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该死的修罗场!》 作者:青花燃   【文案】   三界一众大佬忽然发现,天极宗新收入宗门的那个小师妹鱼初月,和百年前意外陨落的第一美人生了张一模一样的脸。   那一位,可是众大佬的白月光、心头痣、俏知己、好妹妹。   于是鱼初月被迫开启替身修罗场——   正道剑尊:“女人,认清自己的身份,你永远只可能是她的替身。”   魔界之主:“我要不要把你炼成傀儡,让这张脸永远冲我笑呢?”   霸道妖王:“呵,生下像她的孩子,你就可以去死了。”   鱼初月:“大师兄说了,金丹期以前要好好修行,不得早恋,想拿我当替身的各位可以和他谈一谈?”   正道剑尊&魔界之主&霸道妖王:“哪来不长眼的黄毛小……小、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不敢叨扰二位修炼了……”   *   终于有一天,鱼初月不得不把自己的秘密告诉那个外表高洁如冰雪其实黑透了心肠的大师兄。   “其实,我就是当初和第一仙尊同归于尽的那个女人,狼狈为奸考虑一下?”   清冷男子笑得如同鬼魅:“这么巧,我正是和你死而同穴的那一个。   披着黑马甲的真大佬男主x身体被穿过的皮皮虾女主   1V1,HE。   一句话简介:修罗场是假的,醋自己是真的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仙侠修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鱼初月,崔败 ┃ 配角:什么种族都有 ┃ 其它:狗血小甜文 ====================== 第1章 我来撕蘑菇   登天梯。   想入天极宗,先攀登天梯。   长长的白玉阶,无论怎么走,也看不见尽头。   玉质剔透,凝神细看,能看出底下有缥缈的纯白玉髓在流动。   这是仙灵玉,做阵用的。   登天梯是一个巨大的禁制法阵,只有心智坚韧者才能攀上山顶,拜入宗门。   听起来非常高级玄乎,但鱼初月觉得,这个禁制的原理其实就是鬼打墙,想要上山,就别想那些有的没的,闷头一直走,表情做到位,早晚能被某个巡视的大佬相中顺走,还会被赞一句“此子心性绝佳,成得大器”。   破阵,就是这么简单。   她压低了眉眼,唇角微抿,一步一步稳稳向上走。   坚毅、沉静、一心向道。   然后她开始神游天外。   上一次爬石阶,什么时候了?   应该是踏青吧,记得那日细雨绵绵,隔壁的少年长身玉立,悄悄把油纸伞斜到了她的头顶上。   春雨打湿了他的半边衣裳,寒风吹红了少年的脸颊。   他悄悄说,“待我考取功名……”   后面半句听不清,她也没好意思细听,推开伞,跑进牛毛般的小雨中,像一条活泼的小鱼。   鱼初月低下头,看了自己的指尖,一眼。   轻轻一捻,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伞骨的触感。   然而她早已忘记了少年的模样。   就在那天夜里,一个带着系统的穿越女霸占了她的身体。   穿越女用高高在上的语气,向系统吐槽鱼初月有多土,有多废。说她生了一张绝色的脸,却不懂得珍惜利用,居然就甘心窝在一个小小的山庄,守着老实巴交的父母过日子,身边最好的男人不过是个一文不名的穷书生。真是暴殄天物。   鱼初月并不觉得自己平淡幸福的生活有哪里不好。   爹爹虽然脾气暴躁爱骂脏话,但对她们母女二人极好,在家里说话都是压着嗓门,生怕吵到娘子大人。   娘亲性子温柔,从小到大,鱼初月都没见她和谁红过脸。她做得一手非常好的针线活,每半月成一副绣品,大城里那些官家小姐都得抢破头。   家中还有一条听话的大黄狗,每天早晨叼着篮子出门,用两枚铜钱买回新鲜的蔬菜,都不重样的,可有意思了。   再有半年,一家三口就能攒够银子,在城里盘一间铺面。爹爹卖山货,娘亲继续做绣品,她,就是鱼家小铺的帐房女先生。连看门的狗子都有了。   多好啊!   她爱自己的家,她愿意过这样的生活,一家三口,平平安安、快快乐乐。   可是没有人理会鱼初月的心声。   身体被抢了就是被抢了,无人和她讲道理。   穿越女对鱼初月没有丝毫愧疚,她厚颜无耻地对着空气说,若鱼初月泉下有知,就好好学着,看她是如何用这副身体活成人生赢家,爬到世间的巅峰。   其实鱼初月并没有死。她被困在了自己的身体里面,发不出任何声音,做不了任何动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穿越女卷走了家里所有的钱,还把隔壁的书生少年叫出来,骗他把家里的现银全部拿出来给她。   带着这些银两,穿越女离开了小山庄,到附近的大城里买了漂亮衣裳和胭脂花粉,包了豪华的客栈。   那些银两,是鱼初月一家三口省吃俭用,一个铜板一个铜板攒下来的,再过半年,就可以在城里盘一间铺子。   而隔壁少年毫不设防地拿出来的钱,是他们全家攒了许多年,预备给他进京赴考的路费。   穿越女根本不知道这些银两有多重要。小小一包碎银子,一只手就能抓住,但它却是两家人多年的心血和期望。   穿越女一直在抱怨,嫌这笔钱过于微薄,都没眼看,没几天便大手大脚花了个精光。   鱼初月到今天都记得,自己当时的心情有多么崩溃。   她在梦魇中尖叫挣扎,然而没有一个人能听到。那时候,鱼初月还不知道真正恐怖的噩梦正在向她逼近。   再后来,穿越女在系统的帮助下踏入修真之途,先天道体,气运加身,周旋在无数男人中间,被称为三界第一美人。   瑶月仙子。   游戏人间,只撩不负责,害得无数家庭妻离子散。   终于,有一个愤怒的城主夫人查了她的底细,带上城卫,一夜之间屠光了鱼初月出生的小山庄。   穿越女早早就收到了消息,这位喜欢高高在上指点江山的瑶月仙子,并没有去救那些在她眼中如蝼蚁一般的凡人,放任无辜者死去之后,她在男人们面前哭得肝肠寸断,换得了无数修炼资源作补偿。   从此,瑶月仙子更是身世可怜,惹得无数大佬为她竞折腰。   那一夜,鱼初月活在了地狱中。明明身上没有半点疼痛,她却把万箭穿心、油煎火灼体验了一遍又一遍。   一边是穿越女面前堆满的奇珍异宝,一边是血染的小山庄。   听说那里,鸡犬不留。   她终于明白,坏人的坏,好人是想象不出来的。   在那之后,她再也没有无望地尖叫挣扎。她安安静静地蛰伏在自己的身体中,冰冷地看着穿越女‘征战’过一片片大地。   她耐心倾听着穿越女和系统之间的对话,学习一切她能学到的知识。   穿越女所向披靡,只要她想撩,就没有她撩不到的男人。   形形色色的嘴脸,鱼初月实在是见了太多,看到麻木。   穿越女说,每个世界,她只睡最强的那一个男人,一旦得手,就可以成功夺走这个世界的气运,让她和系统拥有更强大的力量,继续新的征程。   辗转许多世界,从未失过一次手。   冷眼看了一路,鱼初月对自己身处的世界已经不抱什么期望了。   什么正道剑尊、魔界之主、妖域之王,一个接一个沦陷在穿越女的石榴裙下,无一幸免。   穿越女信心满满,将视线转向了终极狩猎的目标。   这个世界最强的男人,天极宗宗主,灵气本源的守护者,第一仙尊。   没想到的是,那个男人,不见她。   哪怕她故意挑起了妖、魔二界大战,为人族立下了不世之功,他依然不为所动,并不给她任何接近的机会。   穿越女使尽一切手腕也见不着人,万般无奈之下,抛出一半身家,总算买通了仙尊门下四圣之一,通过关系,私自闯入守护者之域,见到了那个冰雕玉琢的男人。   他瞥来一眼,眸光仿若那熄灭了万古的冷寂星河,寒凉、漠然。   薄唇不动,却像是有低沉威严的声音响彻耳际——   “离开。”   没有半点欲擒故纵,没有丝毫回旋余地。和以往那些男人,都不一样。   鱼初月发现,穿越女乱了。   这个撩遍三界,从来把男人当作猎物的游戏人间者,她慌了。   鱼初月清晰地感知到了穿越女的心虚。眼前这个男人,眸光淡漠,却像冰鉴一般,照见她心底所有龌龊。   穿越女只能放弃了原定计划,匆匆找了个借口:“我有一个至为重要的人性命垂危,我只是想要为他求一朵金光玄灵菇来救命。仙尊若肯赐我灵药,我愿为这天下苍生做任何事情。”   鱼初月冷漠无情地点评——虽然阵脚大乱,却还记得以退为进,塑造‘深情’人设,掩盖真实意图,令对方放松戒备。交换条件不是为他做事,而是为天下苍生,更进一步退离对方警戒圈,临场反应还算可圈可点。   瑶月女仙姿容绝世,气质卓然,这般委屈小意,真真是我见犹怜。   不料,男人却阖上了双眼,薄唇微动,只吐出一个字:“滚。”   他的声音和他的长相一样冷。   低沉,冷进了骨缝里。   鱼初月留意到,在他身前,有一枚菱形的紫色缝隙,悬浮在虚空中,看起来好像不是很稳定。   他平抬着一只手,手背上隐隐能看见两三条青筋。   所以,这个男人正在很专心地做什么事情。   穿越女从来没有这样丢过脸。她恼羞成怒,半试探半认真地用她最漂亮的一式绝技‘九昭舞’向他攻去。   任何男人看见这样炫美的身姿和带着薄怒的佳人,都不可能下得了真正的狠手。   “对不住了仙尊,今日,我必须带走一朵金光玄灵菇,哪怕与你一战!”   她是自信的。在系统的帮助下,她横扫三界机缘,实力已然站在巅峰。   既然这个男人油盐不进,那她便让他瞧瞧,她并不是空有脸蛋身材的草包花瓶,而是一位有能力与他一战的真正强者。   其实鱼初月很想吐槽。金光玄灵菇就长在守护者之域的边边角角,真想要那玩意,径直采一朵带走就是了,这个大冰块仙尊此刻忙得很,根本不会多看一眼这什么破蘑菇。   一步错,步步错,在这个男人面前,穿越女已然暴露了全部心思,谎言显得更加拙劣不堪。   穿越女疯狂作死。她吃准了对方不忍心下狠手。   没想到的是,那个男人眉目不动,却是凝意成剑,那斩破苍穹的一剑,轻易破去了穿越女的绝技,不但令她吐血倒飞身受重创,还把系统都给打飞了!   鱼初月是眼睁睁看着系统被打爆的。   它是一面泛着光的正方形光体,被那剑意生生逼到破体而出时,光体上疯狂地闪烁着红芒,‘滴滴滴滴’叫唤个不停。   “侦测到空间裂缝,呼唤精准打击!侦测到空间裂缝,呼唤精准打击!”   那个男人看了一眼,冷白的手划破虚空,一把攥住这个东西,将它捏成了一堆扭曲的发光线条,顺着指缝缓缓淌落。   自从被穿越女霸占身躯以来,这是鱼初月第一次感觉到了‘痛快’。   穿越女肝胆俱颤。系统被这个恐怖的男人灭了,下一步,他自然是要灭了她。   此刻的穿越女修为已臻大乘,当即元魂离体,慌不择路向外逃去。   一道赏心悦目的剑芒划破虚空,斩得她神魂俱灭。   不,还没有。   鱼初月知道,穿越女得了一件秘宝,叫做杜鹃血,藏在元魂之中。此刻,杜鹃血保下她最后一丝残魄,直直下坠,落在了仙境角落一枚金光玄灵菇之上。   ‘撕了那朵蘑菇!’鱼初月在心中呐喊。   然而,男人身边的那道方才就不太稳定的紫色缝隙彻底爆发了。   只见星星点点的黑烬自缝隙之中飘出来,所经之处,连空间都被撕裂。仙境中狂风大作,一切都变得扭曲,即将被吸入裂口,就连那个男人的仙剑上,也瞬间被烙出一道可怕的裂纹。   “守不住了?”他低吟一声,单手掐诀,身体化为一道泛光的冰雾,渡入仙剑之中。   仙剑之中,光华大炽。   它镇向那道裂隙。   清气荡向四方,裂痕、黑烬,尽数老老实实向着剑尖汇聚,眼见便将随之一道,封印回虚空之中。   就在即将功成的霎那,却见一缕细若游丝的黑色光线缠上了剑尖,与之僵持。   是那‘系统’最后的残余力量!   眼见,那空间裂缝又有复起之兆。   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鱼初月发现,自己拿回了身体的控制权!   失去身体已经三百年了,她都快要不记得有手有脚是什么感觉。   三百年的黑暗牢狱,让她行动十分不灵便,但这并不妨碍她跌跌撞撞冲向战局中心。   她握住了剑柄,恐怖的撕裂感顿时席卷全身。   拼着魂飞魄散、神魂俱灭,她用上了全部的力量,抱住那柄剑,狠狠向下一镇——   轰。   眼前,尽是白光。   身体变得很轻很轻,心情也轻飘飘地,一直向上浮。   那一刻,鱼初月心中在想什么呢?   不是为了苍生,不是为了大义。她想的是,穿越女和系统在做的事,她拼上性命,也要给它搅黄了!   她没想到的是,闭上眼,竟然不是终结。   再醒来,她躺在家乡的小山坡上,不再是大乘修士,而是恢复了十五岁的凡人身体。   她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一场很长的噩梦,梦醒来,爹爹娘亲和大黄狗,都还在家里等着她。   遗憾的是,下山一看,发现家乡已经面目全非。   找人一问才知道,距离她‘死’在天极宗,已过去了百年光阴。   百年前,第一仙尊以身殉道,仙界剧震,世间灵气紊乱,三界动乱,妖、魔入侵凡界,时隔百年,仙人斩妖除魔,堪堪恢复了现世太平。   鱼初月茫然了几个时辰,然后便遮掩了容颜,一路采集山果果腹,寻到了天极宗设在凡界,专门招收新弟子的宗门驻地。   天极宗招人不易。爬那登天梯又苦又累,一万个里面难得上去一个,上去了还要被挑肥拣瘦,最终能成功入门的寥寥无几,久而久之,再无人愿意去碰壁,天极宗招不到新人了。   没有新鲜血液也不是回事,只好放宽条件,广撒网,满世界捞修仙苗子,连凡界也不放过。   十分求贤若渴。   鱼初月走进驻地的时候,几个管事看向她的眼神,让她以为是不是误入了什么黑店——实在是,太饥渴了。   于是她在凡界驻地报名之后,立刻就被热情过度的管事们送上传送阵,来到了登天梯,连水都没来得及喝一口,就开始攀爬这无尽的白玉仙路。   要问她来天极宗做什么?   当然是要,优雅地、礼貌地,一缕一缕,活活撕了穿越女附着的那朵烂蘑菇!既然上天给她一次机会,还能够站在这里,她要做的,当然是手刃仇敌,让穿越女尝尝千刀万剐的滋味!   想到穿越女,鱼初月呼吸微乱,心底浮起了狠绝和恨意。   为了报仇,她甘愿付出一切!   ‘不,此刻还不是发泄怒火的时候,我在爬登天梯,被人看着……想撕蘑菇,得先入宗才行。’   鱼初月迅速冷静下来。   就在她缓缓地长吸一口气,压下暴戾情绪之时,眼前忽然白芒一闪,光影变幻,瞬息之间,她已离开了白玉登天梯,双脚稳稳站在了一处仙雾袅袅的青色石台之上。   很好,表情管理做得很到位,她被相中了。   接下来,是入宗第二关。   真言晷。一个绝强的禁制。   攀上登天梯,便要接受天极宗的灵魂拷问——   “入我宗门,目的为何?”   一旦言不由心,真言晷的青灵仙石上便会渗出血一样的浓雾。敢在这里说谎的人,会被直接扔下仙山,摔个半身不遂。   说了真话,也得看合不合考官们的眼缘和心意。   鱼初月平了平心绪,唇角微弯。   “欲求金光玄灵菇。”   真言晷上,青气流转。   是真话——只是没说要用来撕罢了。   四周白茫茫的仙雾之中,传来啧啧赞叹声。   “看看我这眼光,老早我便说了,此子一望便是能成大器者。要的就是这份心高气傲,这份敢拼敢闯。”   “啧,马后炮!方才是谁说小姑娘娇滴滴一看就不行的?滚开滚开,别想跟我抢人!这个徒弟,我收定了!”   “是不错呀。目光够长远!还未入门,便已盯着首席弟子的位置了,崔败啊,这位小师妹,他日必将成为你的劲敌呀!当心保不住你首席弟子的名头哟!”   击败上一位首席弟子,奖励就是一朵金光玄灵菇。   仙雾之中,传出一个极为清冷动人的男声——   “崔败,翘首以待。”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崔败。取个贱名好养活。 第2章 低段位绿茶   青色石台上,依旧氤氲着白色仙雾,阻绝视线。   鱼初月垂眸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等待。   半晌,一道愉快爽朗的大笑声响起,是位女子。   她道:“不错!听着你们这几个老鬼的夸赞,却未露出半分骄容,此子当真是心性沉稳。”   面前的白雾终于散去。   鱼初月平静地抬头去望。   当先撞入视野的,是一间凌厉张狂,檐角横飞的紫金大殿。   廊下垂着金铃,微风拂过,煞是悦耳。   大殿上有蓝底烫金的匾额,上书“登仙宫”三个大字。   初入宗门的弟子,便是在这里被载入名册,领到弟子服饰、入门法器、身份玉牌。   殿前石阶下,负手立着四个天极宗门人,身穿玄色道袍,腰系蟒红束带,暗纹之上灵气流转,衣饰皆是有防御和聚灵效果的上品法器。   鱼初月敛衽施礼,恭敬道:“凡女鱼初月,见过各位仙人。”   行完了礼,她用带着好奇的目光不卑不亢地环视一圈,想看看那位首席弟子,天极宗的大师兄,崔败。   想要金光玄灵菇,得先打败他。   看了一圈,发现面前四位都是老头老太,年纪往五十上面走。   方才的声音明明挺年轻的……   深眼高鼻的女长者掩口笑了起来:“小鱼,你是在找你崔师兄吧?别不好意思,大大方方看就是了,宗里年轻女弟子,就没哪个不惦记崔败的!反正他谁也瞧不上,随便看,没关系!”   鱼初月:“……”   “喏,他走了。”女长者伸手指了指鱼初月身后。   她回头一看,只看见了崔败的背影。   白色道袍,长身玉立,束带随风翻飞,手中闲闲拎着一柄剑。   谪仙般的人,好似随时要融化在雾中。   单看背影便知道是个极出众的郎君。   清光一闪,崔败御剑离开。   女长者献宝一样挤了挤眼睛:“你崔师兄,可好看了!”   鱼初月回过头,正色道:“还未通过入门考验,不敢自称弟子,冒渎仙人。”   “是个老实疙瘩!”女长者拍了拍胸脯,“入我玉华峰罢,我们这边女弟子较多,考核会稍微容易些。”   “我——呸!”站在她身旁的红脸老头顿时吹胡子瞪眼睛,“睁眼说瞎话啊你!这么漂亮的小姑娘,去了你那儿,不得给轮番欺负埋汰!”   “哎哎你怎么说话的,小鱼一看就不是妖艳贱货,我们见不得的是妖艳贱货好吗?正经姑娘谁不喜欢了!哦,你这意思,去你濯日峰抡锤子打铁就合适?”   “谁说我濯日峰都打铁了?小鱼我给你说,入我门下,每天煅体绝不超过一个时辰,我保证!你别信展云彩,她那玉华峰,就是个火坑,谁跳谁倒霉!我给你说小鱼啊,进了玉华峰的女修,找不着道侣的!”红脸老头叉着腰,唾沫横飞。   “秦天老鬼你又皮痒了是不是!”女长者展云彩当即拔出了剑,劈向红脸老头秦天,两人身轻如燕,飘下高高的台阶,在殿前的广场上斗了起来。   只见绚烂剑影层层铺开,二人身姿轻盈,在宽敞的白玉广场上飘来飘去,不像打斗,倒像是炫技。   上方还站着两个人。   瘦长马脸的那位清了清嗓子,道:“看到了吧,玉华峰和濯日峰的,都不靠谱,来我长生峰,道法、剑术俱是顶流,再有……”   他以手掩口,神秘兮兮地低声道:“你崔败师兄,便是我长生峰弟子。”   见鱼初月唇角微挑,似有意动,最后一位导师不乐意了,道:“我纯虚峰,主攻炼丹制符,富到流油,不差钱!”   仙尊座下有四位亲传弟子,人称四圣,道号玉华子、濯日子、长生子、纯虚子,各占一峰,每峰座下各有两到三名徒弟。四圣轻易不会出关,他们座下的这些弟子,便是天极宗的中流砥柱,负责收徒传道以及宗门各项事务。   眼前这几位,便是四圣的亲传弟子,也就是她未来的师父和师叔伯——如果她能成功入宗的话。   鱼初月脑海里有了大致的印象。   玉华峰多女修,濯日峰炼体,长生峰剑道双修,纯虚峰有钱。   接下来,她便要选一峰,接受考核。   去哪呢?   想要撕蘑菇,先得入宗才行。   鱼初月犹豫片刻:“请问,上一位拜入宗门的师兄师姐,入的是哪一峰?”   此言一出,瘦长马脸那位立刻就笑了。   “正是我长生峰。小鱼儿你这个问题,可问在了点子上!他们那三处啊,已有七八年不曾收录过新弟子啦!要问为什么?当然是因为考核方式太不人道哇!那简直叫做惨绝人寰!千军万马挤不过那根独木桥!所以说,选我长生峰,最易过关,没毛病!我叫白雾非,徒儿请随我过来。”   打斗中的那两个‘嗖嗖’飞了回来。   “嚯!白雾非你要脸不要!你长生峰,上次收徒不也是六年前么!”展云彩吊起了柳叶眉,“你怎么不说,那新弟子才入宗不过半年,就被你们师兄弟三个生生给骂跑了,到现在都还没有找回来!”   眼见这两个又要重新捉对厮杀起来,富到流油纯虚峰导师开口了:“抓阉吧!难得来一个,本是好事,再这么下去要伤和气了!”   四个人立刻摩拳擦掌,面露狞笑。   这下,鱼初月是真真切切地觉得,自己进了一间黑店。   简直就像一头瑟瑟发抖的待宰小羊羔。   纯虚峰的胖导师祭出了金骰子。   仙家的骰子,自然和凡物不同。   转起来好像不打算停了。   鱼初月趁机问道:“听闻,第一仙尊已在百年前殉道?”   想知道那些蘑菇还在不在守护者之域。   “哦,祖师爷啊,”展云彩两眼盯着晃动的骰子,随口回道,“不用管那个,祖师爷他就算活着,也就是终年看守灵气本源罢了,如今人剑合一,尸体镇那儿,守得更结实!”   长生峰的白非雾应和道:“安心安心,没了祖师爷,咱天极宗弟子出门依旧横行三界!”   红脸秦天和富得流油的胖子齐齐咧嘴一笑:“没有错。”   鱼初月:“……”这仙界第一宗,好像和她以为的不太一样。   每次这些人挨个一开口,都能把她打岔得暂时忘了蘑菇的事儿。   大金骰子又转了一会儿。   鱼初月敏锐地发现了另一件很不对劲的事情。   结丹便能延寿三百年,驻颜。元婴寿八百,可返童颜。   四圣座下的亲传弟子,天极宗的中流砥柱们,哪个修为都在化神以上,为什么眼前四位都是老头老太?   她怕是进了个假的天极宗?   鱼初月鼓起勇气:“请容我僭越,多问一句,诸位,都是什么修为?为何没有驻颜?”   那四人对视一眼,纷纷笑开。   “老招不着人,他们琢磨着,是不是年轻的模样看起来很不严肃正经,影响了风水。”展云彩笑道,“我就说嘛,修仙之人,搞什么迷信!这不,被小徒儿嫌弃了!”   鱼初月:“……”总觉得这话哪里有点怪怪的。   濯日峰的秦天率先回复了容颜。仍是个红脸,不过是个年轻英俊的红脸,看着神采奕奕,特别结实,不愧是打铁峰。   长生峰的白雾非邪魅一笑,变成个二十出头的马白脸。   纯虚峰那位是个年轻的富裕小胖子。   玉华峰的展云彩倒是个美人儿,一笑,露出两个巨大的梨涡和两粒大兔牙。   四位年轻的化神修士继续蹲在那里等待金骰子摇停,画面看起来比刚才还要更诡异了。   鱼初月不再多话,安安静静地等在一旁。   又过了约摸一盏茶的功夫,骰子终于停了下来。   那四个人头凑头看了一会儿,齐齐站起来。   秦天、白雾非,以及富得流油的小胖子面无表情,各自向着不同的方向踏出一步,瞬间消失在鱼初月面前,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懒得给。   当真是无情又现实。   看来,赢家是留下的女导师展云彩。   “很好,”展云彩眯着眼笑了笑,搓搓手,“小鱼鱼,准备迎接试练吧!”   鱼初月:“……”   这会儿她更加觉得自己上当受骗了。   展云彩,分明是一副等着看好戏的表情。什么慈爱关怀,通通都是骗人过来考试的圈套。   卑鄙!   她这下总算是知道为什么天极宗无人报考了,简直不是人干的事。   展云彩召出飞剑,抓着鱼初月,掠向后山。   她倒还算体贴,怕吓着鱼初月,没有飞很快——当然鱼初月觉得展云彩的真实心理是想要养肥了才杀。   其实鱼初月并不怕。当初穿越女瑶月在系统的帮助下修至大乘,御剑、瞬移这些,鱼初月早已是司空见惯。   她的面无表情吓了女导师一跳。   “不怕高?”   “信得过您的技术。”鱼初月礼貌客套地笑了笑。   “嚯!”展云彩小小地惊叹一声,“不错,比我想象中更要沉稳些。此刻我倒觉着,你有一成机会可以通过试练了。”   鱼初月:“……”   果然,露出狐狸尾巴了吧。   ……   展云彩带着鱼初月穿过传送阵,御剑行了百来里后,落在了一片黑乎乎的林子面前。   林子里面刮出来的风都带着一股子潮湿的霉味,鬼气冲天,一望就不是什么好去处。   为了证明玉华峰的女修也能嫁得出去,展云彩特意叫来了一对道侣,为鱼初月安排试练场地,讲解试练过程。   这对道侣看着倒是十分般配,男的面目有几分憨厚,女的娇美大气,站在一起,颇有夫妻相。   只不知为何,二人身后还多了一条小尾巴。是个容貌清秀的女弟子。   展云彩的目光落在了多余的那个女弟子身上,微微蹙眉,却没说话,只让他们安排试练事宜,旋即一秒都不耽搁,径直瞬移走了。   “新师妹长得真好看,不枉我特意缠着白师兄带我过来凑个热闹。”容貌清秀的女弟子亲昵地凑上前,“我是你师姐,林怜怜。我和你说,若是能成功进入宗门,你可千万不要理会宗里那些师兄哦,他们坏得很,最爱骗女孩子!”   鱼初月礼貌地点了点头。   少时,那对道侣先后从林中走了出来,女子一脸正色,对鱼初月说道:“我叫朱颜,我和白景龙已在林中设下了净灵阵,十二个时辰之后,阵法起效,会将聚来的怨灵尽数净化。你要做的,便是带着引灵法器,将所有怨灵引至阵心,撑到净化完成。”   “好。”鱼初月点头。   朱颜不由多看了她一眼:“你不怕?倒是很少有姑娘家不怕鬼怪的。”   鱼初月对这位沉稳大气的师姐颇有好感,她微笑着回道:“来时曾做过功课,怨灵其实就是人在生前沾染的坏习气,浑浊沉降,难以复归天地,便往阴寒之地汇聚。积得多了,易致病,攻击手段通常是用幻象骗人自伤,只要心智坚定,便无大碍。”   朱颜眸光微亮,大气刻板的脸庞上难得地浮起一丝微笑:“不错。祝你顺利通关。”   “谢谢。”鱼初月友好地笑笑。   朱颜道:“引灵法器便是这盏青铜灯……白景龙呢?”   两个人一齐扭头,望向了一丈开外。   就在朱颜向鱼初月交待试练任务时,林怜怜已悄悄把朱颜的道侣白景龙叫到了一旁。   便听得林怜怜细声细气地对白景龙说道:“朱师姐今日妆容好美,不像我,那么笨,怎么学也学不会点妆,丑丑的。”   朱颜眉心微蹙,眼睛里流露出一丝不愉,以及困惑。每一次林怜怜和自己的道侣白景龙说话,总是让她感到很不高兴,却又不知道自己为何不高兴。   鱼初月唇角勾起浅浅的嘲讽。   这种段位的绿茶,在她看来只能算是半只脚入门的水准。   鱼初月淡淡点评:“她的意思是,你好看都是因为化了妆。如果你家道侣安慰她,说她不丑,那她就会顺势表达出‘林师妹不化妆也比朱师姐化了妆好看,而且林师妹天然清纯毫不做作’这个意思,顺便再拍你道侣一个马屁。”   朱颜诡异地偏头看向她。   鱼初月露出礼貌的微笑。   那边,白景龙道:“林师妹太自谦了,你一点都不丑。”   林怜怜惊喜地掩了下口:“真的吗?原来我不化妆也和师姐一样好看吗?白师兄你是不知道,我被那些人打击得好惨,他们只喜欢浓妆艳抹的脸,像我这样连眉都不会描的,在他们眼中就是丑八怪。白师兄你真好,和那些俗人不一样!”   朱颜震惊地望向鱼初月:“厉害啊。全叫你说中了。”   又听得林怜怜弱弱地对白景龙说:“上次的事情,朱师姐是不是又生气了?都怪我太笨,连一只妖兽都打不过,多亏白师兄及时赶到,要不然我可就惨了。白师兄你多包容些,朱师姐就是这个脾气。要不,我找机会向师姐解释解释吧,唉,我们两个明明就什么都没有……”   朱颜胸中浮起一团闷气,却又说不出到底哪里不对劲。   她求知若渴地望向鱼初月。   鱼初月眨了眨眼,替她翻译:“先是踩你一脚,说你心眼小脾气坏。然后开始卖惨搏同情,让你道侣感觉到自己被一个可怜的女孩子深深地需要着,极大地满足男子的自尊心,激起保护欲。最后,不动声色地挑拨离间,让你道侣觉得你多疑、不信任他,因为他和她真的什么都没有,这样一来,他们两个便同仇敌忾,而你,被排除在外。”   朱颜望向鱼初月的目光又震撼又佩服。   只恨不得在脑门上写几个大字——小师妹快进宗来做我的贴身翻译器。   那一边,傻大个白景龙果然中计:“林师妹,不必解释什么,清者自清!”   林怜怜唇角勾起淡淡的微笑,檀口微张……   鱼初月老神在在,道:“若我所料不错,她的下一句话,必是以‘若我有白师兄这样的道侣’开头。”   只听林怜怜娇羞地说道:“若我有白师兄这样的道侣,真是尊重信任都来不及,哪里会疑神疑鬼呢?白师兄君子端方,就是朱师姐那个脾气,唉……”   往常,听到这样的话,朱颜早已内伤沤血。今日被鱼初月这么一掰扯,她心中只余好笑——分明什么也没有改变,却已隐隐觉得有些解气了。   “请问我该如何做?”朱颜虚心求教。   鱼初月道:“把道理掰给他听,若是他点头认同,问你该如何做,那便教他,只要顺着这位师妹的话说即可。比如她可可怜怜地向他抱怨,说她没有朱师姐好看,他只消回她‘不错,师妹所言甚是’,若她说自己弱,便回她‘是该潜心闭关修行去,否则早晚被逐出宗门’。包治她这病。”   朱颜郑重其事地看向鱼夫子:“那……若是白景龙不以为然?”   鱼初月摊手:“那便证明他乐在其中,不愿看清罢了。你可以考虑换个道侣或者死个道侣。”   “不错。”朱颜展颜一笑,“小鱼,多谢了!”   她低头鼓捣了一阵,从芥子戒里面掏出一叠黄裱纸,递给鱼初月。   “来,悄悄拿着。遇到凝聚成型的怨灵,便用这符纸糊它脑门。别怀疑,黑风林里面就是有成型怨灵,这是最终考核,师父不让告诉你们的。”   “多谢。”鱼初月弯起唇角。   有考官帮着作弊,何愁大事不成?   作者有话要说:  鱼初月:绿茶?本鱼已经忍三百年了,再忍,不可能。必须来一个灭一个!   第3章 谁说我是佛   一炷香之后,试练开始了。   鱼初月手执一盏古朴精致的鹤形青铜灯,走进了充满霉味的黑树林中。   这盏灯,便是吸引怨灵的法器。   阴风阵阵,脚下满是腐败的枯叶,爬满了大大小小的潮湿霉斑,两旁的树皮看起来湿哒哒的,不用摸都知道手感又黏又滑。   林间只有黑、白二色。身穿红衣的鱼初月手执一盏泛着微黄光芒的铜灯,简直就是个醒目的大火炬。   没走几步,直觉就告诉鱼初月,她身后来了‘东西’。   “瞧一瞧看一看啦!我手中的灯,可是个价值连城的宝贝!各位父老乡亲,走过路过,机会不要错过!”她把青铜灯稍微举高了一些,顺着黑树林的边缘开始行走,一圈一圈向着林子中心画螺旋线。   吆喝了几嗓子之后,她清晰地感觉到,那些‘东西’的视线离开了她的身体,纷纷聚向她高高举过头顶的引灵法器青铜灯。   此物本就有聚灵之效,浑浑噩噩的怨灵,仍保留着少许生为‘人’时的本能,轻易就被熟悉的吆喝声攫去了注意力。   “手快有,手慢无,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宝贝宝贝,来看宝贝!看看不要钱,不买没关系!吃不了亏,上不了当啦!”   鱼初月一路走一路吆喝,顺顺当当就走到了阵心。   面对拙劣的谎言时,世人通常会说“你骗鬼呢”,这句话其实并不简单,它深刻阐述了一个道理——鬼其实是很好骗的。   这不,都盯着‘宝贝’去了。   黑树林正中有一片广阔的空旷地,净灵阵铺在林间空地的中心,是一个用仙灵玉排成的八卦阵,浅淡的白光顺着八卦纹路游走,看起来极为玄妙。   鱼初月把青铜灯放置在净灵阵中,然后起身,退开几步,观察左右。   用肉眼去看,怨灵就是一些薄薄的黑雾,风起时,它们可以顺着风势发出尖利的‘呜呜’声,仿佛冤鬼夜嚎,时不时运气好,还能组成个不甚规整的骷髅头。   吓吓寻常的凡人是足够了。   鱼初月思忖片刻,离开净灵阵,走向边上的树林。   她取出割野草的小弯刀,切下一片片整齐的四方树皮,攒了厚厚一摞,带回阵中,然后盘膝坐下,捏着刀尖,在树皮内面雕刻起来。   她知道,这个净灵阵,并非十二个时辰才能生效。   如果她遇到了性命危险的话,主持阵法的朱颜便会提前催动阵法发作,净化林中怨气,当然,这也意味着鱼初月的试练考核失败了。   所以鱼初月眼下要做的事情,就是保持着优雅的仪态,磨时间,蹭足十二个时辰。   此刻,黑雾尽数聚在青铜灯上方,‘呜呜’地呼啸着,尝试向它俯冲,却一次次被林间的山风吹散。   鱼初月冷眼看着,心中大致有了数。只要自己不吓自己,这些怨气黑雾其实并没有什么威胁,真正有威胁的,是还没有现身的成型怨灵。   她把朱颜赠送的符纸从怀中取出来,整整齐齐地码在身边——成型的怨灵能够嗅到仙符的味道,藏在哪里都没有用。   她在等。   一边雕刻从林子里切回来的方块树皮,一边等待成型怨灵出现。   这黑林子厉害得很,抬头向上望,天空仿佛也被染成了黑色。果然是极其阴寒聚怨之所在。   不是仙域,而在凡界。   鱼初月漫不经心地雕刻着手中的树皮牌面,忆起从前一家三口在一起的画面,心中不禁一片黯然。   不知不觉中,周遭的风更大了些。青铜灯是法器,豆大的火焰并不会被吹灭,却会随着风左右乱晃,更显得鬼气森森。   就在鱼初月晃了晃神的功夫,眼前已出现一个身穿长衫,面无表情的老头。   鱼初月抬头瞥了他一眼。   只见这老头缺了小半边脸,不张嘴,便能从腮帮子处看见牙缝漆黑的后槽牙。   “来啦!再等两个,正好凑一桌。”鱼初月神色自然,伸手一拂,方才刻好的树皮牌便在膝前齐刷刷地铺开。   世人都熟悉的万子、筒子、条子。   老头一愣。   呆滞的目光落到牌面上,不禁咧唇笑了起来。   “好……好……好……”   他坐在了鱼初月的左手边。   鱼初月眼观鼻、鼻观心,继续等待。   曾经,她也是个听了鬼故事晚上吓得不敢睡觉的小女孩。   如今,一个不张嘴就露牙的老头坐在旁边,她却心如止水,毫无波澜。   她的心早已经变成了冰冷的容器,里面只装着一样东西,那就是复仇的执念。   第二只成型怨灵出场的时候,声势倒是颇为浩大。黑风林中飞沙走石,好不令人心惊。   差点儿把鱼初月的树皮牌给吹跑了。   结果却是雷声大雨点小,还没等到它彻底摆开攻击阵形,第一位牌友便拖着条黑雾长尾巴,怒气冲冲地杀了过去,半炷香之后,鱼初月面前端端正正坐了两个老头。   “三缺一!叫上朋友啊!”她唉声叹气。   两个老头分头掠进黑林子,很快便拎来了一个小老太,凑齐了一桌。   鱼初月微笑着,开始分牌。   怨,既然是人生前坏习气凝聚而成,这‘赌’字,必占大头。   分完了牌,她拍了拍身边那一叠符纸。   “诸位,打牌没有彩头,那可是世间最没劲的事情。喏,那边那个宝贝灯看见没有,这么多人围着抢的那个!那宝贝,便是我拿出的彩头,谁是最终赢家,谁便把它抱回家!怎么样,有意思吧?”   说完了好处,她话锋一转:“当然,输家也得有惩罚,赌注越大越有趣大家都懂的哈。看到这个符纸没有,输一局,自觉照脑门上贴一张,相互监督,谁也不得抵赖。”   “来……来……来……”   “后面来的请自觉排队!”鱼初月把双手合成个喇叭,震声吼了一嗓子。   ……   树林外。   朱颜单手掐诀,主持阵法。   “越聚越多了。奇怪,为何这些怨灵都聚在阵心一动不动,毫无攻击的迹象……”   她的指尖挑着一尺见方的光影阵图,只见黑色的成型怨灵们极为老实靠地聚于阵心,代表鱼初月的那粒红色小光点亦是平平静静,被诸多怨灵包围,却是八风不动。   宗内弟子严禁进入试练场,朱颜三人看着阵图,百思不解。   “她是不是投错宗门了?”林怜怜眼角乱跳,“我怎么觉着,这个鱼初月倒是更适合做佛修?”   的确,只有在佛子超度的时候,怨灵才会这般安静老实。   白景龙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此子怕是身负佛骨,入我天极宗浪费了!我可为她作保,送她直入无量天。”   朱颜忆及鱼夫子为她解惑的模样,嘴角不禁连抽了三五下。   那是佛性?她怎么一点儿都不相信。   只见那阵图之上,安静如鸡的怨灵们,一只接一只烟消云散了。   “果然是个天生的佛子!”白景龙激动不已,“没想到,有生之年,竟有机会送佛归西,真是善哉善哉!”   朱颜:“……”这话怎么听着怪怪的。   默了半晌,她坦言:“其实,我赠了鱼初月许多净化符。”   林怜怜直摇头:“即便有净化符,怨灵也绝无可能停在原地等人去贴呀!这其中必有蹊跷。我是觉着白师兄说得对,不能耽搁了天生佛子,还是送她去无量天比较妥当。”   这般说着,林怜怜又朝白景龙身边凑了凑,向他递了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表示二人是站在同一阵线的。   朱颜抿抿唇,垂目去看,只见阵图之上,代表成型怨灵的黑点仍在不断消失。   “白师兄,我们先去禀报师父!”林怜怜兴奋地扯了扯白景龙的衣袖。   白景龙微觉不妥,面露迟疑。   林怜怜撒娇道:“只是一起回宗而已,朱师姐一定不会生气的吧!”   她没有料到的是,在鱼夫子的指导下,如今的朱颜早已先一步看穿了她的伎俩。   就在林怜怜说出这句话的同时,朱颜贴在白景龙的身后,用一模一样的语速和语调也说了一句——“只是一起回宗而已,朱师姐一定不会生气的吧!”   一字不差,一轻一重的声音,在同一时刻,回荡在白景龙的耳畔。   白景龙睁大了眼睛,嘴唇刚一抖,便听到朱颜在身后阴恻恻地补了一句——“生气就是小心眼,妒妇,要来何用?”   他此刻正面对着林怜怜。   虽然林怜怜并没有说后面这句话,但在朱颜的精准翻译之下,白景龙竟从林怜怜的眼神里清清楚楚地读出了这个意思。   一时之间,白景龙如遭惊雷灌顶,寒毛倒竖。   心脏重重在胸腔里蹦了一下。他急急转头,望向朱颜。   只见朱颜唇角勾着嘲讽,一只眼睛里写着‘换道侣’,另一只眼睛里写着‘死道侣’。   选一个吧。   白景龙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林师妹你自回,我陪朱颜。休要再说。”他匆匆回了一句,然后径自沉静了气息,平复着怦怦乱跳的心脏,不再为外物所扰。   林怜怜委屈地张了张口,见这夫妻二人都摆出了油盐不进的面孔,只能忿忿地掉头御剑离去。   朱颜眯了下眼睛,继续盯住鱼初月这枚小红点,唇角缓缓浮起浅淡的笑容。   ……   任凭外头的人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林子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鱼初月在牌场大杀四方,把排队上桌的成型怨灵一个接一个贴上符纸,送下牌桌——有两个小老头试图反抗,立刻就被后面排队的牌友摁在鱼初月面前,贴得整整齐齐。   不知不觉就混过了十二个时辰。   净灵阵发作了。只见树林中央白芒大炽,醇厚灵气爆发,如甘霖一般,瞬间漫过整处密林。清静异香泛起,但凡触到这仙霖的零散怨灵,瞬间泯灭于天地之间,毫无挣扎的余地。   净化之后,笼罩在林子上方的浓雾尽数散去了,阳光洒落下来,照清了这一片深青色的丛林。   阵中沁出的仙雾消去了鱼初月的疲劳困倦和饥饿干渴。   阳光洒了满身,她站起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低头找到自己的鞋子穿上,慢悠悠离开了林子。   “小赌怡情,大赌要命……”   一出树林,差点儿吓了个倒仰。   只见三颗耀眼夺目的大光头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展云彩带着朱颜等人负手立在一旁,见到鱼初月,在场诸人整整齐齐双手合什,施了个佛门礼。   鱼初月:“……”我是谁?我在哪?   更叫她惊恐的是,其中一位大耳垂、慈眉善目的大佛修冲着她亮出了法器——一把剃刀。   鱼初月:“……”这是什么情况?!   原来,那林怜怜回到玉华峰,便添油加醋向展云彩述说了鱼初月奇迹般的超度过程,展云彩一听,立刻前往传音阵,联络无量天的大佛修,再度添油加醋。   结果大佛修听到的版本就是,天极宗惊现真佛转世之身,所经之处,佛骨自行放光,度化一切怨灵。   只要无量天愿出上品灵石八千枚,天极宗便忍痛割爱,出让这名绝世根骨的弟子。   大佛修一听,马不停蹄便赶了过来,准备剃度接人。   “我六根不净!”鱼初月面露惊恐,护住了自己的头发。   士可杀不可秃!   大佛修露出了慈悲的微笑:“无妨。”   “鱼大师不必自谦,”展云彩的眼睛里闪烁着上品灵石的光芒,毫无节操地说道,“只管安心随佛者归去,他日证得果位,勿忘普度众生。”   鱼初月:“……”她是大师?什么鬼大师?!   谁能告诉她,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大佛修笑眯眯地说道:“以凡人之身,便能度化怨灵……”   鱼初月恍然大悟:“佛者佛者,您误会了!我并没有度化它们,而是和它们打牌,还带彩头的那种!喏,赌注就是这盏引灵灯来着!我这样五毒俱全的,真不敢打扰佛门清净。”   她急急在身上摸了几下,摸到一张随手揣兜里的树皮牌,重重往大佛修面前一亮——发财。   简直是辣眼睛。   大佛修:“……既是误会,那便作罢。展施主,八千上品灵石,请还给老衲。”   “不行!”展云彩断然拒绝,“卖出去的弟子泼出去的水!”   弟子没了还能招。八千上品灵石可不好弄。什么也不管。就是强买强卖。   鱼初月:“……”满心沧桑。   展云彩掠上前来,把鱼初月往前轻轻一推,‘咚咚咚’地捶了捶她的后背,道:“看看这根骨!佛者我给你说,教化本就有慧根的,算不得本事。若能把这五毒俱全的教化得一心向佛,那才是真正大功德!”   大佛修:“……”虽然知道她在胡言乱语但却不知该如何反驳?   大佛修身边的小佛修道:“师父,弟子觉得不对。若非佛骨,怎值八千灵石?”   展云彩正要再辩,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很可恶的大笑声。   “展云彩,休要胡搅蛮缠,耽搁佛者修行!”马脸白雾非踱了出来,“崔败说了,既然小师妹有心挑战他,建议让小师妹投我长生峰。”   “白雾非你要不要脸了!掷骰子明明输给我了,还有脸来抢人?”展云彩柳眉倒竖。   白雾非老神在在:“别急。崔败不是同我说的,而是向师尊提了建议,师尊他老人家,采纳了。所以鱼崽以后是我的徒弟!”   得意到翘眉毛。   “长生子师叔?他怎会管这闲事!”展云彩绞紧了双眉。   四圣经年闭关,又怎会关心一个未入宗门小弟子的去向?   白雾非笑得十分欠揍:“因为崔败。”   崔败惊才绝艳,四圣亦是另眼相看。   “行。白雾非。这笔帐,我记你头上了。”   展云彩也不啰嗦,从芥子戒中取了灵石,如数还给了大佛修。   临走,再度重重剜了白雾非一眼。   “真有意思,抢人也不早些抢,还等我这边做完考核?怎么不懒死你啊白雾非!”   那叫一个百转千回的幽怨。   白雾非偏着脑袋,马脸上露出胜利者大度的微笑。   保住头发的鱼初月:“呼~”   所以她现在是长生峰的弟子了?和她想要打败的那位首席弟子、大师兄崔败一起修行?不知道那样的人物,能不能买通放水……   白雾非把鱼初月带到了登仙宫前。   “为师还有要事在身,你且在此处等待,迟些自有人引你入宗。”   说罢,马脸师父一个瞬移就消失在面前。   鱼初月:“……正道仙人,斩妖除魔,当真是业务繁忙。”   话音未落,忽闻身后响起一个清冷男声:“他去寻佛子。”   鱼初月:“……”换八千枚上品灵石?   一转头,便看见了天极宗首席弟子。   大师兄崔败。   最出色的崔败。   不必介绍,任何人只消看上一眼,便知道他就是崔败。   这样的人物,找遍世间,也不会再有第二个。   作者有话要说:  佛修不是我们熟知的佛门中人。   私设私设。   第4章 他是吸血怪   见到崔败,鱼初月脑海中不禁回荡起三个字——有仙气。   他穿着一件寻常的门人白袍,并非法器,身上却有月华流转,有玉色氤氲,有清风环绕,亦有股若有若无的杀意,蓄势以待。   一眼看去,竟是难以分辨他的容颜。   只知道脸色一点也不和善。冷冰冰的。深得祖师爷真传。   鱼初月不敢造次,正色施礼:“见过大师兄。”   她知道这位大师兄对她没什么好印象。还没入门就想挑战首席弟子,要么是眼高手低的蠢货,要么是故意想要吸引他注意的绿茶。   都不是什么好鸟。   这种事,越描越黑。   鱼初月能做的便是尽量和他保持距离,不要惹人讨嫌,待将来时机成熟时,再让他知道,她只是个一心想要撕蘑菇的单纯孩子。   “随我来。”崔败寒声道。   他单手握着剑,与她错身而过,走向紫金大殿登仙宫。   鱼初月亦步亦趋登上台阶,便见这大殿竟是前后通透的。殿中立有十二根銮柱,紫气缭绕。脚下踏着藏青色灵玉地砖,一脚踩上去,还会泛起雾状的涟漪,如花瓣般荡开。   当真是步步生莲。   管事早已一手托着木盘,一手捧着丹书玉鉴,候在那里。   鱼初月依着指引,刺破指尖,将血珠挤在玉鉴之上。便见密密麻麻的名录后面,流朱般的血雾细细地氤氲成‘鱼初月’三个小字。   管事道:“丹书玉鉴可测灵根,宗门虽不注重根骨而重心性,但若资质实在是差到烂泥扶不上墙,那就只能放养了。看你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灵根绝对差不了!我老杨看人,一向挺……呃嗝儿!”   只见‘鱼初月’三个小字渐渐变得透明,像是一小抹留在了玉鉴上面的水渍,毫无存在感。   “啊!灵根全无。”管事一脸牙疼,圈起拳头抵着下唇,干咳一声,“那个,也别想不开,没有灵根也未必是坏事,运气好的话,说不定是万年不遇的先天道体呢!”   鱼初月微笑:“借您吉言。”   管事见她丝毫也不沮丧,嘴角一抽,本着负责任的态度,补充道:“我就随便那么一说,你也随便那么一听。千万别当真哈,免得到时候失望更大。先天道体也不是大白菜满地都有的咯。实在不行,还能做管事嘛,每月灵石拿得比寻常弟子还多三成!”   鱼初月心中颇有些感慨。   从前穿越女也去过一些宗门。   从测灵根开始,修真界的弱肉强食便展现得淋漓尽致。拜高踩低、相互倾轧,处处可见势利嘴脸。   和天极宗的画风实在是差别巨大。   在这里生活,应该会挺有意思。   做好登记之后,鱼初月双手接过木盘,垂目去看。   只见木盘上面叠着一件簇新的白色道袍,横一柄寻常宝剑,竖一枚身份玉牌。   从此,她便是天极宗的正式弟子了。   距离手撕蘑菇,又近了一大步。   处理完入宗手续,鱼初月尾随崔败,穿过登仙宫。   踏出殿后鎏金大门,仙雾四散,眼前豁然开朗。   只见四座山峰破云而出,伫立在茫茫天地之间。七彩祥云如丝带一般,绕着宝山翩然起舞。青翠山林之间,白玉石阶若隐若现,道道飞瀑直垂九天。   大气、开阔。四座山峰,便已自成一方天地。   鱼初月忍不住感慨:“第一仙尊当初亲传四圣,莫非正是因为此地有四座大好山峰的缘故。”   风水宝地,收四个徒弟来占着山。   跟在她身后送行的管事噗哧就笑了:“非也!这宝山啊,是祖师爷替四位圣人从别处挪来的!”   搬山倒海哪!   鱼初月愣了一会儿才回过神。   一个徒弟送这么大一座仙山,好大的手笔。   不愧是世间最强的男人。   穿越女,当真是自寻死路。   她默默感怀片刻,见崔败已顺着白玉阶走了下去,身影没入翡翠般的绿荫之间。她赶紧疾步追上去,落后一阶,走在他的左手边,小心地保持着二尺以上的距离。   偶尔山风转向,她能闻到他身上极清淡的暗香,像是沁了冰雪的竹叶味。   崔败没有御剑。   鱼初月觉得再正常不过了。像他这种头上顶着‘生人勿近’四个大字的人,怎么可能和一个女人贴身亲近。   想想都别扭。   一路无话,只有两个人的脚步声轻轻浅浅地回荡在长长的玉阶上。   鱼初月丝毫也不觉得尴尬。她一个人待得太久了,这般安安静静的,倒让她觉得做回了自己。   她跟在崔败身后,顺着蜿蜒在山中的白玉阶,足足步行了一个时辰才抵达长生峰山门。   山门是一座高逾十丈的青玉牌楼,大气磅礴的线条勾勒出古朴形状。左边门柱下,守着一位含羞带怯的女弟子。   崔败踏上最后一级石阶时,女弟子疾步跑了出来,凑到近前。   鱼初月抬头一看,见过的,林怜怜。   也不知道为什么,像林怜怜这种性格的女孩子精力总是特别旺盛,随时可以满状态出现在各色优秀男人身边,永不知疲倦。   “大师兄,”林怜怜娇羞无限,“上次在落日谷,多亏大师兄击杀了那名魔将,救我一命。我笨手笨脚,忙活了小半月,才为大师兄制成一只灵草囊,大师兄定会收下我这份小小的感激对吧?”   鱼初月:“……”   难道林怜怜她当真看不出来,这个男人心情很不好,脑门上写着‘莫挨老子’四个大字吗?   “不必。”崔败脚步不停,从她身旁走过。   林怜怜不死心,追上前去,拽他衣袖。   鱼初月吓得退了一步。   这位大师兄,显然是深得祖师爷的真传,鱼初月一点都不怀疑他会干净利落地把纠缠他的女人劈成整整齐齐的两片。   崔败身形一顿,慢慢垂头,望向林怜怜攥在他广袖上的那只手。   仿佛有风携着霜雪从门楼下拂过。   “我说不必。”他嗓音寒凉,“邪魔外道,本该杀。”   他说最后那个‘杀’字的时候,仿佛有些意味深长,又仿佛只是平平淡淡。   剑在鞘中轻轻一震,似冰川深处传来龙吟,森冷入骨。   话音未落,人已径自走向前方。   林怜怜抖了下,急急松手,头皮发麻。   有那么一霎,她觉得大师兄会杀了她。那个‘杀’字,是他送给她的。他之所以没动手,只是囿于此地不太方便。   这……怎么可能呢?   怔神的瞬间,崔败已走进了门楼。   鱼初月疾步追上前,继续走在二尺开外。   他仿佛侧过脸,瞥了她一下。   ‘没看我,没看我。’鱼初月垂下脑袋,小脸绷得更加严肃。   进入山门,别有洞天。   只见这长生峰内,处处是琼花玉树,玲珑剔透的霜花爬满枝杈,折射出斑斓光线。冰雾四处飘荡,偶尔落到晶莹洁白的植株上,立刻‘咔擦咔擦’凝冻成一片片薄透的冰花。   白玉阶旁是两排整齐的青玉扶栏,一眼望出去,处处美不胜收。   偶尔迎面遇到宗内弟子,见到崔败,个个束手立在阶边,恭敬垂首:“大师兄。”   就像是见到师尊。   等到崔败淡淡点头走过,这些弟子立刻就活泼了表情,像是偷偷在先生背后扮鬼脸的学子一样,挤眉弄眼地冲着鱼初月笑,用口型和她打招呼。   ‘欢迎小师妹!’   眼神很熟悉。是展云彩准备收拾她之前那种促狭的表情。   调皮友善。   鱼初月仿佛已经预见了各位师兄师姐轮番‘试练’她的场景。   崔败把鱼初月带到了一处笼罩着厚厚坚冰的洞府。   “用玉牌开启禁制。”他道。   鱼初月依言照做,只见罩在洞府门口那层冰霜结界光芒一收,就地散去,露出一个灵气满溢的石窟。   石窟中放置着一张寒玉床,床头有只金丝檀木箱,箱中有一卷卷丝帛,一望便知是入门指引和教材。   鱼初月知道该和大师兄道别了。   她转过身,认真地施了个礼:“多谢大师兄,我自己先了解一下,若有不懂,再向大师兄请教。”   崔败却不走,而是径直走进了洞窟。   鱼初月愣了一愣。   莫非这一位,竟有耐心给她引路到底吗?   她跟在他身后踏入洞窟。   崔败示意她合上禁制。   鱼初月丝毫也没有多心,什么孤男寡女独处一室这种事情,放在这位冰山大师兄身上根本就不是事。   说得更直白一点,别人做某些事情是禽兽,他做,那叫扶贫。   鱼初月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大师兄风评被害。   她把玉牌放入禁制阵眼。   白芒闪动,冰霜迅速凝结,封闭了洞口。   这冰霜禁制颇为奇妙,虽然能够彻底阻绝视线,但却丝毫也不影响透光。   冰层合上时,整个洞窟内朦朦胧胧地覆上了一层柔和的白光,极为舒适。   鱼初月转身,礼貌地笑问:“大师兄,还……”   他捏住了她的腕脉。   鱼初月未说完的话憋回了嗓子眼里。她吃惊地抬头看他,直到这一刻,她才看清了他的长相。   好看得简直不是人!   旋即,她的注意力落到了腕间。她发现他的手很大,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掌心有茧。她的手腕太细,他能攥她一圈半。   他这是……   “先天道体。”他面无表情,抓起她的手腕,放到唇边,一口就咬了下去。   鱼初月:“!!!”   冰雪般寒凉的牙切入她的血管,轻易咬穿。   这一瞬间,鱼初月竟不知道像海啸一般席卷了自己脑海的那一股子感觉,究竟是麻还是痛,或者是痒。   他的嘴唇很凉,往伤口处一贴,重重吮了起来。   鱼初月头皮麻炸,整个人呆得就像是一只被叼住了脖子的羊羔一样。还没回过神,他已松开了口,指尖凝起一抹灵气,划过她手腕上的伤口。   肌肤复原如初。   他立直了身体,眉眼清冷依旧。若不是那弧线完美的薄唇上染到了一抹血痕的话,鱼初月简直以为方才那惊雷一幕,其实只是自己的幻觉。   “养好你的先天道体。”他冷声吩咐,“我会不定期取血。”   鱼初月:“……”   崔败。天极宗惊才绝艳的首席弟子,这一辈中最杰出的佼佼者。清冷高洁,男慕女爱的神仙中人,他,怎么会是个吸血怪!   鱼初月权衡片刻,松开了握在另一只手里的割草小弯刀。   别找死。   很好,打败崔败,不单是为了蘑菇,还要为了自己这条小鱼命。   她猛地想起了一件事。在登仙宫外,展云彩曾说过,长生峰六年前收了位弟子,入宗不到半年,就被骂得离宗出走,至今未回。   “请问大师兄,六年前,长生峰那位出走未归的弟子……”   崔败唇角微勾,染了鲜血的薄唇上,绽出一抹不是笑容的笑容。   “他是先天道体。”   大约是饮了血的缘故,他的嗓音不复清冷,略带了些沙哑暗沉。   简直是,信息量巨大。   鱼初月倒吸一口凉气,定定神,郑重其事地对他说道:“大师兄请放心,我一定吃好睡好,多吃红枣。我会保重身体,紧守秘密,绝不会给你添任何麻烦。”   他看了她一眼,神色莫名。   踱出一步,他忽然回头,定定望着她。   “你是不是在想,该向谁求助。劝你不要。”   鱼初月扬起了大大的笑脸:“大师兄,你对自己恐怕是没有清晰的认识!”   崔败眯了眯漂亮的眼睛。   她道:“你对自己的魅力一无所知。若是师姐们知道大师兄你需要血,一定抢破了头,排队上门,争着要你吸。你不吸,人还不答应!”   “……”   崔败打了个寒颤。   万年冰封的表情,难得地破裂了。   广袖一拂,禁制散开,他大步往外走。   “大师兄!”鱼初月体贴地唤道,“擦嘴。”   崔败:“……”   作者有话要说:  崔:这是个什么奇葩。   鱼:这是个什么变态。 第5章 剑尊修无极   崔败离开之后,鱼初月收起了假笑,沉下脸,平复了心跳。   她慢慢坐到寒玉床上,慢悠悠抬起那只被咬过手腕,放到眼前,眯着眼睛看。   白皙光滑的肌肤,完全看不出任何伤口,只微微地红肿了一圈。   青色的血管隐在薄薄的皮肤下面轻轻地跳动。   当时的触感后知后觉袭入脑海,寒凉的唇,尖利的牙,结束时温凉一舐。   眼前晃动着他吸血时微微眯起少许的双眸,专注的神色,以及薄唇上染到的那一抹猩红。   唇齿冰寒,替她治愈伤口的灵气亦是冷的。   他应该是千年不遇的冰灵根。修为……既然是弟子中的佼佼者,那就无限逼近化神了。   没得打。   她犹记得展云彩说过,六年前收入长生峰的那个弟子,待了不到半年,就离宗出走至今未归。所以说,被崔败吸血的人,只能撑过半年吗?   别说半年,再给她半个百年,她也不可能打过崔败。   告密更是找死。这事儿说出去,谁也不会相信,只会认为她癔症了,说不定还会当笑话说给崔败听。   崔败有恃无恐。   不过。   虽然自己没得打,却可以想个办法,让别人和他斗。   鱼初月闭上眼睛,往寒玉床上一倒,借着那冰寒润泽的灵气醒脑,迅速计划起来。   当初穿越女用半副身家买通了四圣之一,得了一件带着那个背叛者元血的灵器,这才闯进了守护者之域。   那个背叛者十分谨慎,自始至终没有露过面,只通过中间人和穿越女交易。   开启禁制时,便会耗去那半滴元血,不必担心留下什么把柄。   然而背叛者没有想到的是,穿越女居然留了一手。开启禁制之后,穿越女及时将背叛者最后一缕气息封入灵器中,然后把这件证物藏在了界碑下面。   她本打算事成之后,借着气息查出背叛者的身份,威胁他,榨取利益,却没料到第一仙尊辣手摧花,这一步踏入,竟是有去无回。   那件灵器,一定还在原处。   鱼初月敲定了计划。   拿到灵器,利用它,引背叛者对付崔败。   完美。   “不要小看一条小鱼哦,我的变态大师兄。”   鱼初月神清气爽地爬起来,换上那身白袍,将身份玉牌和佩剑悬在腰间,然后翻出金丝檀木箱中的丝帛,一卷一卷看过去。   都是最基础的入门法卷。   冰霜禁制晃了晃,朱颜的声音传了进来:“小师妹,可方便见面?”   鱼初月撤去禁制,走出这处仿佛还残留着血腥味道的洞府。   朱颜看起来心情还不错:“小师妹,我把适合新入门弟子修习的功法全给你带过来了,你挑挑看看,有中意的就用,没中意的也没关系。”   “谢谢朱师姐。”鱼初月接过朱颜带来的檀木箱,放回洞府中。   “走,”朱颜道,“看大师兄比剑去!难得他今日现身替你引路,终于被师兄弟们给堵到一回!”   听到大师兄三个字,鱼初月只觉手腕隐隐作痛。   片刻之后,怀揣着‘看大师兄被修理围殴’这个美好却不切实际的愿望,鱼初月搭乘朱颜的飞剑,前往比斗台。   “大师兄是什么修为?修的是何功法?”趁机打探敌情。   朱颜回道:“元婴大圆满,修剑,剑术颇为精深玄奥,能敌化神。连师叔伯们都不爱和他打,怕万一输了丢面子!”   鱼初月:“……”   果然,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吸血怪,能不厉害吗?   “真厉害,大师兄何时入宗的?”   “不过百年。”朱颜笑道,“小师妹,你知道上一任首席弟子是谁么?”   “谁?”   “白景龙。崔败未入宗之前,白景龙当了四百年大师兄。刚被击败那会儿,白景龙天天往木头小人上边刻‘崔’字。”   “噗!”鱼初月笑出了声,心中的阴云忽然就散了大半。   白景龙便是朱颜的道侣。   鱼初月暗暗琢磨,等到解决崔败之后,首席弟子的名头又回到白景龙师兄身上,到时候是不是可以通过朱颜师姐的关系走走后门,混一朵金光玄灵菇?   有戏!   比斗台很快就到了。   说是‘台’,其实是一处宽阔的广场。   地面铺设着巨大的黑色地砖,金色的禁制光芒若隐若现,在那光滑如镜的黑石之上流淌,化去打斗的冲击——若是不设禁制的话,光是弟子之间切磋比斗而产生的修理费,每年都能叫宗门破产个十来回。   崔败立在比斗台中心,单手执剑。   周遭围着十多个白衣弟子,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大师兄,当心了!”   领头那位一声令下,众人纷纷出剑,攻向崔败。   居然是组的剑阵。   不愧是天下第一的宗门,连群殴都要讲究章法。   鱼初月双目放光,暗暗攥紧了被咬过的那只手,心道,上啊!削丫的!   场中的崔败忽然抬起眼皮,清清冷冷地瞥来一眼,好巧不巧,逮到了咬牙切齿、面露兴奋的鱼初月。   鱼初月:“……大师兄必胜!”   见风使舵,毫无节操。   战斗开始了。   只见围攻崔败的弟子们全力施为,飞剑蕴满灵气,离手而去,悬于头顶,脚下踏着极富韵律的节奏,瞬息之间,一个八卦剑阵浮在了黑石比斗台上,飞剑汇入阵中,不像是剑,而像是光。   但见那泛着白光的剑阵玄妙非凡,剑鸣之声若隐若现,处处杀机,步步陷阱。   领头的那位嘿地一笑:“大师兄,为了欺负你一回,师弟我可是把闭关成瘾的廖、秦二位老怪物师兄都给请出山了,今日,师兄弟们定要把你摁在这比斗台上,好生摩擦一回!”   “哟,有意思。”朱颜道,“大师兄危矣。廖、秦二位师兄,早在百年前便晋入化神初期,二十年前输给大师兄,双双闭关去了。如今二人联手,再有无极八卦阵加持,当能挽回一城。”   鱼初月虽然身上没有修为,但神魂和眼力却比寻常人强大得多。   她一眼便看出,两个阵眼光华大炽,这二人引领整个阵势,凌厉凶狠得紧。   崔败仍未出剑。   他立在阵心,时不时举起带鞘的剑,挡下袭至身前的攻击。整个世界,好似都在围着他转。   “蓄灵于内,返璞归真!”朱颜道,“放眼三界,大乘之下,唯大师兄一人能做到。”   虽然不像其他女弟子那样激动得不能自已,但朱颜仍是表现出了十足的自豪。   崔败吸血怪,已经是天极宗的骄傲了。   鱼初月丧丧地看着阵心那位玉人。   他仍负着一只手,单手握着剑鞘,一次又一次精准无比地抵住八卦阵中荡出的剑意,一寸位置都没有移动。   阵中传出一声怪笑:“崔败,今日,我和秦师弟可是准备了专克你的秘诀!你准备认输下跪吧!”   “来。”崔败清清冷冷地吐了一个字,终于随手拔剑。   清越的铮音绕过比斗台,令人不禁微微一寒。   他斜提着剑,五指慢慢握紧。   两个阵眼忽然动了。   便见那八卦大阵白光大炽,灵气如水一般流淌,尽数汇入阵眼。   涌动的灵潮,令阵眼二人身上幻出了虚像,一黑一白,携万钧巨力,直斩崔败!   “你以为取个名字叫崔败,就真的无敌不败么!吃我秦输一剑!”   “接我廖跪一击!”   鱼初月并未察觉哪里不对,她聚精会神地看着两道如虹剑光斩向崔败,忽然听得身旁嘘声和笑声一片。   朱颜无语至极:“什么秘诀,竟是改名!以为改个名就能打得过崔败师兄吗!这两个,真是……”   鱼初月反应了过来:“噗哈哈。”   崔败不败,秦输不输,廖跪不跪。   天极宗的人,真是有趣极了——除了崔败。   崔败接住了秦、廖二人的攻势。   剑身迅速结满霜花,一把剑,抵住了两枚剑尖。   八卦剑阵在那二人身后急速旋转,顷刻间便有了崩溃之兆。   崔败不动如山。   僵持片刻之后,那两人飞快地收了剑,摆着手,意兴阑珊地走向比斗台下。   “平手平手,没劲没劲。”秦输道。   “又打平了,白费半天力气。”廖跪说。   底下嘘声四起:“明明就是败了!大师兄根本还没发力好么!”   姓廖那位瞪圆了眼睛:“说平手就是平手!比剑的事情,剑未离手,能叫输么!”   围观的弟子嘘声更加响亮。   结阵的十来名弟子个个气喘吁吁,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他们收了剑,围住崔败大大方方地拍他马屁。   崔败早已寒剑归鞘,眉目清冷,淡声道:“基础不够扎实,回去需更加勤勉。”   “谨遵大师兄教诲!”众人七嘴八舌,挤到了他的身边。   领头那位忽然一声大吼:“上啊!”   他一马当先,张开双臂,像一只白色大鸟一样扑向崔败。   其余弟子紧随其后,比斗台之上,瞬间叠起了高高的罗汉堆。   “想什么呢,能被你们压到,还叫大师兄吗。”朱颜满脸恨铁不成钢。   比斗台下的一众男弟子哄笑着,一个接一个御剑掠了上去,瞬间在台子上堆成一座小山包。   朱颜摇摇头,忽然想到了什么:“对了小师妹,我一直都憋着这么个疑问想来问问你——打牌该是有输有赢,你是如何治服了那么多怨灵的?”   “出老千啊。”鱼初月在身上摸了摸,又把那张‘发财’给摸了出来,“喏,物证在此。”   朱颜:“……”   “再有,就算输几局也没关系啊,我又不怕被仙符贴脑门的咯。”鱼初月笑道。   “……”   画面太美。   朱颜想起当时守在树林边上那三位热泪盈眶的佛修,嘴角不禁连续抽搐了好几下。   比斗台上仍是一片欢声笑语。   正闹得开心时,忽闻一道温和却不容抗拒的神念从天而降——   “胡闹!”   一众弟子立刻弹了起来,纷纷倒掠下比斗台,垂手立在一旁,恭敬等候。   朱颜用气声告诉鱼初月:“是圣人。”   片刻之后,云雾深处缓步走出一人。   只见他满头白发,发间坠着细细的碧玉珠链,身着白底金边的道袍,面容年轻,眉眼庄严慈悲。甫一现身,便有浓郁清气弥漫全场,令人心旷神怡。   白发长生子。   众弟子齐齐施礼:“见过圣人。”   小辈弟子并不称呼圣人为师爷。大乘已是真仙,差距有如天堑,无法论辈。   只见长生子身边还有一人。   他穿着青色剑袍,腰悬一柄玉剑,长眉入鬓,眸若寒星,走在长生子的身边,气势丝毫不落。   此人着实有几分面……熟。   鱼初月想起来了。   正道剑尊,万剑门门主,修无极。被穿越女征服过的男人之一。   这位剑尊有个癖好,喜欢隐藏了修为,持一把铁剑,在凡界行走,扮猪吃虎做侠客。   穿越女专为他设了一个局。她抢在他现身之前,从恶徒手中救下了民间少女,然后义正辞严地教育事先安排好的‘恶人’,令他们痛心疾首,悔不当初,立誓从此要做个好人。   修无极行的是惩奸除恶之事,从未想过居然还有劝人弃恶从善这种操作,当即惊为天人,将穿越女引为知己。   自此之后,二人常常见面。穿越女满怀心机,字字句句都挠中他的痒处,于是修无极逐步沦陷,成为备胎之一。   鱼初月认出了修无极,再想避开,已然来不及了。   只见青光一闪,身材高大的男子已立在了面前,星目之中闪动着一丝死灰复燃的光芒,一开口,声线沙哑深情:“瑶月?!”   被人对着脸唤穿越女的名字,让鱼初月感觉又回到了过去的黑暗岁月。那些憋闷愤怒委屈纷至沓来,在胸间翻滚,令她浑身冰冷,头皮发麻,几乎无法呼吸。   “尊驾认错人了。弟子鱼初月。”她紧咬着牙根,平静地回道。   长生子往虚空中一踏,出现在修无极身旁。   穿越女喜欢浓妆和云裳,唯有在凡界扮猪吃虎勾引修无极的时候,用的是素面朝天的形象。   所以旁人见到鱼初月,只会觉得她与当初的第一美人长得很有几分相似,而不像修无极这般一眼就认出。   “剑尊?”长生子道,“此乃我宗门弟子,并非你的故友。”   修无极充耳不闻,抬起一根温热的手指,径直抚在鱼初月额心,如梦幻臆语:“后来,这里都爱点着花钿。见我时,常用桃花。见旁人时,仿佛更浓烈些。来,对我笑一笑。”   长生子皱起了白眉,正待说话,忽见一道寒光破空而来。   便是剑尊修无极,也心头微凛,下意识地收手避过。   鱼初月第一眼看见的是自己的眼睛。   旋即,感觉到有寒风拂起了睫毛,她眯了眯眼,看清横在眼前的是一柄寒剑,剑上映出自己燃着暗火的双眸。   “崔败,休得无礼。”长生子无奈地叹息。   寒剑撤回,崔败的声音冷冰冰地在身旁响起:“天极宗,不卖笑。”   鱼初月仿佛活了回来,脑海里自动续了一句——不卖笑,难道就卖血? 第6章 坐山观虎斗   “天极宗,不卖笑。”崔败冷冰冰地说道。   修无极望向崔败。   那一瞬间,一众弟子清晰地听到了两柄绝世宝剑碰撞的声音。   二人眸中满溢的剑意已然交上了手。   长生子烦恼地扶了扶额。   方才仙风道骨的气质不翼而飞,他叹息一般说道:“好了好了,我知道,我明白,你们两个先打一架吧,点到即止。”   修剑的人,慢慢就会把脑子也修成为一把剑,又冷又直,不会拐弯,也不会看人脸色。   一个眼神就能打起来。连圣人的面子都不给。   今日明明有正事,却只能等他们先打完。   愁人。   剑尊修无极青袍一晃,人已瞬移到比斗台中心。   崔败御剑下去,看似差距有如天堑,但在场诸人,没有一个敢小看了他。   “青云一出,见血才休。”修无极没有动腰间的本命仙剑青云,面上露出沉吟之色。   和一个元婴修士比剑,若还要出动本命仙剑,传出去当真是一大笑话。   思忖片刻,冷峻的唇角浮起淡笑,手一抬,道:“借剑一用。”   只见鱼初月腰间的佩剑自动出鞘,划过一道平平无奇的弧线,落到了修无极掌中。   一把木剑。   修无极平平举剑,对崔败道:“让你三招。”   崔败动了。   这一动手,众人顿时嘶声阵阵,脊背发寒。   太天真了!   方才居然以为秦输和廖跪带着十几个元婴组成剑阵,便能教大师兄做人,实在是……何其天真!   大师兄虽然修为只在元婴大圆满,但他的剑意却已能引动天地之力,便见那树树琼花如蒲公英一般旋转着飘向比斗台,如梦似幻,杀意盈然。   刚才那是陪大伙玩呢!   不过三两个呼吸之间,比斗台上已自成一方天地,霜雪肃杀,寒意彻骨。   这下,轮到修无极头疼了。   若是用自己的本命仙剑,他敢笃定,一招之内必定击败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元婴修士。   哪怕有把寻常仙剑也成啊,这崔败的剑意,虽然极其惊艳,但终究被修为所缚,留下许多破绽,三招之内,必能破之。   偏偏方才鬼使神差,借了那个和瑶月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的剑。   落到手里才发现,它是一把木剑——怕新入门的菜鸟徒弟们自己伤了自己而特意制造的木剑,砍在身上,非常容易清清脆脆地断成两截。   绝无可能撑得住这种程度的战斗。   飞花伤人什么的,那是高级对低级才能施展的手段。面对崔败这种霸道凌厉的剑意,敢托大用木剑,绝对是个崩溃断剑的下场。   修无极悔不当初。   剑修比斗,断剑乃是奇耻大辱。   若是被一个元婴修士击断了手中的剑,剑尊的脸是要还是不要了?   修无极果断把木剑掷了回来,还给鱼初月。   不偏不倚,还剑入鞘。鱼初月甚至都没有感觉到剑鞘晃动。   “我徒手对你。”修无极对眉染寒霜的崔败说道。   这一下,鱼初月可不答应了。   她疾步上前,吃力地拔剑,扔回场中。   “不经主人同意而自取,乃是窃贼行径!这已是赃物,还给我作甚!我不要了!”满脸正气,义正辞严。   想起方才此人眉目痴迷,伸手摸她额心的行径,鱼初月只觉阵阵作呕,半点不愿跟他扯上关系。   她自然看得出来修无极的困境。   就是要让他丢个大脸,这辈子都不好意思再到天极宗来。   叫他装!   扔完了剑,鱼初月昂首挺胸,踱回了朱颜身边。   天极宗一众弟子纷纷侧目,悄悄给鱼初月比起大拇指。   小师妹干得漂亮!   小师妹真是十分上道!   孺子可教也!   崔败那边,已蓄足了势。只见片片霜雪在他身后翻飞,看似绝美无害,实则杀机满溢。   修无极:“……”   很好,他现在可以确定这个女子真的不是瑶月了。   瑶月是多么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的女子啊,若向她借剑,她定是温柔浅笑,盈盈送上来。而眼前这个鱼初月……真是小肚鸡肠,蛮横无理!   只恨天妒红颜,将瑶月收了去。这世间,再不会有第二个如她一般的女子了。   片片落雪降了下来。   修无极深吸一口气,负手游走在飞雪之间。   “不错,年纪轻轻,修为尚浅,便悟了如斯剑意,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可惜凌厉有余,内蕴不足。”   他果断从‘比剑’转为‘指点’。   天极宗的弟子们毫不留情地发出了嘘声,喝起了倒彩。   “剑尊好剑法!”   “好剑!好剑!这一剑,真是旷古绝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不愧是剑道第一人!这一手剑法当真是出神入化,眼拙的我看都看不出来!大师兄,你要当心剑尊的剑哇!”   “啪啪啪!”(鼓掌的声音)   天下第一宗,不要面子的咯?   别看宗内见天比斗掐架,要是遇上外人,那决计是一致对外,怼得他灰头土脸。   一剑都没出过的修无极脸都青了。   这叫一个骑虎难下。   无论祭出本命仙剑还是捡起地上的木剑,气势上都要落了下乘。   唯今之计,只有徒手夺了崔败的剑,才能稍微挽回颜面。   修无极动了。   大乘与元婴,差距可谓天堑。   三招之后,修无极成功击落了崔败手中的寒剑。   没了剑意支撑,漫天飞雪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一般纷纷坠落。   修无极淡声道:“方才我便提过,凌厉有余,内蕴不足,若是能够静心体悟,弥补了这处缺陷的话,成为剑仙,指日可待也。”   只见崔败那冰雕般的脸上,缓缓浮起了一抹寒凉至极的微笑:“再精进,你便死了。”   说罢,广袖一拂,便见落在霜雪之中的飞剑荡出半道剑影,停于足畔。   他踏剑而去。   修无极后知后觉,感到颈间一凉。   伸手一拂,拂下半片雪花。   他吸了口凉气,望着崔败离去的背影,一时竟回不过神。   再精进,你便死了。   再精进,你便死了。   简直如同刻骨魔咒。   “剑尊,莫要见怪!”长生子谦逊地走向比斗台,安慰道,“崔败这人就这样,目无尊长,打起架来从不懂得谦让!别和他计较。你看我这就把他叫回来,给你赔个不是。”   谁都看得出来,这位圣人此刻神清气爽,心情舒畅。   后辈弟子往堂堂剑尊要害处怼了片雪花,这是何等风光的事情。   修无极脸色更绿。   幸好此次出行一个门人都没带,不然这脸得丢到须弥海去。   “长生子,你知我有要事在身。”修无极冷声道。   长生子从善如流:“啊,回头我一定好好教训崔败。也不分分时间场合,硬要比剑,真是没有大局观!”   修无极:“……”   方才比剑又不是崔败一个人的事,这是连他修无极一块儿骂。   周遭的弟子们慢慢吞吞蹭在一旁收拾比斗台,看好戏。   “好了,我知剑尊着急。这便派出两个长生峰弟子,随你走一趟凡界。谁去给我把崔败叫回来?”   白发圣人的身边立刻空出一块巨大的场地。   谁都知道,大师兄每次战斗完,都要总结心得,沉淀剑意,容不得打扰。   连圣人都不肯用传音诀,这差事还有谁敢冒头接?   “就你吧!”长生子指了指鱼初月,“新来的,多和师兄接触接触,总有好处。”   鱼初月:“……”   她顺着长生子指的路,往东走了一段,便看见了崔败。   他没有闭关,甚至没有走太远,就负着手,立在一树琼花之下,不知道在想什么。   “大师兄,”鱼初月硬着头皮唤道,“圣人有事召唤。”   他淡淡看了她一眼。   半晌,他道:“既让你来,想必是要我带你出门历练。”   鱼初月:“!”   他负起手,大步向前走。   “走吧小师妹。”他背对着她,清冷的声音随着风飘过来。   鱼初月:QAQ   崔败带着她,来到一间玲珑剔透的冰玉楼台。   楼台上立着白发的长生子,绿脸的修无极。   见到崔败和鱼初月出现,修无极忍不住磨了磨牙,心中把长生子骂了十来句‘白毛老狗’。   弄这两个人来,不是生生捅他肺管子么。   长生子一脸慈爱:“凡界发生了离奇命案,万剑门派出门人前往探查,却不幸罹难。一名门人临死之前,将一个名字传给了剑尊,于是剑尊便到我天极宗来了。崔败,你可还记得端木玉长什么样?”   崔败缓缓点了下头。   “那便好。你带着小师妹走一遭吧,顺便帮她筑个基。”长生子轻描淡写。   崔败瞥了鱼初月一眼:“可。”   “无需担心,有剑尊在,此次任务轮不到你们冒险,只需跟着剑尊即可。若是端木玉真的在那里,便把他弄回来。”长生子拳拳嘱咐。   修无极冷声道:“长生子,你可曾想过,端木玉兴许便是幕后凶手。若真凶是他,我必亲手斩他于剑下。”   “他?”长生子礼貌地笑了笑,“他可是我们宗门这五百年来最废物的弟子,没有之一……若他有这本事兴风作浪杀你门人,剑尊,你这万剑门,怕是离关门大吉不远喽。”   修无极:“……”所以我为什么老是把自己的脸凑上去给天极宗的白毛狗打?   “千方古镇见。”修无极从牙缝里扔出一句话,然后瞬移离去。   长生子摊了摊手。   “崔败,抓紧时间,明日便出发吧。出门记得照顾好小师妹,回来的时候,记得给我带几块特产酥肉烙饼。”   ……   鱼初月尾随崔败,离开了冰玉楼台。   “大师兄,”她道,“明日便要离宗,我却还未祭拜过祖师爷,实在是不敬。大师兄可否为我指个路,我到守护者之域外面拜上一拜。”   这个借口无懈可击。   崔败脚步一顿,半晌,凉凉地看了她一眼。   “一道。”   鱼初月:“……”   他负手往前走,穿过长生峰的山门,瞬间从凛冬踏进了繁夏。   翡树掩映着白玉阶,仙鸾旋舞,彩霞氤氲。   “这是四象阵。”崔败眯着眼睛望了望四座山峰,道,“你蒙对了,收四个徒弟,是为了镇山。”   鱼初月陪着笑脸:“大师兄懂的真多,深得仙尊真传。”   他毫不谦虚:“嗯。”   说罢,负手踏下白玉阶。   鱼初月有点犯愁。   东西藏在界碑下面,当着崔败的面,叫她怎么取?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守护者之域位于四座山峰中间的谷地。从山上往下看,是看不见谷底景色的,那一处地界被重重仙雾和禁制包围,远远望去,只见宝光从浓雾中透出几缕,若放在凡界,必是那种藏有大墓藏的风水宝地。   两个时辰之后,鱼初月成功抵达界碑处。   前方便是掩在重重禁制之下的守护者之域。   禁制封锁,唯有四圣才能开启。   上次穿越女来到这里时,第一仙尊亲自镇守这一方宝地,禁制内外清气缭绕,人与天地相互感应,伴着他的呼吸,天地仿佛也有了活气,清冷却和谐。   如今没了那位镇着,放眼望去,整个禁制便只是一座霜雪墓冢。   鱼初月心头泛起悲凉,对穿越女的厌恨,更添一重。   那般人物……   她忍不住侧眸看了崔败一眼。   可惜了。   若不是个吸血怪物的话,再有千百年,想必世间还能再出一位那样的神仙中人。   她叹了口气,双手合什,冲着那片霜雪禁制拜了九拜。   心中默默念叨:‘仙尊若是在天有灵,还请庇佑一二,助我尽早解决崔败,拿到金光玄灵菇,报你我之仇。’   一睁眼,发现崔败正用那双寒墨般的黑眸盯着她看。   “大师兄?”   他收回视线,问:“好了没有?”   “我给界碑添抔土吧。就当上坟了。”   他的目光投向霜墓之外,薄唇轻扯:“你倒是有心。”   鱼初月:“孝敬祖宗吃土,应该的。”   崔败额角跳了跳。   她摸到了界碑后面。   偷眼看了看他,发现他正对着霜雪禁制发愣,大约又在感悟他的冰霜剑意。   有戏!   界碑是一块黑石巨碑,形状似剑,却是敛了锋芒,只见润泽。   鱼初月小心地在界碑下面刨了几下,挖出一个小坑,然后用割草小弯刀刺破指尖,挤出一粒小血珠——当初穿越女便是用自己的血做了个隐匿禁制。   血珠落入冻土中,片刻之后,淡淡血光浮起,一枚半指长的玉叶子浮了出来。   鱼初月心头一喜,急急把它薅进手里,藏入袖袋。   证物到手!   她又刨了些土,拍了个小土包,然后起身唤崔败:“大师兄,我好了。”   崔败直直走过界碑,带她返回长生峰。   鱼初月用指尖触了触袖袋中的玉叶子。   只要把它扔在崔败的洞府外面,等到崔败从凡界回来,必定要被那个叛圣猜忌对付!   坐山观虎斗,完美。   “大师兄,我记得自己洞府怎么走。”鱼初月俏皮地笑了笑,“要不,这次换我送你回洞府?”   崔败清清冷冷地看过来,薄唇一动,嗓音寒凉,说出的话却像炸雷一般:“想勾引我?” 第7章 不走寻常路   勾引他?   鱼初月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   崔败他,这么直接的吗?   她假笑着说道:“不敢有那非份之想。我只是想着,提前上个供,免得到了外头大师兄没了约束,一个失口就要了我的小命。”   他眯了下眼眸:“我现下不想要血。”   “那我们明天见。”鱼初月快速回道。   没关系,明天早些起床,向别人打听他住哪里,叫他上路的时候顺便扔叶子陷害他,也是可以的。   鱼初月施个礼,转身要走。   “没让你走。来。”崔败说罢,负手走向左边的雪道。   鱼初月:“……”   行了约摸小半刻钟之后,崔败的洞府出现在眼前。   此地与别处不同,并不是挖在石壁上的简易石窟,而是一间寒冰砌成的宫殿。   “这也是首席弟子的奖励吗?”鱼初月仰头看着那气派通透的冰质飞檐,心中惊叹不已。   崔败不屑地笑了下:“我建的。”   他负着手踏上殿阶,广袖一拂,便见两扇密布霜花的殿门左右一分,简朴大气的殿堂呈现在鱼初月眼前。   吸血怪,还会盖房子?!   鱼初月悄悄把玉叶子扔在了冰阶旁边,踢一脚积雪,浅浅地覆上。   这是一件灵器,一旦有人发现了它,消息必定会不胫而走。   解决了这桩大事,鱼初月通体舒泰,仰起小脸,笑道:“大师兄明天见!”   他偏过头,居高临下睨她一眼:“我让你走了吗。”   鱼初月:“……”   出尔反尔!反复无常!阴睛不定!食言而肥!   她叹了口气,挽起袖口走上冰阶,跟在他身后进入殿中,自觉关上了殿门。   “来吧!”纤细的手腕横在他的嘴边。   “心甘情愿?”他寒凉地问道。   她视死如归地点点头。   他冷冷地笑了下,道:“若我要做别的呢?”   鱼初月怔住,难以置信地抬头看了看他那盛世美颜。   “大师兄,不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吧?”   他寒凉地看着她:“若是,你待如何?”   “嘶……”鱼初月吸了口冷气,“那,请不要因为我是娇花而怜惜我?”   崔败:“……你走。”   她耸着肩往外走,当他面就开始嘀嘀咕咕:“民间有句话叫做先撩者贱。大师兄这种剑呆子怕是没听过。算了算了,他这只是无心之失,我大鱼有大量,不跟他计较。”   崔败眯着眼,望着一步步远去的女子背影,缓缓卸去了凝聚的杀意。   不像。   ……   这一夜鱼初月没睡觉。   她要引灵气进入身体。   常人往往对一天、一夜、一刻不以为然,总以为日子那么长,一刻半刻无关紧要,但其实,真正能决定际遇的,恰好便是这累积的点滴时刻。   也许这次出行,崔败会取走她的小命;也许玉叶子之计并不能成功,反倒暴露了她自己;也许无论她如何修炼,终究于事无补。   但这些,不是她放任自己得过且过的借口。   她要抓紧时间来修炼。   她曾跟着穿越女修习过一些上品心法,但此刻她并没有使用那些秘技,而是选择了最基础的炼气法诀。   有些道路,看似是捷径,但其实它们牺牲了扎实稳固的根基,像是空中楼阁,华而不实,早晚会暴露弊端。那条错误的道路,穿越女已结结实实用脸滚过一回了。   鱼初月绝不会犯同样的错。   她是先天道体。   天赋再好,基础不牢靠亦是无根之木。   她的目光落在面前那本炼气诀上。   最普通的炼气法诀,就算在凡界也能买得到。   十文钱一本,白菜价。   流传千万年,经久不衰。   “就是你了。”鱼初月拍了拍那本边角卷曲泛黄的册子,将之翻开,细细研读起来。   半晌,她合上册子,吐出一口长气:“果然是,太简单了。”   一句话就可以概括——平心静气,引灵气入经脉,让其自然行走。   “很适合我。”   见惯了花里胡俏的功法,此刻拿到一本丝毫也不需要费脑子的‘秘籍’,鱼初月简直是如获至宝。   她踢掉靴子,盘起膝盖,瞬间便进入了修炼状态。   三百年黑暗牢狱生涯,赠了她一样旁人望尘莫及的能力,那便是可以自如地阻绝五感,彻底入定。   一片黑暗之中,渐渐亮起了细密的光点,如同坠入灵气汪洋。   鱼初月心念微动,便见周遭灵气纷纷向她涌来,迫不及待地钻进她的身体。   感觉颇为舒适奇妙。   她定定神,不去理会它们,继续保持纯澈的静心状态。   一夜转瞬即逝。   被弄醒的时候,鱼初月清晰地感觉到整个人都暴躁了起来,很想撒起床气。   然而她立刻就发现,咬醒她的人是崔败。   这起床气撒不得。   他不请自入,趁她入定修行时,径自拿起她一只手腕来,心安理得地用了早膳。   这一回他记得擦嘴了。   用的是一块雪白的绸布。   “进度不错,炼气三重了。”他面无表情地点评,“无需筑基丹,倒是省事。”   筑基有两种方式。   一种是引气入体,修至九重,脱胎换骨排除杂质,打下修真基石。   另一种便是服用筑基丹,用外力来洗筋伐髓。   两种方式不分优劣,一般来说,只要经济能力许可,都会选择服用筑基丹,早修炼早合算。筑基丹并不稀罕,凡界没有灵气无法修真,但帝王将相、公卿贵族,也都会求一枚丹药,延年益寿,保健身体。   “大师兄,”鱼初月道,“你还抓着早饭。”   崔败眼角一跳,松开了她的手腕。   他扔一只小瓶子给她:“辟谷丹。”   鱼初月拔开瓶塞一看,发现除了黑乎乎的辟谷丹之外,还有几粒红彤彤的小丹药,闻起来有点儿仙枣味。   还养起鱼来了。   鱼初月挤出灿烂的笑容:“多谢大师兄!”   两个人一前一后离开了鱼初月的小洞府,出了山门,发现周遭围了不少送行的师兄师姐。   “大师兄,小师妹,保重身体,此去凡界,定要平安归来!”   “去吧去吧,师兄师姐看你们走了便回去!”   “一路顺风哦!记得提防修无极那老剑狗!”   鱼初月放眼一扫,只见众人目光殷切,神情无比诚挚。   天极宗,果真是团结友爱的桃花源!   就连鱼初月这个三百年不动感情的复仇机器,也难免有些眼眶发热。   “我定好好跟着大师兄,绝不惹祸!”鱼初月郑重地保证。   “没事没事,真惹出事来大师兄也会给你兜着!快去,去呀!”众人异口同声。   鱼初月真实惊诧了。   她急急背过身,低声对崔败说:“大家真好啊。我们走吧。”   崔败不以为然,剑诀一掐,飞剑旋到脚下。   传送阵并没有修到千方古镇,崔败只能带着鱼初月御剑前往。   在无数师姐羡慕的注视下,鱼初月小心翼翼地踏上了崔败的飞剑,站在剑尖。   一口咬不到的位置。   清光如虹,荡下仙山。   山门的热闹被远远抛下,心中隐隐感动的鱼初月并不知道那一幕盛况。   “哈哈哈哈!开盘开盘!大师兄带小师妹御剑啦!一赔二十三!来来来,愿赌服输哈,这边都有元血烙印哒!”   “发财啦发财啦!媳妇我没押错吧!这回庄家可是老底都要赔掉!”   “小点儿声!据说这回圣人是下了重注的,高兴归高兴,可别触了圣人霉头。圣人押的是大师兄不御剑,绕路走万剑门传送阵至昭国国都,嘘,内幕消息!”   “真哒?!那圣人可赔惨喽!哎呀有圣人垫背总觉得输了也神清气爽的!”   ……   “你仿佛很习惯御剑凌空。”崔败清冷的嗓音平静地响起。   鱼初月一个激灵回过神,侧头假笑:“玉华峰的展师叔和朱师姐,带我飞来飞去,飞过好多回了。而且,我天生不怕高,在凡界时常常爬山采药。”   此刻二人已飞过万重仙山,进入了凡界。   凡界浊气厚重,丝毫灵气都无。在凡界御剑、斗法,都是只出不进的消耗行为。   崔败放慢了速度,很多时候都是借着高低地势在滑翔。   大大小小的城池从脚下掠过,一日半之后,崔败收了剑,停在一座灰色古镇外。   修无极早已立在门楼下等待,虽是来查案,但这人癖好始终不改,隐藏了身份,只穿着普通门人的服饰,腰悬一柄寻常寒铁剑。   他的身边站着一个身着青色纱衣的秀美女子。   见到崔败与鱼初月走近,女子盈盈行来,垂首施礼,音色软糯甜美:“二位想必就是天极宗的仙家。妾乃镇守之女,顾妙莹。镇内人心惶惶,家父忙于照顾处理,便由我来接待仙家。”   若不是远远看见她‘不经意’地碰了修无极好几下,鱼初月还真信了她是个大方利落、巾帼不让须眉的好姑娘。   这一位,和林怜怜相比,更要技高一筹。   是来抱修仙者大腿的。   这种事也能理解。镇守之女,嫁个门当户对的也就是个官夫人,还要面对满后院姬妾,实在烦心。还不如趁此时机搏上一搏,若能攀个仙人,自然是一步登天的机缘。   顾妙莹拜了一拜,抬起剪水双眸。看清崔败长相的霎那,不禁睁了睁眼,双颊泛起两抹赤霞。   本以为方才那位修姓修士已是人中龙凤,不曾想,天极宗这一位,才真正叫做公子世无双。   不等她上前攀谈,崔败已拎着剑,径直向镇中走去。   “哎……”   鱼初月笑吟吟地拦下了她:“顾姑娘可否说一下镇中的情况?”   顾妙莹知道鱼初月是天极宗的仙人,不敢得罪,便忍下不甘,走在她身边大致地介绍起来。   “是这样的,数日之前,镇中出现了第一位受害者,死状十分凄惨可怖。接下来几日,形势竟是愈演愈烈,受害者成倍出现。爹爹觉得事情不同寻常,怕是有妖魔作祟,便向圣上请奏,求了仙门中人前来查看。三日之前,这位仙长的同门来到镇中,进入城南探查,不料,竟连仙家也遇害了!”   顾妙莹取出丝帕半掩了面,泫然欲泣,可怜得紧。   她望向修无极:“仙长,可千千万万要当心,大意不得!”   一面说,一面紧走两步,不动声色地轻轻拽了拽修无极的衣袖,一触即放,分寸把握得极好。   关心则乱的小小紧张,无害温和的距离掌控。   鱼初月心道,这个果然入门了。   修无极被温水煮蛙,压根没意识到这个普普通通的凡界女子已经攻破了他对陌生人的警戒范围。   他扫了鱼初月一眼,想起比斗台上丢的大脸,下意识就放缓了语气,对顾妙莹说道:“安心,定会查明真相,护你全镇平安。”   “多谢仙长!”顾妙莹垂头便拜。   此刻她与修无极站得极近,这一拜,额头便撞上了他的侧臂,她窘迫又羞涩地笑着,急急退开的同时,随手扶了扶他那健壮的臂弯。   或是换了个寻常弟子,这一下恐怕要被撩到心肝发颤。   可惜修无极不是平常人。   能在剑之一道上修到尊级,绝非等闲之辈。   当初穿越女那是对症下药,从根源处破他心防,这才得了手。   顾妙莹虽然成功近了他的身,但距离他那颗冷硬的剑心,仍有十万八千里之遥。   说话时,三人已走进了古镇。   崔败方才先行一步,此刻停在了前方不远处。只见他的面前搭着整整齐齐的路障,有官兵严阵以待,封住了前路。   顾妙莹双眼一亮,小跑着追了上去。   “仙长仙长,不可再前行了,危险!”   她没收住奔跑之势,踉跄着,险些撞上了崔败。   站定之后,拍了拍胸脯,冲着他娇美地笑:“吓了我好大一跳,仙长,可大意不得,里面死了好多人了。”   崔败黑眸一转,冷沁沁地望下来:“死了人你很高兴?”   顾妙莹没收住脸上的笑容,噎了个气嗝。   鱼初月:“……”有崔败在,好似无她用武之地了。   “不,我不是……”顾妙莹委屈地红了眼,视线一转,看见修无极到了近前,便可怜巴巴地扯了扯他的衣袖,“仙长,您知道我有多难受。”   修无极本就看崔败哪都不顺眼,这一刻,他下意识地就代入了那个保护弱小的侠客身份,长眉一吊,冷声道:“崔败,你过了。向顾姑娘道歉。”   崔败冷冷瞥去一眼,视线如剑般碰撞。   鱼初月当场就不爽了。   虽然她很想搞死吸血怪,但那是天极宗内部的事情,外人怼了同门师兄,那就是不行。   鱼初月悄悄从袖袋中摸出一枚黑乎乎的辟谷丹,捏碎。   就在崔败与修无极的剑意开始搅动风云时,只见鱼初月一个箭步蹿了回来,重重牵住了顾妙莹的纤纤玉手,不动声色抹她满手黑乎乎,然后打圆场道:“大师兄不会哄女孩子,还望修道友多担待些,顾姑娘也勿见怪!好了好了,该去查案了。”   她调皮地冲着崔败挤了挤眼睛。   崔败收了剑意。   修无极冷哼一声,也就此作罢。   受了委屈的顾妙莹凑到了修无极身旁,用一双无辜的眼睛注视着他,时不时挽挽他的胳膊、拽拽他的侧面衣袖。   只见修无极那件白色剑袍之上,一道接一道不停地增添黑黑的指印子,开始只是袖管上,后来渐渐向着后腰蔓延。   崔败瞥了鱼初月一眼。   吸血怪和他的血食之间,诡异地多了一重奇妙的默契。   顾妙莹只顾着嘤嘤嘤不曾低头看一看,而修无极眼高于顶,更是留意不到这点小事,他提着剑,一身浩然正气,昂首阔步行向案发之地。   一代剑尊,果真是道骨仙风,霸气凌人。   如果不看那件密布着深深浅浅黑爪印的袍子的话。   作者有话要说:  这就是一篇平平淡淡的恋爱修仙文,主要就是和姐妹们探讨一下绿茶的各种招数,师夷长技以制夷这个亚子(。) 第8章 脸上开了花   修无极一行并没有直接进入被封锁的地域。   这件事说起来还有那么一点点曲折。   第一名受害者是位独自居住的老汉。老汉从前有个养子,离开千万古镇许多年不曾回来。   老汉这些年一直自己生活,人死了好几日,味道出来了才被邻居发现。   邻居报了官,衙门前来查看之后,认定是一起极恶劣的凶杀案——老汉在睡觉的时候,被人用铁锤之类的硬质物件砸坏了脸。   最可恶的是,凶徒行凶之后,还将一朵成年男人巴掌大小的洁白玉兰花端端正正地插在了受害者破碎的面庞上。   官差追着凶器、玉兰花以及老汉那名失踪养子三条线索分别下手去查,还没查出头绪,衙门中的仵作就出了事,变成第二个受害者。   仵作死在了当天夜里。挣扎过程中,他碰翻了油灯,点到幔帐,整间屋都烧了。   灭火之后,众人发现烧得焦黑的尸身脸上,竟然端端正正插着一朵雪白玉兰。   官差立刻收缩了侦查范围——仵作遇害,极有可能是因为他的探查方向触到了凶手的真实身份,才被灭了口。而那朵娇艳欲滴的玉兰花,显然是灭火之后才被凶手扔在尸体上的,所以凶手当时一定就在现场!   官差们仔细盘查在场所有的人,却未找到什么线索。   这一日,查案方向尽数转向了仵作生前在查的线索——第一个遇害者老汉的尸首,那具腐尸被官差们翻来覆去,查了又查,可惜的是仍旧没有什么发现。   就在所有人都在猜测仵作究竟是查到了什么才惨遭灭口之时,情况竟是突然失控了。   一夜之间,灾难彻底爆发。   最初被发现的受害者是衙门的捕头。   这名捕头当夜查案查到深夜,便在衙门打了个地铺睡下,次日衙役们上值,发现他还在那睡着,脸上罩着朵玉兰,众人还笑话他查案查到魔怔。   上前一看才发现,捕头早已死去,尸身都凉透了。那朵玉兰并非放置在他的脸上,而是自他的颅中开出来的,由内而外绽放的花朵,将脸盘子顶得四分五裂、面目全非——先前两名受害者,一个死了多日,另一个被火焚烧过,以致没能及时发现真相。   正在众人惊慌无措之时,噩耗接二连三传来,昨日参与了查案和救火的人,竟是有接近一半已经遇难。   至此,案件终于从凶案转成了妖魔入侵案,上报朝廷,请动仙域出手。   距离千方古镇最近的仙门便是万剑门。   修无极最初并没有很上心,听闻此事,以为只是寻常的花邪作祟,便随意派出了两名弟子,带上净化符到此地降妖除魔。   没想到的是,一夜之后,二人竟双双中招殒命,临死之前,其中一人自爆元婴,以自身元血来感应存放在宗内的本命魂牌,沁出‘端木玉’三个带血大字。   这一下,千方古镇直接就炸了。   连仙门中人都解决不了,可见形势有多么严峻。   朝廷当机立断,封锁了事发的区域,以免情况再度恶化。   如今,整个镇的南部已被官兵彻底封锁,任何人不得靠近路障。   此时局面已经稳住,往回看倒是不觉惊心动魄。但经历了整个事件的人,当真是步步惊心,每一日都在寻到线索的希望和线索断去的失望之间反复徘徊,直到最后灾难爆发,每个人的性命都悬在了那朵小小的白玉兰之上,此间心路,非亲身经历难以体会。   说话间,顾妙莹已将修无极三人带到了镇守府。   还未踏入那朱红门槛,便听到一个尖声尖气的嗓音传了出来:“我说顾镇守,你还在犹豫什么,莫非,你想抗旨不成?”   “下官怎敢。”青衫中年文士急急拱手,“许公公,只是小女已前往镇外,迎接万剑门与天极宗的仙长,是不是等到仙长看过之后再……”   “顾镇守!”瘦长的宦官吊起了眼睛,语声冷厉,“倘若就在你耽搁的一刻半刻,花邪散到了外头,你全家的脑袋,可都不够砍的!”   “可是镇南足足居住了七百户人家,无辜者甚众啊!若是就这样放火的话,实在是太多人枉死了!公公还请再宽限少少时间,待此番仙长看过之后……”顾镇守急得鬓角冒汗,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脸。   宦官尖声斥道:“东去百里便是国都,天潢贵胄、达官贵人齐聚,那是何等重要之地,难道还比不得你这小小一个镇上的平民要紧?!呵,仙门所谓众生平等,将那些平民性命看得与皇族一般重要,这是何等的颠倒乾坤!我们做奴才的,绝不能允许天子安危受到半分威胁!顾镇守,你再拖延,咱家可要直接拿你了!”   顾镇守嘴唇直颤:“这,这……”   直接放火,让整个镇南变成一片火海,用这样的手段来消灭邪祟,着实是惨无人道!顾镇守苦心经营千方古镇多年,扎根在此,牵绊实在是太多,这样的命令,叫他如何下达?!   “爹爹!女儿已将仙长请来了!”顾妙莹见势不对,拎起裙摆急急跑进了镇守府。   顾镇守与宦官齐齐望过来。   修无极虽然隐藏了身份,但毕竟是一代剑尊,在任何场合,气势上绝不会输给后辈弟子去。他一马当先,沉着眉眼,大步踏入了镇守府。   宦官骇得不浅。   方才说的那些话,对仙门可算得上是不敬了。   一身冷汗刚刚打湿了衣裳,忽然视线一凝,目光落在了修无极黑乎乎的袖管以及指印斑驳的腰间,愣了片刻,心中的惊惧尽散。   仪容都不整齐,定不是什么厉害人物。   该不会是仙门打发个烧火的过来敷衍一下吧?   便见那宦官刚刚低下去的脑袋又重新昂了起来,趾高气扬地朝着东方虚虚一拜,然后说道:“咱们陛下,与仙界万剑门第三代大弟子严宵仙长交情亲厚,便是仙长亲至,必定也会以陛下安危为重!”   人间帝王将相是承着万民信念香火的,这一份玄乎的功德因果,修真者都十分避忌,轻易不会沾惹,偶有交集,双方的态度俱是友好客套。   修无极剑眉微蹙,脑海中略略过了一遍。   第三代弟子,那便是他徒弟的徒弟的徒弟。连徒孙都算不上,他哪记得这个严宵是谁。   顾镇守的视线也落在了修无极那黑乎乎的袖管上。   仔细看,能看出是一个个秀美的小小指印。   单看这些痕迹,便能脑补出娇俏的女子缠住他,攥着他衣袖撒娇的种种姿态。   顾镇守:“……”此人,一望便知极不可靠!定不是什么要紧人物!   堂堂剑尊,顷刻便被顾镇守与宦官齐齐嫌弃了起来。   崔败与鱼初月也踏进了院子。   甫一亮相,宦官与顾镇守便被那清冷的冰山剑仙给镇住了。   看来,这一位才是真正的大人物!   便见宦官二人绕过修无极,疾行到崔败面前,拱手便拜:“见过仙长!”   修无极:“???”   不是,等等,这是怎么一回事?虽然自己扮猪吃虎,穿的是门人服饰,但万剑门的服饰哪里输给天极宗了吗?一样的用料考究做工精致,这两个不长眼的干嘛一见崔败这个小小元婴就舔上去?真是有眼无珠!不识泰山!   这一下打击不轻,一代剑尊,道心都微微错乱了起来。   宦官猫步疾行,到面前,冲着崔败拜了三拜,这才谄媚地笑着说道:“仙长初来乍到,容老奴给您说说里头的情况。如今那花邪更加厉害了,无形无影,触到就要沾染,性命难保!朝廷作出这样的抉择,牺牲半个镇子,亦是为了大局,其实谁能不心痛哪!”   “放火烧了整个镇南么?”鱼初月问。   “不错。”宦官道,“仙子万万不可心软,大局为重呀!若叫这邪祟跑到外面,那真真是生灵涂炭,世间大劫!”   鱼初月懒洋洋地瞥了他一眼,道:“天真。既是花邪,又岂会怕你区区凡火,到时火借风势,平地而起,将那邪种散向四面八方,你这大昭,亡国指日可待也!”   宦官思忖片刻,倒抽了一口凉气,急退两步,挥着双手招呼手下:“快,快快快,传咱家的命令,让他们切勿动手,切勿动手!”   一听这话,顾镇守目眦欲裂:“许公公!您将我拖在这里说话,其实竟是早已派人去放火了么!”   崔败已拎着剑径自向外走去:“走。”   鱼初月心中有些发毛。   花邪这般厉害,连万剑门的弟子都未能幸免,她这个还没筑基的小身板,去了不是白白送死吗?不然她先留在这里查查卷宗什么的……   心中小算盘刚刚一转,便见崔败停下脚步,冷眸微侧。   鱼初月顿时耸了:“……大师兄等我!”   见仙长们要走,顾妙莹急急抓住了修无极另一边衣袖,哀哀凄凄地朝他摇头。   她好不容易逮到个长相俊朗,且眼睛没长在头顶上的修真者,怎么能放他去死呢?事情能不能解决对于她来说根本无关紧要,只要能攀上个仙人,将自己和家人带到仙域去,哪还管它凡界洪水滔天?   修无极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哪里不对劲了。   低头一看,看见黑乎乎的袖管,嘴角不由得连续抽了七八下。视线再一转,发现自己前后腰侧,都密布着无数指印。   这女子……在不经意之间,竟已摸了他这么多次么!修无极总算是发现自己被温水煮了蛙。   “顾姑娘,你出门都不洗手的么。放开!”话一出口,修无极自己都气乐了。   顾妙莹:“……”   她讪讪地松开手,望着自己漆黑的手掌,樱唇无望地翕动了几下,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只能嘤嘤哭着奔回了深闺。   可恶!这些修真者,一个比一个可恶!太欺负人了!   修无极面露无奈,拔脚向外走,一边走一边抬起袖管来嗅了一嗅。   辟谷丹。   剑目一扬,盯住了那尾红色的小鱼。   “鱼初月。”他暗暗磨了磨牙。   崔败很快就回到了路障附近。   镇南人心惶惶,户户都紧闭着门窗。   局势比想象中要稍好一些。   那个宦官派来放火的人,已被镇中的官差给拿下了,捆住扔在一旁。任凭他们尖声呼喝威胁,官差们只当做聋了听不见——想要放火烧死镇上无辜百姓,那就是不行!门儿都没有!   顾镇守并没有放弃镇南的百姓。他安排了专人,个个全身上下包裹得严严实实,推着一车车干粮,挨家挨户发放,摆在每一户的门前让他们自取。   这些差人行走在邪祟泛滥的区域,已是置生死于度外。他们发放完干粮之后,并没有离开镇南,而是住在临时搭建的窝棚里,以免沾到花邪,带到外头。   所有人都只有一个心愿,盼着尽快查清真相,救小镇于危难。   鱼初月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说来也奇,她被穿越女带到过许多地方,但不知为什么,那时眼中所见都是蝇营狗苟、惟利是图。   如今自己亲自去听、去看、去感受,却总是在这冰冷的人世间看到一些令人心脏重新变得温热的东西。   这一刻,她很想为里面的人做点什么。   穿越女和妖、魔二界的首脑都曾有过暧昧,行走在妖魔二界时,鱼初月也见识过各种奇奇怪怪的邪祟,但这千方古镇中发生的惨剧,却是闻所未闻。   追魂索命,无影无形,发作又急。   它到底是什么东西?!   就在鱼初月愣神的瞬间,便见霜光一闪,路障在崔败身前自行分开,他已负手走了进去。   鱼初月:“……”   崔败,这么莽的吗?   肩膀忽然被人有意无意撞了一下,鱼初月偏头一看,见修无极似笑非笑地睨着她,与她擦身而过,大步踱进了镇南。   他还随手拽了她一把。   鱼初月根本没有半点反抗之力,踉跄着栽了进去。   ‘嘎吱’一声,路障在身后义无反顾地合上。   邪祟不除,有进无出。   鱼初月把修无极祖宗十八代的老坟用嘴刨了一遍。   修无极走到了崔败身边,漫不经心道:“你二人,在这里等待即可,我抓了端木玉,自会劳烦你过来认人。”   话音犹在,人已消失在风中。   径直瞬移而去。   “走。”崔败偏了偏头。   鱼初月能怎么办,自然只能亦步亦趋跟随着他。   天塌下来反正也是他顶在她前面。   这般想着,她抬起头,看了看他的背影。   远望着清瘦的一个人,其实骨架并不小,个高肩宽,走在她前方,将她整个都遮得严严实实。   左手闲闲地提着剑,指骨微微发白,皮肤与那玉质剑鞘极搭。   腕骨突出,是非常漂亮的男人的手。   有一瞬间,她的脑海里浮起了另外一个人的样子。   和崔败一样,像剑。   冰冷无情,一往无前。   是凶器,亦是守护。   “大师兄,”她忍不住轻声问道,“你不怕吗?”   崔败脚步微顿:“怕什么?”   鱼初月犹豫片刻:“看不见,摸不着,不知道它在哪里,何时降临。无从抵挡,无力反抗。像命运。”   他沉默片刻,肩膀轻轻动了下,声音淡淡:“命运可难不倒我啊,小师妹。”   鱼初月吃惊地抬起头。   这是她第一次,从他的声音里面听出‘情绪’这种东西。   之前每次他开口说话,都带着一种遥远的、疏离的漠然,包括将一片雪花怼在了剑尊的颈动脉上,然后冷冷嘲讽时,他都不带任何情绪。   除了此刻。   此刻,他是在……笑吗?   鱼初月很想绕到前面去看看冰山崔败笑起来是什么样子,然而求生欲及时阻止了这个可怕的念头。   她默默跟在他的身后,走过一条条无比冷清的街道。   偶尔能看到那些紧闭的门窗后面有影子一闪而逝。   有人经过、探查,总能带给镇民们新的希望。   走过两条街,忽闻一扇门后传出撕心裂肺的惨叫,旋即,‘砰’一声巨响,木门被猛地拉开,重重撞在了门后的墙壁上,一个系着围裙的妇人跌跌撞撞扑了出来,没跑出两步,腿一软,瘫在了门前,颤抖着向街道中心爬去。   在她身后,一个五矮身材的中年男人摔出来,喉咙中溢出极模糊的一个‘救’字,然后身体直直一挺,手脚抽搐,顷刻不动了。   一朵纯白娇嫩的玉兰花,自他的鼻口之间妖娆绽放,他的面孔和五官就像是花苞外的那层花萼一般,四散翻开。   鱼初月头皮发麻,僵在原处。   便见崔败侧移一步,将她挡在了身后。   握剑的手臂微微扬起少许,是保护的姿态。   “退。”音色清冷低沉。   鱼初月疾退几步,避到了街道对面。   崔败寒剑出鞘,迎上前去查看。   鱼初月注视着他的背影,只觉胸腔中‘怦怦’震颤,这一刻,她忘记了崔败是个吸血怪的事情,只希望他不要轻易就栽在了这里。   说好的有危险都是修无极上,她和崔败只是走个过场等着辨认真凶的呢?   就在鱼初月全神贯注地盯住崔败动向之时,她身后有一扇木门无声地开启。   一个长着赤红酒槽鼻的男人迷迷瞪瞪地攥着一只酒葫芦走了出来,他的上唇已不自觉地翻起,鼻腔和喉咙处隐约可以见到娇美白色花瓣,若隐若现。   他一把抓住了鱼初月的肩膀,冲着她的耳朵张开了大口,玉兰便如蛇信一般,眼见便要弹射而出。   “都来陪我……死啊!”他含浑不清地嚷着。   就在玉兰自此人口中绽出的霎那,鱼初月猛然回身,手中割草弯刀毫不迟疑地切向那朵娇美玉兰,将它狠狠挡了一下,没能扑到她的脸上。   她借力避向后方,然而始终迟了一步,脸颊上溅到了少许花汁。   胳膊一紧,崔败高大的身形贴上后背。   他单手拽着她,另一手扬剑护在她的身前。   “碰到了?”他语气森冷。   鱼初月觉得他应该是在思考她是不是脏了,还能不能接着吃。 第9章 鱼儿水中游   鱼初月抬起手,照着脸颊上冰凉的地方抹了抹。   清透的花汁。   崔败的寒剑仍然斜在她的身前。   她转过身,坚强地凝视着崔败:“大师兄,请不要提前送我上路,我觉得我还有研究价值,留着我多多观察,说不定攻克这邪祟的希望就在我的身上了!”   迫在眉睫的生死危机笼罩头顶,她一时竟顾不上去愁自己已经染到花邪的事情,只惦记着当前该如何在崔败剑下求生,别被他随手一剑给剁了。   崔败:“……”   他往地上瞥了一眼,收剑归鞘,单手凌空一握。   便见死者脸上那朵白玉兰破体而出,向他掠来。   此刻鱼初月身在崔败‘怀里’,简直就成了一块挡箭牌。她睁大了眼睛,惊恐地看着那朵怪花逼近。   它是极美的。   洁白微透明的花瓣,似玉中包裹着清水,绝美地绽向四方,吐出纤柔的淡红细蕊。   看不出任何问题,但它背后隐藏的那些阴暗邪恶,却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鱼初月正要缩,只听身前响起了‘咔咔’的冻结声,这朵鬼玉兰已被冰霜覆住,冻成了一朵绝美的冰中之花。   崔败原来是剑道双修的!   冰花落在了崔败掌中,他托着它,平举到眼前,眯着眼睛看。   “端木玉?”他微蹙着双眉,好像想要从这朵花的脸上,看出一个人的模样来。   这花和端木玉,能扯上什么关系呢?   鱼初月道:“万剑门出事的门人既然传回了这个名字,想必他们是查到了什么线索,修无极定是追着线索去了。有线索藏着掖着,到时候查到点什么,他还真以为是自己本事了。”   “就凭修无极。”崔败大约是看鱼初月活不了多久了,话也多了些,“此人顽直愚钝,作兵器,尚可勉强一用。别的,不行。”   鱼初月:“……”   厉害了,堂堂剑尊修无极,剑道第一人,在崔败嘴里就是个棒槌——棒槌也能做兵器嘛。   身后传来了冷哼:“长生子就教会了背后碎嘴这一招么!”   修无极竟不知何时回来了。   崔败看了他一眼,很正经地回道:“第一,不是背后。第二,中肯点评。”   修无极:“……”给他整没脾气了。   鱼初月解释道:“大师兄是看我快不行了,心情特别好,这才难得话多些。”   修无极:“……”   半晌,剑眉一皱:“你碰到了?”   鱼初月点点头:“被溅到了一点儿。”   修无极满腔闷火上顿时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   毕竟是……和瑶月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啊。   哪怕性子顽劣不堪,但放在眼前看着这张脸,也不失为莫大的安慰。   可她竟然就要死了么?   要死的人,竟还是这般无虑无愁?   “你不怕?”他脱口便问道,“你一个小小女子,怎会不怕?”   鱼初月很配合地抱住了自己的胳膊,瑟瑟发抖:“我好害怕呀!要不然我试试看能不能把这邪祟哭死?”   修无极:“……”他有点弄不明白是自己有问题还是对方脑袋有问题。   “走了。”崔败那清冷的眉眼间亦是浮起了一丝无奈。   鱼初月追上了他,好奇地去看他掌中的冰花。   如果不是亲眼看着它从一个人的身体里面长出来的话,还真是半点都看不出异常来。   崔败用余光瞥了她一会儿,不禁也有些奇怪。   “你真不怕。”   鱼初月很诚实地答道:“一开始是怕的。但我发现大师兄你似乎想要把我干掉,我的害怕便转移到了你身上。再后来发现你不杀我,我一时意兴阑珊,竟是提不起兴致去害怕这邪祟了。”   崔败:“……”   这一刻,他真心实意地觉得,这个女子的脑袋里可能真的养了鱼。   便见她调皮地负起手来,一边弯腰查看冰中之花,一边状似无意地对他说道:“如今,都认为这花可以通过花粉来隔空传播,我却有别的想法。”   “嗯?”崔败停下脚步,偏头看她。   只见她那双黑而亮的大眼睛依旧一眨不眨地盯着冰花,口中淡淡地说道:“我看了路边植株,这几日,镇上吹的多是东南风。如果是花粉,恐怕早已蔓延到那头去了。”   事实上,花邪作祟,却始终只在镇南,并没有越过路障。   第一个出事的是独居老人,第二个是仵作,在仵作出事失火之后,邪祟在当日参与救火的官兵和邻居中爆发了。   “水。”崔败冷声道。   鱼初月点点头:“若是花粉,那第一日在场的官差那么多,不应该只有仵作一人出事。极大的可能是,必须直接接触到花体,或是通过像水这样的媒介来传播。仵作出事那一夜,失了火,众人忙于救火,混乱之中邪祟散到了井中,所以之后才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出事。”   崔败怪异地看了她一眼:“可你还是沾到了。”   她为何不怕。   鱼初月摊手:“我也没说我没沾到啊。只不过我一心向着苍生,知道了祸源,便可救到更多人的性命,欣喜令我忽略了自身安危,像我这般忧国忧民之人,必定福寿绵长……”   崔败已大步走到了前方。   留她自己在那里慢慢吹。   万年不动的唇角扬起了极其微小的弧度,他握了握剑身,衣袂带上了风。   三个人很快就来到仵作居住的院子。   取水救火的那眼井,便在五丈外的巷子尾。   “我来。”修无极拦下了崔败和鱼初月,身体浮空,一道大乘灵气加持过的净化符挑于指尖,掷向井内。   掷符之时,他已运起剑意护体,瞬移到了井口,垂头去望。   