊觎皇嫂,天理不容,令人不齿。”   她说的字字含恨,凌昭听了却舒出一口气,神色也缓和了:“原来你是为了这个发气。不会有别人,你大可安心。”   江晚晴道:“我为何要安心?你——”   凌昭温声打断她的话:“我在北边从来孑然一身,是凌暄居心叵测,在你面前陷害我。”   容定抬眸,扫了他一眼,叹了口气,在心里摇头。   江晚晴微微怔忡,脱口道:“他何曾陷害你?”   凌昭冷哼了声:“他干的事情,他自己心里清楚。”   江晚晴无奈:“人都去了,他清不清楚又有什么要紧?当务之急,你尽快赐我一死,倘若你怕落人口实,你托人带个话,叫我自行了断也成——”   凌昭眸光渐冷,戾气尽显:“谁敢赐死你?怕是活的不耐烦。”   江晚晴差点眼前一黑,倒下去。   搞了半天,他竟然根本不想赐死她?不管她说多狠的话,他听了就忘,就算她送了个贞洁牌子过去,他气过恨过,也就丢在脑后了。   他年纪不大,怎么就得了健忘症呢?   江晚晴愁眉不展,恨恨道:“我跟你说不通的。”   凌昭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低声道:“晚晚,我今日不是来寻你吵架。”   江晚晴气煞:“我何曾与你吵架?我说的都是认真的,从来不是口舌争执的气话!”   凌昭见她果真生气的厉害,发丝都有些乱了,抬手想帮她理一理,又被她避开,他也不介意,心平气和道:“我问你几句话,你如实回答我。”   江晚晴侧过身,不看他:“你问。”   凌昭一字一字清晰道:“你想要小皇帝平安活在世上?”   江晚晴不知他想如何,拧了拧眉:“那是自然。”   凌昭又问:“一定要他当皇帝?”   江晚晴坚定道:“是。”   凌昭唇边牵起一丝冰冷的笑:“若非如此,你就存了必死之心?”   江晚晴心里一动,觉得他好像有点上道了,当即用力点了下头:“是。你若执意篡位谋逆,我定然与你不死不休,生生世世视你为仇人。”   凌昭沉默良久,突然又笑了笑,轻声道:“不死不休——这话我喜欢。”   江晚晴走到一边的座位上坐下,冷冷看住他:“我说到做到,并非玩笑,你也别当我不敢。”   凌昭跟着过去,俯身蹲下,单膝及地,以他习惯的姿势平视她的眼睛,嘴角勾起的一点笑意越发苦涩:“你敢,你怎么不敢……你连七弟都叫的出口。”   江晚晴理直气壮:“你在兄弟中排行第七,先帝排行第四,我怎么叫不得这一声七弟了?”她看了一圈四周的摆设,淡淡道:“难道王爷觉得我困守冷宫,当不起你的皇嫂?”   凌昭心知她有意挑衅,却不以为忤,坦然答道:“你应该清楚,你困在这里,我只会恨他,心疼你。”   他叹了一声,又想去摸她的头发,强自忍住,低声问:“这几日过的可还习惯?忍一忍,就这两天了。”   江晚晴刚才分明觉得他就快发怒了,谁知一转眼,他又开始对自己嘘寒问暖,不禁又气又急:“唉呀,你就是不懂!”   凌昭笑了笑,戏谑道:“是不懂。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过了七年就翻脸不认人了——不如你教我?”   江晚晴瞪着他,气恼道:“你干脆打发我去守先帝的陵墓算了!”   凌昭敛起笑意:“这话收回去,不准说。”   江晚晴见他总算不笑的那么令她绝望了,内心又升起胜利在即的希望:“在哪里守寡都是一样的,反正我嫁了先帝,就只认他一个人。今生,来生,永生永世都早已许给他了。”   一边说,一边在心里虔诚的默念:“老天爷,这话您千万千万别当真,我家拿到了拆迁款,回头我捐一笔香火钱修庙,您就当什么都没听见。”   凌昭怒道:“你——”   江晚晴冷眼看着他。   凌昭胸膛起伏,显然愤怒至极,半晌才阴沉道:“你别逼我。”   江晚晴冷笑:“你若还算个男人,有本事就杀了我。”   凌昭怒不可遏,走南闯北那么多年,就没见过不带一个脏字还这么能伤人的。   他站立起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眉眼冷漠的女子,看着看着,总是移不开眼睛,不知为何,心又软了下来。   七年,他真的想她了。   于是,他又俯身下去,道:“后天凌暄下葬,我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江晚晴总算等来了想要的话,压抑住眼底的欣喜,急忙转头看着他:“你上回说过成全我,过了几天又忘了,这次可不能不算话——男子汉大丈夫一言九鼎,你别让人笑话你言而无信。”   凌昭只觉得她克制又着急的样子十分可爱,终于忍不住伸手揉了两下她的头发:“对你,一定说话算话。”   江晚晴蓦地起身,退到一边,低低道:“放肆。”转身回内殿,对着宝儿道:“送客。”   宝儿一直听他们唇枪舌剑,早就吓得噤若寒蝉,尤其是当主子毅然说出‘有本事就杀了我’的时候,她连呼吸都忘记了,生怕王爷真的出手伤人,就像掰断木头似的,用他那股非同常人的蛮力,扭断娘娘细嫩娇贵的脖子。   凌昭走的快,宝儿碎步小跑着跟上去,到了院子里,咬了咬牙,跪了下来,心脏狂跳不止:“王、王爷……”   秦衍之在殿外等候,这时和凌昭一道向她看了过去。   宝儿后背的冷汗把衣服都浸湿了,颤声道:“王爷有气冲、冲着奴婢来,奴婢这样的下人生来就是让人责骂的,娘娘金尊玉贵,请您……请您别伤她!”   秦衍之略感意外,正要开口,忽见凌昭抬起一手,便按下不言。   宝儿没听见凌昭回话,更觉得恐惧至极,攥紧了小手,心一横豁出去了:“奴婢十岁没了亲娘,娘娘是对奴婢最好的人,比奴婢的亲生爹和后娘都好,娘娘对先帝坚贞不二,请王爷别再为难她了!”   她说完,没等凌昭动怒,自己先被自己吓了个半死,不停地咚咚咚磕响头,直把额头娇嫩的皮肤都磨破了,血丝渗了出来。   凌昭转身离去,一言不发。   秦衍之原本跟在他身后,脚步一顿,回头看了眼宝儿,又摇了摇头,语气带着一丝笑意:“脑子虽不太好使……贵在忠心。”   小半个时辰后,秦衍之又被迫坐进了回府的车驾。   他最近的运气真的有点背。   凌昭沉思了好一会,忽然道:“为何一个个的,都以为本王有意害她?”   秦衍之小心答道:“可能因为听见王爷和江……江氏吵的厉害,加上护主心切,便胡思乱想起来。”   凌昭嗤笑一声:“都没见过夫妻斗嘴么?少见多怪。”   秦衍之:“……”   您们二位算哪门子的夫妻?   再说了,江姑娘咄咄逼人,谁家夫妻吵架是这样的。   凌昭低头,看着手上的白玉扳指。   上回来长华宫,来时满心迫切,走时怒火滔天,来去匆匆,倒是不曾觉得什么,反倒是这次,气归气,尚且来得及仔细看清她的容颜,和记忆中的少女一一对上,于是百炼钢成绕指柔,岁月静好如初。   罢了。   七年相思,他太想她,只要她在自己羽翼能护及的范围,足矣。   至于七年来的种种,小皇帝口中的被窝里的悄悄话……   凌昭突然紧紧捏住那枚扳指,恨不得把它捏碎了。   有些东西不能多想,想多了,分分钟提刀去砍棺材。   秦衍之见自家王爷一会儿神情温柔,一会儿又眉目肃杀,一张脸变来变去,内心很有几分不安,生怕他在长华宫受挫太多次,气坏了身子。   凌昭抬眸看向他:“那件事,你看着办。”   秦衍之一怔,犹豫道:“这……先帝毕竟是您的兄弟,骨肉亲情——”   凌昭冷笑:“他不仁在先,休怪本王不义。”   秦衍之颔首:“是。”   凌昭想起躺在永安殿金棺中的人,神色显出不悦。   抢了他的人,又不肯善待,换作他,有了江晚晴在身边,眼里岂能容下别的庸脂俗粉。   偏生他的太子兄长病成那鬼样子,平时散个步都勉强,还要三宫六院不知节制,是有多荒淫无度、欲求不满。   念及此,他眼中冰寒一片,低声咒骂:“……淫棍。”   *   长华宫内殿。   “哎唷哎唷,疼疼疼!娘娘,疼!”   江晚晴正在给宝儿擦药,板着脸道:“知道疼?那下次长个记性……”叹一口气,摇摇头:“摄政王对我是不凶,不代表他对其他人都这样,别哪天怎么掉的脑袋都不知道。”   宝儿睁大眼睛:“王爷对您还不算凶呀?奴婢快吓死了。”   江晚晴道:“因为你没见过他真正发怒的时候。”   她放下手里的东西,轻轻点了点小宫女的前额。   宝儿捂着额头叫了声:“哎呀疼!”   江晚晴笑了笑,走到一边,把敷外伤的药整理好。   容定站在她身侧,忽然皱了皱眉,走远几步,抬起袖子,又打了个喷嚏。   江晚晴转头看他:“小容子,怎么老打喷嚏?夜里着凉了吗?”又想这天怪热的,不该啊。   容定摇头,微笑道:“没有,谢娘娘关心。”   宝儿嘻嘻笑道:“那就是有人在背后说你坏话了。小容子,老实交代,你干了亏心事没有?”   容定笑意随和,轻描淡写:“不遭人妒是庸才,随他们去。”   作者有话要说:  告状的男主:是他是他都是他,是他一直泼我脏水,派大妈水军在你面前二十四小时黑我!   无语的男配:……这位兄弟,到底是谁黑谁啊?你特么还实名制空口造谣呢。 第19章   长华宫。   送葬仪式前一晚,宝儿整夜没睡,愣是在后院跪足了几个时辰,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天灵灵地灵灵,老天爷,我不求跟着娘娘出去享荣华富贵了,就让我陪着娘娘清清静静地待在长华宫吧,待上一辈子都成,求求您了,我只要娘娘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容定从房里出来,驻足听了会儿她的碎碎念,不由低笑了声,屈起长指,敲了下她的脑袋。   宝儿‘唉哟’一声,睁眼看见是他,恼怒道:“我在求菩萨佛祖保佑娘娘,你少来捣乱。”   容定轻挑眉梢:“与其求神拜佛,不如拜我——我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情,佛祖可不一定知道。”   宝儿啐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来姑奶奶面前吹牛!”   容定收敛笑意,正经道:“怎是吹牛?摄政王动一动手指,我就知道他心里打的什么主意。”   宝儿:“呸!骗鬼去吧。”   容定也不和她理论,突然提起一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前些天摔死了个宫女,尸体迟迟没拉出宫去,你听说了么?”   宝儿厌烦极了,使劲赶他:“你没看我正忙吗?我没空跟你掰扯,快走快走。”   容定笑了笑,转身往江晚晴的寝殿走去。   很巧,江晚晴也没睡,室内很暗,一灯如豆,她坐在桌案前奋笔疾书。   容定微微讶异,走近一看,原来是在作画,纸上全是一条条潦草画成的鲤鱼,便开口问道:“娘娘为何画这么多鲤鱼?”   江晚晴听见他的脚步声,早知道是他,于是头也不抬:“这不是鲤鱼,这是锦鲤。”   容定更是奇怪:“锦鲤?”   江晚晴不置可否,问道:“宝儿呢?”   容定答道:“在院子里求神拜佛。”   江晚晴叹了一声,道:“我从前求了又求,也没个结果。事已至此,只能搏一搏了。”   容定试探道:“画鲤鱼搏一搏?”   江晚晴转头看他,严肃纠正:“都说了不是鲤鱼,是锦鲤,锦鲤大仙。”   容定无奈地笑了笑,见她那么认真,只能附和道:“有用么?”   江晚晴:“不知道,心诚则灵,死马当活马医吧。”   过了会儿,她停下笔,把画满鲤鱼的纸拿起来,不停地转来转去,心中默念:“转发这十条锦鲤,明天就能痛快去死,转发这十条锦鲤,明天就能顺利去死,转发这十条锦鲤,明天就能回家……”   转太久了,她看的眼花,有点头晕,只能放下来。   容定便拿了起来,学着她的样子,缓缓翻转两下,目光停留在江晚晴脸上:“那……容我也许个愿。”   江晚晴随口一问:“什么愿望?”   容定看着她,眼眸含笑,温柔了夜色:“娘娘一世平安,我长伴左右。”   江晚晴心里一凉,把画从他手里拿回来,暗道这作死的乌鸦嘴,他说的不算,锦鲤大仙可千万得听自己的,别听他的,末了横他一眼:“不给你了。”   *   先帝下葬当日,天公作美,是个万里晴空的好天气。   前一天晚上,李太妃身子有些不适,头疼的老毛病犯了,太医叮嘱过她躺在床上,好生休养。   可李太妃放心不下,终日惦记小皇帝和江晚晴的安危,不仅夜里睡不安稳,次日一早就硬撑着起来,坐在正殿,焦急地等待。   彭嬷嬷和采月不停地在旁劝说,她只是不听。   从天亮等到天黑,终于太监刘实陪着小皇帝回来了。   李太妃急忙站了起来,突感一阵眩晕,身子晃了晃。   彭嬷嬷和采月一人一边扶住她,劝道:“娘娘!皇上这不好好的回来了么?您别急呀!”   李太妃容颜憔悴,虚弱地摇了摇头。   小皇帝下了步辇,小跑着进殿,牵住李太妃的手:“太妃娘娘,您不舒服吗?”   李太妃低头,看着五岁大的孩子清澈干净的眼睛,喃喃道:“皇上平安回来就好。”   小皇帝突然傻乎乎地笑了笑,奶声奶气道:“您以后不能叫我皇上啦,我已经不是皇帝了。”   李太妃和周围的人全都呆住了,好些时候没恢复过来。   半晌,李太妃脸色惨白,望向一旁欲言又止的心腹太监:“他、他终究还是——”   刘实目光躲闪,搓着两只手,长长叹一口气,沉重地点下了头。   极度的惊怒之下,李太妃一个站立不稳,险些又倒下,好在有彭嬷嬷和采月扶持。   她眸中的震惊渐渐消逝,泪光隐现:“好啊,好啊!他就不愿等上几天,今日先帝下葬,他是存心让他兄弟不能瞑目么!”   彭嬷嬷看了一眼小皇帝,提醒:“娘娘!”   李太妃慢慢蹲下身,抱住压根不懂发生了什么的孩子,脸上流下泪来。   小皇帝见她哭泣,抬起袖子帮她擦泪,乖巧的道:“太妃娘娘别难过,我又不想当皇帝,每次皇叔带我去有很多很多人的地方,我都害怕极了。”   他说的是上朝,想起那气派恢弘的场面,他又瑟缩了下,接着笑起来:“只是皇叔也太奇怪了。他前些天才告诉我,我不能当太子,我变成皇帝了,现在又跟我说,我不能当皇帝,还是让给他当吧,一会儿说我得称自己为朕,一会儿又说我不能这么叫,翻来覆去的。”   他笑了两声,问李太妃:“您说,他是不是很好玩?”   李太妃见他这般天真无邪、懵懵懂懂的样子,只觉得心痛。   ——这孩子根本不明白,他失去的究竟是什么。   小皇帝抬起小手,想抚平李太妃眉间的皱痕:“其实我本来就更喜欢当太子,自从当上皇帝,我都见不到母后了。现在好了,皇叔又让我当太子了,我很快就能见到母后。”   李太妃越听越觉得古怪,愣了愣,难以置信的问:“你说什么?”   小皇帝叹了口气,觉得心累:“折腾半天,我又变回太子了。”   李太妃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脸上现出一丝希望,抬起头:“刘实——”   刘实上前一步,微笑颔首:“是的,娘娘,王爷、不,现在是皇上了,禅位诏书宣读完毕,百官朝拜之后,皇上便当场下旨,立……”他为难地看了眼小皇帝,不知怎么说才好,见四周都是自己人,才悄声道:“……立福娃为太子。”   小孩子的注意力容易分散,这会儿小皇帝已经满殿找猫狗玩了,听到刘实的话,回过头:“皇叔还说会把我当成亲生儿子教导,等我长大了还得继承皇位,唉,我可不想。”   他抓了抓脑袋,又道:“我已经有父皇了,皇叔怎么也想当我父皇呢……”   他想来想去总想不明白,干脆不想了,豁达地小手一摆:“父皇丢下我走了,他想当就当吧,反正父皇可以换,母后只能有一个。”   彭嬷嬷脸色大变,赶紧过去捂住了他的嘴:“哎唷小祖宗,这话可不能乱说!”   李太妃被他这一提醒,看着刘实追问:“晚晴呢?有什么消息?”   *   尚书府。   江尚书和大少爷一早出门了,江家其余的人都集中在大堂,气氛肃穆,一双双眼睛齐刷刷地望向站在正中的人。   老赵是一直跟在江尚书身边的,此刻江尚书和江大少爷还没回来,他先快马加鞭的赶来传消息。   “……皇帝将侄儿立为太子,这事儿虽然罕见,翻遍史书却也不是没有,可把那几个忠于先帝的老臣感动坏了……”   老赵气喘吁吁地说了好一会儿,终于停下来,歇口气。   陈氏倏地站了起来,只问:“大姑娘呢?”   老赵的神色古怪,沉默好久,将大家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才慢吞吞道:“……说是大姑娘久病难治,昨夜于长华宫辞世,念在其养育太子有功,以及对先帝忠贞不二的份上,追封谥号为贞烈皇后,今日已经和先帝一同葬入皇陵,也算全了帝后生同衾、死同穴的愿望——”   从他说‘辞世’两个字起,陈氏的目光渐渐涣散,只觉得天都塌了下来,再听不清他说了什么,茫茫然的向后倒去。   周妈和江雪晴连忙扶住她,将她扶到椅子上。   老赵吃了一惊,着急道:“夫人,话虽如此,但是老爷说,请您不用过分担心,此事必定另有隐情啊!”   江雪晴气到发笑,上前两步,横眉怒视他:“你怎不把这话放在前头?真真是老糊涂了!还不快去找大夫来?!”   *   同一时刻,长华宫的三人也陷入了漫长而焦灼的等待。   起初,宝儿见江晚晴愁容不展,便安慰道:“娘娘放心,奴婢把攒下的银子给了小路子,全部的首饰给了守门的张侍卫,小路子一有消息马上回来告诉张侍卫,张侍卫再偷偷告诉咱们,很快的。”   说是很快,一直到天黑,张侍卫才做贼似的溜了进来。   江晚晴站了起来,疾步迎上前:“怎么样?”   张侍卫压低声音道:“回娘娘,说是路上好几位大人都哭哑了嗓子,比亲爹过世了都伤心,尤其是文大学士,哭晕过去好几回——”   江晚晴不耐烦了,急道:“挑重要的说。”   张侍卫应道:“是,是……”   他深吸一口气,长话短说,简要概括:“皇上禅位摄政王,摄政王将皇上立为太子,正可谓叔侄情深,不是父子胜似父子,满朝文武百官都感动哭了。世人总说天家无情,到了咱们大夏,那就是人间有真情,皇家有真爱,帝位和平易主。摄政王当着百官的面亲口说了,他和先帝兄弟情深,不分彼此,先帝的骨肉至亲便是他的至亲,先帝的太子便是他的太子。”   宝儿的下巴快掉到地上,失声道:“荒唐!他怎不说先帝的皇后便是他的——”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脸涨的通红,闭上了嘴巴。   张侍卫皱起眉头,慢慢道:“说到这个,真是奇了怪了。摄政王说,江娘娘已经病逝于长华宫,同先帝一起下葬。”   这话出口,三人表情各异,精彩纷呈。   宝儿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哇’的一声,掩面痛哭起来。   江晚晴先是惊喜不已,就差脱口而出‘谢天谢地谢锦鲤了’,紧接着,灿烂的笑容逐渐消失,变为一种混合了震惊、自我否定、和灭顶绝望的情绪。   容定则是一脸置身事外的淡然,夜深了,皇城各处掌起了灯,他望向窗外那飘忽的光影,一向温润带笑的眼眸深处,是令人不寒而栗的冷漠。   凌昭是真的恨毒了他,安排一个意外丧命的陌生宫女陪他同葬陵寝,可不是存心叫他死不瞑目。   他低下头,掩去眼底一瞬即逝的笑意。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他重生了,日夜陪伴在江晚晴的身边,他那刚登基的弟弟知道了,只怕会气到发狂。   凌暄已死,百病缠身的短暂人生,总算不曾辜负大夏列祖列宗创下的百年基业。   而现在,他只是容定。   至于金棺中前世的尸体和谁葬在了一个陵墓,谁在乎呢。   突然,宝儿叫了起来:“不对呀,张侍卫,你说‘已经病逝’了?这是怎么回事?娘娘不好端端的在这儿呢吗!”   张侍卫也是不解:“这我就不清楚了,可能小路子听错了。”他看了眼外头,又对着江晚晴行了一礼,飞快道:“娘娘,属下得赶紧出去了,您有什么吩咐,尽管叫宝儿传个话。”说完便大步离开。   宝儿想的头都疼了,还是想不出这到底怎么回事,本想问江晚晴,刚一抬头,却见主子一张秀美无双的脸写满了生无可恋的绝望,眼神空洞,只望着虚空不说话。   宝儿大惊,连忙转向容定求助。   容定平静的解释:“帝后一同下葬,世上再无长华宫江皇后,从此以后,娘娘的身份就随便皇上定夺了。”   这话如一盆透心凉的冷水泼下,宝儿惊骇道:“什么?!那……那那那他居心叵测,非说娘娘是天女下凡来和他成亲的,也只能由得他?”   容定轻叹:“平时也许还有人计较,可这个时候,大臣们想的都是新帝和他刚立的太子,分不出多少心思给一位冷宫逝世的先皇后。”   宝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江晚晴只觉得天旋地转,如同踩在棉花上,腿脚无力,脑袋昏昏沉沉的。   她模糊的想,不能就这么翻白眼晕倒,毕竟有失身份。   这个念头一起,又是一痛,不禁悲从中来——现在维持人设还有何用?剧情崩成狗,她这么久的努力,全都付诸东流了!   江晚晴急怒攻心,浑身发颤,最终仍旧强撑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发出微弱的求救信号:“小容子,你过来,站我身后。”   容定神色微变,几步走到她身边:“娘娘——”   江晚晴内心长叹一声天要亡我,两眼一闭,直接倒在他怀里,晕了过去。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个念头,竟是……   日常迷信害人不浅。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你要小皇帝活着?   女主:对!   男主:你要小皇帝登上皇位?   女主:对!   男主:我成全你。   两天后,把小皇帝立为太子,看谁先熬(弄)死谁。   男主内心OS:你别逼我,逼急了,老子也是影帝候选人。   *   到目前为止,男主的糖基本靠脑补,男配的基本靠女主发云里雾里的假糖,但是细数下来还是有的!   男主:过肩扛,摸头杀。   男配:摸小手,昏过去以后的抱抱。 第20章   江晚晴昏迷后,分明没染上风寒,也没发热,身上却一阵一阵的出冷汗,梦里尽是些光怪陆离的画面。   先是在现代的医院,医生通知父母,她这辈子永远醒不来了,请他们节哀顺变,妈妈痛哭失声,爸爸忍住悲伤,不住地安慰她。   然后换成了家里,表姐走进她房间,帮她整理遗物,将她细心贴在墙上的明星海报,全粗暴地撕了下来,又搜刮出她珍藏的签名杂志、周边,还有化妆台上用了小半的各色口红,一股脑地塞进纸盒,丢了出去。   一辆垃圾车来了又走,轮胎扬起呛人的灰尘漫天飞舞,带着她遥远的少女时代最美好的梦,渐行渐远。   即使是在梦中,江晚晴都能听见内心的挣扎和嘶吼:“不——!我还会杀回来的,我绝不轻易认输!”   场景一换,死气沉沉的阴间鬼府。   那个曾出现在梦境中的小鬼差坐在桌案后,手里拿着一本生死簿一样的东西,笑眯眯地看着她:“江姑娘,你瞧,原作剧情不幸魔改,你已经不能作为‘江晚晴’一死了之,只能想办法让凌昭赐死你,可一时半会儿的,他断然舍不得……既然改变不了现状,不如留在古代算了。”   江晚晴坚决摇头:“我拒绝。”   小鬼差打趣:“是凌昭不够帅?还是对你不够好?”   江晚晴叹了口气:“实不相瞒,车祸前我十七岁,少女情怀还未绽放,就已经胎死腹中,在这里待了好些年,比起男人,我更喜欢实际点的东西,比如空调冷饮网络完善的医疗条件和卫生巾。”   她见他脸色讪讪的,便向他走过去,语气平静而理智:“还有。我刚穿过来没多久,福娃那么大点的时候,有次同我娘一起出去,路上碰到个抓住我衣角、向我求救的七岁小姑娘。”   “她爹是个赌鬼,把她卖给了富人家,签了卖身契的,那家的家丁还在后头追赶她,捉住她之后,直接用鞭子死命抽她,一鞭子就是一条触目惊心的血痕,她一边哭一边尖叫,怎么躲都躲不开。”   “我娘捂住我的眼睛,叫我别看那些脏眼的东西,听他们粗鄙的话。”   小鬼差问道:“后来你救下那女孩了吗?”   江晚晴笑了一笑:“救了。其实没什么用,救的了一个,难道还能救天底下千千万万像她一样的人?我和这地方三观不太合——这里所有人都跟我说,人命有贵贱,有的人命是可以被随意践踏的。”   她垂眸,唇角的笑意淡去:“这话就算放在现代,也有人认同,更何况是这个时代。可我自小接受的教育,却是人人生而平等,每个人都拥有生命不被剥夺、不被残害的权利,更应该互相尊重。我知道改变不了什么,所以我接受、理解、适应,却不想被同化……一旦被同化,那就真的回不去了。”   小鬼差低眉不语。   眼前的画面变得模糊,恢复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于是,半梦半醒之间,江晚晴又开始二十年如一日的背诵手机号码、手机密码等至关重要的最高机密。   容定替她掖好被角,抬眸一看,她在睡梦中仍是柳眉紧锁,似是有说不出的忧愁,不由轻轻叹息一声。   江晚晴夜里总睡的不踏实,他熄了大多灯火,只留着一盏烛台,散发出昏暗而温暖的光芒。   他看了她一会儿,放下帐子,正想离开,却见她失去了血色的唇蠕动着,不知在念叨什么。   凑近听,还是分辨不出。   容定思索片刻,点上了宁神香,这才离开。   宝儿侯在外头,着急问:“娘娘怎么样了?”   容定道:“睡下了,我在这里守着,你回去。”   夜深了,四周无声,宝儿有点不好意思总让他守夜,正想推辞,忽听外面闹出了点动静,紧张道:“这么晚了,还有谁会来长华宫?”   容定回答:“还能有谁呢。你出去,告诉皇上,就说——”他拧眉想了想,缓缓道:“——娘娘听说太子平安无事,皇上和太子情同父子,十分高兴,可惜大喜大悲之下,身子吃不消,先歇下了。”   宝儿不安地绞着手指,嘟囔:“我见了他害怕呀。”   容定眉眼含笑,一手指向天际,低声说:“别怕,先帝在天上保佑你呢。”   宝儿愣了愣,心想也是,朗朗乾坤邪不胜正,她见了皇上有什么好怕的,干了亏心事的人是他,又不是自己,大不了就是个死呗,随即应了下来:“好,我这就去!”   *   长华宫殿门外,秦衍之将宝儿的话,向凌昭详细地复述一遍,便准备先行告退,连夜回王府一趟。   张远先生还在王府里等着呢。   今日王爷……不,皇上搞的这一出,就连他和张远都蒙在鼓中,只知道他下令把一名宫女的尸体和先帝葬在一处,却不知他想立福娃为太子。   立储的话一出口,别说那堆瞠目结舌的大臣,连他都呆站了好久才回过神来。   刚走出几步,身后传来凌昭难掩疲倦的声音:“衍之。”   嗓音略微沙哑,显然已经倦怠至极。   秦衍之忙转身过去:“皇上。”他叹了口气,挥手叫随侍在侧的太监走开,低声道:“今日劳神耗力,何必再来长华宫绕这一趟路,来日方长,以后还怕没有见面的时候么?”   凌昭不置可否,神色很淡:“明天早上传太医过来,为江氏诊治。”   秦衍之怔了怔,心里又叹了一声,口中应道:“是。”   凌昭望了一眼夜色中的长华宫,向来杀伐果决的脸上,现出难得的柔和情意:“来日方长……衍之,朕等这一天,等的太长了。”   秦衍之突然有点担忧——听他这话说的,该不会想今晚就留宿?   想想也不太可能,皇上就算是铁打的身子,经过今天这一遭也该累坏了,何况江姑娘身体还没养好,不至于那么急不可耐吧。   果然,凌昭没有进去的意思,旋身离开,走了几步又停下,沉声道:“长华宫两个下人的底细,你派人查一查。”   秦衍之心头一凛:“是。”   *   摄政王府。   秦衍之路上还在琢磨,到底怎么和张先生开这个口,皇上一意孤行,立先帝独子为太子,等同于养虎为患,将来必定后患无穷。   张先生定是第一个竭力反对的。   不成想,刚下马,抬头就看见张远站在王府门口,旁边还有两人,正是大学士文和翰以及他的儿子,文有孝。   他们的轿子就在旁边,看来也是顺道路过。   三人互相见过礼,文和翰捋了捋胡子,笑道:“久闻张先生乃燕王帐下第一谋士,今夜路经王府,见到您在这里,老夫冒昧前来拜访,打扰了。”   张远笑的比他还人畜无害:“文大人这么说,草民不胜惶恐。”   文和翰眯起眼睛,越发好声气:“怎会呢?今天皇上和太子叔侄情深,朝野上下无不动容,背后……想必是张先生出谋划策,替皇上想的这一条妙计。”   张远大笑:“文大人真的高估草民了,这事草民也是才听说,之前可是一无所知。”   文和翰走近一步,声音放低:“张先生太谦虚了,不过,无论如何……”他眼里划过一丝冷光,望着皇城禁宫的方向,慢声道:“皇上今天说的话,天地日月为证,上有大夏皇室列祖列宗,下有朝堂文武百官,可全都听见了——他日如有违背良心的作法,未免说不过去。”   张远一派云淡风轻:“草民并不在场,不知皇上说了什么,但君无戏言,文大人大可安心。”   文和翰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又闲谈两句,他带着儿子告辞回家,路上,文有孝怀疑的问:“父亲,您当真觉得,皇上会如他所言,倾尽全力教导太子,助太子成才?”   文和翰毕竟年岁大了,折腾一整天,靠在轿子里,难免力不从心:“事到如今,只能走一步是一步。”   他皱紧眉,喃喃自语:“我从前只将他看作一介有勇无谋的武夫,不成想他竟有如此气度,却是我小看他了,难怪先帝会留下那等密诏。”   文有孝问道:“父亲说的可是皇上?”   文和翰双手伸进长袖中,郑重点了下头:“以立太子的方式笼络人心,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可见此人心机深沉,且擅于伪装自己,隐藏本性,实乃深不可测。”   他转向儿子,叮嘱他:“以后你行事,需得小心为上。”   文有孝忙道:“儿子谨遵父亲教诲。”   另一边,秦衍之陪张远回到他房里,让人上了热茶,关上门出去,这才心事重重地开口:“张先生——”   他看向张远,对方笑的春风满面,甚至带着一点得意,他怔了一怔,奇怪道:“张先生不生气么?”   张远迎上他探究的目光:“为何会生气?”   秦衍之迟疑:“皇上未曾和您商量,一意孤行,登基后,首先宣布立先帝之子为太子——”   张远打断他的话:“秦大人,你误会皇上了,这一步棋妙极了,可谓是出其不意的高招,在下心服口服。”   秦衍之:“……?”   张远耐心的解释:“皇上大权在握,如今的太子不过是个五岁的黄口小儿,往后还不是任由咱们捏扁搓圆?”   他端起茶盏,从容道:“一来可以纵容他,让他只知玩乐、荒废学业,久而久之,不用咱们开口,朝中大臣就会知道他不是君王之才。二来可以培养他的性子,骄横莽撞的草包公子也好,纵情声色的放浪公子也好,全看怎么教他。再不济……”低头抿一口茶,他冷笑了下:“先帝是个短命的药罐子,谁又能肯定他儿子不是呢?”   秦衍之欲言又止。   张远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秦大人真的多虑了,皇上这一举动,不仅堵住了心怀不忿的朝臣的口,又给自己留下了足够的退路。等日后选秀充盈后宫,皇上多生几个龙子,这太子可就毫无利用价值了,迟早沦为弃子。”   他站了起来,双手负在身后,满面喜色,叹道:“高,实在是高明!皇上高瞻远瞩,在下自愧不如!”   秦衍之沉默地看着他,见他那么高兴又欣慰的样子,一句‘不,皇上可能是被江姑娘逼急了,只想先安抚她罢了’卡在喉咙里,到底没忍心说出口。   等到他和张远道别,回到自己房里,一名小厮才凑上前,接过他的披风挂起来:“秦大人回来了。”   秦衍之漫不经心问:“府里没什么事吧?”   小厮赔笑道:“没有,能有什么事情呢?有个泼妇披头散发的上门闹事,吵着要见您和王……您和皇上,被我们给打发走了。”他摇摇头,显得很是轻蔑:“也不照照镜子,大人和皇上也是她能随便见的吗?没有打死她算好的。”   秦衍之心思都放在别的上面,没听进去多少,早早洗漱睡下了。   *   帝都一间客栈内。   卫九用干净的毛巾浸了热水,温柔地擦拭妻子喜冬的胳膊,只见一条白玉似的藕臂青一块紫一块的,瞧着极为可怕。   他抬头,柔声问:“疼么?”   喜冬头发散在背后,一双杏眼哭的又红又肿,此刻早已流不出眼泪,只是空洞地望着他,不言不语。   卫九叹了口气,握住妻子冰凉的小手:“冬儿,你和我说说话,别吓我。”   这事还得从几天前说起。   他的妻子喜冬本是江皇后的贴身侍女,自小被混账爹卖给了别人,日日遭受惨无人道的欺凌,幸好得到年幼的江晚晴出手相救,才保住一条命。   从那以后,喜冬就跟在江皇后身边,从尚书府到东宫再到长华宫,一路相随。   他原本是宫里的小小御医,官职低微,和喜冬不知怎的就看对了眼,情愫暗生。   先帝在世的最后一年,长华宫沦为冷宫之前,江皇后以喜冬年岁到了为由,不顾喜冬的苦苦哀求,将她许配给他,还给了令人瞠目结舌的丰厚嫁妆,叫他辞了官,带着喜冬回老家去。   这一去,帝都物是人非。   江皇后困于长华宫不得出,喜冬在乡下早晚惦记着,没一天过的安生。   后来,先帝驾崩,燕王受封摄政王,把持朝政,喜冬总算眉眼间不见了忧愁,本以为凭燕王和江皇后的情分,定会善待她,谁料迟迟没有消息。   喜冬终于忍不住,决定收拾行李回京。   起初,卫九过惯了乡下日子,有些不乐意:“你回去了又有什么用呢?能不能见到皇后娘娘都不好说。”   喜冬担忧道:“王爷一直没放姑娘出来,定是因为姑娘不肯先低头——姑娘一向心高气傲,但是王爷不能没良心呐!”说到这里,有些哽咽:“若不是因为王爷,姑娘怎会和先帝交恶?我一定要去见他,亲口告诉他,这些年他在外面打仗,我们娘娘天天为他牵肠挂肚,为此一度使先帝失望,这可全是因为姑娘对他情深不悔!他不能没有良心,当上了摄政王,就把姑娘晾在一边不闻不问了。”   卫九递上帕子给她擦泪,心里不觉吃味,嘀咕:“天天姑娘长姑娘短的,你心里就没我这个丈夫。”   喜冬冷眼瞪他:“我这条命是姑娘救的,没她就没我的今天,你也不会有我这个媳妇儿。还有,你在宫里待了那么些年,就没攒下几个铜钱,老家这里的房子、你开医馆的银两,都是怎么来的?还不是姑娘给我的!”   卫九服软:“娘子,我就是随口说一句,我知道在你心里,永远江皇后排第一,为夫第二。”   喜冬突然道:“第三。”   卫九一愣:“啊?”   喜冬认真道:“现在暂时排第二,等有了孩子,你就是第三了。”   卫九:“……”   喜冬走远了,他才敢小声发牢骚:“真要命,得亏还没生,以后可得留心,不能生多了,万一生他十个八个的,我在家里还能有地位吗?”   事情到这里都还好。   可当他们到了帝都,住进客栈后的第三天,突然有人乱传消息,说皇帝禅位,摄政王登基了,又说先帝和江皇后同日下葬,江皇后追随他而去。   喜冬快疯了。   卫九一个不留神,喜冬独自一人跑到王府门前哭闹,没见到摄政王和秦大人,反而挨了一顿打,他正好赶到,散财消灾、息事宁人,才不至于没了妻子。   回来后,喜冬呆坐到现在,一言不发。   卫九越来越担心:“冬儿……”   喜冬终于转向他,目光冷冽如雪:“是真的吗?”   卫九不语。   喜冬只觉得呼吸困难,艰涩道:“你跟我说实话,姑娘真的病死了?”   卫九迟疑再三,重重叹一口气:“是,已经下葬了,和先帝一起。”   喜冬沉默了很久很久,不顾腿脚上的伤,蓦地站起来,决然道:“王爷好狠的心肠!赌上我这条命,我也要为姑娘讨回一个公道!”   卫九看见她的神情,心知拦不住,又叹气:“那你也别一个人跑王府去闹,王爷已经是皇上了,怎还会住王府?倒是有个地方,不妨一试。”   喜冬眼眸一亮,脱口道:“尚书府!”   *   江尚书府。   江雪晴天没亮就起了,先去了陈氏房里,听周妈说陈氏并无大碍,昨夜急痛攻心之下才会昏迷,大夫说休养几天就好了,便安心的回去自己院子。   姐姐在的时候,一直教导她要孝顺嫡母,这些年来,她也都是这么做的,连同姐姐的份一起,悉心照料陈氏。   虽说小时候,陈氏待她不上心,这几年倒也越发亲热起来,相处的多了,自然感情渐深。   回到房里,江雪晴散下一头乌黑青丝,坐在梳妆镜前,由丫鬟翠红重新替她梳辫子。   翠红道:“姑娘,我昨儿听见了一桩好笑的事。”   江雪晴散漫道:“说来听听。”   翠红笑了起来:“就是咱们的表小姐……”她瞄了眼房门,下意识放轻声音:“自打燕王从北边回来当上摄政王,权倾朝野,帝都多少人的心思都活络了,现在他成了皇帝,只怕有些人就快坐不住了。”   江雪晴拈起一只金步摇,对着头发比了比:“三姑妈和表小姐也在其中?”   翠红抿唇一笑:“可不是么。从前大姑娘在家的时候,三姑妈就常跟人说,表小姐和大姑娘的眉眼长的七分相似——”   江雪晴把金步摇‘啪’的拍到桌上,冷笑:“孟珍儿也配和我姐姐相提并论?!她和她那个娘,我最是瞧不上眼,整天把心思转在男人身上的东西,永远不长进,打我二哥的主意不成,现在妄想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翠红吓了一跳:“姑娘息怒,谁不知道这都是三姑妈睁眼说瞎话,整个家里,也就只有您和大姑娘有些相似。”   江雪晴没被她这两句讨好的话安抚,脸上依旧带着怒气:“好啊她们,老赵前脚来报说姐姐病逝长华宫,和先帝一同葬入皇陵,后脚她们就瞄上了皇上……”   她冷哼一声,目光落在金步摇镶的一颗玛瑙石上:“总有一天,我饶不得她们。”   翠红挽起江雪晴柔顺的长发,低声道:“说起这个,从前大姑娘和皇上的情分,咱们都看在眼里,您说……是真的吗?”   江雪晴淡淡道:“我不信。”   翠红道:“奴婢想也是,大姑娘菩萨心肠的玉人儿,人见人爱,奴婢也不信皇上会那么绝情。”   江雪晴看着镜中自己如雪如玉的容颜,拿起一盒新买的胭脂,一点点涂抹起来。   反正,她就只认一个死理。   从前只有姐姐对她最好,小时候陈氏不搭理她,父亲没空管教她,只有姐姐把她带在身边,永远那么善良,那么温柔。   谁对姐姐好,她就对谁好。   谁欺负姐姐,她迟早十倍欺负回去,欺负不来的,每天早中晚问候一遍他祖宗十八代。   外面突兀地响起叩门声。   翠红放下梳子过去开门,过了一小会儿,带了封信回来:“门房送来的,信封上只写了您的名字。”   江雪晴皱眉:“谁写的信?”   翠红道:“好像是个男人……要不扔了?被人知道怕是不好。”   江雪晴想了想,吩咐:“你拆开看一眼。”   翠红点点头,读了几行字,轻轻‘咦’了声:“姑娘,是喜冬的信。”   江雪晴倏地站立起来,往外走去:“快带我去见送信的人!”   *   长华宫。   江晚晴起的不算早,今日特意挑了一件贵重的深红色宫装穿上,洗漱完毕走出去,已经有一名太医在偏殿等候。   太医诊了脉,还是那句老话,忧思过甚,以至于身体虚弱。   江晚晴叫宝儿送走了太医,平静地对着镜子,理了理发髻。   她心里知道,她一点都不虚弱。   从此刻起,她更要坚强,不抛弃,不放弃,迟早杀出一条回家的血路。   是的,现在远没到绝望的时候,凌昭既然登上帝位,那就证明在他心中,江山社稷,朝堂斗争等等,所占的地位会越来越重,她则是越来越轻。   直到在她锲而不舍的努力和外力相助之下,终于有那么一天,他可以随意的处置了自己,再无半点留恋。   未来可期。   宝儿蹲下去,理了理江晚晴繁复的裙摆,不明白她这么兴师动众的,是为了什么,疑惑道:“娘娘,皇上今天会来吗?”   江晚晴摇头:“不知道。”   宝儿试探道:“那您——”   江晚晴看着她:“我要出去,你陪我一起。”   宝儿虽然一头雾水,依旧应道:“是!”   正要出门,容定从院子里进来,手里拿着个不知是小盆子还是小碗的东西,里面盛满了水。   宝儿奇怪道:“小容子,这是什么?”   容定浅笑:“今日趁着没人,从御花园后头的池子里捞出来的。”他把那东西拿给江晚晴看,声音低沉悦耳:“娘娘,你看——活的锦鲤大仙。”   江晚晴低头,果然看见一条红色的小鲤鱼,正在里面游来游去,不由一阵气闷:“你带回去放生吧。我已经看穿了,全是浮云……求人不如求己,不努力就没出头之日。”   宝儿见江晚晴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对着容定吐了吐舌头,作个鬼脸:“马屁拍到马腿上了,傻瓜。”   走到角门口,当值的侍卫一看来人,连忙拦住:“江娘娘,您不能擅自——”   江晚晴冷冷一笑,直视他们:“江娘娘是谁?江皇后已经追随先帝而去,我不过是皇城禁宫里一只无名无姓的孤魂野鬼,哪儿去不得?让开!”   两名侍卫一愣。   她素来温和友善,第一次这般疾言厉色,是以他们都不敢强行阻拦。   江晚晴绕过他们,从容走了出去。   宝儿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   江晚晴穿的华贵端庄,打扮的也落落大方,一路上碰到的宫人多把她认成先帝的哪位嫔妃,于是前往泰安宫的路上一路畅通。   到了宫门口,江晚晴深吸一口气,跪了下来,一字一字说的清晰:“民女求见太后娘娘!”   宝儿傻眼了,愣了会儿,赶紧也跟着跪下。   *   泰安宫。   李太后昨夜睡了个好觉,头疼的毛病没再犯,今早起来心情不错,和彭嬷嬷有说有笑的谈太子的趣事。   一名太监突然走了进来,对刘实说了几句话。   刘实脸色微变,看了看彭嬷嬷,对李太后道:“太后娘娘,长华宫的江氏,如今正在外头求见。”   李太后忙站起身:“还不快请进来?”   少顷,李太后见门口隐约可见一道人影,便走上前,待看清女子清瘦憔悴的容颜,心里一阵酸楚:“晚晴,你受苦了。”   江晚晴低着头,盈盈拜倒:“民女参见太后娘娘。”   李太后急道:“你这是作甚?”   江晚晴苦笑:“皇上的一道旨意夺去我的身份,从此我只是宫里的一道游魂了。”   李太后给彭嬷嬷使了个眼色,彭嬷嬷和刘实便退了出去,关上殿门。李太后这才开口道:“这也是权宜之计,昭儿迟早——”   江晚晴抬起头,一双清冷又动人的眼睛,水光若隐若现,惨然道:“皇上几次三番前来长华宫,我一直恪守礼仪,片刻不敢忘怀我身为先帝遗孀的身份。如今皇上这般对我,便是要了我的命!我活着已无意义,求太后替我求情,让皇上下一道旨意,赐我解脱。”   李太后脸色发白,低低道:“他……他可曾对你……”   江晚晴不说话,算作默认,凝视着李太后,含泪道:“皇上也许对我尚且存有旧日情分,以至于看不透彻——他初登帝位,多少双眼睛会盯住他的一举一动,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若他当真与我有了什么,日后传出去可不是天大的笑话,只怕有损他英名,也给本就反对他的人留下把柄。”   她袖子里的手握了起来,每一个字都说的用心:“为今之计,我活着,皇上便不肯绝了念想,只有我死了……才能永绝后患。”   很多时候,女人对女人,远比男人对女人更狠。   尤其是牵涉复杂婆媳关系的。   江晚晴从前和李太后有过好几次来往,先帝在的时候,李太后的日子不好过,她便帮衬了些,所以知道李太后是个温柔的老好人。   可这再好再明事理的人,一旦触及底线,总会帮自己的骨肉至亲。   更何况她曾是凌暄的妻子,在这个注重贞洁和妇德的世界,李太后眼里的完美儿媳妇人选,肯定不会是她。   李太后看着江晚晴,面带惊色,心里又是感动又是气愤,感动于她不仅不记恨昭儿抢了本应属于福娃的帝位,还处处替他着想,为此甚至愿意献出宝贵的生命,更气恼她这般善良,总是为别人考虑,忘却了自己。   “孩子,你起来。”李太后叹了口气,将她扶起:“你总是为先帝想、为皇上想,你怎不为你自己想想?你这样先人后己的性子,从小到大,吃了多少亏呐!”   江晚晴:“……?”   李太后牵住她的手,走到一边的椅子上坐下,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郑重道:“晚晚你且安心在这里住下,过几日随哀家和福娃一道搬去慈宁宫,此后咱们三个清清静静的过日子。从前先帝在时,你怎么帮哀家的,哀家全都记在心中,你放心,只要哀家还有一口气在,就不会允许皇上动你一根手指头!”   江晚晴差点一口气提不上来,急忙道:“不对,这不是我想要的——”   李太后拍了拍她的手:“好孩子,这就是你想要的。从今往后,你要多为自己着想,不要事事顾着别人了。前朝的事情,自有他们男人操心,横竖这皇帝的位置是昭儿非要得到的,种种后果,就该他一力承担。”   江晚晴半天无语,突然有种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的绝望。   这母子俩对于感情,一个比一个心软,一个比一个脑回路清奇。   凌昭就算了,不提他,李太后不仅心慈手软,还有严重的胳膊肘向外拐的嫌疑。   此刻,李太后正对她笑的慈祥而怜爱:“晚晚,以后有哀家保护你,别怕。”   江晚晴不知该作什么表情才好,只能又垂下头颅,掩饰眼底的悲哀和无奈。   越努力越绝望,说的可不就是她。   早知如此,不如刚才在长华宫,拜一拜容定捞回来的锦鲤算了。   今天又是满怀希望而来,满载失望而归的一天。   唉,人生艰难。   *   养心殿。   初登帝位头几天,凌昭自然忙的无一丝空余时间,更不曾踏足后宫,但他依然记得传太医过来,问过江晚晴的病情,看了看他们开的方子和用药,才算满意。   后来实在不放心,还是叫秦衍之去了长华宫一趟,秦衍之回说江氏一切都好,正在安心养病。   凌昭总算暂时安下了心。   如此一连忙了好几天,终于得空,他先叫秦衍之去探探江晚晴的口风,若是心情不错……最近很久没散散步,走动走动了,如果路过长华宫,他顺道进去看一眼,当然也不成问题。   这次,秦衍之很快就回来了,脸色不对:“皇上,江氏已经不在长华宫。”   凌昭猛地站了起来,带翻一张椅子:“什么?!”   秦衍之道:“侍卫说,这是太后娘娘安排的,太后说您这两天忙,不让他们拿这种小事打扰您。”   凌昭冷着一张脸,快步向慈宁宫走去。   忙归忙,这段日子以来,他起码去请安过两次,李太后从没跟他说起搬地方的事,他也没见过江晚晴的人影。   凌昭带着秦衍之赶到慈宁宫,一眼看见彭嬷嬷从里面出来。   彭嬷嬷行过礼,退到一边。   凌昭此时已经冷静下来,只瞥了瞥秦衍之。   秦衍之会意,问彭嬷嬷:“嬷嬷,劳您通报一声,江氏也在吧?”   彭嬷嬷却是一脸茫然:“江氏?什么江氏?”   秦衍之笑了笑:“嬷嬷是寻我开心的了,你会不知道哪位江氏吗?”   彭嬷嬷堆着笑容的脸上毫无破绽:“回秦大人,老奴真的不清楚——宫里是有一位姑娘,但那是太后娘娘从江南接过来的义女,和皇上自幼认识,兄妹情深,皇上一直把她当成亲妹妹看待呢。”   秦衍之一听这话,心越来越凉。   凌昭眉目不动,只嘴角勾出冰冷的讽笑:“哦?才几天的功夫,朕一时不慎,竟多出来了一位亲妹妹。”   彭嬷嬷赔笑:“皇上明鉴,太后说的,哪里能有假。”   言下之意,您老能红口白牙把一个好端端的大活人给说死了,凭什么太后她老人家就不能有样学样?   凌昭内心震怒,面上却不动声色,径直向里走去:“不管亲妹妹干妹妹,是该见一面了,千里迢迢从江南赶来,怪想她的。” 第21章   这几天刚下过一场雨,天气总算凉快了。   江晚晴住在慈宁宫闲置的西殿,身边除了宝儿容定两个从长华宫跟出来的,还有好几名伶俐的宫人伺候。   慈宁宫的日子过的缓慢而悠闲。   早上起来,陪李太后用过早膳,一起说说话——如今,凌昭大夏第一黄金单身汉的身份不变,后宫虚置,只有太嫔太妃们会来向太后请安。   午膳有时候和李太后一起用,有时候独自一人。   下午等福娃睡醒了,便和他玩上一会儿,福娃久不见母亲,少不得撒娇诉苦,黏人的很。   晚上不需要陪福娃的话,就是一个人的时间了,看书作画,全由得自己。   这种日子过久了,很容易变成一条没有梦想的咸鱼。   但是江晚晴心里知道,她只是在等待机会,最近发生的一切都令人绝望,可梦想总是要有的。   万一有天凌昭就开窍了呢?   这天,江晚晴坐在窗下绣花。   上次同李太后一道去御花园散步,谈谈人生理想,李太后看见风雨后,一池的莲花谢了不少,便有些伤感,彭嬷嬷见状,提议不如江晚晴绣一条荷花帕子送给太后,她当然只能顺势应下。   江晚晴放下针线,看了看白色的锦帕上的图案。   一朵好运莲花。   她叹了口气。   福娃趴在桌子上练字,写的正是他的大名,凌秀。   字写的歪歪扭扭的,丑的不忍直视,他写了会儿,又没了兴致,开始在旁边画鸡腿和鱼骨头。   站在一边的马嬷嬷看不下去,开口道:“太子殿下,为什么要画鸡腿呢?”   福娃头也不抬:“晚上想吃。”   马嬷嬷无奈的叹了口气:“哎唷我的太子殿下,您可得认真点儿读书习字,先帝三岁便能背诵诗词上百首,您这个年纪就已经出口成章——”   福娃画完一只鸡腿,抬眸看向江晚晴,跳下椅子跑了过去,抱住江晚晴的腿。   江晚晴笑了笑,对马嬷嬷道:“嬷嬷先下去吧,我来教太子写字。”   马嬷嬷应声退下。   殿内只剩福娃、江晚晴和容定。   福娃撒娇:“母后——”   江晚晴看了他一眼:“太后和我都教过你了,以后不能这么叫。”   福娃扁着嘴:“可我不要母后当我小姑姑,我不叫。”   江晚晴轻轻捏了捏他肉嘟嘟的小脸,柔声道:“乖,你要听话。”   福娃的嘴嘟的能挂油瓶了,他扭捏了会儿,很轻很轻的叫了一声小姑姑。   江晚晴微微一笑:“唉。”   福娃看着她穿针引线,又问:“父皇的字写的好么?”   江晚晴点了点头:“你父皇素有书画双绝的名声,一手字自然写的极好。”   福娃懵懵懂懂的,若有所思:“字写的好才算好太子,以后才能成为好皇帝?”   江晚晴随口道:“那倒不是。”   福娃想了很久,刻意装出大人的语气,理直气壮道:“对呀。我见过——皇叔的字写的又丑又潦草,如果比赛谁的字好才能当皇帝,我也不一定输给他,他怎么好意思叫我把皇位让他?”   江晚晴扑哧一笑。   容定原本在旁听个乐子,没怎么上心,只是忽听女子笑了一声,他怔了怔,望向不能相认的妻子——她用袖子掩着唇,眉眼弯起,目中盈盈水波流转,轻浅的笑便是那逐渐扩散的涟漪,不知搅乱了谁的心。   记忆中,他很少见到江晚晴笑的这般纯粹。   无论是曾经矜持的尚书府千金,又或是深宫中端庄的皇后,冷宫中满腹心事的江娘娘……她从不曾笑的这么开心。   他低低叹了一声。   江晚晴摸摸福娃的头,道:“你皇叔的字还是比你能入眼的,但是你努力的话,过上几年肯定追上他了。”   福娃眼眸一亮:“真的吗?”   江晚晴认真答道:“真的。你知道为何你皇叔写不出好看的字吗?”   福娃摇头。   江晚晴道:“他小时候不用功,比起念书习字,更喜欢偷溜出去骑马打猎,你祖父为此还骂过他。”   福娃张大了嘴:“皇叔那么凶,还有人敢骂他?”   江晚晴说道:“你皇爷爷比他更凶。”   福娃呆了呆,似乎不能想象比凌昭更凶的人,会是什么样子。   江晚晴又笑起来,拿开绣绷,将福娃抱在怀里:“让我抱抱。”   福娃乖巧的依偎在她身边,呆了一会儿,突然拉住她的袖子,小小声道:“娘,以后别丢下我,我怕。”   江晚晴一怔,看着他:“不会的。”   又过了会儿,福娃回到桌案边,江晚晴一条帕子做的差不多了,起身看他练字,一边问道:“你见过皇叔写字?”   福娃执起笔,心不在焉:“见过两次。他叫秦侍卫带我去见他,自己假装在写字。”   江晚晴诧异:“假装?”   福娃点点头:“就是假装的,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他当我不识字呢,在纸上写的都是一二三四五六……”   他见母亲笑了,也跟着笑起来:“他问我你的事情,我都不跟他说。”   江晚晴问:“为何?”   福娃又嘟起嘴,告状:“有一次在太后娘娘宫里,皇叔问我,你是不是最喜欢我了,这不废话么——福娃最喜欢母后,母后最喜欢福娃,这个道理他都不懂。皇叔的脸色就难看起来,后来我说母后和我说悄悄话,和父皇可能也说悄悄话,他突然发好大的脾气,吓死福娃宝宝了。”   江晚晴揉了揉他的头发,想起凌昭来的那天,说的莫名其妙的话,又问:“你都是怎么说的?”   福娃软糯糯道:“我没怎么说呀,我就说你可能和父皇躺被窝里说悄悄话。”他皱起小眉毛,又去拉江晚晴的袖子:“娘——”   江晚晴纠正他:“小姑姑。”   福娃道:“有人在才叫小姑姑。娘,你和父皇说悄悄话吗?”   天气分明比前几天凉爽,可容定的脸上,突然就热了起来,他无声地立在一边,是一贯沉默而温和的姿态,耳朵却竖直了,听的仔细。   江晚晴笑道:“娘只和福娃说悄悄话。”   福娃又去抱她大腿,一个字一个字说的认真:“福娃也只和娘说悄悄话,福娃和娘是吉祥快乐的两只宝宝。”   江晚晴点点他的额头,两人笑着抱在一起。   容定冷眼旁观,突然心生凄凉。   江晚晴当然不会和他说悄悄话,她甚至不跟他说话,一张床两个人,中间却隔了整个天涯。   她总是背对着他,从天黑到天亮。   从他这几天的观察所得,他这位人前人后两张脸,莫名热衷于激怒他兄弟,不知所图为何的妻子,倒未必如他曾经所想,是因为打心底里厌憎他,才会同床共枕也不看他一眼。   她更可能是觉得他心思重,多说多错,所以选择相对安全的沉默。   江晚晴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曾经他以为是七弟,可显然不是,她对他,比对自己更绝情。   可叹他一生玩弄权术,算计人心,却直到最后,都没能真正看清他的皇后的心……若能早些明白她要的是什么,他自会双手奉上,也许他们将是另一种结局。   他看着不远处的一对‘母子’,不禁黯然的想,上辈子加上这辈子,江晚晴也没对他这么笑过。   难怪凌昭对福娃,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他们费尽心思也争不来的,这个小胖孩子轻易就能得到。   这么想来,他又觉得自己可怜,竟然沦落到羡慕一个五岁孩子的份上。   容定收回目光,狭长的凤眸静如寒潭。   那年帝都的冬天严寒刺骨,江晚晴生了一场病,迟迟不见好,太医说,天下百病,唯独一种,无药可医,皇后是心病成疾。   恰逢后宫出了宫妃私通的丑事,那女人自知事情败露,唯恐他会怎么折磨她生下的孽种,便想亲手掐死福娃,孩子尚且不足周岁,只会傻傻冲她笑,她反倒不忍动手,于是侍卫适时赶到,将她拿下。   他本想叫人随意处置了,转念一想,改了主意,把福娃送去长华宫,和江晚晴作伴。   如他所愿,江晚晴的病好了之后,经常陪福娃玩耍,人瞧着比从前精神多了,听长华宫的人说,皇后独处时,终于不再抚琴而不弹曲,经过御花园的荷花池,也不再泪眼问花花不语。   芙蓉花色好——这花也许是她和七弟的定情之物。   而那琴——她弹得一手好琴,入宫后却甚少拨弄琴弦,也许她心悦的听曲之人不在,她再无抚琴的兴致。   福娃能让她开心,那么留他一命,暂且算作有用。   前世病重之时,他自知时日无多,已经提前作下安排,召回凌昭,封他为摄政王,将密诏给朝中重臣,助他称帝。   万万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他那七弟,可真是个贪心的痴情种。   江山美人缺一不可,多么霸道。   容定又在心里轻叹一声,淡淡望了眼福娃。   ——至于这个孩子,往后再想办法就是。   江晚晴教福娃写了一会儿字,便让容定带他回去。   她走了几步,目光落在将要完工的绣帕上,手指摩挲着那朵栩栩如生的莲花,不由又是一阵伤心。   不会有人知道,很久以前,她曾经刷到一条朋友转的微博,配图就是一朵相似的好运莲花,原博主说,三秒之内转发,三天内必然有好运。   她刚想转发,一个电话打了进来,后来自然不了了之。   那之后的第三天,她出了车祸,此后古代二十年,她忘记了很多事情,那条微博、那朵莲花却牢牢印在记忆中,虽然知道荒唐,可她总觉得,如果当初三秒内转发了,说不定能逃过一劫也未可知。   御花园的莲花池特别美,可每次路过,她总忍不住叹一口气,目光复杂而忧伤。   念及此,江晚晴摇了摇头,又走向另一边,看着角落里的一把古琴,撩起裙摆跪坐于前,手放在琴弦上,十指翻飞,却始终不发出丁点声音,并非抚琴的姿势。   小时候江尚书要女儿们学琴,她一直都是愿意的,除了想学一门技艺,还有个不可告人的理由。   以琴弦为界,她可以复习键盘上各个按键所在的位置,便于回到现代后,无缝切换网瘾人生。   后来,她嫁给了仍是太子的凌暄,有一次,不小心让他看见了她这习惯,那人轻轻咳嗽几声,眉眼不见愠怒之色,依然温润平和,只是声音莫名低沉:“七弟五音不全,孤精通音律……即便如此,你也不愿为孤抚琴一曲么?”   她当然不能说明理由,干脆任由他发挥想象力,深深叹息一声,别过头去。   太子并不强求,又低低咳嗽一声,缓缓道:“晚晴,孤的时间不多,但这一辈子,总会等下去。”   再后来,他登基了,不再提起这事,她自然也没想起。   如今忆及往事,才恍然发觉……那人竟是至死都不曾等到个结果。   *   慈宁宫,正殿。   李太后等在殿中,对儿子的到来,显得并不意外:“天气凉快了,皇上倒是好大的火气……这么急匆匆的,为的什么呢?”   凌昭已经不耐烦坐下说话,向太后问了安,遣退殿内的随从,开门见山:“听说母后给朕认了个好妹妹。”   李太后不否认,气定神闲:“这是最好的安排。皇上,你贵为帝王,行事不可任性妄为……”   她抬起眼皮,看着他,一字字道:“你亲口宣布贞烈皇后病逝,那就该趁早断了你的念想,从今往后,只有哀家的义女宛儿。”   凌昭目光冷锐:“宛儿?”   李太后脸上现出一丝柔和的笑,点头:“是,宛儿——这是哀家给她新取的名字,她很喜欢。”   凌昭上前一步,玄色广袖下的手,逐渐攥紧,骨节泛白。他语气不带温度,冷硬道:“宛儿岂是人人能叫的?”   一想到以后随便什么人,都能冲着江晚晴温柔唤一声宛儿,他下意识的摸向腰间的佩刀,忘记了这是在皇宫,只当仍是在北地——结果当然摸了个空。   李太后淡然:“自然不是,哀家能唤一声宛儿,皇上作为义兄也可以。”   凌昭沉默良久,冷笑一声:“当年母后也赞成儿臣和晚晴——”   李太后皱了皱眉,打断:“是,那时候,哀家的确想要晚晴这个儿媳,可后头的事情已经发生了,旧事重提不过徒增感伤,又有何意义?哀家一直想要个女儿,可惜始终未能如愿,如今早已把宛儿当成亲生女儿疼爱。往后,皇上可以用兄长的身份爱护她、照顾她,却万万不能起龌龊的心思。”   凌昭拧眉,转身便走:“荒谬。”   太子在后殿,李太后在这里,他已经猜到江晚晴会在什么地方。   果然,李太后见他直往西殿去,大惊失色,由刘实扶着起来:“你站住!”   凌昭生的人高腿长,走起路来龙行虎步,自有天然优势,岂是他们能追上阻挡的,不消片刻便到了西殿门口。   宫人跪了一地,高呼万岁。   凌昭目不斜视,推门进去。   室内弥漫着她惯用的冷香,幽幽的,天地刹那寂静。   江晚晴捧着一卷书,看见他,放了下来,走上前行礼:“……皇上。”   凌昭没有扶她,从小到大,这几乎是他第一次不曾伸手,只是等着她下一句话,迟迟没有等到,他心里微松了口气。   ——她也是不愿意的。   凌昭伸出手,刚碰到她的袖子,她就缩了回去,退到一边,目光看向他身后。他拧了拧眉,回过头。   原本侍立在侧的宫人,一看见他冷的像刀子的眼神,立刻逃也似的都退了下去。   人走光了,凌昭随手带上门,神色柔和下来:“母亲自作主张的事,我来处理,你无须放在心上。”   两人独处,他连朕都不用了。   江晚晴看了他一眼:“自作主张?”   凌昭冷下脸:“这声皇兄,你想叫么?”   江晚晴低下头,坦诚道:“不想。”   凌昭心里越发柔软,微微笑了笑:“我也——”   江晚晴冷淡道:“原本我对太后说,我是你的皇嫂,便是换了身份,也该是你的皇姐。”   凌昭半天没吭声,明显在压抑怒火,隔了好久,咬牙道:“你就见不得我高兴,非要处处与我作对是么?”   江晚晴转身往回走,拾起绣绷,坐了下来:“礼尚往来。”   凌昭怔了怔,跟过去,挑高剑眉:“生气了?”   江晚晴没答话。   凌昭在她身边坐下,笑了笑:“贞烈——可不是全了你三贞九烈的心,千百年后也是一段佳话,你还生气。”   江晚晴侧过身,不看他。   凌昭又低笑了声,在她身边,再大的火气也消了,满心只剩下亲近她的念头,柔声调笑:“母亲既然有此安排,你叫声七哥来听听。”   江晚晴站起身:“你不可理喻极了。”   凌昭笑意淡去:“谁不可理喻,你心里清楚。”   江晚晴突然想起,方才福娃说什么来着?   福娃说,当他提起凌暄和自己的事情,虽然是小儿童言无忌,凌昭依然发了好大的脾气。   ……很好,她有新的思路了。   凌昭看见了她正在绣的帕子,心头一喜,拿在手中不肯放下,低低咳嗽了声:“你终究还是想着我的。”   江晚晴回头,看见他手里的东西,明白他误会了,将错就错:“不是给你的。”   凌昭挑眉:“哦?”   江晚晴从他手里抢了回来:“先帝一向注意仪容,爱干净,我烧给他用。”   凌昭目光冷了下来,仍自努力克制心头火,淡淡道:“晚晚,别提他,我不想听。”   江晚晴撇过头:“你总是不信,我能有什么法子?千金易得,知己难求——而世间知我者,只先帝一人。”   她用手指甲掐掌心,逼出泪光闪烁:“我学了多年的琴,先帝懂得欣赏我的琴音,可你呢?你什么都听不出来,什么都不懂,有一次,你听着听着还睡着了!”   凌昭胸口又开始发闷:“我不是和你说过,那时我有事在外,两夜没合眼赶回帝都,回宫面见父皇后,就急着去见你,你弹的又是软绵绵的曲子,因此才会——总之你说了不介意,今日为何如此反复?”   江晚晴含泪道:“人是会变的……多年夫妻,我与他琴瑟和鸣,他懂我、知我、体贴我,铁石心肠都能捂热了。”   凌昭点头,冷笑连连:“是,他七年的谋划,铁打的耳根子也能磨软了。”   江晚晴不知他说的又是哪一出,暂时也顾不上了,抬起袖子抹抹少的可怜的眼泪:“我和他作了夫妻,他又体贴我,我心里哪能没有他。他书画双绝,能和我畅谈古今名家大作,指点我进步,而你从来不喜欢这些。他擅于音律,曲有误,周郎顾,这等情调你是一辈子都不会懂的。还有……还有暄哥带病之身,夜里冷了热了,却总会起来照顾我——”   凌昭已经面若寒霜,一掌拍在桌案上,咬牙切齿:“江晚晴!”   江晚晴指着桌子上裂开的几道纹路,哽咽道:“你看,你只会吓唬我。”   “我——”凌昭百口莫辩,气恼之下逼近两步。   江晚晴几乎退进角落,却不肯示弱,扬声道:“皇上如今身为天下之主,何苦沉溺儿女情长?一个屡次冒犯你的女人,你不喜欢杀了就是,于你不过捏死一只蚂蚁,不费吹灰之力——男子汉大丈夫,拿的起放的下,你不要总是恐吓我,有本事你直接杀了我!”   就在这时,门突然打开,李太后冷着脸走了进来,怒视凌昭:“谁敢!”   江晚晴一愣。   李太后快步走了过来,看见她困在角落里的狼狈样子,心中怜惜,张开双臂挡在她身前:“哀家今天就在这里,皇上非要动手,那连哀家一道处置了吧!”   凌昭额头青筋暴起,看着她们,许久说不出话。   李太后痛心疾首:“你已经是皇帝了!宛儿和哀家满心希望你能以江山社稷为重,宛儿劝你身为君王,不可儿女情长,你却恐吓要杀了她?皇帝,你让哀家太失望了!”   凌昭脸上没了血色,气到发笑:“好,你们合伙起来——”话音止住,他说不下去,疾转身走几步,又原路折回,走向江晚晴。   李太后紧张起来:“你待如何?”   凌昭不答,伸手把江晚晴手里的绣绷拿过来,面无表情地看她一眼,往外走去,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李太后不懂他怀的什么心思,看向江晚晴:“那条帕子,难道是……”   彭嬷嬷在旁说道:“绣了荷花,不是宛儿姑娘做给太后您的吗?”   李太后愣了愣,随即现出悲苦之色:“哀家命苦,没能养出个孝顺儿子,竟然连一条宛儿孝敬哀家的手帕,他都不肯放过,非要占为己有!”   *   秦衍之在帝都有自己的宅子,只是从前住王府,不常回来,如今也只是偶尔过来住一晚上罢了。   这一天,他刚到门口,从马上下来,一名红衣丫鬟便上前来,面带喜色:“秦大人,奴婢总算等到您了,我家姑娘有极重要的事,想和您商议。”   秦衍之身边不乏自动送上门的‘小姐’、‘姑娘’,听了只是一笑:“不知是哪家的千金?”   红衣丫鬟字正腔圆道:“吏部尚书江大人的府邸,府上五小姐。”   秦衍之脚步一顿。 第22章   秦衍之这日出宫早,回府里换了衣裳,便按照约定,赶往北街的品泉茶馆。   刚到楼外,正好看见那天来找他的小丫鬟。   翠红走近他,向他行过礼,轻声道:“秦大人请随我来,我家姑娘在楼上雅间,等您好些时候了。”   秦衍之一边跟她走,一边笑了笑:“宫里有事耽搁了,让你们久等。”   翠红微带讶异地回头看他一眼,心想这位皇上跟前的大红人,可真是好性子。   从楼梯上去,一直拐到走廊最后一间,翠红敲了两下门,低低道:“姑娘,秦大人到了。”听到里面有人应了一声,便站到一侧,让开路,又对秦衍之道:“秦大人请。”   秦衍之推门进去。   翠红在他身后关上门,站在外面望风。   雅间临街的两扇窗子关着,隔绝了外头人来人往的喧嚣。   室内装饰典雅,除了桌椅棋盘等物之外,还放置了两扇水墨江山屏风,又用珠帘阻断通往屏风后的路。   一名身着雪白素衣的少女坐在桌边,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生的肤白貌美,眉眼总有些莫名的熟悉。   ——像极了太后娘娘新接进宫的那位义女。   秦衍之拱手道:“江姑娘。”   江雪晴起身向他还礼。   这一低头,秦衍之才看清,她头上戴的不是发钗簪子,而是系着一条素净的白缎带,他沉默片刻,说道:“江姑娘穿的真是素雅。”   江雪晴看了看他,笑笑:“秦大人请勿见怪,长姐骤然离世,虽然皇上不让父亲和府里太过张扬,但我心里难受的很。一别经年,我竟连她最后一面,都未能见到。”   秦衍之道:“节哀顺变。”   江雪晴又是一笑,走到屏风前,转身面对他:“大人,我很想知道,皇上说姐姐忧思成疾,病逝于长华宫,追随先帝而去——这病是什么时候得的?是在先帝离世前,还是在皇上自北边回来后?”   秦衍之皱了皱眉,很快舒展开:“不知江姑娘何意?”   江雪晴淡淡道:“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只是有所感思罢了。世道冷暖,生而为女子,当真太苦太苦了。”   她看住对方的眼睛,一字一字缓慢而清晰的道:“当年我有幸见过皇上来府上,当时他对姐姐,可真是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后来姐姐迫不得已嫁给先帝,为的是什么,天知地知……”声音渐渐放轻,冷漠如冰:“……你知我知。”   秦衍之心想,这是兴师问罪来了,便没出声。   江雪晴移开目光,只看着两扇闭着的雕花窗:“秦大人,姐姐和先帝成了夫妻,之后念着皇上,便是不守妇道、水性杨花,念着先帝,又是见异思迁、不念旧情——在你们眼里,是不是这样的?”   秦衍之一手虚握成拳,放在唇边咳嗽两声:“这话从何说起?”   江雪晴笑意微冷:“其实今日请您过来,是因为有个人想见皇上。”   秦衍之的目光,在她身上转了一圈,慢声道:“江姑娘,尚书大人……他知道您来这里吗?”   江雪晴看着他,目光清澈如水,只是那水却是极寒之地的:“当然不知道。父亲顾虑的太多,江家、他的前程……而我就不同了,我只想给我姐姐要一个公道。”   秦衍之叹了口气,开口:“江姑娘——”   江雪晴淡淡打断他:“今日想见大人的,并不是我。”   秦衍之一愣。   江雪晴用手撩起珠帘,唤道:“喜冬,你出来。”   *   平南王府。   今日难得没下雨也没太阳,灰蒙蒙的天,晋阳郡主叫人在园子里摆了瓜果小食,一边吃婢女剥好的水果,一边坐在椅子上,百无聊赖地对着树桩子丢飞镖。   消磨了大半天的光阴,有名小厮走了过来,将一封信递给碧清:“南边家里来的信,给郡主的。”   碧清点点头,叫他下去。   晋阳郡主‘嗖’的射出一支飞镖,问道:“信里写什么了?”转过头,对着另一名小厮道:“拿飞刀过来,扔着过瘾。”   那名小厮忙道:“是。”   如此,人走的差不多了,碧清答道:“回郡主,是世子爷的信,说是前段时间战事吃紧,走不开身,只得在封地祭奠先帝,如今战事稍停,王爷会带他尽快赶到帝都,朝拜新帝。”   晋阳郡主吐出几粒西瓜子,喜道:“来的好!皇上登基是大好的事情,那个才几岁的小毛孩子,怎能当皇帝——”   碧清赶紧出声:“郡主!”   晋阳郡主哼了声,满不在乎:“我偏要说,凭什么这么多年七殿下苦守北境,那小屁孩子坐享其成?”说罢,又叹一口气:“可他称帝后,我想见他就难了,太后不召见我,他也不理我,我正在愁怎么找理由进宫呢——这下好了,爹和三哥来了,他们总能带我去的!”   碧清笑着颔首,又想起什么,感叹道:“这一会儿的功夫,王爷就变成皇上了……”   晋阳郡主挑眉一笑:“那又怎样?他是王爷,我就当王妃,他是皇上,我当然就要当皇后!”   碧清见周围没人,笑道:“郡主身份尊贵,和皇上是自幼的情分,皇上和咱们老王爷又交好,只要让王爷替您开这个口,哪儿有不成的?”   晋阳郡主嗤笑:“你呀,凡事别总想着靠别人,这怎么能行?靠自己才是真本事!别当我不晓得,这先帝才刚入土呢,多少人开始打皇上的主意啦?家中有适龄女孩儿的,一个个都削尖了脑袋想法子送进宫,我知道她们想干什么。”   碧清问道:“什么?”   晋阳郡主冷笑:“先帝刚去,皇上不至于立刻选秀,如果能把自家闺女孙女送到太后身边,趁这一年半载的培养出感情,以后可不就方便了。”   碧清道:“这也不是容易的。太后娘娘——”   晋阳郡主长叹口气,有些烦躁:“太后娘娘耳根子软极了,又是菩萨心肠神仙的好性子,说动她一点儿都不难。”   碧清心想也是,沉思一会,又道:“皇上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入眼的。”   晋阳郡主转过头,目光如飞刀射向她:“你好大的胆子!你是在说我入不了他的眼睛吗!”   碧清连连叫苦,跪了下来:“郡主,天地良心,奴婢怎会这样想!”   晋阳郡主看也不看她,一手支着头思索:“江晚晴刚去,他没心情见我,也是情有可原……唉,你说——”她抬了抬手,叫碧清起来,犹豫道:“江晚晴那事儿,跟我向皇上告状,没关系吧?”   碧清站起身,不假思索道:“那怎会有关系?是江姑娘自己说的,叫您把她的话,全说给皇上听,非要计较起来,难道不是她把自个儿给作死了吗?”   晋阳郡主点头:“对,就是你说的这个道理。”她望向天际,发了会儿呆,唇边溢出一声叹息:“你说她到底有什么毛病?我从没见过像她这样刻意找死的人。”   碧清随口道:“许是真的深爱先帝,生无可恋了呢。”   晋阳郡主又哼了声:“她也是,那些人也是……从前先帝在的时候,一个个的都想送女儿进东宫,皇上不讨圣祖爷喜欢,除了我和江晚晴,几乎没人惦记他,现在他当了皇帝,一个个又都瞄上他了,全是墙头草。”   碧清讨好道:“是,只有郡主从一而终,对王爷一心一意。”   晋阳郡主见下人把飞刀拿了过来,随手拿起一柄,扔了出去,刀尖扎进木桩,她笑了起来,拍拍手:“好了,跟我出去一趟,咱们去庙里,给江晚晴上柱香,回头烧点纸钱,我和她两不相欠,接下来还得好好谋划一番。”   碧清跟在她身后,问道:“不知郡主有何打算?”   晋阳郡主两手一摊:“老办法,撒钱。”她瞄了碧清一眼,轻飘飘道:“你想法子买通个慈宁宫的人,花多少价钱不是问题,但一定得派的上用场。我要了解太后娘娘的习惯,才能投其所好。”   碧清道:“郡主真是聪慧。”   晋阳郡主停住脚步,双手环胸:“上回你坏了事,不过挨了我一个巴掌,这次给你个戴罪立功的机会,你可要好好把握,再出什么差池……喏。”她反手一指插满了飞镖飞刀的木桩:“下次你给我站那儿,头上顶着苹果,我来射飞刀。”   碧清背后一阵发凉,忙道:“奴婢遵命!”   *   江尚书府,西边小院。   孟珍儿刚从房里出来,就见母亲从外面回来,看脸色像是受了气,眉宇间尽是不悦之色,她迎上前,问道:“娘,这是怎么了?”   三姑妈冷哼了声,随她一道走回屋里,关上门,才道:“还能因为谁?今天走了霉运了,回来的路上又撞见那死丫头。”   孟珍儿替母亲斟了一杯清茶:“五小姐?”   三姑妈喝了一口,重重放在桌上,茶水溅出几滴:“那死丫头真是长能耐了,旁的人也就罢了,她一个丫鬟出身的妾生的庶女,有什么资格给我摆脸色看?我好歹是你舅舅嫡亲的妹妹!从前仗着有大小姐护她,现在仗着嫂嫂疼她,她就飞上天去了!”   孟珍儿忧伤地叹口气,劝道:“娘,咱们现在是寄人篱下,都怪我……如果我是个男孩儿,爹死后,咱们也不至于非得回来投靠江家。”   三姑妈沉默一会儿,道:“算了,不说这些扫兴的话。珍儿,你把这上面写的都给记牢了。”   她从怀里拿出一张纸,放在桌子上。   孟珍儿仔细读下去,写的都是从前江晚晴喜欢穿什么衣服,戴什么首饰,素日里喜好吃什么等等琐碎的事件。   三姑妈得意道:“这是我问从前大姑娘院子里伺候的一个丫鬟要来的,你记住了,将来定有用处。”   孟珍儿颔首,小心折叠起来放好,这才问:“娘,皇上正值盛年,您说过上多久会开始选秀?”   三姑妈想了想,皱眉:“这个说不准。依我看,在那之前,没准太后会先从各世家名门中,选几位德才兼备的姑娘,名义上陪伴她,实则为以后充盈后宫、替皇上开枝散叶作准备。”   孟珍儿眼神一亮:“消息属实吗?”   三姑妈道:“都这么传的,应该不会无风起浪。”   她看了眼窗外枝繁叶茂的古树,声音低了下来,带着算计:“皇上就不说了,太后一向也是很喜欢大姑娘的,如果真有这回事,江家肯定有人会入选,八成就是江雪晴那死丫头了。”   孟珍儿一怔:“可她年纪太小呀。”   三姑妈冷冷道:“过两年就不小了……珍儿,你放心。”她用力握了握女儿微凉的小手,坚定道:“我定会说服你舅舅,让你一道进宫的。”   孟珍儿低头不语。   三姑妈叹气,苦笑道:“自从你爹去后,大房那边使计逼走咱们娘俩,连咱们应得的那份家产,也减了至少一半……是娘没用,斗不过他们。这寄人篱下的日子,是不好过,所幸还有你和我相依为命。”   孟珍儿回握住母亲的手,斩钉截铁道:“娘,我会争气,给咱们挣一份前程回来。”   三姑妈笑了笑,欣慰不已:“这是再好不过了。”   孟珍儿许久无言,低头看着自己纤细白皙的一双手,不觉有些心酸:“我又比江家这几位姑娘差在哪儿?横竖是少个厉害的爹罢了!五小姐背地里嘲笑我妄想飞上枝头变凤凰,我都知道……可那又有什么错?想往上爬,错了吗?”   三姑妈看着她,一字字说的铿锵有力:“本来就没错。她一个丫鬟生的庶女,能因为讨主母欢心一朝得势,有什么脸来说你?”   孟珍儿抬起头,泪水凝于睫毛上,轻轻道:“左右都是给自己找个靠山,既然要找,我就找群山之巅,最厉害的那个。”   三姑妈替她擦去泪水,颇感慰藉:“这才是娘的好女儿,有志气!”   *   慈宁宫,西殿。   时辰不早了,宝儿伺候江晚晴歇下,刚放下帘子,回头一看,突然见窗上映出一个黑漆漆高大的影子。   她吓了一跳,小心脏扑通扑通乱跳,用力揉揉眼睛再看,那影子已经没了,这才长出一口气,摸摸胸口。   江晚晴撩起床幔,问道:“怎么了?”   宝儿摆摆手:“没有,娘娘,是奴婢看岔了。”   江晚晴道:“不能这么叫。”   宝儿连忙改口:“姑娘——姑娘恕罪,奴婢再不会叫错了。”   江晚晴放下手,躺了回去。   宝儿思来想去,还是有点后怕,这万一有个人在外头……不成。   她轻手轻脚走出门,手里拿了一把笤帚,高高举起来,踮着脚尖,一步一步过去,果然见到有个背影对着她,她又是害怕又是气愤,刚想打下去,那人回头,却是今夜不当值的容定。   宝儿气的不轻:“好呀你个小容子,没事儿你装神弄鬼干嘛?”   容定淡淡一笑:“方才好像看见院子里有人,出来看看。”   宝儿不信:“哪里有人?不就是你吗?你影子都映窗上了。”   容定道:“那不是我。”   宝儿指着他的鼻子:“不是你还能有谁?”   容定笑了笑,牵起她的袖子,把她的手转回去,指尖对准她自己的鼻子,这才温声道:“可能是皇上,这个时辰,他应该刚忙完正事,过来看一眼也说不定。”   宝儿甩开他的手:“不可能,皇上来了,为何偷鸡摸狗似的,只在外面站一站,不出声也不进来?”   容定漫不经心:“姑娘又不想见他,他进去了只有被赶的份。”   宝儿疑惑道:“那他来干什么?”   容定眉眼淡然,月色下,一双细长的凤眸冷清清的:“只远远看一眼也是好的……”他看向面前稚气未脱的小宫女,轻笑:“等宝儿姑娘有了心上人,这种心情就能体会到了。”   宝儿不以为然:“说的好像你有似的,装什么行家。”   容定笑笑,没作答。   *   养心殿。   凌昭从慈宁宫回来,把殿内伺候的人都遣了出去,独自一人坐着。   面前的桌案上放着两条绣帕,绣的都是芙蓉,一条破旧,中间还有一道难看的逢起的痕迹,另一条是新的,只是几片花瓣还没绣完。   他看了一会,拿起新的那条,放到一边收好,又将旧的拿在手中,指腹细细摩挲熟悉的荷叶花朵的纹路。   这条帕子,跟随了他不知多少年,从他第一次出征到现在,都是贴身珍藏着,没有任何东西能替代。   上面染过她指尖刺出的血珠,也染过他受伤后的血渍斑斑。   这般血水相融的情意,为何……她说弃就弃?   他想起多年前和江晚晴相处的种种旧事,她分明那样在乎他,处处替他着想……仔细想来,那竟是他一生中最顺遂的时光。   走到这一步,终究还是因为那七年吗?   那年下狱,之后七年的时间,他几乎失去了一切,表面上仍是天家皇子,实则所有人都知道他戴罪之身,他在军中的威望是他浴血奋战拼出来的,所谓战功显赫四个字,背后多少血汗,只他自己清楚。   不得见母亲,不得见江晚晴——那已成了他四嫂的姑娘。   有很长一段时间,光是想起这三个字,心口尽是血肉模糊的疼痛。   凌昭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坐了很久,才起身,独自歇下。   这一晚自然又没睡好。   翌日,下朝后回到养心殿,秦衍之已经等候在外,见凌昭过来,便跟在他身后,一起进去。   凌昭坐下,两指捏了捏鼻梁,闭着眼问:“何事?”   秦衍之低声道:“有个人……希望能见一见皇上。”   凌昭动作一滞,抬起眼皮看他一眼,语气很淡:“你什么时候也替人办传话的差事了?”   秦衍之内心叫苦,清了清喉咙,声音更低:“这个人,皇上一定也想见的。”   凌昭看着他,突然开口:“秦衍之。”   秦衍之屈膝跪下:“微臣在。”   凌昭依旧是波澜不惊的声音:“朕忙的很,少说废话。”   秦衍之脸红了红,飞快道:“是宛儿姑娘——”   凌昭看着他。   秦衍之闭嘴,又咳嗽了声:“是从前在江姑娘身边的丫鬟喜冬,跟着她从尚书府进东宫的——”   凌昭打断:“带进来。”   秦衍之:“……是。”   过了一会儿,秦衍之叫人把在外等候的喜冬请进来,亲自带她到殿内,便先退下了,走时不忘关上门。   御前大太监王充见那姑娘憔悴瘦弱的可怜,眼睛肿的像核桃,目光又冷冰冰的像刀子,不禁好奇问道:“秦大人,那位是谁呀?”   秦衍之不答反问:“王公公,这两天,皇上的心情如何?”   王充道:“还是老样子。昨儿晚上几位大人走后,又一个人关在里面,夜深了才歇下。”   秦衍之又问:“你见过皇上高兴的样子吗?”   王充愣了愣,努力想象一下,依旧觉得那画面太美,不忍直视:“没有。”   秦衍之微微一笑:“那你等会可得睁大眼睛,千万别错过了。”   *   喜冬刚进门,抬起头,第一眼就看见立在书案后的男子,高大伟岸的背影一如曾经,可是……曾经这人让她觉得安心,觉得姑娘的一颗心总算没有所托非人,现在只让她觉得憎恶。   最是薄情帝王心。   只可惜了姑娘,终是看走了眼。   凌昭转过身,那一身素白的女子双眼红肿,脸色憔悴至极,见了他也不跪,只狠狠地瞪着他,仿佛恨不得以眼神为刀,剜出他一块肉。   他微微拧眉,淡声道:“听说你许了人家,跟着回乡下去了,今日前来见朕,所为何事?”   喜冬惨淡的笑了笑:“原来皇上还记得奴婢。”   凌昭脸上不带表情:“那是当然。”   喜冬一双眼睛漫上水雾,颤声道:“既然皇上连奴婢都记得,为何不记得姑娘从前是如何待您的?!”   凌昭看她一眼,漠然道:“朕不曾忘记,是她忘的干净。”   喜冬又气又恨,眼泪顺着面颊流淌,止也止不住,嘴唇都在颤抖:“皇上竟能说出这等诛心的话!七年……七年啊!姑娘苦等您七年,就换来您一朝成为摄政王,权倾朝野,便对她不闻不问,任由她在冷宫被病痛折磨,凄惨而死。姑娘虽然得过一两场大病,但根本没有陈年旧疾,说什么久病难治……分明是被您活活逼死的!”   凌昭拧起眉:“你说什么?”   喜冬泣不成声:“姑娘怎可能追随先帝而去?她嫁给先帝之后,没有一天过的开心,先帝都曾说过,姑娘只在他提起您在北边近况的时候,才会认认真真瞧他一眼,眼里才算有他这个人!”   “放眼整个帝都,谁不知道姑娘弹一手好琴,谁又不知道先帝年少时便喜好琴音雅乐?可姑娘这七年来,未曾在先帝面前弹奏一曲!先帝说他会等姑娘心甘情愿为他弹琴,这一等就是一辈子。”   “那年夏天您和姑娘一起赏荷花,您戏言一句百花之中,姑娘唯独最像芙蓉,姑娘深深记在心中。自您被派往北境后,姑娘每每见到宫里的荷花池,总会驻足良久,默默叹息。”   “当时宫中好事的人,私底下都在传一句‘泪眼问花花不语’,讽刺姑娘嫁给先帝是心不甘情不愿的,这么多年仍在看花思念故人。先帝为此下令整顿后宫,那年荷花池的花,一夜之间全谢了。”   “先帝待姑娘有多好,您根本不知,天底下的宝物,他可以尽数送进长华宫,任由姑娘挑拣,可姑娘从未多看过一眼!再多的宝物财物,在姑娘心里,比不得您和她青梅竹马这么多年的情,比不上曾经许下的山盟海誓。”   “皇上,姑娘为了您嫁给先帝,为了您疏远先帝,为了您落到困守长华宫,永不能出的境地,到头来……”   她又惨笑一声,双腿一软,瘫倒在地,绝望道:“到头来,您根本不管她的死活。姑娘向来心高气傲,从不轻易向人示弱,再多的苦也只堆在心里,定是见您如此绝情,才万念俱灰寻死的!”   话音落地,很久都没下文。   殿中鸦雀无声,只有喜冬断断续续的抽泣。   就在这时,王充在外说道:“皇上,孔将军、文大人到了,都在外面等——”   里面传来帝王冰一样的声音:“滚。”   王充心头一惊,结合隐约听到的女子破碎凄惨的哭声,脑海中浮现各种香艳的小黄图,一个比一个刺激,连忙悄悄退下了。   喜冬抬起泪水朦胧的眼睛:“皇上——”   一句到嘴边的话戛然而止,她看着不远处天底下最尊贵的男人,用力眨下眼睛,逼出眼泪,想看的更清楚些。   凌昭脸上依旧没有丝毫表情,只是那双眼睛,比最深沉最浓重的暗夜中燃起的火炬,更亮,更炽热,光华夺目,足以刺痛人眼。   喜冬呆了呆。   凌昭低沉的声线绷的很紧,就像在刻意压制情绪:“喜冬,你起来。”他说完,走回书案后,一个字一个字,慢慢道:“刚才的话,你重复一遍,朕坐下听你说。” 第23章   养心殿外。   今天的日头不晒,孔老将军和文和翰两人等候在外,倒也不觉得疲累,只是气氛难免有点尴尬。   孔老将军一向拥护皇上,早在他还是燕王的时候,当年那震撼朝野上下的入狱之灾,他是为数不多的敢于在圣祖皇帝面前直言不讳,替燕王说话的老臣之一。   文和翰大学士则是截然不同的立场,他曾当过东宫太子太傅,是先帝最为忠实的拥趸者,对先帝忠心耿耿,对于养心殿中的皇上,则是众所周知的持有敌意。   这两个人聚在一起,气氛能和和气气的才怪。   孔老将军一生征战沙场,如今年纪大了,受过的旧伤总是反复,前几天便又发作起来,叫他无法出门,今天才勉强见好。   文和翰也是一把年纪了,早前为了先帝驾崩的事情伤心过度,最近虽说恢复了过来,状态依旧低迷不振。   两人见面,打过一声招呼,便各自看向两个方向,表明了道不同,不相为谋。   等了一会儿,王充从里面出来,不知为何脸色发红,额头上渗出一层薄汗,他抬起袖子擦了擦,道:“二位大人,皇上此刻正在忙,还得请您们等上一等。”   孔老将军第一个不肯示弱,摆了摆手:“老夫一生东征西战,骑过最烈的马,于万军中取下敌将首级,也曾带兵杀出重围,胜过十倍于己的敌军……这区区站一会儿的力气,还是有的。”   他斜睨了文和翰一眼,轻飘飘道:“倒是文大人,听说您因着先帝,一连几日只以稀粥为食,还是早点回府上歇下吧,这累坏了可不好。”   文和翰心里冷笑,暗道这老匹夫又来挤兑人了,面上不动声色:“多谢孔将军关怀,老夫已无大碍。至于您所说的血战杀出重围……”他笑了一笑:“如果老夫没记错,都是快四十年前的旧事了,好汉不提当年勇,得亏老将军的记性这般好。”   孔老将军变了脸色,他平生最厌烦这些玩弄口舌的文官,当即哼一声,转向王充:“不知皇上忙于何事?”   王充哪里敢说出口,又擦了擦汗:“皇上有要紧的事儿处理,两位大人还请稍等。”   他说完便远远退到另一边,摆明了不想被他们逼问。   文和翰抬起手摸了摸花白的胡子,意味深长的笑道:“方才来养心殿的路上,我仿佛看见秦侍卫带着一名年轻的姑娘,两人一道过来的。”   孔老将军瞪着他,又是一声冷哼:“文大人,话不能乱说,您这是想暗示什么?”   文和翰笑了一下,和颜悦色道:“将军怕是想多了,我可没有半点儿反对的意思,自古以来英雄美人,总是一段佳话,何况是皇上这等战功赫赫的英雄豪杰,作风粗犷一些……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瞧对眼了便干柴烈火,也是有的。”   孔老将军气的吹胡子瞪眼睛。   好哇,又来了!   这成精的老狐狸就爱捅软绵绵的刀子,宰人不见血的。   孔老将军一挥袖子,冷然道:“文大人不过是看见秦侍卫和一女子,怎就能妄加揣测?许是那女子怀有莫大的冤屈,前来面见圣上诉苦呢。”   文和翰哈哈一笑:“在哪儿受的冤屈,就该去哪儿的官府告状,这随随便便的就能进宫告御状,还是由皇上的亲信带着进来的……孔将军,您这笑话说的真好,哈哈,哈哈。”   他配合地笑了起来。   孔老将军盯着他,暗自磨牙,怒道:“文大人,您这辈子想必都没出过几趟帝都,更不会涉足北地南境等险恶之地,若您去过,随便找个人打听一下,就知道皇上素来是怎样的人品,会不会和一个不明不白的民女有所牵扯。”   文和翰扬眉,懒洋洋道:“哦?愿闻其详。”   孔老将军双手负在身后,语气铿锵有力:“您有一句话说的对,皇上就是当世罕见的英雄豪杰,人中之龙。他带兵驻守北地时,治兵有方,麾下鲜少发生士兵欺凌民女之事,那正是因为他以身作则,从不沉溺于女色,律下严谨,对自己的要求,更是苛刻。”   文和翰只是笑眯眯地看着他。   那笑容让孔老将军气到胃疼,咬牙道:“皇上乃是亲眼看见女子宽衣解带,也能不为所动的真男人铁汉子!”   文和翰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老神在在道:“孔将军,您可知道,坊间有一词,恰好可以用来形容皇上的高风亮节。”   孔老将军皱眉,问道:“是什么?”   文和翰慢慢凑到他耳边,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到的声音,含笑道:“当然是……人中真龙,花中柳下惠呀。”   孔老将军大怒,恨不得拔刀而起。   他当然是不能带刀面见皇帝的,于是只能兀自气到头顶生烟。   孔老将军一手指向他,满是怒容:“你……!当年,皇上曾受北羌细作暗箭所伤,箭头有毒,军中大夫替皇上刮骨疗伤,那样的煎熬和痛楚,皇上硬是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一声不吭挺了下来,大有泰山崩于顶而不改色的气魄。”   他看了文和翰一眼,淡淡道:“文大人自然不会懂得我们武将出身之人的忍耐和克制,换作您老人家——”他笑了起来,移开目光:“怕是平日里伤风咳嗽,都要劳师动众进宫请太医罢!”   文和翰没有同他继续斗嘴,心思转了转。   的确,燕王自少年时就是一张面瘫脸,喜事不常笑,坏事不见悲,当时他不曾多想,可现在……从立太子一出后,足可见皇上之深不可测,在他不苟言笑的外表下,不知掩藏着怎样一颗深沉的心。   就在这时,殿内传出声音,唤王充进去。   王充急忙应了,躬身进去。   过了一会儿,只见秦衍之带着一个泪眼婆娑、犹自哽咽的女子出来,向文和翰和孔老将军问好后,先行离去。   没多久,王充也出来了,脸上的表情十分之诡异,不知为何,额头上的汗越来越多。   他咳嗽一声,道:“二位大人,请。”   孔老将军已经迈开脚步,文和翰留了个心眼,问:“王公公,皇上……”   王充最是机灵的人,怎会不懂他的意思,他看了看两旁,只小声道:“大人还须小心为上,皇上……圣心难测。”   这一句出来,孔老将军身子一顿,和文和翰交换了一个眼神。   两人心情沉重,怀的却是完全不同的心思。   孔老将军认定那女子告了御状,惹的龙颜大怒,文和翰则觉得皇帝居心不良,此刻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殿门开着,他们一步一步,格外谨慎地走了进去。   年轻的帝王站在窗边,逆光而立。   他一向不苟言笑、冷峻到极致的脸上……挂着一个与他气质极其不符的笑容,倾尽日月之璀璨,比盛夏的太阳更明媚,比迎风的葵花更灿烂,正可谓佛光普照,圣光照耀大地。   这一瞬间,虽然置身室内,他们依然觉得有夺目的阳光直直刺入眼中,光华大盛,铺天盖地遮去万物。   两位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方才又都提心吊胆,全神贯注,这一下子没留神,冷不丁遭到这等笑容攻击,竟然眼前晕眩起来,双双倒退两步。   旁边的太监连忙上前,扶住他们。   “孔大人,您振作一点!”   “文大人……快、快传太医!”   *   太医院。   两位当值的太医一边跟上传话的太监的脚步,一边忍不住问道:“这位公公,文大人、孔将军到底怎么了?怎么同时病倒了?”   那太监擦擦汗,脚步不停:“没病,只是都说头晕。”   太医更为奇怪,抬头看一眼天色,犹疑道:“这天气又不热,太阳也不晒……公公,可否告知详情?”   那太监叹一口气,道:“实不相瞒,是龙气。”   太医愣住:“龙气?”   那太监肯定地点头:“二位大人上了年纪,咱们皇上又是何等的气势……便是一言不发,只凭一个表情,就能震慑天地,使二位老大人头晕目眩,站立不能!”   太医大为惊骇:“原来是真龙天子的霸气,难怪旁人不能承受。了不得,这稍有不慎就会出大事,耽搁不起,快快带我前去!”   *   慈宁宫。   自从有了江晚晴和福娃在身边,李太后每天都过的甚是舒畅。   江晚晴的存在,满足了她一直想要个女儿而不能如愿的遗憾,福娃又是那么可爱,虽然现在皇帝还未有子嗣,她却提前享起了天伦之乐。   遥想当年,凌昭小时候自然是可爱的,但没可爱上多久,就显出了少年老成的性子,不爱与人过分亲近,即便是他的生母,也保持着距离。   当时他话还说不利索,对于类似亲亲抱抱举高高的行为,就表现出了嫌弃和拒绝。   李太后说不伤心,肯定是假的,如今福娃的存在,总算满足了她养娃的乐趣。   啊,日子不能更好了。   当然,如果等上几年,皇帝能给她多添几个孙儿孙女,到时儿孙环绕,那就是锦上添花,再好不过了。   要说起来,这话还是江晚晴先提起的。   李太后一直有个小小的心病。   凌昭在本应成亲生子的年纪,被他父皇赶到了北边苦寒之地,等同于放逐,没人会关注他的婚姻大事,这一拖,就拖到了现在。   李太后知道他心悦江晚晴,可这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于是越发苦恼。   江晚晴生的一颗七巧玲珑心,想是猜到了她的忧虑,便劝她挑几个适龄的名门贵女,前来慈宁宫小住,如此和皇帝经常见面,没准就擦出了爱情的火花。   李太后一边觉得这想法好,一边又觉得委屈了江晚晴,心中叹息不已,暗想她的宛儿是真的善良宽容到了极点,才会只替别人着想,宁可自己承受满满的委屈。   昭儿正妻的位子,皇后之位,本来都该是她的。   正在偏殿说着话,刘实走了进来,道:“娘娘,宛儿姑娘,皇上下朝后在养心殿呆了一会儿,好像往慈宁宫来了。”   江晚晴起身,对李太后行了一礼:“太后娘娘——”   李太后轻轻拍拍她的手,慈爱道:“你先回去,哀家来应付他。”   江晚晴颔首,出去。   过了一会儿,外面果然传来高呼万岁之声。   凌昭走了进来,如一阵风转瞬即至,只是今日这风,是春天的微风,带着令人倍感意外的清爽和煦。   李太后怔了一怔,就连身后的刘实、彭嬷嬷也都暗自奇怪。   凌昭上前道:“母后。”   李太后醒过神来,微微笑道:“皇帝刚下朝么?”   凌昭语气平和:“方才在养心殿处理点事,已经妥善了结。”   李太后心中觉得他的态度实在古怪,她认了江晚晴当义女,皇帝多有不满,她不会不知,他今天的语气,真的太温和了。   她点了点头:“……这就好。”   采月捧着托盘过来,上了茶,李太后看着凌昭,道:“既然来了,一道用午膳吧。”   凌昭道:“好。”   李太后越发不安。   凌昭倒是坦然自若,陪李太后用过午膳,等碗筷都撤下去,才道:“朕去瞧一瞧宛儿。”   李太后听他说的是宛儿,不是晚晚、晚晴,内心更是惊异,总觉得他今天的一切都很不对劲,跟撞邪了似的,不确定的问:“皇上是要去探望宛儿?”   凌昭颔首:“是。”   他的语气依然是那样平静,温和。   李太后内心忐忑,沉思片刻,迟疑道:“皇帝,其实有一件事,哀家想同你商量。”   凌昭笑了笑,不疾不徐道:“正巧,朕也有事和太后商量。”   李太后看见他发自内心的笑容,更觉触目惊心,不由蹙起眉,看了彭嬷嬷一眼。   彭嬷嬷忙走上前一步,笑道:“皇上,如今后宫闲置,太清静了也不好。太后是想热闹一些,如果能传召几位天真活泼的小姑娘陪伴在侧,那该多好,随时能陪太后说说话。”   凌昭问:“这是母后的意思,还是别人的?”   李太后淡淡道:“自然是哀家的意思,但也是和宛儿说过的。”   凌昭挑眉:“她怎么说?”   李太后道:“宛儿一向孝顺,希望哀家舒心,很赞成此事。”   凌昭点了点头,眉目不动:“既然这样,一切全凭母后的意思。”他起身,又道:“朕先过去一趟。”   李太后道:“慢着。”见他回头,她咳嗽了一声:“皇帝方才不是说,你也有事和哀家商量吗?”   凌昭平淡道:“不急。来日再谈也无妨。”   李太后看着他走出去,攥紧了手,看向刘实:“皇上很不对劲,你跟过去看看。”   刘实应道:“是。”   *   西殿。   江晚晴闲着没事,又把琴弦当成键盘,让手指飞舞了会儿,还没想到等会干点什么别的,外头突然响起三下敲门声,接着便没了动静。   这肯定不是宫里的下人。   江晚晴蹙眉:“谁?”   门往两旁打开。   凌昭走了进来,带着凉爽一夏的轻快,和穿堂而过的风。   江晚晴心里也凉快的很,主要是他嘴角扬起的弧度,实在令人不寒而栗。她起身,刚要开口,便听见他的一句‘免礼’。   凌昭又将门关上,走近几步。   江晚晴一瞬不瞬盯着他,目光警惕。   凌昭分明看出了,却不以为意,问她:“你在弹琴?”   江晚晴答道:“总之你来就不弹了。”   凌昭笑了笑。   江晚晴几乎想用手揉眼睛,心中发毛。   没错,他真的在笑,和颜悦色的、如沐春风的笑容。   有那么一刹那,她怀疑他被人魂穿了。   凌昭没再刻意接近她,而是在一边的椅子上坐下,很有耐心地斟上一杯冷茶,轻抿一口,薄唇微启,声音都带着莫名的暖意:“我在北地这些年,刚开始过的不好,毕竟当时以戴罪立功的名义驻守在外,不过是个父皇厌弃的皇子。”   “北边本就是苦寒贫瘠之地,军中将士无一人不清苦,我本来也不想当那个例外。衣服缝缝补补能穿,东西将就将就能用,我向来不计较这些。”   “当北羌大敌来犯,每天过的都是刀口舔血的日子……其实习惯了,也就不觉得什么。”   “不打仗的时候,我会看你写给我的信——从小时候起,你写过的信,我都存了下来,一直带在身边。”   ……   江晚晴听他娓娓道来,越听越迷惑,不知他到底有什么诉求,等他说完了,便问:“你与我说这些作甚?”   凌昭微微一笑:“从别人嘴里听来的有什么意思,我亲自同你讲,不好么?”   江晚晴只觉得一头雾水,凌昭表面沉默寡言,其实心思并不难猜,只是今天……真的太过匪夷所思。   她垂眸,谨慎道:“我又不想听。”   凌昭丝毫不动怒,语气说不出的宠溺:“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于是,江晚晴连话都不说了,只是暗地里研究他。   凌昭从怀中取出一条帕子,却是她做给李太后的那一条,他指着上面的荷花,道:“花瓣没好。”   江晚晴依然保持沉默,暗中观察。   凌昭看向她:“你不肯动手。”他用的是陈述句,不等她回答,只说了一个字:“好。”   江晚晴不安到了极点,一手扶着墙,坐了下来。   凌昭看到她放置在一边的针线,摆弄一会儿,竟然就真的……开始补完那条手帕上的荷花花瓣。   江晚晴起初觉得这一幕十分惊悚,后来看他的样子,虽然不精通,但不像是头一次动手的人,想起他说过北地缝补衣裳的事,心中了然。又看了一会儿,见他坐在那里,像一座小山似的,手里却拈着一根绣花针,又离奇又好笑,便侧过身去,掩饰眼底的一丝笑意。   不料才转过去,就听他低笑一声:“怎么,很想笑?”   江晚晴不语。   一阵沉默,她又听见他的声音,近在咫尺,低沉而柔和:“……笑了就好。”   江晚晴抬头,正好撞入他深邃的目光,心口一凉,更加确认,他今天肯定不对劲,不知受了什么不得了的刺激。   凌昭不知何时已经走了过来,看着她的眼睛,几个字说的极轻,却又有莫名坚定而不可撼动的力量:“以后的每一天,每一刻,我都要你开开心心的。”   江晚晴心里怕怕的,小心翼翼道:“……死了最开心。”   凌昭笑一声,摇头:“傻话。”   那声音温柔得能掐出水来。   江晚晴是真的怕了,他像变了一个人……远比从前的凌昭更可怕,不是魂穿,不是撞邪,那只能是吃错药了。   她惊疑不定地看着他,迟疑道:“你……你先走罢。”   凌昭点头:“我还有点事,改天再来看你。”   江晚晴松了一口气,第一次那么高兴送他走,即使没能达成自己的目的,至少可以缓一缓,让她冷静下来想想,他今天到底怎么回事,反常到了令人心惊胆战的地步。   凌昭走到门口,转身:“太后说,慈宁宫太过冷清,想挑选名门贵女来陪伴她,这事你知道?”   江晚晴沉默点头。   凌昭轻叹一声,道:“晚晚,总有一天,你会明白……”   ——明白什么,他却没说完,就走远了。   江晚晴愣了会儿,疾步向正殿去,路上遇到探头探脑的刘实,便道:“刘公公,今日皇上……”   刘实接口:“……古怪极了!太后心里也发慌呢。”   江晚晴心思愈加沉重,加快脚步,急着去见李太后,一同严肃探讨、深入分析凌昭突发的病症和潜在的病因。   *   凌昭忙了一下午,到天色快暗了,才闲下来,吩咐王充把秦衍之叫过来。   秦衍之一到,便看见主子站在窗边,抬头遥望渐渐暗沉的天际。   从这个位置望出去,可以看见皇城的红墙绿瓦、飞檐廊角,似乎和其它地方,也无甚不同。   然而,凌昭看了很久很久,才道:“今日这天地,似乎比往日都来的开阔。”   秦衍之暗道,不,那只是您的心情变了,导致眼神有问题罢了。   当然,这话说不得,他沉默地行了一礼,等候在侧。   凌昭又看了一会,转回来,问:“喜冬呢?”   秦衍之道:“送她回歇脚的客栈了,她丈夫在那儿,微臣已经安排好,等她的情绪稍微稳定些,便带她去见江姑娘。”   凌昭颔首,道:“大喜大怒,一惊一乍的。别让她吓着晚晚。”   秦衍之见他面色平静,情绪稳定,微微低下头,暗笑他心里那般高兴,装出外在这样子也不容易,已经很难得了,便清了清喉咙,问道:“皇上,是否让喜冬姑娘捎一两句话过去?”   凌昭思索片刻,墨玉般的眸中光华流转,一字字道:“就说,朕和她家姑娘,一生一世,生生世世,不离不弃,白首到老。” 第24章   自从江晚晴搬过来,宝儿和容定的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虽然主子的身份尴尬,但住的是慈宁宫,又是太后格外照顾的义女,下头的人自然尽心尽力,不敢怠慢。   如此,宝儿颇有几分翻身农奴把歌唱的兴奋和得意,她进宫时间不长,从前只是最末等的小宫女,到处被人指着鼻子骂,受足窝囊气,这下可高兴坏了,每天都活力满满干劲十足,励志将西殿打理成宫中最优秀的小部门之一。   容定则是截然相反的状态。   谁都知道他是江晚晴面前第一得力的红人,可他压根懒得使用这重身份代表的权利,也不太愿意插手太监宫女的事,乐的将差事推给下头的人,时间更多用在陪伴主子上面。   偶尔闲下来,比起与处处讨好他的宫人相处,他宁可去喂鱼。   西殿斜后面的园子里辟出了一个小池塘,旁边则是人工堆成的假山,风景雅致。   容定捞了几条红鲤鱼放在里面,没事儿便过来喂喂鱼,坐在池边的大石头上,看着鱼儿凑在一块儿,争抢东西吃。   这一看就能好久。   小太监阿祥有次看见他,谄媚地凑上前,自作聪明提议道:“容公公,光看几条鱼游来游去有什么意思?听闻宛儿姑娘素来喜爱莲花,不如叫人栽种下去,到了明年夏天,指不定就能赏荷了,宛儿姑娘见了一定欢喜。”   容定不置可否,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便移了开去。   阿祥半天不见他答话,讨好的笑容逐渐消失,畏畏缩缩退了下去,走远以后,忍不住打自己一个耳光。   啧,宛儿姑娘喜欢,容公公又不一定喜欢。   所谓莲花,出淤泥而不染,最是完美无瑕,可他们这样的下等人,早就陷入淤泥里,更何况宝贝命根子都没了,谈什么无暇,简直满身都是瑕疵。   容定当然不会种莲花。   他脑子没病也没坑,悠悠闲闲的喂鱼不好么,非要放妻子和他兄弟的定情之花在这里,可不是存心膈应自己。   等容定回去,福娃已经由奶娘抱回去睡觉了,江晚晴和宝儿两个在殿内,宝儿正在大声汇报工作进展。   分别是给谁谁谁进行了批评教育,打扫了哪几个角落,诸如此类。   江晚晴听完了,给出评语:“治下不能太苛刻,况且你年纪小,这里本就有人不服你,仔细以后遭人记恨。”   宝儿分辨道:“可是姑娘!奴婢又不只叫他们干活,自己呆在一边乘风凉,奴婢第一个带头劳动呀!”   江晚晴摇了摇头,耐着性子教导:“你是跟着我从长华宫出来的,又和我亲近,落在别人的眼里,这就成了你的一大罪状了,你和他们终究是不同的。”   宝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江晚晴道:“好了,你先下去。小容子,笔墨伺候。”   宝儿出去后,容定上前,在桌边研墨。   江晚晴在一边看着,见他的样子很讲究,像是很懂的行家,可偏生动起手来,就有那么点说不出的别扭。   更奇怪的是,当着她的面,他甚至无意于掩饰他的那种生涩和别扭。   这个人……   如果真如她猜测那样,这个世界是没救的了,不仅剧情崩成狗,本应身为天选之女的她,就连唯一的主角、大女主的地位都保不住。   江晚晴看着那人的背影,上下打量他茶色的太监服——显然认认真真熨烫过了,一丝一毫不该有的褶皱都没有。   黑暗料理爱好者,口味猎奇,完美主义者,还有那种永远温和、平静的笑容。   ……真是夭寿了。   天上砸下两根发霉的金手指,一根砸中她,一根砸中他,谁比谁更‘幸运’。   外头阳光高照,透过打开的窗户,照进殿内,正是风和日丽的好天气。   江晚晴胸口却是透心的凉,不是突然被冰封住的震惊,而是一丝一丝顺着血脉蔓延生根的寒气。   容定回头,微笑起来:“姑娘作画还是写字?”   江晚晴道:“写字。”   她执起笔,先写了个日字,只是写的奇怪,不像整字,更像一个偏旁,再要落笔,笔尖顿住,墨水在纸上洇开。   她说:“写坏了。”   容定声音温和,轻声道:“那就换一张再写。”   江晚晴侧眸,看着他。   容定低眉顺目立在一边,不卑不亢的姿态,即使穿着可笑的太监衣服,仔细看去,依旧掩饰不住骨子里透出的,与生俱来的贵气,凌驾于千万人之上。   那绝非一朝一夕能培养出的气质,而是长久以来的优越和天生高人一等的从容。   这个人呐。   江晚晴搁下笔,问:“换作你,你写什么字?”   容定笑了笑,答道:“补完一个昭字,送去养心殿给皇上,他一定高兴极了。”   江晚晴低下头,看着那半个字:“皇帝的名讳,我岂敢乱写。”   容定道:“姑娘似乎更喜欢写一串数字,一三九二五四——”   江晚晴听他背诵的,正是自己写下的手机号码,不禁头大,瞪他一眼:“我乱写的,你看了忘了就是,怎还记下来?”   容定沉静道:“莫说姑娘写的字,便是姑娘皱一次眉,我都记在心里,不敢相忘。”   江晚晴看着他,不语。   容定语气低柔:“姑娘有话问我么?”   江晚晴不答,又执起笔,写下一个‘昧’字。   容定看了一眼,笑了:“姑娘是说我愚昧?”   江晚晴摇头,脸上不带笑意:“你我,无知无觉便是最好。你不问,我也不问。你早些寻个好去处。”   容定叹一口气,状若无奈:“这可真为难。我曾说过,李太后身边是个好去处,而我一心只想在姑娘身边。如今太后娘娘住慈宁宫,姑娘也在这里,于我已是最好,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去处?”   江晚晴心想,他如果真是那个人魂穿了,或是重生了,凭他那颗脑袋,凭他从前无上的身份,难道甘于屈居所有人之下,当个小小的太监么?   可听他口气,又很真诚,不似作假。   还是她猜错了?   江晚晴蘸了点墨,画了一张福娃圆圆胖胖的小脸。   容定看着她认真的侧颜,唇边浮现一丝温柔的笑意,却在这时,听她开口,声音很轻很低,语速极快:“秦衍之在打听你和宝儿的事情,等会可能过来找你们问话……他不好对付。”   容定听了,眼皮都不抬一下,似乎一点都不在意:“还好。”   淡淡两个字,端的是云淡风轻。   江晚晴看了看他,又转回去看自己的大作:“你先出去吧。”   容定道:“是。”   回房的路上,容定远远看见宝儿独自在阴凉处发呆,不知在想点什么,他低下头,心思微转,向那傻乎乎的小宫女走了过去。   他唤了声:“宝儿姑娘。”   宝儿吓一跳,拍拍胸脯,瞪他:“突然出声,吓死人啦。”   容定莞尔道:“发什么呆呢?”   宝儿烦恼道:“在想怎么让所有人都服气我——我以后是姑娘身边有头有脸的大宫女,可不能因为年纪小,就被人指指点点。”   她抬眸,看着容定,问道:“小容子,你现在也风光了,上次把你打的在床上躺了几天的,是哪个宫的人?你可以报仇了。”   容定只是摇头。   宝儿皱眉:“你傻的吗?在宫里可不能一味的忍气吞声,好性子也不是这样的,别人只会当你软弱,变本加厉欺负你!”   容定又笑:“宝儿姑娘好见识。”   宝儿哼了声:“学着点!难得提点你,傻子。”   容定低眸,看着地上,慢慢道:“其实……有点事情,想请你帮我个忙。”   宝儿狐疑的问他:“什么事?”   容定回答:“小事。等会我要出去一会儿,可能会耽搁比较久,如果有人问起,你可否替我搪塞过去?”   宝儿愣了愣:“你去哪里?”   容定沉沉叹一口气:“唉,非得告诉你么?”   宝儿坚持:“当然。你不告诉我,出了事万一连累我怎么办?你好歹让我知道,你不是出去闯祸的……还是你要去寻仇了?”   容定见她动不动往出气、报仇上想,笑道:“实不相瞒,我从来不喜口舌之争,对瞧得上眼的、不太反感的人,偶尔逗两句嘴,那是闲情乐趣,对真正讨厌的人……”   宝儿追问:“那便怎样?”   容定依旧低着头,眸色微暗。   对真正讨厌的人,且忍着他、让着他,伺机而动,出手便不会给他挣扎的余地,不送上黄泉路算他输。   他抬头,温和笑道:“对讨厌的人,不闻不问就是了,宫里前前后后那么多条路,还怕绕不开人么?”   宝儿恨铁不成钢,叹气:“不中用、不中用!”   容定笑笑,好声好气道:“宝儿姑娘答应我吧,真是顶顶要紧的事。”   这下宝儿更慌了,坚决道:“不成。那么要紧的事,你得先告诉姑娘。”   容定拧紧眉,慢声道:“……真不好开口。”   宝儿急了,催促:“你别婆婆妈妈的,要么你跟我说清楚,要么咱们现在去姑娘那里,你跟她说去。”   容定犹豫片刻,冲她勾了勾手指:“好,那我只和宝儿姑娘一个人说,你听仔细了。”   宝儿附耳过去。   容定眼底带笑,面上却显得忐忑而不安,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几个字。   还没说完,宝儿蓦地退开好几步,脸红的像猴子屁股:“你你你……这等话,谁叫你跟我说了?我的耳朵都坏掉了!”   容定眼神无辜:“不是姑娘让我坦白从宽的么?”   宝儿挥了挥手,赶人:“你快去吧,快走快走。”   容定道:“那姑娘——”   宝儿截断:“知道了,快走,我要去洗耳朵了,真倒霉!”   *   容定走后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就有一个小宫女前来找宝儿,说道:“宝儿姐,有个秦侍卫点名找你呐——咦,你脸上脏了么?”   宝儿手里拿着一块湿掉的手绢,正在使劲擦耳朵,把耳朵都擦红了:“脸上没脏,耳朵都污掉了。”   小宫女一头雾水。   宝儿放下手绢,起身随她出去。   路上,小宫女眼热不已,悄声道:“宝儿姐,那可是皇上身边的秦侍卫吧,你真有福气!”   宝儿挑高细眉:“说什么糊涂话。这福气让给你算了,我是要陪姑娘一辈子的。”   小宫女不敢接话,暗地里吐了吐舌头。   秦衍之等在慈宁宫宫门外,见宝儿过来,带着她走到稍微僻静点的地方,问了她一些细致的问题,多是她的出身和老家亲人相关。   宝儿一一答了。   末了,秦衍之问:“那位长华宫的公公呢?”   宝儿脸上匪夷所思的红了,道:“秦大人指的是小容子?”   秦衍之点头。   宝儿难以启齿,重重叹气:“唉,你别问了。”   秦衍之奇道:“为何?”   宝儿攥着衣角,头低低的,声音轻若蚊蝇:“大人您可能不清楚,他们当太监的……”到这里,又说不下去了。   秦衍之道:“姑娘但说无妨。”   宝儿又叹口气,脸红的不像话:“他们当太监的,进宫的时候那个了,净身房专门干这活儿的老太监,会收起咔擦掉的那个,等他们风光了,又会去重金赎回那个……”   秦衍之听她一口一个那个那个的,低笑了声,故意问:“哪个啊?”   宝儿极度的羞耻尴尬之下,连他话里的揶揄都没听出来,跺一跺脚,道:“还能有哪个呢?子孙的那个呀!”说完,见秦衍之似笑非笑的表情,不禁气道:“好哇,你耍我来的。”   秦衍之忙道:“不敢不敢,所以……”他敛去脸上的笑意,缓声道:“容公公如今发达了,是找老师傅讨他的子孙根去了?”   宝儿脸烧的厉害,暗想坏了坏了,耳朵又污掉了,飞快道:“就是这样。如果大人没有别的事,奴婢告退。”   *   容定看着老太监辛苦拿出个蒙尘的罐子,放在桌子上,眯着一双浑浊的眼睛,尖着嗓子道:“喏——容公公的宝贝子孙根,就在这儿了。”   容定的目光往下,锁住瓦罐,叹息道:“放这么久,怕是已经烂了干了。”   老太监是净身房里手艺最好的师傅之一,姓方,动手干脆利落,存活率极高。   方公公听他那么说,忙道:“容公公放一千一万个心,那谁别的本事一般般,这点能耐还是有的——您听我的,回头用布包好挂起来,早晚求一求,保准下辈子你投个好胎,贤妻美妾,胎胎生男,儿孙满堂。”   容定笑一笑,突然‘咦’了声,稀奇道:“方公公,不是您让我六根清净的吗?”   方公公惊讶道:“容公公怎么年纪轻轻的,记性就不好了?不是我动手,是死了的那个蔡八给您办的事儿。”   容定一怔:“死了?”他很快缓过来,叹道:“当时我疼的昏死过去,哪儿还能看清谁的脸?这才记错了。”   方公公叹口气,点头:“他死了。就前些天的事情,蔡八领了牌子出宫,好像是为何太妃办事来着,他也是个作死的,半道上贪杯喝了酒,摔河里溺死了。”   容定颔首:“原来如此。”   回去的路上,容定手里捧着那个瓦罐,心里嫌弃的不得了,为了这次能蒙混过去,又不得不像个宝贝似的供着。   什么下辈子投个好胎,他这辈子就能儿孙满堂。   这里面是个什么鬼的东西,左不过鹿鞭虎鞭马鞭之类,泡酒都嫌碍眼。   还有。   他一个未净身的太监,莫名就进了长华宫。   宝儿和江晚晴都说,从前的容定是个没嘴的葫芦,而替‘他’净身的蔡八也死了,事情真相扑朔迷离。   全部加在一起,很难用失职和巧合解释。   容定心中冷笑。   怪他当时病的太重,多余的精力都给了国事,有很多事情,终究未能顾及到。   不过,不要紧。   从今往后,一桩桩,一件件,慢慢清算。   秦衍之从很远的距离,一眼就看见小心翼翼捧着个瓦罐的容定,快走几步,拦在他面前,笑容可掬:“容公公,恭喜恭喜。”   容定的眼神带着几分警惕,好像有点紧张,把罐子牢牢藏在身后:“秦大人。”   秦衍之见他那么小心宝贝的样子,不觉感到好笑,又觉得是自己高看他了。   说实话,他今天来,更多的是因为容定,而不是宝儿。   那傻丫头的背景清清白白,人也是,傻的清楚,傻的不加掩饰。   容定则不一样,虽然他的出身家世也算清白,没任何明显问题,可不知为何……秦衍之皱眉,这人给他的感觉,却像望不到底的深海,无边无际的夜空。   然而,到头来,他不过是个一朝得势,急急忙忙赎回他命根子的小太监罢了,和其他太监又有什么不同。   接下来,秦衍之问了容定几个问题,他都清楚明白的答了。   秦衍之算是满意了,转身离开。   容定望着他的背影,淡淡笑了笑。   回到西殿,容定抬头,意外看见江晚晴站在寝殿门口,如烟如雾的眸子,恰恰好看着他手里的瓦罐。   容定心底叫苦,脸上止不住的发热,耳根都有些红。   江晚晴幽幽叹了声。   如果容定真是那个人……   唉,上辈子是个倾国倾城貌、多愁多病身的假风流帝王,这辈子是个痛失命根,无力回天的太监,真叫人心酸。   正可谓,同是天涯沦落人,穿越何必笑重生,都是可怜人。   “你……节哀。”   容定看见她说不出是同情亦或是悲凉的眼神,手里的瓦罐沉的要命,就像捧了一块烫手的巨石。   有苦难言,惨。   *   慈宁宫,正殿。   早上江晚晴去向李太后请安,李太后照常免了她的礼,招呼她一道坐下,便道:“宛儿,哀家这几日打听到的消息,一个比一个骇人,你说……”她一手扶着额头,苦涩道:“皇上好端端的一个大男人,怎么就突然得失心疯了呢?”   江晚晴怔了怔,心想他那症状,倒是真有点像失心疯,一边问道:“何以见得?”   李太后只觉得心累,叹道:“说是皇帝才刚登基没多久,就把孔老将军、文大学士给吓病了,当时还传了太医,情况紧急。”   江晚晴问道:“皇上为何吓唬二位大人?”   李太后苦笑道:“哀家也不知道,只是听人说,这病发作起来,便会有很多不合常理的举动,这只是其中之一。”   江晚晴又问:“还有呢?”   李太后面色悲伤,说不出口,只能让彭嬷嬷代劳。   彭嬷嬷皱着一张老脸:“皇上独自一人时,经常会不由自主的微笑……唉,宛儿姑娘,您应该也清楚,皇上可从来不是爱笑的人呀!更不会坐着发呆,一边发呆一边笑,这可不是病的重了?”   江晚晴想起那日凌昭过来,一直冲着她宠溺微笑的样子,瑟缩了下,无形的鸡皮疙瘩掉了满地。   彭嬷嬷接着道:“这还不算。听说,皇上会这样,是从见过一个民间女子开始的,他叫秦大人把那女子带进宫中,两人独处——”   李太后不悦道:“彭嬷嬷。”   彭嬷嬷急忙收住口,面色讪讪的站在一边。   江晚晴却不由长长松了口气,甚至还露出一点不经意的笑容。   看吧,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凌昭不管是碍于对她的情,又或是严守军纪以身作则,这憋了多少年的大男人,一个忍不住,裤腰带就松了。   只要开了这个口子,以后他就会慢慢习惯别的女人,于是她的存在就可有可无了。   李太后和彭嬷嬷看见她那颇感欣慰的眼神,和唇角若有若无的笑意,心里都是一惊,生怕继皇帝之后,就连江晚晴也被传染了失心疯。   幸好,江晚晴很快便道:“太后娘娘,您想一想——皇上七年守边之苦,想来定是一再的克制自己,回来又碰上先帝驾崩……只要知道的人不多,没传到不应该的人耳中,这也不是大事。”   李太后一听,不禁大为感动,心道江晚晴这等宽容大度、通情达理的正妻风范,真是再难找出第二个了,这都能处处为皇帝想。   她握住江晚晴的手,发自内心的感慨:“宛儿,先帝能得你为妻,是他的福分,皇帝和你无缘,是他命苦。”   江晚晴垂眸,轻轻道:“太后娘娘怎么又提这话了。”   李太后强笑道:“好,不提这个。只是你不知道——”她的胸口闷了起来,语气转为压抑的悲痛:“皇帝吓唬文大学士、孔老将军,正是因为这事,唯恐他们看见了他和那狐媚子往来,先下手为强,把他们都吓晕了。”   江晚晴听说凌昭这般在意那女子,顿时心花怒放,面上犹自克制着:“……皇上不是这样的人。”   李太后叹气:“哀家也希望不是。”   等江晚晴回到西殿,门一关上,脸上终于忍不住挂上明媚的笑容。   宝儿见了,奇道:“姑娘,李太后跟您说了最近会有好事了吗?怎么笑的这么开心。”   江晚晴心情舒畅,低低道:“岂止是好事。”   宝儿更好奇了:“那是什么?”   江晚晴走到窗边,抬起头,望着万里无云的晴空,深深吸一口香甜的空气:“乌云散尽,是个好兆头。”   宝儿呆呆地看着她,不明觉厉。   *   凌昭再次到慈宁宫请安时,总觉得李太后的目光十分奇怪,总像是欲言又止,偶尔又有恨铁不成钢的无奈和气愤。   他微不可觉地拧眉,过上一会,开口道:“太后若是有话,不妨直说。”   李太后笑意苍白:“这话,怎么直说呢?”   凌昭道:“儿臣不明白母后的意思。”   李太后叹了口气,几步走到窗边,没有看他:“皇帝,你初登基不久,正是显示你能力和胸怀的时候。”   凌昭端起一盏茶,淡然道:“还请母后指教。”   李太后弯起唇角,这笑是苦涩的:“哀家还怎么敢指教你……对你表达不满的,不都遭你威吓了么?”   凌昭目光冷了下来:“这话从何说起?”   李太后沉默一会,疲倦道:“皇帝,忠言逆耳的道理,你不会不懂。对于那些敢于正言直谏的大臣,你应该多宽容些。”顿了顿,又劝道:“哀家不是怪你……北境七年,你受苦了,就连宛儿都能理解你,先帝才去不久,你好歹也收敛些,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你就不能等天黑么?”   凌昭一听母亲提起江晚晴,又说什么受苦了,等天黑,猜出了大半,寒声道:“太后可是听说了什么?”   李太后道:“你和那位宫外的姑娘的事,我们都知道了。”   凌昭冷笑不止:“原来如此。”   想他从前远在大夏北境,任人污蔑而无还击之力,不成想到了今天,竟然还能出现这等荒唐的事。   这宫里,是该整顿整顿。   可笑凌暄当初整顿了半天,结果最后养了一群碎嘴的东西,太无能。   离开慈宁宫后,刚回去,凌昭便叫王充立刻去找秦衍之过来,见了人,开门见山就道:“带喜冬去慈宁宫。”   秦衍之一愣,道:“可皇上不是说——”   凌昭冷声打断:“现在就去。”   秦衍之应道:“是。”   凌昭闭了闭眼,语气冷淡:“等喜冬先去言明事实,朕再去,如此定可彻底消除她的疑虑。”   秦衍之犹豫再三,小心翼翼道:“那为何,不一起去?”   凌昭看了他一眼。   秦衍之脖子一凉,急忙低下头,道:“微臣这就去找喜冬姑娘。”随即行了一礼,退下。   走远了,才松口气。   好罢,以前猫狗开道,现在丫鬟开道。   ——都是套路。 第25章   平南王府。   碧清等了几天的消息,不免有些焦急……费了这么大的物力财力打点关系,如果不能拿出满意的结果,必然让郡主不喜。   郡主那脾气,可不会善罢甘休。   好在这天一大早,小福子终于带来了喜讯。   碧清听完,赶紧回去找主子,到了房里,找一圈不见人,小叶说是郡主又往园子里习武去了。   晋阳郡主从小就喜欢舞刀弄枪,一手鞭子功夫是大哥亲自教的,暗器是跟二哥学的,刀剑基本功是平南王教的,唯独骑马射猎这一门,则是平南王世子,她三哥手把手教会的。   北上帝都后,她也没落下平日里的功课,请了几名精于武道的师傅,隔三差五的便来指导她一番。   当然,在她心里,其实更希望皇上能指点她几句,但也只是作梦罢了。   想到这里,晋阳郡主叹了口气,执起弓箭,弯弓蓄力,‘嗖’的射出一箭,正中靶心。   周围捧场的下人异口同声喝彩道:“好,好!”   晋阳郡主转头瞪他们一眼:“好什么好,好在哪儿,你们又说不出来。”   于是众人不敢多言,垂首低眉。   这时,碧清急匆匆走了过来,小声道:“郡主,宫里来消息了。”   晋阳郡主点了点头,放下弓箭,随她走到一边无人的地方,这才问道:“怎么说?”   碧清抿嘴一笑:“您一定想不到……”   晋阳郡主不耐烦道:“我能想到,还要叫你去打听吗?快说。”   碧清不敢再卖关子,压低声音:“慈宁宫不比别的地方,具体的不太清楚,那名收了咱们府上银子的宫女,说话也是含含糊糊的,只肯透露一点……太后收了一名义女,听说身世怪可怜见的,太后很疼这姑娘,平时都带在身边。”   晋阳郡主‘啊’了声,脸色有点惊奇:“什么?这是哪儿冒出来的义女?”   碧清摇摇头:“奴婢方才说了,详情那宫女也不肯透露,只说是江南来的。都说江南女儿娇,奴婢猜呀,定是个弱不禁风的小丫头。”   晋阳郡主心里有气:“又是弱不禁风的?……太后到底怎么想的?男人见了娇滴滴的小丫头,怜香惜玉也就罢了,她搞这一出干什么?”   碧清道:“也许是远方亲戚?”   晋阳郡主哼了声,烦躁地理了理自己的衣袖,又问:“还有别的吗?”   碧清点点头:“有。郡主,您也说过太后是菩萨心肠神仙的性子,从前在泰安宫的时候,很少冲下头人说过重话,可这位姑娘住进慈宁宫以后,太后可是放了话的,谁若胆敢对这位姑娘不敬,等同于冒犯太后之罪。”   晋阳郡主一愣,对于李太后来说,这话可谓是很有分量的了。   她沉默片刻,摆一摆手:“算了不管了,横竖是太后的义女,那就是皇上的妹子,坏不了本郡主的大事。”   碧清蹙眉,静默片刻,低低道:“可是郡主……这位姑娘得太后喜欢,又是皇上会喜欢的……总之听小福子传的话,是同从前的江姑娘一般的品貌性情。皇上孝顺,隔几天就会去慈宁宫请安,这一来二去的,万一……”   她闭上嘴,偷偷看主子一眼,将想象的空间留给对方。   晋阳郡主怔住,越想越觉得不安,恨恨地一手拍在扶栏上:“阴魂不散!走了个江晚晴一号,怎么又来个江晚晴二号?难道我一辈子都绕不开她了不成?!”   碧清忙劝慰道:“郡主息怒。江姑娘已经不在了,咱们替她去庙里上过香、烧过纸的,怎会有假?如今不过是个赝品,比本尊好对付多了。”   晋阳郡主愁眉不展,良久无言。   碧清低着头,眼珠子转了转,心中有了想法,开口:“郡主,不如——”   晋阳郡主突然打断:“不,你别说。这次我自己拿主意!”   碧清愣了愣,心想这倒是稀奇,便问道:“郡主有何打算?”   晋阳郡主抬头望一眼皇宫的方向,英气的眉宇舒展开,神采奕奕:“山人自有妙计。碧清——”她转过头,看着贴身侍女:“父王他们……最多过上半个月,也该到了吧?”   碧清下意识点头:“算算时间,是该到了。”   晋阳郡主勾起唇角,成竹在胸,信心十足:“你还记得吗?当年三哥第一次出南境,父王本想在帝都,替他寻一门当户对的好亲事,带个贤良的儿媳妇回去……”   碧清隐约有点明白她的意思,又不太肯定,便道:“奴婢自然记得。那年老王爷打了胜仗,立了大功,进京的时候,圣祖皇帝准备了好大的排场迎接。”   晋阳郡主挑了挑眉:“可惜直到最后,也没定下个好儿媳,三哥又不想尚公主,母妃只能在南境,为他配了一门亲事,说好两年内成亲,可那姑娘没到两年就病死了。”   碧清叹一口气:“世子爷至今不曾有正妻,也算有情有义,对得起那家姑娘了。”   晋阳郡主低哼一声,忍不住挤兑两句:“他那算什么有情有义?没人管他,他怕是乐的清闲罢!”   碧清迟疑道:“可这事与慈宁宫的——”她蓦地止住,神色骤变,脱口道:“郡主是想……这能成吗?”   晋阳郡主双臂环胸,扬起下巴:“你自己说的,太后的那位义女柔弱可怜,那好呀,三哥最是能怜香惜玉的人。再说了,一个是太后义女,一个是王府世子,可不是身份相当的天作之合?如果长的像江晚晴,那更好了,当年三哥——”   她不再往下说,又轻哼了声,显出几分不屑。   碧清仍是抱有疑虑的态度:“可是郡主,太后和皇上能答应吗?”   晋阳郡主理直气壮道:“为什么不答应?太后肯定也知道,她不可能照顾那姑娘一辈子,给她许配一门好亲事,才是真正替她着想。至于皇上……”   她屈起手指,在碧清头顶敲了一记:“笨!皇上是她义兄,才相处几天,能有多深的感情?皇上为什么要反对?”   碧清吃痛,摸了摸脑袋。   晋阳郡主得意洋洋道:“你这个脑子呀,只有点小聪明小本事,本郡主就不一样了,本郡主是能运筹帷幄,看破全局的大智慧!”   她笑了又笑,觉得这个办法真是机智,她都忍不住佩服自己,接着往下说:“你想,我把这事儿在太后、皇上面前一提,他们肯定喜欢的不得了,太后定会觉得我这么贤惠聪敏,天生就是最好的皇后人选。然后,等三哥成亲了,我当皇后,这不是亲上加亲的好事吗?”   碧清想了想,也觉得这法子好,喜道:“郡主真是聪明伶俐,不愧是将来母仪天下之人!”   晋阳郡主心想这顶高帽子戴的舒服,遂心满意足的继续展望未来:“等三哥成亲后,我顺理成章当上皇后,这就是亲上加亲的喜事。这一来,我轻轻松松的就摆脱了江晚晴二号,她再不能威胁我,这可真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碧清思来想去,觉得这真是个一石二鸟的妙计,瞧不出来,郡主还能有这等手段,不禁拍手称赞:“郡主这番谋划,实在巧妙,奴婢佩服得五体投地!”   晋阳郡主畅快的笑了声,看了她一眼:“待我当上皇后,还能少了你的好处?”   她转过身,往屋里走去:“走吧,陪我一道想想具体的措辞,到时定要一举惊艳皇上、感动太后!”   *   慈宁宫,后排庑房。   不到半天的功夫,慈宁宫的太监基本都听说了容公公重得‘子孙根’的喜事,三五结伴,前来向他道贺。   “容公公大喜!不知何时举行吊罐仪式啊?”   “容公公,听说方公公手艺了得,能把命根子腌得特别好,是不是真的呀?”   “容公公这般得宛儿姑娘喜欢,平日里的赏赐定是只多不少,如今这样的大喜事,怎么都得请我们一顿!大家伙儿说是不是?”   ……   容定听他们聒噪了一会,只是笑笑,从袖中取出一个小荷包,放在掌心掂了掂。   五、六双眼睛齐刷刷盯着他。   容定微微一笑,把荷包递给最前的一名太监,温声道:“今日我在姑娘那里有差事,脱不开身,至于请客,这里是点小心意,你们拿去热闹热闹。”   小太监掂了掂那荷包,手中的分量不轻,他喜不自禁道:“既然这样,我们也不打扰容公公了,以后容公公有什么吩咐,一句话的事儿,我们定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容定又笑了笑,看着他们走远,才旋身离去。   如今,他拥有独自一间的屋子,不用和别人挤在一起。   从方公公那里拿来的瓦罐,他本来放在床底下,后来又觉得不方便,无论什么时候,他只要看见了,就忍不住踢上一脚,心里来气,于是只能在地板上挖出一块,埋在床下。   唉,还道是虎鞭鹿鞭,那分明就是一根狗鞭。   过了会儿,容定过去西殿。   这两天,江晚晴的心情莫名大好,对谁都笑得甜蜜,容定原本心中喜悦,可见她冲着别人也那样笑,忍不住又泛起一点酸意。   两世为人,他们之间有太多的疑问和误会,真要计较起来,不知得牵扯出多少盘根错节的麻烦事。   所以,她说无知无觉便是最好,他就听她的,不会故意戳破这一层薄的不能更薄的窗户纸。   其实,这样也好。   只有他们知道的秘密,偶尔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一点心有灵犀的笑……潜藏在平静表面下的暗流涌动,浅淡中的暧昧,本也是一番情趣。   只是最近,这情趣成了恶趣味。   江晚晴和宝儿两人在寝殿中,看见他,宝儿的脸一下子就红了,急忙住嘴,心虚地瞥他一眼。   不用想也知道,他们说的是哪件事。   他只恨时间过的太慢,这事就不能翻篇了,没完没了的。   江晚晴正在绣一条给李太后的帕子,抬眸见他,笑了笑。   容定一怔,心中温软,也微微一笑,立在旁边。   宝儿咳嗽了声,问道:“小容子,你请阿祥他们吃酒么?”   容定答道:“我叫他们自己去了。”   宝儿好奇地打量他:“这……你们当太监的,应该是大喜事呀,你好像不太高兴。”   容定看她一眼,语气不变:“这样的好事让给你,宝儿姑娘要么?”   宝儿脸上红了红,低低骂了一句,别过头。   江晚晴拈起一根银针,安慰他道:“我记得,曾经有个人说,人啊,总有走运的时候,虽然这次你不够幸运,但下次你可能会更幸运。”   宝儿看了主子一眼,低下头,心道这还能怎么幸运?这辈子少了一根,下辈子给他来两根吗?当然,这话肯定不能说出口,于是看着容定的眼神,又带了点同情。   容定问道:“不知这话谁说的?”   江晚晴想了想,摇头:“时间太久,记不太清名字,应该是个幸运的人,说的多有道理。”   她抚摸锦帕上的花瓣,想起凌昭和宫外姑娘打的火热的事,又不住的高兴起来——这话真是太对了,老天爷关上了一扇窗,又给她打开了通往现代世界的门,未来终究还是一片光明的。   下午,江晚晴想小憩一会儿,宝儿便和容定一起退出去,悄悄关上门。   宝儿走出一段路,突然开口道:“小容子,我终于想明白了。”   容定漫不经心:“明白什么?”   宝儿认真道:“姑娘方才的话。你看呀,我是这么理解的。”   她清了清喉咙,一本正经的解释:“这一生,你虽然当了太监,但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你想,一个男人盯着一个非亲非故的女人看,那他八成是个淫魔,你就不一样了。”   她拍拍容定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比如你盯着我看,只要不怀着找对食的心思,我只会觉得你想认我当靠山,对你好一些。你盯着娘娘看,那就是对主子的恭敬和满腔的爱戴,这是一种纯洁的感情,也因为这样,我会多照顾你,娘娘会多赏赐你,可不就是走运了?”   容定看着她自作聪明、沾沾自喜的样子,唇角微扬,俯身低低道:“我盯着宝儿姑娘看……”   宝儿等他说下去。   容定又是一笑:“……就跟逗忠勇、聪慧是一样的。”   他说完就走,宝儿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怒道:“好哇!你说我像猫狗畜生呢!”   *   养心殿前。   比起上回进宫,这次喜冬的心情全然不一样了,因为不想自己太过憔悴,以至于令江晚晴伤心,便精心打扮了一番,   她的眼睛不肿了,眼里又有了光彩。   秦衍之在前面带路。   喜冬跟了几步,忽然道:“秦大人,可否让奴婢见皇上一面?”   秦衍之回头,有些惊讶:“姑娘还有话对皇上说么?”   喜冬摇了摇头,道:“奴婢只是想给皇上磕个头,上一次……”她脸色一红,垂下眼眸:“上一次奴婢犯了大不敬之罪,幸得皇上不怪罪,奴婢心中不安。”   秦衍之笑了笑:“正巧经过养心殿,姑娘在外面稍等,若是皇上得空,我问一问。”   喜冬对他行了一礼:“多谢大人!”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秦衍之又走了回来,将喜冬带进养心殿。   王充在殿外看见了,只瞄了喜冬一眼,赶紧把目光又收回来,规规矩矩地站在一边,不言不语。   最近御前伺候的太监有人嘴不严,惹的皇上动怒,命人彻查了一番,处置了好几个心思不安分的小太监,就连他都差点受了牵连。   真冤。   他最多在脑子里幻想一下小画面,怎有胆子说出去。   譬如现在吧,这位姑娘上回来的时候,哭哭啼啼、不情不愿的,眼里还带着恨意,被皇上收拾了一通,这会儿再来,可不是打扮的秀秀气气的?脸上还带着一点可疑而羞怯的红晕。   这里头的来龙去脉,早就一清二楚了。   王充在心里长叹一口气。   唉,下辈子,他一定要争气!投个好胎,当一回皇上这般勇猛的真男人,能上战场冲锋陷阵,也能关上门征服女人的身体和心。   这辈子,嗨,就只能羡慕羡慕,顺便在脑内上演小剧场罢了。   殿门关起。   喜冬低着头跪下,一言不发,连磕了三个响头。   磕到第二个,前方传来男人低沉而冷淡的声音:“不必。”   喜冬坚持磕完头,才跪着道:“奴婢罪该万死,承蒙皇上大恩,日后定当尽心尽力服侍姑娘——鞠躬尽瘁,死而不悔。”   半晌寂静。   喜冬一直低着眼,忽然面前出现半枚白玉双环佩,顺着往上,便是帝王玄色的常服广袖。   凌昭淡淡道:“一道带去,给你家姑娘。”   另外那半枚玉佩,自然在他手里。   那是他被派去驻守北地的第一年,适逢她的生辰,往年即使他不在帝都,不能陪她,也一定会提前半个月,寄信寄东西回去。   可她已经和太子定亲了。   母亲尚且能和他书信道平安,那人却是再也没有一星半点的消息,曾经写去的信,便如石沉大海,渐渐的,他也不写了,不是怕等不到回信失望,而是担心被有心之人截下,会给她带去麻烦。   即便如此,他还是买了礼品。   北地贫苦,没什么名贵的东西,他在街上随意挑了个最常见的玉佩,揣在怀里。   那天晚上一小股北羌人趁夜突袭,等该杀该绑折腾完了,他回去营帐,解下盔甲,却见那玉佩受到外力击打,已经断成两截。   他擦去嘴角的血,将那同样被血染红的玉佩细心收好。   白玉成双,当时觉得晦气,果然人散了,玉也碎了,如今却想把半枚给她,代表的正是他的心中执念。   终他一生,一无所有也好,坐拥天下也罢,待她的心,从未有一刻改变,也永不会变。   沧海桑田,人如故。   喜冬收下了,又磕了个头:“皇上对姑娘的心意,奴婢会一字不漏的带到!”   *   江晚晴午睡后起来,神清气爽地吃了一碗银耳莲子羹,随手翻开一卷书,望一眼窗外蔚蓝的天空,心满意足地叹息一声。   又是满怀希望,前途光明的一天。   才读了一小会儿,宝儿敲了两下门:“姑娘,秦大人带了一位姑娘来见你。”   江晚晴怔了怔:“一位姑娘?”   宝儿道:“是的,瞧着二十来岁,打扮的也体面,但不像是宫里的人,面生的很。”   江晚晴思索片刻,很快想到,宫外来的二十来岁的姑娘,该不会是凌昭看对眼了的那一位?如今难道是上门来示威的?   这可是老天爷送来的助攻啊!   江晚晴穿上鞋袜,理了理发髻,开门出去:“快,带我去见她。”   穿过一重重门,好不容易进了偏殿,江晚晴正想该怎么让那人恨毒了自己,多对凌昭吹吹耳边风,抬起头,乍一眼看见除了容定外,里面只有一个人,却是久不相见的喜冬,不禁愣住。   喜冬看到她,瞬间红了眼眶,泪盈于睫,哑声唤道:“姑娘!”   这一眼,穿越近一年多不见的时光,短短姑娘两个字,诉尽数十年主仆情。   喜冬几步过来,扑通一声跪在江晚晴面前,抱住她的腿:“姑娘没事,奴婢就能安心了,从今往后……奴婢再不离开您身边。”   大殿的另一边,宝儿戳了戳容定的胳膊,小声问:“这人谁啊?”   容定一指放在唇边,轻轻道:“嘘……”   江晚晴当真是蒙住了,过了很久,才用一种如在梦中的声音,喃喃道:“你就是宫外的姑娘?”   喜冬泪流满面:“奴婢当初就不该离开您!先帝驾崩后,奴婢实在担心,就到帝都来了,后来听说您的死讯,奴婢万念俱灰,进宫面见皇上——”她抹抹眼泪,又哭又笑:“——闹了好大的笑话,原来都是误会。奴婢就知道,皇上怎会不管您,怎会让您真的殉了先帝呢……”   江晚晴只觉得喉咙里生起一把火,吞咽都艰难,目光落在喜冬身上,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你……你都跟皇上说了什么?”   喜冬哽咽道:“奴婢全都说了!这么多年以来,您的坚守,您和先帝是怎么因为皇上而渐行渐远的,还有这七年来,您如何苦苦思念着皇上,奴婢全告诉他了!姑娘,奴婢知道您的性子,多大的委屈和苦楚都能一人承担,可您不能这样,皇上又不是先帝,他是和您两小无猜青梅竹马一道长大的燕王啊!世间便是所有人都欺侮您,他都会护着您的!”   恍恍惚惚的,江晚晴听到轰隆一声,天上降下一道莫须有的雷,不偏不倚正好劈在她头上,于是头痛欲裂起来。   喜冬只当她是太过惊喜,话都说不出,抢着道:“姑娘,是真的!皇上命我向您带了话,他说……他说,他和您,一生一世,生生世世,都要不离不弃,白首到老。”   江晚晴受了巨大的惊吓,面无人色,全身都在发抖:“生、生生世世?”   喜冬坚定地、用力地点下头:“正是!”   江晚晴颤抖地伸出一指:“你,你……”话没说完,身子又晃了晃。   容定已经快步赶过来,扶住了她,宝儿急忙也跑过来,扶住另一边。   喜冬眼里又滚落几滴泪,喜极而泣:“皇上此番归来,和姑娘也算守得云开见月明了,纵然有七年的相思不见,如今终于能——”   宝儿见江晚晴容色如雪,不由瞪了喜冬一眼,道:“你这人说话怎这么奇怪的。”   喜冬还未开口,江晚晴双唇动了动:“你——”   喜冬心中一痛,一字一字道:“姑娘,是我来晚了!”   江晚晴头疼的像要裂开,一句话说不完整:“你……”   宝儿问道:“姑娘可是要喝水?还是要什么别的?”   江晚晴脸上全无血色,面白如纸,目光看着喜冬,尽是痛色,用尽全力道:“你……你害我!”说完,半靠在宝儿身上,眼睛迷迷蒙蒙的睁着,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意识。   宝儿慌了:“怎么回事?要不要去叫太医?”她看着犹自跪在地上的喜冬,认定全是她惹出的事,恨恨道:“都怪你!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呢?看把姑娘气的。”   喜冬扫她一眼:“你是谁?”   宝儿反问:“你又是谁?秦大人带你来的是不是?回头我倒要问问他,为何带个莫名其妙的人来见姑娘,口出狂言,把我家姑娘都气昏了!”   喜冬皱了皱眉:“你在姑娘身边才几年?你懂什么。”   宝儿被戳了痛处,差点跳脚:“你……你真是讨厌极了!”   说话间,江晚晴悠悠醒转。   喜冬忙把那半枚白玉双环佩拿出来,双手呈上:“姑娘一定要相信奴婢,奴婢绝非随口乱说,您看,这是皇上给您的信物。”   宝儿看了看,奇怪道:“怎么只有半枚?”又看成色是很普通的,甚至算劣等,给宫女用都嫌粗糙,便道:“你就是乱说的,皇上没事送半个不值钱的白玉给我们姑娘,图什么?”   喜冬冷冷道:“奴婢若有一字作假,但叫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宝儿噎住,哼了声又问:“那皇上为何送这个?难不成……”她神色严肃起来,声音放轻:“难道是作为免死金牌一类的信物,送给姑娘的?”   喜冬淡然道:“不是。”   宝儿不悦,没好气的问:“那你说是什么?”   喜冬定定道:“白玉无瑕,皇上定是想告诉姑娘,这些年来,他在北地为姑娘守身如玉,从无二心。”   宝儿:“……”   容定:“……”   江晚晴一听,差点一口气没上来,终于眼前一黑,彻底昏了过去。 第26章   西殿。   容定将昏迷不醒的江晚晴扶回床榻上,轻声吩咐宝儿和喜冬出去,人太多挤在这里,别惊扰了姑娘。   等那两个丫头走远了,门重又关上,他掖了掖被角,看见江晚晴的一只手垂落床侧,便牵起她的袖子,放了回去。   透过薄薄一层纱袖,仿佛能感受到对方的体温,他的手心因此热了起来。   容定放开手,只去看水蓝色袖子上的莲花暗纹。   莲花,荷花,水芙蓉。   江晚晴的衣物上多是这些花纹,就连送给别人的锦帕荷包,也都会绣上几朵精致的绿荷红莲。   不知从何时起,所有人都认定了她喜欢这花,仔细追溯起来,起因可能是那一年的夏日宫宴。   自他母亲文孝皇后过世,宋贵妃、周德妃两位协理后宫,宋贵妃尤其喜爱荷花,每年的赏荷宴极为热闹,不仅有诸多皇亲国戚赴宴,还会邀请诰命夫人、世家贵女等。   而那一年,则是格外盛大隆重,父皇亲自出席,与众人同乐。   原因大家心知肚明,他到了成婚的年纪,太子选妃在即,这可以算是一轮初选,没准有了合意的人选,父皇会直接赐婚。   因此,所有受邀参与的适龄贵女,全都竭力表现自己,力求博得父皇和他的好感。   他喜欢音律,众所周知。   那天真是热闹,十个千金小姐,九个自带乐器,一个借用宫廷乐师的琴和琵琶,席间丝竹之音不绝于耳。   江晚晴就是在那时一曲成名,彼时韶华正好,一曲仙音动京华,万众瞩目,多少姑娘气的咬碎银牙,又有几多少年郎魂牵梦萦。   所有人都当他是在那时看中了江家姑娘,就连父皇都这么认为。   不然。   江晚晴拔得头筹后,当众人的注意力移到别的上面,三三两两相谈甚欢,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他也因突发急事离席。   这之前,他早发现日常饮食遭人下毒,只按下不发,这会儿亲信来报,说罪魁祸首查出来了,已经拿下,带到附近废置的一处院落,等他发落。   那人五花大绑跪倒在地上,见了他痛哭流涕,求他放过。   他看着对方垂死挣扎,就像在欣赏一出精彩的戏剧,用帕子掩住唇轻轻咳嗽,声音温和如旧:“就这般等不急,嫌孤死的太慢?”   从袖中拿出一剂毒药,叫人喂那人吃下。   那蠢货给他下了三分的剂量,他就十倍还给他,看着他求饶,说他只是拿人好处替人办事,看着他因为痛苦而现出狰狞之色,先是鼻子流血,再是眼睛,最后七窍流血,在地上抽搐着死去。   从始至终,眉目不动,神色不变。   “黄泉路上,自有主谋陪你,到时有仇报仇,有冤申冤,也不算枉死。”   等到处理完,却见外面下起了绵绵细雨,他不顾阻拦,遣散随从,独自撑伞,顺着园子的水池和小桥,缓缓而行。   没走出多少路,突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人声,分别是一名少年和一名少女,都是熟人……熟悉的好笑。   先是那姑娘开口,带着不安和着急:“原来你今天就是来吵架的,我才不理你,我要回去了,母亲见我不在,一定到处找我。”   然后是少年压着气的声音:“你知不知道今日的赏荷宴究竟是为何——”   少女打断他的话:“我知道,替你太子哥哥选妃的。”   少年更是气闷:“那你还去?”   少女急道:“我能怎么办?父亲交代我,必要好好表现,我不能违抗父亲的话,再说你急什么?谁不知道我和你……不跟你说了,我真走了。”   少年低低笑了声:“你和我怎样?”   少女真急了,语气带着一抹水灵灵的羞恼:“你不可理喻,没脸没皮,亏得母亲夸你稳重,你再这样,我以后都不理你。”   少年便哄她:“好了,不逗你。稳重么……那是我不愿意搭理不相干的人,多说一句都厌烦,对你,总有一辈子都说不完的话。”他轻叹一声,更为温柔:“我先走,伞你拿着,路上小心淋到雨——喜冬,照顾好你家姑娘。”   一个陌生的声音道:“是,七殿下放心。”   等终于没了动静,他才走了出去,刚走几步,却见原来江晚晴还没走远。   她身边那叫喜冬的小丫头连打了好几个喷嚏,脸上有些不自然的红,声音是哑的,鼻子有点堵:“姑娘——阿嚏!”   江晚晴道:“怕是着凉了。你靠我近一点,我们先回去。”   喜冬忙道:“万万不可,要是过了病气,那我——”   江晚晴叹气:“又不是叫你抱着我,过什么病气?只有一把伞,你离的近一点,当心淋雨。”   那两人便相互依偎着走进雨雾中,都是斯斯文文的姑娘家,走的不快,隐约还能听见几句谈话。   喜冬笑道:“姑娘,七皇子今儿好大的醋劲,回头你再不安抚两句,他晚上都要睡不好觉了。”   江晚晴道:“就你话多。”   喜冬又笑了笑,声音轻了些:“昨天夜里,我听见夫人和老爷吵架呢,夫人说想把你许给七殿下,你们有自幼相识的情分,日后他定会善待你。这好端端的,老爷偏要叫你在太子殿下面前献宝,分明不怀好意——”   江晚晴制止:“别说了。这事你跟谁都不准提起,知道吗?”   喜冬应道:“奴婢知道,奴婢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   江晚晴笑了笑,轻轻点她发烫的额头:“鬼机灵。”   喜冬咳嗽一声,低低道:“姑娘把伞给我吧。”   江晚晴淡淡答道:“快到了给你,省的你打喷嚏,不看路。”   ……   那两人渐渐走远了。   斜风细雨,落在水面上便是一圈圈的涟漪,池中莲花开的正好,而那远去的姑娘,有着人比花娇的好颜色。   世人爱她美貌才情,爱她柔弱又高贵,正如水中芙蓉。   唯独他,只看见了她和婢女一道走在雨中时,那倾斜了的竹骨伞,她一侧的肩膀被雨打湿,那背影带着遗世而独立的清傲。   不知为何,有那么一刻,他觉得少女和这苍茫世间,竟是格格不入的。   他低头,视线无意中落在脚尖,那里沾染了一点污黑的血渍,他的目光渐渐深沉,逐渐失去温度。   江晚晴和七弟,对他来说,亦是如此。   他们年轻而飞扬的神采,一言一语的嬉笑怒骂,都是那么鲜活,那么浓墨重彩,可他……他生而活在死亡的阴影笼罩下,自他懂事起,就学着怎么杀人不见血,怎么算计人心,驱使他人为自己所用。   终究不是一条道上的人。   容定从回忆中醒过神来,见江晚晴在睡梦中,依旧紧皱眉头,容色苍白如雪,不禁轻轻叹息一声,伸手拂去她脸上的碎发。   他是那么喜欢她。   至于那天,后来……后来他回到席间,等人都散了,宋贵妃带着几位皇子,他陪着父皇,一道回去的时候,宋贵妃突然开口,请他点评几句江姑娘的琴艺。   他说了几句技巧相关的,最后的评语,却是‘空谷幽兰,瑶池玉莲’八个字。   父皇和宋贵妃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他回头,看见他那素有沉默寡言活阎王之名的七弟,看着他的眼神,冷的像结了冰,就连几位年幼的弟弟都受到了不小的惊吓,纷纷站的离他远点。   唉,这下不止晚上睡不着觉,只怕饭都吃不下,只能每日闻着老坛酸醋干着急了。   容定微微笑了笑,起身退下去。   多少前尘旧事,回首已是百年身。   *   江晚晴的梦里没有声音,只有凌昭的一张脸,嘴角弯起,带着那种令她心惊胆战的宠溺笑容。   其实也不是没见过,小时候是常见的,只是现在,那笑却代表了另一层意思。   他的脸上分明写了几个大字。   ——你就是喜欢我的。   她想说我没有,你胡说,却发不出声音,那人自然也不听,还是一脸微笑的看着她,看着看着,这梦就成了噩梦,惊出一身冷汗,最后只剩模糊的一个念头。   ——虽然这次你不够幸运,但下次你可能更倒霉。   刚醒来,四周无人。   江晚晴觉得奇怪,正想开口叫人进来,就听见了外面的声音。   “一句心病,你们打算来回用上几次?”   “回皇上的话,宛儿姑娘的确……的确就是忧思过甚,郁结于心啊!”   “……”   声音又低了下去。   过一会儿,门吱呀呀拖长了调子开了,那人走了进来,本是想放轻脚步的,看见她醒着,半靠在床榻上,微微一怔。   江晚晴看着他,恍惚觉得,他一进来,整个寝殿都变得狭小了,记忆中那少年还没这等身高气势,可现在,无论在什么地方,他一出现,便如高山仰止,令人无端望而生畏。   偏生他下朝后,一向习惯穿黑色的常服,更显得严肃正经。   乍一看,颇有原小说中形容的帝王风范,高高在上,不可企及……可下一刻,他对着她,又会露出温和而亲近的笑,夜一般深沉的眸子里,潜藏在所有情绪之下的,是残存的几分少年意气。   江晚晴轻轻叹了口气,目光从他身上移开,慢慢躺下,翻过身面对墙壁,把被子盖到头顶。   大喜大悲之后,她现在不想思考,不想理他,不想动弹。   凌昭看见她的动作,不由发笑,大踏步走过去,拉下一截被子,露出她乌黑的长发,白玉无瑕的额头,和一双雾蒙蒙的眼。   他问:“见了我就盖被子,掩耳盗铃么?”   江晚晴缩在被窝里,依旧背对着他,这会儿也不觉得热了,有气无力道:“皇上今日也不忙吗?”   凌昭淡淡道:“可以少睡半个时辰,不能不见你。”   江晚晴只是叹息:“你总认准我作甚呢?那些作古的旧事,忘了就忘了。”   凌昭看着她,凌乱的黑发下,侧脸苍白,如雪如玉,青丝掩盖下只露出一点耳尖,好生惹人怜爱。   他的目光柔软,低低道:“我日日夜夜念着,念了七年,这辈子都忘不掉,早打算以后带进棺材。”   江晚晴不看他,又叹一声:“你才登基,何必说丧气话。”   凌昭好笑:“你自己见了人就面壁思过,垂头丧气,却来说我……”他笑了一声,抬起手,顺着她的长发轻抚两下:“你知道误会我了就好,我又不会怪你,都是碎嘴的下人搬弄是非,我已经处置他们了。”   江晚晴没说话。   凌昭道:“天气是凉快了,也不能这么闷着——”   江晚晴还是对着床里面,生无可恋道:“你为什么就是不懂……你已经是皇帝了,为皇家延续香火,是你的职责所在,广纳后宫雨露均沾也是如此!你那么辛苦得来的皇位,你不想守好么?”   一阵沉默。   江晚晴以为他有所动容,终于回头看了看,却见他一双眼睛是带笑的。   凌昭挑起剑眉:“你倒是贤惠。”   江晚晴的语气还是那样有气无力死沉沉的:“我好歹当过皇后,也算过来人,作为你嫂嫂也好,妹妹也罢,劝你的这些话,都是真心的。”   心里更是叹息不止,又是无奈又是悲苦,暗想你一个宫斗文的皇帝,你的未来是星辰与大海,睡不完的美女和无所不在的堕胎药,怎么就想不开,死活捧着言情剧本咬死了不松手呢?   凌昭伸手,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   江晚晴一愣,下意识的拍开他的手:“你干什么?”   凌昭唇角挂着一点凉薄的笑,沉声道:“又是嫂嫂又是妹妹,真是哪儿痛往哪儿捅刀子——别乱想了。”笑意褪去,他继续道:“等前朝安定下来,我空出了时间,早晚把这事一道处理了。”   江晚晴瞧他那神采飞扬的容颜,印象中,自从他被他爹赶去北境,一直是苦大仇深的模样,真的很少这般轻松畅意。   她安静了会儿,道:“就算是为了前朝,你也是迟早要扩充后宫的。你多年未见我,心中已成执念,其实时间久了,你会发现,我不一定如你想象那般——”   凌昭语气极淡:“你是怎样的,我不需要想象,也不需要任何人来告诉我。”   他俯身下来,一手放在她脑后,抵住她冰凉的额头:“至于前朝,倘若当真纳几名女子为妃,才能坐稳我的皇位——”他笑一声,眼底锋芒尽显,再不加掩饰,满是不容置疑的强硬:“——那不如趁早把这位子,还给你那五岁的草包儿子!”   江晚晴见他这样,简直无可奈何,只能先推开他,又把被子拉了起来:“唉,你不开窍!”   凌昭更觉好笑:“谁不开窍?红口白牙,可不能乱讲。”   江晚晴不作声,继续面壁思过。   凌昭叹了口气,道:“太医刚来过,说你身子太虚,动不动昏倒,是因为忧思过甚,心病成疾——”说到这里,他皱眉,心里升起怒气:“这七年来,凌暄到底对你作过什么?这么难治的心病,他——”   他还算个人么?   这句话,他没说出口,只恨当初不过是找了个小宫女,和凌暄同穴而葬,真是太便宜了他。   江晚晴只道:“你走吧。”   凌昭点头:“你好好休息,我下次来看你。”话是这么说,又不舍得走开,站在床前看了她一会儿,忽然问道:“熔和煜,你喜欢哪个字?”   江晚晴听不太明白:“哪个熔,哪个煜?”   凌昭道:“都是火字旁的。”   江晚晴懒得去猜他的心思,随口道:“煜。”   凌昭又问:“贤淑的淑字呢?”   江晚晴觉得古怪,起身看他:“皇上给什么人赐名么?”   凌昭先点头,再摇头:“是,也不是。你喜不喜欢?”   江晚晴迟疑道:“……还行。”   凌昭这才舒展眉宇,笑了笑:“我也喜欢。”   江晚晴心中惴惴,忐忑的问:“皇上为何问这个?”   凌昭见她半坐在床榻上,乌黑的长发顺着两侧落下来,垂在胸前,当中一张雪白的小脸,一双眼睛水汪汪的,又似有薄雾隐现,含着几分担忧和疑惑望向他。   他心里满是柔情四溢,温声道:“其实没什么,只是今早醒来,上朝的路上,突然想到,用这几个字给儿女命名,会很好。”   江晚晴呆住了,好一会说不出话来。   凌昭体贴的送上解释:“……你我的儿女。”   江晚晴忍住想用枕头砸他的冲动,把枕头搂在怀里,侧过身去:“……你真的走吧!” 第27章   帝都郊外。   平南王取下挂着的酒囊,打开闻了闻味儿,仰头灌下一口,转头四处看了看,大声质问道:“世子呢?怎一转身,人又不见了?!”   这两年,老王爷年纪大了,加上有次战场上耳朵受伤,导致有点耳背,说起话来声若洪钟,周围的人都恨不能随身带个耳塞。   骑在马上的一人趁他不注意,揉了揉耳朵,这才回道:“王爷,世子爷说请您先行一步,他稍后会追上来。”   平南王重重哼了声:“不知又在打什么鬼主意……”他忽然皱起眉,指着一个方向,问道:“这是——”   随从答道:“从这里过去,是通向皇陵的路。”   平南王一怔,放下手。   侍从们松一口气,以为耳朵终于不用饱受折磨了。   谁知就在这时,平南王又大喝一声:“给老子把他捉回来!小兔崽子,一出南境就跟长了四条腿,到处乱跑——就算长了八条腿,老子也全给打折了!”   几句话震耳欲聋,树上的鸟儿纷纷扑腾着翅膀飞起,惊叫一声向天边去。   几里外。   双寿蓦地拉住缰绳,回头:“世子爷,我好像听到老王爷的声音了。”   他前方一名锦袍男子骑在马上,慢悠悠地前行,闻言头也不抬:“双寿,你耳朵也不灵了,回头叫大夫治一治。”   双寿争辩道:“我真听见了。”   平南王世子低笑一声,这才回头,慵懒扫他一眼:“我说没有,那就是没有。”   双寿只能叹气:“是。”   平南王世子停住,潇洒地从马上下来,遥遥望向皇陵所在地,隔着一重山,许久许久无言。   又过了一会,他解下酒壶,将壶中清酒浇在地上,叹道:“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这一杯酒敬姑娘,当年你我于千百人中的一眼,我便知我们心意相通,可惜,可惜……你若随我回南境,断不至于青山埋芳魂。”   双寿看着他家公子,也是无语:“世子爷,您怎么又提这回事了?老王爷说您脑子里全是浆糊,拎不清的,当年先皇后看的不是您,是您身后的燕王。”   平南王世子淡淡道:“双寿。”   双寿应道:“小的在。”   平南王世子语气温和,便如轻风细雨:“父王说什么不重要,你只要知道——”他斜睨过去:“你不想脑袋拧下来灌上浆糊,最好闭紧你的嘴。”   双寿立马住口,只立在一边。   平南王世子又往地上倒酒,慢慢道:“这第二杯,敬先皇。”他望着清澈的酒液缓缓渗入泥地中,目光恬淡:“昔日你害我好惨,也算给我上了宝贵的一课,知人知面不知心,最是难防小人心。”   双寿心中倾诉欲强烈,很想发表意见,然而念及世子爷的威胁,还是选择闭嘴。   当年,因为那事,曾经的燕王,如今金銮殿上的圣上,在比武场上吊打了世子爷,曾经的太子,如今作古的先帝,又在老王爷面前阴了世子爷一道,以至于回到南境后,老王爷逼着世子爷顶着烈日曝晒、打着赤膊,锻炼男子汉气概,一个夏天下来,差点黑成妈不认的炭块。   平南王世子塞住酒壶,放了回去,淡然道:“前尘已过,恩怨两消。你险些毁我一身皮肉,万万没想到,我又养了回来。”   双寿终于忍不住发言:“世子爷,您是说您借养伤躺在床上,死活不出门,一个月能养好的伤,足足躺了大半年,然后被老王爷发现了,一根鞭子打的你满院子上蹿下跳的事情吗?”   平南王世子面不改色,问道:“双寿,你可知你日后是怎么死的?”   双寿脸一白:“小的知错,世子爷开恩。”   平南王世子淡淡道:“舌头长的能打结了,绕在梁上吊死你算了。”   双寿苦着脸:“世子爷饶了小的吧,留小的一条命,小的这辈子只想死在战场上,马革裹尸而还,那多光荣,可不想死的窝囊。”   平南王世子便不理他了,远远眺望帝都,又回首向南,叹道:“我这一生情路坎坷,和先皇后有缘无分,和金家小姐,未能结缘便天人永隔。怨我多情风流魅力无穷,害佳人伤心,苍天惩罚我就好,为何要折磨她们呢?”   双寿站在他身后,暗暗地白他一眼。   平南王世子道:“我看见了。”   双寿一惊:“世子爷好厉害,脑袋后面长了双眼睛。”他摸了摸鼻子,又道:“世子爷,其实王妃都催了那么多次了……您身为平南王世子,如何能不成亲、不生子呢?上次,我听王妃私下和王爷说,孩子们一代不如一代,就没比得上王爷的。”   平南王世子轻笑:“那是母妃哄他开心的话,能作数么?”   双寿道:“可——”   话没说完,远处马蹄声急奔而至,平南王老当益壮,一马当先,人未至,一条鞭子先甩了过来。   平南王世子闪身避开,叹口气,拍拍肩头落到的尘土:“父王息怒,打坏了儿子的这张脸,面见皇上的时候,岂不尴尬?”   平南王冷笑:“你无端端的,来这里作甚?还不快走!”   平南王世子又是一声轻叹:“先帝和先皇后双双离世,儿子心中悲伤,进京前,先来祭拜一番,又有何错之有?”   平南王斥道:“等进了帝都,这等话不可再提,尤其是在皇上面前,不准提先帝和江皇后,你听见了吗!”   平南王世子一笑:“听见了,父王,您这么一吼,整座山头的人都听见了,没准皇上坐在养心殿都听见了。”   平南王大怒,又是一鞭子甩过去,风声凌厉:“反了你了!”   平南王世子再一次避开,转身上马,眉头一挑,意气飞扬:“走罢!”   *   江尚书府,书房。   三姑妈手里拿着条石榴红的帕子,抹了抹眼角的泪:“……我难道不也是为了府上着想吗?哥哥!我知道嫂嫂是怎么冤枉我的,可我、可我真恨不得把心剖出来,让你们瞧瞧,我是那黑心的人吗?”   江尚书坐在书案后,手边的茶已经凉了,他眉目沉沉,道:“宫里是有消息出来。”   三姑妈心头一跳,问道:“怎么说?”   江尚书平静道:“太后说慈宁宫太清静,这事九成定了。”   三姑妈惊喜不已,攥紧了帕子,暗自克制住欣喜,小心翼翼道:“当年皇后娘娘在长华宫,时常传召五小姐进宫,陪伴在侧,太后想必也认得她……这回,五小姐定是要进宫的了?”   江尚书看了她一眼:“谁进宫、谁陪太后解闷,这都是太后和皇上定夺的,你问我,我又问谁去?”   三姑妈脸色讪讪的,不肯死心:“哥哥,珍儿如能和五小姐同去,以后有点什么,也多个照应不是?”   她又抹抹眼泪,委屈道:“妹妹和你说句心底话,如果珍儿真能有出息,我自然跟着高兴,但是她也不会忘了你这个当舅舅的!她爹死的早,她能依靠的,唯有你啊。”   江尚书不语。   三姑妈再接再厉劝道:“这次入选的,肯定不止咱们一家的姑娘,外头多少人虎视眈眈呢……论年龄论品貌,难道不是珍儿跟着五小姐去最好?哥哥——”   江尚书抬起一手,有些不耐烦:“行了,我心中有数,你让我静一静。”   三姑妈还想再说,看见江尚书的脸色,只能忍住,先出去了。   江尚书端起茶盏,抿了口冷茶,还没放下,老赵在外头说道:“老爷,夫人往这边来了。”   江尚书顿时觉得心累,开门出去,见陈氏还隔着一段路,便吩咐道:“你跟夫人说,张大人找我有事,我走了。”   老赵苦着一张脸:“老爷,这不好交代吧,夫人都看见您了。”   江尚书心里憋着一口气,冷哼道:“这一个一个的女人,当真比什么都烦,重话说不得,轻话当成耳旁风,动不动一哭二闹的,哼!”   他走回书房,老赵端上两杯热茶。   过了一会,陈氏走了进来:“老爷,你有没有进宫——”   江尚书这话早听了八百遍,打断:“我不跟你说了么,王公公透过风声,皇上下朝之后,这两日心情都很不错。”   陈氏急道:“皇上心情是好是坏,与我何干?你倒是打听晚晚的事呀!”   江尚书无奈至极,又不敢在夫人面前发作,只能耐着性子解释:“王公公这意思,就是让咱们安心。”   陈氏拧起眉,冷冷道:“我不管,我只要一句话,晚晚到底有没有被逼殉葬——”   江尚书蓦地站了起来,恨不得捂住她的嘴:“夫人,你少说两句吧!”他见妻子别过身去,又赔着小心道:“没有,没有,我以人格担保。”   陈氏哼了声,斜他一眼:“老爷你的人格,早在随便什么歪瓜裂枣狐媚子都往后院塞的时候,就已经没了!”   江尚书老脸一红,双手背在身后,也哼道:“你再扯这些有的没的,趁早出去,少来烦我。”   陈氏瞪着他。   江尚书又心软下来,道:“宫里来了消息,太后会选几名世家贵女进宫,依我看,雪晴八成能入选,到时进宫一打听,不就什么都清楚了?总好过你在这里瞎猜。”   陈氏心想也是,沉默片刻,挑了挑眉:“方才我见你那好妹妹从书房出去……怎么,孟珍儿也要进宫?”   江尚书两手一摊:“这都是太后定的,我能作什么主?”   陈氏凉凉道:“孟珍儿的画像,老爷已经在着人准备了吧。”   江尚书板起脸,转向另一边。   陈氏气不打一处来,跟着走了过去,抬手指着他:“老爷,你当真以为我想送雪晴进宫?我巴不得太后不记得她,不选她!有晚晚在先,我早就看透了,心凉了,当上皇后又如何?天家无情!”   她眼圈微红,轻轻用帕子按了按眼角,声音微颤:“当年圣祖皇帝选秀,李姐姐选上了,我落选了,当时我关在房里,整整哭了三天……可后来,有次进宫,李姐姐却说羡慕我,至少宫外自由自在,没那么多的规矩,更不用从天黑守到天亮,一个月也见不得几次夫君。”   江尚书听这话顺耳,挺起胸膛,淡淡道:“这些年来,你在后院作威作福,还不都由得你?你知足就好。”   陈氏看他一眼,幽幽叹息:“后来,我才发现,李姐姐错了,我也是一样的,从天黑守到天亮,看着后院的女人一个个多起来,只我不如姐姐——至少她的夫君是天子,圣祖爷仪表堂堂,而我呢?男人都是一样的风流,却没有同样的本事。老爷再要纵欲下去,头发都要掉光了。”   江尚书气到火冒三丈,抬手想打她,最终还是没下的了手,只用力点了点她脑袋,恨恨道:“你闭嘴吧你!” 第28章   慈宁宫。   江晚晴颓废了两天,复又振作起来,重新燃起斗志,正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继续丧下去有何用,想办法才是真的。   装疯卖傻?   ——从此以后,见太医想必比见皇帝多。   残害嫔妃,谋害皇嗣?   ——这也得先要有嫔妃和皇嗣啊。   总之,只要在寿终正寝之前,得到凌昭的一道旨意就行,现在凌昭情正浓,大不了等她年老色衰,耗尽情分,总能如愿。   但如果莫名其妙死在这里,灵魂埋于书中世界,永世不得归家,岂不是很惨。   这么一想,可不能还没等到凌昭厌弃她,就先病死了,于是一日三餐照吃不误,太医送来的药,也捏着鼻子灌了一碗接一碗。   容定见她实在痛苦,端起来尝了尝,道:“其实太医送来的这些,不过是养身安神的药方,喝不喝都一样。”   江晚晴看了看散发着苦味的汤药,叹气:“太后担心,每日都要亲自过问,上次叫宫女偷摸着倒了一碗,恰巧被彭嬷嬷看见,徒惹事端。”   容定细长的眼眸中,浮起浅浅的笑:“……这样啊。”   他端起青瓷小碗,斯斯文文地将苦涩药汤饮尽,温声道:“往后,姑娘喝一口,剩下的我来,如此姑娘也算尽了心意。”   因为这药实在太难喝,灌进喉咙里难受的厉害,江晚晴一般都要喝一口,缓一缓,再喝上一口,见他这样一口气干掉,不由怔了怔:“你喉咙还好么?”   容定轻轻放下碗,从容道:“习惯了。”他凝视着江晚晴,声音低下来:“……甜的很。”   江晚晴看他的眼神,无来由觉得熟悉,那般含蓄又含情,真真像极了某人,可再看他腰部往下,又觉得六根清净而心不净,他何苦来哉,正想问他以后有什么打算,喜冬走了进来,说太后召见。   路上,喜冬道:“太子殿下能完整背下一首圣祖爷作的诗了,太后娘娘好高兴,想让您也听一听。”   江晚晴转过头,看到喜冬已经换上了宫女的衣裳,不禁长叹:“冬儿,我分明叫你跟着卫太医,一道回老家过日子,你回来作甚呢?”   喜冬执拗道:“皇上准了卫九回去太医院,便是皇上不准,奴婢也不走了,这辈子都不走了。”   江晚晴揉了揉眉心:“卫九待你不好么?”   喜冬神情平静:“不,他待奴婢很好,可是,姑娘——”停顿一下,她的眼里是固执而一往无前的决绝:“奴婢自小跟在您身边,您是奴婢的救命恩人,待奴婢又比卫九差在哪里?咱们主仆之间十几年的情分,加上救命之恩,奴婢若是因为和卫九几年的情意,就撇下了您,那奴婢成什么人了!”   江晚晴道:“你——”抬头,已经到了正门前,便没再说。   李太后坐在正前方,身后站着彭嬷嬷和刘实,她看见江晚晴,眉开眼笑:“宛儿,快过来,你听,福娃已经能背诵他皇爷爷作的诗词了,这孩子真聪明!”   福娃站在最中间,果然正在摇头晃脑地背一首诗,背完了,才蹭到江晚晴身边,奶声奶气求抱:“福娃向小姑姑问好,小姑姑抱一抱福娃吧。”   江晚晴抱他起来,笑道:“福娃又长身子了,我都快抱不动了。”   李太后道:“壮实一些好,皇帝在他这年纪的时候,就是这样,后来长高了,整个人多有精神。”   江晚晴一愣,回忆了半天,凌昭小时候是不瘦,可是肉结实,再摸摸福娃的手……奶胖奶胖的。   她抿嘴一笑,道:“就怕以后收不住,还是注意一些为好。”   李太后点了点头:“你说的也有道理。”她对着福娃伸出手,语气和蔼:“福娃来,让哀家也抱抱。”   福娃便从江晚晴身上下去,挨到李太后身边。   李太后慈爱地揽住他,叹了口气,对江晚晴道:“如今福娃在身边,哀家这几天,夜里倒是总想起皇帝小的时候。”   彭嬷嬷在旁边道:“到底是叔侄,总是有些相像的。”   江晚晴:“……”   福娃长的既不像先帝,更不像他叔叔,本来也是,他跟这两个人没半点血缘关系,彭嬷嬷说这话,自然是讨李太后欢喜。   李太后的确也显得高兴,难得怀念起往事:“皇帝在福娃这年纪,已经很懂事了,只是不爱与人亲近。唉,那会儿他才多大点呀,就连嬷嬷伺候他宽衣沐浴,他都总是不乐意,可把哀家给急坏了,还以为他身上长了见不得人的脓包,哀家非得亲自检查一遍,发现没长什么东西,那孩子就板着脸,对哀家说……”她板起脸,装起凌昭素来不苟言笑的样子:“……母亲以后,不可这般无礼。”   江晚晴笑了一笑,暗想这话倒是他说的出来的,彭嬷嬷和刘实则低头掩住笑意。   福娃懵懵懂懂问道:“太后娘娘,皇叔对别人也这样么?”   李太后点头,显得很是无奈:“是啊。你皇爷爷的皇子本来就多,哀家自然希望,他来看哀家的时候,皇帝能多多表现,讨他喜欢。谁知有一次,圣祖爷难得来上一趟,心情也好,对皇帝说,昭儿,来,让父皇抱抱……你皇叔听了,沉默好久,说出来一句话,叫哀家心都冷了。”   福娃问:“皇叔说了什么?”   李太后至今想起来,仍觉得心有余悸:“他说,还是不要了吧,儿臣都四岁了。”她叹过气,又笑了起来,摇头:“他这气人的本事呐,不知跟谁学的。”   江晚晴端起手边的茶盏,道:“皇上和圣祖爷的脾气,其实有几分相像。”   李太后愣了愣,一想也是,喃喃道:“圣祖爷在世时,众多皇子中,有一句话,对昭儿说的最多。”   ——孺子不可教也。   这句话,李太后没说出口。   圣祖爷不喜欢她的儿子,她很早就知道,倘若他在天有灵,知道如今金銮殿上坐的,是他当年最瞧不上的皇子,以他的脾气,会不会气的吹胡子瞪眼呢。   李太后撇开这个念头,不敢深想,转向江晚晴:“来,宛儿,这几张画像,你和哀家一起看看。”   江晚晴见状,对喜冬道:“冬儿,你带太子下去。”   喜冬应了声,牵起福娃的手,把他领了出去。   不多时,刘实拍了拍手,有五名太监走了进来,每人手里都拿着一卷画,慢慢展开。   画中是身形相貌各异的少女,神态有的羞怯,有的文雅,唯一的共同点,都是年轻美貌的丽人。   李太后指着当中的两幅,道:“江尚书府上的两位姑娘,哀家已经放进名单里了。”   她牵住江晚晴的手,轻轻道:“不为别的……宫中有多寂寞,思家之苦有多难捱,哀家都知道,让你妹妹来陪陪你也好。”   江晚晴心中感激,弯腰行了一礼:“多谢太后娘娘。”   又转头去看那两张画像,江雪晴和孟珍儿,都是原作中进了皇帝后宫的女人,身为女主的江雪晴自然不用多说,孟珍儿也不是省油的灯。   江晚晴双手交握,放在身前,默默祝祷,这两人一进来,就能带动剧情线,和凌昭一见面便如天雷勾动地火,噼里啪啦的火花乱窜。   李太后又道:“换一批来。”   于是太监们安静地退下,换上另五名,如此换了好几轮。   李太后问道:“你瞧瞧,哪几个好。”   江晚晴含蓄道:“都是名门世家的姑娘,宛儿瞧着都很好。”   说完了这句,心里默数三秒,又把还能记住的,凌昭从前的后宫佳丽指了出来,另外选了几名长相气质或家世特别出众,一看就是凌昭的菜的。   李太后怔怔地望着她,目中的光芒渐渐淡去。   江晚晴扶住太后的手,轻声问:“可是我选的这几位,不合太后心意?”   李太后眉眼染上哀伤之色,苦笑着摇头:“怎会。你选的这几位小姐,不仅哀家挑不出一丝错处,想必皇上也会喜欢,你是真的半点私心都无。”   江晚晴有点不解:“那为何……”   李太后拍了拍她的手,又握了一握,才道:“在哀家心里,到底还是你最好,是以看其他人,总有那么一点不是滋味。”   江晚晴:“……”   *   慈宁宫,西殿。   江晚晴不在,福娃便一个人坐着练字,过了会儿,他觉得闷了,从椅子上跳了下来,见喜冬和宝儿、容定在一起说话,便好奇地过去凑热闹,探出小脑袋:“你们都在说什么?”   喜冬本来在说画像的事,闻言忙住口,清清喉咙:“太子殿下。”   福娃环视一周,自觉母亲不在,他已经是个大人了,遂抬头挺胸,先对喜冬道:“冬儿姐姐——”   喜冬忙道:“奴婢担不起。”   福娃正经道:“孤说你担的起,你就行。冬儿姐姐,你能抛下儿女私情,回来小姑姑身边,孤……深感欣慰。”   宝儿看他虎头虎脑装老成的样子,抿着嘴拼命忍笑。   福娃慢悠悠地踱了两步,手背在身后,就像一只胖猫在巡视他的领地,走了一小会,停在宝儿跟前:“宝儿姐姐,你虽然是小姑姑身边的新人,但小姑姑既看重你,孤也觉得你是个可靠的姐姐。”   宝儿屈膝:“多谢太子殿下称赞。”   福娃点了点头:“嗯,你要继续保持。”   他又走了几步,这一次对着容定,道:“孤不太认得你。”   容定微微一笑,道:“我进宫时间不长,从前只在长华宫,是以太子殿下不识得。”   福娃看着他,小胖手摸摸下巴,故作深沉道:“孤知道,小姑姑说,你伺候她的时候伤了腿脚,可见你是很用心的,来人!”他唤了一声,便有一名宫女上前来:“传孤的话,赐这名容公公,一盘蜜饯金枣,两块玫瑰花糕。”   宝儿和喜冬在旁忍笑,容定却是一派风轻云淡:“多谢太子殿下赏赐。”   福娃见那宫女领命要走,忍不住又跑几步追上她,小小声道:“也给孤取两块玫瑰花糕,仔细着,别叫人看见。”   等宫女走远了,福娃又折回来,站在容定面前,想拍他的肩膀,奈何有身高差,只好拍拍他的手,语重心长道:“孤有课业在身,不能终日陪伴在小姑姑身边,你要多尽尽心,听懂了吗?”   容定温和道:“听懂了。”   福娃长叹一口气,只留下容定三人,叫其他人都出去,这才开口:“不,你们不懂。我小姑姑太苦了,父皇走了,丢下我们,在话本里,小姑姑这叫寡妇,你们知道什么叫寡妇吗?”   宝儿和喜冬站的笔直,双双点了点头。   福娃又问容定:“你知道什么是寡妇吗?”   容定淡然道:“有所耳闻。”   福娃两只小胖手艰难地背在身后,仰天长叹:“父皇自己一个人走了,永远不回来,不争气啊——”   喜冬连忙出声提醒:“太子殿下!”   福娃便也不说了,又道:“我皇叔也说过要当我父皇,唉,可叹孤都懂了,他还不明白一个道理……”   宝儿奇道:“什么道理?”   福娃看了看他们:“孤也是最近才想通,他可以当孤的父皇,横竖他现在是皇上,他最大,但是孤的小姑父,可是要凭本事才能当的,必须一个个的画像都放上来,让小姑姑选!”   喜冬额头冒出一层汗:“太子殿下,这话你可不能和别人乱说——”   福娃淡淡道:“孤知道你们是小姑姑亲近的人,才对你们说这话。好了,宝儿姐,冬儿姐,你们都出去,孤要和小容子,进行男人和太监之间的对话。”   容定脸色一黑。   另外两个丫头看他一眼,都先出去了。   福娃靠近他,刻意放轻的声音稚气十足:“小容子,你是不能参与竞争,当孤的小姑父的,但你是半个男人,这就比宝儿姐和冬儿姐等弱女子强,半个男子汉大丈夫,也更要有担当,不能因为你是太监,就没了梦想……孤教导你的话,你明白吗?”   容定沉默地看着他,突然想,早知有今天,当初是否晚点叫侍卫过去,任由他亲娘把他掐死在襁褓中。   容定低下目光,皮笑肉不笑:“应该明白。”   福娃皱眉,带着不悦:“什么叫应该明白?父皇常说,有时候蠢,比起坏,更为致命,这句话,你好生体会。”   容定抬眸,徐徐道:“我……尽量。”   福娃倍感欣慰,小脑袋点了点,转身离开:“那就好,孤吃东西去了。”   容定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唇边溢出一声叹息:“……真是致命。” 第29章   慈宁宫,西殿。   江晚晴从太后那里回来,四处看了看,没找到福娃,只看见宝儿在擦拭古董架子上的花瓶,便开口问道:“福娃呢?”   宝儿忙走了过来,答道:“回姑娘,太子殿下已经回去了。”   江晚晴微微惊讶:“回去了?”   宝儿抿嘴,憋着笑:“太子殿下和小容子,方才进行了男人和太监之间的对话,想是太子训话累了,先回去歇息了。”   “男人和太监之间的——”江晚晴下意识的重复几个字,内心啼笑皆非,面上佯装严肃:“宝丫头,这是你能讲的话么?”   宝儿笑起来,露出脸颊上两个甜甜的小酒窝:“姑娘,奴婢冤枉,这可是太子殿下当着我和喜冬姐的面,亲口说的。”   江晚晴半晌无言,最后只问:“小容子呢?”   宝儿道:“在他房里偷乐呢吧,太子殿下赏了他两份点心。”   江晚晴往后边走去:“你跟我一起去看看。”   院子里很静,这个时候,宫里的下人多有趁空闲,偷懒打盹的,到了容定房门前,江晚晴叫宝儿留在外面,敲敲门。   里面没有动静,也没人说话,片刻后,门从里面开了。   少年穿了一身蓝灰色的太监服,朴素不显眼,衣服上连花纹图案都无,但是洗的非常干净,衣摆整齐,坐痕都拍平了。   他生的眉清目秀,气质又温润平和,与其他阴阳怪气的内监显得十分不同,更像个高门贵公子。   容定看见来人,侧身让开路:“姑娘,请。”   江晚晴走了进去,看见这不大的房间也打扫的干干净净,桌子上摆着一壶茶水,杯里的热茶尚且冒着白茫茫的雾气,一旁的盘子里,是残余的半块玫瑰花糕,和一小碟的蜜饯金枣,上面还洒了糖。   看来,他还真的一直在这里,悠哉悠哉地吃东西……福娃赏他的东西。   如果他真是凌暄,难道就不嫌膈应得慌么?   这得要有多么出类拔萃的心理承受能力,才能很快接受并且乐在其中啊。   江晚晴转身,看着身后沉默而温和的少年:“过两天,我想想法子,替你安排一个远离御前和慈宁宫的闲差。”   容定抬眸:“为何?”   江晚晴盯着他看了一会,想看出他究竟是装傻还是真傻,最后迟疑的问:“你、你还想来几次男人和太监之间的对话?”   容定那双细长的眸子里,蕴满柔和的笑意:“姑娘觉得我在意?”   江晚晴反问:“难道你不吗?”   容定拈起那半块玫瑰花糕,蘸了点糖,送进唇里,咽下去后才道:“若说一点也不介意,肯定是假的。只是人的一生所作所为,大约分为两种,职责所在,兴致所在。”   江晚晴知道他一贯会话里藏话,慢慢问:“所以,你执意留在西殿,是你的职责,还是……”   容定淡然道:“兴致。”   江晚晴想起时不时在他面前晃悠来,晃悠去的凌昭和福娃,不知说什么是好。   容定又笑了笑,走过来:“从前机关算尽,多为生来便背负的职责,无可推脱,现在反倒轻松,能畅所欲为。”   江晚晴看着他的眼神有点怪异:“你是说当太监……轻松么。”   还畅所欲为……难不成他一直有个太监梦不成?当真皇帝当腻了,羡慕起内监来了,这怪人。   容定眸中掠过一丝促狭的笑,声音轻缓:“不……我是说,能留在姑娘身边,听姑娘说钟情于我,生死都是我的人,还愿意为我挣回一座贞节牌坊,又是当着皇上的面说的,这滋味当真又新奇又美妙,便是真的拿金山银山来换,我也不一定肯的。”   江晚晴骇然瞪着他,脸上血色全无,煞白煞白,过了一会儿,又红了起来,正如夕阳西下时,染红的天边云霞。   他的话,已经彻底揭开盖住真相的脆弱遮羞布。   ——真的就是他!   江晚晴从前一门心思钻在和凌昭的拉锯战上,对他也只是抱有怀疑的态度,后来觉得他可能是前夫重生,便想把他调走,总归没怎么留意他,可直到如今……   她才想到,她当着凌昭和秦衍之的面说的话,她……她她她的贞节木牌,他全都看在眼里,听在耳里,只是他一向装的跟个没事人一样,从来不说,她便没往那上面想。   那块木头还是他给找来削的!   江晚晴的手有点颤,张了张口,只憋出一个‘你’字。   容定叹了一口气,似真似假道:“早知人死了才有这待遇,我一定不会拖上七年。”   江晚晴认定了他已经开启嘲讽模式,脸红了又白,白了又青:“你……你以后不准进内殿!”   她别过头,羞得耳朵都红了起来,飞快道:“总之我给你找个好差事,以后你谋划你的路,我走我的,祝你飞黄腾达,心想事成,至于别的……从今往后,我们就不再相干了。”   容定的目光落在她微红的耳尖,那瑰丽的颜色映在他眼中,使那双终年不变的,带着疏远而浅淡笑意的眼睛,变得温暖起来。   他笑着,戏谑道:“早在姑娘认我一声夫君的时候,我已经心想事成了。”   江晚晴深吸一口冷气:“你没完了!”   容定往前一步,她便退后一步。   他只好停住,立定不动,叹气:“姑娘息怒,我绝无讽刺的意思,就连姑娘为何如此反复,居心何在,我都不问。”   江晚晴一怔,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也平静下来:“那我替你安排的差事——”   容定摇头:“这个不行。”   江晚晴距离崩溃的边缘,只有那么一小步:“……为什么啊?”   他手里拿着重生剧本,难道不应该从长计议,暗中谋划怎么把凌昭拉下皇位,然后自己……呃,自己找个傀儡皇帝,挟天子以令诸侯,重新收回皇权吗?   他这个人,仿佛生来就该是操纵棋盘的棋手,而不该是一粒普通的棋子,任人摆布,被人呼来喝去的差遣。   容定薄唇轻抿,笑了一笑:“我记得,很久以前,我同姑娘说过,这普天之下的凡尘俗物,我早已不放在眼里,只一样,前生可望不可求,今生近在咫尺,说什么,我也不会放手。”   江晚晴定在原处,沉默了很久,心里的焦躁、尴尬,慢慢地被散落的灰尘熄灭,她长叹一声,摇了摇头:“罢了。你喜欢被福娃教训,由得你。”   容定柔声道:“不要紧。念在他嫡母的份上,我不和他计较。”   江晚晴抬起眼睛,只觉得和他谈不拢的,转身欲走,想了想还是停下来,回头看他:“你……”   话未说完,容定已经接道:“姑娘的秘密,我不会说。我的秘密,也请姑娘记在心中就好。”   江晚晴看着他,欲言又止,沉默一会,低低道:“你记错了,我没说死了是你的……死了谁的人都不是。”   容定心平气和:“是我记错了。”   江晚晴又看了他一眼,开门出去。   宝儿在外面等了半天,见江晚晴出来,一声不吭向前走,便跟了上去,好奇道:“姑娘,喜冬姐说,太后娘娘这次的人选中,有您娘家的妹子。”   江晚晴还在想着刚才的事,兴致不高:“是,有我五妹和我姑妈的女儿。”   宝儿一向迟钝,却听出了她的意兴阑珊,脑子转了转,想说点高兴的事哄姑娘开心,于是又道:“太子殿下会背圣祖爷作的诗了,这等聪明才智,可不是像极了先帝。”   她自以为姑娘深爱先帝,听到这话会感到欣慰。   不料江晚晴冷不丁止住脚步,脸上无端白了白。   宝儿讶然道:“姑娘怎么了?气色怎这么不好呢?”   江晚晴一听‘先帝’两字就头皮发麻,又觉得自己反应过度,便继续往前走:“……差的远了。”   宝儿心里好生纳闷。   太子这么小的年纪,就能背圣祖皇帝晚年所作的深奥诗文,就这样,比起先帝还是差的远了……在姑娘心中,先帝果然是无人可以比拟的。   她叹了口气,默念两句奈何情深缘浅,人间不许见白头,抬头一看,江晚晴走的越来越远了,急忙跟了上去。   *   慈宁宫,正殿。   李太后手执一卷旧画像,看着图中少女清丽出尘的容颜,即便画像旧的发黄了,依然难掩绝色姿容。   彭嬷嬷换了一盏茶,轻轻搁在茶几上,随意一瞥,讶然道:“这是……这是从前宛儿姑娘的……?”   李太后点了点头,唇角分明向上扬起,偏生又带着几许怅然:“是啊,是那年圣祖爷为太子选妃,呈上的画像之一。”   彭嬷嬷伺候太后多年,岂会不清楚她老人家的心思,不禁劝道:“太后娘娘,都已经过去了。”   李太后低低道:“哀家知道,只是……突然很想看一看。”   彭嬷嬷站在一边,不再出声。   李太后沉默地看了一会儿,便有一滴泪落在画上,她摸出袖中的帕子,抹抹眼睛,笑中带泪:“瞧我,今天本来是喜事,哀家是真替皇上高兴,宛儿选的那几个姑娘,哀家看了都喜欢,以后若有那缘分,定能尽心伺候皇帝。”   彭嬷嬷叹道:“您都说了是喜事……这又是何苦呢。”   李太后心里一酸,视线又朦胧起来:“方才宛儿在这里,哀家忍不住就想起……哀家也不愿想那些伤心事,可这么多年了,就是不能忘记。”   她合上那卷轴,声音透出难言的苦涩:“当时昭儿在狱中,我听说圣祖爷要把晚晴指给太子,那天下着暴雨,我在养心殿外等足两个时辰,他……最终还是没见我。”   彭嬷嬷听她自称我,又称皇上为昭儿,知道终究勾起了伤心事,只是暗自叹息。   李太后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紧紧攥住手中的帕子,似乎想借这个举动,阻挡回忆所带来的灭顶痛楚:“那时我第一次恨自己无能,恨这一生不争不抢,即便不为自己,就是为了昭儿……如果我能更受宠,如果我在圣祖爷心里的分量重一些,是不是结局就会不一样了。”   窗外分明是艳阳天,可李太后心里是冷的,那年的大雨从记忆中袭来,沉沉的雨云笼罩了她的心:“和其他皇子相比,昭儿得到的全不是最好的,比他更早封王的皇子有好几个,王府大都比他的燕王府气派,一年到头,他根本见不到他父皇几次,后来他随军出征,屡立奇功,回来见到他父皇,他也不会替他自己争取什么,连一句好话都不会说。”   “这一辈子,他就只一个晚晴,是人人求而不得,只他独有的,可到了最后……”李太后苦笑一声,闭上眼睛,任由泪水滚落:“就这最后一个人,我也没能帮他守住,是我无能啊!”   彭嬷嬷眼眶微红,使劲摇头:“太后!怎么能怪您呢?圣祖爷当年那脾气,他决定的事情,除了文孝皇后和先帝,谁又能让他回心转意?您已经尽力了!”   李太后惨然笑了笑:“是啊,谁都怪不得,只能怪造化弄人。先帝救了昭儿一命,昭儿一去北地就是七年,江家怎么可能让晚晴等下去?总是要嫁人的,跟了先帝也不失为一个好着落。”   彭嬷嬷轻轻抽去太后手中的画像,又重复了一遍:“太后娘娘,都过去了。”   李太后吸了吸鼻子,擦掉脸上残留的泪痕,微笑道:“说的对,名单拟好了吗?拿来叫哀家看一眼。”   凌昭过来的时候,李太后和刘实、彭嬷嬷正在一起对名单,作最后的删选,看见皇帝来了,李太后笑道:“昭儿来的正好,你也来看一眼。”   凌昭闻言反而有些诧异,这些天来,李太后对他更多称呼‘皇帝’、‘皇上’,倒是很少这么叫他了。   他向李太后请过安,在一旁坐下,刘实将名单给他看,他只扫了一眼,回道:“既然是来慈宁宫陪伴母后的,您作主就是。”   李太后摇了摇头,轻叹口气。   凌昭仔细打量了会儿母亲,突然拧起眉:“太后因何伤心?”   李太后一愣,不知他指的什么。   彭嬷嬷见太后眼睛还是红的,忙道:“回皇上,早前陪太后娘娘在园子里散步,不小心被风沙吹了眼,是奴婢的不是。”   凌昭显然不信,然而并不追问,只道:“刘实,传太医过来看看。”   李太后强笑道:“不用了,就这点小事,已经好了。皇上今日来,不知所谓何事?”   凌昭端起宫女奉上的茶,低咳一声:“上回说过,朕有事和太后商量。”   李太后点点头,道:“你说吧。”   可凌昭又不说了,抿了口茶,热气氤氲中,他的神情看不清晰:“……近来,听闻有大臣对朕的书法颇有微词。”   李太后不妨他提起这个,顿时哭笑不得,瞪他一眼:“皇帝,不是哀家说你……你的字,确实不好看,这不都怪你小时候,不肯下苦功夫练吗?”   凌昭面无表情,语气也淡:“宛儿的字一向是极好的,每隔几日,若能抽出半柱香的时间,替儿臣看一看……”   李太后长出一口气,更觉好笑,原来他打的是这个算盘,本想开口否了,身侧的刘实忽然以手掩唇,轻轻咳嗽了声。   李太后便道:“这样,哀家问问宛儿,回头叫人告诉皇上一声,可好?”   凌昭颔首,站起身。   李太后忍不住又道:“皇帝,宛儿外柔内刚,你若想勉强——”   凌昭平淡道:“朕和她本就是两情相悦,何须强迫。”   李太后噎了下,沉下脸:“宛儿是你妹妹,皇帝糊涂了。”   凌昭没说什么,分明不认可这个说法,转身离去。   等他走远了,李太后摇了摇头,拿起名单,对两个陪伴多年的心腹道:“他是真不肯死心,只盼等这些人进来了,趁早绝了他的念头为好。”   刘实清了清喉咙,低声道:“话是这么说,可是太后,皇上才登基,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他对宛儿姑娘又情深,您照顾宛儿姑娘的心情,但也不能伤了和皇上的母子亲情,如果一而再再而三做的太绝情,只怕日后皇上对您寒心呐。”   李太后无奈道:“哀家自然知道,可放任他的话……皇帝这性子,本就没人管束的了,哀家拿他没法子,也不能害了宛儿啊。”   刘实又咳嗽了下,声音更轻:“太后,容奴才说句僭越的话——皇上方才说了,每隔几天,又只有半柱香的时间,您咬准这上面就好……您想,便是皇上有那个心,才半柱香,能干什么呀?”   李太后呆了呆,隔了一会儿才回过味来,脸上不由一红。   话糙理不糙,这话虽然无礼,但是仔细想来……就圣祖皇帝那能耐,昭儿若是有他的一半,那半柱香真的是什么都干不完的,又想凭她儿子那行军打仗的身板,没道理比他父皇还弱。   于是,李太后沉默片刻,终于松了口风:“行了,你去跟皇上说,哀家准了,只半柱香,多一刻都不行。” 第30章   过了几日,正巧凌昭午后得空,便打发王充亲自去慈宁宫请江晚晴,前来‘指点’他的书法。   江晚晴一早得了太后的话,知道这是太后对皇帝的让步,推脱不得,于是只道:“请公公带路。”   倒是宝儿瞧见了,忧心不已,不由自主地跟上去几步:“姑娘一个人去吗?”   王充瞪了这不识相的丫头一眼,尖声道:“皇上召见宛儿姑娘,你是宛儿姑娘吗?”   宝儿忙摇头:“不是。”   王充冷冷道:“那你跟过来作甚?一边儿凉快去,别挡道!”   宝儿欲言又止,看了看他,又看看江晚晴,往旁边站了站。   江晚晴使了个眼色,安慰道:“没事的,我很快就回来。”   喜冬也在一边拉住宝儿,这才相安无事。   路上,江晚晴问道:“公公,真有大臣明目张胆的笑话皇上的字?”   王充赔笑道:“这怎么说呢,放明面上的,真没有。前些天,皇上驳回了一位大人的奏折,那位大人看错了折子上的一个字,在朝堂上闹了个大笑话,背地里各位大人们都怎么说的,奴才就不知道了。”   江晚晴心里有了数。   其实,历朝历代,尤其是开国帝王,不乏有武人出身、才学浅薄的。   而凌昭的错漏会被十倍放大,被前朝一些人捉住不放,更可能是因为他的前任,正好是这方面的佼佼者,有对比才有伤害。   快到养心殿前,王充突然清了清喉咙,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声道:“姑娘,太后娘娘已经吩咐过了。以掷笔筒为信号,若皇上有……举动,你就把书案上那个粉彩笔筒摔下去。”   江晚晴想了想,问道:“摔下去以后呢?”   王充道:“奴才们就会在外面大喊,半柱香到了!半柱香到了!太后派人来找,请宛儿姑娘回去!”   江晚晴:“……”   午后阳光慵懒,透过窗格子洒进来,人也变得懒洋洋的。   养心殿外只有两名小太监守着,室内点上了龙涎香,这味道不是凌昭惯用的,因此江晚晴刚进去,身形刹那停住。   一瞬间,还以为回到了兢兢业业当皇后那时,还以为会看到总是一脸病容的天子。   当然,站在书案后的,是凌昭。   下朝后,他换了一件鸦青色的常服,袖子、衣摆边缘滚一圈红边,胸前背后绣有象征地位和身份的五爪金龙。   书案上摊开一张新的练字宣纸,地上有几个揉成团的废纸。   王充恭谨道了声:“皇上,宛儿姑娘到了。”便悄声退下,倒退着走到门边,轻轻带上门。   殿内只剩两人,静谧中透出一丝紧绷的气息。   凌昭抬眸:“发什么呆?”   江晚晴摇了摇头,看了眼窗外刺眼的阳光,模糊的想,从前他身上,更像是太阳晒过衣服的味道,干净清爽,又因为总是热衷于射猎骑马,偶尔会带一点汗味。   总归不是这样清冽的香味。   其实,他登基后,到底和原作那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越来越像了。   她打心底里松了口气。   也许,根本不需要使劲扑腾着翅膀作天作地,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初恋白月光滤镜慢慢淡去后,她适时添上一把火,就能事半功倍,躺着成为人生赢家。   凌昭放下笔,渐渐走近:“听太医说,你每天都有吃药。上回他替你诊脉,你的身子已经见好了。”   江晚晴木然点头。   凌昭立在不远处,便如一座气势磅礴的小山忽而逼近,挡住窗外明媚的阳光,带着极强烈的压迫感,居高临下,将她包围住。   他一向是最不缺乏存在感的。   凌昭挑眉,问道:“怎么,今天这般乖巧,不气我了?”   江晚晴木然摇头。   凌昭好笑,倾身向前,看她的眼睛:“到底出什么事了?不说话,只会点头摇头,莫不是生一场病,变成了木头人?”   江晚晴只是沉默。   凌昭抬手,摸摸她头发,声音放柔:“让我猜猜……喜冬和我说的那些话,叫你下不来台,不知怎么面对我?”   他敛起笑意,双手轻轻握住她纤弱的肩膀,一字一字斩钉截铁:“本就是他横刀夺爱在先,你念着我是理所应当的,七年别离,我守一方边疆平定,也没对不起他。不管他叫人对你说了什么,晚晚……我们从不曾愧对于他,知道了么?”   江晚晴继续装木头人。   凌昭看了一会儿,点点头,转身走回书案后,执起笔,蘸上墨水,随意写了两个字,淡淡问道:“朕写的如何?”   江晚晴想起这一趟太后交代的目的,过去看了眼,便低头不语。   凌昭道:“你说实话,无妨。”   江晚晴又瞄了瞄他,声音毫无起伏:“当年圣祖爷怎么说你的,都是大实话。”   当时,他爹说他孺子不可教也,读了十来年的书,不如全喂狗算了,写的字简直丢皇家丢他老人家的脸面。   更狠的,似乎还说过,就算他的书信被北羌人拦截了,那也不要紧,反正对方八成看不懂。   凌昭笑了笑:“当初倒应该听你的。”   那时,那小小的垂髫少女,总会在他趴石桌上打瞌睡时,推推他,用她轻轻软软甜如蜜的声音,着急地催促:“你快起来呀,过两天你父皇考察你们的功课,你又想当最后一名挨骂么?你起来……我知道你装睡!”   然后,他会捉住她绵软无力的小拳头,惹得她红透双颊,瞪他一眼,转过身去。   他笑一声,道:“考核成绩最好、最勤快的那几个,除了太子,便是有心争一争皇位的,我又不凑这个热闹。”   江晚晴回头看他,一指放在唇边嘘了声:“别胡说。”   他扬眉:“我以后最多带兵出去打仗,赢了的话替你讨点赏赐,输了的话……”   江晚晴一怔,脱口道:“输了怎样?”   他又笑起来:“输了,你替我哭一场,过上两年改嫁就是,每逢清明给我烧点纸——只一点,不管以后嫁了谁,在你心里,不能越过我去,听到了吗?”   江晚晴真恼了:“满嘴胡言乱语,当心我去你母亲面前告状。”   当时年少。   无论当初,或是现在,那个女孩从来不明白,他对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肺腑之言,从无作假。   他想过无数关于将来的可能,好的,坏的,全都有她。   念及旧事,凌昭醒过神,又去看安安静静站在旁边的姑娘:“总听你提起凌暄书画双绝,他的字写的很好么?”   江晚晴点头。   凌昭若有所思,让开一步:“来。”   江晚晴看着他。   凌昭沉声道:“你和他兴趣相投,想必能模仿的七分相似,你来写写看。”   江晚晴看他冷着一张脸,似乎多有不悦,心想不如顺水推舟,让他更不高兴,于是走了过去,提起笔,想写一首先帝的诗。   才刚写到第三个字,手背忽然一热。   那人不知何时走到她身后,大手覆着她的小手,他手心的热度似能灼伤皮肤,炽烈一如他的心他的情。   凌昭的声音压的低低的,也透着逐渐上升的温度:“以后你就这么教我。”   江晚晴便在心底默数一、二、三……他的呼吸喷洒在颈项间,有些发麻的痒,数到第五声,她开口,很平淡的语气:“你母亲说你小时候都不爱人碰的,她担心你长了瘤子,只能扒光了你的衣服看。”   一句话平平整整说完,凌昭僵了僵,后退一步:“你——”仓促之下,没看清楚,垂落的衣袖带翻了茶盏,茶水淋了他一身。   随即,外面响起几名太监杀猪叫似的尖叫:“半柱香到了!半柱香到了!太后派人来找,皇上即便兄妹情深,也请先让宛儿姑娘回去罢!”   江晚晴瞥一眼他湿了一片的下身,弯腰行了一礼:“皇兄,宛儿回去了。”   凌昭铁青着脸,似要发作,可过了一会,他只是屈起手指,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尖,挑眉道:“回去罢……还有,那是朕六岁往前的事,从今以后。”他低头,看了一眼衣服上的水渍,抬手点了点她光洁的前额,又气又爱:“能这样的,只有你了。”   门开了。   江晚晴出去后,王充和两名小太监刚心惊胆战地抬头,就见皇帝湿了衣服,正冷着眉眼站在殿内……那衣服湿掉的部位,还很敏感。   王充忙道:“来人,伺候皇上——”   凌昭淡淡道:“换衣服不急。王充,你过来。”   王充后背发凉,头皮发麻,一步一步走的像蜗牛往前爬,顶着巨大的压力到了皇帝跟前,已经扑通一声跪下,左右开始打自己耳光:“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凌昭双手负于身后,居高临下睥睨着他:“你究竟是在养心殿当差,还是在慈宁宫?”   王充眼珠子转了转,手指往后一指:“是他俩吼的,可不管奴才的事啊!”   那两名小太监原来在看王充的笑话,如今听他祸水东引,吓的腿都软了,全都哭丧着脸:“不带这样的吧,王公公!”   *   慈宁宫外。   喜冬剪了几枝花,正准备带回去,忽见转角处,有个人影鬼鬼祟祟的,不禁皱起眉,大步走过去,厉声喝道:“谁在那里!”   那个人影慢吞吞地从阴影里出来,却是她丈夫卫九。   喜冬一惊:“你不是在太医院当差吗?怎么来这里了?”   卫九苦着脸:“刚去启祥宫替何太妃瞧过,我……路过来看看。”   喜冬问:“看什么?”   卫九搓了搓手,可怜巴巴的问:“冬儿,你还记得我吧?”   喜冬用手指戳了下他脑袋:“你傻了?”   卫九呵呵笑了笑,低下头:“趁还没孩子,你……你多想想我。”   ——等有了孩子,只怕在你心里,我真的什么都不是了。   卫九说的心酸,恨不能抬起袖子擦眼睛。   喜冬扑哧一笑,摇摇头:“真的傻了。姑娘叫人去太医院看过了,明天你闲在家里,姑娘叫我今晚上宫门落锁前,就回去。”   卫九大喜:“好,好!那你替我谢谢宛儿姑娘。”   喜冬扬眉道:“知道了。”   回到西殿,只见宝儿拿着一块抹布,在殿里东擦擦、西擦擦,容定则是抱着双手,站在殿外,不知在看什么。   喜冬奇怪的问他:“你站这里作甚?”   容定回答:“姑娘不让进。”   宝儿在里面听到了,转身看向他:“早与你说过了,你得罪了姑娘,说两句太子殿下和先帝的好话就是了,你却不听。”   容定唇边泛起一丝遗憾的笑:“这恐怕不好。”   宝儿问道:“为什么不好?姑娘多喜欢太子,你有眼睛看,姑娘多喜欢先帝,你有耳朵听,傻的吗?”   喜冬原本只在一边听,这会儿嗤笑一声,语气清凉:“姑娘很喜欢先帝么?”   宝儿不假思索:“那可不,姑娘亲口说的!”   喜冬冷冷道:“姑娘一辈子没喜欢过先帝,小时候不喜欢,成亲了不喜欢,先帝驾崩后却喜欢上了,这话说出去,你信不信?”   宝儿自觉受到了无理质疑,声音带上一抹怒气:“你——”想问你怎么知道,转念一想,喜冬却是自小跟在姑娘身边的。   喜冬走到她旁边,问:“你知不知道姑娘怎么认识的先帝和皇上?”   宝儿不答话。   喜冬笑了笑,继续道:“那是在很多年前的春天,姑娘头次进宫,不止是太后娘娘,就连当初的宋贵妃、周德妃,都很喜欢姑娘,听闻姑娘小小年纪就有才艺,便让姑娘作画,谁知姑娘才刚落笔,那画不慎被风吹走了,挂到一棵树上。”   宝儿听着有了兴趣,追问道:“后来呢?”   喜冬看向窗外,追忆起往事:“后来,没等太监动手,当时的七殿下爬树取了下来,袖子上还被划破一道,姑娘看了好生过意不去,就这么认识了。”   宝儿急道:“不是啊,你说姑娘认识了先帝和皇上……那先帝在哪?”   喜冬撇过头,不愿让她看见自己眼底的不屑:“那画拿下来后,姑娘发现刺破了一个小小的口子,她画的花儿坏了,先帝正好路过,添了几笔,又成了一幅佳作——你是没看见当时那情景,所有人都上赶着夸赞先帝妙笔生花,聪颖无双,就我们姑娘,谢过他之后,还是回去找七殿下说话了。”   宝儿轻哼了声:“……那又不证明什么。”   喜冬掐了掐她的脸颊:“那证明姑娘不是趋炎附势之人,谁都知道圣祖爷有多偏爱先帝,而皇上于众皇子中并不受宠,可我们姑娘独具慧眼,从小就一心向着他,就算被旁人笑话,也没变过心意。”   宝儿一愣:“旁人笑话?”   喜冬淡淡笑了笑:“可不是。大家背地里都笑姑娘,说以她的资质,大可以嫁个更得势的皇子,何苦吊死在七殿下这棵树上,再后来,七殿下开始领兵打仗,人家又可怜她,说这刀剑无眼的,可别年轻轻就当了寡妇。这些难听的话,姑娘从不往心里去,反而是七殿下……”   说到这里,她叹一口气:“姑娘越长大,出落的越发水灵,自然有说媒的上门,平时又多有献殷勤的公子哥,七殿下每每为此拈酸吃醋,伤透脑筋……”   宝儿捂着嘴嘻嘻一笑:“哎呀,姑娘后来嫁了先帝,他岂不是整个人浸在醋缸里出不来了?”   喜冬瞪她:“这话是能拿来玩笑的吗?你是不知道那时他有多——”时隔多年,想起姑娘被指给先帝后,那人找上门时的状态,她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这时,一直沉默的容定开口:“听说,平南王携世子,不日便到帝都。”   喜冬吃了一惊,失声道:“是他!” 第31章   平南王世子。   这名字便如平地一声响雷,惊得喜冬变了脸色。   宝儿几日相处下来,心知喜冬的性子比自己稳重多了,乍然见她这般失态,不由好奇道:“喜冬姐,这位平南王世子很厉害吗?”   喜冬摇头,面色依旧沉重:“……不是。”   宝儿更为奇怪:“那你为何如此惊讶?”   喜冬叹一口气,舒展眉宇:“他……他也是个怪人,当初他一口咬定姑娘对他有情,为了此事和皇上闹的不甚愉快,生出一场事端。”   宝儿最爱打听八卦秘闻,耳朵很快竖了起来,扯住喜冬的袖子:“好姐姐,你说给我听听吧。”   喜冬又摇了摇头,忍不住发笑:“这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秘密,你找宫里的老人稍微一打听,就全知道了。当年平南王打了胜仗,立了大功,带世子进京面圣,圣祖皇帝龙心大悦,准备了三日宫宴,为他们接风洗尘。不仅如此,传闻世子是个文武双全的青年才俊,圣祖皇帝便设擂台,分文斗武斗,君臣同乐,盛极一时。”   宝儿自言自语道:“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喜冬挑眉:“那会儿你才多大,怎会记的清楚?当时姑娘带着我,也随夫人一同进宫了。”   她微微仰起头,陷入回忆中:“那位世子爷当真是个锋芒尽显、不知收敛的公子哥,竟然当着圣祖爷的面,夸下海口,说他一早听闻,众位皇子中,论文才,当属太子殿下,论武学,那就要看燕王殿下。此次既然要比,他就和这两个人比,才有意思。”   宝儿睁大眼睛:“啊?那他岂非文武双全,厉害的很?”   喜冬摊一摊手,道:“三场文斗,他和太子一人赢一场,最后一场难分胜负,算是打平了。”   宝儿急忙追问:“武斗呢?”   喜冬沉默一会,突然扑哧一笑:“第一场比射箭,燕王迟迟未到,世子爷先看别人比试,他觉得无聊,一双眼睛随便乱看……不知怎的,就看到了女眷中的姑娘,这一看就没移过眼,场上比了两轮,换了四个人,他还在看姑娘。后来,听说他还在平南王和圣祖爷跟前,声称他和姑娘是一见钟情,有眼神为证。”   宝儿愕然:“……这都行?”   喜冬一脸无奈:“当然被圣祖爷驳回了,听说还挨了他老子一顿胖揍。”   宝儿愣了愣,开口问:“那比武场上呢?后来燕王来了吗?”   喜冬想到这里,又笑起来:“来了。太监来传话,说燕王即刻就到,于是世子先上场射了一箭,正中靶心,他回头对着姑娘笑了一笑,好不得意……”   她掩唇,笑得眉眼弯弯:“那时我和姑娘都看见燕王来了,就站他身后呢。姑娘不好意思说,我便用手指了指,他转过去时,燕王殿下的一箭正好射出,擦着他脸颊过的,箭头直劈开他那一箭的箭尾,射进靶心,登时赢得满堂喝彩。”   宝儿脱口而出:“赢了?”   喜冬笑道:“那当然,三场皆胜。打完了,燕王对世子留下一句,话不能乱说,眼睛更不能乱看,说完便过来安抚姑娘了,说他来的晚了,害她受人唐突。当天晚上,世子听人说起燕王和我们姑娘是一对,还不服气的很,说燕王一介粗人,和姑娘一点儿也不配,这话传进燕王耳朵,私底下他们又打了一场,这次世子脸上都挂彩了。”   宝儿撇过头,想起印象中冷酷且极为严肃的男人,实在无法想象,原来如此冷峻的帝王,也有过鲜衣怒马少年郎的一面。   既然想不出来,她干脆不想了,用胳膊肘捅了捅一直沉默的容定:“喂,小容子,发什么愣?”   容定微微一笑:“听你们说的有趣,不想打扰。”   宝儿沉吟片刻,抬头:“我猜呀,先帝肯定故意让世子赢的,你说是不是?”   容定依然笑的平和而淡雅:“……谁知道呢。”   *   宫外,楚王府。   圣祖皇帝的一众皇子中,楚王排行第五,是先帝的弟弟,当今天子的哥哥,比较奇葩的是,他和这水火不相容的两位,关系都相当不错。   今儿他起了个大早,本想出去溜达一圈,没想到还没出门,就碰上前来串门走亲戚的魏王。   这位老皇叔是他长辈,德高望重,他当然不能敷衍,只好请进来,好吃好喝的招待,老皇叔想下棋,他也只能作陪。   魏王酒量极佳,别人下棋品茶,他下棋饮酒。   此时,他已经喝的红光满面,抬眸看了一眼对面的侄儿,叹道:“从前人人都说先帝风流,红颜遍天下,不知道的以为他养了多少嫔妃,其实也就那几个……倒是你,后院里得有三十人以上了吧?”   楚王手执白子,迟迟不曾落下:“皇叔说笑了,统共也就那么二十七八个,不多,不多。”   魏王嗤笑一声,用棋子敲了敲棋盘:“宫里那位,如今可是后宫虚置,妻妾全无……你胆子忒大了,就不怕有看你小子不顺眼的,参你一本。”   楚王不以为意:“先帝和皇上都是痴情种,可痴情这东西,最是伤人,要不得。”   他转头,望一眼皇宫的方向,淡淡道:“您看这七年,把我七弟磋磨成什么样了,当上皇帝又如何,不见得有多开心。”   魏王挑起眉毛:“这话也是你能说的?”   楚王莞尔:“皇叔是自己人,我才说说,换作别人,自然不会。”   魏王落下一子,没抬头:“听说,平南王和世子快到帝都了。”   楚王道:“哟,稀客。”话虽这么说,语气却不惊讶。他喝了一口茶,笑了笑:“说起他们二位,倒是让我想起一件趣事。”   魏王嗤道:“别卖关子,有话就说。”   楚王用杯盖抹了抹浮起的茶叶,道:“那年的文武比试,四哥比完后,和我们坐在一块儿,本来没什么,后来他见世子老盯着江家小姐看,又见七弟迟迟不来,怕是被什么耽搁住了,便叫人去找。”   他低笑一声,缓缓道:“后来七弟来了,无论马术、射箭、拳脚功夫,都完胜世子,大大扫了他的面子。大家都高兴,说幸好四哥及时把七弟叫来了,不然平南王世子的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皇叔,您可知,我那四哥是怎么说的?”   魏王问道:“怎么说?”   楚王嘴角勾起,慵懒笑道:“四哥指着场上的人说,你们看,七弟上蹿下跳的,像不像一只活泼的小猴子?我们哪里敢接话,只有我那傻子十弟,他问四哥,为什么说他七哥像猴子,岂不是在骂他。四哥答,猴子是骂人,可像活泼的小猴子,那就是他作为兄长在表达关爱,是夸奖。”   魏王听了哈哈大笑。   楚王又抿一口茶,才道:“十弟是真的人傻没救,他信以为真,跑去找七弟,对他说,七哥,你看你上蹿下跳的,真像一只活泼的大猴子——七弟差点把他耳朵拧下来,说他没大没小,怕是皮痒讨打。”   魏王笑完了,突然眸色一暗,叹了口气:“你那四哥啊……”   楚王也有些黯然,低声道:“自古多情害人,慧极必伤。反而是十弟,傻人有傻福,年纪不大,都已经儿女双全了。”   而那个心思深似海,叫人看不透的男人,才不过七年的光景,已经成了先帝葬入青山皇陵,人间难再寻。   *   皇宫,养心殿。   天色已经全暗,各宫掌灯,便如夜色中,一片片飘摇的浮云。   凌昭还在殿内批阅奏章。   王充悄声进来,见先前端来的一碗参汤,原封不动地放在桌上,不由小声开口,劝道:“皇上,保重龙体要紧。”   凌昭头也不抬,淡声道:“无碍。”   王充心里直叹气,却也不敢再劝,只道:“秦大人来了。”   凌昭微微颔首,算作答应。   少顷,秦衍之走了进来,跪下行了一礼:“皇上。”   凌昭抬眸,瞥他一眼:“有事?”   秦衍之道:“平南王父子最早明天就会进京,届时……”   凌昭眉目不动,声音毫无波澜:“一应礼数,不都已经准备好了么?”   秦衍之点头:“是,微臣担心的不是这个,是……慈宁宫,西殿那边。”   凌昭笔尖一顿,沉默片刻,放下笔:“朕自有安排。”   秦衍之笑了笑:“皇上英明。”停了一下,又道:“当年皇上射落世子一箭,折了他的嚣张气焰,不知回去后,世子可有学会谦逊行事。”   凌昭想起当年旧事,眉心渐渐拧起:“当年……”   当年,平南王世子不识好歹,他不过手头有事,晚去了一会儿,刚到场,就见世子一双眼睛跟锁住了一样,盯着江晚晴看个没完,毫不懂得避嫌,他一时心头火起,三场比试,半点没给对手留面子。   比完以后,不出所料,父皇把他叫了过去,一通训话。   “……孺子不可教也!你就不能学学你四哥,你以为他真赢不了?退一步战成平手,面上都过的去,岂不大好!你呢?!平南王是功臣,是立了大功,进京受封赏的!你弄成这样,叫朕怎么替你收拾?”   骂足一个时辰,他从养心殿出去,正巧碰上从东宫过来的太子,那人对他淡淡一笑,没说什么。   凌昭起身,望一眼窗外夜色,面无表情:“陪朕去一趟慈宁宫。”   *   慈宁宫,西殿。   江晚晴已经洗漱好,准备歇下。   宝儿替她铺被子,一边道:“姑娘,听说平南王和世子要来了。”   江晚晴一怔:“……他们?”   说起这位世子,真是一言难尽。   当年他第一次前来帝都,比试大会上,穿越茫茫人海的一眼,她确实惊讶不已,不为别的,只为他的那张脸。   他长的太像了,太像……她以前喜欢过的一个明星,简直就是前世今生,又因为那明星的海报常年挂在她床头,这一眼的冲击,着实震撼。   但是惊讶和震撼过后,她及时收回目光。   难道是她从前花钱追星的真心感动了上苍,才给了她穿书后,这万千人中的遇见?   不过别说是长的像,就算真的是那明星转世,她也无意破坏剧情,于是很快按捺下了想太多的自我感动。   再后来,听说世子求娶不遂,抱憾南下了。   这次,平南王父子前来,八成是来面见新帝的,不会有交集,江晚晴便也没多想,刚在床上坐下,正想叫宝儿熄灯,忽听外面有敲门声。   宝儿和她对视一眼,前去开门,见了来人,脸色一变:“皇、皇上……”又看了看天色,脸更白了。   凌昭不动声色:“出去。”   烛光摇曳。   那人高大的身影映在窗纸上,对影成双。   江晚晴身上只穿了白色的中衣,看见他,默默把被子拉起来,盖住肩膀,微微侧过身去。   凌昭无意靠近,轻咳一声,开口:“平南王和世子……”   江晚晴低声道:“听说了。”   凌昭替自己斟上一杯冷茶,握在掌心,目光落在她背后垂落的青丝上,喉结滚动一下:“有时候,真想把你藏起来。”   江晚晴低叹一声:“皇上藏的还不够深吗?都藏进皇陵、埋进棺材了。”   凌昭一笑:“藏在养心殿最好。”   江晚晴便不搭理他了。   凌昭本来就想知会她一声平南王世子将至,如今她既然已经知道,他本该走了,可又想多留一会儿,便走过去,没话找话:“……不要总王爷、皇上的,叫声七哥。”   他的气息逼近,江晚晴不用回头也能感知他的存在,还是抱着膝盖,面壁思过。   凌昭看着她,声音低沉:“罢了,七年我都有耐心,再等下去,又有什么要紧。”   江晚晴叹一口气,自言自语似的轻喃:“我宁可你没这个耐心。”   凌昭一怔,继而脸上莫名热了起来,连带着耳根都红透了。   ——没有这个耐心?莫不是……她暗示他,不用继续等下去?   江晚晴良久没听他吭声,回头一看,却见他脸上异样的红,眼里闪过一丝错愕,正想说什么,他的手压在她头顶,揉了两下。   凌昭目光炯然,沉声道:“好,等送走了平南王,我——”他说了一个字,说不下去,又道:“你——”还是没说下去。   于是,他收回手,只点了点头,转身而去:“我知道了。”   江晚晴:“……?” 第32章   江尚书府。   自从慈宁宫的懿旨下来,定了江家两位姑娘进宫的时间,沉寂许久的尚书府,又开始忙碌起来。   为了显示他有多么重视这一恩典,江尚书特地请了一位年纪大了,从宫里出来的教习嬷嬷,前来指点两位姑娘的规矩。   江雪晴从前是经常进宫陪伴长姐的,对宫里的规矩至少有九成清楚,但为了膈应孟珍儿,她还是每天一大早就去报道,和孟珍儿一起听嬷嬷讲规矩。   孟珍儿的日子就没那么好过了,江雪晴处处压她一头,嬷嬷对江雪晴多有夸赞,对她却很是不满,两相比较之下,不禁心生凄凉。   这天早上,孟珍儿正穿过花园,往偏厅去,突然停住,咬着下唇,默默地揉了揉自己的膝盖。   丫鬟雁儿看在眼里,心疼不已:“姑娘,是不是腿上又疼了?这尤嬷嬷也真是的,把姑娘您当什么粗使的丫头呢,一会儿说您跪的姿势不对,一会儿又说您走路轻佻,必须改——奴婢分明瞧着,您已经做的很不错了。”   孟珍儿憋回泪意,轻声道:“为了进宫,为了如愿,这点苦头,算的了什么。”   雁儿满是不服气:“可五小姐也没比您好多少,尤嬷嬷就夸她……还不是看她是养在夫人身边的江家女儿,您是外来的表小姐,刻意欺负您。”   孟珍儿站了起来,双手攥紧,指甲几乎掐进肉里:“……别说了。”   话音刚落,假山那头飘来一道柔婉的声线:“就是,自己让母亲死活求来的机会,连这一点点辛苦都熬不下去,那还进什么宫呢?在宫里,稍微行差踏错,那可就不止罚跪罚站了,往重了说……”一名穿着水绿色裙子的少女走了过来,手往脖子上比了比,眨眨眼:“脑袋都会搬家的。”   雁儿看见江雪晴带着翠红过来,心里有点后怕,心虚地低头:“……五、五小姐。”   江雪晴看都不看她,只盯着脸色苍白的孟珍儿。   孟珍儿双拳握得骨节泛白,低垂眼睫,缓声道:“五小姐说的对,从前有皇后娘娘在宫里,五小姐即便犯了什么错,也没人会计较。如今皇后娘娘不在了,你我都是一样的。”   江雪晴柳眉一挑:“哦?这口气不小。”   孟珍儿依旧低着头,掩去唇边的冷笑,低声说:“五小姐讨厌我,我有自知之明,进宫后,想必你也不会想要我帮衬。”   江雪晴状若惊讶,稀奇道:“原来,你是怀着帮衬我的心思进宫的?不是想得皇上宠幸,一朝飞上枝头当凤凰?”   雁儿听这话说的露骨,替自家小姐心疼起来,眼圈都气红了。   孟珍儿反倒冷静下来,抬眸直视对方:“嘴上说的再冠冕堂皇,入了名单的人,谁心里不是这么想的?我是,难道五小姐就不是?”   江雪晴清清冷冷道:“你不是我肚子里的虫,就不要用你的脑子瞎猜我的心。”   孟珍儿深吸一口气,又道:“五小姐现在看我不顺眼,可你要知道,进宫后,你我的敌人多的是,你一味的挤兑我,最终只会便宜了别人。明明可以双赢的事情,五小姐非要和我先争个长短吗?”   江雪晴的眼神逐渐冷下来:“怎么,你已经认定,只要进宫,只要我不加阻拦,你就一定能得皇上垂青了?”孟珍儿不语,她冷哼一声,语气加重:“凭什么,就凭你自称和我姐姐相似的一张脸?”   孟珍儿也不恼怒,淡淡道:“这么多天了,宫里也没消息出来,看来那天老赵说的,不过是安慰咱们的话,大小姐到底是追随先帝而去了。皇上既能狠下这个心,说明旧情不剩多少,没准怀有怨怼。如此,我的这张脸,五小姐的脸,是福是祸,是长处还是扯后腿的短处,还说不清呢!”   江雪晴沉默良久,点了点头,声音冷的如冬日屋檐坠下的冰棱,寒冷,尖锐:“好,孟珍儿,你的这番话,我记住了。”   孟珍儿见她笔直地走了过来,不言不语,和自己擦肩而过,不由急转身,叫道:“五小姐。”   江雪晴脚步一顿,她这才继续说下去,语气真诚:“我若是真的有坏心,就不会对你说这几句话,宫里的路不好走,大小姐便是孤掌难鸣的前车之鉴,你还不懂吗?我们本该是一条心的人。”   江雪晴没说话,没回头,径直离开。   从教习嬷嬷那边回来,江雪晴坐在榻上,执起绘有仕女图的团扇,慢慢摇了两下,似在沉思。   翠红捧上茶水,站在一边,不悦道:“表小姐是怎么回事?这还没进宫呢,她倒好,信心满满,觉得皇上一定会瞧上她,还动不动把自己和咱们大姑娘比较,哦——从前上赶着跟人家说她长的像大姑娘,现在又嫌弃上了,生怕皇上记恨大姑娘,会连累到她,未免想太多。”   江雪晴唇边泛起一丝幽冷的笑,依旧沉默。   翠红想了想,忍不住俯身,在主子耳边悄声道:“姑娘,表小姐有句话说的对,宫里是很久都没消息了,而且太后又要选贵女进宫陪侍,明摆着存了日后选妃选后之心。大姑娘……真的还在吗?”   江雪晴抬一抬眼睛,轻轻道:“喜冬进宫后不久,卫九也跟着回了太医院,他们从客栈搬了出去。”   翠红皱眉:“姑娘的意思是……”   江雪晴神色淡然:“那天,喜冬那样子,分明是要进宫闹事的,最后却是这结果,你说呢?”   翠红一点就通:“这样的话,那姑娘您——”   江雪晴用扇子掩住唇,笑了一笑:“宫里的人送来的名单呢?拿来让我瞧瞧。”   她要对付的人,岂止孟珍儿一个。   如果姐姐当真还在,如果无法把姐姐带出宫,那么,就让她亲自扫平一切碍眼的人,省的脏了姐姐的手。   *   平南王府。   老王爷久不到帝都,此次前来,所有家仆都站在府外等候,只见日头渐渐高升,阳光越发刺目,街道的另一头,终于扬起尘烟滚滚,大地都在震动。   老管家喜道:“来了,来了!”   晋阳郡主从椅子上跳起来,打起精神,果然看见一队人马飞驰过来,为首的都是日行千里的骏马,其中就有平南王的爱驹。   “吁——!”   平南王从马上下来,刚站稳,女儿便扑进他怀里。   晋阳郡主又哭又笑,把脸埋在他怀里:“您可算来了……”   平南王哈哈大笑,摸摸女儿的脑袋,细细打量一眼,朗声道:“小五长大了,变成大姑娘了,父王是时候替你找个如意郎君了!”   晋阳郡主飞红了脸,跺了跺脚:“叫您胡说!整条街都听见了,不准说了!”   平南王心情大好,只是笑。   晋阳郡主探头探脑的,问:“我三哥呢?”   平南王的脸便拉下来,冷哼:“在后头的马车里,说是水土不服,吃坏了肚子,起不来——当真一代不如一代,没用。”   晋阳郡主擦了擦眼泪,笑道:“是,还是父王最厉害了。”   平南王又是一笑,看着站满大半条街的家丁,道:“你们都先回去,等世子爷过来,本王先进宫,面见皇上。”   晋阳郡主本想自告奋勇,和他一起去,想了想,还是作罢:“好。”   平南王走后,家丁开始往府中搬东西。   又过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双寿驾着一辆马车,姗姗来迟,向门外候着的老管家问过好,便撩开车帘,扶他家弱质纤纤的世子爷下来。   一直扶进门,才小小声道:“爷,差不多得了,老王爷已经进宫了,您不用装了。”   平南王世子全身无力,靠着他,慵倦道:“谁跟你装?一回到这地方,勾起无数伤心事,路都走不稳。”   双寿无语,摇头不止。   