便见那泛着白光的八卦灵阵旋向井下,触到水面的刹那,尖利的‘吱吱’声响起,无数半寸长短的黑色细虫在白光的烧灼下扭曲挣扎,冒出一缕缕纯黑的焦烟。   修无极单手掐诀,令那八卦净化灵阵旋转更疾,向着井下深入。   便见那井中像是老房子失了火一般,冒出阵阵焦黑的浓烟,井水也沸腾起来。   修无极修的是剑道,对术法几乎是一窍不通,完全是凭借修为超绝在强行祛邪。   半个时辰之后,剑尊自信地笑了笑,撤去法诀,道:“解决了!易如反掌。”   这下鱼初月彻底认同了崔败的话——这位剑尊,也就只能使使剑了,脑子是真不够用。   “这几日,邪祟已然扩散,殃及整个镇南,必有多处水源也遭遇污染。此时说解决,为时尚早。况且,源头和幕后黑手都没有落网,随时可能卷土重来。”她道。   还有一句她没说,净化符又不能生吞,就算解决了水源问题,但已经沾染上的人,仍旧只能等死。他们怎么办?鱼初月怎么办?   像修无极这样的大剑修,并不会真正关心普通人的死活。   修无极嘴角一抽,负起一只手,道:“我自然晓得。”   胸膛刚挺起来,便看到一个十分碍眼的黑指印冒出了头,赫然就在那不可描述之处。   什么时候胸前也给那个顾妙莹点了一指头?剑尊大人竟是丝毫印象都没有。   想起那个女子步步蚕食的举动,修无极后背隐隐冒起了一丝冷汗。   借着楚楚可怜的外表,在不知不觉中便把他碰了又碰,他竟也没有感到任何不适!   鱼初月这一手辟谷丹,倒是将那个顾氏的小心思给全盘暴露了出来。   鱼初月……   修无极忍不住暗想,此女果真是狡诈刁顽,全然不似瑶月那般单纯无暇。即便此次她能逃过一劫,自己有意抬举她将她收到身边,那也就是做个替身罢了,与这种顽劣之人,根本就谈不上任何感情。   有了这样的心思,他望向鱼初月的目光不禁多了几分霸道:“到我身边来。崔败一个元婴小辈,哪里护得住你!”   “噗哧!”鱼初月当场就笑了,“剑尊,你这话可就大错特错了。如今我已沾染花邪,可谓破罐子破摔,做什么危险事都不带怕的!反倒是你,时刻都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来防备来行啊!要说护,后续的行动中,该是我打头阵,由我来护着你们才对。”   修无极:“……”这个女子,就是凭着一张嘴叭叭叭进的天极宗吧?!   “先解决水源。”崔败拎着剑走向左边。   鱼初月自然是跟崔败走一起。   两害相权取其轻的道理她是明白的。   修无极那点小心思,她瞅一眼就看得透透的,无非是想要拿她做替身罢了,还是那种别别扭扭,纠纠结结,瞧不上她,带着施舍恩宠意味的那一种。   可去他姥姥的吧!   到了下一处水井边上,鱼初月自告奋勇接过了净化符,照着崔败教给她的口诀点燃了它,将那泛白光的八卦法阵压下井口。   八卦阵沉入水下。   没动静。   她蓄足了力气,有模有样地凝了个净化诀,往井中一点:“祛!”   依旧没动静。   鱼初月丧丧回头,望向崔败:“果然不是有心就能成事的,我修为太低了,大师兄你来吧!”   崔败道:“我来也无用。”   “这么厉害的吗?!连大师兄也炸不出来?莫非幕后黑手正是藏身于此?!”鱼初月顿时紧张起来,下意识地把崔败拦在了身后。   确实,她想要他死,但绝对不是现在。   这里还有许许多多人和她一样身染邪祟,等待仙门中人查明真相,祛病救人。修无极靠不住,希望便在她和崔败的身上。万一她真有个好歹,崔败也能承她衣钵,完成她未完成的遗愿……   思路被打断。   崔败开口了。   “井里没东西,当然炸不出来。”话音未落,他已背过身,负手走向下一处。   不知是不是错觉,鱼初月仿佛看见他的唇角向上微微勾了下。   鱼初月:“……”他居然学着她,用了个‘炸’字,难得难得。   两个人循着简易地图,又寻到了三处井口。   其中有两处已被污染了,鱼初月在崔败的指点下,成功炸了一回虫,高兴得有牙没眼。   一回头,却见他黑眸深邃,定定望着她。   鱼初月吓了一跳:“大师兄?”   “你当真不怕。”   她勾下脑袋,叹了口气:“大师兄,不瞒你说,我这条命其实是捡的,多活一日便是赚到一日。能做一些新奇的事情,感觉怎么说呢……求兔得獐?”   崔败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她抬起头来,神秘兮兮地说道:“若我撑不到最后,我会告诉大师兄一个攸关你生死的大秘密。”   崔败长眸微眯:“哦?我生死?”   鱼初月狡黠地笑了笑,道:“现在还不到时候!”   她其实真的不是很怕死。   比起死,她有更怕的事情——怕那朵蘑菇安然无恙,怕那朵蘑菇长命百岁,怕那朵蘑菇得到机缘重塑身体,继续好端端活在这世上。   不,她绝对不接受!这样的结果,比起死亡更要让她痛苦一万倍!   如果在邪祟发作之前没能找到救命之法,那她就会告诉崔败,四圣之中,有一人叛了仙尊,她已将叛圣的信物扔在了崔败门前。叛圣见到信物重见天日,必定心生猜忌,宁杀错,不放过。   毕竟事情实在是太大了。   崔败唯一能取得的先机,便是那朵带着杜鹃血的蘑菇。   撕了那蘑菇,挤出蘑菇汁中的元血来,就可以获知叛圣的真正身份,好作出防范——当然这是骗他的。   只要他能撕了蘑菇就行。   至于其他的……她和他又没什么交情的咯!管他爱死不死。   鱼初月脑补了一下,到时候自己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拉着崔败的手,拳拳嘱托他一定要撕得均匀撕得细致的模样,一时忍俊不禁,噗哧就笑出了声。   崔败看得一怔。   他微蹙双眉,第一次很想掰开一个人的脑袋,看看里面装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该不会真是一缸水,里面游着条小红鱼吧?   脑子里念头一闪即逝,绝强神魂却已自动为他补足了一幅画面。   女子身姿柔软窈窕,划着两条纤细白皙的胳膊潜游在水中,红衣被浸透,勾勒出无边曼妙,水下光影交错,她穿梭其间,自在游弋……   崔败瞳仁收缩,急急转开了视线。   修无极瞬移而至。   “水源解决了。接下来该从何查起?”   鱼初月吃惊地望着他:“你的门人不是曾传回线索么?这就查断了?”   修无极面色微尬:“便只传回端木玉这个名字。”   鱼初月更吃惊:“那刚刚进入镇南的时候,你一语不发便瞬移掠走,其实并无目的,只是瞎逛?”   修无极:“……”   本以为花邪作祟,只消一眼便能看见祸源,将之歼灭即可。他哪想得到会有这么麻烦?   剑尊大人觉得很没面子,干脆把双手一背,梗着脖子:“那你又知道当从何查起?”   “自然是源头。”鱼初月道,“第一位受害者身上,必定还有漏查的线索。”   “养子。”她和崔败同时说道。   两个人对视一眼,然后非常默契地用‘你能理解吗’的眼神向修无极询问。   修无极:“我早已想到养子有问题——你们当我是傻子么!”   那二人用眼神回道,‘难道不是吗?’   鱼初月那双生动的眼睛继续补了一句,‘既然知道养子有问题你早干嘛去了,真是比想象中还要笨。’   修无极:“……”天极宗,狗宗,天下第一狗宗!   一个元婴一个炼气,都是废材!废材罢了!和他们计较什么!他们这是嫉妒自己的修为!   剑尊安慰自己。   下一瞬,他复又蹙起了剑眉,凝重地打量着鱼初月。   剑尊行走这世间已有千年光阴,这千年来,他见过许多女子,也曾拥有过许多女子,但他从未见过鱼初月这样的。   一个娇柔弱女子,在得知自己只有半日可活,且会死得异常惨烈可怖时,竟还能这般自如地谈笑风生么?   这样的人,他见过。   在舍生取义、豪情万丈、热血当头的时候,人可以爆发出这般气概。可眼下,并无什么大义,她缘何这般淡然?   这般想着,只觉前方那道火红的身影仿佛笼罩上了一层模糊的光晕,晃得他有些眼花。   心思浮动,人不禁有些茫然,迷迷糊糊就跟着她走到一间独立的小院前。   见她不假思索伸手去推那院门,修无极陡然回神,掠至她身前,傲然将她护到身后,道:“我来。”   自觉潇洒利落,极富担当,必定能一举俘获少女芳心。   殊不知身后两个天极狗对视一眼,交换了心领神会的眼神——‘鉴定完毕,这确实是个傻子。’   “剑尊。”鱼初月唤道。   修无极肩膀一僵,心生暗喜,压了压飞扬的眉头,凝重回首:“嗯?”   “你可曾问过,这位死者姓甚名谁?”   修无极:“……不曾。”不过是一个死掉的凡夫俗子罢了,问这个做什么!   鱼初月面露失望,目光在他身上纵横交错的黑指印上转了一圈,再度幽幽叹了口气。   崔败走向门后,很快便取来一面小小的本家木牌。   只见那木牌之上,端端正正刻了两个字——   端木。   修无极瞳仁骤缩,心中一时不知是懊恼还是惊骇。   半晌,他愣愣道:“竟这么简单么?原来,我门人查到此人失踪的养子便是端木玉,于是传回了消息?”   鱼初月缓缓摇头:“他们定是第一时间便查到了端木玉这个名字,但只查到这么个名字,不至于拼死传回消息,后面必定还有其他重要发现。”   她望向崔败:“大师兄,关于端木玉,有些什么线索吗?”   崔败似笑非笑,垂目看着她:“端木玉离宗出走,已有近六年。”   鱼初月愣了片刻,极慢极慢地张开了口:“……不会是那个先天道体吧?”   崔败胸腔微震:“嗯。”   鱼初月赶紧把他拉到了门外:“所以这个人不是被师兄吸死的吗?”   崔败冷冷道:“谁说我取过他的血。”   鱼初月:“……”   崔败眯起了狭长漂亮的双眸:“小师妹,原来在你眼中,我竟是这样的人。”   饶是鱼初月伶牙俐齿,这会儿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便见崔败身影沉沉罩下,唇角浮起了凉薄淡笑,清冷嗓音贴着耳廓响起:“只吃过你啊,小师妹。”   鱼初月惊恐地吸了口气,猛地偏头看他。   便见那俊美清冷的容颜上,有一抹坏笑飞速消逝,仿佛错觉。   第10章 大妖梵罗珠   他只吃过她?   鱼初月无语地望着崔败。   半晌,郁闷地说道:“你为何要我的血?”   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最终只勾了勾形状完美的薄唇:“我乐意。”   “行吧。”鱼初月道,“那大师兄可否说一说,关于这位端木师兄的情况?”   崔败没有丝毫迟疑:“愚钝、娇气、心思不在修炼之上。”   鱼初月:“……所以他真的是被师父和两位师伯骂得离宗出走?”   “不然?”崔败微微睁眼,俯视。   鱼初月瞪着他,瞪了片刻,脸上挤出一抹虚伪客套的笑容:“大师兄,我真是……对你无话可说。”   如果不是他故意误导她,让她以为前面那位先天道体是被他这个吸血怪杀死抛尸的话,她未必就会这么着急下手陷害他。   这下可好,人在宗外,灵器玉叶子已扔在他的洞府前,叛圣那里恐怕已收到了消息,开始着手对付他了。   鱼初月叹了口气:“讲话不讲清楚,真的会出人命,知道不知道啊大师兄!”   崔败却是扯起唇角,轻笑了下:“人命。”   鱼初月有些看不清,这一刻他的眼神中闪过的暗光究竟是什么意思。   但她留意到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崔败这般懒懒地说话时,声音当真是好听极了,带着略微沙哑的小钩子。   有种苍凉颓败的意味。   几句话的功夫,修无极已将端木老汉的院子里里外外翻过一遍,一无所获。   自然是没有线索的。官差以及万剑门那两位遇害的门人早已把这小院搜索了无数遍,说是掘地三尺也不为过,要是有什么发现早该刨出来了。   崔败闲闲地坐到院子里唯一的那张木椅上。   他道:“端木玉极为避讳自己身世。”   修无极下意识地凑近了些,凝神听他说话。   “他自卑。”崔败平平静静地说道,“自卑于被遗弃和被收养的过往。渴望证明自己。可惜实在驽钝懒惰。”   “他不是先天道体么?”鱼初月皱眉。   先天道体,天然经脉全通,元魂融合。与寻常人相比,可以说起步就站在了山顶上。   拥有躺着也能打得赢的资质,是得怎么个糟蹋法,才有本事一事无成?   “心性不佳,先天道体又如何。”崔败道,“在那些眼界狭小的宗门,兴许能被供起来。”   他漫不经心地斜了修无极一眼。   修无极:“……”躺着也中枪。   在万剑门,确实会捧着好资质的弟子。若是真来个先天道体的话,哪怕他是个白痴,修无极也必定手把手给他放身边教!   崔败神色冷酷:“可惜,天极宗从不惯着无能废物。”   他眯了眯眼,回忆着端木玉其人,继续说道:“此人先天道体,一心想要入宗,白雾非便捡了。不曾想,此人眼界实在太低,于他而言,进入仙门,人生便已到了头。”   “服用筑基丹之后,此人私自离宗下山,不告而别。原以为他在凡间有恩未报、有怨未了,谁知,竟只是为了在遗弃他的族人面前耀武扬威,享受凡人溜须追捧。我将他拎回山中扔给白雾非,半年过去,毫无长进。”   鱼初月:“……”   “每日怨天尤人,怕苦怕累。半年之后,此人又一次离开宗门私自下山,再无音讯。”崔败修长的手指轻轻敲过剑柄,动作漫不经心,流露出若有若无的杀意。   鱼初月环视这间简陋的小院,心中对端木玉也是好感全无。   进了仙门不好好修炼,满脑子只有虚荣打脸,数年不曾回来看一眼对自己有收养之恩的端木老汉,这是什么奇葩?   静静在一旁站了许久的剑尊修无极,忽然开口道:“倒也未必是不孝。”   鱼初月瞥去一眼,只见修无极浓眉紧蹙,唇线绷直,半晌,憋出了几句:“自卑之人,尤其生怕被自己心中在意的人看出窘境。如他这般,修行毫无精进,想必是无颜面对养父的。如果我推测没错的话,他该会不定期悄悄回来看一眼养父是否安好,偷偷送上些银钱。”   鱼初月下意识地望了崔败一眼,二人迅速交换了眼神——‘他倒是挺有经验’。   “如此,”崔败站了起来,“附近当有踪迹。”   三个人兵分二路,分别掠向左右。   崔败落在镇外小树林中,从芥子戒中取了仙灵玉,开始布阵。   鱼初月静静站在一旁看着。   身后草木一分,修无极面上带着淡淡的尴尬,走了出来:“不知该从何查起?”   崔败动作不停,淡声回道:“用追邪阵。我做东北,你去西南。”   修无极皱眉:“可端木玉分明是人族,追邪阵怎么会管用?”   鱼初月瞥见崔败皱起了眉头,便上前向修无极解释道:“若邪祟是跟着端木玉来到千方古镇的话,那么,二者之间必有很密切的关联。如果端木玉不是白眼狼的话,养父被害,他肯定会与邪祟起冲突,只要泄出少许邪气,便可以感应追踪。”   眼见修无极的脸上露出‘我真是个傻瓜’的表情,鱼初月友好地安慰道:“剑尊也不必妄自菲薄,若不是你,我与大师兄也不会想到端木玉竟会回来偷窥养父。”   修无极:“……”明明知道她没有半点恶意,但怎么这话越想越不对劲呢?   “我去西南布阵!”剑尊落荒而逃。   小镇的东北方向没有追踪到任何邪物踪迹。   崔败带上鱼初月,来到修无极的阵前。   修无极专注剑道,术法上的造诣实在是惨不忍睹。   只见那追邪阵摆得歪歪扭扭,灵气流转颇为不顺畅,哪怕是鱼初月囫囵摆一个,恐怕也要比他这个像模像样些。   幸好阵法不够,修为来凑。   剑尊见到两个后辈过来,老脸有些无光,便将醇厚无比的大乘期灵气灌注阵中,催动这追邪阵疾速运转。   少时,看见阵心沁出一缕红色丝雾,摇摇晃晃游向一旁。   就连鱼初月都觉得有些辣眼睛。   太妖娆了。随便来个金丹弟子,都弄不出这么难看的追邪术来。   修无极额角直跳。   这种事,往常都是手下的门人弟子去做,旁人追到了邪物,再请他这位绝世剑尊出手。   神剑一出,便是剑贯长空,气势如虹。那坠星射月的剑意,足以涤荡任何魑魅魍魉!   可惜这会完全没有他发挥的余地。   非但没机会使那一手好剑,还将自己平时不屑亦不擅长的道术阵法暴露在了这两个让他浑身都不对劲的后辈面前。   何其的操淡!   修无极抿紧了唇,破罐子破摔地看着天。   算了,追到就行了,崔败还没追着呢。剑尊这般安慰自己。   只见鱼初月跟在那缕妖娆红雾后头,一马当先钻进小树林。   “快快,赶时间。”   红雾很快就停在了一株老树面前。   它沁向那斑驳树皮,一点一点渗透,很快,树干上便显出了一个掌印。   漂亮的男人掌印,食指上戴着一枚扳指。   鱼初月盯着掌印看了一会儿。   “大师兄,”她反手招了招,“端木玉多高?”   崔败抬手比划了一下。   鱼初月踮起脚,用自己的肩膀量了量,然后嘴角微抽:“他和邪祟的关系,看起来有点怪怪的。可是,端木玉是男的,这邪祟的手印也像是男的……”   这般看着,就像是邪祟把端木玉抵在树上的样子。   而且得激烈,这才会逸散出邪气,叫追邪阵追踪到。   “打过。”崔败手指一点。   鱼初月仔细看去,便见那掌印上有几道细小的痕迹,红雾特别密聚。   “剑尖。”崔败道。   端木玉举剑刺向这邪祟,被他轻易抬起一只手掌抵住了剑尖。   “是个大家伙!”鱼初月道。   崔败在树皮上轻轻一捻,感受残留邪气,片刻之后微微皱着眉,面色有些许不解,“花妖梵罗珠?”   闻言,修无极也绞紧了双眉:“梵罗珠也算得是一方大妖,若是换成修真者的实力,已然步入大乘!这样一个大妖,为何要残杀凡界百姓?!况且,此妖乃是大红毒花修炼化形,又怎会用白玉兰作祟,且还和一个人族牵扯在一起?”   鱼初言颇为无语:“剑尊这么多问题,不如留着去问梵罗珠。”   崔败是个行动派。他咬破无名指,沁出元血,弹进红雾之中。   “嘶——”修无极睁圆了眼睛,笑了,“崔败,你以元血感应追踪,梵罗珠即刻便有所觉,他也能反向追踪你。你倒是很信得过我的实力!不错,我确实护得住你。”   崔败并不解释,沉吟片刻,御剑向着东面行去。   修无极这几日连连吃瘪,直到此刻,这一身绝世修为终于有了用武之地,整个人立刻得意起来。他眉飞色舞,单脚踏着剑,飞在崔败边上,摆出一副长者庇护小辈的姿态。   行出数百里之后,修无极忍不住叮嘱道:“距离梵罗珠百里之时,你便带着鱼初月在外围等待,休要涉险。我会杀了梵罗珠,取他花心,再将端木玉带回来。”   花妖的心血,可以解它自身的邪毒。   鱼初月偏过头,无语地看他:“说晚啦!”   修无极:“?”   只见崔败剑诀一变,飞剑直直下坠。   正下方的黄土官道上,一名身着大红锦绣华服的男人,正缓缓抬起头来。   梵罗珠。   鱼初月知道这只花妖。   梵罗珠长相艳丽非凡,是花妖界最出名的美男子。当初穿越女本想对他下手,好巧不巧,他恰在那时候死了夫人。   穿越女深谙男女相处之道,她知道,从活人手里抢男人容易,从死人手里抢男人,那就是自讨没趣。对于男人来说,这世间最难舍的,莫过于一个‘得不到’,一个‘已失去’。   他刚失了妻,越是把他撩得心猿意马,他心中对亡妻的愧疚便越浓,整日愁苦哀凄,煞是无趣。   穿越女是要游戏人间,没兴趣陪着男人玩治愈。   于是她转身抢走了梵罗珠隔壁那只金盏花妖的丈夫。   等等。   鱼初月眯起了眼睛,迅速回忆起来。   梵罗珠那位死去的夫人,似乎正是一只玉兰花妖?那只玉兰花妖修为奇差,实在是不起眼,在妖界没有任何存在感,没几只妖知道梵罗珠是有对象的。   念头刚闪过,鱼初月便看见了梵罗珠身边的那个人。   远远看上一眼,脑海中就浮起了一朵洁白的玉兰。   到了近处定睛细看,却发现这是个不折不扣的男人,浓眉大眼,略显清秀,并不女气。   此刻他双眼通红,咬牙切齿,神情颇有些狰狞。   头发早已经散乱成一堆,他举着剑,动作绵软,一次又一次刺向梵罗珠。   梵罗珠神色宠溺,温柔地用掌心接住剑尖,扬起一对红色长眉,望着从天而降的崔败三人。   “端木玉。”崔败嗓音冰冷,低低一喝。   如兰似玉的那一位猛然回头,下意识地惊唤了一声‘大师兄’,旋即,血丝密布的双目中焕发出灼人的光芒,扬声喊道:“此獠乃是大妖梵罗珠!大师兄请助我降妖除魔!”   他这般说,梵罗珠却丝毫也不恼。   “宝贝稍安勿躁。”大妖咧唇一笑,那赤红如火的唇角高高飞扬起来,唇线如花线迸裂,沁出道道艳丽的花汁,“待我吃了他们,再来好好陪你。”   这般说着,只见梵罗珠那俊美非凡的面孔忽然便向着四周裂开,口鼻附近只余一只巨大的鲜红口器,迎风一晃,口器展至半丈大小,露出密布其间的倒刺,张牙舞爪地向着崔败兜头薅下来。   口器深处传出‘嘎嘎’怪笑:“这便是宝贝口中惊才绝艳的天极宗崔败?也不过如此!”   崔败不动如山。   这种表现的机会,修无极又怎会放过。   “孽障!休得猖狂!”只见剑尊大人后发先至,腰间寒铁剑应声而出,荡出一道凌厉青芒,直斩梵罗珠。   虽然没把本命神剑带出来,但这柄寒铁剑也算得上是上品仙剑,至少不会轻易折断了。   一击之后,土黄的大地立刻裂开蛛网般的恐怖缝隙,向着四周迅速扩散蔓延。   梵罗珠这才认出了修无极的气息。   已然太迟。   口器之上,赫然被斩开了一道恐怖至极的伤口,汁液如暴雨一般洒向龟裂的大地。   梵罗珠回复了人身,唇角裂伤直直撕到了耳根下,一开口,便有大股花汁般的鲜血涌出来。   “好一个不要脸的剑尊修无极,这习的是偷鸡摸狗之道么!”梵罗珠笑骂。   修无极神色冷冽,执剑继续攻上去。   梵罗珠掌中运起赤色花雾,口中继续嘲讽:“否则怎会钻得一身好灰!”   修无极:“……”怪就怪从前自诩片叶不沾身,从来也不屑去学习清洁诀,今日只能穿着这件脏袍子四下奔走,这下倒好,竟被妖邪嘲讽了,真是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眼下想要挽回颜面,惟有速战速决,漂漂亮亮地杀了这妖邪!   他剑诀一掐,便见那平平无奇的寒剑之上隐着青芒,剑意一荡,身形如幻影般一掠而上,兜头就斩。   这里是凡界,天地之间并无丝毫灵气,若要施展那些大范围的炫丽剑招,就得消耗自身真元,着实不合算,是以他灵气内蕴,用的是暗劲。   修无极与梵罗珠重重碰撞了三记。   梵罗珠唇角艳色愈浓。   鱼初月发现崔败的寒剑在鞘中隐隐颤动,发出低沉细微的龙吟。   崔败道:“修剑道,不可学修无极。一往无前并不意味着滥使蛮力,而是应该如水一般,因势利导顺势而行,或海啸灭顶,或凿壁穿石,或润物无声。”   他这般说着,抬起了一只手,在身前缓缓动作。   鱼初月先是在心中偷偷一乐——神仙般的冰山大师兄,原来也是小肚鸡肠,上回修无极‘点评’他,他这逮到机会立刻便要报复回去。   旋即,她体会到了他的话语和动作之中的意境。   鱼初月轻吸了一口气,这一瞬间,她仿佛听到了波涛声,听到了潺潺声,听到了细雨绵绵,润泽万物之声。   “道。”她不自觉地吐出了一个字。   端木玉退到了崔败的身边,急切道:“大师兄!你怎地不上去帮忙!你可知道这是个大妖!你还愣着做什么!身为仙门正道,面对妖魔你怎能袖手旁观!”   他一边说,一边上前想要拽崔败的衣袖。   鱼初月随手就把他给挥到了一旁。   她可不是什么弱鸡少女。没被穿越女祸害的时候,她上山能打狼,下河能摸鱼,一口气爬上山顶都不带喘的。   像端木玉这种靠着筑基丹筑了基,之后便再无精进,哦,到如今已过去六年,仍旧毫无精进的小纨绔,她一只手可以打两个!   “大师兄,这便是‘道’!”鱼初月双目中闪烁着微光,盯紧崔败,仿佛在看着一座金山。   崔败偏过头来,认认真真地看了她一眼。   唇角浮起了微不可察的笑意:“小师妹,悟性非凡。”   “哪里哪里,都是大师兄教得好!”鱼初月果断开启了商业互吹。   她忽然有点明白为什么天极宗的弟子们见了崔败都像见了师尊一样了。他没事就那么点拨两句,换谁都得受益匪浅。   哦不,话又说满了。像端木玉这样的,可能真没救。   修无极剑势大开大阖,刚猛至极,梵罗珠双掌血雾氤氲,招招以硬碰硬,凭借肉身的力量强行对抗。这样的局势,外人凑上前去,非但不会有丝毫帮助,反倒会扯了后腿,令修无极束手束脚,再也法酣畅淋漓地施展那些剑招。   端木玉是真看不懂。只见他愤怒地捏起了拳头:“崔败!强敌当前,你怎么可以懦弱退缩!我看不起你!即便我修为低微,我也从不曾在此獠面前露过半分胆怯!”   鱼初月当场就不答应了。吸血怪固然可恶,但端木玉这种自身实力全无还要满嘴叭叭个不停的家伙才是真正的烦人精。   端木玉他还真把他自己当正义使者了?拿个剑戳戳戳,在梵罗珠看来那就是调情好么!   “我说,你能不能把装在脑子里的水倒出来洗洗眼睛?!”骂完一句,她烦恼地捏了捏眉心——不对,就端木玉这脑子,骂这么曲折怕是对牛弹琴,他根本听不懂。   没想到端木玉居然懂了,只见他面容一下涨得通红,怒道:“你骂我!你居然骂我!你骂我没脑子,还骂我瞎!你凭什么骂我……”   鱼初月决定简单粗暴一点:“大师兄你放心,我绝不会再让他妨碍你——打晕还是打死?”   崔败瞥过一眼:“都可。”   端木玉倒退两步:“你们,你们……”   就在此时,场中变故陡生。   梵罗珠借着修无极一记刚猛剑势之力,散成片片火红花瓣,随着那罡风急速后掠,果断脱逃!   而修无极招式用老,一时根本没有任何后手来防备梵罗珠逃跑。   眼见大妖就要随风遁去。   崔败动了。   他似早有预料,身形借着风势御剑而起,明明不能瞬移的元婴修士,晃眼便正正出现在了梵罗珠逃遁的路线正中。   他只是御剑,却借助精准至极的预判,达到了堪比瞬移的效果。   属实惊艳!   便见崔败双手执剑,微眯着眼,迎着卷来的花瓣之雨踏出一步,举剑直直劈下——   毫无花俏,平平无奇。   再下一瞬,一道赤色身影自虚空中吐血摔落,还未起身,已被剑尖抵住了咽喉。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耽美,没有百合,没有副CP,男女主感情线无虐。    第11章 崔败的秘密   梵罗珠被崔败一剑从虚空中劈出了身形,惊骇抬起眉眼,望向寒剑的主人。   “元婴小儿?!”大妖惊怒之下,一口鲜血涌出。   方才全力逃遁,身上防御全无,简直就是用脸接下了崔败这一记重剑。   梵罗珠坠出来时,还以为击落自己的人是个什么厉害角色,没想到定睛一瞧,居然只是个元婴!   这是何等奇耻大辱!   他急急施展妖息,想要化身血色毒雾,吞噬这个元婴修士。不料崔败动作竟是更快,没有丝毫迟疑,欺身而上,反手握剑,将那朵冻在冰中的玉兰花拍碎在锋刃之上。   寒剑凝霜,割过大妖喉咙。   鲜血飞溅,崔败与梵罗珠错身而过。   在那一瞬间,梵罗珠心下不禁浮起一个念头——此子绝非池中之物!   鱼初月恰好正对着崔败。   她看见他那弧线完美的唇角挑起了浅淡的笑意,眸色异常幽深,清冷至极的面庞上,有血杀之气一晃而逝。   ‘此人嗜杀。’她的脑海中迅速浮起这样一个念头。   也正常,吸血怪嘛。   梵罗珠缓缓倒下。   他拼尽了全力,将那张凄艳的脸转向端木玉的方向。   死不瞑目。   端木玉惊呆了。   眼见崔败满脸无所谓,缓缓立直脊背,收剑归鞘,端木玉忍不住奔上前去,跪在了地上,指尖颤抖着伸向梵罗珠未合上的眼睛。   仿佛不敢相信他就这么被人杀了。   半晌,端木玉猛地回过头,一双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崔败:“为什么不抓住他,为什么要直接杀了他,万一他愿意改邪归正呢?你为什么问也不问,一个机会都不给他?你太狠毒了!”   鱼初月:“……”这人脑袋一定给驴踢过。   修无极:“……”果然是没杀过妖魔的弱鸡能说出来的话。   崔败淡淡瞥过一眼。   在崔败出剑之前,修无极很及时地瞬移上前,将那离鞘一半的寒剑摁了回去,叹息道:“别和傻子计较罢。还有许多事要问清楚。”   修无极没跟端木玉客气,他一掌拍晕了这个脑子不太好使的家伙,拎在手中,然后用剑刺穿梵罗珠的心脏,取出心头血,置于仙玉瓶中。   他随手一抛,将盛了梵罗珠心头血的仙玉瓶掷给鱼初月,冲她扬了扬下颌:“喝,解你体内邪毒。”   他很努力地表现出‘这是应该的我不需要你感激’的意思。   鱼初月有气无力地看着他:“剑尊,这邪祟,很明显是玉兰,梵罗珠的血,没用的。”   修无极皱紧了眉:“不试试怎么知道有用无用,喝!”   强势霸道得很。   鱼初月笑着掂了掂仙玉瓶,放入袖袋,道:“先回镇上,审端木玉。”   修无极不禁定定再看了她一眼。   拿到这妖邪的心头血,就连他都有些按捺不住,想要让中了邪祟的人速速饮下去。   她却仍旧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看起来,是真的置生死于度外。莫不是因为她心怀苍生,知道还有那么多镇民与她一样身中邪毒,这才丝毫不在意个人安危?   如此,可当真是纯善心肠。   鱼初月并不知道修无极已经自己脑补到了天边去,她望向崔败,目光带着探询。   崔败淡淡说了一句:“梵罗珠妖元大损,本也没剩多少寿命了。”   修无极目光一滞,皱眉道:“嗯?看来这其中还有隐情。”   “想必,谜底就在端木玉的身上。”鱼初月回眸看了看散成一地的破碎大红花瓣。   她不禁微微蹙起了眉。   若是能活捉梵罗珠就好了。   可惜不可能。修无极只会剑术,不通道法,梵罗珠若是一心想走的话,修无极根本留不下对方。   而崔败,毕竟修为不足,若方才没有当机立断击杀梵罗珠,必定会遭大妖反杀。   没有选择。   眼见日头逐渐西斜,鱼初月心底不禁泛起了淡淡的悲凉。   她的时间不多了。   之前心中多少卯着一股劲,惦记着追查、捉妖。   而此刻,大妖已死,却仍旧没有什么头绪——除了那个脑子明显不正常的端木玉之外,可以说是线索断尽。   指望着端木玉逆转乾坤?   她的唇角不自觉地浮起了一丝苦笑。   她垂着视线,余光忽然瞥见白色身影来到身侧,与她并着肩。   冷冽的竹香袭来,男子微偏着头,音色略低沉:“不会让你出事。”   鱼初月扬起头,撞进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   “嗯!”她重重点头,“我相信大师兄的护食能力!”   崔败:“嗯。”   喉结滚动的弧度好看极了。   三个人拎着端木玉回到了端木老汉的小院。   崔败随手从井中抓出一捧水,浇醒了端木玉。   “你,你们……你们凭什么如此对我!我从未做过任何对不起仙门的事情,你们没资格抓我!梵罗珠都死了,你们还想对我做什么!我什么也不知道,是他死皮赖脸非要跟着我,我有什么错吗!”   对上这么个人,就连修无极的耐心也被耗得七七八八了。若不是时间不允许,他肯定把这家伙扔到刑堂让手下好生倒饬。   “睁眼看看这是哪里。”鱼初月心平气和道。   端木玉抬起眼睛,一看,怔住了。   鱼初月好奇地凑近了些:“喂,你引来的大妖,害死了你的老父亲,还连累了无数乡亲,你是怎么有脸说出与你无关这句话来的?我看日后也不用设什么禁制结界了,就用你这脸皮,什么妖魔都能给它挡在外头!”   端木玉脸色煞白:“我……我……我也不想的!我又不是有心的,他缠着我,要我做他夫人,我,我堂堂男子,怎可能委身于妖魔!谁知他竟用爹的性命来逼迫我……”   这般说着,端木玉捂住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我能怎么办,我也想打败梵罗珠,可我打不过他呀……我已经好努力好努力了,为什么我就是什么也做不好……我和你们不一样,我天生就和你们不一样,你们谁都不懂我的苦,只会嘲笑我,只会看轻我,只会抛弃我……”   “你没病吧孩子!”鱼初月忍无可忍,一把攥住了端木玉的衣领,“你养父收养你多年,你说走就走数年不回,到底是谁抛弃了谁?天极宗收你入宗门,你不思进取,成天惦记什么装逼打脸,落下了修为,被师父骂个狗血淋头不是你应得的?在这自怨自苦给谁看哪!”   端木玉愣愣看了她一会,讷讷道:“我以为,你会骂我为了保自己清白,而不救养父。”   鱼初月随意往地上一坐,与委顿在地的端木玉视线平齐。   她正色道:“我不是你,没有遭遇过那般两难的抉择,又如何指责你呢。这世间,总是有那么多身不由己,我没有遇过,那是幸事。只论这一件事的话,我虽然不认同你的做法,但我同情你。”   端木玉呆呆地望着她。   他知道这个女子并不是虚伪客套地安慰他。   因为就在眨眼之前,她还将他骂了个狗血淋头。   他忽然掩住脸便哭了,哭得撕心裂肺:“这世间,同情过我的人,除了爹,便只有你……”   鱼初月叹息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说吧。”   “我,我,”端木玉抽抽咽咽,“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当时,真的,真的想要救爹爹,真的,你信我!可我不知道为什么,话到嘴边,就是说不出来,我就是说不出来……你不知道,你永远不会知道那是什么感觉,我就像不是我了,我没办法张口,没办法……我真不是,我真不是那么金贵的,和爹的命相比,我这身子,又算什么呢!”   “爹捡回了我,抚养我那么多年,我做梦都想要出人头地,想要让爹面上有光!我真的,真的从来没想要害死爹啊……”   鱼初月又拍拍他的肩膀:“这几年,你都和梵罗珠在一起对吧?你甩不掉他。”   端木玉咬住了唇,半晌,点了点头。   “他是逼你做他的夫人,还是一口咬定你是他的夫人?”鱼初月问。   端木玉偏过头,像见鬼一样盯着她,眼角抽了几抽之后,嘴唇屈辱地扯了下:“他一口咬定我是他夫人。”   崔败动了动眼皮,漫不经心地接进一句:“所以你被亲生父母抛弃,也和这件事情有关。”   端木玉的脸色猛地变了。   他咬紧了牙,额角冒出一道道屈辱的青筋,冷汗涔涔而下。   半晌,还是点了点头。   他把嘴唇抿得发白,半晌,他压低了声音,细若蚊蚋的呓语飘了出来:“我身体……有地方,和别人不一样,多了一朵花。”   他那俊秀白皙的面庞涨得通红,双眼一闭,全说了出来:“梵罗珠说,这便是我转生之时,他用秘法留在我身上的印记,只有与他,交、交、合,我才会恢复正常。”   鱼初月望向崔败与修无极:“转生?”   她跟着穿越女行走世间三百余年,却从未听过转生的说法。   若是人死还能转生,那世间格局恐怕要重新改写。   修无极皱眉摇头。   崔败依旧是一副清冷平淡的容颜:“是梵罗珠的种族天赋,耗尽本命花元,令配偶寄魂转生。二人便可再相伴百余年,然后双双死去。”   难怪崔败方才就说梵罗珠寿命不长了。   崔败面色微有疑惑:“但不曾听说哪一株雌花转世为人族,男身,且失去妖身记忆。”   修无极颇有些怪异地看着崔败:“这等奇闻,我活了千余年却不曾听说,崔败你不到百岁,是从哪里得知的隐秘?梵罗珠乃是上古奇种,本就稀有,修至化形的更是寥寥无几,可我听你这意思,怎地像是见过不少梵罗珠为配偶转生?若真有那么多,为何从不传出任何消息?”   崔败勾了勾唇:“都死了啊。”   鱼初月再一次从崔败脸上看出那种‘看着死亡降临令人十分愉悦’的微妙表情。   端木玉难以置信,却又不能不信。梵罗珠对他说那样的话时,他还可以自欺欺人,认为是那妖魔满嘴胡言,想要骗他。可今日,连大师兄也这样说了。   端木玉面色痛苦,不住地摇着头:“不,我绝对不是妖怪……”   崔败冷冷淡淡地问:“想救人吗?”   端木玉立刻便回:“当然想!”   “那你只能做妖怪。”崔败残忍道,“邪祟既是玉兰,那定是梵罗珠用你前身留下的花元炼就。若要救人,只有一个办法,那便是你恢复妖身,取你心头之血,以作解药。”   鱼初月:“……”劳驾,哪里有床,让我躺平等死谢谢。   “我……”端木玉忽然僵住。   像是被点了穴一样。   崔败眯了眯眼睛:“不愿?”   端木玉脸色苍白,双眼瞪大,白多黑少。   崔败颀长身躯微微前倾,一只冰冷的手掌摁住了端木玉后颈:“死都不愿?”   端木玉面露倔强,闭口不言。   修无极在一旁看得嘴角快起燎泡了。   “魂誓。”崔败松开了端木玉,笃定道,“临死之前,泣血起誓,不再做妖,不再与梵罗珠相好。”   鱼初月挑起了眉,若有所思。   所以,端木玉并没有撒谎。   他确实愿意用自己的身体来换端木老汉的性命,然而被魂誓束缚,他无法点头答应。眼下的情形,定与梵罗珠逼问他的时候如出一辙。   半晌,只见端木玉重重喘了几口气,像是重新掌控了身体一样,抿了抿唇,额上渗出大粒的汗珠。   只要试图表露与魂誓相悖的意思,他便会僵住,无法使唤自己的身体。   鱼初月:“所以梵罗珠不懂什么叫做‘嘴上说不要,身体很诚实’。这才造就了悲剧。”   一抬头,发现崔败和修无极都用很诡异的目光看着她,好似在说——你很懂嘛。   “现在怎么办?”鱼初月赶紧岔开话题,“端木玉都转生了,这么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变成花妖?”   “解前世心结,或可。”崔败道。   鱼初月:“……更悬了。”   梵罗珠都缠了端木玉六年,若有这么容易解心结,那早也解了。   当事人都解决不了的问题,几个对情况一无所知的外人又能做什么。   “梵罗珠可曾说过,你有什么怨念?”鱼初月问。   “没有。”端木玉憋屈地摇了摇头,“他只说……我对他如何一往情深。两人如何如胶似漆。”   “这就怪了。”鱼初月皱眉。   她看了看崔败和修无极。   这两位,显然都不是懂女儿家心思的人。   她也不懂。   站在穿越女的角度看这世间女子,个个都是泼妇、怨妇、愚妇。要么在生气,要么在哭泣,要么已被夺走了爱人,要么正在被夺走爱人。   “要不然试试直接取我心头血,看看能不能救人?”端木玉说道。   此言一出,鱼初月对他倒是改观了不少。   他只是筑基之身,取心头血,便等于取他性命。   人倒是不坏,就是性格不太好。   “通感阵,或可一试。”崔败看了鱼初月一眼,“催动你体内邪祟,我助你与端木玉通感。”   她一下子就反应了过来。   万剑门的弟子临死前不惜自爆元婴传回‘端木玉’三个字,必定是那邪祟发作的时候,受害者能够‘看’到梵罗珠与玉兰花之间的那段过往,于是万剑门的弟子便拼上全力,将解药的名字给传了回去。   “好。”鱼初月点头,“早点解决,说不定还能多救活几个。”   崔败道:“提前催动邪祟,你未必还能有机会留下遗言。想说什么,现在就说吧。”   鱼初月:“……”   犹豫片刻,她狗胆包天地握住了崔败的手,将他拽到了一旁。   鱼初月讪笑着说道:“遗愿倒真有一个,大师兄可还记得,我是为金光玄灵菇而入宗的。若我回不去,大师兄可不可在蘑菇里挑一朵最大最红的,到我坟前,撕了或是烧了,我该是能收到,然后含笑九泉。”   崔败平静地注视着她,目光是对傻儿子的包容。   如今她已经知道吸血怪从前并没有搞出人命,心中对他不禁有了一点淡淡的愧疚——早说只是要点血而已,她又没那么小气的咯。   当然这事也不能怪她,谁叫他不解释的呢?   有嘴不解释,闹出误会被别人冤枉,那不叫委屈,而叫活该。   不过她也狠狠坑了他一手……   说起来,还是他更吃亏一点点。   这般想着,她决定提醒他一下:“大师兄!有件事我不得不说,我梦见你被一个圣人杀死了。我的梦一向很灵验,百发百中,你可千万要多多提防。”   他缓缓垂下了头。   目光落在鱼初月那双白皙的小手上。   鱼初月猛然惊觉自己的爪子还攥着人家,赶紧讪讪地松开手。   她知道这样的话根本没有说服力,正准备多吐露一点隐秘之时,他忽地反手一握,大手将她的小手牢牢逮住。   他倾身向前,凑到了她的耳畔。   “小师妹,你的意思是,有圣人发现了我的秘密么。”   清冷嗓音微有一点哑,诡异缥缈。   鱼初月听着这话有点不对味,一偏头,撞进一双幽深的眸子里。   “所以,小师妹你,是不是也在梦中看见了我的秘密?”   薄唇挑起一点,语气慵懒,颇有些意味深长。   怎么看,都是一副准备杀人灭口的邪恶表情。   鱼初月:“……”   听到这样的提醒,他的第一反应居然是怕秘密暴露?   好了她现在可以确定了,吸血怪果然是个大坏蛋。   “没有没有,”她赶紧摇头:“大师兄,你放心,除了你被杀掉之外,别的什么都没有。”   修无极等得不耐烦,皱着眉头走过来,恰好就听到了这么一句。   剑眉重重一跳,修无极抽搐着嘴角,望向崔败。   当面诅咒可还行?   便见崔败挑了下眉,非但不气,反倒是懒洋洋地笑了笑,回道:“那就好。”   修无极:“……”我常因为自己不够变态而与你们格格不入。   “走吧。”崔败负手踱向院中。   鱼初月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他松开了她的手,旋即,脑海里浮起一些触感。   很大很凉的手,带着薄茧,有种掌控一切的力量感。   她低低啧道:“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真是又帅又坏的男人啊。   崔败步入院中,很快就布好了通灵阵。   这个人堪称全能,剑道双修,无一不精。   随手布个阵,亦是光华流转,远非修无极那种半吊子可比。   鱼初月与端木玉分别坐到了两处阵眼上。   崔败凝聚灵气于指尖,点过鱼初月几处穴位,催动她体内花邪发作。   带着端木玉,一起重温他前世过往,说不定能找到办法解开他的心结。   事到临头,鱼初月还是挺紧张的。   刀架在脖子上,要割不割的时候,最是磨人。   转头一看,见端木玉也是要哭不哭的,看起来比她还害怕。   不愧是朵娇气小白花。   就在她分神的一霎,胸中泛起一阵恶心,眼前忽然薄雾氤氲,画面纷至沓来!   第12章 花妖的爱情   鱼初月看见了一片森林。   薄雾在眼前渐渐散开,像是清水洗去尘埃一般,露出了一整片深红色的植被。   高矮交错的巨叶和花盘都发着光,马蹄状的花株之中,缓缓行出一对璧人。   红衣那个便是梵罗珠,白衣的清纯娇俏,是个极美丽的年轻女子。她的面庞上挂着甜蜜娇柔的笑容,一望便知全身心地依赖着身边的男人。   虽然长相完全不同,但鱼初月一见这个女子,便知道她是端木玉。   眼前的画面,与鱼初月想象之中有些不大不小的出入——看这两人相处的模式,并不觉得梵罗珠对端木玉多么上心。   端木玉小心翼翼地讨好,为梵罗珠忙前忙后,时不时还会蹲下去,用自己细白的小手替他拂去衣摆上沾到的泥土。   梵罗珠并不看她。   他与她差距实在太大,无论实力、地位、抑或是在感情上,他太强,她弱势到卑微。   她曲意讨好、将身段放低到了尘埃里。他就是她的天,他就是她活着的全部意义。   他不必低头,也知道这个女子时刻围在他的身边转来转去。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他丝毫也不担心会失去一块粘在身上的牛皮糖。   滋味再美,时时刻刻吃着,亦是有些乏味。   他行至溪边,捡到一瓣桃花。   粉色的桃瓣之上,以金色细粉勾出一行小字——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流水若有情,逆流寄相思。”   翻过一面,细细勾了落款:瑶月。   端木玉的脸色立刻就变了,她急急上前,按捺着不安,声音轻颤:“夫君,别碰,定是那些仙门中人又施什么毒计!”   “瑶月。”梵罗珠勾了勾邪美的唇,“三界第一美人,招蜂惹蝶,听闻那师间敖也成了她裙下之臣。呵,不过一个女人罢了,这群蠢货。”   端木玉松了一口气,挽住了梵罗珠的臂弯,笑得灿烂:“夫君,我们回去吧!”   梵罗珠回转头,眯着眼睛,向上游凝望片刻,淡笑着去了。   很快,他便一个人折了回来,斜坐在溪边,扶着额,盯着上游发怔。他并没有发现,端木玉其实悄悄跟在他的身后也折了回来,就立在深红的花叶之中,默默垂泪。   她是他的夫人,二人早已神魂交融,他感觉到了她的气息,却因为习以为常,并没有意识到她在跟踪他。   梵罗珠招了招手,指间出现一枚大红花瓣。   他用指尖在花瓣上雕刻。   “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随后,将大红花瓣掷入溪中,红袖一挥,溪水逆流而上。   传完了花信,梵罗珠点着额头,静静坐在溪边等待。   “有点意思。”他勾着薄唇,自言自语。   而他身后的林子中,那朵白玉兰已是肝肠寸断。   看着这一幕,鱼初月不禁轻轻叹息一声,心中已明白了大概。   自大,永远是雄性生物最致命的弱点。   梵罗珠知道瑶月撩遍三界,裙下之臣无数,便怀揣着轻视之心,想要看看她究竟能玩出什么花样,想要看看另外那些男人究竟是何等蠢货。   若再深究,那便是雄性绝强的争强好胜之心在作祟——若是旁人求之不得的女人为自己要死要活,那委实是很有面子的一件事情。   殊不知,轻慢好奇,提起兴趣,正是男人沦陷的第一步。   可问题是……   鱼初月知道,这件事不是穿越女做的。   穿越女对梵罗珠产生兴趣,预备对他下手的时候,端木玉已经死了。   然后穿越女便收了手,并没有和梵罗珠产生任何交集。   往溪水里扔桃花瓣的人,并不是穿越女。   那会是谁?   鱼初月看着树林中哀哀戚戚的端木玉,只觉胸口阵阵泛起了不适。她有所警觉,知道这便是那邪祟开始发作得厉害了。   画面急速流逝。   每隔那几么日,溪中便会飘来‘瑶月’的花信,时而是句把情诗,时而是一点寂寞孤独的感慨。   梵罗珠总是能及时捡起。   端木玉每次都尾随他而来,藏身在树林中,眼神日渐灰败。   中途,邻居金盏花妖来过一次。   这一位鱼初月倒是有印象,穿越女见梵罗珠死了夫人,便放弃了撩他,转而勾搭上了金盏花妖的丈夫——另一只金盏花妖。   当时金盏花妖寻死觅活,闹了个鸡飞狗跳。最后那次,金盏花妖假自尽真威胁,没想到她丈夫被瑶月迷得神不守舍,距离她不到十丈远,居然没发现妻子在自杀……结果,金盏花妖就那么死了。   临死前那个难以置信和极度哀怨的眼神鱼初月至今还记得。   现在又见到活着的苦主,鱼初月还颇有一点不好意思。   但她很快就发现,这金盏花妖根本不是好人。   她假模假样地装作与端木玉交好,其实字字句句颇有心机,尽是在打击端木玉,说她配不上梵罗珠,像梵罗珠这样的男人,早晚会变心,根本不可能跟她这一个小小玉兰花妖地久天长。   随后便是拉着端木玉的手长吁短叹,大肆向端木玉灌输一些‘失去他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女儿家生来便是命苦’,‘寄希望于他还有良心’这类的毒汤。   端木玉和好友谈过之后,整只妖更是死气沉沉。   而此刻,梵罗珠亦是发现了偷偷跟在身后的端木玉。   这个自大狂傲的男人,根本没有把这件小事放在心上,单看他眼神,便知道他笃定端木玉离不开他,越是吃醋,只会越爱他。   她的沉默隐忍和郁郁寡欢,反倒成了他更加冷落她借口。   她愈加消沉。   而此刻的梵罗珠,正沉浸于那溪水流花的游戏当中,渐入佳境,根本无心理会那个随便往哪里一放就能安安生生自己呆着的妻子。   “做女人太苦了。”不知从哪一幅画面开始,端木玉给自己找到了理由,“我若是男儿身,必定不会这般仰人鼻息,心不由己。我这般悲哀,只因我是女儿,他是男儿,从一开始,便注定了喜怒哀乐皆系于他的身上。”   “若我是男儿身,必定苦心修炼,绝不会输于他。何必默默承受这些委屈,全无半点办法?”她的声音无比哀凄。   鱼初月轻轻叹了口气。   此刻身处通感阵中,她眼前所见,皆会分毫不差地被端木玉感知。   不知如今身为男儿的端木玉,看见前世的情景,心中又作何感想?   他是否能够明悟,他的弱小,他的悲哀,根本与性别无关,而只在他的心性?转生之后,拥有先天道体,拜入天极宗,本该不负光阴好好修行,他却满心杂念,嫌苦嫌累,最终负气出走。   若是把自己困在了心房这么小小一处空间,每日揪住情绪不放,在意的皆是旁人如何看自己、旁人如何对自己、受了何等委屈,从而无心去做那些真正该做的事情,又如何能在这强者如云的世间站稳自己的脚跟?   鱼初月颇有些无奈。   她是悟了,可是她悟了也没用啊。   对于端木玉这样的人来说,内心的悲观情绪就如同一层厚厚的白翳,蒙住了他的心和眼睛。   眼前的画面继续流逝。   忽一日,梵罗珠收集到了足够的妖息,百余瓣娇嫩桃花在他指间零落成泥,最终,掌心独剩一朵小小的金粉勾勒的金盏花。   他那艳丽的唇畔浮起了凉薄至极的笑容:“逮到你了。”   冒充瑶月,勾引他的人,是邻居金盏女。   他缓缓起身,眸中杀意闪烁,要去捏死那个心怀不轨的女人——这些年来,金盏花无数次在端木玉面前挑拨,梵罗珠都看在眼里,没理会,只是因为在等她暴露真实意图。   果然如他所料,这个女人,居然敢把主意打到他的头上!   他狞笑着,一心盘算着金盏花妖的死法,彻底忽略了端木玉的感受。   这个妻子实在是太容易控制,太让人安心,就如同一件日常用具,就放在那里,随用随取,不需要保养呵护,自然也就不必在她身上多花费任何心思。   他没想到的是,多日压抑,已让端木玉彻底消沉,心中那条路越走越窄,处在了断裂崩溃的边缘。   她眼看着他捏碎了这些日子精心收集的桃瓣,在掌心留下了那个女人递给他的信息,然后便要走。   他要走。   这一去,他就会抛弃她,与别的女人双宿双飞。   他会与那个瑶月,做很多很多的事情。   就像他和她从前做的那样……   他那炽热迷人的气息,他那健壮强势的身躯,他的拥抱,他的亲吻,他的……   都会属于另外一个女人。   她终于,失去他了。   回过神时,她已扑上前去,攥住了他的衣角。   她卑微乞求:“可不可以不要走?”   “乖乖在家等我回来。听话。”他唇角挑着笑意,这笑意却并不是给她的。   “不要走,好不好?”她的目光里已经满是绝望,可惜他一眼都没有低头看。   “女人,乖乖听话,在家里等着。”他红袖一拂,拂得她连退三步。   女人,又是女人……   她的一切悲剧,只因她是女人……   端木玉根本无法接受他离开她这个事实。   如果,她此刻死了,是不是就可以当作,他爱了她一辈子,从未背叛?她根本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离开,那比杀了她更让她痛苦一万倍!   端木玉痴痴凝望着梵罗珠背影,片刻之后,见他毫无回转之意,她的眸光终于彻底灰暗,只余一片决绝。   梵罗珠听到身后传来异常的声音,回头一看,发现她已把他当初赠她的定情花瓣化成匕首,刺进了心脏。   “一恨这女儿身,二恨心系于他。”刻骨恨意,烙入阖上的双眼。   火红的匕首,艳丽的鲜血,在洁白的玉兰之上妖娆盛放,刺眼无比。   梵罗珠呆了。   他从来也不曾想到,这个向来安份熨帖的女人,居然给了他这样大的“惊喜”。   他骂什么,她都听不到了。   他怎么摇她,她也不会再睁开眼睛。   他想不明白,像他这样的男人,只要愿意,整个妖界,不,甚至不止妖界的雌性,都会为他发疯,都愿死心塌地跟着他。   他明明可以有那么多的选择,但这么多年来,他的身边却始终只有她一个,她为什么还不明白他的心意呢?   “听着,女人!”他眸中淌血,凶狠地对怀中的尸身说道,“我要你转生,并非是舍不得你,而是……你凭什么不经我同意便敢离开我的身边!死了,我也要把你抓回来!听见了没有!听见了没有!”   男人彻底嘶哑的吼声回荡在溪边。   他生生剜出自己本命花元,施展梵罗珠种族秘术,保下妻子花魂,助她转世托生。   “女人,好好等着我吧!”梵罗珠狞笑,“你的身体上,有我的印记,你往哪里逃……”   冷漠观众鱼初月:面无表情,完全不感动。   画面疾转,梵罗珠周行各界,寻找转生的端木玉。   终于,找到了。   遗憾的是,他的小玉兰根本就不认他,而且,她变成了一个男人。   梵罗珠发了好一阵狂之后,接受了这个事实。   无所谓了。是她就行。只要帮助她恢复记忆,她就能回到从前。   可惜玉兰花已彻底告别了过去,对他没有任何感情,也不愿委身于他。   他跟着端木玉,想尽一切办法哄他,然而这个人油盐不进,逼急了,便像个木头一样杵在原地,倒是与前世自尽之前倔强的小模样有那么一点相似。   梵罗珠跟了端木玉好几年。   他发现自己的妻子转生之后,特别喜欢被人需要的感觉。   端木玉在凡界各地行走,每到一处,都会找上官府和富户,利用仙门弟子的身份,要求官府和富户给平民发银发粮,然后很享受地收下百姓的感激。   最初梵罗珠觉得挺有意思,渐渐就有些不耐烦了。   难道那些平民就比他还重要吗?   梵罗珠开始使一些强硬的手段来逼迫端木玉就范,奈何端木玉始终像块木头,无论如何都不愿接受他。   就连用端木老汉的性命来威胁端木玉,他仍是一副死犟的样子。   梵罗珠怒了。   大妖可不会把凡人的命放在眼里。   他对端木老汉下了手,而且用的是他精心保存下来的玉兰花元。   既然她敢忤逆他,胆敢忘了他,那么,他就用她的花元,杀了她这一世最在意的人!   “想救他吗?只有一个办法,恢复妖身,用你心头血,救活对你恩重如山的人。”梵罗珠笑得疯狂。   端木玉只呆呆地站着。   再后来,端木老汉就死了。   “知道么,”梵罗珠冷酷地对端木玉说道,“他在临死之前,会看到我和你的过往,也会知道是你不肯救他……我的宝贝,你心里,怎么可以装着别的男人呢?就算是父亲,也不行,知道吗?到了九泉之下,他亦会恨毒了你,你只有我,永永远远,只有我。”   端木玉发了疯,徒劳地一剑一剑刺向梵罗珠……   ……   画面消失,鱼初月蓦然回神,发现自己端端正正坐在通感阵中。   胸口极闷,生机在疯狂消逝,喉中满是血腥味以及淡淡的兰花香。   她下意识抿住了唇,生怕一张口就吐出一只兰花怪。   她用尽全身力气,把脸转向端木玉。   只见他泪流满面,痛苦得真情实感、撕心裂肺。   鱼初月吃力地爬了进来,踉跄两步,摔在了端木玉身边,抬手紧紧抓住了他的肩膀。   她使出吃奶的力气,重重往下咽了咽,将血腥和兰花的味道逼回胸腔中,然后贴近端木玉的耳朵。   她的时间不多了……   “放桃花瓣的,不是瑶月,而是金盏花,你看没看清啊!”她压住胸腔中翻涌的呕意,道,“梵罗珠他,并没有抛弃你背叛你,他早已看出金盏花不怀好意接近你,便收集了她的妖息作证据,那一日,他是要去杀了金盏花!”   端木玉极慢极慢地转向她,双眼圆睁。   “还有,你的悲剧,不是因为女儿身,而是因为你明明已经长大了,却像个婴儿一样,凡事都只知道依赖别人!看看清楚啊端木玉,前世今生,你都做过什么?!”   “前世只知道痴恋梵罗珠,战战兢兢地讨好,生怕失去他,把自己变成了旁人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宠物,你还如何指望他将你放在平等的地位!”   “今生呢,心思浮躁,得到一个仙门中人的身份便沾沾自喜,到处去炫耀存在感,明明自己不好好修炼,被师父骂上两句还心情崩溃。怎么,下了山,利用仙门弟子身份慷他人之慨,让百姓给你磕头,夸你菩萨,很有成就感吗?不,那只是懦弱逃避而已!”   “这么大的人了,别赖在襁褓里面,认清自己的懦弱,面对一切现实,多给自己一点勇气,试着站起来吧!”   她说得用力了些,只觉胸中一阵作呕,她仿佛已预见了自己脸上开花的惨状。   “端木玉,想想清楚,你到底是谁!”她哑着嗓子向他吼道,“看看清楚,你的软弱造就了多少悲剧!端木玉,硬气一点,用自己的双脚,站起来!”   端木玉一个激灵,眸中映出鱼初月身上即将破体而出的花邪。   他的双眼睁得更大,头皮阵阵发麻,心口涌动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冲动。   他发现,自己真的错了。   从一开始就错了。   弱小的不是女儿身,从来也不是女儿身。   眼前这一个身穿红衣的娇小女子,比前世的她更要美丽,修为亦是极其低微,但端木玉在鱼初月的身上,看不见半点与‘弱’字相关的特质。   端木玉可以预见到,没有什么能够打倒鱼初月,就算是死,她也是骄傲的。   这些,才是端木玉一直在寻找、心底在追求的东西。   有一瞬间,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脏猛地裂开了,涌出大股奇异的酸涩的力量。   鱼初月两眼一黑之前,看到端木玉的眼睛里盛开了两朵雪白的玉兰花。 第13章 谁还她清白   黑暗笼罩下来时,鱼初月眼中最后残留的影像是两朵泛着莹莹白光的玉兰花。   晶莹剔透的水珠在花瓣上滚动,“叮——”落入最深的沉眠之中。   死亡的感觉,和上次有些不同。   她没有轻飘飘地浮起来,眼前也没有白光,就像是睡过去了一样,朦胧中,却能隐约知道自己在黑暗里待了很久。   终于,她感觉到有一点冷。   然后越来越冷。   眼前渐渐泛起了清光,冰冷的空气随着呼吸灌进胸腔,激得她打了个寒颤。   “唔……”   鱼初月吃力地张开了眼睛。   好一阵眩晕。   口中弥漫着极苦的味道,还带着点淡淡的玉兰花香。   一个白衣人的轮廓渐渐清晰起来。   然后她便看见了自己身处的环境——冰霜筑成的寝殿,华丽炫美和简朴大气两种迥异的画风融合在一起。   是崔败的洞府。   鱼初月轻轻吸了一口气,吃力地张了张口:“大……”   崔败道:“闭嘴。歇息。”   端木玉恢复妖身之后,立刻自剜心头血救回了鱼初月,然后跟着修无极一道救治千方古镇的镇民去了。见局势已平定,崔败便带着昏迷的鱼初月返回了天极宗。   她体内邪祟已经爆发,虽然及时救了回来,却也是受了不小的暗伤。   此刻,见鱼初月挣扎着还想说话,崔败果断制止了她,补充道:“千方古镇之危已经解除,无需替旁人担忧。”   “不……”鱼初月叹息一声,发现自己实在没力气说话,只能恹恹地闭上了嘴。   她惦记的是那枚玉叶子。   担忧的是她住在他洞府的话,叛圣对付他的时候,岂不是要殃及池鱼?   这么一条半死不活的鱼,连蹦跶的余地都没有。   怎一个惨字了得。   就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崔败捻起一枚圆滚滚的丹药,不问她意见就塞进她的口中,灵气一迫,骨碌下了肚。   鱼初月:“……”   随便了随便了,砧板上的鱼,随便剁。   丹药进入腹中,很快就化成了一股温热醇厚的气息,渗进五脏六腑,然后蔓延至指尖。   半个时辰之后,鱼初月精神了许多,有力气说话了。   “大师兄,”她随口问道,“我晕了多久?”   “四日。”   “哦。”她懒洋洋地说道,“那算起来,我进入宗门,已有近七日了。这几日,宗里有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   “嗯?”崔败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鱼初月嘿嘿一笑:“大师兄,我们凡人呢,就很相信凡事都有个兆头。我进宗来,宗里若是发生了什么好事,那便是我与宗门八字相合,日后定会顺顺遂遂。若是发生了不怎么好的事,那我日后就得夹着尾巴做人,万事小心谨慎。”   天马行空就是一通瞎扯。   崔败思忖片刻,道:“倒是听闻弟子庄翼捡到了长生子遗失多年的一件灵器,已交还了长生子,你觉得可算好事?”   “……”鱼初月努力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没那么假,虚伪地点着头,“好,好!这,当然是好事!”   心中已是掀起了惊涛骇浪。   长生子!   “大师兄,”她果断说道,“我在你这里养伤,实在不妥,有损大师兄名声,不如现在就送我回洞府吧!”   闻言,崔败用十分诡异的眼神盯了她一下。   盯得鱼初月浑身发毛,以为他是不是看穿了什么。   便听得崔败幽幽一叹,道:“小师妹,不是我想留你,而是我不得不留你。”   鱼初月吃惊地望着他,正待细问,忽然听得外头传来了很热闹的声音。   吵吵嚷嚷,嗡嗡嗡地越来越近。   崔败极难得地皱起了眉头,神色有些无奈,有些困扰。   他犹豫了片刻,居然剑指一并,御剑掠出了后窗。   鱼初月:“???”   鱼初月:“!!!”   不是,外面好像有千军万马正在杀过来啊,他就这么扔下她这条半死不活的鱼,跑了?!   这也恁不厚道了吧!   万人敬仰的大师兄崔败啊,他居然扔下她这条小鱼跳窗逃跑?还特么御剑!   这是什么神奇的操作……   鱼初月弱小可怜又无助,尽力把自己的身体往冰玉床里侧缩了下,拉起那凉凉的云雾被子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紧张的眼睛。   一大群白袍飘了进来。   就像在菜市场那样,人头攒动,争先恐后。   “小师妹醒了!师兄师姐们来看你啦!”   鱼初月警惕地看着这群人。   只见他们迅速围到了她的床边,一个个从芥子戒中摸出大瓶小瓶的丹药,堆在她的身边。   她立刻就沦陷在药山里面。   “别瞎堆了,放不下。小师妹还没芥子戒呢。”人群中传出一个大气镇定的女声。   朱颜。   见到这个熟面孔,鱼初月悬着的心不禁放下了大半。   又一个略有些面熟的人挤了出来,呲牙笑着,摸出了一枚紫色的玉状小指环。   “上回在金霞坑捡的,上品芥子戒,一直没用上,正好送给小师妹了!我替小师妹把这些丹药都装了,顺便再把小师妹洞府里面堆积的那些见面礼都收拾起来。”   鱼初月想起来这人是谁了,就是领着十来个人组剑阵围殴崔败,打不过就强行‘平局’耍赖的那两位化神师兄之一。   “谢谢秦输师兄。谢谢各位师兄师姐。”鱼初月正色道谢。   心中仍是有些疑虑——不就是各峰的师兄弟师姐妹们来探望她吗?崔败他跑什么?   “嗐!小师妹客气啥呀!都是自己人!”众人嬉皮笑脸。   “小师妹回头记得多给大师兄吹吹耳旁风,让他别逮着我们就往死里训。”一个圆头圆脸的弟子挠着头笑道。   “是哇,多劝劝大师兄,不要老是寅时就出去练剑嘛,师父非逼我们师兄弟也跟着那么早起,大冬天怪冷的。”另一个憨厚朴实的弟子嘿嘿笑道。   林怜怜别别扭扭挤了出来:“喏,小师妹,这回春丹我可是留了好几年没舍得用,送你了。你可真厉害,连大师兄都拿得下,果然,这世界就是纯看脸,长得没人家好看呀,再努力再善良都没什么屁用。”   颇有些自哀自怜的味道。   鱼初月:“???”   怎么越听越不对劲了。   这些人是不是误会她和崔败有什么不正当男女关系?   “大家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与大师兄,只是一起去了趟千方古镇而已。”鱼初月一本正经地解释。   众人脸上露出心领神会的笑容。   朱颜坐到冰玉床上,拍了拍她的手:“安心安心,大家明白的,还没结道侣呢,当然是清清白白的,谁也不会乱说话!”   冷艳眉眼扫过一圈:“有没有谁在背后乱嚼舌?”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众人齐齐摆手。   鱼初月:“……”更不对劲了是怎么回事。   “都别耽误小师妹休息了,往后日子还长,各自回去吧。”朱颜颇有大姐风范。   她一发话,众人便热热闹闹地散去了。   鱼初月攥住了朱颜不让她走。   这满肚皮疑问要是得不到解答,她可别想再安心睡觉了。   “朱师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跟我还装呢。”朱颜会心一笑,用过来人的语气说道,“你说,临行前那夜,你与大师兄都做了什么?”   “啊?”鱼初月愣愣地张开了嘴巴,“去了趟守护者之域,然后我送大师兄回来,之后我便回洞府开始修炼,一整夜都在打坐啊。”   “你说是就是吧!”朱颜宽容地笑着,又拍了拍她的手,“放心,大师兄为人正直,这么多年了,身边也就你一个,必定会负责到底的。待你结丹,就可正式结为道侣。”   鱼初月:“……”   怎么回事!就一起出门做个任务而已,天极宗门风这么保守的吗?男女同行就要负责?这未免也太扯了吧!   “放心!”朱颜道,“东西我已交还大师兄了。大师兄发过话,没人敢在背后嚼舌根的,放心,日后绝不会有任何流言蜚语。”   鱼初月:“东西,什么东西?”   朱颜掩唇一笑,拍拍她,起身便走了。那双大眼睛里清清楚楚地写着——小样,搁这装呢,谁不懂谁啊。   鱼初月的头发都快要被满头雾水打湿了。   这群人,轰轰烈烈杀上门来,就为了扔她一脑子疑问是吧?   等等,东西还给大师兄了?   鱼初月偏过头,看了看崔败逃跑的那扇窗。   什么东西杀伤力那么大?   鱼初月皱起了眉头。   苦思冥想。   方才他们说见面礼。   天极宗有个传统,在新弟子入门第二日,师兄师姐们会准备好见面礼送到他/她的洞府,以贺入宗之喜。   鱼初月刚入门就被长生子派去出公差,走前她特意没关闭洞府,省得叫别人多跑一趟。   所以师兄师姐们往她洞府里面堆见面礼的时候,发现了什么能引起误会的东西。   那天她打坐一整夜,肯定不会弄出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所以是崔败。   早上她是被咬醒的。   崔败在她入定的时候擅自拿起她的手腕用了早膳。   再然后,他记得擦嘴了,用的是一块雪白的绢布。擦过嘴之后,那块绢布……被他随手一扔……好像是落在了她的那张寒玉床上……   “嘶!”鱼初月倒吸了一口凉气。   所以他把一块带着血迹的雪白绢布扔在她的床上,然后被满宗师姐师兄给围观了?!   得,她这下明白了。   没法解释,越描越黑。   她仿佛看到了崔败百口莫辩也不屑去辩解的样子。   这回,她和崔败彻底说不上是谁坑谁了。   有这层关系在,叛圣必须把她和崔败一锅给烩了。   “真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哪!”鱼初月哀嚎一声,捂住了脑门。   崔败回来了。   他把一枚透明的紫玉小指环递给了鱼初月。   “秦岱赠你的。”他道,“改名秦输只是玩笑话,休要当真。”   “多谢。”鱼初月接过指环,戴在小指上。   芥子戒,她很熟悉。   穿越女从男人们手中讨来的东西,便是堆在芥子戒里面。   “大师兄,你有没解释啊?我们两个那么清白,不能白白污了大师兄名声哪!”鱼初月很有求生欲地说道。   “我一再解释。”崔败面无表情地说。   眉眼之间颇有些怨念的样子。   鱼初月:“……”她懂,她完全懂。   无论他说什么,别人肯定是一副‘大师兄我们都懂的,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的表情。   他扯了下唇,坐到寒玉床边,取出一件东西交给她。   “端木玉赠你的。说感谢你再造之恩。”   鱼初月下意识便接到了手中。   寸把长的大红花朵,合着花苞,极其妖娆。花瓣底下垂着一枚晶莹通透的火红珠子,里面有淡淡的火焰状光华流转。   她凑近嗅了下,幽幽的甜香。   “梵罗珠的本命花元。”崔败道,“随端木玉一起转生的那一朵。”   鱼初月正捧着那朵娇艳无比的大红花翻来覆去地看,一听这话,差点没把手中的花给扔了出去。   她回忆起了端木玉扭扭捏捏的声音——   ‘我身体……有地方,和别人不一样,是一朵花。’   ‘只有与梵罗珠交、合,才会恢复正常……’   鱼初月抬起一张面无表情的脸,望向崔败:“大师兄,你可看到端木玉是从何处取下这朵花的?”   崔败比她更加面无表情:“我看他作甚。”   鱼初月把梵罗珠收入芥子戒,让它离那堆见面礼和丹药远远的,飘在一旁独自美丽。   “梵罗珠乃剧毒之花。”崔败道,“催动花珠,便有毒素自花口溅出,化神之下,沾上即死。”   “哦?”鱼初月惊喜地挑起了唇角,再不嫌弃那朵梵罗珠了。   没有关系,就连鸡蛋,也是鸡下出来的嘛,回头洗洗就成。   崔败冷眼看着她那点掩不住的小心思,唇角不禁微微一勾,道:“若我没猜错,当是肚脐。”   “啊……”鱼初月这下更是心无芥蒂,又把那梵罗珠从芥子戒中掏了出来,“这可是大杀器呢。”   她对端木玉也说不上是什么感觉。   “其实这份礼重了些。”她道,“化神之下沾上即死,厉害了。”   “还好。”崔败似笑非笑,“凭你的实力,也近不了元婴的身。”   鱼初月:“……”   她爬起来,有气无力地说道:“我要修炼了大师兄。”   崔败见她躬腰坐着,像只没精打采的虾米,不由有些好笑。   “也不必急于这一日。”   鱼初月摆了摆手:“我骂端木玉那些话,可都被大师兄你听去了,我若不勤勉些,那岂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别劝我,劝我也没用。”   养伤、修行,两不耽误。   崔败:“你误会了,我只是想说,你眼下的身体未必能经得住我的训练强度。”   鱼初月面露惊恐:“……不是吧,我带病坚持修行,你还要整饬我不成?”   她总算体会到师兄师姐们被崔败支配的恐惧了。   崔败眯眼笑了笑:“小师妹,你大师兄这里,从不打折。”   鱼初月没说话并掏出了梵罗珠。   崔败伸出手,轻轻推了下她的脑袋,然后掠出窗外,在一树晶莹琼花下练起了剑。   剑风比平日温和了少许。   他心中有一丝淡淡的后悔和不解。方才她的模样,实在是像一尾游到面前凶狠地吐泡泡的鱼,他下意识便推了下她的脑袋,就像是伸出手指摁了摁游到池边的鱼脑壳一样。   做完才发现自己的动作有点奇怪。   算了。不就是个憨鱼。他这般想着。   鱼初月呆了一会儿,后知后觉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脑袋。   怎么回事,他这是把她当狗摸呢?   她摇摇头,服下师兄师姐们送的增益丹药,顷刻进入定中。   芥子戒天然级别很高,每一枚都是灵器,秦输哦不,秦岱师兄赠她的这一枚,品质又比寻常芥子戒更高些,是上品灵器。   毒物一放进去便会被这灵器感知到。   譬如那朵梵罗珠,就被远远地隔离在一边。   所以她倒无需担心哪瓶丹药有问题,大可以放放心心地用。   有丹药加持,入定效果更加喜人。   鱼初月感觉自己好似虚浮在风暴的中心,周遭浓郁精纯的灵气组成了漩涡,争先恐后地涌向她,令她有些受宠若惊。   常人只能感应和摄取与自己灵根相符的灵气,若是灵根驳杂,那么吸纳灵气的困难程度会成倍翻番,但先天道体却没有这样的烦恼,只要能够静心入定,便可海纳百川,吸收任何一种灵气。   端木玉修行毫无进益,是因为他心思浮动得厉害,无法入静。   鱼初月正好相反。   和常人相比,她的修真之路实在是太顺了。   三百年黑暗牢狱,让她轻而易举地迈过了修行路上最大的一个坎——静心,长长久久地静心。   吸纳灵气并不是一个很平稳的过程,在入定状态保持得越久,和天地灵气的感应便会愈发加深,简单来说,若是‘静’的状态没有被打破的话,时间越长,每一刻吸纳的灵气将会成倍成倍地增加。   说起来很容易,但实际做下来却是难如登天。寻常人即便在专心做事时,也很容易被外物或是心中浮起的念头打断了专注的状态,更何况入定时心神需要保持一片空白寂静,杂念自然是纷至沓来。   像鱼初月这样一直维持在入定状态,三五个时辰之后,单论吸纳灵气的速度,已完全不会输给寻常的金丹期修士!   修为自然是突飞猛进。   可是。   若是能选择,鱼初月甘愿不要这逆天的资质,不要这份用无尽苦痛换来的际遇。   她甘愿一觉醒来,发现自己仍睡在小山庄的简陋床榻上,爹爹满载而归,娘亲已做好了家常小菜,埋怨她又睡懒觉,饭点都不起。   哦对,还有大黄。   它时常立起身子,把两条前腿搭上她的床铺,探着爪子,一直扒拉她。   扒拉不醒,它就试探性地对着她‘欧欧’叫唤。   谁说仙人就一定比凡人更快乐呢?   ……   不知过去多久,鱼初月感觉到有人来到身边,用一样凉凉的东西轻轻拍了下她的肩膀。   她脱离了入定状态,恍惚回神,压下心底浮起的种种思绪,定睛望去。   一眼便看见了白发长生子。   鱼初月让自己僵滞片刻,这才愣愣开口道:“……圣人?”   低头一看,拍醒她的,是崔败的剑鞘。   看见他在身边,鱼初月松了口气。   再一抬头,发现长生子发间那串碧玉珠链底下,端端正正地坠着一枚莹白通透的玉叶子。   正是她从守护者之域外面刨出来的那一枚。   这算什么,疑凶带着物证来到人证面前?是要杀人灭口吧?!   冷静,镇定。   鱼初月笑吟吟地望向长生子。   私底下的长生子并没有什么架子,他老实不客气地坐到寒玉床上,很随意地说道:“千方古镇的事做得不错,原本就想让你跟崔败出去走个过场,受个惊吓什么的,没想到居然立了功。等到白雾非回来,我让他好好给你准备一份奖赏。”   鱼初月微笑:“多谢圣人。”   “还有崔败啊,”长生子虚虚点了点,“没看好小师妹,该罚。”   崔败垂着眸,抱着剑,整个人就像一座不会吭声的冰雕。   长生子挑了下眉:“不过算了,反正左右是你自己的事情。玉华子喊你过去,你走一趟玉华峰吧。”   这般说着,白发青年狡黠地眨了眨右眼。   “嗯。”崔败抬脚便向外走。   “哎……”鱼初月急了。   不是吧!搞什么!丢她和长生子单独在这里?她这条小鱼命怕是要完!   第14章 迷人的少女   崔败若是走了,这间大殿里就只剩下鱼初月和长生子二人独处。   鱼初月急了,脱口便唤崔败:“大师兄等我!”   长生子大乐:“怎么,一刻都不舍得离开你大师兄?放宽心,是玉华子喊你家崔败去的,又不是你那些师姐唤他,休要乱吃飞醋!”   鱼初月哪敢和长生子单独待着?   她羞涩道:“还有话想对大师兄说,我陪大师兄一起去吧。”   崔败很无语地看了她一眼。   他剑指一并,准备御剑走人。   鱼初月急了:“大师兄!”   崔败回过头来,神色莫明。   鱼初月纠结片刻,叹了口气,道:“大师兄,记住我那日对你说的话哦,千万千万记得我的心愿哦。”   她要是挂了,记得在她坟头添朵烂蘑菇,撕好看一点。   “嗯。”崔败御剑而去。   长生子笑得垂下了头去。   鱼初月:“……”吾命休矣。   她已经预见到长生子一抬头就变脸,然后狞笑着捏死她这只小鱼米的画面了。   半晌,却见长生子连连摇头:“啧啧啧,年轻真好!这一辈的小女娃,当真是热情奔放哪!玉华子召崔败过去,是要与他谈你与他结侣之事,这种事情,女娃子也好意思凑热闹么?这也有得着急!”   鱼初月:“……”   好吧,随便误会吧,只要不要她的小命,爱说什么说什么。   她绞尽脑汁寻找脱身的理由。刚要说话,忽见长生子若无其事地拂了下白发,手指挑起了一缕碧玉珠,缓缓滑落到底,指尖夹住了那枚玉叶子。   他叹息道:“这件灵器是我最爱的饰物,百年前不慎弄丢了,不想竟还能找得回来。”   鱼初月:“……”来了来了来了!   他要发难了!   她寒毛倒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扬起笑脸道:“恭喜圣人啦!这可真是惊喜!”   “谁说不是呢。”长生子幽幽叹道。   鱼初月听见自己的心脏在胸腔中剧烈地‘怦怦’跳动,手心不知什么时候捏了把冷汗。   她尽量放平了呼吸,不让自己表现得太紧张。   “见过它吗?”长生子挑了挑玉叶子。   送命题。   鱼初月装模作样,盯着玉叶子沉吟了一会儿:“在凡间的时候偶尔也会看到一些玉饰,不过材质和做工都比圣人的灵器差远了。”   “唔……”长生子失望地叹了口气,“庄翼是在崔败的洞府外头捡到它的,我还以为能找到些线索呢。也不知哪个小贼偷了我的东西,偷就偷了吧,把玩百年,又不要了,这不是看不起我么。”   鱼初月大胆地试探道:“圣人不会是怀疑大师兄吧!我敢拿性命担保,大师兄绝对不可能偷圣人的东西!”   “噗哧!”长生子笑道,“谁说崔败是贼了,我丢东西的时候,崔败还没出生哪!瞧你急得,真是……护食!”   鱼初月能怎么办,鱼初月只能认了。   她佯装羞涩地垂下头,低低道:“反正大师兄绝不会做这盗贼之事。”   “年轻真好啊……”长生子又叹了口气,站起来,负着手往外走去,“走了!”   鱼初月头皮发麻,打起了十二万分精神,防着他回转身来,‘嗖’一剑就灭了她。   虽然她防不防的也没什么区别。   几步之后,长生子瞬移消失。   鱼初月:“???”   这是逃过一劫了?   她僵着身子,提心吊胆地等待。   等了又等,始终没有等到杀机来袭。   就这么过去了吗?   鱼初月思忖片刻,没有继续打坐,生怕死成个糊涂鬼。   直觉告诉她这事儿没完。   她仔细回忆方才长生子的一举一动,思来想去,却是看不出什么破绽——这也正常,四圣乃是第一仙尊早年便收入麾下的弟子,算起来最年轻的都得有几千岁了。   几次仙魔大战、仙妖大战,都少不了这四位圣人长袖善舞的身影。   这样的老怪物若是能轻易看透,那才是出了鬼。   鱼初月沉吟了一会儿,心中渐渐明白了。   无论修为还是名望,双方的差距都太大了,对方根本没有必要这么急迫地在自己的地盘上动手。   弟子在主峰横死可不是什么小事,难保会被有心之人摸到什么线索。   要动手,也会挑个好点的时机。   她松下绷了许久的肩膀,缓缓吐出一口气,揉着仍有些憋闷腥甜的胸口,离开寒玉床,慢慢踱出殿外。   也不知道崔败被玉华子叫去,谈得怎么样了。   崔败该不会就这么稀里糊涂就答应和她结成道侣吧?   应该不至于。   毕竟他是有秘密在身的男人啊。   直觉告诉她,崔败肯定要搞个什么大事。   她思忖着,慢慢在殿外的玉树琼下面转悠。没走几步,忽闻身后有人唤:“小师妹!”   回头一看,是个长相颇有些英俊的师兄。容颜停驻在二十开外,但眉间却有一道深深的‘川’字型沟壑,唇角也有不少细纹,一看便知道这些年时常愁眉苦脸。   “师兄好。”鱼初月笑着施了礼。   对方道:“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庄翼,也是长生峰弟子,我师父车蓟是你师伯。”   “庄师兄好!”鱼初月不禁多看了他两眼。   庄翼不就是捡到玉叶子的那个人吗?   “大师兄让我带你过去。”庄翼道,“玉华圣人反对你与大师兄的婚事。”   鱼初月:“咦?”那可真是太好了。   庄翼叹气:“圣人说,大师兄唯有秋然师姐才能配上。秋师姐是咱们天极宗第一美人,修行亦是踏实勤勉,深得圣人喜爱。圣人早就预备撮合大师兄与秋师姐,只是这百年来秋师姐都在闭关,这才搁置了下来。”   鱼初月:“……”   天极宗第一美人秋然。鱼初月知道。   百多年前,秋然声名鹊起,短短一两年间就成了三界的话题人物。   像瑶月一样,引得无数道侣反目。   只不过,瑶月通常是用红颜知己或者好妹妹的柔弱形象出现在男人身边,而秋然则和优秀男人们称兄道弟,相邀观花赏月饮酒,自称女子汉。   妻子一旦吃醋,便会引得男人更加嫌弃反感——看看人家秋然多么豪爽坦荡,再看看你自己的小肚鸡肠!   鱼初月记得当时穿越女说过一句话,“婊不婊,就看别人夫妻有没为她吵”。   穿越女毕竟是高手,看别人的时候,倒是挺透彻。   有一阵子,处处都能听到有人在谈论,瑶月和秋然,这两位美人究竟孰美。   很快就有人引导舆论——瑶月是小家子气的美,秋然是大气的美。   比美这种事,穿越女从没输过谁。   穿越女找了个最适合的时机,穿成一身火红短打,马尾高扎,画上最心机的火烧云天然妆,迎面对上了秋然。   这火烧云妆,整张面庞如同素颜,唯有眉尾似有火烧云化开,衬得面庞更像是无妆。   看似无妆,其实明暗深浅,每一处都是心机满满。   爽朗大气,英姿勃勃。   秋然被秒得渣都不剩,回头就闭了死关。   竟是直至今日。   鱼初月心中颇有些感慨。   在她回顾过往时,庄翼径自说道:“圣人说,你与大师兄相识也不过数日,哪能有什么深情厚谊,正好秋师姐出关,圣人便决定亲自给他们做个媒。大师兄担心你,让我带你过去一起劝说圣人,说不定还能改变圣人心意。”   他这般说着,已踏前一步,伸手抓住了鱼初月的胳膊,一副‘你再犹豫可就来不及了,我会直接把你拖走’的架势。   鱼初月闭了闭眼,再扬起脸来时,面上已布满了焦急:“那还不赶紧的!庄师兄,你修为如何,能否瞬移?”   庄翼唇角浮起了松快的笑意:“不用着急,师兄元婴大圆满,带你御剑过去,很快的。”   飞剑离地而起,快速离开了长生峰。   来到山与山之间,穿入泛着七彩流光的仙雾之中,一切都显得模糊不真。这是真正的仙境,凡人到了仙境中,生死全然不由自己。   便说这万丈仙壁,跌下去必定连尸骨都捡不齐全。   庄翼放慢了速度,在流霞一般的云雾中游走徘徊,大半天不靠近玉华峰。   一看就是在找抛尸的好地点。   “庄师兄啊,”鱼初月忽然开口道,“幸好有你御剑带我,若是我自己跑过来,情急之下,难免失足跌下去。山这么高,跌下去一定会没命的。”   庄翼滞了下,脚下飞剑亦是微微一顿。   他颇有些迟疑地缓声吐出一个鼻音:“……嗯?”   鱼初月道:“不过怎么摔也摔不到离山路这么远的地方。”   “小师妹真爱开玩笑。”庄翼的语气颇不自然。   鱼初月转过脸,清晰地在庄翼的眼睛里看到了杀意。   她弯了弯唇角:“庄师兄一路都很小心,还用上了敛息术,应当是无人看见你我。但,若我坠落的地点不对,终究还是会有人怀疑的。”   庄翼叹了口气。   半晌,他问:“你怎知我是来杀你的?”   鱼初月耸耸肩:“你告诉我是谁派你来杀我的,我就告诉你我是如何知道的。”   “当然是秋师姐了。”庄翼道,“她容不下你。”   一听便知是胡诌。   鱼初月懒懒道:“那,我便是掐指一算,算到你是来杀我的。”   庄翼双眸微眯:“小师妹,师兄还真是小瞧了你。听闻心上之人和别的美人在一起,寻常人早该心焦如焚,你竟还能这般镇定。”   鱼初月:“……”倒也不是她和别人不同,只是她和崔败真不是那种关系。   所以从一开始,她便知道庄翼在撒谎。   她道:“庄师兄,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不如彼此坦诚些。我死了之后,大师兄是否要终日郁郁,失误连连,不慎在某次外出任务的时候陨落?”   庄翼瞳仁收缩,惊愕地看着她。   鱼初月叹了口气。   哦豁,猜中。果然是要把她和崔败一锅烩了。   这下可好,她和他,真的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   “不必费尽心机拖延时间。”庄翼冷声道,“我只是在给你寻找最适合的坠崖地点。方才倒是有个好地方,奈何秦岱在附近,我只好另择一处。”   “明白明白。”鱼初月道,“其实我并没有拖延时间的意思,只是因为死去之后要面对漫长的孤独寂寞,是以有些管不住嘴,想要和英俊潇洒的庄师兄多聊几句罢了。”   “……”庄翼叹了口气,“想施美人计。抱歉了,此事不敢有差池,我不会色迷心窍的。”   “那庄师兄告诉我谁是幕后黑手呗?反正我就要死了。”   庄翼笑了笑:“我不会说的。凡事总有意外,万一下一刻正好遇到旁人把你救走,我说了出来,岂不是自寻死路?”   鱼初月叹了口气:“好吧,庄师兄可要给我找个风景好些的地方。”   “放心。”   说话时,庄翼已落向一处突出的青石平台。   “这里不大好吧?”鱼初月真诚地建议道,“我这么着急去玉华峰搅和大师兄与秋师姐,哪还有闲心到这露台上看风景?”   庄翼嘴角一抽:“你倒是考虑周全。”   “过奖过奖。”她客气地笑道。   他怪异地看了她一眼:“他们说你不怕死,看来倒是所言不虚。”   “庄师兄你怕死么?”   “怕。”他带着她换了个地方,目光悠悠远远,“怕极了。元婴寿八百,我已活了七百七十多年了,仍旧无望晋阶化神,再这么下去,我将身殒道消。但是,只要做好了这件事,我便能得到一个晋级化神的机缘,继续活下去。小师妹,我也是情非得已。”   “是啊,”鱼初月了然叹道,“要不是没什么办法了,谁又愿意做坏人呢。我没杀过人,庄师兄,你呢?”   “没杀很多。”庄翼笑了笑,“但他们都该死。你是唯一一个无辜者。”   “往后不会生心魔吗?”   “心魔?”他眯着眼,摇摇头,“晋阶大乘才要渡心魔劫,我用那个机缘强行晋级化神,已是竭泽而渔,修为将永远止步化神。”   “真是遗憾。”鱼初月真情实感地叹息。   “什么遗憾?”   她道:“庄师兄你还有二十多年的时间,本可以潜心修炼。其实你太着急了,师兄你知道滴水穿石吗?不到最后凿穿的那一刻,总以为自己之前做的是无用之功,但事实上,也许距离成功已只差那么一线。”   庄翼皱起了眉。是啊,破壁确实是有‘顿悟’一说,前人的经验确实如此,经年累月貌似看不到希望,但说不准哪一日突然就打通了全部关窍。   见他目露迷惘,鱼初月继续说道:“万一师兄顿悟之期近在眼前,其实完全可以凭自己本事晋级化神呢?那样便不会竭泽而渔,将来还有大把的机会冲击大乘甚至还可以走得更远。”   庄翼刚有一丝意动,鱼初月立刻当头一盆凉水浇下——   “但庄师兄你却选择了这么一条糟糕的路,如今木已成舟,你已无法回头。”   希望刚刚升起时,人总会盲目自信些。不等他认真思索成功的几率,她便掐掉了这一线希望,这样便会将那一线希望在他心底无限地放大,以为伸手便能握住,却只能遗憾错过。   她在击破他的心防。   “是。”庄翼叹息道,“就算真的被你说服,也没有退路了。我若放过你,那个人便不会放过我。对不住了小师妹,我承认你的话很有道理,我也承认我有所意动,然而,终究只能留下遗憾了——小师妹,这个地方,你看如何?”   鱼初月放眼一望,只见那白玉吊桥悬在两峰之间,偶有彩色鸾鸟振翅盘旋,在仙雾之中进进出出。   “这是近路,师妹情急之下抄了近路,奈何修为太低,没看好路,跌下了吊桥。”庄翼道。   “我觉得没问题。”鱼初月转过身,冲着庄翼笑了笑,“庄师兄,我理解你的不得已,不恨你,希望你也不要恨我。”   庄翼失笑:“我有什么好恨你的。”   鱼初月点点头:“方才庄师兄赞我不怕死。其实死真的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就是身体轻飘飘,眼前白茫茫,一直往上浮啊浮,浮着浮着便回到了天地间,也许将来会变成一粒种子重新回到世间,谁能说得清呢?庄师兄,若是有缘再见,还望相逢一笑泯恩仇。”   庄翼眸中流出一丝复杂的神色。   他终究不是真正的坏人,同她谈了那么多,若说他心中毫无感慨触动,那也是不可能的。   一切,也是无可奈何。   “好。小师妹,我挺欣赏你,真心话。”   “庄师兄,”少女羞涩单纯地笑了笑,“其实大家都误会了,我和大师兄什么都没有,真的。这就是你暴露的原因。大师兄不可能怕我生气,更不可能叫你来带我过去。你这么一说,我立刻便知道你在诓我。”   庄翼怔住:“啊。竟是这样。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确实没必要骗我。”   “那庄师兄可以亲亲我吗?”少女的笑容更加无害,“我长这么大,连男子的手都没碰过,这么死了,仿佛有一点点遗憾。”   这张脸,毕竟曾被赞为三界第一美人。   不施粉黛,就如新绽开的带露花瓣一般,吹弹得破的白皙肌肤之上,微染一丝红晕,好看得叫人挪不开眼睛。   庄翼的心,忽然就重重蹦了两下。   “……好。”他听到自己发出木木的声音。   只是个炼气修士而已。   连元婴修士的自主防御都不可能击破,亲一下又能怎么样呢?只是个可怜的小女孩罢了。   庄翼双眸微阖,倾身覆向花朵般的女子。   见他中计,鱼初月眯着眼睛,指尖一晃,取出了芥子戒中的梵罗珠。   剧毒之花,化神之下,一沾即死。   庄翼缓缓靠近……   一尺……   半尺……   鱼初月催动梵罗珠花珠,指尖隐隐传来颤动,她知道那是剧毒无比的花妖之毒在汇聚,即刻便要笼罩住面前这个毫无防范的男人。   杀机,一触即发!   庄翼距离她,已不到三寸。   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清清冷冷的嗓音在身后响起——   “你在做什么。小、师、妹。”   语声微暗,情绪难辨。   崔败来了。 第15章 他乡遇故人   “你在做什么。小、师、妹。”   崔败的声音响起时,庄翼的脸距离鱼初月已不到三寸。   鱼初月感觉到手臂一紧,强势利落的力道自后方袭来,令她踉踉跄跄退出两步。站稳时,人已被崔败护在了身后。   也许是脑袋有一点懵的缘故,她抬眼看去,感觉崔败的背影比往日更要挺拔许多,像一株雪中的玉松。   天塌下来都顶得住的那一种。   “大师兄……”   崔败一手护着鱼初月,另一手斜斜抵住庄翼的胸膛,轻轻一推,令他跌退两步。   鱼初月蓦地回神,急急压住即将盛放的梵罗珠,将它扔回了芥子戒中。   崔败来了。她后知后觉地想着。   身体乍然放松下来,只觉血液阵阵逆流不息,心脏开始‘怦怦’乱跳,指尖轻颤,目光亦是微微发着抖。   此刻,她站在崔败的侧后方,可以看见庄翼的模样。   庄翼已被崔败推开,他双颊泛红,瞳仁已缩了起来,但眸中的迷离之色仍未彻底消散,微侧着脸,微启着唇,微躬着身,任何人看上一眼,都知道他方才正打算亲吻一个姑娘,却被人无情地棒打鸳鸯。   鱼初月一时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感想。   若崔败不来,这会儿的庄翼已经被梵罗珠的剧毒之雾笼罩,大约会躺在地上滚上那么一时半刻。   极有可能从白玉吊桥边上摔入万丈深渊。   一阵寒意自心底泛起,荡向十指指尖。   就像庄翼被她说动,心中渐渐有了不忍、有了迟疑一样,鱼初月此刻看着面前活生生的元婴修士,心底亦是翻起了惊涛骇浪。   第一次,为了杀掉一个人,从想法到付诸行动,她一步一步设下陷阱,攻破对方心防,冷酷地主导着局势。   在心理上,她已经完成了杀死庄翼这件事情。   而庄翼却不知道自己在阎罗殿前徘徊了一遭。   他的眼睛里浮起了悔恨。   不该耽搁这么久的,终究还是太心软了一点。   趁着鱼初月还未告状,庄翼顺着崔败一推之势,急急再退两步,御剑离开。   摆在他面前的路只有一条——逃到那个人那里,请那个人出手补救。   鱼初月见庄翼跑了,急道:“大师兄,他要s……”   从崔败出现到此刻,也就过去了一两息的时间。   崔败回身,一根冰冷的手指竖在了鱼初月鲜花般的唇瓣上。   “我问你,你和他,在做什么。”颇有那么一点薄怒的样子。   鱼初月猛地一怔。   她清晰地感觉到,他的手指有意无意地在她唇上碾了两下,仿佛在暗示。   他的眸光略有一点晦暗,居高临下盯着她,十分强势霸道。   鱼初月瞬间便领会到了他的意思——他不是一个人过来的,有别人在看着。   酝酿片刻之后,鱼初月挥开了崔败的手,冲他怒道:“你还有脸问我在做什么?只许你州官放火,就不许我百姓点灯?你能去找别的女人,我就不能和庄师兄多说两句话么!”   崔败眯了下眼睛,幅度极小地点了点头。   “你误会了。”他淡声道,“秋然师妹出关,玉华峰的圣人只是让我过去与她切磋几式剑法而已。”   “我不听我不听!”鱼初月闭上眼睛喊道,“我——不——听!我——不——信!”   崔败:“……”   眼角微微一抽,他嘴唇不动,低低的气声从齿缝中飘出来:“过了。”   鱼初月睁开眼睛,狡黠地扔给他一个‘你以为你说停我就停’的眼神,声音再拔高了八度:“你们男人都是骗子!姓崔的!我恨你!”   崔败:“……”   姓崔的。   他守护这一方世界已经太久太久了,久到他早已忘记了自己也是一个人,而不是一柄剑。   姓崔的。真是很有活人气的叫法。   他心中诡异地泛起一丝好笑,薄唇微微一勾,他把她拖进了怀里,垂头就吻了下去。   鱼初月:“???!!!”   那一瞬间,她以为自己把眼珠子瞪出了眼眶,落在了他那张近在咫尺的俊脸上。   幸好他并没有做什么奇怪的事情,就只是很单纯地把嘴唇停在了距离她的唇不到两三根头发丝那么远的地方,制止她继续作怪。   清冷的眉眼压低少许,眼尾微勾,闪烁着若有若无的坏意。   长臂揽住她的肩背,把她摁成一条连尾巴都甩不动的鱼。   她一个激灵,死死抿住了嘴巴。   二人僵持在毫厘之间。   “大师兄!”鱼初月的身后传来了女子的声音。   清甜大方,略有一丝丝微不可察的别扭。   崔败微眯着眼,懒懒地盯了鱼初月一下,挪开了脸,清冷的嗓音染上一丝哑意:“别闹了,嗯?”   然后松开她,抬头望去。   鱼初月呆了片刻,先是后知后觉地感觉到头皮一阵发麻,然后忆起了他的气息。   极为冷冽的竹叶香,靠太近时,隐约还带上一点淡淡的刨开竹筒能闻到的那种清澈柔和的木香。   触感……触感凉凉的,是他的鼻尖碰到了她的脸。   唇倒是自始至终没有触碰到她。   男人的皮肤和轮廓,仿佛天然就要冷硬许多,他就像一块大大的寒冰玉。   唔,做戏做全嘛。   鱼初月回了回神,随他一起望向自己的身后。   白玉桥边上站着一个女子,秀发挽在脑后,不经意地落下一小缕乱发,很随便地飘在脸颊边上,爽朗之中带着一点不自知的娇媚。   秋然。   秋然疾步走上来。   “这位便是新入宗的小师妹吧?哈!他们说得不错!果然生得有些像当初那位三界第一美人瑶月呢,可惜终究还是逊了些。那位是真绝色,世间无人能及。奈何天妒红颜,可惜了!”秋然大大咧咧地说道。   鱼初月:“……”一时没理清楚这是夸我还是骂我。   不过最后这一句鱼初月会接:“啊,秋师姐不必太难过,你定会福寿绵长。”   这一下轮到秋然分不清鱼初月是夸她还是骂她了。   笑容微微一滞,秋然再度主动出击:“小师妹你可千万不要误会,我虽然十分欣赏大师兄,与他一见如故,但我们真的没有半点男女之情,我与同门师兄弟,向来都是男儿之间的情谊。你方才真是太过了,你不该胡乱猜疑,误会我与大师兄的关系!”   鱼初月怪异地看了她一眼:“我干嘛要误会?”   秋然无心地说道:“虽说我们单独在我的碧兰坞待了许久,但我与大师兄只是比剑而已——日子久了你便会晓得,我和你们不一样,哪怕真和大师兄躺在一张床榻上,也不过是饮酒谈心罢了!你休要误会。”   “这能有什么误会,他又不喜欢你这样的咯。”鱼初月一本正经地说道,“他不会和你睡的,你不要张嘴就瞎占人家便宜。”   “你!”秋然顿时被打乱了节奏,“你方才不是还大叫大嚷,误会大师兄和别的女人……”   鱼初月好笑地看着她:“你又不像女人。”   秋然难以置信地睁了睁眼,一口气噎在了喉咙里。   她强笑起来:“哈!这说的什么话,大师兄,你也不管管!”   她望向崔败。   却见崔败似笑非笑偏着头,全部视线都落在鱼初月的身上,目光颇有些包容。   便是鱼初月认为的那一种,对傻儿子的宽容。   半晌,秋然尴尬地扯了扯唇角:“那你也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就和大师兄闹……小师妹,往后不可以这般!”   鱼初月神秘一笑:“对不喜欢的人呢,才会处处看不顺眼,挑什么都是毛病。大师兄喜欢我,那就不一样,他就喜欢我小肚鸡肠,就喜欢我无理取闹,是吧大师兄?”   她没心没肺地笑着,望向崔败。说来也奇怪,她和他仿佛总是有种心有灵犀的默契。她都不用看他表情,便知道他想利用她来打发掉这个秋然,不让她再粘着他。   秋然眸光微闪,也盯住了崔败。她确实对崔败一见倾心,这样的男人,谁会不喜欢呢?   听闻他与一个刚入门的炼气期小修士走得太近,她替他不值,下意识地想要把他从那个女子手中夺过来。今日她超常发挥,将一手飞花剑舞得行云流水一般,她认为自己已经成功让他知道,谁才是配得上他的人。   高山流水,知音难觅。崔败见过自己风姿,与这小女子扭捏造作的姿态一比,真真是高下立判。   只要崔败对鱼初月流露出一丝不耐烦,秋然就有把握一步一步让他们两个的感情彻底破裂。   秋然抿着唇,让自己看起来爽朗大方,又带着一丝被委屈的羞恼。   崔败抬起了手。   他宽容宠溺地拍了下鱼初月的头,无奈地说道:“喜欢你可不止这一处两处。走吧。”   鱼初月心说,明白明白,最喜欢的当然是血嘛。   “嗯,我明白的,为了大师兄,我定会好好保重自己……”   “嗯。”   秋然:“……”出师未捷身先死。   见那二人携手要走,她心中涌起不甘,忍不住羞恼地对鱼初月喊道:“日后也不可再误会我与大师兄,若让我听到什么风言风语,我定要追究!”   “放心放心。”鱼初月友好地笑了笑,嘀咕道,“这不都见着人了嘛,还能有什么误会。别看大师兄平日清高,其实他就喜欢漂亮又有女人味的,放心,你安全着。”   秋然:“……”胸口又中一箭。   她觉得自己可能需要再闭一百年死关静一静。   ……   鱼初月与崔败行出百丈。   她凑到他耳畔,弯着眉眼道:“大师兄,可以和你说几句悄悄话么?”   “说吧。”   鱼初月瞬间变了脸色,快速小声说道:“庄翼要杀我,他承认受人指使。杀我之后,以‘心绪不宁,失误连连’为借口,再让你‘意外身死’。这都是他方才亲口说出来的。此事事败,他定会请幕后之人出来收场。大师兄,我们两个此刻非常危险!”   “无事。”崔败眯了下狭长的眸,“他没机会回去。”   鱼初月严肃紧张的神情凝固在了脸上,她僵滞地望着崔败:“……什么意思?”   他侧眸,唇角勾起意味深长的笑容:“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小师妹,若是让你用出了梵罗珠,事后你我可不好交待。”   鱼初月微愕:“所以……”   崔败凉薄一笑。   她想起了他摁在庄翼胸口上的那只手。   看见她拿出梵罗珠想要对庄翼动手,他竟是不假思索就替她解决掉了庄翼?   她是该受宠若惊,还是该担心自己惹上了更大的麻烦?   “所以今日无事发生。”崔败淡淡地说道。   鱼初月从善如流:“嗯,大师兄,我明白!今日庄翼师兄来找我,就告诉了我你和秋师姐单独相处的事儿,我急急寻到半途,遇上了你,后面的事情秋师姐都看见了。”   他微挑着眉梢,斜过眼珠瞥她一下,唇角勾起了莫名的笑容,“不错。”   “那从此不是坐实了,你我是那样的关系?”鱼初月心力交瘁。   崔败怪异地看了看她:“坐实?还未。你需要?”   鱼初月猛地一噎,捂着胸口呛咳起来。   崔败轻笑出声,负着手,大步走向前方。   “喂,咳,大师兄……我们要不要对对口供什么的啊……喂,我不想叫人家误会我婚前失贞啊大师兄……”鱼初月愁眉苦脸地唤。   崔败根本不理,当她是一尾在池子里自己‘咘噜咘噜’吐泡泡的鱼。   鱼初月气喘吁吁追上去:“大师兄大师兄,有件事情忘了问你——玉华峰的圣人,究竟和你说什么了?她当真要撮合你和秋然么?”   崔败身形一顿,半晌,慢吞吞回过头来。   逆着光,他的神色有些看不清:“你在意我的事?”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的他,好像笼罩在一团乌云之中,整个人的气息看起来有些阴郁。   鱼初月赶紧解释道:“不是的,只是庄翼这么说,我有些不敢相信圣人也会拉郎配。”   崔败沉默片刻,道:“我让她休要再提。”   居然是真的。   鱼初月点点头:“我记得展云彩师叔曾说过,玉华峰的圣人容不得妖艳女子。没想到,圣人喜欢的竟是秋然、林怜怜这样的。”   崔败好像从某种沉郁的情绪中脱离了出来,极轻地笑了一声,道:“玉华子曾有个道侣,被长相妖艳的狐女夺去,自此便生心魔,险些魔劫难渡。”   鱼初月微微张大了眼睛:“后来呢?”   圣人,居然也会有这样的八卦秘闻!需知在世人眼中,圣人已是真正的仙人,仙人,哪里会有什么七情六欲?   “后来,玉华子另辟蹊径,非但不克制心魔,反而将那心魔幻化为妖狐的容貌,连斩九万万心魔,脱凡证道。”崔败语气淡淡。   鱼初月瞳仁微缩。   她这是第一次知道,原来,路不是只有一条。   化神晋阶大乘需渡心魔劫,常人都是压制消泯,从来没听过放任心魔泛滥,然后将其斩尽一说。   崔败点评道:“矫枉过正,从此便添了以貌取人的毛病。见不得容貌艳丽、举止娇媚之人,对面相寡淡清秀或是自诩男儿的女子异常偏袒包容。”   鱼初月点点头,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决定永远不凑到玉华峰去触圣人霉头。   二人还未回到长生峰,消息便传了过来。   庄翼,死了。   在白玉阶旁坐化了。   元婴寿八百并不是一个准确的数字,寿命这种东西,总是有些人长些,有些人短些,前后误差个几十年也不是很稀奇。   算算时间,庄翼确实也差不多了。他这一死,寿限将至的弟子们不禁有些兔死狐悲,又会扎堆废寑忘食地修炼好一阵子。   庄翼的死,没有引起任何怀疑。   崔败带着鱼初月,御剑赶到了现场。   只见尸身的位置距离崔败下手处不过百丈,确实如崔败所说,庄翼再没机会向上面的人告密。   鱼初月看着阶边那个全身化成了灰白色粉末的人型物体,心中颇有些感慨。   崔败这个人,心够狠,手够黑。   这样一来,庄翼向她吐露了某些内幕之事,便成了只有她和崔败两个人知晓的秘密。比如,幕后之人用一样可以让人强行提升至化神的机缘,换庄翼违背本心,替他卖命。   这里说不定能牵出一条线索。   鱼初月想着心事,默默跟在众人身后,把庄翼的骨灰送入了天极宗的埋骨之地。   那是一座山中之山,百丈高的小山包,漫山遍野盛开着一种金黄色的大脸花,佝偻着脸盘子,看起来丧丧的,倒是应景。   人群前方站着数位身穿玄色道袍的修士。   他们便是四圣的弟子,鱼初月的师叔伯这一辈,修为最低也在化神后期以上,修为高的已半只脚迈入了大乘。   鱼初月很快就找到了几个熟面孔——展云彩、秦天、还有纯虚峰那位富裕小胖子。   纯虚峰的师叔伯和师兄师姐们,个个看起来都是肥头大耳,油光满面,一眼望去,和其余三峰画风差距实在是很大。   只听展云彩幽幽一叹:“唉,今日还与庄翼说了两句话,不想回身便已隔着阴阳,人生,真是充满意外。”   “嗤,你冲击壁障若是再失败,那下次被送进埋骨之地的人便是你,这件事肯定不会有任何意外!”红脸秦天毫不留情地嘲讽她。   眼看着两个人又要吵起来。   “行了行了,白雾非已下山数日,鬼知道死着活着?下个埋的说不定是他,你们争什么争,有什么好争。”富小胖子打圆场道。   那二人便不说话了,静静地看着长生峰的管事将庄翼的骨灰埋进了泥土里。   修真者的葬礼并不会太复杂。世道残酷,弱肉强食杀人夺宝是常事,再有妖魔二界作乱,死人实在是太寻常了。   像庄翼这般耗尽寿元,还能收尸埋骨地的,已经可以称之为喜丧。   众人在长满了大脸花的小山包下默立了一阵,便陆陆续续地散去了。   鱼初月和崔败沿着蜿蜒白玉阶慢慢走回洞府。   “大师兄,你觉得谁的嫌疑最大?”   “蚀元珠。”崔败道。   鱼初月:“?”   “能助人强行晋阶化神之物。”崔败道,“神魂与元婴相融,婴体、经脉消失,与神魂圆融合一,方为化神。蚀元珠可强行侵蚀经脉与元婴,令修者进入伪圆融状态,形似化神,却再无提升余地。”   鱼初月恍然:“所以,幕后黑手便是用蚀元珠来收买庄翼。蚀元珠应当是稀罕物吧?”   她从未听说过。   穿越女行走世间毕竟只有短短三百年,绝大多数时候都在忙着应付各路男人,抢夺骗取修炼资源,并不会去关注冷门知识。   “邪物。”崔败唇角微勾,“使用邪物会被逐出宗门。”   “咦?”鱼初月眯起了眼睛,“那若是查到谁手中持有蚀元珠,且试图用它来收买弟子做事,便可以引起足够的重视,其余的圣人一定不会坐视不理。”   这倒是一条很好的线索。   走出几步,崔败忽然偏过头,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小师妹,被我牵连至此,你没有丝毫怨怼么。”   鱼初月:“呃……毕竟,也是阴差阳错,怎么能怪大师兄呢,呵,呵呵。”   这个事嘛,既然他搞反了因果关系,那就让他误会着吧。   他勾着一边嘴角,轻笑出声:“你真是不怕死啊。”   鱼初月耸耸肩:“怕——怎么不怕。”   那不是没办法嘛。说来说去,也是她亲自挖的坑,怎么办,含着泪也得填上啊。   幸好他自己心里有鬼,以为人家发现了他的‘秘密’才要出手对付他……   这么算下来,倒是有点以毒攻毒的意思。   不过说起来也挺奇怪,若是圣人发现了他身上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为什么要偷偷摸摸除掉他呢?为什么不能光明正大地杀?   崔败的秘密,肯定事关重大,像她这样的鱼还是不要踩进去为妙。   她偏头睨他:“大师兄,你说幕后之人下一个会找上谁?”   杀庄翼的事情崔败做得很干净,没有引起任何怀疑。幕后之人只以为庄翼出师未捷身先死,很有可能会收买另一个人来继续做这件事。   崔败眯起了眼睛。   下一个被收买的,极有可能依然是寿元将近的弟子。   “年过七百且修为久久停留在元婴大圆满的人,约有十个。我会让人留意这些人。”崔败道。   鱼初月颇有些不解:“大师兄,圣人杀我们,不就像捏死两只蝼蚁么,为什么他自己不动手,非要搞这么麻烦?”   崔败闲闲地走着,余光瞥向她,淡声道:“化圣之后,自身灵气亦成为天地的一部分,出手杀人,必定引动天象,沾染因果。其余圣级,一眼便知。”   鱼初月又一次变成了呆鱼。   搞了半天,穿越女竟是越阶挑战第一仙尊啊?当初瑶月修至大乘,便以为自己修为已是至高无上,足以和世间任何一人平起平坐——大家都是大乘嘛。   没想到,人家第一仙尊座下的弟子,出手杀个人都能搅动天地因果?!   这一听就太高级了,穿越女连边都摸不着。   当真是作死。   “大师兄……什么是化圣?大乘之后,竟能往上再修吗?”   崔败负起手,微微仰着弧线完美的下颌,像夫子一般教训道:“你筑基了么,这般好高骛远。”   鱼初月:“……”   正要辩,见他闭眼轻笑,转身走向前方。   “说了你也听不懂。”   鱼初月:“……”   不过一个几十岁小儿而已!她,鱼初月,好赖也勉强算是活了三百多年的老前辈,竟然被黄口小儿给鄙视了。   废物,穿越女,真是个废物!   “大师兄,”鱼初月谄媚地凑上前去,笑道,“你看你把我连累得挺惨是吧……”   “有话直说。”   她讨好地笑着:“等我勉强能与你一战时,你能不能稍微放点水,让我蹭一朵金光玄灵菇?”   “可以啊。”他答得毫不迟疑。   鱼初月大喜:“谢……”   “下辈子,你当能勉强与我一战。”崔败一本正经。   鱼初月:“……”   她气呼呼地走了一段,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大师兄你方才说,会找人盯着那十个寿元将至的师兄师姐?你找的人,可靠吗?”   他道:“和你一样可靠。”   鱼初月:“……”她再和他说话,她就是猪头鱼!   崔败踱出两步,道:“关于蚀元珠。我记起一条线索。”   “哦?”   他长眸一斜,瞥了瞥她小指上的芥子戒:“金霞坑。”   金霞坑是一处适合低阶弟子历练的秘境——那是一处金霞矿密聚的谷地,金霞矿有个特质,极易吸引天地灵气汇聚。久而久之,谷中便满是奇珍异植、凶禽灵兽。   千余前年,天极宗圣人纯虚子设下禁制,只允许金丹期及以下的修士进入金霞坑试练取宝,自此之后,金霞坑便成了仙域各大宗门锻炼低阶弟子的绝好去处。   数十年前,金霞坑不知何故,竟养出了一头邪异魂尸,一夜之间,将进入金霞坑试练的弟子杀死大半。   出事的宗门找上天极宗,求纯虚子赐下了一件带着圣人元血的灵器,以开启禁制,让高阶修士亦能进入金霞坑。   之后,该宗门便纠集了高阶修士进入金霞坑,打算围杀那邪异魂尸,为门人弟子报仇。   谁知,那邪异魂尸实力竟堪比化神,并且可将身体化入金霞矿或灵植之中,如同变色龙一般,难以追踪,杀人于无形。   进入金霞坑复仇的宗门长老又陨落了好几位。   消息传到天极宗,秦岱主动请缨,带队前往金霞坑降妖除魔。最终成功引出邪异魂尸,将其剿杀。   秦岱赠给鱼初月的上品芥子戒便是当年战利品之一。   金霞坑的内情鱼初月并不了解,她安静地立在一旁,等崔败说话。   半晌,他道:“灵气汇聚、物华天宝之地,极难生成邪祟,除非,附近有极邪之物。”   鱼初月双眼微睁:“大师兄的意思是,蚀元珠便是从那里取回来的?”   “有可能。”他沉吟片刻,“若果真如此,金霞坑必有线索。”   “那我们便走一趟。”她转了转眼珠,“可是秘境有禁制,金丹之上不得进入,大师兄你进不去。”   “用抑灵丹。”他道。   抑灵丹鱼初月知道,服下之后,十二个时辰之内,修为便会被生生压低一个大阶,只能发挥出低一阶的实力来。   高阶修士极偶尔会服用抑灵丹,进入低阶的秘境,利用自身丰富的战斗经验、娴熟的道法以及高级别的法器来欺负真正的低阶修士。   当然凡事有利也有弊。压制了修为之后,万一运气不好,真被低阶修士给打死了,那可真是死得不要太冤。   鱼初月暗暗想道,服下抑灵丹后,崔败就变成一个小小的金丹修士了。不知道为什么,她感觉还挺兴奋。   她拍着胸脯道:“放心吧大师兄,有梵罗珠在手,区区金丹之下的秘境,我护得住你!”   崔败:“……”   他幽幽瞥了她一眼:“我便是将修为压制到筑基,你也摸不到我一片衣角。”   “是是是,”她很敷衍很狗腿地拍他马屁,“大师兄修为盖世,法力无边,小鱼我便老老实实跟在你后头,你荡平一切,我收拾战果。”   他蜷了下手指,摁下了推她脑袋的冲动。   真是,像只探头探脑的憨头鱼。   “先筑基。”崔败冷声道。   一听这个,鱼初月顿时红了脸。   毕竟人有三急嘛,上次前往千方古镇,一天里面总有那么几次,得让他停下剑来,寻个茅厕……   堂堂天极宗首席弟子,谪仙般的崔败,总是守在茅厕外面,实在是有点不像话。   筑了基,便再无这个烦恼。   回到崔败的洞府,他不怀好意地笑了笑,道:“小师妹精神倒是不错,想来可以撑得住我的特训。”   鱼初月:“……”   不等她求饶,他手中掐了个法诀,顷刻便有一层白霜罩住了鱼初月。   她眨了眨眼,发现眼前一整片都是白茫茫的雪花点——睫毛被冻住了。   在她愣神的片刻,肩膀上已覆满了冰霜,关节亦开始不灵便了。   “大、大师兄!”声音都打上了寒颤。   “还不入定,等死?”他的声音残忍无情。   鱼初月赶紧盘起了僵硬的双腿,凝神入定。   入~定~就~不~冷~了~   没想到,入定还是冷。   鱼初月心中哀嚎了两声,被这寒冷刺激得精神百倍地修炼了起来。   她知道时间紧迫,早一步抢到先机,成功存活的几率才会更高。   对手,毕竟是圣人。   崔败再如何惊才绝艳,终究只是个元婴大圆满的修士。   得用最快速度拿到证据,请别的圣人出手!   鱼初月的灵台很快就变得一片清明。   与上次、上上次入定不同,她的眼前不再是一片混沌黑暗,而是极为清爽的浅白冰光。   