到了厅里,一道火红色的身影忽然奔了过来,撞进平南王世子怀里,将他撞的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平南王世子容色惨淡,咳嗽两声:“慢点……丫头,你想撞死我?”   晋阳郡主挑眉,上下打量了他一会,不确定的问:“真病了?不是你不敢见皇上,随便掰扯的借口?”   平南王世子淡然道:“我有什么不敢见他的。”   晋阳郡主伸出四根手指:“你被他揍过呀,比武场上三次,私底下一次,哇,你那鼻青脸肿的傻样,我还记得呢。”   平南王世子看了她一眼:“等我好了,第一个收拾你。”   晋阳郡主哼了声,大喇喇地往椅子上一坐,叫周围的人都下去,只留了双寿和碧清在里面伺候,然后笑嘻嘻道:“三哥,你可要快些好起来,我给你说一门好亲事。”   平南王世子嗤笑:“就你?先把你自己嫁出去吧,还在作你的白日梦呢?再拖下去,快成老姑娘了。”   晋阳郡主怒道:“欠打!”   平南王世子眉一扬:“你敢!”   晋阳郡主气势弱了下去,恨恨道:“我好心好意给你介绍一门亲事,你……你却这样羞辱我,你混蛋!”   平南王世子懒洋洋地半坐半瘫在太师椅上,闻言一笑:“你能介绍什么好人家?”   晋阳郡主冷笑:“这次还真是顶顶好的人家,天底下没几人配的上的——罢了,我不与你说,到时你自然会知道。”   平南王世子吃力地端起一盏茶,慢慢喝一口,道:“一个小丫头片子,多想想你自己的事情,吃饱了撑的,干起媒婆的活……我劝你,还是趁早绝了你的小心思,当他的皇后有什么好?你没见先皇后的下场么?”   晋阳郡主嗤之以鼻:“那是江晚晴求死在先。”说着,便把江晚晴如何作死的,全说了一遍。   平南王世子皱眉,喃喃道:“竟有这事……”沉默片刻,他长叹一声:“一代佳人,就此香消玉殒,太可惜啊……”   晋阳郡主不以为然:“这也是她一心想要的,如今得偿所愿,和先帝同葬一处,九泉之下,人家指不定怎么高兴呢,要你惋惜什么?倒是你。”   她蓦地抬眸,眼神扫了过去:“你现在尽管笑话我,以后我等着你千恩万谢来给我磕头,父王母妃不能替你解决的终身大事,就让我这个当妹妹的来。”   平南王世子好笑:“你啊,少闯祸就好了,省省罢!”   *   慈宁宫,西殿。   容定内殿不能进,这几天基本见不到江晚晴,倒是有一次,在院子里碰到进去找他小姑姑的福娃。   那孩子手里抓着一块玫瑰花糕,看见他,连连摇头:“小容子,孤是怎么教你的?你却没听进心里去,这就惹恼了我小姑姑——孺子不可教也!”   说罢,摇头晃脑的走了。   容定再一次后悔起留他一命,一失足成千古恨,古人诚不欺我。   这天,他正往后院走,半道上,前边一扇门忽然从里打开了,热腾腾的雾气从里面喷涌而出,乍一看还以为是厨房。   可那白雾和香气都是不同的。   宝儿额头上蒙着一层薄汗,看见他,叫道:“小容子,你来的正好,快去姑娘寝殿,帮我拿一把梳子来,我方才一乱,全给忘了——唉我说,你又不伺候姑娘沐浴,怎么也热的脸红了?”   容定低着头,目光盯着地上,嗓子微哑:“……姑娘不让我进内殿。”   宝儿不耐烦道:“姑娘不是真恼你的,她还说要替你安排好差事,叫你以后闲着就能享福呢。快去吧,就当帮帮我。”   容定目光一沉,心想她还没放弃这念头,一抬头,迎面扑来的又是一阵阵雾蒙蒙的香味,吹得脸上一阵阵发烫。   他沉默,转身离去,过了会儿回来,却见宝儿不在,门开着一条缝,便抬手,轻轻敲了一下。   里边传来江晚晴的声音:“进来。”   容定立在原地不动,心中天人交战,又想进去,又怕一进去,会看见什么了不得的画面,让他本就十分难捱的假太监生涯,更加煎熬。   正犹豫着,江晚晴催促道:“给我呀。”   容定迟疑了下,低叹口气,推门进去。   江晚晴从屏风后走了出来,身上只穿着单薄的中衣,长发已经擦干了,有些凌乱地垂在背后。   方才她洗完头,叫宝儿去拿梳子来,宝儿说了让人去取了,左等右等不见人,宝儿性子急,干脆自己去了。   听见有人敲门,她自然以为是宝儿或那宫女回来了,谁知一抬头,看见的却是低头垂眸的少年,他容色泛红,双目望着地上,就像定在那里,动弹不得,一条手臂伸的长长的,递出梳子。   江晚晴吓了一跳,条件反射般想找东西遮住自己,再一看,她穿着中衣的,这才稍稍安下心,慌忙找了件外衫披上:“……怎么是你?!”   容定低低道:“姑娘,给。”   江晚晴接到手中,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容定轻轻咳嗽一声,问:“姑娘……可有时间说上两句?”   江晚晴:“……现在没空。”   容定依旧看着地上:“就两句,只怕出了这门,我就见不到姑娘的面了。”   江晚晴深吸一口气:“你说。”   容定沉默片刻,声音莫名低落:“……真要赶我走?”   江晚晴衣着整齐了,底气也足了点,淡淡道:“不是赶你走,是送你升官发财。”   容定又叹一声:“果真如此,姑娘还是先下手为强,杀了我。”   江晚晴一愣:“你说什么?”   容定低笑一声,语气却是极平静沉着的:“姑娘想让皇上知道的,不想让他知道的,我都有一百种法子提醒他,包括我,包括太子殿下,包括……您。”   他抬眸,看见江晚晴被热气熏得白里透红粉嫩嫩的脸颊,立刻又低下头:“我不想走,所以我给姑娘机会,杀了我。”   江晚晴的声音微微发颤:“……疯子。”   容定摇头,温声道:“不是疯子,是赌徒。赌夫妻一世的情分,姑娘没这么狠的心肠。”   他又抬起头,视线撞见女子水雾茫茫秋波流转的眸子,再次迅速转开,声音轻轻的:“我会泡茶捶肩摇扇子,不吵不闹不惹事,姑娘留下我,不好么?” 第33章   慈宁宫,西殿。   容定慢慢地往房里走,方才经殿内的水雾热气一熏,原本微红的脸,复又淡去颜色,变回往常一般的淡淡苍白。   方才……江晚晴没有直接回答他,但也算默许了他的提议。   他早就知道,她没那么狠的心,虽则会用言语伤人,可毕竟不是真正心狠手辣之人,见血杀人的事情,她干不出来。   就如那年宫廷赏荷宴,那柄倾斜了的伞。   相处多年,直到最近,他才越发觉得……她心中的善与恶,似乎和旁人不同,和所有人都不同。   容定想着事情,差点没留心,迎面撞上一个人。   刚站定,那人也看清了他,脸上挂着谄媚的笑,是一贯太监才会有的笑容:“哟,原来是容公公,差点冲撞了您,真是对不住、对不住了!”   容定看着这点头哈腰的老太监,好一会儿才记起他是谁,心里一沉,面上的神色却是谦逊且温和的:“曹公公言重了,我也没留神,本是我的不是——对了,您怎会在这里?”   曹公公这才抬头正视他,又回头往正殿方向望了眼:“何太妃今儿来慈宁宫,给太后她老人家请安,我自然跟着一起来了。”   他笑了一笑,目光暧昧,声音放的极轻:“这不,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后宫也是一样的,太后娘娘和皇上看重宛儿姑娘,太妃便让我送点自制的胭脂、香片过来。”   容定颔首:“原来是这样。”   曹公公搓了搓手,转开话题:“对了,还没来得及恭喜容公公,重得子孙根。”   容定心里越发冷冽,表面丝毫不显:“这事竟连您都知道了。”   曹公公笑了笑:“宫里不就这样么,什么都快不过嘴皮子,净身房那边又都是嘴上没把门的。”   容定听他提起净身房,对他的怀疑又深了三分。   他还没开口,曹公公又道:“我该回去了,何太妃还在等着呢,什么时候得空,我再来向容公公讨杯酒吃。”   容定送了一段路:“曹公公慢走。”   直到进房,关门,容定嘴角的笑意才冷了下来。   何太妃从前是他的妃子,素有巧手兰心之称,算是后宫所有女人里,与皇后往来最多的高位妃嫔,和江晚晴的关系确实不错。   只是这人……   容定沉思片刻,低头看了看,想到刚才和江晚晴说话,背上出了汗,便想换一件干净的衣服。   他走到柜子前,拿起放在上面的一件,忽然定住,将整齐叠好的衣服全翻了一遍,在最下方的两件中间,摸到一张皱巴巴的纸条。   展开一看,纸上涂涂改改,依稀能辨认出几个小字:下一个……你。   字迹触目惊心,竟是用淋漓的血写成,血迹已经完全干涸,看来放在他柜子里,有段时间了。   下一个是他,上一个是谁?   在宫外溺死的蔡八吗?   容定神色冷淡,将纸条揉成一团,扔掉。   然后,他抱起整整一叠衣服,拿出去全清洗了一遍。   *   翌日,养心殿。   这是江晚晴第二次被请过来,假扮人形木桩子,看着年轻的帝王练字,一笔一划,一撇一勾,时间在无声中流逝。   这次,他倒是规规矩矩地写着字,没动手动脚,甚至也不再执着地和她尬聊。   江晚晴沉默地看了一会儿,神思飘到别的地方,眼神也跟着往窗外看,蓝天白云,鸟语花香,是个好天气。   直到男人低沉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朕写的如何?”   江晚晴回神,听见他自称为朕,心中一喜,暗想他已经开始有皇帝的自觉了,这是她漫漫回乡路上,里程碑式的进展。   抬头,凌昭站在她身边,剑眉微挑,神情瞧着严肃冷峻,眼底却是带笑的。   他叹一口气,摇头:“……是变乖了,就是总发呆。”   江晚晴只是看着他。   凌昭往回走几步,站在书案后,对她招手:“过来。”又指了指他的大作,问:“写的好看么?”   江晚晴便过去,低头一看,才刚燃起火热希望的心,蓦地被泼了盆凉水,半晌无言以对。   他写的是,朕心悦你。   搞了半天,他认认真真、安安静静写的,就是这四个字。   凌昭低笑一声,见她闷闷的不说话,重又问了遍:“好不好看?”   江晚晴闷了很久,看了他一眼,声音比心情更低落:“……一把年纪了。”   凌昭便大笑出声,边笑边摇头,把笔放进她手中,然后轻轻牵起她的手,把‘你’字划掉,饶有兴致地改为‘晚晚’。   他的手心总是有着灼人的温度,和他如今外表所展现的冷漠、正经,截然不同。   朕心悦晚晚。   凌昭写完了,仔细看了会儿,像在欣赏他的大作,过了片刻,微微侧眸,看着女子的目光柔和而温暖:“面对前朝有些人,恨不得自己年长个十岁二十岁,省的听他们倚老卖老,对你……”他默了默,轻轻叹一声,执起她的手,握在掌中,声音微哑:“……只希望这七年的时光,可以回转。”   江晚晴抬起眼眸,触及他的视线,又低下头去。   那样的眼神啊,温柔得几乎带着痛意。   七年,七年。   曾经志在保家卫国、守一方平定的少年,已然成为金銮大殿上阴晴难测的帝王,最是人间韶华留不住。   曾经对他一往情深的少女呢?   她安静了很久,开口:“……回不去的。”   凌昭微眯起眼,握住她的手不放,语气添上一抹切金断玉的决然:“朕偏要!”   江晚晴唇角微弯,笑意却未达眼底,过了会儿,她张了张唇:“写的比上次好。”   凌昭点点头,心情难得轻快愉悦,低眸凝视纸上的几个字:“这两天晚上一得空,总会写上一会儿……晚晚。”他叫她的小名,念到这两个字,就会不自觉的带上百转千回的情:“朕会是个好皇帝,因为你会是最好的皇后。”   江晚晴许久无言,默默抽回自己的手:“……在我被禁足之前,人人都说,我已经是最好的皇后了。”   凌昭一滞:“你——”   江晚晴飞快地抬眼,看了看他:“皇上,年华远去不可追,你我都不再是十几岁……说这些话,也不嫌害臊。”   凌昭又气又好笑,低哼了声:“前半辈子没机会说,现在也说不得么?”   江晚晴也觉得他好笑,摇摇头,没答话。   敢情憋了七年的情话,如今找到机会,全要说一遍才够本。   又过一会儿,她看向紧闭的门,又看了看一旁已经冷却的茶盏,怀疑的问:“还没到半柱香吗?”   再看凌昭,却见他沉着脸,不知道是不是在怄气。   江晚晴叹口气,端起两杯茶中的一杯,轻轻啜一口:“皇上当然会是好皇帝,因为日后……你会以天下为重,以江山为重,而非儿女私情。终有一天,你会发现过去的已经过去,你手中所有的,远比飘渺虚无的记忆重要。”   凌昭突然开口:“那杯我喝过。”   江晚晴心头一惊,脸色泛红,尴尬地放下杯盏。   凌昭又笑:“……逗你的。”   他端起她刚搁下的那一杯冷茶,喝了一口,神色坦然,仿佛只是很稀松平常的一件事:“这里到底是朕的养心殿,不是太后的慈宁宫……”   他看着杯中清茶,语气平淡:“养心殿的香,烧的比别的地方慢一些,你没听人说过么?”   江晚晴气结:“厚颜——”想了想,还是没说下去。   凌昭轻笑,低声道:“晚晚脸皮太薄,只能朕厚颜无耻……反正又不是头一次被你拂了脸面。”   ……这是习惯成自然了。   江晚晴看着他闲适地饮茶,半点没有让她走的意思,又看向闭着的门:“皇上今日也很闲吗?”   凌昭答道:“原本有事。”   他放下杯盏,走到她面前,神色不改:“平南王世子水土不服,平南王带了太医回去替他看病,朕这才有了空闲,若他在,朕怎会叫王充请你过来。”   江晚晴听他又口口声声自称朕,不禁高兴起来,开口道:“天子自称为朕是理所应当之事,自始皇帝起便是如此,皇上也千万别改口了。”   今天种下一棵幼苗,明天成长为参天大树——培养他的帝王自觉性,人人有责,今天自称为朕,说不定明天就三宫六院,后天就赐她死罪了。   凌昭本是叫的顺口,一时改不过来,没想听她这一句,怔了怔,颇有些不自然地移开目光:“……好。”   江晚晴皱眉,有点奇怪。   答应就答应……他脸上那可疑的红,又是为的什么?   凌昭平复了心情,转过来,轻咳一声:“你喜欢就好。”   江晚晴迟疑道:“我……自然是不讨厌的。”   凌昭又是一阵沉默。   不讨厌当然就是喜欢,喜欢听他自称为朕,就是不再恼恨他让太子禅位,不再恼恨,当然就是不讨厌他,于是回到原点,不讨厌……就是喜欢了。   这还是自他归来后,她第一次松口。   终他这一生,若有私心,也不过是希望能和她回到年少时那般相处,亲密无间,就只他们两人。   凌昭不由又微笑起来,戏谑道:“总是朕问你话,你就当真不问问……这几年,朕在北地怎么过的?”   江晚晴愣了愣:“皇上说过了。”   凌昭点了点头,柔声道:“凌暄叫人说的全是假的,你别听,从未有过别人。”   江晚晴再一次无言以对,看着面前的男人。   那般凌厉的眉眼,不怒自威,七年苦战,自北地战场回来,他的血都像是冷的,无形中,周身仿佛都带有北地的凛冽风沙,有他在的地方,晴天也会暗上三分,盛夏都能阴凉几度。   可偏偏,此刻他的神情他的声音,都是一样的柔和,不带有丝毫的侵略性、压迫感。   这样的铁骨柔情,只怕时间一长……   江晚晴三番两次听他说凌暄如何,不知他误会了什么,一时也不去想,内心沉寂下来,静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忽然道:“皇上。”   凌昭问:“怎么?”   江晚晴声音平静:“既然我现在只是宛儿,既然皇上已经让贞烈皇后随先帝而去,那……从今以后,无论我作什么说什么,都和江家、和任何人无关了。”   凌昭见她说的认真,拧了拧眉:“你如果想——”   江晚晴摇头,打断他:“皇上发个誓吧,江家也好,我宫里的太监、宫女都好,不管我做什么,全与他们无关。”   凌昭疑道:“为何突然说这个?”   江晚晴看住他的眼睛,语气越发平静,于是更显得坚决:“皇上若执意要和我牵扯不断,就答应我,将来是爱是恨,是赏是罚,皇上只对我一人,绝不牵连他人。”   凌昭无声地看着她。   这意思,难道是怕以后改嫁随了他,会玷污江家书香门第的名声?除了这个,实在想不出她的意图所在。   江晚晴问:“皇上不答应么?”   凌昭不语,又过了一会,沉声道:“朕答应你。”   江晚晴定定地看着他:“以皇上的帝位起誓。”   凌昭敛去笑意,斩钉截铁:“好。”   *   平南王府。   晋阳郡主待在院子里,坐在树下的石凳上,看着太医和仆从进进出出,等了半天,终于见双寿出来了,便拉住他:“三哥怎么样了?”   双寿叹气:“水土不服呀。”   晋阳郡主半信半疑:“真的?”   双寿两手一摊:“反正太医都信了,小的能不信吗?”   晋阳郡主哼了声:“……好吧,看来这一两天,他下不来床,不能带我进宫了。”   双寿本来准备走,闻言停下脚步:“郡主想进宫的话,不妨去找老王爷,他老人家耳背记性差,早上进宫找太医前,我们提醒他,把上回漏了的,献给太后的几件礼品给带上,他没听见,这会儿准备再进宫一趟呢。”   晋阳郡主一喜,忙带着碧清走了。   前厅,平南王正在对照着礼单,点算东西,好不容易都点清楚了,突然听见女儿的声音,甜腻腻的:“爹!”   平南王差点抖落了一身鸡皮疙瘩,转头,望着笑容灿烂至极的女儿:“……笑这么开心,有什么好事吗?”   晋阳郡主扯着他的袖子,软声央求:“女儿代替您进宫吧……”   平南王皱眉:“这怎么成?你一个小丫头片子——”   晋阳郡主噘嘴:“不小了!您是把我年纪都记差了么?不过就是几件落下的东西,我替您送进宫又没什么……三哥上吐下泻呢,您照顾他去。”   平南王嗤了声:“本王又不是太医,教训他可以,照顾他,还是交给你们吧。”   晋阳郡主不依不饶:“您进宫,最多是和皇上说两句话,您和太后能有什么话好聊的呢?我就不一样了……父王!”   她又是撒娇又是耍赖,时间久了,平南王难免心软,又有点不耐烦,心想的确是点无足轻重的小事,总归等世子身体好了,他还得进宫……这么一想,大手一挥:“罢了,你去也行,别惹祸,听到了吗?”   晋阳郡主眼睛一亮:“多谢父王!”   于是,晋阳郡主带着碧清进宫,本是想先见过太后,再去找皇帝,刚到慈宁宫外,却见凌暄身边的王公公在外候着。   王充也看见了她,忙笑脸相迎,道:“郡主来的真是巧,皇上送宛儿姑娘回来,如今正在陪太后娘娘说话呢。”   晋阳郡主柳眉挑得高高的,狐疑的问:“宛儿姑娘?”   王充笑道:“就是太后娘娘的义女。”   晋阳郡主更加不安,追问:“皇上为何会送她回来?”   王充回道:“太后让宛儿姑娘,替皇上看看他的字,皇上方才在养心殿练字,宛儿姑娘陪了一会儿。”   晋阳郡主心中冷笑,又有点庆幸,幸好她想出了这一招妙计,不然这天长日久的,皇上会不会动心,实在难说。   她清了清喉咙,正色道:“那就烦请公公替我通报一声吧。” 第34章   慈宁宫。   凌昭亲自送江晚晴回来,之后她带着福娃,回西殿温习功课,他便留在李太后这里,陪母亲说话。   李太后看着江晚晴携福娃离去的背影,只觉得满心欢喜,转向凌昭:“皇帝,你身为太子的皇叔,也要多督促他的课业。”   凌昭收回落在江晚晴身上的视线,淡淡道:“这自有东宫太傅操心。”   刘实听他回了太后一个软钉子,忙打起圆场:“太后娘娘,皇上日理万机,多少国家大事等着处理,皇上已经给太子请了最好的先生,必会悉心指导他的。”   李太后倒是不曾觉得皇帝的话顶撞了她,只瞪了他一眼,叹气:“是啊……皇帝自个儿的书法,都要宛儿在旁看一眼呢。”   凌昭眉眼淡然,不为所动。   李太后咳嗽了一声,端起一杯茶,慢慢道:“听说文和翰文大学士,三番两次在皇上面前自荐,希望能教导太子成才。”   凌昭淡然自若,语气平静:“后宫的流言传的快,不过是底下的人多嘴多舌,拔了舌头罢免差事即可,但前朝的事情往后宫传……”他停了一会,目光在李太后和刘实身上掠过,唇边泛起一丝毫无温度的笑:“……就远不止如此了。”   李太后心头一凛。   刘实侍立在她身后,心知皇帝的话说的重,这一回也不敢贸然开口。   正冷场的时候,王充及时走了进来:“皇上,太后娘娘。”   刘实暗地里松了一口气。   李太后问:“何事?”   王充弓着背脊,笑道:“回太后,早前平南王进宫,下头的人太粗心,不慎漏了几件献给您的礼品,这世子爷眼下还病着,下不了床,王爷实在担心,只好留在府中照看他,晋阳郡主代他把礼品都送来了,这会儿正在外面候着呢。”   李太后微微惊讶:“晋阳?好久不见她了,叫她进来吧。”   王充领命,倒退着出去。   李太后蹙起眉,又想起手头的一份名单,不知是否应该添上郡主的名字。   她对这位郡主的印象,还停留在一两年前,只记得是个活泼好动、张扬大胆的姑娘,不同于一般闺阁中娇羞婉约的少女。   晋阳家世显赫,因父兄都是征战沙场的大英雄,她自幼便对同样武艺出众的凌昭心生好感,又因为性格外放,年纪尚小的时候,经常缠着凌昭,后来长大了,凌昭有心避嫌,这才少了来往。   只是她一直都未曾放弃。   唉,光看晋阳的为人处世,言语谈吐,实在不适合当一国皇后,但是她的家世又是万里挑一的好,论父兄的功劳,旧日的情分,就没比她更妥当的。   如果有她坐镇中宫,无论对于前朝或是后宫,也许都是一桩幸事。   李太后想了又想,实在拿不定主意。   这时,王充带着晋阳郡主进来了,   晋阳郡主俏生生地给座上两人行礼,声音清脆如银铃:“晋阳参见皇上,参见太后娘娘!”   接着,随行的人有条不紊地将礼品一件件呈上,旁边有一名小太监,用尖细的声音报着礼单上的名字。   李太后不动声色地打量对方。   晋阳郡主的五官是极明艳动人的美,双眸大而明亮,眼睫纤长,鼻梁挺翘,红唇丰润饱满,无论何时看她,都是精力十足的模样,一笑起来,正如这炎炎夏日的光。   李太后听那太监报完了,又侧过头,看了凌昭一眼。   皇帝神色如常,对于晋阳,和对于殿中任何一人,甚至任何一件呈上的礼品,其实没什么太大差别。   李太后心中叹息,脸上浮起一个和蔼的笑容,温声开口:“平南王和郡主都有心了,哀家十分喜欢。”   话音刚落,凌昭道:“听闻世子病了几日,至今不能起,朕甚是挂念,晚些时候,朕出宫一趟。”   李太后颇为诧异地看着他。   她儿子和平南王世子唯一的交集,应该就是那不甚愉快的几场比试,表面看是凌昭赢了,实则两败俱伤,一个输了面子,一个输了父皇的心。   惊讶过后,她又觉得欣慰。   这么多年过去,皇帝到底成熟了,知道轻重了,此举定然也是想安抚平南王一家。   晋阳郡主听了,嗯哼嗯哼装腔作势地咳嗽两声。   李太后哪儿有不懂的,心里发笑,对底下的宫人道:“都下去吧,彭嬷嬷,对着礼单清点一遍,带人放进库房。”   彭嬷嬷便和其余人等一道退下,只留了刘实一个还在这里。   晋阳郡主本想叫他也下去,可这是皇宫,她到底不敢太放肆,开口道:“唉,皇上有所不知,三哥他是心病……皇上您这一去,他固然喜悦,可长远来说,病还是好不了的。”   李太后讶然道:“世子怎会得了心病?”   晋阳郡主努力了好一会儿,死活憋不出半滴眼泪,只能掏出帕子,低下头,假装在抹泪:“回太后娘娘,我母妃在南境,给三哥说了一门亲事,可还没到婚期,那姑娘就病逝了。”   李太后叹了一声,唏嘘道:“可怜见的。”   晋阳郡主偷偷瞧了瞧依然面无表情的凌昭,忧伤道:“三哥年纪也不小了,他身为平南王府的世子,至今孤家寡人一个,家里谁不替他着急呢?就连南地的百姓都有话说了……这天长日久的,可不就积出了心病。”   李太后深知流言蜚语伤人,不亚于刀剑,遂感慨道:“平南王和王妃的心思……”她转过头,看着自家至今无妻无妾无子、心硬如铁的皇帝,不禁长叹道:“……哀家,感同身受。”   晋阳郡主眼珠子转了转,道:“此次北上,若一路上有妻子照顾,三哥也断不至于卧床不起……其实,父王和母妃一直想在帝都,替三哥寻一门亲事。”   这话一出,李太后对她高看了三分,点了点头:“晋阳,你想的周到,难为你小小年纪,就会替你兄长着想。如果……如果平南王心中有合适的人选,哀家和皇上都有成人之美的心。皇帝,你说是不是?”   凌昭却不点头也不摇头,只问:“平南王有人选么?”   晋阳郡主一听,哎呀,总算问到了点子上,便激动地抬头,亮晶晶的目光直视座上的帝王:“听闻太后娘娘有一义女,知书识礼,蕙质兰心,温柔体贴……”她一股脑的把肚子里的词语,全用来形容那素未谋面的少女,接着道:“……如果能和三哥结缘,定会是一段众口相传的佳话。”   ……   ……   晋阳郡主发誓,即使是在夜深人静的晚上,她都不曾经历过这么安静的场合。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动弹一下。   李太后和蔼可亲的笑容僵在脸上,皇帝本就冷漠的脸,几乎能结一层冰了……不是薄冰小雪,而是高山上的千年积雪。   沉默,还是沉默。   李太后便如突然被惊雷击中,脑子里一片空白,终于醒过神来,心中忽然升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悲凉。   眼前浮现一幕幕往日画面。   江晚晴送给她一条绣了莲花的锦帕,只因她见到池中残荷伤心。   江晚晴抱着福娃,坐在她身边,陪她闲话家常,打发这宫中的漫长光阴。   江晚晴带着福娃一道离开,女子纤弱窈窕的背影和孩子矮小的背影,映在眼里,无端便会觉得温暖。   九重深宫寂寞啊,太寂寞了。   她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罪,终于……终于能享受迟来的天伦之乐,江晚晴不是她的女儿,却亲如女儿,福娃不是她的外孙,却带给了她太多的快乐,在他们两人面前,没有勾心斗角,复杂的算计,只有真心换真心。   半世人生,真心二字有多难求,没人比她清楚。   可她……终究留不住么。   不知不觉间,李太后已经红了眼圈。   是啊,江晚晴还那么年轻,虽然身份尴尬,但是让她一辈子守在慈宁宫,陪她这个老婆子安度晚年,真是太委屈了她……将来,她寻到真正值得托付终身的人,若想就此改嫁,生养自己的孩子,自己又怎能狠心阻止呢。   可是,可是……她还是舍不得,只想再留两年,多留一年都好。   李太后纠结得无以复加,只想避开所有人,流几滴眼泪,宣泄心中悲苦。   不远处,凌昭就不一样了。   他一直很冷静,甚至于冷酷,过了很久,他开口,唤道:“晋阳。”   明明是再平常不过的两个字,晋阳郡主却听得寒毛直竖,背后冷汗淋漓,磕磕绊绊道:“唉……呃。”   凌昭一字字问:“这是你的主意,还是世子的主意?”   晋阳郡主下意识的张口:“是……”   凌昭语气冷冽如冰:“想清楚了回答。”   晋阳郡主吞了口唾沫,饶是再迟钝的人,也能听出这句话的分量。   她先是看了看李太后……太后老人家还沉浸在莫名的伤怀中,眼圈泛红,眸中泪光隐现,再看凌昭……他自小就是这张面瘫的脸,可从没有一次,显得如此……如此骇人。   于是,思索再三,她当机立断:“是我三哥!”   *   晋阳郡主走后,凌昭很快也离开了。   彭嬷嬷做完太后交代的事情,姗姗来迟的时候,瞧见的就是李太后捏着宛儿姑娘送的帕子,正在伤心地抹泪。   刘实不知为何满头大汗,一脸排泄不通畅的样子。   彭嬷嬷急忙上前:“太后娘娘,这、这是怎么了?”   她疑惑地看向刘实,后者只是摇头。   李太后手里的帕子都快被泪水浸湿了,声音发颤:“哀家命苦,哀家命苦啊!”   彭嬷嬷大惊:“您贵为太后,乃是天子之母,这……这都从何说起?”   李太后哭得说不出话来,哽咽了半天,才迸出一句完整的话:“……真是要了哀家的命了。”   彭嬷嬷受到了不轻的惊吓,脸色惨白。   刘实自言自语似的嘀咕:“在那之前,只怕先得要了皇上的命。”   彭嬷嬷听不清他说的话,干着急:“刘公公,这到底怎么回事?我才走了一会儿的功夫,皇上和郡主怎么都不在这儿了?”   刘实长叹口气:“郡主方才替世子爷求亲。”   彭嬷嬷一听,心往下沉了沉:“求娶的是……”   刘实面如死灰:“宛儿姑娘。”   李太后再次失声痛哭起来。   彭嬷嬷惊骇不已,抬手捂住了嘴,适时堵住了差点漏出的一句话。   ——这要的不仅是太后的命,更是皇上的命吧!   *   慈宁宫,西殿。   福娃两条腿悬在半空,晃过来,晃过去,认真写了一会儿字,抬起头:“娘,我想吃糕点。”   江晚晴正在做一件给他的小衣裳,闻言看向他,柔声道:“你早些时候已经吃过了,现在不能吃……喝点花茶,好不好?”   福娃抓着笔,叹口气,摸摸肚子:“……好吧。”   江晚晴微笑:“好孩子。”   喜冬便走过去,倒了一杯散发着清香的茶,放在桌上。   福娃喝了一口,看着江晚晴道:“我刚看见小容子又回来了。”   江晚晴点了点头:“嗯。”   福娃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下,又道:“肯定是我教训他的话起作用了,他不会再惹娘生气了。”   江晚晴咳嗽一声,迟疑道:“你以后别教训他。”   福娃奇怪道:“为什么?他做的好,我夸奖他,他做的不好,我就要教训他。”   “他——”江晚晴顿了一顿,为难道:“你就当他对我有恩,以后不能那么说话,听见了吗?”   福娃这次听懂了,点点头:“哦。”   正说着话,突然听见外面有不小的动静,不到一会儿,门忽然开了,那男人来的比风更急。   喜冬惊道:“……皇上?”   福娃害怕地从椅子上跳下来:“皇,皇叔。”   江晚晴很少见他这诡异的样子,也是吓了一跳,印象中,上次看见……还是他从狱中出来,上门质问她。   这么一想,她立刻道:“喜冬,带太子出去。”   喜冬点点头,忙抱起福娃,退下了。   门一关上,江晚晴便问:“你怎么了?”   凌昭不答话,只是沉默。   江晚晴越发忐忑:“又开始打仗了?北边还是南边?是不是……是不是南越趁平南王不在,举兵来犯?”   凌昭一怔,终于意识到什么,稍稍缓和神情,开口:“不是。”   江晚晴听他声音都有点哑,更加不信:“到底出什么事情了?”   凌昭走近几步:“没什么,只是想看看你。”   江晚晴愣了愣,瞪他一眼:“你这人越来越古怪了,莫名其妙的。”   凌昭笑了笑,可声音不仅冷冽,而且带着少有的戾气,低低道:“朕决不允许第二次……”   他骤然停住,又重复了遍:“决不。” 第35章   皇宫,养心殿。   夜已深。   秦衍之今日宿在宫中,是以留到这么晚,原本并不着急,可看着自他进来后,一直沉默至今的皇帝,不由心生不安。   白天发生的事情,他听王充说了。   这位平南王世子和皇上想必是前世的冤家,上回来开口就是求娶江家小姐,这次来开口就是求娶太后义女,每回都正中皇上的逆鳞。   到底什么仇什么怨呐。   “衍之。”   秦衍之心神一凛,打起精神:“微臣在。”   凌昭从书案后抬头,离开慈宁宫后,他这一整天都忙于政务,到了这时,竟然不显得疲倦,一双眼睛漆黑如墨,带着玉石一般坚硬的光泽:“明早,你带上几位医术最出众的太医,去一趟平南王府,送些滋补之物过去。”   秦衍之目光略含惊讶,试探道:“皇上是要微臣去探一探……世子这病的真假?”   凌昭道:“不,真也好假也罢,朕只要他尽快好起来。”   秦衍之皱了皱眉,迟疑:“微臣愚钝,还请皇上明示。”   凌昭的声音毫无起伏:“他一直留在府中,究竟藏的什么心思,只他一人清楚——尽早让他进宫。”   秦衍之问:“可世子若执意装病……”   凌昭道:“你这药送去,他不好也得好。”   秦衍之一想也是,宫里这么兴师动众的又是派人又是送药,说明皇上极为重视,世子真是装病的话,再装下去,可就要出问题了。   他点了点头:“微臣领命。”   凌昭又翻开一本奏折:“你下去罢。”   秦衍之却没有马上告退,他看了一眼窗外静谧的夜色,又看了看毫无睡意的帝王,犹豫再三,低声劝道:“皇上,天色已晚,该歇下了。”   凌昭手头动作一顿,沉默片刻,他合上奏本,站了起来。   *   慈宁宫。   当值的两名小太监刚想开口,便被王充的一个眼神制止,只得跪在地上,等人走的远了,才面面相觑,慢慢起身。   “这么晚了,皇上怎会来?”   “不知道,别问。”   “……要不要告诉彭嬷嬷?”   “你是不是傻啊!太后娘娘身子不适,早早睡下了,惊扰了她老人家,万一有个什么不好,你有几个脑袋掉的?”   “可皇上是朝西殿去的,这这这……”   “皇上只带了王公公一人来,咱们就当没看见。”   “……”   寝殿内,江晚晴还醒着,继续手头的针线活。   最近天气有转凉的趋势,立秋将至,她想赶在大幅度降温前,做完替福娃准备的一件小衣裳。   宝儿在旁陪着,不免也有些困倦,眼皮子老打架。   她强撑着不让自己睡着,只好掐了掐腿上的肉,因为吃痛,立刻清醒了一点,刚一抬头,却见房门打开了。   有那么一刻,她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然而,显然并非如此。   江晚晴也听见了吱呀呀的声响,看向来源,又是一阵无语:“……皇上。”差一点点,就把‘又是你’三个字给说了出来。   凌昭站在那里,看见她,怔忡片刻,脱口问道:“见你房里有光,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他身后只跟着王充一人,手里抱着一叠奏折,也不知道来干什么的。   江晚晴的目光从王充身上,移回他脸上,不答反问:“皇上是来……?”   一天跑三趟,中邪了么?   可若说晚上睡不着,非得拉着她一起追忆往昔,实在用不着带王公公和正待处理的公事。   室内烛光灯影朦胧,凌昭一半的脸笼在阴影中,沉默许久,只道:“你安心睡,朕在外面。”   留下这句话,就走了。   江晚晴一头雾水,半天没想出他的目的,不禁放低声音,吩咐宝儿:“出去瞧瞧。”   宝儿点点头,悄悄走了出去,没一会儿便回来了,关上门,脸上有惶恐之色,快步上前回话:“姑娘,皇上他……他真的就在外面批折子。”   江晚晴:“……”   ——养心殿今晚停电……不,停蜡烛吗?   她放下两旁天青色墨荷初绽的帐子,对宝儿道:“别管了,睡吧。”   宝儿一手放在胸前,急得快哭出来:“这大半夜的,皇上突然跑过来,奴婢怎么能睡的着?再说了,姑娘的名节——”   江晚晴轻笑一声,摇摇头:“我有什么名节,总是要死在宫里的。”   又想,凌昭整这么一出,以后下头的人嚼舌根,新进来的姑娘们必然恨她,恨她就会对付她,到时还可以借力打力,岂不更好,于是她板起脸,正色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更何况是这皇城深宫,皇上爱在哪里办事,随他。”   宝儿一愣:“姑娘当真一生留在这里么?”   江晚晴点了点头,再随意不过:“从我进宫那一天起,就注定埋骨于此。”   宝儿鼻子一酸,掉下两滴泪:“姑娘可别说了,奴婢不想您死,奴婢想一辈子陪在您身边。”   江晚晴笑笑,替她擦去脸颊上的泪痕:“傻话。早点睡吧,别想有的没的。”   话是这么说,可最终,翻来覆去睡不着的,却是她自己。   前半夜,无论何时,稍微撩起一点床幔,往外看一看,透过雕花门,总能望见一点飘忽的光亮。   室内室外都很安静,无声无息。   导致的结果就是……江晚晴的职业病犯了。   这些年来,她总是扮演体贴入微的付出者的角色。   小时候孝敬父母,照顾弟妹,长大后,每月例行关怀凌昭,再后来,嫁人了,统辖六宫,对凌暄即使不亲近,但也尽了除周公之礼外,身为皇后应尽的责任,再后来,就算进了冷宫,她也总想多照顾一点宝儿。   这绝非她在现代的性格,可同样一件事做了十年二十年,从刚开始的含泪演戏,到如今……已经渐渐成了血骨相融的习惯,再也改不掉。   她把这称之为‘职业病’,平常还好,三不五时犯一次,就够头疼的。   不知过了多久,江晚晴再一次掀起床幔。   宝儿原本坐在榻下打瞌睡,这一次听见了动静,也醒了:“姑娘是不是渴了?奴婢给您倒杯水。”   江晚晴拉住她,摇摇头:“你……你出去看一眼,这么晚了灯还亮着,皇上夜里是不准备睡了,你瞧瞧王公公有没有叫御膳房给他送点吃的。”   宝儿打了个呵欠:“这么安静,没听见碗盘的声音,八成没有。”   江晚晴道:“那你就让小厨房弄点粥啊汤啊,送到王公公手里就好,别说是我的意思。”   宝儿茫然道:“那说是谁的意思?总不能是奴婢的。”   江晚晴本想说太后,可这一戳就破的谎,没必要,便道:“你什么都别说算了。”   宝儿这下明白了:“哦。”   江晚晴见她往外走,唤道:“等等。”   宝儿转身:“姑娘?”   江晚晴静默片刻,重又在床上躺下:“红豆薏米粥,少放糖,清淡一些。”   说完,像是放下一桩心事,这次很快就睡着了。   后半夜,她还难得作了一个圆满的梦。   梦里,有面貌不清的人因嫉妒陷害她,她不幸陷入四面楚歌的困境,狼狈地倒在地上,周围全是对她指指点点、唾骂的人。   凌昭站在围观的人中央,一张脸冷的像冰块,寒声道:“江晚晴……朕对你,太失望了。”   她期待地看着他。   于是,他又说:“留下你一条性命,终究是错,你……自行了断吧。”   她喜极而泣,有生以来,从未这般真心实意而又充满祝福的说道:“多谢皇上成全!好人一生平安。”   这梦太美好,她竟不舍得醒来。   *   殿外。   宝儿叫醒了小厨房的人,交代了主子的话,不停地打着呵欠往回走,刚要进去,忽然停住了。   守在殿外的两名小太监,其中一人也是眼皮子直打架,眼睛都睁不开来,可另外一人却清醒的很,正抬头遥望夜空寒星,神色恬淡。   宝儿小小声唤他:“小容子。”   容定笑了笑:“宝儿姑娘。”   宝儿狐疑道:“今晚不是轮到你守夜吧?”   容定言简意赅:“我和人换了时间。”   宝儿点点头,准备进门。   容定忽然问道:“你方才去了小厨房?”   宝儿看一眼旁边的人,将他拉到一边,把江晚晴说的话重复一遍,末了低声道:“皇上这八成使的苦肉计呢,姑娘就是太心软……”   容定抬眸,又望着满天星辰出神,突然轻轻叹息一声:“……我也饿。”   宝儿半天无语,问道:“你明知要守到早上,怀里没揣点什么吗?”   容定又叹了口气,语气莫名低落:“……只想喝粥。”   宝儿瞪他一眼:“我看你脑子不清醒,奴才命主子心,最是要不得。随便吃口什么,熬到早上再说吧。”说完,转身就走。   容定慢吞吞走回殿门前,又开始望着夜空数星星。   记忆中,有几次,他也曾带着要紧的奏折去长华宫批阅,忙起来忘了时间,等回过神来,她总会带一盅提神的汤,又或者一小碗粥给他,或咸或甜,总能合他口味……这么说起来,他的待遇还是比里面那人好,毕竟是她亲手做的,不是假手他人。   江晚晴不想当他的妻子,却很想当一个好皇后。   她身上总是充满了令人费解的矛盾,而总有一天,他会弄清楚,解开所有的误会和谜团,第一步坦诚相待,第二步……相知相许共余生。   只这一点,从来毋庸置疑。   *   醒来之前,江晚晴差一点就登上人生巅峰,她已经把三尺白绫悬上房梁,把脖子套了进去,刚义无反顾地踢翻小凳子……一首梦醒时分适时响起。   睁开眼,扯开床帐,第一眼看见的不是宝儿,而是立在窗边的那人。   窗外灰蒙蒙的,天际一道亮光撕裂黑夜,旭日初升。   那人背对着她而立,背影如山岳,令人望而生畏,明黄色的龙袍上绣着栩栩如生的张扬巨龙,仿佛随时都会腾空而起。   江晚晴唤了声:“皇上。”   凌昭转过身来,见她起身坐在榻上,天光晦暗,她的眉眼不甚清晰,只一头乌黑的青丝垂在肩上,楚楚动人。   他走过去,微微一笑:“醒了?”   江晚晴沉默地点头。   凌昭抬起手,轻轻抚摸她柔软如丝缎的长发:“你方才睡着了都在笑,想必是个好梦。”   江晚晴这次点了点头:“嗯,是个圆满的梦。”   他背光而立,整个人往那里一站,轻易便挡住她的视线,脸容陷入阴影中,半晌,他问:“梦见了什么?”   江晚晴简略道:“好事。”   凌昭俯身下来,凝视着她的眼睛,瞧了一会儿,忽然欺身向前,在她额上,落下一个很轻很轻的吻:“巧了,朕昨晚也有好事。”   江晚晴身子一僵,基本猜到他想说什么,只是沉默地看着他。   凌昭眉梢轻挑,声音带着一抹戏谑:“多谢你的粥,这后半夜,朕就没困过。”   江晚晴看了他一眼,还是没多说,起身叫宝儿进来,替她梳洗。   直到穿戴整齐,走出寝殿,天色渐渐明亮,江晚晴转头一看,才发觉他神情疲倦,眼底下隐隐浮着一层青色,她一怔,道:“皇上整夜没合眼?”   凌昭平淡道:“昨夜,朕若是有梦,会梦见什么,不用合眼都知道。”   江晚晴转过头,眼角余光突然瞥见殿内一人,站在不起眼的角落里,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似乎是……容定,她心中一惊。   凌昭自嘲地一笑,叹息道:“那年你出嫁,北羌小股敌军时不时便来刺探虚实,朕连灌下几壶烈酒,一醉方休都不能。”   江晚晴浑身不自在,小声道:“……你别说了。”   凌昭扬了扬眉,见殿内只有从长华宫跟来的两个下人,不以为意,语气依旧带着轻嘲:“你出嫁的日子,帝都是个晴天么?”   江晚晴只如芒刺在背,低下头:“我不记得了。”   凌昭笑了一笑:“北地下着小雨,朕在营帐里,听了一夜的雨声,分明睁着眼睛,却总像在梦里——看着你凤冠霞帔,十里红妆迎进宫。”他突然停住,喉结滚动一下,声音低了几分:“那曾是朕期许了多少年的将来。”   江晚晴目光盯着脚尖,咳嗽了声:“你该上朝了,王公公在外面等你。”   凌昭颔首,握了握她的手,忽又皱眉:“怎的手凉成这样?”他抬头,看着宝儿和容定,却叫不出他们的名字,便随意指了一人:“拿件衣裳出来,给你们姑娘披上。”   江晚晴看着容定走开,略松了口气。   凌昭轻声道:“接下来几日,朕也许不能经常来见你,等事情一了……”   江晚晴忙道:“皇上处理正事要紧,不用挂念我。”   凌昭笑了笑,放下手,旋身而去。   宝儿见他一走,整个人又活了起来,清脆道:“姑娘,早膳应该已经备好了,您在这里等着,奴婢去去就来。”   江晚晴道:“好。”   宝儿的背影刚离开视线,身后忽然响起一道温润的声线:“是晴天。”   江晚晴吓了一跳,急转过身,看着面容清秀的少年,说不出话。   容定将手中的衣裳披在她肩上,语气平静,又重复一遍:“是晴天,风和日丽,万里无云,但有微风,穿着那么厚重的嫁衣,都没见你出多少汗。”   江晚晴沉默了会儿,道:“……你也别说了。”   她往内殿走,容定默默跟了上来,轻轻问:“姑娘真的忘记了?”   江晚晴不答话,脚步加快。   容定笑了声,等她在妆台前坐下,才道:“好,不说。”见她拿起胭脂,只盯着盒子看,又道:“我也饿了,想喝粥。”   那语气,当真又是无辜又是云淡风轻。 第36章   江晚晴一声不吭,坐在梳妆镜前,先在唇上涂了点胭脂,又拿起装着螺子黛的鎏金花卉小盒,刚打开,从旁伸出一只苍白秀雅的手,将盒子拿了过去。   容定倾身向前,执起这价值千金的螺黛,极有耐心地替女子描眉。   江晚晴很有些不自在,问他:“你不是肚子饿了?你去小厨房要点东西吃,就说是我的意思。”   容定微微一笑:“多谢姑娘。”   接着就没下文了。   江晚晴往镜面瞄了一眼,又道:“你把喜冬叫来。”   容定轻轻笑了笑,忽又叹了一声,低喃:“这等画眉之乐,只可惜迟了许多年。”   他停了停,对着她的眉眼轻吹一口气,唇边浮起一丝柔和的笑:“姑娘可知,下面一句是什么?”   江晚晴不答。   容定镇定自若:“闺房之乐,有甚于画眉者。”   江晚晴看着他的眼神变了,目光不自觉地又移下去,心想你兄弟也就罢了,二十大几快三十岁的男人,有点需求也是人之常情,你已经当了太监,还心心念念闺房之乐,还来调戏我,除了自虐到底图什么啊。   她咳嗽了声,道:“你方才问过我,记不记得大婚时候的事。”   容定微微颔首:“姑娘还记得吗?”   江晚晴盯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平淡道:“只记得洞房那会儿,人都下去了,你揭开我头上的帕子,没说上两句话,你又开始咳嗽,咳着咳着,衣襟上染了血,太医来给你一看,说你不宜情绪太过激动。”   容定脸都不红,眸中笑意更是温暖了几许,语气亲昵:“原来你都记得,我曾以为,你只对七弟的事上心。”静默片刻,他放下手,低声道:“人之一生,能得几次大婚之喜?一辈子激动这么一次,怎么算都值得。”   江晚晴看他容色倦怠,开口:“昨晚不该是你守夜。”   容定应了一声。   江晚晴便叹气:“何苦呢?你……你都这样了。”她不忍说的太直白,一句模棱两可的话带过,接着道:“我又是这般光景,还能怎样?”   容定直起身,双手笼入长袖中:“姑娘想出宫吗?”   江晚晴愕然:“什么?”   容定又问了一遍:“姑娘想一走了之吗?”   江晚晴听懂了,断然否定:“不,我就是死,也只会死在宫里。”   容定也不显得失望,只道:“哦。”   江晚晴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笑了一声,声音掺杂了讽刺,却不知是对如今的境况,又或是对她自己:“我还记得,你曾说过,你是为达目的不惜手段的人……我又何尝不是?”   容定笑了笑:“姑娘是心善之人,我自小心冷如铁,往心窝戳一刀,流出的血都是黑的,怎会一样。”   江晚晴脸上不带笑意,平静甚至于麻木:“你在我身边这么久,该看的,不该看的,想必都记在心里,那你应该知道,我不是你想象的样子……”她深吸一口气,一字字道:“我做的事情都有目的。”   容定温声道:“忠勇和聪慧做事都有目的,更何况是你。”   江晚晴愣了愣,才想起忠勇和聪慧,乃是凌昭送给福娃的一对猫狗,不禁气道:“你——”   容定笑了一声:“我在外面站了一夜,姑娘也赏一碗甜粥吃吧。”   他一向都是低眉顺眼的样子,经常垂着头站着,这会儿离的近,江晚晴才看清,他的这副皮相当真是极俊秀的,凤眸薄唇,虽则苍白瘦弱,可自有一股风流意态,两世为人,地位大不相同,却都有一张蛊惑人心的脸。   江晚晴静了静,语气无波无澜:“我给你找个好差事,你答应下来,别说一碗粥,我给你准备一桌子菜都成。”   容定摇摇头:“姑娘,不带这么作交易的。”   江晚晴便不理他了。   过了一会儿,宝儿和喜冬进来,伺候江晚晴用过早膳。   宝儿守了一个晚上,江晚晴催她回去休息,只留了喜冬在身边,开口道:“听说太后娘娘身子不适,冬儿,你去一趟太医院问问卫九,补汤里该加点什么才好?我等会下厨。”   喜冬踟蹰不去,叹道:“姑娘莫急,只怕太后得的是心病。”   江晚晴转向她:“心病?”   喜冬将门关上,这才继续:“皇上昨夜突然过来,太后抱病,都是因为昨儿晋阳郡主来了一趟,她说……世子有意请皇上和太后赐婚。”   江晚晴一根手指指向自己:“我?”   喜冬无奈至极:“求娶的是宛儿姑娘,这可真是……上次也就罢了,现在世子根本不曾见到您,连您是谁都不知道,怎么就选中了?”   江晚晴笑笑:“怕不是他选中我,而是郡主有这个心。”   怪不得凌昭行为反常,原来是因为这个。   她想通了,随意道:“平南王最多留上半个月,等他们走了就好了。”   喜冬沉默一会,突然问:“将来,姑娘可有什么打算吗?”   江晚晴道:“生死都在宫里,不会走。”   喜冬脸上绽开一朵欣喜的笑,眸中闪闪发光:“姑娘有这份心,皇上断不会辜负您。”   江晚晴:“……”   一个多时辰后,江晚晴从厨房出来,一名小宫女跟在身后,端着托盘,上面放了给太后熬的汤。   江晚晴看见喜冬,吩咐了句:“早前做坏了一份补汤,在那边的小炉子上,多放了点盐,你问问有没有人要的,没有就倒了。”   喜冬应了声。   待江晚晴带人离开了,她回到殿内,见容定刚喂完鱼回来,便问:“你守了一夜,还不回去睡觉吗?”   容定道:“这就回去。”   喜冬:“姑娘方才做坏了一碗汤,虽然多加了盐,但是送给太后的补汤,用的料子定然是最好的,看你总是脸色苍白,气血不足的样子,你若能咽的下,去喝了吧。”   容定一怔,随即莞尔道:“多谢喜冬姑娘。”   他转身离开,进厨房一看,果然小炉子上温着一碗补汤,用盘子盖着。他用勺子舀起一点,尝了尝。   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   容定眼中的笑意更深,端起来往房里走,一夜未眠,忽然也不觉得有多么困倦了,只觉得天色湛蓝,鸟语花香。   时隔多天,他又一次起了这个念头。   ——其实,当个太监好像也没那么差。   *   慈宁宫,正殿。   李太后一宿没睡好,头疼的毛病又犯了,见江晚晴来,又看见宫女端上的补汤,心中一阵酸楚,叹道:“宛儿,你有心了。”   江晚晴服侍太后饮下一点,便站在她身后,替神情憔悴的太后,揉了揉太阳穴。   李太后笑了笑,轻拍她的手:“宛儿……你还年轻。”她回头,望着女子清丽绝俗的容颜,目中的光芒渐渐黯淡:“你还这么年轻啊。”   她想了一夜,终是想通了。   江晚晴只有二十出头的年纪,论才情论美貌,又有几人比的上,既然皇帝彻底斩断了她和过去的牵连,那么前尘旧事随先帝的死永埋地底,身为宛儿的她,为何不能有新的人生?   出宫,嫁给一心一意待她的人,生养儿女,总好过在这寂寂深宫中,逐渐老去,红颜凋零无人知。   李太后遣退两旁的人,慈爱地看着她:“宛儿,倘若有朝一日,有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   江晚晴摇了摇头,沉静道:“太后,我一辈子都不会出宫的,从进宫那天起,我就有了这个觉悟。”   李太后惨淡的笑了笑:“傻孩子。宫外的百姓总道天家好,住的是堆金叠玉的地方,来往皆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   她长叹口气,垂眸:“可这当中的苦楚,终究冷暖自知。女人一生所求,到最后,也只是疼爱自己的夫君,孝顺的儿女……偏偏这前一样,太难得了。”   江晚晴轻轻道:“太后。”   李太后唇角向上扬起,笑容却是苦涩的,她握住江晚晴的手:“哀家此生已经算得圆满,不敢奢求更多。但你不一样,你还有机会,不必困在这深宫中……宛儿,你可以选择另一条路。”   江晚晴目光澄澈而明净,静静的道:“太后如此为宛儿着想,宛儿愧不敢当。只我这一生……”她淡淡一笑,声音平和:“……夫君宠爱,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宛儿志不在此。至于儿女,我已经有了福娃,足够了。”   李太后道:“福娃毕竟不是你亲生的……”   江晚晴轻叹:“我这样的身份,就算嫁了别人,又怎能确保那人心中永无芥蒂?千金易得,良人难求,若良人不良,更是误了终生。”   李太后许久无言,心中百感交集,分不清是高兴更多,亦或是哀伤,最终,她点了点头:“只要这是你真正想要的。”   江晚晴的语气温柔却坚定:“宛儿所言,皆出自肺腑。”   李太后突然觉得头疼病火速好了起来,拉着她在自己身边坐下,眉眼间添上一抹无奈之色:“哀家听说,昨晚上,皇帝留在西殿了。”   江晚晴不闪不躲,镇定地看着对方:“是,皇上来的时候,我已经睡下,早上起来才听说,他整整一晚上都在批折子……皇上勤政爱民,乃是朝廷之福,百姓之福。”   李太后听她说的滴水不漏,不禁笑了笑:“皇帝这般任性,也只有你性子好,一直忍让着他。”   她叹了口气,有些怀念的道:“从小到大,昭儿对我这个当母亲的,都不曾任性过几回,倒是对着你,从前时不时便拈酸吃醋,如今也是——”   话音戛然而止。   李太后不想承认,曾有那么一刻,她脑海中一晃而过的念头,竟是……如果江晚晴能当她的儿媳,那该有多好,一切都能重回正轨,回到圆满的结局。   这想法太危险,她急忙撇弃,不敢深思下去。   *   养心殿外。   秦衍之刚到,便见礼部尚书孙泰庆从里面出来,面色沉重,无意识地抚着他的胡子。   迎面撞上,秦衍之行了一礼:“孙大人。”   孙泰庆道:“原来是秦大人。”说了一句话,又开始皱眉沉思。   秦衍之看了一眼门口的两名太监,压低声音:“皇上今日,可是有烦心事?”   孙泰庆摆了摆手:“不不,皇上心情甚好,这才奇怪……据老夫观察,他不仅脸色没平时严峻,声音没平时冷淡,而且……而且我引经据典滔滔不绝讲下去,他一次都没打断,换作从前,皇上早该不耐烦,说一声‘捡重点’了。这难道不奇怪吗?”   秦衍之挑眉:“是古怪。”   孙泰庆神色严肃:“皇上此举定有他的深意,也许他在暗示什么——秦大人,告辞。”   说罢,他皱紧眉,快步离去。   秦衍之望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转身进殿。   凌昭正坐着品茶。   秦衍之见他整夜没睡,形容有些憔悴,可又奇异的并不显得颓丧,反而容光焕发,神采飞扬,像极了当年在北地,打了大胜仗的时候。   难怪把孙泰庆给整蒙了。   凌昭看着他:“何事?”   秦衍之道:“方才慈宁宫的刘公公过来,他说,早上他站在门外,听宛儿姑娘对太后说,她一辈子都不会出宫。”   凌昭颔首,神色平静:“朕知道了。”   秦衍之瞧他胸有成竹的样子,料想昨晚必定发生了点什么,心里觉得十分好笑,外表却依旧正经:“刘公公他……”   凌昭淡然道:“太后心慈耳软,不能总有话往后宫传,朕却一无所知。”   原来是安了个眼线。   秦衍之点点头:“微臣告退。”   凌昭道:“等等。”   秦衍之停下来,转身:“皇上?”   凌昭看了他一会,起身向他走来:“半生戎马,衍之,你也不小了。”   秦衍之不太确定他的意思,满脸疑惑:“……是。”   凌昭又道:“如今北羌退兵,南越休战……是时候了。”   秦衍之突然觉得孙泰庆说的有点道理,他家主子不是吃错药了,就是藏了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   凌昭沉默片刻,终于开口,语重心长:“先成家后立业,尽早找个知冷知热的女人,安定下来。”   秦衍之低着头,实在不敢去看他,喉结动了动,吞下堵在咽喉的一句话。   ——请问你有吗?   转念一想,皇上说这话,想必昨晚他留在慈宁宫西殿,江姑娘没赶他走,也没对他倾诉和先帝之间不得不说的故事,是以他才这般高兴。   秦衍之当真哭笑不得,大着胆子抬头:“皇上,这些天……江氏的态度似有回转。”   凌昭剑眉一扬:“回转?”   他轻笑一声,想起昨夜的粥,想起今早轻轻一吻,越发觉得这说法十分可笑,淡淡一眼扫过去:“……你如何会懂。”   就这口气,要不是秦衍之深知他的行事作风,还以为一夜之间,他和江姑娘生米煮成熟饭了。   算了吧,作梦更快。   *   平南王府。   皇帝身边的秦侍卫来过一趟,平南王世子的病,竟然奇迹般好了起来。   双寿一边感叹宫里的人参大补丸就是好,一颗下去简直有起死回生的功效,一边劝自家主子:“世子爷,既然好了,就跟老王爷一道进宫吧,躲得了初一,还能躲过十五吗?”   平南王世子嗤笑一声:“我躲他?可笑,可笑。”   双寿催促道:“行了,您在小的面前逞什么威风呢?您是主子,小的除了夸您千好万好,还能怎么办?”   平南王世子咬牙:“双寿。”   双寿及时闭嘴。   平南王世子从床上下来,理了理衣襟,朗声道:“走,进宫会会皇帝去。”   双寿应了声,头一个打开门。   平南王世子却不动,沉下脸:“在那之前,把晋阳给我捉来,那丫头从宫里出来就不对劲。” 第37章   平南王世子懒洋洋地靠在太师椅上,听碧清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目光移到晋阳郡主脸上,探究地打量一会儿。   等碧清说完了,他问:“就这样?”   晋阳郡主用力点头:“真的真的!就这么一回事。我都搞不明白,为什么太后和皇上会有那么大的反应,不答应就算了,又不能强娶。”   平南王世子沉思片刻,又问:“太后那位义女,到底什么来头?”   晋阳郡主恹恹道:“只说是从江南来的,身世可怜,多的打听不出来。”   平南王世子挑眉:“这么神秘?”   晋阳郡主叹了口气:“如果明明白白的还好,就是藏着掖着,我心里才不安定,就怕她和皇上不清不楚的——”   平南王世子凉凉的打断:“真要不清不楚,何必弄个太后义女的身份,平白添了许多麻烦。”   晋阳郡主一愣,心想也是,便低头不语。   平南王世子摸出一把折扇,一下一下敲着手心,沉吟道:“不过,太后也就罢了,兴许不忍爱女远嫁,因此几欲落泪……但是,以皇帝的性情,竟会那般作态,其中定有猫腻。”   晋阳郡主抱怨起来:“可不是嘛!三哥,你是没见他的样子,吓死人了,整个人冷的像冰雕似的,我发誓看见他头上冒寒气。”   平南王世子瞄她一眼,拖长了调子,慢吞吞道:“当真稀奇,我们家小五,一向见了皇帝陛下,那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不管他怎么臭着脸,你都愿意贴上去。”   晋阳郡主涨红了脸,腾地站起来:“你胡说什么呢?懒得理你!”   碧清对平南王世子行了一礼,急忙跟上主子离去。   平南王世子也不在意,看着她们离开的方向,缓缓道:“双寿,听晋阳一说,我倒有兴趣,见一见那位江南来的公主了。”   双寿眼皮都不掀一下:“爷,当年燕王殿下顶多揍你一顿,现在他成了皇帝,能做的可就多了。”   平南王世子慢慢摇着扇子,悠哉悠哉:“若他只有这点气度,这点脑子,那我何必替他卖命,等回了南地,选个好日子,趁早改旗易帜算了。”   双寿知道附近没人,但还是左右看了看,道:“世子爷,您这话叫老王爷听去,您的一双腿,真别想要了。”   平南王世子唰的摇开折扇,望着上面的泼墨山峦,慢声道:“父王一生铭记忠君报国四字,可忠的若非明君,而是一个有名无实的草包,岂非害人?多少前车之鉴,血泪教训呀。”   双寿叹气:“是不是草包,小的不知,但至少能打的您像个草——”   平南王世子一眼扫过来。   双寿立刻噤声,目不斜视站的笔直。   次日一早,天还微亮,平南王世子就随父亲一起进宫。   马车颠簸不停,平南王世子困得直打瞌睡,撩起车帘看了眼,见街上也才稀稀疏疏几个行人,又看向对面正襟危坐的父亲,说道:“父王,你可知五妹上次进宫,当着皇上和太后的面,替我求了一门亲事。”   平南王两眼睁大,双手一拍大腿,使出独门绝学狮吼功:“什么?!”   世子每只手伸出一根手指头堵住耳朵,只觉得他这一声吼,马车都震了震。   平南王惊骇过后,质问:“她给你求了哪门子亲事?”   世子道:“太后义女。”   平南王一愣:“太后何时有义女了?”   世子稍稍松开手指,散漫地抬一抬眼皮:“太后认个义女,也就几句话的事,又不用通告天下。”   平南王追问道:“那姑娘的相貌品性如何?你母妃说了,娶妻娶贤,不求对方容貌有多么出众,但求品德高尚,贤惠得体——”   世子看了他一眼,截断:“不要吧,儿子还是想娶个貌美的媳妇,毕竟要看一辈子,太寒碜了,日后可怎么办。”   平南王气得吹胡子瞪眼:“混账东西!”接着,他开始用各种‘色欲熏心’的近义词,教训自己儿子。   世子听了半路,实在听烦了,便道:“父王,您少骂两句,正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当年母妃自有南境第一美人之名,如果她长了一张母夜叉的脸,您会娶吗?”   于是,平南王不仅动嘴,更开始上手,和他在马车里玩起老鹰捉小鸡的游戏,只苦了外面的车夫,总是提心吊胆,生怕车子随时散架。   进宫后,平南王携世子,难得参与一次早朝。   平南王世子只觉得无聊的很,一边在心里默数时间,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御座上多年不见的帝王。   大殿正前方,位于众人之上、台阶之上的龙椅,那人端坐其上,睥睨之间透出的气势和威严,着实令人不敢小觑。   迄今为止,他见过大夏的三任帝王,相比那位斯文优雅,走几步路咳嗽一声的先帝,凌昭更像他的父皇,无论是高大的身形,硬挺的五官,亦或是微怒时,骤然变得凌厉的眉眼。   这么相像,奈何父子情淡薄。   平南王世子假惺惺地感叹一句,又开始比较凌昭和他自己,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总觉得比起对方,自己才是当年江晚晴的意中人。   江家小姐文文弱弱的小身板,走起路来如弱柳扶风,素手纤纤柔若无骨,腰肢细得一掐就能断,肤白胜雪吹弹可破……这样娇滴滴的温柔美人,对比龙椅上那位古铜色的皮肤,魁梧的体型,他俩真有点什么,真是可惜了如此佳人。   再说了,他们凑在一起,能聊点什么?   孙子兵法三十六计,怎么杀人更利索,一刀下去,血能溅出几尺?   就皇帝那性子,能一句话说完绝不肯啰嗦第二句,他能陪江家小姐风花雪月,畅谈人生和理想吗?   不能,所以他们就是不配呀,他当初又没说错,可恨那武夫不占理就直接动手,太不文雅了。   唉,其实他根本不是唯一这么想的人,只不过把大家肚子里的话说出来罢了。   彼时,他初次来帝都,认识了一群土生土长的公子哥,晚上喝的酒酣耳热之际,那些人都说,不止是他,帝都人人都这么认为,奈何小姐样样都好,就是眼睛太瞎,识人不清。   人人都这么认为……这是什么?这是来自群众的呼声。   平南王世子腹诽到一半,差点没留意皇帝宣了退朝,忙随文武百官一道跪下,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晚些时候,皇帝单独接见了平南王父子二人,起先在养心殿说了一会儿话,后来见平南王比往日拘束,怪不自在的,便邀他们同往御花园赏花。   平南王世子跟在父亲身后,牢记谨言慎行四字,装起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哑巴。   凌昭和平南王说了几句,看向一边默不作声的青年:“世子身体可好些了?”   平南王世子回以肉眼可见的假笑:“劳皇上惦记,微臣惶恐,不敢不好。”   平南王听他这话,不禁皱起眉,横他一眼,那眼神分明就是说——臭小子,怎么跟皇上说话呢。   凌昭不以为忤,平静道:“听你父亲说,你练得一手百步穿杨的好箭法,神箭手名声在外,敌军无不胆寒。”   他看着那神色戒备的男子,笑了一下:“世子这等人才,可千万不能有个闪失,倾尽宫里的珍贵药材,也必得治好。”   平南王世子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是附和:“多谢皇上。”   于是,凌昭又道:“朕上月刚得了一根千年老参的贡品,等会你带了回去。”   平南王忙道:“皇上,犬子不过是因水土不服而身体不适,太医开了方子就好了,何需服用千年老参?”   凌昭语气平和:“爱卿多年来镇守一方,护我大夏子民平安,劳苦功高,只这点身外之物,如何受不得。”   平南王心里一暖,道:“谢皇上恩赐。”   凌昭走了几步,回头看了一眼远远跟着的秦衍之,吩咐:“衍之,当初缴获的北羌常胜将军所用的射日弓,你取来,交给世子。”他又看向世子,道:“自古名剑赠英雄,再好的神兵利器,不用以上阵杀敌便形如废铁,朕在宫中本也用不着,倒是可惜了。如今赐予世子,还望此弓在你手中,能饮尽敌寇鲜血。”   平南王大为感动,一看自己儿子,却是一张麻木的脸对着帝王,摆出一副‘我就静静的看你表演’的表情。   他气的磨牙,恨不得当场一记拍他后脑勺,忍着怒意道:“还不快谢过皇上?”   平南王世子便道:“谢皇上。”   如此,又走了一段路,平南王世子清了清喉咙,开口:“皇上,前几日舍妹进宫,在您和太后面前提的事……”   凌昭面不改色:“晋阳提过你的婚事。”他停顿一下,淡然道:“她想是误会了——太后的义女还小,远不到嫁人的年纪,怎能随世子南下?”   平南王世子半点不信,心里冷笑,脸上露出几分好奇:“听说公主自江南而来,臣自幼便向往江南山水美景,不知可否见公主一面?”   凌昭眉眼纹丝不动,声音平静无澜:“世子既有此心,将来得空,朕命人陪你同游江南一带。至于公主,她体弱多病,如今正卧床休养,怕是不能见人。”   平南王世子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原来如此。”   这路越走越开阔,远离了花园的假山池塘和姹紫嫣红的花丛。   趁无人注意,双寿悄悄凑上前,在平南王世子耳边道:“爷,咱们那计划废了吧,不然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平南王世子淡淡道:“闭嘴。”   直到见到前方空地上开辟出来的小型演武场,平南王世子才低低哼了声,露出‘果然如此’的眼神。   他一直毫无理由的坚信,凌昭很想很想揍他。   早在他进京前,这感觉就在心里萌芽,所以他故意装病不起,然而该来的总会来,躲不过。   前面那么多的恩赏和铺垫,想必都是为了这一刻。   演武场四周的架子上放满兵器,刀枪剑戟应有尽有。   凌昭看了过来:“自朕登基后,留在御书房养心殿的时候多,拳脚功夫却多有松懈,难得世子在此,不如陪朕过两招——点到即止,不为胜负,只为切磋。”   平南王世子往兵器架子瞧了眼。   日光下,刀刃剑刃反射出森森寒光,和皇帝此刻眼底的光,莫名相似。   平南王世子为难道:“这……”   平南王瞪着他,压低声音:“皇上叫你去,你就去,啰嗦什么?皇上阵前斩杀北羌第一勇士的时候,你小子还缩在老子身后战场一日游呢,就算技不如人输了,老子也不会嫌你丢人。”   他虽然有意放轻语调,可周围的人全听到了。   平南王世子深呼吸了几次,才平复心境,斜睨他一眼:“父王,您太小声了,只怕长廊那头看热闹的宫女,没听清您说了什么。”   话音刚落,秦衍之走上前来,笑容可掬,恭敬道:“世子爷,请。”   *   早些时候,江晚晴记起有几件东西落在长华宫,便带着喜冬一道过去取。   自从她离开后,长华宫便闲置了,留在这里的侍卫平时也特别无聊,于是,她刚走近,就看见那名姓张的侍卫,正在和同伴切磋武艺。   江晚晴不由驻足观看。   另一名侍卫出手极快,瞄准的便是张侍卫的咽喉,刚要碰到,张侍卫一招擒拿手反制住他,以手为刀,抵在他脖子前。   旁边几人喝彩:“好!”   喜冬见江晚晴怔怔出神,轻轻唤了声:“姑娘?”   江晚晴清醒过来,带着她走了过去。   张侍卫等人看见主仆两人,急忙行礼:“见过江娘娘……”话已出口,才发觉不妥,一个个的都有些尴尬。   江晚晴并不介意,对张侍卫说道:“跟我来。”走到一边,才笑道:“你身手真好,想必是习武多年的人。”   张侍卫忙道:“姑娘谬赞了。”   江晚晴笑了笑,问他:“若宫里有刺客突然袭击,你会如何应对?”   张侍卫挺了挺胸膛,道:“属下定能在十招之内将他拿下,姑娘大可安心,有属下在,绝不会让刺客伤您半分。”   江晚晴又问:“如果他手里有刀,刺中了你……你会掐断他脖子吗?”   张侍卫觉得这话问的十分奇怪,迟疑道:“姑娘的意思是……?”   江晚晴摇了摇头:“我只是好奇,以你们习武之人的本能,若遇险,会怎样?”   张侍卫答道:“真到了那等生死关头,属下只能先杀了他。”   江晚晴缓缓吐出一口气,算是得到了满意的答案,便道:“多谢你,我只是随口一问罢了,你去忙吧。”   等他走了,喜冬疑惑道:“姑娘怎会问他这个?”   江晚晴语气淡淡:“瞧他们练武,觉得有趣,随便问问。”   穿过庭院,江晚晴叫喜冬等候在外,便熟门熟路地走回寝殿,找到不久前写的那封绝笔信,收进袖中。   ——改改还能用。   然后,她翻箱倒柜,找到了很多年前,凌昭送给她的一柄小匕首,拔出一看,刀刃雪亮。   当时……当时他好像说过,这匕首削铁如泥,没事别乱玩,刀鞘倒是好看,镶满了各色宝石,花里胡哨亮晶晶的,女孩子应该会喜欢,以后她就看看宝石,拔出来用就算了。   江晚晴唰的一声收刀入鞘。   如今,她已经不能像原作中的江晚晴,自尽绝了性命,可要凌昭赐死她,目前看来毫无希望。   那么……只能下一剂猛药,逼他不得不出手。   豁出去了,不成功便成仁! 第38章   慈宁宫,西殿。   宝儿干完活,从内殿出来,看见几名宫女凑在一起说笑,好奇心起,过去一问,说是皇上和平南王世子比了一场。   正待细问,却见秦衍之走了进来。   宫女们向他见礼问好后,便都散了,只有宝儿留下,问他:“秦大人是来找我们姑娘的吗?”   秦衍之环顾四周,没见江晚晴的人影,有些诧异:“宛儿姑娘不在?”   宝儿点点头:“早前姑娘带着喜冬姐姐去长华宫取东西了,方才回来了一趟,听闻太后娘娘在宝华殿祈福,姑娘也过去了。”   秦衍之安心下来,笑了笑:“在宝华殿么?那不打紧。”   宝儿问道:“出什么事了吗?”   秦衍之轻笑一声,道:“也没什么。皇上和平南王世子切磋武艺,世子一个不慎,收力没收住,摔了一跤,他自称摔断了屁股——”   宝儿脸色一红,又觉得吃惊:“真的吗?”   秦衍之摇头:“那只有他自己知道了。他一直哀叫个没完,又走不动路,抬着去给太医瞧了眼,太医想……”他停了停,眼里浮起笑意:“想脱他裤子查验伤势,他一个劲的叫疼不让碰,太医看见他裤子上有血,碍着他的身份,只好往重了说。如此,皇上留他和王爷在宫里住下。”   宝儿脸上发烫,喃喃道:“怎么摔才能那地方摔出血呀?”   秦衍之笑出了声。   于是,宝儿忙低下头,又想起什么,顾不得害臊了,追问:“那跟我们姑娘有关系吗?”   秦衍之敛起玩笑之色:“世子这是刻意寻机留在宫中,意图不明,皇上的意思是,这两天委屈宛儿姑娘待在慈宁宫,别外出,皇上这会儿宴请平南王,等结束了,他就过来。”   *   明光殿。   平南王世子伏在床上,神色颇为痛苦,重重帐幔掩映下,仍时不时的发出‘唉呀,唉呀’的垂死呻吟。   双寿听烦了,咳嗽了声:“世子爷,人都走了,差不多得了。”   平南王世子轻轻问道:“……都走了?”   双寿道:“走光了。”   平南王世子哼了声,翻身坐了起来,动作灵活的很,丝毫不见刚才的虚弱,他套上鞋袜,抬头扫了双寿一眼,不由皱眉:“你那算什么表情?鄙视吗?”   双寿叹了口气,伸出割破了的手指给他看:“爷,天地良心,您的伤是装的,小的这可是货真价实的皮肉伤呐……要不您裤子上的血都哪儿来的?”   平南王世子推开他的手:“知道了,等回了南境,你要什么赏赐,直说就是。”   双寿顿时眉开眼笑:“小的什么都不要,只想换个主子,最好能换到大公子二公子身边。”   平南王世子淡淡道:“不如换到晋阳身边。”   双寿便闭紧了嘴。   平南王世子穿好了鞋子,走到窗边的椅子上坐下,不慌不忙地喝了口茶,才道:“晋阳画的图纸呢?拿来。”   双寿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将里面的纸取出来展开,交给他。   平南王世子一边喝茶,一边仔细看了看,不禁笑了一声:“这小丫头画的地图倒是不错,一目了然。从明光殿这里到慈宁宫的距离真远……双寿,你说皇帝这么防我,那位公主当真因为年龄太小,才不能婚配?”   双寿兴致缺缺:“他是皇帝,他说了算。”   平南王世子又抿了口热茶,忽然冷哼道:“刚才,你在旁边可都看见了,他看样子是招招留力让着我,其实步步紧逼,使我自乱阵脚……哼,那好呀,他要我出丑,我成全他,只是今晚上,我非得见一见他藏的这么深的义妹,到底是何方神圣!”   双寿一脸麻木:“见了又能怎样?绑回去南境吗?”   平南王世子皱眉,不耐烦道:“见了再说。好了,你来与我一道谋划,怎么避过父王溜出去,又怎么不引起侍卫注意,偷偷去慈宁宫。”   *   慈宁宫,西殿。   福娃白天画的一幅画像,得了先生的褒奖,便兴高采烈地跑来母亲这儿邀功,江晚晴留在宝华殿迟迟不归,他就晃荡着两条小短腿,趴在桌子上涂鸦,打发时间。   又等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他觉得无趣,回头唤道:“小容子,你过来。”   容定也在等江晚晴回来,听见小太子叫他,心里叹息一声,走过去:“太子殿下。”   福娃白嫩嫩的小手指着桌上的图,不是他方才随便乱画的一张,而是他当宝贝似的带回来的画像,期待地眨眨大眼睛:“你说,孤画的小姑姑怎么样?”   容定看了半天,实在分辨不出这人像和江晚晴的联系,甚至分辨不出画的是男是女,但他一贯是不介意口是心非捧场的:“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很好。”   福娃高兴极了,笑眯眯道:“有眼光。”他低头,欣赏自己的画作:“先生也说我画的极好,颇有当年我父皇笔下的功力。”   容定再次沉默,这是他有生以来,听到的对自己画功最惨无人道的评价,半晌,他开口:“……嗯,可能随的你生父。”   福娃听不出他的画外音,只是笑,带着点自得其乐的味道:“当然啦,父皇只爱画花草树木,他不喜欢画人的,孤画的小姑姑是最像的……”   容定笑了笑,看了他一眼。   看来,凌昭果然是打算捧他当个几年的太子,不是真正想让他继承皇位,是以请的先生都是阿谀奉承之辈,无真才实学。   这样也好。   只是……江晚晴应该也看出来了,但她好像浑不在意,为什么?   他想不透。   过了一会儿,殿外传来脚步声。   福娃水汪汪的眼睛亮了起来,两手一撑跳下椅子,兴奋地小跑着迎出去:“小姑姑,你回来啦?”   容定走了几步,听那脚步声太沉,便止住了。   不出所料,福娃跑到门口,也停了下来,脸色陡然垮下来:“皇叔……”   凌昭刚从酒宴过来,行走便如疾风,随之带进殿中的,是微醺的酒味。他负手而立,依旧是面无表情的样子,一双眼眸冷而清明,半点不带醉意。   宝儿跟在旁边,战战兢兢:“皇上,姑娘还在宝华殿陪太后。”   凌昭道:“朕在这里等。”   宝儿便如蒙大赦地出去了。   福娃磨蹭着走了回来。   凌昭问道:“太子为何在此?”   福娃一愣,脱口反问:“皇叔为何过来?”   一阵尴尬的沉默。   福娃畏惧地瞥了瞥他,拿起画像,小声道:“先生夸奖了我的画,说我画的跟父皇一样好,我带来给小姑姑看看。”   凌昭看了眼他的作品,挑挑眉:“半斤八两,是差不多。”   容定:“……”   福娃得了他一句夸赞,心里一喜,略微放松了点:“父皇画花花草草,画池塘水榭,就是不画小姑姑,我就最喜欢画小姑姑了。”   凌昭坐下,捡起江晚晴放在这里的一卷书,随意翻了翻:“他为何不画?”   福娃爬回椅子上,两条小腿摇啊摇:“父皇说,怕他画的不像——画的是他心里的小姑姑,不是她真实的样子,他还说有时候会羡慕我。”   凌昭拧了拧眉:“你?”   福娃继续在纸上涂鸡腿和玫瑰花糕,心不在焉道:“对呀,我也觉得奇怪,从前别人羡慕我,大都因为我是太子,将来会当皇帝,可父皇已经是皇帝了,有什么好羡慕的呢?他就说,纵然身为天下之主……”   说到一半,他挠了挠小脑袋瓜,苦恼的想了会儿,还是摇头:“记不清了,总之就是他得不到的意思……可能说的是鸡腿吧。”他看着画上的鸡腿,叹了口气:“父皇病的最重的那几天,鸡腿和糕点都吃不下,一直咳嗽——”   凌昭突兀的打断:“纵然身为天下之主,求不得的,终究求不得。”   福娃一愣,看着他:“就是这句,皇叔怎么知道?”   凌昭神色漠然:“是你皇爷爷常挂在嘴边的。”   每当圣祖皇帝思念早逝的文孝皇后,便会这样感叹,而那个男人,求不得的又会是什么?又能是什么?   凌昭合上书卷,指尖在上面敲了敲,想起喜冬的话,心里涌起丝丝缕缕的暖意。   他的那位四哥,生来便是尊贵的元后嫡子,太子之位、将来的帝位、父皇于众皇子中独一份的重视和厚爱,轻而易举便能得到,可即使他横刀夺爱强娶了江晚晴,她的心里,终究装的不是他。   容定无声地站在一边,看见他的神色变换,猜出他心里想的什么,又看了看埋头作画的福娃,不禁摇了摇头。   他为什么会变成这两个人的共同话题?   伤脑筋。   又等了一会儿,凌昭起身,看了眼窗外夜色,想着要不要去宝华殿,接江晚晴和李太后回来。   同时,福娃丢下笔,两只小手捧着圆嘟嘟的脸颊,叹气:“唉,一定是那个什么王世子,害得太后娘娘担心,不然小姑姑也不用去宝华殿了。”   凌昭怔了怔,转向他:“你说什么?”   福娃扁起嘴,慢吞吞道:“他们都在说小姑姑要嫁人了,以后搬出宫住,会去很远的地方。太后娘娘肯定也听见了,前两天,我还看见她偷偷抹眼泪呢,问她,她却不肯说,只说舍不得我小姑姑。”   凌昭神色冷然,沉声道:“你小姑姑不会嫁人。”一想这话说的不对,便又生硬地添上一句:“不会嫁给世子。”   福娃只是叹气:“皇叔别安慰我啦,其实我看的很开的……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此事古难全,这也没办法。”   凌昭一滞,也不知是酒意还是怒气自心中升起:“你——”   福娃见他突然发怒,害怕起来,忙跳下椅子,躲到容定身后。   凌昭盯着他,声音冰冷:“这些话都谁教你的?你母亲……”他再次停住,长袖在空中甩出凌厉的弧度,冷哼一声:“……你哪来的母亲。”   福娃憋出两泡眼泪:“我怎么没娘啦?以后娘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娘嫁人出宫了,我也出宫。”   凌昭冷冷道:“你是太子,永远只能留在宫里。”   福娃‘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边哭边往外跑,嘴里叫着:“太后娘娘!小姑姑!呜呜呜……我要小姑姑!”   凌昭皱紧眉,转身出去。   容定冷眼瞧着这场闹剧,依旧保持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见人都走了,便悠闲地倒了杯茶喝下。   另一边,江晚晴扶着李太后,刚走进院子,便听见福娃撕心裂肺的哭声,吃了一惊,接着就看见福娃奋力从西殿跑出来,活像身后有恶狼在追他,一下子扑进她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呜……小姑姑抱一下,他吓唬我,抱……”   李太后震惊过后回神,弯腰摸了摸福娃的头:“好孩子,谁吓唬你了?”   福娃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凄惨不已:“他……他……”   江晚晴和李太后对视一眼,再转回去时,凌昭从西殿出来了。   李太后又好笑又无奈,叫两旁的人都下去,瞪了儿子一眼:“皇帝,你和太子计较什么?他才五岁,你也五岁吗?”   凌昭看着江晚晴蹲下身,将福娃搂在怀里轻拍背脊安抚,眉眼冷然:“你问他都说了什么。”   李太后连连叹气:“童言无忌呀。”   凌昭面无表情,不答话,只对太后身边的刘实道:“夜深了,带太子回去休息。”   福娃才刚好一点,闻言又哭起来:“从前父皇老说这句话,怎么现在连皇叔都开始说了?……呜呜,我都五岁多了,就不能晚半个时辰休息……呜哇……”   凌昭一眼扫过去,目光又冷几分。   刘实吞了吞口水,只得对江晚晴道:“宛儿姑娘,奴才先带太子回去。”   江晚晴点点头,可福娃扒住她死活不放手,哭得声嘶力竭。   最后,还是李太后把福娃拉进怀里,哄道:“福娃乖,今晚哀家陪你,有哀家在,没人能吓唬你。”   她拍拍江晚晴的手,又瞪了瞪凌昭,摇着头走了。   江晚晴轻叹一声,看了看黑着脸的男人,回到西殿。   凌昭跟了上去。   江晚晴进到殿内,一抬头,看见容定在,又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低咳一声,示意他先离开。   容定十分体贴且善解人意的问:“我先回避?”   江晚晴抬眸,皮笑肉不笑:“不然呢?”   容定微微一笑,转身离开。   江晚晴刚坐下来,凌昭已经关上门,走了过来。   她抬头看他,强打起精神,装出在意的样子,问:“福娃又怎么出言不逊,惹皇上生气了?”   凌昭在她身边坐下,余怒未消:“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算什么话?陪在太子身边的下人,全该撤换掉。”   江晚晴道:“这就一句俗语,他都不一定懂什么意思。”   凌昭看了她一眼:“至少嫁人两字,他是懂的。”   江晚晴又叹了口气:“那皇上怪我管教不严好了。”   凌昭一怔,面色缓和些许,伸过去握住她的手:“朕没有怪你的意思,实在是底下的人不识好歹。”   江晚晴笑了笑:“先帝管过,我也管过,换了一茬,安分上一阵子,又变回老样子。他们的日子过的太枯燥,虽说宫规森严,到底不像军中,他们也不是训练有素的兵将,只这点嚼舌根的趣味,割舍不下的。”   凌昭一看她笑,心情不由明朗起来,乌云散尽,温声道:“好,依你。”   江晚晴今天心情不错,正想问问他平南王何时启程回去,毕竟王爷在的话,她的作死行动无论成功与否,皇家在这位封疆大吏面前,都会颜面尽失,日后恐后患无穷。   尚未开口,凌昭突然出声:“……抱一下。”   江晚晴还以为幻听了,环视一圈见福娃不在,这才惊愕地转过头:“皇上说话了吗?”   那人眼中浅浅的笑意浮动,声音低沉柔和:“抱一下。” 第39章   深夜。   窗外,月华银辉静静流淌。   殿内,一盏烛光忽明又暗,寂静而暧昧。   “抱一下。”   身边的男人唇角轻扬,眼底含笑,昏黄的光落在他身上,平白添上几许温暖,使得他看起来,没白天那般不可亲近。   江晚晴没什么表情,看了他一会儿,站了起来:“皇上越活越回去了。”说罢,走到桌边,拿起剪子,剪去烛花。   凌昭碰了个软钉子,却不生气,跟着走过去,见她板起脸,只管低头剪烛芯,分明是疏远他的意思,可侧脸的线条那般柔美,瞧着只令人心软心动。   她从小就是这样子。   养在深闺绣楼的千金小姐,再怎么生气,说话都是轻声细语的,最多瞪一眼,不搭理便是极致。   骂起人来,翻来覆去也就那几个不痛不痒的词,逼急了眼圈会微微泛红,铁石心肠的人见了都会心生怜惜。   欢喜与悲伤,更是极其克制,高兴便抿唇一笑,难过就默默垂泪,记忆中,很少见她大笑大哭的表情。   若不是两次在长华宫的遭遇,他根本不知她也是会放狠话的人。   自很小的时候起,他就总心疼她这样压抑的性子,想着终有一天,他要把她保护在羽翼下,从此她再不会受半分委屈。   经年之后,人间沧海桑田不复曾经,只这份心,越发坚定。   凌昭叹了一声,轻轻扳过她的肩膀,卷起衣袖,露出一截精壮的手臂:“早前和平南王世子比试,他腰带上不知别了什么东西,划伤了朕。”   江晚晴低眸,果然见他手上有道划痕,已经愈合了,但未经处理,讶然道:“你没上过药吗?怎不传太医?”   凌昭见她大惊小怪的,心里好笑,他是过惯了刀口舔血日子的人,这点小伤压根不会在意,刚想开口,又忍住,低声笑道:“方才没留心,这会儿才觉得疼。”   他沉默片刻,微有些不自在地别过头,轻咳一声:“……让朕抱一下,立刻就好了。”   江晚晴无语:“你是从福娃身上得来的灵感吗?”   帝王之道的冷酷绝情,以江山以子嗣为重不学,整天跟个五岁小孩学撒娇讨巧的旁门左道。   江晚晴想到这里,不禁记起自己的阴谋……不对,计划,便问他:“听说平南王世子和你比试,不小心伤了腿,没法走路,那他何时随他父亲回去?”   凌昭淡淡道:“他自称摔断的可不是腿。”   江晚晴微惊:“那他摔断了什么?”   凌昭瞥了她一眼,正色道:“后臀。”   江晚晴愣了愣,瞪他一眼,又低下头:“这怎么摔的断,乱讲。”   凌昭听了,轻笑一声:“晚晚也想他早点离开么?”   江晚晴点点头。   “他不过是寻个借口留在宫中,想必没安好心……”凌昭走到她身后,忽然伸出手,将她圈在怀中,下巴抵着她头顶软软的黑发,柔声道:“朕今晚留在这里守着你,哪儿都不去。”   他钢铁一般的胳膊缓缓收紧,却始终控制着力气,不伤到她。   江晚晴只觉得他胸膛坚硬,整个人都在发烫,活像一个人形火炉,默数了一二三,开口道:“抱也抱到了,你就——”   话未说完,凌昭主动放开她,脸色有些古怪,声线紧绷,如箭在弦上:“……你早点休息。”最后一个字落下,他转身就走,没有半点留恋。   江晚晴盯着他的背影,喃喃道:“怪人……”   凌昭疾步走出偏殿,冷冷道:“王充!”   王充立马凑上前:“奴才在,皇上有什么吩咐?”   凌昭脚步不停,出了殿门,一吹院子里的风,却觉得扑面的风都是热气,浑身的血液都往一处涌,心里更是一阵难言的烦躁:“朕要沐浴,备水。”   王充道:“奴才这就去叫人准备热水——”   “不。”凌昭打断,沉默了一会,面无表情道:“冷水。”   王充愣住,看着皇帝英挺的背影,又回头看了眼亮着灯的内殿,脑海中浮现皇帝那冷冷淡淡的神色,额头上却渗出一层细密的汗,这诡异的情景……他懂了。   王充一边叫人准备,一边露出理解的微笑。   唉,女人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不方便,皇上也忒不走运了。   *   慈宁宫外。   一处假山石林后,平南王世子颇有些狼狈,借着月色狠瞪了小厮一眼:“早说了要穿夜行衣,方才差一点就被巡逻的侍卫发现……”   双寿喘了几口气,答道:“爷,现在咱们被发现了,顶多就是老王爷发一通脾气,皇上问责两句,您非要穿夜行衣,万一侍卫把咱们当成了刺客,那误会可就大了。”   平南王世子冷哼一声:“罢了,不与你计较。下一步计划,溜进——双寿,你看到没有?刚从慈宁宫出来的那小太监,你去捉他过来。”   双寿摇了摇头,叹口气,蹑手蹑脚地出去。   不消片刻,他便捂住了那小太监的嘴,将他拉来假山石后,又用匕首的刀鞘抵住他的后腰,放低声音威胁:“不准开口,不然你的小命不保。”   那人点了点头,倒不显得十分惊慌。   平南王世子眯起眼,打量着对方,这名太监年龄不大,生的眉清目秀,对于突然惨遭挟持一事,表现的竟然很是镇定。   他挑了挑眉:“你不害怕?”   容定淡淡一笑:“见过世子。”   刚才,他听说凌昭今夜又要留在西殿,又知道平南王世子在宫里,料到这位老冤家想干什么,便出来晃悠两圈,果然遇到了他们。   平南王世子皱眉,眼底寒芒骤显:“你……”   容定平静道:“皇上和世子比试的时候,我在一边看到了。”   平南王世子回忆了下,当时是有一些宫女和太监,躲在另一头看热闹,便点了下头,清清喉咙:“你是慈宁宫的太监?”   容定回答:“西殿的,负责服侍宛儿姑娘。”   平南王世子和双寿交换了一个眼神,暗想这下可好,得来全不费功夫,脸上却越发严肃:“宛儿姑娘是……?”   容定怔了怔,神色惊讶:“世子爷竟不知道么?”   平南王世子皱眉。   容定抬起袖子掩住一声咳嗽,目光落在地上:“晋阳郡主为您前来向太后求亲,求娶的就是宛儿姑娘。”说罢,他又低低笑了笑。   平南王世子冷声道:“你笑什么?”   容定抬眸,眼神清澈温润:“世子恕罪,实在是……郡主误会大了。”   他心思飞转,思忖着凌昭回绝世子,左不过就那几个理由,姑娘年纪太小,姑娘体弱多病,只不知是哪一个。   于是,他斟酌着开口:“姑娘今年才……”他瞥一眼平南王世子,知道自己猜对了,便安心说下去:“我们姑娘太小,今年才七岁,就算定下了婚事,还要等上许多年才能成亲,岂不是耽误了您?”   平南王世子愣了愣:“七岁?!”   容定点头,似是纳闷:“世子爷没打听过吗?”   平南王世子当然试图打探过消息,但皇帝下了死命令,宫里没人肯松口,他现在又不能承认,只道:“宫里规矩大,我不想为难下人,反而是你……”他淡淡扫了那太监一眼,“你随意就向我透露这些,也不怕遭主子责罚?”   容定依然是那温和亲切、不卑不亢的样子:“这倒不会,我是宛儿姑娘身边的人,从前又在长华宫伺候先皇后,是以主子们都对我格外宽容。”   平南王世子心里一惊。   长华宫,先皇后?   不等他问话,容定回眸,望了眼远处风灯摇曳的慈宁宫,低声道:“世子爷运气好,碰到了我,您真要去里面一探究竟,这可就麻烦了……皇上今晚上陪着我们宛儿姑娘,撞见了如何是好?”   双寿奇道:“你们姑娘到底什么家世,怎会成了太后的义女?”   容定摇头:“宛儿姑娘只是自江南来的一名孤女,皇上有次出宫看见了,便把她带回宫里。”   平南王世子越发奇怪,都不知从何问起。   容定又咳嗽一声。   双寿立刻会意,掏出一锭分量很足的银子,放他手里:“够了?”   容定掂了掂,唇边掠过一丝笑意,语速极快:“宛儿姑娘和先皇后长的很像。”   平南王世子陡然变色,脑海中所有的线索串连在一起,构成了一出替身养成的大戏,一切都说的通了。   那孩子才七岁,不能直接封为嫔妃,凌昭不想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也不想让她沦为宫女之流,只好暂且套个太后义女的身份。   难怪把她藏的那么深,难怪半夜三更,他会来守着她过夜。   这……禽兽,无耻啊。   他看向容定:“你曾在先皇后身边——”   容定又咳嗽了声,伸出手。   平南王世子黑着脸,心里骂了句贪得无厌的死太监,用眼神示意双寿给他银子。   容定收回袖子中,道了声多谢世子爷,这才小声道:“先帝和先皇后夫妻恩爱,想必对皇上打击很大。”   平南王世子全明白了。   因为江晚晴移情别恋,所以皇帝准她殉葬,又因为他旧情难忘,咽不下这口气,所以找了个小替身。   转念又想,的确,比起凌昭,七年相处,江晚晴也许更会为先帝动心——论气质和才华,先帝虽然比自己差了三分,但比凌昭还是要强一些的。   平南王世子心中浮现那曾经惊艳了时光的姑娘,闭目长叹,痛惜道:“……当真可惜,太可惜!”   容定低下头,又掂了掂他新得的横财。   次日,平南王世子摔断了的臀部,奇迹般的康复了,随父亲一道向皇帝辞行,不日便离京南下。   等到平南王和皇帝说完了话,轮到世子,他忍了又忍,最终挤出一丝微笑,对着皇帝行礼:“……老夫少妻才有火花,老牛吃嫩草有益身心,微臣祝皇上龙体康健,年年复今日之威风。”   凌昭见他脸色诡异,眉心拧起。   平南王沉下脸,怒道:“你胡说什么?”又转向凌昭,满是歉意:“皇上恕罪,犬子礼数不周,老臣回去后,定当严加管教。”   父子二人辞别皇帝,走下长长的台阶。   平南王世子听了父亲一耳朵的碎碎念,正想回嘴,忽然听双寿道:“爷,你回头看一眼。”   他一愣,转过身。   这一瞬间,时光倒转,流年暗换。   他又听见了万千桃花绽开的声音,那是他刚萌动便枯萎了的爱情。   站在高楼之上,望着他离开的那道窈窕倩影……那水蓝色的宫装,薄施粉黛难掩的倾城丽色,他曾错过又无数次梦中相见的绝世佳人……分明就是江晚晴。   本该葬入青山皇陵中红颜埋骨的先皇后。   怎可能!   双寿在旁边摊了摊手:“唉,被人耍了,白瞎了那么多银子。”   平南王世子震惊后,看清了站在江晚晴身后的太监,还是那样不卑不亢、低眉顺眼的姿态,唇角带着一抹饶有兴致的笑。   他怒气顿生:“那太监害我,那个死太监他——”   平南王怒斥:“混账,你鬼叫什么?这里是皇宫,由不得你放肆!”   平南王世子气到脸容都快扭曲了:“那太监定是皇上派来的!”   双寿低叹一声,斜睨着他:“世子爷,您既然知道是皇上授意他来诓骗咱们的,就快住口吧,被一个小太监骗的团团转,咱们很长脸吗?”   平南王世子咬牙切齿,死死瞪了那太监一眼,快步走下台阶,忽又停住,回头恋恋不舍地望了眼那水蓝裙装的姑娘,心中剧痛,喃喃道:“若我咬死了不松口,定要带她回南境……”   双寿白他一眼:“那您就凉透了——皇上不欲人说他觊觎皇嫂,想出这一招,那是存了志在必得的心,您非得从中搅合,可不是找死。”   平南王世子蓦地转头盯着他,从齿缝里挤出字:“双寿,若不是你父亲为救父王战死沙场,我早把你脑袋拧下来了。”   双寿笑了笑:“谢世子爷不杀之恩。”   他回过头,望一眼蓝天白云,又高兴起来,眉开眼笑地往下走:“走喽,回去打仗了!”   平南王世子冷哼了声,走几步,不甘心,又回头望去。   他总觉得……那死太监有点面熟,尤其是笑起来宛如千年老狐狸的死样,却又实在想不出在哪里见过。   见鬼了。   *   高台上。   江晚晴缓缓走下台阶,回眸看了眼身边的人,好笑:“你偏要我来这一趟,就是戏弄他的?”   容定莞尔道:“无伤大雅的玩笑罢了。”   换作从前,可不止这点作弄。   ——岁月和重生使他变得如此宽容。   他凝视着前边水蓝宫装的女子,声音温柔:“姑娘,我新发了一笔横财,给你买一支发簪可好?”   江晚晴轻声道:“你留着罢,今后也许有能用到的地方。”   容定沉默了会,忽然道:“姑娘最近……心情很好。”   江晚晴只笑不答,脑海中又开始模拟自己的阴谋。   她把刀刺入那人胸膛,不用多深,重在这个举动本身——凭他多年习武和战场练出的极高警觉性,他会反手掐住她的脖子。   然后,他低头,看见那把镶满宝石的匕首,随即雷霆震怒。   “你竟敢用我送你的匕首来杀我!”   于是,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抢下凶器,插进她心脏,送她回家。   如果……如果不幸没死透,她就自己用那匕首再捅两刀,横竖他动了杀心,那就是想赐死她了。   多么完美的剧本。   江晚晴一边想,一边又笑了起来,笑容难得甜蜜而愉悦,脚步都比平常轻快,仿佛不是行走在大夏的皇城禁地,而是北京故宫一日游。   一队侍卫从前面走过,身边再无旁人,只有这巍峨的宫殿和城墙,亘古的沉默。   江晚晴转头,那身着太监服装的少年怔怔望着她出神。   她与那人对视片刻,笑意淡去,神色冷清而平静:“我自有我的去处,陛下也该为将来早作打算。”   一阵凛冽的风吹拂而过,卷起几片落叶,翻滚远去。   入秋了。   容定目光沉静,许久不曾说话,最终,他问:“不能同路么?”   江晚晴一怔:“你说什么?”   容定眉眼温淡,苍白的手指按住跳动的心口,一字一字道:“此心安处,便是吾乡。我心里……”   他凝视着这个爱了两世人生的姑娘,她的眼眸是天山雪岭融化的泉水,清凌凌的带着寒意,高台之上,风声猎猎,扬起她的青丝和衣袂,恍惚中,他又看见了当年斜风细雨里的少女,身在尘世,心如浮云。   多年相识,七年相处,彼此之间相隔万里的,岂止是夫妻间应有的亲昵。   前世贵为天子,高处不胜寒,他也曾感叹,问世间,知我者几何?   而眼前的江晚晴,她的所思所想……真的有人明白么。   于是,那句深埋心底的话,他终究说不出,只叹息一声:“无论姑娘想做什么,又要去哪里,不能和我同路吗?” 第40章   慈宁宫,西殿。   江晚晴从宫门附近回来,脚步比平时仓促了些许。   方才,容定问她是否能同路,她愣了好久,凝视着他熟悉而陌生的眉眼,终于还是选择了摇头,毅然离开。   殊途如何同归。   且不说原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凌暄……整整七年,她对他多有防备,独处总是如履薄冰,每句话都得斟酌再三才出口。   她只知那人的心思深沉如海,前朝太多老谋深算、擅于揣测圣心的大臣都不懂他,何况是与他相敬如冰的自己。   如今他成了容定,她又不确定他窥探了多少自己的想法。   他想干什么,他到底在想什么,为何从高高在上的帝王沦为卑微的太监,还能那般怡然自得……全都是个谜。   在他眼里,她的一切作为,应该是可笑而荒诞的。   但他从来不问,这么久了,他竟然真的一次都不曾问过,更多的则是似有而无、点到为止的试探。   这样深不可测的人,怎能又怎敢轻易交心。   江晚晴回到寝殿,莫名觉得不安,便从木匣子里取出小匕首,又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破旧的枕头,继续临时抱佛脚,练习刺杀的功力。   不能太用力,免得真的伤到凌昭。   不能太轻巧,免得他以为她在玩闹。   ……   这么过了一小会儿,江晚晴听见外面有动静,立刻收起这些见不得人的东西,刚打开门,福娃蹦蹦跳跳地进来了。   孩子看见她,露出稚嫩的笑容,将手中剩余的一点红豆糕囫囵吞下,拍拍小手掌,抱住她的腿,奶声奶气叫道:“娘,今儿先生教我念诗,我才背了一小半,回头一看,先生睡着了,还在打呼噜,你说好不好玩?”   江晚晴示意宝儿关上门,牵起他的手,走到一边坐下:“先生待你好吗?”   福娃用力点头:“先生可好了,我念的不好,背错了词,他从来不骂我,还带我去逗鸟儿玩。有时候,他教到一半,忠勇和聪慧跑了进来,他就叫我陪它们玩耍。”   江晚晴笑了笑。   凌昭有意将他培养成富贵闲公子,不会真正叫人悉心教导他。   这也没关系,福娃现在才五岁,还处于上幼儿园的年纪,只要在小学一年级前,尽快带他回去,日后总能把他的性子扭转过来。   念及此,江晚晴理了理他的领子,指尖摸到他脖子上戴的一条红绳,上面挂了一粒小小的金长生果。   福娃低头看了看,乖巧的道:“你说过这条绳子不能取下来,我睡觉都戴着,不让嬷嬷碰。”   江晚晴微笑:“嗯,福娃乖。”   福娃甜甜笑起来:“福娃是乖宝宝。”他看着母亲,突然压低声音:“娘,你和我说的悄悄话,我谁也不告诉,不管谁问我,谁吓唬我,我都不说。”   江晚晴神色柔和:“有人吓唬过你吗?”   福娃嘟嘴:“也就皇叔……但他现在不吓唬我了,定是太后娘娘说过他了,所以他不敢了,他都不怎么理我。”   江晚晴轻叹一声,搂住他:“你皇叔就是看起来凶,心不坏的。”   福娃温顺地依偎着她,软糯糯道:“我知道呀……娘,皇叔喜欢你吗?他老是瞧我不顺眼,是不是因为我是父皇的孩子?”   江晚晴一怔,沉默片刻,才问:“这话谁同你说的?”   福娃摇头:“我听见宫女姐姐们私底下说的,她们以为我睡着了,就凑在一起说悄悄话。”   江晚晴两手捧住他的小脸蛋,正色道:“她们乱讲的,你跟我说说就算了,千万不能在外头提起,尤其不能对太后娘娘说……知道了吗?”   福娃似懂非懂,但他一向听母亲的话,便点了下头:“福娃听话。”   江晚晴摸了摸他的头发,轻轻拍着他的背脊。   没一会儿,福娃伏在她怀里直打哈欠,抬手揉揉眼睛,困倦的问:“娘,父皇还会回来吗?”   江晚晴垂眸,轻声道:“不会了。”   福娃又打了个呵欠:“父皇走之前,有几天,我一直哭着要娘,我说我好想娘啊,父皇就说,他也想,可他是见不到了……”   声音渐渐低下去,他睡着了。   江晚晴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背脊,抬起头,雕花红木窗户半开,清风涌入殿内,已经有了初秋的凉意。   不知为何,她突然想起约莫一年前,见到凌暄的最后一面。   当时,他其实已经病入膏肓,只能半靠在榻上,双腿盖着薄毯,脸色是纸一样的苍白,时不时的咳嗽一声。   “七年……我只能护你到这里,日后山高路远,江姑娘,保重。”   她一直未曾明白他的意思,只知他说完后,就下令把她关进长华宫,可是……此时此刻,脑海中冷不丁掠过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   当年,他知道凌昭触怒了圣祖皇帝,就算免去一死,也难逃罪责,而凌昭一去北地就是七年,江家定会为她另择夫婿,不是他,也会有别人。   于是他娶了她,这么多年来,她只要表现出一丝丝的排斥,无论多么不显眼,他都不会碰她,一来受到病情限制,二来……何尝不是有意纵容。   最后,他明知凌昭的性子,依旧将她囚禁于长华宫,留下一句非死不得出,他早该知道,凌昭见到她的境况,定会恨他不曾善待她,因此对她嫁过他人一事,总是怜惜多于介意。   难怪……难怪他当初说的是‘江姑娘’,而不是‘晚晴’。   他从一开始就有完璧归赵之心,在他死后,把她原原本本的还给他的七弟。   江晚晴的脸色微微发白,手指颤了颤,一时觉得这想法荒唐,一时又觉得惊心。   世上当真有这种人么?   他算计了一辈子,算计了所有人,连死后的事情都一早安排下,他的人生是一局棋亦是一出戏,幕后操纵者是他本人。   偏偏千算万算,没算到他会重生。   她摇了摇头,笑自己想太多。   ……应该,不至于吧。   福娃睡熟了,小嘴微微张着,睡颜天真无邪。   江晚晴让他躺在床上,给他盖了条薄被,起身走到桌前,从怀中摸出那一封绝笔信,展开来。   研墨执笔,却不知如何改动。   她沉思良久,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一定要杀凌昭的理由,最终只能长叹一声,勉强又写了一段话。   中心思想粗略概括,就是:   他说的没错,她对他的确旧情难忘,但怎么说呢,她好歹是旧时代熟读三从四德的贞烈先锋,既然嫁过人,清白之身给了别人,那就不能有二心,他总对她动手动脚,怪不好意思的。   她自知身为一介弱女子,八成杀不了他,反而很可能死在他的手下,这样也算求仁得仁,从此一别两宽,各自安好,他走他的帝王道,她过她的奈何桥。   请皇上记住曾许下的誓言,所有怨恨归她一人,不迁怒旁人。   江晚晴放下笔,满意地吹干墨迹,重新收回信封中,随身携带。   接下来一连大半个月,凌昭都不曾踏足西殿,即使他来慈宁宫向李太后请安,也不曾顺道过来一趟。   喜冬为此感到忧心,几次暗示江晚晴,她太不主动了,平时也不会对皇帝表示关心,长此以往,只怕寒了皇上的心。   江晚晴毫不在意,三言两语带过。   凌昭不来,说明她不作天作地吸引眼球,他的初恋滤镜正在慢慢淡去,等她最后放一把火,白月光就会变成米饭粒了。   她开始忙着准备后事,将自己的珠宝玉器,今天送一点给宝儿,明天赐一点给喜冬,又把最珍贵的几样留给了即将入宫的江雪晴。   对容定,她原本留了上千两的银票,可还没递出去,少年眼尾淡扫,唇边的笑带着几许轻讽:“姑娘想用这个打发我?”   江晚晴便很有些窘迫,他一向是看不上所谓凡尘俗物的,银子是俗物中的俗物,可今时不同往日,他现在的身份,钱财实用啊。   她劝道:“你且留下,万一能派上用场——”   容定深深看她一眼,又笑:“多谢姑娘恩赏。”说完也不拿,转身就走,离去时不复从前温和的眉眼,几乎是冰冷含怒的。   江晚晴差点伸手揉揉眼睛,以为看错了。   先帝很少在人前动怒,他什么都藏心里,不流露于表面,即使处死罪臣之时,也总带着冰冰凉凉、叫人毛骨悚然的笑,而不会拉下脸,给人脸色看。   他……生气了。   可她能怎么办呢,她自己都快挂了,夫妻一场,留点纪念品,他又不要。   将近二十天后,一日清早,外面来了个小太监,尖声通报:“宛儿姑娘,皇上正往这边来呢。”   江晚晴点了点头,振作精神,手指摸到枕头底下的匕首,稍稍定下心。   那小太监前脚刚走,殿外便响起‘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喊声,江晚晴站起身,想了想,又坐下。   凌昭还是老样子,一进来必然遣退随从,随手关门。   他身穿墨色的常服,长发束冠,看着竟比上次见面还显得清减,想来这些天是真的很忙。   江晚晴难免不安,动了动唇:“……参见皇上。”   凌昭一怔,剑眉轻抬:“怎么气色不好?”   他走过来,俯身看她,声音不由柔和下来:“这么多天不见,想朕了吗?”   江晚晴紧张地摇摇头。   凌昭也不在意,笑笑,见她一只手紧握成拳,大掌便覆了上去,随即拧眉:“手这么凉,到底怎么了?”   江晚晴咳嗽了声,心里七上八下的,忐忑道:“……窗下有只老鼠。”   凌昭啼笑皆非:“就因为这个?”   他抬起一指,点了点她额头,起身向窗边去,四处探查一番。   江晚晴摸出枕头底下的匕首,藏在背后,悄悄靠近他。   凌昭忽然回头:“没见老鼠。”   江晚晴吓的倒退几步,讷讷道:“有的,你……你再找找。”   凌昭笑了声,转身又去找,随口说道:“本想等事情有了结果再来找你,只张远他们不是百般拖延,就是尽出馊主意,最近才有了些眉目。”   他始终没找到那莫须有的小动物,调侃道:“这么怕老鼠,不如搬来朕的养心殿,保证不会有蛇虫鼠蚁——”   一边说,一边回头。   就在这一瞬间,江晚晴突然出手,匕首刺进他胸膛,刀尖没入一小截。   扎人和扎枕头的感觉到底不一样,她的手不住地发抖,远比料想中的力道要轻,可到底是刺中他了。   他的衣服是墨色的,看不见有没有血涌出。   可是真的刺中了啊……   然而,时光凝滞,定格在这一刹那,四周的景物静止了,他们也像静止的两尊石雕。   什么都没发生。   为什么什么都没发生?   窗外,响起鸟儿清脆的鸣叫声,听在耳中,却更像一群乌鸦振翅飞向天际,嘎嘎嘎,嘎嘎嘎,散落一地黑漆漆的羽毛。   除了尴尬,还是尴尬。   江晚晴震惊地抬头,见那人的眼睛都没眨一下,表情更是纹丝不动,双唇颤了颤,失声叫道:“唉呀,你怎么没反应啊?”   凌昭挑眉,反问:“你想朕有什么反应?”   对方一脸将哭未哭的表情,他摇头叹息,牵起她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放在他胸口,一寸寸挪过去,直到柔嫩的指腹之下,不仅是他坚硬紧实的肌肉,更能清晰的感受到他心脏的跳动,一下又一下,那般沉着有力。   他的神色淡淡的,眼眸平静如千万年死寂的湖底深处,不带丝毫波动:“下次真想杀人,记得往这里扎。你刺的位置,最多不过留点血,太医院又不远,包扎一下,死不了人。”   江晚晴骇然瞪着他,手里还握着那匕首,往前也不是,拔出也不是,进退两难。   凌昭低眸,看见那匕首的刀柄,忽然轻轻笑了一声,神色舒缓了些:“这是朕送你的,原来你一直留着。”   江晚晴完全无意识的摇头,声线颤动:“不对,不对……你怎么……”   ——你怎么不按套路走呢。   脑子乱成一团浆糊,一会儿又变成一片空白,极度的慌乱和惊恐之下,她心一横,拔出匕首,往自己手臂上扎了一刀,这次倒是用力十足,鲜血立刻染红了袖子:“你一刀,我一刀,我们——”   凌昭自己被刺没什么反应,可此时一见她袖子上的血,他脸色骤变,血色褪尽,劈手夺过匕首飞射而出,刀尖深深没入墙壁,稳且准。   紧接着,他撕下自己的袖子,冷着脸绑住她的伤口。   江晚晴还来不及作出反应,甚至来不及说点什么,整个人腾空而起,被他拦腰抱住,大步往外去。   凌昭一脚踹开殿门,神情冷厉,容色苍白,失去血色的唇抿成一条锋利的线,眼底的光便如滴血的刀刃,边走边寒声道:“传太医!”   江晚晴这才意识到他是要去太医院,不禁开口:“皇上,伤的是手,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   可他不听,看都不看她一眼。   他的模样太过吓人,这一路过去,江晚晴光看路人甲乙丙的表情,都以为自己是垂死之人,还剩最后一口气了。   更何况,光天化日之下,被皇帝抱着在宫里乱走,成何体统,周围的人看她像看怪物一样,还是濒死的怪物。   江晚晴手臂上的痛楚倒不怎么样,心里却着急的冒火,一只完好的手攥住他胸口的衣裳,低声央求:“皇上——”   凌昭不为所动。   江晚晴无可奈何,又叫他:“七哥,没那么严重,你冷静一点!”   还是没有回应。   江晚晴见他完全听不进去人话,又不想被人继续围观,把脸埋他怀里不好意思,只能颤巍巍地掏出一块帕子,盖在自己脸上,遮住羞愧难当的表情。   ……丢死个人了。 第41章   慈宁宫,西殿。   刘实手执一把拂尘,匆匆走进殿内,正巧看见江晚晴身边的大宫女,忙拉住她:“……快说清楚,这都是怎么了?”   宝儿神色慌张,眼圈微红:“刘、刘公公……”   刘实不耐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吞吞吐吐的!你可知外头怎么传的?说是宫里有刺客,宛儿姑娘为救皇上身受重伤,命在旦夕,太后一听,受不住惊吓,昏了过去,这话属实吗!”   宝儿鼻子一酸,眼泪掉了下来,指着地上一处:“奴婢不知,奴婢没看清楚,奴婢只看到皇上抱着姑娘出来,公公您看……您看这血!”   刘实看着地上几滴触目惊心的血,尚未干涸,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这是宛儿姑娘的……?”   宝儿心里又痛又怕,哭道:“姑娘袖子上都是血……怎么办呀?!”   刘实重重叹了口气,摇摇头,转身离开。   等他走了,喜冬拿着抹布过来,弯腰擦去地上可怖的血迹。   宝儿见四周无人,其他人全去院子里瞧热闹了,只有容定敛着袖子站在一旁,不知想些什么,便跪在喜冬身边,哽咽道:“喜冬姐……呜呜,定是皇上又强迫姑娘了,他一来就准没好事,这下逼的姑娘不得不自尽以保清白!”   喜冬瞪她一眼:“别乱说话。”   宝儿咬了咬嘴唇,小脸上泪痕斑斑:“你总是不信,你就是不肯相信!姑娘分明对先帝情深似海,讨厌皇上步步紧逼,你却总说她喜欢皇上,有这么喜欢的吗?”   喜冬擦完地砖,皱了皱眉:“其中必有隐情。”   宝儿大哭:“这能有什么隐情?姑娘流了这么多血……”   她想起江晚晴方才的样子,心中慌成一团,端正地跪在地上,双手合十,虔诚念道:“苍天在上,保佑我们姑娘吉人自有天相,平安度过这一劫,保佑皇上尽早找别的姑娘风流去,别来祸害我们姑娘……”   喜冬掐住她的脸蛋:“快闭嘴,你对我乱说话就算了,还在菩萨面前信口开河。”   宝儿吃痛:“我哪有!”   喜冬道:“怎没有?皇上一向洁身自好,何时风流过?他又不是先帝和楚王。”   宝儿揉着脸颊,委屈道:“你才信口开河,先帝都没力气的,他怎么风流?皇上却一身怪力,我亲眼看见了,他就是大夏最风流的男子!”   喜冬又好气又好笑:“你这小丫头——”   宝儿赶紧站起来,避开她,看见容定,便如找到救星:“小容子,你在正好,你也听见了,是不是?你快跟喜冬姐说,先帝没力气风流不起来,姑娘说过,他的妃子都不想跟他风流,你说呀。”   容定抬了抬眼皮:“……我不想。”   宝儿两手叉腰,急道:“你怎这么不仗义呢!你到底帮我还是帮她?”   容定便不理她了,对喜冬道:“喜冬姑娘,劳你去告诉刘公公,方才皇上教姑娘如何用匕首,姑娘不小心伤了自己——别让宫里有刺客的流言继续传下去。”   喜冬一想也是,点了点头:“我这就去。”   容定又转向另一个哭哭啼啼的宫女:“宝儿姑娘,你现在去太医院那边,打探一下消息。”   宝儿愣了愣,慌慌张张地转身跑出去。   只剩下容定一人,他摇摇头,望着喜冬放在一边的染血的抹布,眼底冷了几分,双手笼入长袖中,一步步走进寝殿。   他曾以为江晚晴想走,想去别的地方,可她一口否定了出宫。   如今看来,她不是想离开,是真的一心求死。   为何?   容定忽然停住,角落里有一封散落的信,想必是谁不小心落下的。   他拿了起来,一目十行扫了一遍,良久无言。   *   太医院。   所有当值的太医按官职和辈分排排站,卫九也在其中。   原本,看见皇帝铁青着脸,抱江晚晴进来,他和其他人一样,以为江晚晴怕是重伤垂危,快不行了。   谁知初诊下来,江晚晴的手臂上受了刀伤,流的血有点多,看起来可怕,却未伤及骨头,不是什么大事,上点药,止血包扎就好了。   皇帝久经沙场,伤势到底如何,应该看的出来。   可他显然不是那么想的。   一名以妙手回春名扬帝都的老太医被众人推选出来,负责替江晚晴上药包扎。   卫九眼睁睁看着,那老先生在皇帝恐怖的目光逼视下,一圈圈纱布缠的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直到把江晚晴的整只手包的像个粽子。   江晚晴无奈,小小声道:“吴太医,伤的不重,而且是在手臂上,你把我手也包起来作甚?”   吴太医眼角余光瞥见皇帝的脸色,心中一惊,只是叹息:“安全起见,保险起见……姑娘恕罪。”   江晚晴:“……”   最后,总算折腾完了,皇帝冷冷道:“都出去。”   于是,卫九跟在前辈们和吴太医的身后,走出门,回头一看,王公公已经把门给关上了,守在门外,分明是谁都不让进的意思。   众人站在院子里,面面相觑。   “这是太医院,皇上把咱们赶出来了,咱们倒是去哪儿啊?”   ……   房内,江晚晴捧着自己的粽子手,缩在角落里,只低着头,不言不语,过了一会儿,恍惚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响,不禁抬头。   这一看吃了一惊,她脸色微变,用帕子挡在脸前,别过头:“你、你干什么?”   他在脱衣服。   光天化日,太医院里,他把人都赶走了,开始脱衣服。   ……?   凌昭不答,又过上片刻,他平静的开口:“转过来。”   江晚晴浑身不自在,不肯放下薄薄的锦帕,语气紧张:“你穿上衣服了吗?这是白天,那么多人在外面干站着,你不要胡来——”   凌昭淡淡道:“听话,别让朕动手。”   江晚晴知道讲理行不通,只能不情不愿地放下手,偏过头看了一眼,愣住,半天发不出声音。   他赤着上身,显然没穿衣裳,这不重要。   自小习武,多年征战,他的身材是军人的标准体型,从宽阔的肩背到收紧的腰腹,全无一丝赘肉,肌肉线条分明。而在那之上……在他身上,是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疤,尽是已经愈合的旧伤,其中有一条狰狞的长疤,几乎纵贯腰背。   江晚晴脸色苍白,呆呆地看着他,依旧说不出话。   凌昭神情淡漠,走过来,单膝触地,平视着她:“看清楚了?”   江晚晴点点头。   凌昭见她满脸惊惧之色,便牵起她的一只手,将她微凉的指尖,按在他胸前唯一的新伤上。   方才匕首刺破了一点皮肉,血早就止住了,只是残留着些许血渍,但在数不清的旧伤衬托下,太过微不足道。   凌昭看住她的眼睛,沉声道:“朕自十七岁随军出征,这许多年来,大伤小伤不计其数,多次从鬼门关前捡回一条命,还在乎一点不痛不痒的皮肉伤吗?但是你不行。”   他眉心拧起,拧出一道深深的刻痕,倾身向前,抵住她冰凉的额头,低低重复一遍:“……你不行。朕在外苦战,置生死于度外,为的是守护大夏万民,也是护你平安,所以你绝不能有事。”   江晚晴又点了点头。   凌昭微微一笑,起身穿衣,回头看了她一眼,见她还是呆呆的样子,挑眉:“朕若怕死,留在帝都当个锦衣玉食的皇子就好,何必远赴北地?身死算什么,心死了,才是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正如那年帝都春色,她凤冠霞帔风光出嫁,北地小雨,他在营帐中听了一夜雨声,心死如灰。   上阵杀敌,一要英勇无畏不惧死亡,二要心怀敬畏珍惜生命,可那一刻,他突然明白了痛不欲生的滋味。   凌昭系上玉带,又问她:“还敢不敢了?”   江晚晴摇头,心有余悸:“不敢了,不敢了。”   凌昭眉眼冷沉:“不敢什么?”   江晚晴垂眸:“……不敢行刺了。”   凌昭气结,抬手揉她头发:“你听见朕说什么了吗?是不敢刺你自己了。”   江晚晴没接他的话,攥紧小小的锦帕,小声重复道:“总之不敢了,不敢了。”   凌昭摇头,笑了一声,心中无奈至极,对她伸出手:“过来,朕送你回去。”   江晚晴一愣,看了一眼自己的粽子手,心不甘情不愿:“……不要,我能走。”   凌昭便沉下脸,淡淡道:“抱还是扛,你自己选。”   江晚晴长叹一声,只能由得他,路上又用小帕子挡住脸,一声不吭。   回到西殿,凌昭刚把江晚晴放在榻上,外面起了一阵骚动。   李太后脚步都有些踉跄,扶着门便进来了,脸上容色惨淡,乍一眼看见江晚晴包成粽子的手,失声哭了出来:“宛儿,宛儿你的手怎么了?你的手……”   江晚晴忙安慰道:“小伤而已,已经好了,太医慎重起见才小题大作。”   李太后压根不信,颤抖地捧起她纱布缠绕的手,温热的泪水一滴滴掉在上面,转头看见皇帝,不禁气得捶了他两下:“皇上!哀家当年就跟你说了,宛儿这样的姑娘家,你送她胭脂水粉、送她头饰首饰,这是应当的,你偏送她刀啊剑啊的伤人利器,干什么呢?!你……你瞧你干的好事!”   她不知发生了什么,往皇帝胸前打,江晚晴脸上白了白,急忙起身拦住她:“别,别……是我自己闯的祸,和皇上无关——”   李太后转身搂住她,心疼不已:“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帮他说话?这一个姑娘家的,好好的手伤成这样,也不知会不会留下什么病症、伤疤。”   她流泪不止,用帕子擦了擦,站起身:“宛儿你歇着,别怕,哀家这就命人熬些大骨汤来,咱们一定能养好的。”走到半道,又瞪了皇帝一眼,沉沉叹一口气,这才摇着头离去。   江晚晴等李太后走了,才松一口气。   凌昭看着她,俯身低语:“太后说的对,都想行刺了,你还帮朕作什么?”   江晚晴屈起双腿,缩在床榻一角,没说什么。   凌昭笑了笑,走到外面:“来人!”   以王充为首的太监宫女全聚了过来,跪在他跟前。   凌昭俯视他们,声线冷漠:“自今日起,任何足可伤人的利器,都不得近宛儿的身,包括小刀、剪子、针线——听清楚了么?”   众人齐声道:“奴婢/奴才遵命。”   凌昭便又回来。   江晚晴看他一眼:“绣花针……”   凌昭淡然:“朕对你不设防,却得防着你伤自己,这两日等你反省过了,告诉朕为何有此一举,到时再说。”   江晚晴轻叹一口气,听他这么说,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的信……然而摸了个空,她一惊,刚抬头,却见那信在皇帝手里。   凌昭原本准备走了,恰好看到墙边一角有张散落的信纸,便随手捡起来。   江晚晴脱口道:“皇上——”   凌昭已经看完了一遍,黑眸凝起阴郁的戾气,蓦地回头,咬牙道:“你一心求死,就为了……”   他捏紧那信,恨不得将其化为齑粉,胸膛起伏,竭力克制怒气:“朕早与你说过,你嫁他非你所愿,即便是你愿意的,朕都不在意了,你究竟在意什么?”   这个答案,江晚晴自己都不知道,只能低着头道:“……挣一座贞洁牌坊。”   凌昭暴怒:“朕给了你贞烈的谥号,还不够?”   江晚晴偏过头,又不作声了。   凌昭双手紧紧攥住,骨节捏得咯吱作响:“凌暄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留下这句,他推门出去,疾步远去。   容定守在门外,听见他的话,挑了挑眉:“……我也想知道。”   宝儿瞪他一眼,听见江晚晴在里面唤她和喜冬,慌忙进去了,看见江晚晴包成粽子的手,心疼落泪:“姑娘,姑娘的手坏了……”   江晚晴耐着性子道:“没坏,修修就能用。给我拿把剪子来,我把布条拆了。”   宝儿哽咽道:“皇上说了,不准姑娘碰那些害人的东西。”   江晚晴气道:“你——”   正说着,容定面无表情地走过来,手里拿着一把小剪子,他侧坐在床上,轻轻拉过江晚晴的手,二话不说开始拆包着的细布。   喜冬变色:“小容子,你没听见皇上的话吗?你想抗命不成?”   江晚晴轻轻咳嗽一声,吩咐道:“冬儿,你和宝儿在外面守着,这缠的太多了,我难受。”   宝儿还想再说,喜冬拉着她一起出去了。   殿内一阵寂静。   江晚晴又咳嗽了声,道:“对外,你就说是我自己拆的。”   容定没答话。   江晚晴记起来他在跟自己冷战,很多天不理人了,便叹了声,也不说话。   待拆完了,容定看了看伤口,轻轻吹一口气,问:“疼么?”   原本就是惊吓多于疼痛,江晚晴摇摇头,想起什么,问他:“那封信——”   容定唇边浮起一丝笑,笑意却未达眼底:“姑娘不小心掉的,我看了一遍,又放了回去。”   江晚晴分不清尴尬多一点,还是无奈多一点,张了张唇:“你图什么呢?”   容定反问:“姑娘又图什么?”   江晚晴无言以对。   容定沉默片刻,低声道:“有那么一刻,见皇上带你出来,我当真以为……”   他微微蹙眉,唇角的笑泛着苦涩,手心抚上她苍白的脸:“倘若今生再不能相见,我对你说的最后一句话,竟是多谢姑娘恩赏。”   江晚晴怔了怔,他从来都是那么冷静的人,此时手心却有冷汗。   容定闭了闭眼,依稀还能看见地上几滴猩红的血,灼伤了眼目,再次睁眸,眼底浮光明灭,声音沙哑:“以后,我再不与姑娘置气了……你在这里就好。”   好好的,留在他身边。 第42章   皇宫,藏书阁。   难得前朝无事,自凌昭登基以来,第一次在这里停留了将近两个时辰。   平时,他较少踏足此地,就算百忙中抽空来一趟,也不过取些急用的书本典籍,很快就离开了。   然而此刻,紫檀木小长桌上堆满了杂七杂八的书卷,他粗略翻了一遍,就搁在一旁。   王充在旁边看见了,本着为皇帝分忧解难的心,劝道:“皇上,您要找什么,让奴才们去就好,何必亲自动手呢?”   凌昭眼睛都没抬一下:“等会自有人来整理。”   又过了一会,他仿佛满意了,从梯子上下来,吩咐两旁:“叫秦衍之过来。”   秦衍之刚走进来,看见桌子和地上散落的书卷,愣了愣,又见皇帝正端着一盏茶,手里拿着一张皱巴巴的信纸,更觉奇怪。   他跪下行礼,道:“参见皇上。”   凌昭抬手,示意他起来,目光仍锁在那张皱的不成样子、破破烂烂的纸上,那是江晚晴写的可笑又可恨的绝笔信,其中几个字用朱砂红笔圈了起来。   “旧情难忘”。   原本心中一阵烦躁,看着这几个字,反倒平静了下来。   秦衍之一手虚握成拳,放在唇边掩住一声咳嗽:“昨夜微臣去过张先生府邸,皇上交代的事情……问过了。”   凌昭侧眸:“说下去。”   秦衍之颇有几分为难:“这……张先生还是那句话,您要立后,为时尚早,宛儿姑娘名义上是您的义妹,不太好办。况且,离先帝下葬不过月余,至少等上半年一年的,再谈立后之事,比较妥当。”   凌昭眉目不动,平淡道:“半年后又如何?”   秦衍之心里发毛,从怀中取出一张纸,硬着头皮回答:“张先生他们几位商量过了。半年后,若皇上心意不改,那么最简单也是最周全的方式,就是一步步来——这里是详细的计划,请皇上过目。”   凌昭拧眉:“你读。”   秦衍之额头上冒出冷汗,心里实在不情愿,可又不能抗命,只得忍着极度的尴尬,照着纸上读出来:“皇上若能顺利过太后那一关,可将宛儿姑娘太后义女的身份废除,降为普通宫女,接着侍寝第一次,封为美人,侍寝三月,以侍奉天子有功的名义,升为嫔,怀上龙子后封为妃,生下龙子后封为贵妃,等小皇子长大,母凭子贵,皇上立他为太子之时,顺道给他母亲以皇后之位,也在情理之中——”   话没说完,凌昭一掌拍在长桌上:“荒谬!”   秦衍之也觉得荒谬,默默收起这份计划书,藏进袖子里。   凌昭气笑了:“拖延了半天,就想出这么个馊主意。”   他低下目光,看着信上娟秀的字迹,唇边一抹冰冷的笑,带着三分苦涩,七分自嘲:“朕如今还没怎么,她就三贞九烈,随时准备殉葬。这话当真传进她耳里,岂不是立刻就要悬梁自尽?”   秦衍之道:“皇上息怒。立后毕竟不是小事,张先生说了,明天他进宫,亲自向您解释其中的曲折道理。”   他瞥了眼皇帝的神色,犹豫道:“皇上,恕微臣直言,江姑娘……未必愿意。”   这句话说出口前,他已经想好了后果,想到凌昭也许会动怒,也许会斥责他放肆……然而,没有。   凌昭十分平静:“朕知道。”   他越是这样,秦衍之越是不安:“皇上?”   凌昭道:“立后的事先放一放——”他看向紫檀桌上的书卷,语气淡淡:“最近朝中无大事,明早张远过来,你和他一道翻阅,之后该怎么办,你心里有数。”   秦衍之一头雾水。   不,他心里真没数啊。   凌昭已经站了起来:“朕还有事,这里交给你们。”   秦衍之转身,脱口道:“皇上!”凌昭看了他一眼,他一时语塞,停顿了下才道:“微臣愚钝,还请皇上明示。”   凌昭挑眉:“衍之,这句话,你最近说的太多。”   秦衍之苦笑:“微臣不敢擅自揣摩圣心,唯恐出错。”   凌昭嗤了声,分明不信,但也没继续为难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秦衍之心思飞转,试探道:“皇上的意思是……找到先帝行为不检,德行有失之处,或者杜撰一些龌龊事迹,在江姑娘面前强调几遍?”   凌昭冷笑:“他下作,朕也要学他么?”   他见秦衍之迷惑不解,指了指紫檀木长桌上的书卷,道:“朕起了头,你们看了就知。”   秦衍之等他走了,拿起一本扫了几眼,头上的冷汗变成三条黑线。   次日一早,张远奉命到藏书阁外等候,小太监领他进去,他环视四周,不见皇帝的身影,只有秦衍之立在一边。   互相见过礼,张远客气道:“秦大人,你也在等皇上?”   秦衍之沉默片刻,挥手叫两边的太监下去,道:“不,我等张先生您。”   张远一向头脑灵敏,很快反应过来:“是……皇上的意思?”   秦衍之点头,将一卷旧书递给张远,叹道:“您看一眼。”   张远神色凝重起来,第一遍看完,只觉得好笑,第二遍看完,又觉得无语,喃喃道:“……皇上是真不肯死心呐!”   他摇摇头,看着对方:“原来忙活了这么久,宛儿姑娘压根不愿意当这个皇后,所以皇上才会出此下策,对吗?”   秦衍之一手抚额,无奈道:“江家好歹是书香门第,宛儿姑娘自小便恪守礼教,三番两次求死不成,一直不愿亲近皇上。”   张远双手背在身后,仰天长叹:“惭愧,惭愧!先帝眼高于顶,皇上严于律己到了灭人欲的地步,我原以为,能令他们二人尽折腰的女子,定是不知检点的倾国妖姬,没想到却是知书识礼的好姑娘。”   秦衍之道:“张先生,还是想想怎么办吧。”   张远笑了笑,低头翻看起来:“就照皇上的意思……”他笑了一声,又摇头:“难得他有耐心,找出这么多书,咱们何苦忤逆他?”   秦衍之一怔:“您认真的?”   张远一脸无辜:“当然,皇命不可违,只是这说客的人选,可得认真琢磨。”   *   慈宁宫,西殿。   “陶妈妈?你怎么来了?”   凌昭幼时的奶娘突然到访,江晚晴忙请她坐下,喜冬今日不在,便叫宝儿准备茶水和点心,嘴里说着嘘寒问暖的话,心里却感到莫名其妙,尤其是在看到陶妈妈身后的人时。   陶妈妈这次没带婢女,只带了两个四十往上的妇人,瞧着不像体面人,举止甚至可以称得上粗俗。   陶妈妈笑道:“今日进宫向太后娘娘请安,知道姑娘也在这里,便来看看你。”她关切的问:“听说姑娘的手受伤了,严重吗?”   江晚晴摇头:“只是小伤。”   陶妈妈看了她一眼,目光带着点暧昧:“姑娘从小就懂事,不愿别人为你担心,你这一伤,可把皇上急坏了,怎么还会是小伤?”   江晚晴有点不自在,转开话题:“这二位是……”   陶妈妈解释:“姑娘正在养伤,一个人待在屋里怪闷的,她们都是我娘家的亲戚,最会讲故事给人解闷,姑娘不妨听听。”   其中一名姓孙的便站了出来,笑眯眯道:“宛儿姑娘听过汉景帝王皇后的故事吗?”   江晚晴:“……听过。”   孙嫂只当没听见,嗓门响亮又精神:“这汉景帝的王皇后呀,入宫前可是嫁过人的,还生了女儿,皇帝何曾因为这个而厌弃她?不照样当上皇后,生下太子了吗?那小日子过的,啧啧,好的哟!”   江晚晴:“……”   另一个自称张嫂的也道:“就是!那些所谓的礼教都是因人而异的,女人呐,总得为自己活着,就算挣了一座贞节牌坊,却赔上了自己的一辈子,真的值得吗?嫁过人算什么?姑娘,这话我就跟您悄悄说……晚上拉了灯盖上被子,你以为男人当真喜欢那些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片子?这嫁过人,自有嫁过人的好处——”   宝儿涨红了脸,怒道:“你说什么呢?休得放肆!”   江晚晴脸上也有点热,但没发作,看着神色平静的陶妈妈:“……这是皇上的意思,还是太后的意思?”   陶妈妈温声道:“姑娘且听着吧。”   孙嫂得了陶妈妈的话,又道:“这里只有咱们自己人——”   宝儿啐道:“谁跟你自己人?”   孙嫂瞪她:“你这丫头,快来人,把她拉出去。你、就你,快带这位姑奶奶出去!”   江晚晴转头一看,却是容定在屋里,眉眼含笑,将宝儿拉了出去,又没事人一样走了回来,继续安安静静地当背景。   她给他使眼色,叫他也出去,他偏过头,看向窗外的风景。   ……   那头,孙嫂还在滔滔不绝:“……姑娘既然在宫里,以后过的怎样,凭的是皇上的宠爱,肚子争气,又不是黄花大闺女的身份,那值什么呀?有了皇上的恩宠,您瞧,就像唐高宗的武皇后——”   江晚晴咳嗽一声:“这比喻不太合适。”   孙嫂一想好像也是,换了个人选:“就像唐玄宗的杨贵妃——”   江晚晴重重咳了一声:“更不合适。”   孙嫂便不管了,随口扯到:“就像我村口的王寡妇,前夫是个病痨子,嫁了他十年也没得什么好处,没有孩子,他一死,无依无靠的,好不可怜,幸好有人给她说了门亲事,她又嫁给了邻村的钱胖子,两人婚后没多久就生了个大胖娃娃,三年抱俩,儿女双全,你说,这过的可不比守着冷冰冰的灵位好?”   江晚晴只想把耳朵捂起来,可这明摆着是皇帝的命令,不好违逆。   于是,她从村口的王寡妇听到村尾的杨寡妇,从早听到晚,已经生无可恋,好不容易趁那两人去喝水的功夫,拉住陶妈妈的袖子:“陶妈妈,你告诉皇上,他……他的苦心我明白,我不敢了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别叫她们来了。”   陶妈妈茫然问:“不敢什么?”   江晚晴轻声道:“你就这么告诉他。”   陶妈妈年纪上去,本身也累了,便向她告辞,那两个妇人倒显得意犹未尽,恨不得拽住她,继续描述寡妇再嫁的好处。   这一天过的比参加运动会还累。   宝儿一边打水给她洗漱,一边愤愤不平:“那两个泼妇到底什么人?太无礼了,尽说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江晚晴洗完脸,擦了擦手,见她端着水盆出去,转头对容定道:“不早了,你去歇着罢。”   容定却不走,关了门回来,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江晚晴半坐在榻上,看他一眼:“你有话就说。”   容定微微一笑,问道:“姑娘会嫌弃我是个病痨子么?”   江晚晴哭笑不得:“你还真听进去了?她都是随口乱说的,谁知道村口有没有这个王寡妇。”   容定只问:“姑娘会吗?”   江晚晴摇了摇头,又道:“你这辈子又不是。”   容定突然低低笑了声:“在姑娘眼里,我除了病的只吊着一口气,风流不起来,还剩下什么?”   江晚晴脸上一红,讷讷道:“……当初知道你在听,我才不会说。”   容定俯身,静静地看着她,柔声道:“当年灌了太多太苦的药汤,在我眼里心里,前朝后宫,数不清的斗争,什么都是苦的……”他展颜一笑,声音更轻柔:“只姑娘一人是甜的。”   江晚晴不假思索:“你是越发……”   容定又笑:“油腔滑调?太监的基本素养,哄主子开心。”   江晚晴说:“我不是你的主子。”   容定颔首,从善如流:“嗯,我的姑娘。”   他轻抚了抚她披散的长发,灯烛映照下,眼眸如许温柔:“早点休息。”   *   启祥宫。   一盏灯烛照亮深夜,何太妃正在烛下涂抹丹蔻,眼尾一扫,瞄见偷偷进来的人,懒洋洋一笑:“怎么样了?”   曹公公关紧门,上前悄声道:“上回去慈宁宫送东西,没见到宛儿姑娘本人,但这次许多人可都看清楚了……就是江皇后,错不了。”   何太妃笑出了声。   曹公公急道:“主子,轻点,轻点。”   先帝为数不多的嫔妃都住在启祥宫,只怕隔墙有耳。   何太妃毫不在意:“听去又怎么的?就燕王的性子,指不定将来有一天,我的好姐姐还要当皇后呢。”   曹公公抹了抹头上的汗,压低声音:“他已经是皇帝了,主子可别叫错了。”   何太妃忽然冷下脸,语气几近尖锐:“我心里从来只有一位皇帝陛下!”   曹公公心头一凛,不敢吭声。   何太妃变脸比翻书还快,这会儿又好了,笑道:“我那好姐姐伤了手臂,听说是被刀割伤的,思来想去,她不肯从了燕王,也就那几个理由,咱们帮帮她——从前在先帝跟前伺候的那老太监,已经告老还乡的,你把他找来。”   曹公公疑惑:“那老太监有什么用?”   何太妃笑意随和:“先帝不管召谁侍寝,他都守着过夜……在皇后宫里也一样。”   曹公公会意:“是,奴才明白。”   何太妃吹了吹指甲,满意地眯起眼笑:“那枚埋在慈宁宫的棋子,还是没回应?”   曹公公皱眉:“没有。他应该看见了给他的警告,依旧我行我素……要不,拆穿他的身份,那样一来,江晚晴藏了个假太监在身边,这罪名下来,可就百口莫辩了。”   何太妃轻哼:“我为何要害她?先帝喜欢她,爱护她,那我也对她手下留情,汉人不是有个词,叫爱屋及乌么……”她的语气带着自嘲,眉眼却融合了冰冷和妩媚两种截然不同的神态:“更何况,我还要借她的手,除掉燕王。”   曹公公迟疑道:“那慈宁宫的棋子……”   “不识好歹的棋子就是弃子,这有什么好问的?”何太妃红唇微弯,轻飘飘说出两个字:“杀了。” 第43章   秦衍之因为和张远同流合污,找来陶妈妈的‘亲戚’当说客的缘故,挨了凌昭的眼神刀子。   他毫不怀疑,换作从前在军中,凌昭是要动手上演武场教训他的。   慢吞吞走出养心殿,他摸了摸鼻子,心想北地万千的不好,终究比帝都皇宫自由,当时觉得日子苦,现在回想起来,反而有些怀念。   秦衍之刚到门口,停住脚步。   王充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竟没看见他,搓着双手,来回踱步,很是发愁。   秦衍之唤道:“王公公。”   王充抬头:“哟,秦大人安好。”   秦衍之笑了笑,问道:“不知王公公为何事发愁?”   王充迟疑,拉着他走到一边,低声道:“不瞒您说,刚进宫那会,奴才认了一名岁数大的太监当义父,最近他从老家回京,我少不得请他喝两杯,他喝醉了,说起一件怪事……奴才正愁该不该告诉皇上。”   秦衍之想了想,又问:“那太监叫什么?”   王充回答:“姓程,程公公。”   秦衍之点了点头:“有印象,当年好像是在东宫的?”   王充颔首:“就是他,先帝登基后,义父曾是御前大太监,按理说,他的话是能作准的。”他又搓了搓手,眉头紧锁:“可他说的这事,着实古怪,简直不可思议。”   秦衍之看了看他:“王公公方便透露么?”   王充苦笑:“秦大人,瞧您说的,您是谁呀?皇上一向最信任您和张先生,奴才怎会信不过您呢?”   话是这么说,他还是沉默了会,组织起语言,才道:“宛儿姑娘几次拒绝皇上,起因是自觉身为先帝皇后,既然嫁过人,行过礼,便不能再生二心,这事,秦大人一定知道。”   秦衍之道:“是。”   王充皱紧眉,纠结地看着对方:“这里面,可能大有文章。”   秦衍之奇道:“这能有什么问题?难道先皇后的名分,还能有假?”   王充摆摆手:“不,不,秦大人,奴才绝不是这意思。只是关于行礼那一块,可能有误会。”   他似是觉得难以启齿,又压低了声音:“奴才怀疑,宛儿姑娘当时年轻,又是大家闺秀,她……不太懂。”   秦衍之起初觉得毫无头绪,仔细一想,不由惊讶道:“难不成——”   王充示意他小声,点点头:“奴才就这么想的。义父尚在帝都,若是皇上愿意,大可命他进宫,当面说清楚。虽然这些是先帝的私密之事,但皇上身为他的亲兄弟,听一听也没什么。”   秦衍之沉默片刻,忽然展颜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   王充没设防,吓了一跳:“秦大人,您这是……”   秦衍之笑道:“你给皇上送了这么一份大礼,皇上定会重赏你,到时可别忘记请我也喝两杯。”   王充听了他的话,脸笑成一朵菊花:“承大人吉言!”   次日清早,秦衍之亲自接那老太监进宫,叫他在殿外等候,独自一人进去。   凌昭批完折子,正靠在一边闭目养神,听到声响,扫过去一眼,在他下跪前道:“免礼。”   秦衍之站定:“多谢皇上。”   接着没下文了。   凌昭便问:“有事?”   秦衍之清了清喉咙,看了看两旁的小太监。   凌昭见他这样,以为有什么要紧事,坐起身:“都退下。”等人全出去了,转向欲言又止的秦衍之:“说。”   秦衍之上前一步,声音很轻:“江姑娘的心病,多因和先帝夫妻一场的情分而起,皇上与其叫人当说客,不如从根本上解决。帝后虽同床共枕许多年——”   凌昭神色一冷,一字一字问道:“你当真要与朕讨论这个?”   秦衍之听他语气,只觉得毛骨悚然:“皇上恕罪。可是先帝先皇后……也许并未真正同床。”   凌昭面无表情地起身,立在窗前,声音平淡:“嫁没嫁过人,同没同过床,她在朕心里是一样的,只有凌暄成了混账。”他默了默,突然又回过头:“你说不曾真正同床,什么意思?”   秦衍之便道:“王公公的义父曾在先帝跟前侍奉,他如今正在殿外,皇上宣他进来一问,就都明白了。”   于是,秦衍之走后,王充带着一名佝偻着背脊,头发花白的老太监进来。   程公公岁数大了,老眼昏花,头脑也不太好,看见凌昭,行了个礼,口中却道:“参见燕王殿下。”   王充变了脸色:“义父糊涂了,这是皇上。”   程公公一惊,忙颤巍巍地打了自己一巴掌:“皇上恕罪,老奴罪该万死!”   凌昭抬手止住他的动作,沉默地看了眼王充。   王充心领神会,说道:“义父,您前天跟我说的那话,您对皇上说一遍。”   程公公愣了愣,茫然道:“这……这……”   王充在旁劝道:“外头的百姓只当先帝风流多情,红颜遍天下,若您说的是真的,这话在外面乱传,岂不是刻意污蔑先帝的身后名?您把实情告诉皇上,皇上才好为先帝正名呐!”   程公公抬起袖子,抹了抹眼角的泪花:“是的……皇上,百姓无知啊,全是造谣!先帝以重病羸弱之身,撑起大夏已是不易……”   凌昭内心冷笑,暗想先帝撑不住,自有他在边关代劳,面上却不露异样,只听着那老太监往下说。   程公公越说越伤心:“当真无知!先帝便是召后宫妃子侍寝,也不过井水不犯河水的躺上一会,说到底,还不是为了堵住前朝大臣聒噪的嘴?偶尔有不死心的妃子缠着他,他不是冲着人咳嗽,就是灌一碗汤药下去,让她们安静的睡上半个时辰。”   凌昭半天没出声,等到开口,声音莫名绷紧了:“先皇后呢?”   程公公不假思索:“先皇后是不用灌药的,她不会缠着先帝……唉,江娘娘是个好人呐,后宫每位主子都不是善茬,就先皇后,那么温温柔柔亲切的一个人,从来不争不抢。”   凌昭盯着他:“你方才这话,怎能肯定?”   程公公一手指天:“奴才若有半句作假,就叫五雷轰顶而死!当年,奴才眼睛和耳朵还是好使的,里面发生了什么,全听的一清二楚,没有就是没有。”   王充瞥了眼凌昭的脸色,小心翼翼道:“义父真的听清楚了?”   程公公急道:“那床没震过,一丝儿响声都没有……就算先帝身子弱,又或是妃嫔主动,也不可能那么安静的!譬如圣祖皇帝,那动静,站院子里就能听清了——”   凌昭剑眉拧起:“够了,带他下去。”   王充去了又来,到底心里有些忐忑,抬眸一看,见皇帝正在斟茶,忙道:“皇上,茶都凉了,奴才换一壶来。”   “不必。”   王充眼看他悠闲地饮下那杯冷了的茶,不敢多言,垂首立在一边。   凌昭放下杯盏,道:“去慈宁宫。”   王充应了声,倒退着出去。   凌昭又道:“等下。”   王充停下来,赔笑道:“皇上——”   凌昭道:“你那义父侍奉圣祖皇帝和先帝有功,赏。”   王充一喜:“奴才代程公公,谢皇上恩赐!”他喜滋滋地想出去报好消息,又听皇帝接着道:“还有。”   他回过头,期待地看着主子。   凌昭黑眸微眯,盯住他:“日后,到了那一天……”   王充思索了会儿,谄笑着接他话头:“到了皇上和宛儿姑娘好事将成的那天,奴才夜里定尽心伺候!”   凌昭冷冷道:“——你有多远滚多远。”   王充:“……”   *   慈宁宫,西殿。   江雪晴进宫在即,江晚晴早上整理了下妆奁,看有什么适合这个小妹妹的,都归到一起,然后又亲自去小厨房,试着做了妹妹爱吃的金丝枣糕,之后尝了一口,不由感慨,这两年手艺生疏了。   一盘子糕点就放在桌上。   过了会儿,听人报说皇帝来了。   江晚晴盖上紫檀木匣子,刚起身,见那人已经摒退左右,走了进来,便道:“参见皇上。”   凌昭在窗边坐下,眉眼含笑:“来给太后请安,顺道看看你。”他看到桌上放的小点心,问:“御膳房送来的?”   江晚晴在另一边落座,拈起一块,答道:“小厨房的。”   凌昭看着她心不在焉地吃了口,突然道:“朕也饿了。”   江晚晴看了他一眼:“皇上尝尝?”   凌昭只盯着她手里那块,微笑:“好。”   僵持了足有好一会,江晚晴叹了口气,将手中那块递过去,他微微低头,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小口,眼底笑意更深:“味道不错。”   江晚晴脸上一热,把金丝枣糕放下,别过身:“雪晴爱吃甜的,我多放了糖,你又不喜欢,口是心非。”   凌昭笑笑:“你做的,那就不一样。”   江晚晴又沉默了会儿,见他不说话,也不像要走,嘴角止不住的向上扬,慢慢品着他压根吃不惯的点心,心中倍感可疑,试探的问:“皇上今日,心情很好?”   凌昭无意隐瞒,点了点头。   江晚晴道:“前朝的事?”   凌昭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不,后宫的……你的。”   江晚晴一怔,蹙眉:“我的?”   凌昭从袖子中取出那封绝笔信,摊开来,放在桌上。   江晚晴低头,看到特意圈出的‘旧情难忘’,当即移开目光。   头顶传来男人低沉带笑的声音:“不是叫你看那几个字。”   他停顿一会,凝视她清丽的容颜,忽而叹了声:“……虚长了岁数,有些事却像个孩子,什么都不懂。”   江晚晴听他莫名其妙来了这一句,偏过头:“皇上有话直说。”   凌昭微有无奈,喃喃:“你这叫朕怎么直说……”   这话问的是他自己,因此,静默片刻,他又是一声叹息:“罢了,总好过请太后开这个口。”   他起身,越过当中的小矮桌,非要挨着她坐。   这一点地方,怎能坐下两个人,江晚晴便要起来,位子让给他,可又被他握住纤细的手腕,轻轻一拽,圈进他怀里。   他薄唇轻启,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耳后:“凌暄一生诸多不是,只这一样,朕倒要谢谢他——多亏了他那一身病,你的贞节牌坊是不用挣了。”   江晚晴不想坐他腿上,可又不敢挣扎太过,生怕他万一又起了反应,这次不冲冷水澡了,换别的方式解决。   她瞪他一眼,怒道:“先帝是你皇兄,是我亡夫,皇上说这话合适吗?”   凌昭淡淡道:“朕心里怎么看他的,你清楚。”   但这不是他此行的重点。   于是,他话锋一转,附在她耳畔,低声道:“他不曾碰过你,以后你大可不必因为此事,感到无颜面对他人。”   江晚晴心中一惊,转头看他:“你怎么——”本想问你怎么知道,忙止住,脸色红如天边晚霞:“这话是皇上说得的吗?你……你太过分。”   凌昭笑了笑,耐着性子道:“总之男女之间,夫妻之间,不是床上各自躺一晚上就失了清白的。”他看她一眼,心里一热,连带着嗓音微哑:“将来,你总会知道。”   江晚晴窘迫又难堪,气得又去瞪他:“男女之间如何,夫妻之间如何,皇上倒是一清二楚,比我这个过来人还有学问!”   凌昭一怔,无奈道:“朕没有。”说罢,又觉得好笑,双臂环紧她:“你算哪门子的过来人。”   江晚晴挣扎两下,还是没挣脱他,撇过头:“皇上这般登徒子的行径,叫我怎么相信你?”   凌昭只得放手,看着她远远躲到一边,怀里瞬间空落落的,总像少了什么。   多少个辗转难眠的无人之夜,惦记了这么多年,肖想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到了伸手可及的距离,却是可望不可求,只能望梅止渴。   他低叹了声:“……真的没有。”   江晚晴回头看他,眼圈泛红,只不知是气红的,或是心里太委屈:“皇上如今都开堂讲课,当起先生教我夫妻间的私事了,先前又叫陌生人来我耳边念叨种种寡妇再嫁的好处——”   凌昭苦笑:“那是张远自作主张,今日,朕就是不想再叫旁人来你面前说三道四,才亲自来这一趟。”   江晚晴绝望地看着他:“……你是真的从来不把我当你嫂嫂。”   凌昭坦然:“一直都是妻子,从未变过。”   江晚晴忽然落泪。   不是气的,也不是委屈。   而是这一刻,她清晰的认识到,用旧办法是没出路的了,他现在拿的根本不是宫斗文帝王的剧本,而是小言里霸道总裁的剧本。   再怎么激怒他、气他,没准在他心里,还觉得她与众不同十分特别,和外面那些曲意逢迎做小伏低的女人不一样。   苍天啊,这白月光到底怎么才能变成米饭粒? 第44章   启祥宫。   何太妃生得一双巧手,擅于调香。   曹公公悄悄进来,见她正在挑拣宫女送来的材料,便在旁边等了一会,待宫女听完吩咐退下了,才道:“主子,今夜小容子休息,奴才请他过来吃酒,他答应了,没生疑心。”   何太妃斜睨他一眼:“真没起疑心?”   曹公公弯着腰,低声道:“一直和他来往的另有他人,奴才从未出面,况且奴才以前和他也有交情,开口请客,他应该不会多想。”   何太妃将一双纤纤玉手浸在温水中,唇边勾起一抹讽笑:“当初见他长的好看,声音又好听,以为是个有能耐的,结果呢?蠢钝如猪,胆小如鼠!”   她冷哼了声,终究怀有几分不甘心:“他若能得江皇后重用,我就能借他的口,以江皇后为刀杀了那人,再不济,退一步,可用他的假太监身份要挟江皇后,只要能有一个机会,我定能把握住……可恨!”   曹公公叹道:“那时主子说燕王登基,必定接江娘娘出长华宫,奴才心里还怀疑,如今看来,主子当真料事如神。”   何太妃语气凉薄:“你这牛皮也不怕吹破了,什么料事如神,我那么肯定,是因为当年在宫宴上见过燕王……”说到这里,不禁轻笑一声:“他给先帝和江皇后敬酒的时候,唉,那场面呀,至今记忆犹新。当时燕王的神情,我看见了,就知道他这辈子都放不下他皇嫂。”   她微有恍然,垂眸凝视自己水葱似的手指,自言自语:“先帝驾崩那一刻,我的脸色又是怎样的?”   曹公公心中长叹,沉默地侍立在旁。   何太妃很快醒过来,眼神冰凉,掠过心腹太监的脸:“想的再好,抵不过选错了人。那小太监自打进了长华宫,就心虚的很,面对江皇后不敢多言,呆呆傻傻的,现在得到了江皇后信任,却是畏首畏尾。”   曹公公皱眉,也是后悔:“是,小容子原本心中有愧,江娘娘又是老好人的性子,他更觉得过意不去,找人教训了他一顿,他反而愈加疏远咱们,更别提替主子办事。”   何太妃拿起一旁的布,缓缓擦拭双手:“胆小怕事,良知未泯,愚蠢——这三样加在一起,在宫里,就等于半个死人,就算苟活,也是废物一个,浪费口粮。”   曹公公恭敬道:“主子说的正是。”他的目光冰冷而尖锐,冷笑:“是他自寻死路,怪不得咱们。”   何太妃淡淡瞄他一眼,道:“他身份低微,可到底是江皇后身边的人,你办事,手脚干净点,千万不能留下把柄。”   曹公公俯首,低低道:“奴才已经打听过了,他酒量一般,平时却喜欢小酌两杯,今晚上喝多了,回去的路上不小心,失足掉进池塘里溺死,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只能说他命不好。”   何太妃点头:“能不下毒,最好不用,万一查出来,平添一场风波。”   曹公公道:“是,奴才知道。”   *   慈宁宫,西殿。   容定进到内殿时,见江晚晴正坐在窗下绣花,可心思显然不放在上面,细细的银针一下子戳到指尖,有鲜红的血珠子沁出来。   他皱眉,快步上前,拉过女子的手。   江晚晴回过神,知道他想干什么,忙缩回手,手指含在唇中,一点铁锈般的血腥气在唇齿间蔓延。   容定轻叹:“姑娘这些天又在愁什么?”   江晚晴道:“我总能想出法子来。”   容定无奈,笑了笑,哄道:“好,我不问。只是,若有一天,姑娘愁白了头发还没想出来,我可以替你出主意。”   江晚晴点点头,不作声,抬眸,看见他难得穿了件新衣裳,用的还是上好的锦缎,不禁一怔:“你……”   容定温声道:“我想请姑娘帮个小忙。”   江晚晴站起身:“你说。”   容定道:“今晚有人请我吃酒,我酒量不好,几杯下去就人事不知,我记得旧年有西域异国献上的奇珍,一粒丸药下去,能保千杯不醉。”   江晚晴想了想,答道:“有,长华宫还有一瓶,我叫宝儿拿给你。”   容定摇头,伸出手:“姑娘可否借长华宫小库房的钥匙,给我一用?”   江晚晴找出来给他,迟疑片刻,缓缓道:“你若有为难的地方,或者碰上了麻烦,你不妨说出来,我未必帮得上忙,却也可以替你挡一挡。”   昔日他在位时,得了些有意思的玩意,总喜欢放在她的长华宫,反正她对那些东西没什么兴趣,不会去动。   因此,长华宫可不止有千杯不醉的奇药,还有更多……   江晚晴看着他,欲言又止。   他病了大半辈子,久病成医,一向精通药理甚至于毒术,今日他开这个口,当真只是为了避免醉酒?   容定眼底浮起一丝笑,声音柔缓:“姑娘担心我?”   他没等对方回答,语气含着几许戏谑:“毕竟一夜夫妻百日恩,即便同床不能共枕,只有井水不犯河水的情分。”   江晚晴撞上他的目光,脸色微红,坐下来:“你又听壁脚了?”   容定斟了杯茶,放在她手边:“没有,宫中有些流言。”   江晚晴轻声道:“这次可不是我说的。”   容定笑了声,颔首:“是我粗心大意了……姑娘。”他敛起笑意,看着她:“你说的那些话,我从来不介意,人死如灯灭,我只在乎活着的事情。”   江晚晴总觉得有些不对劲,抬头:“你今天……你真的没事吗?”   容定侧眸,看一眼放在案上的琴:“很久没听你弹琴了,等我回来,为我抚琴一曲可好?”   江晚晴听他微微怅然的语气,正色道:“你是真碰上事了,是不是有人对付你?有危险吗?”   容定抿唇淡笑,依旧云淡风轻,目光温和:“没有,我故意这么说引你猜疑,才好听你关心我两句。”   江晚晴:“……”   从长华宫出来,等太阳落山,容定准时赴约。   曹公公备下了一桌小菜,比不得主子们宫里的山珍海味,但是对他们这样身份的人来说,已经过的去了。   容定面上推辞了句‘曹公公太客气了’,手却已经拿起筷子,夹了菜叶子放进碗里。   曹公公看的内心不住冷笑,暗想这没脑子的蠢货,当初他瞎了眼,才会选中他去办这么要紧的差事。   容定轻轻嗅了嗅,扬眉:“曹公公这酒真香。”   曹公公为他斟上一小杯,满脸堆笑:“何太妃手巧,会调香也会酿酒,这是前两月主子赏给我的,我自己都不舍得喝呢。”   容定笑道:“那岂不是便宜了我?”   曹公公奉承道:“皇上和太后对宛儿姑娘呀,那是千百倍的爱护,您以后有的是锦绣前程,这酒不给您喝,还能给谁?”   容定也不再推拒,放到鼻下闻了闻味道,浅尝一口,随即点头:“当真是好酒。”   曹公公看着他仰头饮尽,心中又是得意又是鄙夷,提起酒壶,又满上了一杯:“实不相瞒,今日请容公公前来,我有一件小事相求。”   容定已经有了微醺之意,看向他:“只要我能帮的上忙,您尽管说。”   曹公公赔笑:“是这样,我有个相识的宫女,人长的秀气,心地也好……唉,就是心地太好了,始终不得主子重用。”   容定皱眉:“宛儿姑娘身边的人,都是太后亲自选的——”   曹公公忙道:“您误会了,她……已经过世了。”   容定饮下第二杯酒,一双细长的凤眸微微泛红,是他一贯醉酒后会起的反应,他又倒了一杯,说话也带着三分酒意:“节、节哀。”   曹公公叹了口气:“她要是能聪明点,也不至于落到如此下场,可惜啊,人各有命,看在同乡旧识的份上,我想替她操办后事,寄点银子给她家人,但最近与人打赌输了好些,容公公若能借我五十两急用……”   容定一口答应下来:“好!”   他神智已经不太清楚,手胡乱摸了一通,找出一锭银子,又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也不看是多少,便拍在桌子上:“给你,都给你……你请我喝酒,我们就是朋友。”   曹公公眸中笑意冰冷,声音阴森:“那就多谢容公公了。”   他眼看着容定一杯杯灌下去,觉得差不多了,正想带他出去,怎料容定不慎打翻了酒壶,他喝糊涂了,却又贪杯,不肯就此罢休,去一旁的酒坛子里,直接用碗倒了一大碗酒。   曹公公看他背对着自己,摇摇晃晃醉酒的丑态,再不掩饰脸上的冷笑,语气却十分和善:“不早了,我送容公公回去吧……”   容定摇头:“还要喝,再喝一杯,来……”他转身,把碗凑到曹公公嘴边:“曹公公也喝一杯,咱们干了这一杯,就、就走……”   曹公公冷眼瞧着他,见他脚步虚浮,双目微红,分明已经醉了,心知和醉酒的人争辩没意思,又清楚酒里无毒,只是酒性极烈,便依着他,稍微喝了一点点。   容定果真就满意了,踉踉跄跄地往外去。   曹公公跟上他,嘴里说着:“慢点,小心着些。”   一路上,曹公公扶着容定,刻意让许多人都看见,他俩是醉了酒的。   今夜月色寒凉。   走到园中无人之地,曹公公掐准了侍卫巡逻不会经过此地,在假山石林中停住,阴恻恻叫了声:“容公公。”   容定刚一回头,猛地被人按住,尚且来不及呼叫出声,脸已经浸入冰冷的水中,呼吸不得,求救不能。   曹公公狞笑,低声道:“多谢容公公的五十两,这点钱,就留着办你的后事吧!黄泉路上,你也怪不得谁,怪你自己胆小怕事,在这宫里,不害人就等着被人收拾,下辈子记得投个好胎,空长了一副好皮囊,却没长脑子——”   突然,他一阵晕眩,用力晃了晃头,并不能减弱这异样的无力感,手上的力道渐渐不受自己控制,越来越轻,直到他不由自主地松手,倒在一边,额头上冒出豆大的冷汗。   他想开口,想说话,可用尽全力,喉咙里只能发出一点嘶哑的呜咽,如逼入绝境的困兽。   有人在他身旁说话,声音温和清越:“原是我身份低微,何太妃竟不舍得在我身上用好一点的药,又不想用轻易能验出来的,才浪费了这一坛好酒。”   他低笑了声,睥睨对方:“曹公公,我给您用的,却是顶好的‘千金醉’,有市无价。”   曹公公已经浑身都是冷汗,惊恐和畏惧使他止不住的发抖,用尽全力抬起一根手指,颤巍巍指向他:“你……你……”   他嗓子全哑了,因此更为绝望。   容定看着他,摸出袖中方帕,拭去脸上的水珠:“你们把我安排在长华宫,却又迟迟不揭穿我的身份,想必目标不是姑娘,而是另有他人……”他看了眼养心殿的方向,微微一笑:“比如,皇上。”   曹公公挣扎着想起来,身子越来越无力,只能伏在地上,喘着气,死死瞪住他,嘴唇一张一合,拼命想发出声音。   眼前这人和容定,声音相貌完全一样,语气神情分明判若两人。   不,这不是容定,不可能是他……他知道的绝没有这么多,也不会有这样的眼神,看他的时候,含着一点慵倦而散漫的笑,仿佛在欣赏他的痛苦和挣扎。   这种眼神……他似乎在哪里见过。   这张人皮面具下,究竟是谁?   容定心平气和的问他:“想知道我是谁?”他低头,在这垂死的人耳畔,一字又一字,轻柔道:“何太妃的这番安排,朕很喜欢。”   曹公公心神大震,蓦地抬起头。   这一瞬间,月光照亮那人的脸,容色如霜雪,眼眸若冷月,眉梢眼角的浅浅笑意,尽是杀人不见血的锋芒。   ……是他。   曹公公吓得面无人色,下一刻,身子滚落水中,慢慢沉了下去。   *   慈宁宫。   选定的贵女即将进宫,晚上,李太后叫了江晚晴过来,与她商量众人住在何处,说到江雪晴,便道:“你妹妹自然留在西殿陪你,你们姐妹俩也好说说话。”   江晚晴道:“多谢太后娘娘。”   每个人都安排妥当了,李太后忽然叹了口气。   江晚晴关切道:“太后怎么了?”   李太后摇了摇头:“只是想起那年哀家刚进宫,圣祖爷另外还选中了好几人,当时可真热闹,环肥燕瘦,各有长短……很多年后,有一晚上圣祖爷喝醉了,宛儿,你可知他同哀家说了什么?”   “宛儿不知。”   李太后目光染上一抹哀伤,苦笑:“圣祖爷指着哀家说,当年朕瞧你们,个个都是不一样的,怎如今越发相像了?全是同一张脸,同一种笑,同样的算计。那时,哀家就心死了——只怕在他心里,只有文孝皇后是不同的。”   她低头,看着贵女们的名字,叹道:“若干年后,这些人里有福气留在宫中的,会不会也变成皇帝心里的同一种样子?唉……”   这番话,如醍醐灌顶,江晚晴茅塞顿开,两眼放光,这些天困扰她的忧愁和烦恼,终于有了出路。   圣祖皇帝是这样,凌昭何尝不是?   所有女人都盼着他垂青,只她用命作天作地,可不是他眼中众星捧月般的存在?   回到西殿,江晚晴在院子里碰上刚回来的容定,他身上全是酒味,走路都不稳,醉态朦胧。   宝儿嫌弃地捏住鼻子,瞪他:“糊涂鬼,喝的醉醺醺的!”   江晚晴淡淡道:“宝儿,去小厨房拿碗醒酒汤来。”   宝儿应了,转身离开。   江晚晴抬眸再看,那人墨玉般的眼瞳中,如天上寒星撞碎其中,分明清醒的很,便定下了心。   正要走,容定低低道:“姑娘这般开心,是想到新法子气皇上了?”   江晚晴的声音比他更轻:“……不气他了。”   今后,她也会有同一张脸,同一种笑,同样的算计,直到滤镜磨尽,心头白月光成为地上米饭粒。 第45章   启祥宫附近的假山林里溺死了个老太监。   这话很快传到慈宁宫,于是,才灌下醒酒汤,喊着头疼冒虚汗的容公公,受不得悲痛的打击,一病不起,只得卧床休养。   次日,向来深居简出,较少与人来往的何太妃,亲自来了一趟西殿。   江晚晴见到这位花容月貌、正值妙龄的女子,记起当年同在先帝后宫的塑料花姐妹情,不禁泪盈于睫,亲热的唤了一声:“妹妹!”   何太妃亦是感动非常,紧紧握住她的手:“上回我送了不值钱的小玩意来,姐姐的回礼是江南织造今年的丝绸,我就该猜到是你的……从前也只有姐姐可怜我,知我自小随父亲在江南长大,最喜欢这些东西。”   江晚晴嗔道:“傻瓜,你说什么呢?除了我,先帝自然也疼你。”   何太妃咬住下唇,幽幽道:“先帝真的心疼谁,分明姐姐最清楚。”   江晚晴摇摇头,叹气:“事到如今,你还要拈酸吃醋么?”   何太妃便笑起来:“姐姐是知道的,当年先帝在世时,谁的醋我都要吃一口,就长华宫的,我可不敢。”   江晚晴轻轻点了点她鼻尖:“还是这么调皮。”   何太妃心中悲戚,苦笑:“只有对待姐姐,我才敢这般。现在我这身份,每天早晨照着镜子,看着那一堆胭脂水粉,都觉得烦闷。还折腾作什么呢?人人见了我叫一声太妃,都把我叫老了。”   江晚晴笑了声:“你真是老样子,半点没变。”   何太妃看着她,不无羡慕:“苦中作乐罢了。姐姐却不一样,依旧这样年轻,这样美貌,未来总有盼头。”   江晚晴垂下眼眸,低低道:“我也有我的苦处。”   何太妃用力握住她的手:“妹妹知道。”停顿片刻,她叹了口气,笑道:“好不容易见上一面,咱们不说伤心事。姐姐听说了么?我宫里刚溺死了个太监,真晦气。”   江晚晴抬眸:“我听说了……真是可怜。”   何太妃并不显得悲伤,淡淡道:“命该如此,有什么可怜的?怪他贪杯吃酒,所有人都瞧见他醉后的丑态了,死了活该。”   江晚晴蹙眉:“妹妹。”   何太妃一笑:“姐姐就是心善,从前就对底下人很好。算了,看在他伺候我一场的份上,我不会亏待了他家里人……对了,听说他和姐姐宫里的一名小太监关系甚好,可否让我见他一面?”   江晚晴叹了口气:“小容子昨夜喝醉了,可能着了凉,早上就不大好,一听到你宫里那人的消息,立刻就倒下了,想来太过悲痛,现在还迷迷糊糊的,你见了他也问不出话。”   何太妃若有所思:“那等他好些了,姐姐叫他来我宫里一趟。”   江晚晴微微一笑:“小容子进宫没多久就来长华宫,不太懂规矩,你也知道,我驭下宽松,唯恐他冲撞了你。有什么话,你当着我的面问就是。”   何太妃听她处处维护容定,心中有数,爽快道:“好,我听姐姐的。”   送走何太妃,江晚晴茶都没喝上一口,直接去了容定的房里,又叫宝儿和喜冬在外头守着。   推开门,空气中弥漫着苦涩的药味。   那碗黑乎乎的药汤,原封不动地放在床边。   容定是真的病了,脸色苍白,半坐起来,背靠雪白的墙壁,一声声的咳嗽。   江晚晴坐到他床畔,开门见山:“何太妃来了。”   容定轻轻应了声:“要问我话?”   江晚晴道:“我拦住了。”顿了顿,问他:“是你杀的?”   这话问出口,她一愣。   那人眼里竟有一丝慌乱。   他那样轻看生死,永远从容镇定的人……竟然也会慌张。   容定的语速比平时快了些许:“是他先要杀我,我不得已——”话音戛然而止,他咳嗽了声,细长的眼眸望过来,隐隐有些自嘲:“是我杀的,姑娘觉得我可怕么?”   江晚晴摇头:“你都说了他先要杀你。”   容定轻笑:“你呀,我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江晚晴看着他,目光不闪不避:“这种事情,你骗我作甚?”   容定声音低了下来:“无论何时,无论何事,我对姑娘会有隐瞒,但绝不会有欺骗,我不会伤害你……”他微笑起来,温柔似水:“所以,别怕。”   江晚晴沉默了会,道:“我没你想的那么胆小。”又指向一旁的药:“怎么不喝?”   容定皱眉,显出几分厌恶:“一点小病,不想吃药。”   江晚晴端起来,舀了一勺,送到他唇边。   容定叹了一声,张开唇,待那苦涩的汤汁咽下,带着几分怀念说道:“你以前也喂过我,那时我真欢喜。”   江晚晴颔首:“病了总得吃药。”   容定眉眼含笑,忽然道:“姑娘送我一条手帕,好不好?”   江晚晴愣住,疑惑:“什么?”   容定耐心的重复一遍:“手帕。”他垂眸,望着青色的被子,低声道:“好歹夫妻一场,你送过七弟,送过李太后,不能也送我么?”   那语调几乎是幽怨的。   江晚晴好笑:“以前在家里,我还送过父亲母亲,甚至学女红的时候,我家丫头都有,人手一条,又不是稀罕东西。再说了,现在给了你,若有点什么,可是掉脑袋的祸事——咦,掉脑袋?”   她才往这方面想了想,就立刻打消了念头。   不不不,她是要一个人死,不是要找垫背的。   容定长长叹了声:“……原是我没福气。”   江晚晴又喂他喝了小半碗药汤,这才正经道:“我想了很久,终于想通了。如今你我的境况身不由己,以后彼此照应,这辈子你……你这样,我们可以当朋友。”   容定怔了怔,似乎觉得这词新鲜:“朋友?”又见江晚晴眼眸清亮,前阵子她颓靡了好些天,近来莫名的高兴起来,当真古怪,他虽不知其中内情,此时却也笑了笑,极为宠溺:“好。你想当朋友,现在就是朋友。”   江晚晴松了口气,站起身:“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容定又添上一句:“将来还是夫妻。”   江晚晴半天说不出话,瞥了眼他被子掩盖下的身体,嘀咕了句:“怎么想的,竟然比我还热爱作死……”   *   又过了两天,终于到了贵女进宫之日。   江晚晴天没亮就起了,坐在梳妆镜前。   平时总是素衣淡妆,薄施脂粉,今天难得盛装打扮,眉心一点梅花形状的花钿,发髻上簪了今晨新摘下的花。   镜中女子巧笑嫣然,当真人比花娇。   江晚晴一边练习许久没流露过的欢喜笑容,一边不停默念:“同一张脸,同一张脸,同一张脸……”   嗯,是标准的女配脸了。   宝儿见她郁郁寡欢了几天,总算振作起来,高兴的不得了:“姑娘可真好看,定能把其他人都比下去。”   江晚晴笑了笑:“她们先要见过太后,我不宜出面,不站在一起,有什么好比的。”   宝儿咦了声,奇道:“那姑娘打扮的这么隆重,为的什么?”   江晚晴拿起一支发簪,在发间比了比:“……万一呢。”   太阳升起,天空放晴。   到了早朝结束的时辰,这万一就成真了。   凌昭下朝后就过来了,先去见过太后,然后来西殿,尚未走到内殿,忽见江晚晴倚门而立,就像在等人。   见了他,一没低头,二没叹气。   怪了。   江晚晴盈盈屈膝行了一礼,唤了声:“皇上。”   凌昭好笑:“你这是作甚?”   他带她回到殿内,低咳一声,王充便很有眼力见的关上门,守在外面。   江晚晴心里奇怪,她精心打扮,他竟然没什么反应,于是走到窗边光线充足的地方,又看向他:“皇上不觉得我有什么不同吗?”   凌昭颔首,微微笑道:“刚就想问你,天还没那么冷,你穿这样厚重的衣服,不嫌闷得慌。”   江晚晴:“……”   凌昭叹气,道:“手给朕瞧瞧。”   她手臂上缠着一圈布条,凌昭握住她纤细的手腕,缓缓拆下来,雪玉般细腻的肌肤上,伤口已经愈合。   江晚晴看了他一眼,低下头,闷闷道:“留疤了。”   凌昭剑眉挑起:“现在才知道会留疤?”说完这句,又心软下来,觉得语气太重,便出声安慰:“反正没人瞧的见,只有朕。”   江晚晴咬住嘴唇,慢慢缩回手:“……就你见了才不好。”   凌昭笑笑:“朕见过的可怖丑陋的伤疤多的是,自己的,别人的,早习惯了。”   这就是说她手上的疤可怖又丑陋了?   江晚晴气道:“你——”   你以前贵为天家皇子,只有我和晋阳看上你,都是有原因的!   这句话自然不能说出口。   江晚晴深呼吸几次,平复心情,抬起手,纤细的手指轻轻按在他胸口上:“你呢,还疼不疼?”   指腹下,清晰的感受到他身体突然的僵硬。   凌昭神色骤变,大手覆上她额头。   江晚晴奇怪道:“你干什么?”   凌昭不语,掌心下的肌肤微凉,不像发热。他皱紧眉,问:“你怎么了?”   江晚晴愣住,脱口道:“关心你啊。”   凌昭依旧绷着脸,声音低沉:“朕不会放你出宫,不会放你给凌暄守灵,更不会准你殉他而去。”   江晚晴无语:“这跟我关心你有什么关系?”   凌昭看着她,淡淡道:“事先说清楚。”   江晚晴瞪他一眼,站起身,赌气道:“那以后不关心你就是了,省的你多心。”   凌昭神色柔缓下来,跟着起身,牵起她的手,温声道:“不疼,从来就没疼过……你到底怎么了?”   江晚晴转头,望向窗外:“没什么,再过一会儿,侍候太后的贵女们就该到了。”   凌昭低笑一声,舒展眉宇:“原来是你妹妹进宫陪你,你心里高兴,朕的待遇都跟着好了起来。”   他摇了摇头,似真似假道:“早知如此,朕早点命她进宫,你就不会寻死觅活了。”   江晚晴低下头,心情低落:“高兴归高兴,有时候又觉得难过。”   凌昭问:“为何?”   江晚晴忧伤地叹息:“她们还那么年轻,我羡慕。”   凌昭不以为然:“现在年轻,再过几年也就到了你的年纪,生老病死,谁都逃不过,不值得羡慕。”   江晚晴心里闷了一口气:“你……你拐着弯说我老。”   凌昭一怔,无奈:“朕何曾有这个意思?”   江晚晴绕过他,伏在案边,用力掐了几下胳膊上的肉,憋出两滴眼泪,又想她都这么明示暗示了,他却听不懂,不禁悲从中来,哭的更加真情实感,肩膀一颤一颤的,好不可怜。   凌昭听见她压抑的呜咽,心里沉沉的,像压了块巨石。   他快步走过去,揽住她纤弱的肩膀,轻轻哄道:“朕叫太医院的人想法子,不让你胳膊上留疤。”   江晚晴抽泣着:“……还有呢?”   凌昭拍着她的背脊安抚:“朕昨天见到你父亲,和他说了几句话,等成亲后,朕就召他进宫,与你相见。”   江晚晴眼圈微红,一双眼凝着水雾:“……还有呢!”   凌昭无奈的叹了声:“你羡慕别人年轻作什么?福娃更小,你会去羡慕他吗?”   江晚晴眼里又流下泪水:“这能比吗?你怎就听不出我的意思!”   凌昭抬手,用指腹抹去她脸上的泪痕:“你想要什么,直说就是……别哭了,像小花猫。”   江晚晴心想,她脸上都写着我在吃醋,我在妒忌,我是个庸俗的妒妇几行大字了,奈何他视而不见,心中又急又恨,粉拳捶了捶桌面:“老花猫,老花猫!”   凌昭当真无可奈何。   这姑娘家的心思,一会儿晴一会儿阴,捉摸不透。   他叹气认输:“是朕说错话了,别生气,你在朕心里永远是一样的。”   江晚晴透过朦胧的视线看着他,惨笑道:“皇上终于说出口了,你心里装着的,是七年前风华正茂的我,不是如今的我。”   凌昭拧眉:“你就是你,七年前七年后不都是一个你?”   江晚晴便开口赶他走:“皇上听不明白,就去问问陶妈妈,问问秦衍之罢!”   于是,不多时,凌昭吩咐王充和其余人等隔着一段距离,在后头远远跟着,只叫秦衍之陪在身边,慢慢在路上走。   他低头,胸前依稀留有她泪水的温度。   自小就是这样,她一哭,他向来是没办法的,只想对她千依百顺,却不知她到底所求为何。   想到这里,凌昭回眸,看一眼身后的人,淡声道:“今日,江氏关心了朕。”   秦衍之嘴角抽了抽,暗想关心就关心,还要昭告天下炫耀一番么?   他垂着头,应道:“……喔。”   凌昭又道:“然后,她哭了。”   秦衍之一愣,抬头:“为何?”   凌昭拧起眉:“说什么羡慕今天进宫的女子年轻。”念及此,他摇头:“净说些不可理喻的傻话。”   秦衍之心里有了个模糊的念头,不敢确信的问:“皇上,江姑娘今日,还有别的异常举止吗?”   凌昭看向他:“关心了朕,这不算异常?”   秦衍之汗颜:“微臣是说别的,比如说的话,打扮——”   凌昭打断,简短道:“额头上贴了花钿,穿着厚重的宫装,一哭脸上妆全花了,还说了怕自己手上留疤。”   秦衍之沉默很久,才开口:“皇上……听不出来吗?”   凌昭漠然反问:“你又听出什么了?”   秦衍之长长叹了口气,忍住想摇头的冲动,一边走,一边耐心的解释:“今日贵女入宫,名义上是陪伴太后,实际是为充盈后宫作准备,江姑娘岁数比她们大,只怕生了自惭形秽之意。”   凌昭嗤道:“可笑。”   秦衍之只得换个说法:“简而言之,江姑娘发脾气,多半是因为……吃醋了。”   凌昭的身形蓦然定住,秦衍之一个不慎,差点撞上去。 第46章   皇宫,养心殿。   秦衍之亲自出宫一趟,接陶妈妈过来,到了殿外台阶下,先独自一人进去通报。   凌昭手执一卷书,心不在焉地扫了两眼,见到他,沉默地站起身。   秦衍之道:“皇上,陶妈妈已经带到。”   凌昭看他一眼:“你知道问什么?”   秦衍之怔住,怎么就是他来问了?   正觉得匪夷所思,抬头看见凌昭走到两扇紫檀木大屏风后,顿时满头黑线。   ……服了他了。   没办法,秦衍之请陶妈妈进来,又请她坐下。   王充接过小太监手里的茶水,亲手奉上,眼珠子滴溜溜的转,到处没见皇帝,心里挠痒痒似的好奇。   秦衍之咳嗽了下:“王公公。”   王充绽出一朵灿烂的笑容:“奴才先行退下。”   秦衍之看着他出去,关上门,才转过头:“陶妈妈,皇上有要事处理,等会才来,正巧我心头有件难事,想请您替我出主意。”   陶妈妈慈祥的笑道:“那你可就找对人了。我们那几条街上,谁家有纠纷,都会请我帮忙。”   秦衍之勉强笑了笑,隐去江晚晴和皇帝的名字,把他俩那点剪不断理还乱的破事,简略说了一遍,接着问道:“这女子今天一哭二闹三上吊,明天冷着脸赶人,后天却对你嘘寒问暖……究竟为何?”   陶妈妈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你说的这姑娘,可是送了你一块贞洁木牌的?”   秦衍之笑的更僵硬:“是……是吧。”   陶妈妈叹口气,摇了摇头:“姑娘家的心思细腻,不比你们男人。有时候,她说的话做的事情,并非出自本心,全不能作数,你得反着听。”   她见秦衍之并不是很明白,耐心解释:“她嘴上强硬赶你走,心里盼着你能坚持留下,她嘴上说羡慕人家年轻,那是希望你能多哄哄她,说点好听的话。”   秦衍之点头:“原来如此。”   陶妈妈抿了一口茶,继续道:“你若懂了其中的道理,就能举一反三,任何问题都可迎刃而解。她说她胖,你马上说她瘦,她说她红颜渐老,你得说她岁岁如今朝——长此以往,定能打动她。”   秦衍之一本正经道:“听您这一席话,我受益匪浅,多谢您指教。”   陶妈妈摆手:“这有什么的?唉,人老了,就是喜欢替人牵线,希望看见你们年轻人呀,有情人终成眷属。”   秦衍之用眼角余光瞄了眼屏风,心想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便开口:“皇上许是有事耽搁,我陪您到外面走走。”   陶妈妈起身随他出去,走到花园里,才轻轻叹一口气,看着他:“小秦,你方才说的人,其实是江姑娘吧?”   秦衍之惊讶:“您怎么知道?”   陶妈妈叹息不止:“皇上好歹是我看着长大,亲手带过的,我岂能不知他的心思?不过顺杆子往上爬,不忍戳穿罢了。”   她停下脚步,忧心忡忡:“江姑娘脸皮薄,自小受礼教所束,可皇上……这么多年了,他还是没多少长进,我都替他着急。”   秦衍之苦笑:“这些年,皇上和我们在北地,每天不是练兵就是打仗,在他眼里,除了江姑娘,天下女子和会动的花草树木一样,没多大差别,更不可能入他的眼。”   陶妈妈直发愁:“这可怎么是好?多好的一对,我看着揪心呐!太后娘娘不成全他们,你在皇上身边,有能帮上忙的,一定帮帮他。”   秦衍之点头:“我清楚。”   *   慈宁宫,西殿。   江晚晴换上一条轻便的裙子,重新化上妆容,问了喜冬话,听福娃还在跟先生上课,便独自一人倚在窗边读书。   没多久,太监来报,皇帝又来了。   才一个早上,他第二次来,江晚晴起身迎上前,在门口等他,刚看见他的身影,又板起脸,转身走了回去。   凌昭跟上来,单手握成拳抵在唇边,咳嗽一声。   江晚晴翻过一页书,没看他。   凌昭便出声,问道:“换衣裳了?”   江晚晴头也不抬:“原来皇上注意到了。”   凌昭又咳了声,好声好气道:“还没来得及说你穿着好看,你就换掉了。”   江晚晴不为所动:“太迟了。皇上刚才来的时候说,那是真心实意的,现在才说,就是在打发我。”   凌昭啼笑皆非,摇摇头:“这还分时间的。”   江晚晴又翻了一页纸,神色郁郁寡欢:“贵女们都到齐了,正在殿内和太后说话。”   凌昭淡淡道:“那又如何?”   江晚晴沉默片刻,蓦地合上书,侧过身子,分明是在赌气:“皇上也去陪她们好了,多热闹,何必再来气我?”   凌昭答道:“一群女人叽叽喳喳的,吵的脑仁疼,朕不图这个热闹。”   江晚晴低哼了声,白皙的手指在茶几上随意涂鸦:“……我也叽叽喳喳的,我会哭,会冲你发脾气,你就不脑袋疼了?”   凌昭笑道:“那能比么?”   江晚晴没吭声,于是室内只剩一阵寂静。   又过了好些时候,她听见低低的笑声,似乎近在耳畔,抬头一看,猝不及防的撞进他的视线,深邃幽黑的眼眸,轻浅的笑意如涟漪散开。   她拉下脸:“有什么好笑的?”   凌昭难得心情这般轻松,拖长调子戏谑道:“你身边总有烦人的苍蝇出没,从来只有朕担惊受怕,万没想到竟有这一天。”   江晚晴脸上微红,别过头:“皇上很得意了。”   凌昭连谦虚一下都懒得:“是。”   江晚晴又去画圈圈,冷冷道:“所以你该知道,我就是这么庸俗的女人,和你口中叽叽喳喳的妇人没区别。我会吃醋,会妒忌——”   凌昭伸手将她拥进怀中,根本掩不住笑意,调笑:“好了好了,朕已经够开心了,再说下去,真要心花怒放了。”   江晚晴愣了愣,着重强调:“我说我也有妒忌心,就算我不理你,我也不想你理别人,这是一种卑劣的心态,你心花怒放干什么?”   凌昭皱眉:“什么卑劣?又在胡说。”   他低头亲吻她的发丝,轻声道:“你在意朕,朕自然高兴……其实朕一直都知道。”   江晚晴狐疑的抬起头:“你……知道?”   凌昭捧起她的脸,微微一笑:“你对谁都好,重话从不说一句,只对朕发脾气、说绝情的话,是因为在你心里,朕是你最亲近的人,无论你作什么,说什么,朕都不会真的怪你。”   江晚晴摇头:“不对,我没有。”   凌昭的目光暗沉几分,声音也带着寒意:“他们都说你是个好皇后……雍容端庄,尽职尽责。”他停下,淡声问道:“凌暄在时,你对他发过一次脾气吗?”   江晚晴下意识的回想了会儿。   好像,真没有。   他变成太监后,越发口无遮拦,动不动调情,倒是恼过他几次。   凌昭看见她的神色,便知道了答案,眉心渐渐拧起,忽然又抱住她,字字真切:“你将来会是大夏的皇后,可你永远是朕的妻子,所以你生气了,不痛快了,不必忍着压抑自己。”   眼前似乎又看见了当年小小的女孩。   分明是天真稚童的年纪,却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忍耐和克制,学女红刺破了手,吮去血珠接着练习,学琴疲乏困累,强撑着继续下去,从不抱怨。   一直一直,都是那样的隐忍。   这样的性情,在宫里,在凌暄身边,又受了多少委屈?   他微微动了动唇,叹息都带着沉沉的心疼。   “你要记住,有朕在。”   ——从今往后,你所有的任性,都是天经地义。   *   慈宁宫,正殿外。   平南王临走前,实在架不住女儿软磨硬泡,在太后面前求情,允许晋阳也随其他人一道进宫。   他原想带晋阳回去,早日许一门亲事,晋阳死活不答应,但也放下话,这次再不能成功,不能当皇帝的人,她便死了心,任由他们安排。   当然,晋阳郡主心里是不以为然的。   方才太后接见众人,赐见面礼时,她暗中观察过,这些姑娘里面,有家世的无才貌,有才貌的缺家世,不足为惧。   稍微有点威胁的,就那几个。   成国公的孙女郑莹莹。   ——成国公他父亲是个英雄,但下面几代碌碌无为,国公府日渐衰败,远不如执掌一方兵权的平南王。   太后远房亲戚家的姑娘齐婉月。   ——勉强算得太后的娘家人,称皇上一声表哥,然而隔了不知道多远的亲戚,一点儿也不亲。   还有,江晚晴那两个妹妹。   晋阳郡主眯起眼,见那两人站在一起,不禁冷哼了声。   尚未开口,另一边有人娇笑道:“雪晴妹妹好久没进宫了吧?宫里弯弯绕绕的路,你还认得吗?”   江雪晴原和孟珍儿说着话,闻声回头。   说话的是刑部侍郎之女罗宛,其父亲跟着刑部尚书,和父亲一直不对路,罗宛和自己也是结怨过的。   罗宛迎上她目光,用帕子掩唇,状若关切:“妹妹以后可得小心些,你从前都是待在你姐姐宫里的,这会儿别一个不留神,走到长华宫去。”   这话出来,周围响起刻意压低的窃笑声。   刚才在殿内,李太后对江雪晴可说是最亲切的,甚至超过对亲戚家闺女的关心,所有人中,只留她一人住在慈宁宫。   江雪晴淡淡一笑,目光掠过罗宛的脸:“多谢姐姐好心提醒,想来太后娘娘也是因此怜惜我,留我与公主同住,反倒是姐姐……”   她眨眨眼睛,露出几分同情:“如果我没记错,你住的地方离慈宁宫很远。唉,这天是越来越冷了,日后刮风下雨的,你来侍奉太后,可得仔细着脚下的路,雨天路滑,若是摔跤受伤了,妹妹会心疼的。”   罗宛的脸色难看起来,愤愤瞪她一眼。   不仅是罗宛,其他人看她的眼神,防备中也带着那么点嫉妒。   住在太后的慈宁宫,这意味着什么?   一能就近讨得太后喜欢,二离太后近,那就是离皇帝近,有更多遇见皇帝的机会。   她们此次进宫,为的不就是能得皇上垂青,一朝入宫,享尽荣华吗?   江雪晴对别人的目光无动于衷,甚至根本不在意会成为众矢之的,看着罗宛,柳眉微微蹙起:“罗姐姐,我还记得……你的闺名,不是单一个‘纨’字吗?何时改的名字,都不告诉我们一声。”   罗宛见所有人都看向她,俏脸涨红了,手指攥紧一条帕子:“我早就改了,母亲带我去庙里,大师说我名字起的不好,就、就改了……”   江雪晴轻轻一笑,挑眉道:“有多早呀?比皇上登基还早么?”   罗宛羞愧难堪,一张脸蛋红了又青,恨不得咬碎银牙。   齐婉月见状,打起圆场:“说起这位公主,有人见过吗?”   晋阳郡主突然开口:“公主就是个几岁大的孩子——”视线落在江雪晴脸上,冷冷道:“太后叫你住在西殿照顾公主,你得意什么?”   提起这事就一包气。   那次,平南王世子是黑着脸从宫里回来的,沉默一会儿,又捶胸顿足,悔恨不已,她问他怎么了,他就不肯说。   后来还是双寿在旁幸灾乐祸,有模有样的描述,世子看见那位小公主了,扎着两条小辫子,身高不及他的腰,娇娇小小的真可爱,见了世子就喊叔叔……话没说完,平南王世子骂了他一句不文雅的话,叫他闭嘴。   晋阳郡主也恼怒的很。   好哇,搞了半天,太后的义女是个小丫头片子,难怪她替三哥提亲,皇上和太后是那反应,气死人了。   江雪晴不以为忤,笑吟吟道:“照顾公主是天大的福气,我最喜欢孩子了。”   晋阳郡主冷笑了声。   刚转过头,突然瞥见一人从西殿走出来,不由快步追过去:“王公公!”   王充踏出门槛,听见声音,满脸堆笑:“奴才见过晋阳郡主,郡主这些日子都会住在宫里吧?”   晋阳郡主眼睛发亮:“你在这里,皇上呢?”   其他人听见这话,耳朵全竖了起来,有意无意的向这边靠拢。   王充依旧笑容满面:“皇上?皇上当然在陪宛儿姑娘。”   江雪晴眼底流光一闪,悄悄走近罗宛身边,小声道:“罗姐姐,你听,小公主也叫宛儿呢,真巧。”   罗宛狠狠剜了她一眼。   江雪晴抿唇而笑。   那边厢,彭嬷嬷马嬷嬷等人已经出来,等着带各位姑娘回自己的住处歇息,谁知喊了几声,硬是没人动弹。   马嬷嬷连连摇头:“王公公在这里,皇上想必也在。你瞧瞧她们,一个个的,心思全写在脸上了。”   彭嬷嬷唇边泛起略显沧桑的笑,看着这些青涩的姑娘,仿佛看见记忆中多少巧笑嫣然的脸,如今又有几人安在?   “不怪她们。刚开始的时候,哪位主子没盼过圣心独宠,万千宠爱于一身?”她叹了口气,淡淡道:“……总要撞的头破血流,才知道疼。”   人群中,有人问道:“宛儿姑娘就是太后娘娘的义女吗?”   王充点头,即使眼前的这些人全没名分,他仍是恭恭敬敬的样子:“宛儿姑娘今早哭了一场,许是身体稍有不适,皇上正在哄她呢。”   晋阳郡主颇为不屑,暗道这小丫头年纪不大,脾气倒是比自己还厉害,有点不舒服就又哭又闹,不去请太医,非得皇帝来哄。   王充抬头看见彭嬷嬷,咳嗽了声,道:“郡主,您先请回吧,皇上不知会不会留下用午膳,您在这儿等着也没用。”   晋阳郡主看了他一眼,硬邦邦道:“我等着没用,那你进去通报一声,宛儿姑娘既然病了,我也想关心她。”   王充为难:“这恐怕不合适。”   晋阳郡主冷声道:“此话怎讲?”   王充好言相劝:“郡主,您们住在宫里,迟早会见到宛儿姑娘……”他心里暗笑,语气放缓,意味深长:“……不急于一时。”   晋阳郡主蹙眉,他越这么说,就越较上了劲:“我不急,我就在这里等。”   正僵持不下,人群里,孟珍儿拉着江雪晴走到一边,压低声音:“五小姐,你都看见了,这些人里面,哪个是好相与的?我们若不齐心,别人坐收渔翁之利,这就是你情愿的吗?”   江雪晴只是看她,不答。   孟珍儿轻轻叹口气,诚恳道:“当年大小姐德才兼备,又得先帝重视,还不是被人害到幽居长华宫?你难道就不怕,大小姐的昨天,就是你我的明天?”   江雪晴神情微寒,清清冷冷道:“想我出手对付她们就直说,我看不是别人想坐得渔翁之利,而是你。”   孟珍儿被她这么一撞,羞恼道:“你可别后悔!”   又过一会儿,晋阳郡主越等越生气,心里想着,这个王公公实在太没眼色,从前江晚晴在,那就算了,现在江晚晴死了,论家世论相貌论旧日情分,这后宫早晚是她的天下,可恨死太监还敢推三阻四的,不识抬举,令她在别人面前出丑。   她忍不下这口气,冷笑道:“王公公,我就是请你进去说一声,见不见我,那都看皇上,你连走几步路,说两句话都不肯吗?”   话音刚落,忽听殿内传来熟悉的声音,冷漠如结了千万年的坚冰:“谁在喧哗?”   晋阳郡主面色一喜:“皇上!”   众人一齐盈盈跪倒,惊喜之余不无忐忑,又是期待又是紧张,不少人偷偷正了正头顶珠钗,力求在皇帝心中留下最美好的第一印象。   晋阳郡主更是激动。   终于,终于!   江晚晴死后,她终于等来了这一天,好吧,凌昭是不怎么待见她,但他们至少有从小相识的情分,他那目中无人的德性,更不会待见别的女人。   未几,凌昭缓步走出,语气平淡至极:“免礼。”   贵女们芳心乱跳,娇羞地抬起头,却见皇帝不是一个人出来的。   他身侧站着一名年轻的姑娘,素衣墨发,风华无双,眉眼和江家的两个姑娘有些相似。   那人比她们都大了几岁,是以很多人不认识,唯有江雪晴双目凝起泪水,悲喜交集,是意料之中,又是意料之外。   孟珍儿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   晋阳郡主整个人定住,过了好久,才颤抖地抬起一指:“你……你……鬼呀!!!” 第47章   摘月楼。   “碧清,你也看到了,对不对?不是我看错了,就是她,就是江——”   碧清瞄了眼闭紧的房门,顾不得尊卑有别,紧张地捂住主子的嘴:“郡主,您快冷静下来!这儿是宫里,不是咱们自己府上,隔墙有耳,您的话叫人听去了,往慈宁宫这么一传,只怕太后不喜。”   晋阳郡主从小天不怕地不怕,只怕鬼怪,乍然看见那再熟悉不过的女人,吓得只当白日见鬼,当场晕厥。   回来后,她开始神神叨叨,惊恐莫名,拉住碧清喃喃自语:“不会有错的,天底下哪有长那么像的两个人?可、可太后和皇上为何指鹿为马,睁眼说谎话?难道……不,肯定不是我瞎,是他们瞎!”   碧清吓得小心脏砰砰直跳,急的眼泪都快出来了:“主子,我的好郡主!奴婢求求您了,别这样,您快想起来是为了什么进宫的!这才刚进来,您再继续魔怔下去,太后就要赶咱们走了。”   晋阳郡主脸色惨白,争辩:“但是——”   碧清坚定地摇头:“没有但是。西殿的那位姑娘是谁,与咱们有何干系?皇上说她是宛儿姑娘,是太后义女,您想和他理论么?”   晋阳郡主茫然:“他明明说过江晚晴和先帝同葬,那他现在留在身边的,难不成是个鬼魂吗?我真的想不通……”   碧清断然道:“想不通就别想了,您只要认准皇上的话。”   她用力握住晋阳郡主冰凉的小手,恳切道:“郡主,您是日后要当皇后的人,不管那姑娘是人是鬼,顶多是您的半个小姑子,怕什么?”   晋阳郡主呆了很久,才点了点头,清醒过来:“你说的对,早上在太后娘娘那里见过面的,才是我的对手,那个人……”   眼前浮现江晚晴立在皇帝身边的画面,看见众人全无慌乱之色,俨然就是这座宫殿的女主人,那般理所当然。   她哼了声,一拳锤在床榻上:“可恨!居然是假死,白瞎了我烧给她的纸钱和庙里的香火!”   碧清见她总算镇定了,才长出一口气,起身倒一杯茶递上:“郡主消消气。”   晋阳郡主接过,心不在焉地抿一口,又气道:“……还有三哥和双寿,他们骗的我好苦!”   碧清恍然有所悟:“难怪,当时世子爷又是气愤又是懊悔,这差一点点,他多年前的梦就能成真了。”   *   慈宁宫,西殿。   从进来到这一刻,江雪晴的眼泪就没停过。   江晚晴知道这位五小姐,一向最是要强,轻易不肯掉泪,如今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是动了真情。   她手执绢帕,轻轻拭去少女脸上斑驳的泪痕,轻声安慰:“别哭了,别哭了……这才真像小花猫。”   江雪晴眸中泪光闪烁,可那层水光却带着喜色:“我不是伤心,我是高兴,姐姐还在就好。”   她突然张开双臂,紧紧抱住江晚晴,又哭又笑:“别的什么都不重要了,以后我有了奋斗下去的方向,不至于浑浑噩噩度日。”   江晚晴一怔,正色道:“雪晴,你记住——现在,将来,你都是要为自己活的,不可因他人生变,尤其是我。”   江雪晴深知姐姐善良忍让的性情,当即打定主意,无论如何,绝不能说出自己进宫真正的目的,只撒娇道:“知道,知道了……姐姐还是这么爱说教,好久没听到,我可真想念的紧。”   江晚晴见她忽然变了一张脸,娇憨可爱,不由笑道:“你已经大了,懂的比我还多,我教不了你什么。”   江雪晴沉默片刻,低下头:“从小就只有姐姐对我好,姐姐这一生背负太多,若非当年父亲强求,你也不会变成‘宛儿姑娘’。”   江晚晴温声道:“父亲自有他的考量。”停顿了下,又问:“父亲母亲好吗?哥哥们好吗?”   江雪晴点头:“都好,父亲和两位兄长身体康健,早前母亲听说你重病不治,于长华宫病逝的消息,很是伤心了一段日子,父亲劝慰她后,已经好了许多。他们知道你还在世,定会大喜过望。”   江晚晴脸上的光彩逐渐黯淡,眼睑低垂,声音低的几不可闻:“我终是要让他们伤心的,惊喜过后又是悲痛,不如从一开始就没有希望。”   江雪晴听见了,柳眉微蹙:“姐姐一直都是家里的骄傲,失宠于先帝罪不在你,是他们男人——”她拉过姐姐的手,蓦然看见白玉般的手臂上一道浅浅的伤疤,双眸像是突然灼伤,神色骤变:“你……这伤是何时的?”   江晚晴顺着她的视线看下去,缩回手:“旧伤,不小心划到了。”   江雪晴一阵沉默。   江晚晴开口:“真的就是没留神——”少女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滚滚落下,她无奈,轻叹了声,用帕子拭去,柔声道:“怎么又哭了?你哭肿了眼睛,表小姐暗地里笑话你呢。”   江雪晴声音冰寒:“叫她们笑去,总有笑不出来的一天。”   这话带着一股狠劲。   江晚晴摸摸她的头发,道:“雪晴……”   江雪晴抬起泪眼,一滴滴晶莹的泪水无声坠下,落在江晚晴的手背上,带着炽热的温度,可她的眼睛是冷的,甚至隐隐含恨:“这一生,父亲逼迫你,先帝逼迫你,一朝先帝驾崩,世俗礼教又逼迫你,所以姐姐已有寻死之心,是不是?”   江晚晴急忙摇头,指住手臂上的伤疤:“我真有那心,割腕才对,怎会只在手臂上划了一条口子?”   江雪晴骇然睁大眼睛:“姐姐连割腕的念头都有过?!”   江晚晴百口莫辩:“不是,不是!”   江雪晴又抱住她,头靠在她肩膀上,低低啜泣:“是皇上也逼你了吗?自他说出你病逝那天起,我早中晚骂了他这么久,看见你,本想原是我骂错了,愧对于他,现在看来,也没有错。”   江晚晴听她提起皇帝,想起早不知歪到九霄云外的剧情,定了定心神:“他没逼我,他一直很好。”   江雪晴一听,心中酸楚:“姐姐眼里谁都是好的,父亲没有错,先帝和皇上没有错,你这么为他人着想,可谁来替你想想啊!”   江晚晴拍拍她的背脊,试图说服她:“我的确曾有殉先帝而去的心,皇上不允,我才和他起了争执,至于成为太后义女,是我向太后求来的。你住下来后,可以到处去打听,西殿的一切用度皆是宫里最好的,皇上真的从不曾亏待我。”   江雪晴冷声道:“他若真对你好,就该给你名分,将来他娶了别的皇后,又置你于何处?姐姐,天下男儿多薄情,信他们三言两语的哄骗,只有吃亏的份。你在宫中这么多年,为何还是如此天真?”   江晚晴听到这里,灵光一闪,缓缓道:“我的身份不可能当他的皇后,这位子,也许以后会在你们之中——”   江雪晴挑眉:“为何不能?他是皇帝,只他有这个决心,我就不信办不成。”   江晚晴深吸一口气:“你……你先别管我怎样,今日我看见晋阳和珍儿了,太后接见你们的时候……没说什么吗?”   江雪晴擦去眼角的泪,淡淡道:“说了,提点我们多学学规矩,没准我们之中有人会留在宫里。”   江晚晴点点头,看着她:“雪晴,你觉得皇上如何?”   江雪晴愣了愣,这才回忆了下:“不如何。当时我一直在看姐姐,没怎么留心他。”   江晚晴:“……”   江雪晴反过来安慰她:“姐姐,你别担心,太后有那意思,皇上不一定有,他又不是没自己主意,只会听母亲话的男人。”   江晚晴不肯放弃:“不,我的意思是……你觉得皇上怎么样?”   江雪晴不太明白她的意思,想了好一会,忽然扑哧一笑:“哦,我知道了。”她眼圈依旧泛红,可目中并无悲伤,添上一抹调皮的揶揄:“姐姐非得我说皇上两声好,夸夸你的如意郎君,你才高兴?”   江晚晴再一次无言以对。   半晌,她叹口气:“你这次没看清就算了,那下次……下次你看看清楚。”   江雪晴好笑:“知道了。”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是另一句话。   ——皇帝是否值得你依靠,我会帮你看清楚的。   *   三天后。   孟珍儿挖空心思,多方打点,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打听出了皇帝的口味,偏淡,太甜太咸都不入口。   这天早上刚到慈宁宫,李太后身边的彭嬷嬷就出来了,说太后今日留在宝华殿礼佛,一整天都不会离开,最后向众人暗示了句,皇上一般会在养心殿,近来朝中无大事,算得空闲。   话音落下,众人心思活络,蠢蠢欲动,忙不迭的各自告辞离开。   刚到自己住处,孟珍儿便吩咐雁儿,快去做一碗银耳莲子羹来。   雁儿虽然是个小丫鬟,但其母亲曾是府中的厨娘,她的厨艺也相当不错,没叫孟珍儿等太久,便端上一盅热腾腾的汤羹,待孟珍儿穿戴整齐,细心装扮过,便急忙出发前往养心殿。   路上,雁儿笑了笑,低声道:“姑娘,今早瞧见五小姐的眼睛总算消肿了,前两天真是好笑,活像两个核桃似的。”   孟珍儿淡淡道:“我巴不得她再哭上两场,永远见不得人。”   雁儿跟在后面,小声问:“您说……那日皇上身边的女子,究竟是不是咱们府上的大小姐?晋阳郡主见了她都嚷着见鬼了,五小姐又是那反应,应该不会有错呀。”   孟珍儿想起这个,身形一顿,隔了会儿,才继续往前走:“八成就是。”   雁儿疑惑道:“那她怎么成了太后的义女?”   孟珍儿目光微冷,讥刺道:“成了太后义女,不还是不安分?早不难受晚不难受,早不哭晚不哭,偏要在咱们进宫的时候闹上一场,非得皇上陪着,可不是故意给我们个下马威?”   雁儿嗤笑了声:“再闹下去又有什么用?都成兄妹了。”   孟珍儿皱眉:“那也不得不防。”   雁儿很是不屑,轻哼道:“五小姐也就算了,到底是未出阁的清白姑娘,可大小姐?皇上和太后见她可怜,念在往日情分上,给了她一个身份苟延残喘,但谁不知道她是嫁过人的,早不干净了?当个王妃都是作梦,还觊觎皇后之位,简直荒唐。”   孟珍儿道:“够了。”   雁儿意识到自己失言,忙道:“姑娘恕罪。”   孟珍儿面上斥责了丫鬟,但心里想的也差不多,对江晚晴上次在慈宁宫的故作姿态不满是一,轻蔑是二。   无论如何,大夏的皇后,不可能是个失贞的寡妇,就算江晚晴仗着和皇帝的旧情,此时得意,也不会长久。   至于江雪晴……   孟珍儿心里冷笑。   现在,只怕想对付江家这两姐妹的,大有人在。   还没到养心殿,主仆二人忽然定住。   雁儿失声道:“哎呀,怎么全抢在咱们前头了?”   孟珍儿掩去脸上的失望之色,镇定道:“过去瞧瞧……咦,雁儿,你看,她们全站在外面,王公公拦着不让进吗?”   雁儿踮起脚尖看了看:“罗姑娘齐姑娘她们都在,真是怪了。”   两人走近,这才发现没看错,先到的人都被拦在外面,王充一边赔笑奉承,一边半步不肯退。   最前头的是罗宛,不无委屈的抱怨着:“王公公,我都在这儿等了小半个时辰了!”   王充叹气:“罗姑娘,这也没法子,皇上正在休息呢,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惊扰圣驾呀。”   雁儿听见他们的话,不禁有点幸灾乐祸,对孟珍儿耳语:“姑娘,大小姐如今活在世上,这罗姑娘的名字,可不是白改了。”   孟珍儿道:“嘘。”   她转头,看向一个地方。   江雪晴竟然也在,翠红却没跟着,她也没带什么东西,看起来不像来献殷勤的,只远远站在一边。   孟珍儿走过去,不动声色的道:“听闻五小姐学的一手好厨艺,今日怎么也不拿出来表现一番?”   江雪晴瞥了眼雁儿手中的托盘,笑道:“你们人手一份吃食,燕窝鱼翅糕点应有尽有,都能拼成一顿大餐了,皇上得有多大的胃口才装的下?我何必凑这热闹。”   孟珍儿淡淡道:“那你又是来干什么的?”   江雪晴微笑:“来看看你们。”   孟珍儿越发怀疑,试探道:“翠红人呢?”   江雪晴不欲多言:“我自有差事交给她。”   前头,王充拿这些娇滴滴的姑娘真没办法,苦笑道:“各位姑娘先请回吧,皇上一向不喜多食,您们的心意,奴才全看在眼里,定会带到的。”   罗宛求道:“王公公,我忙活了一上午,手都烫出了几个泡,疼死了,你就让我见皇上一面吧!”   王充两手一摊:“奴才说了不算呀——”   话还没说完,遥遥望见江晚晴过来,身后的翠红端着银托盘,他赶紧推开罗宛迎上前:“宛儿姑娘来了?”   江晚晴看了看周围的人,分明感觉到了敌意,问道:“皇上在忙吗?”   王充脱口道:“不忙,不忙。”又叫了身边一名小太监,带她进去。   江晚晴看向站在人群外围的妹妹:“雪晴?”   江雪晴上前两步,笑道:“宛儿姑娘先进去,我心中紧张,只怕御前失仪,容我等上一会。”   江晚晴失笑:“你——”   江雪晴坚持:“你先进去吧。”   江晚晴摇了摇头,转身进殿。   台阶之下,罗宛脸色铁青,忍不住怒气:“怎么她就能进去?王公公,你方才不还说皇上在休息吗!”   王充微微一笑,看了她一眼:“这个嘛……宛儿姑娘一来,皇上定是醒着的。”   罗宛死死握紧双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目中渗出怨毒。 第48章   皇宫,养心殿。   秦衍之走到窗边,朝外面看了眼,隐约可见姑娘们颜色各异的长裙,远远望去,正如一只只翩跹的彩蝶,衣袂飘飘,轻盈而优美。   清风拂过,风中携来少女轻软的央求声。   “王公公,你就让我进去吧……”   秦衍之回过头,看见皇帝坐在桌案后,半点不为所动,不禁摇了摇头,再看一眼,他读的竟然不是兵书,而是四书五经之一。   自登基后,皇帝依旧会去演武场,但即使不忙,他去的次数也着实不多,近来更是经常研读大家名作。   这些书,他以前压根不会多看一眼,放在书房中就没动过。   唉,当上皇帝了就是不一样,穿上龙袍远远不够,肚子里没点墨水,都没法同朝中迂腐的老顽固理论,只有听他们卖弄文采满口废话的份。   身后,凌昭的声音冷不丁的响起:“这么想看,不如去外面看个够。”   秦衍之心头一跳,转身走上前:“皇上,微臣只是在想……”他瞥了瞥皇帝的脸色,努力忍笑,严肃道:“有这些千金小姐们在,这两个月养心殿都会很热闹。”   这才第几天啊?   他跟在皇帝身边,看戏已经看到眼花缭乱了。   有在花园里低吟浅唱的,见皇帝一行人经过,那声音柔媚的能滴出水来,只可惜皇帝自己五音不全,对别人唱歌也不感兴趣,只嫌吵闹,命太监把人轰走了。   有在皇帝必经之处荡秋千的,这次皇帝看是看清楚了,却不满那姑娘未经准许擅自搭起秋千架子,把人轰走,把秋千拆了。   还有看准了皇帝走过来,一个‘不小心’扭伤了脚腕,嘤咛一声往皇帝怀里摔的,这个更倒霉,皇帝闪身避开,那可怜的姑娘结结实实的摔在王充怀里,惊得王公公尖细的嗓子不住叫唤‘唉哟折煞奴才了,这福气奴才万万享不得’!   再来,就是今天养心殿外排队送点心的奇景。   秦衍之抬头,看向沉默的帝王,心想他是真的油盐不进,比起在北地时,毫无改变,可那时他只是个皇子,现在贵为君王,怎可能一直后宫虚置独宠一人?   他叹口气,即使有千百个不愿,也得开这个口:“皇上,张先生说过,您真想立江姑娘为后,就不能让她太显眼,同时封妃纳妾是必要的,倘若所有人目光都聚在江姑娘一人身上,只怕前朝后宫,永无宁日。”   凌昭的目光从书上移开,看了过去:“张远还说过什么?”   秦衍之跪下,神色肃穆:“张先生还说,纵使皇上三千弱水只取一瓢饮,天下女子唯独钟爱那一个,其实也不耽误您册封其他人。皇上不喜欢,以后冷着她们就是,江姑娘一定也能体谅您的难处。”   凌昭站起身,唇角上扬,神情却极冷:“当年父皇后宫众人独爱元后,后来文孝皇后早逝,历尽千辛万苦生下的独子,亦是百病缠身。等到凌暄即位——”他皱了皱眉,不太愿意提及那人:“长华宫一度曾有宠冠后宫之名,结果又是如何?”   秦衍之叹息:“皇上……”   凌昭低头看他,冷淡道:“早在朕年幼时,在太后身边,有些事情看的太多,见了就心烦。无论太后多么仁慈,皇后多么良善,后宫妃嫔不可能全无芥蒂,和平共处,而朕……”他负手而立,语气是切金断玉的决然:“朕绝不允许发生在文孝皇后身上的事情,发生在朕的晚晚身上。”   秦衍之心中一凛,知道他意已决,不再争辩。   他垂下头,道:“微臣明白了。”沉默片刻,又道:“立后之事,太后那边,皇上可有什么主意?”   凌昭微微一笑:“有。”   秦衍之看见他这回笑容竟是真诚的,有点愕然:“皇上打算怎么做?”   凌昭望一眼窗口的方向,淡然道:“正是因为朕有意说服太后,才留这些人住下。”   秦衍之不明所以。   从前,凌昭的心思其实不难猜,摸透他的性格,基本就知道他肚子里想什么,可现在……有时候,他是越发不懂帝王的心思了。   凌昭低眸,看着手上的白玉扳指,声音平淡:“父皇走了太久,母亲已经忘记曾经身处后宫,那些防不胜防的争斗和算计,所有她厌恶痛恨又无可奈何的东西。”指尖缓缓划过冰冷坚硬的白玉,他的眸色渐深:“等她想起来,就是这些人离宫的日子。”   秦衍之微微动容。   曾经的燕王,曾经北地的凌昭,绝说不出这种话。   他……真的变了。   窗外的动静又大了起来。   凌昭实在厌烦,皱眉对秦衍之道:“你去告诉王充,以后来一个回绝一个,站在养心殿前,成何体统?”   窗户半开,秦衍之嗅到香味,笑了笑:“皇上不饿吗?留下一两份汤羹也没什么。”   凌昭冷冷道:“不。一日三餐足矣,多食多餐、纵容口腹之欲,于己无益。”   秦衍之听他说的决绝,便奉命出去。   还没走到殿外,只见一名小太监领着江晚晴过来了,低眉垂眼道:“皇上,宛儿姑娘来了。”   秦衍之停下脚步,看着江晚晴身后侍女端着的托盘,嘴角浮现一抹玩味的笑,故意避在一边。   果然,没多久,就听皇帝的声音传来,如春回大地,冰川消融:“你来了?正好,朕饿了。”   秦衍之忍俊不禁,笑出了声。   立刻,又听凌昭冷声下命令:“出去。”   秦衍之:“……是。”   见过会变脸的,没见过这么能变声的,皇上真是越发多才多艺了。   江晚晴听见秦衍之笑声,又见他行礼退下,回过头问:“秦大人笑什么?”   凌昭轻描淡写:“他嗓子痒。”   江晚晴自然不信,但也没追问,接过翠红奉上的一盅参汤,放在桌上:“今日太后一早便闭门礼佛,听闻皇上在养心殿,许多人排队给你送点心……”看了他一眼,意有所指:“……因此我才来的。”   凌昭道:“你有心了。”   江晚晴见他依旧和颜悦色,一时拿捏不准,他这句话有无话中带话,随即加了句:“如果外面的人不在,我就不来了。”   凌昭心中好笑,抬手摸摸她头发:“嗯,你不来,朕去慈宁宫,一样的。”   江晚晴:“……”   凌昭拿起小汤勺,尝了一口味道,忽然低笑了声:“当年你还小,为了孝顺你父亲,学着下厨,手上烫出泡,手指都割伤了。”   他抬眸,目光落在那人脸上,眼底是岁月悠然而过的温柔:“那时朕说过你好几次,你不听劝,不成想,昨日因今日果,最终是朕占了这个便宜,江尚书也只有眼馋的份。”   江晚晴听出他的调侃,偏过身子,闷不作声。   凌昭喝下半碗汤,温声道:“晚晚来陪朕坐坐。”   江晚晴不想坐,看见外面的人慢慢散了,便转身道:“皇上。”   凌昭应道:“怎么?”   江晚晴反手指向窗外,认真的问:“这些世家贵女给你送吃的,我也给你送吃的,你想到了什么?”   凌昭一怔,想起陶妈妈所谓的女人心口不一,想举一反三,却不怎么反的过来,静默片刻,开口:“你的好吃,她们的不好……?”   江晚晴奇怪道:“皇上又没吃过别人的,怎知道味道不合意?”   凌昭叹了一声,挑挑眉:“你这三天两头的考试,比父皇在时还严格。”   江晚晴估计他是想不出来的,直接给了答案:“皇上难道不觉得,其实我和她们都是一样的吗?”   凌昭不曾多想:“除了都是女人,并无相似之处。”   江晚晴柳眉紧皱。   凌昭摇摇头,走到她身边,牵起她的小手,按在他心口跳动之处,低声道:“你在朕这里。”   他抬起头,随意的看了眼窗外,又道:“她们在外面,隔上三五天,朕连她们的样子都记不住。这就是区别,懂了么?”   *   慈宁宫,西殿。   容定病了两三天,期间江晚晴来看过他两次,又命人定时送药过来。   他自知那天受了凉,将养两天就好,根本不用服药,况且看见黑乎乎的药汤就烦,但念在这是她的一片心意,忍着不耐烦饮下了。   江晚晴近来的心情时好时坏,有一次他问起,她正发着呆,说漏了一句。   “每次眼看就要成功了,他总能跟我想到全不一样的地方去,最后功亏一篑。心有灵犀?不存在的。”   他是谁,显而易见。   江晚晴总把心思围着那个人转,无论高兴愤怒悲伤,八成因那人而起。   这一点,令容定十分不快。   于是,他决定不再装病,为了贪图她来探病时的关怀,而失去冷眼旁观,洞察全局的机会。   西殿的宫人见了他,恭恭敬敬的问好。   江晚晴不在寝殿,只有宝儿和喜冬两个丫头,正在日常洒扫。   喜冬在一众宫女中最年长,早过了出宫的年纪,平时也最是稳重,此刻却神采飞扬,眉眼染上喜色:“老天保佑,咱们姑娘终于开窍了,正是时候!唉呀,姑娘那隐忍的性子,果然得有碍事的人在旁边刺激一下,才能真正明白自己的心意。”   宝儿拿着抹布,不以为然:“不就送了一碗参汤吗?瞧你高兴的。”   喜冬笑了笑,耐心道:“这可不止是一碗参汤,而是姑娘数十年如一日的深情。”   宝儿转头看她一眼,忽而嘻嘻一笑:“姑娘还留了半碗给我呢,难道姑娘对我也有数十年的深情不成?”   喜冬便瞪她:“你这嘴硬的丫头!给你,那是顺带的。”   宝儿哼了声:“照你这道理,姑娘疼我,可比疼谁都多。”   喜冬冷声道:“你是真的什么都不懂,亏得你跟着姑娘,才能平安活到这一日。姑娘现在这身份,靠不上娘家,靠不上名分,能依靠的唯有皇上,如今姑娘终于不再冷着皇上了,你不跟着我一起庆幸,还说这些气人的话。”   宝儿一愣,脱口道:“万一皇上也靠不上了呢?”   喜冬柳眉微蹙,声音低下去:“……只怕会比当年幽居长华宫,下场更惨淡,送了命都未可知。”   宝儿脸色一白,喃喃道:“这可不行,还是出宫好。”   喜冬点点她额头:“傻丫头,皇上对姑娘的情,你还看不出来吗?那天贵女们进宫,姑娘吃味了,发了一场脾气,你看皇上非但不生气,还高兴的很——咦,小容子,你病好了?”   容定安安静静立在一边,容色稍显苍白,唇边一抹若有若无的笑:“多谢喜冬姑娘关心,已经大好了。”他左右看了看,问道:“姑娘不在?”   喜冬掩不住笑意:“姑娘给皇上送参汤去了,在养心殿呢。”   容定点点头,语气平静:“原来如此。”   喜冬又道:“你病愈的正好,皇上和姑娘这两天蜜里调油的,一高兴必有赏赐,咱们也能跟着沾沾光。”   容定轻声道:“这光有些扎眼。”   喜冬瞪他一眼,嗔道:“说什么傻话,跟宝儿丫头一样,呆头呆脑的。”她越看宝儿和容定,越觉得这俩就是拖后腿的猪队友,摇头走了。   容定便转向宝儿:“宝儿姑娘,我有一事相求。”   宝儿摆摆手:“说。”   容定轻叹一声,道:“我病体初愈,姑娘赏你的半碗参汤,能否让给我?”   *   江晚晴从养心殿回来,刚进寝殿,才坐下来,抬头看见门边角落里有道人影,差点惊呼出声。   再看,原来是容定坐在那里,神色淡淡的,手里捧着半碗参汤,正在一小勺一小勺的往嘴里送。   江晚晴看的奇怪:“你病好了?坐地上干什么,这不有桌子么?”   容定声音更淡:“不敢。”   江晚晴四处看了眼,见没人,便关上了门:“你大病初愈,不能吃大补的东西。”   容定低着眼眸:“大亏大补,病了才好,眼不见为净。”   这分明说的就是气话。   其实,江晚晴很理解他,毕竟她曾是他的皇后,即使他变成了太监,看见前妻一枝红杏出墙来,总是心如刀绞的。   她走了过去,弯下腰拿走他手里的碗,放到一边,又伸出手:“起来。”   容定很久没动静,半晌,深蓝的袖子里探出苍白而修长的手,与她十指紧握,没怎么要她费力气,自己站了起来。   江晚晴不能说的太深,点到即止:“你也别难过,我……不管我干什么,都有不能告人的目的,从前是,现在也是。”   容定低低问:“嫁给我是么?”   江晚晴沉默许久,点头,平静道:“是。”   容定看着她斟了一杯茶,捧在手中,突然道:“我也有。”   江晚晴一怔,看着他:“你也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容定一直绷着脸,此时脸上浮起浅浅的笑:“可以告人的目的。”他看了她一会儿,不疾不徐说道:“当年没能和姑娘生儿育女,是我毕生之憾。”   语气十分严肃且认真。   江晚晴一口茶刚咽下,呛的直咳嗽。   容定抬手,轻轻拍她背脊,柔声道:“跟你说笑呢。”   只是那双细长的眼眸深处,从无半点笑意。   *   这日,天气正好,秋风送凉爽。   江晚晴带着妹妹,一同在御花园散步,身后跟着喜冬和翠红。   江雪晴昨夜睡的晚,时不时的便打哈欠。   江晚晴侧眸,看了一眼换上湖蓝色宫装,风华正茂的妹妹,那眉眼和当年的自己,当真像极了。   她挽起对方的手,问道:“昨天怎那么晚才睡?”   江雪晴软声埋怨:“还不是姐姐写给我的那份长长的单子,我花了整整一晚上才看完了,难为姐姐把皇上和太后的喜好,全记得那么清楚。”   江晚晴失笑:“我让你留着慢慢看,不急在一时。”   江雪晴撇了撇嘴:“太后就罢了,姐姐让我记住皇上衣食住行上的偏好,难不成是想和我当娥皇女英吗?”   江晚晴摇摇头,语气温和:“真有那缘分,你可能是女英,我不会是娥皇。”   江雪晴笑了笑:“姐姐这话说反了。”停顿了下,声音轻下来,平静道:“若真有那一天,我必须侍奉皇上,那只能有两个原因。”   江晚晴问:“什么?”   江雪晴脸上的笑意褪去:“姐姐遭难,我要报仇。江家需要一人在后宫,形势逼人,我不得已。”   刚说完,她就打了自己嘴两下,又笑:“我知道姐姐要说什么,乌鸦嘴,乌鸦嘴,你瞧,我替你打了。”   江晚晴无奈:“你……你呀!”   正说着,忽见罗宛和婢女从另一边走来。   罗宛本就在气头上,看见迎面而来的两人,脸色更差。   这两天,听宫里的人一口一个‘宛儿姑娘’的,她总觉得是火辣辣的巴掌打在脸上,人人都在嘲笑她。   因为曾经的江晚晴,母亲逼着她改了名字,然后呢?   且不说齐婉月,宫里已经有一个宛儿姑娘了,虽不清楚来路,但有风声传出,说这位神秘的太后义女,极有可能是已经葬入皇陵的贞烈皇后,因此晋阳郡主和江雪晴,才有那般反应。   如今看那两人亲亲热热的样子,这话也未必全是空穴来风。   而那天……养心殿外,所有人都被挡在外面,她磨破了嘴皮子,好说歹说,没能让王充退开半步,这个人一来,王充屁颠屁颠的将她迎进去。   这等屈辱,没齿难忘!   江雪晴看见她,笑眯眯的打招呼:“罗姐姐,你也来御花园里看花吗?”   罗宛随意的往花丛中看了眼,目光在江晚晴脸上停顿片刻,挑了挑眉,慢声慢气道:“这不管什么花呀,盛放时开的再好,也总有败落的一天,瞧着真叫人伤心。”   江雪晴像是听不出另一层意思,笑道:“有过风光的一刻就够了,普天之下,除了咱们大夏国祚昌隆,还有什么是能长盛不衰的呢?”   罗宛装模作样的叹口气,朝着姊妹二人笑了笑:“我也就是惋惜罢了。花期短暂,鼎盛时人人争相观赏,一朝凋零,成了残花败柳,迟早任人践踏。花如此,人亦如此,可不叫人同情吗?” 第49章   慈宁宫,西殿。   江晚晴陪五小姐出去了,福娃来找他小姑姑,扑了个空,失望地趴在桌子上,一边晃荡两条小短腿,一边啃小厨房秋季的新品桂花糕。   原本跟着他的奶娘,见有个小太监在,便偷空出去跟人闲话了。   容定一整天心情沉郁,如今受限于身份地位的差别,想和他七弟一较高下,有那么一点点的困难。   不能明着比,那……来暗的?   喜冬指望不上,宝儿是拖后腿的,唯独一个人,倒是可以一试。   他的目光落在桌前那小小的身影上,眼底晦暗不明,冷静而淡漠,逐渐的,又添上一抹凉薄的笑意。   这是江晚晴最亲近的人。   姑娘在谁面前都有所保留,对这个人,却未必设有防备,如果能撬开他这张嘴,也许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如此一想,容定无声无息的走过去,温声道:“太子殿下。”   福娃吓了一跳,看见是他,拍拍胸脯:“是你呀,小容子,你走路跟猫儿一样,都没声音的,你吓到孤了。”   容定歉然道:“惊扰太子殿下,是我的错处。”说完,他又和颜悦色笑起来:“您知道姑娘去哪儿了吗?”   福娃皱起小眉毛:“你问孤,孤还想问你呢。”   容定叹了声:“姑娘去养心殿寻皇上了。”话头一滞,他又叹了口气,看着眼前的小娃娃,遗憾地摇头:“从前姑娘只和您说悄悄话,现在她有了皇上,常常陪伴他,都不和您说了。”   福娃愣了愣,哇哇叫起来:“你胡说!你……胡说八道!”   他愤怒地跳下椅子,两只小手背在身后,烦躁地走过来,走过去,回头瞪他:“悄悄话是晚上躺在被窝里说的,谁都不能听见,你懂什么?”   容定微笑道:“我是不懂,太子殿下息怒。”   福娃扁起小嘴,委屈道:“小姑姑和我有过约定的,我们说的话,一个字都不能让外人听去,你们……你们全都是不相干的外人!”   容定安抚他:“好,我们全是……只皇上不一定是。”   福娃便跺脚:“皇叔也是!”   容定笑了笑,还是不疾不徐的语速,问道:“太子殿下喜欢皇上吗?”   “皇叔?”福娃歪着脑袋想了想,一时间竟然犹豫了,过了好一会,他低头看脚尖:“……还行吧。他送了我忠勇和聪慧,看在它们的份上,我也不讨厌皇叔。”   容定沉默地看着他。   也许,有些东西真是生下来就注定的,这孩子的脑袋瓜子实在不像他,同样的年纪,母后过世,他已经学会看人眼色,提防他人的恶意,而这个小太子……轻易就被一对猫狗收买了。   改天等凌昭送他一对大雁,没准他分分钟认贼作父,就是这么耿直。   容定又问:“那您喜欢先帝吗?”   福娃讶然:“父皇?”   他挠了挠后脑勺,道:“喜欢,但他走了,我也不是很难过,因为……”他苦恼地皱起眉,想要解释:“怎么说呢?他一直很忙,没空陪我。如果忠勇和聪慧走丢了,我是会难过的,因为它们总陪我玩。”   人不如狗,人不如猫。   容定对这孩子不抱什么希望,轻轻咳嗽声,问:“那,我呢?”   福娃没想他会这么说,更惊讶:“你?”   他的小手摸了摸自己的双下巴,绕着容定走了一圈,脸上露出奸笑,一根胖胖的小手指对准他:“哦……小容子,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了。”   容定笑道:“您知道?”   福娃点点头,就像捉住了他的把柄,得意道:“你想讨我喜欢,以后好当奸宦,教唆朕干坏事,对不对?”   容定也有些诧异:“难得太子殿下知道这个词。”   福娃不耐烦地挥挥手:“我小姑姑告诉我的,千万要提防身边的坏人,你们这些小太监表面顺从我,奉承我,没准装着满肚子坏水,都想来害我!”   容定目光一沉。   以江晚晴宽容驭下,与人为善的性格,竟然会说出这等话,其中大有古怪,定不简单。   看来,这个孩子真的是关键所在。   容定笑了声,走过去,双手放在福娃腋下,轻易将他抱起来,放回椅子上。   福娃恼怒的叫:“你放孤下来!放孤下来!孤的小龙爪子要踢你了!”   容定俯视他,温和道:“太子殿下,姑娘没教过你,一天当不成皇帝,那就只是一条小蛇,永远成不了龙么?”   福娃呆了呆,还真努力回想一会,忽然醒过神,怒道:“你……你这阉人,竟敢说孤是一条蛇,孤是蛇,你就是虫子、蚯蚓!”   容定执起笔,在桌上摊开一张纸,寥寥几笔画了一只略显臃肿的猫。   福娃看的出神,早忘记方才他的僭越,见他画完了,灵光一闪,拍手道:“这是孤的忠勇!”   容定淡淡一笑,又画了一只流口水讨食的狗儿。   福娃咯咯直笑:“这是聪慧——啊呀,小容子你画的真好,你教教我吧。”他去拉容定的袖子,软乎乎的求道:“你教教我,再给我画一只鸡腿。”   容定看住他水汪汪的眼睛,诱哄:“太子殿下喜欢我吗?”   福娃耿直道:“你教我画画,我可以喜欢你一点点。”   容定唇角微扬,继续执笔作画,淡淡道:“是个好的开始。”   当江晚晴回来,第一眼看见的便是他们两个头挨着头,父慈子孝其乐融融的模样,这画面和谐又古怪。   和谐在于他们的身份,好像真没什么不对劲。   古怪在于,容定穿着小太监的衣服,身份真的很不对劲。   福娃看见她,脸上绽开甜笑,又跳下椅子,拿着画去邀功:“娘,你看我画的忠勇和聪慧,还有红烧鸡腿。”   江晚晴看了他一眼,正色道:“福娃。”   于是,福娃又改了说词:“娘,你看小容子画的忠勇和聪慧,还有红烧鸡腿。”   江晚晴失笑,蹲下身看着他:“猫狗就罢了,鸡腿……你倒是会画饼充饥。”   福娃摸了摸微微鼓起的小肚皮,字正腔圆道:“我记得娘说的话,福娃宝宝太胖了,再不注意,迟早吃成一个球。”   江晚晴低头一笑,搂住他:“我是说你不能一个劲的吃,偶尔是没关系的,小厨房里有你爱吃的玫瑰甜糕,我叫奶娘去取了。”   福娃听了欢呼一声,笑弯了眼睛,忙不迭的去找他奶娘了。   江晚晴转过去,问跟进来的喜冬:“五小姐呢?不说想和我下棋吗?”   喜冬叹气:“五小姐回来后就说不舒服,回自己房里了。”沉默一会,忍不住心口的闷气,恨恨道:“姑娘,罗家小姐太过分,明摆着字字句句冲着您来的,亏得您还有闲情逸致,当真和她一起谈养花,她心里指不定怎么笑您呢!”   江晚晴笑了笑:“我当时说了什么,你记得吗?”   喜冬愣了一下,答道:“您说……有些花未曾开到最美,得不到有缘之人赏识,便已经凋零了,那才是可惜。”   江晚晴点点头:“然后又怎样?”   喜冬道:“然后,罗小姐气冲冲的走了……”她用袖子掩住唇,低笑了声:“原来姑娘揣着明白装糊涂,还好没吃大亏。”   江晚晴神情平淡,无喜无怒:“逞一时口舌之快,本就毫无意义,真想对付我,那就得来点真格的。”   喜冬一惊,道:“姑娘这是怎么了?怎么倒像帮着罗小姐,跟您自己作对?”   江晚晴打发她:“我就随口说两句。你去瞧瞧,五小姐到底怎么了,不舒服的话,传太医过来。”   喜冬道:“是。”   江晚晴见门关上了,拿起一边的画,仔细看了看,对那气质沉静的少年道:“福娃这孩子,要你来画这个,太大材小用了。”   容定不答,走向放置在旁的一架古琴,撩起衣摆跪坐下来,双手放在其上,一阵沉寂后,琴音顿起,抑扬顿挫,极为激昂。   江晚晴神色微变,想制止他,刚走一步,又停住。   许是才和福娃吵闹过,他发丝微乱,一缕碎发垂在耳侧,却无暇顾及,琴弦上十指翻飞,一段段激荡人心的旋律倾泻而下,连贯悠扬,稍微懂得音律的,都能听出弹琴之人造诣极高。   