吸收灵气的效率更加惊人。   常人筑基,需排出肌肤、血肉、脏腑、骨骼之中的后天杂质,恢复婴孩般的先天之体,打通周身经脉穴窍,以丹田为动力源,令得灵气循环游走周身,补足生存和活动所需的养分。自此便可不食五谷,脱离凡尘。   修者称之为‘食气’。   先天道体的筑基却是大不一样。   这种体质百万无一,天生便没有经脉丹田,换句话说,浑身无处不是经脉,无处不是丹田。   不拒任何属性的灵气,一旦修至化神,引动天地灵气时爆发的实力将是寻常修士的数倍——通常只有单灵根或双灵根的修士有机会修炼到化神,他们引动天地灵气,便只是单一灵气或者双重灵气,而先天道体,则可引动整个天地为自己而战。   这是何等骇人!   对于敌对宗门、妖界魔界来说,先天道体绝对是必须在化神之前及时摁死在摇篮里面的存在。   端木玉能好端端活着,实在只是因为他废到了根本不值得浪费时间去踩死的程度。   ……   鱼初月的身外渐渐形成了一个肉眼不可见的灵气漩涡。   崔败这一层冰光,既有加持的效用,又能清晰地照见她的修行进度。   金丹之前无法内视,鱼初月上一次修至炼气三重,也是崔败告诉她的。   这次,崔光的冰光就像镜面一般,她能够在镜中看到灵气浸润自己的身躯,一层又一层加固体内那无形无影的丹田经脉。   过程说快不快,说慢也不慢。   人在定中,是感觉不出时间流逝的。似是眨眼一瞬,又仿若在孤寂之中独行了万年。   只有在每次修行进阶一层时,才会感觉到有力量感充斥躯体。   她的入静状态从未被打破,摄取灵气的速度越来越快。在崔败的加持催动之下,周遭的灵气隐隐竟有了呼啸之态。   先天道体在化神之前是不会遇到任何瓶颈的。   她能感觉到,崔败在极力压制她的修为,令她体内的灵气压缩积攒到极限,这才向下一层突破。   即便如此,她的修为仍是接连向上蹿升!   终于在某一个霎那,鱼初月周身灵气忽如水波一般,共震共鸣,灵气荡过全身,奇异的圆融感袭上心头,整个人好似化成了一整滩自由行动的水,她可以很随心地将全部力量聚于身体某一个部位。   筑基了!   她曾‘看’着穿越女筑基,却不曾自己亲身体验过。   这一刻,心中涌起的新奇和惊喜令她张开眼睛,难以置信地低头注视自己的双手,仿佛不敢相信这个身体是她。   崔败平静的声音从身前不远处传来:“筑基而已。”   一枚筑基丹就能解决的事情,也能高兴得眼尾发红。   真是没见过世面的愣头鱼。   说来也奇怪,如今她早已换上了天极宗的弟子白袍,但她在他的印象中,却始终是一条红红的鱼。   “大师兄!”她唤了一声,嗓音无端哽咽,“谢谢你。”   “嗯。”他起身,“出发。”   她赶紧爬起来,蹦蹦跳跳抖掉身上的冰霜,抱着肩膀,哆哆嗦嗦跟在他身后。   “我用了多少时间?”她问。   “七日。”   “哈?!”鱼初月震惊了。   虽然定中无岁月,但她却怎么也想不到,居然已过去了七日。   “强敌隐身暗处,大师兄竟陪我入定七日,实在是太冒险了。”她满脸不赞同。   “无事。”崔败踏出殿外。   鱼初月觉得他的心实在是太大,运气也实在是太好。   ……   他们二人都挂在白雾非的名下,白雾非自己为老不尊跑出去找佛子换上品灵石,座下徒弟自然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径自便离开了山门——反正也找不到师父报备。   行了两日,崔败收起仙剑,落在了一处紫雾氤氲的峡谷之外。   他服下抑灵丹,用遮容的法器隐藏了二人真正的外貌,幻成两个长相平平无奇的寻常散修,然后带领鱼初月走向金霞坑秘境的入口。   踏进峡谷的时候,鱼初月感觉自己好像穿过了一层极为致密的水帘。   一入秘境,眼前的环境顿时变得大不一样。   从外头望进来,金霞坑不过是一处笼罩着紫雾的寻常山谷。但进了秘境便会发现,这里的植被、泥土早已被金霞矿聚来的紫色灵雾浸透,整个世界都变成了深深浅浅的紫色,阳光直射时,任何一样东西的表面都会反射出阵阵耀眼的金芒,如梦似幻。   虽是低级的秘境,但这般景象也算是世间罕有。   没走几步,崔败脚步一顿,缓缓转身。   鱼初月回头去望,只见禁制光芒微微一晃,五个人陆续进入秘境。四男一女,身穿暗蓝色的道袍,道袍上纹着几枚亮晶。   “洛星门。”崔败微微蹙眉。   这个洛星门,名声向来不好,只不过谁也没拿到确凿证据,能够证明他们作恶。   此行崔败并不愿节外生枝。   那五个人一抬头,就看见了崔败和鱼初月。   “散修?”   五人交换着心领神会的目光,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   散修。人数少的散修。在某些人的眼中,便等同于‘肥羊’。   当然也可能是瘦羊。   其中一名领头的中年男人快速走近,笑眉笑眼地说道:“两位道友,相逢即是有缘,一起探秘境罢!”   在入口处行凶毕竟不太保险。   鱼初月抬眸望向此人,那一瞬间,她只觉一道惊雷从天而降,劈中了自己的脑门。   她打了个冷战,险些惊呼出声。   她的视线在这名男修脸上重重停留一瞬,然后深吸一口气,再望向另外那四个人中唯一的女子。   又一道惊雷穿过紫雾,落在鱼初月的身上,撕裂了她心中那道从未愈合过的伤口。   这两个人的样子,她永生不忘。   稽城城主稽白旦,以及他的夫人袁绛雪。   当初,便是这位名叫袁绛雪的城主夫人,率领城卫,屠了鱼初月出生的小山庄。   那里的人,自给自足,安于天命,每一家每一户都只想守着自家一亩三分地,平平安安过日子,就像老树根下的一窝蚂蚁,不碍着谁,只安静地占据小小一片天地,静悄悄地生存着。   没有野心,没有妄念,至多便是偶尔把不太好的菜叶子藏在大黄狗叼的菜蓝子里面以次充好,然后就会被大黄狗追过小半个村子,惹得整个小山村足足笑上大半日。   然而,就因为与穿越女的情感纠纷,拥有城卫的贵夫人金口一开,便屠尽了这一片贫穷安稳的世外桃花源。   鱼初月眼前一片模糊。   她从来也不曾想到过,此生,竟还能看见这两个人。   怎么会是他们?!   他们居然还活着?!   这两个,当初只是服了筑基丹的凡人而已。   他们,居然,也踏入修真之路了吗?   鱼初月喘声渐重,记忆最深处的血色涌入脑海,她呆呆地站着,视线变得一片血红。   那些带着致命伤的尸身和满地鲜血泥泞,忽然便占据了她的视野,她摇了摇头,再摇了摇头,仍是看不清眼前真实的景象。   她不知道身上是冷还是热。   不知道心情是剧痛还是狂喜。   杀死父母双亲的仇人,竟这般穿过了时空,站在自己的眼前!   她,此生竟还有机会,手刃仇敌!   杀,杀,杀……   等等。   鱼初月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袁绛雪屠村,至今已有四百年了。   金丹期寿元三百年。   所以,这夫妇二人的修为不止金丹。   他们和崔败一样,也用了抑灵丹。   崔败想要进入低级秘境,是为了调查蚀元珠的事情。   而别人这样做,通常只有一个可能——扮猪吃虎,杀人夺宝。   这可……真是……太好了……   她极力压制自己的呼吸,不叫对方看出异样来。   袁绛雪也凑了上来,甜腻地说道:“小友……一起呗!”   崔败的声音冷冷淡淡响起:“不必了。从不与人结队。”   “哈!真是狂傲呢!”袁绛雪冷笑,“别人好心好意相邀,你却不识抬举!哼,若在秘境中遇险,那可就要自求多福喽!”   “生死有命,不劳惦记。小师妹,走了。”   崔败偏头望向鱼初月。   见她缓缓睁开了双眼,眸中闪烁着明亮到刺眼的光芒。   崔败微微一怔。   鱼初月唇角勾起,绽出灿烂单纯的笑容,天真无邪地对袁绛雪说道:“道友不必担心,我们自有厉害的法器,足以自保!我们先走一步,道友可要多多保重!”   洛星门五人迅速对视一眼,目中贪婪闪烁——好极了,这是初出茅庐不知江湖险恶的雏儿。好一块大肥肉!   在那五人眼冒绿光的注视下,崔败带着鱼初月进入了羊肠般的谷道。   转过一道弯,崔败忽地轻笑出声。   “小师妹,想钓鱼?”   她正想抵赖,忽见他逼近一步,两根冰冰凉凉的手指忽然就钳住了她的下巴。   他稍稍凑近了些,目光似笑非笑:“没看出来,小师妹是这般嫉恶如仇呢。” 第16章 长线钓大鱼   此刻,鱼初月并没有心情和崔败周旋。   她的脑海里,全是那些过往。   在身体刚刚被占据的时候,她还幻想过穿越女哪一天会良心发现,把身体归还给她。她烦恼过该如何向父母解释穿越女窃走家中积蓄不告而别之事,还担心爹爹会不会用扁担狠狠抽她一顿。   可惜那一场杀戮,把这些担忧全部变成了奢望。   那时候,鱼初月恨不得生噬仇敌的血肉,可是她却被困在自己身体里面,连最微弱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她只能一直想一直想,将自己能想出的全部残酷手段加诸于袁绛雪和稽白旦的身上——屠村那件事,稽白旦是支持的,他没能在穿越女身上捞着好处,正好便借着夫人袁绛雪的手,宣泄他心中的不满和愤懑。   可那都是无辜人命啊……   随着时光流逝,鱼初月的复仇之心渐渐便死去了。   三百年,凡人早已走完一生,无论欠着什么样的血债,都无需亲自偿还。所有的念想早已熄灭,从睁眼到现在,她都没有奢望过还能以眼还牙,以牙还牙。   她以为仇人早已离世,只能将所有的恨意都转移到了穿越女的头上,那些恨并不纯粹,里头掺杂了太多万念俱灰。   可谁能想得到,地狱中可以爬出血仇未报的冤魂,灰里竟也能再发芽,还能探出复仇之手。   而这一刻,上苍竟是将仇人送到了眼前。他们没死,多幸运啊!她多幸运啊!居然还有机会,看见仇敌的结局,亲手为他们送葬!   鱼初月胸中翻涌着狂悲狂喜。   她觉得自己的脑袋被分成了两半,一半翻滚着炽热的熔岩,另一半盛满了结冰的海水。她的心脏时而像疯了一般在胸腔中鼓噪,时而又像是已经死去了一万年,已经干枯成灰。   报仇,就在这里报仇!   此刻,她手中有两样筹码。   一是剧毒之花梵罗珠,二是危险至极、好似冰下藏着火山的崔败。   方才,她已故意挑动了那五个人的贪欲,他们早晚会在这个秘境中对她和崔败动手。   崔败的实力她很清楚,独自一人,便能对上两个化神剑修主持的八卦剑阵而立于不败。   此刻,双方都用了抑灵丹,崔败以一敌五,应当问题不大。何况,她手中还有梵罗珠。   她会伺机而动,亲手送那对夫妇上路。   就是有点儿对不住崔败,不问他的意见,就把他拉下了水。   可是,她没有别的办法,若是眼睁睁放走了仇家,说不定她就再也没有机会报仇了。   毕竟她和崔败,已经被叛圣盯上了啊……   她和崔败……   鱼初月陡然惊醒回神。   崔败。崔败还在看着她。   鱼初月重重眨了眨眼睛,眼前,缓缓凝出了崔败那张完美无缺的脸。   崔败。他可不是什么好人。   他正用冰凉的手指钳住她的下巴,凑得很近,似笑非笑地凝视着她,好像想要看出她眼中的冰火究竟源于何处。   那双眼睛,好像可以把人的心事全部看穿。   鱼初月心惊不已。她无法向他解释,为什么会对洛星门的几个修士满怀杀意。   她下意识地逃避他的视线。   下巴被他掐着,她逃不开,脑子一抽,干脆重重闭上了眼睛。   见她闭眼,崔败的手指诡异地抖了下,像被烫到一样,蓦地松开了她。   “小师妹。”他的声音隐隐有一点警惕,“别误会,我没有要吻你。”   鱼初月:“……”   她后知后觉、犹犹豫豫地睁开了眼睛,便见崔败已退开了一步,惊世俊脸有些发冷,好像被冒犯到了一样。   他再次开口:“你想太多了。”   鱼初月:“……”   是想得有点多,可惜和他想的那些完全南辕北辙。   心中血色的阴云忽然被他搅散了大半,她有气无力地看着他,平了平呼吸,道:“大师兄,我只是想要告诉你,洛星门那五个人,也服用了抑灵丹。”   “哦?”崔败眉梢微挑,“你怎知晓。”   “我闻到了。”鱼初月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你不是刚服过一枚么,那股味道实在特别,方才那两个人说话的时候,我又闻见了。这五人一看面相便知心思不正,服了抑灵丹进入这里,肯定是准备干坏事!”   崔败笑了笑:“知道了。”   他笑起来很好看。当然,长成崔败这模样,无论什么表情都是好看的。   他向前走了一步,然后微微侧过小半张俊脸,冲她偏了偏头:“走吧,小师妹。”   他补充道:“我们可是名门正派,没有证据之前,不可以先入为主冤枉他人。记住了没有?”   她可信了他的邪。   杀庄翼的时候,他倒是干脆利落得很。   她拖着长长的尾音:“记住了……”   走出两步,她忍不住回过头,往来路望了一眼。   洛星门的五人并没有追上来。   没有关系。不急这一刻半刻。仇家没有老死、病死,可真是人生一大幸事了!   她暗暗攥紧了袖中的拳头,唇角浮起笑容。   崔败不动声色地观察她。   他发现,这条鱼脑袋里装的东西好像比他以为的还要更复杂一点。   他其实也喜欢先入为主,将一个人的过往、追求、缺陷看透,然后据此来判断对方一言一行背后隐藏的真意。   眼前这条鱼,他却有些看不懂。   这会儿,她已蹦蹦跳跳收集那些紫色的花露去了。   崔败一时以为方才在她眼中看到的冰与火都是错觉。   “大师兄!”她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激动,“这些花露里面蕴藏的灵气好生丰沛!”   一面说,她一面将她那比花瓣还要更娇嫩的红唇撅了起来,凑在花瓣边上,饮下晶莹花露。   她微笑着回眸,恰好看见他的喉结上下滚了一圈。   鱼初月乐了:“大师兄也会渴么!”   她摘下一片厚实的紫色叶片,肉肉地捧在掌心,然后掰弯了那些马蹄状的紫色花朵,将花露倾倒出来,盛在叶片中。   很快便积了荷叶底大小的一捧。   她用双手托着这片心形的厚叶片,小心翼翼地走向崔败,将叶片高高抬到他的面前。   “给!”   崔败鬼使神差般接过来,仰头饮下。   他已不记得自己有多少年没有进食饮水。   微甜微辣的花露滚入腹中,他微微蹙了下眉,感觉很怪,却也不算反感。   饮下花露,他不经意地打量着她的神色,发现她的神情和往日并无不同,说不上是机灵还是憨傻,无事便有些神游天外,像是眼神不太好的样子。   刚刚那些深沉隐忍、狂悲狂喜,仿佛都是错觉。   “我们该从哪里查起?”她问。   崔败摇了摇头:“没有线索,四下看看吧。”   出发之前,他并没有找任何人询问有关金霞坑的事。   鱼初月心中了然。   金霞坑毕竟只是个低级秘境,当年魂尸之事并没有掀起什么水花,静悄悄就过去了。   若是在庄翼死后,崔败忽然开始关心当年金霞坑旧事,那便等于直接告诉幕后主使,崔败已经发现了他用蚀元珠收买庄翼这条线索。   所以不能问人,只能自己悄悄来查。   二人继续顺着羊肠小道往秘境深处走去。   这样的低级秘境没什么门槛,很适合入门弟子探险寻宝,秘境外围早已被搜刮一空,想要找到好东西,便要深入密林谷地,去那些人迹罕至的地方找找有没有漏网的灵兽或者灵果。   鱼初月老老实实地跟在崔败身后,有意无意地把路上的杂草踩得歪歪斜斜。   多留点踪迹,照顾后面那几位想要杀人夺宝的修士,免得他们跟丢。   她也不知道崔败有没看穿她这点花花肠子。   反正……钓鱼就钓鱼咯。   别以为她不知道,崔败这人,嗜杀着呢。   “大师兄,这秘境中,最好的东西是什么?”鱼初月好奇地打量着四周。   他侧眸,先是看了她脚下踩扁的藤生草一眼,然后慢悠悠把眸光落到她的脸上,嘴角一勾:“芥子戒。”   “啊!”鱼初月恍然大悟,“对哦,秦岱师兄说过,他赠我的芥子戒便是取自金霞坑。芥子戒,通常会生长在什么地方?”   先到有宝贝的地方去,截了稽白旦和袁绛雪的胡。   不怕他们不动手。   崔败轻笑出声:“小师妹,芥子戒不是长出来的。”   “那是……”   “人手上摘下来的。”崔败压低了声音,颇有几分神秘地对她说道。   紫色的林子里有凉风拂过,将他那低沉的嗓音染得阴恻恻的,俊美的眉眼稍微压低,一副准备杀人埋尸的样子。   他故意将视线落到了她手中的紫玉芥子戒上。   鱼初月一个激灵,堆出满面笑容:“大师兄对我恩重如山,师妹我只愁没什么好东西孝敬你,若有什么看得上的,只管说,我必双手奉上,绝无半句废话。”   这副狗腿模样让崔败有些好笑。   他懒懒地收回视线,脑中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忽地滞了片刻,喉结轻轻一滚。   “再说。”他负了手,走向前方。   “大师兄大师兄,”鱼初月追到他的身旁,像个坊市里偷卖那什么春色宫景图的小贩一样,凑上去神秘兮兮地问他,“要不要补补身子?”   一面说,一面把雪白的手腕举到他的嘴边。   一会儿怕是要有恶战。   鱼初月一点儿也不示意先好好喂饱自己手中的这柄宝刀。   他垂下了狭长幽黑的眼睛,盯着她的手腕看了片刻,眼线一转,落在了她那花瓣般的脸颊上。   他道:“不想咬这里。”   他的声音有点沉,落在她的耳朵里,激起一阵酥酥的感觉,也不知是冷还是热。   鱼初月不自觉地缩了下,讪讪收回手,小心地问:“那……你想咬哪里啊?”   “再说。”他薄唇一勾,大步向林子深处走去。   鱼初月打了个寒颤。   她犹犹豫豫地抬眼望他的背影。忽然看到他停了下来,反手一握,将剑攥在了掌中,轻缓地扬起剑鞘,拨开道路左边一人高的多肉杂草,悄无声息向草丛深处探去。   鱼初月急急跟上。   此刻已是傍晚,夕阳斜照在秘境中,植被顶端反射出的金光连成了一片,像是金屑浮满了紫海一般,有风吹来时,片片碎金在头顶上方波动,宛如金涛。   金涛之下,紫色更显幽深暗沉,好像正在走向怪兽的喉咙。   鱼初月不禁有些紧张。   人最怕的,永远是未知。   尤其是自己再吓一吓自己。   左右两旁那些憨态可鞠的厚叶植物生生被她看出了几分狰狞。   再走几步,鱼初月不禁微微眯起了眼睛。   前方的金光更盛,都有些刺眼了。崔败走在她的前方,被金光镶上了一圈明亮的轮廓,像是画中之仙。   两步之后,眼前豁然开朗!   山岭下方有一座不大不小的石窟,不深,形状像是个盘腿坐着的大和尚。   而此刻,状若大和尚的石窟内,竟然端端正正地坐了一名小和尚。   小和尚容颜清俊极了,脑袋圆圆,秃得十分好看。   他双手合什,正在诵经。   便见阵阵金光从他袈裟上的‘卐’字纹上荡开,一圈一圈,像涟漪一般蔓延向石窟前方的那片空阔的腐地。   只见那块腐地就像是被装在锅中煮沸的黑泥汤一样,‘咕噜咕噜’地翻滚着细小的泡泡,时不时就有一缕缕黑气从泥中沁出来,摇摇晃晃飘起少许,触到小和尚释放的金光波纹,立刻被度化成虚无。   鱼初月心中颇为疑惑,却不敢出声,怕打扰了佛者办事。   崔败凝神看了一会儿,眉毛浅浅地皱了起来。   “他在渡心魔劫。”崔败道。   佛修修至大乘的时候,同样也要渡心魔劫。   鱼初月吃惊地看着石窟中的小和尚。   佛者通常不会特意去驻颜,更极少会刻意返回童颜。所以野外看到的大和尚,通常慈眉善目,蓄着一把白胡须。   眼前这个,却是嫩极了。看着只有十六、七的模样,眉清目秀,顺眼极了。   鱼初月压低了声音,问道:“他为何要到这里来渡劫?”   “天生佛骨者,心魔劫异于常人,渡劫之时,需散尽修为,凭借冥冥指引,只身一人,超度命定邪魔,方能渡劫成功。成,则成就大乘,佛心亦是圆满。”崔败道。   修为散尽,难怪能进入禁制。   “若是失败了呢?”鱼初月忍不住问道。   崔败平静地看了青年佛者一眼:“自然就死了。”   “等等,”鱼初月蹙起了眉头,“此人乃是化神圆满的大佛修,身上必定有不必佛家的好宝贝!此刻只身一人,修为散尽……”   崔败的气息微微一滞,慢条斯理地转向鱼初月,声音低了些,隐隐染上一丝沙哑魅惑:“怎么,小师妹见财起意?那我便动手了?”   鱼初月吓得一把薅住了他:“不可!”   抬眸一看,发现他目中果然闪动着两点暗火,一望便知是杀意。   她赶紧把他攥得更紧,几句话一齐涌到了嘴边,一时不知该先说哪一句来打消他的杀心,憋了一会,憋出一句——   “阿弥陀佛!”   崔败嘴角一抽,见鬼一样望着她。   “嗯?”他眯起了眼睛,意味深长地望着她。   她赶紧摇了摇头,解释道:“我的意思是,洛星门那五个人,没道理平白无故服用抑灵丹,跑到这低级秘境中来——大师兄你想想,往日这秘境里,多是些筑基至金丹的低阶弟子,便是杀了他们,又能得到什么好处?我怀疑那五个人是冲着这位佛者来的!”   “这样啊。”崔败微微颤动的指尖凝住,杀意散去。   鱼初月有些不满他随意就要杀人夺宝的作派,却也不敢抱怨,只道:“大师兄,为佛者护法可是大功德。”   崔败懒洋洋地把胳膊抱在了身前,意味不明地说道:“啧,可惜。”   可惜了。   若她真敢起那般歹毒心思,他便会杀了她,彻底拿回自己的东西,还省得终日带着这么个不省心的到处行走。   “这有什么可惜的,”鱼初月笑吟吟道,“待我们消灭掉来犯的坏人,他们身上的宝贝不就进了我们口袋?而且,我们帮了佛者这么个大忙,无量天总不能没点表示吧?我们为佛者护法,既做了好事,又得了人情,还能堂而皇之地收个盆满钵满,这叫放长线钓大鱼!”   崔败:“……”一时居然无言以对,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   “可以。”他眯起眼睛,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放长线,钓大鱼。”   他的嗓音本就清冷悦耳,此刻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调子在那个‘鱼’字上沉沉地落了一落,好像另有所指。   鱼初月感觉哪里有点不对劲。   “我们躲起来守株待兔好了。”她问,“需不需要挖几个陷阱,设计些机关?”   崔败多看了她一眼:“你会?”   “当然!”鱼初月挺起了自己的小胸脯,“我自幼便跟着爹爹打山货,我可以徒手杀掉一头狼!”   他的目光略微深沉了些。   看了她片刻,他低低地开口:“胆子真不小。”   鱼初月动手了,她转身返回了附近的密植中。   崔败抱着胳膊,饶有兴致地跟在她身后看。   她倒也没挖陷阱,就是扯了许多长长短短的杂草根,在密密的肉植林中七绕八绕,做了许多大大小小的环。   “万一打不过,或是敌人要逃跑的时候,就把他们往这边引。”鱼初月一边忙活一边叮嘱,“看到没有,踩虚不踩实,这些陷阱啊,敌人一踩一个准,保证让大师兄如虎添翼!”   “厉害吧?”她得意地瞥他。   崔败礼貌地弯起唇角:“厉害,可惜无用。”   “嗯?”她顿时不爽了。   他若是这么自信不需要她帮忙的话,早说便是了,还省得她忙活这么大半天。看着人家做完了,轻飘飘来一句‘不用’,真是非常讨人嫌。   便见崔败冲着她身后扬了扬下巴。   鱼初月一回头,只见两个洛星门门人正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   她急忙向四周扫过一眼,并没有看见她的仇家稽白旦和袁绛雪。   看来这几个人并不知道佛者的确切位置,便兵分两路四下寻人,这两个,正好撞上了她和崔败。   “哟,散修道友,这是打算捕灵兽哪?”一名四十开外的男修舔了下唇角,阴阴地笑了起来,“还是妄想对付我们呀?”   鱼初月退了一步,正正好踩进自己刚刚做好的陷阱里。   脚踝一紧,她声音都没来得及发出来,就被拽了个狗啃泥,身体一轻,一甩,‘嗖’一下被倒吊在了一株两人高的无刺仙人掌上面。   两个洛星门人差点笑破了肚皮。笑着笑着,对视一眼,两个人的眼睛里都浮起了阴邪和狠戾,手悄悄扶住了剑柄,不动声色向崔败和鱼初月包抄过来。   鱼初月破罐子破摔,任自己倒挂在灵植上,丧丧地盯住了崔败:“大师兄,怎么样,我的陷阱是不是很厉害?”   崔败没能绷住,笑道:“厉害极了。”   鱼初月也笑了起来。   幼时顽皮,爹爹进山打山货,她就偷偷尾随,到了山里就像只脱了缰的小野马,四处乱钻乱跑,晃眼就没影儿了,害得整个村子都出动,漫山寻人。   后来爹爹学聪明了,早早布置好陷阱,骗她自己钻进去,‘嗖’一下就被倒挂在树上,又安全又省心。   山里的孩子特别皮实,鱼初月老早就挂惯了,挂树上都能睡得着。   挂好了闺女,爹就可以放放心心在附近打猎。   多少年没挂过树了啊……   鱼初月把两条胳膊抱在胸前,晃晃悠悠地望向底下对峙的双方。   她在下面,反倒碍手碍脚,不如吊在这里实在。   那两人也不再废话,当即攻向崔败,招招下的都是死手。   鱼初月知道他们的想法——趁着另外那三个人不在,速速解决了这两个散修,吞下这份独食。不过是金丹散修罢了,好巧不巧,其中一个还把自己吊到了树上去,真是千载难逢的良机,杀了男的,再慢慢对付女的,想一想就美滋滋。   崔败脸色平静,就像在比斗台上一样,剑不离鞘,单手懒懒地接下那两个人凌厉的攻势。   “哟,这小子功底还挺扎实!”其中一人道,“白兄,你缠住他,我先去拿下那妞!”   “好,别弄坏了!待会儿还要玩儿!”另一人急急叮嘱。   先说话那人退出战圈,往后一掠,径直冲向鱼初月,原地跃起,伸手便向她抓来。   鱼初月冲着他露出了甜甜的笑容,手一扬,艳丽至极的大红花苞在掌心绽放!   梵罗珠。   男修跃到了半空,招式用老,根本无处躲避。   只见一团如梦似幻的血雾罩住了这名他,这血雾犹如活物一般,紧紧缠绞住他,疯狂蠕动吞噬。   一瞬间的寂静之后,男修直直坠落,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惨嚎。   不过片刻功夫,声音便消失了,整个人碎成了片片粉末,像是散落一地的大红花瓣。   “对付那两个,得减轻些剂量,别死太快了。”鱼初月嘀咕着,灵活地弯起腰,把自己折了个对折,然后取出割草小刀,切断了圈在脚踝上的细藤,轻轻巧巧地翻身落在地面上。   “大师兄,你真就放他过来收拾我啊!”她冲着崔败的背影郁闷地抱怨道。   崔败淡淡一笑,很随意地挥了下握着剑鞘的手,便见那寒剑‘铮’一声离鞘半尺,切过对手的咽喉,在鲜血溅出之前‘锵’一下复归鞘中。   他转过身,修士瞪着眼,在他背后不甘地倒下。   ——连、连法器都没来得及施展。   “不是能徒手杀狼么。”崔败偏了偏他的绝世俊脸,对鱼初月说道,“收拾战果去。”   鱼初月双眼一亮。   这是……东西归她的意思咯!   她用梵罗珠消灭了崔败剑下那具尸体,从大红色的灰烬中捡出了两枚芥子戒,然后用身上的木剑刨了个小坑,把这两人的骨灰和佩剑填埋进去。   崔败的目光一直淡淡跟随着她。   “没有负罪感么?”他问。   “我只是自卫而已。”鱼初月正好清理完现场痕迹,她拍了拍衣裳上沾到的泥,扬起小脸,“慈悲应当留给值得的人。完事请佛者给他们念念往生咒,若有来生,最好别干坏事,否则,我还杀!”   崔败挑了下眉,正要说话,忽见不远处爆起邪异火光,直冲天际!   “不好,是石窟的方向——佛者出事了!”鱼初月倒吸一口凉气。   二人急急赶往山脚石窟。   便见那稽白旦、袁绛雪和另一个男修撑起禁制法宝,封住石窟,点起灵火,打算将身处石窟中的佛者活活烧死!   “化神大圆满的佛舍利,主上定会非常满意的!”稽白旦放声笑道。   “哼,死鬼,要不是卖了我换来的好情报,你上哪捡这天大的便宜!”袁绛雪嗔道。   另外那跟班急急拍马屁:“恭喜稽长老,恭喜袁长老!小的心不大,能分一口汤喝就足够了。”   袁绛雪偏了偏头:“去,这里没你事了,叫上他们两个,去堵那对男女散修!”   跟班一回头,便看见灵植之中踏出一对青年男女,燃烧的火光映在二人眸中,乍一看,仿佛地狱中爬出的烈焰幽魂。   崔败单足一点,反手出剑,如一道清光霹雳,直斩护持禁制的稽白旦和袁绛雪。剑势太过凌厉,那二人不敢托大,急急撤手后退。   鱼初月紧随崔败跑上前去,在那烈焰禁制破开的霎那,她用衣袖简单地护着脸,一头扎进了石窟之中!   但愿小和尚还没变成佛舍利。   放下衣袖的时候,遮容的法器被拂了下来,轻飘飘落向身后。   鱼初月顾不得去捡,她急急望向洞内寻找佛者踪影,忽然对上了一双慈悲通透的眼睛。   “鱼……初月?”青年佛者怔怔开口。 第17章 邪不能胜正   “鱼……初月?”青年佛者叫出了她的名字。   鱼初月吓了一跳。   不过,此刻实在不是叙旧的好时机。鱼初月来不及深究自己到底什么时候认识了这么个佛,她一个箭步踏上前,抓住了佛者宽阔的袈裟袖子,道:“快,先离开这里再说!”   就踏进来那么一两息的功夫,她已经感觉自己的头发要着火了。   被那灵火这般炙烤炼化,连石窟的四壁都已开始隐隐泛红,空气中已无丝毫水分,吸入胸腔就像火辣辣的粉末一样,刺得肺腑生疼。   佛者被困在这里,必定受了不小的折磨。   青年佛者用一双微微泛红的通透眼睛定定盯着她,一动不动。   “走呀!我头发都要烧没了!”鱼初月道。   话一出口,嘴角顿时重重抽了两下,很不好意思地笑着,望向佛者光秃秃的脑壳。   佛者垂了下眸,恍惚地笑了笑,终于起身,随她钻出了石窟。   崔败已把稽白旦、袁绛雪三人逼到了佛者方才正在净化的那一片腐地之上。   腐地仍然在冒着沸泡,一缕又一缕浓黑的怨灵之息从泥里逸散出来,阴恻恻地游走在腐败的黑色泥地上,悄无声息地盘踞成一张腐脸的形状。   鱼初月心头忽然一寒。   这是佛者的心魔劫。若是未能成功超度,佛者岂不是要归西了?   “佛者,速速超度,我为你护法!”鱼初月急道。   回头一看,却见青年佛者眸中隐隐闪动着血光,他扬起了一只手,掌心浮起一个红色的“卐”字符印。   他手掌一动,地面上那怨气凝成的黑色腐脸立刻缓缓蠕动了起来。   说不出地邪异。   “佛者!”鱼初月震惊地低声喊他。   不用说,佛者在渡劫最关键时候被稽、袁二人打断,又被他们放火烧了一通,必定是有些走火入魔了!   “佛者,冷静啊!”她踏前一步,摁住了对方的手腕,“别用这个功法,用你方才那个,叮叮叮叮冒金光的那个!”   佛者的眸色发红,像是眼眶里盛着两汪血。   他直勾勾地盯着洛星门的三个人,动了下唇,道:“我叫景春明。”   鱼初月有些无语,这是计较称呼的时候吗?   她道:“景大师,请你继续原本的超度术,我与大师兄定会为你护法,绝不会再让人伤害你。”   景春明抿了抿唇,少顷,唇角浮起缥缈的笑容:“鱼初月,我是景春明。”   鱼初月好一阵牙疼:“呃……您是说八千上品灵石的事儿么?那个,真不关我的事啊。都是展云彩师叔自作主张,我从来就没说过我有佛骨!再说,展师叔不是已经把灵石归还无量天了么?”   她赶紧撇清关系。   “罢了。”景春明定定望了她一眼,自嘲地笑了笑,扬起宽袖,盘膝坐进满地泥泞中。   鱼初月看着他那个光滑锃亮的脑袋,疑惑地偏了偏头。   景春明?   实在没什么印象。   她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吸引到战局之中。   稽白旦和袁绛雪身上都有一层极为诡异的护体金光,看着与景春明方才施展的佛光有些相似,但那金光却并不纯粹,流转着一股股污水般的暗色光芒,邪异得很。   崔败的剑光斩上去,像是斩中污泥坑一般,溅出浑浊的暗光,阵阵腥臭弥漫在空气里。   被邪光护体的二人则毫发无伤。   “邪佛戎业祸的魔衣。”崔败清冷的声音传来,“勾结魔域,好大的胆子。”   稽白旦和袁绛雪飞速对视一眼。   袁绛雪冷声道:“这些人,一个也不能留!”   “用‘它’!”稽白旦面露狠戾。   二人齐齐后撤,各自从怀中取出一物,合二为一!   “哼,服了抑灵丹的元婴修士么!”袁绛雪冷笑道,“自己找死,怨不得人!”   只见邪异的青金色光芒蓦然爆发,将整片空旷地映得鬼气森森,一只冒着黑气的骨铃出现在稽白旦的手中,骨铃一摇,发出阵阵令人牙酸的怪响。   鱼初月站得极远,竟也被那邪气满溢的音波波及,脑袋只觉猛然一涨,眼前青光泛滥,仿佛落进了浑浊的绿色污水深处。   再一瞬,撕裂般的剧痛袭入脑海,她险些抱头蹲了下去。   只那么一个照面的功夫,冷汗已浸透了她的后衫。   一片晃动的绿色波光之中,唯有崔败的身影挺拔如松。   金丹期是施展不出剑意的。   他只能凭借高超的剑术与微薄的灵气,与手执邪佛骨铃的稽、袁二人游斗。   邪佛戎业祸,是一只自称‘佛’的大魔物,一身邪功防不胜防,所过之处寸草不生,就连魔界之主伽伽罗也对他无比头痛,极力招揽安抚,能满足的条件尽量满足,不愿与他针锋相对。   这样一个大魔头,居然已经把手伸进仙域里面了!   前后一联想,稽白旦和袁绛雪杀佛者,夺舍利之事,必定就是受了那邪魔的指使,而且必定不止做过一次了。   这骨铃和魔衣,一看便是邪佛戎业祸利用舍利来炼制的邪灵器,灭杀元婴修士,恐怕真不是什么难事。   这一刻,腐地中沁出的黑色怨气已开始凝成骨手,它们仿佛也颇为忌惮那魔衣与骨铃,便避开了稽、袁二人,齐齐抓向崔败。   简直是,雪上加霜!   鱼初月抿住唇,站到了佛者景春明身前。   “佛者,能挡的,我会尽量替你扛下,剩下的便靠你自己了!你抓紧些,若是大师兄败了,你还未成功渡劫的话,我们三个今日都得死在这里。”   青年佛者缓缓抬眸。   只见面前立着一道娇娇小小的身影。她很瘦,蝴蝶骨顶起了衣裳,脊背立得端直,极力撑出一副可靠的模样,却止不住隐隐发颤。   有她挡在身前,他受到的邪音攻击的确是减轻了许多,但还是疼得钻心。   所以她现在是有多疼?   她背对着他,并不知道在她颤抖着脊梁替他扛下伤害时,这位佛者竟在公然走神。   佛者的双眸依旧像是盛着血。   半晌,鱼初月有些撑不住了,她吃力地反手抽出腰间的木剑,双手拄着剑柄,将剑插在地上,支撑着身体。   她全身都在抖。   抖得越来越厉害。   佛者缓缓叹出一口长气,眸中映着这道瘦小的身影,片刻之后,血瞳褪去,眸中一片清澈。   琥珀色的清澈池水中,盛着一尾小小的鱼。   “阿弥陀佛!”   庄严清澈的嗓音在身后响起,片刻之后,道道金光向着四周铺开,怨气之中伸出的骨爪顷刻间灰飞烟灭!   就连那骨铃爆出的绿色音浪也隐隐被压制下去,魔衣的光芒变得黯淡,正道复苏,正与邪魔争夺这混沌世间。   鱼初月心头一喜,把自己的细胳膊撑开了少许,尽量把身后的佛者挡得更加严实。   她用力眨了眨眼睛,望向崔败。   方才疼得浑浑噩噩,她只知道崔败的战斗极为不易,他与那两个邪人相斗,就像是泥泞沼泽中流动的一小股清泉。   此刻定睛望去,见他动作依旧干净利落,只不过广袖之上沾染了不少血迹,应当是口中吐血时随手用衣袖擦拭过。   清光闪逝,崔败的剑尖神出鬼没,不时便重重斩在魔衣或骨铃之上。   稽、袁二人身边本还跟着最后一个跟班,在他们祭出骨铃时,那个倒霉鬼距离太近,结结实实用脸接下了邪术,早已痛得摔进了满地怨灵骨手之中,被撕成了一堆破烂的白骨。   崔败站这么近,必定也是剧痛加身。   但他握剑的手却依旧稳如泰山,剑风与平时并无任何区别。   鱼初月抿住了唇,心头涌起了一股难言的情绪。   佛光越涌越疾。   声声清越的咒言响彻整片腐地。   黑暗污浊之中,似有莲华绽放,金光如潮,阴邪魑魅步步后退,诵经之声振聋发聩,令人心头一片澄明。   骨铃邪音被彻底覆盖,疼痛被驱离脑海,鱼初月站直了身体,收起木剑,召出梵罗珠,握在手中。   为佛者护法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接下来,便该做她期待已久的事情!   她踏出一步之后,僵在了原地。   自稽、袁二人祭出骨铃,不过短短一炷香的功夫。   鱼初月却发现自己腿上的骨头好像已经枯朽了一般,仿佛已在原地站了千年万年,风一吹,人就要变成一堆散掉的灰。   这是……疼得使出了多大的力气啊……   她缓了缓,慢慢活动着周身的关节,一边恢复,一边绕过战场,提前蹲到了稽、袁二人败逃的路线上。   这些年来,每逢遇到修者斗法,她都会目不转睛地看,将他们的动作一一记在脑海中,不断地演练。久而久之,她摸透了种种路数,预判打斗双方的动作变成了一种本能。   就在她阴恻恻地蹲到战局边缘时,稽白旦正好手持骨铃与崔败硬拼一记,身上魔衣终于粉碎,他喷出一口鲜血,倒飞出数丈,高声招呼袁绛雪:“夫人,先撤!”   吼这一嗓子已是仁至义尽,稽白旦双脚刚一站稳,立刻不假思索,转身就逃。   一转头,却见面前直通通地怼出来一朵大红花。   鱼初月早就守在这里了!   梵罗珠妖娆地展开了花苞,一蓬赤色毒雾兜头盖脸罩向稽白旦!   他反应也算是奇快,被杀了个猝不及防,竟还能扬起胳膊,用手中的骨铃拦了一下,然后急急退到一边。   鱼初月瞳仁骤缩,抓起梵罗珠继续向他追去。   只见那毒雾已沾到了稽白旦小半边身体,他的左臂很快就化成了花瓣状的大红粉末,散向四周,骨铃也‘咚’一声掉在了地上,滚了两滚。   稽白旦惨叫一声,跌倒在地,惊恐地瞪着那条已经看不出形状的胳膊,茫然地伸出右手,抓了两下。   袁绛雪扑了过来。   鱼初月急转向她,扬起手中的梵罗珠。   可惜的是,梵罗珠刚刚喷洒过毒雾,此刻尚未恢复。   袁绛雪并没有去管在地上惨嚎打滚的稽白旦,而是径直奔向落在一旁的骨铃。   鱼初月视线一扫,发现佛者刚刚全力施放超度大术,此刻已是精疲力竭,微躬着背,正在吃力地喘气。   而崔败与稽白旦硬拼一记,生生破去他的魔衣,亦是遭到邪力反噬,退出几步,堪堪站定。他唇角还淌着血,人已缓缓立直了脊梁,撑起剑尖,直指袁绛雪。   鱼初月心叫不好。   若是让这袁绛雪再一次催动骨铃,恐怕又将陷入一场惨烈恶战。   她的脑袋还没有彻底想清楚该怎样做,身体却已直直扑了上去,迎面撞上袁绛雪,将手中的梵罗珠狠狠摁向袁绛雪的眼睛。   梵罗珠虽然一时无法喷洒毒雾,但它本身就是剧毒之花,只要将花粉洒进袁绛雪的眼睛,不死也要让她残疾。   “鱼初月!”“鱼初月!”   两个很好听的男声不分先后,同时传来。   一切好像变成了慢动作,鱼初月看到崔败掷出了手中的剑,直击袁绛雪后心,但她身上魔衣尚在,这一击,只是彻底击碎了那件魔衣,未能取走袁绛雪性命。   而青年佛者景春明,只来得及从地上爬起来,绝望地伸出了手。   鱼初月感觉到腹部传来剧痛。   袁绛雪手中的剑刺穿了她的身体,她狠狠抬眸,盯住了近在咫尺这张脸。她曾在意念之中,用牙咬、用手撕过无数遍的这张脸。   袁绛雪并没有看鱼初月。   她满脑子就惦记着化神大佛修的舍利。邪佛戎业祸其实私下里应承过她,待此事一成,便与她双修欢喜道,如此,她便算是一步登天,真真正正地飞升。   见稽白旦中了招,袁绛雪根本没有半点同情,她只想抢回骨铃,用戎业祸教她的秘法催动这件邪灵器,继续她未完的大业。   这种时候,一个区区筑基小修,竟敢冲上来挡她的路,这不是找死吗?   袁绛雪根本没有放在心上,随手往鱼初月肚子上刺了一剑,便想继续去捡骨铃。   没想到,往回拔剑的时候,却遇上了一股强大的阻力,连抽了三下都没能抽得动。剑身,好像被攥住了。   袁绛雪微微一怔,抬眸望向鱼初月。   看清鱼初月的面容,袁绛雪又是一怔。此女,怎和当初那个瑶月这般相像……   趁袁绛雪愣神的霎那,鱼初月不退反进,松开了剑身,用流着鲜血的手掌一把抓住了袁绛雪握剑的手和剑柄,狠狠将她拽向自己。   剑贯得更深,原本只在她背后露出小小一截剑尖,此刻,伴随着利器刺穿血肉的声音,大段剑身穿透了鱼初月的后背。   刺骨和冰寒和剧痛令鱼初月眸色更红,她的唇角浮起了狞笑,迎着袁绛雪那张错愕的脸,继续直扑而上,一把将梵罗珠摁在了她的左眼中!   袁绛雪根本没反应过来。   直到左眼传来了万千锥扎的刺痛。   “啊啊啊啊——”   她想要退,握剑的手却仍被鱼初月牢牢攥紧。   趁她抬手捂住左眼时,鱼初月收回梵罗珠,再度狠狠摁向了袁绛雪的右眼。   袁绛雪再度中招,嗓子里憋出了不似人声的惨叫。   见那细细碎碎的大红花粉一点点从眼眶开始向面庞和颅脑蚕食,鱼初月终于松开了手,喘着粗气,慢慢退出一步。   低头一看,身前已只剩个剑柄了。   方才一心报仇,脑子被热血冲得发昏,倒是丝毫也没感觉到痛,这会,那些后知后觉的痛感如海啸一般席卷而来,要不是舍不得错过眼前袁绛雪和稽白旦的惨状,她大约已经疼晕了过去。   她颤着手,有些想拔剑,却又不敢。   身体刚一晃,便被人扶住了。   这一回,崔败的手竟不是冷的。   他钳着她的胳膊,力气极大,好像想要捏碎她的骨头。   他扶着她,慢慢倒坐在地上。   “用得着你逞强?”他道,“我逼和尚渡劫而已。”   鱼初月心中想着,‘也不看看衣袖上吐的那些血,到底是谁在逞强啊?’   邪佛戎业祸,那是可以和魔主叫板的人物。   而他崔败,不过是个元婴大圆满的剑修,如今还用了抑灵丹,只能使出金丹期的力气,再天才,还不是要被等级碾压?   他指尖蕴起灵气,连点她几处穴位替她止住血,然后二话不说,干净利落地抽掉了刺穿她身体的那柄剑,‘铛啷’扔到一旁。   “大师兄,”鱼初月反手攥住他的袖子,用力说道,“虽然我们不熟,但请你别忘了我的心愿……”   他瞥了她一眼。   目光里难得多添了几分复杂的情绪。   薄唇一扯,他淡声道:“死不了。要撕蘑菇自己去。”   “啊。”鱼初月老怀大慰,“你真的记得。大师兄,你真好。”   在她叨逼叨的时候,崔败已从芥子戒中取出伤药,撕开她的衣裳,敷上药,然后取出灵纱,三下五除二缠住了她的伤口。   “闭嘴,手拿来。”他冷冷地说道。   鱼初月半倚着他,把方才攥了剑身的左手递到他的面前,任他敷药、包扎。   崔败见她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忍不住顺着她的目光望出去。   便看见中了梵罗珠剧毒的稽白旦和袁绛雪仍在地上翻来翻去地扑腾。   “很好看?”他微眯了眼。   “嗯。”她轻飘飘地哼了一声。   “鱼初月,回头我会与你好好谈一谈。”崔败冷下了嗓音。   她迟疑地偏头瞥了他一眼。   就见这个男人微抿着唇角,神色之间不见半点对伤者的怜惜,反倒是绷着一张准备骂人的老夫子的脸。   不愧是仙门正道大师兄,在人家佛者面前装得可正经了。   鱼初月心中这样想着,抬起眼睛来,注视着走到近前的佛者景春明。   他还未渡完心魔劫——成功渡劫便会晋阶大乘,此地设有禁制,一旦他晋阶,秘境便盛不住他了。   “阿弥陀佛。”   佛者极慈悲地看了看地上那两个扑腾打滚的人。   他双手合什,开始念却邪咒。   便见米粒大小的‘卐’字白光落到了那对夫妇身上。   鱼初月心中焦急,正要阻止佛者救那两人,却见那白光点燃了二人身上的梵罗珠花雾,二人渐渐弱下去的惨叫声再一次拔高,声嘶力竭地哀嚎,诉尽了烈焰焚身的剧痛。   就连复仇心切的鱼初月听在耳中,都感觉心底微寒。   许久之后,诵咒声才停了下来。   稽白旦和袁绛雪,化成了两滩细碎的粉末,随着风卷向了附近的紫植林。   一点一点被烧死的。   景春明躬身捡起了那只骨铃,收入芥子戒中。   崔败凝着眉眼,平静地注视着这位佛修。   景春明回身,施了一礼,然后解释道:“这一咒,为的是我自己,亦是为了枉死的无数同门。数百年来,屡有佛友惨遭横祸,我恰逢心魔劫,便没有潜踪,只身一人来到此处,为的便是引出真凶,以佛法渡之。若有孽力,只我一人承担。”   崔败唇角微绷:“若无人相救,你就死了。”   “生死有命,那便该是我的劫。”景春明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掠过鱼初月的脸,唇角勾起一抹淡笑,“确实,是我命定之劫。这世间,谁又能跳得出因果呢?”   “你心劫未渡。”崔败道。   景春明点了点头:“是。心结,未渡。”   他再施一礼,道:“先让伤者歇息罢。”   崔败定定看了他一会儿,揽住鱼初月,架着她走进山壁下的小石窟。   方才烧了半天佛子,这石窟处处被灵火炙烤得热乎乎的,外面的冷空气灌进来,蒸成了一蓬蓬灵气浓郁的水雾,温温热热地挤满了整个洞窟。   景春明从芥子中取出一个又一个蒲团,很快就在石窟中堆出了一张‘床’。   鱼初月平躺在蒲团堆里。   崔败不知给她糊了什么灵药,短短一会儿疼痛便止住了,伤处酸酸软软,除了没什么力气之外,好像并无大碍。   “回天断续脂?”景春明神色复杂地望着崔败,“生死人,肉白骨的灵药。”   崔败扯了扯鱼初月的衣裳,将灵纱缠裹的伤处彻底掩在了宽大的道袍下,然后淡声回道:“佛者好眼力。”   景春明道:“七年前,回春谷谷主遇害,镇谷之宝回天断续脂遗失。莫非阁下正是真凶?”   崔败正正看了他一眼:“胆子很大。”   景春明温和无奈地笑了笑:“阁下也知道,佛修只能直道而行。心中想到了,便只能问出来,当然,阁下只要没承认,我便没有理由与阁下拼命。那么阁下打算承认吗?”   鱼初月幽幽叹息,打断了这两个人危险的对话:“我想喝水……”   景春明立刻起身离开了石窟,替她取水。   石窟中安静了下来。   崔败单手抱着剑,坐在她的旁边。   鱼初月盯着崔败放在膝盖上的那只手,看了好一会儿。   “大师兄,我没做梦吧?方才那几个坏人,真的死了吗?”   “嗯。死了。”   “那我就放心了。”   “有仇?”他偏过头,注视着她,漫不经心地说道,“和尚的眼神,与你,如出一辙。” 第18章 我渡你归西   和尚的眼神与她如出一辙?   方才她挨了一剑,倒是真没顾上去看和尚什么眼神,只知道和尚声音挺好听,念起经来更是多了一重庄严禁欲的味道,整个人好似罩着一层白光。   就连把稽白旦、袁绛雪烧死时,那音色都是醇厚庄重得很,像是站在炼狱血海上方,度化万千怨魂一般。   眼神?什么眼神?   鱼初月紧张地说道:“大师兄,我没慧根的,你别想把我卖给无量天。”   崔败轻笑出声。   半晌,他正色道:“听我说个故事。有个郎中,在街头遇见恶少欺凌弱女子,当时正好有侠士路过,赶走了恶少。”   鱼初月微微睁大了眼睛,即好奇又惊异地看着崔败的侧脸。   他竟是真的在给她讲故事。   “后来呢?”   “后来,郎中到了约定的地方,发现求诊之人,正是那恶少的父亲。郎中记起那女子唾骂恶少的言语,知道眼前的病人是个鱼肉乡里、贪得无厌的恶霸,心中一时义愤,便开出一副虎狼之药,害那恶霸当场殒命。”崔败语气平淡,声音回旋在小小的石窟中,像是史家笔下冰冷无情的判词。   鱼初月张了张口,不知该说些什么。   崔败微侧了头,目光有如实质,落在了她的脸上,捕捉她的神情。   “小师妹,你怎么看?”   石窟外面的天光照进来,清晰地勾勒出他的侧脸轮廓,无一处不精致完美。   鱼初月道:“大师兄是不是想说,我单凭外面的传言,便认定洛星门作恶,行事就和这位郎中一样,有失偏颇?”   崔败:“……”   “大师兄,后来呢?”   崔败:“……既知道,还用问?”   他逆着光,鱼初月看不见他的表情,却听出他的语气隐有两分不稳。   故事讲到一半,被听故事的人猜中了结果,那真是叫人骑虎难下,讲不讲,都像是输了一棋。   鱼初月此刻浑身绵软,伤处虽然不痛,但却有种很奇异的难受劲儿,直往骨髓里面钻,声音不自觉又软了几分,隐隐带上了淡淡的嗔意:“说嘛。”   崔败顿了一顿,慢条斯理地把脸转向石窟外。   半晌,吸了口气,继续用平平淡淡的语调说道:“后来方知,所谓恶霸,其实是个时常接济乡里的乡绅财主,财主儿子虽然任性纨绔些,却从未做过真正的恶事。那女子是个暗娼,骗光了财主家马夫的治病钱,财主儿子去找她讨要,她便扮弱求救,骗过了‘侠士’与‘郎中’。”   鱼初月愣了会儿神,叹道:“这位误杀好人的郎中,莫非正是回春谷谷主?”   “是。”   “他先是违背了医者之道,然后又知道自己错杀好人,便无颜苟活于世吗?”鱼初月问道。   她心中暗想,方才佛者问崔败,是不是他杀了回春谷谷主,夺走了回天断续脂,他当时还不肯解释呢,真像一只骄傲的大冰孔雀。此刻没了外人,他终于愿意道出实情。   崔败的剪影点了点头。   鱼初月脸上刚刚露出笑容,便听到他笑了下,轻飘飘地说道:“我告诉他真相,便是为了逼他自裁,好拿走回天断续脂。”   鱼初月:“……”   他转过了头。   虽然逆着光看不见表情,但却能看出他的双眸深邃幽黑,闪烁着暗芒:“我要告诉你的是,洛星门作恶在前,杀掉他们,拿走应得的,理所应当。不需要那么真情实感地愤慨。热血上头,容易犯错。”   这一瞬间,鱼初月有种错觉,眼前这个男人很像个亦正亦邪的师长。   他这是在教她道理么?   她的心头忽然微微泛起了一点酸。   她知道,他在意的是最开始见到稽白旦和袁绛雪时,她眸中的杀意,以及刻意的‘钓鱼’。   继心头发酸之后,鼻腔也慢慢像是堵了些什么。   她吃惊地感受着胸腔里那股酸涩的感觉,回味片刻,发现自己在委屈。   她确实很委屈。   那两个人和她之间,隔了血海深仇,崔败却以为她偏听偏信,先入为主就恨上了洛星门门人。   但这不能怪崔败,因为崔败不知道内情。他不知道,她便不该怪他误会她。   她也不愿让他一直误会着。   “大师兄,”她伸出手,轻轻攥住了他的袖口,“我和那些人,真的有仇。”   崔败略有一点迟疑地转过了头:“哦?”   她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她知道他能看见她的眼睛。   她认真地点了点头,唇角微弯,道:“就……方才战斗太紧张激烈,反倒是冲淡了我复仇的心,到现在整个人都还有些云里雾里,不敢相信真的手刃了仇敌。”   崔败没说话,只静静地盯着她。   鱼初月被他这样看着,自己又看不见他的表情,没撑两下,便觉得有些奇奇怪怪的心虚,脸颊开始发热,她慢吞吞地垂下了头。   他冷冷地笑了下。   伸出一根手指,毫不留情地戳在她伤口边上。   “嘶——”   虽然不是很疼,却是吓了鱼初月好大一跳。   “吃了这么个教训,还在云里雾里?”他冷冷地说道,“真不该浪费那回天断续脂。让你疼着,怕是记得还深刻些。”   “大师兄我错了!”鱼初月赶紧说道,“你能不能帮我重温一下那两个家伙的死法,让我清醒清醒深刻深刻。”   崔败被她气乐了。   他一时没留神,伸出了手,摁住了她的鱼脑袋。   正想推一把,忽然想起她受了伤,便收回力道,顺手在她毛茸茸的脑袋上揉了一下。   鱼初月:“??!!”   他动作一顿,慢吞吞收回了手,把脸转向石窟外面。   半晌,幽幽问了一句:“什么仇?”   鱼初月正要答话,忽见光线一暗,佛者景春明出现在洞中口,挡住了光。   “来,饮些水。”   他看起来颇有几分狼狈,袈裟都割了几道口子,满身泥味,一看便知道跑了老远去寻水。   崔败伸手接过了景春明手中的叶碗,放到唇边嗅了嗅。   “是金血藤的汁液和着露水。”景春明道,“益气补血,可有问题?”   “无。”崔败把叶碗递给了鱼初月。   她饮下凝露,整个人又精神了几分。   景春明道:“东北方向有处断崖,这金血藤露便是在那里采的,崖下有金血果,于外伤更加有益。我尝试许久,无法采摘。”   崔败眯了眯眼,侧影中,上下眼睫微微碰在了一起,顷刻分开。他站起身来,道:“看着她,我即刻便回。”   他闪身离开了石窟。   景春明坐到了鱼初月对面,没逆光,她能看清他的脸。   她冲他礼貌地道了谢,然后不动声色地回忆起来。   上次被展云彩忽悠过来的佛修共有三位,其中一人是个白胡子大和尚,另外两个仿佛都是小和尚。   当时鱼初月忙着保卫自己的头发,并没有细看。   “佛者,心魔劫怎么办?”她担忧地问道。   “在渡。”他眨了下眼,俊秀的面庞转向洞外,“你觉得,方才度化稽白旦和袁绛雪的方式如何?”   鱼初月吃力地抬起了大拇指:“好得很!”   “是吗?”他转回脸,低低地道,“可,我有些不忍。”   鱼初月噗哧一笑:“佛者,对坏人不忍,便是对好人残忍。”   他摇了摇头:“可她并未坏到家。本性不坏,也不算故意存着害人之心,却因为虚荣贪婪,害了许多无辜性命。我也不知她这样的人究竟该杀不该杀,可是不杀她,我心结难解,心劫难渡。”   “你指的是……”鱼初月慢慢蹙起了眉头。   稽白旦和袁绛雪残杀佛子,取舍利供邪佛,如此作恶多端,岂是一句轻飘飘的虚荣贪婪就能带过的?   等等,景春明怎么会知道这两个人的名字?!   无量天绝对没有查到稽、袁二人的头上,否则怎么可能任由他们逍遥法外?   鱼初月的脑海中忽然记起了崔败方才的话——   “和尚的眼神,与你,如出一辙。”   鱼初月瞳仁紧缩,难以置信地慢慢抬起眼睛,那视线仿佛有千钧重,她很吃力地挪啊挪,终于把它挪到了青年佛者的脸上。   他口中的这个虚荣贪婪的‘ta’,难道是……   她闭了闭眼,想象他有头发的样子。   景春明……   村里的小书生,叫什么名字来着?   她没喊过他的名字,那个时候的她就像只猴子,整天在山里钻来钻去,和那个斯文俊秀的小书生过的完全是截然不同的生活。   小书生自小就只知道埋头苦读书,村里的孩子们都不爱跟他玩,觉得和他根本不是一路人。   偶尔碰到他,她和村里的孩子们一样,叫他‘书生’、‘秀才’或是‘书呆子’。村里人都是这样,很少有谁会正儿八经地喊别人的大名。喊人大名的感觉,就像是在山旮旯里面硬拗文绉绉的官话一样,奇怪得很。   她对他最深刻的印象,便是那天踏青他忽然凑过来说,待他考取功名……   气氛太诡异,鱼猴子当场就被吓跑了。   她轻轻捻了捻自己的手指,那里,仿佛还残留着她推开他递来的油纸伞时,留在指尖的伞骨触感。   她也记得,穿越女是怎样叫出脸红红的小书生,骗走了他入京赶考的路费。   其实直到穿越女接过那包碎银的那一刻,鱼初月才真正看明白了小书生的心意。   鱼初月闭了闭眼,又闭了闭眼。   她真的不记得书生长什么模样了,但这一刻,面前佛者的神情,却是和那天少年捧出碎银的样子如出一辙。   这是……放弃了自己的理想,捧出心来供人践踏的眼神。   那么,他此刻是在放弃什么?   鱼初月呆呆地看着他。   “书生,是你吗?”   景春明猛然哽咽,别开了脸,单手捂住了眼睛。   指缝颤抖,压抑至极的声音飘了出来:“你说,我该如何渡劫!”   “你先别哭。”鱼初月眨了眨眼睛,平静地说道,“我不是瑶月,我是鱼初月。”   景春明放下了手,缓缓转过血丝密布的眼睛,直直盯着她。   他嘲讽地笑了笑:“是啊,惹了太多债还不过来,干脆诈死脱身,如今又是清清白白一个鱼初月了……”   鱼初月神色复杂地望着他:“所以,哪怕你认定我就是那么一个贪婪的坏心眼女人,如今假死脱身,不知道又要祸害谁……可你还是决定要放过我,不渡心魔劫了,是不是?”   若不是决定了要放过她,他的表情又怎会和捧出路费的时候一模一样?   景春明痛苦地闭上了眼睛,额角和脑袋上不断地迸出青筋:“是,不渡了……”   “真叫我失望啊。”鱼初月冷冷地道,“半步踏入大乘的佛者,竟耽于情情爱爱,还是为了一个根本不值得的女人。书生,你爱这个女人什么?爱她容颜绝世?爱她贪婪虚荣?还是爱她自私无情?”   “不是!”景春明蓦地睁眼,“不是!不是情爱,只是执念难消。我决定放下,不是因为你的坏,而是因为你的好。”   “好?哪里好?”鱼初月心头有暗火在烧。她头都有点气晕了。那样的仇恨,他居然能轻飘飘地放下么?他凭什么原谅穿越女?凭什么代替那些死者,放过穿越女?!   景春明俊秀的脸庞半边在哭,半边在笑,他道:“你救过我。八岁那年,我观浪花观痴了,滑进了河里,是你用套狍子的绳套把我救起来的。”   鱼初月隐约记得是有这么一回事。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这也没什么,要是狗子掉到河里,我肯定比救你还积极。”   景春明:“……”   他咳了一下,缓声道:“方才你站在我身前,为我挡下那邪铃的样子,与你当初把我从河中拉起来的时候一模一样。鱼初月,你小看我了,我放弃渡劫,不是因为美色糊住了脑子,而是因为我在你的身上,看到了你从前的赤子之心。你既能自渡,又何需我来渡你?”   鱼初月看了他一会儿。   半晌,她低低地说道:“景春明,你既然已经认出了我曾经的样子,又为何执迷不悟,还以为我就是瑶月呢?你着相了。”   景春明皱起了眉头:“其中还有内情么?”   “有。”鱼初月的眼睛越来越亮,“我不是瑶月,而且,我还知道她躲在哪里。她藏在守护者之域,等闲不得入!景春明,我需要你渡过心魔劫,成就大乘,帮助我进入守护者之域,撕了瑶月那朵烂蘑菇。”   “你……”他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他在她的眸中看见了一片怒海,掩在薄冰之下,一旦破冰,立刻便会掀起滔天巨浪。   她用盛了怒海的眼睛凝视着他:“明白没有,我不是你的劫,我们是同伴啊!”   这一片海,携万钧之力直击心灵,景春明震撼难言,知道绝无可能作假。   “明、明白了……”小书生,哦不,小和尚喃喃道。   话音未落,听到洞外传来长剑归鞘的声音,‘铮’一下,令人心头发寒。   鱼初月微微一惊——崔败并没有离开!他都听到了!   崔败带着一身深秋寒气走进石窟。   “金血果秋日开花,春日才结果。一开始我便知道你在撒谎,想骗我离开。”他冷冷地对景春明说道,“你若敢动手渡我的人,我便渡你归西。”   鱼初月心尖一颤,脱口唤道:“大师兄……”   “想要金光玄灵菇,何必求人。”崔败道,“当初我打败满宗弟子,并未去取那所谓的奖励。你若要,回宗我带你去拿便是。”   鱼初月睁大了眼睛和嘴巴,定定地看着崔败。   他逆着光,看不清神色,轮廓上镶着一圈暗金色的光边,像仙人从天而降,拉她脱离苦海。 第19章 缺失的一环   “你若要金光玄灵菇,回宗我带你去拿便是。”   鱼初月呆呆地望着崔败的轮廓。   他听到了她对景春明说的话,也不问问前因后果,就要帮她拿到瑶月那朵蘑菇吗?   哪有这么护短的啊?   崔败又走近一步,声音低沉悦耳:“小事而已。”   好听的男声像一块巨石,‘嘭’一下砸进她的心海,掀起了滔天巨浪。   又是酸,又是甜,又是苦,有狂悲也有狂喜。   片刻之后,她的肩膀重重一颤,捂住口,呜咽出声。   她本是倚坐在蒲团堆里,一时激动失态,身体歪歪地软向一旁,眼见便要撞到石窟壁上。   景春明离她不远,见她要倒,立刻伸出手想要扶她。   冰冰冷冷的剑鞘斜插过来,抵住了景春明的手。   “心劫未渡之前,离她远些。”崔败淡声说着,随手拉住了鱼初月,将她摁回蒲团堆里。   她的身体仍在轻轻地颤抖,她有些不敢相信地望着他:“大师兄……”   “嗯?”   这会儿他离得近,虽然脸色有点臭,但眉眼看上去却是柔和了许多,多了些活人味。方才与稽、袁二人战斗得激烈,他的身体隐隐仍在发热,清冷的竹香中多了些血气,靠近她时,身上的气势好像一座沉沉的极有力量感的山,又危险、又安全。   “大师兄若是帮助我撕了那朵蘑菇,我的命便是大师兄的。”她认真地说道。   “命,”崔败冷笑,“就你这小命,自己够用吗。”   她忍不住扁了扁嘴:“我又不会一直这么没用的咯。”   “难说。”崔败瞥她一眼,随手从芥子戒中取出一件衣裳盖住她的腹部。   景春明眼巴巴地望着这两个人。嘴唇动了好几次,心头有千言万语想要对鱼初月说,脑袋里有万万个疑问想要寻找答案,可是她和崔败之间,却好像连风也插不进去。   等了半天,小和尚终于见缝插针,委屈地岔了一句:“我定会竭尽全力渡过心魔劫的。”   鱼初月抬起头来,看了看他。   她忽然体会到了近乡情怯的滋味。   半晌,她轻声问道:“你是如何逃过一劫的?”   她挑了个相对温和一点的问题。   景春明却像是被点了穴一样,半天一动不动,俊秀白净的脸庞上慢慢浮起一抹红晕,十分羞惭的样子。   半晌,他叹了口气,破罐子破摔道:“没了路费,也没了指望,年少气盛一时想不开,出家做了和尚。”   鱼初月:“……”   景春明抬头摸着光光的脑袋,苦笑道:“本是意气用事,谁知我竟是天生佛骨,很快就被无量天的佛修发现,得了大机缘。我当时想着,好生修行,一步登天,叫那个女人悔不当初,到时候让她哭着求我,我不要她,我尚个公主去!师父们也挺支持我。”   鱼初月:“……”   难怪她说自己六根不净时,大佛修们个个笑得那般宽容。当初的景春明何止六根不净?简直就是心思不正目的不纯,大佛修们还跟他同气连枝了。   “可惜……”景春明抬起了眼睛,琥珀色的瞳仁中浮起两点暗火,“我开开心心归家去,想要告诉爹娘我因祸得福的时候,却发现,他们已经……”   鱼初月重重咬住了唇,身体颤抖,随手一抓也没注意抓到个什么东西,便像握着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掐住了它。   她知道,接下来他说的话,便要让她痛彻心扉。   景春明深深吸了一口气,缓声道:“你爹娘,死在了我家里。他们把房屋和耕牛都卖了,凑够了我赴京赶考的路费,送到我家。血泊里有碎包裹和碎银,想来生前双方还在推让——我爹娘不信你会做那样的事情,担心你的安危,必定是让你爹娘带着钱去寻找你的下落。”   鱼初月脏腑紧缩,整个胸腔疯狂地抽着痛,一时喘不上气,发出阵阵倒气声。   景春明看着她的神色,于心不忍,但还是继续说道:“村子确实没了,鸡犬不留。你家大黄还偷偷咬死了一个凶手,全村就它不亏。”   鱼初月抿紧双唇,听到自己喉咙里憋出尖利的呜嘤声。   一只大手覆在了后心,温凉灵气沁入肌肤,轻轻缓缓地替她顺气。   “后、后来呢,”她的声音颤抖得不成形状,“你没想着报仇么。”   “有!”景春明咬紧了牙,“那时稽、袁二人只是凡人,我有天生佛骨,入门之后日夜不休,修那怒金刚镇邪之法,用了七年突破金丹,偷偷离开无量天,执本命金钵前往稽城寻仇。结果,却在稽城城主府外遇上了一个拦路恶头陀。”   “我与他恶斗一场,刚击败他,师父便赶到稽城,将我捉拿回无量天,罚了禁闭三百年。师父说,踏入修真途,便不得再干预凡界因果,否则他日心魔难渡。我才不在乎什么心魔,可我打不过师父。要说恨,我最恨那恶头陀,若是没他拦路,我早已手刃仇敌!”   “待我罚完禁闭,凡界早已沧海桑田,曾经辉煌一时的稽城已风化成沙,归还天地一片沃土。我打听过,这座城数次易主,最终毁于昭、庆二国的国战中。”   “当时我大彻大悟,便是听到瑶月女仙的种种传闻,我亦心如止水,一心只愿皈依佛法,成就无上圆融。”俊秀的小和尚面露苦笑,“可谁知,当真到了心魔劫这一关,才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有真正放下过。”   石窟中,沉默蔓延。   深深浅浅的呼吸声回荡在石壁间,当事者都在努力调整心绪,压下心头涌起的悲伤。   好半晌,鱼初月渐渐平复下来,她皱起了眉头,道:“所以,你还是不相信,我并不是瑶月——那个骗了你路费,害了满村性命的人。”   景春明赶紧摇了摇头:“不,我信你,真的信你。”   “那你为何还未渡劫?”   景春明:“……”   他苦笑着挠了挠光脑壳:“我也不知道啊。”   沉默了大半天的崔败,忽然冷冷淡淡地开口了:“天生佛骨者,行动牵连因果,既心魔未渡,必还有缘劫未尽。”   鱼初月一听,顿时惊恐地望向景春明:“你不会还对我有什么不佛的念头吧?”   这个‘不佛’,听得景春明和崔败齐齐嘴角一抽。   景春明颇郁闷地说道:“数百年苦修,那一点少年绮思早已灰飞烟灭。没有,真没有。”   鱼初月将信将疑,将目光投向崔败。   她忽然发现崔败的神色有点不太对劲。   她慢吞吞地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掐住了他的腿,方才痛彻心扉时,把他拧了又拧,衣裳都拧皱了。   鱼初月:“……”吾命休矣。   她讪讪缩回手,想了想,又伸出手替他拍平了衣裳。   几道折痕依旧扎眼。   “大师兄,”她硬着头皮,装作无事发生,“他的这个劫,你怎么看?”   “因果。”崔败微眯着眼,“既在此地遇到旧日仇敌与故人,那么这其中,必定还有缺失的一环,连接因果。”   鱼初月迅速开动脑筋:“我们到这里,是为了追查蚀元珠。稽白旦和袁绛雪到这里,是奔着景春明的舍利。而景春明呢,则是随缘应劫而来……大师兄,这三件事中的因果,根本就是风马牛不相及。”   崔败用关爱傻儿子的眼神凉凉地瞥了她一下:“所以我说缺失了一环。”   鱼初月:“……”行吧,反正玄之又玄就对了,要是正常人类听得懂,那便不叫玄妙精深了。   一想到查完蚀元珠的事情,就可以回宗门去拿蘑菇,鱼初月便觉得自己后背长满了毛毛刺,根本躺不住。   “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去查案吧!”她挣扎着想要爬起来。   两个男人都用怪异的目光看着她。   “你能走?”   “能!”鱼初月撑着木剑站了起来,“走!”   崔败给她糊的伤药效果非凡,此刻她的伤口只余酸软,丝毫也不觉疼痛。剑伤造成的创口并不会太大,走动起来也不容易扯到伤处。   纵然如此,踏出石窟的短短几步,后背已隐隐被冷汗浸透了。   终究还是虚了很多。   她努力挺直了脊背,从芥子戒中摸出丹药来服下,笑吟吟地对崔败说道:“这个是林怜怜师姐送我的回春丹。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用场了。”   景春明扶了扶额,道:“回天断续脂乃是生死人肉白骨的神药。用了这般神药,寻常的补气血之药哪里还起得到半分作用。这一样药,便有治伤、补气血、生肌理的功效。”   鱼初月微愕:“这么厉害?”   虽然知道这回天断续脂是回春谷的镇谷之宝,但方才崔败使用它的样子实在是太不珍惜了,大开大合地往她伤处胡乱涂抹,那架势就像是在用街头三文钱一大瓶的药膏,恨不得赶紧用完扔掉瓶子省得占着位置一样。   他的姿态误导了她,让她下意识地觉得,这伤药也就比寻常的稍好一些而已。   景春明叹了口气:“遇上好师兄,就多多珍惜吧。”   听着倒是颇有些怨念的样子。鱼初月一听就明白了,小和尚肯定是被他的和尚师兄收拾过。   她略有些紧张地望向崔败,感谢的话到了唇边,却觉得太轻了些。   正要开口,被崔败竖起手来打断。   他道:“不想你流血而已。别想太多。”   鱼初月重重点了点头:“大师兄我明白!绝对不会瞎想的!”   他瞥过一眼,那目光也说不上是高兴还是不高兴,轻轻‘嗯’了一声,大步走向前方。   鱼初月立刻迈步跟上。   景春明怔怔地看着她的身影,本想上前搀她一把,却见她很努力地挺直了脊梁,尽可能地走得平稳端正,鬓角明明已冒出了冷汗,却故意笑得云淡风轻,显然是不愿让人看穿她的虚弱。   他忽然想起来,她从小就是这样一个人。   很骄傲,很倔强,跑要跑最快,跳要跳最高,从来都是她率着村里的孩子玩耍,无论大孩子小孩子,个个都听从她的指挥。   每次她摔了,都会若无其事地爬起来拍拍灰。   谁也没见过她哭。   他的心忽然就酸了一下,为这些年心中对她的怨怼。   为什么要怀疑她呢?她根本就不是那样一个人啊。   她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肯定非常非常糟糕吧。   景春明轻轻叹了口气。发现自己不是最惨的那个,忽然间心理平衡了好多。   ……   三个人在密林中晃了一整圈。   中途遇上了几个初出茅庐的筑基期修士,看着青春洋溢、踌躇满志的样子,偶尔寻到一枚灵果,高兴得走路都带上了风。   “多亏我们干掉了洛星门那五个坏人,否则这几个小修士一定在劫难逃。”鱼初月忧郁地叹了口气,“他们糊里糊涂就保住了小命,却连救命恩人是谁都不知道。唉,做了好事不留名,便如锦衣夜行,着实无趣!”   崔败回头望了她一眼,见她垂着眉眼,一脸市侩,好笑得很。   他唇勾微弯,随手搭了一把,助她跨过一道较高的植物根茎。   入夜之前,三个人又回到了石窟。   秘境并不大,崔败在各个方位摆了追邪阵,都没有感应到任何邪物留存过的痕迹。   就连当初与邪异魂尸战斗的那个巨坑里,也没有找到丝毫线索——一切真相,早已湮灭在时光之中。   “在此过夜。”崔败道。   鱼初月皱起了眉:“说不定夜间能找到什么线索。不如再寻一遍吧。不用担心我,我没事,撑得住。”   崔败与景春明难得地对视了一眼。   景春明神神叨叨地说道:“我心中忽然有些细微触动,给我一点时间在此静坐感应,如何?”   不等鱼初月察觉到不对,崔败便拍了板:“好。”   鱼初月被安排回了蒲团堆里。   一躺下来,她才发现浑身上下哪里都酸疼。   骨架都快散了。   她偷偷挑了挑眉,暗道侥幸。   再撑下去的话,她怕是要被人看出狼狈来了。   没办法,她只能逞强。   她身上有伤,他们不可能把她独自一人留在这里。   崔败要追查蚀元珠,景春明要寻找他的渡劫机缘,这两个人,无论哪一个留下来照顾她都非常耽误事。   鱼初月有自己的骄傲,她绝不愿意变成别人的拖油瓶。   如今既然是景春明要办正事,那她便可以心安理得好好歇息,睡上小小一觉了。   她喜滋滋地闭上了眼睛,顿时感到一阵黑沉黑沉的香甜气息迎面罩下来,心底舒服地叹息一声,神思轻飘飘地浮了起来,身体轻盈无比,明明是躺在简陋无比的石窟中,却像是泡在温暖的云团里面一样。   ‘人为什么要自找苦吃?因为吃了好大苦头之后,连睡个觉,都幸福得云里雾里。’她迷迷糊糊地想着。   不知迷瞪了多久,隐约间,听见了景春明微惊的声音:“有感应!”   鱼初月懒得睁眼,心想,方才不就有感应了,大惊小怪。   身体猛地一轻,她感觉到自己离地而起,好像飞了起来。   围在身边的云团变得结实温热,很有力量感,还带着清淡的竹叶香……嗯?   她挣扎着睁开眼睛,顿时呆住了。   她看见天人的侧影映在了满月之上。   秘境中的夜空微微泛着紫色的光芒,星和月都是明亮的浅紫色,一轮紫月,衬得眼前的俊脸更加冷白,每一寸都是精雕细琢的。   ‘这人真好看。’她暗暗想道,‘三界第一美人,该是他才对。’   他正在急速移动,鱼初月恍惚回神,发现崔败已打横抱着她移出了石窟,站在那块被景春明超度过的腐地边上。   他没发现她已经醒了。   此刻,他眉眼微凝,正专注地盯着景春明那边的情况。   夜晚风急,他随手将鱼初月的脑袋往怀里拢得更深,用手臂护住她的脸,顺便将盖在她身上那件旧衣扯高了些,将她裹得更严实。两个人紧挨着,她感觉到他的身体是热的,并不像他平日表现出来的那般冷冷冰冰。   “大师兄……”她原本想说‘我没事’,话到唇边,却忽然微微一梗,咽了回去。   小时候她在外面玩累了,不小心睡着,爹和娘便是这样抱她回家的。   那时候她觉得理所当然,眼一闭接着就睡过去了。   那些平平无奇的过往,在失去之后,却像是沾了蜜的刀子,扎在心上,又甜又痛。   这一刻,新愁旧绪涌上心头,在他垂首望向她的时候,她下意识地脱口说了一句:“你不要死。”   话一出口,眼眶忽然奇酸无比,崔败的俊脸模糊在一片水光之中。   他僵住了。   他原只是要看她一眼,没事便要放她下去。   没想到一低头,却撞进了一双波光荡漾的眼眸中,还未回过神,忽然听她祈求一般喃喃——   你不要死。   他的呼吸猛地一滞。   这一瞬间,崔败第一次感觉到头皮发麻,四肢僵硬,身上不知是冷还是热。   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瞳孔在向内收缩,他盯着她,一时不知该作出什么反应。   鱼初月率先回过神。   她惊了一惊,脸颊‘腾’一下热烘烘地烧了起来,心中知道自己丢了个大脸,又羞又窘,下意识想要找个地洞钻进去。   拖着受伤的身体在林子里钻了一天,刚睡得迷迷糊糊又被惊醒,脑子着实是不那么灵光,她凭着本能往安全的地方一钻,竟是把整张脸都埋进了崔败的怀里。   崔败:“……!”   他刚吸了一口凉气,便察觉胸口一湿。   低头一看,见她顺势擦了眼泪,还擦了鼻涕。   崔败:“!!”   他觉得自己的脑袋也有些不听使唤了。   他从牙缝里憋出一句:“死什么,我肯定比你活得久。”   知道自己闯了祸的鱼初月已经彻底麻爪了,她小心翼翼地用袖口擦了擦他湿哒哒的衣裳,掩耳盗铃地遮着,低低应道:“嗯嗯。师兄定会长命百岁。”   崔败气乐了:“咒我活不过十年?”   鱼初月:“……”   崔败可不就是快一百岁了嘛。   多说多错,鱼初月赶紧抿住了唇。   “再把鼻涕眼泪弄在我身上,你就死了。”他很没气势地威胁她。   他像立一根晾衣竿一样,把她立回了地面上。   脸上的表情颇有些气急败坏。   脸臭得有一点可爱。   鱼初月偷眼打量着他,见他并没有真的生气,忍不住弯了弯唇角,顺着他的视线,望向石窟门口的景春明。   只见从稽白旦、袁绛雪手中缴来的骨铃此刻正悬浮在景春明的面前。   骨铃之上散发出幽幽绿光,在这样的夜里瘆人得紧。   周遭的风也变得有些奇怪,像是鬼在哭。   骨铃之上,不断地渗出血丝一般的绿色邪气,飘飘荡荡,聚向那石窟之中,山壁深处传来阵阵低沉的颤动,隐隐可以听到极为凶煞的咆哮声。   崔败薄唇紧抿,眸中隐隐闪烁着暗芒,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今日四处奔波,设下一个个追邪阵,始终一无所获,却没料到,这心魔邪煞竟然就藏在他们当作落脚据点的石窟中。   活生生演绎了一场灯下黑。   景春明双手合什,神色空渺慈悲,眼皮低垂,口中有条不紊地诵出声声真言。   佛音有如实质,一个个半透明的光体‘卐’字符打入石窟之中,一下一下,震山摧石。   轰隆隆的震地声和咆哮声越来越清晰。   “大师兄,佛者的心魔劫,只能他自己渡是不是?我们插手,他就会失败吗?”   “嗯。”   鱼初月点点头,转身就要走。   崔败:“你去哪里?”   鱼初月耸耸肩:“既然不能帮忙,那待在这里岂不是干着急?我为什么要这样为难自己?”   崔败:“……”好像哪里有点不对却又说不出来到底哪里不对。   他瞥了孤苦伶仃的景春明一眼,不知为什么,心情忽然便晴朗了几分。   虽然此刻他发自内心地觉得带着一条憨鱼在林子里看月亮比待在这里会更加令人愉快,但他毕竟是一个很有原则的人。   他道:“来的未必是他的心魔。”   他指了指骨铃上的绿光,道,“铃中的邪物,与山中的邪煞定有关联。这景和尚若是与邪佛戎业祸有这么深的渊源,那也不用渡劫了,由我的剑来渡他便是。”   几句话的功夫,石窟深处传来的震动更加剧烈,整座山都在抖,山壁上滚下大块小块的落石,像冰雹一般兜头砸向专注诵咒的景春明。   鱼初月讪讪地笑了笑:“幸好没走,要是没人护法,他就要成为史上第一个被石头砸死的大乘劫佛修了。”   崔败已掠了上去。   他往景春明身前一站,寒剑斜指,剑上有清光荡开。出剑的动作优雅散慢,他一步步踏前,落石竟像是被步步逼退。   如开山分海。   到了山下,便见他反手一振,长剑一挑,‘铮’音如龙吟九天,一剑,便似抵住了一座山。   一切都诡异地停滞了片刻。   夜风拂起崔败的袍角,他挑着剑,满身傲意,气势一往无前,仿佛在向天地宣战。   下一瞬,只见整面山壁之上,缓缓凸起了一张邪异的面孔,几乎占据了整面岭壁,坚硬的岩壁如同稀泥一般,随着这张邪脸的动作凸起、凹陷,百丈巨脸,携着整座山壁,勾头望了下来。   绿色的邪芒在这通天石脸上流淌,巨口一张,吞天噬地,发出含浑的声音:“虫子……给我去死……”   鱼初月瞳仁微缩,屏住了呼吸。   景春明停止诵咒,双眸一分,望向山壁上的巨脸。愣了一瞬之后,他难以置信地喃喃:“……怎会是你?” 第20章 喜渡心魔劫   整面山壁之上,凸起一张巨脸。   鱼初月震惊地退了一步。   从前跟着穿越女‘闯荡’三界,多是游走在各色男人华丽的殿堂、如山的绫罗绸缎、数不尽的天材地宝之间,极少面对修真界的血雨腥风,这才养出了穿越女那一身自大作死的习气。   这一整座山的邪煞,鱼初月当真是闻所未闻,看一眼都觉得没得打。   景春明不知什么时候也退到了她的身边。   鱼初月发现身旁多了个人,诧异地瞪向他:“这不是你的劫吗,你怎么跑了?”   景春明:“……难道你认为我和这玩意儿有得打?你也太看得起我了!”   “你认得他?”鱼初月皱眉,“方才我听你说什么‘怎会是你’。”   “这便是那个挡了我报仇之路的恶头陀。”景春明道,“我与他,也没什么仇怨啊,不过是在稽城城主府外头遇到,他看我不顺眼便打了一架而已。若要说怨恨,倒该我怨他才对,若不是他多事,我早在三百多年之前便已报了血仇!”   “那他怎么会在这里?”鱼初月怒问。   “我怎么知道啊!”景春明吼出了震声,“跑不跑!一句话!”   鱼初月:“……”真的,她现在确定了,景春明这个佛修,与世人眼中的那种大和尚,完全就不是同一个品种。   “大师兄还顶在前面呢,跑个屁!”鱼初月吼了回去。   景春明重重抿住了唇。   哽咽了一下之后,他幽幽道:“方才我在前面,你不是要扔下我走人的么。鱼初月,你变了。”   鱼初月:“……赶紧的,想办法,若你有修为在身,这个东西该怎么搞?”   “用怒金刚法印打散,哦不,超度即可。但怒金刚法印会抽掉我许多灵气,我现在修为散尽,一抽便抽成干尸了!”   鱼初月思忖片刻:“你结印,我供你灵气!”   “嗄?”景春明惊恐地瞪着她,“你别想骗我上去送死。”   鱼初月:“……”   前方,崔败已经动手了。   金丹不能御剑,灵气无法离体,只能将灵气灌入剑中,以剑御敌。   一道孤影,独面一整座山。   山壁上泛着幽幽绿光,石岩和泥土如水一般,随意地凹凸变形,凝成那张‘桀桀’怪笑的脸。   那恶头陀的表情邪气四溢,巨口一张,便操纵着一整面岩壁,直直向崔败罩下来!   此情此景,说是泰山摧顶,亦不为过。   先前与稽白旦、袁绛雪二人战斗时,鱼初月用身体替景春明挡下邪音攻击,自己不退不避吃了个大满贯,疼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视物不清,只知崔败的剑法如清风明月,游走在整片污浊之间。   此刻就看得很清晰了。   他的动作其实有些飘忽,身形如鬼魅一般,动起来根本无法锁定他的位置。他踩踏着山石,轻而易举就避过恶头陀的巨口,颀长身影仿若瞬闪一般,顷刻间便掠到了半山之上。   他从不停留超过一息。   每一次短暂停滞身形时,那泛着清光的剑,必定直直斩中岩壁上巨脸的眼睛。   邪煞怪叫连连,暴怒不已,吼得整个秘境都在疯狂颤动,却是拿崔败一点办法也没有。   只不过,崔败虽然立于不败,但受金丹期修为所限,一时也无法击破那层绿色的邪恶屏障。   景春明看了一会儿,不知从哪里摸了串念珠出来,一边拨得‘啪啪’响,一边说道:“这邪煞看着唬人,不料却是个银样蜡木仓头。鱼初月,方才你说什么?我们两个配合超度它是不是?小小一个邪煞,我觉得没有问题。你且看我念经渡了它!”   鱼初月:“……”要早知道他是这么个闷骚内秀的性子,当初就带他一起玩了。   “别废话,结印。”她道。   景春明迟疑地看了她一眼:“你一个筑基修士,怎么供我灵气?你大师兄看起来不像要败,你没必要这么着急殉情吧?”   “胡说什么呢!”鱼初月顿时瞪圆了眼睛,“我与大师兄清清白白,不是你们想的那种关系!”   “我们想的那种……关系?”景春明拖长了调子,“看来不止我一个人发现了奸情。”   鱼初月:“……”真的很想一脚踹他个狗啃泥。   什么青梅竹马,这就是个棒槌。   “我叫你结印!”鱼初月怒鱼咆哮。   景春明扁着嘴,不甘不愿地蹭了上去。   此刻,崔败仍飘在半空,如一只穿花蝴蝶一般,自在游走。   分明不能御剑也不能瞬移,但他行走在那变幻不定的山壁之上,竟是如履平地,姿势帅气潇洒,利落得叫人眼晕。   就算打不破那邪煞的防御,在鱼初月心中,他也是绝对的完胜。   景春明终于结起了法印。   虽然景春明此刻在鱼初月心里的形象已经很不正经了,但不得不承认,他诵经结印的时候,还是很有佛气的。   庄严慈悲得不得了,一身正气。   毕竟是天生佛骨,有天赋加持。   怒金刚法印刚在他指尖一现,景春明的脸立刻就变形了,整张嘴巴向前凸起,就好像有巨大的旋风吸力在把他的身体拖向那个小小的法印中。   鱼初月心神一定,盘膝坐在景春明身后,单手摁住他的后心,顷刻入定。   甫一入定,便感觉到一股恐怖的吸力自掌心传来。   她平定了心绪,放空了脑海,与周遭的灵气圆融合一。   金霞坑之所以能够成为一方秘境,便是由于谷中密布金霞矿,而这金霞矿最是聚灵,此地天地灵气过于密集,这才催生了无数灵植灵兽。   这些灵气沾染了矿气,若是吸纳入经脉来修行,反倒对身体无益。   不过用来结印就正好。   鱼初月体内微薄的灵气顷刻便被那金刚法印吸空,身体一空,便形成了一个虚空漩涡,周遭的灵气迅速向她涌来,通过她的身体,汇入景春明手中的法印。   这也得益于鱼初月的先天道体,换了旁人,这样做绝对十死无生。   她吸纳灵气不分种类,浑身上下无处不丹田,是以灵气畅通无阻,经她周转,源源不断地供给景春明。   引天地之力,为自己而战。   这,便是先天道体的恐怖之处。   十几息之后,一枚金光灿烂的怒金刚法印出现在景春明的手中。   它看起来就像个正在生气的‘卐’字。   景春明晃晃悠悠站了起来,一脸心有余悸的样子,托着那法印,颤巍巍地向前方奔去。   腿都软了。   鱼初月跑在他的边上。   “你快点啊!”   他幽幽瞥了她一眼,气喘如牛:“这个很重的。能、能不掉,已经很、很不容易了!”   鱼初月:“……”   她伸出双手,托住了景春明的手背。   果然是奇重!   就像托着一座小山一般。   “你使点劲啊!”景春明毫不客气地冲她呼喝。   鱼初月:“……”   她干脆躬下腰,把景春明托着法印的胳膊扛在了肩膀上,吭哧吭哧向前跑。   她抬头望了望崔败。   那边的画风和她这里实在是差距太大。   只见山中那人,白衣飘飘,一剑霜寒,宛如谪似一般,要不是用抑灵丹封印了修为的话,这里哪还有她和景春明什么事?   再看她二人,气喘吁吁,狼狈跌撞,两个人被一枚小小的法印坠得佝偻着身体,你踩我一脚,我绊你一下,好不容易穿过了那块腐地,两个人已经像是从水池里捞出来一样。   半空清越的飒声中,忽然传出一声低低的冷笑。   便见崔败足尖一点,身体轻飘飘地掠起,双手持剑举过头顶,借着下坠之势,干净利落地一剑挥下!   劈在了恶头陀巨脸的额心正中。   这一剑非同寻常,剑锋与那绿色邪芒交接之处,荡出一圈圈涟漪,隐隐有破壁之征。   只见整座山疯狂地晃动起来,恶头陀发出驱云震月的咆哮声,五官不住地向着正中收拢,无数邪芒蠕动着聚向与崔败僵持之处,他愤怒地张开了巨口,从下方潜向崔败,欲将他一口吞下!   “快!”鱼初月抓住搁在自己肩上的景春明的胳膊,重重一弯腰,用过肩摔的姿势,将身后的景春明整个抛了出去——没有翻着跟头摔,而是平平直直地往前送。   便见小和尚双手捧着法印,划出一道向下的弧线,以狗啃泥的姿势落在了泛着绿光石壁边上。   他哼唧一声,像蚯蚓一样拱了拱,终于将手中的怒金刚法印摁进了邪光之中!   这时,崔败正好破开了恶头陀额心的防御,清光如气贯长虹,倾尽了全力,尽数没入邪煞的致命要害。   而那恶头陀张开的巨口,已从下往上包抄,将崔败薅进口中!   “大师兄!”鱼初月僵在了原地。   景春明踉跄跑回来,拉住她的胳膊往后退:“走!这里要塌了!”   “你先走。”鱼初月重重咬住了牙,“我得帮他。”   景春明愕然地望了望眼前摇晃不休的山壁:“你疯了鱼初月!法印就要炸了!”   话音未落,便见整面山壁之上轰然爆开一个耀眼至极的金色‘卐’字符,像是正正贴在了这张巨大的邪脸上一般。   ‘卐’字开始转动,所经之处,绿色邪光全无半点抵抗之力,瞬间灰飞烟灭。   这邪煞知道末日已至,发了狠,狰狞地合上巨口,想要拉崔败给他陪葬。   “大师兄不能出事!”鱼初月推开了景春明,往前一扑,薅住一根晃动的山藤,蹭蹭蹭就往半山腰爬去。   她顺着怒金刚法印荡过的干净地方飞快地往上爬,十几息的功夫便爬上了扭曲的峭壁。   景春明退出几步,摇头苦笑:“不愧是鱼猴子啊……”   鱼初月闷头往上蹿。   这座山被恶头陀折腾得乱石嶙峋,最是好爬。   她知道刚才崔败全力一击之后,必定已经力竭。恶头陀铁了心要拉他陪葬,定会合拢山间的裂隙,将他挤死在里面。   “大师兄啊大师兄,你鱼师妹我别的不行,爬山可是一等一的好手。”   她给自己打了打气,姿势更加利落,蹭蹭蹭就爬到了恶头陀的下巴附近——这石脸虽然有百丈高,但嘴巴毕竟位于面部下方,离地也就十几二十丈,她很快就赶到了。   只见不远处,金灿灿的巨大‘卐’字已深深切入这邪煞五官之中,落石滚滚,山体震荡。绿色邪光就像是阳光下的泡沫一般,根本没有半点反抗之力,一层层蒸发殆尽。   恶头陀的抵抗越来越微弱,咀嚼的动作做到一半,整张脸便开始僵化了。他顶着那佛光,疯狂地挣扎,拼尽了全力想要拉上山腹中的崔败一起死。   鱼初月四下一看,在那恶头陀狰狞扭曲的唇角处找到了一丝缝隙。   她不假思索抓着山藤荡了过去,落在缝隙旁边,抓过大把山藤,迅速结成一个活动的绳套,匆匆布置了一个不久之前自己把自己倒挂在树上的陷阱,然后牵出一道藤,往腰上一圈,缩起身体,像鱼一样钻进了那三尺来宽的缝隙中。   “大师兄!”她一边唤,一边手脚并用向山腹中爬去。   心中估着他的位置,快速爬出了七八丈,忽见不远处有一点隐约的清光。   是崔败的剑!   鱼初月心中大喜,急急埋头向前爬。   “大师兄我来了!你别怕,别乱动,等着我!”   黑暗之中,崔败缓缓撤去了手中掐的诀,眯起眼睛望了望那只好像在泥坑里钻拱的憨头鱼,低低一笑,摇头应道:“嗯,我在这里。”   鱼初月双目放光:“大师兄你没事真是太好了,别乱动,我这就过来!”   崔败抿了下唇,道:“为了我命都不要?”   她赶紧撇清:“为了蘑菇!”   几句话的功夫,她已经离他很近了。   她从外头爬进这黝黑的山缝里,眼睛无法适应黑暗,什么也看不见,只知道循着他声音传来的方向匆匆向他爬去,差点儿一头撞在了他的身上。   ‘铮’一声,他收起了卡在山缝之间的剑,抬起手掌一摁,摁住了她的鱼脑袋。   感觉到他掌中活人的体温,鱼初月不禁大大松了一口气,顺藤摸瓜,抓着他的手臂摸了几下,迅速找到了他的身体。   她爬上前,将自己柔软的身体整个贴在了他的身上,搂紧了他的腰。   “……你在做什么?”崔败僵硬地问道。   “带你出去啊!”她很自然地回道,“你的手呢?抱紧我!”   崔败:“……”   山体又传来一阵极闷的颤动,邪煞恶头陀溢出痛苦闷哼,狠狠一压一挤,缝隙立刻缩扁了将近一尺!   “快点啊!”鱼初月急了,冲他吼道,“磨蹭个鬼啊!”   崔败:“……”人生第一次被人嫌弃,被人对着脸吼。   感觉实在是……非常新奇。   他伸出手臂,环住了她。   “再紧点。”鱼初月很不满意。   崔败:“……”   他收紧了双臂,将她狠狠一勒。   “唔,这还差不多。出发了,千万别松手哦!”   只见她重重一扯腰间的山藤。   遥远的地方仿佛传来了‘嗖嗖嗖’的声音,崔败刚想凝神去听,忽然感觉到一股极大的拉扯之力从她身上传来,他挑了挑眉,唇角微勾,顺着那股力道轻轻一掠。   山藤蓦地收紧,将二人拽向缝隙之外,就像踩到陷阱被‘嗖’一下吊起来一样。   她不确定他有没有受伤,下意识地把一只手护在了他的脑后。   摸了两下,忽然发现他的头发像丝一般,又顺又滑,她好奇地轻轻薅了一下,片刻之后,忍不住又再薅了一下,还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睛偷瞄他,发现这里黑黑的什么也看不见,她便掩耳盗铃地放下了心。   崔败:“……”   狭窄的山缝中,开始簌簌地掉落碎岩,鼻腔中满是尘土的味道。   鱼初月拧了拧腰身,发现崔败把她搂得很紧,便放放心心把另一只手也腾了出来,用双手将他的脑袋护得严严实实。   这么好的头发,要是蹭秃了一块,那真是太可惜。   崔败呼吸停滞了一瞬。   他犹豫片刻,腾出一只手来,有样学样护住了她的后脑。   这样一比较,才发现他的手比她大了太多。她用两只手捂他的脑袋,勉勉强强能护住,指缝之间只能听天由命。而他只用一只手,就能把她的鱼脑袋整个罩起来。   他思忖了一下,随手把她的鱼脸摁在了自己的胸口。   鱼初月急了:“你抱紧我啊!”   崔败的声音隐隐带着笑意:“在抱了。”   话音未落,眼前骤然一亮。   出来了!   就在二人堪堪离开山体缝隙的霎那,只见‘卐’字金芒向着四周陡然散开,山壁之上,恶头陀的表情彻底凝固,隆起的五官出现道道裂纹,整张脸分崩离析,那道狰狞的唇角裂隙轰隆合了起来,碎岩飞溅,像是崩了满嘴尖牙。   山体崩塌,山藤远远荡了出去,被飞溅的碎石割得七零八落。   鱼初月感觉到腰间陡然一松,身体空落落地开始下坠。   她刚一挣,便感觉到崔败把她压得更紧了些,让她整张脸全部埋在了他的胸口。他斜揽着她的肩背,摁着她的脑袋,另一只手反手出剑,切入山体,略一借力,便带着她轻飘飘地跃了起来,在乱石之中横掠几下,轻轻巧巧地落回了地面。   他随手揽护着她,击碎大大小小的山石,迅速退到了安全区域。   景春明搓着手,在原地踱来踱去。   见这二人平安归来,他连念了十来遍‘阿弥陀佛’,急急迎上前来查看他们有无受伤。   “嘶——头破了。”他盯住了崔败的后脑勺,“快,我给你看看,伤着哪里了?”   崔败皱了下眉头:“我没有受伤。”   景春明上下一打量:“到处都是血手印还能没伤?”   话一出口,崔、景二人齐齐一怔,然后望向鱼初月。   她后知后觉地低头一看,发现左手整只已经僵麻了,鲜血滴滴答答顺着指缝往下淌。   攥住袁绛雪的剑时,她割伤了手。   方才着急攀上山去救崔败,没留神什么时候迸裂了伤口,于是抹了他一身。   看着他身上那些血手印,她嘴角直抽,解释道:“我不是故意的……”   崔败冷着脸走近,捏住她的手腕,从芥子戒中取出一壶晚霞色的水,咕咚咕咚就往她伤口上面浇。   “啊啊啊啊——”一愣之后,鱼初月喊得撕心裂肺。   伤口就像被火烧。   她想缩手,但手腕被他钳住,分毫也动弹不得。   景春明倒吸一口凉气:“这是火灵髓?”   “嗯。”   “火灵髓拿来洗手?!”景春明差点儿冲上去抢东西。   鱼初月的呼痛声憋回了嗓子里。   这样一壶火灵髓,已经价值一个佛子了,他就这么随手拎着,往她的伤口上洒钱?   往她伤口上洒钱!   崔败懒懒地抬眼瞥了瞥这两个没见识的家伙,淡声道:“伤处恐感染邪祟。”   杀一杀毒而已,这也值得大惊小怪。   在鱼初月被金钱迷住眼睛的这一会儿,崔败已经把她的伤处冲刷得干干净净。   他再一次取出回天断续脂糊住了她的伤,裹上灵纱,略带些警告地盯了她一眼。   “这只手,不要再动到。”   那瓶宝贵的神药被他用得一干二净,随手扔掉了瓶子。   鱼初月:“……”想捡回来刮一刮。   崔败转过身,面对着那座正在崩塌的山。   有风从灵植中吹过来,鱼初月不自觉地缩了下脖颈,感觉后脑凉飕飕的。愣了片刻,想起方才有一只温热的手护在那里。   她怔怔地抬起眼睛,去看崔败的背影。   便看见他那墨缎般的发丝中沾了不少血,后背更是像被恶鬼抓挠过一样,密布着纵横深浅的血手印。   鱼初月嘴角一抽:“……”真的,天道好轮回,何曾饶过谁?当初设计顾妙莹糊修无极一身辟谷丹的时候,她和崔败还乐呵得很,一转眼,便轮到她和他了。   方才那一丁点奇怪的感觉不翼而飞。她望了望天,特别期盼天上下一场雨。   心念刚刚一动,便见那山体轰隆往下一镇,彻底停止了摇晃,最后几丝绿光邪光从山体深处被迫出,在那怒金刚法印的强势碾压之下,顷刻灰飞烟灭。   辟邪之后,金灿灿的法印从山间旋起,浮至半空,缓缓消散成一片微芒。   下一刻,阵阵带着檀香气息的浅白甘霖从天而降,落在了面前的腐地上。风变得柔和了许多,隐隐约约间,仿佛有梵音声声入耳。心境忽然之间变得空灵圣渺,檀香漫过之处,腐地中的霉湿之息彻底蒸腾殆尽,只消再有种子随风落上来,这里便能育出一整片生机。   伴着漫天佛光,山底那个形状看起来像是僧人打坐的石窟中,缓缓走出来一个双目茫然的头陀。   “去吧。”崔败偏头示意景春明。   景春明点了点头,走到漫天佛光的正中,与头陀面对面站着。   “是你。”头陀喃喃道。   “是我。”景春明双手合什,“你对我,有何怨仇?”   头陀盯了他片刻,缓缓咧开厚唇,表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我叫冼摩罗。”他说,“我一生好斗,那天见你一身凶气,便激发好胜之心,不管不顾拦下了你。与你两败俱伤之后,你被大和尚带走,而我却被稽白旦夫妇骗进了城主府疗伤。我自视甚高,以为他们看重我的本事,想要奉我为座上宾。谁知,这两个人心思歹毒之极。”   景春明平静地听他说话,佛骨隐隐散发出阵阵沁人心脾的檀香,令这头陀眉目更加舒展。   头陀继续说道:“稽白旦夫妇对我用了毒,将我置于鼎中,生生炼化,我听到他们说话,要以僧人骨油,供邪佛戎业祸制作邪物蚀元珠。”   一听蚀元珠这三个字,鱼初月情不自禁地侧头望了崔败一眼,心脏在胸腔中‘怦怦’跳动起来。   头陀道:“其中痛苦,自不必说。我恨、我痛、我怒、我不甘。我怨气不散,附于骨油之中。说来也好笑,像我这般喝酒吃肉的恶僧人,居然还炼出了一枚舍利子。那二人将我的骨油与舍利都奉给了邪佛戎业祸,他以我骨油制成蚀元珠,以我舍利制成了邪骨铃。”   鱼初月轻轻一叹:“原来缺的那一环,就是他。”   崔败淡笑不语。   头陀又道:“戎业祸将蚀元珠埋在了这座山下。此地灵气浓郁,蚀元珠又养邪灵,我便在此山中扎下了根。前些年,这里冤死了个人,被蚀元珠的浊气养成魂尸,引来了仙门中人,将蚀元珠给刨去了。”   鱼初月双眼一亮,双手合了喇叭,向景春明悄悄递话:“问问他谁带走了蚀元珠?”   景春明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光头。   头陀道:“今日见你杀了那对夫妇,我便等,等到夜色降临,我的实力达到巅峰,好吞回我的舍利,再夺了你这具佛骨,做世间第二个邪佛。如今既然敌不过你,那便罢了。当年的事,是我对不住你,不过冥冥中自有注定,今日轮回至此,你手刃仇敌,我亦算是解开了心结,我要去了,你呢?”   “我亦要悟了。”景春明笑道。   原来,不是心魔为劫,只是前缘未尽。   景春明对他施了个礼,“临别之前,可否告诉我,是谁带走了蚀元珠?”   头陀那张凶恶的脸上缓缓浮起一个朴实的笑容。   他转过身,抬手示意景春明看那面山壁。   浅白的檀光流向岩石,头陀冼摩罗凭着记忆,在山壁上画出了一张脸。   鱼初月平了平呼吸,望了过去。   白光氤氲,一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岩壁上。   展云彩。 第21章 小骗子师妹   鱼初月看着石壁上那张惟妙惟肖的脸。   展云彩。   取走金霞坑中蚀元珠的人,竟然是展云彩。   当初,鱼初月差一点点就投在了展云彩的门下,不料中途被长生峰截了胡,阴差阳错之下,她又和崔败一起卷入漩涡,最终竟查回了展云彩的头上。   鱼初月有点啼笑皆非。   她偏过头,微微仰起下颌,望向崔败的脸。   感觉到她的注视,他侧眸看她,唇角浅浅一勾,道:“无事。”   她奇异地感觉到一阵心安,叹了口气,转头望向景春明那一边。   浅白的檀光之中,景春明与头陀冼摩罗双手合什,相互对拜。   少顷,面容凶恶的头陀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消散在空气中。   “不好!”景春明忽然惊呼一声。   “他要晋阶了。”崔败面色微变,下意识地护住了鱼初月。   “那会怎样?”   “会爆了禁制。”崔败磨了磨牙,随手把她捉起来往肩膀上一扛,足尖轻轻一点,离地而起,踏过灵植的草尖,向着远方飞掠而去。   这一刻他全力施为,鱼初月只觉自己真的飞了起来,这种感觉当真是十分奇妙,与御剑飞行完全不同,就像蜻蜓在水面上飞掠,时不时轻轻点一下荷叶露出的尖尖角。   遗憾的是,还没等到他们离开金霞坑,景春明就完成了晋级过程。   破碎的脆响从上方传来。   鱼初月仰头去看,这一看,便看到星河破碎,苍穹倒转。   那轮浅紫色的明月,干净利落地裂成了好几片,向着四周散落,而就在它炸开之处,真正的白色明月露出真容,就像是碎去了一块遮在脸上的紫色琉璃面纱。   星辰亦然。   一粒接一粒在视觉中爆开,炸出灿烂烟火。   鱼初月惊叹不已,崔败却是俊眉紧锁,一把将她从肩膀上抡了下来,就地一摁,摁在柔软的灵草堆中。   他把整个身体都覆了上来,双手护住她两侧额头,鼻尖抵着鼻尖,将她整个拢在身体底下。   鱼初月眸中还残留着星月碎去的影子。   上一刻还在赞叹这奇观异景,下一刻,眼睛里却只剩下崔败这张放大了许多的俊美面庞。   他皱着眉,神色不见半点旖旎,薄唇抿成一道弧形完美的线,静静等待禁制破碎的冲击波袭来。   他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了她。   他屏住了呼吸,整个人就像是沉寂了万年的冰川。   鱼初月呆呆地望着他,这一刻,她的脑海中再一次浮起了另一个人的样子。   其实她已经有些不记得那位仙尊长什么模样了。   只记得那股气势,天地不仁,一视同仁的那股气势。   此刻的崔败,又一次给了她这样的感觉。   他和那个人一样,既是最利的剑,又是最可靠的守护。   她的鼻子微微有一点发酸。   下一刻,席卷神魂的尖啸从四面八方袭来。   崔败的手捂在她的额侧,温热干燥的掌心护住她的双耳。   她抬起了双手,像他一样,也护住了他的耳朵。   “轰——”   眼前紫光泛滥。   在一切即刻全盘爆发的霎那,鱼初月听到崔败幽幽地叹了一声。   他松开了一只手,从他的脸上把她那只受伤的左手给抓了下来,放在她的眼睛前,晃了晃,眯着眼道:“方才我说了什么。这只手,不要再动到。为什么不听。”   他的声音异常地低沉,每一个字,仿佛都带着质量,一下一下击打在她的心口。   “我……”她忽然语塞。   从小爹娘就教她,不要欠人家东西。见他这样护她,她下意识就回护过去,哪还记得什么伤不伤的。   他不知想起了什么,唇角露出一丝好笑,抬手掐了个诀,便见一把剑的虚影自虚空之中浮了出来,挡在了二人身上。   同一时间,禁制彻底爆发破碎。   崔败祭出的剑影古朴沧桑,似实还虚,冷冽清光流转,将一切都隔离在外。   鱼初月错愕地透过剑影,看着漫天爆开的紫色禁制碎片化成了燃火的紫流星,片片坠落,绝美灿烂,追魂夺命。   周遭轰隆声连绵不绝,紫火流星降下来,将秘境中的一切毫不留情地摧毁。   唯有这柄剑的虚影,仿佛独立于时空之外,却又实实在在地拦下了全部冲击。   鱼初月一时分不清楚,眼前的流星、剑影和崔败,究竟哪一个更加绝美。   顷刻间,风平浪静。   流星火雨停歇,剑影归元。整个谷底处处是被紫火点燃坑洞,唯有崔败护住鱼初月的这一小片地域依旧岁月静好。   崔败揽着她,轻飘飘地站立起来。   他的脸色异常苍白。   “我要一点血。”他道。   “嗯。”鱼初月赶紧把手腕递到他的面前。   他摇了摇头:“断续脂用完了,此刻无法用灵气为你止血。”   “没关系,我血多。”鱼初月扬起灿烂的笑脸。   他犹豫片刻,拨开她的手腕,顺势拨歪了她的脑袋,挑起她的鬓发,用微凉的指尖探了探她耳后细小的血脉。   她留意到他的手比刚才凉了许多。   指尖在那道细细的血管上点了两下,然后他倾身覆下,略一迟疑之后,张口衔住了它。   鱼初月睁大了眼睛,屏住了呼吸。   感觉……奇怪极了。   片刻之后,他的呼吸稍稍离远了一些,他侧着头,用两根手指摁着她伤口前后,助她止血。   她没敢动,目光呆滞地望着前方处处燃着紫火的大地。   金霞坑秘境,从今往后彻底变成一个坑了。   “大师兄,”她道,“展云彩师伯是玉华峰圣人的亲传弟子,所以对我们出手的,竟是圣人玉华子吗?”   “也许。”他漫不经心松了下手指,发现还有细细的血液渗出来,便又摁住了她。   手指无意中触碰到她圆润稚嫩的小小耳垂。很软,触感奇妙。   他松开手指,再次摁住血管,又碰了下耳垂。   再松,再摁,又碰了下。   鱼初月没发现他的小动作,她专心致志地思索着:“现在只有景春明这个人证,要想指证展云彩,还远远不够。若是贸然打草惊草,幕后的人一不做二不休除掉她,那便是死无对证了。”   “嗯,要把蚀元珠找出来。”崔败的语气有些心不在焉。   鱼初月点点头:“嗯。大师兄,回去之后,先办蘑菇的事好吗?解决了这桩心事,我才好心无挂碍地办别的事情。”   崔败动作忽然一顿。   半晌,他冷声问道:“解决了心事,便可以不把性命当回事,是不是。”   鱼初月答得理所当然:“我在世间也没什么牵挂啊,若是能用我的命,把幕后主使给换出来,我倒觉得赚大发了呢。”   他猛地松开了她。   他一离开,那个方向立刻便有风吹了过来。   没有人挡风的方向,早已适应了秋寒,再大的风亦不觉得冷。有人挡过,人便娇气了。   她下意识地抱了抱胳膊,旋即低头笑开:“拥有后再失去实在太痛,倒不如一无所有,一身轻松。大师兄,如今的我一无所有,在世间没有什么牵绊,就算死了别人也不会为我难过。便是这样轻松的一个人,生生死死,真的不那么重要,关键是值得。”   找出叛圣,把自己当初为他挖下的那个坑给填上,本也是她该做的。   况且他值得。   崔败只留给她一个背影。   他微眯着眼睛,觉得有些烦闷有些暴躁,却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劲。   突然就看她这副了无生志的样子非常不顺眼。   二人之间的气氛沉默了下来。   幸好,景春明很快就出现了。   他两边胳膊下面各夹了两个人,带着人无法瞬移,只见他轻身一纵,便能纵出百来丈远,袈裟在风中鼓得老高,一蹦一蹦地掠过来,像一只大跳蚤。   他很快就落到了鱼初月和崔败的面前。   他松开了手臂中夹的那四个人,拍着胸脯笑道:“我就知道,你们师兄妹两个自己能解决这点小小的麻烦。”   他救回来的,正是白日他们在秘境中遇到的那几个初出茅庐的筑基期弟子。   景春明撑爆了秘境,这几个倒霉的探险者必定十死无生,于是他便救他们去了。   “咦?”他看了看崔败,又看了看鱼初月,“吵架了?”   崔败一言不发。   鱼初月满脸无辜:“怎么可能?”   景春明的视线在他二人之间来回转了几转,然后神秘地笑了笑,凑到鱼初月身边:“哎,鱼妹,你明哥我如今已是大乘了。我说什么来着,待我修成正果,便还俗尚公主去,不过要是你愿意跟我发展发展的话,我也可以不考虑公主……”   鱼初月:“?”   这景和尚,嘴里说着这样的话,脸上的表情却是一片促狭,这是忽悠谁呢?   她正纳闷,却见崔败回过身来,冷冷地抵开了景春明,寒声道:“本宗弟子,金丹之下禁止谈情。”   景春明立刻笑开:“哎呀呀,明白明白,近水楼台先得月……”   崔败身上隐隐散出寒气:“小师妹,回宗。”   走出一步,他冷冷地瞥了景春明一眼:“不得向任何人透漏我们行踪。”   “好好好,”景春明不耐烦地挥手,“保证不会让人发现,有人违反宗门规定,金丹之下便私相……”   崔败捉住鱼初月的手腕,带她大步离开。   十二个时辰没过,他的修为仍封在金丹期,无法御剑。   要不然他肯定一眨眼就消失在景春明面前,哪还容得他在背后窃窃怪笑?   崔败心底有点薄怒,却又觉得这怒虚浮着,像火苗一样晃动跳跃,怪异得很。   他压低了眉眼,步履生风。   金霞坑中仍是处处燃着紫火。   崔败走出一段,离开了景春明视线,便放慢了脚步,一步步带着鱼初月踏过那些相对安全平坦的地方。   两个人就像是行走在紫灯林中。   他的后背上仍留着许多血手印,谪仙的背影多了好几分人气,她走在他身后,心头莫名觉得十分喜悦。   “大师兄,你说,我想找的那朵蘑菇,还会在那里等我去撕吗?”   他默了片刻:“你怎知是哪一朵?”   “我知道,”她笑吟吟道,“沾了杜鹃血,染成红色的那朵。”   他步子一顿,慢慢回转过身,问道:“报仇之后呢?孤注一掷,以身作饵引出幕后之人,是不是?”   他眉染寒霜,心底蹿起了暗火。   鱼初月抬眸去看,见他的眼睛映着周围的紫火,看起来毫无温度。冷白的脸更像冰雕了,周身气势也是冷冷的,不怒而威。   又提这个了!   她记得,方才便是谈起这个,他就转身不理人了,倒叫景春明看了笑话。   她莫名有些心虚,低低地道:“也不是……能活着,谁会想死啊?”   其实他猜得很对,对于她来说,报仇就是生命的全部,报完了仇,她的人生就没剩下什么盼头了。   是该不顾一切帮他解决掉玉叶子带来的麻烦才对。   毕竟确实是她坑了他。   他忽然挑了下唇角,冷声说道:“前往守护者之域的事情,另议。”   说罢,长袖一拂,背转身继续前行。   他反悔了?   他怎么可以反悔!   鱼初月顿时急了,匆匆赶上他,一把攥住了他的衣袖:“大师兄!你明明答应我了!”   他侧眸看了她一眼,见她急得胸膛起伏,眼中泛着点点泪光,花瓣般的唇微微颤动,情急之下呼吸也急促了,清新香甜的气息不断扑到他的身上,明明是瘦瘦小小的身体,气鼓鼓的样子却很像一只河豚鱼。   他冷酷地一拂袖,将她扫退了一步。   “在你找到活下去的理由之前,此事,休要再提。”他冷淡地说道。   鱼初月的眼睛一下就急红了。   她哪里耽搁得起?要什么活下去的理由,她也没想要死啊,只不过是没什么牵挂而已,这也有错?   若是早知道他会反悔,她还不如就跟景春明搭伙……   她的眼睛藏不住事,视线刚往身后一瞟,崔败立刻便看穿了她的心思。   他冷笑道:“景和尚堪堪步入大乘而已。想闯守护者之域,再等一千年吧!”   她急得掉下了眼泪:“大师兄你怎么能出尔反尔……”   他道:“我并未说何时。”   看着她这副模样,他感觉到自己那冰封万年的心底好像多了一股熔岩,诡异地细细翻腾着,有点隐疼,又有点痛快。他也说不清自己究竟在想什么,就只想刺她一下,再刺她一下,让她跳脚。   总好过遂了她的愿。   他见过太多复仇之后便了无生趣,随意对待自己生命的人。   他把面孔绷得更紧,全无商量的余地:“除非你给我一个理由。复仇之后,为了什么而活?”   鱼初月瞠目结舌:“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崔败神色微僵,半晌,强硬地说道:“若我助你去死,他日大乘劫,我必生心魔。”   鱼初月愣愣地张了张口,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半晌,心中浮起了一个念头。   她抿了抿唇,低低地问道:“那么,如果我有了活下去的羁绊,大师兄就愿意帮我报仇是不是?”   “是。”他虚伪礼貌地弯了弯嘴角。   鱼初月定定地盯着他的脸。   狠狠下了个决心。   她踏前一步,几乎贴到了他的身上。   他瞳仁微缩,没退。   “大师兄,你看,我这里受伤流血了。”她真诚地说道。   他一怔,微眯了眼睛,眸中浮起一丝疑问。   她咬破了舌尖,樱唇微分,示意他看。   “你看,血,不吃,便浪费了。”   崔败气息一滞,刚想退,便被她柔软的胳膊缠住了后颈。   她踮起脚尖,把自己的脸凑了上去,不等他出声制止,果断吻上他的唇。   她睁眼看着他,见他的瞳孔一点点缩紧,便抬起一只手,抚上他的眼皮,示意他闭眼。   她也闭上了眼睛,专心致志地对付他的嘴唇。   她坚信吸血怪根本无法抗拒美食的诱惑。   况且,这还是双重的美味。   她是刻意的。   果然,崔败紧绷的唇线慢慢便沦陷了,他由着她送货上门,任由她笨拙地把食物送到了他的齿间。   半晌,他的胸腔中溢出一声极低沉的闷笑。   他半叼着食物,含混地说道:“这一点,怎么会够。”   声音从齿缝间飘出来,像是咬牙切齿一般,异常低哑,带上了说不清道不明的缱绻。   带着硬茧的宽大手掌摁住了她的后颈,他侧了头,凶猛地衔住她,反客为主,将这只楞头楞脑的呆鱼狠狠捕进了自己的网中,似要连肉带刺一起吞下。   鱼初月陡然一惊,再想退,已然来不及了。   肩、背、颈都被死死摁住。   他反客为主,动作异常强势,像是要把她吞吃入腹。   她听到脑袋传来‘轰隆’一声巨响,流到脸上的血液忽然便不走了,脸颊和耳朵‘呼呼’发热,脑袋一阵阵眩晕,像是要炸。   她觉得他会杀掉她。不对,也不是,就像是一只食草动物被一只食肉猛兽衔住了脖子一样,她浑身颤抖,大脑空白,整个人僵成了一块木头。   不知过了多久,狂风暴雨终于平息,他轻轻在她伤口上挑了下,吮去最后一丝微不见可的小血珠。   然后放过了她。   他松开她,退开一步。   鱼初月猛地打了个寒颤。   虽然她确实存了故意勾引的心思,却没料到他竟是这样的反应。   “冷?”清冷的声音里染上了暗沉的哑意,他从芥子戒中取出一件外袍,反手披在她的身上。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硬着头皮道:“大师兄,我有羁绊了!你就是我的羁绊!我,我亲了你,就得对你负责,我不会随便拿自己性命开玩笑的!”   亲都亲完了,破罐子破摔。   他微眯着眼睛,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看。   半晌,唇角一勾,他嗤道:“小骗子师妹。”   她偷眼打量着他,见他吃了血之后,脸上又多了些活气,双颊都微微泛起了一点红色,看着心情还不错。   她果断趁热打铁:“所以大师兄可以带我去撕蘑菇了吗?”   他轻笑一声,不说好也不说不好,负了手,径自往前走。   鱼初月急急追上去:“大师兄……”   “看你诚意。”他的语调恢复了平日的清冷,不过留神去听,能隐隐察觉出一丝极淡极淡的轻快。   她急急剖白:“我很有诚意的!除了狗子,我谁都没亲过,真的!”   崔败:“……”   她补充道:“大师兄,你在我心里已经是很重要的人了,我既答应过你会保重身体,那就一定会做到的。”   “嗯。”崔败漫不经心地应道。   踱出几步,他眯了眯眼睛,心道,‘只是顺手救她一命罢了,免得因此弄出什么因果缘劫。出尔反尔,的确于道心有损。嗯。’   “所以蘑菇的事……”鱼初月小心翼翼。   “撕。”崔败言简意赅。   鱼初月乐得弯起了眼睛。   心事一除,她很快就后知后觉地想起了刚才那一番疾风骤雨。   嘴唇和舌头都木木的,呼吸间残留着清淡的竹叶香,还有那狂烈炽热的温度。   