直到一声突兀的响,琴弦断裂,琴音戛然而止。   他苍白的指尖上,猩红的血珠渗出,缓缓滴落。   容定缩回手,用帕子抹去琴上沾染的血渍,低着目光:“弄脏了琴,姑娘恕罪。”话音刚落,忽然有什么东西塞进嘴里,有些硬,但那味道甜的入骨。他怔了怔,抬眸:“这是……”   江晚晴放下手,轻声道:“没什么,就是糖。”   容定沉默了会,执起她微凉的手,握住:“姑娘想安抚我,这是不够的。”   江晚晴低叹一声,良久无言,忽然道:“我是真的不懂你怎么想的,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替你找个宫女对——”   容定低声打断:“后一个字,你真要说出来么?”   他看着她,目光冰凉,隐隐又有撼天动地、众生俯首的魄力。   这不是容定的眼神,无论摊牌前还是摊牌后,都不是他该有的模样,这是……先帝凌暄。   江晚晴闭了闭眼,道:“你跟着我绝无出路,还要执迷不悟到何时?”   容定淡笑:“我要的出路是什么,姑娘当真知道?”   他站起身,看向窗外的庭院:“七弟现在所有的,不过是我早拥有过甚至厌倦了的,皇权帝业,锦绣江山,我早已看淡。”回头,一瞬不瞬望着她,那双狭长的眼眸一半如沉静的冰泉,一半如燃烧的烈焰:“我今世所图,唯独姑娘一人。”   江晚晴只觉得他手心炽热,想抽出自己的手,他却不让。   记忆中,这仿佛是第一次……他这般强势。   容定神色淡漠,一字字道:“当年以为姑娘钟情于七弟,所以不曾奢求,而今,我绝不退让。”   为此,执念成魔,在所不惜。   *   喜冬去偏殿问候,翠红只说五小姐无碍,吹了风抱怨头疼,歇一阵就好。   刚回房,见江雪晴坐在窗下,望着一方绣帕怔忡出神。   她早上梳好的发髻被风吹的微有凌乱,鬓边两侧垂下两绺乌发,越发衬得皮肤雪白,颈项细长。   过了会儿,她开口,也不知道是对翠红说的,还是对她自己:“小时候,我一度懒得学绣花缝补,先生都教的烦了,姐姐从不曾对我不耐烦,连一句重话都没有。”   翠红轻声道:“大小姐和您感情一向是极好的。”   江雪晴淡淡道:“更小的时候,有一次,我不小心打破了父亲书房的花瓶,吓得大气不敢出,是姐姐揽在自己身上,替我挨罚。”   喜冬叹息:“姑娘……”   江雪晴抬起头,目光雪亮:“如今姐姐不争不抢,我却不能不为她谋划。在这宫里,空有帝王宠爱有什么用?这一点,姐姐不明白不要紧,皇上一定得知道。”   喜冬走上前,放低声音:“可是大小姐的身份,能维持如今的境遇已是不易,强求一个名分,谈何容易?”   江雪晴沉默片刻,冷静道:“姐姐不是要我看清楚皇上吗?这一回,我是真要仔细看看他。”   言罢,她对翠红道:“你现在就去养心殿,见到王公公,就说西殿这里备下晚膳,看皇上是否有空过来。”   翠红不解:“姑娘……”   江雪晴摇头:“你去就是。”   翠红走后,江雪晴重又打扮一番,去到江晚晴身边,和她坐在一起,亲昵地挽住她的胳膊,靠在她肩上,就如小时候那般。   江晚晴笑了笑,柔声问:“怎么突然撒娇了?听说你身子不适,可好些了吗?”   江雪晴嘟哝:“还不是气的。”   江晚晴劝她:“为了旁人几句话,不值得。”   江雪晴不再多言,等了快一炷香的时间,宫人都快把晚膳上齐了,忽然低着头,眼里掉下一串串珠泪。   江晚晴微惊,锦帕不在身边,便用袖子轻轻替她拭泪,无奈道:“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哭了?”又对殿内的宫女和太监道:“都先下去。”   江雪晴透过模糊的视线,看着那些人鱼贯而出,这才啜泣道:“姐姐,你还是随我求了皇上,回家罢!”   江晚晴不知她怎么思绪转到这上面,开口:“你——”   江雪晴忽然扑进她怀里,声音大了起来,哭哭啼啼道:“姐姐留在宫里干什么呢?别人都借花喻人,那般讽刺你,羞辱你了!残花败柳,这样的气,姐姐忍的了,我可受不住!”   江晚晴拍拍她清瘦的背脊,就像在给悲伤的小猫顺毛:“嘘,小声点。你一个人闷了半天,这是钻牛角尖了。”   可江雪晴偏偏不听,哭的更大声了:“皇上留你在宫里,就跟养猫养狗似的,高兴了陪陪你,不高兴了,忙起来了,便晾在一边,任你受了委屈也不管,还不都因为姐姐身份尴尬?兄妹不是兄妹,夫妻不是夫妻,姐姐在宫里迟早受人欺凌——”   江晚晴听她愈加口无遮拦,出声截断:“小声点,小声点!别说了。”她生怕隔墙有耳,急得伸手去捂妹妹的嘴。   江雪晴一边哭,一边用心留意外面的动静,听似乎有异样的声响,便站了起来,远远躲开,哭得凄凄惨惨:“姐姐就听我一句,趁早远走高飞罢,这皇宫就是个笼子,走的越远越好!”   刚说出最后一个字,门开了。   凌昭铁青着脸站在门口,眼里寒意逼人。   他来的不早不晚,前头的话没听清楚,只隐约听见‘委屈’、‘欺凌’几个字眼,但最后这一句,一字不漏的传进他耳里。   江雪晴说他是个笼子,挑唆他的心上人尽早离他远去,远走高飞。   等等,远走高飞……?   ——却是跟谁。 第50章   自江晚晴穿越以来,这是第一次亲眼见证原作男女主的正式会面,可谓是具有历史性纪念意义的一刻。   原书中,这一段刻画的特别唯美。   女主一抬头,四目相视,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冷傲的帝王久久不愿移开目光。   虽然现在想来,那多半是因为女主和白月光相似的容貌,男主看见她,万千往事如潮水纷纷涌上心头,因而尘封已久的心湖死水微澜,罕见的人前失态。   但至少也是天雷勾地火,无言中诉尽暧昧的场合。   此时此刻,同样的火花四溅。   只是这火花和想象的不太一样。   江晚晴看凌昭的样子,知他心中不悦,甚至微怒,而江雪晴则伏在自己肩头,嘤嘤哭泣不止,委屈又弱小。   这样的见面,别说相逢恨晚了,不互生反感就是万幸。   凌昭听见无休无止的哭声,很是烦躁,念及对方江晚晴妹妹的身份,终究忍住满心不快,沉声道:“这都怎么回事?”   王充见状,本想悄悄退下,刚到门口,忽听皇帝道:“你站住。”   他忙抬起头,询问:“皇上?”   凌昭不语,看向那背对着他微微颤抖的豆蔻少女,沉默片刻,问道:“你方才说,有人欺凌你?”   江雪晴心底一片冰冷,慢慢转过身,脸上泪痕交错,我见犹怜:“欺负我,我自会欺负回去,大家都是臣女,谁又比谁低一等?可我见不得别人欺侮我姐姐,我们反倒连还手的资格都没有,还嘴都嫌没底气!”   说完,她又是委屈又是伤心,搂住姐姐的脖子,哭声凄凉:“姐姐随我走罢,咱们回家,宫里再好,却没有你的立足之地……”   少女看起来尚且不足十三岁,眉眼青涩,说话更是带着一股天真稚气,任谁听了去,都不会跟她较真。   她哽咽着说话,颠三倒四的,凌昭到底听懂了,心里冷了下来:“是同你一起进宫的那几人。”   不是疑问句,而是平铺直叙的陈述。   江晚晴只怕他下一句就是‘都逐出宫去’,吓出了一身冷汗,道:“雪晴出去时受了点风寒,开始胡言乱语了,翠红!还不赶紧扶你们姑娘回去?”   翠红刚走过来,江雪晴一把推开她的手,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滚落,悲伤之余,难掩惊怒:“皇上原来心里清楚,既然您知道,那不就是放任别人欺负到姐姐头上——”   江晚晴难得语气严肃,略带警告:“雪晴!”   江雪晴毫不动摇,只盯着皇帝,红着眼睛道:“——当着面骂姐姐是残花败柳,迟早遭人践踏吗!”   凌昭骤然变色,脸沉如水,喝道:“王充!”   王充赶紧上前:“皇上,奴才这就去查是哪个不长眼的……”   江雪晴道:“我又不是胡说的,自然不怕你们查,就是罗侍郎的女儿。”   王充连连点头:“是,是,奴才这就去问清楚,定不会让宛儿姑娘白受了委屈。”   凌昭神情如冰,道:“把朕落在养心殿的奏折也带过来,朕今晚留下。”   王充头也不敢抬:“是,奴才告退。”   门又关上了。   殿内一阵寂静,只有江雪晴的抽泣声时断时续。   江晚晴替妹妹擦干眼泪,看着她又哭成核桃的两只眼睛,放弃了创造梦幻初见的机会,又听她打了个哭嗝,难免心疼:“你瞧你,才养好的眼睛,你可知这般哭,伤的是自己的身子?”   江雪晴以袖掩面,委屈巴巴的。   江晚晴叹了口气,舍不得再多责怪,转向目光暗沉的皇帝:“皇上,请念在雪晴年纪尚小的份上,别怪罪她。”   凌昭眉目不动,压根不上心:“罢了,童言无忌。”   江晚晴一愣,心里无语,开口:“……雪晴就快十三了。”   凌昭淡然道:“是你姊妹,三岁十三岁三十岁,都一样。”   江晚晴:“……”   江雪晴脸上的泪痕干了,只有眼圈依旧泛红,她沉默地跪下,双目低垂:“雪晴是不知礼数,但也是心中实在悲愤——姐姐如今有家不能回,有至亲不能认,不清不楚的住在这西殿,早晚还会被人欺负。”   她攥紧双手,蓦地抬眸,眼底是略带讽刺的悲哀:“就像我现在跪在您面前,皇上,我也算您的半个义妹了吗?这都算什么呢?”   江晚晴拧眉:“雪晴,够了,回去。”   江雪晴有些不甘心,但是听姐姐的语气,竟是颇为强硬,于是不得不行了一礼,默默出去。   暮色四合,到了各宫掌灯时分。   两名宫女走了进来,依次点上殿内的灯烛,才悄声退下。   室内只有两人,凌昭便也放松了些,看一眼烛光下郁郁寡欢的女子,忽然一笑,低声道:“再多一个义妹就免了,未来叫一声姐夫还是可以的。”   江晚晴脸上一热,宛如素净的白雪泼上嫣红,楚楚动人。   凌昭黑眸深邃,脑海中浮想翩翩,尽是密不可分的温存和缠绵,然而现实里,他只能伸手握了握她,刚一开口,嗓音低哑:“等此间事了,朕娶你。便是远走高飞,也只能和朕。”   江晚晴:“……?”   他都是皇帝了,还能远走高飞到哪里去?   整天不知在想什么。   江晚晴岔开话题:“雪晴一回来就抱怨头疼,可能受了寒,一时胡言乱语,你别往心里去,那些贵女和我本无多少交集,更无冒犯。”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但是人全走光了,那就真的油尽灯枯,无可救药了。   凌昭失笑,挑挑眉:“上回你还跟朕说,某某声音难听,某某眼睛长的不好,怎么又替她们说好话了?”   江晚晴有些灰心丧气,声音几不可闻:“当时是想让你觉得我是个长舌妇……”   可惜,那天凌昭不知怎么超常发挥了,不管她怎么嚼舌根,背地里说谁不好,他的回答总是一句‘是的,都没你好’。   这几个字简直就像万金油,以不变应万变。   江晚晴屡战屡败,懒得在他身上耗下去,只能将希望寄存于那几名贵女身上。   相比几乎已经出局的罗宛,另外那几个仿佛更有战斗力,敌意也隐藏的更深。   栽赃嫁祸陷害,该来的迟早会来,等到那一天……她一定全盘认下,成为感动后宫最佳猪对手。   *   清早,天没大亮,江雪晴已经起来了。   翠红比她醒的更早,替她梳妆过,便道:“姑娘,是否照您昨夜所说……”   江雪晴看着镜中的自己,手指抚了抚浮肿的眼睛:“皇帝身边的人,办事能力应该信得过,你现在就去,照计划行事。”   翠红清脆道:“是!”   约莫过了半柱香的时间,彭嬷嬷早起,准备来伺候太后,穿过庭院时,听见若有若无的抽泣声。   她皱眉,环顾四周:“谁在那里?”   那怪渗人的声响立刻安静了,半天没动静。   彭嬷嬷加重语气,冷声道:“出来!”   又过了会儿,从一边的角落里,怯怯走出一个面生的小丫头,看装束并非宫女。   这里是在慈宁宫,这人打扮成这样,必定是江家五小姐的丫鬟了。   彭嬷嬷神色严厉,质问:“为何躲起来哭泣?”   翠红吓白了脸,头都不敢抬起来:“回……回嬷嬷,奴婢挨了姑娘的骂,不敢、不敢留在西殿,就跑了出来。”   彭嬷嬷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江姑娘为何骂你?”   翠红摇摇头,怯生生道:“奴婢不敢说。”   彭嬷嬷板起脸:“你若不说,我就带你去见宛儿姑娘和江姑娘。”   翠红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跪地磕头:“求嬷嬷可怜奴婢,千万别这么做……是、是昨天,罗姑娘冲撞了宛儿姑娘,我家姑娘心疼宛儿姑娘,哭闹着想求太后恩典,让宛儿姑娘出宫……奴婢觉得这事离谱,劝了几句,言辞过了,便挨了责骂,是奴婢有错在先,哭上一场,心里已经舒坦了。”   彭嬷嬷沉思了会,面无表情道:“你跟我过来。”   *   罗宛刚醒不久,到处找不见丫鬟云锦,很是有几分不满,一边由宫女梳发,一边恨恨道:“这死丫头,又贪睡偷懒,主子都醒了,奴才还不见踪影,看我等会不扒下你一层皮——”   正嘀咕着,外面来人,说慈宁宫的马嬷嬷来了,请罗姑娘立刻去见太后。   罗宛来不及好好打扮自己,匆匆忙忙出来,一边走,一边问马嬷嬷:“怎么太后召见,比往日早了些?”   马嬷嬷看了看她,微笑道:“太后只见罗姑娘一人。”   罗宛愣了愣,随即大喜过望,嘴角都不住的向上扬,回首望见宫殿的红墙琉璃瓦,恍惚看见不久后的将来,她风光入住,成为一宫之主的盛景,到时什么江雪晴、太后义女,甚至于盛气凌人的晋阳郡主,还不得毕恭毕敬称她一声娘娘?   慈宁宫今早冷冷清清的,太后在偏殿,罗宛进来后,请过安,抬起头一看,愣住,继而有些心虚。   地上还跪着一个畏畏缩缩的丫头,眼睛都哭肿了,瞧着有点面熟,像江雪晴身边的那一个。   李太后手执一串念珠,目光瞧不出喜怒,看向罗宛:“听说,你对花草很有见识……对吗?”   罗宛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太后的声音一直是温和慈祥的,此刻也没什么不同,可罗宛就是觉得害怕,仿佛是本能的畏惧。   她勉强笑道:“……略知一二。”   李太后淡淡一笑:“花期有时尽,女人如花,总有成残花与败柳的一日……”她拨弄着手中念珠,停顿片刻,语气更平淡:“这话,哀家听着怎么不大舒坦呢。”   罗宛脸色灰败,双手微微发颤:“宛儿愚钝,听……听不明白太后的意思。”   李太后点头,说了句意味不明的话:“是啊,你也是宛儿。”   她笑了笑,眼里有些怜悯,更多的却是厌恶:“彭嬷嬷。”   彭嬷嬷领命,上前一步,盯着罗宛冷冷道:“罗姑娘,您这一句借花喻人,这尽了花期的女人,不知暗指的是太后娘娘,还是别宫的太妃太嫔们?”   罗宛心头一颤,慌忙跪下:“没有,我绝没有——”原想说没这个意思,但这就意味着认下了这句话,于是只能急切道:“我绝没有说过这句话,请太后明鉴!”   一直跪着的翠红突然道:“罗姑娘,您分明说过的,怎好在太后面前说谎呢?”   罗宛转头瞪着她,神色竟显出几分狰狞:“是你血口喷人,好端端,为何污蔑我?难道是受你主子指使的吗?”   她掉下泪来,膝行上前,在太后跟前磕头,哭道:“太后娘娘,江姑娘一直瞧我不顺眼,刚进宫的第一天,就在众人面前奚落我,所有人都看见了,如今又造谣污蔑,我……我不知道哪里得罪她了,我是清白的!”   翠红急道:“您亲口说过的话,您都不认了吗?”   罗宛伏在地上,低声啜泣:“我说过的自会认,可我没说过,却被你泼了一身脏水,你太狠毒!太后娘娘——”她抬起头,满脸泪痕:“这小丫头好歹毒的心肠,背后定然有阴谋,求太后为我作主,叫人好好拷问她一番。”   刚说完,有人冷笑了声,道:“这丫头不用拷问,您的丫鬟倒是全招了。”   罗宛猛地回头,看见王充进来,向太后行礼,而他身后跟着的……是自己的婢女。   云锦形容憔悴,脸上瞧不出受过折磨,只一双眼睛惊惧万状,慌慌张张的。   王充看了地上的人一眼,转向正前方座上的人:“昨晚皇上惊闻宫中有人胆敢对太后不敬,又唯恐会惊扰太后,便命奴才悄悄探查一番,云锦亲口所言,罗姑娘的确言辞僭越,有失身份。”   罗宛脑子里嗡的一声,只觉得天地都塌了下来,早就忘记了身处何地,扑上去揪住云锦的领子:“你分明知道我是对谁说的,我何曾对太后不敬?我平日里也没亏待了你,你就是这般报答我的?!”   云锦一张脸毫无血色,干裂的唇蠕动了下:“姑娘,奴婢、奴婢害怕——”   罗宛冷笑,恨毒了眼前这人,挥手便是一巴掌上去,指甲划破侍女娇嫩的脸:“害怕你就出卖了我?贱人!”   彭嬷嬷斥道:“住手!”   李太后看着眼前这一幕,依稀觉得熟悉,心中厌恶之感更甚,叹道:“原本说错一句话,你若知错,便也罢了。但你这样的行为举止,不宜留在宫中。”   她转过头:“王公公。”   王充道:“奴才在。”   李太后疲倦道:“叫人即刻带她出宫,让其他人都看着,以后万不可犯这等错误。”   *   说是带出宫,其实是太监和侍卫押着出宫的。   一路上,围观的人众多,许多还是认识的,罗宛羞愤欲死,恨不得把头埋进土里,这般任人笑话,以后可怎么见人。   喜冬和宝儿站在路边,见人走了过去,喜冬小声道:“听说是翠红在后院哭,叫彭嬷嬷听见了,才让太后知道的。”   她看看傻头傻脑的宝儿,叹气:“你瞧瞧五小姐的丫鬟,你瞧瞧你!”   宝儿哼了声:“你又好到哪里去啦!”   另一边,郑莹莹摇了摇头,叹息道:“这就又走一个……”偏过头,看向一边的齐婉月,半真半假道:“齐妹妹有太后心疼,哪天我们一个个的都走了,你也是能留下的。”   齐婉月笑了笑,声音轻轻柔柔:“皇上和太后心疼的都是西殿的妹妹,我算的了什么呢?”   郑莹莹心中一凛,和齐婉月对视一眼,彼此所想,心照不宣。   西殿那人是个阻碍。   可要对付她,决不能如罗宛这么蠢笨,必得让皇上和太后其中一个寒心。   皇上平日里遥不可及,那么,剩下的,只能是……   郑莹莹回过头,望着慈宁宫的方向,笑意渐冷。 第51章   慈宁宫。   这天众人聚在殿前,等候太后召见之时,大都亲眼看见或听闻了昨天的事,于是话题总绕不开那位像犯人似的离宫的罗宛。   齐婉月轻轻叹气,摇头道:“罗姐姐也是可怜,这样出去,不仅自己没脸,还连累了罗侍郎。”   旁边的郑莹莹笑道:“齐妹妹慈悲心肠,倒是有几分像太后娘娘。”   晋阳郡主听见这话,冷哼一声:“有什么可怜的?自己德行有失,冲撞了太后,如今不过自作自受。”   郑莹莹神情自若,模棱两可道:“郡主这话说的也不错。”   只是罗宛说的那句话,到底是冲撞了太后,还是冲撞了别人,这空有身份地位而无脑子的郡主,怕是认不清的。   她回头,望向西殿。   同一时间,江雪晴走了过来,眼睛又有些红肿,互相见过礼后,便问:“你们都在说些什么?”   郑莹莹看见她的眼睛,心中的猜测更是有了七成把握,叹了口气:“自然是罗姑娘的事情,昨天闹了那么一场,江妹妹怎没出来看热闹?”   江雪晴低着头,眼睑低垂。   皇上和太后只说罗宛对太后不敬,刻意摘出了江晚晴,那她自然不能莽撞,冒冒失失的去笑话罗宛。   她慢条斯理地理好袖口,抬起眸子,目中尽是感伤:“罗姐姐和我向来不对付,你们都知道。我若一去,罗姐姐看在眼里,定以为我有幸灾乐祸之心,只怕心里会更加难受。大家相识一场,都是自小认识的姐妹,我怎忍心。”   齐婉月看着她,柔声道:“你有心了。”   江雪晴语带同情,缓缓道:“说起来,罗姐姐真是运气不好,从进宫起就没顺过,看来那庙里的大师算错了,她这名字改的不好,不旺她,反而害人。”   她看了齐婉月一眼,笑容娇憨:“就像齐姐姐,婉字是天生的,你瞧,太后多喜欢你呀。”   齐婉月抿唇一笑:“江妹妹说笑了。”   有人顺着江雪晴的话,谈起测字和算命之说。   齐婉月则悄悄退到一边,不再言语。   罗宛的名字改的不好?是指刻意仿效那人,因此害了自己吗?江雪晴最后的那句话,算是警告?   果然,若想顺利留在宫中,江家两姐妹就是最大的阻碍,必须除掉。   不多时,彭嬷嬷从殿内出来,传众人进去。   例行的请安和闲谈后,李太后唯独留下齐婉月一人,待其他人退下了,她招了招手,叫齐婉月坐到身边,和蔼的问:“你这两天在宫里可还住的习惯?”   齐婉月唇边泛起柔和的笑,温顺答道:“回太后娘娘的话,一切都好,照顾我的宫女和嬷嬷们都尽心。”   李太后点点头:“这就好。”   齐婉月看了看身后的丫鬟,那丫鬟立刻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巧的荷包。   李太后疑惑道:“这是……”   齐婉月从里面拿出一物,轻声低语:“是我家乡香火最旺盛的佛寺求得的平安符,小时候常生病,自佩戴之后,身体便好了许多。”停了停,声音放缓:“听人说,宛儿姑娘体弱,皇上为此甚是担忧,昨夜在西殿留至深夜,我想把这个平安符送给宛儿姑娘,虽不是值钱的东西,但若能保佑姑娘平安顺遂,那就再好不过。”   李太后看着她,见这姑娘神色坦然,目光清澈,笑了笑:“你有这个心,哀家替宛儿谢谢你。”   齐婉月忙摇头:“月儿孝顺太后,关心宛儿姑娘是应该的,担不起这一声谢。”   李太后叫彭嬷嬷接下荷包,端起茶盏,慢慢抿了口,氤氲而上的热气中,神情不明:“皇上的性子,哀家心里清楚,他从前在外头打仗,过惯了军伍中的日子,难免少了怜香惜玉的情致,你多体谅他。”   齐婉月听这话,似是已将她当成了皇帝的妃子,不由红了双颊。   李太后见状,微笑道:“晚些时候,你去一趟养心殿,就说是奉哀家命去的,问问皇上,这不久后的中秋佳节,宫宴是否从简。”   齐婉月羞涩道:“……是。”   马嬷嬷见齐婉月行礼退下,背影渐远,目光落在那精巧的小荷包上,带着几分疑虑:“太后娘娘,是否传张太医来瞧上一眼……”   李太后笑了笑,伸手接过刘实递上的念珠,淡淡道:“不用。她既然敢送到我面前,就肯定不会在这里动手脚。”   马嬷嬷点点头,又问:“那,送去西殿吗?”   李太后苦笑了下,道:“不,这些小姑娘进宫,宛儿不管面上怎么说,心中总是会有芥蒂的。”   她看向一边花瓶里插的两支花,都是早上刚摘下的,不觉勾起伤心往事,语气更为苦涩:“年少时的情意,也许会淡,却难忘。哀家进宫前——”   彭嬷嬷轻轻咳嗽了声。   李太后说到一半,急忙止住。   彭嬷嬷见太后略有尴尬,转头对马嬷嬷道:“齐姑娘送平安符,其实意不在这礼本身,而是那句……皇上昨夜在西殿留至深夜。”   李太后怔了怔,继而心里一寒,倦怠道:“还是你想的深。”   彭嬷嬷摇了摇头,低声道:“不是想的深,而是见的多了,总会往那上面想。”   李太后一手支着头,不知为何,心头的厌倦越来越深:“婉月的父母托人带了话,与哀家谈起以前在娘家的旧事……说的再多,再好听,也不过是想哀家多照顾婉月,毕竟是一家人,和外人不同。”   彭嬷嬷站在她身后,替她轻轻揉着太阳穴:“太后已经给了齐姑娘机会,能不能留下,那得看她的造化。”   李太后轻笑了声,不无自嘲:“不,哀家就是在想,当年失势的时候,这些远亲一个个都跑的没影了,撇的那叫一个干净,而今哀家得势,又全冒了出来。你看看,这人啊……”   她皱眉,一颗颗拨弄着佛珠,慢慢闭上眼睛:“血浓于水,终究抵不过世态炎凉。”   *   慈宁宫,西殿。   这两天,皇帝隔三差五的就来上一趟,有时候是白天,有时候晚上逗留一会儿,但几乎每天都能看见人影。   江晚晴觉得他的所作所为,已经替自己拉足仇恨,用不着出去火上浇油,平时便只留在西殿,顺便盯紧了妹妹。   从罗宛莫名离宫事件,她已经意识到,江雪晴这明显不是冲着皇帝来的,而是磨刀霍霍向情敌——她江晚晴的‘情敌’。   这个认知太可怕,以至于有天晚上她的梦里,都是江雪晴拿着一把修剪花草的巨大剪子,咔嚓咔嚓,把她的救命稻草一根一根全剪断了,然后拍拍手笑着说:“姐姐,现在只剩你一枝独秀,陪伴君侧。”   江晚晴又开始惶惶不可终日,在对手动手之前,局面似乎成了一盘死棋。   直到这天早上。   江晚晴几天没看见容定的身影,只听宝儿说他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倒是经常陪在福娃身边。   太可疑了。   以他一贯的态度,他应该早知道福娃非他亲生,以前对福娃不见得有多喜爱,可有可无,成了小太监后,有时看向福娃的眼神,分明带着某种嫌弃,用语言翻译出来,那就是‘这娃绝不可能是我的’。   现在突然之间父爱爆棚,真是无比诡异。   江晚晴带上宝儿去他房里找他,没看见人,正要离开,忽然瞥见他枕边的小瓶子,白玉的外观,中间一道暗红,十分眼熟。   好像是……曾放在长华宫里的,所谓一粒下去能保千杯不醉的西域神药。   千杯不醉……?   醉酒的人,应该特别容易哄吧。   把所有希望寄托于别人身上,这也不是个办法,只要有一线希望,自己也该努力试一试。   宝儿见主子站在原地,看着一处发呆,轻声道:“姑娘?”   连叫了三声,江晚晴才醒过神来,从那瓶子里倒出两粒,握在掌心,道:“走吧。”   宝儿好奇的问:“姑娘,您拿的是什么?”   江晚晴平淡道:“前段日子小容子生病,从长华宫私库翻出来的药,仿佛很有效,雪晴身子总是不好,我带回去备着。”   宝儿便不再多问了:“咱们回去吧。”   回到寝殿,江晚晴将两粒丸药仔细收进小盒子里,又对宝儿道:“你出去一趟,看皇上身边的秦侍卫在不在,我有话问他。”   宝儿不解,皇上天天都来,有话当面问他就好,为何要多此一举找秦侍卫,但既然姑娘说了,她便照做。   过了一会儿,她把秦衍之带了进来。   秦衍之行了一礼,同样心中疑惑,问道:“不知宛儿姑娘有何事吩咐?”   江晚晴还了半礼,神色如常,并无异样:“没什么大事,只是想问问你……皇上在北地的事情。”   秦衍之更觉古怪。   江小姐想知道皇上的事情,皇上一定比谁都乐意倾诉,虽然说的未必是她爱听的,但绝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而且还会非常感动且高兴。   为何来问他?   秦衍之笑了笑:“姑娘尽管问。”   江晚晴问了几件无关紧要的,然后状若随意,道:“他一向酒量极好,在北地,也和你们一起饮酒么?”   秦衍之心神一凛,暗想原来是想问皇帝有无酒后乱性的污点,忙道:“姑娘,皇上深知贪杯坏事,且战事频繁,偶尔小酌两杯都少,和将士们一同饮酒,多为打了胜仗后庆祝,并不会喝醉。”   江晚晴慢慢道:“你们喝酒都是用碗的,这一碗一碗干下去,他真不曾醉过?”   秦衍之只能睁眼说瞎话:“您误会了,北地……北地烈酒紧缺,我们喝酒是用丁点大的酒杯,就像鸟儿啄饮一样。”   江晚晴一怔:“啊?”   秦衍之拿起旁边的茶杯,比了比:“就这一半的分量。当年,漠北大营条件艰苦,身为主帅之一的皇上都两袖清风,我们真的没有多余的钱财饮酒作乐,皇上一直以来严于律己,更不曾败坏作风。”   这几句半真半假,他便又加了一句比真金还真的:“皇上至今都是……咳,至今都和太子殿下一样。”   他的本意是皇帝不近女色,但江晚晴和宝儿全没听懂,宝儿笑了一声:“太子又不喝酒,你怎把他和皇上比较起来?”   秦衍之硬着头皮道:“作风上面……都一样。”   宝儿扑哧笑道:“太子殿下五岁出头,晚上有时候还会哭着吵着,非要和我们姑娘一起睡,皇上万一是这作风,如何了得?”   秦衍之心想,其实还真没差,只是年纪大的那个不会哭着吵着,只在心里想入非非罢了。   江晚晴倒是听明白了,脸上发烫,制止了还想再说的宝儿:“我知道了,多谢……秦大人告知。”   待宝儿送走了秦衍之,江晚晴看着盒中锦缎上的两粒药丸,陷入沉思。   秦衍之八成是敷衍她,他说的话听一半就好,凌昭的酒量,她实在不清楚,毕竟他从不曾在她面前醉过,但是……容定有了这药,都敢单刀赴宴,她若能在喝到酒精中毒前,哄他说出那几个字,即便只当玩笑般出口,就算赢了。   省的以后还要提防江雪晴咔嚓咔嚓剪拦路草,省的夜长梦多,这一天天留下来,何时是个头。   万一有天她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安于现状,又该怎么办?   拼一拼吧。   *   养心殿。   齐婉月是奉太后之命来的,御前的太监们见了她,自然没有阻挡的理由,个个笑脸相迎,只是此刻皇帝不在,下朝后,他往射箭场那里去了。   皇帝的日常总是那么枯燥,批奏折,接见大臣,商讨国事,练字念书,今天难得的选择了放松心情。   有一名小太监自告奋勇,陪齐婉月去找皇上。   演武场的一边,凌昭一身箭袖短衣,弯弓搭箭,凝神瞄准,一瞬的凝滞,紧接着箭矢离弦而去,正中靶心,周围喝彩声顿起。   齐婉月也不禁拍了拍手,下一刻,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晕生双颊,羞怯地垂下头颅。   她一直知道皇帝英武不凡,是大夏的英雄,但这是第一次见他在射箭场的英姿,遥想他在战场上,定是同样的风采卓绝,心中便生出丝丝向往而又甜蜜的情愫。   凌昭脸上没什么表情,将弓箭交给一旁的侍卫,转身走了几步,望见远处似乎有一抹素衣倩影,看不太清晰,只瞧衣饰,是那人一贯的打扮。   于是,他的步伐不由加快,刚想开口唤一声,突然看清那人的容貌,身形一定。   齐婉月心跳如鼓,脸上飞起红云,抬头飞快地看他一眼,又低下目光:“……皇上。”   凌昭侧眸,问王充:“谁?”   齐婉月心底刚升起的情意,便如被冷水一浇,淋了个透心凉,惊愕过后,便是难堪和羞耻。   王充赶紧道:“皇上,是齐婉月齐姑娘,是您的……表妹。”他润了润有点干涩的嘴唇,又道:“齐姑娘是奉太后之命,来与您商量中秋节宫宴的事。”   凌昭眉目淡然,看向齐婉月,波澜不惊:“你说。”   齐婉月纵使一向稳重,可到底是个豆蔻年华的姑娘,这会儿眼泪已经在眼眶中打转,只能硬生生吞下去,忍住微微发颤的声音,低低道:“皇上,太后娘娘的意思是,这是自您登基后初次宴请皇亲国戚,是否隆重一些,或是……”   朦胧的视线中,那墨色的长靴已经不见踪影。   她抬眸,没看见皇上,一回头,只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   王充咳嗽了声,道:“齐姑娘,皇上这会儿去慈宁宫请安,宫宴的事会和太后商讨,当然,您有什么想法,可以告诉奴才,奴才待会儿定一字不漏的转达……”   齐婉月心口一阵痛楚,又冷又热。   心寒的是皇帝这目中无人,完全视她为无物的态度,而沉默燃烧,越来越炽热的,则是……怨恨。   *   慈宁宫,西殿。   秦衍之前脚刚走没多久,后脚皇帝就来了,江晚晴还以为是为了同一件事,不料看见皇帝穿着骑马射猎的服装,额头上蒙着一层薄汗,讶然道:“你骑马去了吗?”   凌昭笑道:“没有,在演武场待了一会儿,有事来向太后请教,顺道先见见你。”   江晚晴点点头,从袖中摸出锦帕,抬手拭去他额上的汗水:“你来的正好,等你去见过太后,我有话跟你说……”   凌昭按住她的手,抽出她手中的绣帕,从自己怀里摸出一条,挑眉:“用这个。”   江晚晴看了看,是她送给他,又亲手剪坏了的那条,便有些窘迫,扭过身:“我好好的跟你说话,你又来了。”   凌昭跟进内殿。   她穿着一条素雅的水蓝色裙子,安静立在窗边,只留了个纤细清冷的背影给他。   但……是她,不是其他任何人。   他的眼里心里,是大夏的万里河山,宏图霸业,是北地南境的金戈铁马,沙场争锋,是身为男儿身为帝王的豪情壮志。   所有坚硬又冰冷的色泽。   而仅剩的那一点柔软,那一点隔绝于世的暖色,是他自年少时便深爱的一人。   他走了过去。   江晚晴看了他一眼:“你就这么去见太后么?”叹了一声,拿起他手里的帕子,抬手替他擦汗:“这天还算凉爽,你流汗这么厉害,不是骑马,那舞刀弄棍了?还是射箭了?”   凌昭墨色的瞳仁渐渐温暖,忽然低头,轻轻将她拥入怀中,在她颊边落下一吻。   江晚晴一怔:“怎么了?”   他埋首于她颈窝,低低道:“只是突然很想见你。”   江晚晴身子一僵,不曾挣扎,缓缓道:“……晚上你若得空,过来一趟,我有话同你说。”   凌昭便笑:“现在不能说?”   江晚晴摇摇头。   凌昭放开她,颔首:“好,那留到晚上,朕先过去。”   他转身离去,江晚晴站在原地,目光盯着脚尖,看着自己手中那条陈旧的帕子,那泛黄的出水芙蓉和中间再难缝补的裂痕。   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良久,抬起头,正撞见容定站在门外,看过来的眼神。   如深秋白霜,寒冬初雪。 第52章   慈宁宫,正殿。   刘实刚来禀报,说皇帝在演武场射箭,齐婉月过去见他了。   谁知这一盏茶的时间刚过,外头又来了个太监,回说皇上刚去过西殿,正往这边来。   李太后看了一眼彭嬷嬷,从对方眼里也看出了相似的无奈。   看来,这位齐姑娘终究没那福气和造化,至少这一回,没能在皇帝面前留下深刻的印象。   彭嬷嬷和马嬷嬷一人一边,搀着李太后的手,从内殿出来。   皇帝正在赏玩一件玉器,瞧着心情不错,身穿骑马射猎的短衣劲装,李太后看着他,竟有一瞬的恍惚,以为看见了当年尚为燕王的儿子,从宫外来向自己请安,那样的年轻肆意。   从北地到皇城,从燕王府到养心殿,一步一步,他已经走了那么远。   有时候,她总会觉得愧疚,她就这么一个儿子,可自他登基以来,她总是认定他的皇位名不正言不顺,不曾承认他的成就,不曾为他由衷的感到骄傲。   她实在称不上是个好母亲。   凌昭转身,道:“儿子给母后请安。”   那眉眼毕竟和多年前不同,更加深邃,就连目光都变了,不再是一味的内敛克制,沉稳中,自有疏离于众人之上,君临天下的帝王魄力。   李太后坐了下来,声音温和:“皇上今天来,所为何事?”   凌昭也在一旁坐下:“关于中秋宫宴,一切事宜,由太后定夺就是。”   李太后笑了笑,语重心长:“你一向不喜在这等琐碎事情上费心思,如今有哀家勉强主持一二,但以后,总还得有个人掌管六宫,当你的贤内助。”   凌昭点点头,竟不反驳:“是。”   李太后反而怔住,想了想,试探道:“哀家瞧着宫里的这几位姑娘,个个贤惠得体,知书识礼,皇帝怎么看?”   凌昭淡淡一笑,平静道:“太后喜欢,便留她们在宫里多住两天。”   李太后蹙眉,瞪他一眼:“皇帝莫要敷衍,哀家的喜好能顶什么用?你分明知道,重要的……从来只是你的想法。”   凌昭还是那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的态度:“朕的想法始终如一,从前不曾变,今后亦是。”   李太后一滞:“你——”   凌昭放下茶盏,起身道:“儿臣先行告退。”   李太后无可奈何地看着他的背影,抬起一指,对彭嬷嬷和刘实道:“瞧瞧,瞧瞧,这倔脾气,可不是和他父皇一模一样!”   刘实端起一旁的热茶,递给太后,叹道:“感情这回事,强求不来。”   李太后摇摇头,好笑:“这话说的,就像你是过来人。”   刘实自己也笑了,又道:“奴才虽是个阉人,但在宫里这么多年,见的能少吗?奴才不敢瞒太后,近来——”   彭嬷嬷手放在唇边,咳嗽了声。   李太后皱起眉,道:“有话就说,遮遮掩掩的作什么?你们跟在哀家身边这么多年,便是说错一两句话,哀家能罚你们吗?”   刘实点点头,叹息:“太后仁慈,奴才们铭记于心。这段日子,皇上常去西殿,听那边的下人说,皇上和宛儿姑娘相处甚是融洽。”   李太后笑了一下,不怎么在意:“自小的情分,他们以前一直都很融洽。”   彭嬷嬷又低咳了声,小声道:“不止是融洽,更像……蜜里调油。”   李太后一愣,下意识道:“难怪皇帝这般好说话,宫里这些人常去烦扰他,他也不发怒赶人,还说哀家喜欢,可以留她们多住几日。”长叹一声,比起惊怒,竟是更觉得好笑:“原来,他早顺心如意了。可宛儿——”   刘实道:“您也说了,自小的情分,况且这天长日久的,皇上待宛儿姑娘,比之圣祖皇帝对文孝皇后,有过之而无不及,人心非铁石,总能捂热的。”   李太后一想也是,又想起此时的局面,不觉头疼,心不在焉地抿了口茶:“可现在已是骑虎难下,皇帝才登基不久,哀家实在害怕因此生出祸端。”   刘实出主意:“不如,等到合适的机会,太后问问皇上,到底有何打算。”   李太后低哼了声,直摇头:“他呀,从成年起,也就宫宴这样的小事来找哀家商量。随军出征,顶撞他父皇,登基称帝,强留宛儿……这几桩大事,全他一人乾纲独断,谁奈何的了他?”   *   齐婉月回来后,刚哭过一场,还来不及用妆容掩盖憔悴之色,宫女突然来报,郑姑娘已经来了。   她忙站起身,避到一边,不欲人看见微红的眼圈。   郑莹莹见她这般,心里猜到七八成,转身关上门,叹道:“齐妹妹,听说演武场那边的事情,我连丫鬟都没带在身边,独自来见你,绝不是来笑话你的,你大可不必与我见外。”   齐婉月依旧侧身对着她,不语。   郑莹莹沉默片刻,又叹了一声,苦笑道:“妹妹,你我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至少还有太后娘娘的庇护,我是当真孤身一人,势单力薄——若我们二人齐心,也许还有一争之力,你难道还要提防我吗?”   齐婉月执起放在一边的纨扇,遮住半张脸:“姐姐这是何意?”   郑莹莹摇头,娇俏的脸上毫无笑意,正经道:“我的意思,你心里清楚。我的兄弟们无用,国公府日渐衰败,这些你也都知道。男儿不堪重用,便只能女人进宫,才能保全满门上下今后的荣华富贵。”   齐婉月唇角微弯,带着几许轻嘲:“太后看在我父母的份上,的确对我多有照拂,但真正能作决定的,还不是皇上?你瞧我,这太后娘家亲戚的身份,很有用吗?”   郑莹莹目光沉静:“不说我们,就是晋阳郡主那家世,皇上也不曾多瞧上几眼……只要那个人在宫里,皇上是不会对任何人动心的。”   齐婉月又笑了笑,心平气和:“是。”   郑莹莹见她的神情,走近两步:“你有什么主意?”   齐婉月深深看着对方,似是在打探她的诚意,过了很久,才道:“姐姐当真要和我齐心除掉那人?”   郑莹莹神色庄重,一字一字定定道:“你要我发誓么?”   齐婉月摇头,微笑:“大可不必,誓言有假,目的和利益相投,才是我信你的理由。来,姐姐看看这个。”   她检查了一遍门窗,确定关紧了,在柜子里翻了会儿,慎重地取出一个包袱,缓缓打开,里面是一堆细碎的布条,而在五颜六色的碎布中……竟是一个形容诡异的人偶。   郑莹莹骇然变色,用手捂住嘴,才忍住了惊呼:“你、你疯了?!”   齐婉月冷冷道:“你以为光凭我们的三言两语,和一些挑拨离间,就能令太后对江晚晴寒心?”   郑莹莹瞪大眼睛:“真的是她……”   齐婉月微微冷笑,声音低而冰凉:“我虽是皇上的表妹,但从小到大,压根就没见过几次太后,能有什么情分?江晚晴和皇上青梅竹马,早在我进宫前,他们的事情,我听过记过一百遍了!就连我这名字……”   她的笑容转为讽刺,紧紧捏住小小的人偶:“江雪晴说的对,的确不是像罗宛那样,后来改的,但是皇上登基后,你可知我父母有多高兴?就因为我名字里有个婉字,和那人的‘晚’同音,也许皇上会喜欢。”   她越说越轻,可字里行间流淌而出的恨意和悲伤,无处可藏。   “为此,进宫前,我学着江晚晴的装束打扮,学她说话的语气、用词。我便是我,却偏得去学另一个人,父母兄妹高看我一眼,也是因为另一个人,你可知我心头的这口气,沉积了有多久?”   郑莹莹手心里冒出黏湿的冷汗:“可是巫蛊之祸……你准备怎么办?无来由的,江晚晴为何咒诅太后?”   齐婉月笑了,轻扫一眼:“这不很简单吗?姐姐不明白?”   郑莹莹不作声。   齐婉月把人偶收了起来,镇定地放回柜子里,一边道:“皇上和江晚晴两情相悦,太后从中阻挠,认江晚晴为义女,使他们两人名不正言不顺,有违人伦道德。江晚晴埋怨在心,故而咒诅太后早逝,好和皇上在一起,这不是明摆着的事?”   郑莹莹紧拧着眉:“可我们怎么把……把这东西放进西殿?这可不容易,贸然前去,江晚晴必然怀疑。”   齐婉月回过身,冲着她一笑,柔声道:“我们不能,有个人可以。”   郑莹莹沉思片刻,立刻反应过来。   “孟珍儿。”   *   慈宁宫,西殿。   夕阳西下,天色渐晚。   江晚晴命小厨房备下酒菜,一边等待,一边教福娃写字。   一缕残阳透过窗格,悄悄在纸上洒下斑驳光影。   福娃忽然道:“娘,你写错了。”   江晚晴醒过神,低头一看,方才在写的是《道德经》,写着写着,却又变成了一串一串的数字。   福娃仰起头,看了看她:“娘,你又在想家啦?”   江晚晴笑了笑,收起纸,揉成团扔掉:“福娃——”   福娃晃着小脑袋,道:“我知道,娘说过的话,一句都不能说出去,你放心,我什么都不说。”   江晚晴摸摸他的头,轻轻揽住他的肩膀:“嗯,好孩子。”顿了顿,又问:“小容子最近常陪你玩吗?他……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福娃呆了呆,回答:“没说什么呀,他想和我作朋友呢,经常教我画画。”   江晚晴理了理他的小领子,将他脖子上戴的红绳和金长生果,藏在衣服下面,声音放轻:“这个挂坠——”   福娃立刻道:“不能离身,睡觉沐浴都不能,也不能让别人拿去,我都记在心里。”   江晚晴叹了口气,低低‘嗯’了声。   再晚一些,福娃回去后,又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江晚晴看着那艳光四射、风采照人的姑娘,微微一笑:“郡主来的正好,和我一道用晚膳吗?”   晋阳郡主瞄她一眼,语气不善:“本郡主早吃过了,你都这么晚吃饭的?”   江晚晴淡淡道:“今天晚一点。”   晋阳郡主哼一声:“我不问你已经死了怎么还会在这里——”她打了个寒颤,极不愿想起这事,从袖子里掏出一条帕子:“你瞧这个。”   江晚晴拿到手里,只见白色的帕子上,绣了两三个圆圈,疑惑道:“看……什么?”   晋阳郡主有些不耐烦:“看我绣的牡丹花!”   江晚晴沉默一会,开口:“这几个圆圈,是花瓣?”   晋阳郡主道:“是我不小心扎破了手,流的血,你眼睛怎么回事?”她抢了过来,捏在手里:“听说皇上有一条你送的帕子,用了十多年,旧了。”   江晚晴点头:“是。”   晋阳郡主抬眸看着她:“旧了就要换。你……你教我。”   江晚晴怔了怔,声音平和:“好,你明天来找我。”   晋阳郡主一喜,转身离开:“说定了。”   宝儿在旁边听见了,神色不悦:“姑娘何必答应她?求人帮忙也没个求人的态度,郡主这脾气,换作奴婢,才懒得理她。”   江晚晴只笑了笑,语气越发平淡:“郡主说的也没错,旧了是该换了。”   原作中,晋阳郡主是当过皇后的,如今看来,这些贵女里,甚至包括她自己,对凌昭最情真的,也就晋阳一个了。   对他所有的好,都是出自本心,而非有所图。   心头漫开一丝微不可觉的自厌和烦躁,江晚晴定了定神,抛却这些不该有的思绪,起身走回去,从那小盒子里,取出一粒朱砂色的丸药,含进口中。   回去就好了。   一切都会过去的,只要能回家……总会过去的。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   凌昭踏碎一地月光和灯影而来,秋夜寒凉,肩上披着斗篷,随他走动而起落。   江晚晴站在窗边,远远看见他的身影,这素来清寂的西殿,似乎都因他的到来,不再那么空旷。   他一直是那么有存在感的人。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男主气场?   “姐姐。”   江晚晴回头,见是江雪晴在门口鬼鬼祟祟地探出一个脑袋,轻声揶揄:“姐夫来了。”   说完,转身一溜烟的跑开。   不久,凌昭走了进来,看见满桌子的菜肴和温着的酒,剑眉轻挑:“这么丰盛?”   江晚晴在他身边坐下,执起酒壶,斟上一杯:“自你回来,好像……还没和你好好说过话。”   凌昭笑笑:“最近都挺好的。”   他握着翡翠玉杯,又笑着看她一眼:“你不胡闹,一直很好。”   江晚晴接不上话,叹口气,心里道,你也不问问为什么。   在他看来,她所有的尖酸刻薄和伤人,都只是‘胡闹’,都是可以轻易原谅和宽容的。   殿内并无旁人在场,她替自己也斟了一杯酒,抬首饮尽。   凌昭容色微变,按住那空了的酒杯,皱眉:“晚晚。”   江晚晴侧眸看着他,声音安静而温和,眼底含笑:“我陪皇上喝两杯,不行?”   凌昭失笑:“你这三两杯倒的酒量,你要和朕喝酒?”   江晚晴便沉下脸,闷闷道:“我喝一杯,你喝两杯,不就成了?”   凌昭笑了一声,摇头:“你喝一杯,我喝三杯,最后总是你先倒下……你醉了是要哭闹的,不记得了?”   他的眼瞳是夜色一般的墨黑,眼底沉浮的光芒,却温暖如烛光灯影:“你二哥说过,你小时候唯一喝醉的一次,发起酒疯六亲不认,非说身边的人一个都不认识,哭着吵着要回家,可你分明就在家里。”   江晚晴低低咳嗽了声,瞪他:“我心中苦闷,就是喝醉了,又如何。”   凌昭叹息,手掌从杯上移开,语气是‘你高兴就好’的纵容和无奈:“在朕面前,自然无妨。罢了,你想喝,朕陪你。”   江晚晴道:“是我陪你。”   凌昭笑了笑:“好。”   窗外,月上柳梢头,寒星漫天。   红烛半尽,烛泪盈盈,满室酒香四溢。   江晚晴其实喝的并不多,可才到第三杯,已经有些晕眩,到了第四杯,思绪渐乱,只含糊的想……那药,该不会是假冒伪劣的吧?   偏过头,看着身边的男人。   一壶酒见底,他双眸微醺,目光却是如此明澈,在他眼底,依稀可见她的倒影,小小的,模糊不清。   江晚晴执起酒杯,脸颊绯红,一双秋水明眸如今蕴了七分醉意,盈盈波光流转,瞧在凌昭眼中,那便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皇上,我喝这一杯,你……你答应我一件事。”   凌昭看着她,低声叹息:“你不喝,朕也答应你。”   江晚晴听清楚了这句,欣喜不已,握住他的手:“好,好……那你……你说赐我死罪。”   凌昭拧起眉,当真无奈:“你这是什么癖好?这么不吉利的话,说了作甚?”   江晚晴笑的比哭难看:“你就当说着玩的,就当笑话,你不信佛也不信报应,百无禁忌,你就说一句不行吗?只要你说一句,你叫我干什么都成。”   凌昭薄唇轻启:“朕——”   江晚晴晃了晃晕眩的脑袋,满心期待地看着他。   只听他一字一字道:“朕赦你无罪。”   于是又成一场空欢喜。   江晚晴的内心是崩溃而绝望的:“不是,不是啊……你永远不会懂。”   她仰起头,灌下一口酒,酒入愁肠,更添苦闷:“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呢?我都改了,你还是喜欢,你到底要怎样才肯赐死我?你就随便说一句,让我高兴高兴,不行吗!”   凌昭轻叹。   ——发酒疯开始了。   他摇摇头,自觉好笑,温热的大掌捧起她的小脸,挑眉逗她:“叫一声七哥,也让朕高兴高兴。”   江晚晴乖巧道:“七哥。”   凌昭怔了怔,接着又笑:“你啊……”   江晚晴忙道:“换你了,你说赐我死罪。”   可他不说,他就是不说。   江晚晴又开始生无可恋:“你这个人没有契约精神,怎么当的皇帝……”   她盯着他的眼睛,酒意涌上来,千百种滋味凝于心头,神情甚至是不解的:“我这么对你,你为什么还要对我好?就为了年少时那一点情意?我冷着你,言语伤人,甚至意欲行刺,你……你是真的瞎了聋了吗?”   凌昭神色间的笑意渐渐淡去,长臂一伸,将她拥进怀中。   江晚晴叹气:“你又抱我干什么?”   凌昭道:“你哭了。”   江晚晴摇头:“那也不是为了你,从小就自作多情,从小就——”她听不出自己声音可曾颤抖,只觉得一阵一阵晕眩:“我一心求死,我只想回家,你是不肯成全我的,你父皇没说错,求不得,求不得……”   凌昭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缓声道:“好了,朕让你父母进宫,与你见面。”   江晚晴就像没听见,只是喃喃自语:“……从小就这样,我待你一分好,你自以为有十分,不过关心你几句,给你做点吃的,有什么麻烦?一条旧帕子,你总带在身边干什么?我都没认真绣,我认真起来,是可以做的更好……”   凌昭柔声道:“嗯,你认真起来,做的最好。”   江晚晴沉默了会,抬起手,一摸脸上,指尖温热而湿润。   她愣了愣,突然开口:“我是骗你的,你看不出来吗?就连眼泪,都是假的。” 第53章   从相见起就是一场骗局,所有他自以为的美好,不过是她尽力扮演的一个角色。   春去秋来,年复一年。   书中所写的江晚晴的性格,不知不觉融入她的骨血中,以至于她的言行举止越来越自然,有时候,甚至出于本能,再分不清真假。   但在心底深处,她一直很清醒,也有最后的底线。   这个古代养尊处优,受尽宠爱同时爱恨不由己的大家闺秀,这个凌昭凌暄两兄弟心中的白月光,不是她。   她有自己的亲人,自己的朋友,她有机会和他们团聚,回到熟悉的世界,过上曾经觉得枯燥无聊,如今日夜思念的生活。   可坚守的底线一旦崩溃,回家之路终会成为镜花水月,空梦一场。   她不能放弃。   江晚晴看着近在咫尺的男人。   他斜飞入鬓的剑眉,他深邃幽黑的眼眸,他挺直的鼻梁和凉薄的唇。   分明应该是原作中冷漠克制,待所有人都有一份疏离和多疑的帝王,在她面前,却敛尽锋芒,只余温柔。   假的,都是假的。   他真的看不出来么?   江晚晴头晕的厉害,推开他,独自倚靠在床边,泪水茫茫然的从眼眶中坠落,无声无息,连一声啜泣都没有。   然后,她听见那个男人说:“骗就骗吧。”   她猛地抬头,又因为这个突然的举动,更加头晕,看向他的视线都是模糊的:“你说什么?”   凌昭勾唇一笑,目光平静:“人生苦短,骗就骗吧,都已经这么多年了,再坚持几十年又如何?能骗一辈子,朕就不怪你。”   江晚晴不确定是不是醉的狠了,出现幻听。   他到底在说什么?   每个字都听进去了,结合在一起,却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说……他不在乎欺骗,不在乎她对他的感情,到底有几分真心,就算从来都是逢场作戏,他只要这戏演上一辈子。   ——他疯了。   江晚晴无意识的摇头:“胡说,胡说……我一直觉得你不懂我,原来我也不懂你。”头又疼又沉,她只觉得整件事都荒唐,唇角弯了弯:“我们到底怎么谈的恋爱啊……”   凌昭明知她喝醉了,天底下最无用之事,就是和一个酒后闹性子的醉鬼讲道理,可他还是握住了她的手。   室内这般温暖,几杯温酒下肚,这手却是冰凉的。   他皱了皱眉,抚去她脸上的泪痕,低沉而缓慢的道:“朕是死过几回的人,当初侥幸捡回一条命的时候,便想,这辈子太短,人命更脆弱,活着就要珍惜眼前所见,手中所有——江山,母后……你。”   他捧起那双寒凉的小手,鬼使神差的低下头,亲吻她苍白的手背,眉眼之间的温柔,比杯中酒更醉人:“像今天这样,朕处理完前朝之事回来,你备上三两小菜,偶尔小酌一杯,这是朕一生所求。”   江晚晴想起书中,他的三宫六院和膝下儿女,嘀咕:“你不知道错过了什么……”   凌昭低笑:“盛世太平,你我夫妻恩爱,其余的,错过也不可惜。”   江晚晴头疼头晕之后,终于困倦,倚着床侧昏昏欲睡:“我们之中,最后只能有一个人如愿……”   凌昭抱起她,将她轻轻平放在床上,完全是哄人的语气:“你还有什么愿望?”   江晚晴眼睛都快合上了,红唇一张一翕:“死,死,死……”   凌昭无言:“你——”   他摇摇头,刮了刮她鼻尖,戏谑道:“小酒鬼。朕赦你无罪,你是死不了的,譬如今晚,随你怎么放肆……都是无罪。”   此时,他的双臂撑在枕边,凌驾于她之上,红烛燃尽大半,这逐渐黯淡而又静谧的光影中,暧昧情愫悄然涌动。   夜色,烛泪,床榻上躺着他的心上人。   他的目光胶着在她姣好的容颜上,那嫣红的脸颊,随着呼吸颤动的纤长眼睫,和微微张着的柔软红唇。   近在咫尺,低头便能采撷。   于是他缓缓沉下腰,鼻息之间尽是女子甜美的芳香,而就在双唇即将触碰的刹那,他倏地惊醒,利落地翻身下床。   几乎想立刻吩咐王充,连夜把张远那群人叫进宫。   周公之礼,夫妻之礼。   不行……必须先成亲,江晚晴醉了,他当真随心所欲的话,成什么了?   对,成亲,先成亲。   凌昭正要起身,江晚晴忽然翻了个身,对着他,手胡乱抓着什么,没抓住,只碰到他的手,就像找到救命稻草,拉住不放。   他喉结滚动了下:“你……”   她睡着了。   凌昭看了她一会儿,闭上眼长叹一声,认命了。   ——再不成亲,只怕他先被折腾死了。   *   慈宁宫,庭院。   福娃从西殿回去后,容定就一直陪着,直到他就寝。   出去的时候,夜色沉沉,灯笼洒下昏黄的光,天气凉了下来,夜风一吹,就像能穿透衣袍直击骨髓的寒冷。   容定不自觉地将手笼入袖中。   他一向是畏寒的,换了一具躯体,原本不该有这毛病,但还是会下意识的作出这个举动。   抬起头,寒星点点,缀满夜空。   今晚凌昭留在西殿用膳,本没什么,可当容定回到房里,目光随意扫了一圈,忽然定在某一处。   他疾步走到床边,拿起玉瓶,全数倒在手心,数了数……不对。   缺了两粒。   这里面的药,他早换过了,他怎可能在自己房里这么显眼的地方,留下和曹公公之死有关的蛛丝马迹,他只是想试探曹公公一死,会否有人再次闯进他房间——如今,药丸的确少了。   但总是莫名的心慌。   容定开门出去,正巧碰到打水回房的宝儿。   他站住,问:“姑娘来过我房里么?”   宝儿打了个哈欠,视线有点朦胧,听见他的话,脱口道:“咦,你怎么知道?姑娘带我来过呀,拿了两粒治风寒的药。”   容定脸色煞白,木然看了一眼前方:“今夜,姑娘请皇上来——”   宝儿嗤了声,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姑娘说有事求皇上呢,请皇上喝酒,多半是为了雪晴姑娘,但我瞧着,皇上和雪晴姑娘压根看不对眼,姑娘是白费心思撮合了……喂,你上哪儿去?”   容定没回头,疾步向前。   宝儿第一次见他走的那么匆忙,摇摇头:“慌慌张张的,八成心里有鬼。”   王充守在殿外,正一边数星星,一边哼着小曲。   有道人影冷不丁直闯过来,他愣了愣,随即皱眉,尖细的嗓音响起:“站住!你,就是你……”   他盯着这眉清目秀的小太监,呵斥道:“你是宛儿姑娘身边的小容子,走那么快作甚?脚步声轻点儿!”   容定停住,此刻容色苍白,衬得眼眸越发漆黑如墨:“王公公,太子殿下正吵着见宛儿姑娘——”   王充扬了扬拂尘,懒洋洋道:“那不成。今晚上,别说太子,就是太后娘娘来请,也得等上一晚。”   容定心中一片冰冷,慢慢问:“不知,所为何事?”   王公公嗤笑了声,站在台阶上看他:“真是个傻的。小厨房备下酒菜,足足一坛子陈年花雕的分量,你没听说?再抬头瞧瞧这天色……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里面,酒酣耳热,还能发生点什么?”   他没等容定答话,自己先偷摸笑了笑,摇头惋惜道:“咱们呀,只有在旁伺候的份,这辈子是别想咯!”   容定转过头。   窗纸透出暖黄的光,谁的身影投在上面,摇曳成双。   空气中依稀有酒香弥漫,此时此刻,却如断肠散,索命香。   他往前一步。   王充翘起兰花指,点着他:“你干什么?宛儿姑娘亲口吩咐的,今夜谁都不能进去,你回头告诉太子一声,然后叫他奶娘多哄哄他。行了,快走吧,在这里吵吵闹闹的,惊着主子谁都担待不起。”   容定沉默片刻,又看向那影影绰绰的窗户,最终无声离开。   真想惊扰,不会没有法子。   大不了宫里走水,皇帝是肯定要出面的,但是……理智告诉他,以凌昭的性情,宣告天下立后之前,他不会有所作为。   只怕,万一。   容定在房里待不下去,不知不觉走到慈宁宫后的池塘边,坐在石头上,一张脸苍白,素来温润的眼眸望向月色下的水面,目光如尖锐的锋刃。   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投喂池子里的鲤鱼,过了一会,抬手抚上胸口的位置。   这种焦虑,已经很久没有过。   指尖下每一次心脏的跳动,尽是沉沉的疼痛,和不得安宁的躁动。   ——也许,是时候了。   不知又过了多久,第一道曙光撕裂黑暗,很快,天边泛起鱼肚白。   容定坐在那里,就像一座沉默的雕像,整整一晚上,静默无言。终于,他站了起来,发梢衣角沾染了微凉的晨露。   池塘的水是静止的。   一条条翻起肚皮的鱼漂浮在水面上,一动不动。   他掏出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自己的手指,神色平静。   一晚上,足够他想清楚。   他不放手。   ……无论如何,最后的赢家,只能是他!   回去的路上,容定意外撞见一个人。   天光已大亮,何太妃带着心腹宫女如梅来慈宁宫,向李太后请安,远远看见有人往这边来,眉眼依稀有点熟悉,不禁唤道:“你站住。”   那人停下,低着头:“见过何太妃。”   何太妃走近,眯起眼看着他,忽然抬袖掩唇,笑道:“是你啊……宛儿姑娘那么宝贝你,我想叫你来启祥宫问话,她都不肯的。”   容定依旧低眉垂首,淡淡道:“太妃说笑了。”他敛袖行礼,又道:“西殿还有事,容定先行告退。”   何太妃望着他的背影,半晌,突然开口:“如梅,你不觉得他眼熟么?”   如梅小声回道:“主子忘记了?他是曹公公选的人,自然熟悉。”   何太妃蹙眉:“不……”停顿好一会,才转过头:“你顺着他来的路,过去瞧瞧。”   不多时,如梅快步走了回来,附在她耳旁说了几句。   何太妃一怔:“……都死了?”   如梅点点头:“可不是?听说小容子常在那里喂鱼,定是他毒死的,几条鲤鱼而已,也不知道他为的什么。”   何太妃唇边浮起一丝笑,转了个身:“走罢。”   如梅追上两步:“不是去慈宁宫吗?”   何太妃扶了扶发髻上的一支玛瑙簪子,散漫道:“这风吹的头疼……对了,宫里的几位贵女,有一位不就住在附近?据说病了两天了,怪可怜的,你没事多去走动走动。”   *   孟珍儿病了。   这病一半是受了凉,另一半是心病。   自进宫后,皇帝就没正眼瞧过她,好不容易有次在御花园碰到,连一句话都没说上,皇帝一阵风似的走远了。   她都来不及说出自己的名字。   至于太后,除了齐婉月和江雪晴,待谁都差不了多少,她病了之后,叫马嬷嬷送来了一点东西,只这样而已。   她一直记得是为什么进宫的,为此更着急上火。   这天早上,雁儿伺候她喝下药,想说点话解闷,便道:“奴婢刚在路上遇见启祥宫的如梅姐姐,听她说,大姑娘身边的一个小太监毒死了一池子的红鲤鱼,这平白无故的,不是造孽折自己的福气吗?”   孟珍儿咳嗽一声,蹙起眉:“启祥宫?”   雁儿道:“如梅姐姐是伺候何太妃的宫女。”叹了口气,又道:“大姑娘这般慈悲心肠的人,怎会教出这等心术不正的奴才。”   孟珍儿暗想,既然是先帝的妃嫔,那定是没有利害关系的,应该只是随口说起这事,并无深意,可是……   雁儿将汤勺和碗放下,看着主子,忧心道:“姑娘,夫人又托人带了口信来,问您在宫里进展如何,可有讨得皇上喜欢,您看这……怎么办呀!”   别说讨皇上喜欢,就是在皇上那里留下姓名,都比登天还难。   孟珍儿攥紧手,沉默半晌,决然道:“雁儿,你现在就去那池塘边看看,是否真有死鱼,如梅说的若属实,你带上一个小壶去,装半壶池水回来。”   雁儿疑惑不解:“姑娘?”   孟珍儿低头看着被子上绣的花,咬了咬牙:“不能再这么下去,必须让皇上先记住我,你就照我说的办,还有,记住——”抬头,紧紧盯住对方:“我病着不见好,你在乡下听说一个偏方,有红鲤的水能趋吉避凶,这些天,你都是用烧开的池水煎药的。”   雁儿这回听明白了,心中惴惴:“可是……可是那太监的死活不要紧,若是连累了大姑娘……”   孟珍儿冷笑:“我在宫里这么久,你见大姑娘关心过我吗?来看过我吗?所谓的慈悲心肠,只是对着她的亲姊妹罢了,她从没将我放在心上!再说了,就一个小太监,大姑娘大可撇清干系,不受牵连。”   雁儿点了点头:“是。”   *   慈宁宫,西殿。   容定刚走进去,看见喜冬抱着一床衾被从内殿出来,脸上喜滋滋的,不知有什么好事,正往后院去。   他一向眼尖,一眼就看见被单垂下的一角,有一块醒目的血渍。   刹那间,心沉到谷底。   那暗色的红在视线中漫开,心口一阵钻心剧痛,流出的血散发着丝丝寒气。   他开口:“喜冬姑娘。”   喜冬停住,看着他:“小容子?姑娘正找你呢,还不快进去。”   容定问:“皇上昨夜留下了?”   喜冬便又忍不住笑意:“你消息倒是灵通,皇上刚走不久,姑娘的醒酒汤,宝儿已经送进去了——你盯着被子瞧什么?”   她微微侧过身,瞪他一眼:“你这小太监,偏对这种事好奇,想什么呢?快去。”   江晚晴刚起,换上衣裳,长发还披在肩上。   宝儿喂她喝下醒酒汤便出去了,她独自一人坐在梳妆台前,脸容憔悴而疲惫,宿醉之后,头疼难止。   从镜中看见容定进来,又见他关上门,她回头:“你来的正好,那西域神药难道还分人看脸的吗?怎么你有效,到我身上就没用了——”   看清楚他的容颜,忽然一愣。   他脸色苍白,身上带着秋日清晨的寒意,细长的凤眸是墨一般的黑,隐隐又像燃烧的暗色火焰。   江晚晴撑起身子,细眉微蹙:“你昨天——”   容定微微一笑:“在外面待了一晚上。”   江晚晴沉默下来,猜到他肯定误会了什么,开口:“我——”   他再次打断,一步一步,缓缓逼近,声音依旧低沉温润:“姑娘拿药之前,为何不问我一声?”   他不等她回答,又笑了笑:“因为七弟可信,我却不值得姑娘信任么?”   江晚晴甚少见他咄咄逼人,难免紧张,退后两步。   容定毫不退让,将她堵在墙边,眉间寒如霜雪,在她耳边低声道:“昨夜,我该纵火的。”   江晚晴神色一变,想说什么,他却轻笑了声:“姑娘觉得我可笑,今生已是太监,却总说这些没头绪的话。”   江晚晴讷讷道:“……原来你自己清楚。”   容定看着她,目光如冰凉的绸缎,轻轻划过心头:“那,我告诉你为什么。” 第54章   江晚晴作梦也没想到会有这么离奇的事。   古代生活二十年,在这宫规森严的地方,这种……这种罪不可赦的纰漏,原是想都不敢想的。   容定不曾说什么。   他只是突然伸手,将她紧紧拥在怀里,隔着衣衫,寸寸血肉相贴,几乎密不可分。   于是,江晚晴再真切不过的体会到他的意思。   为何他总说生儿育女的话,为何他三番两次出言调戏,屡教不改,为何……为何那天沐浴后撞见他,他比自己更不自在,苍白的脸上浮起诡异的红色,目光一旦落在她身上,立刻火急火燎的移开。   这个人假扮太监,在长华宫,在西殿,待了这么些天,她从未设防,甚至有时晚上歇下了,是他陪在旁边。   他,他他……岂有此理!   江晚晴使劲推开他,脸上淡无血色,压低声音飞快道:“你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你这个样子,还不想着赶紧离宫,万一东窗事发——”   容定轻轻一笑:“万一东窗事发,皇上会怀疑姑娘与我有染?”   江晚晴想不通,都到了这时候,他怎么还能笑的出来,惊疑地瞪着他:“你笑什么?他若真的怀疑上了,处置我之前,一定先活剐了你。”   容定若有所思:“那么,姑娘会为我求情吗?”   江晚晴不假思索:“会。”   容定又问:“我千刀万剐,姑娘会为我流泪吗?”   江晚晴无语问天:“这是重点吗!”   容定安静地看着她,目光如沉默燃烧的雪:“姑娘一心求死,这不正如了你的愿?还是黄泉路上有我作伴,姑娘不甘心?”   又来了,这样以温和有礼伪装的步步紧逼。   江晚晴直视着他,不闪不躲:“人们畏惧死亡,因为不知死后魂归何方,我不同……可你呢?我不怕死,但我从未希望因此牵连任何人,你的命来之不易,你自己不知珍惜吗?”   容定又往前一步。   江晚晴再次被逼到绝路,后背抵住冰冷坚硬的墙壁,眼睁睁看着他靠近,张了张唇:“冷静……你先冷静。”   容定站住不动,笑意浅淡:“姑娘都看出我不冷静了么。”   他唇角的弧度毫无温度,冷冰冰的:“可我觉得,是我冷静的太久,姑娘只想和我当朋友,而我从来把姑娘当成……”尾音低下去,化成只有两人可听见的字节:“……妻子。”   江晚晴看了他一眼。   容定低眸一笑,退开几步:“这般咄咄逼人,你不喜欢,所以我冷静、退让……整整七年。而七弟粗鲁,不解风情,最终他留在寝殿过夜,我在外面站了一晚。姑娘,你说,天理何在?”   江晚晴从他心平气和的一字一句,听出了山西老陈醋的酸味。   天理何在?   ——问原著作者啊。   谁叫这是一本宫斗文,凌昭是男主,他最大,如果是重生太监逆袭文,没准翻身的就是别人了。   江晚晴看向床榻上新换的被褥,咳嗽了下:“关于留在寝殿过夜——”   容定寒声打断:“够了。”   这简单的两个字,蕴含的警告甚是可怕,江晚晴不觉住口。   容定沉默许久,忽然道:“姑娘不是一直想知道,你小心隐藏的秘密,我究竟猜出了多少,又知道多少么。”   江晚晴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盯着他,紧接着平复心绪,恢复镇定。   不可能。   就算有惊才绝艳的能力,多智近妖的本事,又不是真的神仙,如此匪夷所思、怪力乱神之事,他不可能猜的出来。   这明摆着就是在套话,冷静,一定冷静!别着了他的道。   容定见她脸上神色一变再变,精彩纷呈,低笑一声,缓缓踱了几步,倚窗而立:“这些天,我陪着福娃,你的事情,他什么都没透露,只不过有句话,他重复了很多遍。”   江晚晴将信将疑地看住他。   容定回头,徐徐道:“福娃说,无论你去哪里,都会带上他,你答应过,永远不会撇下他。”   晨曦中,他的目光渐渐柔和,是一种极易蛊惑人心的平淡。   “我曾提议出宫,你一口否决。”   “自我下葬后,你种种怪异的行为,分明一心求死,而且不是简单的死。”   “你一再的激怒,是为了逼七弟杀你。”   “死后能去什么地方,且是只有你能去,我们全不能的?”   “你有血有肉,匕首划伤手臂,血是红色的,非妖非仙,同在人间。”   “自小家世清白,毫无疑点,不存在掉包或北羌南越细作假扮的可能。”   ……   容定每说一句,江晚晴的脸色便苍白一分。   终于,他不再往下说,长久的沉默后,柔声唤道:“姑娘。”   江晚晴几乎成了惊弓之鸟,一听见他的声音,眼里尽是戒备和警惕:“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容定又走过来,抬起手,将她额前碎发别到耳后,轻声道:“你真的是江晚晴么?这个名字,江尚书之女的身份……到底哪一处出了错?”   江晚晴冷冷看着他,皱起眉:“荒谬。就从福娃的一句话,你能联想这么多?你所说的事情,你自己觉得可能吗?”   容定道:“以前断不会往这上面想,但我可以死而复生,姑娘为何不能另有来路?”   江晚晴第一次感受到智商碾压的恐惧。   他知道在她这里问不出话,所以根本没什么迟到的父爱,他从一开始就打算从福娃嘴里套话,而那孩子再普通不过的无心之言,被他听去,他从中就能理清大致的前因后果。   这个人,太可怕。   容定看见她的眼神,细长凤眸中的光逐渐黯淡,轻叹一声:“别怕。”他的声音很低很低,比起安抚,更像压抑的祈求:“我不会阻止你,无论你去何处,我……”   他忽然止住,心口滚烫,喉咙干涩,哑声道:“七弟如今已为君王,肩上担负大夏的江山社稷,决不可能随你一走了之,而我不与他争抢,天涯海角,只求与姑娘同去同归。”   江晚晴动了动唇,没发出声音。   容定贴心的加上一句:“福娃虽非你我亲生,我……也是可以和他相处的,当然,以后若能为他添几个聪慧的弟弟妹妹,更好。”   江晚晴惊恐之后,突然觉得想笑:“你想的真周到。”   到这地步,还惦记他的生儿育女梦不肯死心,并且话里话外,没忘记嫌弃一下福娃的智商。   容定低声道:“姑娘……”   江晚晴平静下来,对着他笑了笑:“方才有句话没说完,昨天你七弟是留下了,只是什么都没发生,半夜我起来,忘记他在我身边,头上的发簪伤到他手臂,殿内无人伺候,四周黑漆漆的,他流了不少血,我昏头转向,胡乱抓到什么,就给他擦了擦。”   容定一怔。   所以,那被衾上的血渍……   江晚晴猜中他心思,点了点头,语气更温和:“陛下一向为人谨慎,心事不与人言,这回难得气昏头,我还要多谢你全盘告知,好叫我尽早送你出宫。”   容定回神,急忙上前:“姑娘——”   江晚晴转身就往外走,头也不回:“自今日起,你留在房中闭门思过,无我准许,不得踏出半步。”   刚走到门口,忽听身后幽幽一声叹息。   “这话当真耳熟。”   江晚晴回过头,脸上没有表情,看着他。   容定垂下眸,低低道:“……听着像打入冷宫似的。”   江晚晴不禁有点佩服他过硬的心理素质。   无论何时何地,身处优势劣势,他全然不在意,总那么云淡风轻,分明已经交出底牌,还有心思出言调戏。   这么一想,他的心不像肉长的,简直坚强如铁。   正腹诽着,又听他含笑道:“下次,可要罚跪算盘?”   江晚晴顿时清醒过来,瞪他一眼,推门出去。   *   午时刚过。   因为醉酒和早上的一场惊吓,江晚晴没有胃口吃东西,随意喝了点清粥,便躺回床榻上休息。   这本该是一日之中,西殿较为清静的时候。   可惜这份宁静持续了没多久,便被一个满脸愤慨的丫鬟打断了。   雁儿脸上都是泪水,一双眼睛却带着凶狠,不顾拦阻闯进来,直往后院的庑房去,嘴里叫着:“我们姑娘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害她?你、你这狠毒的东西——”   喜冬听见叫嚷声,寻了过来,挡在她面前,冷冷道:“站住!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你家院子?由的你在此撒泼!”   雁儿便哭了:“姐姐,我不是无理取闹,实在是那太监太歹毒,有心害我家姑娘的性命,如今姑娘呕吐不止,恐怕是中毒深了,我……我非得揪他出来!”   旁边有人围了过来,劝道:“这位姐姐先别哭了,你说的太监是谁?”   雁儿吸了吸鼻子,恨恨道:“就是总在后边池塘喂鱼的那个,是他害了姑娘!”   喜冬皱眉:“小容子?”   雁儿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一间房门紧闭的屋子,瞬间了然,猛地开门冲进去,悲愤的叫道:“你给我出来!姑娘若有个三长两短,你来偿命,你——”   门半开着,看不清人影,只依稀看见雁儿扑过去,和另一人纠缠起来。   喜冬转向两名呆住的小太监,怒道:“把她抓起来!再这么吵嚷下去,是要惊动姑娘和太后娘娘吗?”   那两人急忙跟过去,才进门槛,其中一人惊呼出声:“呀!容公公,你怎么了?”   喜冬柳眉紧蹙,推开他们,往前一看,只见容定额头上尽是冷汗,坐在一边的角落里,那脸便和墙壁一般的惨白,而他左腿的膝盖已然受了伤,裤子上沾着触目惊心的血迹。   雁儿站在他身前不远处,脚下有一块掉落的小石头,凸起的尖角上有血,明显就是行凶之物。   喜冬怒不可遏,指着雁儿:“你好大的胆子,这是越过主子们,越过慎刑司,对西殿的人动用私刑来了?有福!”   一旁的太监忙站了出来。   喜冬语气冰冷:“请慎刑司的薛公公过来。”   雁儿突然醒过神,以前听说过慎刑司的名声,登时吓的面无人色,连连摆手:“不是我,不是我……是他动手砸伤的,我根本没碰他!”   喜冬冷笑:“你自己听着,觉得这话可信吗?好端端的,他为何打伤自己?”   雁儿腿一软跪了下来,求饶:“姐姐,真的不是我,他……他故意陷害我,他下毒害我姑娘,如今又来诬陷我!”   喜冬冷哼一声,道:“你有什么冤屈,到时去薛公公面前申辩,是否清白,刑具下说话。”   雁儿瘫倒在地,骇然瞪大眼睛,泪如雨下。   就在这时,只听彭嬷嬷淡淡道:“何事在此喧哗?”   众人看向门口,只见不止彭嬷嬷和刘实听见动静过来了,就连李太后都在,心中大惊,慌忙齐齐跪下:“参见太后娘娘,太后娘娘万安。”   李太后脸色淡淡的:“都起来罢。”   她扶着彭嬷嬷的手,慢慢走了进去,似乎并不很在意这地方简陋,随意找了张椅子坐下,眼里的笑意染上轻讽之色:“哀家很久没看见这阵仗了,好热闹。”   雁儿背后冷汗涔涔,大气都不敢出。   刘实清了清喉咙,环视四周,道:“不相干的人,全退下。”   不一会儿,房里只剩下喜冬、雁儿和容定三人。   喜冬接过宫女奉上的热茶,低着头递给彭嬷嬷,再由彭嬷嬷放到太后手边。   李太后端起茶杯,轻轻吹一口气,这才开口:“这都怎么了?”   雁儿膝行两步,哭得肝肠寸断,抢着道:“求太后娘娘给我们姑娘作主!姑娘病了好几天了,奴婢担心的不得了,想起家乡偏方,有红鲤出没的池水最是祥瑞,有趋吉避凶之用,所以这些天都是用后院池塘的水,烧开了煮药,谁知……”   她指着角落里闷不吭声的容定,委屈地流下泪水:“这太监好狠的心,看见奴婢每天来取水,便偷偷在水中下毒,不仅毒死了鲤鱼,还……还……”   她掩面痛哭,满是凄凉。   李太后看了一眼那眉眼极为俊秀的少年太监,问:“还如何?”   雁儿哽咽道:“姑娘今早服药后,一直呕吐,奴婢请了太医来看,说是病症加重了,太后娘娘……”她不停地磕头,哀求:“求太后娘娘作主!”   李太后转过头,对刘实道:“你去把人请过来。”   雁儿一惊:“姑娘如今重病在身——”   李太后淡声道:“那就抬过来,宫里出了下毒害人的事,定要查个清楚。”   刘实领命:“是,奴才这就去。”   李太后的目光再次落在沉默的少年身上,问道:“他腿上的伤,怎么回事?”   雁儿惊慌抬头,恳切道:“太后明鉴,奴婢以身家性命发誓,绝没有动过他,这石头是他自己的,他一看见奴婢进来,害怕事情败露,就先伤了自己的腿,陷害奴婢!”   喜冬跪在她身边,平静道:“太后娘娘,当时奴婢等人在外面,亲眼看见她一冲进来就和小容子纠缠起来,有福他们都可以作证。”   雁儿急道:“奴婢冤枉——”   李太后叹了一声,又觉得说不清的厌倦和心烦:“行了,你们各执一词,争辩不出个结果,都安静会儿。”   两名侍女一齐噤声。   李太后又看向容定,见他只是咬牙忍住疼痛,脸色虽苍白,却不显慌乱,更不曾替自己申辩一句,不禁问道:“你……没什么要说的吗?”   *   江晚晴难得睡得沉,梦中却被惊醒,迷迷糊糊的起来,由着宝儿替她洗漱穿衣。   宝儿神色慌张,低声道:“姑娘,方才喜冬姐给红珠使了眼色,叫她带话过来,请您立刻过去后院瞧瞧,太后娘娘和彭嬷嬷都在,大事不好了!”   江晚晴意兴阑珊:“什么大事?”   宝儿心急如焚:“是您那位表妹,那个孟姑娘,她生病了,身边的坏丫鬟却诬陷是您动的手脚——”   江晚晴一听,这下子清醒了,心中一喜,暗想终于啊,否极泰来,这个机会,她等的好苦!   于是,她侧眸看了一眼宝儿,惭愧地长叹了声,沉重点头:“其实她说的不错,正是我下的手,就是我。”   宝儿呆住,几乎失声叫出来,忙用手捂住嘴,声音颤抖:“是您指使小容子在水里下毒的?!”   江晚晴一愣:“什么?”   宝儿睁大了眼睛,颤声道:“那丫鬟说,小容子毒死了池塘里的鱼,有心害她家姑娘,是……是您叫小容子这么干的?”   容定?   江晚晴胸口才燃起的希望之火又灭了,蔫蔫道:“不,不是我……”   宝儿松了一口气,拍拍胸脯:“姑娘以后万万不可这么吓奴婢,奴婢这心方才都要跳出来了,咱们快过去吧!” 第55章   江晚晴到的时候,恰好看见几名太监抬着一顶小轿子进来,停下后,有一名宫女上前撩起轿帘,扶着一位窈窕的青衣少女出来。   正是好久不见的表小姐孟珍儿。   比起刚进宫时,孟珍儿形容憔悴,消瘦的厉害,令人心生不忍,走起路来,更是三步一停,好像风一吹就会倒下。   孟珍儿看见她,勉强挤出一点笑,气若游丝:“珍儿见过……宛儿姑娘。”   江晚晴微微点头,冲着搀扶她的宫女道:“小心着些。”   两人进去,只见小小的一间屋子,已经站满了人。   江雪晴也在场,原本站的离彭嬷嬷很近,此时看到姐姐,便静悄悄地走过去,站到江晚晴身后。   容定一条长腿半残不残的横在地上,容色苍白如雪,独自一人靠在角落里,游离于暗流汹涌的氛围之外。   他低着头,手执一方纯白色的,素净得连一丝杂色也无的帕子,极有耐心地、用力地擦拭另一只手的手背。   手背上没有污渍,也没受伤。   江晚晴看他一眼,心中为这大好的机会惋惜,原本可以作一番文章,现在牵扯到他,只能浪费了,又不知他受伤轻重,担心他膝盖怎么了,一时沉默无言。   她有意等孟珍儿,走的慢,两人同时拜倒,道:“参见太后娘娘。”   李太后抬手,柔声道:“刘实,给两位姑娘赐座。”   江晚晴和孟珍儿坐下了,这一出戏正式开唱。   李太后看向角落中的少年,见他外表狼狈,内里却自有一股清贵高华的态度,不知为何,比起其他宫人,更高看了他几分,开口:“方才听你说,这件事,你没什么想为自己申辩的。”   孟珍儿一听,暗自窃喜,心想难不成歪打正着,这小太监心怀鬼胎,如今心虚的很,全认下了?   容定不卑不亢,答道:“是。”   李太后点头,语气平缓,喜怒不明:“那好,哀家问你,一直在池塘喂养鲤鱼的人,是不是你?”   容定道:“是。”   李太后又问:“这名叫雁儿的丫鬟前来取水,你看见过她吗?”   容定道:“不曾。”   雁儿猛地抬头,叫起来:“你胡说!你明明看见我了,我蹲下来装水,眼睛一抬,就看见你站在旁边,阴森森地盯着我瞧!”   彭嬷嬷皱了皱眉,厉声喝道:“太后娘娘问话,岂有你插嘴的份!”   雁儿赶紧住口,怯怯地瑟缩着。   李太后沉默片刻,问身后的大太监:“刘实,池塘里死了的鲤鱼,你派人去瞧过没有?”   刘实恭敬道:“去过了,确实有几条死鱼浮起来,但到底怎么死的,还在查。”   孟珍儿本就憔悴的容颜,更显得惨淡,无辜地睁大眼睛,透明的泪珠子一串串滚落。   她看了看容定,又看一眼江晚晴,神情委屈而又惊恐,以手掩面,发出低低的呜咽。   李太后盯着容定,一字字问:“是你在水里下毒的?”   容定抬眸,白玉般的额头蒙着一层细密的冷汗,狭长的黑眸却平静无澜:“回太后,未曾。”   孟珍儿更为悲苦,眼泪掉的飞快,一根秀气的手指颤巍巍指向他,哽咽道:“你……你……为什么?”   雁儿也哭出了声,膝行几步到主子跟前,抱住孟珍儿的腿痛哭流涕:“姑娘自进宫后便孤苦无依,比不得旁人,都怪奴婢,有人存心加害,奴婢却没有多留个心眼,因此害苦了姑娘,满腹委屈也无处申诉……”   江雪晴慢悠悠道:“表姐别哭了,你自称中了毒,再这么哭下去,发作起来如何了得?太后娘娘慧眼如炬,定不会冤枉了谁……还是,表姐觉得太后娘娘不公正,会偏袒了谁?”   孟珍儿一双泪眼凄凄惶惶,强撑着站起身,慢慢跪下:“珍儿不敢,珍儿……全凭太后娘娘作主。”   李太后微微笑了笑:“你身子虚,快起来坐着。哀家呢,作不了谁的主,只是宫里出了事情,总要查个水落石出,皇上国事繁忙,不能叫他在这上面分神。”   孟珍儿便又坐下,一张小脸梨花带雨,柔柔弱弱的:“……是。”   江晚晴瞥了容定一眼,眼底掠过一闪即逝的疑虑。   他说,昨夜他一直在外面,难道他自以为头顶发绿,一气之下把鱼给毒死了,还留下了一池死鱼引人注目?   这不是作死么。   她拿不定主意,到底认还是不认呢?   若真是容定下的毒手,那他肯定逃脱不了干系,她可以顺势一起认下,只怕不是他干的,她认了下来,那就很尴尬了。   容定察觉到投注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抬眸看过来,正撞上她的目光,于是,他清冷的眼底泛起一丝暖意。   江晚晴默不作声,孟珍儿认定她心中有鬼,愈加成竹在胸,暗自冷笑——她倒要亲眼瞧一瞧,等真相水落石出,江家两姐妹百口莫辩,会怎么跪地磕头,痛哭求饶。   李太后蹙了蹙眉,话仍是对着容定说的:“你没下毒,怎么鱼都死了?”   容定平淡道:“撑死的。”   李太后:“……”   话一出口,所有人全呆住了,看着他说不出话。   最后,雁儿先反应过来,斩钉截铁道:“不可能!今早我们姑娘喝下药汤后,呕吐不止,请太医来看过,也说姑娘多半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分明就是你下的毒,你还敢狡辩!”   她说这话是有底气的。   为了使计划成功,她的确用池水煮药,孟珍儿冒险啜了一小口,当即便腹痛胸闷,太医也肯定了吃食上有问题。   容定眼尾淡扫,只在雁儿脸上停留一刹那,便失去兴致,又低下头:“昨天鱼食洒的太多,原本今天只要少喂一点即可,但我不慎打翻了装鱼食的盒子,因此鲤鱼多半死于饱胀。”   孟珍儿怒极反笑,惨然笑道:“所以……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中毒全与你无关,当着太后的面,你都敢这么说,就不怕天打雷劈,遭报应吗?”   容定淡淡道:“孟姑娘中毒与否,恕我不知,但喝药后呕吐不止,与此事自然是大有关联的。”   孟珍儿越发不明白他的用意,沉默地盯着他,目光渐冷。   李太后道:“你有话说清楚。”   容定低声道:“是。”他看了雁儿一眼,突然问:“你今早看见我了么?”   雁儿一愣,下意识道:“没有。”顿了顿,又加上句:“我去的时候,你已经先走了。”   容定从容道:“我天没亮就喂了鱼,离开前,这些鱼都死透了浮在水面上。这么多死鱼,就是不下毒,水也不干净,雁儿姑娘前来打水,定能瞧见,可还是执意用这水煮药,其中缘由……”他微微一笑:“……若非坚信死鱼也是吉兆,那只能是明知孟姑娘病着,还有意捉弄。”   雁儿大惊失色:“我没有,我……”她看着孟珍儿,眼神流露出深深的恐惧:“姑娘,姑娘救我……”   孟珍儿咬了咬下唇,指尖发凉,紧紧攥住手。   这时,一名太监走进来,对刘实说了几句。   刘实点头,别有深意地看了眼孟珍儿,又对李太后道:“太后娘娘,都查清楚了,是个误会,水中无毒,正如小容子所言,鱼是因为误食太多,撑死了。”   孟珍儿身子不受控制地晃了晃,只得抓紧了椅子扶手。   李太后笑了笑,叹息道:“弄明白了就好,虽说是误会,到底害苦了珍儿,这得怪刁钻的奴才作恶多端、挑拨是非,平白多出一场风波。”   她看着六神无主、抖成筛子的雁儿,目光添上一抹厌恶:“伺候主子不尽心,诬陷他人倒是一把好手,还在哀家的慈宁宫动用私刑,肆意伤人——来人,押下去,打二十板子,赶出宫去。”   雁儿吓的魂飞魄散,死死抓住孟珍儿的衣角:“姑娘救救奴婢,姑娘,奴婢——”   孟珍儿细声细气道:“是你害我在先,太后娘娘仁慈,留你一条性命,主仆一场,我也不再计较……”   她用帕子捂住嘴,低咳两声,苦笑道:“你父母和弟弟都在府中当差,他们都是老实可靠的,怎就养出了你这么黑心肠的女儿?”   雁儿本想求饶,可听她说起自己亲人,顿时没了声气,整个人瘫软在地,像一滩烂泥,麻木地由着人拖了出去。   江雪晴看着雁儿僵硬的背影,对孟珍儿笑道:“这等歹毒的丫鬟留在身边,只怕后患无穷,如今太后替你出头,表姐这下终于可以安心养病了。”   孟珍儿看了看她,只觉得少女脸上的笑容,善意中透出无尽嘲弄,她脸上微微发烫,心里却是冰凉的,默默垂下头颅,不吭声。   李太后缓缓起身,轻声道:“宛儿。”   江晚晴走过去:“太后娘娘。”   李太后拍拍她的手,欲言又止,静默了会,道:“小容子虽有过错,但已经受了伤,也算受罚了,剩下的,你作主罢。”   江晚晴颔首:“是。”   李太后笑意微苦,声音更轻:“从前慈宁宫太清静,现在又过于热闹了,有时想一想,还不如就那么冷清着。”   江晚晴一怔,抬起头。   李太后没再多说,由彭嬷嬷扶着往外去。   江雪晴眼见太后走了,这才往孟珍儿旁边的椅子上一坐,叹了口气:“雁儿是你自小的贴身丫鬟,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挨这一顿打,不至于丧命,但万一落下病根子,一辈子就葬送了。”   孟珍儿目不斜视,缓慢地站起来,身体摇摇欲坠:“那也是她咎由自取。”   江雪晴道:“是,若无害人之心,便不会有今日之祸——造因得果,都是咎由自取。”   最后这四个字,说的又慢又重。   孟珍儿心里一冷,回头看了她一眼,默不作声地出去了。   走到庭院中,却见刘实竟然没有随李太后离开,而是在台阶下等候。   孟珍儿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刘公公?”   刘实走到她跟前,笑容恭敬有礼:“太后娘娘说了,孟姑娘既然病着,那就好好养病,以后的请安都免了——对了,您这一病,家里人也都担心坏了,等稍微好些了,出宫报个平安吧。”   孟珍儿心凉了大半,嘴唇蠕动几下:“那……那出宫后……”   刘实笑了笑:“出宫后,就在府中好生休养,不必再进宫了。话已经带到,奴才告退。”   孟珍儿不由追上两步:“刘公公!”   刘实转身,笑意淡去:“留雁儿一条命,是太后对她的仁慈,这一番安排,是对姑娘您的仁慈,您好自为之。”   孟珍儿看着他离去,只觉得这吹在脸上的秋风,比冬日的狂风更刺骨疼痛。   *   江雪晴先回房了,方才站了满屋的人,终于只剩下两三个。   宝儿听江晚晴的吩咐,回去取了药箱过来,蹲下查看容定的伤势,不禁打了个哆嗦:“我见过发疯的宫女,可没见过这么疯的,拿着块石头就往人身上砸,小容子,你一定吓坏了吧?”   容定道:“有点。”   那语气太平静,以至于他的话毫无说服力。   江晚晴看了他一眼,替他上药,一边问:“伤到骨头了吗?”   容定摇头:“没有。”药粉沾到伤口,他只微微皱眉,可看见江晚晴稍显沉郁的脸,当机立断,倒吸一口凉气:“……好疼。”   江晚晴将药瓶放回小箱子里,叫宝儿带回去,顺便去一趟太医院,问卫九拿些治跌打损伤的膏药。   等门关上了,江晚晴看着他:“我也没见过随身带着块石头的丫鬟。”   闲杂人等不在,容定无意隐瞒:“是我。”   江晚晴问:“为什么?”   容定抬眸,唇边一丝轻浅的笑,温柔如水:“我原本不怎么在意,可姑娘特意向七弟求了准我不下跪,这会儿若像个犯人似的被押在地上,岂不是辜负了你的好意。”他低下头,又拿起帕子擦拭手背:“不如我亲自动手。”   江晚晴心思复杂,低叹一声:“就为了这个?我知道你对人狠,可对你自己,有必要吗?”   容定笑笑:“我一向心冷,对人对己都一样。”他皱眉,咳嗽了声,悄悄看她一眼,强调:“对你不一样。”   江晚晴没作声。   容定打量着她脸色,缓缓道:“对帝王而言,善良仁慈未必是好事,就像心狠手黑未必是坏事……我是这样,七弟迟早也变成这样。”   江晚晴长叹口气:“你又提他干什么?”   容定低眸:“我知道你不喜欢……”停顿了下,又道:“好,不提他,你我曾为结发夫妻,和他自是不同。”   “……”   沉默了会儿,江晚晴开口:“别擦了,再擦手背破皮了,你手怎么了?”   容定道:“方才那丫鬟纠缠我,碰到了。”   江晚晴无言以对。   差点忘记,他是有洁癖的人。   她又问:“那满池子的死鱼……”   容定轻笑一声:“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这不就有人上钩了?”   江晚晴道:“以后你别搀和这些事……”看一眼他伤口,摇头:“姜太公钓鱼,自己磕伤了腿。”   容定凝视着她,柔声道:“姑娘早上恼了我,这下……消气了吗?”   江晚晴一怔:“你——”   容定轻轻一叹:“你替我上药,我就当你消气了,嗯?”目光暗了暗,他声音渐低:“世间万物,能动摇我心者,寥寥无几。可我害怕姑娘不理我,赶我走,我……”   ——我那么喜欢你。   这句话,终究说不出口。   他眉心拧起,闭上眼睛,千言万语,化作一声叹息。   *   晚上,皇帝听说了西殿的事,过来了一趟,见江晚晴精神不振,问道:“还头疼么?”   他颇为无奈地笑了笑,轻点她额头:“以后还敢不敢喝醉酒了?”   江晚晴抬起眸,看了他一眼,叹气:“我只是在想,我和皇上可能八字不合,除了打仗的时候,你平时很少擦着碰着,但跟我在一起——”她指了指他手背上的划伤:“这是当年你来府上寻我的时候,被我的簪子划到的。”又卷起他袖子,指着他的手臂:“这是昨晚上割伤的,加上你胸前的,可不是命中相冲?”   凌昭拧眉:“歪理。”   他坐到她身边,很自然地圈住她的肩膀,低声道:“朕早就叫张远拿着生辰八字去找大师算过,和你最是般配,命中注定是要白头到老的。”   江晚晴有点惊讶:“你何时信这个了?”   凌昭便笑:“偶尔信一信,吉言入耳,其它的就算了。”   江晚晴瞪他一眼。   凌昭轻抚她柔软的黑发,温声道:“朕知道,你是因为白天的事,心中不快。”他沉默了会,道:“你生性纯善,太容易遭人算计,朕的身边,只能有你一人。”   江晚晴看着他:“皇上就认定我纯善吗?”   ——若是有一天,真相与你所想不同呢?   倘若所有证据都指向她,千夫所指之下,他又会如何,还能轻易说出这句话么? 第56章   慈宁宫,正殿。   李太后自庑房回来,旧疾发作,又头疼了好一阵子。   清早,贵女们结伴前来请安,在殿前等了会儿,最终却是彭嬷嬷出来告知,太后近来凤体不适,这两天的请安都免了。   待众人走后,彭嬷嬷回到殿内,见太后正站在窗前,透过切割成精致图案的窗格子,望着少女们年轻俏丽的背影。   彭嬷嬷侍立在旁,不敢出声。   良久,李太后转过身,叹了口气。   彭嬷嬷这才开口:“太后娘娘,虽然是旧疾,但还是请太医来看一看吧……”   李太后在椅子上坐下,端起茶盏,抿了口清茶:“若是请太医来,必定惊动皇帝,你也知道头疼是哀家的老毛病,清清静静地休息几天,自个儿就会好起来,何必兴师动众。”   彭嬷嬷走过去,压低声音:“太后是觉得,最近不太清静?”   李太后看了她一眼,笑起来:“瞧你这话问的。你在哀家身边,这一桩接着一桩的烦心事,全都看在眼里,你会不知道吗?”   彭嬷嬷便有些惭愧,也笑了笑:“太后指的是罗姑娘和孟姑娘?”   李太后垂眸,凝视杯中茶叶,淡淡道:“明面上,是她们闹出了事,可暗地里……只怕还有更多人不甘寂寞,在心里谋划。”   彭嬷嬷点了点头,唇边溢出一声叹息。   李太后皱眉,恨铁不成钢:“这一双双的眼睛,都盯着哀家的慈宁宫,盯着宛儿的西殿不放,整天都琢磨些什么呢?换作哀家,圣祖爷若有这么一位和善的红颜知己,哀家定会想方设法交好,多有往来,不仅见皇帝的机会多,更能讨好圣心,可你瞧她们……唉!”   彭嬷嬷叹道:“太后说的都是过来人的话了,刚进宫那会儿,哪能想的通透呢?”   李太后微微颔首,道:“你说的不错,刚进宫,没有子嗣,自然执着于争宠承恩,但是她们如今都没有名分,不把心思放在如何讨皇帝喜欢上面,反而天天围着哀家的宛儿打转,难道斗倒了宛儿,皇上就能高看她们一眼?”   彭嬷嬷抬眸,欲言又止。   李太后摆了摆手:“你有话大可直说,别藏着掖着。”   彭嬷嬷便道:“太后娘娘,恕奴婢直言,这些日子,皇上几乎没一天不去西殿的,且留宿也不稀奇,连敬事房的人都一再询问,是否要记下……这等荣宠,看在不知内情的人眼里,只能是宛儿姑娘独揽圣心,不许皇上雨露均沾。”   李太后冷哼一声:“皇帝那性子,谁能拘束他?从前哀家不准他亲近宛儿,宛儿也不愿意,你看他听过吗?”   彭嬷嬷无奈笑道:“话是这么说,可旁人哪里知道。”   李太后沉默下来,足有一盏茶的时间,当彭嬷嬷撤下冷茶,换上新的,才听她长叹一声:“也许,哀家真的错了。当时,哀家只想着传召这些世家贵女进宫,真的要斗、要争,总会等到侍寝定了位份后,谁知……”   她捧起热茶,苦笑道:“画像上看着,都是多么可人疼的姑娘,谁知心思却能这般阴毒。哀家是真的老了,忘记了当年刚进宫,仔细算起来,和她们没差上两岁。后宫的女子怎会不争不抢不算计?算计别人,算计皇上,算计……哀家。”   彭嬷嬷皱眉:“谅她们还没这个胆子。”   李太后笑了声,素来温和慈祥的目光,沧桑中透出厚重的悲哀:“圣祖爷在时,宫中的阴私,一件件,难道不骇人听闻吗?入宫前杀鱼杀鸡都不忍看,入宫久了,为了争宠设计杀人,谋害皇嗣,眼睛都不眨一下,全疯魔了。”   彭嬷嬷低下头,暗自叹息。   李太后又静默片刻,忽然道:“哀家是真的怀念,当初和宛儿两个人在慈宁宫,每天过的都开心,反倒是现在——”   她深深拧眉,声音渐渐低下去:“夜半惊梦,总梦见哀家还是圣祖爷的妃子,过着如履薄冰、步步惊心的日子,唯恐一个行差踏错,葬送了自己的性命,族人的荣华和前途……夜里总也睡不踏实。”   彭嬷嬷心生不忍,轻声唤道:“太后。”   李太后闭上眼,又是一声沉沉的叹息:“……真的错了。”   *   这一转眼,很快就到了孟珍儿离宫的时候。   其实,宫中管事的太监并未前来催促,慈宁宫也没再派人过来,可红鲤鱼事件后,雁儿被赶出宫,孟珍儿身边没有可靠的人照应,其他宫人都知道她遭了太后厌恶,再无翻身余地,不落井下石已经算好的,更不可能指望的上。   于是,突然之间,偌大的皇城,孟珍儿成了一个无名无姓、可有可无的空气人,终日被忽视。   宫里的下人见了她,就连一声懒洋洋的‘孟姑娘’都懒得施舍,直接当没看见扬长而去,神色间还总有那么一点幸灾乐祸的嘲讽。   这么些年来,宫女和太监换了一茬又一茬,只这跟红顶白,踩低捧高的风气,从来不曾变过。   这种日子,再过下去又有什么意思。   孟珍儿一边自己打包行李,一边忍不住心酸,默默垂泪,想起雁儿和此行的目的,又觉得不甘和愤恨。   那天雁儿被拉下去打板子,那哀叫声,听得她不寒而栗,午夜梦回,还会因此惊醒。   这一切原本都不会发生。   如果江晚晴愿意帮她,打从一开始就像对待江雪晴一般对待她,而不是不闻不问,她怎会有所谓的害人之心?   再说,她牵连进去的只是那个可恨的小太监,从未直接陷害过江晚晴,她为何不肯施以援手?   一个下贱的阉人,一条奴才的贱命,难道比她们的血缘亲情更重要?   孟珍儿越想越悲伤,趴在床上,又哭了一场。   过了会儿,她犹自啜泣不止,忽听外面响起宫女的声音:“齐姑娘,您是来看孟姑娘的吗?”   孟珍儿心里一惊,只当齐婉月是来看热闹的,忙用袖子擦干了眼泪。   齐婉月和那宫女说了两句,推门进来,见孟珍儿红着眼,防备地看着自己,目光移开,又见床上放着个摊开的包袱,不由轻轻一叹:“孟姐姐是准备离开了吗?”   孟珍儿冷冷道:“明知故问。”   齐婉月笑了笑,并不计较她排斥的态度,语气温和亲切:“孟姐姐的气色好多了,我送来的药,你喝了吗?”   孟珍儿微微一愣,神色变了变:“是你送的?”   这些天是有药送进来,煎药的宫女虽然很不耐烦,但每天早上总会按时送上,也多亏了良药苦口,她才能尽快康复。   以前,她只当是太医院不想宫里添个死人,因此怜悯她,如今一想,太医院又怎会这般好心。   齐婉月淡淡道:“姐姐犯了事,惹怒太后娘娘,我自然不能明着来,只好求了你宫里的人,替我照顾姐姐。”   孟珍儿沉默地看着她,半晌,笑了笑,目光不无讽刺:“齐姑娘,我和你并无任何交情,也不相熟,你费了这么大周折买通宫女,是想我帮你做什么呢?”顿了顿,声音冷淡:“多谢你的药,可这份恩情,只怕我无以为报,我现在落到这境地,自保都难,更帮不到你。”   齐婉月轻声一叹:“姐姐就当我是兔死狐悲吧。”   孟珍儿皱起眉。   齐婉月坐到她身边,弯起唇角,笑容带着一丝自嘲:“先是罗姐姐,再是你,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轮到我了……这也只是早晚的事。”   孟珍儿淡声道:“你有太后娘娘撑腰,和我们不同。”   齐婉月轻轻笑出声,眼底的讽刺更深:“姐姐说笑了,在太后心中,我比不得西殿那人十分之一的地位。太后见皇上冷待我,见我窘迫难堪,何曾替我说过一句话?我家中也不是只有我一个女孩子,我不成,以后总还有别人。”   孟珍儿不语。   齐婉月的目光在她身上打了个转,又落到那还未收拾好的包袱上,温温一笑:“孟姐姐,难道你真以为出宫了,一切就都结束了?”   孟珍儿心头一颤,蓦地抬眸。   齐婉月平静道:“宫里的事,总有许多种法子向外传,何况还有江五小姐在——现在出了这种事情,你觉得回到尚书府,江尚书和江夫人会毫无芥蒂地接纳你吗?以后还会给你安排一门好亲事?”   孟珍儿只觉得心上阴雨连绵,放眼将来,诉不尽凄凉。   齐婉月看见她眸中的凄楚畏惧之色,微不可觉地勾了勾唇,接着分析道:“且不论宛儿姑娘,江五小姐的性子,你比我更清楚,一向最是记仇,将来她、又或者宛儿姑娘成了皇后,少不得秋后算账。”   孟珍儿心口闷沉沉的,深吸一口气,低下头颅,看着微微发颤的指尖。   江雪晴是怎样的人,不需要任何人告诉她。   从小就睚眦必报,不达目的不罢休,此番自己的作为,江雪晴全看在眼里,这仇是结下了。   耳畔又响起那天江雪晴的话。   ——造因得果,都是咎由自取。   江雪晴是不会任由她回去后,过上安生日子的,或早或晚,定会跟她清算。   齐婉月伸手过去,握住她冰冷而颤抖的手,语气依旧是那样的温柔宛转,然而一字一字,清晰有力:“姐姐,你帮我,就是在帮你自己。只有那两个人倒下了,我们才是安全的。”   *   慈宁宫,西殿。   晋阳郡主打定主意要送皇帝亲手绣的帕子,江晚晴说话算话,认真地教她,一点也不含糊。   可问题是,郡主的天赋显然不在女红上。   这会儿,晋阳郡主才来了一刻钟,便觉得无聊,一边笨拙地穿针引线,偷偷又去瞧江晚晴,一不小心扎伤了手。   晋阳郡主吃痛,手指含进嘴里。   江晚晴轻叹:“郡主,不能分心。”   晋阳郡主哼了声,赌气地扔下绣绷,趾高气扬的问:“你一直都这么闷的吗?”   江晚晴笑笑:“还好。”   晋阳郡主又问:“你在皇上面前也不爱说话?那你们平时都谈什么?”   江晚晴没有多想:“我不说话的时候,他会自己找话。”   准确的说,是没话找话。   犹记得有一年秋天,凌昭随军出征,凯旋归来,特别高兴,可刚回来就听说有人上江家提亲,他心中不快,非得想方设法打听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和他抢人,喜冬不说,尚书府的其他下人也不说,就来问她。   当时临近中秋,每逢佳节倍思亲,江晚晴思乡情浓,上门提亲的又是原作中不曾出现的路人甲,根本无关紧要,便不愿意搭理他动不动就翻的醋坛子。   凌昭问不出来,又见她神色冷淡,以为她着恼了,一阵漫长而尴尬的沉默后,他突然开口:“九十九个。”   江晚晴一怔,问:“什么九十九个?”   抬头望天,见是大白天,没星星,更是奇怪。   凌昭唇角微扬,那笑意也很有几分肆意:“我斩杀的人头数,这一次出征,已经累计到九十九个。”   江晚晴彻底呆住,看着眼前意气飞扬的少年,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   他杀的人,没准真比她踩死的蚂蚁都多。   以他的年龄,放在现代,入伍当兵都早了点。   她缺乏打仗的概念,只在古装剧里看过。   这些打打杀杀的事情,总是离她很远,最接近的一次,还是同校有个学长和人起了争执,用美工刀捅了别人,因为这件事,父母一再的嘱咐她,离持有危险刀具的不良少年远点,看见了就绕道走。   江晚晴侧眸,瞥了一眼少年从不离身的佩剑,只能一再的告诉自己,他是保家卫国的军人,是英雄。   时代不同,不可比。   凌昭见她望向自己的佩剑,挑了挑眉,唰的一声拔出来:“你不信?”   日光照耀下,剑刃寒芒一闪,江晚晴心跳漏了一拍:“我信,我信,你把剑放下。”   凌昭笑了一下,收剑回鞘,语气轻快:“下次,定能破百——这次运气不好,砍了那人脖子一刀,竟然没死透,这都能被他逃了。”   江晚晴捂住耳朵,脸色惨白:“以后这些事情,你……你留着和秦衍之吹嘘,和你的兄弟们吹嘘,不准告诉我!”   然而,他严肃道:“不是吹嘘,是真的。”见她容色雪白,娇怯怯的,想是怕的厉害,声音柔和下来:“好,以后都不说,别怕。”   江晚晴这才放下手,闷了会儿,偷看他一眼:“你……你上战场还计数?”   凌昭答道:“破百就不记了,太多,记不过来。”   江晚晴:“……”   那时候,和他在一起,总能清楚地感受到时代和文明的差异,他可以毫不在意地谈杀人砍脖子,她看一眼他用来杀人的刀剑,都会胆战心惊。   当上皇帝后,反倒好多了。   晋阳郡主忽然道:“我听说孟珍儿的事情了。”   江晚晴回神,笑了笑:“是么。”   “我在想,当时若被陷害的是我,会怎么样。”   江晚晴没料到她有这想法,惊讶地看着她:“郡主?”   晋阳郡主又哼了声:“本郡主这么聪明伶俐,当然不会着了她的道,但这些尔虞我诈的事情,真真令人厌恶。”   江晚晴想起原作中她的结局,沉默了会儿,道:“在宫里……避免不了的。”   晋阳郡主拿起绣绷,看着她绣的歪七扭八的花瓣:“王府就没这么多事,宫外多逍遥……喂。”她转向身边恬静的女子,问:“先帝对你好吗?”   江晚晴如实答道:“极好。”   晋阳郡主说:“可他把你关冷宫里了。”   江晚晴平淡道:“他有他的安排,我也先犯下了他忍无可忍的错处。”   晋阳郡眨眨眼睛,好奇问:“你干什么了?”   江晚晴只笑不语。   晋阳郡主撇了撇嘴:“不说就算了。那……”她双手捧起脸,有些出神:“你会羡慕民间的夫妻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江晚晴摇摇头:“我生性好逸恶劳,不喜耕作,刺绣是爱好,可作为谋生之道,太辛苦。”   晋阳郡主嗤道:“那就是个比方,谁真叫你去耕作了?我要能和皇上过上那日子……肯定也是他下地耕作啊。”   江晚晴不与她争辩。   半个时辰后,晋阳郡主准备走了,江晚晴送她到门口,刚一抬头,看见喜冬挡在院子里,不让一人过来。   孟珍儿。   江晚晴心思飞转,突然道:“郡主,我送你回摘月楼。”   晋阳郡主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江晚晴又对喜冬道:“冬儿,你陪我一起去。孟姑娘,请你在里面稍等片刻,我去去就回。”   孟珍儿抬眸,飞快地看了看她,又垂下眼睑:“是。”   喜冬快步走过来,悄声耳语:“姑娘,使不得!只怕表小姐来者不善,您若真要让她留下,奴婢在这里看着她——”   江晚晴坚持:“不必。”转身,对着殿内唤道:“宝儿。”   宝儿从里面出来:“姑娘?”   江晚晴低声问:“五小姐呢?”   宝儿道:“五小姐带着翠红出去了。”   “小容子呢?”   “小容子在清理后边的池塘呢,他脑子不知怎么长的,还想养鱼。”   江晚晴长长舒出一口气。   ——天助我也。   她点了点头,吩咐宝儿:“给孟姑娘沏壶热茶,我马上回来。”   宝儿不情不愿地应道:“是。”   江晚晴把晋阳郡主送到摘月楼,又逗留了一小会儿,这才在对方狐疑的眼光中,悠闲地回到西殿。   孟珍儿正坐着喝茶,宝儿站在一边,皱眉盯着她。   江晚晴也坐了下来:“你有事找我?”   孟珍儿轻轻放下杯盏,平静道:“我明天一早就出宫,最后……想来同你道别。”   喜冬冷哼一声,就差没把‘黄鼠狼给鸡拜年’说出口。   江晚晴莞尔:“你有心了。”   孟珍儿忽然自嘲地笑了声,轻轻道:“大小姐还是和从前一样。皇上如此厚待你,天下女子没有不羡慕你的,可你从不放在心上。讨好巴结你的人,你不放在心上,害你的人……你也不放在心上。”   江晚晴道:“有些事情,过去就过去了,你也不用多想。”   天下女子羡慕与否,她不知道,过日子总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的。   就像孟珍儿也不会知道,她生活在属于自己的时代,属于自己的世界,有着母亲和曾经的雁儿在身边……这就足够令别人羡慕。   人总是失去后才知珍惜。   孟珍儿轻叹:“我羡慕五小姐有你这样的姐姐,而我……什么都没有。”   江晚晴看着她:“回去后,照顾好姑母。”   孟珍儿惨笑:“我这么回去,能照顾的了谁?”   她缓缓站了起来,对江晚晴弯腰行了一礼,微风从窗口掠入,轻轻拂起她额前碎发:“这一去,我们应该不会再见面,大小姐,保重。”   孟珍儿离开后,江晚晴把所有人都关在外头,门窗紧闭,一个人翻箱倒柜,把寝殿挖了个底朝天,终于在柜子最底下的犄角旮旯里,找到了一个形状怪异的长发人偶。   她看着这个人偶,就像看见了救命的仙丹,紧紧护在胸口。   孟珍儿已经出宫,这就证明幕后另有他人,而那个人足够聪明,不用涉足西殿,利用孟珍儿,就能把物证留下,自己清清白白,毫无嫌疑,到时东窗事发,再出来给她致命一击。   江晚晴喃喃道:“感谢老天爷。”   总算来了个神队友。   从今天起,她要好好藏起这个人偶,每天检查一遍,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可不能再被人搅合了。 第57章   最近,西殿的人总有一种错觉。   这宛儿姑娘的心情,比夏季的天气变化更快,一会儿阴雨绵绵,一会儿又放晴了,天光大亮。   那日皇帝留宿,姑娘醉酒后,很是消沉了一段时间,可这几天不知怎么的,奇迹般的振作起来,肉眼可见的快乐。   问题是……没人知道为的什么。   今日,喜冬在家休息,宝儿有差事,江晚晴用午膳时,便只有容定陪在身边布菜。   江晚晴低咳一声,道:“我自己来。”   容定微笑:“这是我愿意的事情,姑娘就当将就我。”   江晚晴看着他有模有样地夹菜,好奇的问:“什么是你不愿意的事情?”   容定敛起笑意,轻声道:“七弟夜里留下,我在外边守夜,有时实在生气,会有戕害手足的念头——”他看着江晚晴惊疑不定的眼眸,又笑了起来,柔声道:“我开玩笑的,别当真。”   不管是真是假,江晚晴选择不再追问。   菜肴中有一道糯米红枣炖鲤鱼。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开口:“听说,你还在养鱼?”   容定颔首:“是。”   似乎并不以为是件大事。   江晚晴看一眼他才养好的膝盖,脑海中浮现当日他靠着墙壁,那惨淡的容颜,和裤子上刺目的血迹,皱眉:“为什么?”   容定道:“命中缺一点运气,前世命比纸薄,今生……”他默默收回手,放下筷子,又看她一眼:“今生得以近水楼台,却摘不到月亮……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怎不令人伤怀。”   江晚晴听着这话不对,转过头:“你说谁是沟渠?”   容定淡声反问:“姑娘又是为谁鸣不平?”   为谁?   为了她的千古反穿梦。   江晚晴拿起筷子:“我不和你玩猜谜游戏。”   容定站在旁边,沉默了一会,问:“姑娘所在的那个地方,是什么样子的?”   江晚晴拿着筷子的手一顿,抬头看他。   容定笑了笑,解释:“我在想,三千宠爱于一身,这般无上的尊荣,换作一般女子,便是铁石心肠也能捂热了,姑娘却从不心动……你一直想回去的那个地方,一定很好。”   江晚晴知道他又在试探,只是不理。   容定不在意,语气带着怀念,轻轻缓缓:“东海难得一见的夜明珠,小小一颗,足以照亮金銮宝殿,文武百官见之无不惊叹,我送了给你,你面上谢我赏赐,心里其实不喜欢。”   江晚晴听他的意思,有那么点隐晦的委屈,便道:“不是不喜欢,就是没其他人那么惊奇。”   她好歹也是坐过飞机,参观过坦克炮台的人,一直又对古董奇珍不太有兴趣,才会表现的比较淡定。   容定眸中掠过一丝了然:“姑娘的出身,果然非富即贵。”   ……绕了半天,原来还是在套话。   江晚晴打定主意不与他多说半句。   可容定不放弃,才安静了一小会,语气有稍许压抑,问道:“姑娘在那里,有心悦之人吗?”   这边在跟他兄弟暗中相争,处处比较,那边又开始盯上臆想中的情敌。   他怎么就肯定,一定能和她同去同归了?   江晚晴吃了小半碗米饭,放下碗筷,不答他的话,只道:“半条炖鲤鱼赏你。早在皇上登基前,我就亲身验证了,鲤鱼带来祥瑞之说,不过无稽之谈,全是假的,成败在人不在天,信不信由你。”   *   午后,江晚晴听闻李太后头疼的旧疾发作,正好福娃从先生那里回来,便牵起福娃的手,带他一起去见太后。   江晚晴一走,容定立刻开始翻找寝殿上下。   喜冬曾经说过,孟珍儿来的那天,姑娘不让她留下,只叫宝儿那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傻丫头陪着——不久之后,他的宛儿姑娘就变得信心十足,精神振奋,又开始成败在人不在天了。   找了一圈,竟然没能找到。   柜子的最底层,有个落锁的箱子。   容定的目光盯着这把银锁,捏在手里把玩了会儿。   就在这时,门忽然开了。   江雪晴带着翠红站在门口,抬手打了个呵欠,脸上挂着漫不经心的笑:“刚睡醒,本想来瞧瞧姐姐,没想抓到一个家贼。”   容定神色纹丝未变,平静道:“五小姐不如关上门说话。”   他见江雪晴不答话,声音放轻:“宝儿告诉我,那天孟姑娘来时,她沏茶出去了一会儿,也就是说,孟姑娘有在殿中独处的时间。”   江雪晴神情一肃,示意翠红关门,守在外边。   容定轻轻拨弄了下银锁,道:“你知道钥匙在哪里么?”   江雪晴看向床榻:“会不会在枕——”   “枕头底下?”容定接话,摇头:“找过了,没有。”   江雪晴斜睨他一眼:“你对姐姐,倒是很了解。”   容定谦虚:“尽心伺候罢了。”   江雪晴的心思没放在他身上,沉吟片刻,蹙起眉:“姐姐没有随身带钥匙的习惯,应该也不会交给宝儿和喜冬,又没藏在枕头下,那么……”才刚有了点眉目,抬起头,便是一愣。   只见那少年已经开始翻找闲置在一旁的两架古琴。   他才在姐姐身边多久,对姐姐的了解,竟不比喜冬和自己少。   容定在其中一架古琴下找到了钥匙,顾不上江雪晴,径自打开箱子,接着便陷入一阵沉默,神情莫辨。   江雪晴不耐烦,开口问道:“你看到什么了?”   良久,容定转身:“五小姐,请问女红刺绣,你擅长吗?”   *   时间就这么悄无声息又平淡地过去了。   江晚晴每晚临睡前,一有独处的空子,必会检查一遍锁进箱子里的小人偶,非得看见它完好无损地躺在软缎之中,才能定心,夜里才能安眠。   晋阳郡主偶尔会过来一趟,与她一道绣花,许是嫌她过于沉闷,便自己找话,有时说说凌昭,有时说起南境的趣闻,以及南越小国的风俗。   这般风平浪静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中秋。   又是一年月圆之日。   中秋佳节,今年的宫廷御宴从简,只请了皇亲贵胄及姻亲,另外文武官员和朝廷重臣们各有赏赐,由太监快马加鞭送出宫门,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但西殿还是一样的冷清。   江晚晴没有任何理由出席这个场合,再者凌昭的那些兄弟姊妹、甚至叔伯长辈,全是她的熟人,碰见了分外尴尬,还不如独自留在西殿。   酒未过三巡,明光殿觥筹交错,丝竹雅乐之音遥遥传入慈宁宫。   江晚晴正趴在矮几上,望着一轮明月发呆,宝儿过来,说是秦大人来了。   秦衍之见过礼,开口道:“宛儿姑娘,明光殿那边……请您过去。”   江晚晴听他说的含糊,便问:“谁请我过去?”   秦衍之咳嗽一声,道:“总之……请您过去。”   江晚晴神色带着防备,叹了口气,已经明白过来:“皇上?他是不是陪他老皇叔喝酒喝糊涂了,我去合适吗?”   其实秦衍之也这么认为,可皇帝坚持,他只能道:“皇上不至于喝醉。”   江晚晴道:“我不去。”   秦衍之不好强求,告退了。   江晚晴又开始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又想自己变成了植物人,不知人是胖了还是瘦了……正乱七八糟的想着,双目忽然一热,眼前一片黑暗,似是有人用手掌遮住了她的眼睛。   寒凉的夜色中,微醺的酒味若有似无。   江晚晴拿开那人的手,回头,意料之中看见他冷峻的容颜,墨一般漆黑的瞳仁映出她的模样,那缓缓漾开如波光流水的笑意,是比酒更醇厚的柔情。   她好笑:“……幼稚。”   凌昭低笑了声,蹲下:“朕亲自来请,你也不赏脸?”   江晚晴看着他:“你喝醉了,我去作什么?这是中秋,又不是中元节,看人死而复生么。”   凌昭拉过她的手,握住,笃定道:“没人会问。”   江晚晴试图和他讲道理:“人家看见了,心里会想——”   凌昭落地有声:“朕就是要他们看见!”   江晚晴叹了口气,小手覆上他额头:“原来你发起酒疯是这样的……别胡闹,你以为还在你的燕王府呢。”   凌昭失笑:“这一点酒能醉什么——”   目光落在她欺霜赛雪、白如美玉的脸上,恍然一瞬。   相识多年,青梅竹马的美好,最惨痛的决裂和七年的天涯不见,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   不知何时沦陷的心,沉醉至今,不愿醒。   他低下声音,哄道:“都是自家人,迟早会见面,今晚先打个照面,你只管留在朕身边,不会有人问。”   江晚晴看向他。   不会有人问的意思,大概是没人敢问?   外人面前,他已经这么有天子威仪了吗?   虽然比既定的轨迹晚了一点,可终有一日,他会成为原作中的帝王,君临天下,万国来朝。   他会是一个好皇帝。   江晚晴沉默片刻,半晌,偏过头,望向高悬夜空的冰月,忽然出声:“皇上,如果我不在了,死了——”   凌昭拧眉:“不会有那一天。”   江晚晴看着他笑了笑:“人生自古谁无死,我只想告诉你,你想起我的时候,抬头看看夜空——”   凌昭语气冷硬:“朕不要你变成星星,只要你留在朕身边,生同衾,死同穴。”   江晚晴叹道:“我又何时说过要变星星了?我是说,到了那时,你记住,我去了一个很遥远的地方,过的未必比现在好,却一定比现在自由,聚散总有时,所以没什么好难过的。”   直到那时,也许,她可以放任自己多想想在大夏的二十余年,想想这里的亲人、朋友,想想……他。   凌昭眉梢轻挑,凉凉道:“朕看你是在西殿待的太久了。”   江晚晴见他站起来,以为他总算要走了,刚松了一口气,突然身子一轻,天旋地转。   她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搂住他的脖子,接着便是一阵气恼,捶了他肩膀一下:“你还说没醉?!”   凌昭抱着她,唇角勾起:“朕带你出去散心,省的你在这里胡思乱想,闷出病来。”   才刚夸他会是个好皇帝,这就固态萌发了。   江晚晴对他无奈,推他胸膛,只觉得手指按在上面,跟铜墙铁壁似的:“行了,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凌昭低笑,知道她脸皮薄,轻轻将她放下。   江晚晴瞪他一眼,一声不吭地往外走。   路上,王充远远跟在后头,不敢上前,另有执灯的宫人在侧前方开路。   月华灯影相辉映,地上拉长了的两道影子,忽远忽近。   江晚晴第无数次拍开他的手,阻止他企图手拉手,十指紧扣的举动,暗想这可真是现世报,上次骗他喝醉酒没成,今天他倒是有两三分醉意,就想大庭广众之下和他名义上的妹妹秀恩爱,早忘记了避嫌。   不管躲开、打开他的手多少次,他都觉得在打闹,十分得趣,简直无可救药。   她慢下脚步,等王充跟上来,低声道:“给皇上备下醒酒汤——”   凌昭又是一声轻笑,微微摇头,这一次坚定地牵住她的手,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声音低沉醇厚,是清醒而平静的:“没醉,你安心。”   他双眸尽是笑意,俯身过来,温热的呼吸喷在她耳侧,酥酥痒痒:“……有你管着,朕怎么敢。”   *   明光殿。   宴席进行到一半,皇帝突然没了影子。   楚王看了眼正前方空着的位置,便转开视线,看着宫女斟上一杯酒。   身边,敦王抱怨起来:“七哥人怎么不见了?我还没敬酒呢。”   楚王叹了口气。   他这个十弟生来就脑子不好,是个众所周知的傻子,是以他做错事,亦或者言语有不敬之处,也没人跟他计较。   手握翡翠玉杯,他自得其乐地饮了一口,忽然手臂被人用力拉扯了下,酒洒了大半,全在他衣服上。   楚王磨了磨牙,看向旁边。   敦王不知为何激动起来,死死盯着一个地方,使劲拉扯他,晃他胳膊:“五哥,你快看,四嫂变成鬼回来了,她变成鬼回来吓咱们了!”   楚王皱眉,捂住他的嘴,恨不得把自己的袜子塞他嘴里。   方才还喧闹不止、说笑声交谈声不绝于耳的大殿,忽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鸦雀无声。   皇帝牵着一个素衣黑发、姿容清艳绝尘的美人进来了。   这本没什么,都知道宫里有好些世家贵女在,想必其中有人已经侍寝,他就是牵两个三个进来,底下的王爷公侯也不会惊讶。   可那个人……   敦王打了个寒颤,挣脱他的手,小声道:“五哥,我害怕,送葬那天我起晚了,老打哈欠,是不是四嫂找我算账来了?”   楚王白他一眼:“……你闭嘴。”   过了会儿,四周先是响起窃窃私语的声音,后来众人又开始举杯对饮,就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天家儿女,比起普通人,自然是多了一分演技和心理承受力。   楚王招手叫来宫女,低声道:“你去请那边的秦大人过来。”   少顷,他看见秦衍之,在对方开口前,道:“今天晚上,那些繁冗礼节都免了。”   秦衍之颔首,举起酒杯:“下官敬楚王殿下一杯。”   一杯见底,楚王看着他,抬了抬眉,笑道:“皇上身边的姑娘,是进宫侍候太后娘娘的臣女……还是皇上新册封的哪位娘娘?”   秦衍之面色不改:“是宫中的贵女之一。”   楚王点头,若有所思:“听说太后娘娘有个义女住在宫里……”   秦衍之从容答道:“这下官就不知了。但皇上身边的姑娘,确是宫中的贵女。”   楚王笑意渐深:“是么。”   等秦衍之敬完酒退下,他一回头,看见敦王还在那里吓的够呛,不禁摇了摇头,说起风凉话:“你想知道那位美人儿是谁,不如问你七哥去。”   敦王苦着脸:“我不敢,七哥当了皇帝,脾气也变了,从前他骂我两句,我还觉得亲切些,如今他都不骂我,我就更怕他了。”   楚王目光一闪,清了清喉咙,温声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来,我教你怎么叫你七哥变回老样子。”   敦王睁大眼睛:“真有法子?”   楚王抬起下巴,点了点皇帝身边神色淡漠的美人,说道:“这姑娘不是你四嫂,只是长的像,她是太后娘娘的义女,皇上的妹妹,你觉得她好看吗?”   敦王老实地点头:“好看。”   楚王微笑:“你喜欢吗?”   敦王盯着江晚晴瞧了又瞧,傻乎乎地笑起来:“有点喜欢。”   楚王颔首,轻声耳语:“那你去求皇上,要她当你侧妃。”   敦王一愣:“别了吧,好看是好看,就是长的像四嫂,我怕四哥从陵墓里爬出来教训我。”   楚王轻飘飘道:“世间长的相像的人多的是,你四哥在地底下和列祖列宗聊国家大事呢,哪儿有那闲心管你?你尽管去。”   于是,江晚晴装冰雕美人装到一半,看见喝的醉醺醺的敦王走了过来,对着皇帝举起杯子,傻笑:“七哥,臣弟敬你一杯。”   凌昭饮尽杯中酒,侧眸瞥了身边人一眼,桌案下的手,握紧了她,低声调笑:“你看看他,七哥叫的多勤快。”   江晚晴脸上微热,皱了皱眉:“你少喝点。”   凌昭笑笑,目光柔和:“好。”   谁知敦王喝完了酒,呵呵笑两声,上前道:“七哥,你这新冒出来的妹妹长的真好看,能不能让我带回去当侧妃?”   话刚说完,片刻的沉寂后,他揉揉眼睛,亲眼看见凌昭原本神色淡漠的脸,一点点冷了下来,凌厉之气尽显。   他张大了嘴,喃喃道:“……还真变回老样子了,五哥真聪明!”   凌昭没和他动怒,只道:“把你五哥叫过来。”   又过一会儿,楚王一手执酒壶,一手举杯走近,道:“皇上……”他的目光落在江晚晴身上,笑意一瞬而过:“……姑娘。”又转向正前方的帝王,叹了声:“微臣自罚三杯,皇上息怒。”   凌昭看着他一杯一杯悠悠下肚,淡淡一笑,缓缓道:“朕当年戍守北地,心得颇多,这样的机会,若你愿意前往历练,朕大可赏赐于你。”   楚王心神一凛,只觉得背后发凉,干笑道:“……再罚三杯。”   如此折腾下来,宴席结束时,夜已经深了。   李太后对皇帝的行为,看在眼里,自知干涉不得,只说了他几句,就回去歇息了。   江晚晴更是当了一晚上生无可恋的冰美人,累的很,到了西殿,便劝他回养心殿睡觉,可他不答应。   “中秋佳节,朕想在你身边赏月,这才是团圆。”   江晚晴对他无话可说,由着他打地铺慢慢赏月,自己先洗漱躺下了。   夜半三更,她被一阵吵闹惊醒。   宝儿点亮灯烛,过来扶起她。   江晚晴睡眼惺忪,环视四周,皇帝不在,便问:“出什么事了?”   宝儿悄声道:“太后娘娘旧疾发作,钦天监的葛大人今晚夜观星象,发现太后之所以头疼不止,是因为宫中有人行巫蛊之事,特来禀告皇上。”顿了顿,嘟囔:“这好端端的过个节,他也真会挑日子,皇上都叫他明早再来回话,省的把人全吵醒了,他还在那儿说个没完。”   江晚晴立刻清醒了,精神振奋:“监正大人在外面?”   宝儿点头:“是。”   江晚晴穿上衣裳,拿起一件墨色的披风,往外去。   庭院中,月凉如水。   皇帝神色颇有不悦,见江晚晴出来,皱起眉,轻声道:“没什么事,你回去睡。”   江晚晴将怀中的披风展开,披在他肩膀上,摇头:“既是与太后娘娘有关,自然最是要紧,趁早查清楚为好,我的西殿在慈宁宫,离太后最近,先从这里查起,也是应当。”   她看着跪在台阶下的人,微微一笑:“葛大人,请便。” 第58章   搜宫的动静太大,阖宫上下都惊动了。   李太后已经在睡梦中,听见声音一问究竟,忙起身穿戴,披着件绛紫色的斗篷,由刘实和彭嬷嬷陪着出来。   寒夜微凉。   院子里乌压压的,站着许多人。   除去今晚负责守夜的宫人,连在庑房歇下的都出来了,整整齐齐地排队站在两侧,还有特地赶来的晋阳郡主、齐婉月、郑莹莹等人。   西殿的正门大开,不停有人进进出出,执灯的执灯,拿烛台的拿烛台,忙碌不休,院子里灯火通明。   皇帝站在台阶上,看着这一切,显出几分烦躁。   钦天监监正葛大人则跪在底下,因为清楚的感受到皇帝的不悦,额头越来越低,几乎就磕在地上。   凌昭俯视着他,冷冷开口:“此番若是白费力气,朕拿你是问。”   秋天的夜,更深露重,葛监正却汗流浃背,只低着头,连声道:“是,是。”   凌昭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抬头望一眼无边夜空和冷月寒星,又看了看身边柔弱清冷的女子,往前一步,挡在她身前:“别站风口上。”   江晚晴低着头,默默无声。   灯火下,她看见自己站在他的阴影中,于是地上的两条影子互相纠缠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搜查的过程漫长而嘈杂。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盯住宫门不放,想知道可有查出什么证物,可身为西殿的主人,江晚晴却连眼睛都没抬一下。   自始至终,都是那样的安静,对眼前热闹不闻不问,并无半分好奇。   庭院里,无人说话,只剩脚步声来来回回。   凌昭拧了拧眉,心中厌烦,便又看向天际一轮圆月,声音很轻,只他们两人能听清:“你睡下后,朕未曾合过眼,你可知为什么?”   江晚晴依旧盯着地上的影子:“赏月?”   凌昭点头:“是。北地的月亮荒凉冰冷,今晚的月亮……”他停顿一下,语气带着淡淡的笑:“……像极了很多年前的中秋宫宴,席间朕与你偷偷溜出去,在偏僻的小亭子里赏月,那晚看见的月色,很美。”   江晚晴的一头黑发来不及仔细绾起,只松松挽了个发髻,两缕青丝垂在脸侧,月色和灯烛映照下,那张脸清丽出尘,肤色白如霜雪,与月辉相融。   “后来你十弟跟了过来,无论你怎么赶,他就是赖着不走。我们看月亮,他也看,还说月亮又大又圆,像个烧饼,他能吃十个。气氛都没了。”   凌昭不禁低笑一声,转过头:“那么久的事情,原来你记得。”   江晚晴垂下眼睑,唇边弯起弧度。   是啊。   这件事,还有太多太多流年中细碎的小事,一直都记得,只是记忆落了锁,轻易不敢开启。   今天也许是最后一次,陪他追忆往事。   耳畔传来皇帝的声音,低沉,柔和:“以后的每年中秋,朕与你一同度过。”   江晚晴没答话。   又过了一会,终于有一名面生的小太监,提着个箱子出来,跪在皇帝和太后面前:“皇上,太后娘娘,奴才在寝殿的柜子底层找到这上锁的箱子——”   江雪晴站在李太后身边,出声道:“谁家没几个有锁的箱子,这很奇怪吗?”   小太监慌张摇头,看了皇帝一眼,又瞥向旁边的葛监正:“奴才只是觉得,是否要查看一下。”   李太后问:“宛儿,里面是什么?”   江晚晴走出来,对着太后行了一礼:“回太后,只是一些金银首饰。”   郑莹莹闻言,微微一笑,劝道:“宛儿姑娘,江妹妹,事关太后娘娘的凤体安危,钦天监自葛监正以下才会格外谨慎,还有这些办事的下人,他们也是因为太过小心,以至于杯弓蛇影。既然只是金银细软,打开来,让他们瞧一瞧也就罢了。”   葛监正磕了个头,道:“皇上,微臣别无所求,只求太后凤体安康,这巫蛊之祸用心极其险恶,微臣不得不慎重!”   齐婉月总觉得整件事中,有个环节仿佛出了差错,但一时半刻想不起来。   眼下的情形,箭已经搭在弦上,错过了也许再无机会,她只能开口:“葛大人未免太小心了。太后娘娘待宛儿姑娘和江妹妹有多好,我们全看在眼里,你在西殿能搜出什么呢?”   葛监正抬袖擦汗,对着江晚晴行了一礼:“微臣只是按规矩行事,冒犯之处,请宛儿姑娘恕罪。”   江晚晴敛袖还礼。   这时,殿中负责搜查之人依次退了出来,为首的对着葛监正摇了摇头。   葛监正抬起头,面色为难,刚触及皇帝的目光,又垂下脑袋:“那么……还请宛儿姑娘打开箱子。”   江雪晴冷哼:“葛大人,都说了是女儿家的东西,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非得逼着宛儿姑娘示众,叫她以后如何自处?”   葛监正脸色一白。   齐婉月掩去眸中的算计,状若义愤填膺,细声细气的附和:“江妹妹所言极是,就算要看,私底下叫嬷嬷们看一眼就是,非得这么兴师动众吗?”   葛监正惭愧道:“是微臣疏忽了,这……这当然可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一处,一道道火热的视线,比暗夜烛火更明亮,几乎能在女子一袭单薄素衣上烧出洞来。   众目睽睽,无路可退。   江晚晴异常的平静,站了出来,正对着皇帝:“皇上,箱子是我的,锁也是我上的,只我一人经手过,其他人都不知道。”   宝儿虽然不明所以,可心里惴惴难安,这会儿更是莫名惊惶,轻轻扯了扯江晚晴的衣角。   江晚晴就像无知无觉,摊开手:“钥匙在这里,劳烦葛大人了。”   葛监正看了她一眼,正起身去接,抬首一看,被皇帝的眼神吓的一个趔趄,没站稳,加上跪久了腿脚发麻,又跌在地上。   江晚晴手臂伸的长长的,钥匙就躺在掌心,可呆站了好一会儿,竟然无人来取。   她莫名被晾着,很有些尴尬,不知哪里出了问题,直到看见凌昭冷如寒冰的脸,终于清楚了。   一阵死寂后,凌昭一步一步,向她走过来。   江晚晴立刻后退,敏捷地把手藏在背后。   凌昭伸手,简短的两个字:“给朕。”   给了他,八成又泡汤了。   江晚晴摇头,只是不肯,求救的看向地上的葛监正:“葛大人……”   葛监正刚想开口,皇帝一个眼刀扫过来,他心头狂跳,汗如雨下,嘴闭紧了。   江晚晴对他恨铁不成钢,暗想真有这么窝囊的坏人,都说送佛送到西,他倒好,送到半路上马车翻了,自个儿被皇帝吓的半死。   于是,她又转向郑莹莹:“郑姑娘……”   郑莹莹退后一步。   “齐姑娘……”   齐婉月也不接。   她们虽然心有不甘,但是皇帝的威慑力太强,那神色实在骇人,分明就是在说——谁碍事,杀无赦。   帝王的雷霆之怒在前,谁敢冒这个险。   凌昭挑眉:“不给?”   江晚晴不说话,心急如焚。   凌昭淡淡看她一眼,道:“那你自己留着。”   他转身就走。   江晚晴没了法子,准备自己去开箱,还没开口,只听身后有人笑吟吟说道:“不如给我。”   她大喜过望,回头一看,是悠闲走来的楚王,心中激动,恨不得握住他的手道谢,忙不迭的把钥匙递过去。   楚王今夜喝醉酒,留宿宫中,他将钥匙握在掌心,温温笑道:“多谢。”   江晚晴用力摇头。   ——不,是我要谢你。   凌昭看见他,皱眉:“你来干什么?”   楚王气定神闲:“臣酒醒了,出来吹风散步,路经慈宁宫,听说钦天监在查巫蛊,便来一探究竟。”   说罢,他顶着皇帝的臭脸和刀子一样的眼神,对着上了锁的箱子说了声‘得罪’,弯下腰开锁。   齐婉月和郑莹莹对视一眼,在对方眼里看见了同样的窃喜。   江晚晴也看见了她们脸上极力压制的喜色,自己心里更是高兴。   这可真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幸好没被皇帝的一意孤行搅黄了。   ‘啪嗒’一声轻响,箱子开了。   楚王伸手翻了翻,突然,离的最近的葛监正神色剧变,脸上毫无血色,嘴唇颤动,几不成声:“这是……这是……”   他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箱子。   李太后蹙眉,问:“是什么?”   楚王站了起来,扬起手中一物。   四周先是一片压抑的沉默,然后齐婉月、郑莹莹等姑娘惊呼出声,有的以手掩面,显得极为畏惧,有的则不可置信地瞪着江晚晴。   晋阳郡主眯起眼,仔细看了看,若有所思:“人偶?”   郑莹莹一手放在嘴上,目光又看见那小小的人偶,身子颤了颤:“……真是巫蛊咒诅之物。”   齐婉月满脸震惊,盯住江晚晴不放:“太后娘娘慈悲心肠,又是如此恩待你,宛儿姑娘,这……这个人偶,若当真是你所为——”   江晚晴不等她说完,平静道:“是我。”   齐婉月反倒愣住:“是你?”   江晚晴肯定道:“就是我。”   她转向皇帝和太后,深吸一口气:“人偶是我做的,也是我放进箱子里,亲手上了锁。一切都是我一人所为,并无第二人知晓。事到如今,我无话可说,自知罪孽深重,只求速死。”   一番话说的义正言辞,铿锵有力。   话音落地,众人呆若木鸡。   齐婉月策划了这次事件,郑莹莹是参与者,她祖父以重价说动了葛监正……可就连他们三个都呆住了,作梦也想不到,江晚晴一介弱女子,面对这砍头掉脑袋的重罪,一不痛哭流泪,二不哭诉冤屈,三不向皇帝太后求情,反而一口认下,干脆利落。   比起他们使出阴毒计谋,陷害冤枉了她,更像是她等了很久,终于等到他们自动送上门,给了她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这么大的慈宁宫,这么多人在场……而这一刻,万籁俱寂,仿佛整座宫殿陷入了沉睡中。   江晚晴左等右等,没人落井下石,帮衬她两句,便只能硬着头皮,先跪下请罪。   腿才弯下,胳膊上一紧,一股力道扶住了她。   江晚晴愕然,抬起头,凌昭不知何时已经在她身边,一只手钳制住她纤细的手臂,硬是不让她跪下。   他眉眼如冰,问:“是你?”   江晚晴心中一颤,手指不自觉地收拢,逼自己看着他的眼睛,镇定道:“是我。”   他的声音平静而轻缓:“为什么?”   这是个好问题。   可突然被他一问,江晚晴想好的台词忘了大半,怎么都记不起来,只能生硬的说出几个字:“因为我想。”怕他这次又心软,又会犹豫不决,便狠下心,一字一字火上浇油:“是我,就是我,不管你信不信,都是我。百善孝为先,皇上身为天子,是为天下之表率,万民之表率,若不赐我死罪,何以治国平天下?”   字字诛心,字字又正气浩然,长存人间。   葛监正呆呆地看着这素衣单薄的女子,只觉得她身上都在发光,一时竟有些恍惚,到底是他收了好处,参与了一场预谋陷害的诡计,还是他当真夜观星象算出巫蛊之祸,揭露了事实……江晚晴的话,比他所说的有力多了。   江晚晴挣了挣,可胳膊上的那只手犹如钢铁,根本无法摆脱。   她已经打定主意,只要他松口,只要他说出类似死罪、打入天牢、择日问斩的话,她马上一头撞死,一次撞不死,就撞第二次。   只要他开口。   等了半天,眼看着他神色渐冷,戾气尽显,眼看着他眼底浮起一丝痛意,眼看着他喉结滚动……可他说的却是:“你进去。”   江晚晴一怔:“进去天牢?”   凌昭脸色紧绷,一只握紧的手骨节泛白。他竭力克制情绪,将她轻轻一拽,推向他身后:“进去。”   他说的是西殿。   江晚晴定在原地,良久,缓慢地转身:“我说是我干的,皇上没听见吗?”   凌昭沉默。   “我说是我——”   凌昭一声暴喝:“够了!”   他的目光如滴血利刃,站的离他近些,便能看见他眼底的血色残光,声音冷而坚硬:“进去,这是命令。”   江晚晴一动不动,与他对峙。   打断这死一般的平静的,是一直沉默的李太后。   她看着眼前这一切,神色间的疲惫和厌倦,懒于遮掩:“这一场闹剧,哀家是真的看够了。”   她神情疲倦,苦笑了下:“雪晴,你来说。”   李太后说前一句的时候,江晚晴以为她终于不必孤军奋战,太后要替皇帝作主了,然而下一句……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江雪晴脆生生道:“是。”   她站到皇帝面前,行了一礼,声音清脆:“皇上,这人偶虽不是我做的,却是我放进箱子里的,宛儿姑娘对此并不知情,她看见葛监正这么大的阵仗,难免担忧,而楚王殿下打开箱子后,她会认下,是因为……她以为是我做的,想替我承担罪名。”   江晚晴脱口道:“我没有!”   千防万防,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凌昭脸色稍霁,看了江晚晴一眼,话是对别人说的:“说下去。”   江雪晴道:“谢皇上。”   她看着江晚晴,目光温柔,轻声道:“宛儿姑娘生性善良,分明不是自己所为,却想为我顶罪,殊不知这整件事是他人加害,人心险恶。”   她每说一句,江晚晴的心就凉了一截:“雪晴,你先别说,让我说——”   江雪晴摇头:“不,你让我说。孟珍儿离宫前,曾来西殿道别,说来也奇怪,我那表姐离宫的原因,太后娘娘和皇上都知道,她和宛儿姑娘一向也没多少交情,更因为前头的事情交恶,离开前却来了这么一趟。”   “宛儿姑娘自然不疑有他,但孟珍儿走后不久,我就在宛儿姑娘的寝殿中,找到了这个人偶。”   四周响起倒吸凉气的声音。   江雪晴笑意微冷:“发现这东西的当天早晨,我就拿去给彭嬷嬷瞧了,是太后娘娘让我暂且不对外声张,且等等看,是否有人会按捺不住。”   “至于这个人偶……”   她笑了笑,伸手:“给我一把剪子。”   翠红从殿内取出一把小剪子,递给她。   江雪晴沿着小人偶背后的缝线拆开,里面除了棉花之外,还有一张纸条,她展开来,让身边的人看个清楚,上面写的是‘祝太后福寿安康’几个清秀的小字。   她看向晋阳郡主:“那天郡主来与宛儿姑娘一同绣花,当时您说过,南越小国的风俗中,有些人会以此法求得心中重视之人平安,我便也效仿了。”   晋阳郡主道:“我是说过。”   江雪晴低下头,看着地上瑟瑟发抖的葛监正,和颜悦色的笑起来:“只是这件事……葛大人,您应该并不知道呀。”   葛监正牙齿都在打颤,浑身的冷汗被寒风一吹,抖的更厉害:“皇上,微臣只是……微臣的确夜观星象——”   凌昭看也不看他,淡淡道:“王充。”   王充赶紧上前来,跪下听命。   凌昭面无表情,语气更是平静:“传秦衍之进宫,带上赵贺一起。葛融失职,关起来待审。这里的人……”他的目光扫过一众花容失色的贵女,毫无温度:“……命人看押,不得声张。”   葛监正血都冷了,一叠声道:“皇上,皇上恕罪,求皇上恕罪啊!”   那个赵贺是什么人,在朝为官的,都知道。   那是……那是北地大营中负责拷问细作的人,比起他的手段,死反而是解脱。   院中的少女们啜泣声四起。   凌昭闭上眼睛,不为所动:“都拉下去。”等稍稍安静下来,又对刘实道:“太后受惊了,等会宣太医来。”   李太后只是苦笑:“不是受惊,是寒心……人心,人心呐!”   她摇了摇头,有些心灰意冷,彭嬷嬷搀着她回去。   人都走的差不多了。   江晚晴面如死灰,只觉得生无可恋,挪动僵硬的步伐,往回走了几步,便如行尸走肉。   “至于你。”   江晚晴回头,麻木地看向凌昭:“夜深了,皇上回养心殿罢,都洗洗睡了。”   凌昭沉默一会,突然握住她的手腕,拉着她疾步往殿内去,反手摔上门才放开,自己一个人来回踱了几步,倏地转头,目光扫过来:“说,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所有的为什么都随着江雪晴的话远去了,希望之后又是绝望,说到底,怪她检查的不仔细,只看见那个人偶,就以为万事大吉。   错,错,错。   凌昭皮笑肉不笑,眸中怒火隐现:“你不说,朕在这里陪你耗着,一步不离。”   江晚晴瞥了他一眼:“你不睡觉么?”   凌昭站在她面前,气势加身高的压迫下,她几乎缩成了小小的一团。   他说:“不。”停顿一下,又道:“你想睡尽管睡,朕就坐在你旁边看着你。”   那还怎么睡得着。   江晚晴叹气,垂下目光:“皇上想听什么?我妹妹不都说了。”   凌昭双手捧起她的脸,不让她低头:“朕叫你进去,你不听,理由。”   当时,她的所作所为,说出的话,不可能只是为了替江雪晴顶罪,而是……   她不信任他。   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无论有多少人怀疑、指责,只要有他在,就不会让她受委屈,千夫所指又如何,他总能护住她。   有朕在。   这三个字,他说的太多。   可她……终究是不信的。   江晚晴见他不肯罢休,沉默很久,叹了口气,生无可恋地吐出几个字。   “……你就当我在考验你的真心罢。” 第59章   凌昭见过很多种死法。   见血封喉,伤势过重,流血太多,当然还有病死的,自缢而亡,等等。   但这一瞬间,他突然想,也许多年之后,他的死法别出一格,会是活生生气死的。   而那个罪魁祸首就坐在榻上,纤细的双臂圈住腿,下巴抵在膝盖上,目光低低的,整个人显得弱小无助。   他气笑了。   这是江晚晴自小的习惯,自责了,愧疚了,就会这样躲起来,没人逼她的话,能一个人闷上大半天。   原来她还知道内疚。   凌昭走过去,居高临下地俯视:“你考验出来了吗?”   江晚晴闷不作声,也不看他,过了会儿,慢吞吞地牵起被子一角,往身上拉,蒙住自己的头。   凌昭气结:“你——”   他又想骂人,又想笑,一把扯下被子:“你不能总是掩耳盗铃,朕问你话,你听见没有?”   江晚晴便有气无力道:“嗯。”   凌昭问:“考验出来了,满意了?”   江晚晴叹一口气,又吱了声。   凌昭道:“那你呢?”他轻轻抚上她的黑发,手指往下,触及温软细腻的脸颊,声音愈低:“你对朕,有几分真心?”   江晚晴终于看了他一眼,沉默良久,张了张唇:“……唉。”   凌昭磨牙:“朕不要听你吱唔嗯。说人话。”   江晚晴恹恹的:“没多少,不及我对福娃多。”   凌昭不成想听到这个答案,神色微怒,脱口道:“他何德何能——”想到那孩子不思进取,整天逗猫玩狗,只知吃喝的傻样子,又想和他计较什么,他低哼:“罢了,总比凌暄多。”   江晚晴:“……”   真不知该夸他心大,还是自我安慰能力顶尖。   她看着他:“皇上就这般肯定——”   话音不曾落地,他忽然欺身而下,一手抬起她的下巴。   烛影一晃。   江晚晴只觉得眼前昏暗,光线遮挡在外,铺天盖地的全是他的影子,无处可逃,随之侵袭而来的,是唇上温热湿润的触感,陌生又熟悉,紧接着牙齿被撬开,他的气息,一寸一寸,攻城略地。   她闭上眼睛。   直到呼吸越发稀薄,才伸手推他。   凌昭退开少许,抬手抹去唇角一点水渍,声音微哑:“——就这般肯定。”   江晚晴又环住双腿,有点喘:“你气消了?”   凌昭皱眉。   怪了,她不像生气,没瞪他,也没说他不要脸,放肆。   他坐下,长臂一伸,揽住她肩膀,让她靠在他肩上,低声道:“早消了,你见我恼过你很久么?”   没听到回应,他语气更柔和:“此次前朝后宫意图勾结,案情严重,怎么查,查的多深,牵连多广,官位是否易主,端看朕如何决定,朝中一乱,大臣更会仰赖朕。借此机会,正好扫平一切障碍,我们……”   他牵起她的手,握在掌心:“我们成亲。”   江晚晴低着头,笑意很淡:“成亲?”   凌昭拥紧她:“不会以你宛儿的名字,即使不能明着还你身份,朕便要全天下人都知道,朕娶的是江晚晴!”   她抬眸,问他:“街头巷尾,百官背后怎么议论,千百年后史书如何撰写,皇上当真不在乎?”   凌昭答道:“身后事随后人评定。可这一辈子,有你在身边,朕才会过的好。”   江晚晴神色平静:“既然如此,皇上明日得空,不如去一趟长华宫。”   凌昭一怔:“长华宫?”   江晚晴颔首:“皇上头两次来找我的时候,难道没听见哭声吗?那是先帝的李贵人,她疯癫很久了。”   她低垂目光,又笑了笑:“有些事情,清醒的人说不出口,疯子却可以。先帝为何会软禁我,你去了就知,到时你打扮像先帝的话——算了,你只要穿着龙袍,她见了定会把你错认。”   从五官身形到气质,这两兄弟长的是真没一点像。   幸好李太贵人的疯症太严重,早认不清人了,甚至不怎么记得自己是谁,只会不停地哭诉冤屈。   她的记忆里,只剩那一件事,最是清晰。   *   慈宁宫,正殿。   彭嬷嬷自浅眠中醒来,静悄悄地起身查探,借着月色一看,帐幔系在两旁,李太后沉默地坐在床上,不知已经醒了多久。   “太后娘娘?”   李太后向她看了过来,苦笑:“哀家一闭上眼睛,脑子里全是从前的事,哀家曾经遭过的罪,害过哀家的人,那一张张的脸——”   彭嬷嬷忙道:“她们都不在了,而您在慈宁宫,您是太后!您且记住这一点,就不会再害怕了。”   李太后的身子微微发颤:“是,哀家当上了太后,原以为,离这些事情,很远很远,再不会有所交集……”   她的目光望向窗外,带着一抹厌恨,和隐约的恐慌:“今晚在西殿,你看见了吗?葛融的蓄意陷害,还有站在一旁的女孩子,有的冷眼旁观,有的幸灾乐祸,更有的煽风点火,推波助澜,意欲置宛儿于死地!当年,哀家也是这样……也是这样失宠于圣祖爷,当时她们的眼神,哀家一想起来,便不寒而栗。”   彭嬷嬷急的快掉眼泪了:“太后,您何苦总想着旧事?忘了吧,放过您自己。”   李太后闭了闭眼,声音轻微:“哀家何尝不想。这等勾心斗角、互相残害的日子,当真令人厌烦又痛恨。”   彭嬷嬷语气微有哽咽:“皇上不是圣祖爷,宛儿姑娘有您庇护,更不会落到您当年的境地。您看,这不圆满解决了吗?”   “圆满……”李太后低笑一声,摇头:“不,哀家看透了,天底下的姑娘,有几个能像宛儿一般坚守本心?无论天性多么纯真,一进后宫,个个变得面目全非,心狠手辣,今天能以巫蛊之物栽赃,逼的宛儿不得不自请死罪,谁知将来会不会真的咒诅哀家和宛儿,甚至出手谋害?只要有这些人在,后宫将永无宁日!”   彭嬷嬷愣了愣:“太后的意思是……?”   李太后沉默片刻,忽而笑了声:“这么久了,哀家到底在执着什么呢?皇帝的心思,任谁都看的出来。”   彭嬷嬷笑了笑:“皇上对宛儿姑娘,那是自小的情分,根深蒂固了。”   李太后的目光带着几分自嘲,叹息道:“你和刘实都看的清晰,只哀家还在固执。成全了他们,不就是成全哀家自个儿?”   她的声音低下来,喃喃自语:“三宫六院,皇嗣众多固然是好,可若嫔妃争斗不休,子嗣因此受害,还不如就哀家,皇帝和宛儿一家三口,母慈子孝,就这么清清静静的过上安生日子……”   彭嬷嬷点上烛火,倒了一杯水,递上来。   李太后握住青瓷杯,又叹了一声:“这就是哀家一直想要的,当上太后,反而糊涂了,到现在才真正看清楚。”   *   “这个地方好暗啊……”   “呜呜,我想爹娘了。”   “待会儿会是谁来审我们?是不是慎刑司?”   “我可什么都没干,到底是谁丧尽天良诬陷宛儿姑娘,平白连累了我们?”   “……”   自从被关在这个地方,足有一个时辰了,没有人进来,没有人能出去。   借着一点微弱的光,能看见满室哭的凄凄惨惨的少女,抱在一起取暖,互相安慰,唯独一名红衣少女独坐角落,只看着手中的帕子,不说话。   齐婉月和郑莹莹靠在一处,伸手抱住自己。   她终于想起来了,到底哪个环节出了差错。   那个人偶不该锁在箱子里,如果真是孟珍儿放进西殿的,她怎会有钥匙?除了孟珍儿,肯定有人经手过。   她竟然疏忽了,贸然开口,功亏一篑。   齐婉月看向角落中的人,突然轻声道:“南越真有人偶祝祷的风俗吗?”   晋阳郡主抬头,神色冷然:“本郡主不屑在这等事情上作假,倒是你们两个,刚才在慈宁宫,话也太多了点。”   齐婉月自知从葛融查起,郑莹莹必定会受牵连,自己也难逃罪责,既然尘埃落定,便懒得作戏,讽笑一声:“郡主一向不喜江家姊妹,却在要紧关头为她们作证,若不是你开口,我们都不用遭这牢狱之灾。”   晋阳郡主冷笑:“本郡主要争、要抢,那也是堂堂正正放在明面上的。下三滥的手段,我可瞧不上。”   齐婉月挑挑眉:“但愿郡主不后悔才好。”   晋阳郡主抬起眼眸,目光如箭射向她,语气愠怒:“江家那两个还算是人物,你又是什么东西,敢这么对我说话?”   齐婉月脸色难看。   这时,门外一声轻响,又过了会儿,门开了。   有人看清站在门口的人,失声道:“王公公,放我出去,我是无辜的,今晚的事情,我什么都不知道!”   王充充耳不闻,走到晋阳郡主面前,道:“郡主,这儿阴湿寒凉,您请先回摘月楼休息。”   晋阳郡主看了齐婉月一眼,哼了声,兀自走了出去。   “王公公,那我们——”   王充扬了扬拂尘,微微笑起来:“各位姑娘也都别急,那边儿葛监正葛大人已经全招了,孟姑娘也已经请进宫了,慎刑司的薛公公和嬷嬷们正在外头候着,您们中间的几位,怕是要耽搁上一会儿……这夜还长着呢。”   微弱的亮光下,他的笑脸分外阴冷,只见他转过头,看着齐婉月和郑莹莹,尖细的嗓音不紧不慢道:“齐姑娘,郑姑娘,请吧。”   齐婉月清晰地感受到身边郑莹莹的颤抖。   那光照在王充脸上,他的牙齿白森森的,笑容越发可怖。   她的身子控制不住地哆嗦着,想攥紧双手,手指却无力,从指尖到心,冰冷一片。   后悔吗?   现在回想起来,她好像并没有非要置江晚晴于死地的理由。   嫉妒江晚晴独得圣心?   可对于那高高在上不假辞色的皇上,她自己远没到情深似海、非他不可的地步。   还是因为多年来对家人隐忍在心的恨,转嫁到了这个陌生人的身上?   可江晚晴到底是无辜的。   根本不存在不死不休,你死我活的理由。   当时,就像突然魔怔了一样,恨不得对方去死,只要没了那个人,仿佛自己就得救了,前路就是光明的。   而现在……这最终的苦果,也只能她一人担起。   *   长华宫。   秦衍之和赵贺那边已经有了眉目,凌昭听完他们汇报的细节,吩咐了王充几句,便连夜踏着月色,来到这曾经风光无限,如今门可罗雀的宫殿。   穿过久无人踏足的院落,他站在门口,抬头,落灰的匾额上,那三个字笔法苍劲,即便到了今天,依然气势十足。   长华宫,岁岁长安,荣华不绝。   多讽刺。   凌昭转身,朝着一侧的偏殿而去,示意跟在后面的宫人驻足在外,推开门。   吱呀呀一声响,灰尘应声扑簌簌落下。   他皱了皱眉,退开一步,接过太监递上的灯笼,这才踏进门槛,大步往里去。   床榻上有个人背对他躺着,听见声响,就像惊梦忽醒,猛地坐了起来,披头散发、衣衫褴褛。   李太贵人模糊地看见了个暗影,先吓的尖叫出声:“不、不是我不是我,惠妃娘娘饶命,不是我招供出来的,是皇上……是皇上他都知道了,他在我开口前,就都猜出来了,是他要了您的命,不是我!”   她脸色惨白,额头上尽是冷汗,透过散乱的黑发和灯笼散出的光,看清那衣着华贵的高大身影,浑身一颤,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哭道:“皇上……皇上您可来了!嫔妾是冤枉的,嫔妾冤枉啊!”   凌昭提起灯笼。   从那凌乱的长发间,露出一张面黄肌瘦的脸,分明不到三十的年纪,却异常的干瘦苍老,不成人样。   桌子上放着已经冷掉的饭菜,不算太差。   她的沧桑并非来自于衣食短缺,而是无论醒着,还是睡梦中,都不得安宁的心,就像总有个鬼影子缠绕着她,追逐着她。   李太贵人从床上下来,跪在地上,哀哀哭泣着膝行上前,干枯的手扯住那人的衣角,早已泣不成声:“皇上……您终于来看我了,嫔妾……嫔妾的确知道惠妃对皇后娘娘下手的事,知情不报虽有罪,可嫔妾从未害过皇后啊!”   她脸上都是眼泪,声音嘶哑:“是惠妃以我家人要挟,我不敢说出来,我对不起皇后娘娘,她待我那般好,可我……可我不敢告诉她!皇上您原谅我,我再也不敢了……”   诚如江晚晴所说,她认错人了。   凌昭低头,看着这疯疯癫癫的女人,良久,问了一句:“你害了皇后什么?”   李太贵人浑身发抖,身子几乎伏在地上:“皇后娘娘生不出孩子……是、是惠妃下的药,皇后的侍女自尽了,那几个知情的太监都打的只剩半条命,撵出宫了,惠妃也死了,我……皇上!我真的未曾参与其中,我是看见了,但我不说,也是有苦衷的,我对不起皇后,对不起皇上……”   一缕银白色的月光,穿过脱了漆的窗户,无声地照射进来。   凌昭神色冰冷,目光盯着地上的人,一字一字道:“你再说一遍。”   *   慈宁宫,西殿。   凌昭走后,江晚晴睡不着,叫宝儿温了一壶酒,倒了一杯,不喝,只看着。宝儿本想陪着,被她打发了。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后,容定悄无声息地进来。   杯中酒纹丝未动。   他关上门,轻声唤道:“姑娘。”   江晚晴回头,看了他一眼:“今晚的事情,你有份吗?”   容定不答,闻到空气中淡淡的酒香,便道:“醉酒伤身。”   江晚晴轻笑了声:“一口都没喝……原以为醉了会容易些,可我看着这杯酒,却在想,即使最终不如我所愿,我也要醒着看到结局。”   容定坐在她身边,看着她苍白的脸,那目光和神情,又是万分的固执。   他低叹一声,道:“姑娘,就算没有五小姐,你也不会如愿。”   江晚晴闭上眼。   他的声音轻柔温和:“姑娘当真想得偿所愿,从来只有一个法子,你却不忍心。”   江晚晴自嘲地笑了笑,趴在桌子上,把脸埋进臂弯中:“你把什么都看的透彻,把人也看的透彻,人性中的自私、卑劣、软弱……都看的这么清楚,你还能喜欢?”   她偏过头,看着他,带着点疑惑:“我一直告诉你,你当年喜欢上的,并非是我,而是你认知中的我——”   容定平静道:“若是因为贤德美名而动心,何不娶尊菩萨像放家里?”   江晚晴摇头:“你的歪理比我还多。”   容定沉默片刻,轻声道:“姑娘不忍心,便留下来,不喜宫中不得自由,便随我出宫,你不用织布为生,我也不必在地里耕作——”   江晚晴哭笑不得:“我和晋阳说话,你都要听壁脚?”   容定也笑:“不小心听见的。”他沉默了会,问:“他去长华宫了?”   江晚晴闭上眼,眼皮轻颤。   容定转动翡翠玉杯,看着杯中酒轻轻晃动,声音清冷:“那年惠妃对你下药,我及时发现,太医说,你不会有大碍。可那时……晚晴,我一生之中,从未有一刻,震怒至此。”   他叫她,晚晴。   江晚晴不自觉地瑟缩了下。   容定放下酒杯,眼眸是深不见底的幽暗:“因为我发现,你早知此事,你明知服下的药物有异,却放任不理。当时,我以为,你宁可自伤身体,也要绝了与我生儿育女的可能,即便我纵容你,不碰你,你……这般厌恶我,一丝一毫的希望都不留下。”   那一刻的心如死灰,熄灭了他最后一丝尽全力活下去的生念。   求生是人之天性,而他,放弃了。   原是命中注定,不可得,强求也只是枉然。   于是把她留在长华宫,等着他的七弟归来,等着走到生命的尽头,不再留恋。   江晚晴低声道:“这件事,李太贵人不知道,她只当我真的不能有孩子了。”   原作中,江雪晴曾被人用同样的手法害过,当时书里提了两笔,曾经先帝的皇后就因此失去生育能力,于是凌昭非同一般的重视,下令彻查后宫,不查明真相不罢休。   也是为此,当初,江晚晴选择遵从原著,服下明知有毒的药。   如今想来,对她的夫君……何其残忍。   夜色深沉,烛光渐暗。   容定站起身,凝视着女子蹙起的柳眉和颤动的眼睫,半晌,他俯身,在那拧出万般愁绪的眉心,落下轻轻一吻。   “睡吧。” 第60章   江尚书府。   陈氏端起一盏茶,心不在焉地抿上一口,目光在书案后的夫君身上溜了一圈,见他脸色越发难看,不由低低哼了声。   江尚书看完书信,重重拍在桌上:“珍儿怎会犯下这等大错!”   陈氏抬眸,看向他,慢声道:“老爷,我早就同你说过,你这妹妹和外甥女的心思可不简单,你却不听,只当我挑弄是非,如今差点害了你的亲生女儿,你可满意了?”   江尚书眸中闪过一丝羞恼,板起脸,冷声道:“你这话说的,难道发生了这事,就是我乐意看见的?”   他的目光瞥向放置在旁的书信,神色凝重,喃喃出声:“宫里连夜来了人,十万火急的将珍儿带进宫,我还以为皇上看重珍儿,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陈氏冷笑一声,似乎觉得他的话荒谬至极:“皇上与我们晚晚青梅竹马,情投意合,有晚晚在先,岂能看上孟珍儿这种货色。”   江尚书不悦:“再怎么说,珍儿都是府上的表小姐,你好歹也是尚书夫人,即便心中不喜她,言语也不可如此粗鄙。”   陈氏挑眉,毫不退让:“用个货色两字就是言谈粗鄙了?老爷,雪晴写来的信,你仔细读过没有?孟珍儿犯下的可不是小错小过,是她把巫蛊之物放进晚晚寝殿,意图嫁祸,这要是坐实了,就是砍头的罪名!”   江尚书眉宇紧拧:“平日里见她不声不响的,举止温柔,怎会……唉!”   “知人知面不知心。”陈氏放下茶盏,生硬道:“如今宫里查到她头上,若不是有晚晚和雪晴在,老爷,这会儿进宫的岂止她一个,咱们全家都得受牵连!简直就是祸害,当初就不该收留她们母女!”   江尚书清了清喉咙,问:“雪晴写信回来,这事儿只你一人知晓?”   陈氏冷哼:“你那好妹妹也知道了,刚听人说完就晕了过去,这会儿肯定还没醒,要不第一个就来你这里哭天抢地,求你为孟珍儿说情。”   江尚书摇了摇头,叹气:“这个情,怕是没人敢去说。”   陈氏抬起手,拨弄了下簪发的朱钗,颇为清闲:“原本,我是要去找她算账的,孟珍儿陷害晚晚和雪晴,鬼知道她有没有在背后出谋划策,上梁不正下梁歪!只是晚晚安好,我心里高兴,懒得费力气骂人。”   江尚书点了点头,道:“晚晚甚得皇上和太后看重,自然是好。”   陈氏一听,气不打一处来:“好哇,晚晚没有奉命殉葬,你这个当爹的就只想到皇上和太后的恩典?你、你还有脸提!若不是你从中作梗,逼得晚晚嫁给先帝,能有今日这般多的波折吗?多年前,我就和你说,皇上对晚晚情真,晚晚在他身边,这一生可保无忧,你又是怎么做的!”   江尚书站起身,皱眉道:“这些话,你每天挂在嘴边,说了这么多年,你就不腻吗?”   陈氏睁大眼睛看着他:“老爷干的出来,还怕我说吗?”   江尚书一拂衣袖,背转过身:“罢了,我不与你这后院妇人计较。”   陈氏哼了声,瞪他一眼,接着双手合十,目视上方,长叹一声:“菩萨保佑,晚晚得以平安无事,今后也算苦尽甘来。我已经别无所求,只求晚晚陪在皇上身边,帝心不变,晚晚余生过的比我好。”   江尚书回过身,奇怪地看着她:“晚晚是要留在宫里大富大贵的命,自然会比你好。”   陈氏冷眼瞧他,带着嫌弃:“老爷以为别人都和你一样,只求享尽荣华富贵,在外人面前有头有脸?我是希望皇上能永远待晚晚好。”   江尚书双手背在身后,淡淡道:“我待你又哪里不好了?”   陈氏斜睨他一眼,摇摇头,起身往外走,走到门边,停了会儿,叹一口气,没回头,推开门出去。   江尚书气极,抬手指着妻子的背影,恨恨道:“这什么态度?这……无法无天!”   *   慈宁宫,西殿。   江晚晴昨天睡的晚,熬夜半宿,醒的又早,精神便有些不济。   午后,福娃不肯好好休息,跑来找她,委屈道:“娘,昨晚上外头好大的动静,把我都吵醒了,我想出来看看发生什么事,奶娘却不肯,关上门不让我出来,我好担心你和太后娘娘。”   江晚晴一边打呵欠,一边轻拍他的背脊:“我和太后都很好,福娃不怕。”   福娃缩进她怀里,糯糯道:“后来我又睡下,夜里总作梦,又是那个吓人的梦,周围全是鬼影子,一双双手来抓我,还有人掐我脖子。”   江晚晴一怔,微微蹙眉。   先帝把福娃送过来的时候,这孩子还很小,不会说话,更没到记事的年龄,可不知道是否受了惊吓,他夜里总是惊梦不断,经常刚闭上眼睛睡下,忽然就醒了,啼哭不止,非得她抱着哄上一会儿,才会安静下来。   渐渐的,他长大一点,能说话了,症状非但没得到缓解,反而严重起来。   他说,他记得夜里的梦,总是梦见有鬼影子飘来飘去,有鬼手来抓他,掐他。   江晚晴想起来,他的生母曾试图掐死尚在襁褓中的他,甚至先帝……也曾对他动了杀心。   那段时间,她日夜陪着他,给他讲故事,和他说‘悄悄话’,慢慢的,那些梦不再出现,他终于能一夜安睡到天明。   再后来,她被禁足,福娃被带走。   江晚晴轻叹一声,低下头,亲了亲他的额头:“福娃已经长大了,懂事了,知道梦里的事情都是假的,不会有鬼来害你……我会保护你。”   福娃点点头:“等福娃长大了,也会保护娘,当娘的靠山。”   江晚晴失笑:“什么靠山?”   福娃道:“我听宫女和太监们说的,在宫里,总要找个靠山,福娃现在的靠山是娘,以后……以后我就是你的靠山。”   江晚晴微笑起来,把他搂进怀里:“嗯,福娃真乖。”   福娃笑着:“所以我要吃的壮一点,太瘦了娘靠不上的,吃成了一座小肉山,娘才能靠的安稳。”   江晚晴:“……”   容定正巧拿着一小盘糕点进来,福娃看见了,两眼放光,抓起一块塞进嘴里。   江晚晴叹息:“慢点,慢点。”   容定看着那狼吞虎咽的孩子,也叹气:“……他命真好。”   得亏宫里没有别的皇子,也没有嫔妃,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江晚晴看他一眼,拿起一块玫瑰花糕,塞他手里:“你少说两句。”   容定微微一笑,柔声道:“姑娘恕罪。”   就在这时,门帘忽然被人撩开,有风灌入。   江晚晴吃了一惊,回头看去。   凌昭站在门口,眉眼冷然,脸上不带表情,大步走过来,也不管容定和福娃还在,开门见山,问:“为何不告诉朕?”   江晚晴咳嗽了声,瞄了眼身边的人。   福娃赶紧把没吃完的半块糕点塞进嘴巴里,蚊子叫似的说了声‘皇叔万安’,然后一溜烟地小跑出去。   容定抬眸,淡淡扫了皇帝一眼,避到一边。   皇帝在,江晚晴不好明着赶他走,只能用力瞪他,接着低下头,轻声道:“……你去过长华宫了。”   凌昭咬了咬牙,声声含恨:“他护不住你,又强娶了你,当年——”他的眼底有烈焰灼烧,双手捏紧:“早知如此,守那七年的离别有何意义?早在当年,朕就应该推翻了他的——”   江晚晴神色一变,打断:“别说了,过去的事情,无须再提。你现在知道,我不能给你子嗣,你执意留我,于你……毫无益处。”   凌昭低眸,叹息一声,将她拥进怀中:“你受苦了,是朕不好。”   江晚晴怪别扭的,一只手在身后,不停对容定示意‘你出去、快出去’。可他不走,不知看到了没有。   “你当年在北地,这与你有何干系。”她的脸贴在他胸膛上,耳边传来一声声有力的心跳,沉默了一会,又道:“木已成舟,我是不能再……”   凌昭剑眉拧起,淡声:“不是有太子么?”   江晚晴愣住,隔了好久,才推开他,惊愕不定:“你……你说福娃?”   凌昭没说话。   江晚晴不确定他是不是随口一说,朱唇动了动:“可他不是你的孩子,你不想有自己的孩子吗?”   凌昭神色沉静下来,道:“不是你的,便不会是朕的。”   江晚晴盯着他看了会儿,说不出话来,良久,才开口:“福娃,其实他天资算不得聪颖……”   “勤能补拙。”   “他也不喜好读书,勉强读进去,过几天也就忘记了。”   “那是凌暄只知生养不知教导,养儿无方之过,有朕看顾,自是不同。”   “……”   难道不是你叫先生别认真教他,只一味放纵他的吗?   江晚晴脸上发烫。   凌昭看见了,大手抚上她脸庞:“怎么脸红成这样?”   江晚晴的头垂的更低了。   福娃的天赋不在文学骑射上,教他读书认字,总比一般人吃力,他也不喜欢,至于体能和运动神经更是中等偏很下。   这也没什么,到了现代,他会有许多就业方面的选择,总能找到适合自己的,可在这里,就不一样了。   文不成武不就,成不了一等一的帝王之才,等待他的只有一种结局。   江晚晴回头看了一眼,容定竟然还在,依旧是那低眉顺眼、似笑非笑的样子。   她叹了口气:“文既不成,福娃也不像你,擅于舞刀弄枪,从小就在围猎场上出尽风头,他……他也不喜欢这些东西的。”   凌昭道:“那是随了他父亲百无一用的体质,多锻炼就是。”   百、百无一用?   江晚晴又在背后用手赶人,半天不见效,只能撇过头:“你不要总往先帝身上扯,借着福娃挤兑他。”   凌昭挑眉,没好气道:“他这般待你,你替他不平什么?”   江晚晴实在难堪,忍不住低咳一声,转头:“小容子,你出去瞧瞧,看福娃跑哪里去了,把他带回来,别让他到处乱走。”   容定抬头,和她的视线短暂相触。   他说:“是。”   江晚晴见他终于走了,松一口气:“死者为尊,人都去了,你记恨他也无用。”   凌昭不语,双手轻轻扳过她的肩膀。   她看起来那么单薄,那么纤弱,天生就是要人捧在掌心呵护的,然而当年……她生生被人夺去生育的能力,那时的她,会是多么悲痛和无助。   他不在她身边。   再多的委屈,她都无人诉说。   凌昭又抱住她,压抑着语气中的痛意,温声道:“朕会叫太医来为你调养,即便当真不能……那也不要紧。”   他轻抚她的长发,说着违心的话:“你已经有了太子,朕也没那么喜欢孩子。”   江晚晴身子一颤,接着便有些僵硬。   他不喜欢孩子?   骗人。   他连儿女的名字都想好了,那是他憧憬的将来,可是为了安抚她,他能说出这昧良心的话,身为帝王而无子,可想而知会有多大的压力,又会成为多少人的笑柄。   他……何必做到这一步。   凌昭感觉到她身体的异样,皱了皱眉,只当她心中难过,认真道:“至于福娃,棍棒底下出孝子,悬梁刺股出状元,从今往后,朕会着手安排可靠之人操练他,清早天不亮起床温习功课,午后按军中规矩训练,夜深而眠,四季不变,风雨无阻。更要克制他的饮食习惯,糕点等物一概不允,每年随朕去围场一次,考查他的成绩。如此,几年过后,定能成才。”   他说这话的时候,容定正好牵着福娃的手过来,福娃一听,脸都白了,眼前发黑,就像天塌了,失声叫道:“还是不要了吧!……我不要,皇叔饶命,皇叔饶命,求求您老人家开恩!”   说完,大而圆的眼睛里蓄起两泡泪水,呜呜哇哇地哭着逃了。   江晚晴下意识地追了两步,看见有宫女跟过去了,才止步。   凌昭看着那孩子摇摇晃晃的背影,沉默许久,才道:“……再不济,宗室中有的是男孩,将来,择一品德才学出众之人继承皇位也可。”   江晚晴抬起头:“皇上……”   凌昭笑了笑,牵住她的手:“有朕在,你且安心。”   等他走了,江晚晴坐在窗下,望着院子里落下的枯叶发呆。   诸多往事,一一涌上心头。   经年以前的初遇,那少年从树上往下看,扬起手中画卷,挑眉:“你的?”   和他青梅竹马的那些年,虽然没有多少真心,却是她这一生唯一谈过的恋爱。   定下和凌暄的婚事后,他从狱中出来,万分的狼狈,问她为什么。   那年宫廷家宴,他自北地风尘仆仆归来,举起酒杯,一句皇嫂始终叫不出口,回府后大病一场。   他戍守北地的七年,他满身的伤痕。   她冷落他,骗他移情别恋,他担心她膝盖久跪地上,着了凉。   她行刺未遂,他只在意她往自己手臂上捅的那刀。   她刻意装出善妒、尖酸的模样,他却说你一切的任性都是应当。   巫蛊之祸,千夫所指之下,他叫她进去西殿,将她护在他身后。   他以为她无法生养,便谎称他也不喜孩子。   ……   心动称不上,说不感动,一定是假。   有生以来第一次,她想,书中世界和现实世界有时差,如果留下来,陪他走完这几十年的人生,等到他要死了,又或者她快死了,对他坦承一切,他……应该是愿意成全的。   他只要这一生,而她会有来生。   可一旦留下,就等同于认命和接受,有太多的未知数,这其中的风险……她又不愿去赌。   容定走进来,见她皱紧眉,便唤了声:“姑娘。”   江晚晴看到是他,问:“福娃呢?”   容定笑了笑:“找太后哭诉去了。”   江晚晴也笑了一声,随即又皱眉,站起身,往里走:“头疼,我睡会儿,你自便。”   刚铺开被子,身后那人平淡道:“动心了吗?”   江晚晴倏地回头。   视线所及,唯有他冷清清的背影。   他已经走了。   江晚晴闭上眼,心绪纷乱,辗转很久,总也睡不踏实,半梦半醒的。   突然,眼前情景一变,黑茫茫的雾气消散,那久违的小鬼差又出现了。   他笑眯眯地开口:“别这么看着我,没什么,不要紧张……我就是来通知你一声,你在现代的情况不太好,得早作准备。”   江晚晴大惊:“什么叫不太好?!”   小鬼差抱着手,答道:“就是植物人当久了,身体出现不良反应,一个不小心可能会咽气……没了躯体,你就成了孤魂野鬼,回去也毫无意义。”   分明是在梦中,江晚晴却觉得周身寒冷,那是从心底生出的凉意。   小鬼差看着她:“是去是留,你尽快决定,即使……总有一边会因为你的选择,痛不欲生。” 第61章   慈宁宫,西殿。   江晚晴这些天越发沉默。   和以往受挫后的苦闷少言不同,她表面上十分平静,情绪并不鲜明,以至于刚开始,就连喜冬都没瞧出异样,只觉得姑娘不太爱说话了。   渐渐的,却忧心起来。   好像……不太对劲。   江晚晴连着两、三天晚上都在赶制一双绣花小鞋,喜冬原先看见她纳鞋底,还以为姑娘闲时无趣,做来给自己穿,直到有天早上,江晚晴唤她过去,将那双绣着寒冬红梅的鞋子,递到她手里。   喜冬愣住,受宠若惊:“这是……这是给我的?”   江晚晴笑了笑,拉着她的手坐在身边:“我记得小时候,你有一双类似的,你很喜欢,后来有一次,你陪我爬山进香,鞋子穿坏了。”   喜冬点头,奇怪道:“那么久的事情,姑娘怎么突然提起。”   江晚晴不答,只道:“你一直想买双同样可心的,却没能找到,平日里你总说要自己做一双来穿,转头忙起来,又忘记了。”   喜冬心中感动,但更心疼主子这两天的操劳,劝道:“奴婢这样的人,穿什么鞋子都一样,姑娘还费这个心。”   “这样的人?”江晚晴喃喃念了声,用手比了比:“你跟着我的时候,才那么小,替我梳头,还得踩在小凳子上。”   喜冬赧颜:“多亏姑娘不嫌弃。”   江晚晴又道:“你总是挂在嘴边,说我是你的恩人,是你的主子,像个大人似的照顾我……冬儿,其实在我心里,从没这么想过。”   喜冬怔怔地望着她。   江晚晴垂眸:“府里的十几年,因为有你在,才没那么苦闷。”   遥想当年待字闺中,春天,喜冬陪她闲坐窗下绣花,夏天,她们一起用团扇扑蝶打闹,秋天剥瓜果吃,赏秋枫落叶,冬天缩在暖融融的被窝里,悄悄说起姑娘家的心事,一个个漫长的夜晚,就这么消磨过去。   喜冬曾是陪伴她最久的人。   此时,喜冬见她低着头,脸上分明带笑,神色却莫名酸楚,便道:“姑娘待奴婢好,奴婢心里知道。”   “不及你待我一半。”   喜冬一怔,脱口道:“姑娘是主子,奴婢是下人,怎能相提并论。”   江晚晴抬起手,摸了摸她的脸颊,微微笑起来,眼底却隐隐有水光。   ——在你心里,我是你的主子,可在我心里……你更像妹妹,朋友。   这句话,说出来也是无用功。   喜冬不会懂。   这个时代的定义中,尊卑有别,主子和奴仆之间,生来就有天与地的距离,阶层分明,等级森严,不可能打破。   江晚晴又低下眼眸,沉默了会,道:“不说这个。卫九,他对你好吗?”   喜冬浅笑:“姑娘都问了不下十遍了!他对我很好,一直都很好。”   江晚晴颔首,轻声道:“别过的太拮据,我这里——”   “姑娘。”喜冬叹气,对着她摇头:“您给我的嫁妆,早就足够我们俩过日子的。我们在他老家有房子,还有一间小医馆,能赚些闲钱,现在雇了人打理,每月还有进账。”   她看着手里的鞋子,无比珍惜地抱在怀中,口中却道:“姑娘别为奴婢费神,多为您自己想想。若是得空,您还是给皇上做一双靴子,绣个小荷包罢。”   江晚晴不置可否,说道:“你也是,不要成天姑娘姑娘的,什么都先想着我。卫九听的多了,只怕心里不是滋味。”   喜冬嘴角一撇:“那是他的事。”   江晚晴不再多言,默默无声。   半晌,她抬头看着喜冬,低声轻语:“你要过的很好……冬儿,你一定要过的好。”   *   午后时分,阳光晒在人身上,懒洋洋的。   江晚晴坐在窗下,拿起凌昭那条缝缝补补又十年的帕子,对着亮光照了会儿,看了半天,实在看不下去他张飞绣花的手笔,便照着样式,又开始做一条新的。   喜冬不在,身边只有宝儿。   那丫头扭捏了一会儿,瞥了瞥她,忍不住开口:“姑娘,你做了一双新鞋子给喜冬姐,真好看。”   江晚晴问:“你也想要吗?”   宝儿用力点头,答的飞快:“好啊好啊。”   江晚晴便笑了出声,轻点她的额头:“你啊。鞋子有什么好羡慕的?……你现在还小,但也能定下来了。给你许个好人家,好不好?”   宝儿摆手:“不要,奴婢只想一辈子陪着姑娘。这会儿我是宝儿姐、宝儿姑娘,以后就是宝嬷嬷。”   江晚晴笑着摇头:“可我不能一辈子陪着你。若有了合适的人,你又喜欢,就嫁了吧。”   宝儿眨眼:“我没有呀。”   江晚晴问道:“上次给你的体己钱,你都存下来了吗?”   宝儿摇头,老实交代:“没存,全寄回家去了。后娘去年底生了个小弟弟,爹说以后弟弟要体面地娶媳妇儿呢。”   江晚晴:“……”   沉默片刻,一声叹息:“还是得给你找个归宿。”   宝儿嘟起嘴,垂着头不说话。   江晚晴打量着她的脸色,缓声道:“你觉得皇上身边的秦侍卫如何?”   宝儿微微一惊,讶然:“他?他跟着皇上打仗,那肯定也是个有力气的,奴婢如果真要找个男人,只想找天底下最没力气、最不风流的男人。”   江晚晴抬手掩唇,扑哧一笑:“傻丫头,你理解错了……我随口一说,你就信,你把我的话当圣旨了吗?”   宝儿挽住她的胳膊,娇憨的笑:“皇上的话还有反复,姑娘说的总是对的,奴婢不信您,还能信谁。”   过了会儿,她又开始撒娇:“姑娘,喜冬姐有鞋子,你绣个小荷包给奴婢……”   江晚晴柔声道:“好,依你。”   等到晚些时候,西殿正清闲,宫人多是犯困打瞌睡的,江晚晴带上宝儿,穿过弯曲的廊道和后院,来到那人的房门前。   宝儿守在外头。   江晚晴敲了三下,听里面有人应声,便推门进去。   自那天听见凌昭说他教儿无方后,容定连续几日不见踪影,就像刻意避开人。   他一向心理承受能力非人的强大,脸皮又厚,此般作态,想必不是因为凌昭的话,更可能是那天他临走前说的四个字。   “动心了吗?”   他很少丢下一句话,自己走掉。   室内很暗。   窗户本就关着,门又关上了,便只有暗淡的光,透过窗纸照射进来。   空气中有茶叶的清香。   容定正在泡茶,房门开了又关,他不曾回头。   江晚晴平时见了他,心里就没底,今天他这么沉默、冷淡,就更忐忑了,轻唤了声:“容定。”   没回应。   “……小容子?”   不理她。   江晚晴叹气,一小步一小步挪到他身边,轻轻叫了声:“陛下?”   容定依旧低着头,只摆弄他的茶叶和紫砂茶壶,并未抬头:“你这么叫,准没好事。”   江晚晴扯了扯他的衣角,头低着,好声好气:“我有事和你商量。”   容定斟了一杯茶,淡淡道:“送我出宫?”   江晚晴一愣:“你知道?”话才出口就后悔了,骑虎难下,语气越发没底气:“实话与你说,我……总之你快出宫罢,夜长梦多,宫中没有永远的秘密,上回死了的曹公公是何太妃身边的人,保不准何太妃知道多少。我在还好,我若不在,你——”   容定抬眸,看了过来。   江晚晴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停住。   容定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忽然笑了声:“你怕我?”他的眉拧起,唇角仍挂着那令人心惊的笑,声音低柔:“你不怕他,你怕我。”   江晚晴张了张唇。   否认的话,终究说不出。   容定得到意料中的答案,又是一声低笑:“为什么……是因为觉得我心思深,还是我看破了你的秘密,惹的姑娘不快?”停顿少许,那笑渐渐淡去:“他为你做的,我又有哪一件做不到?”   江晚晴闭了闭眼,冷静下来:“原来你是为这个置气,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和他一争长短……罢了。”   她深吸一口气,直视他细长漂亮的凤眸:“如果非要说清楚,才能令你安心,那么我告诉你——是,我必死无疑,一定会离开这里,皇上会成为大夏的明君,而你……你若当腻了皇帝,便出宫当个闲散富贵人,若是有心留在宫中,和你七弟相争,那我也不管了。”   容定问:“一定要走?”   江晚晴沉默片刻,道:“有人在等我,我若不回去……他们的一生都毁了。”   家中独女,日渐衰老的父母所有的寄托和希望。   她的家,她的朋友,亲人,同学,老师……   那才是属于她的时代,有她认同且坚守的价值观,可以坦言自己的看法,而不必被视作异类。   她要回去。   江晚晴眼圈泛红,一字一字,沉重而真切:“陛下,这是我的命,不是你的。当年身在帝王家,身为太子,你责无旁贷,如今……你是能选择的,你这么聪明,在哪里都能过的好,而我……我……”   容定唇边溢出一声叹息,轻轻拥住她:“好了,不哭……我知道。”   江晚晴笑的比哭难看:“你知道什么啊?”   容定低声道:“我不逼你,今后如何,各凭天命。”   天命?   什么才是天命。   江晚晴闭上眼,一串温热的泪珠滚落。   从鬼差带话来的那天起,她一直忍耐着,没掉过一滴泪,只想着怎么为身边人都安排妥当,所有的煎熬和挣扎沉甸甸压在心口,此刻终于爆发,再也克制不住。   容定感受到肩上的湿润,心里一紧,皱了皱眉:“姑娘——”   江晚晴嗓子是哑的,紧绷着:“别看。”   容定轻轻拍着她的背脊,就像在哄一个万般委屈的孩子,语气温柔:“好。”   慢慢的,怀中人平静下来,哽咽声渐止,他握住她的肩膀,看了一会儿,便用袖中手帕替她抹去脸上泪痕,缓声道:“哭一场也好,憋久了,就成了心病。”   他笑了笑,又道:“……就是心疼的很。”   江晚晴偏过头:“我说的事情,你好歹考虑一下。假扮阉人祸乱后宫,这等罪名,你要怎么才脱的了身!”   容定淡然:“从没想过脱身。”   江晚晴气煞:“凌暄!”   容定又笑:“你叫我的名字,真好听。以后多叫两声。”   江晚晴对他无奈:“我跟你说认真的,你……你又来了。”   容定捧起她的脸,拇指抹去她眼角一滴将落未落的泪珠:“姑娘只需顾着自己,至于我的去留……”他双手笼入袖子中,眉眼淡淡:“打从一开始,也已经作出了抉择。”   *   慈宁宫,正殿。   李太后派人来请,凌昭处理完正事,便到慈宁宫请安。   刚进殿,就见李太后手里捧着一本册子,正指指点点的,和彭嬷嬷说着什么,抬头看见他,慈祥的笑起来:“皇帝……行了,免礼了,你坐下。”   凌昭在一旁落座,端起刘实奉上的茶。   李太后合上手中的小册子,道:“这是哀家母家的族谱,哀家翻找了半天……倒是有个还算亲近的表妹,嫁进了一户姓江的人家。”   凌昭手上动作一顿,差点以为听错了。   李太后摆了摆手,除了彭嬷嬷和刘实外,其余的人都退了出去,独留下一室暖香。   她看了一眼屏风上一簇簇的秋菊,仿佛颇有感慨:“一不留神,这天就冷了下来,待得明年开春,却是婚嫁的良辰吉日。”   凌昭沉默地看着母亲。   李太后安静了会儿,突然问:“昭儿,你是非晚晴不娶的了?”   凌昭道:“是。”   “将来也不封妃、不纳妾?”   “是。”   “一生都如此么?”   “是。”   李太后叹了口气,似乎早知会是这个答案,点头:“好,那就这样罢。哀家去打点晚晴身份的事,此次入宫的贵女,多一个也没什么,至于哀家那表妹,自然愿意有一位当皇后的女儿。前朝那边,哀家相信,你自有安排。”   凌昭颔首,沉默片刻,又问:“太后何以——”   “改变心意?”李太后接过话,苦笑了下:“哀家只是倦了,既然你心意已定,晚晴也愿意,那么哀家何苦当那棒打鸳鸯的恶人?”   她看着年近而立的儿子,自那俊朗深邃的眉眼中,找寻他父亲的轮廓。   是不同的。   昭儿不会是圣祖爷,更不会是先帝。   记忆又回到那个瓢泼的冷雨天,她站在养心殿外,想求圣祖爷,想为自己的儿子做点力所能及之事,最终等到的只有绝望。   那年的风雨,终究过去了。   她叹息一声,唇角弯了起来:“昭儿,这是娘唯一能为你做的,你……放心。”   *   入夜后,启祥宫。   “真的?”   何太妃放下一盒胭脂,朱红的指甲轻敲桌面,嫣红的唇扬起饶有兴致的笑:“太后真的松口了?”   侍女回道:“岂止松口,宫外都在传,所有贵女都离宫了,唯独留下了一位,也是太后娘家的亲戚……这话定是慈宁宫放出来的,谁不知道贵女走的一个不剩,只有宛儿姑娘独占圣心?”   何太妃笑道:“这是为立后铺路啊,我就说了,我那姐姐好福气。”   侍女皱了皱眉,谨慎道:“主子,那我们……”   何太妃抬眸,一双千娇百媚的眼,目光却如许冰凉:“皇帝夜里还常去西殿吗?”   侍女嗤笑了声:“去,那又怎么样?听人说,皇上留宿,但是不和宛儿姑娘同寝的。”   何太妃沉吟片刻,道:“这话,你散布出去。”   侍女不明所以:“主子?”   何太妃不耐烦道:“你照做就是,问的太多,自己的主意多了,你是想学那溺死的蠢太监吗?”   她一眼看过去,侍女心神一凛,忙跪了下来:“奴婢不敢,奴婢全听主子的。”   何太妃哼了声,转向一边的铜镜,望着镜中自己娇美的容颜,眼神越发冷淡:“太后素来信佛,此次巫蛊案件彻底结束后,多半会找宫外僧人来做法事。这是个难得的机会,你设法联络‘他们’——”   侍女犹豫良久,咬牙开口:“主子,他们现在恨不得要了您的命,咱们的话,他们肯听吗?”   何太妃冷哼,手指收拢,指甲深深陷进掌心,钻心疼痛:“你告诉他们,事成之后,要我自戕谢罪又有何难?我自是罪该万死,求不得饶恕。可凌昭是我族不共戴天的仇敌,在他刀下有多少族人的亡魂?是记恨我重要,还是抓住这最后的机会,同心协力杀凌昭重要,你叫他们掂量清楚!”   侍女道:“是!”   等她走了,何太妃的手松开,掌心竟然有血渗出。   可这切肤之痛,半点比不得内心的寒冷。   她为了那个人背叛同族,成了千古罪人,即使在他心里,从最初就没有她的地位。   明知如此,她依然执迷不悟,今生今世,怕是没有回头路了。 第62章   慈宁宫,正殿。   近日,御花园的秋菊开的正好。   李太后从宝华殿回来,坐在椅子上喝茶,想着是否等会去御花园走一走,抬起头,彭嬷嬷自殿外进来,神色微有异样。   李太后笑道:“走这么急,出什么事了?”   彭嬷嬷站定,俯身在她耳边说了几句。   李太后越听越气,惊怒交集,搁下杯盏:“这话……这等无中生有的闲话,都是谁传开的?一派胡言!”   彭嬷嬷皱眉,低声道:“回太后,前些天有宫外来的贵女在,人多眼杂,一双双眼睛全盯着咱们慈宁宫。那些姑娘之中,又多的是费尽心思各处打探消息的,出手阔绰,难保不会有贪心的下人胡言乱语。”   李太后难得这般气恼:“查,尽快查清楚!”   彭嬷嬷的声音压的极低:“查是一定要查的,可……太后,皇上在西殿留宿,知道的人不少。除了慈宁宫,更有养心殿和皇上身边的人,当初皇上也没有刻意隐瞒,这查起来……一时半刻也揪不出人。”   李太后以手支额,喃喃自语:“皇帝才登基不久,他从前在燕王府没有侍妾,如今宫中只有晚晴,却传出这等不堪的流言,若是大臣们知道了,只怕人心不定——”她蹙眉,沉吟良久,小声问:“皇帝在西殿过夜,真的没有……?”   彭嬷嬷咳嗽了声:“奴婢特意问过,说是皇上对江姑娘,一直以礼相待。”   李太后不知作何想法是好,脱口道:“那他这一晚上一晚上的,留在西殿作什么?”   彭嬷嬷老脸微红,立在一边,不敢出声。   李太后叹气,喃喃道:“只这一点,怎就没随了圣祖爷呢?”   圣祖爷的固执、魄力,皇帝有,圣祖爷的怜香惜玉和处处留情,却是半点也无。   彭嬷嬷犹豫良久,慢吞吞开口:“当初,秦侍卫也说,皇上在北地,这么多年,竟是从未有女子陪侍。”   李太后心里一沉,脸上掩饰不住担忧之色:“你说,皇帝他都这年纪了,总没个女人,难怪会有闲话,说他……说他不能人道。时间一长,不知还会传成什么模样——不成,立后之事,不能等到开春。”   彭嬷嬷点头,心中也觉得无奈:“奴婢说一句僭越的话。皇上和江姑娘青梅竹马的情分,现在又定下来了,他常在西殿留宿,旁人也知道,便是先圆房,也没什么。”   李太后迟疑道:“是不是晚晴不愿意?”   彭嬷嬷摇头:“听着不像。皇上夜里留在西殿,江姑娘都由着他,西殿的人说,是皇上自个儿——”这话不知怎么启齿,她斟酌片刻,接着道:“皇上一会儿叫王充带着奏折在殿外批阅,一会儿洗冷水澡的……总不能先叫江姑娘开这个口。”   李太后长叹:“谁知道他怎么想的!”   这时,殿外有太监来报:“太后娘娘,江家五小姐来请安了。”   李太后一怔,坐正了,道:“快请进来。”   巫蛊事件一出,宫里的贵女查清嫌疑后都离宫了,江雪晴也回府住了几天,这日再进宫问安,不止孤身一人。   李太后看到来人,瞬间定住,心头百感交集,眼圈便有些红。   陈氏又何尝不是如此,下跪行礼,再抬眸,泪光闪烁:“臣妇给太后娘娘请安,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李太后起身,疾步过去:“妹妹快起。”   陈氏笑中带泪:“皇上恩典,特准雪晴随我一道入宫。这一别……太多年了。”   就在刚才,马车停在宫门口,她撩起布帘下来,抬首望向巍峨的宫殿,忽然之间,仿佛就看见了几十年前的李太后和自己,当时仍是垂髫少女,手挽手的亲密,最终她落选,李太后留在宫中。   年华似流水,芳华留不住。   李太后挥手让那传话的太监下去,对着请安的江雪晴微微颔首,挽起陈氏的手坐下,叹道:“一别经年,听闻江尚书待你极好,如今见你仍是这般年轻,都没变多少,这话定是真的。哀家……”   她喉咙哽咽,转向江雪晴:“雪晴,你且去西殿,先瞧瞧你姐姐去。”   江雪晴屈膝行礼,道:“是。”   彭嬷嬷送她出去。   李太后拉住陈氏的手,对视一眼,心绪纷飞,万般感慨涌上心头:“哀家知道你挂念女儿,就再留你耽搁一会儿。这一两年,哀家常想起咱们一同进宫选秀的情景……哀家困在这深宫中,到底老了。”   陈氏道:“太后怎会有此想法?您瞧起来,和三十年前,又有什么不同?”   互相看了一眼,彼此鬓边青丝中都掺杂着华发,额头眼角,岁月留下了一道道脂粉抹不去的刻痕,心照不宣之下,不禁同时笑出声。   李太后摇了摇头,道:“不说这个。难得见面,咱们说点高兴的。”   *   慈宁宫,西殿。   江晚晴听说妹妹来了,快步迎了出去。   江雪晴从门口进来,握住她的手,微微笑道:“姐姐。”   江晚晴牵着她往殿内走,一边问道:“家里一切可好?”   江雪晴颔首:“都好。临出门前,爹还让我同你说,你在宫中只管安心,不必牵挂家里,待封后大典后,就能时常召见我们。”   江晚晴低下头,喃喃道:“封后大典……”   喜冬端着托盘进来,将瓜果点心放下,又泡上一壶热茶,各斟了一杯。   江雪晴道:“二嫂嫂有身孕了。”   江晚晴讶然:“当真?”   江雪晴笑着点头。   二哥夫妇成亲多年也没动静,母亲为此操碎了心,求神拜佛请大夫求药,不知耗费了多少心思,乍然听见,江晚晴心里一喜:“那你要替我恭喜二哥二嫂了。”   江雪晴剥开一粒瓜子:“这是自然。对了,母亲也随我一道进宫了,现在正陪太后娘娘说话。”   江晚晴怔了怔,站起身:“那我也过去——”   江雪晴不语,看着她走出几步,忽然道:“姐姐。”   江晚晴转身:“怎么?”   江雪晴淡淡笑了笑,语气平静:“楚王托人上门提亲了,爹娘若答应,我若愿意,他就请皇上赐婚。”   江晚晴定在原地,好一会没声响。   半晌,她对喜冬使了个眼色。   喜冬会意,拉着翠红一起安静地退了出去,放下门帘。   江雪晴又剥了一粒瓜子,目光垂着。   江晚晴沉默良久,缓缓道:“那你……”   江雪晴干脆道:“我答应了,父亲想必不会反对。”   “你……答应了?”   江雪晴看着姐姐震惊中不无疑虑的脸,心平气和:“为什么不呢。先帝和皇上势同水火,他却能在两人之间游刃有余,足可见其才智和手段。如今他在朝中得势,皇上在一众兄弟中亲近他,我若嫁进楚王府,以后对家里,也是一个助力。”   江晚晴坐下,正色道:“雪晴,事关你的终身大事,你考量的不能只有他的门第,和今后能给家里带来什么——”她皱紧眉,默了默,轻声问:“你喜欢他吗?”   江雪晴不以为意:“我用不着喜欢他。”   “雪晴——”   “姐姐。”   江雪晴站起身,看着窗外:“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女子生来只能依附男子生存,若将夫君视作今生至爱,一旦被辜负,除了以泪洗面之外,又能如何?”   她回头,唇边带着一丝笑:“你且看父亲,说句不孝的话,外人都说他对母亲礼敬有加,可后院从来也没少了年轻貌美的姨娘。”   江晚晴无言以对。   江雪晴眉眼沉静:“姐姐,我不愿用我的人生,去赌一个找到良人共度余生的机会。我只想自己过的好,家人过的好,你……你过的好。”   停顿片刻,她低下声音:“若有我在楚王身边,家中不用处处依托你在后宫,姐姐身上的担子,也可以轻一些。我已经长大了,今后的一切,若能万事顺遂自然是好,若有风雨,我和姐姐一同承担。”   江晚晴心里一酸,不自觉地握紧手,轻声道:“楚王是想娶你当续弦,你知道吗?”   “知道。王妃过世的早。”   “楚王府后院中不下二三十名姬妾,王妃早逝,一来体弱,二来明里暗里受了多少侍妾的气……这真是你想要的生活?”   “才二三十名。”   江晚晴一愣:“你说什么?”   江雪晴走了回来,轻轻笑一声:“才二三十个侍妾,我以为有上百个呢,那有什么大不了的。”   江晚晴惊骇地看着她,这一刻,仿佛透过少女稚嫩的容颜,看到了书中那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开挂女主。   江雪晴面不改色:“姐姐,我还有很长的人生,身为女儿家,手不能提,肩不能扛,不能加官进爵,不能在外抛头露面,大半时间耗在后院,见那些姬妾的时间,没准比见楚王的时间都多,下半辈子的乐趣也就在她们身上了。”   她挑了挑眉,一双含情脉脉的秋水明眸,转瞬间锐气尽显:“你且看着……等我嫁过去,一个个的收拾她们,迟早让她们在我手底下服服帖帖的,我说一,她们不敢说二。那些不愿顺服的,我便不会容她们留在王府。”   江晚晴微微动了动唇,劝说的话还未出口,江雪晴噗嗤笑了声。   她抬起手,掩唇,睨了姐姐一眼,笑道:“人各有志,姐姐就别再劝我啦,自小就连看话本,我都不喜欢看情啊爱的,痴痴缠缠,何苦来哉?我选的人生,定是我自己想要的。”   多少年了。   她看着父亲逼姐姐嫁给东宫太子,看着姐姐在宫中一人独行,人前是众人口中贤德宽容的皇后,享母仪天下之尊,人后终日郁郁寡欢,不得开心颜。   她看着新帝登基,随口就能抹去姐姐的身份,连名字都留不得,如今一声令下,姐姐又变回了皇上的表妹‘江晚晴’。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父亲如此,先帝和皇上如此,这男子的宠爱和厚待,她是一丝一毫都不想要。   从来只有姐姐……   年幼失去母亲庇护,又因为生母身份低微,在府中受尽冷眼,寸步难行,只有姐姐牵住她的手,告诉她没事的,以后有姐姐在。   姐姐教她念书,教她写字,不准府里下人怠慢她。   她闯了祸,姐姐替她担下。   读书习字、女红琴技有了少许进步,姐姐最是高兴。   只有姐姐,在她最无助的时候,陪伴她,安慰她,保护她。   这等情分,又有什么能及得上。   江雪晴垂首,缓缓握紧那双曾牵着她,走过风风雨雨的手,眼睑低垂,郑重道:“以前,姐姐保护我。今后……我也会尽我所能,护着你。” 第63章   江晚晴低着头,看着覆在自己手背上的一双柔荑。   纤细嫩白的手指,水葱一样的修长好看。   她笑了笑,开口时,声音微涩:“雪晴,你是真的长大了,以后的路,你一个人走,我也能安心。”   江雪晴一怔:“姐姐?”   江晚晴叹了一声,反握住她:“你比我强的多,在王府都是委屈了你,原本……”   原本,你应该凤仪天下,和那个男人一道站在繁华帝都最高之处,俯视大夏的江山万里。   江雪晴道:“我不觉得委屈。”   江晚晴沉默一会,开口:“你……你请父亲等上几天给楚王答复,就说你年龄尚小,因巫蛊之事受了不小的惊吓,正在休养。”   江雪晴皱眉,问:“这是为何?”   江晚晴摇了摇头,轻轻道:“你听姐姐的。”   江雪晴不再迟疑,答应下来:“好。”   又说了几句话,喜冬撩起帘布,脸上带着喜色,眼圈却有些红,疾步过来:“姑娘,五小姐……夫人来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站起。   宝儿打着帘子,陈氏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一时之间,殿内殿外悄无声息,只剩悲喜交集的凝望。   江晚晴两步上前,唤道:“母亲。”   陈氏手指发颤,抚上她的脸颊,仿佛不信这是真切的血肉,眼中含泪:“好,好……本以为今生都不得相见,老天终究是厚待我的。”   江晚晴心中一痛。   从前不见面,总是能狠下心不去想,如今活生生的人就在眼前,整整二十年,从小到大的记忆,一幕一幕,在脑海中如书页翻飞。   得而复失之后,又是永久的失去,当真是厚待么。   江晚晴和江雪晴一人一边,扶着陈氏坐下,江晚晴亲手斟上茶,递给陈氏,咬牙忍住泪意,强笑道:“方才听五妹说,二嫂有了身孕,您总算了却一桩心事。”她摸出一方干净的帕子,替陈氏拭泪:“母亲别哭了,这是府上天大的喜事。”   陈氏摇头,泪光盈盈:“对娘来说,最大的心愿,是你平安。”   短短几个字,诉尽父母慈心。   江晚晴点头:“我会的。”泪珠在眼眶中滚动,终于落了下来,她唇边带笑:“您也是,不管……无论日后如何,女儿只希望您和爹爹平安顺遂,身体康健。女儿不孝,不能常伴爹娘身侧——”   江雪晴插了一句:“当年进宫非姐姐所愿,今天留在宫里也不是姐姐自己能抉择的,要怪只能怪别人。”   陈氏瞪她一眼:“你这丫头!”   两行清泪无声落下,江晚晴笑意不变:“即使他日青山埋骨,也请爹娘不必为女儿过于悲痛,若害得你们伤心劳神,便是莫大的罪责,女儿九泉下也不得安息。”   陈氏神色微变,忙道:“呸呸,这话不能乱说。”   她抬眸,看着满面泪痕,仍微微笑着的女儿,心痛不已,柔声安慰:“晚晚,你别担心,太后和皇上都有意早日定下婚事,不用等到来年开春。太后娘娘最是和善,皇上和你有旧日的情分,以后……以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江晚晴的手帕浸湿了,便用玉白的指尖抹去眼角的泪,嗓音喑哑:“母亲答应我罢。”   陈氏顾左右而言他,但无论说什么,江晚晴只重复那一句话,陈氏见她实在固执,不忍她难过失望,点了下头。   看在江晚晴眼中,就如誓言。   不知为何,眼泪越掉越快,最终模糊了视线。   而始终未能说出的那一句道别,化成颤抖的一声:“娘。”   陈氏怔了怔,眉眼温柔,轻轻道:“嗯。这么多年,娘也想你了。”   江晚晴闭上眼,泪珠无声落下。   *   平南王府。   双寿日夜兼程赶回帝都,跑死了两匹马,进宫面见圣上通报军情,回府后睡了没两个时辰就醒了,又着人准备千里马,准备披星戴月回去。   出门前,天还没大亮。   他看着小厮准备行李和干粮,与王府管家交代几句,一手牵住缰绳,正打算上马,忽听身后有人厉声道:“你好大的胆子!”   人未至,声先到。   双寿认命地叹了口气。   晋阳郡主就在不远处,气势汹汹地疾步走来,拦住他的去路,手中软鞭唰的一声甩在地上,风声凌厉。   “南境开战,八百里加急军情,你竟敢不跟本郡主说一声,就这么走了?若不是碧清说看到你的鬼影子,本郡主根本不知你回府,你混账!”   双寿苦着脸,伏低做小:“郡主息怒,郡主恕罪,小的知错。”   晋阳郡主美目圆睁,用鞭子指向他,震怒之色丝毫未减:“你老实告诉我,父王怎么样了?是不是他——”   双寿很爽快的交代:“老王爷受伤了。”   晋阳郡主只觉晴天霹雳,整个人都晃了下。   双寿又接着道:“伤的不重,躺床上两、三个月就能养回来。”   晋阳郡主愣了愣,这才松了口气。   碧清不禁气道:“你这个糊涂东西,你就不能一句话说完吗?”   双寿搓了搓手,抬头望天:“其实还有下句。”   晋阳郡主怔忡片刻,忽然道:“不对。父王卧床休养,你不至于累死两匹马,急着进京禀明皇上……说!”她死死瞪着他,声音冷的像冰:“到底南边出什么事了?你若再有隐瞒,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双寿瞅她一眼:“老王爷受伤,这还好。世子爷仗着身份,抢过帅印当上了主帅,这问题可就大了,鬼知道他靠不靠谱。大公子压不住世子爷,便叫小的快马加鞭,来请皇上作主。”   晋阳郡主问:“皇上怎么说?”   双寿道:“皇上问了我世子爷是怎么带兵的,我如实相告,皇上想了会儿,认为世子爷还算靠谱,暂时不必拉他下来。”   天色渐亮,他不耐烦起来,对晋阳郡主一点头,简略道:“事情就是这样。小的走了,战事胶着,世子爷指挥起来怪吓人的,此一别不知会否有再见之日,郡主多加保重。”   说罢,转身上马,扬鞭疾驰而去。   马蹄扬起灰尘纷飞。   碧清呛的直咳嗽,一边挥去面前的尘屑,一边含怒道:“郡主,双寿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不知世子爷怎么教他的,下次必得好好教训他——之前宛儿姑娘那事,咱们还没找他算账呢。”   没有回应。   碧清抬头:“郡主?”   晋阳郡主只是看着双寿离去的方向,面无表情。   碧清又轻轻唤了声:“郡主,怎么了?”   良久,晋阳郡主旋身,赤红的披风划破深秋清晨的风。   “换衣,随我进宫。”   *   养心殿外。   南境战事吃紧,因这事朝堂上议论颇多,今日早朝结束的晚了。   凌昭下朝后回来,远远的就看见等候在外的少女。   他拧眉,走了过去。   晋阳郡主回头,看了他一眼,抢在他之前开口:“皇上不必撵我走。我……我是来向你道别的。”   凌昭停住,淡淡道:“你想回南境?”   晋阳郡主点头。   凌昭道:“现在不行。”   晋阳郡主捏紧双手:“就是现在才要……总之不会耽误你太久,你陪我走走罢。”她咬住嘴唇,轻声道:“最后一次了,以后都不烦你。”   凌昭沉默片刻,点头。   原以为晋阳想在花园里走走,最终却是向着城楼去的。   少女只是闷头往前,走到半路,脚步慢下来。   凌昭一直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侧。   晋阳郡主只盯着脚下的台阶,渐渐的,眼圈微红:“我喜欢过你。”   声音低落。   凌昭不曾作答。   晋阳郡主也没想等他回应,自言自语:“我喜欢过你,可你不喜欢我,我心里清楚。从小我就嫉妒江晚晴,你对她总是不同的。后来江晚晴嫁给先帝,我别提有多高兴了,以为你终于会放下她……你却不死心。”   高楼上寒风猎猎,扑面而来。   晋阳郡主低哼一声,用力擦了擦眼睛,抬起头:“如果当初她真的随先帝而去,你会怎么办?”   凌昭沉默。   她不放弃,神色倔强,生硬的问:“你会活下去吗?”   “会。”   “会忘记她吗?”   “不会。”   “你心里……会不会有别人?”   “不会。”   “你难道不娶妻生子,延续皇家血脉了?”   “也许。”   “……你会喜欢我吗?”   “不会。”   她问一句,他答一句,毫不迟疑。   晋阳郡主眼睛酸涩,又狠狠擦了下。   台阶绵延向上,仿佛通向辽阔高远的苍穹。   走完最后一程,她站在城楼高处,俯视这宫中的红墙绿瓦、远处的灯火人间。   “我喜欢过你。”   她轻轻的,缓缓的重复一遍。   转过头,那人站在她身边,龙袍加身,已然成为天底下最尊贵的男子。   可她喜欢上他的时候,他只是个不起眼的皇子,沉默寡言的少年郎,站在一众皇子中并不出挑……直到那年在围场的一眼。   狩猎时,少年鲜衣怒马,驰骋来去,风采卓绝。   他有着一手好箭法,年轻人当中,第一个射中猎物,于是他放下弓箭,回头,看向她所在的位置,勾唇一笑,那般意气风发,仿佛漫天的光都落在他一人身上,耀眼而夺目。   那一瞬间的怦然心动。   后来,他下马,走了过来。   她一向大大咧咧,却在这时感到紧张,一声‘七殿下’尚未出口,他已经擦肩而过,径直走开。   身后,少女清凌凌的声音温柔扬起:“七哥。”   “嗯。”   自此,多少年的纠缠,终于到了这一天。   是时候作个了断。   晋阳郡主闭紧眼,扬起下巴,任由寒风吹乱了她的长发。   半晌,她睁眼,目光干净,清亮,没有丝毫的犹豫和软弱。   “我一直以为,我想留在宫里,想在皇上身边。直到前些天进宫,我看见了很多前所未见的事情,那些争宠的手段,言不由衷的心思,下作的计谋……我开始觉得,也许这不是我真正想要的。”   她深吸一口气,平静的说下去:“我在想,这么久以来,我总是绕着你一个人转,眼里只看得见你,心里也只有你,以至于看不清其他。后宫的弯弯绕绕,尔虞我诈,我不喜欢,我想通了,所以我要走了。”   凌昭侧眸看了过来。   晋阳郡主迎上他的目光,笑容明朗:“皇上,晋阳喜欢过你,想过嫁你当皇后,这没什么不好说的。日后,这份心思彻底断了,我会回南境,随我父兄上阵杀敌,守一方山河,这才不枉此生。”   凌昭看着她。   还是那熟悉的眉眼,可神采全然变了,焕然宛若新生。   “平南王和世子都命你留下,双寿带了王妃的亲笔书信给太后,望将来在帝都,为你择一门亲事。”   晋阳郡主挑了挑眉,分明不屑:“皇上只管放心,我自会说服父王母后。倘若有天,我有幸还能遇见令我心动的男人,不用你们说,我也会嫁人。如果没有,那更不要紧。”她回头,眺望远方,唇角扬起笑:“便是今生无缘良人,嫁了这大好江山,又有何妨!”   她再次深深看了一眼皇帝,心中道一声祝君安好,决然转身,再无留恋。   爱过,恨过,争过……终究,放下了。   从此,不再执迷于爱恨妒念,今后便是保家卫国,烽火河山。   终于,解脱了。   *   慈宁宫,西殿。   江晚晴从外头进来,看见喜冬和宝儿凑在一处,不知盯着什么窃窃私语。   她咳嗽了声。   喜冬转过头,见到她,笑道:“姑娘回来了。”   江晚晴问:“在看什么呢?”   喜冬便伸出手,递上一条帕子,满脸疑惑:“这是晋阳郡主身边的碧清送来的,说什么她家主子要走了,郡主不喜欢你,不耐烦同你道别,这是临别给你的,祝你和皇上百年好合。”   江晚晴一怔,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会儿,喃喃道:“这是她做来送给皇上的……”   宝儿忍不住开口:“姑娘,郡主这绣的到底是什么啊?碧清说是比翼鸟,郡主绣的可认真了,但是……哪有鸟这么丁点大,这么黑黝黝的?”   不像比翼鸟,不像蝴蝶,不像鸳鸯,不像任何正常的动物。   江晚晴对着光照了照:“怎么有点像——”   宝儿接话:“苍蝇、蚊子。”   “……”   *   大半个月过去。   南境战况稍定,不止忙于朝政的皇帝和前朝大臣,后宫中,李太后也终于松一口气,可还没舒心多久,这天刘实又抓了两个嚼舌根的,拉去慎刑司拷问一番,总说不上来这谣言是从何而起,宫里的下人,仿佛各个都知道,各个都有份。   刘实前来回话,跪在底下。   李太后看见他的脸色,只觉得胸口又闷起来:“他们在传的,还是皇帝不能……”   刘实犹豫再三,只得点下头:“是。”   李太后恼恨极了:“不是已经抓了好几个,怎么这谣言还没压下去?”   刘实咽了口唾沫,为难道:“明着已经不敢多说,今天是碰巧撞见私底下妄议主上的。实在是……太后娘娘,这事不比其它,空穴来风的流言流语,戳破了、指正了就是,可这事儿不能放明面上,越是压着,底下的人越是得劲儿。”   彭嬷嬷低声道:“皇上和江姑娘这么拖着,要说为了名声,皇上留宿西殿,这名声早没了,立后也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他们若能早日成事,谣言自然不攻而破。”   李太后叹气:“说的容易,晚晴脸皮薄,哀家岂能对她说教。皇帝……对皇帝,哀家也不好开这个口。”   彭嬷嬷清了清喉咙,见左右无外人,便道:“其实,不用一本正经的说什么,江姑娘到底曾为……之妻,许是放不下脸面,皇上又不愿主动更进一步,这时,只要用点什么帮上一把,定能水到渠成。”   李太后皱眉,正色道:“那等上不得台面的药物,哀家断不会碰。”   彭嬷嬷忙道:“自然不是用那些脏眼的东西,奴婢是说……没准一杯酒就能成事。”   李太后失笑:“哀家看你是糊涂了,皇帝那酒量,别说一杯酒,一壶酒都灌不醉他,你瞧中秋那会儿,他醉了么?”   彭嬷嬷摇了摇头,想不出法子了。   刘实忽然道:“太后,有个人……没准可以。”   李太后眼睛一亮:“你起来回话。你说的是谁?”   刘实站起身,上前几步,小声道:“也是巧了,奴才前不久听人说过,何太妃手巧,调香酿酒都是一等一的好,也许她会有办法。”   “何太妃?”李太后想了想:“是先帝的……”   刘实点头:“是。”   李太后迟疑:“她是先帝的妃子,这又是极私密之事,怕是不好开口。”   刘实笑了笑,道:“太后不好出面,奴才们是无关紧要的。您放心,奴才定会办的妥当。” 第64章   启祥宫。   “刘实起疑心了吗?”   “不曾。”   “你怎么跟他说的?”   “奴婢以有私事相求为名,献上金银首饰孝敬刘公公,同时捎上一坛酒,只顺带提了一句主子手巧,擅调香酿酒。”   “近日,那话还在宫里传吗?”   “就前两天,慈宁宫刚抓着几个嚼舌根的,直接带去慎刑司了。”   “哦?”   “主子,昨日——”   何太妃竖起一根修长的手指,放在嫣红的唇上。   侍女立刻静默不语。   外头传来女子低低的谈笑声,渐渐远去,应是别的太妃太嫔见天气晴朗,结伴出去。   何太妃低着头,耐心地摆弄瓶中秋菊,待那些人走的远了,才道:“昨天怎么了?”   侍女悄声道:“……刘公公亲自来了一趟,问奴婢,主子可有酒性烈一些的,几杯便能醉倒人的佳酿。”   何太妃抬手掩唇,笑了声。只一瞬,她便放下来,收拢手指,朱红色的丹蔻隐在娇嫩的掌心中。   “他说为什么了吗?”   “说是有宫外亲眷好酒的,寻常人,三、四个虬髯大汉都灌不醉他。”   “就这样?”   “刘公公许了好处给奴婢,只要奴婢能办成,他必有谢礼。”   “他可有提起我?”   “只说此事最好不惊动您。”   何太妃沉默片刻,忽然咦了声,推开窗,深吸一口气:“这是桂花香?”   侍女答道:“是。特从江南送来的桂树呢。”   何太妃轻叹:“江南啊。”   自小在烟雨江南长大,父亲曾任苏州知府,而母亲……母亲是北羌人。   不,应该说,是北羌的细作。   何太妃面色渐冷,一双烟笼秋波、柔情无限的眸子,那渺渺茫茫的水雾之下,是锋利见血的冷光。   她在江南的温山软水下长大,白天听父亲讲些文豪诗圣、英雄美人的故事,夜里……伴随着绵绵细雨之声的,唯有母亲数十年如一日的教诲。   母亲总会说起北地有多么的荒凉,族人过的如何凄苦,想要入关,却一次次遭到漠北大营的血腥屠戮。   母亲的父兄皆死于大夏兵将之手。   这惨剧的罪魁祸首,就是高坐金銮殿中的大夏君王,帮凶则是朝堂上的文武百官,甚至于所有大夏的子民,包括……父亲。   母亲憎恨着关于大夏的一切。   生活越是安逸,母亲便越是想念北羌,即使那个地方贫瘠、穷苦。   有时候,她觉得,母亲同样恨着自己,因为父亲,因为她的身体里,终究有一半仇人的血。   后来,就在父亲调任回京之前,母亲病重不治。   离世前,母亲已经骨瘦嶙峋,仍死死握住她的手,灰败的脸和黯淡的眼眸,亮起了最后的光芒,炽热的燃烧着,仿佛要烧尽她的生命。   “娘死后,会有人来找你……你要记住,你是北羌人,你要报仇!你的仇人,就是帝都皇城中的国君。”   母亲至死不提父亲,对名义上的夫君,表面顺从,心底痛恨着,不屑着。   可她爱着那个人。   母亲口中十恶不赦,满手血腥的帝王,屠戮了无数族人,冷漠而残酷的天下之主。   见到他的第一眼,便是一生的沉沦。   那人体弱多病,容色苍白,说起话来,轻缓而温柔。   他有着风流含情的一双眼,天生便似桃花多情,只一个眼神,低低一声笑,注定了她此后的万劫不复。   错了。   看似有情,实则最是无情。   凌暄对谁都狠,凡俗万物入不得他眼,只有对着长华宫里的人,那镜花水月一般的笑意,才会沾染人间温度。   而面对她,他的声音依旧温柔,唇边含笑。   可君子端方、温良如玉的笑颜背后……只剩冰冷的算计。   有一年,潜伏在漠北大营已久的北羌细作突施冷箭,虽未能取下燕王性命,为无数命丧他刀下的族人报仇,但也重创了他。   消息传来,当晚,凌暄深夜召她前去。   他说,他很早以前就得知,她和隐藏在帝都的北羌细作有所勾结,同时也已查明,这本是她母亲的过错,她父亲都未必知情。   不知者无罪,受蛊惑者,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只要她坦白从宽,交出她手里的姓名,昨日事譬如昨日死,他既往不咎,更不会牵连她父亲。   她还会是他的爱妃。   于是,她背叛了母亲,背叛了‘族人’。   除了少数几个来往颇多的,实在不忍心,其余人等,一网打尽。   只为那人的一句话。   她的夫君啊……   他知道的那么多,手眼通天,料事如神,但他可曾明白,她的背叛,从来不是因为贪生怕死,而是怕看见他眼中的失望,因为贪图他的那一声‘爱妃’。   她爱他。   本以为鸟尽弓藏,难逃一死,可最终,凌暄也没杀她。   曾经,她一厢情愿地坚信,他对她,也许尚有几分情意在,才会有这最后的仁慈。然而,此时再想,这宽容和恩典,何尝不是无尽的讽刺。   北羌人恨毒了她,有朝一日她落在那些人手里,必定受尽痛苦的折磨,死无葬身之地,若想苟活于世,只能终老后宫。   所以,他放过了她,只因她成了北羌的弃子,再无威胁。   可他这次错了。   再次勾结北羌人,利用他们的势力杀新帝,无论成功与否,她都会死,没有出路。   也许死在他们手里,也许事发后被千刀万剐处死。   她不在乎。   早在背叛母亲之时,早在那人病逝之日,她就不知惜命为何物了。   活着是行尸走肉,片刻不得安宁,死后倒是一了百了。   可她要杀了凌昭。   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这是为了什么,又是为了谁。   何太妃抬起眼皮,语气水一样的柔媚:“做法事的人进宫了吗?”   侍女轻声回道:“都进宫了,昨天在慈宁宫念了一天的经,晚上才清静,今天……会在养心殿。”   何太妃扫了她一眼:“那还等什么?”   *   慈宁宫,西殿。   因为南境战事,前些日子凌昭太忙,后宫都少有时间涉足,只白天偶尔来上一趟,晚上他动不动和朝臣商议到深夜,便不想惊扰江晚晴。   因此,算起来,也有将近小半月没好好说上话了。   江晚晴本不急着找他,一来想说的话,根本不知从何说起,二来不想在这关头给他添麻烦。   但是等不下去了。   万一身体有个好歹,岂非成了孤魂野鬼……不行。   于是,等南境战事稍定,这天晚上,她动身前去养心殿。   还未出门,就见容定慢悠悠地从殿外进来,手中端着个托盘,酒香似有若无。看见她,神色如常,问道:“姑娘去找皇上么?”   江晚晴不答反问:“这酒哪儿来的?”   容定道:“太后赐给您和皇上的清酒,说是皇上劳苦了这些日子,您若过去与他说话,不如对饮两杯,小酌怡情,再劝劝皇上,处理国事自然重要,但也不能累坏了身子。”   江晚晴看着通体透白的酒壶,喃喃道:“是得壮壮胆。”   她往外走,容定对走过来的宝儿打了个手势,让她回去,安静地跟上。   江晚晴走的不快,夜风一吹,头脑清醒多了,回眸。   月色下,少年眉眼清冷。   她轻轻咳嗽:“你今天真好说话。”   容定微笑:“我在姑娘面前,难道不是一直很好说话么?”   鬼才信。   江晚晴四处看了看,确定没有旁人在,声音放轻:“夫妻一场——”   容定又轻笑了声:“这是我高兴听见的。”   江晚晴不理他明显的调侃,接着道:“我在遗书里留了话,求他准你出宫,这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   容定平静道:“多谢姑娘。”   江晚晴脚步一顿:“……你到底怎么了?”   容定抬眸看了一眼,轻叹:“我不这么说,姑娘又会哭鼻子,我见了伤心。”   江晚晴瞪他。   容定微微仰起脸,柔声道:“今晚月色极好。”   江晚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是好,但不及故乡的月亮。”   “月是故乡明。”容定点头,眸中漾开一丝笑意:“无论天涯何处,共赏的总是同一轮明月,姑娘今后想念七弟的话,抬头看看月亮就是,他肯定也在想你。”   江晚晴寒毛直竖:“你说这话……真叫人害怕。”   容定毫不在意她异样的眼光,声音缓而轻:“到那时,我会在你身边安慰你,我与姑娘,总是在一处的。”   “……”   江晚晴拿他没办法,低声问他:“你打的什么主意?你、你又要像人偶那次一样——”   “不。”容定道,“那时我觉得姑娘傻气,便是当真查出是你,人证物证俱全,千夫所指,皇上也不会信,他一向是这脾气。但你是有办法说服他的。”   江晚晴转过身。   “从前你不舍得,如今你心意已定,想来是下决心了。”他又跟上来,低低道:“至于我……”   江晚晴看向他。   容定一笑:“等最后这桩小事了结,我与姑娘携手同归。”   *   养心殿外,几名光头大和尚围在一起绕圈子,嘴里念念有词。   江晚晴接过容定手中的托盘,问王充:“王公公,这些和尚还在念经呢?”   王充无奈的叹气:“皇上嫌他们聒噪,已经叫他们小声着点了,都是为了让太后娘娘安心。”   江晚晴笑笑,对他点了点头,独自进殿。   殿内门窗一关,果然听不见声音。   凌昭从御案后抬头,见是她,冷凝的神色,瞬间温柔。   江晚晴却是一怔。   这才几天没见,他瞧着清瘦不少,这也就罢了……   凌昭起身,向她走来,挑眉笑:“看什么?几天没见人,想朕了?”   江晚晴不语,抬起手轻触他的下巴,指尖的触感刺刺的,又硬,不禁蹙眉:“这般累吗?”   长出青色胡茬了,连打理仪容都没空闲?   凌昭仍是笑,低下头,故意轻轻蹭下她的脸。   又刺又痒的。   江晚晴推开他:“你干什么?”   凌昭便笑出了声,抱住她,拥紧:“你不想朕,朕倒是很想你。”他低叹一声,声音柔和:“别担心,其实没什么,眼下这局面,南越迟早退兵,也就这一两天的事情。只是平南王世子到底年轻,初掌兵权,许多事朕不能全权交与他处理,总得盯紧些。”   江晚晴摇了摇头:“他才比你小几岁。”   凌昭不以为意:“总缩在他父王身后,便是比朕年长十岁,又有何用。”他看着桌上的酒壶,笑了笑:“还敢陪朕饮酒?”   江晚晴倒了两杯,道:“这是太后赏赐的清酒,没想灌醉你,就当提神了。”   说完,自己先饮下,只觉得那酒入口当真淡的很,压根无味。   凌昭放在鼻下一闻,又尝了口,哑然失笑:“这哪是清酒,分明是白水里掺了几滴酒。”   江晚晴也奇怪,一时不管了,放在一边,从怀中摸出一条帕子,递给他。   和许多年前送他的一模一样,只中间没了那裂痕。   是新绣的。   凌昭心中一暖,低头去亲她,又笑:“终于有了当皇后的自觉了?”   江晚晴躲开,淡淡道:“是临别的——”   话音未落,凌昭忽然变色,伸手将她紧紧扣在怀中,闪身避开。   耳旁‘嗖’的一声响。   江晚晴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感受到无边无际的恐惧,惊魂未定,缓缓抬头。   一支箭射穿了山水屏风,而方才……她就站在那屏风前面。   不,这不像箭,像是……暗器。   一阵死寂,紧接着,有人破门而入。   江晚晴脑子里一片空白,甚至看不清眼前的景象,直到脸上一片湿热,才醒了过来。   这……这是真的刺客。   宫里为什么会有刺客?   那光头大和尚是拿着刀闯进来的,凌昭夺下来,反手便是一刀。   滚烫的鲜血喷涌而出,洒在她脸上。   江晚晴浑身颤抖。   凌昭看着突然冒出来的刺客,冷哼一声,神色只见冷厉,并无惊慌,提刀迎上。   江晚晴被他藏在御案后,蹲着身子,缩成一团,分不清耳边是风声亦或是兵刃之音。   脸上沾到的血慢慢冷了,可血腥味越发浓重。   她只知道按凌昭说的,乖乖躲在这里,不动、不看……直到有人环住她颤抖的肩膀,温声安抚:“别怕,别怕,没事了。”   江晚晴僵硬地抬起头。   刀剑相击的冷硬铁石声中,血雨腥风的惊心动魄中,少年的眼眸沉静而温柔,这么多年来,仿佛从未变过。   当年画卷被风吹走,残破不堪,温润如玉的太子寥寥几笔,补上一树桃花。像极了他微微上扬而含情的眼。   容颜易改,那神采和目光,一如当年。   是他。   容定柔声道:“秦衍之带侍卫来了,闭上眼睛,很快就会结束。”   江晚晴清醒过来,骇然道:“有刺客,你不躲开,来这里干什么?你——”   “他又没中毒,喝了两口掺酒的水,就不能杀人了么?”   “什么中毒?酒里有毒?那不是太后赐下的吗?”   容定一指竖在唇上:“嘘。姑娘不必知道这些,乖,听话,闭上眼睛。”   周围不断有人受伤倒下,惨叫声不绝。   秦衍之带人进来,环顾四周。   凌昭身上的龙袍已成血衣,正面无表情地从一名刺客胸口拔出刀。   他急忙上前:“皇上,属下救驾来迟——”   凌昭嗤了声:“是迟了,再不来,都快死绝了。”   秦衍之汗颜。   凌昭冷冷道:“朕不用你救驾,去保护皇后。”   秦衍之只想了一瞬间皇后是谁,立刻就明了,目光转向御案后,登时一惊,失声叫道:“小心!”   刺客不断败退,自知杀皇帝无望,其中一人便想抓江晚晴当人质。   他来不及过去,谁都来不及。   眼看着那陷入困境的刺客脸容狰狞,提着滴血的长刀逼近,手已经伸出——江晚晴身旁的一名太监忽然抬头,手按在椅子上,不知触动了什么,只听一声轻响割裂凝滞的空气,锋利的短箭自椅座扶手中射出,瞬间穿透刺客的咽喉,当场毙命。   秦衍之脸色剧变。   那小太监对上他的目光,似乎并不很上心,又低下头,对着双目紧闭、瑟瑟发抖的女子,轻声说着话。   侍卫将残余的刺客一一拿下,留了活口。   秦衍之一直盯着那个太监,动也不动。   椅子有机关……   他不知道,皇上也不知道,可那太监竟然能触发。   只是巧合?还是。   秦衍之想都不敢想。   那是江晚晴身边得脸的太监,眉眼清秀,一直以来低眉顺眼、安安静静的。   他曾奉命调查他的底细,当时江晚晴刚从长华宫出来,这小太监得势之后,便去讨回了他的子孙根。   乍一眼看来,只是个最平凡不过的人。   他……他究竟是谁。   “刺客都押下去,防着他们寻死。”   凌昭的声音。   秦衍之抬起头,只觉心惊胆战。   凌昭看了他一眼,语气极淡,眸色却深如暗夜:“这个太监,你当真查过么?” 第65章   这晚的月亮是血色的。   皇帝下了死命令,压下遇刺之事,不许走漏半点风声。   即便如此,一夜之间,宫中戒备森严,京畿营更调派了人手过来,严守各处宫门,一只飞鸟都别想出去。   行刺的是假扮成僧人的北羌细作,兵器则藏于‘法器’之中,进宫时未能检查出来,证明宫中必有内应。   查清之前,这几日的早朝免了,除非有令牌和圣旨,否则任何人不得出入皇宫禁地。   后半夜悄无声息的过去。   