他……像是要真的吃了她一样。   脑海中莫名回忆起他曾对她说过这样一句话,‘只吃过你啊,小师妹’。   那意味深长的语调霸道地闯进她的心里,两件本不相干的事不知怎么就缠绕在了一起,她摇摇头想甩掉这一堆诡异的乱麻,却又把它们抖到了胸腔里,心口一片纷乱。   幸好,脑袋里及时想起了一件事,她瞬间清醒下来。   崔败是被她坑了一手,才会给叛圣盯上的。他早晚会知道这件事,到时候可就不是她想不想保重自己的问题了。   他大概会把她关起来,分个两三天,把她全部血都吸光光。   她打了个寒颤,脑海顿时一片澄明。   ……   二人在谷外静静吐纳小半日,等到抑灵丹药效过去,崔败便带着鱼初月御剑回到了宗门。   远远看到那四座灵雾掩映的山峰,鱼初月的心脏不争气地‘怦怦’乱跳了起来。   “找哪位圣人开启禁制?”她紧张地问道。   “长生子。”崔败径直回到长生峰。   白发长生子闲闲地坐在冰玉亭中,双手托着腮,盯着一串玉葡萄发怔。   崔败径直便走了过去,曲起食指,敲了敲长生子面前的玉桌桌面。   “诶?”长生子吓了一跳,猛地抬起头。   鱼初月嘴角直抽,恭敬施礼:“……见过圣人。”   “我要进守护者之域,取金光玄灵菇。”崔败开门见山。   眉眼清冷平静,语气也没有任何波澜。   又回复了那副冰冷高洁、生人勿近的模样。   “你别驴我!”长生子面露警惕,“这都多少年了,早怎么不拿?怕是早就拿过啦!”   崔败皱了下眉,正要冷冷开口,忽见长生子一拍脑门,极暧昧地笑了起来,伸出一根手指,虚虚地点他二人。   “我明白了,明白了。你是要给小鱼儿送定情信物。如果是这个原因的话……行,没问题!”长生子大笑道。   鱼初月:“……”   “是不是啊?你说是,我就给你开禁制!”长生子八卦无限。   崔败沉下了脸:“小师妹,走。”   “哎哎哎,你这人总是这样,丁点玩笑都开不得!”长生子薅住了崔败的衣袖,皱着鼻子,很不爽地摘下了发间的那枚玉叶子,刺破无名指,挤上一滴元血。   “喏喏喏,拿去拿去。”   鱼初月激动得说不出话,勉强维持着姿态,双手接过了玉叶子。   开始是它,没想到结束,还是它。   鱼初月心中感慨万千。   半晌,憋出一句:“多谢圣人!”   长生子立刻就乐了:“嘿嘿,这不就露馅了,分明就是为小鱼儿讨东西!”   鱼初月:“……”算了,反正他们两个的事情早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她攥紧了玉叶子,心潮澎湃。   出发,撕蘑菇! 第22章 满手蘑菇汁   鱼初月小心翼翼地捧着玉叶子。   圣人的元血是金红色,渗入了灵器中,叶片隐隐有一点发烫。   这一刻,她心中的患得患失忽然达到了顶峰——没拿到通行令之前,她根本没有资格去担心穿越女会不会已经不在那里了,因为愁也白愁。   此时已走到最后一步,她不由得焦虑了起来。   崔败问:“走路过去还是御剑?”   鱼初月有些犹豫。   她心中忐忑,生怕功亏一篑,下意识地起了些逃避的念头,很想慢慢走过去。   但是,她也知道夜长梦多。   万一这中途出了什么岔子,岂不是一失足成千古恨?毕竟,敌人还隐在暗中,随时可能对她和崔败动手。   她深吸一口气,望向他。   崔败仿佛会读心术一般,一双漆黑深邃的眸子定定看着她,声音强势利落:“不用担心任何问题,你只需要告诉我,走过去,还是御剑?”   鱼初月的心跳突兀地漏了两拍。   崔败云淡风轻地取下腰间佩剑,抓在右手中。   鱼初月盯住那只握在剑鞘正中的手。   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肤色漂亮的男人的手。这只手很有力量,这一点,她曾亲身体验过。   她的鼻子突然有一点发酸。   “大师兄……”   “嗯?”   她的脑海中浮起了画面——崔败一人一剑,杀破一片血雨腥风,将她平安护送到守护者之域。   话本里都是这么写的。   但她这不是话本,不需要那么曲折壮烈。   “御剑过去。”她道:“我只是在逃避不好的结果而已,但其实,就算她跑了,也没关系,反正,天涯海角,我都会一追到底。”   她很努力地扬起笑脸,但心中的担忧和忐忑终究还是泄露了出去,让她的笑容变得极为尴尬难看。   崔败的手摁在了她的肩膀上。   有一瞬间,鱼初月有种错觉——他要把她拉进怀里。   然而这个势头很突兀地中止了,只听‘铮’一声锐鸣,寒剑出窍,他抓着的肩,把她拎到剑上,下一刻,剑贯长空,直直掠往守护者之域。   鱼初月站在剑上,穿过流云。   心中百味交集,说不清是究竟什么滋味。   她只知道,方才崔败握着剑的样子,当真像是可以扛起满世界的风雪。   一个人站在她的身前,便可以为她斩尽拦路的一切阻碍。   其实她和他,真的还不熟。   她抿住唇,冲着天空重重眨了眨眼睛。   寒剑刺破云雾,落在了界碑前。   “去吧。”崔败说道。   “大师兄不与我一起吗?”   “一件信物,只能进去一人。”   鱼初月深深吸了口气,走出两步,停了下来,倒退回他的身边。   “那个,大师兄,”她面色纠结,“离体的元魂附在蘑菇上,应当不再有大乘实力了吧?”   “无。”崔败淡声道,“灵气的载体是肉身,单有元魂,与寻常怨灵无异。有杜鹃血保全魂魄,也不过是神智清醒的怨灵罢了。”   鱼初月重重点头:“谢谢大师兄!”   她小跑上前,将手中的玉叶子摁在了冰霜禁制之上。   冰雪凝成的坟茔上霜芒涌动,很快便化出一条通道,从她脚下延伸至冰域深处。   鱼初月回眸望了一眼,见崔败眸中有暗光闪烁,盯着她的背影,不知在想些什么。她一回头,他立刻挪开了视线,望向远山。   她笑了笑,然后转过身,飞快地跑进了禁制中。   这是一条冰霜通道。   走进来,身体忽然便失去了重量,说不清是在坠落还是上浮,不由自主地向着前方行进,顷刻间便被送进了守护者之域中。   落足的霎那,她先是看见了那柄剑。   它悬在离地一尺之处,古朴、沧桑、厚重。形状与崔败在金霞坑召出的剑影仿佛有些相像,只不过那剑影是透明的,看不出细节。   被神剑镇压的那条紫色的菱形缝隙已经消失了,此刻,这柄剑孤零零地悬在安稳死寂的禁制之中,像是一件墓葬品。   鱼初月忽然想起了展云彩那句话——“祖师爷他就算活着,也就是终年看守灵气本源罢了,如今人剑合一,尸体镇那儿,守得更结实。”   眼前的剑不是剑,它还是一位绝世守护者的坟茔。   鱼初月赶紧双手合什,恭恭敬敬地冲着剑拜了九拜,这才轻手轻脚地退向瑶月逃遁的方向。   这里是个大冰窟。   仙尊没了之后,彻底没有了活气,就是一座冰坟。   生长在冰壁下的那些金光玄灵菇个个蔫头耷脑,萎靡得很,好几朵蘑菇的帽子都已经萎缩干瘪下去。   鱼初月平复着呼吸,迅速走到了冰域边缘。   视线往记忆中的方位一扫,立刻便见到了那朵宛如溅上了鲜血的蘑菇,它好端端地在那里,特别大只,鹤立鸡群。   鱼初月深吸一口气,迅速靠近。   到了近前,只见那朵蘑菇特别鲜活,将周遭几朵蘑菇的养分抢了个精光,看着滋润得很。   鱼初月笑了起来,向着它伸出了自己的复仇之手。   行到半途,动作一顿,心头悚然一惊。   她在面前的冰壁上看到了自己的脸。   狰狞、扭曲。   心脏在胸腔中狂跳,带得整个身体都在大幅度地抖动。   “不,说好了,要平静优雅地撕蘑菇。”她闭起眼睛,深深地呼吸。   片刻之后,重新睁眼,见到冰中的自己面色平和,笑容虽然不自然,却也算不上难看。   她微笑着,伸手拔起了那朵红蘑菇。   它重重颤了下。   鱼初月的笑容更加灿烂,她凑近了些,揪住一角蘑菇帽,轻轻一撕。   “啊啊啊啊疼啊啊啊啊啊——”   一声尖利至极的惨叫差点把鱼初月掀了个倒仰。   她吓了好大一跳,手一滑,蘑菇落到了地上。   只见它收缩起了蘑菇帽,像个水母一样,一收一放,在地上蠕动起来,眨眼之间,就‘噗叽噗叽’地扑腾出去三尺远。   鱼初月乐了。   她纵身一扑,将这逃跑的蘑菇整个薅到了胸前,攥住它的蘑菇杆杆,翻个身,躺在地上,将它拎到眼前,眯缝着眼看它。   “啧,真是让人惊喜呢。”鱼初月点点头,道,“你若不会喊痛,那我还真少了好些乐趣!”   她笑着,泪水顺着眼角不断往下滑落。   扬起手,干脆利落地一撕,又在蘑菇帽上撕出一条直达帽心的裂口。   “啊啊啊啊啊疼啊饶了我——”   惨叫声变了调。   “你以为我会心软吗?”鱼初月残忍地揪住了另一处帽沿。   双手剧烈地颤抖,几乎有些抓握不住。   滋拉——   尖利的惨叫声被鱼初月当作背景音乐,她故意把它撕出了长长短短的节奏,伴着节拍,她颤着声说道:“当初你不问我意见,夺我身躯,害我父母,毫无愧疚,恬不知耻,游戏人生好不潇洒自在。那些孽债,你忘了没有关系,一笔一笔,我都给你记着,上路之前,保证给你清算干净。”   念叨一通之后,她定了定神,看向手中的蘑菇。   半边蘑菇帽像是被暴雨蹂躏过的纸伞一样,被撕成一绺一绺,可怜得不得了。另外半边倒是完好无损,仍然油光水滑,饱满欲滴。   鱼初月弄了两手蘑菇汁。   撕到一大半时,这蘑菇已经喊不出人声来了。   它在她手中一颤一颤地发抖,可惜根本没有挣扎的余地。   鱼初月冷酷的目光瞄向了另外半边蘑菇帽。   “等、等等!”蘑菇缓过了神来,发出刺耳尖叫,“你认错人啦!我不是瑶月!”   鱼初月吓了好大一跳。   声音从蘑菇中挤出来,尖锐得很,无法分辨男女老幼,鱼初月压根就没有怀疑过它的身份。   不是瑶月,能是谁?   她眯了眯眼,冷笑:“少来这一套,你骗鬼呢。”   “你你你你不就是鬼!你不是灰飞烟灭魂飞魄散了吗!”蘑菇尖声叫道。   有意思。   知道她灰飞烟灭魂飞魄散的,除了瑶月还能有谁?   鱼初月干脆利落地照着完好的帽子中央撕了一下。   “我我我是系统!我是系统!”蘑菇尖叫。   鱼初月动作一顿。   “瑶月她,她把我骗进蘑菇里,抢了我的能量体,逃走啦!”蘑菇疯狂地晃动着被鱼初月撕成了小辫子形状的帽帽,急急说道,“只有我,只有我能帮你找到她的藏身之处!你不能杀我!杀了我,你再也找不到瑶月报仇了!”   “哦?”鱼初月冷笑,“你是系统的话,更要好好算算帐了。若是没有你的帮助,她哪有本事占了我的身体?”   她干脆利落地把整个蘑菇帽都撕成了小辫辫。   “啊啊啊啊啊啊——”寒冰墓茔中回荡着尖锐的惨叫。   终于,整个帽子都撕成了条条。   倒拎在手里,像个拖把似的。   蘑菇的声音雌雄难辨,鱼初月一时也无法判断它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这里毕竟是守护者之域,她无法久留。   系统……也不是完全没可能,但更大的可能是瑶月谎称自己是系统,想要逃过一劫。   思忖片刻,鱼初月将这朵撕得破破烂烂的蘑菇扔进了芥子戒,调过梵罗珠,蹲在一旁盯住它。   她走到泛着微芒的禁制出口,一步踏出。   “大师兄!”   崔败望着远山。   听到她的声音,他缓缓转过头,目光定在了她的脸上。   很好,依旧活蹦乱跳,生气勃勃。   还是那个鱼。   盯了她片刻,他的视线落到了她的手上。   她的指缝里全是粘粘的蘑菇汁。   “撕了?”他问。   “撕了!”鱼初月道,“不过出了点岔子,回去我再细说。”   “嗯。”崔败淡声问道,“走回去还是御剑?”   鱼初月愣了下。   她忽然察觉到哪里有点不对。   从前的崔败不愿御剑带人,她倒是能理解,但如今早已破罐子破摔成这样了,还需要避忌什么吗?   他为什么来时问,去时也要问?   思绪一转,鱼初月恍然大悟——他定是在金霞坑耗废太过,没什么力气御剑,但碍于面子说不出口。   一定是这样!   鱼初月颇有些不好意思。   只顾着自己的事情,没留意崔败的状况。   “走回去吧。”她眼珠转了转,又给他递了个台阶,“我很想与大师兄一道散散步。”   崔败微微一僵,有种心事被戳破的诡异心虚感……不,不对,是她想和他散步,他只是满足她这个小小的愿望而已。   “嗯。”他负起手,走在了前面。   她猛然发现他还穿着那件摁了血手印的衣裳。   鱼初月:“……”   二人离开四象阵的阵心,踏上通往长生峰的白玉阶。   没走几步,迎面便遇上了熟人。   秋然和白景龙。   “大师兄。”“大师兄。”   二人齐齐施礼。   天极宗只有一个大师兄。只要打败了上一任首席弟子,便是全宗弟子共同的大师兄或者大师姐。   所以崔败入宗虽晚,但每个弟子都必须叫他大师兄。   不愿意,可以,挑战他,打败他。   鱼初月也像模像样地冲着那二人行礼,立起身来,赶紧退后半步,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了崔败侧后方。   绝对不能让她的爪子印毁了崔败的形象。   错身而过之后,鱼初月警惕地回头盯着那两个人。   如她所料,秋然阴魂不散,撩了撩头发,便转头来看崔败。   鱼初月急急抓住崔败,将他扳向自己。   映在秋然的眼中,便是一对立在白玉阶上,相拥对视的爱侣。   秋然咬了咬牙,重重一拳捶在了白景龙的肩膀上:“白师兄!走!饮酒去,不醉不归!”   “不了吧……”白景龙憨憨地笑道,“朱颜在冲击瓶颈,我得回去给她护法。”   “嗨呀!白师兄你怎么也变得这般扭捏!朱师姐会误会我吗!不会的!她知道我是什么人!都是哥们儿,她哪会吃醋呀!”   “好吧……”白景龙道。   鱼初月远远瞟了一眼,心中幽幽替朱颜师姐叹了口气。   在崔败这个强到犯规的异类出现之前,白景龙正是宗内最优秀的男弟子,修为扎实,生得端正英俊,配朱颜师姐正正好。就是性子实在是老好人了些,拉不下脸来拒绝人。   上回林怜怜那事好不容易才掰扯清楚,这边秋然一出关,他立刻又重蹈覆辙。   一看便知道还有硬架要吵。   鱼初月琢磨着朱颜和白景龙的事,全然忘了自己双手还抓着崔败的肩,像是要对他做些什么不对劲的事情。   等到她恍惚回神时,发现他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唇角一挑,他道:“小师妹,又咬破了哪里么?”   鱼初月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   在金霞坑,她可不就是自己偷偷咬破了舌尖,来引他犯禁?   脸蛋腾一下涨得通红,她急急缩回了手,远远蹿到一边。   崔败轻笑出声。   目光懒懒地投向她,那模样,清冷中带上了几分不羁,像个清贵世家子饮了酒,露出几分纨绔相。   她又羞又窘,恨不得顺着白玉阶边上的缝缝钻下去。   这会儿蘑菇到手了,没了那股子紧张急迫的冲劲,再回头去看前天夜里自己干的好事,简直是细思极恐。   “过来。”他道。   鱼初月硬着头皮蹭了过去。   他漫不经心地打量了她几眼,有些好笑地呵了一声,道:“你的胆子呢,被我吃了?”   尾音微挑,似有若无地带着一丝哑意,那个‘吃’字意味深长。   鱼初月:“……”   “没意思。”他懒洋洋地把头偏向一旁,漫不经心地说道,“回去还你。”   鱼初月:“!”   如果她没理解错的话,他那天‘吃’了她的胆子,待会儿要‘还’给她?怎……怎么还?   脑海里传来嗡一声,许多记忆根本不受控制,争先恐后便涌入了她的脑海。他的强势,他的气息,他的温度……   他那双练剑的手,太有力量,让她无法逃脱。   崔败没有要向她解释的意思,他负起手,大步走向前方。   鱼初月只能屁颠颠跟在他身后,一颗心七上八下。   从守护者之域到长生峰的距离是很远的,老长老长的白玉阶,上次差点儿走断了鱼初月的小细腿。   但这一回,不知是因为心中忐忑还是因为筑了基的缘故,仿佛就眨个眼的功夫,便回到了玉树琼花、晶雪飘飘的长生峰。   崔败径直把她带回了他的冰殿。   长袖一拂,雕了霜花的厚重殿门在身后轰然合上。   鱼初月的心脏‘怦怦’乱跳起来,她抿了抿唇,跟在崔败身后,走进了左侧的寝殿。   他往冰玉榻上一坐,拍了拍身侧:“过来。”   鱼初月勾着头蹭了过去,搭上一点点榻沿。   他很不满意地瞥了她一眼,长臂一揽,揽住了她的肩。   鱼初月吓得一抖。   “我不是你的羁绊么?”他道,“你怕什么。”   鱼初月:“……”   “不是上赶着让我吸血,我不吸还不答应么?”他继续凉凉地说道,“和我在一起,不是你占了便宜么。”   鱼初月:“大师兄,不带这么秋后算帐的啊……”   他低低地笑了几声,终于放过了她。   “金丹之前,除修炼之外,不得分神。”他一瞬间变了脸,像个冷冰冰的夫子一般教训她,“上次的事,不知者不罪,我不与你计较,日后谨记,勤勉修行。”   鱼初月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   半晌,她回过神来,发现不对了:“不对啊大师兄!虽然我确实用血引诱你了,可后面,明明是你,是你……”   明明是他生吞活剥,要将她拆吃入腹。现在又教训她金丹之前不得谈情说爱?   哪有他这样的!   崔败眯起了眼睛,凑到她的面前。   鱼初月小心肝‘噗通’一跳,暗道不好——这么当面拆穿他,不是不死找死吗?   便看见他缓缓咧开唇角,笑容可掬:“小师妹,我已经,元、婴、了。”   鱼初月:“……”我竟无言以对。   “说吧。”他退后了些,倚在冰玉榻边上,懒懒地眯起眼睛,“蘑菇怎么回事?”   “哦哦!”鱼初月猛然回神,从芥子戒中取出那朵撕成了拖把状的蘑菇。   崔败嘴角一抽。   鱼初月还没来得说话,只听那蘑菇憋出一串尖叫:“那个男修我不管你是谁,只要你杀掉鱼初月,我助你登凌绝顶,站到世间巅峰,成就无上霸业!绝世修为、极品美人、称霸天下!这些,都是你的!只要你杀了鱼初月!杀了她!闹——”   它尖声叫喊,一声呵成,鱼初月还没回过神来,最后一个音节已尘埃落定。   鱼初月与崔败面面相觑。   这蘑菇很努力地挺起胸脯,把一绺一绺的蘑菇帽都甩到了杆杆后面,用光秃秃的、好似发际线上移的蘑菇杆对准了崔败,等待他的答复。   半晌,崔败缓缓皱起了眉头:“闹?闹什么。继续啊?”   蘑菇重重一噎。   鱼初月也歪了脑袋。这蘑菇,并不像那个帮助穿越女的‘系统’。系统只会用平铺直叙的语气,告诉穿越女她还需要收集多少天材地宝、夺取多少气运才可以晋级。   那个东西不像人。   而面前的蘑菇却太像人了一点。况且,她眼睁睁看着那个东西被仙尊打爆,捏成了一堆扭曲发光的线条,最后还在神剑的镇压之下彻底湮灭。   鱼初月这般思忖着,也学崔败的模样问道:“什么闹?”   蘑菇气急败坏:“闹就是,现在,马上,立刻!”   崔败从鱼初月手中接过蘑菇,凑到面前,轻轻嗅了嗅,然后磨磨牙。   “杀了鱼初月,你能给我修为?”他一本正经地问。   “对对对对!”   崔败慢条斯理:“怎么给。”   蘑菇犹豫了一下:“只要你能帮我找回我的能量体,为我提供天材地宝,以及收集世间气运,我就可以助你直接提升修为。”   崔败慢慢咧开了唇角,露出温和的笑容:“这么麻烦。我倒觉得吃掉你还更快一些。毕竟是金光玄灵菇,还融了件秘宝杜鹃血,于经脉神魂都大有裨益。”   “不不不不——”蘑菇吓得瑟瑟发抖,“你不能杀我,我知道太多的秘密,只有我能拯救这个世界,我要是死了你们也都得完蛋,真的我不骗你!”   崔败抓着蘑菇杆,把它送到了唇边。   “我告诉你一个大秘密!”蘑菇急了,“你就不想知道那个死掉的守护者,数万年来在守护的秘密究竟是什么吗?!拿到它,这个世界就是你的!你可以拥有毁天灭地之能!”   鱼初月微微睁大了眼睛。   “没兴趣。”崔败面无表情,“你也拿不到。”   “谁说我拿不到?”蘑菇立刻不答应了,挺着蘑菇杆说道,“只要你能帮我从瑶月那里夺回我的能量体,我不但告诉你那个秘密是什么,还能帮你拿到它,我要是做不到,你拿油把我给炸了!”   崔败缓缓抬起眼睛,望向鱼初月。   “小师妹,看来我们目标一致。” 第23章 灵昙花之夜   “小师妹,看来我们目标一致。”   鱼初月点了点头。找到瑶月,她报血仇,崔败拿到守护者之域的秘密,各取所需。   蘑菇怪叫一声:“喂,男修,我是要你帮我杀掉鱼初月啊!她这么对我,你想要我帮助你夺那通天机缘,你就得先替我报仇!不然我……”   崔败闲闲地揪住几绺帽叶,随手把它们扯了下来。   蘑菇被他撕愣了,过了一会儿,才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崔败耐心地等它喊完。   “她是我的人。”他平平静静地说道。   一边说,一边随手把撕下来的帽叶拂到了冰玉榻下面。动作缓慢优雅,像是拂了拂尘埃。   蘑菇憋住了呜咽。   “还有什么意见吗?”崔败的目光缓缓落到蘑菇杆上。   蘑菇无比委屈地缩紧了帽叶,瑟瑟发抖。   崔败扬了扬下颌,示意鱼初月问话。   鱼初月望着那朵蘑菇。   “你不是系统,你是什么?”她问。   一听到她的声音,蘑菇就重重抖了下。   她一边念叨一边撕它的记忆太深刻,给它留下了过于浓重的心理阴影。   它缩着一绺绺的蘑菇帽,也不知该躲鱼初月还是躲崔败,前有狼,后有虎,它缩成了小小一团,帽叶紧贴着蘑菇杆,弱小可怜又无助。   它瑟瑟索索地道:“我是操纵系统的人,你可以理解为掌舵者。从前我被控制、被监视,不得不听命行事,直到那个仙尊出手,打破了我身上的枷锁,我才重新获得了自由。”   它说着说着,胆子大了起来:“我也是人,我从前也是人,我被抓起来,抽了魂魄,做成了他们侵略万千世界的一件工具,那个系统就是关我的囚牢。现在系统没了,只要找到瑶月,夺回我的能量体,我就可以成为你们的好伙伴,带你们称王称霸!”   “你口中的‘他们’,是谁?”鱼初月问道。   “就是瑶月他们啊,”蘑菇道,“他们带着系统潜入万千世界,掠夺这些世界的气运,等到将这个世界的气运榨干之后,就把这个贫瘠的世界改造成垃圾场。说了你也不懂,反正,这个世界的气运之子就是那个仙尊,他已经死了。现在能量体在瑶月的手上,只要瑶月收集到足够的气运,就可以取而代之成为新的气运之子,到时候,你们通通都要完蛋!”   鱼初月问:“瑶月在哪?”   蘑菇立刻兴奋起来:“西南,妖域的方向!只要把我带到距离她百里之处,我就可以给你精确的位置!”   崔败手掌一合,将蘑菇抛给鱼初月:“收了。”   鱼初月把它扔回了芥子戒中。   “大师兄信不信它的话?”   崔败淡淡瞥她一眼:“信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有用没用。”   鱼初月重重点了点头:“不错,大师兄一针见血,道破本质。”   她犹豫片刻:“大师兄觉得,它就是瑶月的可能性有几成?”   “五成。”他道,“要么是,要么不是。”   鱼初月:“……”这个解释很可以。   以眼下掌握的情报来看,这只蘑菇,的确还杀不得。   “失望吗?”崔败问她。   鱼初月摇了摇头:“还好。本来我也没奢望过这么快就可以报仇的。”   她垂下头,犹豫了片刻,道:“大师兄,无论蘑菇说的那些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但有一点是确定的——这样的悲剧,并不是我一个人的悲剧,而是席卷无数世界的灾难。不知道为什么,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我心中尖锐的恨意忽然平复了许多,变得钝钝的,像是沉到了大海底下。”   在这场庞大的阴谋中,自己只是那么微不足道的一环。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那条鱼。   如果不能变成掀得动暗海的鲸,那便谈不上真正的复仇。   当然,能不能撬动背后那只阴谋之手是一回事,尽快杀死瑶月为枉死者报仇又是另外一回事。   崔败的手忽然摁住了她的脑袋。   鱼初月惊愕抬眸,见他正正凝视着她,道:“这天下,没有我办不到的事情。”   语气平静,只是在陈述一个理所当然的事实。   他重重揉了下她的脑袋,然后收回了手。   她的心忽然一阵酸涩。   “大师兄,为何对我这么好?”   她见过太多男男女女,那些一见钟情,绝大部分不过是见色起意罢了。   崔败显然不是那样的。最初和他接触时,她能感觉到明显的疏离冷淡,甚至还有一丝微不可察的厌恶。   从什么时候开始,渐渐就变了?   他替她包扎伤口的样子,他将她护在身体底下的样子,他傲然立在她身前为她遮风挡雨的样子……   若不是他对她的态度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借她一万个胆子,她也绝不敢咬破舌尖,故意那样引诱他——当时虽说是情急,但其实她已是有意无意地用上了从穿越女身上学来的,对付男人的手段。   为了达到目的,不惜出卖色相。   “我不值得。”她垂下了头,“大师兄,我其实不是你以为的那种单纯的人。我已经变成了自己厌憎的样子,回不去了。对不起,那天晚上我其实是故意勾引你的,我对你并没有……”   他捂住了她的嘴巴。   “谁也没说你单纯。”他道,“闭嘴,修行。”   话音犹在,他已拂了她满身寒霜。   鱼初月一个激灵,急急凝神入定。   没想到的是,她那想入定就入定的本领忽然不翼而飞,她闭上眼,眼前却总是晃动着崔败的眉、眼,动作神情。   方才他捂了下她的嘴巴,带着茧的掌心触感仍残留在她的嘴唇和脸庞上,他的大拇指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不轻不重地勾了勾她的下颌。   身体冻得发抖,却有一股热流由内而外,爬上了她的脸颊。   她哆嗦了许久,终于磕磕绊绊地入了定。   筑基之后,吸纳灵气的速度又加快了许多,鱼初月清晰地感觉到周遭的灵气不断汇入自己的身体,浸润脏腑肌理,充盈周身。   有崔败的严寒鞭策,效率更是加快了数倍。   不知沉浸了多久,忽感寒冬退去,春暖花开。   她缓缓睁眼,吐出一口长气。   “准备准备,”崔败道,“今日重阳盛会,纯虚峰将催动灵昙花开,四峰弟子齐聚纯虚峰,飨灵气盛宴。”   灵昙花百年一开,蓄了百年灵气,酝酿于花苞之中,盛放时,反哺天地最纯澈的雾状灵蜜,花株越多,效果越是非同凡响。   像天极宗这样摆出花阵,将无数灵昙同时催开供弟子吸收灵蜜的财主行径,也算是仅此一家,别无分号。   鱼初月点点头,正要说话,见他竖了竖手掌,道:“近年都是我主持催花阵,今日也不例外。若我所料不错,定有人趁此机会对你下手。”   “若谁骗你离开人群,你只管跟他去。放心,”他道,“不会有事。”   鱼初月再点了点头:“大师兄,有件事……”   他看起来好像完全不想和她谈其他的事情,她刚一开口,他再次打断:“无需多言。出发。”   鱼初月无奈地攥住了他的衣裳。   “待我想清楚时,自会告诉你,不要再问。”他只看了她一眼,便望向殿外,“其余不必再提。”   鱼初月:“……”他是怕她再问他,为什么要对她好?   那不必再提的是什么?   “不是,大师兄,我不是要说那个。”她赶紧说道,“你这件衣裳脏了。”   崔败:“……”   “还有你的头发!”她赶紧补充,“你得沐浴更衣。”   崔败:“……”   他掐了个清尘诀,霜光闪逝,白衣如洗。   鱼初月:“……”忘了他是剑道双修。   他顺手给她也清理了一下。   ……   纯虚峰热闹非凡。   一簇簇灵昙花收拢花苞,安安静静地蛰伏在白玉花盆之中,从峰顶的巨大八卦广场一直铺排到半山腰,一望便是财大气粗的排场。   各峰弟子陆陆续续聚来,等待天黑。   崔败已进入阵心,他垂着眸,立在白玉高台上,远远望去,像是立在广场上的祖师爷玉塑。   鱼初月压下了心中诡异的念头,默默收回视线。   她规规矩矩地立在路边,向周遭的师兄师姐们施礼。   “小师妹!”一个略有几分眼熟的师姐友好地招呼她。   “师姐好。”鱼初月微笑回礼。   “别待在广场这里,”她神秘兮兮地笑道,“催花阵一动,灵蜜之雾便会开始游走,广场上人多,你修为低不容易抢到,我带你去个好地方呀!”   鱼初月心头一跳,暗道,这就来了么?   她不动声色,佯装惊喜:“那可真是太谢谢师姐了!我初入宗门,什么都不懂。”   “没事,我叫慕欣,是纯虚峰弟子,小师妹到纯虚峰来,我们自该好生招待。”她笑吟吟地给鱼初月引路。   鱼初月回头望了崔败一下。   他没看她,像冰雕般立在那里,双眸仿佛已经合上了。   她并不怀疑他的能力,不过事到临头,心中难免浮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心酸。   他打算让谁来保护她呢?   这般想着,她已跟随慕欣离开了八卦广场,走到一处地势略高的青玉石亭中。   “小师妹在这里等着便是!”慕欣笑道,“待会儿灵蜜之雾将从西北方向过来,若是没有广场上三倍的分量,我从明日起便用头走路。”   鱼初月四下一看,发现此地并不隐蔽,完全不像什么杀人灭口的好地方。从广场方向望过来,周遭一览无余。   “谢谢慕师姐!”鱼初月笑着施了礼。   “那我走了,我去前头给你拦路去,这个眼位再多一人,可就没多大意思了。”   说罢,慕欣头也不回便离开了青玉石亭。   鱼初月心道,误会了,原来慕师姐是一片好心。   只不过,把她供到这么醒目的地方,岂不是让那个打算对她下手的家伙十分为难吗?   她心中好笑,往亭子边上一坐,笑眯眯地纵观全局。   催花阵从广场正中一直铺排到半山腰下,从这里望去,便像一团漩涡云,尾翼长长地拖向四方山道。   崔败立在云团正中……   鱼初月淡定地挪开了眼睛。   不要有事没事盯着人家看,虽然他非常好看。   今日这样的盛会,只有弟子辈参加,前辈师叔伯拉不下那张老脸来和小辈抢灵气,整个纯虚峰都是三五成群的白衣弟子。   起阵还有好一会儿,闲着无事的弟子们便各自切磋剑意和道法,放眼望去,处处清光闪烁,各色招式你来我往,斗得好不热闹。   花前月下,自然也少不了浪漫情事,玉华峰的女弟子结伴而来时,各峰的单身男弟子们立刻装模作样,摆出正经到不得了的表情,其实眼风早已偷偷飘了过去,暗中寻找自己中意的对象。   广场上也有几处催花阵眼,每个地方都蹲好了人,少则两个,多则三个,其余的人都还在四处游荡,都想找个人少灵气密的地方。   鱼初月忽然有一点不好意思。   她修为最低,却独占了青玉亭。   不少人发现了青玉亭中的鱼初月,远远地挥手和她打招呼,没有半点想要和她抢地盘的意思。   都很照顾这个新来的小师妹。   鱼初月挨个抱拳回礼,不知不觉间,她的嘴角已悄悄扬了起来。   谁不喜欢被善意包围?   她很喜欢天极宗的氛围,很自在,很轻松,每个人看起来都平和喜悦。虽然这里也有坏人,但坏人哪里又会没有呢?   很多时候,也只是一步错、步步错罢了。   她叹了口气,抬起头来,望向云雾之外的其他三座山峰。   看到这遍地灵昙,她心中对当年的真相渐渐有了怀疑——瑶月一半身家虽然确实可观,但显然不足以收买一位圣人背叛仙尊。   很可能与蘑菇口中那个‘秘密’有关,水深得很。   瑶月闯入守护者之域时,紫色的空间裂缝正好爆发,这,当真只是巧合吗?   这里面的真相,瑶月根本一无所知。   正愣神时,忽然又听到近处有人唤她。   “小师妹!”   鱼初月循声望去,看到一位长相如女子般俊俏的师兄站在花丛间,手执一把玉扇,正偏头冲着她笑。   “师兄好。”   他扬起扇子指了指她身旁:“小师妹,可否邀我一同观花?”   鱼初月礼貌地笑道:“师兄请。”   便见他偏头冲着不远处的慕欣拱了拱手,笑道:“慕师姐你听到了,是小师妹邀我的!”   慕欣瞪了他一眼:“印清风,你真是……没脸没皮!这点灵气也要抢!”   “这你就不懂了。”印清风已轻飘飘地落进了青玉亭,“灵气事小,观花,事大。”   他意有所指,唇角勾起极好看的弧度,冲着鱼初月轻轻颔首。   仿佛说的是花,又仿佛说的是花。   他的睫毛很长,桃花眼勾起来一笑,眼波仿佛活了一般,向着她荡了一荡,又轻轻巧巧地收了回去,似是蜻蜓点了点湖面,又仿佛雁过无痕。   “小师妹,”印清风用玉扇虚虚一点,“观花。待会儿起阵了,你随我指引去看,保准赏尽最好的昙景。”   “多谢印师兄。”鱼初月微笑道。   她偏头望向这位容貌佚丽的师兄时,忽然感觉颈侧微微一凉,好像被冰冷的蛇盯住一般。   她心中微惊,偏头去看,却发现那个方向上,只有垂眸主持阵法的崔败一人。   印清风闲闲地坐到了一旁,抚着玉扇,唇角挑着缥缈的笑意,一派风流佳公子的潇洒气质。   时不时地,鱼初月便会察觉到,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她的脸颊上。   但等她偏头看去时,他早已收走视线,要么望着远山,要么望着底下的丛簇。   鱼初月:“……”   这一招,也是瑶月惯用的伎俩。   故意用视线引逗猎物,抢在对方看过来之前及时撤离,反复几次,猎物便会忍不住开始猜测怀疑,患得患失——他/她到底是不是在看我?   这便是引起注意,挑起好奇的第一步。   真是大水冲到龙王庙来了。   鱼初月心中好笑的同时,也提起了警惕。   如今她住进了崔败的洞府,这么大个事情,不信这宗里还有人能不知道。明知她和崔败有关系,还跑到她面前使这种伎俩,要么是自信过头,要么就是另有所图。   她暗暗思忖片刻,打算顺水推舟,看看这个印清风究竟要玩什么花样。   她眸光微闪,故意回忆了一下那晚崔败强势肆意的举止,脸颊很快就泛起了阵阵热浪。   少女含情,脉脉娇羞。   余光瞥见,印清风的唇角浮起了志在必得的微笑,还略带一丝微不可察的嘲讽——像他们这样的花丛老手,对轻易上钩的猎物,总是轻视不屑的,只要留心去看,总会看出端倪。   鱼初月心中好笑,脸上羞意愈浓,她微微侧眸,对上了印清风那双春意荡漾的桃花眼。   “印师兄,你看我作甚?”   印清风唇角笑纹更深:“小师妹,你不看我,怎知我在看你?”   看着鱼初月红红的耳朵,印清风心中更加得意,知道可以更进一步了。   他凑近了些,刷一声摇开了玉扇,遮住两人的脸。光线暗了些,他下颌微垂,桃花眼向上一勾。   气氛忽然便暧昧了许多。   鱼初月一脸害羞地看着他,心中却不自觉地拿面前这张脸和崔败比了比。   实在是,输得一塌糊涂,惨不忍睹,完全没眼看。   印清风,完败。   “大师兄那个人吧,什么都好,就是没劲。”他压低了声线,生生带出了许多磁性。   鱼初月眨了眨眼:“哪里没劲?”   印清风噎了下,看着少女天真单纯的模样,又觉得自己可能想多了。   嘴角抽了下,他道:“性格,性格没劲。”   给她这么一闹,印清风想好的说辞一下忘了大半。   自信风流的形象也塌了一小半。   “和他在一起,定是十分无趣吧?”他道,“譬如今日,旁人成双成对,他却非要出风头,主持花阵,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没人陪,我都看不下去。”   鱼初月道:“怎会是一个人?印师兄你难道不是人吗?”   印清风:“……”   拿着玉扇的手微微有一点颤抖。   要不是她脸颊和耳朵红红的,眸光软软的,一看就是对他有意思的话,他简直要怀疑自己是不是马失前蹄了。   他吸了口气,笑容更加邪魅:“他不陪你,我陪,小师妹,他再敢把你扔下,你只管来找印师兄我,你想做什么,师兄都倾力奉陪!小师妹,我真是悔死了,若早些遇到你,定不会放你到长生峰去,落得这么可可怜怜,观花都无人作陪。”   “也……还好。”鱼初月强颜欢笑,“大师兄对我,挺好的。”   印清风把玉扇一合,拍在手心,摇头叹息:“唉,冷暖自知啊。小师妹,我替你不值,真的!一个男人若是真的在意你,那必定不会让你有片刻孤独寂寞。小师妹啊小师妹,他在那边出风头,把你一个人撇在这里,你想想,别人怎么看?这不是完全不给你面子吗!换了我,绝不会让自己喜欢的姑娘受这等委屈!”   此人生得很好,虽有些女相,却是极为阴柔动人。   鱼初月抿住唇,垂下头,脸上露出一些郁闷之色,心中却是明镜般澄澈——此人的伎俩并不新鲜,先骗取好感,再挑拨离间,不谙世事的少女很容易就被这样的坏男人带进沟里,以为眼前之人当真比自己的伴侣更加体贴百倍。   眼下不能确定的是,这人只是单纯想要招惹她,还是另有所图。   “啧,我真是,多嘴!”印清风假模假样地道,“小师妹,师兄是不是让你不开心了?”   “不会。”鱼初月低低回道。   “师兄做错了事,就得补偿!”印清风拍了拍胸脯,“惹得小师妹不开心,便由我来哄你高兴!小师妹,快看,停在树梢的那对仙鸾,又小又呆的那只,像你不像?嘿,你看那只大的,背羽像不像我这玉扇的颜色?”   大个子的那一只,正在替小个子的梳理羽毛,一对鸟儿交着颈,甜蜜极了。   借着一对鸟儿挑她情思,这手段够含蓄,不显山不露水,颇有几分火候。   鱼初月顺势被他‘逗’得又喜又嗔。   说话时,夜幕终于降了下来。   金红色的夕阳光芒如一张巨毯,从山峦、仙雾上缓缓拖离,黑暗沉沉罩下,白玉阶旁边的青色扶栏开始散发出清澈透明的浅绿光芒来照明,四座山峰流波逐翠,更似仙境。   崔败的白袍无风自动。   阵阵玄妙的律动自他而起,荡向整个催花阵。   一众弟子纷纷盘膝坐下,屏气凝神,静待花开。   少顷,便见崔败变换法诀,手指点出,指尖正对那一簇灵昙,如同被花中之王钦点一般,花苞先是一垂,旋即,灿烂盛放。   崔败长臂旋动,所指之处,灵昙一一绽开,争先恐后地将酝酿了百年的灵蜜之雾洒向四周。   黄澄澄的蜜雾异常绚烂,如丝缎一般,氤氲散开。   青玉扶栏的莹光与这蜜雾交相辉映,整个花阵清香四起,灵蕴蒸腾。   众人纷纷闭上了眼睛,沐浴在醇厚的灵气之中。   印清风慢慢眯起了桃花眼。   “小师妹,我看到了一个好地方!”他悄声道。   鱼初月偏头看他:“唔?”   “比此处好上十倍。”他神秘一笑,收起玉扇来,挥了两下,“随我来!”   鱼初月回眸望了崔败一眼。   他正在专心主持催花阵,根本无法分心多看她一眼。   ‘大师兄,我听你的,要放放心心跟他去了哦。’   她在心中默默嘀咕一句,然后笑吟吟地转向印清风:“好哇!”   二人一前一后离开了青玉石亭。   印清风带着鱼初月,顺着白玉阶往山后走。   “师兄,这边没有花阵了啊。”   “抄近路过去。”他敷衍道,“我在亭中看好的。”   鱼初月这下彻底确定了,这位,便是今日对她动手的人。   “小师妹,快来看地光!千载难逢的地光!”前方的印清风忽然转过头来,兴奋地冲她招手。   他立在一处断崖边上。   鱼初月摁下了召出梵罗珠的念头。   她决定信崔败。   庄翼、印清风这些人都只是别人手中的刀。想要进一步挖出他们背后的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们‘成事’,一旦成了事,印清风必定会去找展云彩拿他的报酬,到时候人赃并获,才能真正将他们连根拔起。   若此刻贸然揭穿他,他必定不会承认,反倒打草惊蛇。   杀了他也同样没有意义。   ‘大师兄,我说过,你若帮我撕蘑菇,我便把命给你。这是真话。你可要接好我的小鱼命……’她这般想着,毫不设防地走向印清风。   她来到那通透明亮的青玉扶拦旁边,探头往下看。   “印师兄,地光在哪……啊!”   一双手坚定地摁住她的肩,冷酷地将她推了出去。   心脏蓦然悬紧,她在半空翻转了一圈,看见印清风摇开了玉扇,冲着她挥手道别。   鱼初月急速下落。   她展开双臂,保持着平衡,不让自己打起转转来。双耳被罡风刮得生疼,不过片刻,便坠入云雾,眼前只剩急速往上飞掠的青山断壁。   四峰奇高,她渐渐有些眩晕。   “再不出来我真要死了……”她的嘀咕声被风吹散。   眼见已到了谷底,水声近在耳畔,鱼初月后背发寒,只觉下一瞬间就要重重摔进谷底的溪流中,砸在水面,摔成一滩一点都不好看的大血花。   就在水气袭上后背之时,忽有一双手臂轻飘飘地接住了她,带着她轻身一旋,卸去了下坠之力。   果然,她没信错人。   “呼——”鱼初月笑吟吟抬眼望去。   看清了面前这张脸,她难以置信,错愕失神。   “圣……圣人?” 第24章 小鱼儿危矣   鱼初月呆呆地望着这个接住了她的人。   白发飘飘,仙气缭绕。   长生子。   “圣、圣人……”她整个鱼都错乱了。   崔败安排的,保护她的人,是长生子?一个圣人?   难怪他让她无需顾虑,只管跟着凶手去。   长生子弯着眉眼,带她急速一掠,落入谷底。   他从芥子戒中取出一具尸体,‘嘭’一下炸在断崖下面。   鱼初月:“……圣人当真是思虑周全。”   长生子得意地笑了笑,掐了个诀,身体缓缓消失在鱼初月面前。   鱼初月:“诶?”   还没回过神,她发现自己的双脚也消失在眼前,整个身体一点一点消失不见了,就像一块正在被抹去的污渍一样。   “百丈之外,就算其他三个,也察觉不到你我。”长生子的声音从一片空无中飘出来。   鱼初月:“……”   她试着动了动自己的胳膊和腿。还好,都在。   “圣人,”她忍不住问道,“我什么时候能学这个?”   “学来作甚?”长生子懒洋洋地问。   “木涯居的叫花鸡,香得要命,也贵得要命,我想……啊!”   脑门上狠狠挨了个爆栗。   “出息!本圣人的绝学,是拿来偷鸡的么!”   “外酥里嫩,一口咬下去,皮脆得流油,肉鲜得流汁,一里外都能闻着香味!我想学学怎么做,回头天天烧给圣人和大师兄吃……”鱼初月委屈巴巴。   长生子:“……”   半晌,鱼初月面前的虚空中传出诡异的‘咕咚’一声。   应该不是吞口水……吧?   长生子幽幽道:“逆光诀可是我独门秘技,谁也没传过。教你也不是不行,反正灵气外放才使得出来,你离元婴还早着,说不定运气不好早早就死了呢,教你也没啥——你且附耳过来。”   他咕咕叽叽讲了一串法诀。   鱼初月依葫芦画瓢,死记硬背了下来。   这会儿,是真有了绝处逢生、柳暗花明的感觉。   她吸了吸气,壮着胆子问道:“圣人,您和大师兄,是一伙的对吗?”   “说什么屁话呢!”长生子道,“坏人才叫一伙!”   鱼初月:“……”   他傲娇地哼了一声,道:“就你那点小心思,还想瞒得过崔败?还来还来,我的叶子!”   鱼初月赶紧从芥子戒中取出玉叶子捧到空气中。   长生子取走了它,幽幽道:“我可怜的小宝贝,埋在界碑下面一百多年,真是憋坏了。教你逆光诀,便是你帮我寻回了宝贝的报酬!”   鱼初月露出尴尬而又不失礼貌的微笑。   他们果真一早就知道了。   “那圣人,我们现在怎么办?”   “静观其变。”   少时,便有一道道清光御剑下来,在谷底四下探查。   “在这里——”忽然有人发出了撕心裂肺的鬼叫。   抛在崖底的那具碎尸被发现了,碎尸堆里,躺着鱼初月那枚身份令牌。   长生子拎住鱼初月的袖口,将她带到小溪对岸一处凸起的巨石上。   视野开阔,众人的神色尽收眼底。   很快,各峰几位掌事的师叔伯都赶了过来。   这样的事情倒是不至于惊动圣人,鱼初月的师父白雾非不在宗门,展云彩便主动站出来,与纯虚峰的江滔滔一起处理此事。   “好好的重阳盛会,也能闹出人命来?!”展云彩怒得真情实感,“江滔滔,你怎么办事的!”   江滔滔,也就是纯虚峰的小胖子师伯一脸委屈:“这,大家都好好在花阵中吸纳灵蜜,谁知道她干嘛要到处乱走啊?这么大的扶栏在那里,是吧?我纯虚峰又不差钱,什么时候出过坏了栏杆闹出人命的事故嘛!”   鱼初月冷眼看着,只觉这些人个个演技非凡,单从表面上看,完全看不出谁与此事有关。   除了一个印清风。   这也是因为她先入为主,知道印清风正是凶手,才会看他神色可疑。   只见印清风纠纠结结地站了出来。   “师父、展师叔,我,那个……”他期期艾艾,瞬间抓住了所有视线。   展云彩脸色猛然一变,眼角微抽了两下:“你怎么回事!说!”   鱼初月视线一扫,找到了崔败。   他立在那里,周遭很自觉地空出了一片空地,他微抿着唇,盯着地上那一滩看不出形状的血肉,神色难辨。   听到印清风的声音,崔败缓缓扬起下颌,瞥去一眼。   平平淡淡的一眼,却莫名让人感觉居高临下,压迫十足。   印清风道:“方才,小师妹独自在一旁,看着神色郁郁,我便多事,上前问了几句。小师妹说、她说……”   他抬起眼睛,小心翼翼地瞄了崔败一下,然后急急避开,道:“小师妹说大师兄待她冷漠,她心中十分委屈。当时我便劝了她几句,近处的师兄师姐们大约也能稍微听到些。”   “我就是单纯地劝小师妹看开些,谁知道,竟不小心……招惹了她,并非故意!并非故意!”   展云彩语声含怒:“后来呢!”   印清风一脸懊恼:“我把小师妹逗得开怀,自以为做了件好事,真没想到会这样!后来,小师妹便邀我到后山,我与她一道走了几步,听她话中之意越来越不对味,我幡然醒悟,知道自己犯错惹了桃花,便赶紧正色拒绝了她,回到花阵中。我以为她很快便会回来的,谁知人就这么没了!”   “真的真的,我并没有说什么重话!”他道,“只是告诉她,我已有了心上人,不可能和她过多纠缠,也劝她不要胡思乱想,好好跟着大师兄。”   “谁知道她这就想不开呢?”印清风难以置信地摇着头,“会不会是,小师妹觉得无颜面对大师兄?或是心绪纷乱,一时没看清路?”   江滔滔皱紧了眉头:“印清风和鱼初月这两个人吧,确实没什么交集,应当不存在蓄意谋害的可能。印清风,你方才说的这些,可有人证?”   印清风苦笑:“本就是私密话语,何来的什么人证。不过,在青玉石亭中,我与小师妹相谈甚欢,当是有不少师兄师姐看到了。”   这话一出,立刻有许多弟子细细回忆起来。   少时,有七八个人点头作证。   “确有此事。”   “我也看到了。不过并未多想。”   “对,小师妹和印师兄确实聊得很开心。”   崔败立在一旁,眉眼之间渐渐凝了寒霜。   又有一人说道:“当时我见小师妹时不时望一望大师兄的方向,便以为小师妹是在与印师兄聊大师兄的事情。”   “对对,我当时也是这么认为的!”慕欣道,“不然我早把印清风撵走了。”   闻言,崔败眉梢微不可察地一挑,眸中的冰霜化去了小半。   他状似无意地抬眼一瞥,正正对上了鱼初月的视线。   鱼初月受惊不浅,急急掩住了口。   崔败淡然转开。   “圣人圣人,”鱼初月用气声问道,“你不是说,即便另外那三位圣人,也无法在百丈外发现你我吗?我怎么觉得大师兄看到我了!”   “我说我那三个师弟师妹看不到,又没说崔败看不到。”   鱼初月:“?!”所以崔败他真能看见的吗?   长生子哼道:“别拿常理揣测崔败,他就是个怪物。”   鱼初月:“……”   那一边,众人心中渐渐已有了判断。   印清风和鱼初月,的确是八竿子也打不着的人,此前绝对没有任何恩怨纠葛。   若说印清风蓄意害她,那是真的找不到动机。   而二人在亭中相谈甚欢,亦有许多人可以作证,再一次佐证了二人无怨无仇。   这么看来,的确是不谙世事的小师妹不小心被风流倜傥的印清风迷晕了头,被拒绝之后觉得丢了脸面,或许是自寻短见,又或许是心烦意乱之下不慎失足。   印清风有错,鱼初月问题也不小。   少年情爱之事,剪不断,理还乱。   最惨的,莫过于大师兄了。这么一位冰雪般高洁的神仙中人,难得动了凡心,却遇上了这种事情,恐怕道心都要受损。   莫非这世间,当真是男不坏女不爱么?印清风哪里比得上大师兄?小师妹真是年纪太轻,误入歧途!   众人叹息不止。   印清风的样子亦是悔不当初。   江滔滔皱着眉头开口了:“惹出这等祸事,就罚你百年死关!若是再查出别的什么,可别怪我不放过你!”   印清风苦笑:“师父,弟子认罚。不过百年之后,未必还见得着弟子了,给你磕个头吧!”   他干脆利落地跪在地上,砰砰砰连磕九个响头。   这一下,众人心中又添了几分唏嘘。   印清风修为是元婴大圆满,年纪已过七百,闭百年关,若是没能晋阶,确实再也见不着人了。   这人平素喜欢招蜂惹蝶,大家都知道他是这样的性子,今日闹出了这番祸事,看他可怜吧,又觉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如今死无对证,也只能先放着,看看日后还能不能寻到别的线索。   眼见事情便要尘埃落定。   忽见展云彩大步上前,一脚把印清风踹了好几个跟头。   她瞬移追上他,揪起衣领来,左右开弓连扇了十几个耳光。   ‘啪啪’脆响不断,牙和着血向四周溅落。   鱼初月不禁微微眯起了眼睛——难道展云彩要当着众人的面杀人灭口不成?!   几个女弟子急急上前拉住了展云彩。   “师父息怒!”“师叔息怒啊!”   展云彩额角迸着青筋,颤抖的指尖重重指着印清风:“你很好,你很好!”   “师父息怒!”朱颜眼角泛着泪光,上前说道,“师父,此事说不定还有隐情,先不要责怪印师弟吧?弟子与小师妹接触得较多,依弟子看来,小师妹实在不像是这样的人,其中兴许有什么误会!”   “什么误会,印清风什么德性,我还不清楚么!”展云彩双目发红,趁几个女弟子松手时,再度瞬移上去,一巴掌把印清风扇出了十丈远。   印清风被打得无比狼狈,踉踉跄跄,好半天才爬起来。   “展、展师叔,是,是我错了。但我真的,真的真的,没有对小师妹做任何无礼的事情,绝对没有碰她一下!你大可以检查我,我若对她做了什么,身上怎可能沾不到任何气息?”他惨笑,“魅力太大,怪我咯?好吧,怪我就怪我吧,你不然今天就在这里打死我!”   “你当我不敢!”展云彩一掠而上,掌中蓄足了内劲。   秦天和江滔滔再不能坐视不理,赶紧上前拦住了她。   “此事确实还有疑点,先不要急着怪罪他罢。”秦天打圆场,“先将他罚去面壁,待查个水落石出,再处置也不迟。说不定,还真和他没什么关系。”   展云彩依旧死死盯住印清风,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若不是鱼初月事先知道蚀元珠在展云彩手上的话,还真以为这位展师叔对她关怀倍至,为她义愤填膺呢。   鱼初月望向崔败。   他独自站在那里,平静地面对旁人同情的目光。   鱼初月暗想,对方这一招真是阴毒。大师兄又失爱侣又戴绿帽,必定心结难平,这当口无论出个什么意外,大家都不会觉得奇怪。   接下来,是不是该把大师兄派去执行什么危险任务了?   她抿了抿唇,望向崖下那具尸体。   长生子把它摔得很有水平,彻底粉碎的骨骼与血混在一起,渗入了地下。无法收尸,在它身上也找不到任何证据和线索。   最终由江滔滔施了清尘诀,打扫了案发现场,然后将地上的碎衣与身份令牌一起收起来,送往埋骨之地。   众人叹息着,各自散去。   印清风被关进了禁闭岭,他那张阴柔俊俏的脸被展云彩揍成了猪头,到了禁闭石窟,他便静静地坐在洞壁下静心调息。   洞门被一层透明禁制封印,不得进出。   长生子把鱼初月带到了石窟外,远远观察这位凶手。   印清风看起来倒是安然淡定得很,一动也不动。   很快便过去了一夜。   就在东方的天幕底下隐隐开始发白时,鱼初月盼了许久的那个身影终于出现在视野中。   展云彩,来了!   鱼初月打起了十二万分精神,急急用气声唤道:“圣人圣人,你在吗?”   夜里长生子睡着了一回,发间的碧玉珠串磕在了岩壁上,差点儿惊动了印清风。幸好鱼初月反应快,惊了只鸟儿,扑棱出些动静,才没叫印清风起疑。   这会儿到了关键时刻,鱼初月不得不防着这位圣人又逍遥游去。   长生子捻起玉叶子敲了敲鱼初月的肩膀,以示他在。   鱼初月激动地点点头,聚精会神望向探监的展云彩。   只见展云彩的模样像是足足老了十岁,一步一晃,慢慢吞吞走到了禁闭石窟前。   “印、清、风。”展云彩咬牙切齿。   静心凝神的印清风长叹一声,睁开了眼睛。   “你来作甚。”他道。   “你究竟对她做了什么?”展云彩垂在身侧的手重重攥紧,手背青筋毕露,压抑的情绪即将喷发。   “说了你也不信啊。”印清风慢慢站了起来,走到禁制前,隔着那层透明流光,与展云彩对视,“我真的,什么也没做。”   那双肿起的桃花眼中满是真诚。   鱼初月皱起了眉头。   这两个人的对话,好像哪里有点怪怪的。   这个时候,不是该祝贺印清风成功杀掉鱼初月,然后奖励他一枚蚀元珠么?   “没做?”展云彩冷笑,“上次和林怜怜的事,你也告诉我什么都没做。印清风,你亲手毁掉了我对你的信任,你觉得我还会信你么?说吧,你究竟对鱼初月做了什么,才导致她想不开去跳崖?你那点伎俩,我还会不清楚么!”   鱼初月:“?!”好像无意中发现了什么奇怪的事情……   她急急转头,可惜看不见长生子,无法与他分享八卦。   那一边,印清风的桃花眼里浮起了苦痛:“云彩,我解释了多少遍,我和林怜怜,真的什么都没有。是,她确实送上门来,三天两头勾引我,我也配合她做了几日戏,但我那不是为了你吗?那几日我走衰运,到玉华峰找你屡屡被人撞到,我不拿她来挡箭,难道还任由别人怀疑到你的头上吗?”   鱼初月:“……”这个结果,她是真的没猜透。   “那你说,鱼初月到底怎么死的!”展云彩怒极,“刚进宗的一个小姑娘,多好的一个小姑娘,印清风,你良心真不会痛吗!你骗得了别人,还能骗得了我?若不是你对她做了什么不齿的事情,她会自尽?!”   “真的不关我的事啊云彩……”印清风满脸痛心疾首,“我方才有句话,真的发自肺腑——我拒绝鱼初月,是因为我心中有人。云彩,我心中那个人是谁,难道你就真的不明白?我为了你,拒绝了她,谁知道她就寻了短见呢?”   展云彩气喘吁吁,只盯着他。   印清风又道:“云彩,哪怕我真的勾引了她。我有意无意,引诱了她,就算是这样好吧。可是,她想和我在一起,我为了你拒绝了她,这才导致她想不开去自尽,我能怎么办?云彩,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要怪,就怪我太爱你。”   展云彩呜咽出声:“所以你真的引诱了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印清风苦笑:“对不住,你也知道我这脾气,一旦和女孩子单独在一起,总是忍不住想要释放自己的魅力。”   “无耻!”   “骂我吧,”印清风道,“我知道自己错了。云彩。你别管我,让我死在这里。”   展云彩捂着脸,肩膀剧烈地颤抖。   印清风又道:“我知道你的苦心,你千辛万苦替我找来了蚀元珠,冒着被逐出宗门的风险帮我偷藏着它,你为我好,我知道。蚀元珠你也不用给我了,我对不起你,如今还闯了这么大的祸,就让我死在这里,你忘了我,去找别人吧。云彩,就算你不能晋级大乘,也还有三百年好活,不要再被我耽搁了,秦天不是对你挺好么,跟他吧,免得最后的日子孤零零一个人。”   展云彩压抑的声音从指缝中飘了出来:“你明明知道,明明知道我心里只有你……”   “唉,”印清风长长叹息,“那又怎么样,云彩,你我身份有别,这样的不伦之恋,只会害了你的名声。为我,不值得。这一次我是真的错了,我真的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若是侥幸不死,我一定,一定不会再让任何别的女人对我产生什么误会,真的,云彩,我发誓。”   展云彩依旧在哭。   许久,她终于缓缓抬起头,认命地说道:“罢了。我认栽。来,蚀元珠拿去,若实在没有突破的迹象,你便用了它,再陪我些年。反正,我至多也就三百年寿元,待我死后,你有大把时间可以招蜂惹蝶,到那时,也无人和你置气了。”   展云彩从芥子戒中取出了一枚邪光流转的碧绿珠子。   蚀元珠。   鱼初月盯着那枚珠子,皱紧了眉头。   这是怎么一回事?   分明抓到了现行,但这其中的缘由竟然和想象之中完全不一样,简直就是驴唇不对马嘴。   展云彩不是应该到这里来杀人灭口或者支付报酬吗?   问题出在哪里了?   鱼初月只觉脑袋里塞进了一团乱麻,完全想不明白。   一只手轻轻落到她的肩头,拍了两下,以示安抚。   鱼初月忽有错觉,长生子好像一位家中长辈,一双慧眼明察秋毫,看破,却不说破,纵容着小娃儿们在眼前胡闹。   她沉下了心,点点头,继续看着展云彩与印清风。   展云彩手中掐了几道复杂的法诀,开启了禁制。   她走了进去,将手中的蚀元珠递给印清风。   印清风接过蚀元珠,握住了展云彩的手。   “好了,云彩,不哭了。我要被关一百年禁闭呢。这一百年,除了你,谁也不会来看我。我这不就只是你一个人的么?”   展云彩重重盯了他一眼,恨恨道:“冤家!”   二人拥在一起,对视片刻,啃了起来。   “走吧。”长生子哼笑道,“我就知道,狡猾的家伙哪这么容易露馅儿。线索,断啦!走吧!”   “嗯?”鱼初月循声追上前去,“圣人何出此言?”   长生子道:“印清风,他用展云彩为他找来的蚀元珠收买庄翼办事,顺着这条线一查,至多只能查到展云彩头上。”   鱼初月点点头:“展师叔为情所困,被利用了,在她身上的确查不到什么。那我们不能直接审印清风吗?”   长生子又哼笑了下:“没用,他随便说个名字,无法确认,也当不得证据。动了他,反倒打草惊蛇。”   鱼初月其实心中也明白,就是有些不甘心。   原以为可以顺藤摸瓜,拿到展云彩买凶杀人的证据,再顺着她这条线查下去,必定能逮到大鱼。   谁知道,展云彩只是一枚被人利用的卒子。   “没辙了。”鱼初月摊手,“那我们只能等他们对大师兄出手?”   “嗯。”长生子道,“想动崔败,出手的不能再是喽啰,看我这回怎么揪住狐狸尾巴!”   二人回到长生峰时,听到了一个消息——   昨夜妖域入侵,连屠凡界十三座城,玉华子派崔败带队,率天极宗弟子十二人,全速前往凡界降妖除魔。   几个时辰之前已经动身。   “大师兄有危险!”鱼初月急道。   “确实,十分危险,”长生子悠哉道,“啧啧,看看都去了什么人——秋然,林怜怜,白凤清……玉华师妹这是要用美色填补崔败的空虚哪!小鱼儿危矣!”   鱼初月:“……” 第25章 你是我的人   听闻崔败已带队前往被妖域攻陷的城池,长生子即刻带着鱼初月离开了宗门,急急追去。   带着人无法瞬移,长生子便拎住鱼初月的后腰带,轻飘飘地踏着虚空,每一步都能踱出数百丈远。   是缩地成寸的术法。   “不能再快些吗?”鱼初月颇有些心焦。   “可以啊。”长生子迈开长腿,加快了步伐。   景色变幻,已是风驰电掣。   “还能再快吗?”   长生子瞪了她一眼:“再快都成小碎步了,我形象还要不要!”   鱼初月:“……”   半晌,她闷闷道:“那圣人你走稳些,我要练功了。”   “唔?”长生子奇了,“这种时候,你还有心思练功么?问题是,我施了这缩地成寸的术法,灵气根本来不及聚拢,便被甩到后头去了。”   “我练逆光诀。”鱼初月客套地笑了笑。   长生子更加惊奇:“逆光诀,需灵气外放才能施展,你现在练来何用?”   鱼初月道:“方才我仔细琢磨过,这逆光诀,其实并非隐身术法,而是让‘光’从身上滑开,目光、神光,绕过我,落到我身后的景象上,以达到隐去身形的效果。”   长生子愣愣地张开了嘴巴。   鱼初月一本正经地说道:“我是先天道体,周身灵气圆融,明白了其中原理,我便依着圣人你教我的口诀,稍微修改一二,试试能不能将灵气聚于体表,来逆了这个光。”   “哈!”长生子下巴掉到了脖子中间,“别人学到秘技,战战兢兢地学习都来不及,你一个小小筑基期,居然妄想修改本圣的独门绝技……”   鱼初月淡笑不语,闭上眼睛径自便练习去了。   长生子:“……”   突然有点心虚是怎么回事?万一真叫她鼓捣出来了,他这张圣人老脸往哪搁?   这般想着,他时不时就‘不小心’崴一下,时不时差点撞上一棵树。   鱼初月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但对方毕竟是位圣人,她实在不敢以小人之心去度圣人之腹,只好无视那些颠簸,专心致志地琢磨那法诀。   她被困在自己身体里面的时候,曾无数次尝试与天地灵气感应,但当时缺失了肉身,终究隔了一层。   那时的感觉,就像是普通的凡人试图用意念来隔空取物一般,完全看不见任何希望。但鱼初月并没有放弃,在一次又一次的不断尝试中,她对灵气的认识渐渐变得深刻。   从前,她隔着一个世界,努力地单方面认识灵气,感应它们,试图和它们拥抱。如今隔阂不再,她体内亦是蓄了足够的灵气,就像是在书卷中看到过的生物来到面前,陌生又熟悉。   她静心感应周遭所有的光源,想象自己变成透明的物体,一束光从身前照过来,穿透身体,从后背透出。   然后她操纵着这道光线所经之处的灵气,相互感应,将落在身前的光线通过灵气‘投掷’到后背。   用的是长生子教给她的法诀。   感觉很奇妙,还是像隔空取物,但人与物之间,多了细若游丝的牵连,很难,却能看见希望。   鱼初月精神大振,开始一遍又一遍尝试。   从前被困身体中,明知无望,却还是每时每刻都在尝试控制自己的身体、感应周遭灵气,每一次都失败,但始终没有放弃。   久而久之,她的心中再也没有了‘失望’这种情绪。没有失望,便不会烦躁,不会因为情绪而影响了手中在做的事情。   她只会埋头一遍遍地试,一次次不断地重复。   全神贯注,全力以赴。   她忘了自己正在赶路,丝毫也感觉不到周遭的风,彻底地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不知过了多久,听到有人唤她。   “鱼鱼,小鱼鱼。”   鱼初月恍惚回神,睁开眼睛。   长生子一脸怪异,站在她的面前,盯着她的胸。   鱼初月一个激灵把胳膊环在胸前:“圣人,你干嘛!”   他拂开了她的胳膊,伸出手指,在她胸口正中戳了一指头。   鱼初月怒鱼咆哮:“圣人!你怎能为老不尊!”   “你怎么弄的?”长生子根本不理会她的暴怒,好奇地盯着她的胸口,瞄来瞄去。   鱼初月后知后觉地垂下头往胸前一看。   差点儿吓了个倒仰。   只见她的胸口正中多了个婴儿拳头大小的洞,前后通透,她勾下头一看,能透过自己的胸口,望见身后的半截树干。   “怎么弄的怎么弄的?不能灵气外放,你怎么逆的光?”长生子满脸好奇,伸出手来还想戳。   鱼初月赶紧闪到一边:“就用身体里的灵气啊!只不过你的逆光诀是在身体之外凝个逆光罩子,而我是利用体表的灵气来达到这个效果,顺便连衣裳也藏了。”   “啧啧啧啧!”长生子把两个嘴角撇到了下巴底下,悲愤不已,“我平生最讨厌的,就是你们这些天赋狗!老子辛辛苦苦琢磨几千年才鼓捣出来的逆光诀!”   鱼初月假笑:“圣人勿恼,勿恼,小徒弟我这是站在圣人的肩膀上,这才有了那么一点小小的成果。若无圣人的逆光诀,我能鼓捣个屁呀!”   “这么说也是。”长生子慢吞吞望向天空,“唔,我教得好,你才学得这么快。”   “不错不错!全是圣人的法诀厉害!”鱼初月赔着笑,“圣人,咱们还是赶快去找大师兄吧。”   长生子指了指侧后方:“喏!不就在那里了。”   直到这时,鱼初月才后知后觉地听到了震耳的咆哮声,发现大地在隐隐地颤动。   她顺着长生子手指的方向望去,便见一座城池依山而建,此刻,正有一头巨兽率着无数大小妖兽在攻击城墙。   领头的巨兽生着三个脑袋,形似蜥蜴,却有长度超过十丈的脖颈,将三个头颅支到半空中,口中喷着火,烧得城墙守军连连后退。   “三炎怒蜥。”长生子道,“实力相当于元婴。”   一道娇小的身影正在与三炎怒蜥缠斗,将它逼离城墙。   鱼初月视线一扫,立刻看到了崔败。   他并没有对付这头三炎怒蜥,而是落在了城门外的平原上,在妖兽群中大开杀戒。   白衣清影,所经之处,妖兽残肢如花开一般溅开,道道半月霜光在兽群中爆开,杀神携冰霜而降,分明清正至极,鱼初月却诡异地感觉到了浓浓的嗜血杀意。   见到崔败好端端在这里打架,鱼初月不禁松了一口气。   “圣人,你说,大师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唔,反正不是什么好东西。”长生子不假思索。   鱼初月:“……”   “小鱼儿你看好,”长生子神秘兮兮地说道,“待会儿崔败杀回来时,林怜怜肯定要从城墙上摔下去让他接。学着点儿!”   鱼初月:“……原来和三炎怒蜥战斗的人是林怜怜师姐吗?”   长生子快速地‘嗯’了一声,道:“这个林怜怜,资质不错,就是脑子有点不清楚,总想着男人。”   鱼初月顿时不答应了:“您都说她脑子不清楚了,还让我学她?”   长生子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你连男人都不想,脑子比她更不清楚。”   鱼初月:“……”   “看看看要摔了要摔了!”长生子忽然兴奋,“看好了!此地就只有她和崔败,崔败绝不可能眼睁睁看她出事,一旦搂了她,啧啧,肯定得被赖上,腻歪好一会儿!”   话音未落,果然看见林怜怜全力施为,斩下了三炎怒蜥一个脑袋。   她这是玉石俱焚的打法,那妖兽鲜血四溅之时,她手中的长剑亦是脱了手,力竭下坠。   城墙之上,一片惊呼。   林怜怜这一番动作,算得上是英雄壮举,崔败若当真任她摔下去,非但要承受旁人谴责,自己道心亦要受损。   这是阳谋。   “就这一招,吃遍天下。”长生子笑道,“但凡是个优秀男弟子,都不可能坐视不理。”   鱼初月点了点头:“确实。同伴不顾自身与妖魔拼杀,不救,当真说不过去。”   眼见林怜怜那娇柔脆弱的身躯如断线风筝般,从高空坠下。   长生子道:“你不吃醋?”   鱼初月偏着头,遥望着林怜怜身影。   她道:“她图谋的那些,都不可能。”   说话之时,崔败已经动了。   只见他轻飘飘地掠出几十丈,从妖兽潮中拎出一只通体乌黑,形似乌贼的家伙,稍稍往空中抛了一抛,然后旋起一脚,将它远远踢了出去——   就在林怜怜将要摔到地上之时,那只乌贼‘噗’一下就落到了她的身下,垫住了高空坠落的娇躯。   只听“啪叽”一声巨响,黑汁四溅,林怜怜呆呆愣愣爬起来,从头到脚糊满了乌黑黏稠的汁液,头上和肩膀上还挂着几串腔肠动物的内脏。   崔败的身影掠到了三炎怒蜥旁边,一面挥剑斩断它另外两个完好的头颅,一面随手将林怜怜的佩剑甩到她的身侧,‘铮’一声斜刺在地面上,嘤嗡不绝。   林怜怜:“……”崔败那个眼神,分明是嫌弃。   解决了小小的插曲,崔败剑一横,掠入妖兽之中,继续大开杀戒。   “哟,”长生子吃惊不浅,“小鱼儿,没想到崔败对你竟是如此深情,哪怕背着你,也不愿和别的女子有丝毫瓜葛么。”   “大师兄又不傻。”鱼初月道,“明知道这一趟凶险万分,怎么可能给别人近身的机会?”   说话间,她已继续将逆光诀施到周身。   “圣人,我们贴身保护大师兄去!”   长生子惊恐地望着她:“等等,此地乃是凡界,周遭并无灵气,你是如何将逆光诀保持这么久的?”   鱼初月:“啊?这个,还需要灵气支撑吗?”   长生子:“……”   半晌,他心丧若死地盯着面前的天赋狗:“所以你可以不必耗费灵气保持隐身?”   “对啊。难道圣人不是吗?”   长生子微笑:“……是,怎么不是。我的自创法诀,岂是寻常货色能比的。”   气死了!   长生子掐了个诀,隐去自己气成河豚的脸。   逆光诀明明就非常耗费灵气好不好?这要传出去,让人家知道一个筑基弟子随便就改良了他的秘技,这张圣人老脸到底还要是不要了?   他随手一捉,捉住鱼初月最后一片即将消失在面前的衣袖,带她缩地成寸,抵达战场。   崔败已将城墙下方的妖兽清理得一干二净。   城墙上零散小妖也被守城的士兵清剿完毕。   这一次妖兽袭城,都是化神或元婴期的大妖兽率着无数小妖兽攻击人类城池,看不出明确的目标,仿佛就是闲极无聊随便打打。   崔败一身白衣纤尘不染,踏过满地血泊,走到林怜怜身边,冷淡地说道:“我将前往东南二百里外平阳城,你若不能同行,便在此地休整。”   林怜怜顶着满身乌黑的汁液,露出一双泫然欲泣的眼睛:“大师兄,我能行……”   崔败略退半步,偏偏头,示意她先走。   林怜怜连施了三个清尘诀,才把自己从一滩墨汁和乌鱼内脏里面拯救出来。   她狼狈地御剑掠向东南方。   崔败看着林怜怜消失在天际,长眸一斜,径直走向施了逆光诀的长生子。   鱼初月见他这般走来,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心中略有些紧张——也不知道在紧张什么。   “怎就你一个。”崔败停在长生子面前,淡声问道。   “哈?!”长生子无比惊愕。   崔败眸光微寒:“不是让你看好她?”   长生子憋了一下气,促狭地说道:“放心,她安全着呢。”   鱼初月呆呆地看着崔败,忍不住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他好像真的看不见她。   真是奇了。   他能看穿长生子的逆光诀,却看不穿她的?   她悄悄凑近了些,踮起脚,把脑袋探到他的肩膀旁边,偏着头,近距离欣赏他那张好看到犯规的脸。   刚刚结束战斗的他,身上竹叶清香味稍微浓郁了些,体温透过白袍若有若无地散出来。   崔败神色微微一动。   “你先去平阳城。”他对长生子说道,“替我探查四周。”   “好。”   鱼初月感觉到一阵袖风往自己方才站立的地方横扫了几下。   长生子的声音飘出来:“咦,人呢?”   所以……长生子也看不见她?   崔败举起剑鞘,抵住了那股袖风:“去。”   “哦……”长生子拖出长长的尾调,“好好,我这就走,这就走。”   片刻之后,崔败负起手,径自往前踱了几步。   鱼初月赶紧追上去:“大……”   他忽然转身。   她来不及停下,一鼻子撞上了他的胸膛。   硬硬的身体,散发出男人独特的味道和体温。   鱼初月心中一惊,没来得及说话,整个人便被他随手摁在了怀里。   “逮到你了。”他冷冷一笑,“想杀我,还缺点火候。”   “大师兄是我!”鱼初月赶紧表明身份。   “扮作小师妹啊……”他眯起眼睛,唇角微勾,清冷的面庞上渗出一丝阴恻恻的坏意。   大手胡乱摸了几下,从她侧颈到耳畔,然后抚住了她的脸蛋。   鱼初月觉得他这副动作神态,好像是要拧掉她的脑袋。   她赶紧说道:“大师兄,真是我,我和圣人一起来的!圣人教了我逆光诀。”   他嘲讽地笑了笑,修长的手指寻到了她的下巴,轻轻掐住。   他凑近了些,眯着眼:“说,谁派你来的?”   鱼初月愣愣地看着他,被他这一通王八拳打得整个人有些发懵。   他的神情实在是认真,而且……崔败也不像是会开玩笑的人啊?   “是我啊,”她委屈地说道,“鱼初月。”   他漫不经心地抬起另外一只手,在她的脑袋上胡乱地摸了几下。   然后绕到脑后扣住。   俊美无比的脸庞缓缓接近。   “哦?你证明一下。”呼吸落在了她的脸颊上。   她忽然有些心头发虚:“怎么证明?”   发软的声音令他心情大好。   他仍旧凉凉地笑着:“做点只有你我知道的事情来证明。”   他看不见她,便胡乱地在她面前晃来晃去,挨得近,几次都擦到了彼此的鼻尖。   她闷了一会儿,声音委委屈屈地飘出来:“不要了吧,好痛的。”   他轻笑出声,胸膛一震,整个人重重贴上前,玉般的齿忽然便衔住了她的嘴唇。   “确认一下。”他含糊地说着,扣住她的后脑,胡乱地吞吃面前看不见的娇嫩花朵。   她惊得停止了呼吸,脑海一片纷乱,半晌缓不过气。   远处,城门已缓缓打开,凡界守军正从城中出来,准备清理战场。   脚下,尽是妖兽的残肢和血泊,腥味刺鼻。   环境着实是糟糕。   辗转间歇,她的抗议声断续地飘出来:“大师兄……你……欺负人……”   于是他把她欺负得更狠。   他看不见她,感觉十分新奇有趣。   怀中仿佛搂着一团香香甜甜柔柔软软的空气,这让他更加肆无忌惮,狂风暴雨地吻,如同掩耳盗铃。   她的躲避挑起了更加猛烈的攻势,她逐渐喘不上气,脚下一软,被他拦腰勾在了怀里。   他胸腔微震,发出低低的闷笑,放过了她。   “真的是小骗子师妹啊。”他挑着眉,抓着她的肩,把她推开了少许。   他躬下腰来,额头碰着她的额头,很无辜地说道:“为何不撤了逆光诀,非要逼我这样验明正身?你故意的吧?”   鱼初月:“……”这恶人先告状,真是长见识了!   她的身体隐隐有一点颤抖。   她有些搞不明白,她和他明明没有男女之情,可是他这样对待她,她竟然一点也不反感。   心跳得很厉害,脸颊也在呼呼发热。   也许是因为,这件事是她自己先挑出来的。   鱼初月这般想着,便想要撤了逆光诀,好好与他谈一谈。   谁知连试了好几次都没能成功。   鱼初月:“……我好像撤不掉。”   崔败笑出了声。   “无事。”他把她的小肩膀捉得更紧,“我会护着你。出发。”   他心安理得地抱着她御剑而起。   他贴在她身后,双手环住她,是强势的庇护的姿态。   鱼初月有一点淡淡的不自在,却也说不出哪里不对。   她绷着身体,像把剑一样,直通通地杵在他身前。   “大师兄,我有点乱。”   “有什么好乱。”他道,“我说了,你是我的。”   鱼初月呼吸都停了:“大师兄,你这样我更乱了。”   他轻笑出声,手掌往上一掠,抚住她的脸庞。   鱼初月:“……”等等,他是不是擦到了什么不该乱碰的东西!   他将她的脸扳向他,偏过头来,呼吸沉沉落在她的脸上,“我不是你的羁绊么?怎又不爱惜自己了?小骗子。”   鱼初月委屈极了:“我哪里不爱惜自己?”   他凉凉一笑:“今日能把身体弄丢,明日是不是要丢了魂,后日,命也不要了?”   鱼初月:“……”   她十分怀疑他是在胡乱找借口吃她,因为他的肢体语言非常清晰明确地向她表明了这一点。   “大师兄……”她犹豫了一会儿,决定单刀直入,“你是在,向我求爱么?”   这一回,轮到崔败身体僵直,呼吸凝滞了。   半晌,他憋出两个字:“没有。”   “哦。”鱼初月微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   他离她稍稍远了一些。   一片沉默之中,平阳城,到了。   崔败落入城中。   只见此地已聚齐了其余十二名天极宗弟子,脸色都不是很好看。   崔败不动声色,广袖之中探过一只手,寻到了鱼初月的小手,将它整只攥在掌心。   “怕你丢了。”他冷冷淡淡地低声说道。   她侧眸看他,见他面无表情,眉眼清冷,通身上下散发出生人勿近的气息。   实在是叫人难以想象,这样一个人,会那般狂风骤雨地亲吻她。   此刻还紧紧攥着她的手。   他牵着看不见的她,大步走向人群。   “大师兄!”十二名弟子齐齐施礼。   “情况如何?”崔败问道。   “万妖袭城,竟是妖物的声东击西之计,妖族主力,已潜入仙域,偷袭洛星门!”一名男弟子上前禀道。   “洛星门。”崔败眯了眯眼。   那袁绛雪、稽白旦二人正是洛星门的长老,这二人既然与邪佛戎业祸有勾结,想必整个洛星门都不会干净。   这一次妖域入侵,恐怕并不简单。 第26章 妖王师间敖   众人将四方收集来的情报禀给了崔败。   这一次妖域入侵,领军的是妖王师间敖座下三十六天罡之一,亦是师间敖的坐骑妖兽——蜃龙临丘。   妖兽性子狂野,行事不大讲究纪律,离开妖域之后便兵分十几路,在凡界地盘上随意杀戮凌虐。   有意思的是,这竟然是妖族的策略。   在这十几路妖物的掩护之下,蜃龙临丘率着精锐妖将,先一步低调潜入仙域,在各大仙门纷纷驰援凡界之时,蜃龙已用幻蜃结界罩住了洛星门整座仙山。   洛星门修为普遍不高,掌门与几位最强的长老也只是化神中期的水平。被困于幻蜃结界中,根本无法逃脱,也无法传讯,只能闭目等死。   蜃龙临丘的行动本该是万无一失,但谁也没有料到,其中居然出了个变数。   无量天的大乘佛子景春明,早在数日前便乔装改扮,潜到洛星门中,追查洛星门与邪佛戎业祸勾结之事。   便被困了个正着。   景春明以怒金刚法印抗衡幻蜃结界,虽未能破,但却将遮天蔽日的巨大‘卐’字符轰在了结界之上。   金灿灿的生气大法印,着实是醒目非凡,立刻便成功引起了各方注意。   蜃龙临丘发现事情败露,立刻召唤入侵仙、凡二界的所有妖物强袭洛星门,拦截仙门各路支援。若不是有景春明在结界内苦苦支撑的话,整座仙山早已沦为蜃魔炼狱。   情况便是这样,此刻已有数路援兵赶往洛星门仙山,最快的已和外围的妖兵妖将交上手了。   “大师兄!”秋然挺身而出,“我愿与大师兄携手,强闯那蜃龙临丘的大本营,毁他结界,拯救被困同道。”   一身正气,大义凛然。   崔败丝毫也没有被她的热血激荡感染,他淡漠地瞥过一眼:“脑子落在宗门,不如回去捡。”   周遭几个正要振臂请缨的天极宗弟子立刻就萎了,悻悻缩回手,挠挠头。   真是……好一阵子没听到大师兄骂人了呢。   “传讯万剑门。”崔败冷声吩咐,“蜃龙吐蜃,动弹不得。修无极笨剑劈木桩,再适合不过。”   见风使舵的弟子们立刻把挠头转成竖拇指。   “大师兄英明!”   “不错,蜃龙临丘乃是大乘修为,我们这些元婴上去不是白白送死嘛?秋师姐实在是太鲁莽了!”   “男人婆,能不鲁莽么?”林怜怜阴阳怪气地嘲讽道。   秋然怒目而视,两个人的眼神立刻擦出了一串火星。   崔败偏偏头,带队出发。   “自己抱紧我。”他低低地对隐身的鱼初月说道。   当着众人的面,他不方便揽着她御剑。   鱼初月瞄了瞄他那张一本正经的俊脸,略一迟疑之后,踏上剑身,探出双臂,抓住他腰侧的衣裳。   他不动声色垂眸扫了一眼,右手并起剑诀全速前行,左手闲闲散散地搭住了她的手腕。   “大师兄,”她用气声悄悄地说道,“圣人会跟着我们吗?洛星门那边肯定局势混乱,对方要对你出手,便是最好的时机。”   崔败薄唇不动,低若耳语,语气依旧平淡不惊:“无事。”   剑若流光,划破天际。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发现每当他调整方向时,那只摁在她手腕上的手,总会有意无意地用指尖挑一挑她的腕脉。   这是渴血了吧?   “大师兄,”她问,“需要血吗?”   “不急。”   她每日都在服用他赠她的枣红色丹丸。这几日好像补得有些过火了,闻着他身上清新凉爽的味道,她总觉得血脉贲张,有种投喂的冲动。   “哦。”虽然知道他看不见,她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他忽然漫不经心地侧了侧身,佯装无意地前倾,整个人几乎贴住了她,薄唇凑到她的耳畔,低沉道:“解决了这件事情,寻个无人之处再……”   她屏住了呼吸,提心吊胆地等他说完。   不料竟没后续。   洛星门,到了。   道道流光划向洛星门仙山,这处灵雾缭绕的仙门重地,如今已密密地围满了妖物,放眼望去,遮天蔽日。   整座山被青绿色结界笼罩,一枚巨大的怒金刚法印印在结界正中,撑起了一整片天。   景春明堪堪步入大乘,而蜃龙临丘早已修至大乘中后期,双方实力差距极大。   此刻,那法印已是后力不继,时刻有崩溃的危险。   鱼初月远远望上一眼,便知道景和尚必定咬牙切齿,在勉力支撑这个奇重的法印,就像那天在金霞坑中一样。   到了近处,发现情况比想象之中更加糟糕百倍——妖物铺满了洛星门山下百里地域,地面走兽密布,半空盘旋着鹰、鹫、鹏等禽类妖物,以及修至化神之上,可以化形飞翔的大妖。在这层层叠叠的妖物之中,想要找出喷吐蜃雾结界的蜃龙临丘,谈何容易!   空有一腔热血,到了此处,也只能变成无头苍蝇。   便见四周赶来驰援的仙门中人一个接一个降入妖军之中,与那铺天盖地的妖兽厮杀起来。   降得深了,极可能有去无回,是以普通仙门中人都只敢在外缘击杀妖物,偶尔有高阶修者到来,一骑当先冲杀进去时,后方的修士才敢深入妖兽群中,拼杀一阵。   仙山之上,景春明的怒金刚法印已开始摇摇晃晃,撑不了太久了。   “大师兄,”鱼初月道,“你看,结界附近,连妖物都不敢靠近,你能不能把我送到那里,由我来寻找蜃龙临丘的位置,找到之后,我偷偷用梵罗珠给它染色,让它变成个大靶子。”   崔败垂眸,淡声道:“景和尚快撑不住了。你担心他。”   “嗯,”她爽快地承认,“全村人都没了,如今只剩下我和他,若他也出事,我……”   他淡定地捂住了她的嘴巴。   他偏了偏头,令天极宗十二名弟子原地降下,配合下方几大仙门,稳扎稳打自外缘开始击杀妖兽。   他则掐了诀,化成一道流光,独自掠向被围困的仙山。   众人摇头叹息:“也不知大师兄是想不开,还是艺高人胆大……唉……”   百年老铁树,好不容易开朵花,谁知那朵不长眼的小师妹花竟为一个印清风寻死,真是想想都替大师兄操淡到不得了。   崔败穿云破月,顷刻便深入敌后。   身后追了乌泱泱一群飞妖,场面蔚为壮观。   “大师兄,千万提防暗中之人。”鱼初月小心提醒。   “无事。”崔败道,“还怕他不出手。”   他微眯着眼,薄唇开启时,隐约露出泛着丝丝寒光的牙。   前方有飞妖挡道。崔败足尖点剑,带着鱼初月高高掠起,反手抓住倒飞上来的寒剑,荡出半月清光,斩出漫天血雨。   鱼初月早已祭出了梵罗珠,握在掌中,随时准备出手。   便见崔败白衣飘飘,分明是只能御剑飞行的元婴修士,但在人与剑行云流水的配合之下,竟像是瞬移一般,在妖兽潮中来去自如,所经之处,妖物寸寸破碎,连哀嚎声都发不出来。   连绵的声浪之中,唯有崔败的行进路线呈现诡异寂静。   半个时辰之后,他成功突围,抵达幻蜃结界边缘。   长剑之上,滑过一抹流光,妖兽之血淅淅沥沥汇聚到剑尖,垂落至地面,发出粘腻又沉重的敲击声,溅开簇簇血花。   崔败踏前一步,寒剑已是干干净净。   身后,铺天盖地的妖物已直直扑来。他淡淡瞥过一眼,抓住鱼初月的手腕再度掠起,围着被幻蜃结界困住的仙山掠过一整圈。   大群妖物奋起直追,飞掠间歇,崔败闲闲地道:“看出来了么?”   鱼初月重重点头:“嗯!”   崔败眉梢微动,唇角挑了起来:“哦?”   他本是要教她,没想到她竟自己就看出了关窍。   鱼初月此刻也顾不得避忌,她贴在他身前,单手绕到他身后,揪着他后腰的衣裳,伸长了脖颈,从他肩膀上探出头去,仔细观察身后的妖物。   她道:“西南角,距离结界约一里处,应当便是蜃龙临丘的位置。我注意到,妖物途经那一处,都会下意识地避开,就像海中的鱼儿避开礁石一般。”   他轻笑一声,剑诀一变,向后倒飞,顷刻便落到了那一处妖物稀疏之地。   乌泱泱的妖兽自四面八方袭来,崔败一手攥着鱼初月的手腕,单手挥剑,清光闪逝之间,斩出一条血路。   眼前妖血横飞,视物不清。   鱼初月留意到,崔败飞剑斩杀妖物的间歇,不忘捏一个清尘诀,保持每一根头发丝都干净清爽。   鱼初月:“……”这位大师兄,和她想象之中,又有了些许差别。   终于,眼前蓦然一清。   杀入重围了。   鱼初月一眼便看到了蜃龙临丘。   此刻,它现出了真身,前半身像是寻常的龙蛇模样,青铜色的鳞片,头顶有角,一双赤目,爪牙尖利。而后半身,则拖着一枚巨蚌,整个龙体自蚌中凫出,乍一看,形状颇像个大蜗牛。   蜃龙临丘伏在地面,正专心致志地主持那幻蜃结界。   在它周围,四个容颜绝艳的女子缓缓站了起来,美目荡向崔败,嘻笑着,拦在了他与蜃龙临丘之间。   “哟,元婴小修士,胆子挺肥呢,胆肥的人,肉质最有嚼头。”   “单枪匹马便杀到临丘大人面前了,真是赶着投胎呢,俊俏小郎君!”   “姐妹们,别跟他客气了,扰到大人,你我可不好交待。”   崔败不动声色,轻轻将鱼初月往身边一送。   鱼初月心领神会,悄悄绕开这四个妖女,轻手轻脚跑到了蜃龙的大蚌壳旁边。   崔败与那四个女妖已经交上了手。   妖兽需要修至化神才可以幻出人形,四个化神对一个元婴,女妖们都没有把他放在眼里,见他生得漂亮,多少起了些戏耍的心思,并未使出全力。   鱼初月取出梵罗珠,静静等待时机。   只见崔败如游龙一般,在四个化神女妖之间杀进杀出。   鱼初月心中隐隐觉得不太对劲——虽然蜃龙临丘隐在万妖群中,极难被发现,但难保遇上崔败这样的聪明人,用一点手段便找到了大致的位置。   若是仙域出动几个大乘修士的话,毫无防备的蜃龙岂不是要糟?   这种时候蜃龙还不撤,是因为洛星门中的东西太诱人,还是附近藏着妖族高手?   念头一闪即逝,鱼初月看到梵罗珠已就绪,便回头留意着崔败的战局。   只见他忽然卖了个破绽,反手将剑背在身后,堪堪抵挡住女妖一记袖击,往前滑出好几步,才消解了那道劲力。   鱼初月瞳仁一缩,当机立断扬起梵罗珠,将大红毒雾喷向蜃龙的巨蚌,与此同时,一瞬犹豫也没有,返身扑向还未站稳的崔败。   整个人像是从网中蹦起的鱼,一个猛子扎到他的胸前。   崔败顺势将她往怀中一揽,借着方才未卸尽之力,把剑掷向前方,轻飘飘一掠而上,踏住飞剑,自那毒雾氤氲的巨蚌顶上飞掠而过!   四位女妖被杀了个措手不及,一时怔在了原地,面面相觑。   梵罗珠之毒虽然无法对蜃龙临丘造成致命伤害,但那无孔不入的毒雾清理起来却是极为艰难,万妖群中,这一枚巨大的赤红蚌壳便成了亮眼灯塔,极为醒目。   只待修无极赶到,便可以把蜃龙当作木桩来打。像修无极那样凌厉霸道,一往无前的剑意,最适合的便是正面硬撼。   “我们现在……”鱼初月话音未落,忽然心头诡异地泛起了不祥的预感。   她急急脱口道:“当心!”   话音未落,正前方忽然袭来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力量。   果然,蜃龙临丘身边,还藏着高手。   崔败将鱼初月摁在怀中,单手掐诀,毫不犹豫地祭出了那柄剑影!   只见古朴剑影携万钧之势,直斩身前。   “轰——”   剑影轰然散开,虚空之中,亦是被斩出了一道人影。   金色长袍,头生双角,赤目金瞳,肤色泛着淡浅金光,面容妖异俊美,唇角勾起冰冷笑容。   妖王师间敖。   这一位,也曾和瑶月无尽暧昧。   只不过妖兽终究与人不同,他真身是螭龙,无时不刻都想把瑶月弄上他的龙榻翻云覆雨,没什么兴致和她谈情。对这位一年四季都处于发情期的妖王,瑶月退避居多——就怕他发起情来六亲不认,什么迂回手段在他身上都使不出来。   再见故人,鱼初月只能庆幸自己隐了身,要不然不知得听到什么污言秽语。   “小东西,有点本事。不过今日本王受人所托,非留你不可。”师间敖凌空一踏,逼到百丈之内。   对于这样的高手来说,百丈,便是脸贴着脸了。   崔败面色依旧平静,剑诀一变,飞剑倒掠,呼吸之间,师间敖金色的身影便成了视野中一个模糊的小金点。   鱼初月倒抽一口凉气:“好大手笔!”   她原以为,幕后之人会派出展云彩那一辈高手前来狙杀崔败,没想到,对方竟勾结了妖域之王!   幸好长生子就在附近护持,否则,今日恐怕后果不堪设想。   “长生子动不得。”崔败的声音依旧不疾不徐。   “为何?”   “他在与人对峙。”崔败唇角勾起轻嘲,“这是下定决心要留下我了。”   鱼初月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天边的云层之中隐隐泛着七色流光,灵气涌动,人为制造出大片大片的祥云。   鱼初月瞳仁紧缩:“所以,对方圣人,也到了这里。”   “嗯。”   高手相争,争的就是毫厘。   一片落叶甚至可以影响成败,长生子若与一个圣人气机相对,那么彼此都绝对不敢妄动。   也就是说,崔败此刻,要独自对面妖王师间敖!   “对不起,是我害了大师兄。”鱼初月道,“我若早知道你不是坏人,便不会故意陷害你。”   “不关你的事。”崔败懒声道,“我说过,猜到我的秘密,便有人按捺不住要对我动手。”   鱼初月:“……所以当真是你连累了我?”   “对啊,不是告诉你了么。”崔败语声轻快。   鱼初月:“……”莫名悲愤,又有些好笑。   几句话的功夫里,崔败连招了三次剑影,击退步步逼近的师间敖。   崔败神色平静,动作丝毫不乱,像是游刃有余。   其实他的脸色已经变得惨白透明,手背上青筋毕现。   他面无表情,抓过鱼初月的手腕来,放到唇边,张了张口却没往下咬。   他望向她眼睛的方向。   她赶紧点点头,像鸡啄米一般快。点完了头,想起他看不见,连忙开口道:“吸!”   崔败眸光闪了下,终于咬了下去。   牙尖不似从前那般冷厉,唇齿之间,仿佛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缱绻。   虽然还是有那么一点痛,但她的心尖上更多的感觉却是酥酥麻麻,难以言表。   片刻之后,他在指尖凝起灵气,划过伤处,封住细小的伤口。   唇上染到小小一抹血痕,他探出舌尖,将它裹入口中。   鱼初月莫名心尖一颤,总感觉那一下好似舐到了她的身上一般。   这么说也不算错,毕竟是她的血嘛。   崔败平平静静地再一次召出剑影,直斩师间敖。   这一回,师间敖不再磨蹭,身形穿过虚空,扬起双腕抵着剑影,径直瞬移到崔败面前,重重击出一掌。   崔败早已严阵以待。   他的预判能力在与梵罗珠一战之时,鱼初月便已深刻领会过。   此刻,崔败身形倒掠,攥剑于掌中,凝聚寒冰剑意。霜光晃动,周身碎冰凝成了漩涡,聚于剑尖,落剑之时,师间敖不偏不倚,直直撞在了剑上。   双方实力差距可谓天堑,对拼一记,崔败立刻如断线风筝一般,直直向后跌去——恰好避过了师间敖反手一爪。   他极为巧妙地将师间敖的冲击力道都渡到了冰漩涡之中,漩涡一转,化成了推力,助他倒飞出近千丈。   看似狼狈,其实如落花随风飘飞,毫发未伤。   师间敖以为一击得手,并没有急于施放杀招,而是闲闲地追在身后。   崔败揽紧了鱼初月:“退到幻蜃结界中去。跟紧我,不要怕。”   “好!”   幻蜃结界有如海市蜃楼,不同的是,幻蜃之中,心中恐惧会化成实体来攻击受害者,蜃龙乃是大乘修为,结界中的恐惧实体亦有接近大乘的实力,若是没有怒金刚法印在支撑的话,整座仙山此刻已沦为人间炼狱,一个也逃不掉。   话音未落,鱼初月只觉周身一寒。   眼前浮起绿莹莹的光芒,好像掉进了一潭碧绿的污水之中。   隔着碧波,看见师间敖那张阴鸷的俊脸上浮起了暴怒。   幻蜃结界,强如妖王师间敖,也不敢踏足。   它不分敌我,只要沾到,便会开始幻化恐惧。   师间敖也是有恐惧的。   “大师兄,我怕那种脸上遮着头发的女鬼。特别怕。”鱼初月老实地交待了自己的情况。   崔败轻笑出声:“嗯。”   话音未落,眼前一片空茫之中,忽然便出现了一名白衣女子,长发覆面,幽幽飘向鱼初月二人。   “抱紧我。”   鱼初月不假思索,一头扎进崔败怀里,双手死死搂住他的腰。   “大师兄我死也不看!”她道,“若是不敌,我甘愿你杀了我,也不要落在她的手上!”   崔败动了。   鱼初月恨不得像个鸵鸟一样,把自己扎进崔败的胸口。   她知道越怕越见鬼,便很努力地嗅着他的气味,回忆着他对她做的那些事情,占住自己的脑子,禁止自己胡思乱想,以免制造出更多的女鬼来。   刚开始时还有些勉强,渐渐地,他的温度和气息便让她有些迷糊,脸颊越来越烫,呼吸也不自觉地变得急促起来。   她忽然发现,他的腰身十分劲瘦,动作起来带着沉沉的力量感。   她不自觉地越想越歪。   一只大手忽然摁在她的发顶上。   “看。”崔败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鱼初月心中那些绮思刚刚开始发散游走,忽然被他这么一碰,不禁吓了个激灵,低低地惊呼出声。   他的声音带上了浓浓笑意:“吓成这样?出息!”   他摁着她的脑袋,把她转了个个儿。   鱼初月胆战心惊,用手捂着眼睛,透过指缝,小心翼翼地望出去。   只见那‘白衣女鬼’被崔败掐住了脖颈,一头覆面的乱发被掀到脑后,露出过高的发际线。   模样的确是十分可怖,但少了头发的遮挡,看起来也不过如此。   她凶残地呲着一口烂牙。   “还怕么?”崔败闲闲地问。   鱼初月:“……不怕了。”   “嗯。”   他捏碎了手中的恐惧实体。   “不是接近大乘的实力么?”鱼初月纳闷地问道。   “恐惧越深,实力越强。”崔败道,“你想着我的时候,它便极致虚弱了。”   鱼初月:“??!!”他怎么知道她刚才在想他!   她果断岔开了话题:“那,你就没有任何恐惧的事物吗?”   “我?”崔败的眼神有一瞬间的茫然,“没有。”   话音未落,忽见面前虚空之中,诡异地浮起了一片模糊赤色。   鱼初月:“……”   我可信了你没有! 第27章 崔败的恐惧   鱼初月惊恐地指了指前方。   指完发现自己还隐着身,便用手去拽崔败的衣裳:“你不是说你不带怕的吗!那是什么!”   那一片模糊赤色渐渐逼近。   鱼初月紧张地悬起了心,掌心瞬间攥出了一把冷汗。   崔败这样的人,恐惧的东西得有多可怕!   想一想她便要被传染了,她觉得她也开始害怕这个还没彻底现身的玩意儿了!   崔败微退半步,极慢极慢地皱起了眉头。   “不可能。”他说。   左侧忽然又漫起了一整片赤潮。   鱼初月:“……大师兄,你别不信邪啊,越怕越见鬼,这样它会更多的!”   “不可能。”崔败又重复了一遍。   鱼初月:“……”鱼命休矣。   右侧,又一片赤潮席卷而来。   只剩身后一条退路了。   “大师兄你别怕啊!”鱼初月挺起小胸脯,挡到了他的身前,“你看,不就是个血海么,这有什么好怕的,我就一点都不怕!”   三片海迅速逼近。   鱼初月紧张得心脏乱跳。她回眸去看崔败,奇怪的是,她在他的脸上,真的找不到任何一丝恐惧。   那双让人完全看不透的深邃黑眸中,唯有错愕和茫然。   他都不怕,那这玩意是怎么来的!   看他的神情,像是知道这东西的来由,却难以置信。   “大师兄,想想办法啊!”   这毕竟是他弄出来的东西,她小小一个筑基期,手中唯有一朵梵罗珠,实在是拿这赤潮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有些怔忡。   片刻之后,薄唇微分,低若自语:“第一次有人为我而死,属实难忘。”   鱼初月呆住。   就在他话音落下时,三片赤海,已卷到了面前。   鱼初月倒抽一口凉气,骇得全身发麻。   全是血。铺天盖地的血。血中,有些完全看不出形状的丝絮状物体。   难以想象要怎样死,才能死得这么细碎。   这血海之中,还有许多透明的,说不出什么材质的光体。   它们很漂亮,但也是零碎得不成样子。   直觉告诉鱼初月,死成这样的,是一个很美丽很美丽的女子。   她的心底,忽然轻轻地揪了揪。   “小师妹。”崔败的声音木木的,“方才你用我来抵抗恐惧,现在,该我用你了。”   “啊,好。”她轻轻点了点头,心中涌起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他准确无比地把她揽进了怀里,垂头就吻了下来。   他看不见她,凭着感觉落下一吻,吻在了她的下巴上。   她心中忽然有些抗拒,在他的薄唇寻过来时,下意识地往侧边微微避开了少许。   他吻到了她的唇角,一怔。   大手环住了她的后脑,定住她,他很快便寻到了那两片已经有些熟悉的花瓣。   赤潮涌上来,顷刻便把他们二人打下万丈深渊。   鼻端充斥着浓重的血腥味,鱼初月心中无比惊骇。   崔败将她死死箍在怀里,吻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凶狠百倍。   鱼初月不敢喘气,很快就憋得脑袋发晕。   她委屈地张开了嘴巴,任他为所欲为。   她心中忍不住去想这个为他而死的女子,她会是什么模样?她的死,给他带来了这般深刻的恐惧,他却不自知……   他一定是深爱着她的。永远都忘不了。   只不过,他自己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这般想着,她心中泛起了淡淡的酸涩。   幸好她还没有喜欢上他。   她的脑袋越来越晕,凝聚了所有的意志,让自己继续憋着气,在血海中伴他浮沉。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人轻轻拍她的脸蛋。   鱼初月迷迷糊糊睁开眼睛,便见血海已经消失无踪,她和崔败稳稳地站在一处黄墙灰瓦的建筑群中。   进来了!   他的大手滑过她的胳膊,攥住了她的手腕。   “走。去助景春明。”   他带她向前走。   幻蜃结界压得很低,御剑飞行十分危险,只能穿过重重道场,登向山顶。   她回了回神:“嗯!”   不知为什么,她的心好像比平日重了一些,沉沉地坠在胸腔里,无时不刻都在提醒她,它是有份量的。   她抬了抬眼睛,视线扫过崔败挺拔的后背,在宽阔的肩膀上停留一瞬,急急掠开。   她忽然发现自己其实也很犯贱。   不久之前,她还害怕他向她示爱,她还觉得自己根本就没想和他有什么感情牵扯。   但当她发现他的心里其实已经有人的时候,竟又感到些许失落。   她也知道自己的失落很没道理。若是没有那个女子的牺牲,也许便没有今日的崔败。   鱼初月憋了一会儿,只觉心情更是低落,她忍不住开口问道:“大师兄,你一定很爱她吧?”   崔败一顿:“谁?”   “方才那个,为你死去的……”   “没有!”他难得地气声紊乱,不等她说完便匆匆打断。   他侧过头,往她所在的方向瞥了一眼,不知是不是错觉,鱼初月竟在他的眼睛里发现了淡淡的气急败坏。   好像有一点心虚,有一点无奈。   他别开了头,幽幽憋出一句:“我说了,不要多问,待我想好自会告诉你。”   他深吸了一口气,心中又乱又恼——这个鱼,当真是太不矜持,一次又一次追着他问,究竟是不是爱她。   要命。   她的心脏再次往下轻轻沉了沉。   这诡异的沉重感,让她到了嘴边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她本想说,不必有压力,她对他并没有男女之情。   犹豫片刻,却只轻轻地叹了口气,强行摁下了心头纷乱。   二人穿过重重建筑,很快便抵达了洛星门的中央广场。   眼前一幕,与鱼初月想象之中大相径庭。   她原本以为,景春明以一己之力扛住了幻蜃结界,洛星门门人应当给他端茶递水,围在身边嘘寒问暖。   谁知道广场之上竟是剑拔弩张,景春明单手托着怒金刚法印,另一只手控制着一只金钵,在身旁飞旋,抵挡洛星门门人的围攻。   真是苦了他了,扛着一座山被群殴。   “快帮忙!”景春明眼神颇佳,远远看见崔败,立刻扯着嗓子鬼吼鬼叫道,“邪佛戎业祸转生出了岔子,变成个没实力的小娃,被他们藏着!把他找出来,趁他没恢复速速弄死!这可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原来如此。   难怪洛星门人要对景春明动手。落入幻蜃结界,还能指望着仙门中人及时赶到救命。但若是让景春明把这件事捅出去的话,洛星门勾结魔域之事将全盘败露,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两害相权取其轻,在洛星门眼中,景春明这个偷偷潜进来发现了他们秘密的入侵者显然要比妖物更加可恶百倍。   崔败淡定问道:“妖域是冲此而来?”   “对!”景春明道,“妖族若是吞了这转生童子,便能全盘接收邪佛一身修为!快去找他,不用管我!”   洛星门人齐齐转头,望向崔败这个不速之客。   “天极宗新任首席弟子,崔败。”掌门面色阴沉,“去,杀了他!我一个人对付和尚!”   崔败轻轻将鱼初月推向身后。   她心领神会,低低道一句:“大师兄千万保重。”   然后便转身跑向后殿。   也不知那邪佛的转生童子会躲藏在何处?   半空中,金灿灿的怒金刚法印与幻蜃结界依旧僵持不下,金色与青绿色光芒交织,令整个视野变成了诡异浑浊的青金色,鱼初月穿过几处道场,只觉那黄墙之上乱光闪烁,晃得头晕眼花。   就在她即将迷路之时,圆拱门后,忽然出现了一处灵气浓郁的庭院。   院中栽种着一株巨大的榕树,树后是一间仙灵玉筑成的仙庐,周遭摆放着聚灵阵,一望便知是整个门派中最佳的修炼场所。   只见一个五六岁的小道童身穿华贵无比的金红色道袍,手中握着一只邪气四溢的骨铃,站在仙庐门前的台阶之上,手中揪着一个灰袍小道童的衣领,用那骨铃把灰袍小道童砸得头破血流。   在他身后,一个扎着两只小辫的女道童放声大哭,不停地拽他那只握着骨铃的手,大叫救命。   “不要杀茂学哥哥——你这个坏人——”   鱼初月心神一凛,只见这行凶的金红道童相貌生得极好,却是满面邪气,眼睛阴沉沉像蛇,一望便知手上沾过无数人命。   邪佛戎业祸!   鱼初月飞奔上前,祭出梵罗珠。   庭院宽敞,从圆拱门到仙庐台阶约有二十丈,鱼初月刚冲出七八丈,便见那转生童子邪笑着,摇响了手中骨铃。   鱼初月胸腔一闷,脑海似被扎进万枚铁钉。   近处那两个小道童更是首当其冲,女道童吐出一口鲜血,身体软下去,却仍攥着转生童子的衣袖不放。   “贱人!给脸不要脸!”转生童子一口啐在女道童脸上,“不愿跟老子,那就去死!”   说罢,重重甩开女道童的手,扬起那沉甸甸的骨铃,击碎了女道童的天灵盖。   女道童瞬间僵住,难以置信地转了转眼珠,挣扎着,将最后的目光投向灰衣小道童,口中无意识地喃喃:“茂学哥哥……快跑……不要管我……”   灰衣道童目眦欲裂:“琳儿妹妹!”   他发了狂,一口咬中那转生童子的手腕。   “啊啊啊——”转生童子痛叫着,抬腿去踹灰衣道童,邪恶骨铃落到一旁,咚咚咚地滚下台阶。   转生童子踹开了灰衣道童,跌跌撞撞扑下台阶,想去捡那邪铃。   鱼初月赶到了。   方才顶着那邪铃音波强行往前冲,让她本就有些发晕的脑仁更是一阵阵地抽着疼,眼前景物时近时远,手脚都有些发软。   此刻,眼见转生童子的手指碰到了那邪铃,即将捡起这邪物来行凶,鱼初月不假思索,甩出手中的梵罗珠!   只见那大红花苞飘向转生童子,就在他捡到骨铃,摇出邪音之时,大红毒雾兜头罩下,转生童子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抱着脸,滚到了一旁,两三个呼吸的功夫便化成了一滩血红粉末。   台阶上,灰衣道童目光呆滞,一步一步走向躺在地上的女道童,颤抖着手,轻轻推她的肩:“琳儿妹妹……”   女道童睁着双眼,但眼睛里再也没有了光彩。   鱼初月把骨铃和梵罗珠收进芥子戒,上前拍了拍灰衣道童的肩膀。   灰衣道童茫然地转头看着天空。   他的前额破开了好几道口子,血流满面,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显得异常清澈。   “是仙人吗?”他喊道,“仙人救救琳儿妹妹!”   他往后爬了一步,嘭嘭嘭地磕起了响头。   地面瞬间出现无数血痕。   鱼初月抓住他的小肩膀,将他拎了起来。   “她回不来了,想哭就哭吧。你哭着,我带你离开这里。”   灰衣道童愣了一瞬,然后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跟着看不见的鱼初月往外走。他身体瘦,脸蛋却有两圈圆圆的婴儿肉,想必洗干净也是个可可爱爱的小团子。   “你叫茂学?父母何人?家住何处?”   今日过后,世间再无洛星门,既然救下了这个可怜包,鱼初月也不忍心看他无辜枉死。   灰衣道童抽咽着回道:“我无父无母,是掌门捡回来的。仙人,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琳儿妹妹了?”   鱼初月叹息一声。   她不懂得如何安慰别人。尤其是生死之事,其实什么样的安抚都没有太大作用,只能自己走出来。   她垂下手臂,揽住了茂学小小的肩膀。   “走吧,一切总会好起来的。”   她望向前方。像是对茂学说,又像是对自己说。   到了广场上,发现战斗已经结束了。   崔败实力恐怖,就连天极宗的两位化神剑修率精锐弟子组的八卦剑阵都能被他轻易破除,更遑论洛星门这些各怀心思的乌合之众?   他剑道双修,将广场四周的叶片全部扒了个干净,片片绿叶的叶尖都凝出了锋锐至极的冰刃,叶片飞旋,伏尸遍地。   广场之上,落叶铺成了漩涡状,隐约可以看出不久之前的杀戮盛宴。   景春明已被那法印压得跌坐在地上,额角满是青筋,一脸哭相。   “大师兄,景和尚!”鱼初月带着茂学,踏着干净的地方来到了广场正中。   景春明和崔败的视线都落在了茂学身上。   “我撞见戎业祸行凶,随手干掉了那邪佛,顺便把人给救了。”鱼初月道。   景春明见鬼一样瞪着她出声的地方:“吓我一跳,还以为你转生变性了!”   鱼初月:“……”   小哭包抬起一双桃子眼,怯生生地望向景春明和崔败。   “快点,鱼初月,给我灵气,我要撑不住了!”景春明老实不客气地招呼她。   “好。”   鱼初月正要上前,忽闻头顶上方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轰鸣,只见整个幻蜃结界重重一颤,猛地向下压了好几丈,险些把怒金刚法印砸到了景春明的光头上。   景春明狠狠骂了个脏字:“哪个白痴在砍结界!”   鱼初月:“……还能有哪个白痴,修无极咯。”   她坐到景春明身后,摁住了他的后心。   闭目凝神,却迟迟难以入定。   她发现,不知不觉中,她心头的杂念越来越重,像是明镜滚入凡尘,沾染一身欲念尘埃。   她忍不住去想,当初那个女子为崔败而死的时候,他的眼神是不是像茂学方才那样,绝望得撕心裂肺?   头顶传来‘轰隆’一声剧响。   撑住幻蜃结界的怒金刚法印再度向下猛坠。   鱼初月重重一咬舌尖,抛却诸多杂念,终于进入定中。   灵气通过她的身体,汇入景春明掌中法印。   “嘿——”   景春明怪笑连连,手中的怒金刚法印开始旋转,旋转之势越来越疾,与结界交接之处渐渐有蜃雾被切割成飞絮,如绿色落雪一般飘洒向广场四处。   外头,头脑不大清醒的修无极仍在力斩结界——鱼初月替他染好了大红蚌,为的就是让他去打那本体木桩,没想到这二愣子竟然放着妖物不杀,跑到仙山上面砍结界了。   要不是她和崔败及时进入结界中帮助景春明的话,修无极这一通王八拳,保准能成功送佛归西。   这个梁子是结深了。   “修无极你个王八蛋!”   景春明将掌中法印催动到了极致,大肆吸纳灵气,通过鱼初月,几乎将整座仙山的灵气都抽调一空。   鱼初月身上的逆光诀终于被动解除了。   有这么一阵子没看见她,崔败不禁微微失神,目光落在她白皙美丽的面庞上,下意识便想护着她,不想看她露出半点脆弱的神色。   “嘿——去!”   景春明猛地起身,将掌中飞旋的法印掷向空中。   结界之外,惊天动地的一剑,再次重重斩下。   “要炸,快撤!”景春明惊呼一声,返身看向鱼初月。   崔败也正好向她伸出了手。   鱼初月微微一怔之后,下意识地避开崔败,抓住景春明:“大师兄,你带茂学走!”   崔败眸色一沉,薄唇紧抿,抓起茂学,与景春明一前一后掠下仙山。   幻蜃结界虽已破除,事情却还远远未完。   此刻仙山之外群妖环伺,结界一破,妖物必定要扑杀上山,屠尽洛星门,寻找戎业祸转生之身。   待在山上,那是等死。   景春明是大乘修为,他一马当先,冲杀在前,金钵在身侧飞旋,‘卐’字符金灿灿地闪烁,将聚过来的妖物一只一只打成血花肉泥。   崔败冷着脸,手中拎着小道童茂学,大步走在景春明身后,时不时懒懒地挽个剑花,将靠上前的妖物劈成几断。   “往哪个方向突围?”景春明问道。   从小,村里的孩子便个个听鱼初月的话,景春明虽然融不进野孩子中,但下意识里,他还是把鱼初月当成了头头。   鱼初月偏头往山上看去。   只见破碎的幻蜃结界和怒金刚法印搅和在一起,炸出漫天灵气乱流,整个山顶都被削平了数十丈,那秃秃的仙山顶上,剑尊修无极已和妖王师间敖战成了一团。   百里范围之内,妖兽们都发狂一般扑上仙山,抢着寻找邪佛转生之身,以立下不世之功。   “西南。”鱼初月冷静地说道。   长生子与那个幕后黑手圣人在东北方向对峙,此刻敌我实力悬殊,不宜上前送死。   她的余光不经意地掠过崔败的脸。   心头忽然重重一跳。   她发现,他眉间凝着寒霜,整个人就像是寒冰雕出来的塑像,气势又冷又沉。   他怎么了?   心中念头转过一瞬,鱼初月急急制止自己继续探究——他心绪如何,与她无关。   她转开了头,配合景春明的动作,急急向前飞掠。   景春明愈战愈勇。   在山峰之上,他勉力支撑着那沉重无比的怒金刚法印,还要被洛星门满门围殴,着实是憋屈又受气,此刻火力全开,在这铺天盖地的元婴、金丹妖物之间冲杀,可谓所向披靡,悍勇无双。   顷刻间杀出一条血路,当真是畅快非凡!   尤其是,还带着曾经给自己带来无限阴影的鱼初月。   简直是双重的愉悦!   怎一个爽字了得!   景春明越战越勇,跟在他身后的崔败完全没有了出手的余地。   那粒光头熠熠生辉,闪烁在妖血之中,伴着一个又一个金光绚烂的‘卐’字符,庄严骚包得无药可治。   不过半个多时辰的功夫,景春明便觉身前一清,竟是突出了重围。   意犹未尽。   他咂了咂嘴,依依不舍地望向那座被妖物包围的仙山。   “要不然,再杀一圈?”景春明意气风发,“我一个,能顶一百个化神!”   得意过头的景春明冲着崔败和鱼初月各飞了两个媚眼。   崔败将手中的稚童抛给他。   景春明呆呆愣愣地把小道童茂学抱在臂弯里。   “去杀。”崔败眉眼凝霜,攥住鱼初月的手腕,把她拽了个踉跄。   “哎……”景春明疑惑偏头,“你们去哪?”   “与你无关。”崔败把鱼初月拉到身边,御起飞剑,顷刻化成流光消失在天际。   鱼初月茫然地望向崔败。   他并不看她,唇角绷着,冷冷淡淡地说道:“去抓瑶月。”   鱼初月小心翼翼地问:“这里,不用帮忙了吗?”   他垂眸看了她一下,冷笑:“一个景春明不就够了。”   鱼初月:“?!”   他这是在发哪门子火? 第28章 极品美男子   “一个景春明不就够了。”   崔败那张冷冰冰的脸看不出任何破绽。   鱼初月空有一身察言观色的好本领,在眼前这尊冰雕身上,却完全无地施展。   她慢慢挪开了视线,暗自思忖。   很快便想明白了。   洛星门附近局势太乱,长生子被另一个圣人拖住,动弹不得。   妖族之王师间敖存心要取崔败性命,能与他勉强相抗的只有修无极,但修无极过于死板,只会正面硬拼,要他护住一个人,简直是天方夜谭。   再加上妖族还有个蜃龙临丘在,崔败留在那里,完全是自寻死路。   倒不如径直离开,妖物发现邪佛戎业祸没了,崔败也没了,便不会再无谓地拼杀,只会选择退回妖域。   这是最好的结果。   像崔败这样骄傲的人,就算是战略性撤退,心中肯定也是非常不爽。   鱼初月想通了其中的关窍,便决定闭好自己的嘴巴,不在这当口触崔败的霉头,惹他讨嫌。   她默默转走了脑袋,一个眼风都不再往崔那里瞟。   崔败:“???”   他已是拉下了万年老脸来,近似赌气地说了那样一句话——“一个景春明不就够了。”   她竟毫无疑义么!   莫不成,她当真以为如此?!   崔败只觉心底冰层之下,那股翻滚的熔岩越来越难以控制了。   “没有必要在这里与妖族开战。”他冷冰冰地解释道。   几乎是咬牙切齿。   