曙光破晓。   慈宁宫外,多了面生的侍卫分班次巡逻,宫人见了好奇,却问不出什么来。   就连李太后都蒙在鼓里。   西殿中。   江晚晴一夜惊梦,一会儿梦见滚烫的血溅在自己脸上,空气中都是刺鼻的血腥味,一会儿梦见许多书中遗漏了的细节。   从前,她只关注发生在江晚晴死前的事情,即使回想起别的,也专注于江雪晴、凌昭身上。   她竟然忘记了,何太妃是出场过的有名有姓的反派人物。   后期废帝被太监挑唆,意欲对凌昭动手,就是和这位有着一半北羌血统的何太妃联手,结果当然是功亏一篑,不得好死。   她怎会选择性地遗忘这么重要的环节。   书中,事败后,何太妃一改往日娇媚动人的作态,冲着皇帝尖声大叫‘你不配、你不配!’。   一声声,听的人心惊肉跳。   这三个字究竟是什么意思?   不配为天下之主,还是不配为大夏国君?   忽而梦中景色一变,又是那夜的血月惊魂。   冰冷的刀刃狠狠割破刺客的咽喉,猩红的血喷涌而出,她的手上、脸上,全是血,视线也只剩血雾茫茫。   透过浅红色的幕布,她看着那人从容迎战,敌人的血染红了明黄色的龙袍,看着他手起刀落,一个又一个刺客倒下。   有一人扭过头来,正对着她,那张脸因极度的痛苦和不甘而扭曲,眼睛似要瞪出来,死死盯住她。   他的身体抽搐几下,如同砧板上离水的鱼,渐渐的,不动了。   那双可怖的眼睛始终未曾合上。   从小到大,她连杀鱼杀鸡都不敢看,却在这一刻,猝不及防的直面死亡。   到处都是死人,离她如此之近,耳旁充斥着刺客濒死的惨叫。   而站在他们当中,手执滴血长刀,宛如修罗的男人,分明是那样熟悉的眉眼身形,却又是无比的陌生、遥远。   他双眸冰冷,血光映在他眼底,沉淀为嗜血的色泽。   这……这就是战场上的他么。   你死我活的生死关头,她知道不应该对他感到畏惧,就像不该去同情死有余辜的刺客。   但她真实的惧怕着。   并非怕他,而是那一瞬间,她恍惚的想,若当真是在战场上,他身上的血是他自己的,她……她想不下去。   只一个转瞬即过的画面,已经令她不由自主的惊叫起来。   *   “娘,娘你醒醒……”   福娃趴在床边,看见江晚晴睡梦中都紧锁着眉,冷汗直冒,心中害怕起来,用手轻轻推她,下一刻,小手被人按住。   他抬起头。   容定拿着一块浸过热水又绞干的帕子,侧坐床沿,细心地擦拭女子额上的冷汗。   半晌,他转头,抬起手,手指轻勾福娃脖子上的一圈红绳。   福娃拍开他的手:“小容子,孤说过你几回了,不准碰孤的长生果,任何人都不准碰!再有下次,孤要骂你了。”   容定问他:“是姑娘给你的么?”   福娃认真点头:“所以你不准乱摸。”   容定笑了笑:“那太子殿下可要收好了。”   说罢,便没了言语。   福娃盯着他看了眼,忽然惊道:“小容子,你、你的肩膀!”   他的肩膀上有血,衣服破了,皮肉绽开。   容定偏过头,看了看。   昨夜冒险冲进养心殿,肩膀上遭利刃划伤,伤口不深,早就愈合了,只瞧着吓人。整整一个晚上,他压根没觉得疼痛。   他的目光又转向江晚晴。   当时,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一人身上,自然无暇顾及其它。   他轻叹,手伸到半空,原本沉睡着的女子突然叫了声,猛地坐起来,双目无神。   “姑娘。”   江晚晴涣散的眼神逐渐清明,看着他,喘息:“我……我昨天……”   “你惊吓太过,昏迷了。”容定轻声道,“都过去了。”   江晚晴沉默一会儿,安静下来,见福娃在身边,忙安抚了孩子几句,又叫宝儿进来,带太子先出去,这才开口:“我要见一个人,你随我——你的肩膀受伤了?!”   容定淡然:“无碍。”   他的衣服没换过。   江晚晴看了一眼窗外天色,静静道:“你一直在这里。”   容定微笑:“是。”   江晚晴才平静下来的心,又泛起一丝波澜,起身下榻,给他肩膀上过药,又等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回来,便一起离开慈宁宫。   这一路,到处都是侍卫。   容定走了会儿,往前望一眼,道:“姑娘去启祥宫?”   江晚晴警惕地看着四周,压低声音:“我想起来了,昨天……你说过皇上没中毒,还说什么酒里掺水。那壶酒,你换过了。”   容定并不否认:“是。”   江晚晴问:“酒里原本有什么?”   容定看她一眼:“穿肠剧毒,无药可解。”   江晚晴后背一凉,心中却越发安定。   这答案,正是她想要的。   “酒是何太妃给太后的。”   “对。”   “那些装扮成僧人的刺客,也是何太妃安排的?”   容定笑了笑:“她没本事调动那些人,最多勾结外敌,同流合污而已。”   江晚晴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忽又停下,震惊地看着他:“你……何太妃勾结外敌,你是现在想明白的,还是——”   “一早就知道。”   江晚晴愕然:“那你为何……”下意识的问出口,突兀地停下,摇头:“不,你别告诉我。”   他不会拿这种事冒险,姜太公钓鱼,不是这么个办法。   但他明知有何太妃这个隐患,却不曾提醒任何人,难道……重生为太监后,他动过利用何太妃等人,铲除皇帝的念头?   江晚晴生生咽下这个问题。   前面就是启祥宫。   江晚晴放慢脚步:“如果……”想说的话难以启齿,沉默片刻,接着道:“如果你的半世人生都活在骗局当中,真相是丑陋的,而突然有一天,这长达数十年的骗局注定会被戳破……你希望彻底揭露真相,还是留下幻想中的美好?”   容定不曾犹豫:“真相。”   江晚晴听他脱口而出,怔了怔:“即使真相令人痛不欲生?”   容定淡声道:“真相丑陋,那也是事实,幻象再怎么美好,都是假。快刀斩乱麻,总好过下半辈子活在疑神疑鬼的猜忌中,至死不得解脱。”   他看了看她,声音轻下去:“至于看清真相后,是接受,亦或是死心,全凭个人选择。”   江晚晴许久无言,最终,苦笑一声:“巧了,我也是这么想的。”   宫门前,一队巡逻侍卫经过。   江晚晴等他们走远,抬步进去,各处房门紧闭,出奇的安静。   有点古怪。   何太妃所住的偏殿一隅,竟连洒扫的宫人都没有,平时常见的太妃太嫔们,更是不见踪影。   唯有一间屋子里,有人在轻轻哼唱,异域风情的陌生曲调。   江晚晴在门口停下,对容定道:“你在这里等我。”见他似要反驳,打断他:“她真想对我下手,早动手了,不会只针对你。”   就连那毒酒,都是为皇帝准备的,她就是个倒霉的陪葬品罢了。   她转身,推开门。   殿中一片死寂,木门吱呀呀的声响,疲惫且诡异。   何太妃一袭素衣,头上簪着玉钗,倚在雕花窗前,听见有人进来,回头瞧了眼:“你来了。”她笑了起来,语气温柔,就像平常的问候:“姐姐,你看我,打扮的像不像你?”   江晚晴道:“像。”   不管是从前在先帝后宫,或是现在,她都喜欢穿颜色鲜艳的衣裳,妆容更是精致的挑不出一丝差错,此时此刻,却是洗尽铅华的素净。   何太妃又问:“好看吗?”   江晚晴点头。   何太妃笑了一声,喃喃道:“你一直这么打扮,他……他一定喜欢。”   江晚晴回头望着门口,问:“其他人——”   “姐姐这一路过来,觉得太安静了?”何太妃开口,满不在乎:“用不了多久,燕王就会查到我这里,到时侍卫来抓我,众目睽睽之下,我可不想当着这么多好姐妹的面,出这个丑,就让她们先在黄泉路上等我……”   尾音渐低,她看见江晚晴的脸色,又是一笑:“姐姐真是好骗,我逗你玩的呢,迷香而已,睡一觉就醒了。”   江晚晴低头,看向角落中一名伏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侍女。   何太妃的目光落在那尸体上,无动于衷:“她死了。早晚是要没命的,比起关在大牢中受尽酷刑折磨,人不人鬼不鬼,不如就这么体面地走。”抬眸,看着对方,淡淡笑了笑:“姐姐,借刀杀人需得用到你,我跟你说声对不住,你人没事,这样很好。”   那笑容竟是真心实意的。   何太妃眼神愈加疲倦,又有些恍惚:“他那么喜欢你,难得见他动怒,都是因为惠妃对你下药,既然如此,我怎会想杀你……”   江晚晴突然道:“你方才哼的歌,是北羌的曲子么?”   何太妃微微一惊:“你知道?”她点了点头,声音静下来:“是,母亲小时候哄我睡觉,便会唱这首歌。”   江晚晴看着她:“你执意杀皇上,也是因为——”   何太妃冷冷道:“在姐姐眼里,他是皇帝,在我眼里,他永远只是燕王,永远取代不了先帝的位置!我杀他,可不是为了北羌……”   她冷笑了下,眸中恨意汹涌:“我恨他谋权篡位,我恨他以一个意外横死的宫女替代你,与先帝同葬陵寝,使他长眠都不得安宁!我更恨他和你两情相悦,为此先帝一生黯然!”   从来就只为了那一个人。   她双目血红,咬牙切齿:“他不配!”   江晚晴回头看了一眼,不知这番话,那人听见没有。   少顷,她问:“你想回去吗?”   何太妃嗤笑:“北羌?”摇了摇头,倦声道:“以前听母亲说起北羌风光,很想去看一看,可早就不想了,当年因为我告密,死了多少北羌细作,其实我也没那么伤心。”   “江南呢?”   何太妃沉默一会,自嘲地笑笑:“想,但是回不去了——从对先帝心动的那一刻起,就不回去了。”   她回眸,看着江晚晴,叹息道:“姐姐以为家就是故乡么?不是的。”抬起一指,按在跳动的心口上:“这里装着谁,想念最深的又是谁,他在哪里,那就是家。”   江晚晴心中一颤。   何太妃又叹一声,摊开手,掌心有两粒朱红色的药丸:“先帝已经不在,我活的没有意思。既然杀不成凌昭,是时候追随他而去。”   江晚晴道:“等等。”   何太妃挑眉:“姐姐还有话说?”   江晚晴走上前:“这药是——”   何太妃笑笑,拈起其中一粒:“本是融在酒里的,不知为何没奏效。姐姐小心着些,别碰,一粒下去,不消半个时辰,必会受尽苦楚而死,大罗金仙都救不了。”   她漫不经心的说着话,将那药放进唇中,嚼碎了咽下。   明知道是这种结局,明知道会受苦受折磨。   何太妃拨弄了下鬓边碎发,对着江晚晴莞尔道:“无论如何,都是我背叛了北羌,背叛了与母亲的誓言,死的太轻松,将来下地府,只怕那些冤魂不肯放过我……”停顿片刻,她淡然道:“姐姐走罢,等会儿毒性发作,那场面可不太好看,别吓着你。”   江晚晴脸容苍白,神色却平静而镇定:“我有一事相求。”   *   原本还有断断续续的谈话声传来,这会儿完全寂静无声了。   容定皱眉,推开门:“姑娘。”   忽然的开门声惊动了门内的人,江晚晴倏地转身,看见是他,神色复杂:“可以走了。”她又看了何太妃一眼,轻轻道:“多谢。”   何太妃没听见。   她只是呆呆地看着门口那人,一瞬不瞬,甚至不忍眨眼。   腹腔中一阵绞痛,豆大的冷汗从额角掉落,毒性开始发作了。   她咬着牙,依然固执地盯着那人,看着看着,眼泪滚落:“是……是你吗?”   江晚晴轻叹一声,走到外面。   容定便也转过身。   何太妃追上几步,又因疼痛寸步难行,狼狈摔倒在地,眼睁睁见那人走远,用尽全力喊了出来:“陛下!”   那人脚步一顿。   眸中不断有泪落下,她却笑了出来:“是你换了酒……我一直觉得你熟悉,没来由的熟悉,从前,我就告诉自己,若有来生,便是化作飞灰,我也能认出你……终究做到了。”   泪水顺着面庞而下,唇齿之间满是咸涩。   她忍着五内俱焚之痛,低低咳嗽两声,有血从唇角溢出:“我就要死了……咳,我要死了,你都不愿意回头,看我一眼吗?陛下,我这一生,辜负太多人,可是对你……对你……”   她痛苦地咳嗽起来,又吐出一口黑色的血,唇角扬了起来:“我差点害了你,幸好……咳,幸好你没事……我也安心了。从今而后,我……”   她攥紧手,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想抵抗住灭顶的疼痛,透过逐渐模糊的视线,痴痴望着他:“我只愿,陛下今生得以为您自己而活,所求尽能圆满……不……不会像我,一生都在追逐您的背影,永不得所爱……”   看不见了。   她看不见,那个人可曾回头,又或者早已走远。   一生所求皆是浮光梦影,海市蜃楼。   可濒死的这一刻,她竟是高兴的。   求不得又如何,她自是万劫不复,但他平安无事,最后还能见他一面,她已经满足。   他没有死,他在江晚晴身边。   太好了。   *   从启祥宫出来,江晚晴心事重重。   忽听身后有人问道:“是姑娘告诉她的么?”   江晚晴有些惊讶,停下,等他跟上来:“你……你没等她——”   “我从前不曾在她身上多费心思,如今也不会为了她,让姑娘久等。”他顿了顿,漠然道:“她也不会想我看见她咽气。”   江晚晴不作声。   容定轻叹:“你总是心软。”   江晚晴淡淡道:“有来有往,互不相欠而已。”   回到西殿,江晚晴去找福娃了,容定才到后院,就见有人已经等在他门前。   秦衍之看见他,还是那温和有礼的样子:“容公公。”   容定看了一眼他身后的佩刀侍卫,笑了笑:“秦大人找我有事?”   “不。”秦衍之道,“是皇上传你前去。” 第66章   养心殿。   七、八名太监忙碌一早上,才把地上、墙上的血迹都洗刷干净了,可到处依旧残留着昨夜血战的痕迹。   一张水墨山河屏风千疮百孔,当中裂成两半。   紫檀木书架、甚至皇帝的御案上,满是刀剑劈砍的裂痕,触目惊心。   张远、赵贺两人奉命查清行刺之事,彻夜未眠,加上一个白天的审讯,终于有了眉目。午时刚过,奉命前来,双双跪在底下。   皇帝坐在御案后。   他眉眼冷淡,手指抚过桌面上一道凹陷的裂缝,漫不经心地敲了几下。   缝隙中,有暗色的干涸的血,不知是谁的。   他看了一眼,神色不变,全然的无动于衷。   昨天,就在这个地方,他突然遇袭,假扮僧人的刺客执刀闯入,尽是亡命之徒,北羌的死士精锐。他们抱着必死的决心,只为取他性命。   刀刃砍入肉体的钝响,飞溅的鲜血,凄厉的惨叫。   任何一样,足以令人噩梦连连。   可他半点不在乎,如今更不会触景生情,对他而言,这生死搏命、鲜血淋漓的场面,反而是极为熟悉的。   他低头,目光扫过赵贺和张远,移到另一名太监身上。   那是慈宁宫西殿的太监,似乎感受到帝王的注视,他身子一僵,腰背弯下:“回皇上,姑娘晚上睡的不踏实,但是身体无恙,醒后去了一趟启祥宫。”   旁边两人同时抬头,看着那太监,又互相交换一个眼神。   凌昭淡淡道:“启祥宫。”   太监忙道:“是、是的。姑娘带着容公公同去。”   凌昭眉目不动:“下去罢。告诉你们姑娘,朕稍后去看她。”   小太监千恩万谢地倒退着出去。   待他背影走远,赵贺开口:“皇上,微臣和张大人已经核实,启祥宫的何太妃有勾结北羌的嫌疑,许多事是她在宫中接应,江姑娘为何会……”   他咽了口唾沫,不敢说的太明白。   凌昭问:“查到什么?”   张远回道:“何太妃不仅有内应之嫌,之前宫中流言四起……咳。”   他抬头,飞快地瞥皇帝一眼,也不说清楚到底是什么流言,一句带过:“微臣问过慈宁宫的刘公公,太后为此十分忧心,得知何太妃擅于酿酒,他便自告奋勇,向何太妃的侍女要来烈性的酒。那酒,应该就是江姑娘带给您的。”   凌昭一阵惊心,眸光渐冷。   差一点。   江晚晴先喝下一杯,万一其中有毒,后果不堪设想。   心悸之后,想起刘实,他冷哼一声:“蠢不自知。”   张远沉默下来,看着年轻的帝王,慢慢道:“皇上,酒中无毒。”   皇帝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随之而来的,便是沉重的压迫感:“你想说什么?”   张远定定道:“何太妃不会只送来美酒佳酿,唯一有机会调换的人,只有江姑娘。”   他深吸一口气,冒着触怒帝王的风险,咬牙说出心底话:“皇上,儿女私情放一边,江姑娘的行为颇多可疑之处。分明知道何太妃用心险恶,却只调换了酒,不曾上报,如今更是独自前往启祥宫……这,不得不查啊。”   凌昭道:“错了。”   张远和赵贺看着他,欲言又止。   他低眸,唇角泛起冷笑:“还有一人,也有机会。”停顿了下,扬声道:“王充!”   话音刚落,王充便匆匆进来:“皇上。”   “昨晚刺客动手之时,那冲进来的太监,可是陪着江氏来的?”   王充心中一惊,冷汗浸湿后背衣衫。   昨天的乱局,作法的僧人忽然拿出兵器,杀侍卫闯进养心殿,那西殿的死太监是往殿内跑的,他却吓破了胆,躲在角落里,不敢出头。   皇帝这是算账来了。   王充慌忙磕头:“皇上,奴才、奴才救驾来迟——”   凌昭不耐烦:“朕问什么,你答什么。”   王充哆嗦了下,忙道:“是,容定是陪江姑娘一起来的。”   凌昭皱眉:“出去。”   王充又磕了两个头,战战兢兢地退下。   凌昭看向张远:“那太监的底细,朕叫你们去查,有结果了么?”   这次是赵贺开口:“容定进宫前身世清白,毫无疑点,可进宫后……”他拧眉,压低声音:“替他净身的老太监横死宫外,他的死和何太妃也有关联。更为古怪的是,何太妃身边一名姓曹的太监,在启祥宫附近的假山林里溺死了,当晚和他在一起的,也有容定,有人亲眼见过他俩喝醉酒、勾肩搭背地出去。”   容定。   凌昭突然想起来了。   很久以前,长华宫中,那苍白清秀的小太监屈膝,江晚晴却在他跪下前出声,为他求了见君王不跪的恩典。   那个人跟何太妃有不清不楚的关系,那个人知道养心殿机关的秘密……连他都一无所知的秘密。   他究竟是谁。   这时,王充的声音又响起:“皇上,秦大人派人过来,说是有要事禀报。”   “进来。”   那侍卫行色匆匆,跪下行礼后,急忙道:“皇上,启祥宫的何太妃及其侍女服毒自尽,属下等人赶到时,已经咽气了,死前还曾在宫中以迷香害人。”   一口气说完,他停顿片刻,喘口气,又道:“启祥宫的侍卫说,最后进去的人……只有江姑娘和一名太监。”   凌昭皱眉:“秦衍之人呢?”   侍卫答道:“秦大人去了慈宁宫,这就带那太监来回话。”   凌昭点了点头,一挥手:“都下去。”   张远开口:“皇上!”   凌昭面无表情:“你听见了。”   张远看了身边的赵贺一眼,在对方眼中看到相似的担忧,不禁长叹一声。   人都出去了,殿中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凌昭盯着桌上的一道道裂痕,目光结了冰。   坐过他这张椅子的人,往前数——凌暄,父皇。   以容定的年纪,断不会和他父皇有关系,倒是凌暄……那太监,会是他安排在长华宫的吗?又是为了什么。   他拧紧眉,杀心已起。   不多时,王充来报,秦衍之带着人来了。   凌昭沉默片刻,道:“叫他一个人进来。”   “秦大人?”   “太监。”   “……是。”   那太监看起来不到二十,生的唇红齿白,面貌俊秀,尤其是一双狭长的凤眸,即使身处养心殿,面对九五之尊,也不显得有多么紧张。   在这样的时刻,依旧神态自若。   容定看见端坐在上的帝王,不曾下跪,只道:“皇上。”   凌昭问:“你叫容定?”   “是。”   “昨天那酒,是你调换过的?”   “是。”   他问一句,底下那身穿灰蓝太监服的少年便答一句,端的是从容自在,仿佛此刻对他发问的,不是掌天下人生杀大权的帝王,而是和他平等相处之人。   凌昭起身,一步步向他逼近:“你不是何太妃的人。”   肯定的语气。   容定抬头看他,带着赞许:“皇上明鉴。”   凌昭停住,蓦地扫他一眼,目光凌厉。   不知为何,他说这句话的神情和语气,莫名的熟悉……且令人痛恨。   分明只是个卑微的小太监,可那温和的声线和略带鼓励的眼神,那生来便高人一等的施舍和怜悯,那刻进骨子里,以谦逊和温润伪装起来的傲慢……像极了一个早该入土的死人。   于是,他直截了当:“你是先帝的什么人?”   容定有些诧异,看着他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   凌昭心底恶感更甚,声音冰冷:“朕不会问第三遍。”   容定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落在他身后的御案和座椅上,片刻的沉寂,他摇头,又叹了声:“当了这几个月的皇帝,你的耐心越发差了,竟是不及从前。”   凌昭骤然变色。   那般理所当然的口气。   容定低笑,温声道:“不如,你再想想。”   *   慈宁宫,西殿。   福娃趴在桌前念书,读了会儿,觉得烦闷,便开始在纸上涂画。   江晚晴将叠好的几条绣帕交给喜冬,嘱咐:“春桃夏荷秋菊冬梅,我各绣了一条,你……你过两天,送去给太后娘娘。”   喜冬笑道:“姑娘何必心急?以后慢慢做就好,也不怕累坏了。”   江晚晴摇了摇头,并不多说:“你先出去罢。”   喜冬点头。   刚走两步,江晚晴唤道:“冬儿。”   喜冬转身过来,问道:“姑娘还有话吩咐?”   江晚晴只是看着她,沉默很久,微微一笑:“没有。天气凉了,别忘了添几件新衣。”   喜冬叹了口气:“姑娘又忘事了。过冬的衣裳,绣坊前几天刚送过来。”   江晚晴笑了笑:“是我忘记了。”   喜冬的背影逐渐从视线边缘消失。   江晚晴站在原地,环顾四周。   墙上的字画,架子上的古董玩物,梳妆台上的妆奁……她缓缓走过去,眼角余光瞥见压在妆奁下的一件东西。   半枚白玉佩。   早忘记了是什么时候放在这里的,却记得是谁送的,记得喜冬的那句话。   “……白玉无瑕。皇上定是想告诉姑娘,这些年来,他在北地为姑娘守身如玉的意思。”   当时气的半死,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就此交代了。   现在想起,哭笑不得之余,心中更是闷的透不过气。   她将那冰凉的白玉攥在手心中,轻唤了声:“福娃。”   福娃抬起头,熟练地跳下椅子,屁颠屁颠跑过来:“娘。”   江晚晴蹲下身,最后检查一遍他脖子上的红绳和长生果,这是鬼差梦中相赠的信物,有了它,便可带福娃同回现代。   她将那条红绳放回他的小衣裳里,低声道:“我说过会带你一起走的。”   福娃怔了怔,脱口道:“娘要回去了吗?”他按住衣襟下的长生果,一本正经道:“福娃有在好好保护长生果,娘去哪里,福娃就去哪里。”   江晚晴点点头。   福娃咬了咬手指,小声问:“到了那个地方,我还会是太子吗?”   江晚晴说:“不会了。娘的家里没有皇位给你继承的。”   “哦。”福娃眼珠子转了转,又问:“那我还能当皇帝吗?”   “……”   江晚晴咳嗽了声,正色道:“不能,但我有钱,你可以在游戏里当皇帝将军大统领……随你想当什么。其实也差不了多少,还没有性命危险。”   福娃虽然听不太懂,却跟着兴奋起来:“好,好,那咱们快走罢!”   江晚晴牵起他的手,刚走出门,迎面见宝儿过来。   宝儿急道:“娘娘,不好了!秦侍卫刚才过来,把小容子带走了……他、他又闯什么祸了?”   江晚晴一颗心直落下去,暗想这下凉了,他就不能等她走了再……算了。   “宝儿。”   宝儿抬头:“姑娘?他到底干什么了呀?怎被皇上叫去了?”   江晚晴问的是全不相干的话:“你听我的吗?”   宝儿想也不想:“奴婢对姑娘忠心耿耿,当然听您的。”   江晚晴深深看着她,柔声道:“既然对我忠心,那我吩咐你的这句话,你要记牢了。”   宝儿用力点头。   江晚晴忍住心中酸涩,郑重道:“这辈子,你好好过下去——无论何时,我都是盼着你好的。”   宝儿有些疑惑,但还是斩钉截铁道:“奴婢会的。”   “秦侍卫……我与他相识多年,深知他人品可靠,也已经托人和他说过了。他……他是愿意的,若你答应,将来便跟了他罢,他会照顾你的。”   宝儿撇嘴:“还早的很呢,那是将来的事。”   江晚晴道:“你一定记住。”   福娃跟着江晚晴走了一路,看到养心殿就在前方,不由害怕起来。   江晚晴拉着他的手,笑道:“别怕,你皇叔不会凶你的。”   福娃忐忑:“真的吗?”   江晚晴道:“真的……他只会凶我。”   福娃拉下脸,闷闷道:“那也不行。福娃会生气。”   江晚晴笑了声:“你等我一会儿。”   她转身,不知从怀中摸出什么,倒在手中,看都不看,闭上眼吞下。   福娃看见了,好奇的问:“你吃了什么?我也想吃。”   江晚晴又牵住他的手:“味道一点儿也不好,福娃不会喜欢。走罢。”   *   “我知道养心殿内有机关。”   “我知道何太妃的身份,以及她勾结北羌细作的事情。”   “还有……”   那人轻笑一声,思及什么,眉眼温柔:“我是晚晴身边最亲近的人,很早以前,她就为我求了见你不跪的恩典……有件事,忘记告诉你。”他抬眸,看向不远处的男人:“我的腿脚是受过伤,可早就养好了——早在你来长华宫之前。”   凌昭转身。   御座旁,有一把擦拭干净的长刀,是他从刺客手里抢下的兵器,用的顺手,便留下了。   容定也看见了,神色平静如初:“我是谁,你还想不通么。”   凌昭的手握在刀柄上。   容定看着他:“……七弟。”   风声尖锐,眼前冷铁寒芒一闪。   瞬息之间,冰冷的刀刃离他的咽喉不过寸许。   容定笑了笑,不闪不避:“长幼有别,你就是这么招待兄长的?”   凌昭手执长刀,锋刃贴上那人的喉咙,只要稍一用力,就能夺他性命。他冷笑了声:“朕的兄长,葬于城外皇陵,现在朕看见的,只是个微不足道的阉人。”   容定淡淡道:“我是太监还是男人,你怎不问问晚晴呢?”   “住口!”   帝王暴怒,刀锋划破皮肉,有血珠渗出,一滴滴落下。   他紧紧握住刀,骨节泛白,忽而勾唇,牙齿是森冷的白:“是人是鬼都无所谓,朕一直想手刃你,今日,总能如愿了。”   容定问:“为什么?”   凌昭从齿缝中挤出几个字:“你还有脸问?”   “因为晚晴?”容定直视他的眼睛,低下头,看着那沾染了血迹的刀:“还有一件事,不妨告诉你。”   他抬起手,苍白的手指将刀刃从脖子上推开些许,又摸出一方干净的白色帕子,按在伤口上。   “父皇在位时就知道,有朝一日,你会继承皇位,成为大夏的国君。”   凌昭冷冷看着他。   容定挑眉:“你不相信?众皇子中,排除早夭的和生来有残缺的,可堪重用的成年皇子就那几个,五弟资质不错,只是生性放纵,一旦缺乏管束,只怕纵情声色,非帝王之才。而你……”   他笑了下,道:“你无心皇位,只想当将军,轻文重武,父皇有心培养你,却屡屡被你气的大骂孺子不可教,你也不在乎。”   “众皇子中……”凌昭一双黑眸掠过讽刺之色,“是有太子的。”   容定颔首:“是。可我活不了几年,父皇清楚,我也清楚,只是不便明说。后来,你激怒父皇,他趁机将你贬去戍守北地,又为我和晚晴指婚,你可不就有了称帝之心?一举两得,成全了我,又成全了大夏和你的将来,多好。”   天底下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凌昭心中怒意滔天,便如巨浪翻涌,怒极反笑:“你是真活的不耐烦——”他盯着那人,就像盯着刀尖下的猎物,一字一字,冰凉彻骨:“想再死一次,朕成全你。”   他举起刀,指向那笑意温润的少年。 第67章   刀尖抵住他的眉心。   一颗鲜红欲滴的血珠无声滚落。少年白玉无瑕的脸上,蜿蜒出一道刺目的血痕。   皇帝眉眼凛冽,带着隐忍了多少年的恨意和怒火。   年少时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美好,白头偕老的期盼,只因这人的一句话,尽成空。   他至今都记得,刚出大牢,听到指婚的消息时,那一瞬间的惊怒和痛不欲生,就像亲眼看见他的人生在眼前碎成飞灰。   那年北地冷雨,他和心爱之人天各一方。   少女凤冠霞帔,十里红妆送入东宫,成为他人新妇。他空守一室冷寂,风雨声催人断肠,每一刻都是清醒的绝望。   ——他有多恨。   回宫后,满心的喜悦和憧憬,换来她的一声七弟。   江晚晴的诸多反复和琢磨不透的行径,他始终想不明白,此刻,终于有了答案。   他的声音坚硬如寒铁:“一直以来都是你。”   这阴魂不散、不知是人是鬼的太监,这也许是凌暄亡魂附身的少年……是他在背后作怪,对江晚晴灌输了诸多稀奇古怪的想法。   生前离间他和江晚晴不够,进棺材了,都贼心不死!   凌昭冷笑。   他从不信鬼神,就算他真是凌暄又如何?   此一生杀人无数,剑斩血肉之躯,还怕多杀一条孤魂野鬼吗!   他盯紧了那人。   只消稍稍用力,就能劈开他的头骨,以解心头恨。   “都是我?”容定似笑非笑,云淡风轻的语气:“不。再世为人之前,我和你一样,对于晚晴——”   刀尖立刻向前一分,又有血珠滴落。   容定从善如流,随他所愿,改口:“对于姑娘,只是雾里看花,水中望月。我甚至一度误以为她挚爱你,而厌憎我。”   凌昭冷声:“这不是误会。”   容定看他一眼,不同他争辩:“换了身份,多了就近陪伴姑娘的时间,也就多了理解她心意的机会。我逐渐发现,她的所作所为都有明确的目的,却无关情爱。”   凌昭不为所动:“她的所作所为,少不了你的挑唆。”   容定奇怪:“我能挑唆什么?”   凌昭冷笑,眼眸中不无嘲弄:“恪守妇道,为你挣一座废牌坊,为此不惜自残——”   容定叹了一声:“那是行刺不成,一时冲动。”   凌昭选择性略过这句,声音愈加冷漠:“你离间不成,便在宫中散布流言,谎称朕留宿西殿而不同寝,不是出于珍惜和爱护,而是另有隐情。”他看着那微微抬眉,显得惊讶的少年,讽刺道:“你以为朕和你一样?”   容定摇头:“你我自然是不同的……”他笑了笑,淡淡道:“谣言并非出自我口中,是何太妃算计了太后和刘实,刻意传出去的,十分有趣。”   凌昭勾唇,字字见血:“有趣么?”   容定对他的怒意和刀刃的威胁视若无睹,道:“是,所以我跟着传了几句,但的确不是我凭空捏造。冤有头债有主,将来皇上大限将至,记得下去找她算账。”   提到何太妃,凌昭脸色冷沉而阴郁:“你后宫的女人是北羌细作,你可知道?”   容定道:“这个细作前后供出了数十名同谋,你又知不知道。”   “昨晚上——”   “我调换了酒,不曾告诉任何人,就是故意的。”   凌昭才问了三个字,那人竟一口认下。   他沉默片刻,望着少年的目光,划过一抹血色戾气:“你想要朕的命,有的是方法。可昨晚稍有差池,伤到的会是谁——”他咬牙,沉声道:“只这一点,你该死。”   “我要她亲眼看见。”   刀尖缓缓移下,再次指住他的咽喉。   容定看着他,神色坦然:“姑娘不喜我满心的算计,手段狠毒,我便要她看见,你视人命如草芥,杀人不眨眼,而那时,只有我在她身边。”   他淡淡一笑,如此平静的外表下,隐藏着近乎偏执的强硬:“这皇位,你想要,尽管坐稳。这天下,尽在你掌握中。可她不能对你动心,只这一样,我不允许。”   在这里的一切结束之前,在那未知之地的一切开始之前。   他不允许。   十几年的青梅竹马,便是无心无情,终究太深刻,难保她对七弟不会有留恋。   冲进殿内,甚至于暴露机关,是为了护她安危,为此就算要他性命,又有何难。而暗中调换毒酒,放任这场阴谋,则是心底埋藏最深的私念。   他就是要她清清楚楚的看见,她和七弟是两个世界的人,道不同,只能陌路。   凌昭嗤笑一声:“你不允许,你算什么?”   容定道:“她今生唯一的夫君。”   这句话决定了他的命运。   凌昭听够了,不再多言,就在刀尖即将穿透他喉咙的刹那——   “皇上!”   女子的惊叫划破长空。   江晚晴才说服福娃乖乖在外等候,刚推开门,猛地看见这惊心动魄的一幕,脸色瞬间惨白,想也不想,上前阻拦:“别……别杀他,至少——”   凌昭的目光移到她身上,带着几分轻嘲:“你早就知道?”   江晚晴抱住他的胳膊,声音发颤:“我很早就……当时以为他是太监,也是最近才知道他不是——”   不说还好。   凌昭轻声问:“你怎么知道的?”   江晚晴一滞,总不能说他自己贴了上来,一切水落石出,张了张唇:“他……他说的。”   凌昭笑了笑。   他的声音还是那般轻且冷,仿佛隔着一层薄雾:“松手。”   江晚晴惊魂未定,只觉得不寒而栗:“皇上——”   “松手,朕不会这么杀他。”   江晚晴一怔。   凌昭薄唇轻启,每一个字都透着寒气:“非千刀万剐,不足以解恨。”   ……果然。   方才大惊之下,情绪剧烈起伏,江晚晴腹中一阵绞痛,强忍了下来,看着皇帝的眼睛:“你想杀他,我拦不住你,能不能……不是现在。”她深吸一口气,一字字说得清晰:“你留点时间给我,不会太久……皇上,最后一次了。”   凌昭沉默。   她眼中的光,近乎哀求,又带着他看不懂的悲哀。   江晚晴不是没求过他,可从未这般……如忏悔和自责般的低声下气。   “姑娘还不告诉他么?”   凌昭抬头,目光箭一般射向容色苍白的少年。   容定微微一笑:“……你从未对他动心,从头到尾,都是欺骗。”   *   “你给我老实在这待着!”   王充将容定推到一边,捏着尖细的嗓子,恨恨道:“叫你昨晚上在主子面前出风头,别人都躲起来,就你聪明,闷头往里跑——得了,这不马屁拍到马腿上了?”   他推搡着清瘦的小太监,总算出了一口心头恶气。   福娃听母亲的话,原本在一边等候,看见王充押着容定从殿内出来,又对他恶声恶气的,心中恼怒起来,跑过去,小拳头往王充身上砸:“不准你欺负小容子!坏太监!坏太监!”   王充一时不慎,没留意到他,忙赔笑道:“太子殿下息怒,小容子才是坏太监,他惹恼了皇上,马上就要被发落了——”   福娃大声道:“不准你欺负他!”   王充一边闪避,一边点头:“奴才……奴才就是奉命看守他。”   容定俯身,抱住对着王充张牙舞爪的孩子,安抚似的拍了拍他背脊:“姑娘叫你在这里等吗?”   福娃点点头,看着他,又叫起来:“小容子……你、你脸上有血。”   自眉心蜿蜒流淌的血痕,如今已然干涸。   容定笑了笑:“不要紧。”他凝视着福娃脖子上若隐若现的红绳,语气是尘埃落定的淡然:“很快,一切就都结束了。”   *   “他说的——”   “都是真的。”   江晚晴脸色苍白。   起初只是轻微的腹中绞痛,逐渐演变为剧烈而尖锐的痛楚,令她站立不住,死死咬住唇,才忍下呻吟。她连退几步,后背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有了依靠。   寒冷从心底蔓延,透过血液传向四肢百骸,直到连指尖都是冰冷的。   她开口,艰涩的道:“我不是大夏的人,不是你们中的任何一个,我的家在几千年后的未来,我……根本就不是江晚晴。”   凌昭看着她,淡声道:“你昨夜受惊,一宿难眠,此时神志不清,朕传太医替你诊治。”   江晚晴的眼神浸染自嘲:“皇上,我对你说了太多谎话,到现在才开始坦白,你是不愿相信,还是当真认为我胡言乱语?”   她的嘴唇都在颤抖,豆大的冷汗从额角滴落:“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吗?我与你那么多年的情分,你从北地归来,我却丝毫不念旧情,对你恶语相向……从不是因为先帝,更不是因为妇德礼法,我只是想你开口赐我死罪,只要你说出这一句话,我就能安然回家。”   “荒谬!”   “你仔细想想,我做的一切,难道不都是在逼你杀我?我分明可以自尽,为什么总是逼迫于你——我已经给了你答案,你心里清楚我说的是真的!”   她咳嗽了声,抬起头,一直正对着他的目光,从无一丝退缩和闪躲:“三岁来到这个世界,成为你眼中的江晚晴,非我所愿,我有自己的家,自己的亲人,他们在等我,而唯一回去的方法,就是走完命定的一生。”   凌昭沉默下来,忽然道:“别说了。”   江晚晴心有不忍,又强迫自己舍去这点软弱。   他还有很长的路走……漫长的,没有她的路。   既然结局已经注定,不如彻底打碎谎言铸就的梦,还他新的人生。   “与你相识,钟情于你一人,青梅竹马相伴长大——你以为的情意,全是我逢场作戏。嫁给先帝,当他的皇后,也是如此。从一开始,我就只有一个目的,只要能回家,我可以不择手段。对你忽冷忽热,昏招百出,甚至想灌醉你套你的一句话,都是因此而起。”   凌昭僵硬地站了片刻,向她走去,腿脚似有千斤重,这几步远的路,几乎耗尽了全身力气。   女子脸色惨白,眉眼之间,隐隐有灰败的死气,但她的眼神又是那样的固执和决绝,定定地看着他,有着烧灼皮肉的炽热。   他哑声道:“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你发过誓的。”   凌昭站定,死死盯着她。   江晚晴笑了起来,毫无血色的唇动了动,一张一翕,极为吃力:“‘皇上若执意和我牵扯不断,将来是爱是恨,是赏是罚,只对我一人,绝不牵连他人’……这句话,你不记得了么?你是以你皇位发誓的!”   她看着那人不可置信的容颜,眼皮一颤,眨眼之间,视线被水雾模糊:“我跟你说过了……都是算计,我一直都在算计你,你总信了罢!”   凌昭胸口一阵闷痛,恍然觉得有冰锥缓缓刺入心脏,流出的血都失去了温度。   “七哥。”   “你再这样,我以后都不理你。”   “你急什么?谁不知道我和你……”   “我等你凯旋归来。”   一句句,言犹在耳。   她说,都是假的,只是逢场作戏和算计。   他笑了一声,极度的惨痛之下,语气越发安静:“朕也说过,不在乎你真心假意,只要能骗一辈子,朕就不怪你……”声音轻了下来,连呼吸都是痛苦,胸腔内更如冰刃穿刺后的血肉模糊,无一处完好:“你现在说了实话,你以为朕就会成全你?你把朕当成什么了?!”   江晚晴沉默,只是微微张着唇,困难地喘息。   凌昭冷笑:“你妄想!朕偏不成全——你留在这里,把你的戏演下去,就在朕身边,什么地方都不准去,朕就当没听过这番话,就算你骗——”   “已经骗了一辈子了,还不够吗!”   她再也克制不住,哇的吐出一口血,身体无力地滑落。   凌昭目眦欲裂,抢过去抱住她,颤声道:“晚晚……”   她一声声的咳嗽,鲜血不断从唇边溢出。   凌昭脸上尽是肃杀之气,厉声道:“传太医,王充——”   江晚晴惨笑,摇了摇头:“我……咳,我去了启祥宫,为的是问何太妃拿药,昨晚……昨晚融在毒酒里的药,一粒断肠,大罗金仙都救不了……我已经……咳……已经不想活了,再留下去,就……再也走不了了……”   凌昭眉眼惨痛,竟是说不出话。   江晚晴怔怔地凝视着他,突然笑了声:“皇上,其实……当年也是这样。指婚那次……你不肯走,我根本没有办法,我只能……咳咳!”她抬起手,染血的手指,在他手背上划出一道血痕:“你手背的伤……是我的簪子划的。”   当时,她用银簪抵住自己的脖子,逼他走。   她哭着说:“你放过我罢。”   想要挟他,从来就只有一个筹码。   他最在乎的,他最珍视的……只有她。   此刻,泪水一滴滴落下,言语都是破碎的:“我一直想在生前做到最好,不想欠任何人……可我和你,没有公平可言。”   她叹了一声,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住那半枚白玉佩:“……欠你太多,这一生,我还不了,你成全也好,不成全也罢,能……能还一点是一点……我不欠人,我不要欠人……”   沉默之中,只有她痛苦的咳嗽声。   终于,他开口:“这一生,你对朕……从无半点真心?”   多么可笑。   怀中的女人骗了他一辈子,他的一生活在谎言当中,而到了这一刻……他想要的,甚至不是报复。   他只想她再骗骗他。   江晚晴染血的唇微微蠕动,他看见了,冷声打断:“朕可以成全你。所以,你想好了说话。”   她愣住,几声剧烈的咳嗽后,喃喃道:“我只想回家,而你是我不得不欺骗的人。”苦笑了下,闭上眼睛:“……没有。”   没有。   从来没有动心。   所以,这一瞬钻心裂骨的痛,只是毒性发作。   仅此而已。   凌昭双眸渐渐黯淡。   空洞无光的黑。   他看着今生最爱的女子,看着她挣扎、受苦,看着她死死咬住嘴唇,咬出了血也不松开,拼命忍住痛叫和呻吟。   仿佛过了一生那么漫长。   他抬手,抚去她脸上被汗水浸湿的发丝,平静的说:“朕赐你死罪。”   江晚晴睁大眼睛。   生命迅速的从身体中流逝,她知道已经走到了尽头。   这五个字,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没人比她更清楚。   离开他,回到现代,她会过的很好,他呢?   她欺骗了他,亲手毁了他视若珍宝的美好记忆,一次又一次,以性命相要挟,逼他作出痛苦至极的抉择……可他还是放弃了最后的报复机会。   他送她离开,成全了她。   泪光朦胧中,她伸手,想触碰他的脸:“凌昭,如有来生——”   他避开,神色冷淡,看着她,就像在看一个不相干的人。   无恨,无爱,一无所有。   “朕与你,今生,来生,生生世世,当为陌路人,黄泉碧落,永不相见。”   他的声音平静,已是痛彻心扉后的漠然。   江晚晴心神一震,紧接着便是一阵刀绞似的尖锐疼痛,仿佛灵魂生生从躯体内抽离,而在弥留之际,她分不清,究竟是剧毒蚕食了五脏六腑,还是心口因他这句话分裂,留下了再也无法愈合的伤。   黑暗和寒冷即将吞没她的世界。   黄泉碧落,永不相见么。   最后的最后,她叹了口气,闭上眼。   那半枚白玉佩从手中脱落,掉在地上,轻轻一声响。   “好。”   *   “皇上!”   听见殿内似有桌椅翻倒之声,王充脸色一白,冲了进去,随即定住脚步,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江晚晴靠在墙边,浑身是血,已然咽气。   皇帝双目空洞,倚着桌案,砚台、笔筒、奏折散落一地。   半晌,他站起来,面无表情。   王充浑身都在哆嗦:“……皇上?”   凌昭对他视若无睹,踉跄地往外走。   门开后,福娃看见殿中情景,撕心裂肺地叫了声:“娘——!”   刹那之间,他戴了几年的长生果金光大作,透过衣衫直射出来,渐渐将他笼住,就在光芒最盛的一刻,容定伸手,扯断了红绳。   刺目的光将两人吞噬。   凌昭似乎看见了,又似乎没看见。   就像他听不清秦衍之冲过来,对他说了什么。   脑海中,一幕幕回忆,支离破碎。   “就说,朕和她,一生一世,生生世世,不离不弃,白首到老。”   “你出嫁的日子,帝都是个晴天么?”   “……抱一下。”   “朕自十七岁随军出征,这许多年来,大伤小伤不计其数,多次从鬼门关前捡回一条命,还在乎一点不痛不痒的皮肉伤吗?”   “身死算什么,心死了,才是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一直都是妻子,从未变过。”   “等此间事了,朕娶你。”   “朕不要你变成星星,只要你留在朕身边,生同衾,死同穴。”   “你已经有了太子,朕也没那么喜欢孩子。”   “我们成亲。”   ……   他一步一步走了出去,抬起头,已到傍晚时分。   残阳似血,染红了巍峨的皇城,锦绣江山如画。   他站了很久,一动不动,就像化成了雕像。   然后,他低头,一只手按住那仍在疲倦跳动的地方。   深秋的风呼啸而过,肆意穿透胸腔,如入无人之境。   这颗心,终究还是死了。   自此后,百年,千年,万万年……   山河永寂。 第68章   大夏,皇城。   延平三年春,太上皇迁居长华宫。   这是年前就定下的。   可那长华宫久无人居住,又荒废多年,少帝为表孝心,原打算彻底修缮重整,定要尽善尽美,连方案都备好了,刚提了一下,太上皇便否了,只叫他命宫人打扫一番,修补破损的门窗,能凑合住就得了。   少帝自是不敢还口。   他在这位以冷峻严厉、不苟言笑著称的太上皇面前,一向怂的很。   太上皇并非他的亲生父亲。   十一岁那年,他随着一众适龄宗室子弟入宫,经过数月的观察和考核,太上皇将他留在身边,悉心培养,又在他十六岁时,正式立他为太子。   他成了太上皇名义上的孩子。   从小,他对这位陌生的‘父皇’,就有着渗透骨血的敬畏,即使他待自己并不苛刻。   那人的一生都是传奇。   年少随军出征,多年戎马生涯,在位数十年勤于朝政,为国为民鞠躬尽瘁,平北羌战南越,终换得四海升平,万国来朝。   但百姓和朝臣私下议论最多的,不是他将名垂青史的丰功伟绩,而是围绕他的诸多未解之谜。   他究竟有没有谋朝篡位。   他登基后册立的第一位太子,他那不到六岁就意外夭折了的侄儿,是不是他下手害死的。   ……   还有众人最津津乐道的一点。   他一生无妻无妾无子,贵为帝王,坐拥天下而荒废后宫,任凭言官御史以死相谏,始终不动摇,那许多因此而起的流言里,究竟哪一条才是真的。   有说他战场负伤,从此不能人道。   有说他不恋美色,其实怀有不可告人的断袖之癖。   更有说他迷恋一位早逝的义妹,因此不愿接纳别人的。   众说纷纭,都是不着边际的猜测罢了。   可少帝知道,也许,真的曾有过那么一个人。   他进宫的时候,父皇的母亲,那位最是温柔慈祥的李太后年事已高,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起初几年,他常过去请安。   李太后原来住在慈宁宫,后来不知为何,搬进了地方不算宽敞,装饰陈设也远不如慈宁宫的寿康宫。   他那时年纪小,不懂事,好奇便问了出来,李太后怔了怔,只是苦笑:“睹物思人,物是人非……哀家心里的这道坎,过不去了。”   物是人非的那人是谁,李太后不曾说起,只是宝华殿去的越发勤了。   最后那年,她病的起不来床,经常咳嗽不止,所用的帕子都很旧,春桃夏荷秋菊冬梅,换来换去,也就那四条,看在他眼里,只觉得奇怪。   李太后精神不济,有时和他说着话,便会突然走神,脸上现出久远的哀伤之色。   还有一次,他过去的时候,听见彭嬷嬷正在安慰太后,而李太后重复来去,一直说着几个字:“哀家真的想不通,想不通……”   李太后心里有道坎,至死迈不过去。   太后病重,回光返照之际,他远远跪在底下,父皇陪在床榻边。   李太后形容枯槁,望着两鬓已生华发的儿子,声音虚弱:“哀家一生圆满,别无所求,可……可有一事,求不得心安,只怕死后都不能瞑目。”她握住他的手,咳嗽了一声,那眼神近乎哀求:“哀家时日无多,皇帝……你对哀家说句真话,他们……他们究竟是怎么死的?”   父皇眉目不动,语气更是平淡:“自尽。”   李太后身子一颤:“为什么?”   父皇沉默片刻,简短道:“因为宁可死,她都不愿留在朕身边。”   他竟然笑了一下。   不知为何,那笑实在是可怕极了。   “没有朕,她会过的更好。”   太后薨逝后,父皇以风水和重建为名,放火烧慈宁宫西殿。   他在一边看着,心中疑惑更深。   且不说这风水和烧房子有什么关系,就说他那向来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父皇,一边命人放火,一边又叫禁卫军指挥使秦大人带人等候在侧,将水龙备下。   西殿一直门窗紧锁,由专门的人看守。   此刻,太监浇了满地的油,有人执火把,正要进去,秦大人上前一步,拦下了。   他站的近,恰好听见秦大人压低了声音:“不急……慢慢来,你进去以后,起码等上一炷香的时间——”   父皇冷眼扫过来:“秦衍之。”   秦大人便叹气,挥挥手:“烧!”   熊熊烈火一点即燃,火舌席卷直上。   父皇紧绷着脸,火光映在他漆黑的眼底,片刻的压抑和沉默,他咬了咬牙,仿佛恨极了,一声令下:“灭火!”   “……”   秦大人叹了口气,看父皇一眼,转身指挥侍卫扑灭大火。   他愣住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这……这比朝令夕改还迅速,变脸如翻书,说好的君无戏言呢?   虽然灭火即时,西殿还是烧坏了小半,住不得人。   后来,他听说,父皇从不明说,但对此是后悔的,还因为秦大人没有劝谏到底,恼过一阵。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真实性存疑。   父皇总是教导他君子一诺值千金,言出必行,可他自己总在某件莫名其妙的事情上反复无常。   那是一具无名的棺椁,停灵皇陵外足有数十年。   宫里的老人对棺椁主人的身份三缄其口,其他人便只能猜测,大都说是侍寝过的嫔妃,因犯下重罪,触怒了父皇,死后依旧不得入土为安。   父皇曾多次命秦大人随意找块地下葬,每次刚说完,秦大人门还没出,立刻反悔,又不许他去。   如此几次,秦大人想必都烦了,左耳进,右耳出,敷衍的很。   除去这桩怪事,父皇为人是极果决的。   譬如,很多年之后,父皇过完七旬寿诞,毫无征兆的,突然下旨禅位,举朝震惊。   众臣纷纷上书求父皇收回成命,他也一样,连续好几天,长跪养心殿外,求了又求,请了又请。   非是他故作姿态,显摆自己谦逊孝顺。   而是父皇虽然年纪大了,但身体一直康健,如今大夏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他这个太子当的好好的,没有必要这么快当皇帝啊。   可不管旁人怎么劝说,父皇无动于衷,四个字打发了。   ——朕意已决。   禅位后,父皇在西殿住了几年,可慈宁宫毕竟是历代太后所住之地,不方便,年前,他便动了迁往长华宫的心思。   这就有他头疼的了。   他的嫔妃不多,多的是闲置的宫殿,哪一处不比废弃多年的长华宫好?真要搬去了,可不是落人口实,让人说他不孝,对太上皇不敬么?   但他不敢违逆父皇。   那就修罢,缝缝补补洗洗刷刷,至少不能太寒碜。   开春后,迁居那天,他亲自陪同太上皇。   朱红色的宫门大开,庭院楼阁焕然一新,喜气洋洋,就差放鞭炮的了,丝毫瞧不出曾经的衰败、荒凉。   父皇皱眉,瞥了他一眼。   他心里发毛,下意识地站直了,等候他训斥。   父皇最后也没说什么,只留下一句‘不是这样’,便走了进去。   不是这样的……又该是如何?   他心里的长华宫,究竟是怎样的情景?   进得殿内,他吩咐了负责伺候的宫人几句话,忽听里间哐啷一声巨响,生怕父皇有事,慌忙赶过去,却见墙上一幅裱起来的画,被掷在地上。   他捡起来看了看。   画的是雪中红梅,雪落无声,枝头疏疏落落几朵红梅。   这幅画一看就有些年月了,但依稀辨别的出是大家名作,意境高远,他还特意叫人修补了损坏之处,挂在显眼的地方。   父皇脸色铁青。   这些年,父皇喜怒愈加不形于色,即便不喜,多半放在心中,明面上只会说两句意味不明的话,让听的人自行体会。   可这一瞬间,他的厌憎如此明显。   他忙叫人扔出去。   只是几朵红梅而已,平日里,也没见父皇讨厌梅花啊。   又过了两年,父皇年轻时战场上留下的旧伤频繁发作,一到阴雨天,疼痛难忍,可他从不明说,只传太医看了两次,嫌他们无用,便懒得传召了。   今年的冬天特别寒冷,漫长的永无止境。   父皇偶染风寒,一直不见好,渐渐的,竟有缠绵病榻之势。   他忧心不已,隔三差五召集太医前来长华宫,谁知那几个老头子支支吾吾半天,竟来了一句,太上皇年事已高,这次怕是不好。气的他差点踹人。   父皇的情况,他自己也知道。   在位多年,父皇从不信鬼神,对宝华殿都敬而远之,李太后过世后,更是将所有僧人赶出宫,不留余地。   可是这年冬天,帝都方圆百里内,但凡有点名望的高僧,全都奉命赶来长华宫。   这也是人之常情。   他想,父皇毕竟是惜命的,谁不想长命百岁呢。   因此,当所谓的高僧法师提出要念经诵佛,为太上皇祈福之时,他一口应承下来,不料父皇嗤之以鼻,声称他不是为这个才召他们进宫的。   他不明所以,那些和尚法师更是一头雾水。   父皇脸色苍白,半坐在床榻上,轻轻咳嗽一声:“很多年前,我对一个人说过一句重话,算得上半个誓言——”   他问:“谁?”   父皇冷冷看了他一眼。   他即刻闭嘴,安静站在一边。   底下有一个老和尚便自告奋勇,无论太上皇承诺的是什么,必定设法让那誓言应验。   父皇道:“不。”   所有人都看着他,实在弄不清楚他想干什么。   父皇沉默很久,声音渐低:“……撤回去。”   众人呆住。   “随你们怎么作法,只要——”父皇看着他们,一字字道:“在我死前,把那句话,撤回去。”   “……”   父皇一生不信佛,不信命,只信他自己。   究竟是怎样的誓言和‘重话’,才会让他在生命将尽之际,如此迫切的想要收回承诺,甚至不惜借助于鬼神的力量?   又是对着谁许下的诺言。   父皇没能撑到次年春天。   严冬冷夜,殿内灯火通明,温暖如春。   整晚,他一直陪伴在侧,沉默地看着这个他仰望了一生,在幼小的他心中,曾经强大得好似永远不会倒下的老人。   此时此刻,那人骨瘦如柴,憔悴得不成人样,可一双眼睛始终清明,没有因衰老和病痛而变得浑浊,静静地望向虚空,毫无血色的唇喃喃自语。   声音太轻微,听不真切。   父皇的这一生,从未沉溺于权势,万人之上的皇位,说放手就放手,毫不留恋。在位四十余年,六宫无主,天下美色不入眼中,至死孑然一身。   在他生命的尽头,放不下的,会是什么。   终于,父皇吃力地转过头,看着他:“我去后,皇陵外的棺椁,与我同葬。”   他眸中含泪,竭力克制:“是,儿臣遵命。”他迟疑一会,忍不住问出口:“那个人,究竟是……”   父皇轻笑了声,苍白的、疲倦的笑,然后他闭上眼,很久很久,沉默无言。   他甚至以为父皇睡着了。   就在他起身的一刹那,听见低不可闻的几个字。   “……朕的皇后。”   这是那人最后留下的话。   延平六年冬,宣武帝凌昭,崩。   *   华国,A城。   某高档连体别墅小区。   凌昭从浴室出来,一边拿着干毛巾擦头发,一边走下楼,在客厅里泡了一杯热茶。   偌大的房子空荡荡的,极为冷清,他的‘父母’一个出差,一个在国外度假,总之全不在家。   佣人陈嫂走出厨房,看见他,忍不住念了句:“大少爷,天气冷,不吹干头发下来,感冒了怎么办?你身体才养好,别又进了医院。”   凌昭回头。   来到这个稀奇古怪的世界,足有三个多月了,他虽然有着身体原主的记忆,可对于这地方百姓的方言和奇装异服,还是不习惯。   他看着那袒露小腿胳膊而浑不在意的妇人,略一点头,便转身离开。   陈嫂在他身后碎碎念:“唉,早跟太太说过了,大少爷这么孤僻,很可能得了精神疾病,就是那个很流行的抑郁症……他们也不重视,这下好了,小小年纪学人跳楼,撞坏了脑子,人更傻了,话比以前还少。”   凌昭关上门。   他又走进浴室,循着记忆,找出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   吹风机。   不太会用。   他随意按了几下,那东西忽然呼呼呼吹出风来,噪音刺耳,他吃了一惊,忙又按掉,扔在一旁。   ……算了,毛巾好用。   擦干头发,他披上一件风衣,捧着他的茶杯,走到阳台上,习惯性地往旁边看去。   那是他的邻居家。   正对着他房间的那间房,住着一个五、六岁大的男孩,长的唇红齿白,玉雪可爱,就是聒噪的很。   这个时间段,他运气好的话,能看见男孩的姐姐来教他功课。   运气不好,就只剩那小屁孩蹦蹦跳跳,对着电视机哈哈哈的傻笑。   今天,他运气不错。   小屁孩看着屏幕里五颜六色变换的图案,捧着肚子哈哈笑,笑到一半,房门开了。他跳起来,马上关上电视机,把遥控器藏在背后。   他姐姐约莫十七岁左右,乌黑的长发盘成丸子头,穿着一件短袖衬衫和宽松的休闲裤。   凌昭的目光落在她纤细雪白的手臂上,微微皱眉。   接着看向她修长的脖颈,皱的更紧。   最后停在敞开的第一颗纽扣和隐约可见的清瘦锁骨上,便有了把自己外衣披上去,把她裹起来的冲动。   只是想想而已。   “福娃……我叫你背的儿歌呢?”   小屁孩说:“我会啊。”他抬起头,大声唱起来:“A,B,C,D,D,D……”   然后就忘词了。   凌昭想,当年她说的对,这孩子是真的不聪明,记性又差。听了整整十多天,他都记住了,他还总要忘记几个字母。   少女叹了一声,有些失望:“福娃,你要认真学,不能总是看动画片打游戏。再这样,我要叫人把电视机搬走了。”   男孩见她难过,立刻双手交出遥控器,小小声道:“我不看了,我听你的。娘,你别生气——”   “姐姐。”   男孩噗嗤一声笑出来:“……怎么越叫越年轻了。”   少女摇摇头,招手让他过去,又教了他一会儿那首奇怪的儿歌。   凌昭就在阳台上看着。   她和记忆中的模样完全不同。   眉眼青涩稚嫩,偏圆的小脸,笑起来有两个甜甜的酒窝,乖巧可爱,不似记忆中那般清冷出尘。   可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三个月前,他在门口,正巧她接福娃回来,猝不及防地打了个照面。   她牵着的那个小男孩,和他的第一任太子长的一模一样,只是更圆润痴肥了些。紧接着,她妈妈从屋里出来,叫了一声‘晚晚,快进来,吃饭了’。   当然,他绝不承认,那么轻易认出她,和以上两件事有任何关系。   总有那么几个人,是化成飞灰也能辨识出的。   少女没认出他,尴尬地冲他笑了笑,飞快地闪进门。   她想躲避的是他这具身体的原主。   名叫林昭的十九岁少年,远近闻名的不良高中生,复读一年考不上大学,已经被家里下了最后通牒,明年再考不过,就送他出国。   他的父亲管理着一家上市公司,母亲出自名门,小他一岁的弟弟从小就是天才儿童,每次统考都能保持在年级前三。   全家就他一个平平无奇的存在。   父母漠视他,弟弟轻视他,林昭从小在压抑的环境下长大,性格孤僻不合群。   而导致他一时热血上头,从三楼跳下去的导火索,则是那个才搬来没多久的少女。   江晚晴。   市重点高中重点班的优等生,他弟弟的同班同学,据说琴棋书画刺绣样样精通,更是小区里老年人最喜欢的乖乖女。   因为一场意外车祸,她在医院里待了一阵子,期间她妈妈几乎哭瞎了眼睛,幸好最终奇迹般的康复出院,不仅没影响学业,上个月刚代表学校参加了市里的作文比赛,得了特等奖。   正是春心萌动的年纪,加上近水楼台,林昭恋爱了。   准确的说,单恋。   凌昭曾在床头柜的抽屉里,找到一封来不及被别人开启的遗书。   信中,不良少年林昭声泪俱下,控诉他在这场单恋情怀中所受的委屈。   江晚晴宁愿休息日晚上和大妈一起跳广场舞,也不肯跟他出去看一场电影。   江晚晴为了拒绝他,委婉的说过,她已经有了弟弟养老送终,交男女朋友什么的,真没心情,不是针对他,而是针对所有男人。   这肯定是敷衍他的话。   还有她那个堪比小恶魔的弟弟。   福娃对他展开无情嘲讽,说他姐姐是不会跟没当过国家元首的人谈恋爱的,叫他趁早死心。   父母不支持他追求江晚晴,父亲甚至明着说过,他这样不学无术的人,配不上那么优秀的小姑娘,叫他别出去丢人现眼。   弟弟嘲笑他痴心妄想,还经常在他面前炫耀,他有江晚晴的手机号码和微信好友。   林昭没有。   于是,多重打击之下,少年生无可恋,冲动跳楼。   这一冲动,葬送了自己的命,身体里从此换了一个灵魂。   杯中茶凉了。   凌昭放下来,双手伸进裤袋。   福娃终于完整地背下来一首儿歌,江晚晴很高兴,奖励他玩一会儿电脑游戏。   那虎头虎脑的小孩子欢呼一声,坐在电脑桌前,晃着腿,得意地回头:“姐姐,我前天已经谋反成功,明天就能当皇帝了。”   江晚晴笑笑:“是吗。”   福娃点头:“我还有三个红颜知己,我准备让年纪大的当皇后,另外两个当妃子。”   江晚晴:“……恭喜。”   福娃志得意满地叹了口气:“唉,幸好我没留在大夏……这里多好呀,吃着雪糕,看着电视,点点鼠标就能当皇帝,充值99就能有妃子,如果留在那里——”他打了个哆嗦,还是有点后怕:“皇叔成天逼我骑马习武,念书做功课,一年四季风雨无阻,用不了两年,福娃就是个废宝宝了。”   凌昭靠近几步,想听那人会说什么。   江晚晴背对着他,看不清容颜,始终沉默。   福娃又说:“就不知道小容子哪里去了……”   江晚晴淡淡道:“他不管去哪里都能过的好。”   凌昭站定,冷笑。   那废宝宝提起凌暄,她便说话,提起他,她一声不吭。   好的很。   福娃按了会儿鼠标,清完每天赠送的体力,忽然又问:“娘,你说皇叔会娶几个妃子?会比我在游戏里娶的多吗?”   江晚晴不语,沉默片刻,说:“再玩半小时。”   “哦——”福娃刚转过来,突然看见窗外有人,‘呀’了一声,朝着凌昭做了个鬼脸,回头叫道:“姐姐,坏哥哥从医院里出来了,不良哥哥又来偷听我说话了。”   江晚晴瞪他一眼:“福娃,不可以这样。”   福娃双手捂住自己的小嘴。   江晚晴快步走过来,对着他歉然一笑:“他不懂事。”   凌昭微微一怔。   仔细算起来,足有将近五十年不曾见过了……她站在他面前,对他笑,对他说话。   多少往事,历历在目。   他沉住气,开口:“我——”   少女不等他说完,低下头:“晚安。”   接着,唰的拉上窗帘,徒留他一人站在寒风中。   “……” 第69章   江晚晴反穿回现代大半年了。   原本,按照爸妈的意思,大病初愈,不如多休息一阵子,上学的事往后放一放。   最近一年,老家拆迁赔了一笔巨款不说,江元毅事业方面也有起色,家里条件好了,就想送她出国读两年中学,然后直接考SAT上国外的大学。   她也不用为了赶高考进度,累的拼死拼活。   父亲江元毅和母亲张英华从前对她的教育,虽然谈不上十分严厉,但也有较高的要求,肯定是希望她成才的。   可经过车祸和女儿变植物人的刺激,他们……尤其是张英华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好几次抱着江晚晴泣不成声,直说是妈妈对她太严格了,家里就这一个女儿,如果她没了,赚再多钱也没用,成绩什么更是虚的,只要她人在就好。   这次变故给爸妈带来了太大的伤害。   不仅是身体的憔悴和消瘦,精神方面更是极为可怕的摧残。   好在,她回来了。   苏醒的那一刻,透过逐渐清晰和明亮的视线,她看见江元毅站在身边,印象中高大如山、脊背挺拔的父亲,身影似乎有些佝偻,鬓边白发苍苍。   以前没有的。   以前……他最喜欢和朋友亲戚炫耀,他身体状态好,年纪上去了,白头发都没有,总是那么精神抖擞。   短短两个月,仿佛苍老了十岁,难掩疲惫。   而张英华坐在病床边,紧紧握住她的手,早已泪流满面,一边哭,一边哽咽着笑:“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妈妈在这里……”   江晚晴没有多余的力气,微弱地叫了声‘爸,妈’,便说不出话了。   泪水顺着眼角溢出。   后来,爸妈不在的时候,护士跟她聊天提起,其实睁眼前,她就一直在哭,当时她应该完全没有知觉才对,医生和她都觉得奇怪。   江晚晴沉默。   醒来的那一刻,分明是心如刀绞的。   那样凌迟般的痛楚,在看到父母后,才稍稍消减。   都过去了。   她一遍遍告诉自己。   就当做了一个漫长而真实的梦,梦里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别,尽数留在那个陌生的时代,从此天涯相安。   说来简单,做起来……谈何容易。   起初那几天,她晚上根本无法入睡,一闭上眼,黑暗中浮现的都是二十年来的旧事,一幕幕,一帧帧,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等身体恢复的差不多了,她开始借助褪黑素治疗失眠。   尽管费尽心思,一个不留神,依然会想起。   原以为只是流年中的过眼云烟,不知不觉间,竟是刻骨铭心。   出院后,妈妈带她去旅游景点的佛寺烧香还愿。   这之后,每个月,她至少会来一次,安静地跪在佛像前,闭上眼睛,默念那一个个熟悉的名字,愿他们在另一个世界安好。   就连只有几面之缘的内务府大太监魏公公都捎带上了。   烧香,拜佛,捐钱。   她这一生注定问心有愧,做的再多,也不过求个心安。   只有一个人,一个名字,从未提及。   不知为何,想起他,随之而来的必定是沉默,胸口沉重得喘不过气。   脑海中响起他冰冷的话。   “朕与你,今生,来生,生生世世,当为陌路人,黄泉碧落,永不相见。”   他恨她么?   那一瞬间,他的眉梢眼角无恨无爱,只剩彻底的漠然。   折腾这么久,她终于如愿了,他对她再无留恋,只想把她从记忆中抹去。   这本来就是她的最终目的,两个世界,各自安好。   他会是千古帝王,有一堆争宠的嫔妃和夺嫡的皇子。她会结婚生子,继续过完平凡的人生。   永远不会再有交集。   她没有后悔的资格,就连心痛和祝福都显得虚情假意。   江晚晴坐在书桌前,疲倦地捏了捏鼻梁。   她在家里待了一个多月,请家教恶补数学和英语,然后就回去学校听课。   班主任吴老师一直很喜欢她,住院的这几个月,吴老师去医院看过她好几次,见她逐渐康复,高兴极了,听说她想回校,他的意见和父母差不多。   他建议她身体第一,因为学业透支健康,肯定是不值得的。   如果实在跟不上,或者身体撑不住,他甚至愿意向校长和领导申请,这学期允许她旁听,不计成绩,明年从头开始。   于是,她回到学校,又成了普通的高中生。   生活渐渐步入正轨,好像和以前没什么不同。   她还是父母的掌上明珠,邻居口中的‘别人家的孩子’,老师同学眼里的模范好学生。   当然,到底是有变化的。   比如追星的热情骤减。   同学和朋友来医院看她,兴致勃勃地讲起某某的绯闻,某某的恋情,某某的新电影和电视剧,她一边听,一边敷衍地附和两句。   闺蜜裴姗姗为了庆祝她康复,拿出珍藏很久的一本签名杂志,郑重其事地送给她。   封面是江晚晴以前最喜欢的小鲜肉男神。   可是她看着那张和平南王世子宛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脸,心里并不十分惊喜,甚至有点微妙的尴尬。   为了不让闺蜜下不来台,她装出受宠若惊:“这……这太贵重了。”   裴姗姗摇头,眼圈有点红:“还有什么比你更贵重的?晚晚你吓死我了……”她擦掉眼角一点湿润,笑了笑:“你拿回去供起来吧,封面和内页拍的都特别好,时尚大片美颜盛世,够你舔一阵的了。”   “……舔?”   “舔屏啊,你都在想什么。”   “……”   “对了。你新家装修好了,伯父伯母特地叫我过去,把你房间装饰成你喜欢的样子,我给你贴了好多新的海报呢。”   “……谢、谢谢啊。”   又比如,除了看电影逛街网购等传统爱好,她对广场舞和养生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周六周日晚上,每次吃过饭,陪妈妈一起去小区对面的广场,找大爷大妈们交流人生,总有人会笑呵呵地对张英华说:“张阿姨,你女儿真乖,小姑娘文文静静的……我儿子每天手机不离手,哪有这个耐心跟我出来。”   江晚晴有点惭愧。   她的心理年龄和他们差不了几岁,真的不是小姑娘了。   最大的区别,莫过于家里多了一个‘弟弟’。   那时她醒来没多久,病房外突然嘈杂起来,一向肃静的走廊人声喧哗,依稀能听到有幼童在嚎啕大哭,凄惨极了。   张英华放下切苹果的小刀,开门看了看。   年轻的女护士牵着小男孩的手,正从门口走过,一边高声问:“谁家的小孩走丢了?”一边又嘀咕:“这么小的孩子,还穿着表演的古装衣服呢,怎么都不看好,真不负责任。”   张英华点点头,表示认同。   那小男孩长的十分可爱,穿着一身古代戏服,不知受了什么惊吓,一直四处张望,委委屈屈地哭:“娘,娘,你在哪里,我害怕……”   身后传来轻轻一声‘福娃’。   小男孩听见了,蓦地抽出小手,噔噔噔地跑过来,越过张英华,一溜烟的从门缝进去。   护士叹了口气:“照顾好孩子啊,被人抱走了怎么办。”   张英华愣了愣,回过头。   那孩子趴在病床边,呜呜咽咽地哭,而自己十七岁的女儿抬手摸摸他的头发,脸上……她八成看错了,那绝对不是母爱的光辉。   江晚晴声称不认识这孩子,看他长的像吉祥物福娃,随口叫了声。   这孩子就像凭空冒出来的,人瞧着可爱,脑子却傻乎乎的,很可能是被遗弃了。   问他爸爸在哪里,他说死了很久了,问他妈妈是谁,他指着江晚晴,问他家在哪里,他说皇宫。   可不是个傻子。   医院没人认领这孩子,警察局也没人报案孩子走丢了。   张英华只好网上挂寻人启事,一连几个月,消息发出来,就如石沉大海。   江晚晴喜欢这孩子,张英华也觉得福娃可爱又投缘,暂且先带回家,慢慢的继续替他寻亲,对外就说是收养的孩子。   福娃就这么留了下来。   独处的时候,福娃紧紧拉住江晚晴的手,惊魂未定:“娘,我看见你身上都是血,皇叔从里面出来,你……你浑身都是血,福娃叫你,你也不应声,父皇那时候也是,不管我怎么叫他,他都不理我……”   江晚晴轻轻叹气,摸摸他的头发:“对不起,让你看见了。”   福娃吸了吸鼻子,委屈巴巴的:“我以为你也去了很远的地方,再也找不到了……你不知道,我的长生果变得好亮,金色的光刺的我眼睛都睁不开了,然后小容子还来抢——”   江晚晴吃了一惊:“他抢你的长生果?”   福娃点头:“没抢掉,他人也不见了。”   江晚晴怔怔出神,良久,又叹一口气。   难怪那个人总是胸有成竹,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原来一早打的这个主意。   ……算他狠。   大半年过去。   江晚晴虽然没能做到一直希望的无缝衔接,一键切回现代模式,但多少也习惯了。   这样很好。   但是最近有点麻烦。   新邻居林家有钱有势,豪门以下,土豪以上,林母的娘家在本市很有名望。   他们的小儿子林晋是她同学,上的同一个初中,高中分班前也在一起,优等生学霸,今年已经保送国内数一数二的大学。   大儿子是搬来后才认识的。   以前,她只听说过林晋有个哥哥,性格人品方面完全是他的反义词。   阴郁寡言的不良少年,抽烟喝酒样样精通的问题学生,复读一年高考惨烈坠机的学渣。   林昭不知怎么看上了她,展开热烈的攻势。   她拒绝了一次又一次,实在没辙,心累的很,就差跟他摊开了明说,她内心四十好几的人了,老房子没有着火的打算。   最后,林昭追求未果……跳楼了。   幸好伤的不重,医院里待了几天就回来。   林父林母都是大忙人,很少在家,接回林昭后,却亲自上门,按响江家的门铃。   江晚晴原以为他们是来兴师问罪的,正准备解释,谁知对方一开口,竟然为林昭的行为表示惭愧和歉意,并且再三保证,最迟明年,他们会把林昭送出国,不会对她产生困扰。   尽管如此,有了前车之鉴,江晚晴对他还是敬而远之,能躲则躲。   从医院回来后,林昭变得更沉默。   他似乎彻底死心了,不再纠缠她,不再执着于邀请她出去吃饭看电影,不再问她要手机号码和加微信好友。   江晚晴一度是这么以为的。   问题是。   他和福娃的房间相邻,福娃又没拉窗帘的好习惯,现在他有了走到阳台上,观察福娃动向的怪癖。   ……?   十天里面起码有两三天,江晚晴上楼教福娃功课,没留意窗外,等注意到的时候,一眼就能看见少年捧着保温杯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地看过来。   这都什么跟什么。   因为他的精神状况,她不敢多说,生怕一个不小心又刺激到他。   只能拉上窗帘了事。   江晚晴叹了口气,拿起闹钟设定时间,开始做卷子。   算了,反正他明年就出国了,忍忍吧。   毕竟是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相安无事最好。   *   学校。   下课铃响,休息时间。   郭胜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睡眼惺忪,拉开椅子。   聂松已经先他一步,凑过去了。   “老大。”   “老大,你身体好点没有?”   ……   一人一句,关怀备至。   少年沉默地坐着,抬眸瞥他们一眼。   因为挂着不良少年的名头,打过架,会喝酒,会抽烟,家里还贼有钱,出手又阔绰,种种原因加在一起,林昭成了‘坏学生’的代表和领袖人物。   即使他不爱说话,没多少领导别人的欲望。   见他们话太多,凌昭开口:“尚可。”   简短的两个字。   如果不是他有一张十分养眼的脸,而且非常非常有钱,那面瘫脸加上说话的语气,是很高冷装逼且欠揍的。   但他长的好看且有钱,在郭胜和聂松眼里,就成了酷炫霸道拽。   窗外,两个扎着马尾辫的少女从走廊经过,怀中抱着书本,留下一串甜甜软软的笑声。   郭胜看见了,对其中一人吹口哨:“江妹妹!”   裴姗姗回头狠瞪他一眼,拉着同伴就走:“别理他们。”   郭胜耸了耸肩,笑了声。   聂松无聊地瘫在椅子上:“唉……因为江妹妹住院,开学没看见她弹钢琴,怪想的。”   郭胜推了他一把:“你想个屁,人家竞赛班的白富美,学霸只和学霸玩,你算老几。”   聂松白他一眼:“你不也一样。”   江晚晴不算校花级别的美女,但在学校里人缘一直很好。   因为长的可爱,人软声甜,脾气特别温和,被人戏称‘江妹妹’,不仅自己班级,其他班认识的也喜欢叫上一声。   旁边有人插了句话:“江妹妹上周大礼堂表演弹古筝了。”   “哈?还会弹古筝?”   “周老师说那水平,简直不像高中生,我在下面听的一愣一愣的。你们不觉得吗?江妹妹出院后,越来越女神了。”   “气质特别好。”   “是的,说话声音也太温柔了吧。”   “啧,好想听她叫我哥哥。喜欢,想日——”   男生笑嘻嘻的说了句,还没说完,脖子上一凉。   他低下头一看,一把尺子抵在他喉咙上,压得喉结生疼。   “林……林林林哥,我开玩笑的。”   凌昭扔掉短尺,双手伸进校服口袋,坐了回去,眼皮一抬。   话没出口,那人抢先说:“我这就滚。”   接着一溜烟没影了。   周围的人也都散开。   郭胜和聂松互相看了一眼。   他们知道林昭入院,好像是因为冲动跳楼,但具体发生了什么,都不知情,只当他和父母吵架闹矛盾,一时想不开。   当然,他们也知道林哥对江晚晴有好感。   郭胜咳嗽了声:“老大,我打听到了,江妹妹上个月开了个网店。”   凌昭看着他:“打听?”   郭胜一愣:“不是你叫我刺探情报的吗?”   “……”   郭胜挠了挠后脑勺,有点摸不到头绪,小心翼翼的问:“老大,你还要不要听了?”   凌昭沉默半天。   郭胜自讨没趣,正想走开。   “……要。”   郭胜无语,心想他们林哥今天搞什么鬼,学人玩闷骚。又坐了回去,清清喉咙:“江妹妹——”   “江晚晴。”凌昭面无表情,“你和她很熟吗?”   郭胜苦着脸:“大家都这么叫的啊。”   凌昭脸更臭了。   晚妹,晚妹……凭什么人人都叫得。   郭胜说下去:“江晚晴,江晚晴好了吧?她开了个马云店,闲着无聊卖diy绣品玩,小手帕什么的,开学后货品经常下架,空下来才会经营。老大,你想追人家,可以来个别出心裁的表白嘛,拍一件,让她绣个爱你一万年。”   聂松问:“店名叫什么?”   郭胜:“金窝不如狗窝。”   聂松:“……”他拿出手机,在课桌底下刷了会儿,坐直:“真的有。没下架,剩余一件。”   郭胜弯腰看,扬了下眉:“江妹妹也太努力了吧,又弹钢琴又弹古筝,成绩好,还会刺绣,家里有钱还那么拼,真是——”他抬起头,撞上凌昭的视线,头上流下一滴汗:“——真是和老大配一脸啊!”   凌昭不理他,问了声:“刺绣?”   “绣品工艺,可以指定在手帕上绣东西。”   凌昭伸手:“给我。”   聂松把手机递过去。   凌昭看了看,唇边泛起一丝笑,难得有捉弄的心思,抬手想写下要求,在屏幕上比划几下,并无任何事发生。   笑容逐渐消失。   ……好像不是这样下订单的。   聂松奇怪地看着他:“老大,你在屏幕上画什么?”   凌昭皱眉,低咳了声:“买。”   聂松:“那你下单啊。”   凌昭沉默良久,在聂松古怪的眼光中,把手机还回去:“你来。”   聂松:“……”   郭胜拍他一记:“林哥叫你买你就买,看什么看。”他转向凌昭,问:“老大写什么?爱你一万年?猜猜是谁暗恋你——”   “两朵粉白色水中芙蓉,角落里绣六个字,吉祥如意平安,用红线。只要这样。” 第70章   再过一周就是寒假前的模拟统考。   江晚晴忙于课业,一连两天,放学后就近住在裴姗姗家里,方便晚上一起做习题,有什么不懂的,还能有个人讨论。   手机都没时间多用。   考完那天,终于解脱了。   冬日寒风扑面刮过,似乎都没那么刺骨。   走出校门前,江晚晴和几个要好的同学约定,明天早上去庙里烧香,希望都能考个理想的成绩。那以后,又在裴姗姗家消磨了半天。   裴姗姗总觉得她有轻微的车祸后遗症,最少也是脑震荡,平时没少劝她别那么拼学习,吴老师都说了今年算旁听。   这得怪她。   刚醒来那会,有一天裴姗姗来医院看她。   那时,江晚晴休息了一阵子,能正常说话、自由行动了,但因为医生不建议过早使用电子产品,张英华就一直扣着她的手机,不让用。   正好爸妈不在病房,她问裴姗姗要。   裴姗姗没多想,从口袋里掏出来,递过去:“密码四个零。”   江晚晴捧着手机,愣愣地看了好一会,按亮屏幕,立刻热泪盈眶。   裴姗姗呆住,问:“怎么了?密码错了吗?还是有辐射,你身体不舒服?”   江晚晴摇头:“都没有。”   裴姗姗:“……那你哭什么。”   江晚晴沉默一阵,拿起手机给她看:“多么漂亮的光啊。”   裴姗姗头上出现了几道黑线。   要不是手机是她自己买的,花了多少心里清楚,就凭江晚晴那感动的表情和纵横的热泪,她还以为是五位数的土豪机呢。   江晚晴指尖微颤,在屏幕上划了几下,又输入了几个字。   裴姗姗看她眼泪越掉越快,心里害怕:“晚晚……到底怎么了?”   江晚晴哽咽:“有网。”   裴姗姗一愣:“没网吗?不会啊。我这月的流量没用多少呢。”   江晚晴笑中带泪,感动的无以复加:“不……有网。”   裴姗姗满头黑线:“有网你就用啊。”   江晚晴摇头,没有说什么,把手机放下,抽纸巾擦眼泪,喃喃:“……值得。”   千辛万苦的回来,到底是值得的。   她一时没控制住情绪,痛哭失声。   裴姗姗哪里会知道她内心想什么,看在对方眼里,那就是她的精神状况很不稳定,没准撞坏了脑子。   因此,裴姗姗特别照顾她,在学校里更是处处维护。   从裴姗姗家里回来,已经很晚。   快九点半了。   江晚晴只想快点洗澡睡觉,明天早起到广场上跳个扇子舞,回头和同学一起打车去景区。   刚到家门口,微微一怔。   路灯下,少年的影子颀长,一动不动。   江晚晴有点惊讶,抬起头。   那古怪的少年站在两家之间。   这么冷的天,他身上只套了一件军绿色的圆领毛衣,大衣围巾都没有,也不怕冻感冒了。   深夜九点多钟。   他守在门口,干什么?   难道刚参加完社会青年的活动,现在才回来?   江晚晴对他点了点头:“林同学。”一边加快脚步,低头掏出钥匙开门。   因为太急,总是找不对钥匙。   “今晚有月亮。”   江晚晴听见他说话,回头看了他一眼。   没想到,这个全校出名的问题少年,竟然还有这么文艺的一面。   她尬聊:“是啊……月亮会在晚上出来。”   少年看着她,欲言又止。   最终,他转身,清寂修长的背影没入夜色中。   ……这怪人。   *   “皇上,如果我不在了,死了……”   “你想起我的时候,抬头看夜空。”   “我去了一个很遥远的地方,过的未必比现在好,却一定比现在自由。”   “聚散总有时,所以没什么好难过的。”   很多年前的中秋。   同一个夜空,同一轮明月,他看见的是多年天涯相隔,终得团圆。   她看见的是注定的离别。   说什么聚散总有时。   散场后,他一辈子都搭了进去,再没能走出来。   不立后,不纳妃。因为无论是谁站在他身边,唤他一声皇上,总会让他想起那个没心没肺的女人。   火烧西殿,数次想随便埋了那无名棺椁,为的是彻底抹去她的存在。   可直到最后,他才发现,别说是小小一座西殿,就算他把皇宫一把火烧了,又能如何?   天上明月,夏日荷花……   若他心中不能释怀,世间万物都是她的影子,挥之不去。   他至死都不曾忘却。   *   次日,天蒙蒙亮。   凌昭完全是老年人的作息,很早就醒了,下楼一看,林父林母和弟弟林晋竟然都在客厅。   林父看见他,更是意外:“你怎么起来了?”他冷哼一声,“你不是休息日都要睡到下午的吗?”   凌昭脸上没什么表情:“练拳。”   “什么?”林父愣了愣,继而皱紧眉:“这是我最后一次警告你。明年你就出国,就这一年的时间,你最好安分点,千万别打架斗殴。我不想在社会新闻上看到你,家里丢不起这个人。”   林母推了推他:“行了,少说两句。阿昭,过来吃早饭。”   凌昭拉开一张椅子,坐下来。   他看了眼盘子里的法式鸡蛋吐司,没多少胃口。又看了看餐盘旁边的刀叉,沉默片刻,看着陈嫂:“筷子。”   陈嫂:“大少爷,筷子不好切面包。”   “……粥。”   林父坐在长桌最前的位置,颇为不悦地看他一眼,不想说什么,又转向小儿子:“阿晋,你等会和同学出去?”   林晋抬头:“是。考试成绩出来前,有几个女同学想去庙里拜一拜。”   林母八卦的问:“都有谁?”   “分班前那几个。裴姗姗,江晚晴她们。”   林父和林母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   林母眼底有浅浅的笑意,慢吞吞的说:“上次在你们学校的大礼堂,我看见你的江同学表演了,古筝弹的真好。”   林晋咳嗽一声,只有十几岁的少年,提及这事,耳尖微红:“……妈,什么你的我的,我们是朋友!”   林母笑意更深,原本还想说下去,碍于林昭在,不好多说。   十分钟后。   林父和林晋吃完早饭,先后上楼。   凌昭也准备出门,站起来。   “阿昭。”林母叫他,“你等等。”   凌昭又坐了回去。   林母保养得当的一双手交握,无名指上的钻戒光芒夺目。她斟酌了会儿,像是难以启齿:“阿昭……你住院的这件事,妈一直没时间,和你坐下来好好聊聊。”   凌昭平静道:“您讲。”   林母诧异地看着他,不知道一向叛逆的儿子,今天怎会这么客气。   “你只是一时的迷恋,想不开……江家那小姑娘不适合你。”   林母说了一句,停了一会儿,才接下去:“你弟弟和江小姐都在竞赛班,规定毕业前不能谈恋爱,但是以他们的成绩,最多晚一年,肯定会考上同一所大学。他们两个从小认识,初中三年青梅竹马,经常在一起学习,感情很深……你之前,咳,那么对江小姐,其实你弟弟很困扰。”   凌昭无动于衷。   林母微微蹙眉:“阿昭,你……你听得懂吗?你知道妈在说什么吗?”   凌昭点头,看起来十分镇定。   今非昔比。   换作从前,也许他会反驳、甚至会动怒,但四十多年的帝王生涯,多少磨平了他的棱角。   就像此时此刻。面对这偏心的母亲,和楼上极有可能对江晚晴有意的‘弟弟’,他心里怎么想的是一回事,表面上丝毫不动声色。   林母松一口气:“那就好。阿晋是你弟弟,妈不希望你们——”   “听的懂,无能为力。”凌昭起身,神色淡淡:“才三年,算什么青梅竹马。”   林母:“……”   *   早上八点半。   林晋等到江晚晴出来,两个人一起往小区外走。   打的车快要到了,会先接他们,然后再去接裴姗姗和另外几个人。   林晋偏过头。   少女背着个白色的双肩包,天气寒冷,乌黑的长发披下来,柔顺地散在肩上,随着脚步,轻微晃动。   他心中一软:“晚晚。”   江晚晴看着他:“嗯?”   林晋笑了一下:“没什么。”沉默走了几步,他低低咳了声,有些惭愧:“之前我哥那事,肯定让你很难受,真不好意思。我跟他说过了,叫他离你远点,别动不动骚扰你,不自量力——”   他蓦地停下来,脸色古怪,看向一个地方。   江晚晴也看着那里。   小区门口空地上,一群练太极拳的老年人当中,有个年轻人在打拳。   林晋差点以为看错了,揉揉眼睛,再三确认。   ——那他妈真是他哥。   江晚晴站在原地,怔怔出神,恍惚觉得那人的身影熟悉。等穿着黑色衣服的少年转身,又笑自己想象力太丰富。   不过,说起来……   他们社会青年参与打架斗殴前,原来也要做这么多功课的吗?大冷的天,还得出来练功。   三百六十行,行行不容易啊。   凌昭看见他们,走了过来。   林晋烦躁的很,只想当不认识,拉着江晚晴就想走。   凌昭的目光落在他握着少女手腕的手上,眸色一沉,还没说什么,江晚晴已经抽出手,叫了他一声:“林同学。”   他问:“去哪?”   林晋瞪他:“我们去寺庙烧香,你——”   “我也去。”   “……”   对于这个陌生的世界,凌昭并不十分喜欢,但得以重活一世,还是在故人身边,也算如愿以偿,上柱香是应该的。   一路上,几个女生显然很怕他,拼命挤在一起,离他越远越好。   林晋始终没好脸色。   他不在乎。   这又不是第一个和他互相看不顺眼的兄弟,比起上一个,这个太好对付了。   上香的时候,他紧紧盯着江晚晴。   少女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紧闭着眼,虔诚地诉说心愿,淡粉色的唇微微翕动,吐气如兰。   他几乎能读出她念了什么。   无非是太后,冬儿,宝儿,娘亲,爹爹,大哥,二哥……一个个念完,他等来等去,以为怎么都得轮到他了,却见少女沉默良久,口型变换,容定。   接着又是沉默,再无声息。   凌昭冷笑,很久没如此生气。   上一次还是在长华宫,少帝没眼色,把凌暄的一幅雪中红梅,挂在殿中最显眼的地方,他一走进去就看见,晦气的很。   她连那死太监都惦记上了,就不肯施舍他几个字。   他蹉跎了一世的人生,到底图什么。   过了足有十五分钟。   江晚晴叹了口气,站起来。   少年冰冷的脸和阴郁的黑眸,猝不及防映入眼帘。   她吃了一惊,连退几步,差点没摔倒:“林、林同学……”不带你这么吓人的,整天神出鬼没。   凌昭没了耐心,正想问清楚她何以绝情至此,还未开口,几个女生赶了过来。   “晚晚,要下雨了,我们快回去。”   *   回家后,江晚晴舒舒服服地洗了个热水澡,想起刚才林昭那眼神,仍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好吓人,这气势,不愧是远近闻名的不良少年。   ……真的该离他远点了。   她趴在床上,刷了下手机。   前几天都很忙,这会儿才有闲心空下来看看……淘宝店有个新的订单,很多天前的了,一直显示等待卖家发货,买家却不曾催过。   她想和买家说声抱歉,打开聊天窗口,看见对方发来的要求。   窗外,雨声渐大。   豆大的雨珠打在玻璃窗上,化作缠绵的水痕。   江晚晴整个人如遭雷击,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不可能的。   不可能是真的……   出水芙蓉,吉祥如意平安,红线。   手机从手中脱落,摔在地毯上。   片刻的沉默。   江晚晴突然手忙脚乱地爬起来,拿起手机翻看买家填的地址,看着那个名字,来不及多想,随便套上一件衣服,也不管合不合身,三步并作两步跑下楼,雨伞都忘记带上,骑着单车冲出去。   张英华看见一道影子一闪而过,叫道:“晚晚,你去哪里啊?”   没有回声。   滂沱大雨中,江晚晴脑海一片空白,只死死记着那地址,雨水顺着发丝划过脸庞,冰冷潮湿。   心底却似有烈火燃烧。   终于到了。   正好有人从公寓楼里出来,江晚晴跟着他进去,等不及电梯,一口气跑上五层楼,站在那人门口,却不敢按响门铃。   她浑身湿透了,冷的直哆嗦。   抬起手,苍白的指尖微微发抖,轻轻按了一下。   不消片刻,门开了。   聂松手里拿着一听可乐,看见门外狼狈的人,好一会才认出来:“江妹妹?你怎么了?怎么淋成这样?先进来——”   江晚晴看着他,声音也在颤抖,轻轻问:“是你吗?”   聂松一头雾水:“是我,我是聂松啊。你进来说话。”   江晚晴怔了怔,看了他一会儿,低叹一声:“……不是你。”   聂松满头问号:“我就是聂松——江妹妹,你没事吧?”   江晚晴摇了摇头,语气低落:“没有。”沉默片刻,她问:“你为什么在我的淘宝店下那个订单?”   “那个啊。”聂松马上想起来了,“不是我。是老大,他手机没钱,让我拍下,我忘记给改地址了。”   江晚晴茫然:“老大?”   “就是林哥……”   脑海中一声轰鸣。   聂松接下来说了什么,听不清了。   是他。   他站在阳台上,观察福娃的动向。   他看着她的眼神总是那么古怪,沉默中好似有千言万语,不能言说。   他在门外等她回来。   他说,今天晚上有月亮。   他在她身边,听她在佛前说了什么。   她一睁眼,迎上他带怒的目光。   难怪……难怪他会跳楼。   他说过碧落黄泉,永生永世不见,一转眼来到她的世界,看到她活的好好的,每天在他隔壁晃悠,身体的原主还暗恋她,因此生无可恋,一怒之下寻死了。   他……他连名字都那么像,她却没认出来。   江晚晴不顾聂松挽留,慢吞吞地下楼,心里忽冷忽热,冰窖熔炉两层天。她自嘲地笑了笑,推开门,随即定住。   黑衣少年撑伞站在台阶下,清瘦的胸膛剧烈起伏,像是跑了一路。   他看着她湿漉漉的头发,狼狈又可怜的模样,眉心渐渐拧起,一扬手,将大衣抛过来:“穿上,我带你回去。”   江晚晴恍若未闻,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少女浑身湿透,止不住地颤抖,头发都在滴水。   冬季冷雨,这不生病就怪了。   凌昭心里乱,后悔那天在手帕的事上有心捉弄,把她吓成这鬼样子,语气不禁缓和下来:“有话到家说。”   他伸出手。   江晚晴垂眸,看着少年修长的手指,视线逐渐模糊。   脸上纵横的雨水冰冷,自眼眸中流淌的泪,却是温热的。   她低着头,极轻微的一声:“……皇上。”比小奶猫的叫声,更软弱无力。   凌昭不耐烦起来,直接拉住她的手:“你觉得这么叫合适?”   不合适,当然不合适。   江晚晴兜着他的外衣,一边抬手擦眼泪,一边更轻的唤道:“……七哥。” 第71章   他没应声。   耳边是淅淅沥沥的雨声,连绵无尽。雨点打在黑色的伞面上,汇成小小的溪流,从边沿处落下。   那伞是向她这边倾斜的。   少年穿着黑色的上衣,水珠无声坠落,打湿他的肩膀。   江晚晴开口,想说点什么。   忽然,打着大灯的车辆呼啸而过,车胎碾压过地上的水洼,水花四溅。   灯光刺目。她下意识地向旁边闪避,差点撞上擦肩而过的一辆单车,少年眼尖早看见了,牵着她的手微微用力,将她拉到身边。   头顶的伞跟着移过去,挡住她。   江晚晴张了张嘴:“……谢谢。”   凌昭目不斜视,不出声。   他一直不理她,却宁可把伞让给她,自己淋雨,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   他明明这么生气了,新仇旧恨加一起,说成不共戴天都不为过,可直到现在,他依旧狠不下心,彻底不管她。   ……他啊。   从小到大,每次吵架都是他先低头,无论对错。   就是中秋那一次,多大的事,他极度的震怒之后,都只有一句‘你见过我恼你很久么’。   没有。   他一生铁骨铮铮,只对她心软。   江晚晴心里说不清什么滋味,看着脚下的路,叫他:“七哥。”   凌昭没搭理。   江晚晴也没期待等到回应,沉默地走几步,看向他们仍交握的手,十指紧扣,掌心相贴,微微燥热的温度。   她轻叹,又叫了一声:“七哥。”   凌昭心里闷着气,愈加烦躁。   从前,北地归来后,他费尽千般心思,连哄带骗的,才能听她这么不情不愿地叫一句。   那一刻心软成水,万种柔情交织。   可到头来,这个骗子只是为了套他的话,亏她想的出来。   ——现在她倒是叫的勤快。   他不说话。   江晚晴低着头,心中气馁,又走了一段路,鼓起勇气:“凌昭——”   少年低眸。   那一眼气势磅礴,如有横扫千军之力,尽显威仪。   江晚晴一怔,默默的想,他……后来肯定当了很多年的皇帝,只消一个眼神,压迫感十足,就像有高山压在背上。   她有点怂。   当年一心求死,天不怕地不怕,现在……千言万语堆积心头,太多太多想和他说的话,却一句都不敢出口。   路边不断有电瓶车和自行车经过。   江晚晴抬头,突然问:“你是走来的吗?”想起刚看见他时,他喘气的模样,随即改口:“跑来的?”   凌昭没有否认。   江晚晴看了眼他牵着自己的手,小声说:“我教你骑单车,好不好?”   凌昭不置可否,只问:“你来这里干什么?”   江晚晴有些奇怪,暗想他不知道这是他小弟的家吗?   “聂松住楼上。”她说,声音低下去:“我看见有个手帕的订单,买家填的要求,和从前我绣了送你的一条很像,我以为……他是你。”   凌昭冷冷道:“眼神不好。”   江晚晴无法反驳:“……有一点。”   凌昭深吸一口气,耐着性子:“我是问,下大雨的天,你不带雨伞,这么急匆匆的跑出来干什么。你不是有手机号码,会打电话吗?”   是的。   当时脑子一片空白,想也不想就冲了出去,根本来不及思考。   路上有一个个的小水洼,雨点落下,漾开一圈圈涟漪。   江晚晴沉默很久,又说了遍:“我以为他是你。”   所以才会不顾一切的来确认,即使只有千分之一的可能,即使荒唐。   快到家了。   凌昭原想说什么,话到嘴边止住,语气略生硬:“进去洗澡,擦干头发以后,来阳台上。”   留下这句,他把伞往少女手里一放,开门,走进自己家。   江晚晴看着他的背影,足有三分钟不曾移步,抬手摸了摸脸,指尖的水温热,肆意流出的泪水止都止不住。   其实,他不用对她这么好的。   所有的真心换来决绝的死别和梦碎的残酷,他……   他有一切恨她的理由。   凌昭进门,雨水顺着发梢和衣角滴落,他身后的大理石地面上,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   陈嫂正好撞见他,吃了一惊:“大少爷,你、你什么时候跑出去的?快上去洗个热水澡。先生和太太看见你这样子,又要说你。”   凌昭点头,往楼上去。   他的房间和林晋对门。   此刻,那眉眼之间带着优越的少年倚门而立,双手环胸,也不问他怎么会浑身湿透了,刚才去了哪里,开口就是:“林昭,今天早上你搞什么鬼?”   凌昭懒得理他,转动门把手。   林晋跟过来:“我们和你不是一类人,你自说自话强行跟着我们,结果弄的大家都很尴尬,不知道怎么跟你说话……你心里应该清楚,你在我们圈子里不受欢迎。早上那些女孩子和外面的小混混太妹不一样,你别祸害人家。还有,你再对江晚晴死缠烂打,我就告诉——”   他打开门,当着少年的面关上。   整个世界清静多了。   凌昭洗完澡,擦干头发,泡了杯茶,到阳台上等着。   雨停了。   空气中弥漫着雨后特有的气味,潮湿又清新。天黑下来,路灯洒下昏黄的光,小区的夜晚静谧安宁。   隔壁的窗帘开着,房间里灯光明亮。   没有人在。   他仰起头,看了眼乌云散开后,露出的一弯明月。   前世,江晚晴死后,夜深难眠时,他总会想起那一幕。   猩红的血从她唇角不断溢出,无论如何都擦不干净,她的脸因为痛苦而扭曲,看着他的眼眸,闪着泪光。   她说,凌昭,如有来生……   他没给她说完的机会。   很多年过去,他不得不承认,那是个错误的决定,也许是他一生的败笔。   因为,他用了整整后半辈子人生,苦苦思索,她想说的到底是什么,然而上穷碧落下黄泉,注定余生不得答案。   ——如有来生,我们重新开始。   ——如有来生,但愿从未遇见。   到底是什么。   他曾那么肯定她爱他,结果被告知只是一场骗局。   他所有的优柔寡断,因此而起。   凌昭拧眉,双手无意识地伸进口袋,左手触到一枚硬币。   这是身体原主的习惯。   林昭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就会抛硬币决定。   凌昭迟疑片刻,望了眼隔壁灯火通明、空荡荡的房间,将硬币高高抛起,然后立刻接住,盖上。   正面是缘定来生,反面是再抛一遍。   他抬起手,看了一眼,皱眉。   是反面。这种碰运气的东西,果然信不得。   他又抛了几次,每次都是反面,直到旁边传来奶声奶气的询问:“你在想今晚吃什么东西吗?”   凌昭看了过去。   那孩子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他,一本正经的说:“正面是儿童牛排和酸奶,反面是炸鸡可乐。”   凌昭收起硬币。   他在大夏活了七十多年,死后来到这里,这孩子还是五、六岁的模样,除了体态更富贵之外,根本瞧不出变化。   福娃手里拿着个平板pad,正在玩益智类游戏,又说:“我昨天就是这么决定的,抛硬币是反面,我吃了炸鸡。”   凌昭淡淡问:“你整天只想着吃?”   福娃惊讶地摇头:“当然不是。还想着玩,还想着姐姐。”   凌昭颇不认同:“不学无术。”   福娃放下平板,气鼓鼓的:“你才是不学无术的坏哥哥。我告诉你,我可聪明了,我背的诗比幼儿园里的小朋友都多,就是数学和ABC差了点,但是有姐姐教我,我很快会比所有人都厉害,老师都说我是小神童。”   凌昭看他一眼,嗤了声:“就凭你。”   福娃生气了,跺了跺脚:“你放肆。你、你瞧不起我!”他背着小手转了两圈,瞪着他:“你别看我小,我告诉你,我的见识比你多。这里——”他用胖胖的手指,指住自己的胸口:“这里装着一个成熟沧桑的灵魂。”   凌昭挑眉:“你几岁?”   福娃脱口答道:“虚岁六岁,实岁五岁。”他反应过来,气道:“我都说了!你别看我小,我……我是见过世面的人。你不懂的,不信你问我姐姐——”   “你姐姐呢?”   福娃停下来,不走了,神情有些沮丧:“姐姐淋雨,妈妈说了她几句,她哭了……她说不是因为妈妈骂她才哭的。”   他叹了口气,低着头:“其实姐姐以前很少哭,只有想家了才会……到这里以后,我晚上看见她抹眼泪。”   凌昭一怔。   福娃抬起头,又瞪他一下:“所以你不要缠着我姐姐啦,她已经很难过了。她不想理你,你从楼上跳下去有什么用?只会摔痛屁股,让你爸爸妈妈难过。”   就在这时,江晚晴开门进来,环视四周,见福娃在阳台上,忙走过来:“福娃乖,听话,先去我房里待会儿,我等下就去找你。”   阳台灯光下,少女眼圈微红。   福娃踮起脚尖,用袖子轻轻擦拭她的脸:“姐姐不哭,福娃在。”   江晚晴眼神一软:“没哭,进沙子了。”   她弯下腰,又说了几句,看着他抱着平板离开,乖巧地带上门,这才松口气,拥紧身上披着的长棉袄,转身。   星空夜色,他的眉眼陌生又熟悉。   江晚晴着了凉,鼻子有些堵,声音微哑:“这个。”从口袋里掏出一瓶药,伸长手臂递过去:“感冒药,你别忘了吃。还有板蓝根,预防的。”   凌昭接过小瓶子,倒出一粒,咽下。   江晚晴看着他,蹙起眉:“你吹干头发了吗?怎么看起来还是——”   凌昭淡声问:“你会用么?”   江晚晴一愣:“用什么?”   凌昭伸手,原本想叫她过来,转念一想,还是作罢。他用手撑在阳台上,一个利落的翻身,轻松落地。   江晚晴见他没事,放下心,又紧张地转头看楼下。   ……还好,应该没人看见。   凌昭牵住她的手,只觉得触手冰凉。他皱眉:“进去。”   室内有地暖,温暖如春。   凌昭脱下外衣,走进浴室,翻找一会,拿着吹风机出来:“你会用?”   原来说的这个。   江晚晴瞄了眼关着的门,到底做贼心虚,生怕爸妈不小心闯进来,撞见多尴尬,怎么都解释不清。于是把门上了锁,接过吹风机,轻声说:“会,我……我帮你。”   吹风机呜呜的响,吹出的气热烘烘的。   江晚晴脸上一抹微红,不知热气熏的,亦或是心中五味杂陈所致。   细白的手指没入他柔软的黑发,细碎且短,轻轻揉两下,暖风一吹,很快就干了,服服帖帖的。   可心头仍是微微潮湿的热。   江晚晴把吹风机往旁边一放,心中莫名酸涩,声音更轻:“你不会,我教你……自行车,吹风机,所有对你来说陌生的东西,你……你不要怕。我都会教你。”   孤身一人在异世的感觉,她清楚。   形单影只,被陌生人环绕,身边都是无法理解的事情,根本没有安全感,无时无刻不在思念故乡,做梦都想回家。   起初几年的煎熬,至今记忆犹新。   凌昭说:“不怎么喜欢,但也谈不上可怕。”   江晚晴看着他,想起这几个月,他的行为……跳楼未遂之后,就很淡定了,想必是死了回去的心。   等等,他跳楼,该不会是为了想回去?   她思忖了会儿,低声问:“七哥,你上次寻死,是因为想回家吗?”   凌昭看她一眼,目光在她脸上停留。   江晚晴心中有愧,低下头。   只听他说:“寿终正寝,没太多牵挂。”   江晚晴沉默一阵,轻轻咳了声,又问:“……你不想留在这里?”   凌昭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极为平淡:“因为当时不是我。”他看向手足无措的少女,“生而为人,便有必须承担的责任和义务,无论何时,我都不会寻死。”停顿片刻,语气转冷:“正如你死后,我过的很好,所以不必愧疚。”   江晚晴抬眸。   凌昭看着她的眼睛,一字字道:“我不需要。”   心口的位置迅速寒冷下去,片刻前还温暖如春,如今已下起霜雪。   江晚晴惨淡的笑了下:“我知道的。我……”喉咙堵着,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躲起来哭一场,她往门口挪动几步,艰涩道:“不打扰你,我先走了。”   凌昭闭了闭眼,站起来:“这是你家。你去哪里?”   江晚晴蓦地停住,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窘迫不已。   凌昭朝她走过去。   就是这样的么?   因为本来就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所以当年,他永远猜不出她的心思,从一开始就处于劣势。就像此时此刻,她也不会懂他。   她不知道她走了以后,到底发生了多少事情。   这滋味一定不好受。   风水轮流转,一报还一报。   ——如果他能更狠心一点,就好了。   凌昭低叹一声:“想问什么,我告诉你。”   江晚晴不曾回头,声音紧绷:“我……我可能会哭,不如改天——”   凌昭拉着她坐在略显拥挤的幼儿沙发上,双臂圈住怀中微微颤动、头都不敢抬的少女:“哭吧。我见过你七窍流血的样子,不怕看见别的。”   江晚晴:“……”   何太妃说的对,最后惨死的样子,实在不太雅观……却让他看见了,让他一人独自承受。   他的怀抱温暖,近在耳边的是熟悉到心痛的心跳声。   “我爹娘……他们好吗?”   “很好。你爹七十岁那年,我去看过他。你母亲很惦记你,但膝下有子孙环绕,多少是慰藉。”   “我妹妹……”   “嫁给了楚王,一生荣宠不绝。”   “太后娘娘……”   “搬去了寿康宫,因病过世,走前,问过你的死因。”   “我的冬儿和宝儿……”   “一个跟着小太医过日子去了,回老家开了药铺。一个跟了秦衍之,除了偶尔哭闹逼问你怎么死的以外,还算过得去。”   ……   一个个问过去,到了最后,陷入沉默。   凌昭低头,看向默默流泪,抽纸巾擦拭的人:“还有?”   江晚晴吸了吸鼻子,鼻音很重:“你、你过的很好,我知道。”   凌昭沉下脸:“我叫你问。”   “……”江晚晴不想惹他生气,即便心中惴惴,小小声问了句:“你好吗?”   凌昭答道:“宣武七年荡平北羌余孽,了我一桩心愿。宣武十三年,南越灭国。自此后,天下归心,盛世长安。”   就像书中注定的轨迹。   “第二任太子虚心好学,孝顺恭谨,虽有贪图安逸之嫌,却是可造之材,更从未在大小事项上,有过忤逆之心,远胜过你的便宜儿子。”   “……”   他有了太子,也就代表,他如她所愿,三宫六院,雨露均沾。   这很好。   本就应该这样。   他以帝王之尊,立下千古功业,史书留名,供后人瞻仰。   而站在他身边的,虽不是江雪晴和孟珍儿等人,也会有别人,帝王美人,传为一代佳话。   她是应该为他高兴的。   江晚晴手里的纸巾揉成了团:“……那便好。”   凌昭笑意森冷:“是么?”箍着她腰的手臂紧了紧,他看着她,不放过少女眉眼间一丝一毫的情绪变换,“接着问。”   江晚晴语气略显消沉:“我想问的都问了——”   可他不让:“不可能。”   “……不问。”她咬了咬牙,偏过头,下定决心:“我就是不问。我想知道的就是这些,谢谢你告诉我……我没什么想问的了。”   凌昭瞧着好笑,见她当真固执,一声不吭,便挑起眉:“太子进宫的时候,年仅十一岁,因资质出众,被我择中,留了下来。”   江晚晴呆了三秒钟,愕然抬头。   凌昭又是那面无表情的样子,平淡道:“我同你说过,不是你的孩子,便不会是我亲生的——君无戏言。”   江晚晴一时转不过弯,脱口而出:“我又没让你发誓,你何必……你用了多少打胎药啊。”   “没有必要。”他沉默下来,似乎不想开口,良久,看过来一眼,目光温度骤降,尽是冰凉的自嘲:“朕会是大夏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一生孤苦无家室的皇帝。” 第72章   深夜。   墙角的夜光小灯,散发出柔和的光芒,令人心安。   可惜江晚晴心乱如麻,别说是一盏夜明灯,就是一万盏,也理不清纷乱的思绪。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   应该,没听错吧。   他说的是,一生孤苦无家室。   难道……他一辈子身边都没人?   不、不太可能吧。   他提过宣武七年,宣武十三年,那就是说,他起码活了四十多岁,又说他是寿终正寝的,估计五十岁左右?   孤苦一世,那不就是说,他至死都是……   江晚晴睁开眼,坐了起来。   睡不着。   手机按亮了又熄灭。   深夜十二点半。   刚才,凌昭说完那句话,她脑子死机了一会儿,反应不过来,等到想开口询问,外头响起脚步声。   江元毅敲了敲门:“晚晚,福娃说,你妈把你说哭了?有什么委屈跟爸爸说,爸爸替你出头——”   她吓的半死,忙不迭的催凌昭翻阳台走人。   临走前,他回头,抬手捏她的脸颊,又搓扁捏圆蹂躏一会,对着她惊愕不解的目光,皱眉低语:“……不解气。”   然后翻身过去,径直进了房间。   该不会,是真的?   当初,他在北地守身如玉七年,已经足够惊悚,说出去都没人信。这孤家寡人了一辈子,活了五十岁还是个……也不知后世会怎么书写。   毕竟,他只是留宿西殿而不同寝,宫里就有了他某方面不能行的流言,和他哥也算难兄难弟。   他……难不成,她七窍流血中毒惨死的一幕太刻骨铭心,给他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心灵创伤?   她的本意是想让他彻底死心,快刀斩乱麻,开始新的人生。可所作所为太过分,直接导致他对天底下所有女人都敬而远之,甚至于厌烦?   不管原因是什么,她难逃罪责。   江晚晴叹了口气。   她纠结很久,实在有太多疑问和情绪无处宣泄,最后发了条朋友圈。   ——如果知道会有这一天,趁早从了你算了,反正结果都是一样的。   配图是咬手指纠结的表情包。   发完,手机放床头,准备明天一早醒了就删。   她躺回温暖的被窝里,又开始辗转反侧,拼命入睡。   *   早上六点半。   江晚晴醒过来,先瞄了眼手机,点开微信,看着N条信息轰炸,呆了会儿才想起昨天干了什么。   ……凌晨发的朋友圈。   刷新一看,这条发布没几个小时的朋友圈,点赞和评论都创造了历史新高。   “???”   “啥,江妹妹有对象了?”   “把我们二班的班规拿来!家法伺候!”   “拒绝。我举报了。”   “不是,从了谁?你说清楚,不说我就当是我[害羞]。”   “我猜是XX,初中就有苗头了,看不出来是你们傻。”   “晚晚,我是三舅妈,你爸妈不是说你大学毕业前,不谈朋友的?”   ……   江晚晴看的头大,赶紧删除。   这可是半夜发的东西,这才早上六点多啊,这些人都住在微信里的吗?   看来,穿书太久,她和这个社会到底脱节了,竟然忘记了人民群众对于八卦的热情和爱好。   多么宝贵的一课。   因为夜里没睡好,今早到老年人聚集的晨练广场时,差不多已经结束了,张英华和几个邻居家阿姨伯伯们一起过来。   江晚晴向他们问好。   张英华停下,看着她:“晚晚,怎么眼睛还是红的?早上起来吃感冒药了吗?”   江晚晴点了点头:“吃了。”   张英华说:“我先回去,中午给你熬汤补一补。以后不能乱来,昨天下午那么大的雨,就算有急事,也不能跟身体过不去。”   江晚晴揉了揉有点肿的眼睛:“我知道,对不起。”   张英华摸摸她的头,苦笑:“妈妈年纪大了,经不起第二次……”声音低下去,沧桑而疲惫:“你再有点什么,妈就跟你一起去了。”   江晚晴心里一酸:“不会的。”   张英华叹气,说了句:“早点回来。”说完,跟着志同道合的舞友离开了。   江晚晴看着母亲的背影,又揉了揉眼睛,深吸一口气,转身四处看了看,在几个满头银发的老爷爷中间,找到了凌昭的身影。   那么醒目。   大冷的天,只穿着黑衬衣,外面披了件敞开的外套的少年,正和那些足有六、七十岁的老年人相谈甚欢。   ……   他出来打拳的?   难怪。   也许是因为性格原因,林昭不仅消瘦,而且眉眼之间总有着病态的阴郁,沉沉的像是不会放晴的阴天,容色苍白而颓废。   ——和他身体里的灵魂截然相反。   当年在大夏宫中的初遇,那从树上看下来的少年尚未长成,五官青涩,体格谈不上清瘦,但也远没有多年后标准的武者身材。   他扬一扬眉,举起画卷:“你的?”   天光树影之下,少年意气飞扬的脸上,依稀看的出属于温柔美貌的母亲的轮廓。   后来……后来他发现练武打仗是毕生爱好,便朝着铁血汉子、威武将军的样子一发不可收拾地狂飙而去。   到最后北地归来,长华宫再见,他站在她跟前,已经像一座小山似的,身高气势双重压迫,不怒自威。   现在看起来,他很可能不满足于林昭的身材管理,不锻炼出漂亮的胸肌腹肌,是不会罢休的。   不远处,几位老大爷不知听到什么,笑了起来。   有人说了声:“小伙子不错,年纪轻轻,说的话挺有道理。”   时间差不多,他们散了,各自回家。   太阳出来了。   广场上的人前后走了一半,路边的行人则多了起来。   江晚晴两手插进口袋,向凌昭走了过去,鼻子堵塞,呵出的气白茫茫的,即使戴着手套,指尖依旧冰凉。   凌昭看见来人,顿住脚步。   江晚晴走的太急,低低咳嗽两声,小声叫他:“七哥。”   “嗯。”   江晚晴一怔,抬起头。   今天他的态度……好转了?昨天都不理人的。   江晚晴看着他敞开的深灰色外套,犹豫了会儿,帮他拉上拉链:“天气冷。”声音沙哑。   凌昭脸色淡漠,瞧不出他心中想法。   江晚晴站在他跟前,下意识地又低头。   凌昭沉默片刻,两手捧起少女被冷风吹红的脸颊,掌心温暖:“生病了?带你去看大夫。”   这不古不今的表述方式。   江晚晴说:“吃过药了,过两天就好,不用上医院。”看他穿的实在单薄,忍不住问了声:“你不冷吗?”   “不。”   “我带了暖宝宝,给你贴一个。”   “不用。”他放下手,瞥她一眼:“孤枕难眠才会觉得冷。”   江晚晴一愣,见他转身往旁边的凉亭走,便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面,始终隔着两步远。   凌昭回头。   少女怯生生的,不敢跟的太紧,不敢抬头,心不在焉地往前走,结果就是一头撞他背上。   他面无表情:“我说过,不需要你的愧疚。”   江晚晴退开几步,声音低低的:“你……你当我自己想自责的,不关你的事。”   口袋里的手握紧了又松开,手心微微出汗,纠结不已。   再怎么说,现代加古代,她足足活了四十年了,以前二十几装十几,和他谈情说爱还过的去,这会儿装小女孩对他撒娇,怎么都过不去心里的砍。   转念又想,她心理年龄是不小,可他当了一辈子的皇帝,少说四五十岁,不和她半斤八两吗?   他都能把孤枕难眠挂嘴边,她有什么放不下的?   反正……这张脸总还是十八的少女一枝花,又看不出来皮下是经过四十年风吹雨打的灵魂。   人生难得几回不要脸。   江晚晴深吸一口气,慢吞吞的,磨蹭磨蹭的,抱住他的胳膊:“不是内疚,是……是想你了。”   凌昭怔了怔。   少女脸红的不成样子,双颊飞起夕阳染红的云霞,眼神躲闪,只盯着鞋子。   他笑了笑:“这句话真的还是假的?”   江晚晴心里一凉,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真的。”   “想到烧香祈福,只我一个没份。”   “你怎么——”才说了几个字就止住。   他当然知道,他不就站在旁边读唇语么,难怪一睁眼,他脸色那么难看,当时还纳闷怎么惹到他了。   凌昭没把手抽出来,任由她抱着,微微垂眸,面无表情地看她。   江晚晴被他盯的无地自容,半天没声响,好一会才讷讷道:“有你。”踢开路边一粒石子,声音比蚊子叫更低:“万寿无疆,妻妾和睦,儿孙满堂,余生顺心如意。心里说的。”   凌昭笑了声,笑意浮于唇边,未达眼底:“结果没一个实现。足可见你不诚心。”   江晚晴无言以对,良久,张了张唇:“我是真心盼着你好的。”自己都觉得这话没有底气,又道:“当年,知道你情深,只想彻底斩断你的念想……早知道你是这么个死心的法子,我……我换个方式。”   “留下来?”   “那不会。”   凌昭气笑了。   ……每次都是这样。   想她骗他的时候,她总是格外的正直诚实。可以蛰伏十几年,忍着思乡之痛和他打情骂俏,想来应该是聪明的,有时却又傻的可笑。   对于她,他满足于任何微不足道的温存,即使只是自欺欺人。   她不懂。   凌昭抬头,又开始往凉亭走,有意识的放慢脚步。   江晚晴跟在他身边。   “七哥,明天中午给你做便当,好不好?”   “什么?”   “午饭。”   “……随意。”   “冬天了,荷花不应景,手帕上换成梅花?你喜欢红梅还是绿梅?”   “都不喜欢,尤其是红梅。”   “那荷花就荷花。正好再给福娃做个特大号围兜,他看见好吃的,一激动,容易弄脏衣服——”   “不行。”   江晚晴怔了怔,看着他:“不行?”   凌昭拧眉,黑眸压着陈年的火气:“你为何对他的孩子这么上心?就连死,你都没忘记——他甚至不是你生的。”   江晚晴见两旁无人,轻声说:“也不是你哥的。”   凌昭:“……”   江晚晴叹了一声:“是……是他的妃子和侍卫私通,本来他想弄死了事,后来见我终日郁郁寡欢,送来给我养。福娃还小的时候,我心里有话,不能和任何人说,只能对他倾诉,又是亲力亲为照顾的,才会对他特别亲近。”   凌昭沉默一会,实在觉得可笑:“他的后宫里,有北羌的细作,有私通的宫妃——难怪投胎成了太监。”   “其实他真不是太监。”   凌昭冷冷看过来:“你不准帮他说话。”   “……哦。”   江晚晴安静地坐了会儿,又偷眼瞧他:“七哥,有件事……想问你。”   凌昭似笑非笑:“问。”想起前尘旧事,他冷哼一声,没好气:“你胆子那么大,还会害怕么?”   现在真是怕的厉害。   江晚晴汗颜,又呆坐一会,才怯怯的开口:“你说的寿终正寝的意思是,活到五十岁吗?”   “没那么短命。”   “六十?”   “多一点。”   “六十五。”   “太少。”   “……七十?”   “再多一点。”   “七、七十五?”   “差不多。”   “……”   七十五,一生孤苦无家室。   他何苦。   江晚晴心里百感交集,翻江倒海,所有杂乱无章而缠绕的心绪中,有一个念头逐渐清晰,如一道亮光闪过。   也许,她还是想谈恋爱的。   凌昭看着她变来变去的脸色,拧起眉:“有什么问题?”   “没、没有。”   江晚晴松开手,抬眸,本就红肿的眼睛有水光隐现,微微笑了起来,又抱住他,只一下便松开:“完全没有。”   *   郭胜很久没那么早起了。   大早上的被聂松连环夺命call叫了起来,睡眼惺忪地陪他骑车,穿过几条街,到林昭家所在的小区。   他困的快睁不开眼了:“你他妈到底有什么事?如果没你说的那么要紧,老子打死你信不信。”   聂松神色凝重:“江妹妹昨天冒雨来找我。”   郭胜一愣,清醒几分:“找你干嘛?”   聂松叹了口气,语气严肃:“我怀疑她暗恋我。”   郭胜哈哈大笑:“傻逼。”   聂松踢他一脚:“你才傻逼。这是别人发我的截图。”他拿出手机,给郭胜看:“江妹妹半夜发的朋友圈,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   “你竞赛班的朋友有江妹妹的手机号和微信,你不跟林哥说,不够义气。”   “操。高一刚开学那阵子,大家都想先下手为强,预定个漂亮的女朋友。我给江妹妹写过情书,就是没回音。她昨天浑身淋湿了来找我,失魂落魄的,又发朋友圈说早知道有这一天,不如趁早从了你——那不就是在说我吗?”   “……”   聂松皱紧眉,左右为难:“这怎么办?她要真向我表白,我拒绝的话,会不会伤害她?她才刚出院啊……可是林哥是咱们老大,我这么义薄云天的男人,怎么能对不起兄弟呢?唉,老话说的好,自古情义两难全——”   “喂,傻叉。”   聂松咬牙:“你再叫一句,我现在就揍的你——”   郭胜拍拍他肩膀,下巴点了点:“你看前面。”   聂松随意地看了眼,差点吓的跳起来。   白天见鬼了吧。   广场旁边,那个老年人专用的喝茶嗑瓜子的亭子里,一对小情侣依偎在一起,少女抬起头,不知说了什么,伸手紧紧拥住男朋友,一笑起来,露出唇边的酒窝,甜的心都要化了。   少年冷冰冰的,但也没推开。   这两个人……这两个人不就是他林哥和江妹妹吗。   这是什么时候暗度陈仓的?!   他妈学校里装的跟陌生人一样。   郭胜幸灾乐祸:“见过自作多情的,没见过你这么自恋的。看那黏糊劲儿,地下情有一阵子了吧,老大真不够意思,也不跟我们说。”   聂松还是不敢相信:“不可能啊,昨天——”   昨天,江晚晴特地过来,只问了淘宝订单的事。   难道一条手帕就把小甜心江妹妹给收买了?竞赛班的优等生,老师眼里的模范乖乖女,原来眼光没别人想的那么高,只喜欢照顾她生意的男人?   “靠,早知道这么容易,我先下手了!”   郭胜拍了他一记:“反骨仔,说好的义薄云天呢?”   *   江晚晴回到家,说好让凌昭看看图案样式,挑个喜欢的当成模子绣手帕,可还没上楼,就被张英华拦了下来,把她拉到客厅。   江元毅今天竟然还没出门。   他坐在沙发上,眉头紧皱,脸色肃穆。   空气中弥漫着尚未散去的烟味,茶几的玻璃烟灰缸里有两个烟头。   近些年,除了生意场上必须的应酬,他很少在家抽烟。   江晚晴知道肯定出了事,坐下:“爸,怎么了?”   江元毅深深看她一眼,长叹口气。   张英华在旁说道:“你三舅妈打电话来了……问你是不是在谈朋友,怎么会发那样的东西。”   原来是这事。   江晚晴松了口气。   看爸爸那灰心丧气又无比落寞的样子,还以为家里生意出了问题,工厂倒闭,工人上门要债了。   “我乱写的——”   江元毅突然开口:“晚晚,爸爸不会允许的。”   “啊?”   张英华蹙眉,坐到丈夫旁边:“晚晚这么乖,怎么可能早恋?你别小题大做。”   可江元毅丝毫不曾放松,反而恼起来,理直气壮的:“你说的轻巧。我不管别人家怎么样,反正我家水灵灵的小白菜,不是随便一个小兔崽子能来偷的。晚晚,你大学毕业前……不,你二十五岁前,不急着谈恋爱,听到了吗?社会上的坏人太多——”   张英华急的瞪他:“你乱说什么?晚晚,别听他的,你爸爸失心疯,中年危机。”   “谁家女儿谁疼,你才失心疯。”   “难道晚晚不是我生的女儿?都什么年代了,恋爱自由,你一开口就是封建思想,你让女儿怎么想?”   江晚晴:“……”   最后两个人差点大吵起来。   江晚晴劝完这个劝那个,好说歹说,两边打圆场,终于江元毅出门,张英华闲着没事,找小区朋友搓麻将,才算消停下来。   福娃站在门口,探头探脑的。   江晚晴上楼,走进他房间。   福娃说:“姐姐,爸爸接了个电话,好生气啊,对着电话——”他学起江元毅低沉的嗓音,大声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谁都会早恋,我女儿不会!谁在造谣,我找他去!”   江晚晴好笑,关上门,揉揉他胖嘟嘟的脸。   天冷干燥,福娃嘴上有点起皮。   江晚晴找出一支清凉的薄荷润唇膏,替他涂上,又找了个喜欢的水果味道,自己也抹上了。   刚放回去,身后,福娃对着窗户叫起来:“哇!贼啊——”   江晚晴愣了愣,回头看见凌昭,失笑。   处对象的时候……他一向粘人,现在不比古代,高墙大院,多的是看门的家丁和护院,只能书信传情。就翻一个阳台的事,怎能挡的住人。   江晚晴俯身,一指竖在唇上,对福娃说:“不是贼,是哥哥,嘘。”   福娃跺了跺脚:“坏哥哥整天进我房间,我要跟爸爸妈妈说——”   江晚晴想起铁了心护白菜的父亲,满是无奈:“别说,不能说。”   凌昭是不会理他的。   他看着江晚晴,忽而皱眉,手指碰了碰粉唇:“你嘴上有油。”   “……”江晚晴笑了笑,“不是油,涂上嘴唇不会干。”   福娃指着他笑:“哥哥笨哦,能吃的,甜的,福娃最喜欢薄荷味,姐姐喜欢水果香,我们一起去超市买的——”   “是么。”   凌昭指腹抹了下,只觉得少女的唇柔软,眸色暗沉几分。   江晚晴似乎知道他想干什么,先开口:“我感冒,传染人的,你……”   话未说完,凌昭不顾福娃手舞足蹈的抗议,一只手直接捂住他眼睛,低头,一个轻吻落在唇边,舌尖轻轻舔过……是甜的。   他抬头,从脸到耳根漫开一丝红,神色却是寡淡,镇定地走出去,翻过阳台,消失无影了。   福娃追几步,恨恨道:“小偷。”   江晚晴脸色微红,咳嗽一声:“……不是。”   福娃想了想,似懂非懂,看向她:“姐姐,翻窗户来又翻窗户走,在大夏……这叫采花大盗吧。”   “……” 第73章   陈嫂发现,最近大少爷很不对劲。   从医院回来后,他的种种表现十分可疑,看似没什么,仔细品一品,总有点说不出的怪异。   比如,大少爷每天六点前肯定起床,晚上九、十点准时上楼,改掉了熬夜打游戏的习惯,手机只偶尔看一眼。   替他打扫房间,再没有找到乱扔的烟头,地毯上也没有烟灰的痕迹,干净的不像个十几岁少年住的地方。   小冰箱柜里空荡荡的,不像以前,总会堆着几瓶啤酒,反而在旁边的柜子上,摆满了各种名品茶叶。   有次买菜回来,她看见大少爷在练太极拳……至少看起来像太极拳。后面则跟着一群有样学样的老头子。   那情景真是说不出来的别扭。   其他人肯定也有这么觉得的,因为有人举着手机对他拍照。   大少爷依旧少言寡语,日常面瘫,可是他讲电话,不会突然爆出来三字经,‘操,他妈,去死’等口头禅已经销声匿迹。   他的来电很少,根据陈嫂暗搓搓的观察,大部分可能来自同一个人。   因为接电话的时候,他日常面无表情且冷淡的脸,会显得温和一些,声音也不是那么漠然的冰冷。   某次暗中观察,她甚至捕捉到了几句隐隐散发出狗粮味道的语句。   “你乖。”   “好好休息——嗯?作噩梦了?晚上来我房间。”   “……你想到哪里去了。”   “叫你害怕来找我,你以为我会怎么样?”   听听,这些话正常吗。   综上所述,大少爷肯定在搞对象。   这是有直接物证支持的。   他总是随身带着一条手帕……是的,二十一世纪了,他不带纸巾,带手帕,还是那么秀气文艺的绣花手帕,也不怕人说他娘里娘气。   有一次陈嫂身边没有零钱,用一张十元纸钞和他换硬币,他随手掏出来……一个小荷包。   左下角绣了一个昭字,加上一个爱心。   太诡异了。   大少爷以前明明是名牌皮夹收藏家,什么时候有了这么复古的品味。   还有,家里很久不见送外卖的小哥上门,大少爷却经常坐在客厅吃便当,都不知道他从哪里弄到的。   陈嫂相信自己的直觉,以她身为新时代大妈特有的敏锐第六感,和近十年来与日俱增的对于媒婆这行业的兴趣——不会有错。   真相只有一个。   能这么偷偷摸摸和大少爷暗通款曲的,年龄又合适的,只有一个人。   于是,在林家待了十年以上,亲眼看着两位少爷长大的陈嫂,深感义不容辞,和林母苦口婆心提过两次。   大少爷可能在和隔壁江家的小姑娘谈朋友。   林母每次都笑她多心,直言绝不可能,她弄错了,江小姐和小少爷才是青梅竹马,有点小暧昧。又说这个儿媳妇她喜欢,这年头,那么乖巧讨喜又上进的女孩子,很难找了,趁早定下来也好。   陈嫂把证据一一摆上,甚至说出过年前这段时间,大少爷对于衣服的品味都与日俱增,不是清一色的黑,配色还挺像样,明显就是有人在后面替他配衣服,他自己就是个眼里只有黑白灰的色盲。   林母皱眉,斥责她糊涂,乱牵红线。   陈嫂可不糊涂。   除夕前两天,某个晚上,患有轻微强迫症的陈嫂突然想起垃圾忘了扔,忙不迭的爬起来,出门。   夜空无边,冷月寒星。   抬起头,无意识的一眼,陈嫂整个人呆住。   楼上,相对的两家,两个阳台,少年和少女一人一边,正在轻声说着什么。   陈嫂手忙脚乱地掏出老花镜,戴上。   这,这是真实的吗?   大少爷是在笑吧,那张她曾怀疑过得了肌肉僵硬症的脸上,就是浅淡的笑容。他坐在阳台上,抬手揉揉女孩的头发,弯腰,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女孩低下头,他就又笑了声。   没看错。   是她家大少爷,如假包换。   原来,他是会笑的。   第二天,陈嫂从超市回来,碰巧看见邻居家那扎着马尾,笑起来又甜又乖的少女,犹豫再三,忍不住内心熊熊燃烧的八卦之火,小心翼翼的试探:“江小姐,你和我们大少爷,什么时候开始处对象的?”   小姑娘脸色一红,有些窘迫。   陈嫂和蔼地笑了笑,又收起笑意,认真的说:“你放心,阿姨替你保密。”   小姑娘轻轻叹息,摇摇头:“其实……没有。”   陈嫂说:“我都看见了——”   “我在追他。”   陈嫂以为耳朵出毛病了,不确定的问:“你刚说什么?”   小姑娘低着头,声音又轻又难堪:“我、我还在追他,他也没答应。阿姨,你……不要说出去。”   所以,那些手帕、荷包、便当……是追求?   怎么是反着来的。   陈嫂看着女孩走进门中的背影,又是惊奇,又是好笑。   先生、太太,甚至小少爷,所有人都认为大少爷配不上对方,毕竟一个是大学都考不上,家里视作拖后腿耻辱的问题少年,一个是多才多艺,优秀的让人挑不出差错的重点班优等生。   可她的语气,不像有假。   陈嫂叹了口气,只觉得这丫头读书读傻了,被她家大少爷骗的一愣一愣的。   他没答应?   那他嘴角那腻死人的弧度是什么。   这哪是乱牵红线,那红线已经比手指还粗,还显眼了。   *   除夕前一天早上。   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江晚晴打了个呵欠,拿起来瞄了眼,五点二十分。   来电显示是吴老师。   她坐了起来。   “吴老师?”   “不好意思,吵醒你了,就是有点急事——”   “没有。我早上背英文单词,差不多也该醒了,您说。”   “昨天凌晨有人给我发了一张微信截图,内容是你前几天的朋友圈。江同学,你应该知道,我们班不鼓励也不支持早恋。现在不仅是你们学业上的关键时期,更是人生的重大转折点,不能分心,老师不希望你在这里摔倒,后悔一生,你明白吗?”   “……我明白。”   “至于感情方面。实话说,以你的条件,等上了大学,多的是机会。你还小,不要被一时的激情冲昏头脑,不急在这时候。”   “……是、是的。”   “当然,如果对象是三班的林同学,其实,老师私心很理解你们。你们都是同样的优秀,会互相欣赏、彼此喜欢,那也是人之常情。”   有那么一瞬,江晚晴还以为他慧眼如炬,早已看穿。可下一刻,冷静下来一想,不对啊,他说的是三班的林同学。   三班只有一个林同学。   “我想过了。在不影响学业的前提下,如果你们坚持,老师最多可以采取不支持不反对的方式。但是,我希望你们低调,朋友圈秀恩爱什么的,留到以后吧。”   不支持不反对?   那不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所谓的班规如铁……大概也是分人的。   “不是,老师,你误会了。我和三班的林同学从来没有交往——”   “对!就是这种对外否认到底的精神,你能理解就好。加油吧!”   “……?”   放下电话,江晚晴顶着一头问号,爬起来洗漱。   虽然还没到年后走亲戚的时间,但是这两天,上门的亲戚络绎不绝,多是提前来问候,顺便打探消息,问‘晚晚有没有早恋’的。   这让江元毅一来烦不胜烦,二来十分焦虑。   以前还好,自从女儿车祸入院,他和张英华或多或少都有些精神方面的后遗症,在他身上,那就变成铁了心要将自家弱小单纯的小白菜护到底,恨不得把院墙筑成十米高的决心。   朋友圈事件继续发酵,这不,假期还没过,吴老师都已经知道了。   ……而且产生了谜一般的误解。   漱口的间隙,江晚晴抬起头,对着镜子苦苦思索,她和三班的林同学,真的有过暧昧吗?   车祸后,在他人眼里,也就短短两个月的住院时间。然而,实际上,她在另一个陌生的时代,度过了二十个春夏秋冬。   初中的事情……太遥远了。   只依稀记得,那时,林晋和她经常班长、副班长、学习委员轮流当,因为都是成绩拔尖的学生,偶尔一起参加比赛,有段时间又是前后桌,诸多原因加在一起,来往确实比较多。   同学起哄过他们的关系。   但也仅仅是起哄而已,根本没到友达以上,更谈不上暧昧。   天气虽冷,室内有地暖。   江晚晴穿着休闲的套头衫和运动裤,怀里抱着羽绒服,本想出门散步,路经福娃的房间,听见里面有动静。   这么早,那孩子就醒了?   她悄悄开门进去。   福娃真的醒了,穿着他的黄色皮卡丘小可爱带帽睡衣,正站在落地玻璃窗前,两手叉腰,哈哈大笑:“我把门窗都锁上了,你总进不来了吧?又是翻墙又是翻窗又是闯门,你……你个江洋大盗,采花大盗!我严重警告你,我已经是六岁的大人了,你不能随便进我房间,姐姐允许也不行!”   江晚晴无语。   窗户上贴满一张张涂鸦。   花花绿绿的颜色,只能辨认出画的都是生气的脸,两条小眉毛竖起来,看着很凶。旁边则是贴上去的打印出来的字,端端正正的。   福娃很多字只会念不会写,但是掌握起拼音和打字的技术,倒是神一般的迅速,比他学英文字母歌还快。   可……那都是什么东西?   “不准进来!”   “坏人,赔我爱妃,赔我99元宝!”   “内有福娃出没,超凶!”   ……   天色蒙蒙亮。   窗的另一边,少年看着上蹿下跳的小胖墩,面无表情。   江晚晴忙开锁让他进来,又转身,抱起福娃放回床上,板起脸:“福娃,你怎么把他关外面了?姐姐说过——”   福娃委屈地嘟嘴:“可是他动不动进我房间,上回我游戏打到一半,我的妃子在产房生娃娃,他突然开门进来,我吓一跳,手……手抖了,鼠标——”他抿了抿唇,大眼睛蓄起晶莹的泪水,哭起来:“我的皇贵妃死啦,呜哇!那是做饭最好吃的一个爱妃啊,她死的好惨呐!”   江晚晴无言以对。   福娃拉着她的手,抽噎:“姐姐,我叫他赔我爱妃,赔我充值来的爱妃……呜呜,他不肯道歉,还说我何必妄想当皇帝,便是当上了,也是昏君,祸害黎民百姓……天啦,他是谁啊,怎么就知道我会是昏君了?我至少当过太子,他是谁啊……”   他气鼓鼓地下床,又跑到门边,指着还站在外面的少年,抽抽搭搭哭道:“大胆刁民,打你手心,打你屁股!刁民还朕的爱妃命来——”   江晚晴吓的不轻,急忙过去捂住他的嘴,暗想凌昭这一辈子,估计没人指着他鼻子叫过刁民,福娃真是……太岁头上动土。   果然,凌昭几步过来,手伸到男孩腋下,轻而易举抱起他,高高举起。   福娃吃了一惊,两条腿蹬了蹬,看向江晚晴:“姐姐,姐姐——”   江晚晴刚想开口,少年一眼看过来,她叹了口气,狠狠心,背过身。   凌昭挑眉:“刁民?”   福娃又惊又怕:“放我下来!放我下来!哎呀,你怎么跟小容子似的?至少他总是笑眯眯的,还会给我画鸡腿,你……你却害的我爱妃难产!”   江晚晴心口一沉。   好,小容子,他的第二个死穴。   福娃和他皇叔八成命里犯冲,从在大夏皇宫起,动不动就能精准地触他逆鳞,这事一般人都办不到。   “爱妃?”凌昭嗤笑,眼神是冷的:“什么不学,学他的花天酒地。”   他把福娃放下来,转身往外走。   江晚晴蹲下身,替福娃擦眼泪擤鼻涕,又在他额头上亲了口,见他哭累了,便让他回床上补觉,这才披上一边的羽绒服,走了出去。   外头真冷。   “福娃睡着了,七哥,你——”   凌昭站在他自家的阳台上,看着另一边窗户贴满了的五颜六色的图画和警告:“不想进去。”   ……这是也闹脾气了?   江晚晴咳嗽了声:“我本来想等他大点再说,这几天……我会挑个时间,跟他解释清楚,不让他对你那么没大没小的。”   凌昭淡淡道:“不必,我来。”   江晚晴迟疑:“……还是我来吧。他一向害怕你。”   凌昭低哼:“是么。刁民叫的很顺口。”   江晚晴说:“他是学游戏里的话。我给他下载了一个游戏,他在里面可以当皇帝,他前几天谋反成功,这几天在充盈后宫——”   凌昭对她招手。   江晚晴走过去:“怎么了?”   凌昭抬手,竖起少女羽绒服的帽子,边沿镶了一圈纯白色、软绒绒的毛,衬的少女微红的脸分外可爱。   他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尖:“慈母多败儿。”   江晚晴说:“李太后也教出了你呀。”   凌昭又挑眉,深深看她一眼:“严父慈母,他缺了一个。”   江晚晴怔了怔,脸上更红。   凌昭伸出手,说:“过来。”   江晚晴愣了愣,这才意识到,他说的是爬阳台。   爬就爬吧,反正就在隔壁。   可平时看他做起来轻松,自己亲力亲为就没那么容易了,又是搬小凳子垫脚,又是穿着羽绒服吭哧吭哧跨上去,还没往下跳,听见底下他一声轻笑。   她问:“你笑什么?”   少年摇头,“像个球。”   江晚晴的脸瞬间涨红了,下意识的反驳:“我假期是吃的多,那……那是因为帮你做便当,试味道。再说,是衣服重,其实我没有——”   凌昭轻叹一声:“像个球,很可爱,你紧张什么。”他又张开双臂,抬眸:“下来吧。”   江晚晴没有犹豫,扑进他怀里。   在她脑海中,这本该是一个轻盈如燕的动作,但因为他之前的一句话,心中难免忐忑,总觉得羽绒服包裹下,自己落在他手里,沉甸甸的。   “……重吗?”   “还行。多一半重量也抱的动。”   江晚晴脚着地,瞥了他一眼:“七哥。”   凌昭问:“怎么?”   江晚晴心中想,你活了这么多年,对女人心思的把握,倒是半点没变,始终没有变成书中你应有的样子。   她摇头,悲喜交集,双手环住他的腰,紧紧拥住:“没有,一切都很好。”   少年眼底掠过一丝笑,微微俯身,指了指他的眉心。   在他没把那三个字说出口之前,江晚晴倾身向前,在他眉间轻轻一吻,又笑:“亲一下。唉,你总和福娃叫什么劲——”突然想起一事,先拉着他进房间。   四周的摆设是熟悉的风格。   简单,整洁,单调。   凌昭走到一边,熟练地泡茶叶。   江晚晴脱下羽绒服,看见他的手机放在柜子上,拿起来看了看,又是一堆的未读信息,多是聂松、郭胜那几个发来的。   “老大,你和江妹妹什么时候搞上的,发展到哪一步了?”   “你放心,我知道竞赛班的规矩,绝对不会告诉别人。我办事,你放心。”   “可惜不能让你那个用鼻孔看人的弟弟知道,不然——哈哈哈。”   ……   现阶段,凌昭对于手机的用途,只限于拨打和接听电话。   她的电话。   一目十行扫过去,江晚晴也没放心上,直到看见一条未读短信。   “我草你妈,林昭你他妈的孬种,约老子干架的是你,放鸽子的是你,别以为老子过几个月就忘记了,迟早找你算账!”   江晚晴心神一凛:“七哥。”   凌昭回头。   江晚晴不知怎么解释,他身体的原主参与了许多不文明的活动,而且不是一次两次因为斗殴,被全校通告,点名批评。校内校外,树敌无数。   “你小心点,注意安全。”   她把手机递给他,屏幕显示的是那条短信。   凌昭看了一眼,眉目不动:“让他来。”   他连是谁都不问。   江晚晴走过去,拉住他衣角:“我是认真的,兔子急了也会咬人,就怕他们随身带刀具,趁人不备——”   凌昭似笑非笑:“就像你?”   于是,江晚晴的脸又红了起来,烫的厉害,无地自容。   凌昭低笑,双臂圈住她:“能轻易伤我的人不多,你可以,不代表别人能。”他抬起一手,揉揉她头发,声音放缓,气定神闲:“兔子急了哄一哄。你以为其他人能有这待遇?”   江晚晴轻声说:“反正你注意安全。”   他点头:“好。”   江晚晴靠在他胸前,沉默一会,又道:“陈嫂……好像知道了。之前我出事,我爸妈很担心,我们……我慢慢跟他们说吧。”   不成想,他倒是很理解:“你待字闺中,是不能坏了名声。”   江晚晴:“……”   ——其实是你名声不太好,我怕把他们气出心脏病。   这话肯定不能出口。   她看着他,微笑:“不用很久,我会说清楚,反正不是你,也不会有别人。”低低叹一声,喃喃道:“……总不能真的对小我几十岁的人撒娇,那多不好意思——”   凌昭冷冷道:“江晚晴。”   他每次这么叫,都是生气的时候。   江晚晴心里一惊,忙道:“但是我追你,绝对不是因为你是唯一年龄比我大一圈,外表跟我差不多的人。我们……我们多年的情分——”   “虚情假意的情分。”   “青梅竹马长大——”   “我是你必须欺骗的人。”   “……”   唉,报应总会来的。   江晚晴垂下头,习惯性地盯着地上,可下一刻,下巴被他抬起,目光又撞上他微冷的眼眸,那冷淡而深沉的黑色之下,是轻浅浮动的笑意。   他在耍人玩。   可她心口狠狠抽疼一下,恍惚中,竟觉得这刺痛的感觉,像极了……诀别那日,毒素侵蚀五脏六腑的剧痛之中,最鲜明的痛觉,却来自于胸口最柔软的位置。   那天,为什么没有如他所愿,骗他呢?   即使代价是不能回到现代,依旧开不了口,为什么。   他来之前,夜夜徘徊的梦境,深邃入骨却又永远归于沉默的情绪。   当年,她拼命逃避的,穷尽一切压制的,是什么。   漫长的沉默。   “我是喜欢你的……”   终于,她看着他的眼睛,才治好的动不动掉泪的毛病,又开始蠢蠢欲动。视线模糊,他的身影却莫名清晰,映在眼底,刻进心中。   她抱紧他,嘴唇微微颤动:“这次,换成我——”   凌昭轻叹了声,用帕子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痕。   “从来不需要你多做什么。”他说,平淡又真实,“留在我身边就好。” 第74章   下午,凌昭出去了一趟。   回来的时候,小区门前有一对白发苍苍的老夫妇,正相互扶持着慢慢往回走。   腰背佝偻,步履蹒跚,所幸身边有对方依靠。   老先生偏过头,对妻子笑眯眯地说了句什么,老太太瞪他一眼,责怪他老不正经,不怕让年轻人看笑话。   那一刻,老太太布满皱纹的脸、沧桑的面貌下,竟是几许属于小姑娘的羞恼,目光落在丈夫身上,瞧了一会儿,绷不住,也笑了出来。   凌昭忽然想起一件旧事。   那年,他初登基不久,宫里进来好些叽叽喳喳的贵女。他去西殿时,江晚晴便对他发脾气,眼圈泛红,他取笑她哭的像小花猫。   她气极了:“老花猫,老花猫!”   那般恼怒又无奈的模样,清晰地印刻在脑海中,至今想起来,依旧会心一笑。   这一生,他不用背负家国天下的重担,大夏亡了少说几百几千年,他也没有太远大的抱负。   思来想去,毕生所求,不过就是圆了前世至死不能释怀的遗憾——陪着那人,宠着那人,相伴白头。   他将期待,有朝一日,她当真变成了鹤发鸡皮的老姑娘,也能像这位老太太一样,有着一颗被丈夫呵护得娇贵而年轻的心,永远天真。   不会像他的母亲。   在父皇面前,总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连笑都赔着小心。   回到家,陈嫂特地对他说了声,等下保洁公司的人会过来,楼上楼下打扫要很久,让他和弟弟林晋先去江家待一会儿。   凌昭收拾了一套习题。   这个世界的百姓特别重视读书和功名,高考落第仿佛是件极其丢脸的事,即使像林家这样的富贵人家,也不例外。   好歹养心殿坐了几十年,他对读书早没有儿时的排斥。   尤其当免费家教是江晚晴。   这几天晚上,有时他会去福娃房里,江晚晴一边教福娃认字,一边指导他课本上的文章和题目。   少女讲解的分外认真,几缕青丝垂在耳侧,漆黑如墨的发,衬的小巧的耳垂雪白如玉,侧脸线条柔美,樱唇粉嫩,声音更是软绵绵的,像极了记忆中轻柔如梦的语调。   红唇张合之间,他一个走神,忘记她说了什么。   江晚晴注意到他的目光,便会蹙起细眉,显出无奈:“……你认真点。”   不同的时空,不同的容貌,这一瞬间,过去和现在重叠。   很久之前,她也是这么敦促他:“七哥,你认真点——你父皇又要考你们了,除了你十弟,你还想落在最后挨骂吗?”   其实,她在他身边,反倒容易分心。   儿时两小无猜也就罢了,后来,少年初识情滋味,止不住的浮想联翩——她在那里之乎者也,他一遍遍的说服自己,忍忍吧,再过两年就成亲了,到时她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这些年的辛苦忍耐,总能原原本本讨回来,带利息的那种。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   这一忍,忍到临终都没个结果。   每次想到这里,心情不由变得烦躁。   于是,他一手按住摇头晃脑的小胖子的眼睛,另一只手,手指点在唇上。   江晚晴瞥一眼愤怒抗议的福娃,不自在地移开目光:“你——”   “做对这道题目。”他打断,又轻轻点了点下唇。   江晚晴啼笑皆非:“我无偿教你,哪有你向我讨奖励的,又不是小孩子……”   旁边的福娃听见了,哇哇叫起来:“什么奖励?冰激凌吗?什么口味的?我也要,我也要!”   她见福娃吵闹的厉害,生怕惊动家里人,便低下头,飞快地在他唇上啄一下:“这样?……多大的人了。”   他笑笑。   什么味道?奶油罢。   甜到心间,终于弥补了多少年来的空虚。   前世,很多东西他拥有的太多太久,以至于到最后成了负累和厌倦,唯有一样,他得到的太少,于是今生怎样填补都不够。   身后,窗边有声响。   凌昭皱了皱眉,走出去,一时无语。   福娃站在小凳子上,手里拿着长长的笤帚,努力地够到他这边,敲打几下。   凌昭看着他:“找我?”   福娃见他出来了,放下手,累的喘气:“姐姐……姐姐和裴姐姐在说话,她叫我来找你,我就来了——她不说,我也是要来的。”   凌昭挑了挑眉。   福娃一脸严肃,圆滚滚的眼睛盯住他:“姐姐在旁边,不方便。这里只有你和我,现在是一对一男子汉的谈话。”   凌昭问:“你也算?”   福娃重重地哼了声,竖起小眉毛:“你少瞧不起人。鬼知道我经历过什么——你可能比我年龄大几岁,但我见过的,比你多多了!”   他踮起脚尖,尽可能地让自己显得高大威武:“我和姐姐的感情有多深,你是不会明白的,我长大后会是姐姐的靠山,给姐姐养老送终——”   凌昭冷冷道:“轮不到你。”   福娃撇了撇嘴:“总之,我是要一直一直陪着姐姐的人。在这个地方,华国……”他用手指了指地下:“所有追姐姐的人里面,她最愿意理你……”他又嘟起嘴,有些不情愿:“好吧,如果你们真要在一起,你必须先过我这一关。你……你发誓。”   凌昭走上前,翻身过阳台。   福娃举起笤帚,戒备地瞪他:“站住!你别过来!”   凌昭平静道:“说完了?”   福娃说:“没。你发誓,你保证,以后你绝对不会欺负我姐姐,不会让她哭鼻子,不然我福娃第一个不放过你!”   他挥了挥肉肉的小拳头,似是威胁。   “如果有誓言,也是我和她之间。”凌昭轻易夺下他的笤帚,扔到一边,又将他提起来:“与你无关。”   福娃大惊失色,挣扎起来:“你想干什么?你怎么动不动这样!你就欺负我吧,你等着,等我长大了——”   “至于你。”凌昭将他举起,直到可以看着他的眼睛:“凌秀,我忍你很久了。”   福娃怒道:“你不是一个人,我也忍你很——不对,你怎么知道我叫凌秀?”他的小脑袋瓜子转的很快,越想越害怕,看着他的目光染上惧色:“你、你……是姐姐告诉你的吗?”   凌昭面无表情:“不,诏书上写的。”   “诏书?”福娃愣了愣,想不出来这里怎么会有诏书。   “不学无术,好吃懒做,好逸恶劳,胸无大志,得过且过。”凌昭一件件细数他的罪状,到了最后,他拧起眉,淡声道:“养不教父之过,从前的事,我不同你计较。今后,我早起晨练,你跟着。读书识字,不需劳动你姐姐,我来。”   福娃瞠目结舌:“哈?”   凌昭放他下来,看他一眼,依旧不忍直视。   “我能教出第一个,也能教好第二个。”他目光冰冰凉凉,掠过呆头呆脑的孩子:“……看在她的份上。”   福娃张了张嘴:“不是,你怎么自说自话的?你、你哪位啊?”   凌昭沉默地看着他,直到那小胖墩似乎意识到什么,脸色煞白,满是惊恐,一连后退几步。   “你是……你是……”   “我是为数不多的,能指着你叫刁民的人。”   福娃石化了几秒钟。   紧接着,便是石破惊天的一声尖叫:“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救命啊——!!!”   *   裴珊珊下午到江晚晴家,给林晋打了个电话,想着把前几天借他的一套书归还。   这电话讲了五分多钟,远超出需要的时间。   放下手机,她回头,看向盘腿坐在床上背单词的江晚晴:“晚晚,刚才林晋他问我……”江晚晴抬起头,她叹一口气:“他问我,你是不是在跟人交往。”   江晚晴没放在心上:“你跟他说不知道就好。”   裴珊珊:“我说了……我确实不知道。”她凑过去,正色问:“不止他,几个人跟我打听了,他们还以为你是和林晋——你到底有没有?”   江晚晴翻过一页纸,神色坦然:“有啊。”   裴珊珊愣了半秒钟,一把抽掉她手里的书:“谁?!你作死啊,吴老师知道了不得约谈你家长……不对,我隔三差五的跟你见面,就放假这两天,你能和谁在一起?”   江晚晴刚想说话,张英华在楼下喊她名字。   林家大扫除,林晋过来她这边避避。   江晚晴带他上楼,一边问:“你哥哥呢?”   林晋微微皱眉:“不知道。可能出去鬼混了。”   江晚晴看他一眼,没有多说,还没进房门,忽然听见福娃凄厉的叫声,她大惊,忙跑了过去,打开门。   福娃在阳台,一脸见鬼的表情,小身子瑟瑟发抖,指着对面的人,哭也不敢哭,笑又笑不出来,极为惊恐畏惧的样子。   ……汗,早知道应该她来说的。   江晚晴抱起福娃,拍了拍。   福娃见她来了,瞬间又有了胆量,哇的一声哭出来:“不可能,不可能!福娃是天选之子,可以跟姐姐一起来,他……他……骗人的!我不相信不相信!”   他一想起凌昭承诺过的风雨无阻、刻苦上进的地狱生活,顿时哭成泪人。   林晋跟了过来,看见这场面,立刻转向他以为早跑出去鬼混的兄长,带着怒气:“你能耐了,欺负五岁小孩子,亏你干的出来——”   凌昭淡然纠正:“教育。”   林晋冷笑:“你把他吓成什么样子了!”   “他心虚。”   林晋气到发笑:“我们家怎么会有你这种人……做你弟弟,算我倒霉,你记住,我以你为耻!”   凌昭无动于衷:“不要紧。我也不是很想认你。”   江晚晴抱走了福娃,裴珊珊赶过来打圆场:“好了,你们都别吵了,不管想不想认,你们不都是兄弟么?我们……我们过去做张卷子吧。”   何以解忧,唯有学习。   江晚晴把福娃抱到浴室。   福娃哭哭啼啼的,小心灵破碎又受伤:“姐姐,他是不是……”   江晚晴叹了声,点头。   福娃跺脚:“他不放过我,他非得逼着我起早贪黑念书练武,我好不容易逃掉了,他怎么又追过来了?他……他宁可不当皇帝,也要来折腾我吗?哇,不带这样的!”   江晚晴头疼的很,哄了又哄,总算先让他安定下来,不大吵大闹的惊动张英华。   等她从浴室出去,福娃房里没人了。   江晚晴走回自己房间,从打开的门缝,看见林晋和裴珊珊正在写东西,没听见吵架声,才松一口气,脑中平地一声惊雷。   妈呀,不对啊。   她疾步冲进去。   果然。   凌昭站在一边,目光缓缓扫过墙壁上贴的一张张彩色海报。   那都是同一个人,同一张脸。   ——像极了平南王世子。   “江晚晴。”他的声音平静,不回头,也知道她在门口。“你房里,为什么会有这个男人搔首弄姿的画像?” 第75章   搔、搔首弄姿?   江晚晴头上三条黑线,对神色古怪的林晋和裴珊珊勉强笑了笑,拉着凌昭到隔壁。   那些海报……因为是裴珊珊的一片心意,她又时不时的会过来作客,所以江晚晴一直留着,没有收拾掉。   谁知就这么凑巧,凌昭看见了。   伤脑筋。   少年脸色冷沉,一层层冰霜覆盖其上,嗖嗖往外冒寒气。   足可见他内心有多么不爽。   “那个不是平南王世子。”江晚晴深吸一口气,试图向他解释:“他是这个世界的一个明星,这几年很红,你在电视上应该见过的。”   “不看电视。”   “报纸上娱乐版面——”   “只读时政社会经济。”   “……”   江晚晴咳嗽两声,说:“他就是长的像,但真的不是你以为的那个人。”   那些明显凹造型耍酷的pose,看在他眼里,竟然定义为搔首弄姿,如果那位众所周知十分自恋的大明星听见了,不知会怎么想。   她以前是很喜欢那个人,从颜值到性格,简直是少女怀春的梦中人。   啊,追星的光辉岁月呀。   可古代走一回,曾经的迷恋早消磨干净了,面对那张脸,除了无感之外,就是隐约的尴尬,偶尔也会想起当初比武场上的惊鸿一瞥。   宛若前世今生。   凌昭眉眼依旧冰冷,声音平淡:“我知道不是同一个人。所以我问的是,你为何会将他的画像,挂在你的闺房里?”   江晚晴心思一转,开口:“我——”   凌昭粗暴打断:“说实话。”   江晚晴气馁地叹了声,嗫嚅:“……穿到大夏前,很喜欢他演的戏,觉得他的脸好看。后来我在医院昏迷不醒,姗姗误以为我还喜欢他,就自作主张替我贴上了。”她抬眸,举起三根手指,再三保证:“明天我就处理掉,包括海报、贴纸、杂志……”   语气软怂软怂的。   爱过一场,到底舍不得扔掉,打包送人算了。   她一边说,一边偷瞧他,见他始终不动声色,便暗自咬了咬牙,默念一声成大事者能屈能伸,依偎过去:“况且当时我不认识你,不知者无罪,对不对?”   他不语。   江晚晴没辙,低头叹气,无奈和委屈都有:“当初在大夏,我对他怎么样,你全看在眼里。你不能不讲道理,只要是个男的,就来和我算账。”   凌昭沉默,忽然笑了声:“晚晚。”   他叫的亲昵,江晚晴以为他心情好了,柳眉舒展,微笑:“唉?”   凌昭笑意很淡:“当年,比试大会上……你看的,究竟是他,还是我?”   江晚晴一怔。   凌昭又道:“实话。不许哄骗我。”   江晚晴心虚,垂下眼睑,闷了半天,才道:“他。”说完,忙又抬起头:“但是只因为他长的实在太像,我思乡心切——”   剩下的未尽之言,在忽如其来的唇舌交缠中,消散无踪。   她脸上微红,配合地闭上眼,双手起初不知所措地垂在身侧,渐渐的,手指松开,缓缓上移,轻轻拥住他劲瘦的腰,只觉得他的体温透过衣裳传来,指尖发烫。   这一刻,不知为何,竟会觉得心安。   算了。   ……反正和他讲道理,基本等于对牛弹琴。   良久,凌昭稍稍退开些许。   少女的唇像胭脂一般红艳,又好似花期正好的花瓣,泛着一层诱人的水光。   他笑了笑,指腹摩挲柔软唇瓣,接着握住她细白的手指,嗓音微哑:“下不为例。”   江晚晴松了口气,也笑:“我已经过了在墙壁上贴海报的年纪了……”   “非要挂画像——”凌昭说,语气认真:“只能是我的。”   “……还、还是别了吧。”   *   “姗姗。”   林晋盯着门的方向,微眯起眼,又看了眼墙上的钟。   那两个人走了至少五分钟。   他皱眉,转头看向裴珊珊。   少女心不在焉地转着手里的笔,仰起脸,看着墙壁上的一张张海报,忍不住嘀咕:“搔首弄姿?卧槽,他怎么说话的呢?……我就知道是个直男癌晚期,纠缠晚晚就算了,还嘲笑我爱豆拍的这么完美的硬照——去他的,什么辣鸡眼光。”   林晋又叫了声:“裴珊珊。”   裴珊珊突然回神:“啊?”   林晋迟疑了下,看了看门口:“晚晚最近有点奇怪,你感觉到了吗?她……真的没事?”   裴珊珊想起江晚晴说过的话,不自在地移开目光:“我不知道。放假后,我真没怎么见过她,你问我也没用。”   “姗姗。”林晋语气加重,“我怕她傻乎乎的被人骗,我哥那个人——”   话没说完,门开了。   江晚晴和凌昭前后走进来,看上去十分和谐的样子,一人拿一套习题,挨着坐下做题,两耳不闻窗外事。   风平浪静,什么也没发生。   可仔细看……似乎又有点不同。   比起离开前,少女的唇颜色更浓艳,仿佛还有点肿。   是错觉么。   过了两个多小时,陈嫂来叫他们回去。   林晋沉默地跟在兄长后面,死死瞪着那人冷清清的背影。   凭什么?   林昭的人生已经毁了,抽烟喝酒逃课,学业一塌糊涂,沾了一身的恶习,还自我感觉特别良好,自以为像个小混混似的到处打架惹事很酷很牛逼,殊不知看在别人眼里,他就是个没前途的废柴,害人害己。   就算出国,凭他那糟糕的英语水平,只能勉强混个不入流学校的毕业证,以后当个百无一用的草包富二代。   可江晚晴不一样。   她是养在温室里的花朵,什么都不懂,更不会分辨善恶。   就怕林昭死缠烂打的,她一时糊涂,误入歧途。   ……不行,他要救她。   “喂,林昭。”   林晋几步抢上去,挡在那人面前,神情冷厉:“我警告你,你要敢对江晚晴怎么样,我绝对不放过你,我说到——你笑什么?”   对方脸上挂着浅淡的笑,眼里浮起一丝轻嘲。   这样轻蔑无礼的态度,极大程度上激怒了他。   从小到大,林晋从没被人瞧不起过,他身边永远只有掌声和鲜花,数不尽的赞美,何曾受过这等冷眼。   他咬牙:“我问你,你他妈笑什么!”   说罢,抬手去扯那人领子。   凌昭一个闪身轻松避开,双手伸进口袋:“不放过?”他轻笑了声,慢条斯理:“后生可畏……别是放空话才好。”   林晋愣住。   凌昭转身回房。   除夕夜,林父有事,没能赶回来。   林家本来也没有一家人一起守岁的习惯。   于是,凌昭吃完饭就上楼了,晚上十点左右,江晚晴打电话来,叫他今晚别早睡,又过了一个多小时,将近午夜,有人轻轻敲他窗户。   他拉开窗帘。   阳台的光昏黄暗淡,少女站在他窗外,脸冻的通红,不断对着冻僵的手哈气,看到他,眉眼温软,弯成月牙的形状。   内外温差大,玻璃窗凝雾,她用手指画了一个小爱心。   凌昭皱眉,披上羽绒服出去:“以后我不在,你别爬阳台,听到了么?”   江晚晴温顺地点头,对他笑笑,习惯性地靠在他身边,看一眼手机:“还有三分钟。”说完,打了个喷嚏。   “还有三分钟你冻生病么?”   “……不是啊。”她由着他拉过自己的手,握着放进他口袋中,却不肯跟他进房间,心中默数时间,分分秒秒悄然度过。然后,她看着他,柔声道:“七哥,看天上。”   他怔了怔,抬头。   刹那之间,夜空绽开绚烂的烟花,姹紫嫣红,冰蓝莹绿,升到最高处,散成纷纷扬扬的碎片坠落,如同一场盛大的花雨。   前后邻居家门前亮起灯,人们纷纷出来,驻足观赏。   难得这般热闹。   “十二点会放烟花。”   凌昭侧眸。   夜空一朵朵烟花绽放又消逝,少女的脸忽明忽暗,眼眸却明亮,光华流转,璀璨而夺目,胜过这一场烟花雨。   她握紧他的手,偏过头:“新年快乐。”   在这里,和他度过的第一个新年。   就像很久以前,他期待着与她共度余生每一个中秋,月圆月缺,人相伴——此刻,她心中所想、所期盼,又无比坚定的,唯独一个念头。   “这样的日子,以后还会有很多……”她握紧他的手,十指相扣,并不想在这么好的日子流泪,于是笑的愈加灿烂:“新年快乐,七哥。”   *   假期就这么愉快的度过了。   凌昭既然有心教育福娃,江晚晴于情于理都不好拒绝,但又不能真让他早上拎着福娃出去,不说别的,在江元毅张英华那里就不好交代。   因此,每天早上,她只能自己带福娃出去,到了广场上,由着凌昭给他布置任务。   福娃叫苦连天。   起的太早,又是大冬天,刚开始几乎要了福娃的命,每次叫他起床,比拯救世界都辛苦,还得忍耐那孩子杀猪般的干嚎。   “我不活啦!不活啦!老天爷,你为什么这么作弄福娃?!”   见到凌昭,他倒是乖巧了不少,不敢作怪。   后来,福娃逐渐也习惯了,看见他皇叔,便会大着胆子问话。   “太后娘娘好吗?”   “好。”   “我奶娘呢?”   “不知。”   “那……聪慧和忠勇呢?”   凌昭看他一眼:“谁?”   福娃用手比划:“我的猫儿和狗儿,你不记得了吗?它们怎么样啦?”   凌昭当然不记得那对猫狗怎样了,左不过寿终正寝,或是不幸病逝,还能如何?   这孩子对大夏的牵挂,除了李太后和奶娘嬷嬷外,紧随其后的竟然是两只畜生……真有他的。   终于,福娃想起还有一个人忘记问,见左右无人,小声开口:“皇叔……你呢?”   凌昭低头看他:“平北羌定南越,好的很。”   福娃摇晃脑袋,掰着小手指数了数,说:“不是。我是说,我都有一个皇后一个贵妃一个妃子,再过几天还要选秀,皇叔你那么威风,那么厉害,肯定有三千佳丽,对不对?后宫能住下那么多人吗?”   凌昭:“……”   福娃没等到答案,执着地看着他,大眼睛扑闪扑闪,仿佛很期待答案。   ……他当然期待了。   游戏里,他正在犹豫是否应该修整后宫,重新建几座宫殿,好迎接他日后准备接纳的众多嫔妃们,凌昭正好能提供个参考值。   然而,他皇叔又变回面瘫脸,看也不看他:“说过了。平北羌定南越——”   福娃急了:“我问的是你后宫有几个漂亮小婶婶呀!你成天骂我没用,说我昏君,我称帝一年,除了皇贵妃难产,皇后和贤妃都生了个胖娃娃,你呢?你那么厉害,你有几个爱妃和皇子?”   凌昭沉默片刻,又看向他,目光森冷:“……再跑一圈。”   福娃扁了扁嘴,委屈地跑去找江晚晴诉苦。   *   对江晚晴来说,这是个很美好的假期。   统考成绩出来了,高出她的预期。   ——这甚至不是最重要的。   凌昭的出现,代表着她死水无澜的感情生活再起风云,有效避免了注孤生和养福娃给自己送终的结局。   未来可期。   万万没想到,开学第三天晚上,又出事了。 第76章   回校前两天,气氛总是轻松愉快的。   同学们沉浸在假期的余韵中,多半没有全身心投入学习的觉悟,到了课间休息,走廊过道、楼梯拐角,随处可见三三两两的学生凑在一起,兴奋地闲聊寒假见闻。   其中聊的最多的,当然是最近爆红的一部网络剧,讲的某现代男穿越回古代后,通过百分之十的自身努力和百分之九十的狗屎运,最终过上了人生赢家的生活。   三楼拐角处,几名男生或坐或站,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话。   他们的校服都穿的随意,大冷的天,比起寒冷,似乎更在意风度和耍酷,像样的保暖毛衣都没穿上。   每个经过他们身边的人,都会下意识的加快脚步,目光紧张,不敢多看一眼。   这是学校里出了名的不良少年小团体,不收新生,清一色高二高三的学长。   郭胜看着一名小学妹匆匆上楼,对着她吹了声口哨,女孩头也不敢回,走的更快了。   他摊了摊手,看向身边的几个人。   “……如果我穿回去,我就当皇帝。男人嘛,总要有梦想,不然跟咸鱼有啥两样?”   “可皇帝这职业死亡率有点高啊。”   “操,能不能有点志气?老子要真能回古代,肯定是不会死的那一批,懂?对了,后宫美女一定要多,三百六十五天睡觉不重样的那种。”   “不怕精尽人亡?”   “去你妈的。”   笑闹一阵,聂松转过头,问他:“郭胜,你呢?”   郭胜烟瘾犯了,指间夹着一支笔,假装是香烟,想了会儿,说:“当将军,威风啊。”   另一人说:“这死亡率就更高了。”   聂松踢了那人一脚,“你他妈别张口闭口死亡率,谁还真能当皇帝当将军?都是意淫,少来扫兴。”   那人唉哟叫了声,不敢反驳。   聂松又问:“林哥,你呢?”   刚才他们讨论,凌昭始终没开口,靠在一边的墙上,双手环胸,微微低着头,不知想什么。   听见聂松的话,他抬头,看了过去。   聂松老实地重复一遍:“你穿回古代的话,想干什么?”   好歹是小团体领导发话,其他人不约而同看着他,期待他与众不同的答案。   确实挺与众不同的。   他说:“成亲生子。”   面不改色,语气平静,理直气壮。   说完,面对一张张神情微妙的脸,凌昭只当看不见,独自走到一边,继续沉思。   留下一群人你看我,我看你,眼神中透出心照不宣的理解。   “林哥就是厉害,能把黄色废料说的那么文艺。”   “他……林哥想女人了吧?”   “废话!谁他妈不想?”   “讲道理,他年纪比我们大……”   “唉,他追江妹妹没用,竞赛班不让谈恋爱,上次给他介绍的那个小辣妹,他又不要。”   “你知道个屁!”   “郭胜,你说话那么难听干嘛?你又知道什么了?”   ……   说着像要吵起来。   凌昭全听见了,但没心思管。   他的确有些郁闷。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曾为一代君王,他清楚招揽人才的重要性。   他也知道,围绕在他身边的,基本全是不学无术混日子的人。   可当他试图改变现状,却惨遭困境。   刚开学,他主动上交作业,刚走到收作业的同学面前,那人抬头看见他,吓的一屁股坐下,嘴唇直哆嗦。   同班有一名姓黄的男同学,学习成绩优异,品行端正,凌昭觉得这人是可造之材。   然而,当他找上黄同学,问人家平时做什么,周末有没有空,黄同学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白,支吾半天,竟然从书包里挖出一张百元大钞:“林、林哥,保护费。”   凌昭:“……”   黄同学一张脸煞白:“不够吗?你千万别生气,支付宝还是微信转账?我都可以!”   “……”   这情况不太好。   又过一会,突然听见郭胜嬉皮笑脸叫了声:“江妹妹!”   凌昭转身。   江晚晴拿着水杯,和裴姗姗一前一后上来,一路爬楼梯,呵出的气白茫茫的,脸色透着微红,乌黑的长发放下来,只戴了一个发箍,看着乖乖巧巧的。   他目光柔缓,往回走去。   裴姗姗和其他人不一样,对这些不良少年从来不带怕的,全年级的人都知道,她伯父在市公安局当大领导。   见少年们堵在楼道里,她换了个位置,护住江晚晴,瞪他们一眼,回头说:“晚晚,我们走!”   郭胜挑了挑眉:“裴大小姐别这么凶嘛,穿回古代,你八成就是个活的母夜叉了。”   旁边的人哄笑起来。   裴姗姗双手叉腰,气道:“郭胜!”   郭胜举起手,“开玩笑的。我们刚在说,如果穿越了,想在古代干什么……你们呢?”   裴姗姗还没开口,眼角余光瞥见江晚晴,愣了愣。   片刻前,少女还红润带笑的脸,顷刻间血色尽褪,白的像纸。她仿佛怕的厉害,后退一步,抵住栏杆:“不穿,打死也不穿!”   众人奇怪地看她。   聂松开口:“江妹妹——”   江晚晴打断:“不穿,再问自杀。”   聂松:“……”   “你说什么?”   身后,一道冰冷的声线响起。   江晚晴本来是想表达自己坚定的决心,随口用了网络用语,不料听到凌昭的声音,后背一凉,转过头。   凌昭走到她面前,停住,眉梢轻抬:“你刚才,说什么?”   江晚晴忙道:“那是表达不想回答的意思,不是真想自杀……我、我不会的。”   看见他们两个说话,郭胜清了清喉咙,瞪着身边的几个人:“看什么看?都闲的,走走走。”   除了聂松以外,其他人都知道他是凌昭的代言人,因此就算心里挠痒痒似的好奇,也只能走几步回头看一眼。   凌昭微微拧眉,见她脸色苍白,抬起手抚上她脸颊,轻叹了声:“吓成这样?至于么。”   掌心温暖。   即便如此,江晚晴看见他敞开的冬季校服,还是伸手替他拉上拉链:“不是怕你……”胸口慌的很,可有外人在,又是在学校,不能明着撒娇,便只能放轻声音,嘀咕:“……反正不穿了。”   凌昭摇了摇头。   江晚晴叹了口气,脸颊在他手心磨蹭两下,又说:“七哥,等会一起回家。”   他点头。   江晚晴笑了笑,拉起一脸见鬼表情的裴姗姗,面色坦然地往楼上走。   两人一走,郭胜和聂松靠了过来。   聂松先问:“老大,小嫂子为什么叫你七哥?”   郭胜有些兴奋:“难不成是你道上的暗号?我能不能也取个?我想叫十二爷——”   聂松丢给他一个白眼:“我还你大爷呢。”   郭胜竖起眉,摩拳擦掌:“怎么,想打架?”   ……   吵了一阵子,等回过神来,凌昭已经不见了,他们也觉得没劲,看休息时间快结束了,一起往回走。   走到他们班级,先要经过二班。   此刻,二班门前和靠走廊一排窗户边,成群结队的学生驻足观望,各班都有,指着教室里的几个人,交头接耳说起悄悄话。   郭胜好奇地停下,往里瞥了一眼。   切,原来是他们。   教室一角,正在进行着学霸圈的聚会,全是竞赛班的优等生,平时领奖台的熟面孔,这会儿不知有什么活动,都在这里讨论。   其中当然有裴姗姗,林晋,江晚晴的身影。   身边忽然传来一声女生的低呼。   “是那个吗?”   “背对着我们的,个子高的就是他!”   “林晋啊……好帅!”   “可是听说他在和江妹妹交往啊……”   “假的吧,有人问过江晚晴,她否认了。”   “那就好,我还有希望!”   叽叽喳喳的,因为激动,声音都比平时尖细。   郭胜觉得没意思,用手肘捅了捅聂松:“走了。”   聂松不动。   郭胜皱眉:“喂,你——”   话音未落,周围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刚才说话的小姑娘语气紧张,对同伴急道:“看着来者不善,该不会是找麻烦的?怎么办,要不要进去通知他们一声?”   “来不及了……”   郭胜抬起头。   少年神色冷淡,正从走廊的另一头走近,他所到之处,其他人自动往两边避让。   他径直走进教室。   郭胜和聂松愕然对视,跟了上去。   凌昭一走进来,林晋就看到了,眉宇不觉皱起,上前挡在另外几人前面:“我上次跟你说的话,你听进去没有?”   他哥哥没看他,目光越过他,落在他身后某处:“你们在说什么?”   两个胆子小的女生拼命往后靠,挤在一起。   另几名男生也觉得倒霉,刚开学怎么就碰到寻衅挑事的。   回答的是一道轻柔的女声:“上学期统考的卷子上,有几道题特别难,我们在讨——”   “晚晚!”邱玲玲脸色发白,拽住江晚晴的衣角,“别和他讲话。”   江晚晴笑笑:“没事的。”   另一个男生给邱玲玲打了个眼色,用口型说:“去找老师。”   郭胜看见了,笑出了声:“唐文,你他妈有点出息,小学生啊,动不动跑老师那告状。”   唐文脸涨红了。   林晋忍着怒气,依旧挡在朋友们和凌昭之间:“哥,这是学校,闹到爸妈都知道,你就开心了?走吧,这里不欢迎你。”   凌昭对他视若无睹,又问:“在讨论题目?”   江晚晴说:“对。”   凌昭点了点头,放下手里的本子。   “带我。”   两本没有分量的本子和一支笔,放在桌子上,本来没多大声响,但其他人就像受了很大的惊吓,几乎跳起来。   邱玲玲都快哭了,看向江晚晴,小小声埋怨:“说了叫你别理他的,你看吧!”   郭胜原以为老大看他弟不顺眼,故意捣乱来的,配合地笑了两声,可笑到一半,他看见凌昭面无表情的脸,意识到他是认真的,于是再也笑不出来。   始终若无其事的只有江晚晴一人。她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说:“那你坐这边。”   四周一片寂静。   聂松看见凌昭还真坐了过去,嘴角抽了抽,咳嗽一声:“林哥,我们还是——”   凌昭打断:“你们也听。”   “……”   这是聂松人生中最漫长的五分钟。   也是休息时间,高三年级走廊上最安静的五分钟。   里面的人如坐针毡,又尴尬又不安。   外面看热闹的,除了闭嘴惊恐外,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面面相觑,都像见了鬼。   上课铃声是解脱。   郭胜跟在凌昭后面,往回走的路上,忍不住问:“林哥,你是捉弄他们玩的吗?”   凌昭头也不回:“不是。”   郭胜无语,心想,为了交个三好学生小女友,他这牺牲未免太大了,直接从拉风的校园一霸变成书呆子,面子都丢光了。   不由有几分同情。   *   “晚晚,叫你别理他,你怎么不听?他们……他们那种人,得寸进尺的,上次也是,莫名其妙就跟着我们一起去庙里,又没人请他一起去!”   一个多小时后,邱玲玲还在抱怨,自己说不够,推了推裴姗姗:“姗姗你也是,帮我说说她,我看晚晚是圣母病犯了,想拯救林晋他哥哥……救不了的,见过高考差的,没见过他那么差的,早无可救药了。”   裴姗姗说:“你少说两句吧,怎么那么多话。”   邱玲玲瞪了她一眼,转了回去。   老师还没来,裴姗姗把文具收回笔袋里,一边悄声问:“晚晚,该不会真的……是他?”   江晚晴说:“是啊。”   裴姗姗差点没被口水呛到,见对方若无其事的样子,更是惊骇:“你疯了?我还当是谁,原来……他……你怎么想的!”   江晚晴低头看笔记:“顺其自然。”   裴姗姗气结:“顺你个头!你看上他哪点了?”   “哪里都挺好的。”   “……好你个头!”裴姗姗喝了口水定定心,想起那个问题少年,只觉得惊悚,喃喃自语:“真是男人不坏,女人不爱?”   江晚晴偏过头:“可他不坏呀。”   裴姗姗磨牙:“抽烟逃课打架,成绩年级倒数,领着一群小混混当老大,你还要怎么坏?你眼睛糊屎了。”   她很少说话这么难听。   江晚晴却笑了笑,说:“我眼光很好,错过这一个,以后打着灯笼都找不到了。”   裴姗姗翻了个大白眼,还想骂醒她,老师到了,只好作罢。   学校去年出了新规定,走读生不强制参加晚自习。   江晚晴不住校,放学后,本想找凌昭一起回家,可班主任吴老师走了进来,敲了下讲台,开始演讲:“同学们,我就简单说两句……”   这一说,足足一个小时。   冬季天黑的快,从教室出来,走廊的灯全亮了。   江晚晴以为凌昭先回去了,也不急,走到三班门口,停住脚步:“林同学?”   林晋单肩背着书包,靠在一边的墙壁上,见她来了,和她走在一起:“吴老师说了很久?”   江晚晴苦笑:“姗姗两次睡着,被我叫醒。吴老师一说完,她赶着走了,说晚上有事。”   林晋颔首:“哦。”   江家和林家在一个方向,林晋没让司机来接,解锁一辆单车,默默推出一段距离,突然说:“晚晚。”   江晚晴回头,问:“怎么了?”   林晋把车推到她身边,慢慢开口:“没什么……”眉宇渐渐拧紧,他深吸一口气:“不行,我必须问。你和我哥……如果是他一直在纠缠你,你要告诉我。”   江晚晴摇头,语气平淡且坦然:“没有,是我在追他。”   林晋:“……”   江晚晴走出好长一段路,才发现林晋没跟上来。她转身,挥了挥手道别:“那我先走了。”   林晋回过神,也不管他那辆车了,追上来。   旁边有人骑车出去,他一时不方便说,神情越发凝重。   等人走的差不多了,他才开口:“晚晚,我不知道他都对你说了什么,他进医院那件事,你根本不必自责,不用因为这个,你就觉得欠了他。”   “如果我对他有愧疚,也不是为的你说的原因。”   林晋紧紧盯着她:“那到底是为什么?”他沉默了会,四周无人,他叹了口气,“你不要被他的花言巧语骗了,以前他整天在外面鬼混,谁知道有没有乱搞男女关系。”   江晚晴轻笑了声。   林晋狐疑:“你笑什么?”   江晚晴看着他:“你觉得,你哥像花言巧语的人吗?”   林晋一愣。   江晚晴摇了摇头,正色道:“林同学,我知道你关心我,才会跟我说这些。可我对他很放心——”   林晋的目光望向校门外,眼里掠过一抹古怪的光,忽的冷笑:“你确定?”   江晚晴怔了怔,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天已经全暗下来。   一半学生在食堂,一半在回家路上,校门口比起平时,冷清了许多。门卫都不在他的岗位上。   校外,足有六、七名人高马大的男生,将穿着本校校服的三人围在一处。   江晚晴微微变色,放下单车,快步跑过去。   背对她的人声音带着得意,懒洋洋的说:“林昭,别说我没警告过你,我给你发了那么多信息,他妈你看过一眼没有?上次是你搞事约架的,没错吧?那天老子在冷风里等了你一个晚上,他妈敢放鸽子,你很有种啊!”   是那个发短信的人。   江晚晴推开挡在前面的人,挤了进去。   凌昭原本冷眼看着发话的少年,江晚晴突然闯了进来,他微微一怔,紧接着在其他人反应过来之前,先把她拉到身后,温声道:“不用跑,慢点。”   那声音太温和,身旁的聂松鸡皮疙瘩冒了出来,低声提醒:“老大,那什么……现在好像不是秀恩爱的时候。”   江晚晴说:“他们是上次给你发——”   凌昭简略道:“没事。”   领头的是一名挑染着过时杀马特黄发的少年,叫韩彬。   他看见江晚晴,挑了挑眉,笑的流里流气:“林昭,你女人?”目光在少女身上转了两圈,又笑了声:“你喜欢清纯型的?看着也太乖了吧,玩起来有意思吗?”   江晚晴心里一沉。   不是因为这外校的韩同学出言不逊,而是他的话一出口,凌昭眼神暗了暗,薄唇抿起。   ——准没好事。   她拉住凌昭的衣角,有些着急的劝说:“七哥,不用和他们一般计较,都是小孩子……”   韩彬沉下脸:“操,婊子,谁是小孩,你再说一遍试试!”   江晚晴心口凉透。   完了。   果然,凌昭原本只是面瘫兼不悦的脸,如今眉眼阴沉,隐隐已有肃杀之气。   肩上的书包落到手上。   他看了眼江晚晴,怕她拿着太沉,直接扔到角落里,又脱下校服外套,让她抱着。   江晚晴试图做最后的努力:“现在打起来,等会门卫回来看见了肯定会告诉——”   他说:“晚晚。”   那语气不容置疑,不容劝解。   江晚晴轻叹:“……你小心点。”   凌昭颔首,俯身过来,在她耳边低低道:“留证据,报警。”   “……”   郭胜上前一步:“林哥,我们跟你去,他丫嘴脏欠揍。”   凌昭平静道:“陪着你嫂子。”   郭胜还想争辩,聂松拉住他,摇了摇头。   韩彬看着凌昭走过来,手指捏的咔咔响:“终于啰嗦完了?放心,我们人多,老子也不欺负你——我和你单挑。”   凌昭眼皮也不抬:“一起上,省时间。”   韩彬:“……”   他把嘴里叼着的烟丢到地上,眼里冒着火:“少瞧不起人,等会老子要你哭着跪下求饶!”   *   十分钟后。   其实没那么久,顶多七分钟左右就结束了,基本就门卫溜达一趟回来的时间。   剩下的三分钟,留给一个拿着水果刀的少年殊死抵抗。   他的同伴歪七扭八倒了一地,不是抱着头哀叫,就是捂着肚子惨叫,最惨的那个头朝下趴在地上,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气。   他脸容扭曲,腿脚发软,强装凶悍:“你……你你别过来!我告诉你,我可是捅过人、进过少管所的!你……站住,你听见没有?你再靠近一步,当心我杀了你!”   这是在他这个年纪,所能想到的最可怕的威胁。   昏暗的路灯下,对面的少年头发都没乱,心平气和。他问:“你杀过人么?”   他愣了愣,下意识想摇头,憋住了:“你别逼我!”   那人轻笑了下。   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已经夺下他手里的刀,一双冰冷的眼睛浮着浓而暗的夜色:“拿刀的手势错了。”   他打了个寒颤,一句‘英雄饶命’卡在喉咙里,双腿发抖,站立不稳。   对方半天没动静。   他暗暗松了口气,有点庆幸,本想林少侠这次放过他了,可才一抬头,迎面一拳头砸下来,他倒了下去,不省人事。   另一边,江晚晴也怕的厉害,报警后,视频只拍了开头一分钟,她就缩到郭胜身后。   郭胜倒是看的高兴,频频出声加油打气。   他见少女害怕,安慰她:“嫂子,别怕,挨打的是姓韩的。”   江晚晴一脸愁苦,看了眼,立刻又垂下头。   不远处的这一幕,总会让她想起那年养心殿的恶战,假扮僧侣的刺客踢门闯入,手持长刀,凌昭抢了过来,手起刀落,温热的鲜血溅了她一脸。   她瑟缩在桌椅背后,头都不敢抬。   当时的他也是以一当十,毫不惊慌。   那一刻,她想,也许他杀过的人,真比她踩死的蚂蚁都多。   江晚晴越想越怕。   聂松看她脸色不对,说:“嫂子,真没事,他们不是林哥的对手——”   江晚晴看他一眼,叹气:“我知道,所以……你们去拉住他,别让他真的打残打死人啊。”   聂松无语。   他倒是想劝,可那边已经结束了。   凌昭弯腰,看向地上鼻青脸肿的一个人,伸手将他提了起来,拖了几步,扔到江晚晴面前,冷冷道:“说话。”   韩彬瞧着只剩最后一口气了,有气无力的:“大姐……对、对不起……”   郭胜骂他:“操,你叫谁大姐呢?这是我们嫂子。”   韩彬哭丧着脸,吸了吸不知是鼻血还是鼻涕的东西:“嫂子,对不起,我嘴贱,你大人有大量,让林哥别打我了……”   周围已经有几个围观的人,对着他们指指点点,却不敢靠近。   江晚晴急忙说:“我原谅你了。”又去拉凌昭,心惊胆战,“七哥,你下手没太重吧?”   凌昭笑她那么紧张:“我有分寸。”   江晚晴提起的心,放了下来。   门卫从食堂那边溜达回来,听学生说校门口有人斗殴,赶紧跑过去:“喂,你们!都哪个学校的,哪班的?”   他赶来的一瞬间,打着警示灯的警车也到了。   一名穿着警服的中年男子下车,看到地上横七竖八的人,先入为主,只当下手的是凌昭,蹲下问道:“你们谁报的警?”   身后,少女轻轻细细的声音传来:“我。”   韩彬五体投地趴在地上,看见开口的人,愣了下,愕然抬头,忍不住气道:“我操!林昭,你打的我们这么惨,还叫你马子报警?你是人吗!”   ……   于是,江晚晴花了将近半个小时,又是录音又是视频又是旁白讲解,终于让门卫大叔和警察叔叔听明白了,虽然从结果上看很有欺骗性,但先动手的是韩彬一伙人,凌昭是被迫反击。   可因为韩彬他们实在太惨,警察还是决定带他们回警察局,并且通知父母。   路上,江晚晴作为目击证人,挨着凌昭坐。   凌昭一只手握住她,触手冰凉。他皱了皱眉,转过头,问:“吓到你了?”   依稀记得,很多年以前,宫里闯进刺客,一夜血光之后,她也昏迷了很久。   他不禁有点后悔。   早知道,应该让郭胜聂松带她走的。   江晚晴反握住他,冰凉的掌心贴上他的,心里莫名安定,唇边泛起一丝笑意,映在眼底,亮晶晶的:“怎么会。你这么能打,我高兴还来不及,以后没人会欺负我了。”   凌昭脱口问:“谁欺负你?”   江晚晴叹息:“如果……我说的是如果。”似乎透过手心的温度,还能感受到他掌心的纹路。她低下头,看着交握的手:“刚才,我是怕你打伤人……那一夜,是突然想到——”   喉咙发涩,说不下去。   想到他在北境出生入死,当年送他出征,熬夜绣一条帕子,她却只记得眼皮打架,针戳在指尖上,累,疼。   那一晚养心殿的血光,惊恐之中,她茫然又恍惚的想,若亲眼看见他在战场上受伤,她会怎么样……只怕真会心胆俱裂。   是从那一刹那起,朦胧的意识蠢蠢欲动。   心动了么。   少女的头靠向他肩膀,眼睑低垂,语气苦涩:“想到,我对你真的不够用心。”她又叹了一声,喃喃道:“七哥,我要对你好一点,再好一点。”   凌昭眉心依旧拧着。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为什么养心殿有人行刺,她能联想到对他不够上心,难不成觉得他当皇帝很危险,时刻有性命之危,所以想对他好一点?   女孩子的心思总是难猜。   他笑了笑,说:“这句话,我会记住,留到成亲以后用。”   江晚晴疑惑:“为什么要留到结婚以后?我现在也——”   他又低笑一声,环住她的肩膀,将她搂在怀里,凑过去咬耳朵:“以后,成亲了,床上叫苦叫累的时候,想想你说的话。”   他靠的近,一说话,热气喷洒在耳边、颈侧,几缕短短的碎发扫过肌肤,酥酥痒痒的。   江晚晴呆了片刻,脸颊不可抑制地红了起来,抽出自己的手,瞪他一眼:“我那么认真跟你讲话,你……你不想听就算了,你干什么取笑我!”   该走心的时候,偏岔开话题走肾。   凌昭淡声:“我很认真。”   “骗鬼!”   凌昭便笑出了声。   两世人生,江晚晴的家教都算好的,每次生气,总不过那几句不痛不痒骂人的词。   现在更是,委屈的很。   他觉得好笑,又想去牵她的手,被她躲开,他沉下脸,咳了一声:“才说过对我好?”   少女一滞,沉默一会儿,主动握住他,细声细气的:“你以后不要胡言乱语,没正经。”   凌昭指尖在她手心轻轻划了下,戏谑:“还说别人像小孩子,我看你才是……”他叹了声,收敛笑意:“男欢女爱本就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有什么说不得。”   江晚晴瞥向他:“你又何必用过来人的口气教育我。”   换句话说,他和她半斤八两,不都是活了一把年纪还清心寡欲的人。   凌昭皱眉。   正想开口,副驾驶座上的警察叔叔回头,不满地看着他们:“在警车里谈男欢女爱,小朋友,你们很有胆量。”   江晚晴:“……”   警察面色不善:“你们两个,成年没有?”   江晚晴立刻道:“成年了。”   警察说:“身份证带了吗?拿出来。”   江晚晴一想不对,貌似……她还有几个月才到十八岁,不禁流下一滴冷汗。   她只能说:“没有。”   警察摇了摇头,对她说:“小姑娘还没到十八吧?看着也是个好孩子,怎么和这些人搅在一起?”又转向凌昭和后面的韩彬等人,脸色拉下来:“小小年纪,不在学校好好学习,除了打架就是谈恋爱,对得起你们家长送你们上学的钱吗?”   韩彬本来已经够惨了,一路上还得忍着凌昭和他的小女友打情骂俏,早憋了一肚子气:“不是,警察大哥,你搞清楚,老子看起来像谈恋爱的样子吗?”   他用手背擦了下嘴角的血,愤愤道:“前面两个那腻歪劲,真恶心,强奸我眼睛还强奸我耳朵,那啥,我国有没有伤风败俗罪?赶紧的,抓他们关两天。”   警察冷冷看他一眼:“前面这个至少还有女朋友,你连女友都没有,你反省过是为什么吗?”   “拳头不够硬?”   “智商有问题。”   “……”   警察叔叔看着凶,人其实很好。   所以,当张英华和林母前后脚到的时候,他没把两位‘小朋友’明显在搞对象的事情说出去。   张英华从门口进来,看见坐在长凳一头的江晚晴,急忙奔过来:“晚晚,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快让妈妈看看!”   江晚晴站起来:“没有。妈,你别担心。”   张英华跑的有点喘,抱住她,惊魂未定:“那就好,那就好。”   接着林母带着林晋来了,她先去跟负责的警察说了几句,了解情况。   林晋看也不看哥哥,只问江晚晴:“你没事吧?”   江晚晴摇了摇头。   林母基本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打了个电话,这才过来,看了看毫发无损的大儿子,没有说话,反而对张英华道:“真对不住,因为我儿子的事,还要江小姐来警局一趟,改天我一定带他上门道谢。真的不好意思。”   张英华心里不悦,面上当然不会给人家脸色看,顺着说了几句客套话。   说完了,拉着女儿往外面去。   江晚晴不放心,再三对林母说,是对方先动的手,又看了凌昭一眼,无声地动了动唇。   车里,张英华给江元毅打电话,在电话里不停抱怨,说早知邻居这么麻烦,肯定不会买现在的房子,又嘀咕着也不知道林家怎么想的,什么时候送林昭出国,再留下来肯定是个祸害。   回到家,江晚晴又和爸爸说了一会儿话,上楼洗漱完,到福娃房里,已经九点出头了。   福娃睡眼惺忪,看见江晚晴神色疲倦,问:“姐姐,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   江晚晴坐在他床边,揉揉他毛茸茸的头发:“你皇叔和人打架了。”   福娃睁大眼睛:“那被打的人不是很惨?”   ……   看吧,这孩子都知道,挨揍的肯定是别人。   江晚晴把房里的急救箱带来了,看着盖子上的红十字发呆。   等到快十点,窗上轻轻响了声。   福娃已经睡着了。   江晚晴开门。   凌昭轻手轻脚进来,身上还带着沐浴乳干净的清香,身上裹着厚重的挡风衣,底下只有单薄的长袖睡衣,海军蓝,条纹和图案,跟江晚晴身上的是情侣装。   她抓住他的手,对着灯光,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除了一处蹭破了皮,只有一个牙印,不觉摇了摇头,带着点惊奇:“原来男生打架也用咬的……”   凌昭说:“少见。”   江晚晴贴上创口贴,问:“疼吗?”   凌昭笑:“他比较疼,毕竟打到了他喉结。”   江晚晴想了想,说:“七哥,以后还是不要打架了,你不用管他们说什么……我又不生气。”   少年神色漠然:“我生气。”他伸长手臂,将她圈住,声音低沉:“今天是我没趁早处理好,放心,以后不会再发生这种事。”   江晚晴心知劝不动他,只点了下头。   安静了一会儿,他问:“在想什么?”   江晚晴倚在他怀抱里,轻轻说:“在想……有时候誓言不作数的,真好。”   凌昭挑眉:“好?”   “那时候,你说……再也不见。”她的语气有些低落,轻轻的,“我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能再遇见你,真好。”   凌昭说:“不是因为誓言不作数。”   冷不丁听见这么一句,江晚晴一愣,抬起头:“那还能是什么?”   凌昭不自在地咳嗽了声。   思来想去,他决定还是先不告诉她,那是因为在他生命终结之前,穷尽举国神棍的本事,将那句话生生撤了回去。   就像他也不想说,在她死后,他反复纠结过西殿烧与不烧,她下葬还是继续停灵的问题。   他自己都说不出口。   怪没面子的。   幸好江晚晴也没纠结,抱着他撒娇:“七哥,改天你穿正式点,我把你介绍给我爸妈。趁早说清楚,我怕他们跟你妈妈告状,叫她早点送你出国——”   凌昭捉住她的手,又咳了声:“别乱摸。”   江晚晴一怔。   她的手放在他胸口,指尖下是他跳动的心脏,那会让她有一种奇异的安全感……怎么就乱摸了。   但她还是应了声:“哦。”   他又说:“我在车里说的也是认真的。”   江晚晴很快想起他说了什么,非常无奈:“那种话有什么认真不认真的,反正不要挂在嘴上,成何体统。”   凌昭失笑,手指轻点她鼻尖:“在大夏学点什么不好,偏学了这一套礼法规矩。”   “还学了女红琴艺啊。”   她在那里数自己学了多少技能,多少了不起的本事。   他看着她柔软的红唇一张一合,夜晚灯光下,雪白的肌肤透着淡淡的粉色,泛着珍珠般润泽的光。修长的脖颈往下,睡衣微微鼓起。   于是再也听不进别的。   他抛出一句:“过几天就上门提亲。”   江晚晴正在跟他说,她可以头上顶着一本书走路,话没说完,他出声打断,说什么上门提亲。   她呆了一下,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立刻明白了,抓了个枕头抱在胸前,脸又红起来:“你到底在看什么,整天想些有的没的。”   凌昭抬眸,在她唇上亲了一下:“……想什么时候可以赋予行动。”   江晚晴咬了咬牙:“你这七十年……白活了。”忍了又忍,终没把下一句‘老不正经’说出口。   凌昭不生气。   对她,其实他很少有真生气的时候。   他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七十年,是太久了。”   从前治理国家,总有无止境的大小事宜等他处理,只要他想,就不会有空闲下来的时间。   而现在。   他太闲了。   除了他并不是很喜欢的课业,没什么别的繁琐事,他能想的只有她,这一想,就变成了旖旎的绮思。   白天那几个人没说错。   他的确想女人了。   回过神,只听身边江晚晴在那里小声咕哝:“凌熔,凌煜,后一个好听。凌淑……”   这名字有些耳熟。   他回想了一阵子,才想起在哪里听过。   从他自己嘴里。   那是某天他突然兴起,想到的可以用来给将来子女命名的字。   凌昭心口一暖,低声道:“你还记得。”他收紧环住她的手臂,又笑了笑:“当时随口说的罢了,你念的书多,以后你起。”   *   江晚晴原本想好了,月底就和爸妈摊牌,光是该怎么表达自己决心的稿子,就写了一页半。   结果摊牌的时间比预计早了起码一周,还是始料未及的。   那天年级组织出游,足有好几辆大巴车,凌昭他们班的坐不下,他就过来二班,当然是和她坐在一起。   去的路上还好,回程,江晚晴夜里赶稿写她的演讲,累的很,靠着窗昏昏欲睡,头在玻璃窗上一点一点的。   凌昭看不下去,习惯性地揽过她,让她靠着自己睡。   这动作太过自然,他没觉得什么,江晚晴半睡半醒之间,也没觉得不对。   然而看在其他人眼里,那就很有问题了。   不到五分钟,全车的人都知道了,一个个站起来往后看。   吴老师听一名女生报告完,又惊又怒,只当别班的坏学生来调戏他的得意门生,气急败坏地往后面走。   路上一个颠簸,江晚晴睁开眼,先看见凌昭的侧脸,安心了,唤了声:“七哥。”   他应了声。   紧接着,江晚晴愣了一下,坐的笔直:“七哥……老师来了。” 第77章   傍晚六点四十五分。   今天年级出游,大巴车准点返校,住校生都不上晚自习,陆续走了。   三楼往上,空无一人。   可三楼拐角处的教师办公室还亮着灯,在静幽幽的校园里,显得有些突兀。   办公室里,江晚晴站在戴着眼镜的男老师身后。   吴老师教书有些年头了,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上次抓到几个男生偷偷抽烟,也不过沉着脸教训一顿,此时嗓门却飙到破音的地步。   “你胆子真是大!”   “你厉害啊,真有本事,当着那么多同学的面,当着我的面,你都敢动手动脚?这还是在人前……要是没人看见,你是不是准备犯法了?!”   声音震得灯光都在抖。   江晚晴从未见过他这么愤怒。   墙上的钟突然发出一声轻微的响,快七点了。   她心里一沉。   完了,完了。   吴老师刚才打电话通知了家长,用不了多久,凌昭和她的父母都会赶过来,到时两家人一台戏的场面,只怕画美不看。   “平时你上课开小差,迟到早退,拉低班级平均分,甚至无故旷课,老师们都看在眼里,当然,你不是我班的学生,我也不会去说你什么。可是这次,大庭广众之下啊——!”   吴老师恨得咬牙切齿,数落少年的罪状。   “随便非礼女同学,影响太恶劣了!其他人要是有样学样,学校成什么了?!我一定——”   少年原本一直平静地听他怒斥,从始至终,面无表情,直到此刻。   凌昭抬了抬眼:“不是随便。”   江晚晴心底叹息。   吴老师没料到他忽然开口,愣了愣:“什么?”   凌昭说:“也不是非礼。”   ……   吴老师瞪着他,似乎想用严厉的目光,令对方感到惭愧和羞耻。然而,他死死盯了半天,少年不仅毫无悔意,而且心平气和。   ——岂有此理。   他冷笑了下:“好啊,你自己说说,你的所作所为,如果不叫非礼,那还能是什么?”   凌昭想了想,回答:“两情相悦。”   吴老师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   江晚晴听不下去,上前几步,轻轻扯少年的袖口:“你……你就少说两句。”   凌昭回头,笑笑:“总共才三句。”   江晚晴叹气,拿他没办法,一边摇头,一边转向吴老师,诚恳认错:“老师,这件事,我可以解释——”   这时,吴老师偏偏扬声打断:“我想明白了!”   江晚晴诧异地看着他,一脸问号。   吴老师指着凌昭,手指微微发颤:“不是随便,那就是故意的。你打从一开始,就对江同学怀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什么大巴车坐不下,全都是借口!你故意坐在江晚晴身边,又仗着老师看不见,在车上对江晚晴动手动脚——小小年纪,竟有这么狡猾的心思!”   “……”   “果然,你这种学生,当初就该开除了。留你在这里,就是害群之马!”   “……”   江晚晴看着他嘴巴动了动,还要再说,心知这次不认都不行了,决然开口:“老师,我和他……我们在试着谈恋爱!”   话音落地,鸦雀无声。   一片寂静中,她默默的想,两辈子加在一起,这是她当着外人,说出的最羞耻的话了。   ——这迟到的少女心。   一秒,两秒……一分钟过去了。   两分钟过去了。   吴老师定在原地,站成了人体雕像。   江晚晴抬手在他面前晃晃,没有反应。   另一边,凌昭皱眉:“试着?”   吴老师虽然石化了,可到底还在这里,江晚晴当着他,不太好意思,嘀咕了句:“……还能怎么说。”   凌昭就笑:“原来只对我伶牙俐齿。”   江晚晴脸上一红,撇过头。   凌昭语气平淡:“我认准的人,没有回头的道理。”他看了她一眼,说:“你也不准三心二意。”   江晚晴气结,正想问问他,这是从哪里得出的谬论,肩膀上沉了沉。   吴老师握住少女清瘦的肩膀,晃了两下,郑重的问:“晚晴,你别怕,你跟老师说实话,他是不是威胁你了?”   江晚晴忙摇头:“没有。”   “你有把柄在他手上?”   “……没啊。”   “是视频还是照片?”   “没视频也没照片。”   “那——”吴老师的目光带着最后的倔强,在年轻的少年少女之间梭巡,“不可能。你不是和三班的林同学在交往么!”   “我没有!”   吴老师长叹一声,神色沉痛:“原来,你是被他蛊惑了。”   江晚晴欲哭无泪。   吴老师放开她,走到凌昭面前,站定:“林昭,江晚晴和你不一样。”   凌昭:“她是女人。”   言下之意,当然不一样。   吴老师一滞,深深呼吸,压下想骂娘的冲动,语重心长的说:“江同学是年级之光,学校之光,她的未来一片光明,前途不可限量。”   凌昭看向忐忑的少女,唇角向上牵起,难得笑了笑,声音柔和几分:“是。”   吴老师欣慰地点头:“你明白就好。早恋的危害,你现在可能不是很清楚,但是老师是过来人,看过太多类似的悲剧。你们这年纪的孩子,太容易毁在一时的冲动上。你就算不为你自己考虑,难道不该为江同学着想?你这么不负责任的行为,是在拖累她。”   凌昭敛起笑意,淡淡道:“我会负责。”   吴老师嗤笑:“你能怎么负责?”   凌昭沉默,思考着用词,说:“结婚。”   吴老师神色大变,脱口道:“你们才十七岁!”   凌昭看着他,不为所动:“十七岁很小么?”   吴老师气得破口大骂:“你别装蒜,揣着明白装糊涂!我看你小子皮痒!”   凌昭眉心又拧起,语气微寒:“谈吐粗鄙,怎配为人师表。”   “你还咬文嚼字的教训起我来了?!”吴老师怒极反笑,“十七岁结哪门子的婚?你是缺乏常识还是脑子有病,你以为几岁就能结婚了?”   江晚晴深怕凌昭一张口,说出耸人听闻的话,惹得吴老师报警,小声提醒:“你想想这是在哪里!”   凌昭低头,见她又是紧张又是着急,抬手摸了摸她软软的头发:“听你的。”   吴老师看着他们就像一对甜蜜的小情侣,对江晚晴不禁产生了几分失望,摇摇头:“晚晴,你……你为什么这么不知自爱。”   这话一出,凌昭的脸彻底冷了下来。   他往前一步,逼近。   吴老师下意识地后退,退了几步又停下,可不知怎么的,莫名觉得心虚。   一定是……一定是因为现在的学生营养太好,发育太快,十几岁的年龄,长的比他还高,必须抬头仰望。   可是带过的班级里明明有更高大的学生,却从未有一个,让他一再退缩。   吴老师有些恼怒:“你想干什么?恐吓老师吗?!”   少年冷冷的,“我见过的教书先生里,你是最令人生厌的一个。”   有那么一刹那,吴老师确定自己停止了呼吸。   少年漆黑的眼眸森冷又阴沉。   他连退几步,几乎退到墙边。   身高……对,一定是身高。   身高一米八,气场两米八。   这……这真是个高中生?   幸好,走廊里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   家长们来了。   时隔多年,江家再次开起了紧急家庭会议。   已经晚上九点多钟了。   福娃本来快睡着了,听见动静出来,站在楼梯口探头探脑的。张英华看见了,赶紧上去哄他睡觉。   江元毅又在客厅里吞云吐雾。   张英华回来的时候,都快十点了。   客厅里没人说话。   张英华坐下,推了推丈夫的胳膊,催他把烟给掐了。   江元毅脸色铁青,拿起茶几上的烟灰缸,摁灭烟头,总算说了今晚的第一句话:“搬家吧。”   江晚晴抬眸。   张英华叹气:“晚晚,林家的那个孩子……整天不学好。你有交朋友的自由,其实爸妈也不是一定反对你早恋,实在是那个人……”她紧紧皱着眉,不知怎么说才好,又是长叹:“如果是林晋的话——”   江元毅冷冷截断,掩不住的暴躁:“哪个姓林的都不行,当初搬过来就是个错误!”   江晚晴依旧没出声。   江元毅沉默了会,丢出问题:“什么时候开始的?”   江晚晴说:“很久了。”   “从那小子出院开始?”   “……算是吧。”   “我记得跟你说过,他纠缠你,这是他的问题,你不需要内疚。”   “不是因为内疚。”   “那还能是什么?该不会你真的喜欢他?”   江晚晴双眼垂着,点了点头。   江元毅怒道:“不可能!我女儿不会看上不学好的小混混!”   江晚晴低声说:“他改了。”   江元毅摇头,一字字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还太年轻,不懂!”   “你吼什么吼?”张英华瞪他,“你也知道她年纪小,你这个态度她能听进去?你先上去吧,别来掺和。”   江元毅没反对,当即站了起来,走了两步又回头:“明天我去林家,这事我来处理。”   江晚晴起身:“爸,我追的他啊。”   江元毅压根听不进去,冷笑了下:“……也就能骗骗涉世未深的小姑娘。我倒要看看,当着我的面,他还有什么好说的!”   江晚晴目送他的背影走出客厅。   张英华倒了一杯温水,递过去:“晚晚,别怪你爸,他太担心你了。”   江晚晴笑了笑:“我知道的。”   张英华抬手,摸摸她的头,轻声说:“你一直是个好孩子……唉,你跟妈妈说实话,你会和那孩子在一起,是因为心里过意不去吗?”   江晚晴双手捧着茶杯。   过意不去?   当然有,可远远不止。   “曾经觉得,欠他太多,一辈子都还不清。”茶水的温度穿透掌心,一点点驱散来自记忆的寒意。她看向神色担忧的母亲,目光沉静而温柔:“现在,我只想和他在一起,无关亏欠,就是不想离开他。”   张英华面容凝重,不语。   江晚晴又说:“我不搬家,也不分手。”   她的一生,很少有值得倾尽全力去争取、去坚持的东西。   从前是不顾一切的想要回到现代,而现在——   “……我决不放弃他。”   江晚晴睡下的时候已经过了半夜十二点,夜里一直浅眠,睡了一会儿就会惊醒,看一眼窗帘后的天色,听一听房间外的动静。   江元毅说了,早上他就要去林家,就算拦不住他,她总要和他一起去。   就这么半睡半醒地熬到天亮,她梳洗完,坐在床上等待。   七点整,爸妈的主卧房门开了。   今天是周六,不用上课。   江元毅看了她一眼,“起来了?先吃早饭。”   江晚晴只能点头。   福娃还没起床,张英华也没下来,父女两人面对面坐着。   这可以说是江晚晴吃的最安静的一顿早餐了。   啃完面包,杯子里的酸奶还剩下小半,她看见江元毅站了起来,忙开口:“爸——”   刚喊了一声,门铃响了。   这么早会有谁来?   江元毅也是这么想的,他一边纳闷,一边过去开门:“谁啊?”   门一开,少年与他四目相视。   江元毅愣了下,心里不禁有些上火,暗想这小兔崽子好大的胆子,他还没找过去,自己居然送上门了。   他站直了,摆出家长的气势,问:“林昭是吧?你找谁?”   “找您。”   听到对方的用词,江元毅的气多少消了一点。   态度尚可。   他板起脸,心里想的半点不露出来,又问:“找我有事?”   “是。”少年答的坦然,目光不躲不闪,“事已至此,我来提亲。” 第78章   江元毅以为听错了。   于是,他再三确认:“你来干什么?”   “提亲。”   “再说一遍。”   “提亲。”   “你家长呢?”   “在家。”   “他们叫你来的?”   “算是。”   “他们让你来干什么?”   “道歉,认错。”   “所以你现在是……?”   “提亲。”   ……   他问一句,少年答一句,语气平静,过于理所当然,仿佛此时此刻,他不过是在例行问好,而不是一再的语出惊人。   凌昭从容的态度太有说服力,有那么一刹那,江元毅甚至怀疑是自己大惊小怪了。   他很快回神,脸色难看:“你跟我过来。”   屋里,江晚晴听见动静,已经走了过来,见状,第一反应就是跟上沉默的少年。   凌昭倏地停下,低头看她:“早饭吃了?”   江晚晴苦笑:“你还有心情问这个。”   凌昭笑了笑,温声说:“你在这里等一等。”   江晚晴摇头。   凌昭说:“他是你父亲,我有分寸。”   江晚晴哭笑不得。   有分寸……有分寸还把提亲两个字挂嘴边!   江元毅看他们眉来眼去,忍不住重重咳嗽了声。   江晚晴转过头:“爸,你要和他谈谈吗?”   江元毅:“你别管。”   江晚晴站到父亲面前,言辞恳切:“不管以前怎么样,他已经改了,时间总能证明一切。我知道我让你很失望,可只要你能给我们一个机会——”   “我和他单独谈。”   “爸!”   江元毅冷哼一声:“刚才他不是也说了?你去忙你的。”   江晚晴好笑又无奈。   父亲这会儿正在气头上,对凌昭就差不共戴天了,没想到还能在某个点上,和他达成共识。   江晚晴动了动唇,欲言又止,轻叹:“……好吧。”   说着,又转向凌昭:“那两个字,你还是别说了。才这年纪……说出去叫人笑话。这里毕竟不是……你知道的。”   凌昭安抚:“今天提亲,未必明天就要举行仪式。”他顿了顿,语气淡了:“可白纸黑字写明白总是最好,我也安心。”   江晚晴一怔:“怎么还要白纸黑字?”   他轻挑眉:“怕你不认账,怕别人不认账。”   江晚晴听他又提起这茬,急道:“当时那情况,我不是跟你说了——”   少年不为所动:“一朝被蛇咬。”   后面那半句,省了。   江晚晴低着头,分不清羞愧多一点,还是窘迫多一点,这个节骨眼上又不能为自己辩解,脸色越发红。   凌昭见她这样,黑眸浮起一丝笑意,俯身,在她眉心轻轻吻了吻。   “逗你的。”   江元毅瞪着眼,继续大声咳嗽。   ——见过嚣张的,没见过他妈这么嚣张的。   这才什么时候,林昭就已经目中无人了,当着他的面亲他女儿,万一以后真成了,那眼里还有他这个老丈人吗?   不对。   他为什么要做这个假设?   他才不会要这种不求上进的女婿!   “你跟我过来!”   两分钟后,书房。   江元毅和邻居家不成器的坏小子面对面坐着。   这一晚上,他本来考虑了很多,甚至抽空自我反省了。   昨天面对女儿,他的态度不该那么强硬,不该冒险激起女儿的反叛心理——他是想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   但是林昭的这一系列骚操作,极大地挑战着他的理智和忍耐力。   在他眼里,这除了皮囊一无是处的小伙子就是个贼,企图盗取的还是他生命里最重要的宝贝,他的掌上明珠。   “你刚才说,你来提亲。”   “是。”   江元毅又是一声冷哼:“你把婚姻当儿戏吗?你凭什么娶我女儿?”他点起一支烟,有些嘲讽:“凭你爸妈给你的底气?”   凌昭直视他:“我的底气只能是您女儿给的。”   江元毅呛得直咳嗽,好不容易咳完了,怒道:“晚晚才几岁?她一时昏头,我和她妈妈不会坐视不理。”   凌昭颔首:“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您和妻子当然有权干涉。”   江元毅皱眉。   少年自始至终不卑不亢,十分礼貌。   这倒是和江元毅印象中的林昭不同。   原本,他认定林昭这样的叛逆少年,对晚晚只是一时兴起,晚晚不理他,他自讨没趣也就放弃了。后来,林昭跳楼了,他更觉得少年冲动任性,丝毫不懂得为父母家人考虑。   一个对自己的生命都无法负责的男人,怎么值得他托付最宝贝的女儿。   不存在的。   可今天,坐在他面前的少年,却是出乎意料的沉稳。而且,林昭对于看似荒谬的提亲言论……好像是认真的。   江元毅吸了口烟,“说下去。”   “我会娶晚晚——”   “晚晚是你能叫你的?!”   “我会娶江晚晴。”凌昭改口,一字一句,说的平淡,就像陈述一件迟早会发生的事,“至于条件,由您决定。”   “口气不小!”   江元毅眯起眼,看了他一会儿,起身开门:“我也不为难你。等你考上正经大学,再来跟我说这句话。”   整整一个早上,江晚晴如坐针毡。   凌昭离开后,父亲没有再提搬家的事,坐在客厅里看了会儿经济杂志,后来又回书房处理几份文件。他走到哪里,她就默默跟在后面。   江元毅看的好笑,故意板起脸:“跟着爸爸干什么?像个小跟屁虫,又不吱声。”   江晚晴低着头,还是一向乖巧的模样,眼神却是少有的坚定:“爸……我很少求过你,就这一次,你信我一次,给他一个机会。他会证明自己……我也会。”   江元毅叹气。   女大不中留啊,这还没大呢。   从小到大,江晚晴一直都是很佛的性子,几乎就没开口要求过什么,有好东西,送给她,她当然高兴,不给,她也从不强求。没想到难得开一次口,竟然是为了个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的小子。   想到这里,他更苦闷。   中午的时候,张英华在厨房里做饭。   福娃闻着香味下来,嘴里含着棒棒糖:“姐姐,刚我看见皇叔来过。”   江晚晴说:“你叫我姐姐,也叫他哥哥吧。”   福娃哼了一声:“我才不,我偏不。”他舔了会儿棒棒糖,又问:“他来干什么?”   江晚晴轻声叹息:“提亲。”   福娃惊讶:“空手?他怎么好意思的。”   江晚晴:“唉?”   她是从没往这方面想,江元毅当然也不会。   然而就在这时,门铃又响了。   张英华冲着外面叫:“老公,开下门,我走不开!”   江元毅就去开门,看见去而复返的人,愣了愣:“怎么又是你?”   凌昭一手拎着一对鸽子,另一只手拎着一只伸长了脖子叫的活鸡:“早上来的急,差点失了礼数。”他把东西放下,对着惊愕的男人略一颔首,转身就走。   江元毅看着他,呆了好一会儿,才叫起来:“等等!你这个人——”   对方早已走的影都没了。   他只好拎起地上的东西,抬头看见二楼的江晚晴和福娃,哼了一声,走进厨房。   张英华正忙得额头上冒汗,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看见江元毅手里的鸽子和鸡,傻眼了:“你发什么神经!明知道我不会杀鸡,你还买回来,存心折腾我!”   江元毅张张嘴:“这哪里是我——”话没说完,张英华就把他推了出去,气的他咬牙:“都怪那个臭小子!神经病!”   福娃吃着棒棒糖,看了好一会儿的戏,咯咯笑了两声,转过头:“姐姐?”   江晚晴正出神,听见他的声音,回神:“嗯,什么事?”   福娃摇头晃脑的:“没什么。你干嘛笑那么开心。”   江晚晴低眸,唇角弯弯的。   “……有吗。”   深夜。   父母的主卧没动静,灯关了,福娃也睡下了。   江晚晴披着一件风衣,轻手轻脚出去,站在阳台上,往旁边看,果不其然撞上凌昭含笑的视线。她轻轻咳嗽了下,本想责备他自作主张提什么亲,话还没出口,唇角便忍不住上扬,低笑起来。   凌昭问:“笑什么?”   江晚晴说:“我妈连杀鱼都不会,你送鸽子送土鸡,害我爸被念了一顿。”   凌昭走近,“我会,明天我过去一趟。”   江晚晴侧眸,看着他。   今夜无月,只有远处泛黄的路灯。   少年衣衫单薄,看起来熟悉又陌生。脸不是从前的他,声音更不是,可语气中的理所当然和笃定,与记忆中的帝王如出一辙。   这让她温暖,又安心。   她开口:“你就不怕我爸让你吃闭门羹吗?”   凌昭笑了笑,不怎么在意:“那就等,现在又不忙。”   “现在?”   “对。”他看了她一眼,笑意渐深:“你父亲说,想娶你,必须考上好的大学。以后学业繁重,总会忙一些。”   “我给你补习啊。”   “好。”   江晚晴趴在阳台上,整个人都是放松的,随意的问:“你以后考什么学校?”   原本以为他肯定会说,跟你一样。   结果,他回答:“公安大学。”   江晚晴一下子站直了:“警察?”   凌昭瞥过来,挑了下眉:“怎么紧张了?”   江晚晴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摇了摇头:“没有,只是惊讶。”   凌昭没说什么,用手撑起身子,轻轻一跃,潇洒落地。他微弯下腰,盯着她看了会儿,直看的她心虚了,才伸手点在她额头上,戏谑:“撒谎。”   江晚晴迟疑:“太平盛世——”   “太平盛世。”他自然的接话,“想做点自己喜欢的事。”   江晚晴默了默,嘀咕:“……说的好像当皇帝不是自愿的。”   凌昭坦然,“一半一半。没那么好。”   江晚晴问他:“那在北地打仗,你又喜欢吗?”   少年眉目不动:“原来一直过的不错,直到你嫁了人。”   江晚晴萎了下去,不吭声了。   她想,哪天真结婚了,她一定要让他先签个协议,不准动不动扯旧账,不然以后结了婚,她不就没翻身的余地了,吵架永远赢不了。   转念一想,没这必要。   他一向让着她。   凌昭站在她跟前,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碎发,低声道:“可惜没有弓箭。”他微凉的指尖轻触少女耳后的肌肤,语带惋惜:“提亲没有大雁,寒碜了点。”   她说:“没关系,你在这里也猎不到大雁,没准还犯法。”   他微笑,声音更轻:“那时候,总想着到尚书府说亲,要有一对大雁,珍禽异兽——虎皮都准备了两张,最后没用上,看着心烦。”   江晚晴低下目光,问:“你猎的?”   他颔首。   江晚晴沉默了会,抬眸看他,“太危险。”停顿片刻,终于鼓起勇气,“七哥,你要考警校,那就考吧。可你答应我,这辈子来之不易,我们……我们好好的。”   凌昭揽她入怀,拥住:“没什么可怕,我护着你。”   “护一辈子。”   “好。”   “也要保护你自己。”   “好。”   “还有——”   少年看着她,等她往下说。   “比起鸽子和鸡,你先存钱买戒指。”江晚晴举起手,让他看她光秃秃的无名指,哭笑不得:“哪有你这么求婚的!” 第79章   六年后。   婚礼订在酒店最大的礼堂,包场。   聂松因为猜拳输给郭胜,不幸失去了第一伴郎的身份,但这么重要的日子,他不想出丁点差错,赶在宾客还没来之前,就到了酒店。   匆匆上楼,婚庆公司和酒店的工作人员还在里面忙碌。   大厅外某个方向,传来十分诡异的啜泣声。   聂松整理了下西装,循着声音过去。   原来是个十岁出头的小男孩,正蹲在角落里,抱着头呜呜呜的哭。   他拍了下对方的肩膀:“喂。”   男孩吓了一跳,转身看见是他,松了口气,抽抽搭搭的说:“你吓我干什么?真烦,让我一个人呆着,我不想说话。”   聂松认出他,抱着手:“福娃,你姐姐出嫁的好日子,你在这哭哭啼啼的,像话吗?”   福娃显然不想搭理他:“你是警察,能随便请假的吗?”   聂松笑笑:“再忙,兄弟结婚总要到场啊。”他见小男孩吸着鼻子,笑着揪他耳朵:“瞧你的样子。你姐姐嫁的多好,你有什么不满意的?”   福娃拍开他的手,“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没办法,还不让我哭两嗓子?我在感慨身世坎坷,你又不懂。”   聂松忍不住笑了:“还身世,你这臭小子……”他两手插进口袋,看着礼堂的入口,“要我说,你们家还真难伺候。当初说好了,林哥考上大学到了年纪就结婚,结果考上了大学,又要等毕业,毕业了,还得是公务员,等呀等,总算给等到了——”他瞪了男孩一眼,“你还在这哭丧。赶紧擦擦脸,给老子笑出朵花来。”   福娃警惕地站起来,离他远远的,“注意你的态度,当心我投诉你!”   聂松作势要抓他,他一个闪身跑远了。聂松笑了声,往里面走。   原本按新婚夫妻的意思,婚礼要办纯中式的,不用太隆重——如果按新郎的意思,那就是新娘拜完堂直接送洞房算了,不用陪他敬酒。   这个提议遭到了双方父母的一致反对。   都是生意场上的人,儿女的婚姻大事怎么能敷衍,亲戚朋友肯定要请,有业务往来的也要。   经过协商,最后变成了中西结合的模式。   聂松看了眼手表。   宾客陆续到了。   聂松帮着招待,刚和几个认识的同学说完话,一回头,竟然看到个稀客。   林晋。   照理说以他的身份,出现在这里没什么好奇怪的,可这几年,听说他在国外读硕士,难得回国,加上和他哥哥不对付,关系早就降到冰点,大家都默认他不会来。   他走过去,“好久不见了。”   林晋脸色漠然,指了指放在桌上的红包,“礼金。我还有事,先走了。”   聂松咳嗽了声:“好歹是亲哥的婚礼,留下吧。”对方不为所动,他无奈:“该不会上学那会儿的事,你还记仇?……都多少年了,至于吗。”   林晋没理他,目光停留在门口的巨幅婚纱照上,神情复杂。   聂松说:“拍的很好看吧?”   林晋转身走人,面无表情:“难看。”   郭胜刚好过来,和林晋擦肩而过,等人走远了,才指了下:“林晋?”   聂松耸肩,“送了红包就走了。”   郭胜噗嗤笑出声:“这小子还记仇呢?当年嫂子和老大谈恋爱,他死活气不过,明明是个一辈子没打过架的高材生,偏要挑衅他哥,结果被修理惨了——哈,高中的事记到现在,服了他了。”   江晚晴先一步回新家。   新房布置的很喜庆,窗户贴囍字,红被子红枕头,被子上绣百子千孙的图案,这款式还被裴珊珊吐槽过俗气。床头柜上放着两叠小红包,等下如果有人闹洞房用的。   婚礼仪式结束后,她陪凌昭敬酒,用的是饮料,他喝的可是货真价实的酒,还是白酒。   江晚晴想起就头痛。   当时,本可以提前把白水灌进酒瓶,却被凌昭拒绝了。   “难得高兴一回。”   左等右等没见人影,她有点着急,拨通郭胜的电话。   郭胜很快接了:“嫂子吗?我们到了,已经在楼下了。”   江晚晴把手机塞进外套口袋,抓起钥匙,往大门口走,想着凌昭如果醉了,郭胜一个人可能应付不来,她去帮一把手。   结果才刚换好鞋,外面响起指纹开锁的声音。   她一愣,抬头。   进来的只有凌昭一人。   男人身材高大,眉目比起年少时,硬朗不少。他看见江晚晴,问:“你去哪里?”   江晚晴探头看他身后:“郭胜呢?你怎么样,头晕不晕?”   凌昭关上门,“回去了。”   江晚晴愕然:“你没请他上来坐坐?还有其他人呢?”   凌昭换上拖鞋,好笑:“各回各家。”他身上带着酒气,眼眸却清朗,浮着笑:“新婚夜,我来洞房的,他们跟着成何体统。”   江晚晴脸上一热,撇过头:“早知道就你一个,我蒙着红盖头坐床上多好。”   凌昭握住她手腕,顺势将她带到怀里,“别,明天戴着。”   江晚晴笑着瞪他,“你喝醉啦?今晚洞房,你叫我明天戴?”   凌昭圈住她,下巴抵着她的头发,缠绵了会儿,双手捧住她的脸,语气温柔:“我想看看你。”   江晚晴没挣扎,轻轻嗯了声。   他用指尖描绘她的眉、眼,最终点上朱唇,迟迟未动,只有目光越发柔和。   似醉非醉,似醒非醒。   这一生,终究是看不够的。   江晚晴唤了声:“七哥。”   凌昭俯身,吻住她。   余生很长。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啦。   如果不是坑太久,结尾肯定能处理的更细一点,我的锅tat   有机会的话,以后会修一下。   然后几件事:   首先说好的惊喜,一天之内在这章留评的童鞋都有100点小红包。   第二,先帝的番外会在这两天放微博,指路看文案。   第三,我记得坑掉几个月的那章没发红包,咳咳内个,我知道肯定有很多人骂我对不对,我的金刚钻石心恐怕承受不住,所以评论我就不看了,今天中午12点我在微博统一发个红包致歉。   第四,这个月底前开新文,下篇开《您的绿帽请签收》,到时文案和文名可能会改。   最后。   谢谢,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