鱼初月小心翼翼地点头:“嗯,我明白。”   确实如此。   除非可以留下妖王师间敖,但那显然不可能。杀不掉妖王的话,对付那些小妖并没有多大的意义。   妖族历来便有同类相残的传统,大量妖族战死在外,对于别的妖族来说是天大的好事,它们可以瓜分更多的地盘,抢占更多的妖息,修炼出更多的高阶大妖来。   鱼初月从芥子戒中掏出了蘑菇。   “怎……”蘑菇刚要大喊大叫,被她狠狠一把掐住了蘑菇杆,‘嘎’一下憋了回去。   好委屈。它只是想抗议一下,怎么能把它关在那恐怖的芥子戒里,关了那么久。   本来只有一只恐怖的大红花也就罢了,如今,还多了个鬼气森森的邪铃,真是吓死个蘑菇。   “方向?”鱼初月冷酷无情地问道。   “西、西南。”   鱼初月把它扔回了芥子戒里。   “大师兄,出发!”   ……   三天之后,崔败带着鱼初月,来到了妖族领域——落日沙漠。   此地已深入妖域,没有灵气,只有妖息。   眼前是一望无际的金色细沙,粒粒都像金沙,在阳光下反射出明暗交织的金芒。   崔败御剑深入沙漠中央。   行了半炷香的功夫,鱼初月忽然便睁大了眼睛,惊奇地叹息出声。   “这是怎么回事!”   落日沙漠算是不毛之地,从前穿越女并未来过。   此刻分明是正午,但远方金沙与蓝天交界之处,竟是卧着一轮又一轮太阳,数过一圈,有足足七个!   “那七轮是幻日。”崔败道,“这便是落日沙漠这个名字的由来。”   任何时刻、任何方向都在落日。   真是人间奇景!   她偷眼看他,发现他的面色缓和了许多,不再冷着脸,便试探着与他交流:“大师兄,这一次长生子圣人是不是可以把幕后黑手逮个正着?”   崔败淡声回道:“未必。师间敖并无建树,幕后人没有必要暴露。”   “等等,”她忽然记起了一件事情,“你既然知道我从界碑下面找出玉叶子扔在你的洞府外,竟没查一查那玉叶子上面残留的气息么?”   “并无气息。”   “不可能。”鱼初月下意识地摇头,“我亲眼看着瑶月封印了一缕气息在玉叶子上。除非……我用元血将它从界碑下取出来的时候,无意中把那缕裹了叛徒气息的元血遗落在界碑底下了!”   “哦?”   鱼初月双目放光。   崔败眯了眯眼。   居然……还留了这样一条线索!   “不过也不要抱太大希望,”鱼初月道,“也许已经散去了。”   “无妨。”他看起来心情又好了一些。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慢吞吞地回头看他:“你是不是故意把那个人引出来,用长生子拖住他,然后正好脱身去妖域逮瑶月?”   崔败勾了勾唇角,冰雕玉琢的面孔出现出更多的烟火气息:“你猜。”   长眉微微挑起,眸光懒懒散散,似笑非笑的面庞,让她看呆了一瞬。   心跳突兀地漏了一拍,她急急冷静下来,淡然把脸转开:“希望此行顺利。”   一本正经,保持着最普通的师兄妹关系。   他盯着她乌黑的秀发,心中有种奇怪的感觉——这是一只稍微探出半个鱼脑袋往外面望了望,然后猛地缩到礁石群中的小红鱼。   分明近在眼前,却藏在坚硬的石头堆里,让他捉摸不到。   她对他并没有情思吗?   是他不够好?   长眉微蹙,冰层之下的熔岩再次躁动起来。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眸光一定,掉头掠向东面。   这落日沙漠中,放眼八方都只有金光灿烂的细沙,七轮幻日均匀地分布整圈地平线,难辨方向。   鱼初月早已晕头转向,根本不知道崔败悄悄偏离了既定路线。   行了一段,她下意识想要从芥子戒中取蘑菇问路。   他摁住了她的手,覆到她耳畔,低低吐气:“嘘……”   鱼初月心神一凛,用气声问道:“有危险?”   “嗯。”   她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召出梵罗珠,攥在手中。   很快,便看到前方的金沙与蓝天之间,多了一道顶天立地的沙龙卷。   “三十六天罡之一,沙妖重千尺。大乘。”崔败的声音平平静静,不带感情。   鱼初月把音量调得更低:“我们快撤。”   “杀了便是。”崔败一旋身,将她放到一处隆起的沙丘之上,“用逆光诀潜踪。在这里等我。”   不等鱼初月劝说,他已御起剑,化作一道流光,直斩那沙龙卷。   鱼初月:“……”   此地身入妖域,她也不敢大意,急急施起逆光诀,让自己一点点消失在满目金沙之中。   前方数百丈之外,崔败已与那沙妖重千尺战斗起来。   “那是大乘妖兽啊,”鱼初月喃喃,“大师兄为了帮我复仇,不顾生死,深入危险地带……”   她从芥子戒中抓出了蘑菇。   “歪了歪了!”蘑菇尖声叫道,“不是这个方向!他怎么搞的,这也能迷路吗?真是没用!”   鱼初月重重一捏蘑菇杆,让它噤了声。   “闭嘴,不许说大师兄坏话。”   “噫~”蘑菇嫌弃地弱弱说道,“陷入酸臭恋爱中的人,脑子就是不清醒。”   鱼初月一把将它摁回了芥子戒。   “我为什么要自找不痛快拿出这蘑菇!”她紧张地凝视前方,“……原来大师兄也是个路痴啊!”   忽见战局之中狂风大炽。   那道沙龙卷轰一下便矮了许多,像是被人拍扁了一半。   崔败的身影在龙卷内外进进出出,姿势潇洒利落,白衣与清光映在金沙与蓝天之间,异常瞩目。   鱼初月不自觉地攥紧了双手。   大乘妖兽……他一定战斗得十分艰难吧!   念头刚刚闪过,忽见那胖胖的沙龙卷正中处,一柄剑影轰然爆开。   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响彻整片沙漠,沙龙卷散去,将金色狂沙抛出近千丈距离,如落雨一般,淅淅沥沥洒下来。   一头硕大无比的沙虫自半空跌了下来,轰隆一下砸起了百丈乱沙。   鱼初月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   大乘妖兽,便这么败了?!   那一边,崔败淡定地落在沙虫巨大的尸身上,三下五除二刨出妖丹,顺便取走数千年前随手封印在这沙虫体内磨砂的天极神剑剑鞘,无比淡然地将它收进芥子戒,然后毁掉了引动封印留下的痕迹。   杀死一只大乘妖兽,不是轻而易举么?   鱼初月见崔败一身仙风道骨地踏剑回来,急急撤去逆光诀,小跑着迎上前。   “大师兄!”   她眼中的担心仍未褪尽,又带上了错愕,愣愣的样子,更像呆头鱼了。   他淡定地瞥过一眼:“有必要出手时,一击击杀便是了。”   鱼初月心中的仰望溢出了眼眶:“大师兄,你太强了!”   崔败轻笑:“这算什么。”   他将一枚金灿灿的妖丹递给她:“收着,回头我用它给你炼一件法宝。”   鱼初月:“!!!”大师兄还会炼器?!   二人继续向着西南方向行进。   崔败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一个景春明,能抵几个崔败?”   鱼初月如善如流:“……那是完全没得比!”   “马屁精。”他淡声轻嘲,语气中却是溢出了欢快。   鱼初月发现,崔败身上那股不知是冰还是火的不爽气息消失了,虽然他一句话都没说,但她总是隐隐约约觉得他身上每一根头发丝都在随风飘摇。   莫名将她的心情都带动得愉悦起来。   只要不去触碰过往、情爱,她与他之间的气氛便是这般其乐融融。   “大师兄你这么厉害,为什么修为却只到元婴大圆满?”   他闲闲地回道:“晋级化神,有些事便再瞒不住。”   “你那个要命的秘密吗?”她好奇地问道。   “嗯。想知道?”他露出一点牙尖,“想知道我就告诉你。”   鱼初月打了个冷战:“不了不了。我懂的,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总会死得很快。”   “嗯。”他淡声道,“你太弱了,不知道为好。”   鱼初月:“……大师兄,我回去之后,定会好好修行!”   他没忍住,抬起手来,抚了抚她毛茸茸的脑袋。   “真是个鱼。”他轻轻地笑着,收回了手。   鱼初月:“……”没弄明白他是夸她还是骂她。   到了真正的落日时分,远远地,能看到地平线上的绿意了。是一片沙中绿洲。   崔败停在了一处较高的沙丘,示意鱼初月坐到那细软的碎金沙粒上,同他一道欣赏落日。   只见围在沙漠地平线上的七轮幻日缓缓合向那一轮真正的落日。   西边的地平线上,夕阳变成了红色,将金沙染成了一片赤红与灿金交织的渐变色海洋,七轮幻日向着夕阳合去,在彻底沉入沙面下的那一刻,圆融归一。   真是天上地下难得一见的奇景。   鱼初月呆呆地看着夕阳沉入沙中。   那些美妙的金色与红色都消失了,细沙变得黑沉沉的,顷刻就失去温度,冰冰冷冷地硌在脚下。   “走。”   崔败带着鱼初月掠入了西南边的绿洲。   这片绿洲占地极广,直径三百余里,像一粒绿色的大明珠,镶嵌在落日沙漠之中。   “在这里!”蘑菇发出了尖利的嘶吼,“我的能量体!我的能量体在这里!瑶月就在百里之内!东、东、东!”   鱼初月把它扔回了芥子戒中,紧张地回头望向崔败:“大师兄,太顺利了,我有些紧张。”   他的唇角浮起了淡笑,一只大手悄悄覆上她的肩头,不动声色拍了拍。   “成事未必需要波折。小师妹,话本少看些。”   鱼初月:“……”   崔败降在了一汪碧水旁边。   大手摁住了鱼初月的脑袋,将她摁在一蓬绿油油的锯状大叶之后。   鱼初月心知他定有发现,立刻抿住唇,屏住呼吸,不发出一丝响动。   少时,‘沙沙’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向着这汪清泉靠拢过来。   像是人类交错的脚步声,听着约摸有四、五个人的样子。   鱼初月不禁有些纳闷。妖族修至化神才能化形,化神大妖已是一方霸主,能够占领一块较大的地域,怎么会结队到泉边取水?   崔败不动声色,攥住她一只小手,带她潜到一株巨大的月牙植物背后。   修长手指轻轻挑开一丝叶缝,望向外面。   只见五个年轻男人各自捧着一只漆了精致花纹的泥罐,走到清泉旁边汲水。单看背影,便能看出这五人都是美男子,长身玉立,气质卓然,个个都穿着薄透的白色纱衫,勾勒出漂亮的男子曲线。   鱼初月用口型问道:“妖?”   崔败摇了摇头。   鱼初月吃惊地再度望出去。此地深入妖域,不远处便是三十六天罡之一——沙妖重千尺的地盘,这沙中绿洲里,怎会堂而皇之地居住着人族青年?   很快,第一个男子便汲好了水,捧起漂亮的泥罐,转过了身。   鱼初月眼前一亮。   好一位病弱美男子!   论相貌,竟与那游戏花丛的印清风不相上下。   鱼初月愣愣地张开嘴巴。   很快,第二位年轻男人也转过身来。   鱼初月眼前再度一亮。   这一位剑眉星目,生得英武漂亮,颇有些剑尊修无极的风姿。   后三位汲水者也陆续亮相。   一位柔美,一位清俊,一位邪魅。   环肥燕瘦,每一个出现在凡界都城,都是会被怀春少女们用鲜花瓜果投掷的美男子。   “殷加行哪去了?”清俊那位微微蹙眉,“他是不是又要闹什么夭蛾子?”   邪魅那位冷冷一笑:“你还不知道他?被救来没几日,都往落日沙漠里跑多少回了?也不掂量自己几斤几两,每次晕在落日沙漠,还要劳动雪娘亲自去救他回来,嗤,不知所谓!”   柔美那位轻声说道:“人家就是有那志气,宁死也不愿做男宠,上次不是自戳一目,毁了容颜……我们认了命的,也别嘲讽人家铁骨铮铮。”   其余四人立刻沉默了。   病弱那位轻咳一声,道:“别说了,我们这些人,哪个不欠雪娘的?你情我愿的交易罢了。至于殷加行,他无欲则刚,偏生又生了那样一张惊世绝艳的脸,入了雪娘的眼……只能怨命吧。”   清俊美男道:“毕竟是个少城主,原本前程似锦,自然不屑与我们共侍一女。”   邪魅美男冷笑出声:“什么少城主,全家死在沙妖重千尺手上,不自量力想要报仇,若不是雪娘出手,早变成那沙虫怪的粪便了,还由得他在这里拿乔!”   五个人对视一眼。   “想来他又借取水之机,跑到沙漠刺杀重千尺去了,罢罢罢,回去向雪娘复命吧,但愿还能救得回来……”   五位美男子摇着头,蜿蜒向丛林深处走去。   目送他们离开,鱼初月偏过头,想要与崔败交流一二。   却见他唇角微勾,语声温柔:“都是不可多得的美男子。对吧小师妹?”   鱼初月一怔,实事求是地回道:“嗯,不错,我也觉……”   他倾身而上,狠狠封住了她未完的话。   磕绊间,她尝到了血腥味道,不知是谁的牙磕破了她的唇。   他重重吮了吮,然后摁住她的后颈,温热的薄唇碾过她的唇角,滑到颈侧,一口咬下。   鱼初月的心脏彻底不听使唤了,它在胸腔正中直起直落,害得她忘记了如何呼吸,全身的感官都消失了,每一丝神念都凝在他的动作之间,随着他吮吸的动作,她的脑袋一阵阵发涨,身躯绵软,口中不自觉地发出了微弱的倒气声。   他把她拥在了怀中,小小的身体,仿佛被整个世界禁锢。   她无力地张开口,拼命呼吸。一丁点也不痛,但她却感觉自己在死去活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抵住了她的伤口,以灵气抚平。   她恍惚回神,发现那五个美男子还未走远,最末那个病弱美男距离她和崔败不过十丈。   竟只过了那么一会儿么?   她大口喘着气,怔怔地偏过头,寻找崔败的眼睛。   他正缓缓抿去薄唇上残留的一抹血痕。   “是雪狐妖。”崔败声音清冷,“当年引诱长生子时,修为便已是大乘。”   鱼初月立刻就明白了——瑶月占了个大乘雪狐妖的身体,这一战异常凶险,所以崔败需要提前补充些血液。   她点点头,忽然双目呆滞:“等等,引诱长生子?狐妖?”   她记得崔败曾说过,玉华子当初的道侣被狐妖夺去,险些走火入魔,最终连斩九万万心魔证道。   莫非,玉华子当初的道侣是……长生子?!   鱼初月整个鱼都错乱了。   崔败道:“长生子只是中了媚术,其实也并未成事,但有些裂痕一旦种下,终究难以弥补。”   鱼初月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半晌,她犹豫道:“万一幕后之人是玉华子圣人的话,长生子圣人他……”   崔败淡笑:“那便遂了他的意。”   鱼初月:“?”   崔败凑近了些,温热的呼吸落在她的耳际:“关起来,为所欲为。”   她有种错觉,他仿佛十分跃跃欲试。好像不是人家长生子想做这种事,而是他崔败,想对她鱼初月做这样的事。   她叹了口气:“大师兄,人快跟丢了。”   “走。”   她用上逆光诀,以免他战斗时还要分心护她。   两个人悄悄尾随那五位美男子,不多时,便看见了一处十分不起眼的禁制结界。   它隐在绿洲之中,一眼望去,与周遭景色几乎没有任何分别。   崔败悄无声息追上前去,手刀劈晕了走在最后面那个病弱美男子,接过他手中的泥罐,将他随手扔进一旁的厚草丛中,掐诀一幻,幻成了病弱美男的模样——骗过几个凡人是绰绰有余了。   鱼初月用了逆光诀,悄悄跟在他的身后。   只见领头那位清俊美男子取出了雪狐妖的身份令牌,开启禁制。   眼前波光晃荡,绿洲植被像海底的藻类一样,妖娆晃动,少顷,一间冰晶剔透的雪玉殿堂渐渐中虚空中浮现,伫立眼前。   这便是雪狐妖藏身之处。   鱼初月的心脏在胸腔中‘怦怦’乱跳起来,一时之间,竟有些近乡情怯。   她恨入骨髓的穿越女,近在眼前了。   犹豫片刻,她悄悄落后了些,从芥子戒中掏出蘑菇,捏住蘑菇杆,低声问道:“是这里吗?”   蘑菇拼命晃动着一绺一绺的破帽子,声音从捏扁的杆子里憋出来:“就在这里!上呀!我的能量体!就在那房子里面,百分之百!确定一定以及肯定!”   鱼初月收了蘑菇,疾走几步,追上幻成病弱美男子的崔败。   “大师兄,”她踮起脚,覆在他耳畔细声细气道,“安全为重,千万当心。”   他随手往后一拨,将她拨得倒退两步。   她知道他的意思——让她在远处等。   她抬头望去,只见那雪玉大殿的台阶之下,整整齐齐立着两排长相漂亮的美男子,见到这五人回来,男色丛中走出来一个沉稳俊美、看起来年龄稍大些的男子,温声说道:“雪娘与殷加行在一起,都在此等候吧。”   闻言,取水的美男们惊愕不已:“殷加行他,终于从了?!”   殷加行,便是方才美男们提过的那个甘愿自戳一目毁了容颜,也不愿委身雪狐妖的少城主。   “嗯。”沉稳俊男轻轻点头,“饮了些酒,大约是想通了。”   “嗤!”邪魅美男满脸不屑道,“雪娘也沦落到用药逼人就范了么!她不是自诩媚色动人,世间没有她拿不下的男人么!”   “咳咳咳。休要胡言乱语。等着罢!”   只听那玉殿之中,隐隐约约传出女子娇媚至极的轻吟声。 第29章 狠戾美少年   雪狐妖的玉殿之中,传出女子娇媚的靡靡之音。   崔败脚步一顿,将手中的漂亮泥罐放到地上,然后穿过一众美男子,径直踏上了台阶。   一个面相沉稳的美男子疾步上前,拉住了崔败的衣袖:“别去。”   见崔败仍在往上走,沉稳大哥赶紧继续劝说:“殷加行那孩子也不容易,怪可怜的。咱们兄弟这么多,也不多他一个。雪娘从前对他特别上心,也只是因为他抵死不从罢了,今日过后,大家都是一样的,不必太在意,大伙相互扶持着过罢!”   邪魅男冷声嘲讽:“就殷加行那瘦鸡崽子,能有几分功夫?雪娘不过是图个新鲜,玩过便过了。半瞎子一个,有必要拈酸呷醋?”   对他的说法,鱼初月丝毫也不认同。   玉殿中飘出来的女声娇媚得要死,一听便令人面红耳热,想来那个姓殷的倔强美男子自身实力是非常过硬的。   她环视着殿下这群男人,心中也不知作何感想。   莫非,这就是蘑菇所谓的收集气运的手段么?   养一大群面首?   还是说,瑶月被仙尊的冷漠无情深深刺伤,夺舍了雪狐妖之后,便彻底放纵了自己?   看看她做的这都是什么好事!   本该是你情我愿的事情,她竟逼得一个俊美少年自戳一目毁了容颜,这样都不放过人家,还用药来达到目的……   实在是,让人难以评说。   ‘瑶月啊瑶月,你竟堕落至此。’鱼初月心中五味杂陈。   前方,崔败已拨开沉稳美男,大步踱上了台阶。   鱼初月忍不住也追了上去。   有崔败带头,各怀心思的一众美男也纷纷涌向玉殿紧闭的门,鱼初月就像一尾在漂亮大鱼中间躲来躲去的小鱼一样,被一个又一个健壮的身躯逼得脸颊通红。   他们个个都穿着薄透的白色纱衫,胸、腰、臂,处处分明,各自用了不同的香薰,阵阵麝香气味搅得她头晕眼花。   为了躲避这股美色狂潮,鱼初月被迫躲到了台阶边上,眼睁睁看着崔败踏上玉阶,扬起双手,推开了宫殿大门。   他撤去了易容幻象,冷声道:“滚。”   一众美男都惊呆了:“这不是齐浩!他是谁!”   “修士,定是除妖的仙门修士!”   “快跑!”   美男们像见了鬼一样,纷纷逃下台阶。   他们都是凡躯,被仙与妖之间的战斗稍微波及一点,都会变成一滩难看的血渣。   鱼初月:“……”一阵香风刚刚扑过去,又一阵肉风迎面扑过来。   两扇及顶落地的殿门被崔败干脆利落地推开。   鱼初月顺势溜上了台阶,抬眼望向殿中。   只见整个大殿都是用玲珑剔透的寒玉砌成,殿顶垂落幻彩鲛纱,大殿正中铺设了几十处华贵的雪鹅绒案席,粗略一估计,差不多便是美男子们的数量。   而那高高的銮阶之上,横设一张椭圆巨榻,榻上铺满了一望蓬松柔软的桃色纱绒,一名身上只披着雪色单纱的绝色女子陷在软榻之中,手臂攀着一个精瘦的男子,正是激情。   殿门被轰然推开,惊到了榻上鸳鸯。绝色女子扬起迷蒙美目,望向殿门。   逆着光,看不清崔败容颜。   他已反手出剑,低低压在身侧,大步走向殿内。   只听那绝色女子长长地倒吸一口凉气:“第一……仙尊?!”   闻言,鱼初月心中亦是颇有感慨。   崔败这个人,气质与那位老祖宗着实是相像,不怪瑶月要认错。   覆在她身上那个年轻男人缓缓侧过了头。   看清他容颜的霎那,鱼初月不禁双眸一亮,心中颇觉惊艳。   他的年龄介于青年与少年之间,五官精致无双,与崔败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容颜不同,这个男人微沉的眼、紧抿的唇,处处惹火。   偏生他的表情倔强冷傲得很,此刻虽被药物控制,正伏在那雪狐妖身上动作不停,但他的独眼之中流出的却是冷光,其中反差,引得人不自觉地想要探究。   鱼初月眨了眨眼,定睛细看。   又看出许多细节。   他与别的美男子们不同,身上穿的并不是透明的白色纱衫,而是一件很粗的黑袍子,此刻衣襟大敞,松松地挂在肩背和胳膊上。头面之间缠着一条同样材质的黑带子,斜斜掩去了一只眼睛。黑发扎了个高马尾,此刻已松散了许多,斜斜歪在一边。   当真是,男色动人。   不甘沦为男宠,情愿自戳一目的美少年,殷加行。   此刻,被药物控制的独眼中密布着血丝,就在雪狐妖分神望向殿门的霎那,只见他狠狠动作几下,令那狐妖恍惚失神,而他的手却是探向脑后,寒光一闪,自黑发中取出一枚细长的银针,手起针落,毫不迟疑地扎进狐妖雪白的脖颈之中!   ‘瑶月这是又踢到铁板了。’终于又见仇家,鱼初月的脑袋不禁一跳一跳地涨着疼,胸中翻涌的也不知道是兴奋,是愤怒,还是恐惧。   她的心乱彻底混乱,呼吸变得粗重,望着少年那只持针的手,只觉解气又痛快。   这样的伤害虽不致命,却也杀了狐妖一个猝不及防。   被药物控制而发狂的男人,竟能这般冷酷狠戾地对她下手,丝毫没有沉沦于美色!   狐妖尖叫一声,随手把殷加行拍飞到殿壁边上。   她狠狠地拔掉了刺在颈部的银针,愤怒地将它折断。身体一扬,她面色微变,捂了捂小腹,难以置信地再瞪了一眼殷加行:“你竟敢……在我身体里!”   摔在大殿一角,口吐鲜血的俊美少年阴鸷地笑起来:“不是你梦寐以求的么!”   狐妖暴怒:“从来没人敢……从来没人敢……”   不过此刻不是与少年算帐的时候,她急急披上轻纱,纤手扬起,无数桃花瓣自她指间浮起,射向崔败。   崔败挥剑斩落桃花暗器,大步掠向狐妖。   “哈!吓我好大一跳!”狐妖娇笑起来,“原来只是个小小元婴!”   她一掠而下,顷刻便与崔败近身拼杀了一记。   “好一个谪仙般的修士!”   崔败面凝寒霜,旋身而起,便见这间冰玉宫殿开始‘簌簌’颤动,初时只是那些精致华美的冰玉雕饰开始剥落,渐渐地,仿佛有利刃刮过殿墙,一层一层冰晶细细碎碎地脱落,涌向崔败的剑,顷刻便在殿中形成了一道恐怖的冰霜飓风。   鱼初月心道不好,急急向殿外撤去。   余光瞥见,重伤的殷加行亦是矮着身体,狼狈却利落地扑向殿门。   鱼初月没有贸然出手帮忙。   这个少年就像一头受伤的狼,此刻定是防备十足,她一个透明人凑上前去,难保不挨他几银针。她这小身板可禁不起折腾。   她往边上避了避,和殷加行一前一后逃出了大殿。   就在殷加行跌撞从殿槛摔出的霎那,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冰屑横飞,四面殿墙齐齐倾塌,厚重的殿顶如泰山摧顶一般,直直砸落下来。   鱼初月顺手推了殷加行一把,助他滚下台阶,堪堪避过那冰霜冲击。她也紧随其后,从玉阶一侧跳了下去。   只见冰殿消失之处,一头绒毛雪白、双眸如红宝石一般的巨狐缓缓站立起来。   “毁我神宫,你找死!”   它一跃而起,扬起利爪,扑杀向崔败。   鱼初月躲向结界边缘。   她发现独眼美少年殷加行与她非常有默契,他看不见她,却跌跌撞撞地跟在她的身后,逃往同一个方向。   他身上的药效已散去大半,想来是最后那一下给狐妖留下‘礼物’的功劳。此刻,他唇角挑着冷笑,神色极为狠戾,眉眼之间满是孤注一掷的决绝。   高傲的少年郎,被狐妖这般逼迫,必定是怒不可遏。   那一边,崔败携冰霜龙卷,与狐妖轰隆对撞。   冲击波涤荡四野,鱼初月正想找个掩体,忽见殷加行阴差阳错便挡到了她面前。他的后背狠狠挨了一下冲击,口喷鲜血,洒了鱼初月一脸。   鱼初月:“……”   热血兜头之后,少年精瘦健壮的身躯亦是直直向她扑来。   他的独眸之中浮起了愕然,大约是无法理解为什么喷出去的鲜血会变成一个人的形状,悬浮在面前。   鱼初月悲愤地撤去了逆光诀,急道:“别动手,我是人!”   话音未落,便把他的身体接了个正着。   殷加行身上有股暗淡冷香,很怪异,像是某种有毒的花。   他缓缓抬起独眸,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   然后哑声开口:“我不瞎。”   鱼初月:“……”   “天极宗的修士?”他问。   “嗯。”   他不说话了,独眼向四周一扫,冲着假山扬了扬下巴。   一条精瘦的胳膊猛地搭上鱼初月的肩,有肌肉,挺沉。   这会儿鱼初月也顾不得那些有的没的,她架着他,藏到了那座坚硬的假山后,帮助他靠坐在地上。他用银针刺狐妖的时候便挨了她一掌,已是受了内伤,方才好巧不巧,又用脊背替鱼初月拦了一下冲击波,此刻已是气血紊乱,喘息如牛。   鱼初月匆匆从芥子戒中摸出林怜怜赠给自己的回春丹,数了三枚交给殷加行,然后举起袖子擦掉了脸上的血,从假山边缘探头望去。   只见崔败携着一道直冲天际的冰霜龙卷,一下一下轰然撞在那雪狐的利爪之上。   行动之间,风雷声响彻四野,像传说中天上下凡的冰霜神君。   白衣飘飘,寒剑凝光。   ‘他和大乘都有得打。’鱼初月心中颇觉骄傲,“这样优秀的人,是我的大师兄,他还愿意教我修行。”   下一刻,心中泛起淡淡的酸,她又想道,‘其实我根本配不上他。报仇还得仰仗他的帮助,有什么资格去奢求别的?从今往后,定要勤勉修行,有朝一日,必要成为可以和他并肩战斗的人。’   她慢慢抿住了唇,黑眸越来越亮。   崔败招出了剑影,当头劈下。   雪狐妖扬起双爪去挡,只听一声令人牙酸的摩擦响起,一枚长爪之上赫然裂开了深深的缝隙,狐妖暴怒,妖息喷吐,道道赤色的污浊乱流直卷崔败。   崔败身携冰霜,游走在巨狐身侧,看准狐妖的破绽,斩出一道道古剑虚影。   一人一狐轰隆斗了数十回合。   “敢打疼我……我要吃了你!”狐妖身形再度暴涨,尖牙突起,头一晃,巨口迎风撕至十丈,兜头一口吞下!   便见崔败扬起手掌,掌中出现了一把古朴无双的剑鞘,深青色,交错着几道弧度利落的鱼尾纹。   剑鞘微微一动,整个禁制都颤抖起来,天地之间出现可怕的‘呜嗡’闷响,还未如何动作,便有震荡波席卷八方。   下一瞬,那剑鞘突然消失在崔败掌心,化作一道残影,直直飞进雪狐妖薅过来的巨口之中。   崔败轻身往后一纵,只见他原本站立之处,被这狐妖啃出一个巨坑。   “什么东西!”狐妖反应极为灵敏,胸腹之间立刻闪烁起了红光,身体变得透明,将那剑鞘用妖息紧紧裹住,防着它在腹中肆虐。   崔败长眉微蹙。   他已力竭了。   毕竟只是元婴之身,并不能像当初对沙妖重千尺做的那样,轻易便将剑鞘封入大乘妖兽的躯体内。   他向后方稍掠开了些,眼见那狐妖即将成功用妖息把剑鞘从体内迫出,他眯了眯眼,再度挥剑迎上!   狐妖腹中红芒大炽,剑鞘渐渐逼上喉头,顷刻便要呕出。   崔败倒掠而起,连召三次剑影,重重斩在狐妖额心!   虽破开它的防御,劈出一道蜿蜒血丝,但那剑鞘却已到了狐妖口中,它用一双赤眸盯紧了崔败,张开巨口,以狂暴的红炽妖息裹住剑鞘,欲将它喷吐出来,击杀崔败。   鱼初月远观战局,知道崔败已是强弩之末,心中不由万分焦灼。   “大师兄,撤!”她从藏身的石山后面跑出来,冲着崔败放声大喊。   他的安危更加要紧,报仇并不急于这一时。   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见狐妖腹部透出了黄白色的光芒。   它的动作猛然一顿,即将从口中喷吐向崔败的剑鞘停滞了下来,它退了一步,双爪抱住了腹部,狐脸之上露出了痛苦之色。   鱼初月福至心灵,一把薅出了蘑菇,问道:“那个发光的东西是什么?”   “她未能融合我的能量体!”蘑菇发出了尖叫,“打斗波动太大!能量体不稳定,要爆了!”   “嘶——”   话音未落,耀眼的黄白之光已从狐妖体内散射出来,一道一道延伸至四面八方。它急急将妖息调往腹部,遏制能量体爆发。   只见崔败当机立断,再出一道剑影,不斩狐妖,却是对准了它口中的剑鞘。   剑影一晃而逝,剑鞘被重新推入狐妖喉咙,直直坠下腹中!   那一瞬间,这头浑身雪白的巨狐像一盏坏掉的彩灯一般,疯狂地闪烁着各色光芒——红的是它的妖息,黄白交织的是能量体,深青色的便是崔败的剑鞘。   混乱持续了一瞬。   下一刻,诡异的寂静漫过整个结界,鱼初月忽然失明失聪,眼前只有一整片白光,耳畔是尖锐的‘嘤’声。   斜地里伸出一只有力的手,将她拽回了假山后面,重重摁在地上。   殷加行。   他用身体护着她,强势保护的姿态,像极了那一日金霞坑中的崔败。   白茫茫之中,介于青年与少年之间的脸庞更是俊美非凡。   冲击波震碎了雪狐妖藏身的禁制。   幸好狐妖身形高大,爆炸发生在半空,藏在坚硬山石后方的鱼初月和殷加行侥幸逃过了一劫。   恐怖的声浪后知后觉地席卷了整个禁制,天地破碎,脑袋闷痛,双耳像是被厚厚的浆糊糊住。   鱼初月推开殷加行,道一句谢,然后扑出假山,四下寻找崔败的身影。   雪狐妖已不见了踪影,它的整个身躯都炸成了赤色的雪,飘飘洒洒,自半空缓缓降下来。   漫天血雪降落在倒伏一地的绿树丛间,像是簇簇鲜花。   鱼初月双耳听不到外界的声音,只知心脏在胸腔中疯一般地跳动——怦怦怦怦怦……   “大师兄、大师兄……”   他距离狐妖那么近。   那样的爆炸,他……   血雪之中,鱼初月感到难以呼吸。   “大师兄……崔败!崔败!”眼泪失控地大串落下,“崔败!”   一只大手摁住了她的肩,身后传来嘶哑的声音:“别喊了。”   鱼初月头也没回,重重拂开。   她以为是殷加行。   那只大手攥住了她的腕。   身后传来一股虚弱却依旧强大的力量,将她攥得旋了个身,一头撞在结实的胸膛上。   熟悉的清香味混着血腥味冲进了她的脑海。   他唇角流着血,皱着眉,道:“叫我什么?”   声音似近似远。   仿佛隔着一潭水。   她心中的喜悦立刻‘咕嘟咕嘟’冒了出来:“大师兄!”   他重重摁了下她的脑袋:“刚才不是没大没小,直呼我名字么。”   鱼初月:“……一时情急,一时情急。以后不敢了,大师兄若生气,那你便喊我名字,喊一百遍!”   他扯着薄唇,像是要笑一下,却‘噗’一声喷出一口鲜血。   “真是个鱼!”   摁在她脑袋上的手沉沉地往下一滑,落在她的肩头。   “我受伤了。”他说。   鱼初月赶紧反手揽住了他的腰,架住了他那看着极瘦却重得离奇的身躯,将芥子戒中的丹药一股脑儿取出来往他嘴里塞。   “大师兄……”她欲言又止。   “说。”受伤的崔败看起来懒懒的,脾气好极了。   “你杀沙妖重千尺不是挺容易的吗?”   一下就杀掉了。还放了句狠话,说什么,想杀的话,一击便杀了。这一次为何又战斗得这般艰苦?   崔败:“……”   鱼初月抿了抿唇:“大师兄,你对我真是太好了。”   崔败:“?”哪跟哪?   他不动声色,佯装漫不经心地瞥着她,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神色。   “你知道我恨透了瑶月,不想让她死得太容易,想要活捉她,让我亲手报仇对不对?”   她感动地望向他。心想,他伤这么重,都是为了照顾她的心情。   崔败:“……别想太多。”   他终究不是能睁眼说瞎话的人。   视线一转,看见假山石后走出一个少年。   他衣裳半敞着,露出健壮结实的胸脯,遮住一只眼睛,非但无损美色,更添了一重神秘诱惑。他似笑非笑,脚略微一点瘸,踉跄着走来,像一匹受伤的俊狼。   崔败眯了眯眼睛。   “天快黑了。”殷加行道,“没了禁制保护,天黑之后这里会有很多带毒妖物。”   “你如何知晓?”鱼初月问道。   殷加行脸上浮起一抹怪异冰冷的笑:“好几个出逃的夜晚,我便是在妖物乱口之中侥幸存活下来的。若飞不出去,便跟我来。”   他偏偏头,拨开密植,向更深处走去。   鱼初月望向崔败。   崔败盯着殷加行背影看了片刻,道:“跟上。”   鱼初月便知道他伤得狠了。   夜幕渐渐降下。   殷加行把崔败和鱼初月带到了一处沼泽下方的泥穴里。   这是一处两丈见方的小泥窟,泥壁上有人工痕迹,地面还有烧过的黑色木炭,角落里扔着几副龟、蛇、鱼的骨架。   一看就是短暂地住过人的样子。   殷加行不怎么说话,把人带到,他便返身爬了出去。   趁他不在,鱼初月取出了蘑菇。   只见这蘑菇蔫得要死,整个破碎帽沿都垂到了蘑菇杆上,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没了……我的能量体……没了……回不去了……没指望了……”   鱼初月凑近了些,挑眉笑了:“果然说什么帮助崔败拿到秘宝都是假的。得了能量体,你便能逃回那个世界去,是也不是?”   蘑菇悚然一惊:“没、没。”   “瑶月为什么要养这么多男宠?”鱼初月问。   蘑菇勉强提着一口气:“你问我,我问谁去?”   鱼初月道:“你不是说,她得到你的能量体,便可以收集气运么?养男宠能收集气运?”   蘑菇无奈:“那肯定不是啊……也许这狐狸练的是魅功?”   崔败伸过手来,抓住蘑菇,扔回了芥子戒。   “有人。”   头顶蓦地落下了夕阳的光。   殷加行翻身下来,迅速合上了泥洞。   他动作利落,三下五除二就点着了一堆柴火,将串在树枝上的一只大虾、一只剥壳龟、一尾鱼放到火堆上面烤。   外面传来了错乱的脚步声。   有人惊慌失措地喊道:“殷加行我看见你了!你别丢下我!等等我!妖兽来了,你等等我!”   旋即,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传来:“啊——我不想死——”   重足踏碎躯干的声音响起。   是雪狐妖窝里的美男子。这些人都是普通人,没有能力横穿落日沙漠逃走。   “救命啊——殷加行,我知道你能听见——救救我!啊——”   殷加行面无表情,慢吞吞地把手中的食物在火上翻了一面,继续炙烤。   “不许动。”他用独眼瞥了鱼初月一下,“你若试图出去救人,我会杀你。”   微沉的唇角让少年俊美的脸庞看起来无比冷酷坚毅。 第30章 缘份真奇妙   没得救。   火星子时不时在干枯的树枝间来回跳跃一下,发出‘噼啪’声。   那条烤鱼很快就散发出香味。   殷加行从怀里摸出一瓶细椒盐,洒在三份食物上。   立刻便有更鲜香的味道弥漫在整个泥窟中。   配合着泥窟外面‘咔叽咔叽’的咀嚼声,气氛实在是有些怪异。   半晌,殷加行抬起那只与冷血动物一样漠然的眼睛,瞥了鱼初月一眼:“你,选一个。”   她听得一怔。   他扬了扬手中三根不同的树枝。   鱼、虾、剥壳龟。   她定了定神,指了指那条鱼。   殷加行把串了鱼的树枝递过来,没碰到她的手。   “谢谢。”鱼初月接过鱼来,放到唇边吹了两下,偏头将它递向崔败。   莫名竟有一点心虚。   方才有一瞬间,她居然想歪了,看着殷加行那副略带一点不耐烦的表情,她竟下意识地以为殷加行让她在他和崔败之间选一个。   不过这个念头只是晃了过去,她还没来得捕捉住它,殷加行便用动作告诉她,她想太多了。   因着这一点微妙的‘想太多’,她莫名就感觉到有些心虚,接过鱼来,赶紧递到了崔败的嘴边。   崔败微仰着下颌,正冷冷地盯着殷加行,目光怎么看也算不上友好。   被鲜香的烤鱼味道一熏,他亦是愣了下,缓缓转动黑眸,望向鱼初月。   见她脸上的笑容带着一丝讨好,花瓣般的唇动了动,发出低低的声音:“大师兄,吃鱼。”   他只觉身体紧了下,声音哑了少许:“好。”   吃鱼。   那就没必要跟她客气了。   他接过她手中的鱼,半只大手罩在了她的小手上,停顿片刻才慢吞吞地滑开,握住树枝,接过了烤鱼。   她转开了视线,继续看殷加许把虾和剥壳龟放在火在烤。   “我不吃虾。”片刻之后,他把虾递给了鱼初月。   那她便没得选了。她接过虾来,小口小口地咬。   咬了两口忽然发现不对——她和崔败已经辟谷了,哪需要吃东西?   崔败居然也吃好好的。   不过不得不承认,殷加行手艺绝佳,烤出来的肉,外焦里嫩,鲜香扑鼻,佐料也风味独特,竟是不可多得的美味。   辟谷神仙也得跳墙。   殷加行吃东西的样子十分豪放狂野。   他的长相其实略偏清秀俊美一些,但神情阴鸷狠戾,反差极大,引人探究。   他三口两口吃完了手中的食物,偏头‘呸’了一下,然后懒洋洋地靠在了泥壁上,冲鱼初月扬了扬下巴。   “你不错。”他冷冷地笑道,“从前见过的那些女人,总是容易滥好人心肠发作,嚷着救人,结果害人害己。难得你不是。”   鱼初月皱了下眉:“也许是你见过的女子太少?”   殷加行:“……”   他发出一声不屑的鼻音,把脸转向一旁。   他的容颜的确是生得好极了,侧颜更是棱角分明,刚刚褪去药效,又出了些汗,整个人有种颓废的性感。   极有人间烟火气。尤其是,不久之前还看着他做过那样的事。   十分诱人。   鱼初月低下头,小口吃完了食物,然后望向崔败。   他早已吃完了手中的鱼,正在闭目调息。   她凑近了些,仿佛自语一般,轻声说道:“日后我定会尽最大的努力提升修为。”   殷加行望了过来:“你们天极宗还收人吗?”   鱼初月抬眸,见他自嘲地笑了笑,唇角微抽,轻慢不屑的神情之中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脆弱,声音也哑了三分:“收也不收我这样的。妖魔玩物,还是半个瞎子!”   她抿了抿唇,道:“那不是你的错。我觉得你很好,可以试试能不能通过入门试练。”   为了不沦为妖魔玩物,他甘愿自戳一目毁去容颜。被下了药,还能保持神智,以卵击石,试图杀了雪狐妖。这样的心性,无论在哪里都是值得钦佩的。   “哦?”殷加行看起来心情也未好转,“那可借你吉言了。”   说罢,他径自闭起了眼睛,倚在泥壁上。   微微仰起下颌,喉结弧度更加鲜明。   泥窟之中,只有即将熄灭的火星偶尔发出‘噼啵’声。   鱼初月也靠在了泥壁上。   沼泽边上十分潮湿,脊背刚一贴上去,立刻便有阴阴寒寒的潮气透过衣裳钻了进来,令她打了个冷颤。   对面的少年分明也就十七、八的年纪,却那样自然地适应了恶劣的环境,想来之前是吃了很多很多的苦头。   她犹记得那几个取水男子说过,殷加行出事之前是位少城主,也是锦衣玉食、金枝玉叶的人物。   想到他全家都死在沙妖重千尺的手上,鱼初月心中不由得升起了一些同病相怜的滋味。殷加行还不知道,杀死他全家的沙妖重千尺已经死在了崔败的手上,死得比狐妖更加干脆利落。   他和她一样,都在崔败的帮助下报了血仇。   缘份真奇妙。   她轻叹一口气,静下心来,清理自己思绪。   直到现在,她仍旧有些不真实的感觉,难以相信瑶月就这么死了。   但事实如此,由不得她不信。   瑶月夺了蘑菇的能量体,逃出守护者之域,没想到最终却因能量体爆炸而死。不是她,还能是谁呢?   当真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死得轻易了些,但终究是死了。崔败昨日还说,成事不需要曲折,曲折离奇的,那是话本子。   崔败……崔败平安无事,真好。   她的唇角不自觉地漫出了笑意,悠悠抬起眸光,在火堆彻底熄灭之前,看了崔败一眼。   真好。   ……   这一夜不算太平。时不时便会有妖兽路过沼泽,把地面踩得轰隆震颤。   妖兽最是敏锐,占领绿洲和落日沙漠的大妖双双殒命,它们很快便会闻风而来,瓜分了这些地盘。   外头的几十位美男子是凶多吉少了。   崔败受了重伤需要休养,她这筑基实力不够妖兽踩,殷加行更只是个凡人。这种时候,便只能道一声生死有命。   鱼初月迷迷糊糊地眯了不知多久。隐约听到身边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她一个激灵张开了眼睛。   只见殷加行扒开了遮掩泥窟的草盖子,透下一丝光线。   “我去收尸。”他嘲讽地勾勾唇角,“毕竟,‘兄弟’一场。”   他利落地爬了出去。   鱼初月看着那一线光明消失在眼前。   她脑子里有些乱,心情也不知是沉重还是轻松,慢吞吞地动了动身子——嗯?   她记得这泥壁又阴又潮,昨夜迷迷糊糊还是倚了上去,可现在,它为何是干燥温热的?   她缓缓转身,一道幽长的呼吸落在了她的侧脸上。   “他很不错?”   崔败的声音紧贴着她的身体响起。   她发现自己居然整个依偎在他胸前。   两根手指在黑暗中准确地掐住了她的下巴,他垂下头,靠了过来,贴得极近,与她呼吸纠缠。   “别忘了,你是我的。”他顿了顿,“若是忘了,我不介意让你加深一点印象。”   她的小心脏很不争气地乱跳了两下。   “我没有。”她低低地解释,“殷加行也失去了亲人,我只是与他有些同病相怜罢了。大师兄,你对我的好,我都铭记在心,我不会有任何对不住你的心思。”   他带她撕了蘑菇,又不惜身受重伤,帮助她报了血海深仇。   她愿用一切来回报。只要他要,只要她有。   哪怕他不爱她。   反正……她也没爱他啊!   他在她的语气中察觉出了淡淡的失落。   他忽然便有些暴躁。   这个鱼,就是这个鱼。   她用她的命,破了他的太上忘情。   如今还这般鲜活地在他面前蹦来蹦去,无时不刻都在撩拨他。   今日复了仇,说好的羁绊又被她抛到一旁,说话、笑容都是强打着精神。若他对她说一句‘不需要你了’,她是不是可以就地闭上眼睛,便这么含笑九泉?   真的是很欠收拾。   他把她狠狠捉进了怀里。   不知是想掐死她,还是对她做些更奇怪的事情。   鱼初月察觉到崔败气息不稳,缓缓地喘着长气,一下一下,极低极沉,身体上温度逐渐攀升,脸凑到了近前,擦过她的脸颊、脖颈,绕到她的唇边,张开了口,却始终没有发起进攻。   像是亮出了獠牙的凶兽,贴着猎物晃来晃去。   “大师兄,是要血吗?”   话一出口,她立刻想起了上一次。   记忆涌入脑海,那些温度、气息和触感接踵而至,她不禁颈项发麻,呼吸急促了许多。   在这狭小的泥窟中,一切细微动静都可以追根溯源。   她清晰地听到了两个人交错的、凌乱的呼吸和心跳。   他仿佛轻叹了一声,终于不再四处寻找攻击角度,而是轻轻缓缓地贴上了她的唇。   若即若离,从唇角开始,印上带着他独特温度的吻。   她屏住了呼吸,一瞬间,从头皮到脊梁,仿佛蹿过了一道闪电。她心中知道这个吻和以往有些不同,却又说不上哪里不同。   心跳更急了。   她也没弄明白,她和他,现在究竟算是什么关系。   周身的气力离她而去,她软软地被他揽在怀中,樱唇微启,等待他进一步索求。   不知什么时候,她的胳膊环住了他的脖颈。   指间缠了他的头发,很顺很滑,很有韧度的男人的头发。   少顷,他重重喘了一声,将她抱到身上。   他的脑海中已在思索天极宗的弟子服饰的详细构成。   里几层、外几层。   鱼初月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就昨日,还亲眼目睹了殷加行和瑶月种种活色生香,自是没有那么快能忘怀。   崔败一动,她便知道他想要干什么。   她有些紧张,又有些绵软。   “大师兄……”   他摁住了她的后脑,声音沙哑:“我得帮你忘了那些不该看的东西啊,小师妹。”   鱼初月:“……”   就在崔败的呼吸缓缓绕到她的颈部时,忽然一道明亮天光洒落下来。伴着天光,一个黑乎乎的物体从天而降,重重砸在已经熄灭的火堆中。   鱼初月悚然一惊,急急从崔败身上爬起来,回眸望去。   摔进来的是殷加行。   他落入泥窟,狼狈一挣,吐出一口鲜血。   “巨钳蝎,大约金丹。”他狠狠向着崔败和鱼初月的方向滚了两下,“拖你们下水了,杀不掉它,我们一起死!”   鱼初月:“……”可以,很聪明。   话音未落,便见一只泛着青褐色寒光的巨大蝎钳猛地扎了下来,一带一掀,将泥窟小半边顶盖掀飞了出去。   泥窟之中顿时腥味密布。有湿土的霉味,有烂树根的腐味,还有几丁质钳虫特有的虫腥味。   鱼初月被强光刺得眯了眯眼,余光忽然瞥见崔败衣襟微敞,露出了少少一点结实的胸膛。   方才温存时,蹭开了他的领子。   弧线好看极了,清瘦,却极有力量感。   愣怔一瞬,急急回神。   只见殷加行已狡猾地缩到了泥窟更深处,几乎可以算是把鱼初月和崔败推到了巨钳蝎的夹子边上。   寒光凛凛的大铁钳‘铮’一下夹了过来,崔败剑指一并,放在身旁的寒剑从剑鞘中掠出,横切向蝎钳。   “铛——”   蝎钳被短暂逼退,崔败的脸色亦是白了三分,寒剑一击之后,便当啷坠落在地,再动不起来了。   此刻泥窟中的三人里面,实力最强的当属鱼初月。   解决这只妖兽,她当仁不让。   “大师兄,信我!”她捧过他的脸,啪叽一口亲在他的额头上。   崔败被亲得一懵。   还未回过神,便见她施了逆光诀,整个人消失在眼前。   “别是跑了吧!”殷加行凉凉地讽笑。   “闭嘴。”崔败瞥过一眼。   殷加行瞳仁骤然紧缩,这一刻,他丝毫也不怀疑,如果自己不闭上嘴的话,下一刻便要身首异处。   不过下一刻,这二人再也顾不得内斗了。   巨钳蝎吃了一剑,已被深深地激怒。   它扬起两只巨钳,发了疯一般把泥窟上方的土层掀了个底朝天。   地下泥窟变成了个坑洞,巨钳蝎爬行两步,偏过头,用一排冷漠无情的侧眼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坑洞底部两个无路可逃的小肉人。   崔败修长的手掩在广袖之下。   剑指并起,犹豫片刻,缓缓松开。   额头上仿佛还残留着她嘴唇的温度和触感。   温暖柔软的花瓣。   她让他信她。   便信一回,又有何妨?   这般想着,崔败双眼微微眯了起来,不动如山,静静与这巨钳蝎对视。   殷加行退到了崔败身后,大约也是想开了,懒懒地把胳膊抱在胸前,嗤笑道:“有天极宗的大人物给我垫背,死也不冤。”   巨钳蝎动了。   它没有再出动那对大铁钳,而是缓缓地扬起了身后的尾鞭,利钩之上,渗出青色的毒液,触之即死。   蝎类的尾鞭最是灵活,出动时,猎物往往根本看不清它行进的轨迹,便会被狠狠蜇上一下。   它侧了侧头,一排侧眼锁死了崔败,尾钩轻晃,陡然带起一道残影!   崔败微眯着眼,没动。   眨眼之间,带毒的尾刺已袭到面前,眼见便要刺穿崔败的胸膛,将他扎个对穿,拎入蝎口。   殷加行忽然动了。   他骂了个脏字,飞扑上前,将崔败推到一边。   他自己却没机会再躲开了。只见狼一般的少年矫健地蜷起了腿,把那条略有些瘸拐的腿挡在巨钳蝎的尾刺面前。   这是下了壮士断腕的决心。   就在尾钩即将扎穿殷加行左腿的霎那,只见那巨钳蝎忽然一颤,左边一只侧眼上,蓦地爆开了青绿色的浆汁。   一把细细的割草小弯刀晃了晃,吃力地从蝎眼中拔出来,旋即,虚空之中出现了一朵大红毒花,对准蝎眼的伤口,喷洒出美丽的带毒花雾。   巨钳蝎吃痛,尾钩重重一晃,扎到了一旁的泥壁上。   殷加许顺势滚向一边,便见一只修长漂亮的手伸到了自己面前。   他抬起独眼,对上了崔败那双清冷平静的眼睛。   崔败拽起了殷加行,两个重伤员相互扶持,踏出了泥窟。   此刻,鱼初月那边的状况不容乐观。   妖兽体型庞大,像巨钳蝎这样身长近十丈的大妖,一时半会儿是很难被毒死的。梵罗珠毒的特性是腐蚀融解,它会先破坏受害者的全部肌体,然后再轰然爆发,令受害者变成满地大红花粉。   便见这巨钳蝎的几丁质躯壳之上,一处接一处漫过大红毒雾,它吃痛之后,意识到有个看不见的敌人爬到了它的头上,立刻调转蝎尾,向着背部胡乱扫去。   鱼初月连蹦带跳,躲过了两次蝎尾扫击。   她在它的背上跑,它自然可以感觉得到。   她使了个懒驴打滚,堪堪避过那腥臭寒凉的毒汁尾钩,还未爬起来,便见整条蝎尾灵巧地在半空一旋,再度扎了下来。   鱼初月心神一凛,知道就算可以躲过这一次尾刺,也避不开接下来的横扫。   她瞳仁紧缩,双手在冰凉的蝎壳上一撑,作势往旁边扑去。   其实却只是个假动作,她并没有离开原处,只是堪堪跃起,让那毒尾钩擦身而过。   巨钳蝎上了当,以为鱼初月已跳到一旁,一击落空之后,立刻变刺为扫。就在那尾刺开始横扫之时,几乎紧紧挨着它的鱼初月猛然一扑一攥,整个人吊在了蝎尾上。   尾钩后方,是一枚圆溜溜的巨大红色毒囊,毒囊后便是节肢状的几丁质褐色蝎尾。鱼初月把身体卡在了红色毒囊与褐色蝎尾之间,吃力地拧过身,用割草小弯刀去刺那坨看起来不怎么坚硬的大毒囊。   “噗刺——”   毒汁溅了出来,她急急撤手,跟了她多年的小弯刀却来不及撤回,瞬间被毒素包裹。   鱼初月抿紧了唇,死死勾住开始疯狂舞动的蝎尾,等待梵罗珠再一次就绪。   妖兽知道她伏在它的尾巴上,然而尾钩无法折回去扎她,巨钳也够她不着,只能快速爬向一旁,甩动蝎尾,轰撞在绿洲树木上,试图把这个小小的修士砸成肉饼。   鱼初月被它甩得头晕。   她把身体缩在了毒囊与蝎尾交界的凹环处,死也不放。   身边尽是烈风呼啸,尖锐的断枝时不时便擦过她的脊背、手臂和腿部,划出道道血痕,火辣辣地痛。时不时还会撞在乱树丛中,虽然藏在凹陷处,大部分冲击力落在蝎尾之上,但还是震得她肺腑生疼。   受伤流血,逆光诀自然是破了。   她好像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处境。   一双眼睛定定地盯住毒囊的破损,一眨也不眨,汇聚了全部精神。   很快,毒汁不再疯狂地溅出来,创口缓缓收缩,像是人受了小伤之后血液会缓缓凝固一般,毒囊的创口处开始出现一些软软的琥珀状物质,封堵住缺口。   就是现在!   鱼初月猛然松手,向前一扑。   身体与那巨大毒囊交错之时,手中梵罗珠扬起,一蓬大红毒雾正正洒进了毒囊创口!   那一瞬间,眼前这枚仍不怎么稳定的毒囊,忽然像是迅速结冰的湖面一样,响起了震耳的‘咔嚓’声,囊体表面一寸寸僵硬。   大红毒雾迅速渗入囊中,顷刻间,便伴着正在涌动复位的毒汁,渗透了整个囊体。   鱼初月扬起脚来,重重一脚踢在毒囊下方,借着那股推力,迅猛向地面摔去。   摔跤事小,保命事大。   只见整个囊体变成了一坨红色大冰珠,短暂的一滞之后,由内而外,轰然爆开!   与此同时,从蝎眼处渗入巨钳蝎体内的另一波梵罗珠毒素亦是漫过了它的全身,毒囊一爆,连锁反应接连开始,只见这只巨大的蝎体一处一处化成了大红粉末,炸向四周。   鱼初月脊背落地,差点儿把心肺都从口中摔了出去。   她压下涌上喉头的一口老血,急急向后一滚,连滚带爬逃向远处。   暴怒的巨钳蝎虽然很想拉着她一起上路,奈何已找不着人,只能绝望地用两只巨大的铁钳在地上铲来铲去,没铲几下,身体轰然倒塌,散成一块大红花瓣状的屑粉。   鱼初月两眼发黑,强撑着站立起来,摇摇晃晃倒退两步。   悬了许久的那口气陡然一松,顿时感到自己浑身上下无处不疼,向后一跌,摔进了男人结实的怀抱中。   熟悉的温度和气息,甫一接触,她便知道是崔败。   她回头看他,见他身前和广袖上都染到了她的血,赶紧开口分散他的注意力:“大师兄,我的小刀丢了,回头你得赔我一把。”   崔败:“……”   他正要说话,忽见殷加行沉着眉眼,大步走过来,一把抓起了鱼初月的手,动作极强势,不容抗拒地放到了唇边。   鱼初月:“?!”   这不会也是个吸血怪?! 第31章 背叛者何人   殷加行抓起鱼初月的手,放到唇边。   鱼初月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斗,此刻根本回不过神来。   崔败寒眸微眯,正要动作,目光忽然一顿,落在了鱼初月的手背上。   只见原本白皙柔嫩的肌肤上,不知何时漫起了一整片赤红的溃斑。   刺破毒囊的时候,沾到蝎毒了。   殷加行动作利索,将一小簇嚼烂的草药吐在了鱼初月受伤之处,然后用拇指重重抹开。他的力气很大,鱼初月觉得手背都快被他搓掉了一层皮。   火辣的痛觉弥漫开时,丝丝沁入骨髓的凉意也随之渗开,草药涂过之处,赤红一片的皮肤很快就开始消肿了。   殷加行冷冷一笑:“就知道你没本事全身而退,早预备着给你解毒。”   “谢谢……”鱼初月看着卖力动作的殷加行,半晌,补了一句,“你懂的真多。”   殷加行一顿,松开了她的手,道,“可以洗掉了。”   他眯起长长的眼睛,漫不经心地瞥她一下,补充道:“赶紧洗,有我口水,脏。”   鱼初月:“……”   他这么一说,搞得她有些不好意思。   “谢谢,我没嫌弃。”她道,“我们村里孩子不太讲究这些,从前伤了,家中的狗子还老爱舔我伤口呢,打也打不走。”   殷加行:“……你把我当狗?”   “没有没有。”鱼初月道,“我的狗已经死了,被人害死的。整个山村,只有我的狗当场给自己报了仇。”   “嗤,”殷加行很不屑地冷笑道,“世道便是这样,弱肉强食。弱,就是原罪,就是该死,不存在什么谁害了谁。别以为藏起来苟活就能平安到死!”   鱼初月微微皱眉,不认同地看向他:“可他们从来没有招谁惹谁,原不该有那场祸事。”   殷加行勾起了唇角:“天行城也不曾招惹沙妖重千尺,你说我该怪谁?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懂不懂?别抱那些天真的幻想,弱者,死了是活该,没人同情的!”   “算了,反正我的仇家已经死了。”鱼初月轻轻吐了口气。   她隐隐约约感觉到,殷加行轻慢不屑的态度以及他说出的话,很轻易就击中了她的心防,引出些戾气。   她回头去看崔败,见他微眯着眼,平平静静地打量殷加行,唇角勾起一点,似笑非笑,像是斗鸡即将呲毛扑向对手之前的预备姿态。   殷加行从腰间摘下一只水囊,递给鱼初月。   “洗洗吧,否则有人忍不住想割我舌头了。”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   鱼初月一边冲刷伤处,一边正色解释:“大师兄不是这样的人。”   殷加行冷嗤一声:“你不懂男人。”   “是。”崔败扯起唇角,淡淡一笑,“我是这样的人,所以,离她远些。”   殷加行嘴角抽了下,从鱼初月手中夺过水囊,带头走向一旁。   “放心吧!”他干脆利落地冷笑道,“我瞎了眼,失了身,和你这种仙人,没得比。没必要纡尊降贵吃我的醋,真没必要!我有什么,不过一张好面皮罢了,在这世道,脸,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他语声嘲讽,背影说不出地落寞。   刚走出两步,他忽然定住,极慢极慢地竖起一只手,示意身后的鱼初月和崔败不要动。   鱼初月抬头一看,只见殷加行的脊背已整个僵硬了,指尖微有一点颤。   她把视线从他头顶掠出去,看清眼前之物,不禁轻轻地吸了一口凉气,一时之间险些吓得魇住。   只见面前悄无声息地移来了一座遮天蔽日的暗绿色山峦,一滴牛犊大小的晶亮涎液自半空坠下,‘啪’一声爆在了殷加行前方,腥风扑面,光被彻底遮挡。   这是一只体型惊人的巨蛇妖。   “跑——”殷加行回转身,独眼中瞳仁缩成了针尖大小,拖着半瘸不瘸的腿,踉跄冲向鱼初月与崔败的方向。   他摆明了一个意思——先跑过这两个再说。   便见那暗绿的‘山峦’睁开了一只带着竖瞳的蛇眼,巨口上下一撕,侧着头,如泰山摧顶一般,斜斜地衔下来,带起了暗沉的音爆之声。   腥风如海啸一般,当头罩下!   无处可逃!   崔败眸光冷凝。   就在那蛇口扫到面前之时,虚空之中忽然荡起一整面波纹。   毫无防备的蛇妖一口栽了上去,像是撞在透明却坚硬至极的冰面上一般,蛇口、蛇舌‘啪’一下就扁在了半空。   “这是……”鱼初月愣愣地望着面前看不见的虚空屏障。   下一刻,那虚空波纹如网一般,兜住巨型妖蛇,顷刻便把它绞成了一地碎肉。   “诶?刚才谁说的那句话,我可就不同意了。”半空传来一道神念,覆住大半绿洲,“谁说脸不是好东西,要不是你生得好看,我还懒得救你!”   鱼初月心头一喜:“是长生子圣人!他来接我们了!”   眼前的景象像是烈日下蒸腾扭曲的空气一般,轻微地晃了晃。   白发青年大步踏出来,一双细细长长的眼睛定在了殷加行身上:“呵,果真是好面皮。”   长生子踏前一步,毫无礼貌地摘下殷加行蒙眼的黑布,用两根手指拨开他的眼皮,凑近看了看。   “啧,真狠啊。这个没得治了。”   他把黑布罩了回去。   “你是圣人?”殷加行独目灼灼,毫不迟疑便跪了下去,冲着长生子‘砰砰砰’地磕起响头,口中高喊,“求圣人出手,灭杀沙妖重千尺!求圣人出手,灭杀沙妖重千尺!”   直到现在,殷加行也不知道重千尺已经死在了崔败的手上。   崔败看这小子不顺眼,根本不屑去提这件事情。鱼初月更不可能去说,因为以殷加行这倔强别扭的性格,说出来他必定不信,还要怀疑崔败是不是想要挟恩图报什么的——没必要让崔败平白受这等折辱。   长生子没答应,殷加行便一边磕头一边大喊,好像不把自己磕死绝不罢休。   “求圣人出手,灭杀沙妖重千尺!”   鱼初月在一旁听着,都替他脑袋疼。   “沙妖重千尺?”长生子淡声道,“没得杀没得杀。”   殷加行抬起头来,独目中怒火暴涌:“仙门中人不是以斩妖除魔为己任?!”   “已经死喽!”长生子面露遗憾,“连妖丹都被取走了。”   殷加行有些回不过神:“死、死了?”   “是呀,死喽!”长生子认真地说道。   殷加行惨然一笑:“哈,哈哈!死了吗?它的死,居然跟我一毛钱关系都没有,就这么死了?真是……没意思极了。”   他爬起来,疲惫地挥了挥手,拖着一条瘸腿,茫然地向丛林走去。   没走几步,身体像一根枯树干般,直通通地倒下去。   铲飞了小小一搓土。   长生子呲了下嘴,满脸牙疼地转开了脸,望向崔败:“哟,受伤啦?你可真行,独力击杀了一只大乘妖兽?厉害了厉害了!”   崔败淡淡地望着他。   长生子白眉微微一挑,意味深长:“真有师尊的风范呀!”   “少废话。回宗。”崔败冷声道。   “好好好,”长生子指了指倒在一旁的殷加行,“这个小情敌,一并带走不?”   崔败眯了眼:“我击杀的妖兽,不是一只,是两只。还有一只雪狐妖。”   长生子愣愣地张大了嘴巴:“不、不会是那一只吧?雪娘?”   “正是。”崔败笑容温和。   “你杀她干嘛呀!”长生子捶胸顿足,“我还等着寻个机会,叫玉华看看,我对雪娘根本没有半点念想……这下可好,你杀了雪娘,我有嘴都讲不清了,我岂不是要孤独终老?”   崔败眸光一动:“出现在洛星门的那个人是不是玉华子?”   “应该不是吧?”长生子的眼神略有一点心虚,“没现身,气息也锁不住。总归是那三人其中一个,应该不是玉华……也许?大概?毕竟,为了雪娘那事儿,她都数千年没理过我了……”   鱼初月叹了口气:“圣人啊,都数千年了,你还记得那狐妖的名字,这还不是念念不忘?你叫玉华子圣人如何信你?换我,我也信不过啊。”   长生子重重一噎:“你个黄毛小丫头,大人感情的事,你懂个屁,你你你休要胡言乱语。玉华不理我,与我记不记得雪娘名字有什么关系?”   鱼初月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圣人,你不会傻乎乎跑到玉华圣人面前去,一个劲儿提那什么雪娘的名字吧?”   长生子脖子不自觉地一缩,把脑袋扭到了一旁。   鱼初月:“……圣人你这是自寻死路!活该单身!”   长生子:“我不跟你说!”   一炷香之后,长生子捉来一只大鹏妖,驼了昏迷的殷加行,重伤的崔败以及讨人厌的鱼初月,展翅飞起。   “他怎么晕了?”鱼初月指着殷加行问道。   “内伤太重。”长生子用看一只破麻袋的眼神瞟了殷加行一眼,“伤上加伤,很能折腾,不是个省心的。”   鱼初月深以为然。   殷加行这个人,确实省不了心。   ……   鹏妖载着鱼初月等人飞往天极宗。   这只可怜的大鹏妖修为在化神初,载着四个人飞行倒是不费什么力气,就是进入仙域之后,底下时不时就会有道道剑光激射而来,长生子爱玩,并不出手帮它拦截,只抚掌大笑,看它狼狈地穿梭在刀光剑影中。   大鹏左冲右突,上有狼下有虎,一张鸟脸又恐惧又委屈。   三日之后,四座云遮雾绕的大山出现在视野中。   天极宗,到了。   长生子径直把鹏妖带回了长生峰,关到他洞府外的鸡笼里。   昏迷的殷加行也被留在了鹏妖的翅膀上。   鹏妖:“……”   白发圣人很严肃地偏头指了指:“不许动这个人,也不许吃我的鸡,否则我回来便吃你。”   鹏妖:“……”明明是这群凶残的山鸡在啄它的脚丫子。   鱼初月看着那些活蹦乱跳的大肥鸡,愣了一会儿,问:“圣人,这不会是你特意准备的食材吧?待我用逆光诀偷学木涯居的叫花鸡之后,做给你吃?”   长生子猛然回头,躬下了背,两只手放在下巴底下兴奋地搓,笑得无比谄媚:“是的呢!小鱼鱼我给你说,这些都是我从南疆顺回来的纯天然散养山鸡,肉质极嫩,还带着竹叶清香……”   崔败:“闭嘴,办正事。”   他负了手,大步流星顺着白玉石阶走向守护者之域。   鱼初月耸耸肩,冲着长生子嘿嘿一笑。   虽然她也没怎么把为老不尊的长生子当长辈,但人家好歹是个圣人,每次总是被崔败训得一愣一愣的,圣人不要面子的啊?   二人跟上崔败,前往守护者之域。   崔败完全没有要低调行事的意思,很快,大师兄平安归来还带回了小师妹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天极宗。   小师妹死而复生的消息,就像一枚石子扔进沸油锅里一样,把宗里的活人全炸了出来,纷纷拥到路两旁,围观大师兄与小师妹的生死秘事。   “小师妹!”朱颜最是激动,不顾气氛诡异,冲出人群,跑到鱼初月面前,将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无数圈,抓住她的肩膀,顺着胳膊一路往下撸,“你,没事!”   鱼初月记得,自己‘死去’的时候,这位素日稳重大气的朱师姐眼泛眼花,不信她会为了一个印清风自尽,是真正关心她。   “朱师姐,我没事。”鱼初月逮住了朱颜那双在她身上乱拍的手。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朱颜问。   鱼初月笑道:“朱师姐且看着。”   很快,身着玄衣的师叔伯这一辈也聚了过来。   有长生子在,众人不敢交头接耳,只安安静静地跟在崔败身后,浩浩荡荡行向守护者之域。   鱼初月紧走几步,追上了崔败,压低了声音道:“大师兄,万一界碑下面没能找到叛徒气息,那该如何是好?”   瑶月当初确实用元血将叛圣气息封在了玉叶子上。但鱼初月取出玉叶子,扔在崔败洞府外时,玉叶子上却并没有任何气息。   按理说,那缕气息确实该是遗落在了界碑下面。   但凡事总有个万一。   崔败偏了偏头,低低道:“没有,便当拜祭祖宗。”   鱼初月:“……”   接近守护者之域时,只见天边有祥云涌动,虚空之中,陆续踏出三个人。   一位面容方正,发髻高挽的道人最先停在长生子面前,施了一礼:“长生师兄。”   长生子一派仙风道骨:“濯日师弟。”   紧随其后的,是一名面容秀美、眉眼不耐的女子,她冷冷看了长生子一眼,拱了拱手,声音冷硬:“见过。”   说罢,径自把脸转向另一边。   这位便是长生子从前的道侣,玉华子了。   再有一位,是位白白胖胖的道人,远远便已笑开了:“长生师兄!濯日师兄!玉华师妹!哎呀呀,今儿是什么风,把大伙吹得聚起来了呀!”   鱼初月凝神去看。   这三位,便是除了长生子之外的另外三位圣人——濯日子、纯虚子、玉华子。   所有门人齐齐施礼,声音整齐划一:“见过圣人!”   玉华子神色冷漠,远远站在一旁,并不凑上前来。   白胖的纯虚子最是活泼,三步并两步蹦到长生子面前,用肉墩墩的胳膊怼了怼长生子,问道:“师兄!这么大阵仗,是不是有人要倒大霉啦?”   长生子白他一眼:“就你机灵。仔细倒霉的是你!”   “哎哟哟师兄怎么开口便咒我!”纯虚子白胖的面皮登时便红了,“我倒霉了,有你们的好?啊?这宗里上上下下,吃的用的修炼的,哪样不是我们纯虚峰挣灵石买回来的?我倒霉,全宗都过不好我跟你讲!”   长生子:“……”   面孔方正的濯日子清了清嗓子,道:“纯虚师弟别闹了。师兄定有要事。”   小胖子纯虚子很不爽地撇着嘴,走到玉华子旁边,和她一起不爽。   长生子揉了揉眉心,缓声道:“当初师尊出事,因内鬼而起。”   此言一出,人群顿时哗然。   众人只知道当初守护者之域出了问题,祖师爷为了天下太平,以身殒道,人剑合一镇住了神域。对于寻常人来说,这件事便如神祇开天辟地然后牺牲了自己一样,都是传奇事迹,无法深究。   谁知此刻圣人竟说,祖师爷是被人害的?!   一石击起千层浪,上至其余三圣,下至最低阶的弟子,个个都震撼不已,下意识地和边上的人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长生子不动声色,双手叠在身前,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个人的脸。   半晌,他广袖一招,只见周遭波光晃动,一个巨大的隔离禁制凭空出现,将无关人等尽数挡在了外面。   禁制之内,只有四圣,以及崔败、鱼初月。   长生子缓缓说道:“这个叛徒偷了我的玉叶子,将外来之人送进守护者之域,害死了师尊。他以为万无一失,却没料到,那外来之人留了心眼,将这叛徒一缕气息,偷偷封在了界碑下面。今日,只要掀开界碑,取出这缕气息,便知道背叛师尊者,究竟是何人。”   “不可能!”一道清冷的女声突兀响起。   长生子双目一凝,望了过去。   只见方才一脸孤傲的玉华子偏过头来,目光满是难以置信。   她打扮得像个清心寡欲的道姑,长期不展愁眉,令眉心竖起了一个‘川’字,唇边亦有两道向下的唇沟。此刻突兀开口,面容上那些不悦刻板的纹路齐齐动了起来,令她的表情变得极不自然。   一望便知道有问题。   “玉华……”长生子呓语一般,“为何,不可能。”   白发丛中,一缕碧玉珠链无风自动,轻轻晃了一晃,长生子看起来虚弱了许多。   鱼初月下意识地靠近崔败,将他挡在身后。   崔败怔忪片刻,目光缓缓落在了鱼初月细细的后颈上。   她那头蓬松的乌发被她盘了起来,只留了几缕毛茸茸的碎发,拖着细细的发尾落在颈间,更衬得肤白似雪。   娇小玲珑的身躯,气势却是一往无前。   “小师妹,”崔败轻笑吐声,“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个大乘。”   鱼初月紧张地瞥了瞥他:“大师兄,这种时候,你还有心思玩笑!”   “这有什么。”他懒声道,“什么事能有小师妹重要。”   鱼初月:“?!”   一只大手摁住了她小小的肩,他将她拨到了身旁,用庇护的姿态,越过她半步。   “天塌下来,我给你顶。”   鱼初月瞳仁收缩,惊得屏住了呼吸,愕然望向他的脸。   只见他微眯着眼,唇角下沉少许,下颌扬起,整个人,就像一柄绝世宝剑,能够开天辟地的那一种。   没有什么可以拦得住他。没有什么是他守护不住。   她的小心脏再次不争气地蹦了蹦,眼眶也热了起来,胸口涌动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大师兄……”   “长生。”那一边,玉华子冷冷地看向长生子,“师尊是何等修为?”   长生子的身影看着有些颓丧:“圣人之上。”   玉华子勾唇一笑:“那么,你说的那个外来之人,又是何等修为?”   长生子目光投在她的脸上,仿佛提不起多少力气:“瑶月,只是大乘。”   “所以,一个大乘凭什么害死师尊?”玉华子的模样看着有些激昂,“大乘而已,便是你我,亦可轻松斩她于剑下。师尊凭什么被她害死?!”   “所以真的是你?”长生子的语气轻飘飘的,风一吹就像是要散。   “我没说是我。”玉华子目光冰冷,把头转向一旁,神色极不自在。   长生子叹了口气,勾下头,理了理白发,道:“那便开碑吧。”   鱼初月站在崔败身后,仔细观察这三位圣人的脸色。   不得不说,能看出有问题的,唯有一个玉华子。   她虽然绷着脸,并没有什么表情,但眸光晃动,飘到界碑边上,便像是避蛇蝎一样地挪走。   眸中有恼怒,有难以置信,也有一丝心虚。   长生子走到界碑手,双手抱住碑体,像拔萝卜一样,将它从地里拔了出来。   “一个小小的血脉禁制。”   众人望向坑中,见到一缕缕细小的红色丝线浮在那里。   “小鱼儿,血来。”长生子道。   鱼初月走上前去,习惯性地随手摸向腰间,没能摸出割草小弯刀。   她怔了怔,抬起手来,放到唇边咬破了无名指,挤出一粒血珠,递到长生子面前。   血珠融入禁制中。   很快,长生子便迫出了一缕头发丝粗细的晶莹灵气,用结界锁了,托在掌心。   “守护者之域的禁制,唯我们四人元血可以开启。来,都过来试一下,我看看这个将外人送进域中的‘叛徒’,到底是谁?”   濯日子一张方正的脸绷得更紧,他大步上前,指尖凝出一缕灵气,缓缓触碰长生子掌中的小结界。   毫无反应。   “纯虚师弟,过来。”长生子的白发无风自动,整个人身上散发出不容抗拒的气势。   白白胖胖的纯虚子可怜巴巴地看了玉华子一眼,然后低下头,小步走到长生子面前,凝出本命灵气,触碰长生子掌中的小结界。   无事发生。   长生子的眸色更加复杂。   他望向玉华子。   玉华子双唇紧抿,半晌,冷笑一声,掷出一道灵气,击中了长生子掌中的结界。   结界应声而碎,界碑下提取出来的那一缕气息与玉华子的灵气完美融合。   是她。   玉华子高傲地昂着下巴。   “是,是我,是我故意把瑶月放进去的。但这能证明什么?师尊绝对不是我害死的!我没有对不住任何人!瑶月不识好歹,三番五次,想尽办法妄图扰乱师尊道心,我不过是助她一臂之力,让她看看什么叫‘事不可为’!”   “是她自己找死,这能怨我?”玉华子冷笑,“良言难劝该死鬼,是她一心求死,求死得死,与我何干。”   “可你害了师尊。”长生子缓缓吐出长气。   “这么一顶大帽子扣下来,你是真恨不得我死。你说我害死师尊,谁能证明?”玉华子惨笑着,眼角泛起点点泪花,“一个靠着男人和丹药堆砌出来的大乘而已。瑶月她何德何能,能对师尊造成半点伤害?!”   这话鱼初月是认同的。瑶月确实没本事伤害仙尊一根头发丝。   那个男人甚至连动都没动,只凝意成剑,一剑,便差点斩得瑶月魂飞魄散。   真正让他出事的,是他正在镇压的那道紫色的空间裂隙。   不过,当时若是没有系统捣乱的话,仙尊未必会死。   “好,”长生子点了点头,“我相信,你无意要害师尊。”   “本就是。”玉华子重重抿唇,“我只是想要让你倒霉而已。否则,我为何要用你的玉叶子!师尊他……”   她的声音忽然便哽咽了:“师尊他已许久许久未出关,我就想让他出来走走,揍你一顿……”   这话一说出来,另外三名圣人立刻唏嘘不已。   玉华子续道:“师尊为人最是公正。他看一眼便知道,此事因你而起,要罚,便该罚你。长生子,我就是想看你倒霉而已……”   她掩面而泣。   圣人只是修为远高于常人,他们也是有七情六欲的,只不过见识太广,寻常的人与事,触动不了那千万年平静的心海。   此刻,对师尊的怀念和对长生子的怨怼交织在一起,令玉华子情绪动荡,流露出了几分真实性情。   “好。我信。”长生子道,“可是,事情败露之后,你为何让庄翼、印清风二人先后对鱼初月下手?你为何要一错再错!”   玉华子愕然抬头:“什么?” 第32章 非商业互吹   玉华子微仰下颌,与长生子对视。   “我下什么手?”玉华子双眸微眯,“我为什么要对鱼初月下手?”   这一回,她的神色没有半分心虚。   “不是你是谁?”长生子挑衅般地反问道。   玉华子瞳仁收缩,怒极而笑,清冷视线微微转动,定在了鱼初月的身上。   半晌,玉华子嗤地一笑:“长生子,你这老毛病还是改不掉啊?只要是漂亮女人说出来的话,在你这里总是金科玉律。怎么,你这个筑基期的小徒孙,空口白牙指证我派人杀她?而你,便这么信了?笑话!”   目光中是丝毫不加以掩饰的鄙夷。   这样的目光鱼初月从前见得多了。瑶月勾搭了旁人的道侣,每次总是装得柔弱无辜,好像受了天大的冤屈和迫害。   那些女子面对瑶月的时候,便是这样的鄙视和愤怒。   鱼初月:“……”这回是真无辜。   “师兄。”面孔方正的濯日子踏前一步,拱手道,“请先将来龙去脉向我等阐明。师妹承认的是将外人放入守护者之域的事,并无其他。”   目光微沉,满是对长生子的不认同。   纯虚子凑到玉华子边上,摆出了庇护的姿态:“长生师兄,你要无缘无故欺负玉华师妹的话,我再不给你长生峰供灵石了!”   玉华子拨开了纯虚子,踏前一步,与长生子对峙:“当初瑶月擅闯守护者之域的事,的确是我做的!我就是厌恶她,厌恶到每日都犯恶心!她在山下搅风搅雨,那也便罢了,我管不到那么宽,可她三天两头寻着由头跑到宗门来吵师尊,我眼中揉不得砂子,就是看不惯!”   “我就是故意想要师尊教训她!”玉华子道,“因为我清楚师尊的为人,师尊绝对不会像你长生子一般,见到个漂亮女人,便五迷三道!我没有什么不敢承认。瑶月是我放进去的,我就是想要她去师尊面前送死。”   她冷冷地惨笑着。   长生子的白发随着风轻轻舞动,轻盈而伤悲,自语般低声喃喃:“玉华,当初你强斩九万万心魔,终究不是正途,你的道心,还是受损了。”   “但是你长生,你别想往我头上扣什么大帽子,我没有害过师尊,更没兴趣去杀一只小小的蝼蚁!”玉华子眼眶发红,手指一扬,指向鱼初月。   鱼初月低低地嘀咕了一句:“我不是蝼蚁。”   崔败冷凝的目光轻轻晃了下,垂头看她。   她继续嘀咕:“我是鱼。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那条鱼。”   崔败没忍住,大手摁住她的脑袋,本想把她拢到怀里,想想不合适,便轻轻揉了下。   鱼初月下意识地缩了缩脑袋,偏头快速瞟他一眼。   崔败:“……”这个东西,着实有一点点可爱。   那边,长生子踏前一步,几乎与玉华子脸贴着脸,道:“你敢说,洛星门外与我气机相对的人,不是你吗!”   玉华子立刻像是注了鸡血一样,整个人都炸毛了:“洛星门?!长生子,你倒是不打自招了啊?!我不过是故意把宗里几个最漂亮的女弟子都派出去降妖,你居然真的偷偷摸摸跟去洛星门了!这一次你还怎么狡辩!你,长生子,就是贪花好色!”   长生子:“……你,你真是不可理喻!”   “我不可理喻?”玉华子哼笑,“你没脸没皮!”   长生子急了:“我若不跟去,你岂不是要对崔败下手!”   “哈哈哈哈!笑死人了长生子!”玉华子道,“你当我像你一样老牛想吃嫩草啊!崔败确实是我最看重的弟子,我对他,那是奶奶对孙子的亲厚!我像你不要脸吗?我对崔败下手,这种话你也说得出来,足见你自己心思龌龊!说,你是不是见天想对女弟子下手呢!”   长生子气急败坏:“你蛮不讲理!”   “你死不要脸!你为老不尊!”   长生子:“……”   鱼初月:“……”这是什么鸡同鸭讲。   崔败抬起手来,掐了掐眉心。   鱼初月悄悄拽了下崔败的衣袖,用气声问道:“圣人们私底下原来竟是这样的?”   耳聪目明的长生子百忙之中偏过头来,回了一句:“还不是师尊他老人家教出来的好徒弟!”   鱼初月:“……你们吵便吵,别拖人家仙尊下水。”   “啧啧!”长生子瞪了她一眼,“护得倒是挺快。”   场面一度混乱。   “咳!”面容方正的濯日子不得不再次站出来打圆场,“长生师兄,玉华师妹,你们都冷静些。如今事情已然明朗,玉华师妹不忿瑶月作派,顺水推舟,将她送进守护者之域,是想要师尊出手教训一二。”   “嗯。不错。”玉华子退开一步,点了点头,“这个我认,但什么害师尊、杀同门,我没做过,谁也别想往我头上泼脏水!”   濯日子道:“长生师兄,除了玉华师妹认下的这一条之外,其余指控,可有证据?”   “瑶月害死师尊之事,鱼初月便是人证。”长生子道,“而印清风对鱼初月下手,乃是我亲眼所见。”   玉华子忍不住再度冷笑:“长生子,这世间断案,从来没有只凭一个女人两片嘴皮一碰,便能定罪的。”   她对鱼初月的恶意拦也拦不住。   她也没有半点想要掩饰的意思。   她就是厌恶。   这些妖媚的女子,个个口蜜腹剑,骗得男人神魂颠倒,变成天底下最蠢的蠢猪!   濯日子道:“那么,请问长生师兄,是印清风指证了玉华师妹吗?”   长生子拍了拍手,广袖一挥。   只见禁制边缘波光一晃,出现一个缺口。   白景龙将印清风押了进来,垂首施礼之后,默默退了出去。   “印清风!”濯日子冷喝一声。   印清风抬眼一看,见到四位圣人都在,被他推下悬崖的鱼初月也好端端站在这里,吓得一个激灵缩起了肩膀。   “说,是谁指使你杀害鱼初月?”濯日子当头棒喝。   “我没有!”印清风急急否认,“她,她不是好好的吗?我哪有杀她!”   此人惯会见风使舵,见到鱼初月站在这里,立刻开始装疯卖傻。   “还想狡辩!”濯日子怒目一竖,“长生师兄亲眼看见了你行凶过程!你,还不从实招来!”   这位圣人修的是纯正的剑道,薄怒之时,整个人的气势如同出鞘利刃一般,便连没有被他正面针对的鱼初月,亦是感到头皮丝丝发麻。   印清风当场便双腿一软,跪了下去。   “说!”   “是,是展云彩!”印清风伏在地上,招出了一个名字,“是展云彩让我做的!我若不答应,她就会杀我!我是被逼的,圣人明察!”   玉华子大怒:“你胡说!我座下大弟子,绝无可能干出这种事情!”   “真的是展云彩啊,”印清风膝行两步,从怀中摸出了一枚蚀元珠,摆在地上,然后急急退开,道,“这,便是展云彩收买我的证据。我被关禁闭的时候,身上都被搜得一干二净,绝无可能身藏此等禁物。这是展云彩事后偷偷潜入禁闭处给我的奖赏,圣人只要查一查气息,定能查得到。”   玉华子扶住了额心。   白白胖胖的纯虚子满脸委屈,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巴巴地用眼神示意濯日子赶紧为玉华子说话。   濯日子闭目思忖片刻,冲着长生子拱手:“师兄,是不是该传展云彩来问话?”   长生子余光瞥了瞥崔败和鱼初月,见那二人全无反应,便点点头,踱出他布下的波光禁制。   少时,他便将展云彩带来了。   玉华子双眸微红,盯着展云彩。   “是你给了印清风蚀元珠?”玉华子的声音颇有几分心力交瘁。   展云彩愣了一瞬,闭目跪下:“是。请师尊责罚。”   “你!”玉华子气笑了,“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啊……”   “对不起,师尊,对不起,都是弟子的错,弟子愿一力承担!”展云彩深深垂着头,“请不要怪印清风。”   玉华子难以置信地摇头:“云彩,你究竟为什么?”   展云彩重重闭上眼:“请师尊责罚!”   她只以为是她与印清风的不伦恋情曝光了。   印清风往地上一扑,喊道:“展师叔,你就招认吧!我已经什么都说了!证据确凿,抵赖没用的!你用蚀元珠收买我,威胁我杀鱼初月,否则就会杀了我,这件事是谁人指使你做的,你招出来,圣人定会从轻处罚!”   展云彩茫然地抬起头来望着他:“你在说什么啊?清风。我送你蚀元珠,是因为你我之间的情意……”   印清风惊恐地跌远了一些:“展师叔休要胡言乱语!你我之间哪有什么情意?你说这种话,是为了维护你背后的人吗?”   “什么背后的人?”展云彩急急上前一步,想要把他从地上拉起来,“清风,你在说什么?”   印清风一声怪叫,躲到了长生子身后。   “别想杀我灭口!”他道,“哦——我知道了,你与玉华圣人师徒情深,为了维护她,不惜胡言乱语往自己身上泼脏水对不对!你展师叔一身正气,怎么可能与我这个子侄辈乱伦?这话说出来,谁信啊!”   “你说什么?”展云彩呆呆地望着这个陌生至极的男人。   当初,她甘冒天下之大不韪,无视禁忌与他相恋。他满嘴蜜语甜言,日日哄得她心花怒放,纵然有几次逮到他与别的女人暧昧,最终也被他哄得释然。   他在她面前,向来像只乖顺的奶狗,可人极了。   而此刻,这个男人阴毒的模样却像一条蛇。   展云彩是个快刀斩乱麻的人。虽然完全搞不清楚此刻是什么情况,但有一点她很明白——印清风想要往玉华子身上扣什么杀人罪名。   心念一定,展云彩摁下胸中涌起的万般痛楚,重重往地上一跪:“弟子确实私取了一枚蚀元珠,交与印清风,但此事是我与他二人之间的事情,与旁人无关,师尊根本不知情!杀人之事,更是子虚乌有!”   “她骗人!”印清风道,“当初明明是她拿蚀元珠收买我!展师叔,你说我与你有私情,你拿什么证据来证明?!”   展云彩:“……”   思来想去,发现此人居然从来不曾留下任何证据!她一直以为他小心谨慎,是顾惜她的声名,没想到他竟是为了他自己。   长生子抱着胳膊,悠悠哉哉看印清风表演。   那日展云彩与印清交接蚀元珠的事情,全程都被长生子与鱼初月看在眼中,此刻自然知道他在撒谎。   印清风赌咒发誓:“我若与展云彩有私,让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你本也不得好死。”濯日子冷笑道,“残害同门乃是重罪,虽然未遂,但按着仙门惯例,该罚废除修为扔到魔域,让你最后再为仙门做一点贡献!”   “弟子认罚!”印清风干脆地叩首。   “我不认!”展云彩昂首道,“我没有做过任何违背良心的事情!师尊更不曾指使过我!”   “你如何证明?”玉华子的神色痛心又失望。   展云彩抿唇:“以死来证清白。”   “没用。”玉华子道,“你一死,这个黑锅我更是背实了。”   “对不起,师尊,对不起!”   玉华子恨铁不成钢地望着座下大弟子,又是怒,又是痛。   濯日子深吸一口气,道:“印清风对鱼初月下手,证据确凿,他指证展云彩,亦是人证物证皆有。这两个人,我便带去处置了!”   “她没认罪!”玉华子挡在了展云彩面前,“这二人各执一词,岂能定她的罪!”   “师妹……”濯日子无奈地叹口气,望向长生子,让他来作主。   长生子抬了抬手:“这样吧。印清风之罪可以定了,濯日师弟,你将他带走处置。至于玉华子和展云彩,你们两个便先受点委屈,我要封了你二人修为,将你们囚在我的长生峰,待一切水落石出,再行处理。”   “你休想!”玉华子怒道,“要罚,也该是掌刑的濯日师兄来罚,与你长生子何干!”   长生子眯起眼睛,望向濯日子:“师弟啊,你觉得,是我来关押我的道侣合适,还是让你来看着她更合适啊?”   笑眯眯的样子,语气也温和,却莫名叫人脊背发寒。   濯日子顿时渗出冷汗:“自然是长生师兄合适。”   “嗯。”长生子飘然上前,三下五除二封住了玉华子与展云彩的灵气。   玉华子并没有反抗。   事已至此,她若反抗,只会被其余三个圣人联手封印。   她仰天长叹,目中满是悲情。   事情暂告一段落,濯日子拎着印清风去了,纯虚子也垂着头,闷闷离开。   ……   长生子将人带回了长生峰,负着手,缓步踱回他的八卦道场,带着玉华子和展云彩进去关禁闭。   白发在风中一飘一飘的,看着倒像是心情不错的样子。   “师尊,对不起……”展云彩羞愧难当。   玉华子狠狠用衣袖扇她。   方才有灵气在身,怕下手没个轻重。这会儿灵气被封了,展云彩又不敢跑,让玉华子抽了个痛快。   “你居然被个小白脸骗身骗心?!”玉华子暴怒。   展云彩:“!!”   “师尊,您信我?!”展云彩后知后觉地大吼一嗓子,“您居然信我!”   玉华子一袖把她扇得矮了下去:“就你个被情爱糊住脑袋的蠢东西,还有那本事买凶杀人?!可别逗了!”   展云彩:“师尊……”原本难过又自责的,忽然间心头只剩一片滚烫热流。   扇完了展云彩,玉华子用衣袖指着长生子背影:“白毛老狗我跟你说,你欺负我就算了,敢欺负云彩,我爆了元神与你同归于尽!”   说起‘欺负她’,玉华子鼻腔发酸,声音微微带上了哽咽。   “咳,好啦,”白毛老狗转过身来,眼角微抽,“还有别人看着呢!”   玉华子神色一僵,回头望去。   只见崔败与鱼初月站在身后不远处,双双表情诡异。   玉华子怒火冲天:“你的道场,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放进来了吗!”   吼完一句,玉华子想到了什么,慢慢眯起了眼睛。   “长生子,”她放慢了语速,“所以,你已经知道我是无辜的。”   “你不无辜。”长生子拉下了脸,“师尊确实是瑶月害死的。你在这里好好反思吧。”   “等等你别走!”玉华子急道,“师尊当真是被瑶月害死的?这怎么可能!”   “不要小看任何一只蝼蚁。”长生子意味深长,“自己静心思过吧!”   他负起手来,白发一甩,大步离开。   鱼初月跟在长生子和崔败的身后,退出了八卦道场。   “怎么看?”长生子问崔败。   “不是玉华子。”崔败一本正经道,“她方才有句话说得没有错,就她那种被情爱糊住脑袋的蠢东西,没本事设计我。”   察觉口误,他补充道:“更没本事算计仙尊。”   长生子有点想笑,憋住了。   鱼初月再一次感受到崔败蔫坏。   这句话分明是玉华子骂展云彩的,回头就被他用在了玉华子身上。   不过说玉华子被情爱糊住脑袋,可真是太合长生子的心意了。他巴不得玉华子被情爱糊住脑袋,好好爱他。   看着这两个家伙,鱼初月幽幽叹了口气——苍天没眼,怎么就把她和这两货给捆一起了呢?   “那会是谁?”长生子问。   “难说。”崔败将视线投向远处,身上渗出丝丝寒意。   如今,局势又更明朗了一重。   印清风并不知道他与展云彩的那件事被长生子和鱼初月围观了,所以不假思索地陷害展云彩。他这一举动,反倒大大减轻了展云彩和玉华子的嫌疑。   接下来只要留意这个被废掉修为之后扔进魔域的印清风,便能顺藤摸瓜,牵出一条大一点的鱼来。   “去查,我离开宗门那一日,谁有时间和机会前往妖域联络妖王师间敖。”崔败平静地说道。   长生子双眼一亮:“不错!这也是一条线索!”   圣人的传音术法也只能覆盖整个宗门,想要联络妖域,必须亲身前往。   能够只身出入妖域且搭得上妖王师间敖的人,怎么也得是四圣的亲传弟子级别了。   这样的人也就那么十几个,只要去查那一两日离开宗门且动向不对劲的,必能查出异常。   长生子立刻便瞬移消失在面前。   崔败走了两步,淡声道:“小师妹,我累了。”   鱼初月赶紧上前搀住了他。   他把大半个身体都压在了她小小的肩膀上,两个人看起来亲密得不得了。   鱼初月紧张兮兮地揽住他的腰,尽可能地让他借力。   “小师妹,”他眯着眼,悠悠哉哉地说道,“你大师兄我,对付一只妖兽便伤成了这样。啧。”   鱼初月赶紧回道:“大师兄功力超绝,以元婴之躯便能击杀大乘妖兽,待日后化神、大乘,那还了得?”   “是么。”崔败慢条斯理道,“终究还是弱了些。”   “哪里哪里,一丁点都不弱好吗?大师兄最强了!”鱼初月急道,“大师兄你不知道,你一人一剑,轻轻松松便杀死沙妖重千尺的时候,当真是……”   她有些词穷,眼珠转了半天,道:“像天神下凡一般,潇洒绝美,见之忘俗!”   “嗤。”他轻轻一笑。   她又道:“若不是想要帮我生擒瑶月,大师兄也不至于受这样重的伤,说起来,都怨我修为太低,帮不上什么忙。”   “错了。”他淡声道,“刚刚筑基,便以一己之力击杀了金丹后期的巨钳蝎,小师妹,你也很强。”   鱼初月:“……”这种互拍马屁的情景怎么有点诡异?   他的脑袋重重一垂,几乎衔住了她的耳朵。   耳语一般,他吐出两个字。   “绝、配。”   鱼初月猛地屏住了呼吸,犹犹豫豫地偏头去看他,却见他神色淡然,仿佛就只是力竭歪了歪头的样子。温热的男子气息倒是仍然萦绕耳畔,气息的主人却已晃晃悠悠地偏开了头。   方才听到的那两个字,一时分辨不出是真实还是幻觉。   鱼初月整个鱼脑袋都懵了。   绝配?崔败他觉得他和她是绝配?这实在是……   不是她妄自菲薄,她与他若是放到姻缘市场上,论斤两来算的话,那当真是一个价值连城,一个就是大白菜。   鱼初月浑浑噩噩地想着。   迷迷糊糊在玉树琼花之间穿行了一段,忽然闻到了冰冷空气中挟裹的血腥味。   二人对视一眼,微微蹙眉,向着血腥味浓郁的方向行去。   出事的,是长生子的鸡笼方向。   鱼初月脑海中浮起了一个人——殷加行。   长生子前往守护者之域的时候,随手把这个昏迷的可怜少年和鹏妖一起,关在了他的鸡笼里面…… 第33章 鱼眼看世界   鸡笼方向飘来浓烈的血腥味道。   鱼初月惊恐地吸了一口气:“不会吧。圣人不是威胁过那只鹏妖,说它若敢吃殷加行和鸡,就要把它宰了吃吗?这一路上,我觉着鹏妖还挺老实的,怎么会……”   崔败平静地说道:“长生子下过禁制,鹏妖无法伤人。”   “那为何?”   二人转过了最后一道弯。   极其惨烈的景象出现在眼前。   鱼初月被血气冲得眯起了眼睛。   只看一眼,双眼便像是蒙上了一层赤红黏腻的纱布,浑身上下都难受到无法形容。   长生子用雪竹圈了一圈篱笆来豢养山鸡。   此刻,雪色的竹片已被斑驳的血迹浸透,凌乱的羽毛和细碎的内脏伴着一道道血溪,从篱笆间的缝隙里挤出来,蜿蜒爬出十来丈远。   而那篱笆之中的景象,更是惨不忍睹。   全是碎尸。   大团小团被鲜血浸透的血肉铺了满地,篱笆上也挂了不少内脏。   一片血污和嶙峋兽骨之中,只剩一团小血包状的物体还在缓缓蠕动。   鱼初月胸腔又闷又紧,虽不至于呕吐,却也是难受得胃部痉挛。   崔败的大手重重摁住她的肩。   他安抚地捏了两下,然后立直了身体,将她轻轻拨到身后。   这个动作,他不止一次对她做过。   鱼初月的心跳停顿了两拍。   风和日丽、花团锦簇之时,得到的温存体贴并不珍贵。只有面对血雨腥风时,一双有力的手,一个坚定的背影,才真正叫人心尖颤动。   崔败的温柔和守护,仿佛平平无奇,却叫她难以忽视。   方才……他不是还累得走不动路,整个人压在她身上么?   “大师兄,当心。”她语声发涩,反手召出了梵罗珠,紧跟着他,向着篱笆旁边靠过去。   “无事。”他抽出了剑,五指渐次松开,然后敲击在剑柄上。   握紧。   寒剑落在身后半步,压低。   他推开了挡在面前的竹篱,踏进一地血肉中。   地上这些东西已经很难分辨出形状了。   只知那骨架属于鹏妖。   崔败的剑尖刮过地面,发出清凌凌的‘铮’音,剑尖一挑,直直抵住了血肉团中缓缓蠕动的那团异物。   ‘它’顿了下。   然后从长条形慢慢聚拢,变成了不规整的球形。   这个球形向着上方拉长。   鱼初月看出来了,这是一个原本趴在血肉里的人,被剑指之后,他爬起来,拄着膝盖缓缓起身。   只能是殷加行。   崔败的剑抵在他的喉咙上。   此刻根本看不出他的模样,从头到脚,都包裹在鲜血中。   崔败扔了个清尘诀。   洗出了一双狠绝冷厉的眼。   “不想我活,便不要救。”殷加行扯起唇,露出两排被鲜血染得通红的牙齿,“救回来,扔在妖兽笼子里,算怎么一回事?看斗兽呢?现在可还满意?”   他嘲讽地眯了眯眼,扬起头,用脖颈抵向崔败的剑尖。   他身材瘦高,喉结却异常突出,猛地一倾身,险些撞上了崔败的剑。   崔败撤回寒剑,归鞘。   “鹏妖温顺,你没必要杀它。”   殷加行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笑到前仰后合。   “真有趣。莫非我碰见妖兽,还得等到它先动嘴咬我,我才能反抗不成?”殷加行笑得弯下腰,一只手捂着肚子,另一只手扬起来挥摆,“得了吧,我一个肉体凡胎,不比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仙人,没资格把妖兽当宠物养着玩儿!”   他抿了抿牙齿上的兽血,微仰起下巴:“杀了你们仙家的玩物,算不算闯下大祸了?呵,有趣有趣,仙门豢养妖兽,戏耍凡人,真是有趣极了。现在怎么办?为了维护你们的好名声,只能杀了我。杀了我,这件事就永远没有人知道。”   鱼初月偷偷瞥了崔败一眼。   崔败神色淡淡,显然是在认真考虑他的建议。   长生子做事随性,将殷加行放在这里也是出于好心——鹏妖的毛毛蓬松柔软,十分保暖,下了禁制之后便伤不了人,在这寒冷飘雪的长生峰,鹏妖的绒毛中不失为一处温暖安乐窝。   谁知道殷加行他这么快就醒了,醒来还把鹏妖给活吃了。   即便被殷加行活活咬死,鹏妖也没有半点反抗之力,足以证明它十分安全。   安全的鹏妖,死得极惨。   谁也不能说人杀了妖兽是人的错。   崔败盯了他片刻,收剑入鞘,淡声道:“除妖的奖赏,未必够赔长生子的鸡,自求多福吧。”   说罢,瘦且沉的胳膊搭住鱼初月的小肩膀,偏偏头:“走。”   二人刚转过身,风中便传来了长生子的鬼叫:“我的山鸡啊——”   ……   鱼初月把崔败搀回了他的洞府。   她关好了殿门,看着那层淡蓝色的冰霜缓缓罩下,然后偏头问他:“圣人那里,可有消息?”   崔败让长生子去查,在崔败一行前往洛星门前后,宗门中有谁行踪叵测,有时间和机会跑到妖域通风报信。   长生子既然已经回到长生峰,想必已经查过一遍了。   崔败瞥她一眼,道:“不关心关心殷加行?”   鱼初月愕然:“关心他作甚?”   崔败眯起了眼睛:“他杀了鹏妖,还吃光了长生子的鸡,长生子不会轻饶。”   “和我又没关系的咯,”鱼初月赶紧撇清,“把他放在鸡笼里的是圣人自己,怎么怪也怪不到我头上。”   崔败不动声色挑了挑眉,重重把她的小肩膀往下一摁:“扶我上榻。”   “嗯!”   鱼初月把这个死沉死沉的家伙扶到了冰玉榻上。   崔败依旧勾着她的肩不放,她只好小心翼翼地坐在他身边,扬起笑脸又问了一遍:“圣人那里有消息吗?”   若有消息,长生子应该会给崔败传音。   “无。”   鱼初月微微睁大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清凌凌地注视着他:“是没有传音过来,还是没能查到异常?”   “没有异常。”崔败道。   鱼初月皱起了眉头,认真思索:“此事因邪佛戎业祸而起,戎业祸是魔域的人,潜到仙域来转生,倒也说得过去——魔物不讲什么道义,必定会趁他转生虚弱时要他性命。”   她沉吟片刻:“转生之事,事先并无任何征兆,不可能被设计,也就是说,在事发之后,幕后之人才会着手联络妖王师间敖对你下手,这样一个联络人出入妖域,多少总该露出些蛛丝马迹——除非,是圣人亲自前往妖域?”   崔败笑了笑:“说来也巧,濯日子和玉华子正好都要找纯虚子炼器,那几日,三人齐聚纯虚峰,相互可以佐证。”   “真是巧啊。”鱼初月眯起了眼睛。   趁她凝神思索时,崔败懒懒地把她揽向自己。   他道:“而在洛星门事件爆发之后,濯日子、纯虚子与玉华子,都各自在洞府闭关,没有人证。”   事前,所有人都有不在场证据,可以证明没有前往妖域联络妖王师间敖。而洛星门一战时,三个圣人又都各自闭关,哪一个都有嫌疑。   鱼初月叹息:“这样一来,从行踪上是不可能查到任何线索了。对方行事缜密,毫无缺漏……嗯?”   她蓦地惊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窝到了崔败的怀里,孤男寡女在冰玉榻上摆出这样的姿势,当真是暧昧至极。   双颊腾地一热,她推着他的胸膛想要爬起来,却被他攥住了手腕。   “我要血。”他声音微哑。   鱼初月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变得木木的:“哦,好的。”   她忽然想到,这里是他的洞府禁制,肯定无人打扰。   如果他要继续那天在泥窟中未完的事情……   她屏住了呼吸,身体不自觉地微微紧绷。   “喜欢哪里?”他问。   视线仿佛染上了温度,自她耳后开始,缓缓滑过颈侧,顺着肩臂往下,停在了手腕上。   鱼初月:“……”   问她这个合适吗?怎么答都羞耻得要死!而且,这怎么能说喜欢呢?   带着薄茧的拇指摁住了她的腕脉。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脉搏在他的手指之下轻轻跳动。   空气仿佛有些不够用,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嗯?哪里?”   ‘随便咬哪里不就好了,偏要问我。’她心中这般想着,带了些嗔意。   硬硬的指尖在她腕脉上轻轻一挑,他淡声解释道:“补充些血,我带你修炼。”   “嗯?”鱼初月望向他。   他道:“本源碎片,知道吗?”   “嗯。”鱼初月点点头。   本源碎片是残破的神器。本质上说,它也算作是灵石的一种。   灵石分下品、中品、上品。下品灵石中蕴藏的灵气,大约相当于筑基修士入定修行一日。中品灵石中蕴藏的灵气,相当于金丹修士修行一日。而上品灵石则跃了一阶,抵得上化神修士专注修行一日。   上品灵石可以算作法器级别。法器之上是灵器,灵器之上是仙器,仙器之上才是神器。自仙域有历史以来,出世的神器唯有一把天极神剑。   而本源碎片,虽然效用与灵石相仿,却也被划分为‘神器’一列,足见它的不凡。   当初瑶月晋级大乘,便是一枚本源碎片的功劳。瑶月在系统的帮助下得到了本源碎片,吸掉本源碎片中的灵气之后,修为便从化神初期一跃跃至大乘。   进入本源碎片吸收灵气的是元神,鱼初月无法跟进去,并不知道个中情形,只知道危机与机遇并存,系统能耗费了不少能量,才助瑶月一战功成。   崔败为什么问起这个?   莫非他也拥有本源碎片,而且要把这机缘分给她么?!   “小师妹。”   崔败的声音把鱼初月从失神状态唤了回来。   他低沉道:“进入本源碎片修炼,外面一日,里面一年。元神离体七日,也就是说,你与我有足足七年时间要在境中度过,小师妹你说,我们在里面该做些什么?”   鱼初月的脸难以抑制地红了。   她低低地道:“进入本源碎片的是元神,没有身体,也做不了什么……”   崔败轻轻一巴掌拍在她的脑门上:“脑袋里都什么乱七八糟。我是在教你。进入本源碎片,我们需要做的,便是将一切灵气化形之物攫入体内。”   鱼初月:“……”   他方才那低沉暧昧的语气,以及肢体语言,明明白白就是那些乱七八糟。   她抿了抿唇,无视他那只在她腕间血管上划来划去的手,一本正经地问道:“里面会是什么样子呢?我记得大师兄曾说过,离开了身体的元神便是无根之木,没有任何力量,那我们又如何将灵气化形之物攫入体内呢?”   “进去便知道了。”他的呼吸沉沉地落到她的颈侧。   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血脉在突突跳动,仿佛主动去碰他的唇一般。   她的脸再一次难以抑制地发热。   她,鱼初月,黄花大闺女一个,莫名就跃过了相知相恋的阶段,和一个男子这般亲密暧昧。如今想想,都还觉着有些云里雾里。   “小师妹,给我?”低沉的声音贴着肌肤响起。   她浑身发麻,强忍着没缩起肩膀,轻声地回道:“嗯。”   他发出了闷笑。   一只手缓缓扶上她的侧脸,将她的脸蛋连同另外半边脖颈牢牢禁锢,另一只手环身而过,圈住她的双臂。   她闭上双眼,心如鼓擂。   温热的唇、玉般的齿,触感丝丝分明。   细微的痛感被他的动作掩盖,她有些喘不过气,整个人软在了他的怀里,口中溢出倒气的声音。   他的呼吸变得沉重了许多,分明已封住了她的伤口,薄唇却没有离开,仍旧在伤口周围辗转。   他把她箍得更紧。   不知何时,五指被他牢牢叩住。   他的呼吸缓缓上移,与她的呼吸交织在一起。   仿佛清新的竹叶上落到了香甜的桃花瓣。   “小师妹,”他的黑眸中暗光闪烁,“爱我吗?”   鱼初月微微睁大了眼睛。   她也算是见多识广。   那些游戏花丛的男人在床笫之间,往往便是这样敷衍地问上一句,得到回应之后,便把女子摁进被褥中。   他要对她……做那种事了?!   一个‘不’字到了唇边,却说不出口。   她的片刻迟疑令他眸光冷凝。   他倾身而上,堵住了他不想听到的答案。   她已习惯了他的亲吻,下意识地微微启唇,若有若无地回应他。   忽然一阵天旋地转,他还是将她压到了冰玉榻上。   他紧紧揽住她娇小的身体,仿佛要把她整个摁进他的血肉中。   交扣的那只手心里,多出了一枚质感奇异的冰凉物体。   鱼初月被吻得七荤八素,心中一团乱麻。   他稍微离开了少许,嗓音沙哑:“准备好了么?”   鱼初月倒吸一口凉气,视死如归地点了点头:“嗯。”   反正也是……早晚的事。   和崔败这样完美的男人……她也不吃亏的咯。   他轻笑出声,额头抵住了她的额头。   交扣的五指重重一握。   有什么冰冰凉凉的东西硌在掌心。   鱼初月一怔,只觉眼前白光泛滥,好一阵天旋地转!   魂魄仿佛被扯出了身体,高高抛至天际,越过了日月,俄顷,复又重重砸下,跌落万丈深渊。   她有些惊慌,幸好另一道既冰冷又炽热的神念紧紧挨着她,将她团团围住,护得密不透风。   她下意识地依偎着他,静静等待。   跌到无尽深渊之后,又坠进了一个巨大的漩涡。   周遭都是疯狂旋转的云,鱼初月从来也没有见过那么多、那么密的云层。它们凝在一起,组成了一个无边无际的庞大气旋,转速分明快得吓人,但因为体型过于巨大,外层的气旋看起来却是在缓缓摆动。   她很快就直直穿过了气旋中心,就在明暗交替的霎那,一幅壮阔至极的图景毫无征兆地撞进了她的视野中。   那巨大无边的气旋云层之下,竟是一颗缓缓转动的浑圆大球。   通体焦黑,看着像是被烈焰焚烧过。   有些地方仍有余烬未熄。   她迅速向着这颗焦黑大球靠近。   再近些,她看出一些庞大的痕迹——山峦、湖海。   这是……   一个可怕的念头蹦进了鱼初月的脑海,这该不会是一个世界吧?   更近了,大地的轮廓渐渐不再是弧形,而变成了熟悉的平直地平线,若不是曾在高空中一览全景的话,鱼初月打死也不会相信,这一望无际的大地竟然是一粒浑圆的球体!   眼见这两缕看不见摸不着的神念便要直直砸一个狗啃泥。   忽有白光一闪,又一阵天旋地转袭来,鱼初月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在崔败看来,这一团鱼一样的小小神念,便是把尾巴蜷了起来,遮到鱼脑袋上。   他心中好笑,展开神念,将她裹得更紧。   要着陆了。   “轰——”   不知过了多久,鱼初月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周身暖洋洋的,舒服极了,像是泡在暖融融的汤池子里。   她从前做梦都想要拥有一只大木桶,装上一整桶热水,把整个人都泡进去。   可惜的是,山村里的孩子是不可能拥有这样的待遇的。烧那样一桶水,不知道得浪费多少天的柴火,她也就是做做梦。   那时一心想要进城,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知道城里有热乎乎的大澡池子,只要攒够钱便可以泡个够。   “唔……咘噜咘噜……”   鱼初月:“???”   她试着再张了张嘴。   温热的汤泉涌入口中,非但不呛,反而让她换了好大一口气,整个鱼都精神了起来,就像打了个大呵欠似的。   鱼初月:“???”   她,好像,真的,变成了,一只鱼。   鱼初月转了转眼睛。   她这只鱼可能长得和平常的鱼有些不同,两只眼睛长在正面,并不是在两侧,所以甩起尾巴来,自己也看不见。   她摇头晃脑往上拱。   很快,便像是穿过了一层极薄的膜,冰冷的风‘呼’一下刮在她的脑袋上,整个世界好像都在压榨她的水分,想把她榨成一条鱼干!   鱼初月吓得急急缩回了水面下。   好奇怪的感觉!   站在鱼的角度看世界,发现‘空间’其实是有形体的。就像人跳进水里,会感觉到水的阻力一样,鱼从水里跃出来,也能深深地感受到水面上方的‘空间’十分不友好,它们张牙舞爪,想要吸干她。   鱼初月往深处潜了少许。   她四下观察,寻找崔败。   “大咘噜……大咘噜……”   她游荡了一会儿,发现自己身处的地方不是湖也不是海,而是一处小小的水潭。   她用她的鱼脑袋艰难地思考起来。   崔败怎么说的?进入本源碎片之后,要做什么来着?   将一切灵气化形之物攫入腹中。   所以……什么是灵气化形之物?崔败他去哪里了?   鱼初月游了一圈,发现这个水潭直径大约有十丈,整个潭子里就她一个活物。她潜到潭底,试着啃了啃潭底的焦泥——呸呸!   看来这些水啊焦土啊,都不是她要攫取的灵气化形之物。   她回忆了一下在高空看见的全景。   就这烧成黑炭的巨球?这是机缘?逗鱼呢吧!   她转悠了一会儿,决定弄出些动静来,好让崔败能找到她。   她‘咕噜咕噜’地吐了会泡泡,憋住一口气,冲上水面,高高跃起。   “啪——”回落时,乱甩的鱼尾巴击打在水面上,还挺疼。   她蹦跶了几回,渐渐适应了水面之外的严酷。   她用水面照了照自己。   一条红鱼,脑袋大,身体小,尾巴很漂亮。   ‘崔败应该能认出我来。’鱼初月自信地想。   又一次跃起的时候,她看到岸边的焦土之中,好像有个什么东西在一拱一拱地动。   “大咘噜?!”   鱼初月摇头摆尾游向岸边。   这里有个小小的泥坑,风吹不进来。   鱼初月停在浅水处观察了一会儿,发现竟是一枚要出土的小芽儿。   顶开了焦土的一点小芽苗又瘪又黄,一看就知道缺水缺得厉害。   是崔败?!   鱼初月激动得甩了甩尾巴:“大咘噜!”   刚刚从土里蹦出来的小幼苗‘噗’一下分成了两片,在她面前摆出一个扭腰折肚的“丫”字。   它看起来蔫极了。   出土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外面这可怕的空气像是吸水怪一样,开始疯狂地抽取它身上的水分。   刚出土的芽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枯黄。   鱼初月急了,赶紧摆着尾巴潜回去,从水潭里薅了一口水,‘噗’一下喷洒向小幼苗。   它猛地一颤,舒展着两瓣小苗芽,飞快地把这一口珍贵的水分吸进了身体里。   得到了水分之后,它把腰杆挺直了,冲着鱼初月抖了抖那两片可怜兮兮的小苗叶,表示它看见她了。   鱼初月弯起了一对鱼眼。   她把脑袋探出水面,一对胸鳍搭在岸边,愉快地看着被她投喂的崔败小苗苗。   “咘噜,咘噜噜噜!”   相依为命的感觉,可真好啊! 第34章 七年本源境   鱼初月趴在水潭边上,望着天空。   这个奇怪的焦黑大球上没有日夜更替,天空永远是同一种颜色——深红不祥,黄昏般的光线从浓厚的云层中洒下来。   阴冷狂烈的风‘呼呼’地刮,没个尽头。   鱼初月很是替岸边的小崔败操心,担心他吃不饱,穿不暖。   她在水里,可舒服了。   ‘大师兄,这回便换我来照顾你。’   她这般想着,用她漂亮的大红尾巴甩起浪花来,为他提供伪天然的降雨。   小幼苗的生长速度非常惊人。   不愧是崔败。   鱼初月每每靠在岸边打个盹的功夫,便见它又向着上方蹿高了不少。   长大了,需要的水分也更多了。鱼初月卖力地投喂,忙活不停。   此地不分昼夜,她也没概念过去了多久,只知道这粒小种子在眼前一寸寸长大,很快便有尺把长了。   它不再是个小小的“丫”字,而是抽出了枝条,有了主干、分枝和细小的叶片,看着像一株柳树年轻时的样子。   ‘还以为他会变成一根竹笋。’鱼初月懒懒地想,“满身都是竹叶香的人,居然没变成竹子。”   泡在热热的水里非常舒服,她整个鱼都变得十分慵懒,脑子也不大转得动。   虽然知道此刻身处本源碎片里,得去夺那滔天的机缘,但面对眼前这般境况,她实在是提不起什么争霸之心来。   一切都是浮云,先把崔败养大才是正经。   它继续成长。   很快,便能把枝条探到水面上来了。   鱼初月趴在水潭边睡觉的时候,柔软的枝叶便轻轻拂着她的背,她时不时便有种错觉,她和崔败已是一对白发苍苍的老夫妻,相依为命了一辈子。   又过了一阵子,它的树干有小臂那么粗了,抽出的枝条也越来越多。   忽一日,枝条上忽然迸开了一朵小小的浅黄色花蕾。   鱼初月:“咘噜!”   夭寿啦,崔败开花!   在她震惊的鱼眼注视下,浅黄小花蕾‘噗’一下绽开,飞出几缕细小的浅黄绒毛,晃晃悠悠落向周遭。   鱼初月惊奇地转动视线,追随这些小绒毛。   它们落进了焦土中,不见了踪影。   鱼初月:“???”   小柳树晃动着下垂的枝条,示意她往那边洒洒水。   鱼初月甩着尾巴潜回水潭中,薅了一口水,喷洒向浅黄小绒毛落下的方向。   焦黑的土地上,落满了星星点点的小水渍。   水分渗入泥中,很快,便有一株株嫩黄的小草冒出了头。   鱼初月:“……”柳树的小孩为什么是小草?   等等,不是,崔败都有孩子了?   她还替它养孩子?!   鱼初月的鱼脑袋有点不够转,她趴在岸边,时不时给它和它的孩子们浇一浇水。   小柳树渐渐长成了中柳树。   垂柳垂过了水面,根系也从地下扎到了水潭底部,再也不需要鱼初月为它提供水分了,它可以自己攫取。   水潭变小了一些。   鱼初月难免有些担忧,怕这水潭干了,她也没了活路。   不过每当柳枝晃动着挠她鱼背或者鱼肚皮时,她便把担忧抛到了脑后。太舒服了。   反正……总会下雨的……吧?   柳树开出更多的花,那些细碎的浅黄绒毛飘过水潭,落到对岸,整个水潭周围都长满了小草。仿佛就是打个盹的功夫,这片荒芜焦土已变得生机勃勃。   小草们都喜欢鱼初月,她能清楚地感觉到。   变成鱼之后,虽然不会说话,但感知却敏锐了很多,尤其是对‘善意’和‘恶意’的分辨。她能感觉到,焦黑的土地以及空中低压的红色雾霾云层是凶恶狂暴的,而这些草儿都是善良的。   偶尔她也会想,这个会开花的大柳树——对,如今它已经变成了一株两丈来高的大柳树,这个大柳树可能不是崔败,她认错树了。   因为崔败怎么看也不像是喜欢生很多孩子的人。   而这柳树却是个伟大的母亲,它不停不停地将浅黄色的绒毛洒向更远处,鱼初月蹦起老高,视野中也只余一片青青碧绿色。   小草多起来之后,有些东西开始发生了变化。   它们不再依赖鱼初月向它们洒水,而是伸展着坚韧的草尖,从狂烈的风中,把那些凶恶无比的红色雾霾攫下来,吞入草叶之中,过上一阵,便吐出湿润温和的空气,凝成细细的小露珠,在草尖滚来滚去。   原本鱼初月栖身的小水潭已经从十丈收缩到五丈,小草们发现鱼初月有了危机,便将一枚枚晶莹的露珠不断滚到水潭中,水潭变得越来越大,向着四周拓展,潭中的水也日渐清澈。   鱼初月终于意识到,原来自己一直生活在泥巴潭里。小草们提供的露珠,渐渐把泥巴潭变成了一池清水。   不过自甘堕落的鱼还是觉得原本的泥潭更温暖一些。   如今这水干净清澈,但也冷了许多,她再也泡不上脏脏的热水澡了。   很不爽的大头鱼便爱往潭底的泥里面钻,把身体埋在热乎乎的泥巴里面,只露出个脑袋。   透过清澈的水面,她清晰地感觉到大柳树和小草苗们看她的目光中充满了痛心疾首。   小草们长到尺把来高,便不再往上生长,而是像柳树一样,开出浅黄的花,向周遭抛洒更多的透明绒毛。   绿草成荫。   渐渐的,远方吹过来的风不再狂暴凶恶。   风来到小草原之上,立刻就被一层层小草抓来薅去,速度减慢,风中的红色雾霾亦被草原尽数夺走。   狂风变得蔫头茸脑,十分老实,它开始配合着这层层密草,将它们产出的浅黄绒毛洒向更远的地方。   草原迅速铺开。   大柳树已生长到二十丈高。   它的垂绦密布整个水潭,尾尖垂进水中,编织了一张圆滚滚的吊床,供鱼在上面蹦跶打滚。   得过且过的红鱼最爱翘着尾巴,把自己弯成一个‘U’型,胸鳍抱着脑袋,望着天空,放空大脑,静静地感受鱼生。   除了不确定大柳树究竟是不是崔败之外,其余的一切好像都很完美。   在一个安静的午后——或许是午后,静谧的生活被狠狠打碎了。   鱼初月正在打盹,忽然发现小草们全部抖动了起来,传递着惊恐不安的讯息。   她警觉地蹦出水面,很快就顺着草尖所指的方向,看到了一头黑红黑红、满嘴獠牙的怪兽,看着形状有点儿像野猪。   它发现了这片草地,开始胡乱践踏,把小草连根拔起,薅进口中大吃大嚼。   远远瞥上一眼,鱼初月便感觉到了极深的恶意,凶残、贪婪。   哪怕不好吃,它也要把这片漂亮的绿草丛全给拱了!   大柳树绷起了枝条,愤怒极了。   鱼初月也非常生气,她犹豫了片刻,狠狠一蹦,蹦上了岸。   如今这水潭周围的风已经不再猛烈,和风习习,空气中满是湿润的露水,她上了岸,倒是不觉多难受。   当然待久了还是不行。   大柳树温柔坚定地把她往水里推。   鱼初月执拗地躲开它的树枝手——这是她一手带大的崽,绝不允许别人胡乱糟蹋。   [别担心,看我的!]   她用她的鱼眼神安抚大柳树和小草丛。   她甩着大红尾巴,挥动两边胸鳍,向那怪兽肆虐的方向爬去。   “噗!噗噗!”她呲着鳃,远远冲着那家伙挑衅。   身下的小草们齐齐挥舞着身体,为鱼初月提供助力。   这还是鱼初月第一次爬上岸,她昂着鱼脑袋,傲然巡视她的地皮。   原来小草已铺出那么远了,她的青青草原,在这焦黑的死亡世界中格外突出,像世外桃源。   她好不容易把这里养得这么漂亮,谁也别想轻易毁了她的家园。   鱼初月伏在小草上,更清晰地感受到了它们的心声。   它们恨怪兽!   她也生气!   她把后鳍呲了起来,一张鱼脸气势汹汹,唬人得很。   “噗!噗噗噗!”鱼初月凶狠地向那头黑红相间的怪兽宣示主权。   它缓缓回头,一双腥红的小眼睛盯紧了她。   肉?!一看就很肥很鲜的鱼肉?!   怪兽呲了下牙,嘴角‘滋溜’滑下了一行晶亮的口水。   它压了压前肢和脖颈,脑袋拖到地面上轻轻一晃,后足重重一掀,向着这条送上门来找死的胖头鱼发起了冲锋。   ‘来了来了来了!’   “啊噗!”鱼初月急急调头,挥舞着小胸鳍和大尾巴,蹦向水潭。   怪兽穷追不舍。   小草们通力合作,鱼初月跃起来时,它们齐齐矮下了身子蓄力,当她落下时,它们托住她,用力弹起、往前方一送——这条鱼有如神助,在平滑的草丛中飞一般地蹦跶。   嗖嗖嗖就蹭出了十来丈。   怪兽口涎横流,眼见这肥美的鱼肉在面前蹦来蹦去,就是捉不住,不禁暴怒起来,四蹄如飞,张大了满是尖牙、腥臭四溢的大嘴巴,追尾一通乱衔乱薅。   ‘咔嚓咔嚓’的合牙声贴着尾巴响起,鱼初月上下甩动自己的鱼尾,避开这怪兽左一下右一下的咬击。   她险之又险地蹦回了大柳树的范围。   就在那怪兽四蹄离地腾空,歪着巨口从侧翼衔来的霎那,一卷柳枝飘过来,拦腰勾起了大红鱼,轻轻一抛,划过一道圆圆的弧线,将她抛向水潭中心。   那怪兽一击不中,腥红的眼睛中凶光毕露,再次重重跃起,当空衔向鱼初月。   “扑通!”   “扑通!”   鱼初月甫一落水,立刻摇头摆尾,向着潭底潜去。   怪兽紧紧追在她的身后。   它一时之间还没能反应过来,一双兽目只盯着这尾鲜红鲜红的美食,见她往下沉,它便也急急追着往下沉。   直到呛了一口水。   鱼初月已沉到潭底,将身体整个藏进了淤泥之中,只露出一双鱼眼、一张鱼嘴,盯住这个傻不溜秋追下水的家伙。   它潜至一半时,开始慌了。   鱼不见了事小,无法呼吸事大。   它开始刨动四蹄,往水面上钻。   遗憾的是,小小的水潭中,布满了柳树的枝条。   鱼初月的吊床安乐窝,顷刻变成了绞杀陷阱。   柳枝沾了水,无比坚韧,它们从水下潜向怪兽,不动声色便绞紧了它的四肢和尾巴,将它狠狠拽下水面。   怪兽真正慌了。   它拼命扑腾挣扎,努力将鼻子探出水面。   大柳树的力量毕竟有限,一树一兽很快便僵持住了。   鱼初月藏在泥里观察了一会儿,等到大柳树把怪兽的力量消耗得差不多时,她摇头摆尾钻出了淤泥,勾下了身体,用鱼嘴大大地衔了一口泥巴,晃晃悠悠向上浮去。   游到水面,她用尾巴重重一拍,蹦了起来,从怪兽探出水面的鼻子上方一掠而过,低下头,鱼嘴喷吐。   一大团淤泥‘卟’一下落在怪兽的鼻子上,堵住了它的呼吸。   怪兽疯狂地扭动挣扎起来。   鱼初月潜入水中,把身体绷成一条线,一掠而下,鱼嘴一张,薅住了它的尾巴,用力把它往水里拽。   怪兽拼了命地挣扎。   鼻子不透气,它只能张开了嘴。   嘴一张,水潭中的水便‘咕咚咕咚’往它肚子里灌,喝了一肚子水,它更难往上浮了。   在柳枝和鱼初月的通力合作之下,这头怪兽的力气很快就被消耗殆尽。   渐渐地,它不再挣扎,一动不动的身体在水下浮浮沉沉。   水潭表面,漂起了无数断掉的柳枝,鱼初月看得心疼不已。   不管这棵柳树究竟是不是崔败,她已经把它当作自己的朋友了。大柳树和小草芽们也一样,都把这只小红鱼当作最好的朋友。   她浮上水面,用嘴巴衔起这些断掉的枝条和柳叶,将它们运到岸边,抛进草丛里。   等它腐烂了,便会变成它们的肥料。   死掉的怪兽依旧缠在柳枝中。   大柳树用它的枝条拨鱼初月的身体,示意她去吃那怪兽。   “噫……噗噜……”   她不用吃东西就能活,干嘛要去啃那玩意。   大柳树推了又推,见鱼初月始终不为所动,便慢吞吞地把怪兽拖上了岸,拽到草丛里。   小草们立刻兴奋起来,尖尖的草叶子扎进怪兽的身体,怪兽渐渐便干瘪下去,不知过了多久以后,连骨架子都化成了骨粉,散落在草根下,全成了小草们的肥料,毫不浪费。   鱼初月继续过起了平静安宁舒服的小日子。   吃掉怪兽之后,小草们开始结一种红红的小果子。   鱼初月尝试着吃了一枚,发现酸酸甜甜,可口极了。更奇异的是,吃下小红果之后,她的肚子里便多了一股热流,令她周身更有力量了。   莫非这就是崔败提过的灵气化物?   她愉快地蹦出水面,‘啪’一下,竟跃起了两尺来高!   从前撑死了能蹦个一尺。   鱼初月视野更广阔了,她四下一望,发现草地已铺出了近二十丈,许多地方都开始结那种晶莹的小红果。   她有点不好意思,心中暗暗琢磨着该怎么有礼貌又不过分地向她的新朋友们提起她还想吃更多果子。   就在她犹犹豫豫时,忽然看到草丛间红浪翻滚,小草们整整齐齐地晃落了小红果,草尖接力,将它们‘骨碌骨碌’往水潭里面推来。   鱼初月:“?!”   清澈的水潭中,漂满了一粒粒晶莹剔透的小红果。   大柳树挥舞着枝条,向她比划。   草吃怪兽,结果子,草不要果子,由鱼回收。   鱼初月:“嗷咕咕!”   吃饱了红果子,鱼初月身体里面热得厉害,整只鱼懒洋洋地犯困。   她窝在了潭底的黑泥巴中,半闭着眼睛打盹。   一觉醒来,她发现熟悉的水潭好像变小了,心中一惊,急急上浮,跃出水面。   “啪——”   这一蹦,蹦起了足有三五丈,放眼望去,整个视野中都是绿绿的草地,至少也铺出了百来丈。   碧草丛中,结满了一粒粒红果果。   大柳树又变成了小柳树,还没有她的鱼肚子粗。   她长成一条大鱼了!   见到她这副模样,她的新朋友们齐刷刷地后仰,显然是吃了一惊。整片草原‘呼’一下仰向后方,片刻之后,小草们欢快地舞动起来,发出凌乱的‘沙沙’声。   它们挥舞着柔韧的叶片,把一枚枚小红果‘嗖嗖嗖’地投向她。   鱼初月从水中跃起,张开嘴巴,漫天乱薅。   水潭附近的气候条件已经和当初全然不同,风是温柔的,空气是湿润的,空中的红色雾霾淡了许多,偶尔能露出一点白白的天空。   发现鱼初月变成大鱼之后,小草们齐心协力,给她提供了许多露水,拓展了水潭的边界。   中途又来了不少怪兽。鱼初月发现,这些怪兽好像都没脑子,眼神混乱狂暴,逮到什么都想破坏。   胖头鱼今非昔比,她蹦跶上岸,用尾巴就能把它们拍成烂泥,变成小草们的一顿顿美餐。   她守护着这一方地界,植物朋友们也尽力回报她。   偶尔,鱼初月会靠在大柳树边上,幽怨地看着它。   [你到底是不是大师兄呢?]   可惜大柳树无法进行这么繁杂的沟通,它只能挥起枝条,‘刷刷刷’地给她挠鳞片。   本源碎片中没有日月,鱼初月又能睡,浑浑噩噩也不知过去了多久,但她知道的是,自己一定收获颇丰。   虽然,这个机缘和她理解的有点不一样……   她本来以为这里应该弱肉强食,逮什么吞什么来着。   又一日,鱼初月好好在淤泥里困觉时,感觉到大柳树急迫地用枝条挠她。   这些植物如今也凶残了,那种野猪形状的怪兽闯进来时,它们配合整齐,将最锋利的草尖尖聚在一起,变成一片片锋刃陷阱,叫那怪兽有来无回。   能让大柳树这么紧张,想必来了个厉害家伙!   鱼初月气势汹汹,从水面跃起。   只见百丈之外,果然来了一个很可怕的大家伙。它是一朵花,一望就非常凶残的食人花!   硕大的花苞中生长着两排锯齿般的叶片,泛着寒光,用眼睛看都知道非常非常锋利。   它勾着巨大的花脑袋,张开巨口,两排锯齿‘咔嚓咔嚓’作响。   在这食人花身前,数十头怪兽胡乱地奔跑,踏入了草原。   食人花低头一勾,像毒蛇捕蛙一般,轻易就将一头头怪兽薅进口中,左右一甩,三口两口就下了肚。   鱼初月:“……”瑟瑟发抖。   这家伙,一口就能把她薅进去。   她怕,但是怕也没办法,要是不能解决这个家伙,它一定会轻轻松松就把她这片小天地整个都给吞了。   鱼初月给自己鼓了鼓劲,‘啪’一声跃出水面,甩摆着巨尾,杀向战场。   整个草原都在为她摇旗呐喊。   阵仗很吓人,派头也大得很。   那一群被食人花追得东倒西歪的怪兽发现前有狼、后有虎,急急刹住了脚步,滚作一堆。   食人花发现了鱼初月。   它极慢极慢地仰起了巨大的花苞,居高临下,俯视着她。   陆地和水中的王者,巅峰邂逅。   鱼初月压着眉眼,胸鳍撑在草丛间,屏息凝神,将力道全部蓄在尾巴上。   在两位王者之间,吓破了胆子的怪兽们被心机满满的小草‘噌噌噌’切成了一堆堆肥料。   血腥味道弥漫,鱼初月发起了进攻。   她原地跃起,在空中漂亮地翻身甩尾,重击向食人花的花苞顶部。   它微退半步,动作极为沉稳,堪堪避开她的尾击,花苞一甩,迅捷如风,如毒蛇扑食一般,一口衔向她那条漂亮的大尾巴。   鱼初月心神一凛,在小草们齐心协力的帮助下,身躯滑开,避过一击。   她急急转身,面对着这只优雅地收回花苞的食人花,更是打起了十二万分精神。   对方微勾着花脑袋,仿佛在凝视她,有一点凶残,有一点傲慢,还有一点咬牙切齿,更多的,却是久别重逢的凶狠喜悦。   鱼初月的心头忽然浮起了诡异的熟悉感。   好像哪里有点不对……   还没等她想明白,食人花动了。   花苞舞动的姿态潇洒又利落,底下小草齐齐用尖尖对准了它,它视而不见,根须一甩,整朵花如利剑一般,向她疾射而来。   剑!这个花,它居然像剑!   “大咘噜!”   鱼初月难掩心中激荡,用尾巴拍着地面,迎向这朵看起来十分英俊潇洒的食人花。   它拦腰一口薅下去,把整只鱼打横叼了起来。   整片草原的小草都僵住了。   它们齐刷刷地勾下了头,不敢看这一幕。   大柳树也急眼了,它胡乱挥舞着柳枝,把整棵树上的浅黄色花苞都甩了出来,丝丝缕缕透明的黄色绒毛向着食人花飘来,无望地想要阻止它咬死大红鱼。   鱼初月横飞了起来。片片晶莹的飞絮在她和他身旁舞动,如同梦幻的景象。   他那两排锯齿状的尖牙狠狠地摩挲她的鳞片,花苞一收一合,将她整只拢了起来。   感觉更熟悉了,与他保护着她落进这一方天地的时候一模一样。   “大咘噜……”   “憨鱼,连话也不会讲了?!” 第35章 离开本源境   鱼初月呆呆地窝在崔败食人花的怀里。   他为什么能说人话?   她曾经试过的,但是一开口就是‘咘噜咘噜’的吐泡泡声。   后来她就没有再尝试了,想说话就吐一串泡泡,反正她和植物朋友们交流的时候本来就是鸡同鸭讲。   “说话啊?”崔败又好气又好笑。   鱼初月尝试着张了张嘴:“大……噗……兄。大,师,兄,大师兄?!我为什么能说话了?”   谁能告诉她,为什么刚开始的时候不能说话?   崔败诡异地停顿了片刻,难以置信地问道:“你,曾试着在水里说话?”   鱼初月:“……啊。”   可不是吗?她第一次尝试开口讲话,就是在水里。   “在水里能说得了话么,憨鱼!”崔败顿了一顿,毫无形象地笑了起来,笑得花苞乱抖,“噗哈哈哈!”   他把她从嘴里吐出来。   “叫它们别挠了!”   鱼初月低头一看,只见她的小草朋友们正在疯狂地切割崔败的根须。   “别打别打,他是我的朋友!”   小草们惊奇地弯起身体,瞻仰这只可怕的食人大花苞。   崔败矜持有礼地弯了弯茎杆。   “大师兄你来!”鱼初月蹦蹦跳跳带他往前走,献宝一般地说道,“我有个好地方,舒服极了!”   遍地小草和大柳树立刻摆出一副同情的样子,凝视着崔败食人花。   “小师妹,过得不错。”   崔败幽幽地说道。   “嗯嗯!”鱼初月笑逐颜开。   崔败轻轻磨了磨花苞中的两排锯齿。   亏他担心得要死,终日不停,闯过一片片危险地界寻找她的下落。没想到这只鱼寻了个安乐窝,看这模样,压根就把他给忘到了九宵云外。   她用她漂亮的大红尾巴把他推到了水里。   崔败:“?”   “咘噜噜!”   到了水中,她的力气又大了无数倍。她用尾巴推,用身体顶,三下五除二就把崔败弄到了水潭中心的淤泥里面。   崔败:“!”   还没回过神,整根茎杆就被她摁进了泥巴里面。   崔败:“咘噜噜?!”   鱼初月大乐:“咘噜!”   她整只鱼摁住了他,把他的花苞也往淤泥里摁。   要不是她开口说过话,崔败都要以为这又是什么怪物的陷阱了。   他强行摁下了杀机,没有反抗,顺着她的力道,把花苞整个埋进了淤泥里面,只露出一道花缝。   唔……热乎乎的,还挺舒服。   鱼初月摇头摆尾,游出了水面。   被崔败驱赶过来的那一群怪兽已被小草们分食完毕,草丛中结出了大串大串晶莹的红果子,鱼初月吼了一嗓子,小草们便把果实掷到了水面,密密地浮了一整层。   鱼初月用嘴巴衔了,潜入潭底,递到崔败的花缝间。   鱼嘴对着花嘴。   她没发现不太对劲。   崔败懒洋洋地窝在淤泥里,张开花瓣,从她的口中接过了红色小果实。   感觉真是绝妙。   他有点乐不思蜀,不想动了。   眯着眼望上去,只见清澈的水面浮满了红果,她摆着漂亮的大尾巴,游上去把它们一粒粒衔下来,喂给他。   这些日子血雨里面拼杀惯了,忽然这么慵懒闲散,他颇有些难以适应。   这个鱼真是……   鱼初月喂了崔败满肚子红果。   感觉真是妙极了。   她愉快地在他头顶上游来游去,晃悠了一会儿,把自己也埋进了淤泥里面。   他的根须不动声色地勾住了她的尾巴。   鱼初月心尖一颤,把鱼脸往泥巴里面再缩了缩。   咦,不对,她是一只红鱼,红了脸也看不出来。   两个人尾勾着尾,舒舒服服睡了一觉。   梦中也是暖暖的,温馨极了。   ‘沙沙,沙沙沙……’   隐约听着有什么声音,隔着水面模模糊糊地传来。   鱼初月在淤泥中伸了个懒腰,身体一旋,撞上一个结实又有弹性的异物。   睁眼一看,发现自己把崔败给拱起来了。   ‘沙沙’声还在。   她循声望向水面,发现水面正在荡开一圈圈涟漪,它们相互碰撞,叠成各种不同的波纹。   下雨了?!   她到这里这么久,从来没有见过下雨。   这里的天空蒙着红色雾霾,风又冷又干,根本不像会下雨的样子。   崔败也从淤泥里钻出来,他牵着她,浮出水面。   果然是下雨了,清澈的雨水,冰冰凉凉地落在身上,舒服极了。   大柳树和小草们都舒展了身躯,享受大自然的馈赠。   “你改变了这一方地域。”崔败道。   “我?”   他懒洋洋地用根须挽着她:“若你把这些灵气化物吃掉,便不会有眼前的局面。”   鱼初月:“我本来以为那棵大柳树是你来着,怎么可能吃你。”   崔败:“……”   他犹豫片刻,低低地嘀咕了一句,也不是不行。   没让她听见。   ……   鱼初月搭着崔败大花车,巡视自己的领地。   所经之处,小草们都会齐刷刷挺起胸膛,向她展示它们的挺拔健壮。一枚枚小花果被递过来,鱼初月躬腰薅起来,自己吃一半,喂崔败另一半。   崔败颇有些不可思议:“本源灵果乃是至宝,从不曾听说灵气化物将其拱手奉上。”   鱼初月惊奇道:“不吃果子?那大师兄你是怎么长这么大的?”   若她没猜错,崔败刚进来的时候应该和她一样,体型小小,攻击力也少少。   崔败默了片刻,不知是不是鱼初月的错觉,总觉得他的语气有几分幽怨。   他道:“一路杀过来罢了。”   “唔……”鱼初月道,“大师兄真厉害!”   而她,就是在浑水摸鱼。   摸啊摸的也长这么大了。   崔败:“呵。”   半晌,他道:“它们吞食毁灭兽来生长?”   原来那怪物叫毁灭兽。   鱼初月道:“嗯!”   崔败沉吟片刻:“得让它们再长快些。”   鱼初月连连点头:“嗯嗯!”   她巴不得她的花草朋友把整个焦黑的大地都变成碧绿的乐园,那样她就可以拥有更多更多的小红果了。   “离开水,多久会难受?”他问。   鱼初月道:“在这里倒是还好,外面不知道,我没出去过。”   崔败:“真没追求啊小师妹……”   崔败叼起鱼,迈开根须,踏出安乐窝。   到了小草原外面,风依旧像刀子一般,‘呜呜’地怒吼着,凶猛得紧。   大地一片焦黑,鱼初月缩了缩脖子,发现如今的她已和从前大不一样,那些风无法再对她造成伤害,虽然鳞片有一点发干,但也还在可以承受的范围之内。   有崔败叼着她,也不用弄脏她漂亮的大尾巴,她乐得出来放放风。   溜达了一圈,鱼初月发现了——崔败这厮,是用她作饵呢!   他寻到毁灭兽聚居之地,把鱼叼在嘴里,伸到那些饥肠辘辘的毁灭兽面前晃来晃去,用她的鱼香味引诱它们上钩。   一旦毁灭兽中计,他便叼住她往回跑。   大群大群的毁灭兽被他诱进了草原,他把鱼抛到身后,锯齿一甩,扑进兽群之中大开杀戒。   他捕猎的样子迷人极了。   极为冷血。   冷酷无比的杀戮制造了漫天热血,草原敞开肚皮,吃了个饱。   它们结出更多的小红果,同时将浅黄色的飘絮撒向更远的地方,铺出大片大片的原野。   大柳树渐渐学会了移动。   它跟着崔败和鱼初月,大肆向外拓展领土。   小草们制造了一片又一片水潭,供大红鱼歇息泡澡。   自从与崔败胜利会师,鱼初月感觉自己比从前更懒了,她,从用尾巴拍死毁灭兽的强力战士,变成了只要横躺在崔败嘴里做诱饵的一条咸鱼。   随着草原面积越来越广,各种奇怪的植物也开始出现了。   “大师兄,这是为什么?”   “数量足够,便会出现异类。这是好事。”崔败如是说道。   日子一天天(?)过去,鱼初月的身体越来越强壮,如今她已经学会了直立行走——把漂亮的大尾巴摊在地上,分成两瓣,一前一后挪动,如同人类行走一样。   崔败食人花长得……更加凶残了。   草原不断拓展,大柳树也学会了说话。   是一个很温柔宽厚的女性长者的声音。   它有些浑噩,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   它只知道自己和大红鱼是好朋友,和食人花也凑合是好朋友。   崔败:“稀罕。”   鱼初月发现,崔败变成食人花之后,多多少少又暴露了一些本性——从前还老端着剑仙的架子,如今彻底放飞自我了,满花苞都是恶趣味,很喜欢冷酷无情地玩弄那些毁灭兽。   把它们逼得走投无路,自己扎进陷阱,是崔败最喜欢的游戏之一。   他还喜欢把大红鱼抛来抛去。   拿她做诱饵的时候,他的花样越来越多。   比如要求她翻着肚皮躺在毁灭兽的一处大巢穴面前,他收缩着花苞,伏在她的身后。   当那些毁灭兽发现了天降的大鱼,兴冲冲呲牙扑出来时,他从鱼初月背后猛地起身,‘呼’一下张开厚实的五片大花瓣,居高临下,冲着这些可怜的毁灭兽亮出他寒光闪闪的两排大锯齿,吓得毁灭兽魂飞魄散,撞成一堆。   每到这时候,崔败食人花就笑得根须打卷。   鱼初月:“……”   赏他个死鱼翻白眼。   当初真是瞎了眼,才会觉得这厮是什么‘完美清冷绝世谪仙’。   ……   大柳树、大红鱼和食人花翻过了一座又一座山。   随着草原铺开,空气越来越湿润了,如今的鱼初月已经不再需要水潭来补充水分,她变成了一条水陆两栖的鱼。   大柳树也可以灵活地把根须全部从地底拽上来,拖在身后。它喜欢慢吞吞地行走,爬到小山顶上,茂密的根系铺满整个山坡,像孔雀的大尾巴一样。   到了山顶,它缓缓把根须收缩到身下,团成一个大球,然后轻易扎穿层层焦土和岩石,深植地底,将这一片区域的焦息和土中浸透的红色雾霾全部吸收干净。   偶尔,它会慢悠悠地歪着满树垂柳枝,一本正经地对鱼初月和崔败说,它感受到了命运的召唤。   鱼初月依旧没心没肺,崔败却日渐凝重起来。   他开始无条件迁就大柳树。   大柳树偶尔一句呓语,崔败都会慎重对待。   如今,他已经不是一朵平平无奇的食人花了,只要大柳树一句话,他便能为它铲平一座山。   鱼初月不禁有些淡淡的心酸。   她很想幽怨地酸他们几句,无奈大柳树的吊床实在过于舒适,她躺在里面,蜷着尾巴,连拈酸吃醋的力气都提不起来。   这个世界已经变了模样。   空中的红色雾霾彻底消失了,露出了藏在后头的天。   天空是淡蓝色,高空浮着一个巨大的白色气旋,便是鱼初月和崔败坠落之前看见的那一个。一枚小小的太阳悬在气旋后方,散下温和的光芒。   “很久很久没有见过它了。”大柳树说。   鱼初月把崔败拉到了一边。   “本源碎片究竟是什么?大柳树怎么好像……”她思忖片刻,组织语言,“曾经……活过?”   “被毁灭的世界本源。”崔败道,“意识本该死去。”   鱼初月一头雾水,歪着鱼脑袋看他。   他把她叼了起来:“你复活了它。”   鱼初月:“哈?”   崔败也觉得不可思议:“本源碎片,是被摧毁的世界本源,进入本源碎片中,攫取残存的本源灵气,修为便能一日千里。从来没有人能够在本源碎片中唤醒什么……东西。”   鱼初月从他的花苞上方探出鱼头,瞟了瞟大柳树。   “你是说,我救活了一个世界?”   “可以这么说。”   鱼初月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难怪大柳树随便说个什么,你都无条件答应,把它宠上了天。”   崔败诡异地勾头看她:“你……吃醋?”   鱼初月急急甩着尾巴逃向一边:“才没有!”   崔败笑得弯下了腰。   她气咻咻地折了回来:“所以我们需要帮助大柳树找回记忆对不对?”   “试试吧,”崔败闲闲地望天,“我们时间不多了。”   魂魄离体,只能维持七日。   外界一日,本源境中一年。崔败算着时间,他们进入碎片中,至今已有五年。   如今拓展疆土这种事情已经不需要大柳树亲自出手,小草们自会摩拳擦掌向着八方大肆繁衍。   和鱼初月呆久了,大柳树也变得懒懒散散,每次爬山都唉声叹气——以它如今的身材,爬山也不过是往高处随便走两步罢了。   鱼初月痛心疾首:“大柳树你变了!”   它很认真地辩解道:“从前,我就是,这样,不爱动。被那个东西摧毁之后,才,勤快一些。”   鱼初月和崔败敏锐地捕捉到了它话中的重点:“被哪个东西摧毁?!”   大柳树烦恼地皱着枝条,想不起来。   鱼初月不禁想起了蘑菇的话——他们派瑶月这样的魂魄,带着系统进入万千世界,掠夺气运之后,就可以彻底入侵,把这个世界变成垃圾场。   所以被摧毁的世界本源,莫非正是蘑菇口中那个‘秘密’?   守护者用生命守护的那个秘密。   “摧毁了世界本源之后,他们才能降临到这个世界?”鱼初月喃喃自语。   她睁着一双迷茫的鱼眼,望向崔败食人花。   崔败勾着花脑袋,半晌,张口一薅,把她横叼在嘴里:“走吧!”   日子一天天流逝,无尽的青青绿草原上,三只庞然巨物的体型越来越惊人。   大柳树可以流畅地说话了,只不过它性子温吞,说话始终慢慢的。   它想起了一个地方。   “和我当初的毁灭有关系,可能非常危险,不想大红鱼冒险。”大柳树这样说。   它这么一说,崔败倒是非去不可了。   崔败这朵花,总是有一种奇异的领导特质,只要他一发话,大柳树和大红鱼都不会有任何异议——大红鱼主要是懒,反正也不要她动,要么窝在崔败的花苞里,要么躺在大柳树的吊床里。什么都行,随便,去哪都无所谓。   三个庞然大物轰隆隆便向着目的地奔去。   很快,便看到那一处异常。   它便是红色雾霾的发源地。   那是一柄周遭虚浮着火焰的黑色光剑,它深深地刺进了大地中,在它四周,连焦土都在不断气化,变成了红色的云雾。   它制造了一个仿佛能够直通地心的深坑。不知是不是错觉,视线一触到这把黑色光剑,便有种疼痛感觉直直刺进神魂深处,脑海里隐隐回荡着声声哀鸣,整个世界好像都在痛苦地颤抖。   它刺得太深,而且仍在不断往下侵蚀。   丝丝缕缕红雾从坑中溢出来,站在地面往下望去,只能看到万丈深渊之下,露出一个巨大的剑柄,以及少少一截光剑。   无数毁灭兽顺着坑洞边缘爬出来。它们,居然是那黑色光剑的衍生之物!   “解决了这个,大柳树是不是可以彻底恢复?”鱼初月兴奋地从吊床上蹦下来,趴到巨坑边缘,狠狠盯住底下的光剑,摩拳擦掌。   毁灭兽对这三个巨物已经不能造成任何威胁,大柳树闲闲地用枝条卷起它们,甩到远处,摔成一滩滩肉饼。   “试试。”崔败一花苞坐在巨坑边缘,像滑滑梯一样滑了下去,抵达那燃着虚火的黑色光剑旁边。   他用他的根须卷住了剑柄。   玩剑,他可是高手。   他尝试将它从地心深处拔出来。   黑剑光剑发出锐利锋鸣,狂暴剑气轰然爆开。   崔败的花苞上立刻就被剑气割出无数道深深浅浅的口子,晶莹剔透的花汁从花瓣中渗出,被剑气挟裹着飘向四面八方。   鱼初月的心忽然便重重一揪。   这些日子,她都是蜷着身体,懒懒地窝在他的花瓣里面睡觉,他的一切,早已与她息息相关。   见到他受伤,就像是割在她身上一样难受,甚至都不止。   鱼初月不假思索扑了下去。   巨坑的坡度有点陡,她连滚带摔,轰隆隆便落到了崔败的身边,在坑底蹦了一蹦,甩起她的大尾巴,自下而上,重重击打在剑柄底下。   剑气无差别地切割在她身上。   刺耳的摩擦声响起,在她与崔败的通力合作下,黑色光剑往上拔出了少许。   整个世界仿佛都在颤动。   一击之后,鱼初月感觉到自己的鳞片干枯了,黑剑上燃的那些虚火炙烤着她,让她感觉到了久违的干渴。   再看崔败,只见他的根须已经焦黑了,看起来变得脆脆的。   鱼初月蓄了蓄力,憋足了劲,再度扬起漂亮的大尾巴,‘啪’一下击打在剑柄底部。   在一起捕猎的过程中,崔败与她已建立了很深的默契,他顺着她的力道,猛然向上一拔。   黑色光剑再次被抽出长长一截。   鱼初月闻见了烤鱼的香味。   她:“……”   这会儿闻到这股味道,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崔败的花瓣尖尖和根须都变成了焦黑的炭状物。   剑气肆虐,鱼初月那身漂亮的鳞片被切得坑坑洼洼,完美的大红尾巴也撕裂了。   第三次甩尾,明显有些气力不济。   便在这时,头顶飘过一片阴影,大柳树甩摆着枝条,将甘霖密密地洒下来。   它挤出了身体里储存的水分,供给食人花和大红鱼。   鱼初月如鱼得水,把大尾巴甩得‘啪啪’响,卯足了劲儿,用尾甩,用鳞片蹭,拼命把那剑从土里往外抻。   剑上燃的虚火把她烤出了阵阵香气。   鱼初月:“……大师兄,我要是死了千万别浪费,闻着挺香的。”   崔败:“呵。”   他转过花苞,瞥了她一眼。   只见她那一身漂亮的鳞片都蜷了起来,许多地方露出烤得焦黄的细皮嫩肉。   他花苞一偏,猛地衔住了她,将她重重往上一抛。   “捆起来。”他冷静地吩咐大柳树。   大柳树毫不犹豫地用枝条一裹,把鱼初月捆成一只粽子。   崔败狞笑着,将根须全部覆在了黑色光剑的剑刃之上,缠得严严实实,花苞一偏,一薅,衔住剑柄。   只见整只花苞之上,爆发出一阵惊天剑意。   那是两柄绝世神兵的对撞。   黑焰席卷四野,清光直破天际。   “铮——”   “轰——”   仿佛有一把剑破天而来,轰然撞进这黑色光剑之中。   冲击波震散了空中那只巨大的白色气旋。   霎那间,一切恢复了平静。   深坑犹在,那柄剑却消失无踪。   大柳树放开了枝条,鱼初月连滚带爬扑向崔败,蜷起尾巴,将遍体鳞伤的食人花拥在了自己的怀里,鱼头在他身上拱来拱去,恨不得用自己的一切去抚慰他。   “结束了……”大柳树喃喃。   黑色光剑消失之后,最后的区域也被草原覆盖,焦黑的世界彻底变成了绿色的家园。   大柳树想起来了。   它晃晃悠悠爬下坑底,用湿润的枝条罩住了鱼初月和崔败,缓声说起了自己的往事——它是另一个世界的本源。   世界本源是世界的核心,只要它完好无损,外来的世界就永远无法打开两个世界之间的空间裂隙,实现大规模入侵。   每一个世界,都会有善良而又强大的气运之子成为守护者,守护着世界本源,也唯有守护者,可以接触到世界本源。   大柳树和它的守护者相伴,共同庇护着那个世界。   后来,守护者拥有了一名伴侣,不知道中途发生了什么事情,这名伴侣突然夺走了守护者的气运,她杀掉了原本的守护者,又用那把黑色光剑刺进了大柳树的身体,摧毁了它。   它散成了无数碎片,落到了万千世界之中。   听大柳树这么一说,鱼初月立刻想到了瑶月的作派。   原来,他们就是这样入侵万千世界的!   当真是,卷进了一场惊天阴谋中啊! 第36章 她向他坦诚   黑色光剑消失之后,大柳树便踱进那把剑留下的深坑,将它的根须扎进了深不见底的剑孔中。   一种奇异的悸动发生了。   整个世界仿佛都活了起来,连风都在应和大柳树。   它开始了沉睡。   鱼初月和崔败窝在了树下,她看着他的花瓣上那些无法复原的伤痕,又想贴近,又怕碰疼了他。   她这副畏畏缩缩的鱼样子把他逗乐了。   他展开花瓣,把她整只叼了起来,再将五片花瓣合拢,将她紧紧围在了他深沉的怀抱中。   他们的时间所剩不多了。   这一趟收获颇丰,得到的灵气足够她一跃跃至元婴。不过他并不打算让她晋级这么快,他会全力压制她的修为,尽量夯实她的根基。   飘了容易摔跟头。   七年本源境时光,转瞬即逝。   鱼初月就打了个盹,再睁眼时,发现自己已经离开了那个碧绿的世界,整个人依偎在崔败的怀里,二人衣衫不整,在他的冰玉榻上相拥而卧,简直是伤风败俗。   回来了!她再一次用人眼看世界,望着这间冰霜大殿,感觉恍若隔世。   脑袋里有种极为奇异的感觉,魂魄涨得厉害,好像一只装满了水、异常鼓胀的鱼漂。   她刚一挣,便被崔败紧紧摁住。   “别动。”七日沉眠,令崔败那清冷动听的嗓音染上了慵懒哑意,他懒懒地将她禁锢在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发顶,仿佛在回味花与鱼的亲密无间。   低沉的声音落进了鱼初月心湖,激起了阵阵涟漪。   她不敢动了,老老实实窝在他的怀里,怕他再说出什么令她心脏乱跳的话来。   她小心翼翼地倚着他。   距离太近,她能够清晰地听到他的心跳声。   他的体温和竹叶香,不断地侵袭她,害她越来越紧张,两只爪子无意识地在他身后轻轻地挠。   在本源碎片里,和他没轻没重地闹惯了,早忘了什么男女之别。   这会儿,那些亲密无间的情谊涌进了脑海,她瞬间意识到这是一个男人,是一个非常非常有魅力的男人。   她很想甩起大尾巴,蒙住自己的脑袋。   “乖鱼。”他低低地说着,垂头碰了碰她的头发。   仿佛落下了一个轻如羽毛的吻。   鱼初月的心脏果断背叛了她,在她的胸腔里面疯狂地打起了鼓。   当她意识到,自己能听到崔败的心跳,他必定也能听到她的心跳时,更觉热血冲头,整个鱼都羞臊狂乱了。   这种事,她是真的没经验。   幸好崔败此刻还别的事情。   他拥着她坐了起来,把一只手掌抬到了她的面前。   鱼初月定了定神,垂眸去看,只见他的掌心托着一枚翠绿的宝石,宝石正中隐约可见一株若有似无的柳树。   “这是本源碎片?”鱼初月惊奇地用指尖碰了碰它。   材质坚硬无比,指尖触碰之处,有翠绿流光轻轻荡开。   崔败道:“嗯。攫取灵气之后,它本该散成屑末。”   鱼初月弯起眼睛,再碰了碰这枚翡翠般的宝石。   “是我们救活了它!”   一道空灵悠远的声音传入她的脑海——“是的,你救回了一个世界,我善良的朋友。”   是大柳树的声音,与从前不同的是,它的声音里仿佛蕴藏了无穷无尽的生机和力量。   鱼初月脸颊隐隐有些发热。   她最怕别人夸她。   尤其是她并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当初给大柳树浇水,是因为她把它错认成了崔败而已。   “是大师兄拔掉了那把剑。”鱼初月谦虚地连连摆手,“我没做什么。”   翡翠碎片和崔败都笑了。   大柳树空灵的声音响起:“鱼朋友,我感应到了我从前的世界,它还没有彻底毁灭,又出现了新的生机。其中,有一颗善良的心灵,与鱼朋友一样温暖柔软,我想要回到那里,赠予那个女孩召唤植物的能力,帮助她拯救那个世界,鱼朋友,你允许吗?”   鱼初月赶紧点了点头:“嗯!”   崔败的大手摁住了她的脑袋,他似笑非笑:“想清楚了,这可是完整的本源,通天的机缘,你救活了它,它必须听命于你。只要你说不,它便会留下来,成为一件神器。”   她冲着他眨了眨眼,一双黑眼睛弯弯的,润润的,她嗔道:“大师兄,我可不是灭世大魔王。用一件神器便可以拯救一个世界,我觉得十分划算!”   她的脑海中不禁浮出了当初那一幕。   那个世间最强的人,在危机来临之时,根本不曾有过半分迟疑,便选择牺牲了自己。   那件事给了她太大的触动,跟着瑶月见惯了蝇营狗苟,那份一往无前的勇气,深深地震撼了她的心灵。   她,也想做这样的人。   崔败凝视着她,眸光愈加温柔。   她毫不迟疑的神情,让她周身都散发出了一层浅淡的白光,还有淡淡的馨香。   能等到这样的人儿,不枉他独行一生。   “大柳树,你快回去吧!”鱼初月道。   翡翠碎片笑道:“我在给你准备礼物,鱼朋友。”   鱼初月眼珠一转:“咦?那若我坚持要你留下,礼物是不是就没有了?”   “对的。”大柳树答得理直气壮。   鱼初月:“……”   “傻鱼有傻福。”崔败懒洋洋地笑道。   这个男人的容颜完美得很不真实,笑起来的时候,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仙气,硬要打个比方的话,就好像面前本是一座冷冽的冰川,当她靠近的时候,忽然发现冰中隐隐约约开着绝美的花。   美得不真实。   不知这样一个人,真正动起了情来,会是什么样子?   鱼初月心头一跳,急急转走了注意力:“大柳树,你要赠给那个女孩儿的本领是什么样子?召唤什么样的植物?”   大柳树的声音带上些怀念:“也许就像鱼朋友一样有大大的脸蛋?或者像食人花朋友一样悍勇无双……”   真是怀念三个庞然大物一起战斗的日子啊。   一刻钟之后,大柳树慢吞吞地说道:“鱼朋友,食人花朋友,再会了。期待重逢的那一天。希望可以再次并肩而战。”   鱼初月点头:“大柳树,你千万保重!”   翡翠碎片流光一闪,忽然化成一滴碧绿通透的水珠,浮向鱼初月的额心,印了进去。   “从此你的灵气,可以化解世间一切毒。”大柳树空灵的声音渐渐消失。   鱼初月:“!!”   听起来好厉害的样子!   鱼初月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知道大柳树真的走了。   崔败不动声色地揽住了她的肩膀。   “在想什么?”   “我在想,大柳树的世界,我们的世界,以及……那个掠夺者的世界。希望大柳树可以顺顺利利拯救它的世界,也希望我们可以好好守护这个世界。有朝一日,我们定能走出自己的世界,让那些侵略者知道,做坏事,是要付出代价的!”   小脸红扑扑,很有些英雄气概。   “会的。”崔败道,“小师妹,现在是不是该做正事了?”   鱼初月小小地吓了一跳,忽然发现自己再一次被他圈在了怀里,他垂头说话的时候,几乎与她呼吸相闻。   做……正……事?!   她想起了进入本源碎片之前两个人的那些亲密举动,心脏不争气地乱蹦起来,小脸变得通红。   凭借着与他在本源境中的交情,她弱弱地讨价还价:“大师兄,能不能容我缓一缓?我虽然很喜欢你,但我还没有做好准备与你做那种事情……”   脸更烫了,像有火在‘呼呼’地烧。   崔败不动声色把头转到另一边。   肩膀和后背幅度极小地隐隐颤动。   半晌,他极其严肃地把头转了回来:“小师妹。”   鱼初月全神贯注:“嗯?”   “你的心意我知道了。”崔败道,“挑个你喜欢的日子,你我结为道侣。”   鱼初月:“!”   崔败和她,结为道侣?这么草率?   她望着他那张完美无缺的脸,犹豫片刻,“大师兄……”   正准备助她修炼的崔败动作一顿:“嗯?”   “不是说,要相爱的两个人,才能结为道侣吗?”   她觉得,她对他虽然有些动心喜欢,但却没到‘爱’的地步。而他,他都没有理清楚他对那个曾经为他而死的女子是什么样的感情,他对她,更像是宠着一只小动物一样,这样的感情并非无可取代。   如何能称为‘相爱’呢?   “你会彻彻底底爱上我。”他的黑眸中流露出几分骄傲。   眸光一垂,划过她白皙的小脸:“呵。都交过尾了,不嫁我嫁谁?”   鱼初月:“……”一朵花和一只鱼,那能叫交……尾吗!   他开始往她身上扔冰霜:“静心,修炼。”   她心中藏不住话,在被冻住之前,及时喊道:“那你呢?你对我……”   崔败广袖一拂,冰霜遮住了她的眼睛。   不知是不是错觉,鱼初月竟在他的残影上看出了几分落荒而逃的姿态。   崔败悄悄呼出一口长气。   这个鱼真是……   没命地撩、拨他,他心底的狂躁都快压不住了。   直觉告诉他,那层薄薄的窗户纸只要捅破,他这座老房子就要彻底着火。   他瞥了她一眼。   脸蛋、眉眼、花瓣般的唇……   不行,必须忍住,维持完美的形象,直到她按捺不住,为他着迷才对。   崔败眯着眼,骄傲地进入定中。   ……   鱼初月只是个筑基小修,根本不知道如何将元神中带回来的灵气汇入身躯。   崔败手把手地带着她,帮助她缓缓地取出灵气,一点一点加固她那无处不在的经脉丹田之海。   灵气太过庞大,结丹成了一件顺势而行的事情。   轻易便结成了。   先天道体的金丹与常人自是不同。   因为周身无处不丹田,所以她的金丹是可以到处乱跑的。   成丹之后便可以内视。鱼初月惊奇地‘看’着自己的丹田之海,心中只觉玄妙非常。周身都是云雾状的灵气海洋,那一粒金丹,便如熠熠生辉的金色太阳,虚浮在灵气海上。   她心念一动,视角覆在了金丹之上,在灵气海洋上空飞速盘旋、俯冲,玩得不亦乐乎。   灵气仍在源源不断地汇入,冲入金丹之中,凝为实质丹体。   金丹中的灵气一旦满溢,便会自发冲击元婴。   对于常人来说,从金丹至元婴,是一个漫长的灵气积蓄过程,到了冲击瓶颈时,往往需要大量灵石来辅助,否则很容易功亏一篑。但在此刻的鱼初月看来,这些完全不是问题——她在本源碎片中获得的那些灵气至为精粹浓郁,足以让她轻轻松松便冲到元婴。   她顺其自然,看着那粒金丹迅速凝实膨胀,修为突飞猛进。   金丹初期——金丹中期——金丹后期——金丹大圆满——破——   没能破丹成婴。   金丹被冻住了。   崔败?!   他为什么要阻止她?   鱼初月呆呆地凝视着冻住丹体的这一股寒流。   它凝成了冰龙的形状,将金丹衔入口中。   鱼初月:“……”   她的脑海中晃过了无数邪恶的魔功功法。   什么夺丹大法,什么采补,什么偷丹换日……   她觉得自己应该反抗一下子,但身体却十分诚实,老老实实地任他叼着她,就像食人花叼着大红鱼一样。   冰龙矫健利落地压到灵气海洋的洋面。   金丹被冰封,从元神中抽调而来的灵气便覆在了金丹周围,在冰龙寒冷吐息的影响下,灵气乱流渐渐凝成了一个沉重的气旋。   冰龙引颈长嘶。   他带着金丹与气旋,压迫洋面,在她的灵气之海上方飞舞回旋。   气旋越聚越密,气势强盛无匹。   灵气之海被狠狠压缩。   鱼初月只觉浑身震颤,恐怖的压力席卷而过,令她心惊胆寒。   她强忍着不适,竭尽全力配合崔败。   气旋逐渐压低,鱼初月战战兢兢。   幸好有他衔着她的金丹,她无端地感觉到安全,只放放心心地依赖着他。   “轰——”   整个灵气海洋忽然重重一矮。   从云雾般的气态,变成了晶莹凝实的液态。   不知从何处沁出了翡翠色泽的灵液,顷刻便染绿了整个灵气海。鱼初月心中一动,知道这翡翠色便是大柳树的馈赠。   崔败大冰龙缓缓把她的鱼丹,不,金丹吐进了翡翠色的灵气海中。   一切都安定了下来。   结束了?   鱼初月缓缓睁开了眼睛。   崔败还未睁眼。   鱼初月的视线停在了他的脸上,冰雕玉琢的脸,难以言说的完美。   他身上有种独特的气质,真的很像很像那个人……   鱼初月蓦然惊醒。   她轻轻地倒抽了一口凉气,脑海中浮起了一个叫她难以置信的念头。   她好像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自己一直无法彻底敞开心扉接受崔败。   有一个影子,已经不动声色地刻进了她的心底。   虽然只是个死人,虽然她和他,并无交集。   她总是不自觉地拿崔败和那一位作比较,觉得他很像他。   她的心脏‘怦怦’直跳,深深吸了几口气,第一次认真正视自己心底的念头。   她在意崔败的心里藏了一个人,其实她的心里,同样也有那么一个影子,虽然那个影子遥不可及。   守护者之域的仙尊。   那时候,鱼初月恨透了瑶月,却无计可施。   她看着瑶月攻略一个又一个男人,永远用那副轻描淡写、高高在上的语气向系统炫耀战绩,就连鱼初月也以为,世间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逃出瑶月的掌心。   然而那个人,却干净利落地赏了瑶月一剑。   那时候,鱼初月死得太快,根本没有机会理清自己心中那些澎湃的情绪。   其实在那一刻,那个人在她的眼中,当真是发着光的。   如果可以,她愿毫不犹豫地与他一同战死!   她呆呆地望了崔败一会儿,忽然觉得自己十分卑劣。   原来,她对他的心动,竟是因为她在他的身上,看到了另外一个人的影子。   “大师兄……对不起。”   眼角缓缓滑下一行泪。   崔败恰在此时睁开了眼睛。   眸光一寒,抬手拭去她的泪水:“怎么了?”   “我,”鱼初月闭了闭眼,“大师兄,我不能和你结为道侣。”   “为什么?”崔败的声音顷刻结成了寒冰。   怒火难以抑制,即将焚尽冰封的意志。   鱼初月深吸一口气,直视着他:“我心中忘不掉一个人。大师兄,你那么好,我无法对你隐瞒这件事情。”   “景春明?”崔败收敛了所有神色,平静地凝视着她。   鱼初月摇了摇头,自嘲地笑了笑:“不是。是……老祖宗。”   崔败错愕地望着她:“?”   鱼把脑袋垂得更低,声音轻轻地飘出来:“也许是因为,他对瑶月的态度。或者是因为他太强……我也不知道,我也是刚刚才发现的。我知道我这是痴心妄想,但是,许多时候,我在大师兄你的身上,看到了那位仙尊的影子,我也不知道我喜欢的究竟是大师兄,还是那个影子……大师兄,对不起。”   她垂着头,感觉到他的身体在闷闷地颤。   这是……杀气吧?   一只大手摁在了她的脑袋上。   鱼初月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睛,望向崔败。   他依旧是那张没有表情的脸。   “这有什么,”他说,“死人拿什么跟我争。”   鱼初月:“诶?”   她赶紧替那位鸣不平:“大师兄此言差矣,本是我一厢情愿,已经是冒渎了仙人,哪还有什么争不争的,我在仙尊眼中只是一只蝼蚁。”   “你不是蝼蚁,是鱼。”崔败唇角一勾,笑吟吟把她拢进怀里,“一只大红鱼。”   鱼初月:“……”   “你没什么对不起我。”崔败懒洋洋地说道,“敢爱敢恨,有话直说,我很喜欢。”   他好像一点儿都不生气的样子!   莫非女子真的要比男子更加小肚鸡肠?鱼初月有些不服气。   “可是,大师兄你都不承认,你心中装着那个为你而死的女子……”她嘀咕道。   崔败胸腔颤动,发出了极好听的闷笑:“我就喜欢你啊,傻鱼。”   既然她迫不及待地承认了她对他的双重迷恋,那他便勉为其难地告诉她,他喜欢她。嗯,完全无损绝世剑仙的形象。   她偷偷抬眼望了他一下,见他那张俊美的脸上好像发着光,她莫名地感觉到心情美丽了起来。   好像有阳光洒进了心湖。   他抬起手,用两根手指钳住了她小巧的下巴。   沉吟片刻,他垂下脸来,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吻她,而是用额头轻触她的额头,鼻尖抵着她的鼻尖,幽黑的双眸中有浮冰化开,敞露一片温柔。   鱼初月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呼吸了。   她羞赧地抿着唇笑。   半晌,他松开她,懒洋洋地起身,道:“蘑菇给我。”   鱼初月恍然回神,在芥子戒中翻找蘑菇,忽然看见了那枚阴森森绿莹莹的邪铃。   她取出蘑菇递向崔败,道:“离开洛星门的时候,忘了将邪铃交给景春明——毕竟是用佛子舍利制成的东西,由他们来超度为好。”   “嗯,”崔败接过蘑菇,“回头带你走一趟便是了。”   鱼初月好奇地看着他,不知他突然要蘑菇做什么。   “你通过能量体感应瑶月?”崔败问蘑菇。   蘑菇知道如今它已经没什么用处了,小命危在旦夕,整只蘑菇都蔫得不得了:“是,是的。”   崔败凑近了些:“能量体在她手上,她是不是也能感应你?”   蘑菇愣愣地点了点头:“是啊。她夺去了我的能量体,我的一举一动,自然被她监视。”   崔败笑容温和:“所以她知道我去找她,就在那里等死?”   蘑菇愣了下:“也,也不算吧?毕竟你们两个修为太低,送死还差不多。”   鱼初月与崔败迅速对视一眼。   不对。   雪狐妖看见崔败的第一眼,将他错认成了仙尊。   如果她是瑶月,早该透过蘑菇的眼见过崔败与鱼初月了,不可能是那样的表现。   “雪狐妖不是瑶月。”崔败冷淡地说道。   “可是我的能量体就在她的身上!”蘑菇惊叫,“莫非,瑶月被雪狐妖吃了?!”   也不是完全没可能。   “真实的瑶月是什么样的人?”崔败问道。   鱼初月奇怪地看着他。   瑶月,不就是那样一个人吗?   蘑菇语气蔫蔫的:“穿梭万千世界,掠夺气运的掠夺者。依据每个世界气运之子的特征,选择合理的人设与攻略方式……我也不知道真实的她是什么样的人。”   “人设?”鱼初月皱眉。   蘑菇点了点帽子:“掠夺者的精神力是很珍贵的。设置好攻略线路和人格个性之后,大部分时候并不需要掠夺者进行干涉,而是由系统提供能量来维持日常行为。若非如此,掠夺者在每个世界都要一天天地过下去,对精神和意志力的消耗是极其恐怖的,所以攻略过程没有太大意外的话,掠夺者都是处于休眠状态。”   愣愣地回味许久之后,鱼初月脸上浮起了惨笑:“所以,让我恨入骨髓的东西,只是一个……一个……”   她难以形容那是个什么东西。   蘑菇道:“根据系统收集的资料,这个世界中守护世界本源的那位气运之子,是一个冷情禁欲的男人,所以掠夺者便选择了假清纯真妖艳的女子身份来攻略他。从记录中可以看出,这样的配对模式,成功率是最高的。”   鱼初月胸中涌动着复杂的情绪,一时竟是失了语。   蘑菇把破碎的帽子转向了崔败:“如今,气运之子已经死了,没了能量体的话,无人可以主动收集气运,以我多年看人的眼光,男修你,很有可能成为下一任气运之子哪!你留着我,一定要留着我,我可以给你指明方向的,在我的帮助下,世界本源必定是你囊中之物!”   崔败示意鱼初月把蘑菇扔回芥子戒。   鱼初月的脑袋渐渐清醒冷静下来。   她抬眸看向他:“大师兄,你是不是……怀疑谁?” 第37章 无量天之祸   “大师兄,你是不是……怀疑谁?”鱼初月问。   崔败懒懒地眯着他那双深刻狭长的黑眸,似笑非笑。   半晌,他淡淡一笑:“没有,我没怀疑谁。”   鱼初月怔了怔,咽下了已到唇边的猜测。   在这之前,鱼初月从来也没有想到,瑶月竟能通过蘑菇观察自己和崔败。   倘若崔败告诉了她关于他的那个‘不可说’的秘密,那么瑶月便也知道了——莫非,崔败早就预料到了这样的情况?   鱼初月陷入了沉思。   洞府禁制微微一晃,禁制之外传来一个声音:“大师兄,又有一名新弟子通过试练进入宗门啦!”   崔败道:“殷加行。连化神鹏妖都能杀死,对付一个入门试练,绰绰有余。”   鱼初月点头不语。   “走吧小师妹,看看小师弟去。”崔败起身,随手把她从冰玉榻上抱下来,像照顾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孩童一样,把她放进了鞋子里面。   鱼初月猛地想起了一件事:“大师兄,你只顾着帮我,那你自己呢?”   他从本源碎片中带出来的灵气恐怕还淤积在元神中吧。   “无事。”崔败勾住她的肩,带她离开了洞府。   ……   殷加行投在了濯日峰。   前往濯日峰的途中,鱼初月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情。   其实,她的嫌疑也非常非常大。   她曾和蘑菇在守护者之域中单独相处了一段不短的时间,足够安排一个完整的计划——反正一切全凭蘑菇一张嘴,谁也无法分辨真伪。   如果她才是真正的掠夺者呢?   蘑菇说得没有错,崔败太强,他极有可能登上巅峰,成为下一位气运之子。   而她,便成了距离他最近的人。   他会怀疑她吗?   鱼初月偏头望向崔败。   侧脸的弧线有些冷冽,不近人情。   “大师兄……”她喃喃道。   “嗯?”他偏过头来,眸中有薄冰化开。   她被他唇角的淡笑晃得有些头晕,急急逃开了视线。   “我只是在想,世界本源它会在哪里呢?最美丽、最脆弱的世界核心,唯有气运之子才能接触。”她道,“大师兄,若是将来你真的变成了守护者,你还会和我在一起吗?”   崔败侧眸,怪异地看着她。   鱼初月勇敢地抬起了眼睛:“我一定会想办法证明,我不是坏人!”   “噗,”崔败笑出了声,“傻子!”   他重重勾住了她的脖颈,将身体的重量全压在她身上。   鱼初月正要抗议,忽然想起来自己已经是一名金丹期的修士了。   体内灵气一转,他的重量被轻松化开,她膨胀了起来,觉得自己可以背着崔败,蹬蹬蹬就跑到濯日峰去。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见她眉间郁色化开,整个人又恢复了那副打着鬼主意的模样,他不禁弯了弯眼睛,心情大好。   濯日峰很快就到了。   眼前的场景与鱼初月想象中有非常大的出入。   殷加行光着膀子,守在一处葫芦型的巨大火炉面前,打铁。   汗水浸透了蒙眼的黑布,马尾辫湿哒哒地垂在脖颈上,他一手握着一根尺把来长的铁条,将它推入火中的铁板上,另一只手扬着打铁的锤,‘铛铛铛’地敲个不停。   在他身后,围了小小一圈女弟子,有的用衣袖偷偷给他扇风,有的用化雨的法器,不动声色地往他的方向送上清凉的绵绵细雨。   崔败停在了打铁坞外,扬扬下巴,示意鱼初月自己进去。   鱼初月踏进打铁坞,殷加行便如后背长眼一样,停下动作,回过身。   他无视那一圈冲着他频频示好的师姐们,径自走到了鱼初月的面前,慢条斯理地躬身施礼:“小师姐。”   颇为熟稔亲昵。   被无视冷落的女弟子们脸色有些讪讪。   鱼初月绷起了脸:“小师弟,你这是错误的行为。师姐们来了这么久,你不招呼大家坐下,奉上茶水,像什么样子?”   殷加行独目一怔,看着鱼初月,愣了片刻——女子哪个不虚荣?被众人包围在中心的男人,无视了所有的女人,只对她一个表现出特别,她竟没有丝毫窃喜?   “嗤。”殷加行回神冷笑,“虚情假意,你看她们哪个领你情。”   一位女弟子立刻就不答应了:“小师妹说得没错啊!小师弟你不懂礼貌也就罢了,师姐们不跟你计较,你冲小师妹瞎发什么脾气!”   “大伙看你新来的,长得又好看,关心你照顾你一下,你不领情便算了,虚情假意这种话说给谁听呢!”   “耍心眼!走了,以后不带他玩!”   殷加行:“……”   感觉莫名其妙就被孤立了呢。   鱼初月微笑:“天极宗的师兄师姐们耿直得很,和外面不一样,小师弟,多看多学吧。”   殷加行盯着她,片刻,笑了。   “我说小师姐,你修为低微,配不上崔败的。别好高骛远,仔细摔痛了。”他压低了声音,汗意和哑意一起袭向她,“不如找个可以结伴同行的,彼此知根知底一路扶持,不好么。”   鱼初月退了半步,警惕道:“你不会是说你吧?”   不等殷加行否认,她扬起了小脸,骄傲满满:“我可是金丹修士,你修为低微,配不上我!”   殷加行:“……”   鱼初月转过身,大步踏向打铁坞的炉口,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   “喂!”殷加行羞恼地喊了一声。   鱼初月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罢,只当我的心意喂狗了!”殷加行重重将手中做到一半的铁条摔在了地上。   是一把半成型的宝剑,剑尖上刻着一尾栩栩如生的摆尾小鱼。   红炽的半成品宝剑断成了好几截,那尾鱼好巧不巧就蹦到了鱼初月脚下。   这样一幕,本该让她歉疚自责。   她垂头看了看那片燃着明焰的小铁块,细细感受了片刻自己心中情绪,唇角露出了笑容:“小师弟,好意心领了。日后不必这么麻烦。”   她踱出了打铁坞。   崔败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鱼初月上前架起了崔败,晃晃悠悠走回长生峰,边走边道:“他错看我了。”   “唔?”崔败的神色漫不经心,把目光掷向远方,表现出可听可不听的无所谓态度。   “他好像以为,我是一个敏感多心,期望得到别人认同、欣赏和注目的小女孩。”鱼初月单手摊了摊,“也许是我自作多情,总觉着,若我真是那样一个人的话,恐怕会不自觉地被他吸引吧。”   崔败淡淡瞥她一眼:“既然不是,便不用将心思放在无关人等的身上。”   “嗯。”鱼初月点点头,“我不会喜欢他。”   “唔?”   “他……杀了大鹏妖。”鱼初月低低地道,“它的绒毛摸起来手感可好了。”   “嗯。”   “咦?”鱼初月惊愕地偏头去看崔败,“大师兄你也摸了吗!”   崔败眸光一晃,下意识想否认,但这瞬间的迟疑却出卖了他。   鱼初月:“……你也摸了!”   她望着他那张故作清高不屑的脸,颇有些无语——在本源碎片中,他的谪仙形象早已荡然无存。还装。   半晌,他道:“回头给你捉只金鹏来养。”   鱼初月欣喜一瞬,然后摇了摇头:“不了,我怕看见鹏妖,又想起那日的惨状。”   二人细细碎碎地说着话,回到长生峰。   刚走到崔败洞府外,忽有管事送过来一纸书信。   “无量天来的信,给鱼初月。”这位管事面容严肃,像个一丝不苟的老先生,望向鱼初月的眼神颇有些不满。   鱼初月好端端被他盯得心虚,赶紧接过信来。   一拿到手里,她便知道管事为什么臭着脸了。   这封信非常骚包,雪白的封纸上,画了不少桃红的小心心,刚接到手中,便能闻到一股显然很不怎么对劲的味道,檀香中夹着一股甜腻得紧的芳香。   上书,好鱼儿亲启。   下一行公然落款:明哥哥。   “这真是无量天来的信?”鱼初月难以置信地望向管事。   “千真万确。金刚鹫送来的。”管事拂袖而去。   他那双谴责的眼睛分明告诉鱼初月,他已经脑补了一出禁忌多角艳情戏。   鱼初月尴尬地望向崔败:“这个景春明,不知又弄什么夭蛾子……”   “拆。”崔败言简意赅。   鱼初月拆开了信封,拎出一张桃红的花笺。   更加尴尬了。   崔败丝毫不把自己当外人,就着她的手,读起花笺上的内容——   “我的小鱼儿,洛星门一别,明哥哥朝思暮想,日日急盼能拥你入怀……”   鱼初月捂住了脑门。   崔败一目十行,跳到最后。   “……吾已急备香车宝马,金山绫罗,只待迎娶你过门。”   满满一张花笺,全写着肉麻兮兮的情话。   他睨着她:“怎么回事?”   鱼初月:“……他他他不是佛修么!若是还了俗,又怎会从无量天寄出信来?大师兄,不关我的事,我与景和尚的交往,可都在你的眼皮底下!”   她急急撇清。   虽然她知道,来自情敌的威胁能够激起男子的征服欲和独占欲,让他患得患失,对她更加上心,但她一丝一毫也不愿把那些招数用在崔败的身上。   而且景和尚明显不对劲。   她接过那张花笺,细细看了一遍。   好多“急”字。   目光忽地一凝。   她的手指落到花笺上,缓缓从第一个“急”字划到了最后一个“急”字。   眸光微微一亮,指尖再次落到第一个“急”字上,再划了一遍。   闪电记号。   村里人进山,遇到危险或者不明状况时,便是将这个记号沿途留下,以方便同伴救援或者……收尸。   书呆子景春明虽然极少进山,但基本的常识还是知道些。   “大师兄!”鱼初月紧张地将花笺递到了崔败的眼皮底下,“看!”   她顺着花笺上的“急”字,连续画了两遍。   “这个记号,是我们村子里面约定俗成的求救信号,景和尚遇到麻烦了!”   她的心脏‘怦怦’地跳了起来,一时间,心中既有些担忧,又忍不住赞了景春明一句聪明。   只是,什么样的境况,会让一个大乘期的佛修用这么一言难尽的手法向天极宗求助呢?   情况一定很复杂。   不过,能弄出这么骚包的花笺,应该暂时没有性命之危。   “大师兄,怎么办?是否请动圣人?”   崔败轻轻摇了下头。   鱼初月也知道天极宗此刻暗潮汹涌,长生子走开不太妥当。   “我借个女子身份随你同去。”崔败眯着眼笑了笑,“在这里等我。”   清光一闪,崔败御剑掠往玉华峰。   ……   朱颜正坐在窗下生闷气。   好容易解决了林怜怜那个跟屁虫,白景龙又和秋然开始称兄道弟。   “我心眼小吗?”朱颜茫然地望向碧兰坞的方向。   她知道,白景龙正和‘好哥们’秋然在她那里对练剑法。   一种很熟悉,很深刻的不爽感淹没了她,她皱紧了眉头,自言自语:“早晚真叫他弄出什么风流韵事来。罢了,若那样,倒叫我彻底死心,与他恩断义绝!”   她叹了口气,想起被关在长生峰的师父展云彩,以及圣人玉华子。   她其实很能理解玉华子的心情。   摊上那么个老好人道侣,有时候着实挺糟心的。   直觉告诉朱颜,她与白景龙,很有可能会走上当年长生子与玉华子的老路。   她又叹了口气,心中异常疲惫。   在小鱼师妹手把手的教导下,她成功让白景龙远离了林怜怜,问题是,事情的根源其实还是在白景龙的身上,没了林怜怜,又有了秋然,就算再把秋然赶走又能怎么样?回头随便来一个有事麻烦白景龙的人,他又屁颠颠去了。   就他那副春风化雨的态度,没事的女子也忍不住要想偏。   胸中正是一团乱麻时,眼前忽有清光一闪,冰玉般的崔败落在洞府外。   朱颜赶紧收敛了神色,迎上前去:“大师兄?”   “借你本命剑一用。”崔败道。   “好。”朱颜二话不说,将剑奉上。   崔败把自己的剑抛给她:“以本命仙剑为引,施幻化之术易容。你我互换身份,不得泄密,待我回归。”   朱颜神色微凛:“好!可否告知白景龙?”   崔败眉目不动:“你说呢?”   朱颜赶紧摇了摇头。   二人掐诀,幻成了对方的容貌。借着本命仙剑,气息和声音亦可以惟妙惟肖地模仿对方。   只要本命仙剑不离手,幻术便不会轻易被识破。   幻成了崔败相貌的朱颜颇有些局促:“那……大师兄,我便到你洞府闭关去,等你回来。”   “可。”崔败将进出洞府的令牌交给了她。   朱颜瞄了崔败几眼,忍不住摇头笑了起来:“大师兄变成我的模样,气质可比我好多了。”   崔败淡淡瞥着她。   朱颜眉头直跳,匆匆一拱手,正要御剑离去,忽见白景龙和秋然结伴走近。   “大师兄?!”秋然双眼一亮,急急迎了上来。   幻成崔败模样的朱颜:“……”   她绷起脸,望向白景龙。   白景龙匆匆道了句‘大师兄’,然后便双目放光地望向崔败幻成的‘朱颜’,盯着‘她’的背影,眸中有欣喜,有讨好,更有浓浓的思念。   朱颜微微一怔。   她从来没有想到,站在外人的角度看去,白景龙对她竟是这般的……腻歪。   “朱颜!”白景龙兴冲冲地道,“方才我与秋师妹习剑时,忽然悟到你在九宵四式上一直难以突破的瓶颈,快来,我这便演练给你看!”   朱颜心中泛起了酸和苦。   既然心中这般牵挂着她,为何又对别人有求必应?   幻成了朱颜模样的崔败冷冷一拂袖,避开了凑上前来的白景龙。   “我有事离宗。”他踏剑而去。   白景龙:“?!”   满脸欣喜僵住,白景龙怔怔地望着冷淡至极的‘朱颜’远去,目光中有惊讶,有不舍,也有愧疚。   真正的朱颜心中立刻涌起些心疼。   但此刻她是‘大师兄’,就算想安抚道侣,也无计可施。   “嗨呀,多大点事,朱师姐这便要发脾气么!”秋然朗笑着打破了沉默,“她这个脾气真是!得改!”   朱颜心中翻腾着暗火,她冷冷淡淡地瞥了秋然一眼:“朱颜脾气坏,配不上白景龙是么?你配?”   秋然捂住了嘴:“大、大师兄,我没有那个意思!我对白景龙师兄怎么可能有那种意思呢!绝对没有的!我对白师兄没有丝毫男女之情!”   她急急撇清的同时,没忘记彰显一下自己的魅力——她不喜欢白师兄,白师兄未必不喜欢她。   朱颜冷冷一笑,瞥了白景龙一眼,踏剑离去。   白景龙还陷在被‘朱颜’抛下的茫然和失落之中。   他呆呆地走向洞府。   脑海中不停地翻腾着‘朱颜’方才那个眼神。那般漠然的眼神,对他没有丝毫情意和缱绻,就像是冷冷冰冰的大师兄在看他一般……   “白师兄,白师兄!”秋然在身后唤。   白景龙满脑子都是朱颜,一想到她要离宗,不知去哪,不知何时回,不知有无凶险,他的心顿时七上八下,忐忑得要死。   秋然还在聒噪。   白景龙回过头,语气带上了三分不善:“朱颜生气,你很开心?”   秋然:“……不,不是。”   “自重!”白景龙抿着唇,重重看她一眼,然后踏回洞府。   这一辈子,他还是第一次给人下脸子!   感觉居然……有点叫人欲罢不能。   禁制一闭,白景龙立刻甩了自己两个嘴巴。   早知道和人起冲突是这么酸爽的话,他早早就迈出这一步了,何苦害朱颜生那么多闷气!做什么老好人!嗨呀!真是该打!   他有点慌。   脑子不自觉地就开始想一些很糟糕的场景,比如,他终于大彻大悟,但朱颜却再也不回来了……   她从来也没有这样不告而别。   她去哪了?   白景龙坐不住了,犹豫片刻,狠狠一把薅起自己的剑,冲出了洞府。   幸好二人的仙剑是一对雌雄鸳鸯剑,有感应!   白景龙怀揣着难以言说的心情,决定偷偷跟上朱颜,暗中保护她!   ……   鱼初月等了片刻,见朱颜御剑而来。   “朱……”她抿住了唇,偏头打量着这个‘朱颜’。   那副游离世外的神情,那一身自然散发的冰冷寒意,除了崔败,还能有谁?   她迎上前去:“大师兄!”   “出发。”崔败将她拉到剑上,流光一闪,掠出山门。   ……   ……   无量天,到了。   佛修并不是世俗的佛门子弟。   无量天的佛修有男有女,虽然分在不同的‘部’中,但并没有太大的隔阂,宗门结构与寻常的仙门区别不大。   差异大的是环境。   远远望去,整片地域都是金灿灿的。   金刚的金身、金色的怒佛佛像和金莲台、金烛、金柱、金殿、金色‘卐’字符,对佛修的修行都有加持效果。   因为法门特殊,所以佛修的生活与俗世佛门子弟有些共通之处,比如剃度、戒荤戒色等。   只不过,此刻的无量天看起来,有些不同寻常。   稍微离近了些,鱼初月便看到那些金灿灿之间挂了不少红色布幔。   崔败降在了巨大的牌门前方。   只见那面金镶白玉的巨大牌门上,也裹了红通通的布幔,有种极违和的怪异感。   笼罩住整片地域的金色结界已被关闭,镇守在入口处的两位怒金刚法者也不在岗位上。   崔败收起了剑,偏偏头:“走。”   鱼初月深吸一口气,紧张兮兮地随他踏入牌门。   无事发生。   再行几步,听得左手边的金光大殿中传出诵经之声,崔败与鱼初月对视一眼,小心地靠近。   只见两列佛修正在诵经,声音庄严却隐有颤意,吊诡的是,这些佛者身边,各自都缠了一名白衫不整、鬓发散乱、满脸媚色的女子。   “来嘛,郎君,别念经了,陪陪我呀……”女子不停凑向诵经的佛者,几乎贴了上去,距离不过毫厘,却始终触碰不到佛者,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弹开。   佛修更大声地念诵清心经。   鱼初月望向崔败,偷偷用口型问道:“妖?魔?”   崔败摇了摇头。   这是怎么一回事?   若是寻常妖媚女子想要毁坏佛者修行,早就被他们用金钵给砸出去了,哪容得她们这般痴缠?   二人对视一眼,不动声色后退,没有贸然上前询问,而是继续前往前方的金殿群。   越往深处走,越是叫人心惊。   男佛修的身边各自都缠着神色妖媚的女子。佛修们对这些身无修为的女子好像没有任何办法,只一味埋头诵经。   空气中除了檀香味道之外,还多了一股甜甜腻腻的芳香。   鱼初月凝神感应,发现那些甜腻芳香正顺着肌肤表面往经脉里面钻。   只不过,触到她那些翡翠色的灵气时,毒素便会化为乌有。   这便是大柳树赠她的礼物。   她偏头望向崔败。   只见他的脸颊已隐隐发红,眸光隐有涣散。   “大师兄!” 第38章 夕阳无限好   鱼初月拽了拽崔败的衣袖,低低唤他:“大师兄!”   崔败缓缓偏头望向她。   眼尾氤氲着红色,目光仿佛可以穿透她的衣衫。   鱼初月心脏重重一蹦。   此刻的崔败分明是幻成了朱颜的相貌,但不知为何,他这样看她时,她根本不会以为是个女子在盯着她。   他就是崔败,独一无二的崔败。   “大师兄,这些香中有毒,你喝我的血来解毒。”她压低了声音,急急说道。   她修为没到元婴,灵气无法外放。   “不急。”崔败开口,是沙哑的男声,“我看看是什么东西。”   他偏偏头,示意继续前行。   鱼初月感觉到他的体温爬高了许多。   那股独属于他的竹叶清香更加浓郁,丝丝缕缕钻进她的呼吸中。   她觉得自己虽然百毒不侵,但身上也开始发热了。   鱼初月定了定神,挺起胸膛,走在崔败身边。   ……   无量天由四部组成,伽那部、梵亚部、大刹部、中堂部。   景春明所在的大刹部,位于无量天西北。   崔败与鱼初月自正南方进入无量天,想要找到景春明,几乎需要穿过整座佛刹。   越往深处走,空气中的檀香与甜腻味道便越浓。   宽阔的金色大道上偶尔会遇到一两个神色迷乱、四处游荡的女子,她们对幻成女子的崔败和本身就是女子的鱼初月都没什么兴趣,瞄上一眼,便继续摸向各处禅室与金殿。   鱼初月压低了声音道:“咱们得离伽那部远一些,那边住着女佛修,说不定会有男子在四处捉人。”   崔败声音暗哑:“杀便是了。”   鱼初月很不赞同地望着他:“若是打打杀杀可以解决问题的话,佛者为何对这些女子无计可施?”   毕竟是弱肉强食的修仙世界,佛者出门,也会遇到试图杀人夺宝的野蛮修士,多多少少总要沾些鲜血。   这般吊诡的情形,若是其中没有内情,这些痴缠者老早就被收拾了。   而此刻的无量天中,佛者们却都在经堂或是金殿中念诵清心经。   崔败面上出现了淡淡的隐忍,眼角红色愈浓,为他清冷的神色平添了几分诡魅。   鱼初月还从没见过他稍微失控的模样。   这个男人,无论在亲吻她,还是对她意图不轨之时,他自己总是冷静淡定得很,收放自如。不知,他若失控狂乱,眸染玉色,该是何等风景?   她心中一跳,正色望了望他幻成朱颜的脸,默默入乡随俗,念了几句‘阿弥陀佛’。   这一路顺利得不可思议,没有遇到任何妖魔鬼怪。   更奇怪了!   穿过重重金色道路和庙舍,崔败与鱼初月顺利抵达了景春明身处的大刹部。   没走多远,忽见右方一间禅房中蹿出一道残影,‘刷’一下到了面前,冲着鱼初月大喊道:“鱼妹!等死你的明哥哥了!”   鱼初月眼角一顿乱抽。   景春明头一歪,盯住崔败,酡红的脸上绽开了巨大的笑容:“来来来,一起进来!”   他火速把鱼初月二人拉进禅室,‘嘭’一声砸上了门,脸色的痴笑瞬间消失,眸中漫起一片阴影。   鱼初月心神微凛,警惕地盯着他。   “终于来了。”景春明扯着唇,笑了笑。   鱼初月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胭脂香。   她望着景春明那张红扑扑的脸,皱眉道:“你涂了胭脂?”   诡异的大红脸和他此刻沉郁的神色十分不搭,光线略嫌阴暗的禅室中,气氛怪异至极。   景春明点了点头:“没办法,我若不装成中毒的样子,天知道要发生什么事。”   鱼初月上下打量景春明:“你怎么没中毒?”   无量天中处处弥漫着那股带着甜腻的檀香味道,佛者们都在念诵清心经来保持神智清醒。这间禅室自不例外,此刻崔败脸上的红晕已然加深,景春明如何能够安然无羔?   景春明朝着她身后努了努嘴:“喏。”   “恩人姐姐!”只见禅榻上跳下一个小小的身影,跑到鱼初月面前,一本正经地向她施了一个很大很大的礼。   正是鱼初月从洛星门救回的小道童茂学,不过此刻小道童已经变成小和尚了。   “因为他!”景春明指了指茂学,道,“他身上有股莲香,能解掉那个毒。”   鱼初月低头嗅了嗅,在茂学身上闻到了一股极为清神的莲花香。   她的翡翠灵气对这股莲香并无任何反应。   莲香不是毒。   鱼初月捏了捏茂学的小肩膀,然后望向景春明。   “既知有毒,为何大家不离开,也不求救?”她问。   景春明长长叹了一口气:“说来话长了。”   他踱到禅榻旁边,像个心力交瘁的老者一样悠悠坐下,开口道来。   处理完洛星门妖祸之后,景春明便带着茂学回到了无量天,非常及时地把茂学剃成了小光头。身边多了个小光头,景春明原以为生活会稍微多姿多彩那么一点点,没想到,生活却突然给他来了个浓墨重彩,差点折断了他的腰。   事发至今已有六日。   那天是福禄诞,无量天向凡界诸国的皇族开放了祭殿——这也是惯例了。   来的多是皇子皇女,其中,皇子们因为忙于政务,所以来得较少,诸国派来的多是公主。   鱼初月忍不住打断了一下:“所以外头那些……都是各国公主?”   景春明沉重地点了点头。   到无量天参与祭诞,公主们穿的都是简单的白衫,被那毒香支配,个个神色靡靡,衣衫鬓发不整,是以方才鱼初月根本没能从她们身上看出皇族气质。   鱼初月还记景春明那个尚公主的梦想。   没想到,梦想来得那么猝不及防。   事情发生在祭诞之时。   檀香之中,不知何时便多了股腻香。众人察觉不对,散出大殿,却发现那毒香无处不在,所有人都中毒了。   凡域来的公主皇子们最先被迷惑了神智,扑向众佛修,大庭广众之下彻底失态,随便抓住一个异性,当众便要行那样的事情。   渐渐地,修为较低的佛者也开始沦陷。   统御无量天的主事人被称为掌印,这一代掌印是一名大乘佛修,法号鉴空。见事态要失控,鉴空亲自出手,祭出绝技佛光普度,令所有失控者昏迷。   没想到运功之后,鉴空竟遭毒素反噬,当场凶性大发,对着毫无防备的众人痛下杀手,开始施展怒金刚法印。   若是叫他施展出来,祭殿之外必将变成尸山血海。   见状,三名执法金刚佛修急急上前制止,然而他们和鉴空一样,一运功,立刻就被毒香渗透,控制了神智。   这四位迷乱的大佛修开始了混战,招招下的是死手,不顾自身,用的是玉石俱焚的打法。   众人心焦不已,却不敢再运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打。   分管四部的四名执印见势不对,急急令神智尚还清醒的佛修们将那些昏迷之人带离危险区域。   那一战,众人只能袖手旁观。   最终,三名执法金刚全部战死,掌印鉴空重伤昏迷,众人商议之后,将他封进无量天中心地下的镇邪倒塔。   “等等,”鱼初月皱紧了眉头,“一旦动用灵气就会发狂,就连鉴空大师也不能幸免?”   无量天的掌印鉴空大师早已堪破空门,相当于修真者脱凡入圣,本该百毒不侵!   什么毒这么厉害?!   “不错。”景春明道,“掌印现在还封在无量天中心的镇邪倒塔内。”   鱼初月点点头:“继续。”   “再后来,那些公主皇子醒来,场面更混乱了。”景春明揉着眉心,连连摇头,“都往人身上扑呀!那场面,啧啧!事态控制不住了,整个无量天处处是毒香,也找不到源头,没办法,只能先往外撤,谁知……”   鱼初月早就感到奇怪,明明出了事,为何大家都不离开无量天?   景春明续道:“一旦离开无量天,中毒之人立刻便化成一滩浓血,连大乘者都不例外!”   鱼初月再次瞳仁收缩。   能让相当于圣人的鉴空大师发狂,还能轻易杀死离开毒香区域的大乘佛修?!   这是何等惊天奇毒!   景春明抱了抱光光的脑袋,抬眼看鱼初月,密密的抬头纹下面,一双眼睛显得异常愁苦,他自嘲道:“大刹部的执印,我师父鉴心,也没了,你明哥我临危受命,如今已是一部执印了——如果将来这世上还有无量天的话。”   鱼初月叹道:“节哀。”   景春明摇摇头:“事情还没完。人出不去,大伙便想着向外头求助,只要将事情说明,天极宗的圣人总该有办法查出虚实。谁知,只要试图写清楚无量天中事态的人,便会当场暴毙化为浓血。连死了十余人之后,这条路也被彻底放弃了。”   他狡黠地眨了眨眼睛,强行打起了几分精神,笑道:“虽然无法求救,但是,只要是邀人到无量天来作客的信,都可以平平安安用金刚鹫送出去。”   鱼初月抬眼望他:“所以你就用那样一封信,把我坑进来?”   “哪能叫坑呢?”景春明讪笑道,“咱们什么关系啊,生死与共,患难至交!”   鱼初月:“呵呵。”   景春明摆了摆手:“出不去,也无法求救,便只能想办法控制局势。那个毒厉害得很,场面又乱,有阵子啊,不少师兄弟都……啧啧啧,当真是……乱!我那大师兄,从前最是正经不过的,也没撑住,和一女子在戒堂中睡了觉,事后后悔得要死。”   说到这个,景春明的神色微微变了变,缓了一会儿才恢复过来。   鱼初月心神一凛:“没能撑住,破了戒的人,会怎样?”   景春明缥缈地笑了笑:“回头再说这个。”   看着他的表情,鱼初月心中涌起些很糟糕的感觉。她下意识地望向靠在墙壁边上一动不动的崔败,见他眉目平和,她不禁悄悄舒了一口气。   景春明定定神,叹息道:“外面的情形你也瞧见了,不断念诵清心经,可以稍微压制缓解体内毒素,而且能令那些女子近身不得。也唯有这样,才能保住这些凡人的性命——若是将这些皇子公主关起来,毒性一发作,他们便会疯狂伤害自己。”   鱼初月脑袋里还是有些乱。   她稍微理了一理。   这毒香会让人像动物一般发情,且不能使用灵气,否则便会彻底丧失理智大开杀戒。中毒者不能踏出无量天地域,也无法向外求助。如今无量天还未彻底沦陷,得益于清心经——只要念诵清心经,便能缓解毒素,且令旁人近不得身。   一句话概括就是,中了毒的人,无论修为高低,都只能在原地诵经等死。   无量天在仙门之中,已是仅次于天极宗的存在。   世间真有这般厉害的毒物么?若是这毒扩散出去的话,仙门覆灭,近在眼前。越往深想,越是让人心惊胆寒!   谁能有这样的本事?妖?魔?   不可能的,若有这等本事,这世间早该被邪魔外道占据。   这件事,恐怕别有内情,得从最细微之处着手去查。   鱼初月压下了心头骇然,望向景春明,问道:“事发已有六日,这些凡俗中人的膳食,谁来提供?”   景春明佩服地望向她:“鱼猴子,不愧是我们的老大,你发现了问题的关键。”   他站了起来,走到纸窗边,轻轻挑开一线窗户向外望了望,呼了一口长气,道:“天,快黑了。”   鱼初月见他说得意味深长又不明不白,心中不禁泛起些火气:“卖什么关子!”   景春明苦笑摇头:“不是卖关子,我是真说不清楚,一会儿你自己看吧。你看了便知道这些凡人为何不需要食宿,也知道如今师兄弟们为何可以守身如玉了。”   鱼初月盯着他脸上那两坨红红的胭脂,盯了片刻,换了话题:“你没带茂学出去替旁人解毒,是不是因为你发现了什么?”   “是。”景春明点点头,“这里面,肯定得有人祸!不过我一个人不敢轻举妄动,就等你来呢。时间差不多了,我先带你出去看看。”   “嗯。”   景春明转向崔败:“啊,这位同行的天极宗师姐,抱歉拖你下水了,这里没你啥事,我和鱼初月扮相好的,你就不用横插一腿了……”   鱼初月一巴掌拍在他后脑上,制止他胡言乱语。   她小心翼翼地望向幻成了朱颜模样的崔败。   只见他勾着唇角,笑容和煦,却叫人遍体生寒。   鱼初月硬着头皮凑到了他的身边,低低道:“情况不明,我先与他出去探一探。”   “好。”崔败低低吐字。   就这么简简单单一个好字,竟叫他说得阴恻恻,寒颤颤,瘆人得紧。   鱼初月头皮发麻,冲他傻乎乎地笑了笑,然后便疾步上前,拎着景春明后领,把他拽向禅房门口。   茂学紧紧跟在景春明身边,寸步不离地为他提供解毒莲香。   三人刚出门,鱼初月的手腕忽然被拽住。   崔败门一摔,把景春明和茂学隔离在外,反手一抵,将鱼初月摁在了门后。   他撤去了幻象,露出幽黑的眼眸和俊美的面庞。   他并没有解毒,眼尾泛着异样的红,仙气氤氲,眸光暗沉,气势令人心惊。   呼吸沉沉逼近。   “不许和他靠太近。”声音沙哑,他的唇几乎触到她的唇,却在毫厘之间堪堪错开。   鱼初月快速点了点头,脸颊浮起薄薄一层绯红。   他偏了偏头,嘴唇几乎贴到了她的耳朵:“不要用灵气。”   鱼初月瞳仁微缩,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嗯。”   她能解毒,崔败肯定不是担心她被毒香控制。他是在提醒她,动用灵气,会吸引到‘人祸’的注意力。   他缓缓把脸挪了回来,退开少许,幻成了朱颜的模样:“去吧。”   唇角一勾,用朱颜的脸扯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鱼初月:“……”   她落荒而逃,拉开门缝,挤了出去。   “不是,鱼猴子,你男女不忌啊?”景春明抓着她走出几步,缩了缩脖子,望向木门紧闭的禅房,“你这师姐看你的眼神怎么怪怪的!”   “你还有闲心管别人。”鱼初月瞪他。   景春明摊手:“谁让你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呢……”   “没你这种儿子。”鱼初月知道他这是紧张,故意插科打诨,便顺着他的话打趣,放松心情。   景春明:“……”   正要斗嘴,他忽然神色一变,把胳膊肘拐到鱼初月身上:“粘我,快!”   鱼初月余光瞥见,左手边的金殿之中,缠在佛修们身边的女子齐齐拧过头来,直勾勾地盯住了景春明。   景春明的秃头上‘刷’一下爬满了鸡皮疙瘩。   鱼初月立刻身体一歪,装模作样倚在了景春明的肩上,偏头瞪着那些虎视眈眈的女子们。景春明双手合什,摆出一副念经的模样。   殿中女子们慢吞吞把头拧了回去,继续纠缠端坐在金殿中诵经的佛修。   鱼初月后背冒出了不少冷汗。   那齐刷刷、直勾勾的眼神,着实令人心惊胆寒。   景春明苦笑了下:“你起什么鸡皮,还没到你起鸡皮的时候,瞧着吧!”   鱼初月有了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   夕阳缓缓下沉。   落山之前其实会有一波特别猛烈的日光,寻常不太容易注意到,今日在这金光灿灿的无量天中,便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回光返照’。   处处爆发出耀眼金光。   转瞬即逝,夕阳西沉。   鱼初月扬头望向无量天中部,眯着眼,回味方才这一蓬金光残留的尾波。   金光随着夕阳一起沉寂下去,但那些光芒特别密集炽盛的区域,却是留在了她的脑海里。   她想象自己从原地缓缓升起,就像进入本源碎片时一样,逐渐与大地分离,纵观全局。   重叠的金光区域渐渐在她的脑海中铺展分离,当她的意念悬浮在天量天正上方之时,她清清楚楚地‘看’到,金光特别密集爆发的区域,组成了一个硕大的‘卐’字图形,无量天四部,全部纳入其中。   目光一转,落在一道道缠在金色建筑内外的红布幔上。   “这些都是福禄诞那一日布置的?”   “对。”景春明道,“出了事,便无人收拾了。”   鱼初月若有所思。   夜色降临,点在金殿和道路旁的长明莲花铜灯便幽幽地亮了起来。   “无论看见什么都别慌。”景春明僵着咽喉道。   鱼初月本来没什么,被他这副紧张兮兮的模样一闹,也无端多添了几分忐忑。   二人走进了一处纵深的寺堂。   “我大师兄,缘空。”景春明指着远处一道打坐的身影,低低地道。   鱼初月抬眼望去。   隔着一重重前后敞开的堂室望进去,端坐在最深处的那道身影有些模糊,仿佛融进了夜色中。   缘空在念清心经。这个调子鱼初月都听熟了。   无论身旁有人无人,她总会感觉经文仍在脑海中盘旋不去。   缘空的身边同样缠着一名女子。   那名女子死死粘在缘空身边,只因他在念经,她始终被无形屏障弹开,无法真正贴到他的身上——和外面金殿中的情形一般无二。   鱼初月略有些疑惑地瞟向景春明,压低声音问道:“不是说你大师兄已经破戒了么?看着并没有什么不同。”   景春明指了指天,“嘘。”   就在天色彻底暗下来之时,变故陡生!   那名女子前一刻还在痴缠缘空,后一刻却如见了鬼一般,尖叫一声,跌坐向后,手脚并用便向边上逃。   仿佛缘空是极可怕的恶魔。   女子叫得凄厉,一听便知是吓破了胆。   鱼初月瞳仁微缩,心脏在胸腔里打起了鼓。她偏头一看,景春明也没比她好多少,一副随时准备拿她当挡箭牌的鬼德性。   反倒是茂学,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样子,勇敢地扯了扯景春明的衣袖:“师父师父,别怕,没事的,也不是第一次看见了!”   鱼初月无语地扫了景春明一眼。   就他,还敢收徒弟。   也不怕误人子弟!   “走。近些看看。”鱼初月毕竟是山村里的孩子王,偶像包袱很重,哪怕心里在打鼓,脸上也得装得波澜不惊。   “不能叫他发现我,他会追着我不放。”景春明颤着声道。   鱼初月视线一转:“从旁边回廊潜过去。”   二大一小三个人摸到回廊下。   穿堂和回廊里每隔一丈便点着青铜莲花灯,烛光微微,平日是庄严清幽,此景此情,便只觉阴暗诡异。   檀香、木香、烛香、腻香混在一起,感觉难以言说。   每穿过一间双敞的堂室,都像是打了一场恶战一般,就怕远处的缘空突然来个猛回头。   幸好他的注意力全数放在了那个女子的身上。   女子已彻底瘫在了地上,惊慌失措地往后挪,半天没挪出一丈远。只看她的姿态,便知道是吓得浑身绵软,使不出力气来。   缘空转过半个身,面对着她。   鱼初月想象中那些可怕的情景并没有发生。   缘空只是把清心经念得更大声了,诵经声中,俨然多添了几分净魅驱邪的庄重感,远远听着,便觉振聋发聩。   鱼初月与景春明,已潜至最后一间穿堂。   从木棂往外看,能将缘空的禅室看得清清楚楚。   此刻,女子已逃到了门槛边上,她连滚带爬,根本没有起身的力气,只能手足并用在地上挪动,声音嘶哑惊恐,仿佛缘空是什么恐怖的恶鬼。   而缘空,也转过了身。   他依旧在大声念诵清心经。   景春明紧抿着唇,拽拽鱼初月的衣袖,示意她闭紧嘴再看,别叫出声来。   鱼初月假装不屑地扯唇笑了笑,将眼睛凑在窗棂上,望向禅室中的缘空——   ……   ……   唔,也不过如此嘛。 第39章 惊魂无量天   也没多可怕嘛。   鱼初月微笑着,把视线从景春明的大师兄缘空大师身上收回。   景春明双眼向上翻,望着漆黑一片的天空,嘴唇翕动,默念‘阿弥陀佛’。   “不就是脸上发绿光吗。”鱼初月不以为然地说着,不让自己的声音有丝毫抖动。   她的镇定让景春明缓和了不少。   他颤巍巍地转过头来,深吸一口气,盯住鱼初月的眼睛:“鱼猴子,数年未见,你是否罹患眼疾?”   说她眼神不好。   鱼初月保持微笑,优雅地补充道:“绿光下面,透出了骨头而已。还好啊,并不十分可怖,尚在可接受范围。”   景春明:“……”   给她这么一说,他也觉得没那么可怕了。   咋就把自己给吓坏了呢?   他将信将疑地瞪了她一眼,战战兢兢地眯缝起眼睛,透过最后一重穿堂的窗棂,望向大师兄缘空的禅室。   缘空正庄严地念诵清心经,声如洪钟,一身正气。   化神佛修,净化一切魑魅魍魉。   如果不看他的脸。   就像那邪骨铃铛一样,缘空的脸发出幽幽绿光,无比骇人,尤其是一对眼睛,深绿、浑浊,望一眼,便有错觉魂魄要被攫进恐怖炼狱。   在那绿色邪光的浸润之下,皮肉似烂非烂,如半透明的脓水,能够透过皮肉,看到里面的骨骼。   乍一看他的脸,便是一枚绿骷髅。   这枚骷髅,却在庄严地念诵着经文,看起来对自己身上的异状一无所知。   景春明连打了三五个哆嗦,用一副狗被人骗进屋里杀的谴责表情幽幽地对着鱼初月。   “这不可怕么?”   鱼初月微笑:“还好啊。”   “行吧。”景春明偏偏头,“现在知道破戒是什么下场了?走,回。”   鱼初月有些不解:“我记得你曾提过,你大师兄缘空修为高深,很容易便能收拾你。为何别人都没有出事,偏偏他……”   景春明脸上浮起一个恍惚的笑:“谁说别人没有出事?我特意带你跑这么远来,一个是因为大师兄的禅院与我的住处之间,有一条无人的夹道,方便你我全身而退。另一个便是让你看看外面的情形,对比鲜明些。”   鱼初月略一细想,脊背上立刻蹿满了寒流:“你的意思是……外面那些白天看着正常的佛者,其实到了夜里,都会变成这样?!”   惊悚程度立刻飙升无数倍。   景春明沉重地点点头:“很大一部分,是的。”   震惊的鱼脑一时无法思考。   半晌,她点点头:“明白了。那为何这些女子夜里见到这么惊恐的场景,白日里还敢贴上去?”   话音未落,听到身旁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原来那名手脚并用、瘫软逃命的女子,已仓皇穿过了不大的回廊庭院,爬到了景春明和鱼初月身处的穿堂。   她惊慌失措,连滚带爬摔进了门槛。   鱼初月看见景春明后脖颈上‘刷’一下竖起了汗毛。   念头一晃而过时,地上慌乱的女子已抬起了头,对上了鱼初月的眼睛。   ‘嗡——’   脑海中传出一声嗡鸣。   谁能告诉她,被缘空吓得半死不活的女子,为何自己也是一只绿骷髅?!   这骷髅到了近处,比远观可怕一万倍。   鱼初月本就怕那种头发遮脸的女鬼,此刻这白衣女乱发糊了半边脸,陡然抬头,露出另外半边绿盈盈的骨骼和一只幽深无比的深绿眼珠子,恐怖程度简直是直线飙升!   “跑啊!”景春明颤声大喊。   他一把攥住了鱼初月的衣袖,另一只手抓住小和尚茂学,拔足就往回飞奔。   地上那个顶着一张绿骷髅脸的女子,方才还被缘空吓得浑身瘫软匍匐前进,一见到景春明,立刻双眼发光扑了上来:“郎君救命~郎君等等我~”   鱼初月:“……”   明白了。中毒太深,白日见到佛修们恢复了人样,便被本能支配了大脑,继续往上扑。   景春明三人飞奔向夹道。   那里有一道木质小门。   “挡她一下,我得取钥匙开门!”景春明大吼。   鱼初月:“……”   这么一个张牙舞爪的绿骷髅,她也很毛啊!   鱼初月心一横,撸起袖子准备上前拽那女骷髅的头发。   景春明一边颤手颤脚从门顶上取钥匙,一边提醒道:“别让她碰到你!这骷髅身上的腐汁是蚀骨之毒,一碰身上一个坑!”   鱼初月:“……怎么不早说!”   女骷髅已挥着绿骨爪抓了过来,险些就抓住了鱼初月递上去的胳膊。   鱼初月急急向后一闪,余光瞥见夹道边上靠着一排木钉耙,立刻挥手一掀,让它们斜斜卡在夹道中,暂时阻住这只发了情的骷髅的脚步。   “那是耙粪坑的!你手别摸到我!”景春明已取下钥匙,拧开了青铜锁,整个人立刻得瑟了起来。   鱼初月一脚把他踹进了木门,闪身进去,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拽回来。   “速度锁门!”   一边说一边用他的袈裟把右手来回擦了好几遍。   门外,女骷髅已从粪耙堆里爬了出来,扑到木门前,‘嘭’一下,差点撞飞了景春明手中的青铜锁。   他手一颤,更是瞄不准那锁扣了。   “你一个大乘佛修,怎么这么怂!”鱼初月恨铁不成钢,劈手夺过青铜锁,肩一顶,顶住木门,‘啪嗒’一下扣紧了锁环。   “大、大乘佛修怎么了!”景春明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反驳,“不能动灵气,不能施法印,我他妈和凡人有什么区别!”   鱼初月:“……”我竟无言以对。   “快走!”景春明踩着猫步,牵着茂学,急急向后撤去。   鱼初月跟在他身后。   一墙之隔,便有金殿。   只听那金光甬道之上,处处传来女子们惊恐的怪叫声。鱼初月略一脑补,便觉牙酸——这些人,个个顶着骷髅脸而不自知,以为自己是怪物群里唯一一个瑟瑟发抖的正常人,每个人都被吓得半死,同时也把别人吓个半死。   “你那些没破戒的师兄弟呢?”鱼初月问。   景春明摊了摊手:“破戒变了骷髅的,丑而不自知,就像大师兄一样,一直念清心经,防止一错再错。至于没破戒的师兄弟们……”   他指了指身后被女骷髅撞得‘砰砰’直响的木门,道:“你想想,这女鬼要是跑到外面,看到一个面目正常的和尚,不得疯一样缠上去。没破戒的师兄弟们,自然也只能不断诵经阻挡这些东西,以及抵挡那毒香的影响。”   鱼初月明白了。   所以无论破戒还是没破戒的佛修们,都没有选择,只能不分日夜坐在原地诵经。   而迷乱的凡人们几乎已全数破戒,变成了这白日像人,夜里是鬼的东西,自然也不再需要饮食。   这也是鱼初月一开始便疑惑的问题——无量天已沦陷了这么多天,凡人们的膳食由谁来负责?   如今,情况已大致明朗了。   三个人在夹道中穿行,景春明时不时便得捉起茂学来嗅上一嗅,不知情的人看见,还以为这年轻和尚有什么怪癖。   一墙之隔的外面,高高低低的诵经声合成了一股奇异的旋律,响彻耳际。间或还夹杂着痴缠声、吓破胆的怪叫声,种种声色融合在一起,让整个氛围变得极为诡秘。   时不时地,鱼初月脑海里便会浮起当初被瑶月占据身躯时,自己曾在魔域看到过的一处色彩浓重的壁画。   单论场景的话,这二者其实风马牛不相及。   那壁画画的是欢喜地狱,欲与死亡交织,种种不堪,超出想象。   明烈的色泽绘在壁上,以橙、红、深蓝为主色,美之极,恶之极。   壁画正中是火刑献祭,身穿袈裟的佛者被缚在火刑柱上,张口仰天,神色痛苦。周遭却密布着举止不堪入目的男女,以‘卍’字型铺开。欲与杀戮并存,血与火焰共沉沦。   壁画无声,但立在那一方浓厚色泽之下,耳畔却仿佛响彻着奇异的音调,既让人恶心欲呕,又能勾起心底最深处的种种隐秘。   壁画的下方,却是一只青面獠牙的恐怖恶鬼,恶鬼的色调是阴暗的深青色,它大张着鬼口正对上方的欢喜地狱,唇角像蛇口一般撕裂到耳后,仿佛一口就能将整座欢喜地狱吞入腹中。   那时,魔主伽伽罗极力引诱,想与瑶月双修。可惜瑶月心中有‘大业’,只想撩他,并不与他更近一步。   那日只在壁画下待了不到半炷香的时间,但那些画面带给鱼初月的冲击是巨大的、颠覆的,久久难以回神。   此刻望着眼前这条简易的砖石夹道,不知为何,鱼初月的脑海里竟频频唤起了当时的记忆。   魔主曾说,那壁画是什么失传大阵,禁欲与破灭的极致,在壁画下交和,如冰与火二重奏,再加上献祭、死亡、梵音与魔欲,可登极乐。   她正凝神思索时,忽然听见隔墙之外,传来一个极清正呆板的声音——   “再要这般,休怪我不客气了!”   声音里带着喘意,极力抑制的同时,亦有些忍无可忍。   颇为耳熟的男声。   “来呀,来呀……”是女子的痴缠声。   男声怒道:“自重!”   鱼初月猛然想了起来。   这是朱颜师姐的道侣,白景龙的声音。   鱼初月:“……哪里可以出去?”   景春明连连摇头:“每日都会有修士误入无量天,没办法,顾不过来的。茂学的事情不能暴露,否则我们都会陷入危险!”   鱼初月眯了眯眼睛:“方才你便支支吾吾不肯正面回答我,为何不让茂学帮助旁人解毒。景和尚,你到底在搞什么!”   “回去再给你说!快走,那木门顶不住的!”   “外面那个人必须救。”鱼初月坚持道。   白景龙为何会在这里,答案一目了然——崔败假借朱颜的身份出来,白景龙定是担心自家道侣,于是偷偷跟来了。   若是让白景龙出了事,回头可没办法向朱颜交待。   鱼初月望了望左右,双手在夹道的壁上一撑,蹭蹭蹭就爬了上去,骑在墙头。   “鱼猴子!”景春明颤着嗓子唤。   鱼初月没理他,低头一看,便见底下被绿骷髅缠住的人果然是白景龙。   这个正直的老好人大约还不知道缠在他身边的是个什么东西。   他用一条布带绑住了眼睛,横着剑鞘,将凑到身上的女子不断弹开。   这个女子自己衣裳不整,身体露着半边,白景龙没办法说服她穿上衣裳,只能自己蒙上眼睛不看。   也幸好白景龙为人刻板得很,坚决没让自己与这陌生女子有任何肢体接触,是以没被那骷髅身上的蚀骨之毒沾到。   只见白景龙憋红了脸,自己也被香毒折腾得不轻,咬着牙强忍,大声呵斥那女骷髅:“别再过来了,我是有道侣的人,别逼我对你动手!”   看着都替他难受得要命。   “白师兄!”鱼初月在墙头上冲他喊道,“你摘了蒙眼的布,就会好受些。”   白景龙一怔:“谁?”   “鱼初月!”   白景龙大喜:“小师妹!朱颜是不是和你在一起?”   “对,白师兄你摘了布带,我拉你上来!”鱼初月道。   白景龙犹豫了片刻之后,终于还是不好意思拒绝小师妹的要求,抵开那名再一次靠上来的女子之后,便抬手摘掉了遮眼的布带。   这一下,冲击力可谓是排山倒海。   方才缠住他的,明明是个衣衫不整的妖媚女子,让中了毒的他忍耐得好不辛苦,谁知道此刻睁眼一看,面前的‘女子’,竟是一只发着绿光的骷髅!   这一下,什么本能什么绮念,通通灰飞烟灭。   视线一转,看见了骑在墙头的鱼初月:“小师妹!”   鱼初月解下衣带,抛下墙头:“白师兄拉住,我拽你上来!千万别动用灵气!”   “好,感谢小师妹。”   白景龙正色施了个礼,呲着嘴,用剑鞘别开那绿骷髅,向着墙边疾步靠过来。   便在这时,鱼初月听到身后传来‘嘭’一声大响,追逐景春明的那只女骷髅冲进了夹道!   在那骷髅之后,一身袈裟的大师兄缘空,也木着一张绿莹莹的脸,踏入了夹道中,他遥望景春明,神色颇有些惊讶:“师弟,你在此作甚?!”   景春明一声怪叫,左右看了看,发现这一段夹道里连耙子都没有,急道一句‘保重’,便拎起茂学,几步蹿没了影子。   鱼初月:“……”罢了,先救朱颜师姐的道侣要紧。   她抛出衣带,三下五除二把白景龙拽上了墙头。   白景龙也骑在了墙上,神色颇为无奈。   底下,绿脸女骷髅还在不断地抓刨。   “郎君,别丢下我啊……”   夹道中的女骷髅也发现了白景龙这个美男子,大步蹿了过来,与墙外那一只同步抓挠。   简直是前有狼,后有虎。   “缘空大师!”鱼初月冲着木门旁边那只愣愣的袈裟骷髅唤道。   骷髅扬起一张绿脸,惊愕地望着鱼初月和白景龙:“是天极宗的道友?”   鱼初月心中立刻有了判断——虽变成了骷髅,但神智清醒,说不定还有救。   “仔细别叫这些魔物碰触。”变成了骷髅的缘空一本正经地说道,“念诵清心经,它们便近不得身,亦可缓解香毒。来,我这里有经文!”   他一边走,一边用绿莹莹的骨手往怀里掏。   白景龙:“……”完全接受不了一只骷髅向自己讲解策略。   “多谢缘空大师,经文就不必了,”鱼初月道,“能否劳烦大师替我们驱逐了这个?”   她指了指夹道中的女骷髅。   骷髅大师严肃地点点头,念着清心经走近。   白景龙:“……”   女骷髅很快就被骷髅大师吓跑了。   “辛苦大师。”鱼初月认真地施了个礼,“大师请速速回禅室诵经,以免中毒愈深。”   “好吧……道友,保重。”缘空望着景春明离去的方向叹息一声,缓缓掉头离开了夹道。   鱼初月率先跳下墙头,正要出发,忽见夹道前方的阴影中大步走出一个人。   夜色正浓,夹道里没有点灯,看不清来者模样,只知这道身影挟着怒意,周身仿佛有冷火燃烧。   轮廓仍然模糊,气势却先一步迎面扑来,令人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寒毛倒竖。   再几步,黑暗被左右破开,微弱月光洗出了来者的模样。   “朱颜!”白景龙欣喜若狂。   却见‘朱颜’一眼都不看他,冷冰冰地走近,一把将鱼初月拽进了怀里,死死摁在胸前。   白景龙:“???”   白景龙:“!!!”   骑在墙头的白景龙彻底呆滞,一时忘了往下跳。   男人冰冷的嗓音紧贴着鱼初月的耳朵,低低响起:“你若有事,我杀景春明。”   “我没事!”鱼初月憨笑着抬头看他。   “朱、朱颜……”白景龙手不是手,脚不是脚,不知道该怎么下墙了。   崔败一眼也不看他,牵着鱼初月,踏入黑暗。   白景龙:“……”   迅速跳墙,同手同脚跟上去!   鱼初月很不好意思地冲着白景龙笑了笑。   既然崔败没打算挑明身份,那便只好让白景龙奇奇怪怪地先误会着……   三人回到禅房。   只见景春明被一剑钉在了墙壁上。   鱼初月吓了好大一跳,定睛一看,发现那柄寒剑钉着他的后衣领,他像个蟑螂一样,手舞足蹈地乱刨,手臂在墙上挥来挥去,两条腿也蹬得十分滑稽。   茂学正在严肃地教训他:“临阵脱逃,非君子所为!”   景春明委屈巴巴地解释:“我留在那里也帮不上忙,而且万一吸引了更多女骷髅过来咋办……我回来搬救兵我哪错了嘛……”   崔败轻轻跃起,拔走长剑,归剑入鞘。   姿势潇洒,动作利落。   白景龙看呆了。他受那香毒影响,已开始神智不清,痴痴地望着崔败:“朱颜……”   鱼初月嘴角一抽,为了不让白景龙也受一回挂墙之苦,她急急把茂学抱起来,凑到白景龙鼻子底下。   白景龙一个激灵醒过了神。   鱼初月正色道:“白师兄,眼下需专心解决无量天之事,你不要惹他,也不要多看他,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她指着幻成朱颜的崔败,警告白景龙。   白景龙百爪挠心,可怜巴巴地望着鱼初月,低声道:“其实我已知错了,小师妹能不能帮我稍微劝劝……朱颜她绷着一张大师兄般的脸,我心慌。”   鱼初月:“……”朋友,你其实离真相很近了。   她假笑道:“别多心,办正事。”   见崔败没有要说话的意思,鱼初月只好揉了揉眉心,担起了领导者的职责。   她简单地向白景龙讲述了无量天的情况——不能离开,无法求助,不能动用灵气,破了色戒之人夜晚便会变成骷髅,如今只有清心经可以稍微拖延缓解。   她冲着景春明扬了扬下巴:“说吧,为什么不让茂学帮助别人解毒?”   景春明抱住了脑袋:“大刹天的执印,我师父,便是这么没的。”   鱼初月瞳仁微缩:“不是因为离开无量天而死去的吗?”   “是,也不是。”景春明道,“我之所以肯定这是人祸,便是因为师父的死。在我发现茂学身上的莲香可以解毒之后,第一时间便带着他去找师父,替师父解掉了毒。”   鱼初月轻轻点头。   她倒是能理解为什么景春明此刻才说——局势太乱,夜骷髅之事非亲眼所见,理解起来与事实难免有些出入,所以景春明先等到鱼初月掌握了全部情况,再进一步谈他发现的线索。   景春明叹了口气:“师父为人谨慎,解毒之后,他令我暂时不得告诉任何人。当时已知道离开无量天或者试图向外求助的人,都会横死当场。师父他老人家解了毒之后并没有声张,而是试着悄悄离开无量天,想要看看会不会有什么魑魅魍魉对他动手。”   虽然已经知道结果,但鱼初月仍是悬起了心脏:“然后呢?”   景春明呆呆地望着她:“与那些凡人一样,死了。师父他动用了灵气,并没有发狂,足以证明香毒是解了,可是踏出无量天时,运起法印百般防备的他,还是那样死了……”   “他临死之前,远远看了我一眼。”景春明眉毛通红,“我知道,他是让我不要暴露这件事情,蛰伏起来,等待转机。”   他捂住了脸,颈侧的青筋变粗了许多,突突地跳。   虽然他很少提起这位师父,说起来都是被揍、被捉回无量天、被罚禁闭,但鱼初月知道这师徒二人必定极为亲厚。   她叹息一声,示意白景龙上前拍拍景春明的肩,安抚一二。   等到景春明情绪稳定了,鱼初月才继续说正事:“如此,我还觉得正常些。若真是一个香毒便能叫大乘佛修轻易死去,那才真是不可思议。当时,你可看出什么异状?”   景春明轻轻摇头:“没有。我只知师父是全神戒备的,但凡能反抗一下,都不会那般令人心惊。”   令大乘佛修毫无反抗之力就死去,这得是什么样的力量?   当初的仙尊也许可以。   四圣级别的高手精心设计,用阵法、仙器加持,不经意间发出一击,有心算无心之下,也可以。   但是这两个条件显然都不成立。   四圣中虽然有居心叵测者,但近期绝无可能分神跑到无量天来搞出这么大一件事情。而且也不可能这般杀人于无形。   她思忖片刻,走到桌前磨了墨。   “来,景春明,你写一封求救信。”   景春明一个激灵跳了起来:“你要我死啊?!”   写信向外求救的人,立刻便会横死当场化成一滩浓血,他是亲眼见证过的。   “叫你写你就写!”她拎起另外一枝笔,“我也和你一起写。”   景春明嘴唇发颤:“别、别这么想不开啊……我才不要和你殉情……” 第40章 大毗邪罗印   “写信求救,我和你一起写。”鱼初月把笔递向景春明。   景春明拒接,瑟瑟发抖:“鱼啊,你活腻了你直说,我们两个的关系……是吧?没到一起殉情的份上呢……”   “谁跟你殉情!”鱼初月一笔杆敲他头上,“你不是亲眼看着写信求救之人横死当场么。”   “对啊!”景春明惊恐地点头,“不止我看见,师兄弟们都看见呢!”   “所以是公开场合出事的。”鱼初月冷静地说道。   景春明愣愣点了下头:“……嗯。”   “这样写——”鱼初月道,“圣人救命!无量天中,有毒香魅惑人心,破戒者,白日为人,夜间为鬼。逃离者死,求助者死,动灵气者死,盼速速救援!写!”   景春明颤巍巍握着笔,把嘴抿成一条线,像蜗牛在纸上爬一般,开始磨磨蹭蹭落下第一笔。   曾经的小书生写了一手漂亮的好字,他额头渗着汗,大半天,磨出了一个‘圣’字。   鱼初月见他动了,点点头,自己也执起笔来。   正要落笔,忽然一只炙热干燥的手掌覆上了她的手背。   崔败在身后握着她的手,带着她奋笔疾书。   鱼初月的心脏不争气地乱跳了两下,呼吸微乱,头一偏,见他把头从她身后探出来,下巴几乎搁在了她的肩膀上,眼神专注认真,落笔一丝不苟。   鱼初月屏住了呼吸,胸中涌起酸酸甜甜的情愫。   他这么做,比夺走她手中的笔替她写信,更叫人心旌动摇。   求救信很快就写完了。   鱼初月与景春明大眼瞪大眼。   无事发生。   “果然。”鱼初月笑了笑,“一个毒香,怎么可能有本事分辨别人笔下的内容?”   她拎起两张纸笺,放到青铜莲灯上点了。   “既然无事,你烧它干嘛?”景春明瞪眼道,“何不送出去?”   “傻子。”鱼初月毫不留情,“你去取金刚鹫送信,小命还要不要了?”   景春明一脸心疼地看着她烧掉了信。   “当初你送到天极宗的那封信上,就有这毒香的味道。”鱼初月道,“但它根本没有那么厉害,管事一路送来,也就稍有一点脸红而已。”   景春明睁大了眼睛。   “问题出在无量天。”鱼初月笃定,“书呆子,过来。”   “干嘛?”景春明一脸警惕,反倒退了一步。   鱼初月:“……你真是个凭一己之力就能拉低大乘修士平均胆量的奇男子!”   白景龙差点被逗笑了。   嘴角刚要咧,忽然想起‘朱颜’还生着自己的气,急急把唇角抿成了一条线。   他偷眼一瞥,发现‘朱颜’正目不转睛地望着鱼初月,眸光颇有兴味。   作为一名正常男人,白景龙直觉不妙。   这眼神……   他再次想起了黑暗的夹道中,‘朱颜’把鱼初月拽进怀里那一幕。又想起方才,她握着小师妹的手,与她一起写信的那一幕。   白景龙:“……”   莫非,朱颜对他已经失望到了这等程度,以致取向都变了?   夭寿了!白景龙很想狠狠拽自己头发,还想原地暴躁地转几个圈圈,然而……他什么也不敢做,只敢委屈巴巴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尽量不碍人眼睛。   那一边,鱼初月在桌面上铺平了一张大宣纸,偏头对景春明道:“画地图,无量天地图,能画多详细就画多详细。”   景春明怪异地看她:“这是不需要我带路的意思?”   一副逃出生天的表情。   “是,快点。”鱼初月把笔塞给他。   半个时辰之后,地图画好了。   鱼初月吹干了墨渍,把地图收入怀中,催动逆光诀,消失在众人面前。   她走到木门边,拉开门,又合上。   她并没有离开禅房——这样走肯定不行,某个人的目光还凉飕飕的呢。   她轻手轻脚绕到了崔败身边,俯身贴住他的耳朵,吐出细细的声音:“大师兄放心,我一定不会冒险,只简单探一探便回来。”   崔败随手一拽,令她跌坐在他的身上。   他只是幻化了外观,身体依旧结实坚硬。   鱼初月撞上他的胸膛,感受到他不正常的体温,心脏不禁胡乱地跳了起来。   崔败垂下头,嘴唇不经意地擦过她的额心,偏到了耳畔。   “去,有我。”   鱼初月微有错愕,下意识地偏头看他。   有他?   崔败显然不打算给她深究的机会,他很自然地抬起手,摁了摁她的脑袋,然后将她推向门口。   鱼初月只好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景春明所处的大刹部位于无量天西北。   鱼初月离开禅房,放眼一望,只见白日里金灿灿的无量天,此刻笼罩在一片夜色之中,只有青铜莲灯发出昏黄幽光,将条条甬道照射得明暗斑驳。   金殿中倒是灯火辉煌,人和骷髅同坐在一间殿堂,都在念诵清心经,情形无尽诡异。   道路旁时不时便会蹿过一两具绿莹莹的骷髅,是那些吓破了胆的女子。慌不择路的两具骷髅一旦迎面撞上,便双双被对方吓成了尖叫的土拨鼠,令人啼笑皆非。   鱼初月独自穿行在这佛刹地狱之中,心中感触难以言说。   忽而有种错觉,前日种种,皆是虚妄,她其实早已经死了,死在被夺舍的第一日,或是守护者之域喂剑之时。   此刻的自己,只不过是一个被遗落的孤魂,赖在尘世,经历种种妄想执念。   踽踽独行,谁能证明她真实地活着?   身旁忽然刮过一阵风。   一只大手忽然便攥住了她的小手。   鱼初月心头一跳,惊愕地望向左侧空无一人处。   目光绕过了一个看不见的物体,落到了后方的金殿中。   蒲团上,人与骷髅交错端坐,都在念诵清心经。   但自己的身边,确确实实多了一个人。   那只手很霸道地扣住了她的手指,将她捏在掌心,拖着她大步向前走。   诡异至极,安心至极。   “大师兄……”鱼初月喃喃道,“你来了。”   “嗯。”   她的胸口轻轻一悸,眼睛忽然便有些发酸。   “你也会逆光诀?”她说了句废话。   “呵,这有何难。”仗着她看不见他,崔败的语气里多了几分轻飘飘的骄傲。   鱼初月瞪着虚空,片刻,忍不住垂头笑了起来。   这个崔败,只要不做人,总是非常容易暴露本性。他,根本一点也不稳重,不清冷。   也不知出于什么样的执念,平日他偏就是要端着那样一副绝世剑仙的架子。   她傻乎乎地笑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一堵断壁前。   “……大师兄也不认得路么?”   某人肯定不会承认牵着她的小手在这里散步的感觉很好让他有些忘乎所以——虽然环境鬼气森森时不时跑过几具绿莹莹的骷髅,但那实在无伤大雅。   他镇定道:“地图不是在你身上?”   鱼初月很不好意思地掏出了地图,借着一旁幽幽的青铜莲花灯看了看。   “唔,此刻我们在这条道路上……”   她艰难地辨认着那些粗粗细细的线条。   “嗯,不需要它了。”崔败道。   地图被抽走,一个角角垂在了豆大的灯火上,点燃。   “嗯?”   看不见的大手攥紧了她,向着左侧行去,姿态气势极为沉稳笃定。   “三部执印以及无量天的长者,都在藏经阁查阅典籍。”崔败道,“我们去那里。”   “好。”和她的原定计划不谋而和。   走了几步,她忽然意识到一件很不对劲的事情——他从身后赶上来,牵住了她的手。   也就是说他可以看见她?   那上次在凡界城池之外,他还装模作样把她拽到怀里,假借‘验身’的名义把她吻了又吻……   真是个乌龟王八蛋!   二人在庙殿之间穿行,约摸半个时辰之后,一面巨大的牌匾出现在眼前,藏经阁,到了。   藏经阁是一座塔状的小阁楼,漆着金粉,八角之上挂垂挂着铃灯,阁楼中亦是燃着金枝排烛,在这一片幽暗的建筑群中显得异常灯火通明,鱼初月恍惚间感觉自己抵达了佛家常说的彼岸天。   崔败牵着她的手,踏上了台阶。   乍然从阴暗处来到这金碧辉煌的藏经阁,鱼初月心中莫名感到发虚,总觉得身形潜藏不住。   二人刚走到藏经阁的大门处,忽有一名身穿金色袈裟的长者不知从哪里蹿出来,急匆匆跑上台阶,险些就撞上了鱼初月。   崔败伸手一拽,将她拽进怀里,旋身抵在了门柱一侧。   他的气息顷刻间淹没了她。   炙热,侵略性十足。鱼初月刚一张口,便被他精准至极地捕捉了唇瓣,将她险些脱口的低呼声尽数封回。   她大睁着眼睛,看着那名身穿金色袈裟的白胡须佛修略带些兴奋地冲进藏经阁,喘着气,大声喊道:“三位执印,铜钥匙寻到了!”   佛修带起的风吹得她的睫毛略有些发痒。   看不见的崔败仍堵着她的唇。   这种感觉,当真是奇妙非凡。   藏经阁中顿时响起了数道脚步声。   “啊,总算找到钥匙了!”一名脑袋生成葫芦型的大佛修叹道,“习惯了使用禁制结界,忽然不能动用灵气,真是什么都乱套了。”   “是啊,三个执印大长老,抵不过一个小锁匠。”另一名极瘦的大佛修笑着摇头,“小小一扇古籍门,难煞我等!”   “谁说不是?”   高达五丈的古木书架中,又走出了另一位执印,这一位,是位女佛修。   统领四部的掌印鉴空大师发狂重伤,被封入无量天中心的地下镇邪倒塔之后,各部执印便成了如今无量天的管事人。   原是四位执印。在景春明的师父、大刹部执印身亡之后,便只剩了这三位。   送铜钥匙过来的那一位长老修为略低些,奔波一路,已是抵挡不住毒香的侵害,一屁股坐在门边,念起了清心经。   崔败抱起鱼初月,像托着一个小小的女孩一样,将她高高举起来,绕过这名诵经长老,悄无声息地进入了藏经阁。   鱼初月警惕地盯着前方三道人影,仔细打量。   人祸人祸,必定就藏在无量天高层之中。   如今掌印重伤被封在镇邪倒塔,景春明的师父身死道消,无量天剩下的最强力量,便在眼前。   只不知这三人中,谁是黑,谁是白。   还有,那股能够一击杀死大乘佛修的力量,究竟从何而来?   鱼初月一边跟踪这三名执印,一边绞尽了脑汁。   单从外观上看,完全看不出谁有问题——三位大乘佛修都中了香毒,都没有动用灵气,只凭借强大的体魄与意志力在与这香毒对抗,三人皮肤都呈现出不自然的红色,后脖颈里全是冷汗,只能勉强维持仪态。   三位执印向着藏经阁深处走去。   藏经阁中处处布置着金枝排烛,灯火通明,光线重叠,地上都照不出影子。   穿过层层古木书架,眼前出现了一道旋转小木梯,三名执印相互谦让片刻,由葫芦头型那一位手执铜钥匙走在最前方,女佛修次之,瘦长那位殿后。   三人‘咚咚咚’踏上木梯,鱼初月试探地伸了下脚,忽然被崔败旋身抱了起来。   他的声音贴着她的耳廓响起,低沉气声,伴着炙热吐息。   “抱紧我。”他无声无息地走上木梯。   木梯狭小,不够他打横抱她。   他便把她竖直抱了起来。二人面对面,她的下巴放在了他的肩膀上,双臂环在他的身后。   她缩着腿,生怕踢到旋梯的木板。   脑海里浮起了一个很羞耻的念头——若是盘住他的腰,应当会安全又省力,还很顺腿。   ……她及时打消了这个可怕的想法。   旋转木梯很长,绕着藏经阁的塔壁,向上旋了七八圈,然后抵达正中处一间小小的木室。   木室半悬挂在塔顶,环着金灿灿的禁制结界。   领头那位葫芦脑袋的执印等待片刻,眼见一把金色透明小锁飘过来,他眼疾手快,将手中的铜钥匙插进了锁孔中。   ‘咔哒。’   金色禁制从四周处着锁孔处收拢过来,金光一闪,汇入锁中,透明的金锁渐渐凝实,变成了一把古朴的铜锁,挂在一扇平平无奇的小木门上。   葫芦执印打开了锁,三人走进了这间看起来不大的密室。   鱼初月感觉崔败变成了一阵风,轻飘飘地带着她掠了进去。   这里便是无量天存放古籍之处。   鱼初月的目光扫过这些珍藏孤本。   “当是欢喜秘法类。”葫芦脑袋的执印缓声道。   另外二人沉重地点点头,相互谦让着,行向最里侧的存书架子。   三位竭力抵抗毒香的大佛修,开始翻阅一卷卷古籍。   欢喜秘法类的典籍往往深入浅出,怕读者看不明白,特别喜欢配上些栩栩如生的图。   三位执印大量查阅这些很不正经的古籍,连耳朵根都红得透彻。   时不时得停下来,默念片刻清心经,然后再接着查阅。   崔败把鱼初月抱到了一旁,轻轻放在地下。   解除了禁制之后,存放古籍的密室便露出了真容,它是藏经阁这座八角塔楼顶端的那一粒大宝珠,圆圆的木室中,留有八扇窗,站在窗边,可以览尽无量天的风景。   他从身后环着她。   “小师妹,我毒发了。”   方才她便感觉到他的气息热得不正常。   她小心地举起手腕,凑到了大约是他嘴唇的地方。   带着薄茧的修长手指摁住了她的腕脉。   “外伤,会破了你的逆光诀。”低沉气声隐有不稳。   鱼初月担忧地转过身,整个人贴在了他的怀里,悄声问道:“那怎么办?”   崔败很明显地犹豫了一下。   她感觉到极沉的呼吸落在她的脸颊上。虽然看不见他,却仿佛能够感觉到炙热的视线自虚空中来,攻击性十足地在她脸上扫来扫去。   终于,一只大手从后方摁住了她的脖颈,呼吸凑到了近前,静静等待。   鱼初月心尖一悸,正打算咬破舌尖取血,他忽然便吻了上来,三番五次抵住她的牙齿,不允许她咬自己。   他的动作和气息中,多了几分贪婪。   像是要把她吃掉一般。   她的心脏‘怦怦’直跳,心中不由自主地想,此刻的他,脸上是不是多了动情的模样?   少顷,他松开了她。   “这样便够了。”   大手抚着她的脸颊。   鱼初月很担心自己的心跳声会被远处三个翻书佛修听见。   解了毒,他却依旧把她团在身前。   仿佛眨了眨眼的功夫,窗外的地平线上翻起了一线鱼腹白。   天都快亮了。   鱼初月脑海中不由得浮起了一个念头——难怪人家说春宵一刻值千金,人晕乎乎的时候,时间过得未免也太快了一些!   便在这时,女执印忽然惊喜地喊道:“二位师兄快来看,是不是这个!”   三名执印迅速碰头。   崔败也懒懒地动了动,抱起鱼初月走到不远不近的地方。   葫芦执印一目十行,将那本紫色的破烂古籍略过一遍,然后交到瘦长执印的手中:“师弟你看看。”   瘦长执印看着是个古板人,接过了古籍,用一根枯树枝般的手指一行一行点着字,一字一句看了过去,看得极为认真。   半晌,合上了书。   “大毗邪罗。”瘦长执印道,“此邪法有‘阵’与‘印’两部,‘阵’已缺失不可考,就书中记载的关于‘印’的部分来看,困于印中、媚人神智、夜化邪鬼,与此时的情形确实极度吻合。只不过……”   三个人对视,沉默片刻。   瘦长执印继续说道:“大毗邪罗印,至邪至毒,乃是绝对的禁术。唯有常年杀佛子,生吞舍利的大乘邪修,方能施展得出。邪修施展大毗邪罗印,他自身便是印眼,只需七日,邪印彻底生成,届时,印中破了淫戒之人无一能逃脱,身躯魂魄全数化为邪修的饕餮盛宴。”   “即便我等不曾破戒者,也要身受重伤,修为减损大半!届时,绝不是那邪修的对手!”女执印沉下脸道。   瘦长执印紧锁双眉:“杀佛子、取舍利的邪修,据常年掌握的情报来看,只有邪佛戎业祸一人。可是,戎业祸转生出了岔子,不是已死在天极宗弟子手中了么?就连尸骨,亦被妖兽吞食殆尽。”   女执印瞳仁收缩:“会不会是金蝉脱壳之计?”   葫芦执印沉默地凝视着师弟和师妹,没有贸然发表意见。   瘦长执印目中流露出困惑:“即便事实如此,戎业祸当真潜到了我无量天中,但就算以他全盛的实力,也不该困得住我无量天一万八千佛修……”   “的确令人不解。”女执印道。   葫芦执印长声一叹:“如果戎业祸转生成功,未必没有这样的实力!说不定,所谓‘转生失败’,本就是一个阴谋!”   三个人齐齐吸了长长的凉气,惊骇难言。   瘦长执印垂下头,再一次翻开了掌中的古籍,一行一行扫去。   “施大毗邪罗印者,自身便是印眼,印成之前,亦是受困于阵中,极致虚弱,需护法守护。欲解除大毗邪罗印,唯有寻出印眼,在印法中心处以烈火焚之,辅以清心经渡之,方能破印。”   葫芦执印抬起一双金刚怒目:“所以,邪佛此刻就藏身于无量天,身旁还有护法护持!寻他出来,渡他归西,便能解无量天之困!”   “不错。”女执印目光渐渐凝实,“若邪佛戎业祸施的是金蝉脱壳之计,那么,会不会就是缘明从洛星门带回来的那个……”   缘明,便是景春明的法号。鱼初月心脏重重一跳,指甲瞬间掐进了掌中。   葫芦执印大怒:“所以,鉴心师兄的死,其实是缘明的阴谋?!是缘明与邪佛勾结,将邪佛带入无量天!鉴心师兄恐怕是发现了什么,才惨遭灭口!”   鉴心,便是景春明的师父,死去的那位大刹部执印。   瘦长执印仍有些固执地翻动着手中的古籍:“不该那么强的,有点没道理。书中也不曾记载,试图求救便会横死当场,这已超出理解范畴了——邪佛施印,自身没有任何实力。而缘明,就算可以动用灵气,他又如何做到在我等眼皮子底下公然杀人?”   女执印‘啪’一声合上了他手中的紫金书:“老学究,现在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到明日午时,便是受困第七日了!我们眼下只有半日时间!”   “不错。”葫芦执印道,“是与不是,其实很好验证——只消查那茂学与缘明是否中了印毒,便知他到底是不是邪佛戎业祸!”   瘦长执印点点头:“也有道理。若他不是,那便速速排查各处,时间不多,的确拖延不得。”   “走!发动各部弟子,憋住一口气,缉拿邪佛戎业祸!”   三人齐齐起身。   崔败抱起鱼初月,抢在三位执印之前闪身离开了古籍室。   天已经亮了。   阳光洒进无量天,鱼初月又一次看见了落日时的景象。   ‘卐’字金光闪逝,巨大的符号覆住整个无量天。   “大师兄,”她道,“景春明他不可能是凶手。”   “这么信他?”崔败牵着她的手,疾行在金光大道上,语气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   鱼初月苦涩地笑了笑:“茂学是我救下的,若真是与邪佛勾结,那岂不是我也有份?”   “你觉得他是不是邪佛?”崔败问道。   鱼初月立刻摇头:“我觉得不是。我在茂学身上感受不到一丝一毫邪气。”   一只看不见的大手落在了她的脑袋上。   崔败语声带笑:“你在洛星门杀掉的那个小子,的确不是邪佛戎业祸,而是洛星门门主的独子。”   鱼初月:“?!”   崔败懒洋洋地说道:“事后我查过。你也没有杀错人,那小崽子恶贯满盈,早该渡他归西。你救茂学没有错。”   鱼初月张了张口:“那,邪佛呢?”   “看看。”崔败揽住了她的肩。   像是漫不经心,又像是运筹帷幄。   没走出多远,便见无数大小佛修举着金刚降魔杵,气势汹汹杀向景春明所在的大刹部。   鱼初月心神一凛:“他们动作也太快了!” 第41章 我命是你的   无量天中有金刚鹫传信。   眼见一众佛修手持金刚降魔杵,齐齐扑向东北方向的大刹部,鱼初月难免心焦。   不必说,四部之人此刻定是要去捉拿嫌疑最重的茂学。   崔败问:“御剑回去?”   鱼初月思忖片刻,坚定地摇了摇头:“不。这般动用灵气,恐怕会引起‘人祸’的注意。”   “你依然相信景春明,认为幕后黑手另有其人。”崔败淡淡地说道。   此时此刻,几乎所有的线索和证据都指向了景春明和茂学。   如果茂学是邪佛,而景春明是他的护法的话,一切都显得那么顺理成章——   景春明与邪佛勾结,助他施展出大毗邪罗印。   印中之人,但凡动用灵气便会神智狂乱,而景春明自己则有邪佛为他解毒,他仍旧是大乘的实力,对付不能动用灵气的佛修们自然是轻而易举。   他灭杀踏出大毗邪罗印范围的人,灭杀写信求救之人,将水搅得更混,令无量天中的气氛更加诡异恐怖。   而他的师父,大乘佛修鉴心之死,亦是他一手设计。   他的目的,便是将所有人都困在无量天,不敢求助、不敢逃离,只待七日一过,大毗邪罗印一成,邪佛便可吞噬阵中之人,成就无上邪法。   一切都说得通。   景春明显然不是什么侠肝义胆之人,而鱼初月与他的交情显然也算不上深厚。   但鱼初月知道,不是他。   “茂学毕竟是我救的。”她道,“我肯定不是坏人。而且,整件事中有一个最大的问题——就算景春明他真的是邪佛的护法,以他全盛的实力,也没本事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掉那么多修为与他相差并不大的师兄弟,更没本事光天化日之下,一击杀掉修为远胜于他的大刹部执印。方才我听得很清楚,大毗邪罗印,对护法根本没有任何加持。”   崔败再一次摁住了她的鱼脑袋:“嗯。”   此刻佛修们停止了念诵清心经,气氛反倒不那么诡魅缥缈,鱼初月放眼遥望整座佛刹,一幅清晰的全景图渐渐在她脑海中明朗起来。   大毗邪罗印……‘卍’字金光……魔音灌耳……色泽浓艳的壁画……火焰献祭……壁画之下张开巨口的恶鬼……   破碎的线索,逐渐凝聚,汇成了一条越来越明朗的小径,直通真相。   窗纸,仿佛一捅即破。   思忖间,二人穿过一条条金光大道,回到了大刹部。   大刹部气氛肃杀,景春明、茂学、白景龙三人已被逼出了禅室,周遭团团围着从各部赶过来的佛修们。   景春明三人的模样颇有些狼狈,显然已经历过一番追逃和推搡。   而围住他们的无量天佛者也并不从容——男佛修们身后追着神智迷乱的公主,女佛修们身后追着眸光通红的皇子,场面混乱不堪,仿佛重现了事发当日的情景。   远远望去,鱼初月只觉头皮发麻,脊背发冷。   外圈,佛修们横起金刚降魔杵,抵住了发狂的皇子公主们,大声吟诵清心经,令局面不至于失控。   内圈,景春明三人被逼到了讲经广场正中略高的石台上,白景龙正费力地向四周解释,他急红了脸,说话颇有些刻板结巴。   “诸位请、听我一言,我是天极宗弟子白景龙,师从玉华峰剑仙展云彩,乃是玉华圣人的徒孙,并非什么邪佛护法,此事定、定有误会,诸位切莫激动,以免给人可、可趁之机!”   “不擅交际的样子,与长生子如出一辙。”崔败懒洋洋地点评道,“人多就慌。”   鱼初月:“……”   没想到长生子那样的大佬还有这毛病。   景春明缩在白景龙身后,抬着双手,满脸冤枉:“师叔们,师兄弟们,茂学真不是什么邪佛,我更不是什么鬼护法!大家都这么熟了,别这样看我啊!我缘明是什么人,大伙难道不清楚么?”   三名执印也赶到了现场。   葫芦执印踏前一步,金刚降魔杵重重杵地,暴喝:“那你如何解释你不曾中毒之事?!”   “鉴诚师叔,你且听我解释……”景春明紧张兮兮地四下张望,生怕那股看不见摸不着又无从抵抗的力量从天而降,把他‘啪’一下碾成浓血。   他满脸纠结,想起那些当众书写求助信然后原地暴毙的师兄弟,以及自家那个全神戒备仍旧毫无抵抗便死去的师父,种种惨状令他心惊胆寒,哪里还敢道破真相。   这一说出来,铁定会被灭口的吧?!   葫芦头执印鉴诚将手中的金刚降魔杵狠狠一顿,道:“你倒是解释啊?!”   景春明紧紧抿着唇,清秀的脸上满是怂包表情,只一味将茂学护在怀里。   “我我我不能说!反正我和茂学,绝对不是!师叔,师兄弟些,就算邪佛戎业祸真在这里,那也不是我们茂学,我觉着倒不如仔细搜搜各处,说不定他就藏身在哪里呢!我可以为茂学作保!这些日子,我和他日夜不离,他绝对没有任何不佛之心!”景春明倔强的样子像个不屈的少女。   立刻就有一名佛者无情拆穿:“我曾见你用法印打下一只乳鸽,与这小和尚一起烤着吃!”   景春明:“……”   “缘明,”佛修之中,踱出一个熟面孔,“师兄相信你不会与邪佛沆瀣一气,你恐怕是上当受骗了。”   正是夜间鱼初月曾见过的那一位骷髅大师——缘空。   “大师兄说得没错!”几位大刹部的佛修连声附和,“缘明,你不要再护着这个来历不明之人,将他交给执印,是与不是,执印自会判断。”   “不!”景春明紧紧揽住了茂学,“师叔!师兄!师弟!你们才是上当受骗了!幕后主使就是这样转移你们的注意力,你们若是烧了茂学,那才是真正落进陷阱!”   “什么陷阱?”葫芦头鉴诚大师厉喝,“消灭邪佛,大毗邪罗印自能解除!缘明,休要再胡搅蛮缠!”   景春明脸红脖子粗:“可是,得杀了茂学,才能证明你们错了!到时候即便证明了是你们的错,茂学已经活不过来了!无量天弟子,怎能滥杀无辜!”   此言一出,佛修们面上纷纷露出惭色。   的确,此刻除了茂学身上有莲香、能解毒之外,并无任何证据证明他就是邪佛戎业祸的转生童子。   出于私心,或许会有‘反正他嫌疑最大,是不是,一杀便知’的念头,但众人都是佛者,心中自然知晓这样的想法大错特错。   场面一时僵滞。   景春明见到震慑了众人,深吸一口气,大声道:“师父从前教导我,绝不可先入为主,在心中给任何人定罪。若非证据确凿,必须疑罪从无,誓不冤枉任何一个好人!宁杀错不放过,那是邪魔外道所为!我等正道修士,宁愿死,也绝不能走那邪路!”   此言一出,众佛者不禁轻轻点头:“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青天白日之下,佛者逐渐沉默,只余被挡在外围那些被毒香控制了神智的凡人,仍在呼出靡靡之音。   诡异、香艳、肃穆。   鱼初月眼前再一次浮起了浓墨重彩。   清心经与欲望之声混合在一起,声与色融合为一。   鱼初月微感眩晕,抚了下额,重重闭上了眼睛。   一双大手很及时地扶住了她。   心神动荡,逆光诀散去,人群之外,鱼初月显出了身影。   崔败略一沉吟,也撤去逆光诀,稳稳地扶住了她。   被人群紧紧包围的白景龙双眼一亮,恋慕的视线投向崔败,又想看,又不敢一直盯着看,怕‘朱颜’生气。   在这危急当口,心中竟是忍不住泛起丝丝酸意——为何,自家道侣和小妹师站在一起,竟然毫不违和,自己倒像是个多余的。   便在这时,一名小佛修高举着几张纸笺,急急挤进人群。   口中高呼:“师父!弟子找到证据了!”   小佛修跑到了葫芦执印鉴诚的面前,将手中纸笺递了过去。   鉴诚接过纸笺,示意左右两旁的女执印与瘦长执印一起观看。   三个人的脸色渐渐变了。   鉴诚鼻孔微张,脸上浮起怒火,将纸笺往景春明脚下一摔,喝道:“竖子!还想狡辩!”   景春明一脸茫然地捡起来,只看了一眼,清秀的面庞立刻涨得通红。   “不是不是,这,这就是几百年前,胡乱发泄写下的东西,我早已不知扔哪里了。我与鱼初月之间的事情实属误会,早已说开了……”   “闭嘴!”鉴诚怒气冲天,“无人得见的东西,才是你真实的心思!看看你亲手写的东西——若能复仇,愿付出一切代价?你的代价,便是与魔勾结,做邪佛戎业祸的护法,是也不是!”   崔败招了招手,一张纸笺浮了起来,在空中打了几个旋,悠悠落进了他的手中。   鱼初月扫过一眼,只见这纸笺上写满了骂她的话,从她骗走路费,直到她的虚荣害死满村人,字字泣血。   景春明意识到事情不妙,急急解释:“师叔可以查一查这笔迹,都是当初我修为尚浅时书写,如今已过数百年,我再无这般心思,更何况,我与鱼初月早已冰释前嫌,我知道她并非害我父母亲人的真凶,对她早已没有半丝怨怼!她人便在无量天中,她可以为我作证!我真不是什么护法,茂春也不是邪佛!”   “事情已然明朗。”鉴诚冷喝,“多说无益,邪佛,你交是不交?”   “我不交!他绝不是!”景春明眼角急出了泪水,他紧紧把茂学的小身体揽在怀里,委屈至极地望着熟悉的同门。   “有一个办法。”瘦长的老学究执印从脑海里的知识堆里面刨出了一个方法,“邪佛吞吃无数佛子舍利来晋阶,哪怕转生之体,必定也还能够查验出舍利之光。只消用七宝塔中的琉璃莲花灯一照,立刻可见真伪。”   “不错。”女执印缓缓点头,“琉璃莲花灯一照,若有舍利痕迹,便会散发白光,一探便知。”   葫芦头鉴诚沉沉‘嗯’了一声,道:“正好。七宝塔下,正是无量天的中心法场。若照出此子乃是戎业祸转生,便在中心法场上施以火刑!缘明,你与无量天毕竟缘份一场,如若检出此子正是戎业祸转生,你是否愿意弃暗投明,回头是岸?!”   “他不是邪佛。”景春明依旧坚持。   “若是呢?!”   “绝对不是!检查便检查,正好还茂学清白!”景春明执拗道。   一行浩浩荡荡,顺着金光大道往无量天东南方向的中心法场行去。   最苦的便是那些修为不够、意志力亦不算坚定的弟子。若停在原地念诵清心经,恐怕要被发了狂的凡界公主们淹没,只能艰难地一边诵经一边挪动。   执法金刚们面孔通红,横着降魔杵,极力在外围抵挡,当真是苦不堪言。   唯一的幸事,恐怕便是亲眼见过红颜白骨,心中多少增强了抵抗力。   众人迅速离开了大刹部,急急行向中心法场。   崔败牵着神思不属的鱼初月,远远吊在众人身后。   中心法场,很快便到了。   法场是一处金砖广场,直径过百丈,四周立着八角金柱,旗幡在风中猎猎作响。法场正北是紫金大殿,东侧便是七宝塔。   三名执印亲赴七宝塔,请出了琉璃莲花灯。   那是一盏青琉璃天然凝成的莲花宝灯,没有任何人工修饰,纯凭自然造化之力雕琢,十分精致逼真。   莲上仿佛罩着云雾,莲芯之处,有天然宝光熠熠耀出。   琉璃莲花灯有个奇异的能力。它的光芒一旦照射在真佛舍利之上,便会焕发极为明亮的白光——有它在,永远不需要担心结石混进了舍利中。   邪佛戎业祸杀佛子、吞舍利,用琉璃莲花灯一照,必定能照出舍利之光!   眼见三名执印托着琉璃莲花灯从七宝塔中出来,景春明的神色不禁开始有些紧张。他知道,自己从来不是什么豪胆英雄。哪怕修为高了,他也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人而已,胆小,怕死。   他从来也没有试过这样护着一个人。   茂学别真是邪佛吧?   万一茂学真是呢?但……他根本不是坏人啊!   景春明手有些抖。   三位执印越走越近。   “等等!”景春明高声喊了出来,“三位师叔,诸位师兄弟,且听我一言!其实,师父之死,另有内情!我我我冒着生命危险,我要说了!”   “无论什么内情,也等验过邪佛之后再议!”鉴诚托着琉璃莲花灯,大步走近。   “师父当心!”几个弟子急急对鉴诚喊道。   鉴诚偏头,眉眼满是庄严肃穆:“若有万一,诸位不惜运功狂乱,也务必要诛杀邪佛!”   他望向景春明:“缘明,休要执迷不悟。你虽能神智清醒地施展法印,但若这么多师兄弟执意要诛杀邪佛,你是拦不住的。你想清楚了,当真要为了邪佛,逼死同门师兄弟么!”   景春明瞳仁收缩,不自觉地退了一步。   这些师兄弟们一旦运功,便会神智狂乱,混战至死!   “师父放心!我不是邪佛!”茂学拽了拽景春明的袈裟,扬起小脸,笑容灿烂,“我查一查便回来!”   他走了几步,迎向鉴诚,睁着一双乌溜溜的黑眼睛,望着那盏鬼斧神工的琉璃莲花灯。   鉴诚道一声‘阿弥陀佛’,然后将莲灯倒转,置于茂学小小的光头顶上。   琉璃莲花灯洒下青色光芒,从茂学头顶照下。   那一瞬间,日月光华尽数被夺。   只见茂学微笑的小脸上蓦然绽放纯澈光华,白得剔透的华光如流水一般,漫过他的整个小小身躯,他如一尊绝世玉佛像般宝光流转,伴着那璀璨光华,梵香如雾一般荡开,沁人心脾的莲华香味弥漫。   一时之间,众人如坠梦中。   短暂的绝对静默之后,有人颤着嗓喊出了第一声:“他是邪佛!烧了他!”   不错,只有吞噬过无数佛子舍利的邪佛戎业祸,才会激发这样耀眼的光芒。   而就在这一瞬间,鱼初月醍醐灌顶!   心中的线索全部融合,答案跃入脑海。   她明白了!   景春明疾掠上前,一把将茂学拉到了身后。   光华消失,道道目光直射景春明。   痛心、失望、震撼、鄙夷……   “不,不是!”景春明梗着脖颈,“这般纯粹的佛香,怎可能是邪魔外道!”   “休要继续狡辩!”葫芦头鉴诚率先发难,“交出邪佛,束手就擒!”   金刚降魔杵一竖,灵气灌注,金光冲天——方才茂学身上莲香弥漫,首当其冲的三名执印已短暂地解除了身中之毒!   这一下,景春明更是再无半分胜算!   “不!”他把茂学拨到身后,“三位师叔!这是圈套!”   然而,既已确认了茂学是邪佛转生童子的身份,众人哪里还会听得进他半句辩解?   三名执印齐齐立起了手中的法器。   “还要执迷不悟?!”   眼见大战一触即发!   “等等!”   鱼初月冲进法场。   崔败横着剑鞘,轻易替她把挡在她前行路上的佛修拨到一旁。   姿态轻描淡写,就像拂落迎面飘来的琼花一般。   鱼初月在他的护持下,一路畅通无阻,来到了法场中心。   “天极宗的道友……”三名执印对视一眼。   葫芦头鉴诚站了出来,单手行了礼:“事态紧急,还请道友从旁协助。”   话中之意便是,这是无量天的内部事务,外人不要插手,最好把站在景春明边上的白景龙也带走。   “鱼初月!”景春明像是攥住了救命稻草,“快,向师叔们解释,你我之间的误会早已解释清楚,我根本没道理投向什么邪魔歪道!”   “你我之间的误会确实已经解释清楚了。”鱼初月一边说,一边走向景春明。   三位执印皱眉望着她。   她到了近前,极快地冲着景春明眨了眨右眼。   景春明一怔。   鱼初月快步走到景春明的身后,趁他不备,猝然出剑,横在了他的脖颈间。   只见她右手执剑,左手祭出了梵罗珠,抵住景春明后心。   变故发生得太快,在场众人谁也没反应过来。   “别动!你敢动一动,我便取你性命!”鱼初月断喝,“景春明,事到如今,你还执迷不悟么!此事因你我私怨而起,拨乱反正,我鱼初月义不容辞!白师兄,将邪佛拿下,交给三位执印!”   白景龙呆呆地张口:“哦……哦哦!”   虽然他私心里也不觉得茂学是什么邪佛,但眼下确实证据确凿,没什么好说。   “我没关系的。师父!”被押走时,茂学伸出白净的小手,拽了拽景春明的衣裳,“师父,我不是邪佛,大家定会还我公道,你放心!”   满脸稚气的孩童信心满满地安慰景春明。   拿到了茂学,三位执印不再理会受制于鱼初月的景春明。   景春明咬牙切齿,嘴唇不动,轻声吐气:“鱼猴子,你这是做什么,茂学要是出了事,我……”   一句我与你誓不两立到了唇边,说不出口。   “闭嘴。”鱼初月偏了偏头,收起梵罗珠,将景春明押到了人群之外。   崔败唇角微勾,跟了上来。   白景龙也屁颠颠凑到近处。   “成功脱身。”鱼初月淡定地低声说道:“景和尚,你带着二位师兄潜入镇邪倒塔,‘恶鬼’在那里准备享受饕餮盛宴,正是虚弱,你们务必将其击杀。我留在这里,拖住护法,救出茂学。”   情况紧急,白景龙也没有注意到‘二位师兄’这个小小的口误。   “什么意思?”景春明前一刻还气得额上青筋直跳,后一刻整个人都愣住,“鱼初月,你信茂学。”   “也信你。”鱼初月反手把他交给了白景龙。   “镇邪倒塔?”景春明仍是一头雾水,“镇邪倒塔中不是封着重伤狂乱的掌印么?”   崔败拽住了鱼初月的细胳膊,把她拽到一旁。   “我不会留你一个人在这里。”他目光沉沉。   “放心,我有把握。”鱼初月狡黠一笑,凑到他耳畔道,“镇邪倒塔中那家伙肯定不一般,单凭景和尚和白师兄……我信不过,得大师兄你亲自出马。”   崔败目光冰冷,扫过广场上一众佛修:“你一人,如何对付他们?”   一句‘不如我帮你杀了’已到嘴边。   “我干嘛要对付大师们?”鱼初月弯着眼睛,悄悄取出一物,藏在袖中,对他晃了晃:“大师兄,只管安心去!我还有逆光诀呢,只要你们动作够快,兴许我这边可以不战而胜!”   崔败眯着眼思忖片刻:“安全第一。不要逞强。”   “放心!”她俏皮地笑了笑,“我的命,可是大师兄的!”   崔败:“!” 第42章 灭火的男人   法场上,鱼初月突然发难,制住了景春明。   眼下,邪佛戎业祸的转生童子茂学已落到了三位执印的手中,景春明被天极宗的正道弟子押到一旁,场上局势稳定,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法场正中,无暇理会景春明等人。   鱼初月跟在崔败身后,走出一段,然后悄悄用了逆光诀,不声不响地消失在原地。   她潜回了法场。   在三位执印的主持下,法场正中很快就架好了火刑柱,茂学被缚在了柱上,只待点火。   鱼初月溜了进去,手脚并用爬到了火刑柱顶端,稳稳地蹲在一尺见方的紫金柱上。   她抬起头,悠悠望向头顶一方青天。   脑海中的线索已然尽数整合,就在方才,灵光划过所有的线索,她拼凑出了清晰完整的真相。   她在日落和日出时,都曾看见一片耀眼金光凝成了巨型的‘卍’字,范围覆盖整个无量天。而脚下,便是这个巨型‘卍’字的核心之处。赤红如血的布幔巧妙地遮挡了许多建筑的金色光芒,把整个无量天变成了一个微微有些扭曲的‘卍’字符。   一切诡异,就是发生在这个巨大的‘卍’字之中。   这分明是个巨阵,而非什么邪印!   在魔界看见的壁画再一次浮现在鱼初月眼前。   听着那缭绕耳畔的诵经之声,她总是会不自觉地想起那幅壁画,正是这奇异的通感,让她将这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件事情联想到了一起。   如果魔界的壁画就是失传的大毗邪罗阵,那么无量天中的种种不可思议的事件,立刻便能够找到答案——   一切阵法,都会有主阵之人。主阵之人只要身处阵中,整个阵法的力量便可以为其所用。   主阵之人借助巨大邪阵的力量,灭杀写信求救之人,灭杀踏出无量天之人,将人们心中的恐惧催升到极致,令人不敢试探,束手束脚。诡异、恐惧、神秘,足以让这些刀锋之下的羊羔老老实实待在阵中诵经,以待大阵彻底完成。   壁画上的血与火,欲与死亡,靡靡男女,正是铺成了一个巨大的‘卍’字。   ‘卍’字中心,有火刑柱,柱上缚着仰天痛呼的佛者。   禁欲、破灭。欢喜之毒。人间地狱。   而整个大阵之下,恶鬼张开饕餮巨口,享受这欲之盛宴。   毒香只是辅助,真正能够让人迷乱发狂,白日是人、夜间是鬼的力量,源自这个铺满了整个无量天的大阵。一砖一瓦,暗藏玄机。福禄诞的大红绸布,则是点睛之笔。   这样大的手笔,绝对不是小小一个景春明能干得出来的。   清心经显然也有问题。清静驱邪之术虽然可以将邪煞挡在身外,但首先它需要灵气支持,其次对手得是真正的邪物。只凭一个寻常的清心经,怎么可能就起到结界的效果,将被毒香控制的人挡在身外?   最大的可能便是,清心经与毒香本就是相辅相成的,念诵清心经,犹如饮鸩止渴!   有谁,能不动声色地篡改经文,把清心经变成了邪经?   有谁,能偷天换日,把整个无量天做成了大毗邪罗阵?   又有谁,本是百毒不侵的脱凡之身,却轻易被控制了心智,在开局时便顺利脱身隐到了幕后,好巧不巧就被‘关’到了阵眼的位置?   无量天是阵。   火刑柱上的茂学是被献祭的‘佛’。   周遭的弟子、皇族,全部都是祭品。   镇邪倒塔中的掌印鉴空是‘恶鬼’。   如今只剩下一个问题,那就是——主阵的护法是谁?   鱼初月把视线从空中收回来,缓缓投到三位执印的身上。   护法必在这三人之中。   正是此人,借助大毗邪罗阵的威能,将一个个对他们的计划有威胁之人碾成浓血。   鱼初月轻轻吸了一口气。   得等。   对方此刻的实力与己方悬殊天堑,若是贸然暴露,便会被这个隐在暗中的主阵人轻易灭杀,根本没有机会揭露他的阴谋。   所以鱼初月方才当机立断,‘制住’景春明,交出了茂学,以避免无谓牺牲。   如今,唯一可以逆风翻盘的机会,便是杀了镇邪倒塔中的阵眼恶鬼,让主阵人受邪阵反噬。   大毗邪罗印,在施印之时,施法者是极致虚弱、没有任何自保能力的,所以需要护法护持。阵与印既然异曲同工,那么在起动大阵的时候,阵眼中的‘恶鬼’,应该也是没有什么自保的实力。   隐身的鱼初月蹲在火刑柱上,幽幽望天,‘但愿如此……’   日头渐渐爬到了正中。   “事不宜迟。”葫芦头鉴诚开口了,“诸位,原地诵经,度化邪佛,解除大毗邪罗印!”   众人齐齐坐下,开始念诵清心经。   也许曾有佛修察觉到哪里有点不对劲,但清心经本就是极冷门的经文,平日有灵气护持,根本用不上它,谁也不熟。出事之后,见旁人都这般念,经书上亦是这般写,再加上被香毒折磨,自然无暇去深究这等‘无关紧要’的小事。   再说,念诵清心经,效果立竿见影,谁还会多心去怀疑它?   此刻,众人齐齐聚在‘卍’字中心,邪经声声叠加,再有那些失控的皇族发出靡靡之音,整个法场,颜色仿佛浓烈了起来。   冉冉升起的金光,向着四周散射出巨大的‘卍’字,令人眼前出现幻象。   明烈的色泽,以橙、红、深蓝为主色,美之极,恶之极。   放眼望去,俨然已有那欢喜地狱的模样。   鱼初月看见,鉴诚的唇角缓缓勾起了邪恶的幅度。   ‘果然是你。’   与她的判断一般无二。   从藏经阁开始,整个局势便是鉴诚在主导。在鱼初月心中,他的嫌疑本就是最大。   鉴诚踱到近前,将一枚火引掷在茂学脚下,然后便转过身,走到众人之前盘膝坐下,带头高声吟诵。   那诡魅的重叠诵经声加剧了火势。   就在火焰舐到茂学衣摆之时,隐身的鱼初月勾下腰,一把将茂学薅了起来。   与此同时,手一晃,掌中出现梵罗珠。   梵罗珠早已准备就绪,在鉴诚发现出了状况,合身扑向茂学之时,一蓬红雾兜头盖脸向他洒了过去——鱼初月赌的就是,此刻鉴诚还想要隐藏身份,不会贸然使用灵气。   发出一击之后,她迅速把梵罗珠扔回芥子戒,换出了邪骨铃。   鉴诚果然犹豫了片刻。   已到临门一脚,谁知竟出了这等意外!   若是引人起疑,只怕功亏一篑,坏了那一位的大事。   这一迟疑,梵罗珠的大红毒雾便兜头盖脸地罩了下来。鉴诚只能挥舞袈裟广袖,尽量将梵罗珠的毒雾驱散。   趁着这个空档,鱼初月毫不迟疑地摇响了邪骨铃!   一时之间,法场诸人都深陷在邪铃的音波冲击之中!浓墨重彩的大毗邪罗阵阵心,忽被绿莹莹的邪骨音波笼罩。   诵经之声猝然被打断,修为较低的佛修与凡界皇族已抱着脑袋昏了过去。   修为较高、肉身强韧却不敢运功抵抗的佛修们亦是东倒西歪。   鉴诚听到诵经之声被打断,下意识地皱紧了眉,回头望向场中。   就是现在!   鱼初月将茂学从火刑柱上方整个拎了出来,抱着他滚向一旁。   人事已尽,是生是死,只能看天意了。   距离邪铃最近的茂学已陷入昏迷。   鱼初月把那具小小的身体放在一旁,然后握住骨铃,一边跑一边大肆摇晃这邪气满溢的铃铛,让法场上零星坚持的诵经之声彻底消失。   她处于隐身状态。   在旁人眼中,只有一只绿莹莹的邪铃在晃。   跑出两步,她狠狠将邪铃掷了出去。   “砰——”   邪铃忽然凭空爆成了粉末。   ‘呼……’鱼初月拍了拍胸脯。   算是赌对了。   鉴诚需要茂学来做火刑柱的祭品,所以她与茂学在一起的时候,鉴诚并没有发动这碾血一击。   邪铃一爆,鉴诚立刻暴喝道:“诵经!”   身形掠起,他腾空跃过十丈,抓向地上昏迷的茂学。   “不要念!”趁此机会,鱼初月放声大喊,“这不是大毗邪罗印,而是大毗邪罗阵!看到没有,就是鉴诚这个护法,在无声杀人!”   话音未落,她方才站立之处,忽然原地爆开了一蓬极为恐怖的冲击力道。   鱼初月虽然边喊边往一旁扑,但还是被余波扫到,口中喷出一口鲜血,逆光诀被破,她的身形显现出来。   “妖女找死!”鉴诚大怒回眸,杀意再度凝聚。   鱼初月行踪已显,再无挣扎的余地。   ‘大师兄,鱼命在不在,端看你动作够不够快了!’鱼初月并没有坐以待毙,她强行压下胸口的腥甜和憋闷,拖着沉重的身躯,用力向着旁边扑开。   摔落地面之时,又一簇杀机笼住她的躯体。   ‘没救了。’鱼初月心神一凛。   此刻动作用老,方才又被震出内伤,身躯重若千钧,她已无路可逃!   “砰——”一蓬浓血爆开。   鱼初月被人重重推到了一边。她愕然望向原本站立之处,只见一片破碎袈裟从空中缓缓飘落。   血腥味道冲入鼻端,她愣神了一瞬间,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是一位佛修扑出来推开她,救下了她的性命。   七八个佛修扑上前去,用他们的身躯挡住了鉴诚。   “师父住手!”   鉴诚暴怒:“你们信这妖女,不信我?!”   “阿弥陀佛。”瘦长的那位执印直起了身体,“鉴诚师兄,在你施放邪术之时,动作已然暴露了。”   鉴诚一怔,低头望向自己双手,反应了过来。   梵罗珠的大红毒雾浸染周身,方才动手时,一举一动,便留下了大红轨迹,可不要太明显!   原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出手,这一下,动作却是全盘暴露在众人眼前了。   眼见即将功成,没想到却突然出了这么大的岔子,鉴诚怒火冲头,手中法印一闪,杀向挡路同门。   顷刻之间,团团血雾爆开,金光法场之上扬起血雨腥风。   佛者前赴后继,如飞蛾扑火一般冲向鉴诚,将他死死拦在原地。   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鉴诚的袈裟已被鲜血染红,脚下蓬蓬血泉连成一片,如同站在修罗血海之中。   “未破戒者退!我们破了戒的没救了,让我们先上!”一个略有三分耳熟的声音高声喊道。   是景春明的大师兄,缘空。   他从人群之后飞身扑起,把自己的身体当作一只沙袋,自上而下砸向鉴诚。   还未触到鉴诚一个指头,便在半空爆成了一蓬血花。   在缘空的带领下,更多的佛修从人群后跃起,试图用叠罗汉把鉴诚埋住。   鱼初月摁下胸口被震伤的闷痛,拄着地面爬了起来,冲向躺在一旁陷入昏迷的茂学。   她使了一个懒鱼打滚,从被佛修们围住的鉴诚边上绕开,抱起茂学,大喊一声:“灯来——”   方才琉璃莲花灯被交由女执印保管,她反应奇快,身体一旋,站在鉴诚视野死角,抬手一掷,琉璃莲花灯划过一道炫美的弧线,精准无比地掠到了鱼初月面前。   鱼初月扬手一接,托住这盏绝美剔透的青色莲灯,置于茂学心口。   莲华灿烂,茂学身上白光流转,小小的身躯如同一盏照亮世间的明灯,浓郁至极的光华和莲香弥漫,沁过周遭诸人。   毒香立解!   能够运功之后,法场之上再不是鉴诚一人的杀戮场。   鉴诚身上沾染了梵罗珠的大红毒雾,行动有迹可循,在他施展那必杀邪术之时,另外两名执印齐齐合力出手,共施怒金刚法印,一枚枚金光灿烂的法印撞上那无形杀戳之指,虽说节节败退,却不再像之前一样毫无还手之力。   解过毒的佛修们将鉴诚团团围住,结起了金刚铜人阵。   鱼初月抱着茂学,继续将那纯澈透明的白色莲光洒向法场各处,替众人解毒。   崔败三人已离开了许久,至今这邪阵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必定是他们那边事情不太顺利。   鱼初月望了望天色。   成阵时辰就快到了,没有被献祭在火刑柱上的佛,没有交媾的祭品,不知这邪阵还能不能生效?   不过此刻多思无益。鱼初月摁下心中浮起的紧张,抱着茂学,一圈圈替佛者们驱毒。   鉴诚越战越狂,借着这邪阵威能,将三位执印逼得连连退步,眼见便要支撑不住。   日头爬到了最高处。   鉴诚再次逼退两位执印,身形一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了一名眉清目秀的佛子,一掌击晕。   “他要做什么!”众人瞳孔收缩。   鉴诚杀向法场正中。   “阻止他!他想要火刑献祭恶鬼!”鱼初月一边抱着茂学,四下奔波解毒,一边大声道破了鉴诚的阴谋。   她从广场北面跑到了南面。   动作忽然一顿,鱼初月皱起眉头,回头去望——光秃秃的脑袋堆里,她好像看见了一个长头发的异类,而且还有几分面熟!   没等她想明白,法场上忽然响起了轰隆声。   “大——伙——让——开——”   地上的金砖隐隐震颤,鱼初月循声一看,只见一个身高近一丈的魁梧巨僧挥着一面巨盾冲向鉴诚。   “金刚长老!”   鉴诚的邪杀之术爆掉了巨盾,魁梧巨僧一只膀子炸成血雨,身形微微一晃,剩下半边身体却像小山包一样,轰中了鉴诚。   这位魁梧的金刚长老毫不迟疑地搂住鉴诚,爆掉了自己的元神。   “轰——”   气浪席卷整个广场,鉴诚全力抵挡元神轰爆之时,另外两名执印再度结成了怒金刚法印,轰中他的身体。   鉴诚口喷鲜血,连退数步。   战局已远远偏移了法场中心的火刑柱。   鱼初月舒了口气,视线一扫,寻向刚刚激起心中疑虑的那个方向。   很快便看到了。   混在佛修中的那个有头发的人。   那人也正好抬头,望向鱼初月。视线相对,他嘿一下就笑了。   “这不就是我前些日子收进门下的那个小徒弟嘛!”   白雾非。   鱼初月通过天极宗的入门试练之后,展云彩本打算用八千上品灵石的高价把她‘卖’给无量天,结果买卖没做成,鱼初月还被长生峰截了胡,当时正是拜在白雾非的名下。   只不过入门以来,都是崔败带着她修行,与白雾非这个名义上的师父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分明只是数日之前的事情,此刻回想起来,却觉得仿佛隔了百年光阴。   此刻,白雾非正小心懵翼地护着一个细皮嫩肉的小和尚。   “小徒弟过来过来,”白雾非招了招手,指着怀里那个小和尚,“快来帮他解一解毒,你师父我翻山越岭跋山涉水好不容易才寻到的天生佛骨!价值八千上品灵石呢!没想到刚送进无量天,就撞上了这么一档子破事!”   鱼初月哑然失笑。   她将茂学往上搂了搂,大步迎向这个入门之后就再没见过面的‘师父’。   ‘在教导徒弟这件事情上,崔败可比白雾非靠谱太多了!’鱼初月这般想道。   可惜正在镇邪倒塔中降妖除魔的某人没机会听到鱼初月的“中肯评价”。   此刻鱼初月距离白雾非,已不到十丈。   在这诡异又紧张的时候,望见这张猥琐笑脸,鱼初月心中的感触很是复杂难言。   “师父啊……”   神情微微僵住。   有一件事,忽然如闪电一般,从天而降,正正劈进了她的灵台!   崔败在洛星门遇袭时,妖王师间敖已亲口挑明,正是冲崔败而来。事后,长生子详查过事发前后几日的离宗记录,并没有发现任何一个天极宗高层人士行踪有问题。   那么,能够将伏击崔败的口信传到妖王那里的人,究竟是谁呢?   宗里的人都反复筛查了一遍又一遍,却唯独漏算了一个人——外出寻找佛子换灵石、已有多日行踪不明的白雾非!   鱼初月心脏猛地一跳,手足冰凉、指尖微颤的同时,神识果断探入芥子戒!   梵罗珠需要时间酝酿准备,肯定是来不及。   在一堆瓶瓶罐罐之中,鱼初月匆匆挑出一个最硬的东西,毫不迟疑地砸向已到了近前的白雾非。   她祭出的是那枚沙妖重千尺的妖丹——崔败让她收着,说是回头要替她炼一件法器。   白雾非真的出手了。   剑光如虹,直斩茂学。   很明显,他的打算是击杀茂学,毁去这个能解毒的东西。   好巧不巧,这一剑,斩中了兜头砸过来的妖丹。   白雾非:“……”   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妖丹被斩爆,浓郁至极的妖息自碎丹之中爆发出来,将白雾非罩了个正着。   借着这个时机,鱼初月急急抱着茂学,逃进了一堆光头丛中。   简直是步步惊魂!   “他和鉴诚是一伙的!”鱼初月扬声告状。   几位佛修立刻祭出金刚降魔杵,围向白雾非。   鱼初月自知修为浅薄,护不住人。她左右一看,将茂学交到了刚刚从战圈中退下来稍事喘息的女执印手中,自己施展逆光诀,隐去了身形。   能力不够,她才不会逞强。   又不傻的咯。   场中没了鱼初月,白雾非视线一扫,在女执印身上顿了顿,无奈放弃了原本的打算。   眼见鉴诚已被逼到了法场边缘,白雾非眸光一闪,抓起身边那个细皮嫩肉、价值八千上品灵石的天生佛骨,一掠掠到了法场正中的火刑炷边上,用捆仙索将小和尚往那紫金柱上一绑,掌中阴火爆起,点燃了那个可怜的小佛骨。   白雾非往地上一坐,念起了那一串被改成了邪经的清心经。   “不好!”   众人正要上前阻止,眼前忽然爆起了万丈邪光,金中带绿的巨大‘卍’字自脚下浮起,覆盖整个无量天范围,直直冲上了天际。   破过戒的佛修们骤然丧失了神智,双眸泛起幽绿的光,口中不自觉地念诵起邪经,扒下袈裟,不管身边之人是男是女,径直搂在了一起。   就那么一转眼的功夫,整个法场变成了壁画上的欢喜地狱!   不堪入目。   不曾破戒的众佛修也被邪力压制,面色骤变,几欲吐血。这些日子念诵的清心经反噬入灵台,嘤嘤嗡嗡,几乎叫人神智错乱!   鱼初月方才就被鉴诚的邪杀之术远远地震了一下,内伤未愈。此刻她正奔向火刑炷,被那邪力冲击,一蓬鲜血涌入口中,险些呛得厥了过去。   她生生咽下了血沫和呛意,发了狠,向前一个扑摔,梵罗珠中喷出红雾,击中了那一段吊住小和尚的捆仙索,迅速开始吞噬腐蚀。   弄断那捆仙索需要一点时间。   小和尚方才就被阴火烧醒了。他是个难得的坚韧性子,阴火顺着双腿往上焚烧,已令他痛得面目狰狞,但他却依旧没有失态,而是用嘶哑的嗓音念起了往生咒。   鱼初月握着梵罗珠的手臂划了个半圆。一半毒雾洒向捆仙索之后,另一半毒雾则直直罩向白雾非,不等他有所反应,大红花苞几乎整只怼到了他的脸上。   鱼初月一击即退。   梵罗珠杀不了化神修士。   稍事拖延之后,鱼初月再也无计可施。   大毗邪罗阵已然启动,鉴诚如虎添翼,众佛修根本无力兼顾这一边。   白雾非左右一看,发现狡猾的鱼初月仍用逆光诀隐着身,无法将她揪出来击杀,大约仍藏身在附近预备捣乱。   他拎着剑思忖片刻,掌中再度捏起一蓬阴火,掷向火刑柱上的小佛骨——其实不用管鱼初月这小虾米,只要加剧火刑的速度,烧死祭品,大阵便能彻底成型。到时候这些人全部得死,鱼初月蹦跶的再欢快,也不过是跳梁小丑、秋后蚂蚱!   白雾非唇角浮起冷笑。   眼见,那一蓬阴火便要击中火刑柱上的小佛骨。   捆仙索仍未断开,鱼初月心急如焚。   小佛骨一死,邪阵便会彻底生成!   那就完了!   鱼初月心一横,掠上前去,准备用自己的身体替小佛骨承受阴火!   就在她摊开双臂,闭眼咬牙准备迎接烈焰焚身之痛时,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道忽然袭来,重重揽住了她的腰,将她摁进了怀里。   与此同时,闷沉至极、恐怖至极的爆炸声从地下传来,整个法场都震动了起来。   鱼初月愕然睁眼,只见邪光扭曲晃荡,在烈日之下丑陋地挣扎融化,日光洒下来,送还世间一个朗朗乾坤。   崔败恢复了容貌,单手揽着她,另一只手扬向身后,捏住了那一蓬阴火。   火焰瞬间将他的五指烧得焦黑,而他,丝毫不以为意,五指重重一并,干净利落地将那蓬阴火在指间掐灭!   鱼初月呆呆地望着崔败,一时失语。   这个男人,实在是,太帅了。 第43章 魔主伽伽罗   鱼初月呆呆地望着崔败。   他一掌捏灭了白雾非掷来的阴火,闲闲懒懒地将鱼初月拨到身后,腾出手来,慢吞吞地反手拔剑,剑尖一挑,指向白雾非。   “是你!”白雾非咬住了牙。   崔败并不与他废话,身形一掠,直斩邪魔。   鱼初月回过身,见梵罗珠的毒雾已经把捆住小佛骨的捆仙索咬断,她急急上前,搂住这个可怜的小佛骨,把他从火刑柱上抱了下来。   阴火已烧到了小佛骨的腿上。   地面还在震动,从地下传来的爆炸声浪仍未平息。   鱼初月怀疑他们是直接炸了整座镇邪倒塔。   她脱下外袍,拍打着小佛骨腿上的阴火。他已痛得满头大汗,眼神略有些涣散,却仍然强撑着,硬挤出坚强的微笑。   “施主姐姐,不要着急,我没事的。”十二三岁的小小少年温和地安抚鱼初月。   鱼初月眼眶隐隐发热,垂着头,全力对付他腿上的火焰。   方才她便十分震撼——这么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被缚在火刑柱上遭受阴火焚烧,竟是自始至终没有哀嚎,没有求饶。即便痛到眼神涣散,他也不曾流露一丝胆怯,而是默默念诵着不成调子的经文,坦然赴死。   直觉告诉鱼初月,如果这个他像那壁画上面被献祭的人一样惊恐呼嚎的话,这邪阵的威能将远远不止那么一点。   她放眼向四周,只见整个法场上满满铺着鲜血。   是修佛们用自己的血肉之躯生生拖住了鉴诚。   此时此地还能够重见天日,这里每一个活和死人都功不可没。   茂学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鱼初月身边。   他蹲在小佛骨的身边,伸出一只小手,探向对方燃着阴火的双腿。   只见茂学的小手上闪烁起了莹莹白光,白光抚过之处,如同甘霖降下一般,将火焰彻底浇灭。   阳光洒满法场,青金色的巨大‘卍’字符扭曲蒸腾,渐渐消散在空气中。   大毗邪罗阵,彻底破灭。   破了戒的那些狂乱者,随着大阵破灭,齐齐化成了浓血。   受破阵反噬,鉴诚口喷鲜血,眸光混乱,动作渐渐失去了章法。   众佛修越战越勇,根本不给他喘息之机,法印金芒灿烂,一下接一下轰在这邪魔外道的身上。   失去了邪阵的助力,鉴诚方寸大乱,面对一众悍不畏死、怒火冲冠的佛修们,心中怯意越来越浓。想走,却被金刚铜人阵死死缠住。   他与另外两位执印可谓知根知底,没有邪杀之术加持,鉴诚再无半点优势。   法场上‘轰隆’声不断,金砖被震成齑粉,一道道恐怖气浪横扫周遭,佛修们如同巨浪之中不屈不挠的泡沫一般,被巨浪轻易推开,却很快重新凝聚,一围而上。   无法摆脱。   鉴诚很快就败了。   他被摁在了破碎一地的金砖之间。女执印与瘦长执印一掠而上,果断震碎他的丹田经脉,以金刚之法彻底封印。   只留一口气,好招供这一切阴谋。   白雾非斗志全无,寻了个空隙,转身御剑而逃。   崔败冷冷地笑着,一掠而起,追拿白雾非——这可是一条大鱼,逮住他,距离真正的幕后黑手便只一步之遥!   鱼初月扬起脸来,看着那道清光划破长空。她知道,在那等气贯长空的威势之下,白雾非必定无路可逃。   虽然一切还未彻底结束,她已不自觉地松下一口气,心中懒洋洋地溢起些暖意。   最坏的时刻……已经挺过去了。   众佛修围上前来。   两名执印疾步走到鱼初月面前,双手合什,严肃郑重地行了大礼。   “多谢天极宗道友相助,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方才战斗激烈,顾不上惊惧骇然,此刻回头想想,当真是一身冷汗!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瘦长执印垂头望向仍在隐隐震动的地面。   话音未落,只见两道身影一前一后掠了过来。   景春明与白景龙。   白景龙急急扫视一圈:“朱颜呢?!她没事吧!”   鱼初月:“……白师兄我不知道怎么说,不过你放心,朱师姐她好得很,保证什么事也没有。”   他的道侣朱颜,好端端待在宗里呢。   白景龙的性子真真是老实极了,听她这么一说,他立刻放下了心来,憨笑着拍了拍胸脯:“那就好那就好。”   “缘明,是掌印出事了吗?”女执印捉住了景春明。   景春明沉重地点了点头:“底下那个东西,已经……不是掌印了。他已入魔,变成邪鬼!若今日叫他得逞,整个无量天的人都会变成他的养料,助他超脱圣级,成为世间唯一的……魔尊!”   众人齐齐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个尊,可不是剑尊修无极的那个‘尊’。剑尊修无极只是大乘,只不过痴迷于剑道,在剑之一术上登峰造极,才被称一声‘剑尊’。   魔尊的尊,意义非同小可。   若是叫掌印鉴空得逞的话,那他便会突破圣阶,成为与当初的仙尊平级的至强者,屹立世间之巅,横扫天下,再无任何对手!   景春明心有余悸:“幸运的是,阵法开启的时候他没有半点自保能力。纵然如此,我们也斗得好不辛苦!”   此刻想起方才镇邪倒塔中的一幕,景春明仍觉热血沸腾,手足冰冷,恨不得饮个大醉,拉上几个人,好生说道说道。   白景龙立在一旁,颇有些委屈。   一进入地下,他就被‘朱颜’派去掀塔了。   斩妖除魔的事情,跟他半毛钱关系都没有——别人去斩杀魔头,他,堂堂化神剑仙,却被派去撬魔头的房子。   真是有点憋屈。   但没办法,朱颜冷冷瞥来一眼,白景龙就觉得自己好似被雷劈了,根本不敢多看她,更不敢有任何异议。   并肩而战什么的,跟他白景龙什么关系都没有。   白景龙十分委屈。   那一边,景春明仍在眉飞色舞地讲述塔中见闻:“镇邪倒塔早已被动了手脚,塔内佛印剥离,底下竟是绘满了深青色的恶鬼壁画,掌印身躯膨胀,高逾五丈,与周遭至阴至邪的魔息圆融合一,不断吞吐自上方而来的靡靡之息。我与……”   他瞥了白景龙一眼,顿了顿,道:“我与天极宗的道友,祭出全部绝技,砍砍砍砍……一直砍,直到等来了天谴之威,神剑天降,一举砍破了那邪魔的金刚不坏之身!当然……白景龙道友也是出了大力,若不是他掀了倒塔,也不会这么快就破了阵!总而言之,那真是酣畅淋漓的一战,可惜无人得见,否则必定可以载入史册!”   那一剑,当真是天上地下,绝无仅有。   景春明此刻想来,仍觉不可思议。   当时崔败已恢复了相貌,正是他,挥手从虚空之中召出那把亦正亦邪的怪剑,一剑破开了入魔掌印的金刚不坏之身!   那把剑,很像传说之中的神器天极神剑,但剑身却是半黑半白,一半清气,一半黑焰,诡异至极。   斩杀鉴空之后,崔败淡淡瞥来一眼,身形消散在原地。   虽然他什么也没说,但景春明却领悟到了他的意思——他不愿让人知道他与剑的关系!   “事情经过便是如此。”景春明道,“那把黑白剑的来历,弟子也是百思不解,只能感慨邪不压正,世间自有凛然正气罢!”   剩余的两名执印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其余的所有真相,在审讯鉴诚之后,当能全部水落石出。”瘦长执印叹息,“谁能想到,无量天竟有这样一劫!”   一众佛修唏嘘不已。   女执印道:“这般看来,与邪佛戎业祸勾结者,便是鉴空、鉴诚。难怪近年来,出门游历的弟子时常无故殒落,原来是被家贼给卖了!前些日子缘明渡大乘劫之事,只有我们几个知晓,却被洛星门的邪人追到了行踪,原来真相竟是如此……唉!”   瘦长执印点点头:“恐怕,邪佛戎业祸只是他们用来吸引视线的幌子罢了!真正吞噬了大量舍利的……”   他有些说不下去了。   掌印鉴空统领无量天多年,向来是众佛修的楷模榜样。   与四部执印,也是相知千年的师兄弟。   谁知……   “等等,”女执印皱眉望向茂学,“那茂学又是怎么回事?他身上,分明有舍利之光,必定就是邪佛戎业祸的转生童子。”   茂学就是邪佛转生,这一点毋庸置疑。   可是今日之事众人都看在眼里,茂学他当真是一颗纯澈的佛子之心。   哪有半分邪气?   茂学此刻仍蹲在小佛骨的身边,用掌中的白色佛光替他治疗被阴火焚烧过的双腿。   小小的脸蛋上汗珠密布,看起来十分辛苦,眉眼凝着,小小的嘴唇抿成一条线,神色认真执着。   随着他用力愈深,围绕在他周遭的白色佛光渐渐凝成了莲花形状。   莲花之中,隐约能看见端坐着一名名面色慈悲平和的佛者。   “我明白了!”瘦长执印激动地喊道。   女执印失笑:“明白什么了,老学究?”   “他,确实是戎业祸转生。只不过转生之时,戎业祸的魂魄抵不住至纯佛舍利的净化之力,在佛光之下灰飞烟灭,彻底归西了!正因为如此,转生才会出了岔子,失去所有修为——其实,消失的不仅仅是修为,还有戎业祸那个罪孽深重的邪魂!”   瘦长执印像是看着什么稀世大宝贝一样,盯住了茂学小小的身躯:“这,便是受到了佛舍利感召,降下世间的纯澈佛心哪!”   纯净佛光围绕着茂学,望上一眼,便让人心境平和,欢喜感怀。   “有道理。”女执印微笑点头,“若是被束缚在邪佛身上的舍利,在琉璃莲花灯的照耀下,不可能焕发出那等至纯的佛光。”   邪魂已逝,如今的茂学,是天地正气重新凝成的崭新魂魄,接受了无数位佛者的舍利洗礼,天生便是至善至纯的佛心,只要引领得当,他日必定成就一代宗师。   “啊……”瘦长佛者感叹,“此子,该入我中堂部,我饱览群典,最适合教导这样的特殊体质。”   “师兄此言差矣!”女执印横眉,“伽那部已数千年不收男佛者,急缺至阳佛心坐镇。”   景春明老神在在,很欠揍地凑了上去:“二位师叔,冷静、冷静。茂学已经是我的徒弟啦!呵呵呵……”   沉重的气氛之中,渐渐增了少许欢笑。   修真之人对生死早已看淡,如今风波已经平息,便不会一直沉溺于失去同门的伤痛之中。   收拾残局,日子还得继续。   鱼初月站在法场废墟中,等待崔败归来。   有人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回春丹,服下。”   鱼初月回头,看见一张僵硬至极的笑脸。   ……   ……   崔败追上了白雾非。   白雾非修为是化神大圆满,对上元婴大圆满的崔败,竟节节败退,毫无还手之力。   他根本不敢打。   “你怕我。”崔败挑着剑,直指白雾非,“为什么怕我。”   白雾非瞳仁紧缩,嘴唇抿成一道直线,额头上渗出了大粒的汗珠。   “猜到了我的身份。”崔败面无表情。   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句。   白雾非瞳仁骤缩,倒抽一口凉气:“你当真是仙尊的劫身!”   崔败太像那个人,出于‘宁杀错,勿放过’的考量,幕后之人针对崔败设计了种种杀局,一心一意要置他于死地。其实谁也不能确定崔败就是仙尊劫身。   由大乘步入圣阶之时,天地灵气自行相感,会在世间生成一具劫身。劫身与本尊井水不犯河水,相互无法感应,本尊不知自己的劫身是谁、身在何处,劫身也不会意识到自己有什么不对,只会以一个正常人的身份活在世间。   劫身乃是‘应劫而生’,其性情与本尊如出一辙,但因为际遇不同,极有可能与本尊走上截然不同的道路。   劫身本身便是本尊之劫,所以它不存在心魔劫,无论如何修炼也无法晋级大乘,寿元至多一千五百载。   在劫身身死之时,它经历的一切记忆将会如数回归本尊,与亲身经历一般无二!   若是劫身走上了歪路,那么这段记忆将会变成至毒心魔,直击道心,根本无法可解,轻则令本尊走火入魔,重则身殒道消。   这是天道自然给至强者的最后一重试练——在任何际遇之下,都能坚守本心、踏正道而行之人,才有资格攀登真正的巅峰。   此刻白雾非脱口而出的话,已然暴露了幕后之人恐惧的事情。   他们,害怕崔败是那位陨落仙尊的劫身!   这世间脱凡入圣者也就那么几个。没有人知道,如果本尊已逝,劫身还在的话,劫身会不会得到本尊的记忆,成为新的‘本尊’。   他们怕极了。   虽然崔败年龄极为不符,但他实在是太像那个人了,再加上玉叶子这个烟幕弹的暴露,更是叫人不得不多心。   崔败淡淡地笑了下,笑容如同清朗月光洒落进冰冷的山涧。   “劫身?呵,我怎会是那种东西。”   话音未落,惊鸿一剑已斩破虚空,携天地之势,斩至白雾非眼前。   白雾非手忙脚乱,瞬移逃向山后。   不曾想,竟是迎面撞上了一块浮在空中的薄冰。   崔败的预判能力与反应速度,当真是恐怖至极!   薄冰虽然一触即碎,但高手相争,只在毫厘。白雾非的气机彻底被打乱,身形狼狈地出现,头发上还挂着细碎的冰碴。   “还说不是仙尊……不是仙尊,谁还能把冰用成这样!堂堂第一仙尊,也会撒谎骗人了么!”白雾非知道不可能从崔败手下逃走,反手一震,本命仙剑上耀出红芒,决心破釜沉舟,与崔败一战。   崔败提着剑,踏前一步:“我何时说我不是。”   眉眼清冷,仿若凝聚了全世间的风华。   这副神情看在白雾非眼中,却只觉浑身冰冷。   这样的淡然的气势,漠视蝼蚁的杀意,除了那一位,再无旁人!   他,承认他是仙尊,却不是劫身?!   白雾非瞳仁紧缩,紧着崔败,震撼难言。   仙尊没死!仙尊没死!得把这个消息传给……   思绪骤然一断。   胸口冰冷剧痛,一把寒剑已贯穿前后。   太快了!   崔败的手摁住了他的头颅。   声音冰冷漠然:“说,背叛我的,是哪一个。”   白雾非心神剧颤,一时之间竟有种错觉,与自己作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方天地!   个人意志在这一方天地面前,土崩瓦解!   他像木头一样张开了口:“与妖魔勾结的,是……”   “嘭!”   白雾非由内而外,爆成了漫天血雨。   变故来得太突然,连崔败也来不及应对,被血水浇了一身。   眸光一寒,他没顾上用清尘诀,而是长身一掠穿过血雨,抓住了一块人形的小木头。   此物散发出浓浓的腐臭,栩栩如生,在掌中疯狂挣扎。   “魔傀。”   五指一合,腐木爆成碎屑。   白雾非身上,被种入了魔傀,一旦他试图招供,魔傀便会取他性命。   崔败眉眼低压,反手掷出寒剑,全力掠回无量天!   魔傀乃是魔主伽伽罗的秘技,能够这般精准操纵魔傀,说明伽伽罗真身就在仙域,距离此地绝不超过一百里!   魔主在仙域!   他既然在这里,又怎可能眼睁睁看着鉴空利用大毗邪罗阵成就魔尊之身?!   这分明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若鉴空没有被斩杀,那么最后一刻,魔主必定要现身摘走胜利果实。   真正主导这一切的,正是魔主伽伽罗!   也就是说……伽伽罗此刻,身在无量天!   崔败闭了闭眼,胸中杀意大炽,几乎稳不住身形。   ……   ……   “谢谢佛者,回春丹我这里有。”鱼初月警觉地挪开一步,想要与这个突然出现在身后的怪人拉开距离。   奇怪的是,这个笑容僵硬的佛者一动也没动,握着药瓶的手却仍然搁在鱼初月肩头。   鱼初月心神微凛,急急向着白景龙的方向再挪了两步。   佛者脚步不动,他的手却依然粘在她的肩膀上。   他坚持笑道:“回春丹,服下。”   鱼初月:“……”   景春明!白景龙!大师们!看见没有这里有个怪人!   她故意把音量拔高了许多,用玩笑的语气说道:“无量天也强买强卖哪?佛者,这瓶丹药该不会要卖我一千灵石吧!”   声音很大,但附近的人却丝毫反应也没有,完全没有人望上一眼。   不对,太不对了!   “拿着,服下。”对方唇角扯得更开了些。   鱼初月吸了口气,抬起手,接过了瓷白小玉瓶。   对方没道理再摁着她的肩膀,终于慢吞吞地收回了手。   鱼初月顺势猛退了三步。   这回她目不转睛地盯住了此人袈裟下面的脚。   她惊恐地发现,它,真,的,没,有,动!   然而,二人之间距离,仍旧没有丝毫变化。   鱼初月的脑海里后知后觉地浮起了一些不对劲的触感——这人方才放在她肩膀上的那只手,好像木头材质一般!   脊背蹿过一股寒流,对方那张唇红齿白的僵硬笑脸看起来更加恐怖了。   “没乱喊,真乖。听话,吃药。”   鱼初月:“……”   这个软绵绵阴恻恻的调子怎么那么熟悉……   她从庞杂的记忆堆里刨出了这个声音。   许多年前,正是这个声音的主人,在那欢喜地狱的壁画之下,轻轻缓缓地诱惑瑶月。   魔主,伽伽罗。   鱼初月对上了他的眼睛。   只见对方眨了下眼,有一瞬间,眼白全部消失,只余一整片黑瞳。   仔细看,会发现对方僵硬的面庞上,交错着数道几不可见的裂痕,就像已经被打碎,却暂时维持着原貌的花瓶一样。   只要脱掉这层‘外壳’,便会露出魔主真容。   她四下望了望。   没有任何人注意到这里的异常,白景龙曾回头扫过一眼,但视线却径直从她身上掠过,仿佛看不见她一样。   鱼初月明白了。   伽伽罗趁人不备,把她关进了他的领域结界中。   至于他为什么不盯别人,只针对她……   不必说,自然是因为这张脸咯。   当初瑶月非常尽职尽责,按照最优攻略路线,把三界强大漂亮的男人们挨个撩了一遍。魔主伽伽罗,容貌艳丽,修为绝高,自然不会被瑶月错过。   当时瑶月的修为已是大乘,加上有系统相助,和伽伽罗很是拉锯了一阵子,还挑唆妖王师间敖,发动了妖、魔大战。   事后,瑶月以战果为投名状,信心满满地到天极宗攻略她的终极目标去了。   这烂摊子,还得鱼初月来接着。   背锅鱼忧伤地叹了口气,拔开瓶塞,把药丸倒在掌心:“佛者,吃了药,我便该回宗门去了。”   “我送你。”对方微笑着,牵住她的衣袖,径直往外走。   鱼初月:“……”   她根本没有动上一动,身体却在往法场边上平移——就像对方刚才那样。   她回头一看,差点吓了个趔趄。只见原本站立之处,仍然好端端地立着一个‘鱼初月’,那个‘鱼初月’扬着头,呆呆地望着崔败离去的方向。   鱼初月:“……”   “我画的皮。”牵着她衣袖的那人温柔地说道,“木头做的骨,像么?方才看了你好一会儿,很是花了些心思才画出来,不及你美貌万一。不过骗骗那些浊物,已是足够了。”   可不是吗,景春明和白景龙在那木头人面前晃荡好一会儿了,都没发现那只是块木头。   说话时,鱼初月已被脚下‘流淌’的地面送出了破碎法场,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便挪到了无量天的南门外。   牵她衣袖的人回眸一笑,那层花瓶般的外壳在鱼初月面前碎去,露出一张艳靡到了极致的男人的脸。   果然是,魔主伽伽罗。   背锅鱼满心沧桑。 第44章 要命的蘑菇   魔主伽伽罗只穿黑袍。   袍尾极长,拖曳在地上。   他途经之处,总会留下新鲜的血痕——这件黑袍据说原是白色,生生用血浸成了黑的。这些血永不干涸,行走时,袍尾就像一具被拖来拖去的新鲜尸首,留下满地血渍。   伽伽罗恢复真身之后,浓浓的血腥味立刻冲进了鱼初月的鼻腔。   而在血腥味弥漫开的同时,另一股极为奇异,难以言说的异香盛放出来,就像血泊之中开出了一朵极香极艳的花。   这股香花吞噬了血腥的味道,糅合成另一种类似香料的芬芳。   是魔主特有的味道。   魔主伽伽罗抬起了眉眼。   他天生红眉,飞入鬓中,眼珠亦是纯正的赤色,唇极红,脸极白,额角爬着几缕清晰的黑筋,扭曲盘结成两个符文般的怪异图形。   若要论美和艳,这世间恐怕少有人是魔主的敌手。   论实力,亦然。   伽伽罗是圣级。   鱼初月再叹了一口气。   都说邪佛戎业祸天不怕地不怕,是个邪恶狂乱的疯子,连魔主伽伽罗都不愿与他正面对上。   细细一想,便觉不对。   戎业祸不过是个大乘,伽伽罗要是真想收拾他,哪还由得他在那里蹦跶?   原来这一切,不过是魔主的计谋。   蝉是戎业祸,螳螂是掌印鉴空,魔主伽伽罗,才是背后那只黄雀。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戎业祸和鉴空这两个贪婪愚蠢的家伙,都被伽伽罗玩弄于股掌,就等他们自己跳进连环陷阱。   只可惜今日好巧不巧,魔主精心设计多年,本该万无一失的局,竟被几个后辈小蚂蚱给破了。   看着这位的脸色,倒是不怎么生气。   不过魔主杀人的时候从来是温柔可亲的。   ‘大师兄,你我可能要相约来世了……’鱼初月身不由己,被‘流淌’的地面劫持着,跟在伽伽罗身后踏入了传送阵。   无量天特设传送阵,通往凡界诸国。   进入传送阵,只见伽伽罗用腥红的长指甲挑出了一枚身份令牌,上书‘鉴空’二字。   用掌印的令牌,可以传送到任何地方。   鱼初月只觉眼前一花,下一刻,脚下响起了喧闹人声。   定睛一看,二人站在一间极高的楼阁之上,金雕玉砌,富丽堂皇,底下便是繁华的王城。   传送阵旁边站着几个身着金甲的大力士兵,见魔主形貌诡异,士兵们纷纷面露警惕,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请问……尊者是途经冒须国么?”金甲头领壮着胆子上前询问。   伽伽罗微笑不理,将鉴空的令牌高高挑到眼前,仰着脸,吹出一口魔息。   令牌应声而碎,碎屑被风一卷,猝然化成了一只狰狞怒啸的黑色骷髅头,一口薅住楼阁上的士兵,然后直直往下一扑,扑入繁华集市,张口掠过之处,一个个鲜活的人顷刻变成干尸,被吸光了生机与活力。   伽伽罗彬彬有礼地回身,温和地对鱼初月说道:“你毁我大阵,欠我良多,讨这一点利息,不足弥补我万一损失。不过没有关系,我自有方法讨还。”   “可以不要杀这些凡人吗?”鱼初月发出僵硬的声音。   伽伽罗笑容更加和煦:“……不可以。”   他眯起了那双艳丽至极的赤眸,长长吸了一口气,叹息道:“好不容易来一趟人间,怎能错过人间美味。鲜活的身体在魔息中恐惧挣扎的味道,真的是……太美了。”   “圣人很快便会赶到。”鱼初月道。   伽伽罗用长长的红指甲挑起她的下巴,勾唇道:“这么关心我啊。不必担心,来的说不定是自己人呢。”   鱼初月心头一跳,深吸一口气,摆出倔强的表情:“一派胡言!圣人怎可能与你这等魔物狼狈为奸!”   若伽伽罗中了激将法,把那个名字说出来的话,她一定能找到机会给崔败留下暗号。   可惜的是这个魔头并没有上当。   伽伽罗愉快地笑起来:“不谙世事的小家伙,真是天真哪,圣人怎么就不能有坏人呢,真是笨得可爱!傻乎乎的‘正道修士’,切下皮来,做成傀儡,笑容一定特别甜美。啊……我都迫不及待了呢!”   鱼初月打了个寒颤。   伽伽罗用长袖卷住她,隐在一片漆黑的雾霾之中,急速返回魔界。   这一路顺遂得不可思议。   魔主伽伽罗显然已在仙门领域开辟了一条独属于他的坦途,他闲庭信步,轻易避过了所有的防御阵法,从一处处‘年久失修’或是‘意外停摆’的防御漏洞中穿过,不疾不徐,花费短短三日,便来到二界相交之处,落下魔渊,顺利抵达了幽暗腐朽的魔族领域。   魔界终年笼罩在黑色的雾霾之下。   阴冷潮湿的风带着浓浓的霉味迎面扑来,鱼初月看着天上的太阳渐渐被阴云遮蔽,心中便知道自己八成是没救了。   这一刻,她忽然很想崔败,很想很想。   魔界中充斥着魔息。   这些雾霾一样的黑色魔息会极大地干扰修仙者灵气运行,进入魔息中,无法追踪,也无法施放任何感应类的法术。   时至今日,仙门也不知道魔主伽伽罗的老巢究竟位于何处。   光线暗到一定程度之后,便稳定了下来。   一丈之外的景物便模糊在黑暗之中,抬头望去,空中可以看见一轮白色的光影,像是垂头在浓浓的黑墨汁中观望太阳倒影一样。   风极冷,仿佛会咬人。   鱼初月被伽伽罗卷在长袖中,他这件黑袍是仙器,常年湿润了饱满的鲜血,裹在身上,又湿又冷又沉,饶是她这金丹期的身躯也有些禁受不住,鼻腔和眼窝发冷,像是得了严重的风寒。   鱼初月脑袋昏昏沉沉,被震伤的肺腑开始针扎般冷痛。她将所有的灵气都聚在了胸口,感觉就像是在冰天雪地中,抱着一只小小的、只留有余温的小暖炉。   在魔界中穿行了大约一日半之后,黑雾之中,渐渐出现了一个极沉的轮廓。   远远望着,像一座山,又像一头百丈凶兽。   伽伽罗一掠而至,落在了奇高的黑曜石台阶之上。   鱼初月抬头一看,发现这是一间无比庞大的魔殿。   无法看清全貌。左右都望不到边,黑沉的魔殿将它的真实面容隐在了阴冷的黑雾之中,面前是两扇抬头望不到顶的黑曜石殿门,殿门上刻着繁复的线条,一眼望去,全是花。灿烂或者是腐败的花。   伽伽罗松开了长袖,非常有礼貌地躬下了身,扬起一只手,摆了个‘请’的手势。   鱼初月垂头看了看比她膝盖还高的门槛,拎起裙摆,跨入魔殿中。   伽伽罗笑着,从她身后径直瞬移,再现身时,已慵懒地坐在了魔殿尽头的銮座上。   魔殿左右燃着熊熊火盆,火是黑火,照明倒是足够。   鱼初月左右环视,只见火盆后的阴影之中,无数黏稠的黑影子正在缓缓蠕动,阵阵魔音侵袭,像是嘶嘶怪笑或是窃窃私语。它们时而扑出来,时而缩回去,像是在左右涌动的遮天浪潮。   只要魔主一声令下,这些东西就会兜头罩下来,将她撕成粉末,连血带骨,吞得渣都不剩。   正前方的銮座上,魔主伽伽罗斜倚着銮座扶手,手中不知何时多了半只头盖骨,骨中盛着鲜红的液体,看不出是血还是葡萄美酒。   他优雅地嘬着‘酒杯’,唇色更加艳红。   一双赤眸映着杯中血色,更显风情万种。   鱼初月回头看了看,发现身后魔殿巨门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缓缓合拢。就算用逆光诀隐身,也逃不出这间魔殿。   伽伽罗扬起了没有执‘杯’的那只手,冲着鱼初月,轻轻招了招。   她还能怎么办,只能硬着头皮上咯。   鱼初月磨磨蹭蹭挪向銮座。   左右两旁,魔物们不住地发出‘嘻嘻嘻’的怪笑,那样的怪声,就像是用指甲刮擦坚硬光滑的青铜器皿一般,叫人头皮发麻、牙根发酸。   她悄悄召出梵罗珠攥在掌心,然后把手藏进衣袖。   她感觉到自己的指尖在轻轻地颤动。   从魔殿大门到魔主銮座的距离很远,她已尽量放缓了脚步拖延,却还是晃眼就走到了伽伽罗面前。   他单手托着腮,一双赤眸痴迷地望着她的脸。   “真美……”他轻声喟叹,“这么美的脸,当然得做成傀儡,让这张脸天天对着我笑啊……”   鱼初月快速吸了两口气,尽量让自己十分心平气和:“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说。”伽伽罗友好地抬了抬手。   “把我做成傀儡,你其实亏大了。”鱼初月面无表情地说道。   伽伽罗明显一怔:“什么?”   “你不是想让这张脸冲你笑么?”她问。   伽伽罗用鼻音笑了笑:“嗯。”   鱼初月深吸了一口气。   她立在銮座之下,扬起脸来,为伽伽罗表演了微笑、苦笑、狞笑、假笑、嗤笑、眉开眼笑、捧腹大笑、皮笑肉不笑。   伽伽罗那双妖艳赤眸眯成了一条线,嘴唇情不自禁地抽搐。   “你在干什么?”   很难得地没有用他标志性的轻缓缓阴恻恻的调子。   鱼初月真诚地说道:“做成傀儡,便只有一个表情了,不如留着我,你想要什么样的笑,我都可以笑给你看啊。”   生怕他不信,她当场又添了活灵活现的‘强颜欢笑’和‘仰天长笑’。   伽伽罗:“……”   半晌,他托在腮下的那只手滑到了额角,一根腥红长甲慢吞吞地点着额侧,闷闷地笑,笑得身躯晃动。   “有趣的小东西。”伽伽罗赤眸一抬,有如实质的视线盯住了鱼初月的脸,“若你没生着这副相貌,我倒是不介意留你做侍妾。只可惜,这张脸,曾让我求而不得。我心心念念,终日惦记着把它做成傀儡,老老实实地匍匐在我身边,没有任何意外,没有半点忤逆,没有活人那该死的臭气,只有冰冰凉凉没有丝毫弹性的美丽肌肤。你,明白吗?”   话音未落,一根腥红指甲开始不断生长,像蛇一样,眨眼之间便飞舞到鱼初月身上,把她的双臂和身体圈绞起来。   指甲尖像藤蔓一样,爬到了她的头顶,尖利如刀的指尖左左右右地比划起来,好像在寻找最对称的中心点。   伽伽罗神色痴迷,独自呓语:“这么完美的皮囊,可不能剥坏了。剥下来之后,即刻用魔玉金髓保存起来,待我取回万梧灵木,刻好身子骨,再蒙上去,才不会损了颜色……”   鱼初月只觉冰冷电流自他的指甲尖蔓延到她的尾椎。   寒毛根根倒立,她仿佛已听到了自己皮肉剥离的声音。   鱼初月吸了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凝视着伽伽罗那双赤红迷乱的眼睛,僵硬地开口说道:“烦请稍等片刻。你要找的人是瑶月,她还没死,这世间,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她的下落。你杀了我,就再找不到瑶月了!”   这一瞬间,鱼初月仿佛蘑菇附体,深刻地体会到了蘑菇当时的心境。   今日的她,就像那日的蘑菇一样惨,简直弱小可怜又无助……   哦不,蘑菇比她惨,她都没被撕。   这么一想,蘑菇朋友当真是太可怜了。   这世界,果然没有感同身受,只有同病相怜。   她努力仰着头,重复道:“只有我,知道瑶月的下落!”   伽伽罗指甲一紧,把鱼初月拽到了他的面前。   鱼初月头皮仍旧毛毛的,她很努力表现出平静的样子,冲着这位杀人不眨眼的魔界之主露齿一笑。   “你不怕我?”他问,“你干嘛不怕我?”   死亡一问。   鱼初月知道这位的性子。简单说就是没有人性。   落到他手上却不肯低头的正道修士都会死得非常惨。嘴越硬,死越惨。   她还不想死。   鱼初月:“……也许因为你长得好看令我色胆包天?”   伽伽罗差点儿笑出了声。   他盯了她片刻,温温柔柔地说道:“把你做成人皮傀儡,一定比我更好看。”   “不不不,”鱼初月谦虚地摇了摇头,“还是拿瑶月来做吧,肯定比我好看多了。”   身体骤然一松,伽伽罗收回了指甲。   鱼初月赶紧退了一半——虽然没什么用。   “真是有意思呢。”腥红长甲缩至一寸长短,他优雅地点着额侧,“说吧,瑶月藏在哪里?”   “天极宗。”鱼初月不假思索。   伽伽罗笑得咳了两声:“想让我去送死啊?”   鱼初月一本正经道:“我可以帮你把她骗出来。”   “噗。”伽伽罗长袖一卷,将她卷到身前。   他缓缓抬起他苍白妖艳的面庞,鼻尖几乎挨着她的鼻尖。   “真是个聪明又胆大的小家伙。句句都是圈套呢。想骗我放你回去,想得倒美。”   这么近的距离下,鱼初月又发现了一些细节。   魔主的脸上,也有些细微的裂痕,仔细看他的皮肤,很像是风干的石膏。说话时,他的面部表情在细微处有些不自然,偶尔需要偏一偏头或者扯一扯脖颈,才能达到他想要的那个‘表情’的效果。   “嗯?”他的赤眸凑得更近。   鱼初月一个激灵醒过神——夭寿了,这种时候,居然不自觉地分心去思索伽伽罗身上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会不会找出什么弱点,好找机会留下遗言向崔败报告……   那个名字短暂地从她的心尖划过,像是一片轻柔的羽毛,又像是锐利的刀尖。   就那么晃过一瞬,便让她心底同时泛起了甜蜜和苦涩。   谁能想得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原以为解决了无量天之祸,又揪出了一个白雾非,前景该是一片大好。兴许回到宗门便能顺利抓出幕后黑手,自此河清海晏,她与他可以安定下来,再往深处发展发展感情……   然而美好的未来已经破碎,此刻面前的人,是魔主伽伽罗,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   “你若不信,我也没有办法。”鱼初月叹了口气,“你也知道,当初瑶月看不上你,一心就惦记着守护者之域的仙尊……”   伽伽罗赤眸之中,瞳仁骤然缩成一条竖直的线,像蛇类。   嘴角微微抽搐,腥红的尖锐指甲掐上她纤细的脖颈,她若再说错一个字,就会命丧当场。   魔主笑容更加和煦:“嗯?我比仙尊,差好多?”   “不,那是瑶月没眼光!”鱼初月斩钉截铁道,“那样冰冰冷冷的大冰雕,有什么好的!”   魔瞳之中流露出几分玩味,尖利的指甲滑过她的脖颈,温柔地抚了抚她的头发。   他幽幽道:“是啊,他有什么好。”   “仙尊死后,瑶月并没有殉情。”鱼初月道,“她一直藏在天极宗,想尽办法出入守护者之域……我也不知道她想找什么东西。”   “哦?”伽伽罗眯了眯眼,“这样的秘密,为何只有你一个人知道?”   鱼初月十分真诚地说道:“因为正是瑶月把我从凡间找来,让我进入天极宗的,正是她动了手脚,我才会轻易通过入门试练。”   “她让我进宗之后想办法勾引大师兄,让大师兄带我进入守护者之域——拿到开启禁制的信物之后,瑶月便偷偷与我交换了身份,其实进入守护者之域的人是她,而不是我。至于她进入守护者之域之后做了什么,那我就不清楚了,你抓到她之后,可以慢慢拷问。”   她这完全就是在睁眼说瞎话。   她不确定魔主与那个叛圣会不会掌握了一些关于世界本源的秘密。   她在赌。   这些话根本没有半点可信度。但是,如果伽伽罗对守护者和本源的事情略知一二的话,以他多疑狡诈的性子,恐怕就会开始疑神疑鬼,认为瑶月当真知道了什么,才会诈死留在天极宗找东西。   “是嘛……”伽伽罗眯起了眼睛,恢复了懒懒散散的模样。   他盯着她。   鱼初月把谄媚的笑脸转向他,要多真挚有多真挚。   “好,”魔主脸上缓缓绽开了骇人的笑容,“你说,她藏在哪一峰?目前的身份是何人?”   鱼初月收起了假笑:“对不住,我不能说。”   “嗯?”   “说出来我便没有任何价值了。”鱼初月道,“我一点都不想死,我还想找个机会,用瑶月换回我的小命。”   “你倒是坦诚!”伽伽罗乐了,“不怕我用刑?”   “用了刑,我必定痛得面目狰狞,脸上挤出许多皱纹,肌肤充血,失去润泽。那样的话,做傀儡便没有美感了。”鱼初月真诚建议道,“还不如放过我这只小虾米,换回瑶月那只大鱼,到时候有冤报冤,有仇报仇,总比收拾我这么个不相干的人更痛快吧?”   “好。”伽伽罗缓缓饮尽了头盖骨杯中的殷红液体,“我给你一个时辰,你做一个将瑶月引出天极宗的计划,若我觉得行得通,便给你个机会试一试。”   鱼初月按捺住心中浮起的激动,严肃地点了点头:“那我得仔细筹谋,可否给我一个安静的环境?”   “想隐身逃跑。”伽伽罗毫不留情地拆穿。   鱼初月:“……”   对手实力碾压自己,脑子也不笨,这可如何是好?   她干脆利落地点点头:“实不相瞒,我的最优选择肯定是逃跑。但是,这和我想要出卖瑶月并不冲突啊!”   伽伽罗垂下长眸,似睡非睡。   她道:“如今知晓瑶月存在的人只有我一个。杀了我,瑶月就可以用我的身份在天极宗潜伏下去,永远不用担心暴露身份。她早晚会对我动手,我也不能坐以待毙啊。所以,就算我真逃走了,我也愿意全力配合你,把瑶月弄出来。”   她叹了口气:“当然,你若信不过我,那我放弃这条路子就是了。”   “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伽伽罗睁开了一丝眼缝,“不过,这一切的前提是,瑶月当真在那里。”   “千真万确!”鱼初月拍着胸脯打包票。   伽伽罗盯着她,脸上缓缓浮起了破碎的虚假笑容。   “可是,某人好像有话想说呢……”声音阴恻恻的,极为缥缈。   鱼初月心中涌起了不祥的预感。   寒毛刚竖起一半,便见伽伽罗手一挥,破了她的芥子戒,把那只蘑菇抓在了手中。   鱼初月:“……”完了。   “啊啊啊啊!那个魔修!”蘑菇放声大吼,“她骗你的!她都是骗你的!瑶月已经死在妖域啦!根本没有躲在天极宗!这个鱼初月就是个骗子,彻头彻尾的骗子——”   “她的鬼话,一句也不要听!瑶月死啦,没有瑶月啦!快杀了她,闹!男魔修,你杀了她,我告诉你一个天大的秘密,从此登凌绝顶,江山美人应有尽有——”   鱼初月:“……”   淦!   方才是谁和这玩意儿同病相怜来着?! 第45章 爹你杀了我   魔主伽伽罗发现了鱼初月芥子戒中的蘑菇,把它抓到了手中。   蘑菇毫不犹豫就把鱼初月给卖了。   它和她立场敌对,被她撕过,威胁过,如今小命还拿捏在她的手上。得了机会,自然是要置她于死地。   魔主伽伽罗颇有兴味地看着这朵蘑菇。   金光玄灵菇名不虚传,治愈效果奇佳。蘑菇帽上面的那些撕裂之处早已愈合,说话的时候,一绺一绺的帽沿甩得极为欢脱,像个呲毛的鬣猪。   “男魔修!”蘑菇尖声叫道,“我要告诉你的秘密,非同小可!只要你得到了那个秘密,称霸天下,指日可待也!现在!立刻!马上!杀了鱼初月!闹——”   伽伽罗手一晃,蘑菇被一团黑雾笼罩。   他抬眼瞥向鱼初月:“它是什么?你有最后一次机会,回答我的问题。”   他是嫌这蘑菇聒噪。   鱼初月眼珠一转,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说谎精。”   “哦?”伽伽罗挑了挑红眉。   筹备了无数年的大毗邪罗阵被毁,魔主此刻的心情完全就是飓风之前的诡异宁静。   此刻,难得这个坏了他好事的小女子能让他暂时收住杀心,他也乐得和她周旋一二,看她拼了命抓住一根浮木稻草挣扎求生的样子,倒让他的心情难得地愉悦起来——若是即刻杀了她的话,手下魔兵魔将,难说有多少会命丧自己手中。   倒是看她拼命挣扎想求一丝活路,还有些趣味。   反正她最终必定要被自己剥去这一身美好的肌肤,洗洗做成傀儡——想到那时候她眼中的绝望,简直能令他愉悦到窒息。   为了那终极的愉悦,他不介意陪她玩耍一会儿!   这般想着,魔主伽伽罗脸上不禁又现出了几分病态痴迷,喘息声也重了许多。   简直就像是凡俗男子濒临升天那一刻。   鱼初月打了个冷战,屏住呼吸,正色道:“这蘑菇,它叫说谎精,是一种很有趣的地缚灵,小精怪。你可以随便问它问题,它肯定会对你说谎,信与不信,一试便知。”   伽伽罗眯着眼睛,像毒蛇一样仔仔细细地打量鱼初月。   鱼初月:“……”躺平任瞅。   半晌,伽伽罗忽地一笑。   颇有些意味深长。   鱼初月也分辨不清,他是信了她的话,还是‘就陪你再随便玩一玩吧,反正你很快就要死了’的意思。   他撤去了黑雾,蘑菇‘扑棱’一下落进他的掌心。   “你是什么东西?”伽伽罗温柔地问道。   蘑菇挺直了杆杆,将一头撕成小辫的帽子甩到身后,露出过高的发际线,骄傲地回道:“我是人!”   鱼初月瞥了瞥伽伽罗,递过一个‘没骗你吧’的眼神。   伽伽罗轻笑出声:“你出生何处?”   蘑菇更加得意:“我来自天外天,主世界,比你们高级一万倍!像你们这样的蛮荒世界,对于我们来说,不过是低等级的垃圾场罢辽!”   伽伽罗:“……”   双额之上,黑筋结成的奇异图案轻轻跳了两下。   “那你为何变成了蘑菇?”伽伽罗的眼神已然涣散,不再对这蘑菇抱有任何期望。   “因为瑶月骗了我啊!”蘑菇尖叫,“那个坏女人!她把我骗进蘑菇里,自己跑掉啦!哈!偷了我的能量体,结果呢,结果呢,她一个大乘妖魔,却被一个小小的元婴修士随随便便就杀掉了!真是废物!废物!”   伽伽罗觉得自己的聪明才智受到了侮辱。   他点点头,把蘑菇抛还给鱼初月:“生吃了它。”   鱼初月:“哈?!”   好不容易摆脱了危机,伽伽罗这是又要玩什么重口味?这么一个鬼吼鬼叫的东西,真生吃下去,恐怕要变成跟随自己一辈子的阴影——虽然说不好自己这辈子还剩几天。   “吃它啊。”他勾着鲜红如血的唇角,温柔地说道,“你不吃它,我可就要吃你了哦。一个活生生的生命,被一口一口撕裂,吞噬,在嘴里挣扎、惨叫,感觉当真是美妙极了。你试试。你若不试,那我便要吃你了。”   他望着她瓷白的脸,舐了舐自己的尖牙。   “啊啊啊啊——”蘑菇发出了怪叫,“男魔修你搞什么飞机!你是不是脑子坏掉啦!我能帮你得到这个世界你是聋了吗!你懂不懂什么叫通天的机缘!”   鱼初月捏住了它的杆杆,制止它继续发声。   “这样的菇菌类,用油炸了,特别好吃。”她说。   伽伽罗颇有兴味地挑了挑眉:“哦?可是魔界并没有油。不然我派魔将去抓两个人来,炼了油,给你炸。”   鱼初月:“……”   她保持微笑:“植物炼的油炸蘑菇才香。”   伽伽罗有些遗憾:“太麻烦了。我的属下,分不清哪些植物有油,哪些没油。当然,我也分不清楚。”   “芝麻、豆类、油菜,都可以榨油。若要论口感的话,我觉得……”鱼初月像是学子们为了逃避背书而聊起无聊的天气一样,一本正经地和这位魔界之主说起了废话。   伽伽罗居然也百无聊赖地听她鬼扯。   似笑非笑的眼神,分明有种‘你就拖,随便你拖’的意思。   等到鱼初月洋洋洒洒讲了半个时辰之后,魔主优雅地动了动他僵硬的脖颈,轻声道:“你还有半个时辰,计划做好了么?”   “啊?”鱼初月神色一滞。   伽伽罗笑得缩起了肩膀:“给你一个时辰,做出完美的、引出瑶月的计划,做不出来我就剥了你的皮。你不会忘了吧?没有关系,你忘了,我替你记着。”   他扬起长长的腥红指甲,放到眼前晃了晃。   那指甲尖上,闪过一抹锐利的寒光。   鱼初月:“……”   很想打死刚才那个聊菜油拖时间的自己。   做什么计划,她能有个屁计划。   伽伽罗根本不可能放她离开魔界。   他就是在耍她玩。   鱼初月陷入了沉默。   不想让时间走的时候,它总是飞一般地流逝。   “想好了吗?”伽伽罗眯起他那双魅人的赤眸,把惨白的脸庞慢吞吞地挪到了鱼初月面前,一笑,脸上仿佛有粉饼裂开,“想好怎么骗我了吗,嗯?”   鱼初月:“……”   梵罗珠已准备就绪。   坐以待毙不是她的风格,她决定垂死扑腾一下——向伽伽罗洒出毒雾,在那一瞬间,运起逆光诀,佯装往外逃跑其实却同他错身而过,逃到他的銮座后方躲起来。   再然后……听天由命罢!   就在她悄悄捏紧梵罗珠的霎那,隔着长长的大殿,仿佛传来了什么又懒散又有节奏感的声音。   笃……笃……笃。   一瞬间,魔殿左右两旁,浓重阴影中的那些窃窃怪笑声骤然消失。   敲门的声音更加清晰地传来。   笃…………笃。   气若游丝。   好像是一个病得快死的老人,疲惫又无力地在敲门。   可是鱼初月知道,那两扇望不见顶的黑曜石大门,厚达一丈有余,根本不是重病患者能够敲出声音的。   伽伽罗那张诡异绝美的假脸亦是一僵,他不自觉地侧了侧脸,仿佛仔细聆听,又有点自欺欺人地不愿相信外面有人敲门。   喉结上下一滚。   “咕咚。”   火盆两旁蠕动的阴影窸窸窣窣地向后退缩,退到了阴影中的魔殿殿壁上。   露出火盆底下圆圆的一圈影子。   魔主与它的魔物齐齐噤了声。   笃……   殿门又响了一下。   然后外面那个‘人’仿佛力竭了,半晌没有动静。   “走了吗走了吗走了吗走了吗?”殿顶上传来细细的尖锐私语声。   是躲到了顶部阴影中的魔物。   魔主伽伽罗亦是瞪着一双艳丽的赤眸,眼珠一转不转,死死盯着那扇门。   许久之后,在伽伽罗的带领下,殿中所有能喘气的东西齐刷刷地舒了一口气。   “呼……没来没来没来没来!”   嘈杂的声音还未平息,忽然一声惊天巨响‘轰隆’传来。   两扇顶天立地般的黑曜石大门‘砰’一下被踢开,重重撞向两侧殿壁。   殿顶上‘扑通扑通’落下无数魔物,像是团在云团中的巨鼠一样,只只吓得魂不附体,‘吱吱’怪叫着逃向两侧阴影中。   魔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鱼初月茫然又震惊地望向敞开的魔殿巨门。   只见殿外那浓重的魔雾之中,渐渐凸显一道颀长的身影。   鱼初月呼吸一滞,心脏疯了一样在胸腔中打起鼓。   这身形,实在是太像他了!   他来救她了?!   可是,他只身一人杀到魔界,不是送死吗?   鱼初月脑海中瞬间演完了一出英雄救美生离死别。   就在她头皮发麻,心中又是感动又是悲情之时,只见魔主伽伽罗离开了銮座,瞬移到门口,万分憋屈地喊了一声——   “爹!”   鱼初月:“……”好吧她误会了。   那道身影慢吞吞地绕过伽伽罗,走进殿中。   他一动,鱼初月脑海里立刻浮起了一句话——站没站相,坐没坐相。   这个人走路的姿态,实在是……   没走相!   他懒散得好像下一刻就要原地躺倒,狂放得像是街头游荡的疯汉子,偏又十分潇洒,好像那种下笔有江山的风流文士。   他恹恹地走到殿中,偏了偏头:“你的坐骑吵了我睡觉。”   心平气和,不疾不徐。   “嘶——”伽伽罗发出牙疼的声音,“你没动它吧!”   这人懒洋洋瞥过一眼:“嗯?”   伽伽罗长吸一口气,万般屈辱地重复一遍:“你没动它吧?爹。”   “唔。”这人随口应了一声,踢踏着脚,踱向銮座。   伽伽罗追了两步。   听得他幽幽回了一句:“就打一个结罢了。”   魔殿两侧的魔物们尖声嘶道:“魔龙又被他打结了!魔龙又被他打结了!”   伽伽罗倒嘶一声,长袖一甩,径直瞬移消失在魔殿门口。   鱼初月整个鱼都懵掉了。   她下意识地运起了逆光诀,灵气刚一动,便见眼前灰影一闪,站在魔殿正中的这个‘爹’瞬移到她的面前。   他手一抬,捏住了她的腕。   鱼初月灵气骤乱,隐不下身去。   她深了口气,镇定地抬眸看他。   只见这人穿着宽大的灰色袍子,身材极瘦长,袍子挂在他的身上显得空落落的。头发歪歪地绑在脑后,宽阔的肩膀上随性地搭了几缕,一望便觉不羁。   面色白中泛着青,看起来不太健康。眉和唇颜色浅淡,鼻梁高而直。   竟是难以言说地好看!   鱼初月还从来没有见过这种调调的病美男。   视线一垂,发现他捏住她手腕的那只手很大,骨节分明,冰冰凉凉的。   魔主伽伽罗的爹?!   “我能找到油。”薄唇一动,这位好像病得快死的美男子恹恹道,“你给我炸蘑菇。”   鱼初月:“……”   她有点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眼前的状况。   她发现对方懒洋洋地说话时,声音好听极了。   他的唇角微微下垂,一副厌世的样子:“很多年没吃过东西,闻见味道就犯恶心。蘑菇若是好吃,你就留在我身边,给我弄东西吃。”   这个选项听起来可比做成傀儡友好太多了!   鱼初月果断点点头:“没问题!不知如何称呼您老人家?”   她可从来不曾听说魔界有这么一号人物——魔主惧怕的‘爹’?!传出去,恐怕三界都要震上三震。   他动了动狭长的眼尾:“你觉得我很老。”   鱼初月心神一凛,赶紧摇头:“不不不,尊驾玉树临风,姿容绝世!”   他丧丧地看了她一眼:“伽伽罗打赌输给我,所以叫我爹。我没有那样的儿子。”   鱼初月:“……咳。”这句话她可不知道该怎么接。   “走吧。”他很不满地动了动鼻子,“这些东西太臭。再待一会儿,什么也不想吃了。”   他刚一动,魔殿阴影中的魔物们立刻整整齐齐地瑟缩了一下,窝在角落簌簌发抖。   他转身便走。   他的手中还攥着鱼初月的手腕,她只得跟在他的身后,半小跑地追上他的脚步。   “哦,”他偏头看了看她,“我叫,劫。渡劫的劫。”   鱼初月愣愣地点了点头。   魔物降生,一般是由魔气化形而成,直接凝聚在上一代的腹中,要么父母将子女克化,变成自己的养料,要么是子女破腹而出,吞掉父母的身躯,进化成更强的下一代魔物。   所以一般不存在爹娘给子女取名的问题,叫什么名字的都有。   叫‘劫’,也不奇怪。   “我叫鱼初月。”来而不往非礼也,鱼初月很礼貌地说道。   “哦,鱼。知道了。”对方显然提不起什么兴致。   他看起来活得很是无聊。   几句对话的功夫,他已带着鱼初月踏出了魔殿的大门。   鱼初月听见身后传来了魔物们叽叽喳喳的声音——   “走了走了走了他终于走了!”   “要命要命魔神保佑他永远不要再来!”   “让他死在外面好不好啊?好啊好啊好啊!”   鱼初月觉得这些东西可能是真的没有长脑子。   他脚步一顿。   鱼初月只觉眼前光影一变,殿外的黑雾与殿内的火光之间,多了一重灰色的混沌。   他化成了一道流光,在魔殿之中‘刷刷’掠了几下,双手便各拖着一串老长老长的魔物,站在了魔殿正中。   那些魔物都像是被捏住了脖子的鸡鸭,再发不出声音来。   只见他微微勾起一点唇,摆出一副非常勉为其难地在给自己找乐子的表情,双手迅速合了几下,将两串长长的魔物搓成了一个黑色的大球,直径超过了十丈,他单手托着,像是蚂蚁搬起了一只巨大的黑色雪球。   这大球的球面上,露出了一双双猩红惊恐的眼睛。   他轻轻一抛,魔球离手,带着隐隐的呼啸声,轰然撞向魔殿殿顶。   “嗡——”整间魔殿重重抖了几下。   魔球落下来,他伸出一根食指,将它顶在了指尖,轻轻一拨,这黑色巨球开始‘呜呜嗡嗡’地在他食指上旋转。   鱼初月:“……”   他脸上那少少的兴味像是烈日下的冰块一般融化了。   眉眼一耷拉,他又恢复了百无聊赖的表情,勾着肩膀,恹恹举着黑球向殿门走来。   一边走,一边把这巨型魔球抛着玩。   鱼初月心中浮起一丝诡异的感觉。   这一幕,怎么好像在哪里见过的样子?   思来想去,直到魔球来到她的头顶,仍未想出来。   把一个大大的物体‘呼呼呼’地抛着玩?   在哪里见过来着?   她迅速把自己的人生经历回顾了一遍,却一无所获。   还未想出头绪,他已到了面前。   魔殿的殿门虽然奇高,但却不是那么宽——反正是不足十丈的。   巨型魔球被两边门框给夹住了。   卡死。   劫:“……”   鱼初月:“……”   他掠向右手边,一脚踹在了黑曜石门框上。   和方才懒洋洋软绵绵的样子完全不同,这一下,暴力又利落,轰一下便把魔主伽伽罗的魔殿巨门踹塌了一半。   夹在门缝里的魔球直直呼向鱼初月的头顶。   鱼初月:“!”   正要使懒鱼打滚,眼前灰影一闪,被人拦腰搂住,旋个身,轻飘飘地落到了奇高的魔殿台阶之下。   身后,挤出殿门的巨型魔球和半扇被踹塌的门‘轰隆隆’地撞击着,顺着高高的台阶往下滚。   他偏头看了一眼,圆的魔球、长方形的殿门跌跌撞撞地又碰又挤,咚咚咚咣咣咣好不热闹。   “噗。”他终于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鱼初月心跳诡异一顿。   此时此刻,揽住她的那股力道,他身上飘来的淡淡竹叶香,以及脸上的清冷笑容,竟让她出现了幻觉,以为他是崔败。   ‘我是不是想大师兄想得失心疯了?’鱼初月冲着自己的内心发出了灵魂疑问。   魔球和殿门快到底了。   他松开了她,把她往边上轻轻一搡,又掠了上去。   ‘逃?不逃?’鱼初月短暂地犹豫片刻,决定先按兵不动。   她在无量天受了重伤,灵气周转极为凝滞,拖着这样一副身躯,哪怕隐形,大概也没有能力逃出魔界。   况且,此人现在看着对她友善,只是因为她没有忤逆他而已。   看看这些在背后议论他的魔物是个什么下场!   若是没成功逃掉,再一次又落到他手中的话,恐怕后果不堪设想。   这般想着,鱼初月安安静静地看着他一手抡起魔球,另一手抓起黑曜石巨门,又抛又踹,玩得不亦乐乎。   眼熟,真的眼熟!   就是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到底什么时候见过这样一个人?!   过了一会儿,他脸上的淡笑渐渐消失了。   耐心告罄。   魔球再一次从高空落下时,只见他的唇角猛然撕裂至耳后,像蛇一般张开了口,对着那团恐怖的魔物用力一吸——   空气中传来尖锐的音啸声。   魔球急遽扭曲,就像面团中拉出一条细面一般,落入他的口中,三五个呼吸之间,整团魔物尽数被他吞噬入腹。   鱼初月:“……”   那个人丧丧地转回头时,裂开的唇角还未彻底合上,两道黑色裂纹自两边唇角开始,蔓延到耳下。   有一种诡异的美感。   鱼初月鬼使神差地抬起了双手,脸上挤出虚伪礼貌的笑容,‘啪啪’给他鼓掌。   他很无语地抽了下唇角,裂纹消失,吐出两个字:“难吃。”   “我想也是。”她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尽量平静一些,“这里又阴又冷,什么都黑乎乎的,肯定不会有好吃的。想要好吃的,就得用火来烹。”   “人界。”他抬了下耷拉的眼皮。   鱼初月按捺住激动:“嗯!仙域也有许多好吃的!”   “我不能去。”他蔫蔫地说道,“踏出魔界,我便死了。”   鱼初月:“?”   她疑惑的时候,表情特别明显。   脑袋一偏,两只大眼睛里全是问号。   又不是鱼,离了水就会死——鱼离了水,都未必会死呢。   他又抬了下眼皮,看了她一眼,慢吞吞吐出一句:“你就是个鱼。”   鱼初月:“!”   虽然她姓鱼,但长这么大,只有两个人说过她是鱼。   一个崔败,一个他。   “要不然,你把我送到魔界边境,我去给你买好吃的?”鱼初月伸出了试探的脚。   他瞥她一眼:“不,先炸蘑菇。如果蘑菇不好吃,我就吃你——我没吃过鱼。”   鱼初月:“!”   “我不是鱼,我是人!”她为自己正名。   他眼皮不动:“我也没吃过人。”   鱼初月:“……”   所以她只能祈祷金光玄灵菇炸出来比较好吃了。   走了两步,鱼初月忽然想到一个严峻的问题:“你不能离开魔界的话,哪来的植物炼油?”   他垂头看了看黑乎乎的地面,很不想说话,但是不得不给她扫盲:“地里有腐血藤、食尸草、霉灵菌,都是植物。”   鱼初月:“……”   爹你不如直接杀了我吧。 第46章 帅气的灰雾   鱼初月跟着这个长相病弱俊美,行动却有种孩童式暴力的恐怖家伙走进黑雾中。   没走多远,听到极远的地方隐约传来了凄厉的咆哮声。   大地都在震。   感觉很像是有什么庞然巨物在地面疯狂扑腾。   只见他脚步微微一顿,偏过小半张脸,唇角露出一丝幼稚的笑意,故意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道:“虽然我只打了一个结,却是最难解的无头结。”   鱼初月愣神片刻,想起了这个人为什么会出现在魔主伽伽罗的魔殿——伽伽罗的坐骑吵了他睡觉,被他打成一个结。   那头坐骑并非寻常坐骑,而是一条魔龙。   修为相当于大乘,在魔界也是食物链顶端的存在,只臣服魔主伽伽罗一人。   他,居然把魔龙打成一个很难解开的结?!   魔界之中,究竟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一个实力深不可测的高手?‘劫’?鱼初月从来不曾听说过他的名字。   而且这个性情也实在是……十分古怪,难以捉摸。   譬如现在,说起无头结,他干脆利落地解下了灰色大袍子外面系的那根衣带,非要演示给鱼初月看。   看还不够,他要她学打无头结。   鱼初月:“……”   原本倒也无所谓,她现在要的就是保住小命,无论是打结还是拔草还是挖蚯蚓,她都行,绝对没有任何异议。   但是,他身上那件灰袍子实在是太松垮,解掉衣带之后,它便很自然地敞向两旁,简直就像那种最不要脸的老油子——在街上故意敞开衣襟吓唬小姑娘的那一种!   鱼初月脑海里甚至都出现了‘嘿嘿嘿’的怪笑声。   幸好眼前这个家伙并不是。   他好像只是很单纯地意识不到他已春光乍泄。   鱼初月没敢瞎看,她偏着头,探出手,拎起他的一边袍子合了过去。   “仔细着凉。”她十分体贴地说道。   “噗。”他笑了下。   一只大手捉住了她的肩膀,将她扳了回去。   鱼初月吓得闭起了眼睛。   他伸出两根手指一挑,挑开了她的眼皮。   她急道:“非礼勿视非礼勿视!这位美男子我已有了两心相许之人实在不能瞎看否则……”   唔,原来他底下还穿着衣裳。很合身的灰色中衣。   “何为两心相许?”他问。   鱼初月心头一跳——这怕不是个傻子吧?   粗略一想,忽然发现从他出现起,说话、行事都不太正常。   莫非是个傻魔?   她悄悄吸了几口气,平复心情。   如果是这样,说不定真可以利用他逃离魔界。   “两心相许便是,两个人在一起很开心很快乐,若是其中一个丢了,那么另外那个会非常非常伤心,好可怜的。”鱼初月声情并茂地说道,“我有个大师兄,他爱我爱得轰轰烈烈,失去我,他必定每日以泪洗面,苦不堪言!若是你能帮助我回到他的身边,他一定愿意把世上所有最好吃的东西都送给你!”   “哦。”他思考了一会儿,很自然地说道,“你和我在一起,我也比往日开心快乐些。如此,便是两心相许。”   鱼初月:“……不是,我们这样的,只能算是朋友。”   他点点头,眼神里流露出浅淡的向往:“我还没有吃过朋友。”   鱼初月:“……”聊不下去了。   她淡定地转开了头,望向左右。   黑暗的浓雾之中,满是那种蠕动的、影子般的魔物。   生人的味道吸引着它们靠近,如潮水般从雾中涌来,但到了近处,却又被她身旁这个蔫蔫的男人吓得‘吱吱’乱叫着逃走。   “你平日就吃这些东西吗?”鱼初月问道。   “不是吃。”他懒声道,“只是拿来续命。我说了,这些东西很难吃,我没事为什么要吃。”   续命。   鱼初月捕捉到了关键词。   所以这个恐怖的家伙,其实命不久矣?   她不动声色地瞟了他一眼。   他非常习惯性地耷拉着眉眼,不说话时,嘴唇便抿成一条很不耐烦的线,两边嘴角微微下垂。   双肩微塌,走路的时候便只盯着脚下的路,对什么事情都兴致缺缺的样子。   鱼初月漫不经心地提起:“不能出魔界的话,你一定没尝过木涯居的叫花鸡……吧?外酥里嫩,一口咬下去,皮脆得流油,肉鲜得流汁,一里外都能闻着香味!”   他的眼珠慢慢一转,盯住了她。   “还有烤鱼,配上辣油,丝丝红油渗进幼嫩的鱼肉中,那滋味当真是绝。”她道,“这里阴沉沉的,什么东西都有一股浓浓的霉味,肯定烤不出食材鲜香的原味。”   她用余光瞥着他,见他喉结动了动,心中不禁大呼有戏。   “还有地豆!”她谈兴大发,手舞足蹈地说道,“切成波浪型,一条一条,放到油锅里面炸,炸得内外都酥透之后,立刻捞出来,置入葱、香菜、折耳根、鲜酱、辣椒粉,瞬间搅拌均匀,热腾腾地盛到面前,色香味俱全,堪称人间美味!”   他幽幽盯了她一会儿,别开了头。   叹息:“你想走。想骗我放你走。”   鱼初月:“……”好吧,是她白日做梦了,能被魔主伽伽罗叫‘爹’的人物,怎么可能真是个傻子?   她认命地垂下了肩膀。   浓雾之中,忽有一双阴冷又狂热的赤瞳盯住了她,悄悄伏在地上潜过来,向着她细细白白的脚踝,探出寒光闪烁的爪子……   他随意地扬了扬手。   胳膊化成了一道灰色的雾气,掠入身旁浓浓的黑色雾霾中,抓了一只魔物出来。   这只魔物像人一样,有躯干和四肢,只不过通体都是一团乌黑的粘液状物质,散发出浓浓的腥臭味。   它冲着鱼初月发出了渴血的咆哮。   他把这魔物拎到眼皮底下,盯了一会儿,张开嘴巴,像吸一团云雾一样把这魔物吸入腹中,然后偏过头,丧丧地看着她:“我也想离开。可是我出去就会死,我很不高兴。我出不去,若还放你出去,那我会更加不高兴。”   鱼初月沉重地点了点头:“嗯,我懂。”   他忽然停了下来。   转过身,面对着她。   鱼初月心神一凛,瞳仁不自觉地收缩起来,紧紧盯住他的表情,防着他忽然发难。   只见他皱紧了眉头,扬起一只手,拇指和食指落在她两侧唇角,往上一提,把她摆成了一个笑脸。   “不要学我。”他恹恹说道,“笑才好看。”   鱼初月:“……您要是答应放了我,我一定笑得比谁都好看。”   他没接话,继续攥着她的手腕往前走。   走了一段,他问:“腐血藤、食尸草、霉灵菌,要哪一个炼油?”   “哪个都不好。”鱼初月道,“一听名字便知道都有怪味。”   “的确。”他侧着头,思忖了一会儿。   松散的黑发在冷雾中微微地飘动,时不时拂到他那冷白的脸上,整个人看起来很像黑白水墨画中浮出来的一只艳鬼——很内敛的那种病秧子艳鬼。   “万梧灵木。”他的眼睛忽然微微一亮,“有光照,或许没有异味。”   鱼初月听着有些耳熟,略一回忆,想起来了。   魔主伽伽罗曾说,要用万梧灵木做芯,然后扒她的皮做成傀儡,这样不会失了颜色。   看来是材质不错的木头。   “距离不太近。”他自上而下打量了她一圈,“这样走过去的话,你恐怕会老死。”   鱼初月的脸上立刻露出意动的神色。   老死,她可以啊。   眼下这般境遇,还有什么能比老死更加幸福吗?   “没关系的。”她露齿一笑,“和朋友一起散步谈心,其实也挺有意思。”   “朋、友。”他勾着头,半晌,幽幽道,“若将你认作朋友,伽伽罗来问我要人时,难免又起冲突。麻烦。还是不了。”   鱼初月心中大致有数了。   魔物之间的赌约,大约会有一些奇奇怪怪的契约功效,所以伽伽罗不得不叫他‘爹’,但实际上,他的实力应该不会比伽伽罗强。   她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和魔主,赌了什么?”   “唔,”他懒懒散散地回道,“赌我的命。”   鱼初月:“?”   他好像很喜欢看她歪着头,满眼睛问号的样子。   他那双无精打采的眼睛微微地眯了起来,仔细看能看出浅浅一点弯月的弧度,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应该已算得上是心情很好、极有兴趣了。   等到她眼睛里浓重的疑问渐渐消散,他才收回了视线,很无所谓地说道:“伽伽罗想杀我。我便对他说,我站着让他杀,不跑不还手。我说他杀不了我,他不信,说若杀不了,他就管我叫爹。”   他丧丧地摊了摊手。   “结果你看见了。”   鱼初月惊奇地睁大眼睛:“你一动不动让他杀,他为何杀不了你?”   他全无笑意地勾了勾唇:“秘密。”   再走两步,他的耐心全部告罄。   他松开了她的手腕,身体陡然化成了一蓬灰雾,卷住她,风驰电掣掠向前方。   鱼初月心尖猛地一颤,这一瞬间,她竟是产生了错觉,以为回到曾经的某一个时刻——进入本源碎片时,崔败正是这样用神魂卷住她,一掠便从浩瀚海洋一般的巨型云团漩涡中穿过。   只不过此刻眼前的雾气俱是一片黑霾,猝不及防之下,她吸入一口浓浓的魔息,顷刻激发了脏腑内伤,腹中一绞,鲜血从口中喷涌而出。   两眼一黑,她失去了知觉。   ……   ……   事发那日。   崔败拎着染血的剑,落到无量天的破碎法场上。   佛修们在收拾残局、照顾伤者。   见到一切井井有条,崔败冷厉的眉眼略微缓和。视线一转,便见白景龙匆匆迎了上来:“大师兄你也来了!”   崔败平静地问道:“鱼初月在哪?”   白景龙指了指不远处。   崔败顺着他的手指一看,便看到一个绝色女子呆呆愣愣地站着,就在他望向她时,她的五官如同褪色的画卷一般,缓缓变浅,顺着肌肤向下流淌。   这么个玩意,是他的鱼?!   “大师兄……”白景龙还未发现异状,小心翼翼地搓着手问道,“朱颜呢?”   有一瞬间,崔败觉得自己心中的那一层坚冰已被深藏在底下的熔岩吞没。   他偏过头,扯唇笑了一笑,将手中那把染血长剑抛向白景龙。   白景龙:“!!!”   是朱颜的本命仙剑!   上面有血!   大师兄带回了朱颜带血的本命仙剑!   她、她是不是已经……不在了!   朱颜!!!   白景龙瞳仁收紧,额头瞬间冷汗密布,手足发颤,口舌发干,一张嘴,便是嘶哑的声音:“她……她……”   眼前好一阵天旋地转,握着手中染血的剑,慢慢慢慢地跪倒在地上:“朱颜啊——啊——”   崔败此刻根本不在意白景龙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他走到了那个假身面前。   抬起手,摁在‘鱼初月’木质的肩膀上。顷刻间,木头人结成了冰,然后在他掌中碎成了万千碎片。   “伽伽罗。”崔败语声平静。   顿了片刻,谪仙般的背影向着法场边缘走去。   几步之后,消失在原地。   白景龙呆了许久,直到不住有无量天的佛者上前关心地询问,他才缓过了神来。   蓦然惊醒,环视一圈,发现崔败早已不见了踪影。   “还没问大师兄,朱颜她究竟出了什么事……”   白景龙晃晃悠悠走出几步,御上剑,歪歪斜斜掠往天极宗。   真真叫做心如刀绞。   这般空洞和疼痛,难以言说。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天极宗的。   他直奔崔败洞府,见禁制闭合,清气缭绕,崔败显然已在入定修行,一向脾气极好的老实人白景龙差点儿当场就炸了!   朱颜出了事,大师兄怎能没事人一般,回来就开始修炼!   他顾不上什么风度,冲上去前,仙剑一出,轰隆隆就开始冲撞崔败的洞府禁制。   毕竟是化神期的剑仙,防君子不防小人的禁制很快就在他的剑下碎裂。   幻成了崔败模样、正在洞府中静心修行的朱颜被惊动,走了出来。   白景龙扬起一双血丝密布的眼睛,狠狠望向出现在台阶上方的那个人。   仿佛哪里有点怪?   只见‘崔败’一脸无语,呆呆地立在殿阶之上,垂眸凝视着他,那眼神,竟是温柔又熟悉。   白景龙有点晕。   他觉得自己可能有点神智不清了,看崔败,居然那么像朱颜!   他终于明白那些丧偶的人为什么看起来都像疯子一样。   他咧开嘴角,呵地一笑。   “大师兄,朱颜到底是怎么死的?”   只见面前的‘崔败’面露惊恐,长长地倒抽了一口凉气:“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谁死了?!”   朱颜自然知道白景龙口中的‘朱颜’是大师兄崔败。   大师兄他……死了?!朱颜惊得屏住了呼吸。   白景龙一怔之后,目中涌上狂喜:“她、她没死是吗?那这剑,这剑……”   他颤抖着手举起了手中那把带血长剑。   朱颜一掠而下,揪住了白景龙的衣领。她冲他吼道:“到底怎么回事!他出了什么事!”   情急之下,她都没顾上幻化崔败的声音。   白景龙又是一晕。   这下可好,不但觉得大师兄的表情像朱颜,连他的声音也变成朱颜的了。   他扶住了脑门:“不是你把朱颜的剑带回来给我的么?你问我,我还要问你呢?”   很是心力交瘁。   他退了一步,抬起一只手摆了摆,试图让自己冷静一点,不要把病情再度加重。   “等等,”面前的那个‘崔败’诡异地问了一句,“所以,是‘我’,把朱颜的剑交给你的?”   白景龙重重点了下头。   疯了,真的疯了。   ‘崔败’好像有些忍俊不禁,憋了片刻,憋出一句:“朱颜没有事,你且回洞府静心待着,该回时,她自会回来。”   “没、没事吗!真没事吗!”白景龙想要狂喜,又不敢,生怕对方只是安慰自己。   “真没事。”朱颜看着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中颇有些感怀。   “你别骗我。”白景龙苦兮兮地望向她,“大师兄你知不知道,我此刻看谁都像朱颜,尤其是你。再这般折磨我,我怕我真的要失心疯。我给你说啊,我已经彻底想通了,朱颜就是我的全部,我从今往后,绝对绝对不会再因为不好意思拒绝旁人,而惹她伤心。我,我要和她好好过一辈子的大师兄,你可千万别诓我,我跟你说,我脑子已经有点不正常了我!我都快把你当朱颜了!”   “咳咳!”朱颜好不容易才憋住了笑。   白景龙猛然回神,发现自己居然说了那么恐怖的一句话,顿时冷汗涔涔,转过身,飞一般地逃离了长生峰。   朱颜:“……这呆子!”   唇角已不自觉地漫开了笑容。   ……   ……   鱼初月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   意识回笼时,胸中依旧又闷又痛,她闭着眼咳了下,忽然觉得光线有些刺眼。   “嗯?”   身边环绕着竹叶清香。   她渐渐找回了自己的肢体感觉。   有个凉凉的身体自身后环着她,她一睁眼,便看见了阳光。   阳光?!   鱼初月瞳仁收缩,心脏狂乱地跳了两下。   她,逃离魔界了?!   崔败,一定是崔败!   她欣喜地转头望向身后。   对上了一双恹恹的眼睛。   “醒了。”他把她拎了起来,扬起手,拍了拍身边的树干,“你来,看这个树行不行。”   鱼初月把心中涌起的失望压了回去,苦涩地笑了笑。   想什么呢?这里可是魔界!   就算崔败真来了,在这十万八千里魔域之中,又如何找到她这么小小一只鱼,还把她从恐怖的魔物手中救出?   哪怕是圣人,也绝不会单枪匹马深入到魔界腹地。这里,环境太复杂了,并且两眼一抹黑。   “你在失望什么?”他懒懒动了下眼皮,“你把我当成了谁?”   鱼初月微笑:“当成了一个会关心我伤势的人。”   话一出口,心中猛然一凛。   不该有任何委屈。眼前这个是魔物,他留着她没杀,不过是因为一点小小的兴趣而已。   她对他说话,怎会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怨气?莫非是因为他的气息太像崔败?   鱼初月心头敲响了警钟,急急告诫自己,绝对不能软弱,不能犯错。   “伤?”他上下看了看她,“没事,死了就再也不会痛了。”   鱼初月:“……你说得很对。”   真是一只非常标准的魔物。   他好像忘记了榨油的事情,一双厌世的眼睛盯着她的身体看了一会儿,道:“有些淤血,脏腑裂了好几处。不如我替你都摘掉?”   鱼初月:“!”   她赶紧护住了自己:“不必了,多谢!你身后这个就是万梧灵木么?”   迅速转移话题。   还是聊吃的比较安全。   她抬起头来,凝望眼前的巨木。   这是一株难以形容的巨树。   周遭仍是魔界特有的黑色雾霾,唯独这一株树与环境格格不入。   十人合抱的大树,高耸入云,扬头望不见树冠。   它的树皮是纯正的银色,一圈圈风铃般的透明叶子在树枝上肆意招摇,正是它们,将阳光从雾霾上方的高空中攫取下来,一路传递到树底下,环着树干,照亮了一圈儿空地。   阳光顺着灵木那些透明的大叶子传递下来,偶有光影变化,那是空中飘过遮光的云。明暗交线交织,也是一圈一圈地渐次传递,站在树下,就像是躺在清澈的小河河底,望着头顶艳阳洒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晃下星星点点的碎金,随着水流轻微地变幻。   很像梦中的景象。   阳光落下之处,雾霾很自觉地退让到旁边。   洒在身上,虽然已经感觉不到什么温度,却还是让人有种重获新生的感觉。   鱼初月走到万梧灵木旁边,伸出指尖,很认真地抚了抚它的树皮。   “剥吗?”他凑到她的旁边,眼睛里难得有了一丝神采,“这个油,可以吗?”   鱼初月的指尖忽然像是被烫了一下。   这一瞬间,她竟诡异地感觉到这株灵木在她手下瑟瑟发抖,就像是魔主伽伽罗要剥她皮的时候,她心中的那种惊恐骇然。   有个声音直接在她脑海中响起:“别碰老夫!别剥老夫的皮!别砍老夫的手!救命啊有妖怪——”   鱼初月:“……”   她为什么能够感觉到一棵树的心情?还能听见它对她大喊大叫?   “这个树没有油。”鱼初月面无表情地转过脸。   他倒也不失望,牵住她的手腕,倒:“咦,我突然想起一样好东西。貘魔。不易捕捉,不过有你在的话……”   鱼初月:“???”   他卷住了她,一掠而起。   鱼初月发现,他并没有像来时那样敞开了飞,而是用那层灰色的雾把她裹得结结实实,一丝阴风和雾霾都透不进来。   她诡异地感觉自己被关心照顾到了。   很快,他带着她落在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洞窟前方。   “嘘。”他道,“这些东西最是狡猾,只有离开巢穴时才能捉得住真身。它们胆子小,轻易不出巢穴,我已千余年没吃过它们了,懒得等。”   鱼初月:“?”   那现在怎么又有耐心等了?   他把左臂化成了灰雾,卷住她,将她搁到了那处冒着黑色寒气的洞窟边上,拨弄了几下,让她肚皮朝天,躺成一具尸体的形状。   鱼初月:“?!”   这一幕,怎么有点眼熟的样子!   灰雾一收,他不见了踪影。   鱼初月:“……”心里有点点发毛又有点点兴奋是怎么回事。   躺了一会儿,隐约听见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一双猩红的眼睛包裹在黑雾中,猛地从洞窟中探了出来。   很快,又一双眼睛探出来。   “是人是人是人!”   “我闻见了,鲜着呢!”   “要吃!”   “你去把她捡回来!”   “你去!”   它们叽叽喳喳开始争吵。   突然,一蓬特别浓郁的黑雾一掠而起:“谁抢到是谁的!”   这个不守规矩的家伙一出现,其余的貘魔也按捺不住了。   只听‘呼呼’声响起,一只又一只膘肥体壮、圆滚滚的黄毛球状物从黑雾洞窟中蹿了出来。   真身出现,一看那皮子就知道肥得流油。   很好吃的样子。   它们争先恐后扑向鱼初月。   这一幕,让鱼初月寒毛倒竖。倒不是惧怕,而是回忆起了某些片断。   就在那一群肥美的貘魔近身之时,只见她身后的土地中,掠食者猛地起身,‘呼’一下将他的灰雾凝成一张狞笑的巨网,居高临下,冲着这些可怜的貘魔亮出他寒光闪闪的两排利齿,吓得貘魔魂飞魄散,撞成一堆。   他愉快地一掠而上,将它们一网打尽。   他得意地回头望她的样子,像极了一只风流倜傥的食人大花苞。 第47章 叛圣的身份   鱼初月彻底懵圈了。   这个人,哦不,这个魔,捕猎貘魔的样子,为什么和崔败食人花在本源境中捕猎毁灭兽时一模一样?   那种神韵,简直就是如出一辙。   他把猎物收了起来,看见鱼初月仍然仰着肚皮躺地上看他,不禁‘噗哧’一下笑出了声。   “你怕什么,”他说,“没到你死的时候。”   鱼初月:“……”   被他拉起来之后,鱼初月陷入了沉思。   为什么一只魔物,会和崔败表现出那么相似的特质?   她后知后觉地想起了他在伽伽罗的魔殿中抛那只大魔球的样子。   难怪觉得很熟悉,原来是像极了崔败食人花抛大红鱼。   鱼初月陷入了白景龙式的迷茫:“我是不是疯了,怎么看谁都像他?我这是想他想到失心疯了吗?难道我已在不知不觉之中,深深地爱上了崔败?”   这么一想,忽然有点伤心。   好不容易看清了自己的内心,却再也没有机会告诉他了。   鱼初月失魂落魄,而这个名字叫‘劫’的魔物此刻看起来倒是略微有了一点点兴致。   毕竟捕了一堆千余年没尝过的肥美鲜肉,多多少少让他找了一点点活着的意义。   他拎出一只貘魔来,嘴一张,两边唇角撕到了耳下,露出一张饕餮巨口。   “等等,”鱼初月道,“生吃没滋味,烤熟了才好吃!”   她的芥子戒中还收着大半瓶调料。那是上次殷加行烤鱼虾时剩下的,被她顺手收了起来。   魔主伽伽罗还算是有一点基本的礼貌,虽然破掉了她芥子戒的防御禁制取蘑菇,却没弄坏里面的东西——没有调料包的烧烤是没有灵魂的烧烤。   “到万梧灵木那里去烤。”他说。   鱼初月看了看周遭阴冷浓郁的黑色雾霾,深以为然。   她老老实实地缩在他的灰雾中,掠向那株万梧灵木。   她认真地开始研究烧烤貘魔这件事情。让他尝到美食的滋味,她的小命或许就能暂时保住。   所以,一定得给他烤个外焦里嫩、鲜香诱人……   一人一魔很快就回到了万梧灵木之下。   黑雾中的低级魔物都怕阳光。   它们不敢靠近,与黑雾一起收缩向后,灵木旁边空出好大一块清静地。   劫像变戏法一样,从袖中一只接一只把貘魔掏出来扔在树下,足有二十来只。   这种魔物有点儿像黄鼠狼,不过肚子特别圆,这般死了躺在地上,看起来倒是有几分可爱。   鱼初月撸起了袖管,拎起一只貘魔,很自然地偏头把手伸出身边等吃的男人:“有刀吗?”   他歪着头想了想,把一只手伸到她的面前。   修长的五指上,指甲迅速拉长,泛起了凛凛寒光。   鱼初月不禁感叹道:“你们魔,可真方便。”   “哪里。”他谦逊地扯了下嘴角。   “一根就够了。”她小心地捏住他食指,往那貘魔肚皮上比划。   他配合着她,把胳膊扬起或是下沉。   原是想把食指摘下来给她用的,但这样被她攥着,他感觉到一种很新奇的痒痒感自手指传到了胸腔,她的温度让他心头泛懒,干脆随她摆弄。   貘魔身上血很少,皮厚,肉鲜,全无异味。   闻起来就像新鲜的鸡混着河鱼。   鱼初月算是猎户出身,虽然没吃过貘魔,却很有处理食材的经验。她三五除二就把手中的貘魔打理得清清爽爽,变成一块摊开的肉排。   他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她顺手把貘魔肉排串在了他的指甲上。   不用她吩咐,他已很自觉地让指甲变得更长,足足串满一只手后,鱼初月停了下来。   “差不多了,再多怕柴火和调料不够。”   他那双耷拉的眉眼提起了少许,颇有一点点期待的样子。   他想知道,她从哪里变出柴火和调料来。   这只是一个小小的金丹修士,还受了内伤,灵气不大运转得动,他不信她有本事生火。   只见鱼初月把万梧灵木周遭所有的干枯落叶都聚了过来,又捡树枝搭了一个简单的篝火,随后盘膝一坐,削尖了一根树枝,在另一截木头上面钻钻钻钻钻……   他懒洋洋地抬着那只串了五条肉排的手,另一只手托着腮,胳膊肘低在膝盖上,偏头望着她。   没看懂她在做什么。   人族,真有意思。   终于,她手中的木头开始冒烟。   有了火星之后,她非常利落地凑过一片枯叶,‘呼呼’地吹了几下,成功拿到了火焰。   她点起了篝火。   和她猜测的一样,这灵木的树叶极易燃,却非常耐烧。   她轻轻舒了一口气——小命又能多保一会儿。   火势很快就起来了。   鱼初月举起劫那只串了貘魔肉排的沉甸甸的手,放到火堆上面炙烤。   貘魔天然就是为烧烤而生。   它有一层厚皮,只消把带皮那一面直接放在火堆上烤,火焰的温度便会透过厚皮均匀地分散到那一层鲜香的肉质中。   省心省力又省事。   当然,她得装模作样时不时左右晃晃,上下掂掂,时不时还要‘自言自语’,低呼一声,“好险,幸得我手法娴熟,否则便要烤坏了!”   好让自己的地位无可取代。   她十分‘忙碌’,烤了一会儿,头也顾不上回,向着身后很自然地伸出一只手掌:“刀来!”   他很配合地伸出另一只手,给她凝了另一把锋利指刀。   她把厚皮上的貘魔肉切成了小块,翻来翻去。皮上已烤出了一层焦黄的油,肉块往油里一滚,顿时散发出惊人的香气。   他很自然地把手收回去。   鱼初月回头一看,只见那张病弱的脸庞上,已像蛇类一样撕开了巨口准备吞吃。   两边嘴角裂到耳根之下,诡异得要命,偏偏依旧保留着几分俊美。   他打算连皮带肉把这五串貘魔大排一口吞下。   她没好气地把他的手夺了回来。   “还没好!这样不好吃!”   他一怔,两个眼珠子缓缓转到她的脸上,眼睛里写满了‘不信’二字。   这是他有生以来闻过最香的食物。   撕开的巨口上方,一双浅色的眼睛慢慢眨了下。   鱼初月从芥子戒中取出了用剩一半的调料,细细地洒在那些焦黄鲜香的小肉块上。   果然更香了!   他的眼睛里冒出了绿油油的光芒。   “嘴收一收!”忙碌的鱼初月很自然地吩咐道。   “唔……”他合拢了嘴巴。   半晌,弱弱地问:“能吃了没有?”   她捡起钻木取火的那根小树枝,叉了一小块肉,递向他的嘴边。   “试试,小心烫。”   他凑近嗅了嗅:“!”   一口咬下去,直接吞进肚子。   又想撕开大嘴。   “不是这样吃!”   鱼初月捡起一块肉,嚼给他看。   “……”   鱼初月觉得这肉并没有想象中好吃。   吃着没有闻着香。   貘魔毕竟是魔,阴寒的霉味已渗入肌体,再怎么烤也无法彻底驱除。   不过对于这个没有见识的魔来说,这样的味道已经是天下无双了。   他学着她的样子,嚼着吃。   “!!!”   眼睛里光芒更盛。   风卷残云般吃光一整只貘魔之后,他忽然想起旁边还有人眼巴巴地看着。   他很好心地把第二只貘魔递到了她的嘴边:“吃啊,别怕,我不吃你。”   眼神有点虚,一副随时要缩手的样子。   就像小孩子捧出自己心爱的糖果递给对方,其实打心眼里是希望对方拒绝的。   鱼初月心中有些好笑,把貘魔推了回去:“你吃,我不饿。”   他哗啦哗啦就把肉排横扫一空,连那些烤得发焦的厚皮都没有放过。   “再烤。”他说。   “调料没有了。”鱼初月摊了摊手。   她方才故意把调料洒了许多到火堆里。就是要让他意犹未尽,才会不自觉地美化记忆中的滋味。   他垂了眉眼和嘴角:“……”   不高兴。   半晌,他眼珠一动:“我给你抓一条魔龙,你骑上它回去取调料。”   鱼初月的心脏差点儿跳出了胸腔。   “你会趁机逃走吗?”他一本正经地问道。   鱼初月知道,他很有可能只是试探她而已。越到了关键的时刻,越是不能犯任何错误。   “我是知恩图报的人。”鱼初月比他更正经,“就算我真想逃,也会给把我方才提过的那些好吃的全部买下来,让魔龙带回来给你。”   说不想逃,那太假了,一听就知道骗人。   “不过,”她话风一转,“你若能信得过我,愿意与我做朋友的话,我为何还要逃呢?我可以往返人、魔、仙三域,把各种好吃的都带回来,让你尝遍世间美味!”   他的眼睛很明显地亮了起来。   显然,方才尝过烤肉之后,他对她已经有了基本的信任。   “你觉得貘魔好吃吗?”鱼初月问道。   他极力装出平静的样子:“还可以。”   鱼初月憋住了笑:“我觉得一点也不好吃,虽然调料味道不错,但它本身肉质还嫌粗糙了些,嚼起来如同嚼蜡。”   他:“……”他有点不信,但她刚才真的对这美味无动于衰,由不得他不信。   她想了想:“魔渊北部三百里之外,便有一处凡界小城,我到那里给你买叫花鸡——凡人的城镇而已,若我有异动,你可以让魔龙直接吃了我。”   “唔。可以。三百里而已,你若跑,我在这里便能杀了你。”他慢吞吞地站了起来,“想骑哪种颜色的魔龙?”   鱼初月心脏紧了一紧。   不能着急,第一次绝对不要有任何异动,这样才能让他慢慢放松警惕,放放心心地让她越走越远,替他觅食……   她挑了挑眉:“魔龙还有不同颜色吗?”   “嗯。”他懒懒散散地说道,“伽伽罗那条是黑色,另外还有青铜色、泥棕色、污血色……”   “泥棕色,与叫花鸡最搭。”鱼初月摆出了认真挑选的表情。   他点点头。   看起来是信了。   “那剩下的貘魔便先吃掉。”他的唇角裂开了黑纹,缓缓蔓延到耳后。   万梧灵木之下,还堆着十来只貘魔尸体。   一转头,一人一魔都愣住了。   貘魔没了。   他极慢极慢地眯起了眼睛。   居然,有人,在他眼皮底下,偷了他的食物!   身躯猝然化成了遮天蔽日的灰雾,恐怖至极的呼啸声响彻四面八方,鱼初月差点儿被震出了一口心头血。   周遭的黑色雾霾生生被他逼退了百丈有余。   他围着万梧灵木,像飓风一般乱卷了一大通。   不对,根本没有任何痕迹。   谁有本事把手伸到了他的身边,而他居然毫无察觉?   鱼初月心头一跳,偷偷挪了两步,指尖触到那株巨大的灵木。   ‘一点都不好吃!臭死老夫了!明明闻着那么香,吃起来腥臭扑鼻!难吃!骗子骗子都是骗子!早知道那么难吃老夫就不偷了!看看这个妖怪把老夫的叶子都掀飞了那么多!亏死老夫了!’灵木正在迭迭抱怨。   “这些又没烤过,当然不好吃。”鱼初月在脑海里‘说’。   ‘嗄?!!!’   一瞬间,万籁俱寂。   树皮在她指下明显一颤。   她吓到这株灵木了。   灰雾很快就收缩回来,化成了俊美病弱的灰衣男子。   他的脸上残留着少许怒气,再一晃眼,这一点怒气消失不见了——他懒得继续生气,没那个力气。   “去抓魔龙。”他懒洋洋动了下眼皮,卷起她,掠入黑雾之中。   ……   不知行了多久,忽听他“咦”了一声,原地一旋,将她彻底裹住,不露一丝气息,然后潜向一座低矮的山。   ‘到了?’鱼初月一愣。   旋即,她听到了一个略有几分耳熟的声音——   “您,您不能这样扔下我啊圣人!”   圣人?!   鱼初月睁大了双眼。   脑海中随便一扒拉,立刻扒拉出了线索。   这个声音属于印清风。印清风,就是昙花大会时,亲手把她从纯虚峰的断崖边上推下去的那一位,替叛圣办事的。   此人和玉华子的徒弟展云彩有男女私情,是个油头粉面的小白脸儿。   谋杀鱼初月的事情败露之后,印清风被圣人濯日子带走处置。   依着仙门惯例,谋害同门之人,将被废去修为,扔到魔界自生自灭。   所以……   这是碰上了垃圾处理现场?居然是圣人亲自出马,送印清风到魔界吗?   鱼初月心脏‘噗通’一跳。   直觉告诉她,她即将听到什么了不得的秘密了!   印清风方才这句话显然就有问题——什么叫做‘不能这样扔下他’?他残害同门,本就是要被废去修为扔到魔界的,不能扔下他?显然有鬼!   鱼初月竖起耳朵,专注聆听。   “圣人别走!圣人!”印清风难以置信地喊道,“不是说白雾非师叔会来接我的么!您不能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啊——”   鱼初月兴奋地抿紧了双唇。   白雾非!   连上了连上了!   在无量天时,白雾非已暴露了身份——正是他,与妖、魔二界都有勾结。   印清风是白雾非的手下,白雾非是叛圣的手下,所以此刻和印清风在一起的人,正是叛圣!   只可惜,眼前的黑色雾霾太过浓郁,十丈之外的景象根本就看不清楚,她看不见印清风,也看不到那个将他带到魔界的圣人究竟是谁。   是濯日子吗?应该是濯日子吧!   ‘说话啊,说句话啊……’鱼初月默默念叨。   只要这个圣人开口说话,她便能听出他的声音来。   “圣人!圣人别走!”印清风发出了惊恐的喊叫,踉跄的脚步声凌乱地传来,“圣人!圣人救命!”   鱼初月知道,叛圣这是要扔掉印清风这枚弃卒了。崔败曾说过,圣人若是亲自出手杀人,便会沾染因果,引动天地异象。所以叛圣没有对印清风下手,而是按部就班地将他带到魔界,扔入腹地,让他自生自灭。   正因为如此,鱼初月才有机会亲眼见证这一幕。   “圣人!”印清风的声音忽然变了调,“它们在咬我!救我!圣人救我!啊——”   黑雾隐隐翻腾,鱼初月闻到了浓浓的血腥味。   虽然眼前只有一片浓浓的黑色雾霾,但只听那惨叫声,鱼初月便能想象出前方在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劫’化身的灰雾紧紧包裹着她,不泄露一丝气息。   雾中满是魔物,‘劫’的气息与周遭一般无二,就像藏在海洋中的一滴水,即便是圣人,也留意不到这个异样的存在。   魔物撕裂皮肉的声音令鱼初月头皮发麻。   她知道那些东西,像是裹在黑色云团里面的老鼠,一拥而上,分而食之。   印清风的声音越叫越惨,终于在某一个临界点之后,戛然而止。   只余恐怖的撕咬咀嚼声。   劫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也不打算上去分一杯羹,这让鱼初月诡异地松了一口气。   他说他没吃过人。   虽然魔物狡诈,但直觉告诉她,他并没有说谎。   因为没必要。   她有些奇怪的是,直到前方的响动彻底消失,魔物们散在了黑色雾霾之中,劫仍然没有动一动的意思。   她猜他可能是睡着了。   毕竟他这个魔,无论往哪里一站,都像是一闭眼就能永远睡过去的样子。   她转动着眼珠,飞速思忖起来。   虽然叛圣自始至终一言不发,但是没有关系,只要崔败知道了这件事,一查便会知道这个亲自押送印清风到魔界的圣人究竟是谁。   这一次,劫应当会放她离开魔界三百里。   那里只一处凡人小镇……她该怎么做,才能把消息送给崔败呢?   还不能被旁人截到。   就在她专心致志地思索对策之时,前方一片浓雾之中,忽然传出一个威严正气的声音——   “你永远不会明白,你为之献身的,是何等正义之事!”   声若洪钟,连这遮云蔽日的雾霾也被震得四下翻涌,隐隐透出了一缕阳光的气息。   音波有如实质,荡向四周。   鱼初月本就受了内伤,乍然受了个大惊,一口鲜血呛入气道,虽然极力压制,却还是发出了极轻微的‘噗咳’一声。   心中已忍不住大叫起来——   濯日子!   正是掌刑的濯日子!   原来他还没有离开,他要亲眼确认印清风的死亡。   心脏在胸腔之中‘怦怦’乱跳,这一刻,鱼初月的求生欲远胜以往任何一个时刻。   她不能死!她一定要活下来,把叛徒的名字告诉崔败!   呛血的声音已然惊动了濯日子。   鱼初月根本来不及作出反应,身体便被灰雾卷起来,掠向远处。   风驰电掣之间,她惊恐地回头望了一眼。   只见翻卷的黑色雾霾之中,仙风道骨的圣阶修士负着手,连连瞬移,追了上来。   道道无形威压着向劫化身的灰雾笼罩下来,每次都差之毫厘,被劫堪堪避过。   劫把鱼初月护得很严密,濯日子并不知道自己的秘密已落入了仙门中人的耳朵里,只以为是被魔物听到了。   听到他的秘密,就得死。   濯日子接连几次瞬移没能拿住这一团灰色魔雾,他终于上了几分心,反手一召,祭出一柄拂尘状的仙器,向着前方一挥。   鱼初月只觉周身一紧,后背寒毛倒竖,感觉像是有一座大山轰然撞击过来!   “啧。”灰雾中传出很不耐烦的声音。   随即,鱼初月听到了脱衣裳的声音。   一愣之下,只见他那件灰色的宽大外袍兜头盖脸罩了下来,将她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   他抬起手,轻轻往她头顶拍了拍。   鱼初月诡异地领会到了他的意思。   他把她连衣裳带人轻轻抛向一旁的时候,她强忍着脏腑的刺痛,运起逆光诀,隐去身形。   身体一缩,一滚。   只见那件灰袍慢悠悠飘落在地上,摊成平平一小堆。   濯日子扫过一眼。   他根本没有想到,眼前这个魔物将衣裳抛出去时,竟还顺手抛走了一个人。   鱼初月并没有趁机逃跑。   她此刻的状况不太乐观,恐怕走不了多远,就会伤势发作现出身形。   金丹期的修为在这满是黑色雾霾与魔物的魔界根本不够看,失去庇护,她只有一个下场——和方才的印清风一样,被啃得渣都不剩。   她只能祈祷,没有她的拖累,劫可以很快甩掉濯日子,然后回来捡衣裳。   她就站在他的灰袍旁边,扬起头来,望向雾霾中不动声色交上了手的一人一魔。   劫已现出了人形,身上穿着合体的灰色中衣和长裤,方才脱下袍子的时候手臂蹭到了头发,本就束得歪歪斜斜的松散头发彻底披在了肩上。   他的身形飘忽鬼魅,旋身避过濯日子的拂尘时,三千青丝纷纷扬起、落下,露出小半张病弱俊美的脸庞。   面对强敌,他总算不再摆着那副蔫不拉叽的颓丧样。淡色的唇抿成了一条线,眉头微绷,稍稍下垂的眼角里,时不时闪过淡淡锋芒。   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在黑雾之中荡出道道清澈的灰色弧光。   每一次濯日子的拂尘袭向他,都会被他用四两拨千斤的手法扫到一旁,而他的身体借着那力道,轻飘飘地掠得更远。   濯日子初时还有些漫不经心,只是想要随手灭杀这个撞见他行事的魔物,几招之后,察觉不对。   这个东西不容小觑。而且更诡异的是,它的身上根本没有魔息——魔息便相当于修士的灵气。   一个没有灵气的修士,那根本称不上修士,只能叫凡人。   那没有魔息的魔物,又是什么东西?   濯日子眉目一凝,重视起来。虽然方才并没有很上心,但就凭随手用拂尘挥出的这几下,即便是大乘的魔物,也需要全力以赴,小心应对。   可是面前这个眉眼疏懒的魔物,却好像压根也不觉得吃力,身形如流云一般,滴水不漏!   来回斗了几个回合,竟是从头到尾没有露出半点破绽。   这怎么可能?   濯日子沉下了眉眼,拂尘一晃,麈尾顷刻凝为一股,丝丝融合,每一缕麈尾细毛之间不再有任何缝隙。   这柄拂尘是一件仙器。   只见濯日子反手一震,掌中拂尘变成了一柄造型独特的八棱仙剑。   濯日峰主攻煅体和剑道。   有剑在手,濯日子的气势立时不同!   剑一动,便有道道锋锐寒芒向着那道病弱的灰衣身影疾射而去。   “呵,圣人动杀心了。”男子慵懒好听的声音轻飘飘地响起,“想来我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为了‘正义’杀人灭口么?心思太重,剑意便不纯了呢。”   灰衣一晃,身形像是墨汁滴入清水一般荡起了一团散雾,剑光自他浮空之处直直穿过,击散了幻影。   “你是谁。”濯日子握着剑,方正的面孔上满是凛然正气。   幻影缓缓凝聚。   病弱美男子重新出现在原地,懒洋洋地望着濯日子。   就在他即将开口说话之时,只见方才穿过幻影掠入黑色雾霾中的剑芒,竟悄然回旋,直直袭向他的后心!   “啧,”薄唇一勾,劫那下垂的眼尾露出一丝讥讽,“偷袭有用的话,我早死八万遍了。”   就见剑芒透体而过,掠回濯日子的拂尘剑中。   灰衣身影毫发无伤。   这一下,濯日子真正重视起来。   “你究竟是谁?” 第48章 过命的交情   “你究竟是谁?”濯日子目光沉沉,盯住这道风流懒散的身影。   鱼初月悄悄拽着那件落在地上的灰色长袍,借着濯日子和劫打斗时搅起的风势,不动声色往后退了许多。   他的衣裳就像是驱邪灵符一样,周遭那些隐在黑雾中的魔物避之不及,给她腾了一块干干净净的地方。   她得避开战局,以免被殃及池鱼。   劫的声音变得阴冷了许久,终于有了一点魔物的样子。   他阴恻恻地笑道:“我是你爹。”   鱼初月:“……”   敢情他当初就是这么激伽伽罗打赌的。   “找死。”濯日子不再留手。   圣人级的战斗,鱼初月如今的眼界明显就跟不上了。   不知是因为招式返璞归真,还是因为濯日子不想闹出太大的动静,总之,这位圣人并没有施展那些大范围的绝技,而是蓄杀招于毫厘之间,招招夺命。   在鱼初月看来,濯日子站在原地几乎没有动上一动。   但看劫那一边便能发现,这个圣人的招式是至为凌厉的。   劫很快就稳不住人身。   他化成了灰雾,与濯日子看不见的杀招缠斗。   时不时,那灰雾便会轰然一散,本该没什么实质,却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身体受到了恐怖的撕裂伤害。   “刚吃过人么?呵,若不是魔体沾到了人界的香辛料,我还真是摸不到你行迹。”濯日子踏前一步,脸上正气凛然,“原来是雾魔。难怪感觉不到魔息,这周遭的雾,便都是你的魔息。待本圣打散了这黑雾,看你还能往哪里逃!”   听到这话,鱼初月的心脏不禁一个‘咯噔’。她做的烤肉,让劫暴露出了弱点吗?   劫的身影凝聚起来。   脸上已不见丝毫散漫颓丧。只见他眉眼低压,杀气化成邪笑,挑在唇角,“发现了我的秘密啊,这可如何是好。”   濯日子冷冷一笑:“不用愁,你活不过今日。”   鱼初月的心脏再次怪异地跳了跳。   他说‘发现了我的秘密啊’这句话的时候,神情、语气,竟与崔败一模一样!   她目光复杂地望了他一眼。   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伽伽罗会赌输。   他是雾魔,只要周遭有魔雾,便能将真身化入任何一处,自然是站着给别人杀,别人也杀不死。   但是只要知道了他的秘密,他的弱点就会清楚地暴露出来——他只能存在于雾中。   难怪他离开魔界就会死。   鱼初月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濯日子发现了他的弱点!   他会死!   一旦他死了,他这件衣裳对周围的魔物就再没有任何威慑力。只要它们胆敢凑上来,就会嗅到她身上的活人气息!   趁他还没死,带上他的衣裳逃跑?   鱼初月很复杂地望了他一眼。   ‘这是个魔。’她告诉自己,‘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得留着性命,将濯日子是坏人的事情告诉大师兄!’   她抿了抿唇。   走!   眼睛里闪过坚定的光。   她将地上的灰袍拖得更远,约摸着逃出百丈之后,才将它抓了起来,往背后一披,向着正北方向直直跑去——上一次日落时,她便记下了大致的方向。   魔界位于仙域正南方,往北走,肯定没有错。   离开了那只雾魔的庇护,她再一次感受到魔息的阴冷恶意。它们不断往她受伤的地方钻去,呼吸里很快就带上了发霉的血腥味。   周遭都是魔息,她没办法调息,也没办法补充灵气。   护住脏腑的灵气快速消耗,体温迅速降低。   前方只有无穷无尽的翻涌浓雾。   前后左右,都是一模一样的景象,好像落进了无尽的深海一般,看不到任何尽头和希望。   哪怕头顶上方有一轮淡白的太阳,也无法给人带来丝毫安慰——她一直往前走,感觉却像是在原地踏步一样。   身后时不时传来恐怖的轰撞声。   头顶上方的浓雾被震出了一道道扩散的波纹。   看这余波,便知道劫一定是被濯日子逼出了真身,不得不与这个圣人硬撼。   他会死吗?   一定会的吧。   鱼初月抿紧了唇。这只魔物,把她带出了伽伽罗的魔殿,还打算抓魔龙,让她离开魔界去替他买吃的。   她觉得在他的手中保住小命好像已经不是问题了。假以时日,她必能成功脱身,说不定还当真可以和他成为朋友。   她并不希望他死去,可是她没有任何办法。   就算她留下来,也无法给他提供一丝一毫帮助,只会成为拖累。   此刻她能做的,便是活着离开魔界,将濯日子是叛徒的消息传回天极宗,只有这样,这个叛圣才会受到应得的惩罚。   鱼初月紧了紧肩上的长袍。   他的衣裳上有淡淡的竹叶香,这让她感到十分困惑。   在这个满是霉味的世界里生活,吃那些腥臭的魔物,他的身上怎么会有这般清新隽雅的味道?   ‘劫,希望你能活下来。’   鱼初月叹息着,加快了步伐。   约摸着走出近千丈之后,身后极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轰鸣。   鱼初月心头一紧。   气浪翻涌,头顶上的黑雾被猛地推向四周,恐怖的冲击波席卷而来,她心头一寒,非常及时地合身向前一扑,扑倒在湿沉冰冷的黑色大地上。   即便蜷缩在地,身体也被那震荡波掀飞了起来,像一片没什么重量的树叶一样,打着卷,滚向前方。   在天量天时,她受到的就是震荡内伤,此刻真是伤上加伤,痛上加痛。   鲜血从口中喷出,逆光诀破了。   “砰!”   后腰撞在了一块隆起的大石上。   鱼初月两眼发黑,抓紧了裹在身上的那件大灰袍,将整个身体都缩了进去。   腹部针扎一般剧痛。   体内的灵气如同寒夜中的一堆小篝火,很快就熄灭了,余温也迅速消失,根本抓握不住。   魔息侵入受损的脏腑。   再这么下去,她一定会死在这里。   鱼初月挣扎着爬起来。   她身上的灰袍对魔物仍有威慑力,它们发现了她,迅速聚了上来,不敢发起攻击,但也不愿放弃这块到口的肉。   它们远远近近地吊在她的身后,越聚越多。   鱼初月踉跄走了两步,捡一块尖锐的石子,在方才撞到她后腰的大石头上刻下一个‘濯’字,然后画了一尾简笔的鱼。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走多远,只能尽可能地留下线索。   以免崔败千辛万苦寻到这里,却是一无所获——等等,她哪来的自信,崔败会深入魔界来寻她?!   鱼初月垂着头,笑出了声。   “我真是……”   她回头望了望远处。   那边再无打斗的动静,一切都结束了。   “伽伽罗,你爹没了。”鱼初月像自嘲一样叹息着苦笑道。   她继续往前逃。   周遭的魔物越缠越紧,有时候她得将胳膊裹在灰色袍子里,用力挥向它们,才能把它们暂时驱离她的身侧。   她撑不了多久了!   眼前出现了一座山。   周围全是黑雾,十丈外便无法视物,她不知道这座山有多高,也不知道从旁边绕要绕多远。   思忖片刻,她决定上山。   在高处留下信息,被人找到的可能性会更大些。   此刻,她心中最惦记的事情已经不是保住自己的性命,而是把叛圣的名字留下来。   她开始攀登。   这是一座黑石山,深深浅浅地覆着那种阴冷潮湿的黑色泥土,一脚踩进去,浓郁的霉味便会散出来。   她大口喘着气,吸入越来越多的魔息。   “我可能不行了。不知道死了之后,能不能再见到爹和娘。”她这样想着。   眼前时不时便会晃过一些模糊的画面,她忽然惊觉,从前的山村生活、爹和娘的面容,其实在记忆中早已经褪了色,像是隔了一辈子——她被夺舍的时候不过十五岁而已,而瑶月却是用她的身体生活了三百年。   三百年时光侵蚀,除了对瑶月的仇恨之后,其余的一切,早已经淡了。   只是从前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大师兄找不到我,应该会难过吧?”   新生的她,已经有了新的羁绊。   眼前的景象时不时便会重重一晃。   她已有些撑不住,走路开始踉跄了。   她尽可能地寻找那些看起来比较结实的石块,把叛圣的名字和自己的标记用力地刻画上去。   突然,后颈被魔物咬了一口。   尖尖利利的牙齿刺入皮肤,虽然她及时挥开了它,但鲜血还是洇了出来,吸引了更多的魔物。   她继续拖着沉重的身躯往山上爬。呼吸里的血腥味和霉味越来越重,走了不知多久,脚下忽然狠狠绊了下,骨碌骨碌往下滚了几十丈,摔了个七荤八素。   腹中刺痛愈烈,她挣扎了几下,发现鼻腔里已全是阴潮沉重的魔息,像是溺水一般,再爬不起来了。   她蜷缩起来,将身体尽可能地藏在灰袍下面,伏在地上,像一尾濒死的鱼。   魔物胆子越来越大,试探着,爬到了她的身上,扯那件灰袍。   她知道自己将落到和印清风一样的下场。   ‘真不公平啊……我明明是个好人。’她苦笑着想道。   脑海里忽然浮起了濯日子对着印清风的残骸说出的那句话——“你永远不会明白,你为之献身的,是何等正义之事!”   这个叛圣,居然觉得他做的事情是正义的。   ‘真是坏而不自知!’鱼初月恨恨地想,‘我一定要揭穿他的真面目!’   她挣了一下,咬破了手指,在灰袍的折叠处又写了一个‘濯’字,然后留下了简笔小鱼。   等到撑不住时,她会把这件衣裳远远扔出去。   希望它能落到崔败手中。   崔败……崔败……   缩在冰冰冷冷的泥地上,她无比怀念崔败的怀抱。   好想窝在他的怀里,好想念他的大花苞……   她抿住了唇。   魔物们咬住了灰袍尾部,在与她角力。   她尽可能地缩成一团,双手紧紧拽着衣料,争夺最后一线生机。   虽然拖延也无用。   此刻的她,就是落在了沙漠中的一粒小砂石,谁也不可能找到她。   随着魔息浸透愈深,她渐渐开始喘不上气了。   手指不由自主地松开,灰袍被一点一点,扯离了她的身体。   ‘刷——’   双手一空。   鱼初月大脑一片空白。   周遭响起了尖锐的呼啸,魔物们即将一拥而上!   她蓄起全部力气,将胳膊挥向身后袭来的那股风。   “呵,力气不小。”   手腕被攥住,腰一紧,有人把她翻了个身,打横抱了起来。   鱼初月愕然抬起眼睛,对上了那张无精打采的脸。   “你没死……”   “我有那么容易死。”他轻嗤一声,垂下头来看她,嘴角往两旁一垮,“但是你快要死了。”   他抱着她站了起来。   鱼初月敏锐地发现,他有些不太对劲。   面容有些模糊,口鼻和身上不断地渗出丝丝灰雾,显然是受了很重的伤。   那些黑色雾霾中的魔物,原本对他无比畏惧,此刻也敢试探性地靠过来,团团围在他的身边。   魔类就是这样,若是能吃下比自己更强的大魔物,那便会平地飞升。所以受了重伤的魔物,往往会吸引到无数低阶魔物,它们铤而走险,前赴后继。   正如此刻。   周遭的浓雾之中,一双双腥红的眼睛里冒出了贪婪的光芒,层层叠叠堆在一起,都盼着别的魔物速速上去送死,然后捡个大便宜。   他带着她,绝不可能全身而退。   鱼初月道:“帮我个忙好吗?”   他垂下眼皮看她。   她笑了笑:“若是将来有机会遇到天极宗的大师兄崔败,请替我告诉他,濯日子是坏人。”   他盯了她一会儿。   一只胆大包天的魔物悄悄咬在了他的肩膀上,他也没有任何反应。   “还要不要告诉他别的?”他问。   别的……   鱼初月抿了抿唇,一点羞意化在了浓浓的带着霉味的呼吸中:“不,不用了。”   人都死了,何必给他多添烦恼?   她闭上了眼睛:“吃了我吧,吃了我,你就有力气离开这里了。”   她很清楚,此刻状况糟糕透顶,基本上不可能一起活下去。   她听到他撕开了嘴角的声音。   她知道,会有两条黑黑的裂缝从嘴角一直延伸到耳际,让他那张病弱俊美的面庞看起来有种极为妖冶的美感和邪恶感。   她屏住了呼吸,静静等待。   他猛地一甩脖颈,带起的风拂过鱼初月的脸颊。   吞噬声响起。   她浑身一僵,不自觉地绷紧了肩膀。   想象中的痛感并没有来袭。   身体动了起来。   她吃惊地睁开了眼睛,见他已抱着她飞掠起来。他偏头吞掉了那只咬住他肩膀的魔物,脖颈拉得老长,此刻还没把脑袋拧回来。   这就是个魔。   很标准的一个魔。   她却忽然一点也不怕他了。   他伤势极重,原本一张嘴就能把魔物化成黑雾吞入腹中,此刻却只能艰难地扯着脖颈生吞。   略显秀气的喉结高高凸了起来,他侧身避过一头又一头从浓雾中扑出来的魔物,带着她,风驰电掣掠向北面。   他的身上漏出了更多灰雾。   “这样下去你会死!”鱼初月说。   他终于吞掉了那只特别强壮的魔物。   眼珠短暂地闪过赤色光芒,看起来状态稍微好了一点。   “再被魔息侵蚀,你就死了。我带你出去。”他恹恹地说道,“我想吃叫花鸡。”   鱼初月‘噗哧’一下笑出了声,眼角泛起了一点泪花。   都这么惨了,还惦记着吃。   这个魔从前也是过得很苦了。   围在周遭的魔物并没有知难而退。它们像他的影子一样,根本甩不开。   胆子大的,开始扑出来咬向鱼初月。   他顾不过来,只能分出一部分本体灰雾,挡在她前面让它们咬。   魔这种东西,天生执念奇重。他一旦决定要护着她离开魔界,那就一定会做到。   哪怕是死。   鱼初月感觉自己心里酸酸的。   “你是怎么逃掉的?”她问。   “逃?”他轻嗤一声,“那叫战术撤退。”   鱼初月:“……”   他带着她飞掠了好一会儿,她才意识到这座山高得离奇。   “若是天气好,在山顶上可以看见万梧灵木。”他说。   “你时常来看吗?”   他垂头看了她一下:“不,随便四处走,几十一百年总会走到这里。若不爬山,就得换方向,懒得想,便爬上去。十次有八次天气不好。”   他的语气极为平淡。   鱼初月脑海里立刻就有了画面。   他很无聊地顺着一个方向,一直走一直走,漫无目的,遇到山就爬,需要续命了就抓些魔物吃,日复一日,没有尽头。   真的是很无聊啊。   “你都没有遇到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吗?”   他动了动眼皮:“有啊。伽伽罗手下的魔兵魔将就有意思,但那些东西十分狡猾,我远远走过去,便跑得没影子了。”   鱼初月好像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伽伽罗的魔殿里一个魔将都没有。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所以人家都不住庙里……   她忍不住笑了起来,一笑,脏腑淤积的魔息侵蚀得更厉害,又冷又痛,痛得她呲牙咧嘴,却又忍不住‘咯咯’直笑。   她这副怪模怪样把他也逗得乐了起来。   大约是都受了重伤同病相怜的缘故,一时间,一人一魔的气氛变得极为和谐。   “你活了多久了?”她问。   他眯着眼睛想了想,正要说话,发现一只魔物又悄悄潜伏过来,试图咬他后背。   他把头往后一仰,脑袋脱离了躯体,把那魔物衔了回来。   他赶着和她说话,潦草地吞它,噎得打了个嗝。   鱼初月:“……你慢慢吃,别急。”   他吞下了魔物,道:“几千年或者几万年,不知道,反正都一样。”   鱼初月看了看周遭,面露同情。   他无法离开魔界。糟糕的环境,一成不变的生活,活多久好像也没什么区别。   难怪他总是一副无聊的样子。   “你放了我,伽伽罗会不会找你麻烦?”   “无所谓。”   “那个圣人很可能会把你的秘密告诉伽伽罗,以后遇上伽伽罗,千万不要大意。”她提醒道。   他懒洋洋地动了动眼珠:“你真有趣。自身难保,还担心别的。”   “我把你当朋友。”她说,“说好了要帮你尝遍世间美味呢。”   他的唇角缓缓绽开了笑容。   笑容越咧越开,黑色裂纹出现,唇角裂到了耳根下。   鱼初月不禁倒抽一口凉气,惊恐地想,‘他是不是要露出真面目了?!’   在她以为可以逃出生天的时候,一口把她吞掉,然后非常邪恶地哈哈大笑……   可怕的笑脸滞了一瞬。   他快速收回了唇角,非常客气地垂头说道:“抱歉,失态了。”   鱼初月:“……”   她忍不住又‘噗噗’地笑了起来。   “到了。”他抱着她旋了个身,轻身跃起。   鱼初月偏头望去,只见一人一魔从黑色的云海中掠了出去,像是鱼儿跳出水面一般。   日光洒在了身上,她下意识地眯了眯眼。   青天之下便是黑色的云海,放眼四周,除了天便是黑云,云海之中冒出一蓬巨大的树冠,密密的透明银叶反射出七彩斑斓的光芒,美丽极了。   “太美了!”   惊鸿一瞥之后,他开始下降,落回了黑雾中。   她发现他的身体散得更厉害了,像是一块扔进水中的墨饼一样,不断地融化。   她知道他为什么不能离开魔界了。   他只能在雾中生存。   为了带她出去看一眼阳光下的万梧灵木,他的身体显而易见地虚弱了很多。   在他带着她急速掠下山的背面时,鱼初月已真心实意地想要让这个‘朋友’尝遍所有好吃的。   鱼初月越来越冷。   开始是手臂发寒,然后便是鼻腔和眼窝。   身体不自觉地打起了冷颤。   他发现了她的异状,却无计可施。他是魔,什么帮不了她。   即便她因伤势急速降温,她的身体仍旧比他温暖得多,他能做的只是化出一部分雾气,替她挡一挡阴冷的魔息。   这个像鱼一样的人,是他这一生遇到过的最有意思的东西。   他一点都不希望她死去。   他卷着她,全力飞掠。   身体散得厉害,不过不要紧,反正日子太长,慢慢总能修补回来。   很快,前方便出现了魔渊的断崖。   他卷着她,一掠而上。   把她送上‘岸’,没有了魔息侵蚀,她就可以好起来。   他会守着她,直到她养好身子为止。   这般想着,魔渊的尽头已在眼前。   他一掠而上,像鱼出水一般,将她托向悬崖上方。   轻轻一抛、一递。   上去了。   她实在是太轻。   鱼初月落到了地面。一股温和的力道推了她一把,让她离魔渊更远了些。   阳光陡然落在了她的身上,她瞬间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她开始剧烈呛咳,每咳一声,都有阴冷的魔息被迫出体外,消散在风中。   这里离魔渊还稍近些,再稍微走远一点,魔息便再也影响不到她。   她刚想挣扎着向内陆翻滚,身后温和的力道便再度传来,轻轻推着她,就像浪花在推一尾小鱼。   真是……   一顿烧烤,换来了过命的交情。   她顺着那股力道,再度往前滚了滚。   人啊,总是要失去过才会懂得珍惜。平日从来不觉得阳光珍贵,直到这一刻。   能在阳光里打滚,真是世间最幸福的事情了……   她正美滋滋地想着,忽然感到周身一寒。   眼前光线忽然暗了下来,黑色的阴影伴着浓郁的血腥味,居高临下,罩住了她。   华丽的长袍,因为饱蘸鲜血,从纯白变成了纯黑。   鱼初月倒抽了一口凉气,难以置信,却又不得不信地抬头望去。   魔主,伽伽罗。   魔主伽伽罗并没有低头看她,而是似笑非笑地凝视着魔渊边缘那道有些虚化的灰色身影。   “特意把我的猎物送回来么,真是太客气了,爹。”   这个爹,叫得无比讽刺,无比扬眉吐气。 第49章 这是他的鱼   伽伽罗!   鱼初月的心脏重重一紧。   她顺着伽伽罗的视线望向魔渊边缘,看见她的病美人朋友蹲在渊底涌上来的黑色雾霾中,模样看着虚弱无比。   “让她走,”他抬了抬眼皮,“你我的赌约魔契,就此作废。”   魔主哈哈大笑。   笑了一会儿,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拖着长长的调子:“不不不,那不合算。叫声爹,我也不会少块肉啊。”   憋屈了那么久,魔主大人总算是在劫这里找回了一次场子。   看着对方虚弱的模样,伽伽罗心情大好,道:“两个选择。要么你爬出来和我打一架,要么我现在就当着你的面,扒了她的皮。”   劫叹了口气。   “下来打。”他恹恹道,“我这般虚弱,你还要占我的便宜,太不像话。”   “呵。”伽伽罗冷笑,“现在是你求我,不是我求你啊,爹。”   一个‘爹’字被他说得咬牙切齿百转千回。   “你爹我为什么要求你?”劫忽然撩起了眼皮,唇角一咧,露出了讥讽的微笑。   伽伽罗一怔,旋即意识到了什么。   低头一看,那只奄奄一息的鱼居然不见了!   在伽伽罗和劫刚开始斗嘴的时候,鱼初月早已隐了身,悄无声息地滚出了十来丈。   伽伽罗瞳仁微缩,双袖一震,便见他脚下的血渍瞬间向着四面八方蔓延开来,顷刻之间生成一方血池!   血池翻滚着,迅速卷向四周。   鱼初月拖着受了内伤的身躯踉跄往前逃,一步也不敢停。然而她这点速度和魔主的秘技相比,根本就不够看。   眼见那腥味冲天的血池便要将她卷回去!   鱼初月屏住呼吸,头皮发麻。   翻腾的血海忽然一滞。   劫出手了。   之前他便说过,鱼初月就算离开魔界三百里,也仍在他的掌控之下。   只见他灰袖一拂,黑色雾霾像是海啸一般,从魔渊之下掀了起来,轰然砸向伽伽罗,将那四散的血池圈回了魔主脚下。   伽伽罗扬起双袖,更多的鲜血自那件法袍中涌出,与劫的黑雾僵持拉锯。   这两个都是跺跺脚能跺翻了魔界的人物,这一斗,当真是魔气冲天,天地之间仿佛已不存正道。   在这二魔斗法之时,鱼初月拖着冰冷沉重的身躯,竭尽全力,急急向着北面逃去。   呼吸已然不稳,逆光诀随时有破去的危险。   她知道,劫拖不了太久。   他的真身无法离开黑雾,此刻又重伤虚弱,拦不了伽伽罗几下。   她踉踉跄跄向前飞奔,能跑多远是多远。   就在血池与黑雾斗得不可开交之时,忽有一道清越无比的啸音自魔渊之中传来。   有什么东西,穿过魔浪,正在急速靠近!   鱼初月有心脏忽然猛地一悬,奇异的直觉涌上心口,令她呼吸凌乱,不敢相信脑海中浮起的猜测。   她一边跑,一边忍不住回头去看。   只见一袭白衣穿破黑雾,蓦然出现在视野之中!   崔败!   竟是崔败!   鱼初月心神震荡之下,逆光诀破去,失声喃喃:“大师兄……”   崔败眉眼凝着寒霜,见到她的刹那,神色不禁略微缓了一缓。   他眸光收敛,长身飞旋,顷刻落到了她的面前。   熟悉结实的手臂环住了她的腰,温凉的灵气渡入心脉,替她护住了脏腑。   偏头一看,只见伽伽罗已击破了雾海,赤眸一动,目光阴沁沁地扫了过来。   “哦,一个元婴。”红眉微挑,伽伽罗唇角勾起讽笑,“爹啊,你千辛万苦护住的女人,要跟别人跑了呢。”   劫也望了过来。   他听到她喊这个白衣男人大师兄。   他想起她曾说过,她与大师兄两心相许,他若放她回去,大师兄必定给他许多好处。   两心相许……吗。   他扯了下唇角,黑纹迸裂,绽至耳根下。   他感觉到胸中燃起了一团火。那个男人抱着她的样子,让他沉寂了不知多少年的胸口翻起了巨浪。   他要杀了这个男人,把她夺回来。   念头一晃而过,病弱俊美的面庞上邪气满溢。   魔,行事本当如此。   正要动手,忽见伽伽罗先他一步,动了。   只见伽伽罗的双袖荡成了两道赤练,直袭那对璧人。   若是伽伽罗没动,那么劫必定先他一步攻上去,但伽伽罗动了,劫便不会让他如愿。   他冷笑一声,灰袖荡起,又一簇黑雾巨浪兜头砸向伽伽罗。   伽伽罗被砸得一懵。   “你疯了?!”赤眸瞟过一眼,伽伽罗那张惨白的脸上满是不可思议,“你这是要帮着你的女人跟别的野男人逃跑?”   这话说得又损又毒。   不止劫变了脸色,就连崔败的眼神也是瞬间冰冷。   鱼初月此刻倒是根本顾不上那些有的没的,她心中惦记着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她急急攥住了崔败的衣襟,道:“叛徒是濯日子!我听到他和印清风的对话了!”   说出了这个秘密之后,鱼初月不禁狠狠松了一口气——这件大事终于说出来了,她有点晕乎。   按着话本子的路数,这样的秘密必定要经历百转千回,或许还要牺牲掉许多好人,才有可能大白于天下。   没想到,她居然这么轻飘飘地,不费吹灰之力就说出来了。   嗯?崔败为什么没有反应?   她有点慌,呆呆地又重复了一遍:“那个叛徒,真正的幕后黑手,是濯日子,大师兄,你记住了没有?”   崔败看着她这傻样,有点无语又有点好笑:“嗯。”   她吐出一口长气,觉得自己死而无憾了。   她喘着气,眸光迅速变得冷静坚定。   她知道,带着她的话,崔败根本不可能平安离开这里——伽伽罗不会答应,劫也不会答应。   “大师兄你快走!”她从他的怀中挣了出来,跌跌撞撞地退开两步,“现在就离开,回去把这件事情告诉长生子圣人!”   “那你呢?”崔败脸上失去了所有表情。   鱼初月平静地笑了笑:“大师兄,你走吧,我已经和别人在一起了。喏,就是他,灰衣服那个。他比魔主还强,长相也甚好,我和他在一起非常快乐,我不能扔下他独自离开。”   她心如刀绞,脸上却带着笑,指了指那只灰衣大魔。   崔败只是元婴,带着她,绝对不可能从这里逃脱。   此刻,她最好的选择就是自己主动跳下魔渊。这样一来,无论是伽伽罗还是劫,都会被她引回魔渊之下。   只有这样,才能保证崔败顺利离开。   方才电光火石一瞥间,她已清清楚楚看出了劫对崔败的杀意。若是面前这两只大魔停止内斗,先行对付崔败的话,他根本就没有半点活命的机会!   为了他的性命,为了把那个秘密带回去,她不得已欺骗了他,让他误会她已投了别人的怀抱。   真是比那些虐心话本还要悲情。   可是她没有办法,这是唯一的活路。   鱼初月不敢再多看崔败一眼。   “崔败,你走!”   她强忍着心口和脏腑的剧痛,踉跄冲向魔渊。   崔败眸光瞬间阴冷。   鱼初月跑出两步,后颈忽然重重一沉。   ‘他为什么要打晕我!’鱼初月不甘地挣扎了一下,旋即,眼前只余一片深沉的黑暗。   崔败接住她倒下的身体,反手脱下外袍一裹,将她像婴儿一样卷起来背在身后。   右手一招,天极神剑的剑鞘出现在掌中。   五指一紧,如握剑一般,紧紧握住。   “来,战。”   嗓音冰冷,神色淡漠。   魔渊边缘,病弱俊美的灰衣男人懒懒翻了下眼皮。   “好啊。”劫道,“解决了伽伽罗,你我之间,再死一个。”   崔败扯了下唇角,冰冷一笑:“可以。”   两个男人虽然在谈着联手的事情,但眸光交锋时,都直白地写着想要杀了对方。   被无视的魔主伽伽罗笑得裂开了脸:“不死找死。”   崔败动了。   他背着重伤的鱼初月,尽量退离魔渊,以免她再度被魔息侵蚀。   正好遂了伽伽罗的意。离魔渊越远,劫的实力就会越弱。   只见魔主血袖飞扬,道道赤练如海啸一般,兜头盖脸轰然砸向崔败。   劫无法离开黑雾,他立在魔渊边缘翻涌的雾潮之中,扬袖甩起黑浪,卷向伽伽罗,极力限制他的动作。   被雾霾缠身,伽伽罗就像是陷在沼泽中的猛兽一般,无法发挥出全部实力,不过对付一个元婴还是绰绰有余。   崔败单手掐诀,神剑剑鞘如臂使指,飞掠出一道古朴沧桑的弧光,每一次出击,都精准至极地斩在伽伽罗招式的死穴之上。   若崔败不是受制于修为的话,这几下剑击,已能让魔主狠狠喝上一壶。   “实力远不止元婴呢……”伽伽罗晃了晃血红的长指甲,“天极神剑的剑鞘也在你手上,看来你真是仙尊老狗的劫身了。”   崔败一言不发,剑诀一变,额心沁出心头元血。   伽伽罗感觉到了一股极其恐怖的杀机。   正要退,发现周身已密布了蛇一般游走的实质灰雾,此刻瞬移,必定要撞进劫的陷阱之中。   心神一凛,伽伽罗果断扬起双袖,只见那件仙器血袍离体而去,罩在头顶上方,凝成了一方血池巨盾。   在这极短暂的一瞬间,立在魔渊边缘的劫,淡淡的眉眼之间忽地浮起了一丝茫然:“劫……身?”   他一出生,便是大乘之上的魔。就像人们常说的做梦一样,他记不起开端,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将要去往何方。   自有意识开始,他一直有清晰的感觉——死亡不是终结,生命了无意义。   为什么?不知道。   也没必要知道。   懒得想。   想来也是无聊。   这一瞬间,还没来得及抓住那丝游鱼般的灵光,便见一柄黑白神剑从天而降,仿佛自虚空中来。   那样的光芒,刺得劫眯了眯眼睛。   双袖一挥,他的身躯隐入浓雾,漫卷的黑雾在他身前呼啸,抵御即将到来的恐怖冲击。   “轰——”   黑白神剑刺破伽伽罗的血海。   恐怖至极的毁灭之力席卷四周,除了始作俑者崔败依旧不动如山之外,周遭的一切都受到了摧枯拉朽的冲击,在视野之中,寸寸破碎成灰。   “噗——”本命仙器瞬间被毁,魔主伽伽罗的面孔陡然裂开,赤红的唇瓣之间,涌出一口纯黑的血。   而那把黑白神剑却像是从来不曾出现过一样,斩破了血袍之后,便这么毫无来由地消失在风中。   惊天一击,仿若幻觉。   这已足够伽伽罗心胆俱裂了。   “不是天极剑!这是什么!”眼眶撑得巨大,赤红的瞳孔却收缩成了微不可见的一粒圆点。   崔败的面色肉眼可见地苍白了许多。   他冷着眉眼,剑指一变,天极神剑的剑鞘再度出击,直斩伽伽罗!   伽伽罗急忙闪身避过。   幸运的是,方才那阵恐怖的冲击之力也波及了魔渊边上的劫,此刻,黑雾被冲得七零八落,劫也避到了雾海之中,禁锢伽伽罗的魔雾尽数散去。   没有了魔雾的限制,伽伽罗感到一阵海阔天高。   “啧。”雾海之中,传来懒洋洋的讥讽声,“伤风败俗。来,爹送你件衣裳穿。”   伽伽罗:“……”   本命仙器不曾离身,伽伽罗从来也没有考虑过要在底下加一件底衫。   方才情急之下抛出血袍,不幸被毁,此刻身上再无遮体之衣,的确是有点不好看——也难怪他感觉那么自在放空。   不过这不要紧。   他已看破了崔败的弱点。   这个元婴,不过是倚仗神剑剑鞘和这黑白怪剑罢了,自身只是个元婴,只要近身,必能一击击杀!   方才被劫的灰雾缠身,伽伽罗无法近身攻击崔败,此刻劫被那冲击波逼回雾海,正是击杀崔败的最好时机!   伽伽罗径直瞬移,单手成爪,血腥长甲闪出锋锐光芒,直直掏向崔败心口。   “哗——”   一层浮冰在面前破碎。   ‘反应倒是挺快,可惜……挣扎无用!’伽伽罗这般闪念。   眼前的一切变得极慢。   伽伽罗赤条条的手臂从那层破碎的浮冰之中穿过,激起丝丝缕缕破碎灰雾,五指成爪,探向崔败心口。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崔败连表情都没来得及变上一变。   甚至,唇角还微微往上挑起少许。   伽伽罗的脸如同石膏迸裂一般,出现了无数裂痕,裂痕之间,现出一张血盆大口。   这便是魔主的本体!   他要吃了这个元婴修士!若这崔败当真是仙尊劫身,说不定还能吃到通天的机缘!   穿过碎冰的同时,巨口迎风招展,晃眼便要撑到一尺。   就在这一瞬间,异样的麻痛感忽然侵入识海。破碎的面容上,丝丝缕缕的痛感入侵本体,剧变突起!   ‘不!不对!再进一步,会死!’伽伽罗脑海中闪过一念。   指尖触到崔败心口的衣裳,触感还未传回来,恐怖的危机感已驱使伽伽罗身形倒掠,一边掠一边瞬移。   然而还是迟了些。   他惊恐地低头一看,只见缕缕灰雾已顺着手背爬了上来。   身躯固然无懈可击,但面部裂开的纹理中,却已被那阴寒之雾渗了进去!   劫,是劫!   崔败与劫,是真的联手!   劫居然把他的本体灰雾毫不设防地交给了崔败!   方才那层被伽伽罗抓破的浮冰之中,竟然藏了劫的本体。   伽伽罗碎冰之后,面孔破碎,那些扬起的灰雾便顺着他最薄弱的裂纹,钻进了他的魔体之中。   怎么可能!   伽伽罗一面身形暴退,一面回头望向雾海中的劫。   只见他那双恹恹的眼睛里,闪烁着谁也看不懂的光芒。   伽伽罗狼狈地退到安全距离外,黑血由内而外渗出,将那些沁入本体的灰雾一缕一缕逼出体外。   虽然没有受到致命伤害,却也是元气大伤,喘息如牛。   前有崔败,后有劫。   “你的女人还在他身上呢!”伽伽罗呲开染满了黑血的牙,阴恻恻地挑拨道。   灰衣雾魔扯了扯唇,露出愉快的笑容:“你聋了?她方才说了,她喜欢的人,是你爹我。”   崔败眸光冰冷。   “别气。”劫冲着崔败呲了呲牙,“解决了伽伽罗,我便会杀你。你没必要此时生气。”   “呵。”崔败剑指一并,天极鞘再度出击,攻向伽伽罗。   伽伽罗心中萌生退意。   正要走,忽有一道恐怖威压席卷全场。   只见濯日子一身清气,手执拂尘,自虚空之中一步踏出。   方正的面容比任何时候都要更加正经:“本座今日押送罪人印清风至魔界行刑,不意竟撞见魔主伽伽罗与雾魔联手杀害门人崔败,本座惊怒之下,与二魔缠斗良久,击杀魔雾,却是放跑了魔主,真是可惜可叹!”   嘴里胡说八道,手中,数道凌厉剑风直斩崔败。   圣人出手杀人,必会引动天地异象。   但,与同为圣阶的魔主相斗,难免会殃及池鱼,误伤到旁人。   真是最好的除掉崔败的机会。   濯日子已无需隐瞒。   若此刻鱼初月醒着,一定感慨万千——说好了历尽千辛万苦把濯日子的名字传回去的呢?短短半天之内,她撞见的惊天绝密居然已经不是秘密了?!亏她还满地刻‘濯’字留暗号……   魔主伽伽罗咧嘴笑起来,吐出牙缝间残留的黑血,配合濯日子,一起向崔败攻去。   “以为我是劫身?”崔败挥出天极鞘,挡下一波攻击,轻飘飘落向后方,“你错了。”   方才召出黑白剑斩落伽伽罗的血袍,已令崔败元气大伤,短时间内绝无可能再施放第二次。   “宁杀错,不放过。”濯日子闲庭信步,“今日,无人救得了你。”   “是么。”身后,传来淡淡的男声。   只见劫的灰色身影离开了雾海,一步一步踏出来。   他的眼睛里闪烁着谁也看不懂的光芒,像是在赌,孤注一掷地赌,又像是很单纯地不想再活。   “喂,那个大师兄。”他很欠揍地微微挑起一边唇角,“我给你拖半炷香的时间,带着她,走。”   崔败眸光微凝。   “反正她选的是我。”他更欠揍地说道,“气一辈子吧你。”   崔败:“……”   气笑了。   劫的身影已在散去。   他不能离开黑色雾霾,他这是在自寻死路。   他,毕竟是能让魔主伽伽罗都忌惮的大魔,从前不掀什么风浪,只是因为他没有那个兴致。   此刻破釜沉舟舍弃性命,相当于圣人级别的修士燃烧元神,濒死时爆发的威力,非同小可。   “半炷香。”散去的眉眼淡淡地扫了崔败一眼。   准确说,应该是扫了崔败背上那个昏迷的女子一眼。   “没吃上叫花鸡,真是遗憾呢。不过……往后的事情,谁说得清。呵……”   泛着光芒的灰雾牢牢封住了濯日子和伽伽罗的攻势。   崔败没有迟疑。   就在双方的至强力量轰然碰撞的霎那,他已反手掷出天极剑鞘,踏剑而去。   半炷香。   崔败封住了心底翻腾的熔岩,让自己的思绪和心脏都沉在了坚冰之中。   冷静。   绝对的冷静。   半炷香之内,他必须带着她,隐匿气息,彻底消失在濯日子和伽伽罗的视野之中。   鱼初月喜欢上了那个魔?   不可能。   这是他的鱼。   ……   崔败面色平静,冷漠地掠出了地平线。   冰凉的寒气一激,弄醒了鱼初月。   她茫然地看着他,一时不知今夕何夕。   “逆光诀。”他冷冷地说道。   “哦……”鱼初月虽然脑子已经停转,但既然大师兄这般吩咐,她自然是先照做再说。   看着她摇摇晃晃地隐去身形,他也掐诀消散在风中,将她打横一抱,不进反退,绕道行至魔渊边上,毫不迟疑地一掠而下。   魔息之中无法施放任何追踪法术。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他停在了距离战场不远不近的地方,静静地站在魔渊峭壁一块突起的巨石上。   他搂着怀中绵软的身躯,冷漠地将灵气渡给她,替她驱除魔息,修复伤势。   不能生气。   是他没有护好她,让她被伽伽罗掳走。   旁人救了她,她想要报答,再正常不过。   他强硬地命令自己这样想。   脸上已不知不觉浮起了狞笑。   鱼初月早早就被崔败打晕了,她并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事情,此刻心中一片纷乱,理了一会儿还是没什么头绪。   “大师兄……”她发出了轻轻的气声。   “嗯。”   “现在方便说话吗?”   “嗯。”   “你是如何带着我逃出来的?”   崔败沉默了片刻,道:“你的魔族情人,舍命相救。”   鱼初月微微一惊,没顾上‘魔族情人’这个可怕的细节,问道:“劫死了?”   崔败看不见的脸上露出了可怕的微笑:“嗯。”   半炷香的时间很快便要过去。   那只魔舍弃了本体,便如同修士燃烧元神,再也无力回天。   那是男人之间的战役,以及心照不宣。   劫抢先舍了命,崔败便只能带着鱼初月走,然后气一辈子。   鱼初月心头一颤,难过地抿住了唇。   哪怕劫是一只魔物,他为她而死,她不可能无动于衷。   “很难过?”他问。   她垂下眼睛:“他答应放我走,我答应要给他带叫花鸡。我已把他当朋友了。”   “只是朋友吗。”崔败淡淡地道。   “嗯,只是朋友,方才我是故意那么说的,想让大师兄你扔下我自己走。”她轻轻攥住了他的衣裳,“劫,他已经死了吗?说不定他是逃了。大师兄,他救了我,对我挺好……”   既然崔败已带着她逃了出来,她就没必要再编瞎话骗他。   他捂住了她的嘴巴。   他听到自己心中响起了阵阵碎冰的声音,埋藏在坚冰之下的岩浆已经翻成了海啸,将那些冰块片片吞噬,那片海,已不再是冰海。   他不敢开口说话,因为他也不知道,一开口,会说出什么样的话来。   他单手圈着她,捂住她的嘴,一动也不动,凝成了一尊冰雕。   这种感觉,从未有过。心头翻涌的情绪狂热而恐怖,仿佛要将理智淹没。   呼吸一下重过一下。   想起那个魔物的气质神态,向来自负狂傲的崔败,第一次感觉到了强烈的威胁。   像是见到了命中注定的敌手。   更可恨的是,对方就这么死了,他再也没有机会让鱼知道,他比那个魔,强上一万倍。   “不要再提。”他压下了心中翻涌的冰火之海,冷硬无情地说道,“仙魔殊途。”   鱼初月轻轻点点头。   “大师兄我……”   我在差一点就死去的时候,非常非常思念你。   刚说到一半,崔败忽然像是捱了重重一击。   他现出了身形,猛地后退一步,险些摔下了悬崖。   他揽住她,单膝点地,手掌撑住岩石,喉中溢出闷哼,目光惊骇狂乱。   “大师兄?!”   半炷香的时间,到了。   劫死了。   劫身死去时,一生经历将会化为记忆,回归本尊,犹如亲历。 第50章 大师兄冷静   半炷香。   禁锢住伽伽罗与濯日子的那些灰雾,彻底散去。   阳光下,它们发出细碎的光,就像是万梧灵木反射的阳光一般剔透炫美。   这只在魔界游荡了一生的大魔,带着浓浓的无趣和浅淡的喜悦,消散在天地间。   ‘我与大师兄两心相许……’   ‘大师兄爱我爱得轰轰烈烈,失去我,他必定每日以泪洗面,苦不堪言!’   ‘若是将来有机会遇到天极宗的大师兄崔败,请替我告诉他,濯日子是坏人。”   “没,没别的要告诉他了……’   ‘我把你当朋友,说好了要帮你尝遍世间美味!’   他一生无聊,唯一的亮色,便是这尾意外降临的小红鱼。   他最终还是放手了,为她舍弃了永无止境的生命,燃烧自己,为她保驾护航,帮助她和那个她心心念念的男人平安离去。   他第一次感觉到了心酸,却又因为狠狠臭了那个白衣男人一顿,而沾沾自喜。   那个男人,肯定气炸了,却无计可施。   呵呵呵呵呵……   她,以后都会和两心相许的人在一起了,她一定会笑得非常好看……   所有的记忆,回归本体,犹如亲历。   崔败强行忍下颅脑中的剧痛,极慢极慢地抬起了眼睛,盯住面前茫然失措的女子。心情复杂,难以言说。   居然……是他的劫身啊……   这个隐患的存在,可是给他带来了不少的麻烦。   没想到,竟然这般阴差阳错地解决了。   他狠狠盯住了面前的鱼初月。   她睁着那双清凌凌的眼睛,眼角已急出了泪水,嫣红小巧的唇瓣更加诱人百倍。   她正在紧张地唤他:“大师兄……大师兄……”   他不知道自己的劫身为什么会是一只魔。   他只知道这一刻,胸中的爱意如烈焰般熊熊燃烧,根本无法遏制。   他几乎笑裂了唇角。   “你爱我吗?”声音嘶哑,带着最炽烈的痛意和哑意。   鱼初月呼吸一滞。   心脏突兀地漏了两拍,这一刻,崔败双眸之中再也没有半丝清冷,燃烧的烈焰与最深沉的黑暗交织在一起,像传说中的沉沦之渊,要人性命,却带一种最原始最本能的诱惑力。   她看着他的眼睛。   这双眼睛里,全是她看不懂的情愫。   他爱她!   鱼初月心跳更乱了。   他伸出手,钳住了她的下颌。   在他吻上她之前,她及时找回了清醒的思绪:“大师兄,你冷静!”   他那漂亮的长眉微微抽搐:“你要我如何冷静!”   “我与劫,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鱼初月摁住了‘怦怦’乱跳的心脏,一本正经地解释道,“你不要把醋意炉火误认为爱,这样是不对的。”   崔败:“……”   记忆回归的剧痛如撕裂一般,切割着他的魂魄。他想开口说话,却只挤出一个狰狞的微笑。   “大师兄,我明白你此刻的心情。”这只无知无觉的红鱼仍在傻乎乎地解释,“但我希望你冷静下来,想清楚之后再谈我们之间的事情,千万不要冲动,以免将来后悔。”   “我为什么要后悔。”他咬牙切齿。   鱼初月抬起手来,抚了抚他的脸。   “大师兄,你现在的状况很不好。”她担忧极了,“你是不是受伤了?”   他盯着她。   半晌,唇角扯出一个带着三分邪气的微笑:“嗯。”   鱼初月瞳仁收紧:“大师兄,你冷静,千万不能走火入魔!”   崔败:“……”是入魔了啊。   眸光一闪,敛下过于明目张胆的掠夺之色。   他不动声色挑了挑眉:“濯日子和伽伽罗都在找我们,我没有把握能将你平安带回去,你我,兴许没有明日,你有没有什么话想要对我说?”   鱼初月张了张口:“我……能和大师兄死在一起,我了无遗憾。”   他失笑,眼睛望向天空,大手摁住她的脑袋,把她摁进了怀里。   “嗯,知道了。”   鱼初月犹豫了片刻,小心翼翼地抬起自己的细胳膊,轻轻环住他。   再犹豫片刻,手指悄悄攥住了他身后的衣裳。   “他很喜欢你呢,鱼。”崔败淡淡地说道。   这句话,他是替‘自己’说的。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的脑袋分成了两半,一半是冰,一半是火。   一半甜蜜,一半痛楚。   她把脸蛋埋在他的衣襟里,轻轻摇了摇头。   “大师兄,我根本不可能去想那样的事情。你知道为什么吗?”   他眸光微变,一边唇角微勾,另一边唇角抿紧。   说话仿佛有了重音:“为什么。”   “因为我看着他,却总是想起你。也不知为什么,面对着劫,我老是想起你在本源境中的样子……”   话一出口,她恨不得给自己几个嘴巴。   这说的都是什么屁话!   设身处地一想,久别重逢,崔败若是告诉她,他找到了另外一个小师妹,哪哪都像她,他与那个新的小师妹其乐融融……   她可能会想阉了他。   可是说出的话又吞不回去。   鱼初月嘶了一口凉气,只觉无比牙疼。   “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她赶紧抬头看他的表情。   未说完的话被他用唇封了回去。   她被他紧紧箍住。   力道大得好像要杀死她。   辗转间歇,他恨恨吐声:“傻鱼!”   确实是个傻鱼。她这么想着。   这个吻,和往常不太一样。他的攻击性和目的性太强,强到令她心惊胆战。   她忍不住睁眼看了看他。和她想象中一样,崔败的神色不复清冷,眼尾泛着红,呼吸很重,时不时微微张开的双眸中,流出少许痴迷狂乱的暗芒。   她的心跳骤然加剧,很快就喘不上气了。   再这样下去,他们恐怕会在这万丈魔渊断崖上发生些奇奇怪怪的事情……   幸好崔败还保有一丝理智。   他松开了她。   大手狠狠在她脑后薅了一把。   她伏在他的怀中,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想吗?”他问。   声音低沉暗哑,暗示意味十足。   鱼初月呼吸骤停。   崔败发出了愉快的闷笑声。他把她重重往怀里摁了摁,哑声道:“想屁,给我静心调息!”   她恨恨地偷眼看他,见他眉梢挂着得意之色,唇角勾起,就差吹几声口哨。   鱼初月:“……”   这个大师兄,怕不是被人夺舍了吧!   他命令她原地坐下调息。他用灵气护着她,不让魔息沾染。   他掏出了许多丹药塞给她吃,然后用灵气助她化解药性。   大半日过去,她细细的喉咙里仿佛还残留着被塞药丸的触感,圆滚滚地咯得难受。   不过内伤倒是好了许多。   “大师兄,我们是不是得尽快赶回去,将消息告诉圣人?”   这么大的事情,他也太沉得住气了。   “你担心什么?”他问。   “啊?”鱼初月茫然道,“濯日子是坏人,他恐怕会对旁人不利……”   崔败挑眉:“对谁不利?”   鱼初月:“你啊!”   “我不是好好的?”崔败一本正经。   鱼初月:“……大师兄!”   她认认真真地着急,他却和她诡辩。   崔败笑着摇了摇头:“濯日子为什么想杀我?”   “诶?”鱼初月眨了眨眼,“我不知道。是因为大师兄身上那个不可告人的秘密吗?”   濯日子、伽伽罗、崔败和劫对决的时候,鱼初月已被敲晕了,并没有听见他们的对话。   ‘不可告人’这四个字让崔败嘴角一抽:“他以为我是守护者的劫身。”   “什么是劫身?”鱼初月一脸茫然。   崔败仔细地向她解释了一遍。   鱼初月一听就明白了:“宁杀错,不放过。因为你很像那个人,所以他害怕了。那,大师兄你是劫身吗?”   她紧张兮兮地注视着他。   “当然不是。”崔败唇角微勾,摁住她的脑袋,“想什么呢!”   鱼初月点头:“哦哦!”   “所以,只要我不在宗里,濯日子就什么事也不会做。”崔败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就像之前一百年。”   “可是他和妖、魔勾结……”   “相互利用罢了。”崔败眯着眼,“长生子还与伽伽罗的女护法相约饮酒。”   鱼初月:“……”   憋了一会儿,她道:“反正濯日子坏得很!他还大言不惭,说他做的是正义之事。”   崔败淡淡地笑了下:“谁说不是。”   像是在回那句濯日子坏得很,又像是在回那句正义之事。   ……   在崔败的灵气和丹药双重加持之下,鱼初月的内伤好得七七八八了。   “大师兄,我们是不是该回去揭露濯日子的阴谋了!”   “不急。”崔败示意她施放逆光诀,然后带着她潜入了魔渊之下,“魔界有一块本源碎片,取了它,将你修为提升至元婴。”   他需要一点时间彻底融合劫身,在魔界办这件事情最好不过。   鱼初月略有些茫然地望着他——魔界环境那么糟糕,他怎会知道哪里藏着本源碎片?   不过崔败好像一向都是无所不知的样子。   ……   他揽着她,行走在魔界阴暗黑沉的大地上。   他的灵气浑厚浓郁,他护着她,就像一粒大水球,裹住她这条小小的鱼,带她到岸上畅游。   走上一段,见她有些无聊,他便会揽着她一掠而起,轻飘飘地跃出一大段,在黑雾之中搅起阵阵小漩涡。   鱼初月总觉得他好像在缅怀什么,又像在炫耀(?)。   她被自己奇怪的想法弄得脑袋晕晕的。   很快便到了那座山前。   “大师兄,”鱼初月实在是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为什么你对魔界这般熟悉?”   崔败:“……来过。”   “唔。”鱼初月觉得肯定不是‘来过’这么简单。   他这副轻车熟路的样子,就像是把这里当成了家。   真是十分奇怪的错觉。   崔败把她保护得很好,虽然在黑色雾霾之中穿梭,但自始至终,鱼初月都没有闻到半丝魔界独特的冷霉味。   他时不时便会抚一抚她的手心,看看她的体温有没有变低。   一旦她有丝毫冷意,他便不走了,将她整个环在身前,下颌抵着她的发顶,用灵气温养她,一直捂到她的身上开始冒热气为止。   好像在弥补某种缺憾。   就在不久之前,他眼睁睁看着她的身体一点一点冷下去,却无计可施。   当时便已心疼了,只不过那时还不懂什么是‘心疼’,记忆回归,这份心疼便生生复刻成了两份,令他恨不得把这只楞头楞脑的小憨鱼烧死在怀里。   鱼初月被他过度的关心弄得有些不好意思。   她想,这大约就是别人常说的小别胜新婚吧?他本以为失去她了,便会特别珍惜一些,过上几日,应当就会恢复正常。   像崔败这样的清冷谪仙,动起情来,实在是很像走火入魔。   她得帮助他,让他冷静克制下来。   鱼初月操碎了老母亲的心。   爬到半山腰时,崔败再一次停住脚步,将她往身前一拽,然后死死摁住。   鱼初月都有一点被他抱习惯了。   她顺手环住了他,把脑袋偎依到他的怀里。   他的语气不是那么友好:“这里全是你留下的刻痕。”   “啊,”鱼初月随口回道,“当时劫和濯日子在战斗,我就想着逃远些,到处留些记号,或许能被你发现。总之,绝对不能让坏人阴谋得逞。”   “真是心怀天下。”他冷冷地说道,“往后给我记好了,任何情况下,保命第一。”   “啊?”鱼初月愣愣地从他怀里探出了头。   此刻两个人都施了逆光诀,她看不见他的神情。   她茫然极了。   天极宗乃是正道魁首,首席弟子大师兄崔败不是应该正气凛然地教导她一切以苍生为先,个人生死事小吗?   他是不是说反了。   “听见没有。”   她委屈地回道:“我那不是没办法吗。”   “呵。”崔败冷声道,“若不是浪费许多力气处处留痕,你便可以顺利撑到我来寻你,而不是差一点就死了。”   刚融合的记忆还有些混淆。此刻触景生情,他便想起了自己匆匆寻来,却险些看见她被众魔物分而食之!   此刻想起,心脏不禁阵阵抽搐绞痛。   魔身还不太能理解生和死、得到和失去,这会儿倒是结结实实地重温了一遍。   简直是寒毛倒竖,几欲发狂。   他的鱼,差一点就没了。   “大师兄,你怎么知道我差一点就死了?”鱼初月纳闷地问道。   崔败呼吸一滞。   片刻,冷声道:“我查过痕迹。”   鱼初月点点头。   幸好劫及时赶到,救了她。   她忍不住望向周遭无边无际的黑雾——劫,会不会没有死,就藏在雾中某一处?   “在想他?”他阴恻恻地问。   第一次谈情说爱的鱼初月有点手忙脚乱:“不是那种,大师兄,就算是只狗子,这样救了我,我也不可能完全不在意啊……”   “没良心的东西。”他掐了掐她的下巴,“为你连命都丢了,你就把人当狗么!”   鱼初月:“……”   她闷闷回道:“大师兄你就别钓鱼了,反正我快要死的时候,心中想的全是你,只有你。想念你的气息,你的怀抱,你的温度,还有你的食人花大花苞。”   他也用了逆光诀,她看不见他,很自然就说出了一句大实话。   她当时也的确就是这么想的。   崔败:“!”   这憨鱼,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崔败屏住了呼吸,生怕被她发现自己心跳骤停。   鱼初月发现他的身体变得极为僵硬,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竟厚着脸皮对他说了一句那么火辣的情话。   脸蛋腾一下就热了,她垂下头,用额抵着他,心脏‘怦怦’乱跳,羞得无地自容。   “对了对了!”她视线飘忽,岔开话题,“大师兄,我差点儿被那蘑菇害死了,幸好我机智,及时编出瞎话蒙混过关。这东西,真是个祸害!”   “怎么不顺手烤了?”他很随意地道。   鱼初月惊愕:“大师兄也去了万梧灵木那里吗?”   他连她做了烧烤都知道!   “嗯。”崔败大言不惭,“你走过的地方,我都追过了。”   “大师兄真厉害!”鱼初月由衷地感叹。   她缓缓吐了口气,道:“我也想过把它杀了一了百了。但是,杀了它,便等于是切断了与‘那个世界’唯一的连接。明明知道有恐怖的强敌环伺,却主动闭上眼睛,像鸵鸟般把头埋在沙堆里面,这样不对。我斟酌过,即便它在伽伽罗那里引发了一场风波,我还是决定尽可能地保住它,将它留给你,以备不时之需。”   崔败有一会儿没说话。   鱼初月不禁有些紧张:“大师兄,我做错了吗?”   半晌,感觉到他胸腔闷闷地颤了下,头顶传来一声极好听的笑声:“做得很好。”   面对强敌,可以迂回,但绝对不可以逃避。   只有弱者才逃避。   世界并不太平,弱者注定要被淘汰。   修为不高可以想办法提升,心态若是弱小,那便无药可救。   这只鱼,看起来小小软软的,没想到胆子是真的大,想得也长远。甚合他的心意。   他把她往怀里搂了搂,不经意地叹息:“想吃鱼。”   鱼初月:“!”   他带着她,攀到了山顶。   这会儿天气不好,魔雾翻腾太高,掠不出云层。   没能和崔败一起欣赏云海中的万梧灵木,鱼初月反倒舒了一口气。   那只名字叫‘劫’的魔物,多多少少,还是给她留下了一些难以抹除的印记。她不愿这么快便用其他的记忆来覆盖了它。   ……   崔败带着鱼初月翻过这座高山时,她想起了另一件事:“大师兄,我还遇到一件奇怪的事情!”   “唔?”崔败有点心不在焉。   有一瞬间,鱼初月心中浮起了诡异的错觉——他翻山的态度好像很无聊,很惯性。   她说:“那株万梧灵木,我可以听到它的声音,像个絮絮叼叼的老头子。它还偷吃了貘魔,偷就偷吧,还敢嫌难吃。若是让人知道是它干的,肯定得扒了它的皮!”   崔败动作一顿,半晌,呵地笑出声:“知道了。”   极远处,银色老树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寒颤,抖落了不少叶片。   “它是什么?”鱼初月问。   “或许是世界本源呢。”崔败毫不在意地说。   鱼初月眼珠子都快瞪掉了:“哈?!大师兄你莫不是在说笑!”   “自然是在说笑。”崔败轻笑。   鱼初月:“……”   这次死里逃生,她发现她的大师兄好像变了一点。   又行了千余里,鱼初月忍不住问道:“大师兄,为何走了这么久,却一次也没有遇到伽伽罗的手下?也没有碰到魔族的城池?”   崔败:“……”   他太熟了,下意识地绕开。   “右边三里外便有一座城,你看不见罢了。”他道。   鱼初月望过去,眼前只有一团团翻滚的黑色浓雾。   “啊……”   在魔界穿行了这么久,除了无尽的雾便是一模一样的霉湿的黑土,她都要误以为整个魔界只有一片荒芜了。   “快到了。”崔败的语气隐隐带上了几分杀意。   鱼初月:“?”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的脚步轻快了很多,变得跃跃欲试,好像想干这件事很久了。   他揽住她,急速飞掠。   很快,她便听见了隐约的风声。   再近些,只见前方的黑雾翻涌得异常厉害,‘呜呜’的狂风呼啸声从雾中传来,好像有一处巨大的风口。   崔败的手指落到了鱼初月的唇上,示意她噤声。   鱼初月感觉到了风。   她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被崔败牵着,穿出了黑雾。   眼前蓦然一清。   鱼初月抬眼一看,当场惊呆。   只见一只高逾十丈的黑金大蛤魔瞪着双眼,腹部涨圆得像只大球,巨大的嘴巴扁撅成一个圆,正收着腮帮子,贴着地面‘呼呼呼’地吸气。   气流极为狂暴,黑色浓雾翻滚着,被这黑金巨蛤魔吸入腹中,清理出一大片空旷干燥的场地。   “这蛤魔叫吞雾。”崔败语气幽幽,“这些吞雾,是伽伽罗的护法媚倾城豢养的。”   吞雾。   顾名思义,这黑金蛤魔,便是以雾为食,吞雾为生。   绕过这一只黑金蛤魔吞雾,视野更加开阔明朗。   正前方立着一座八角楼阁,建得十分精致,门窗雕着繁复的花纹,檐角卷满了粉色和橙色的鲛纱。   楼阁周围八个方位上,各蹲着一只巨型吞雾,将周遭的黑雾清理得干干净净。楼阁每一层都有延伸向外的木檐,木檐上也伏着无数拳头大小的小型吞雾,一张张小嘴不断地开合,清理掉那些漏到楼阁附近的雾气。   放眼望去,整座阁楼清爽干净,不像是在魔界。   它的主人是媚倾城。伽伽罗麾下八大护法之一,一只容色倾城的媚魔。   这里藏着本源碎片?   看着这些卖力吞吃雾气的黑金蛤魔,鱼初月忍不住想道,果真是一物降一物,雾魔若是遇到这些吞吃黑雾的蛤魔,应当会无比头痛。   崔败攥着她的手,大步绕过吞雾,扬眉吐气地来到八角闺楼下方。   他低低地嘀咕了一句什么。   鱼初月没听清。   精致无比的雕花琉璃门从里面拉开,两名媚色动人的女魔拧着腰肢踱了出来。   一魔压低了嗓门,悄悄说道:“这次别再拿那些中看不中用的小白脸儿啦,没玩几天就坏了,平白惹护法大人生气。”   另一魔回道:“还不是怨你,给他们下那么重的药干嘛?”   “那我不是怕他们自身实力不行,惹护法大人嫌弃嘛。”   崔败揽着鱼初月,从这两个女魔身旁闪进了楼阁。   楼阁中摆满了鲜花,都是来自凡界和仙域的名品,还有好几盆催开的灵昙。   万花丛中,放置了一张巨大的卧榻。   一个极致妖娆娇媚的女声从漫卷的鲛纱帐中飘了出来——   “怎么办,妾身睡不到那个劫,心中老是惦记,朝思暮想的,别的男人,都变得没滋没味了。” 第51章 恐怖食人鱼   鱼初月抿住了嘴唇,双眼不自觉地睁大了少许。   躺在那张巨大的鲛纱卧榻中的娇躯,必定就是这间楼阁的主人——伽伽罗八大护法之一,媚魔媚倾城。   她说,朝思暮想,想和劫睡觉?   鱼初月脑海中不禁再一次浮现雾魔那道灰色的身影。   无精打采地垂着眉眼,丧丧地游走在无边无际的大地上,日复一日,百无聊赖。   媚倾城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甜腻,仿佛能直钻到人的心窝子里面去。她道:“妾身把屋子打扫得那么干净,他反倒见着妾身便绕道而行……呱呱,你说,他到底是不是个男人嘛……”   “护法倾国倾城,护法国色天香,护法美艳绝伦,呱!”一只伏在卧榻边上的黑金蛤魔嘴巴开合,“必能拿下,呱!”   “唉,早些年,他还撬过妾身这屋子来着……唉,谁知撬了几下他就走了……”媚倾城的声音听起来郁闷极了,“他怎么就放弃了呢。妾身把屋子打扫得这么干净,他却再不来了……”   “呱!呱!”   “好呱呱,来,替妾身再把身子清理干净些,不要有一丝一毫的霉烟味儿,免得他总是看见妾身便一脸嫌弃。”   “呱!”   鱼初月:“……”大姐,你好像用力用反了方向的样子。   屋里屋外养满了雾魔的天敌,他不绕道走才怪了。   鲛纱帐中,柔若无骨的媚倾城软绵绵地伸了伸懒腰。   “唉,妾身这个人呢,就是这样,吃不到嘴里,便一直惦记,怎么也放不下。去,让飞魔寻到劫的行踪,妾身再堵他去!”   “护法大人,”立在鲛帐外的女魔侍恭恭敬敬地说道,“还有六日,便是您用凡界公主的身份与仙域圣人长生子相约见面的日子,您莫要误了行程。”   媚倾城坐了起来。   “我记得。”她轻哼道,“长生子那老好人,但凡与他扯上点瓜葛,便拉不下脸来拒绝人,一约一个准儿。无趣的男人,油盐不进,骗不到床上去,否则,妾身倒也不介意睡一睡圣人……”   女魔侍一脸严肃:“这是魔主大人安排的大计,护法大人万万不要节外生枝。这一次便该收网了,大人千万小心谨慎,务必保证长生子将魔胎带回仙域去。”   鱼初月眉头微跳——大计?收网?魔胎?记下了。   “知道知道知道了。你烦不烦。”媚倾城从鲛帐中探出了一条腿,“哼,我倒想知道,你究竟是对魔主更忠诚,还是对我更忠诚。”   女魔侍面色一凛:“属下一心侍奉护法。”   “谁知道呢。”媚倾城娇笑着起身,“人心隔肚皮。你天资不错,却不愿修炼,而是甘心做个奴婢跟着我,我还真看不出,你到底图的是什么!”   女魔侍眼神轻轻一闪,急急垂下头:“属下只有一片忠心!”   媚倾城嗤笑着离开了卧榻。她并没有穿着衣裳,起身时,发现身上还挂着一条软绵绵的麻袋一样的东西,她嫌恶地‘噫’了一声,轻飘飘地把这条东西扔到了一旁。   鱼初月定睛去看,发现是一具只剩下皮的尸体。   隐约还能看出肤色白净,大约就是方才的女魔提到的轻易被玩坏的小白脸。   身段妖娆的女护法媚倾城站了起来,不着寸缕,一举一动,满是风情。   媚倾城走到窗边,推窗望向外头。窗户一开,鱼初月立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感觉。硬要说的话,就好像那里本来没有窗,媚倾城一推,才有了它。   鱼初月抬起头来,直直往上望去。   只见这间楼阁内并没有楼梯,一抬头,便能望到顶。   媚倾城拂了拂长发,纤手一抬,便见她手掌下方出现了一道精致华美的木扶栏,脚一抬,足下多了一道旋向上方的木楼梯。   她拧着腰肢往上走,很快,脑袋便消失在鱼初月眼前,像是踏进了二层楼上一般,接下来消失的是肩、臂、躯干、腿、足。   阁楼中的女魔侍紧紧跟在媚倾城身后,替她把长过脚踝的青丝挽在了臂弯间,随着她踏上了不存在的阁楼二层。   二魔消失之后,楼梯和扶栏也消失了。抬头望去,一眼便能望到楼阁顶。   鱼初月脑海中灵光一闪,她反手攥住崔败,将他拉到了一旁。   “这间楼阁好生神奇,莫非……它就是本源碎片?!”   清新的竹叶香凑到了她的耳畔,男人压低的声音好听极了:“聪明。”   鱼初月轻轻地‘喔’了一声,望着媚魔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   媚倾城方才提过,劫,曾经试图撬她的屋子。   所以,劫是对这块本源碎片有了兴趣,结果撬到一半,发现媚魔在屋里养了黑金蛤魔,于是嫌弃地离开了。   媚倾城不知道他的真身是雾魔,以为他嫌这里味道不好闻,于是养了更多的黑金蛤魔,想要吸引他,结果弄巧成拙。   真是个奇妙的误会。   鱼初月觉得,想要劫那样一个人,向媚倾城解释‘我不是想要你,而是想要你的房子,你弄了这么多蛤蟆守着令我很不爽’这么复杂的意思,也着实是太难为他了。   她恍惚了下,眉眼间浮起了缥缈的笑意。   像劫那样的人,恐怕是很难理解媚魔的风情。   “在想什么?”男人的声音贴着耳廓响起,颇有点意味深长。   鱼初月急急回神。   “大师兄,我们该如何夺取这块本源碎片?”她正色问道。   作为伽伽罗的八大护法之一,媚倾城的修为应该是在大乘后期,正面硬碰是找死。   “先看看。”崔败不疾不徐。   鱼初月迅速开动脑筋:“方才她和侍女曾提过,六日之后,要到凡界赴长生子圣人的约会。我们是不是等她离开再动手?”   “不,”崔败淡笑,“你不是着急把那件事告诉长生子么?”   濯日子叛变的事情。   “诶?”鱼初月呆呆地望着看不见的崔败,“这和媚魔的事情有什么关系?”   崔败愉快的低笑声飘了出来,一只大手摁在她的脑袋上,揉了两下:“呆鱼。”   鱼初月:“……”   她十分不服气。她哪里呆了?   她的表情实在是传神,崔败看着她气鼓鼓的模样,心情不禁大好:“若是你的本源碎片被人夺走,你待如何?”   鱼初月立刻不答应:“当然要抢回来!”   “若是对方已进入碎片中呢?”   “进去抢!”鱼初月恍然大悟,“把媚倾城引到本源碎片里干掉?”   崔败轻笑。   进入本源碎片的是元神,元神没有任何修为,二打一,稳赢。   鱼初月不禁由衷感慨:“大师兄,你真是狡诈!被你盯上的猎物,一定无路可逃。”   男人看不见的黑眸中暗芒微闪,唇角勾起掠食者的笑意——说得很对,是该吃鱼了。   他不动声色,把她捉进怀里。   鱼初月正想细问,忽见媚倾城和她的女魔侍从楼上迤迤行了下来,赶紧闭住了嘴巴,老老实实窝在崔败身前。   他的气息比从前炽热了许多。   而且,大手好像有点不太老实。   他把她转了一面,贴着她的后背,低低的气音覆在她的耳后:“替我盯好。”   鱼初月心神微凛,不敢细问,紧张兮兮地抬起眼睛,注视着媚魔的一举一动——虽然感觉他揽在她身前的一只大手放置的位置有点不太对劲,却也无暇顾及。   他的呼吸沉重绵长,很烫。   媚倾城那边并没有太大的异动。   她躺到了卧榻上,和那只名叫‘呱呱’的黑金蛤魔细细碎碎地唠叨了一些想和劫这样那样的荤话,中途还把侍立在卧榻旁边的女魔侍叫了上去,发出些奇奇怪怪的声音,令鱼初月百思不解。   就这么待了许久,终于有飞魔扑棱扑棱飞了进来。   媚倾城爬了起来,面露期待:“找到劫的行踪了?他在何处?”   飞魔胆战心惊地回道:“他已、已被魔主大人杀掉了!”   “什么?”媚倾城花容失色,“怎么可能!”   “千真万确!”飞魔道,“魔主大人知道护法您即将启程前往凡界,便免去了召唤,其余七位护法大人已被召至魔神殿啦,从前被劫污染的那些地盘,都要重新划分了。”   “嗯,妾身知道了,下去吧。”媚倾城缓缓踱回卧榻。   在飞魔离开之后,只听她幽幽叹了一口气,丰润的红唇动了动:“既然魔主大人杀了他,那妾身只好找机会与魔主大人睡一觉,以弥补遗憾了呀!”   女魔侍:“……”护法大人的思路的确与常人不同。   藏在一旁默默听着消息的鱼初月感觉到心脏微微往下沉了沉,一声叹息化在了腹中。   劫真的死了。那个对什么事情都兴致缺缺的雾魔,再也没机会吃上叫花鸡了。   没过多久,那两个到凡界替媚倾城搜罗美男子的女魔物一前一后赶了回来,各带回了一个骁勇健壮的武夫,看着都像是上阵杀过敌的样子。   上次带回的小白脸遭了嫌弃,这回两个女魔物很有默契地带回了糙汉子。   媚倾城玉手一撩,掀开了鲛纱帐,露出绝美的身体和面庞。   “一起来吧。”   手一招,两个壮汉齐齐横飞,落进了鲛帐之中。   “来,乖乖吃了药,好好陪着妾身。”媚魔的声音染上了浓浓笑意。   很快,两个神智迷乱的男人发出了野兽般的声音。   崔败动了。   他松开了鱼初月,悄无声息地潜向鲛纱帐,趁着媚倾城无暇分神之时,猝然出手,制住侍立在卧榻的那个贴身女魔侍,挟着她急急一退,退到阁楼的墙壁边上,将这猝不及防的魔侍摁进了墙内。   魔侍根本没来得及发出任何声音,嘴刚一张,便见墙壁在眼前一分一合,将身躯彻底吞没。   一声呜咽,憋进了墙中。   鱼初月感觉到一阵地动山摇。   整间阁楼都晃了起来,像波光水影那般晃动。   卧榻之上,媚倾城正向后仰起长颈,神色迷离。惊觉变故,她带着靡靡错乱的神色,愕然掠下卧榻。   一个男人还挂在她的身上。   美目一转,发现魔侍不见了踪影,周遭墙壁波光晃动,满是魔息。   元神进入本源境的人,身躯亦会受到本源碎片的保护。   “贱婢!”媚倾城大怒,“难怪终日虚情假意,原来图谋不小!呵,以为我与长生子有六日之约,便会放着你不管么!”   元神离体进入本源境,会足足待上七日。   若媚倾城追入本源境,便会错过长生子的六日之约。若媚倾城到凡界办事,等她返来时,女魔侍早已带着本源中获得的机缘远走高飞。   这个时机真是正好。   媚倾城气笑了:“好一个贱婢!”   她反手将两个壮汉扔出阁楼外,玉手一挥,所有门窗全部消失,不容任何人入侵。旋即,纤足重重一跺,元神离体,掠入碎片追拿窃贼。   绝色面庞变得木然,消失在一片波光中。   崔败撤去了逆光诀。   “啊——护法大人——有修士啊——”   卧榻上,那只名叫‘呱呱’的黑金蛤魔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惨叫。   遗憾的是,它的主人已经听不到了。   鱼初月也现出了身形。   “大师兄,会不会太顺利了一点?”   崔败神色莫明,唇角勾着冷笑:“执念破灭,正是魔物最为心神不属之时。”   鱼初月恍然。   原来崔败在等的,正是劫已身死的消息。   媚倾城对劫有执念,这便是她的弱点,此刻她根本不可能冷静理智地思考,行事冲动,感情用事。   就好像……劫对鱼初月或者说叫花鸡起了执念,甘愿为之而死。   鱼初月心中微微疼痛。   崔败指尖一动,把那只一蹦一跳想要逃跑报信的黑金蛤魔冻成了一只冰球,‘砰’一声炸成了冰屑。   “走。”   他把她揽在怀里。   熟悉的天旋地转袭来,神魂离体,急速落向另外一个已不存在的世界。   鱼初月发现,这块碎片与大柳树,好像不太一样。   从高空望下去,整个大地都是赤色的,它并没有死去,而是像一枚巨型心脏,正在缓慢地跳动。   眼前忽然闪过一片白光,刺得她紧紧闭上了‘眼睛’。   鱼初月知道,再睁眼,便会落进那个世界。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暗暗作好了准备。   ‘我,又来拯救世界啦!’   下一刻,鱼初月进入了本源境中。   她站在一座鼓鼓的山包上。低头一看,发现自己仍是一只大红鱼,只不过周身的鳞片看起来无比凶残,红鳍锋利得如同雪亮的刀锋,一张嘴,便感觉到自己有两排咔咔作响的大尖牙。   所以,这回她是很可怕的食人鱼,周身满是力量感!   鱼初月愕然片刻,心中隐隐有些明白。   上次在大柳树的碎片中,她收获了丰富的经验、强化神魂的灵果以及大柳树的馈赠,今时不同往日了。   她转了转眼珠,四下张望。   入目一片赤色荒芜。   不知道大师兄在哪里,媚倾城和那个倒霉的女魔侍又在哪里。   此刻站得高,放眼望到视野尽头,整片赤色大地上,一只毁灭兽都看不见,也没有半点植物的影子。   鱼初月暗暗沉吟:依着上回的经验来看,想要拯救这个世界,便得找到摧毁这个世界的那把兵刃,毁了它。   她用尾部支撑着身体,直立着蹦向山下。   刚踏出两步,尾下的赤土中忽然钻出了一条面目狰狞的蛇,蛇口一撕,泛着赤色寒光的蛇牙迅猛地咬向她漂亮的大尾巴。   鱼初月吓了好大一跳,她原地蹦了起来,堪堪让那蛇牙擦着她的鱼尾划过。   “好险!”   下落时,她顺尾重重一拍,击中这赤蛇的脑袋。   原以为它会像大柳树世界中的毁灭兽一样被拍成一滩烂泥,谁知一拍之下,这条前一刻还活生生的赤蛇,竟是在她眼前散成了一粒粒的赤土,‘哗’一声散落在地上。   食人大红鱼:“?!”   她茫然地落在地上,弯起自己的尾巴和身体,弓成一个“U”型,把自己的鱼眼睛凑到了地面上。   只有一粒粒的砂土,根本没有什么蛇!她试探着扬起尾巴,‘啪啪’地拍了几下。   实沉沉的地面,冰冰冷冷的沙土。   总不能是眼花吧。   这个世界,不太对劲。   鱼初月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再不敢有轻视之心。   她立起了身体,分开两边尾巴,像人迈开大步一样,‘噗’一声从这块闹鬼的地面蹦了过去。   落到丈把开外后,她一个猛回头,鱼眼盯住了那里。   什么也没有。   有风贴着地面吹过来,扬起了细细的赤沙。   嗯……   她缩了缩鱼鳍,踮着尾巴,飞快地离开了这里。   闹鬼了,好可怕。   鱼初月茫然地走了很久。   没有灵气化物,没有水源,没有毁灭世界的剑,没有崔败,没有媚倾城。   只有高高低低的赤色矮丘陵,以及一望无际的赤色沙原。   天空也是赤色的。   大红鱼迷路了。   幸好她已经是水陆两栖的凶猛水族,否则恐怕小命难保。   她很无聊地‘咔咔’咬着两排大铁牙,走啊走啊走啊,整只鱼渐渐变得没精打采。   好无聊啊……   忽然,神色一滞。   像她现在这样,随便找一个方向,然后漫无目的地游荡,不就是劫曾经做过的事情吗?   她扬起鱼脸,望了望四方。   沉闷、压抑。   和魔界的雾中没什么区别。   大红鱼垂下了鳍,蔫蔫地勾着脑袋向前走。   当她再一次踏过一座小山包时,前方的沙地上,忽然出现了不太一样的景象。   地面在蠕动!   鱼初月一下子来了精神。   她满怀戒备地慢慢靠近,发现一个蛇状的东西正在薄薄的沙土下面拼命扭动挣扎。   “陷阱?”大红鱼亮出锋利的牙齿,弓起身体,随时准备用尾巴和牙齿来对付这个试图钓鱼的东西。   “啪!”   一只手忽然从沙土中探了出来,非常绝望地向着空气抓握。   像是……   陷进流沙的人。   鱼初月眯着鱼眼思忖片刻,不动声色地再靠近一些,停在尚且坚实的地面上,然后把身体像弓一样弯了起来,巨尾蓄足了力量,冲着那块陷了人的地面狠狠一铲、一掀。   好一个飞沙走石!   陷在流沙中的那个人伴着一蓬巨大的沙土,‘砰’一下飞起几丈高,不轻不重地摔了出去。   鱼初月刻意控制了力道,哪怕沙里埋的是个凡人,也至多摔折胳膊。   总比被流沙吞没要好多了。   “噗!”   那个人落在地面,挣了两下,发出惊天动地的咳嗽声。   鱼初月用鱼鳍摸了摸下巴:“唔……不是大师兄。”   是个女人……不,不对,是个上半截是人,下半截是蛇的东西。   鱼初月用尾巴在地面一弹,蹦到了这个东西面前。   不知这个蛇女是这个世界残留的灵气化物,还是与毁灭兽一样的凶器衍生物?抑或是,媚倾城、女魔侍?   只见蛇女一边咳嗽,一边惊恐地挥舞着双手:“墙壁吃人,墙壁吃人——”   “唔……”鱼初月明白了。   是女魔侍。   这个倒霉的女魔侍被崔败摁进墙壁之后,神魂就落到了流沙里面。她并不知道自己进了本源境,还以为自己正在被墙壁‘吃’。   蛇女慢慢冷静下来,睁开眼睛看见大红鱼,吓得打了个空气嗝。   好可怕的食人鱼!   鱼初月友好地冲她呲了呲牙。   窒息的蛇女翻了翻白眼,差点晕厥。   然后她低下头,看到了自己的下半截蛇身,又吓得打起了嗝。   鱼初月抱着鳍观察了蛇女一会儿。   暂时不想杀。   眼下情况不明,杀掉她的话,又要一个人无聊地到处游荡了。   正好这蛇女还有点作用。   鱼初月思忖片刻,把蛇女长长的尾巴尖薅了起来,叼在自己的牙缝里,左右甩了几下。   “给我在前面带路!”她恶狠狠地说道,“动起来!”   防流沙。   魔物有个特点,遇到比自己强大的家伙,很容易便会臣服。   鱼初月长得凶,神态也凶,看起来力气还特别大。这女魔侍偷眼看了她一会儿,很识时务地爬了起来,不敢多问,一扭一扭地向前挪去。   望着这个战战兢兢的背影,鱼初月忍不住想,‘不知道劫是不是就这样欺负魔界的魔物?’   这么无聊,也只能欺负别人找找乐子了。   一鱼一蛇蜿蜒行走在赤色大地上。   鱼初月用自己可怕的牙齿叼着蛇尾,时不时左右甩一下,控制这蛇女前行的方向。   看似漫不经心,其实她一直留神着周遭最细微的动静。   她驱着这蛇女,远远地离开了降落地点,穿过几片巨大的荒原。天地之间,仍只有红茫茫一片,看不见任何生机。   她眯缝着眼睛,细细回忆俯瞰这个世界时看见的那一幕。   为何在高空中看,它就像一颗正在缓缓跳动的心脏呢……   翻过一座山之后,蛇女突然遭遇了袭击!   只见脚下原本一片平静的赤沙之中,猛然钻出了一只鳄兽,张开大嘴,一口咬向蛇女的身体。   在它现身之前,这一片地面平平整整,根本像是藏着任何活物的样子。   就在鳄兽扑出来之后,周遭的坚硬结实的沙质地面显而易见地陷落了一尺左右,陷得整整齐齐。   鱼初月没有出手相救,她退了两尾巴,任这鳄兽衔住蛇女,将她拖入地下。   蛇女只来得及惊呼了一声,双手无望地冲着天空挥了两下,然后便被鳄兽拽着,消失在流沙中。   和初见时一样,流沙之下凸起了蛇形的蠕动沙包,拼了命地挣扎。   “唔……原来如此。”   鱼初月咧开自己的大嘴巴,露出了狰狞的微笑。   她,找到毁灭这个世界的‘凶器’了。 第52章 花和鱼竟能   眨眼之间,走在前方探路的蛇女就被赤沙中钻出来的鳄兽拖进了地里。   大红鱼认真地观察了一会儿,然后张开大嘴巴,狠狠向着地面薅去,连蛇女,带这一丈见方的土地,全部兜在了大口中。   果然根本就没有什么‘鳄兽’!   鱼初月这一口咬下去,除了蛇女之外,便只薅到了满满一嘴干燥微涩的尘土。   满嘴土腥味儿。   鱼初月把蛇女‘噗’一下吐在一边,然后咔嚓咔嚓地用自己锋利的牙齿碾碎了嘴里的赤土。   泥味浓重的土块中沁出了丝丝缕缕温热灵气,落入鱼腹中。   熟悉的感觉。   鱼初月心头一跳,认真嚼了嚼、再嚼了嚼。   很快,这一大坨赤土里面的灵气就全被她摄光了,只剩下满嘴真正的泥沙——无论口感还是味道,都和真正的土一模一样。   鱼初月‘噗’一声把这堆吃过的土喷到一旁,用鱼鳍摸着下巴沉吟起来。   她在高空便看见,这个世界并非一片死寂,而是像一枚巨大的赤色心脏一样在收缩跳动。   本源若是有这样的活力,那它就不会变成碎片。所以,她看见的这枚‘心脏’,并不是这个被摧毁的世界本源,而是杀了它的凶器。   这件凶器不是剑,而是像一个大食袋一样东西。它把本源吞入了腹中,包裹它、克化它。   所以面前的流沙大地,就是这件‘凶器’的外围部分,赤沙之土中蕴藏的那些能够成凶兽跳出来咬人的灵气,便相当于上个世界里面的毁灭兽。   鱼初月一边思忖,一边又薅了几口土,确认自己的判断——没有错,每一口土中,都蕴藏了少许灵气。   蛇女已彻底懵在了一边。   鱼初月眯着眼睛思索了一会儿,走到蛇女面前,目光复杂地看了看她,然后毫不迟疑地扬起巨尾,瞬间把这蛇女拍了个神魂俱灭。   干掉魔侍,倒也不完全是除魔卫道。更重要的原因是,这魔侍看见了她吃土的过程,一旦反应过来,随便找个地儿一钻,一路吃下去,难保会不会吃成个大祸患。   “唔……无情!”鱼初月抖了抖尾巴,毫无心理负担。   她蹦蹦跳跳爬上了视野中最高的小山丘,找了个地儿一蹲,用鱼鳍托着自己的鱼腮,认真地思索起来。   魂魄离体只有七天,外界七天,在本源境中是七年。这七年之内,必须找到媚倾城,杀掉她,否则离开本源境时,她和崔败肯定会被那只大乘媚魔两巴掌拍死。不,不对,媚魔也许只会拍死她,留着崔败充作禁脔,毕竟崔败长得过分好看。   鱼初月打了个寒颤——绝对不能让那种事情发生。   她暗暗思忖,崔败那个人,又凶残又聪明,应该已经发现这个世界的秘密了。   他会怎么做呢?   自己又该怎么做呢?   鱼初月想了一会儿,没什么头绪,干脆把双鳍一趴,脑袋搁地上,开始啃土。   既然想不到什么捷径,那便从能做的做起,尽量多多吃土,提升实力。   说实话,这滋味实在是一丁点也称不上美妙。   上一回在大柳树的世界中,她泡在热热的水潭里,吃着酸酸甜甜的美味灵果,实力蹭蹭蹭蹭自己就涨上去了,堪称躺赢。   而这一回……   她丧丧地趴着,一口接一口啃土,只为了汲取土中少少的养分。   这待遇,可真是天壤之别。   鱼初月懒洋洋地在赤色大地上拱来拱去,四处乱啃。   枯燥又无聊。   她一会在大地上啃个‘回’字,一会儿在山坡上啃个‘之’字,摇头摆尾,吭哧吭哧,卖力吃土。   反正在哪里吃都一样,她怀揣着孩童般的找乐子的心,专挑那些没被她‘糟蹋’过的地方啃,把一块块光滑柔顺的赤色平原啃得坑坑洼洼,像是被野猪拱过的菜地。   ……   ……   崔败食人花爬上一处高岗,看见下方大地上的‘杰作’时,花苞不禁狠狠抽了两下。   能干出这种事来的,也没别人了。   他顺着她留下的痕迹一路追踪,很快就发现了那只拱来拱去的大红鱼。   崔败:“……”   像什么呢?   就像泥巴塘中一条摇头摆尾的泥鳅。   食人花垂下花苞,勾着头低低地笑。看着这么个东西,很难想象真实世界中的她,居然生了一张巴掌大的漂亮的小脸蛋,一双亮得发光的清澈大眼睛,还有窈窕诱人的柔软身躯。   分明是个绝世佳人,却怎么看怎么是个憨头鱼。   闷笑片刻,食人花缓慢优雅地直起花杆。   鱼初月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盯上了。   她正在那拱着身体吃土,吃得一点也不快乐。   这些日子,她的身体又长大了许多,有时候拧着身体从两座小山中间穿过时,不小心就会被夹住。   她只好啃掉这两座小山。   鱼初月耷拉着鱼眼,满脸郁卒。   吃土这种事,真是习惯不了。   她不禁又一次想起了劫。他说,那些魔物很难吃,他没胃口,但是还得吃,因为要续命。   真是同病相怜。   一想到要这么待七年,鱼初月都已经感觉到生无可恋了,更别说那个蔫蔫的大魔,终日游走在霉湿的霉中,永远被束缚,永远离不开……   真是魔生艰难啊!   在本源境中想起了劫,她忍不住抬起她的鱼眼,望了望天。   怎么回事呢?为什么劫给她的感觉,那么像崔败食人花?这一次找到崔败,一定要好好确认一下,看看到底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她甩了甩尾巴,继续拱进了土里。   现在的她,全力大口一薅,足以铲平一座小山包。   吃掉赤土中的灵气之后,她摇头晃脑,把口中这堆再也没有利用价值的废土甩到身后,堆出了一座高高的山——这些山就是她做的地标,好让她知道哪些地方已经被自己糟蹋过。   赤土中时不时还是会蹦出些灵气化物来,试图咬她。这种时候最是省事,一口吞掉这灵气化物,附近的土便不用再嚼一遍了。   大红鱼趴在平原上,百无聊赖地吃土游走。   忽然,她感觉身后那座山包变高了许多,若有似无的阴影笼罩下来。   “唔?”鱼初月不动声色,静静感受片刻。   她缓缓地蜷起了尾巴,蓄满了力道。   山上的那个巨物蓦地动了!   鱼初月早已在阴影中观察着它的一举一动,就在它从山上跃下来时,她那条蓄满力道的漂亮大尾巴重重一甩,旋身跃起,弹至半空。   食人花张开巨大的花苞,一口叼了过来。   看清是他,大红鱼弯起一双鱼眼,收好獠牙,直直撞进了花苞里面,噎得崔败差点儿打嗝。   他一个倒仰,从半空被击落,根须撑在地面上连退了几十步,轰隆隆踩平了好几座山,这才稳下了身形。   崔败:“……”   他本想吓一吓她。看她那么悠哉游哉,一副对任何事都不上心的样子,着实令他放心不下。   没想到这个家伙居然不笨。   他把她吐出花苞。   鱼初月用尾巴撑着地面,扬起身体来看他。   ……居然在一只花苞脸上看出了嫌弃。   他装模作样地偏过花苞,冲着一旁喷出了嘴里的土灰,小小一撮红色烟尘,消散在花瓣边缘。   鱼初月:“……”这是嫌她身上裹了沙。   他上上下下盯了她一会儿。   “你就一直这么嘴啃泥?”   她眨巴着自己圆溜溜的鱼眼,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大师兄,难道你还没有发现,这些土中藏着灵气吗?!”   向来运筹帷幄,骄傲自负的大师兄崔败,居然没发现灵气化物就藏在赤土里面?还是她更聪明!鱼初月一下子得意了起来,大红尾巴啪啪地甩。   崔败:“……”   他很无语地看了她一眼,将自己的花苞转向另一侧,微微向下一勾,展开花瓣,猛地一吸一卷。   只见平地生成了一条赤色的恐怖龙卷风,将整一块平原的地表生生刮矮了三尺有余,赤色砂石旋上半空,疯狂碰撞,顷刻变成了一只巨大的倒漩涡,漩涡之下,拖出一条极细极纯粹的灵气尾巴,掠入食人花的花苞中。   几个呼吸的功夫,这一蓬硕大沙土中的灵气便被他摄得一干二净。   食人花幽幽地望向大红鱼,花瓣微微一分,吐出小小一簇赤色灵气云雾。   鱼初月:“……”   所以,他方才明明已经来了一会儿,却就那么站在山顶上,看着她在土里面拱啊拱地啃泥巴?   “来,我教你。”食人花丧丧地踱到了她的身后。   他的根须卷住了她。   不知道是不是她想太多,总觉得有几缕细细长长却又十分坚硬的根须蹭到了她尾下奇奇怪怪的地方,而且还在试探着钻向更加不对劲的地方。   脑子里不禁浮起了他上次说过的那个可怕的词——   交……尾。   “大、大师兄……”   “嗯?”低沉的声音贴着她响起,颇有些意味深长。   鱼初月心慌气短。   自从出了魔界那档子事情之后,崔败好像真的有一点变了。   好像爱极了她,侵略性十足,随时随地都给她一种他想要原地吃了她的错觉。   鱼初月羞得鱼脸发烫。   “你的须须……”她小心翼翼地说道,“戳到我尾巴里面了。”   “唔。”他无比淡定,“是么。”   更加放肆。   “专心学。”崔败道,“还是你想继续吃土?”   鱼初月:“……”   她就想把自己埋到土里去。   他用低沉优雅的声音在她耳畔不疾不徐地讲解着攫取灵气的方法,但那些忽轻忽重的根须,却是更加肆无忌惮了。   “大、大师兄……”她听到自己发出破碎的声音。   “叫我名字。”这个斯文败类终于暴露了本性,他的声音带着凶狠的笑意,丝毫不加掩饰,像一只冲着濒死猎物彻底亮出獠牙的掠食者。   根须卷紧了她的尾巴,让她一动也动不了,末梢放肆地乱探,花瓣叼住她的腮。   出入错乱。   她的身体像是被雷劈了,脑海一片空白。   鱼鳞都炸了!   ……这,这是在……   耳畔回荡着他的磨牙声和低笑声,坏到了极点。   那些根须……   她失去了思考能力,真正任人鱼肉。   “呵……我的鱼……叫我名字!”低沉沙哑的声音,令她心尖颤抖。   赤色天地间,只余一片混乱。   ……   不知过了多久,鱼初月缓缓回过神。   崔败带着她在移动。   他打横叼着她,就像从前他常做的那样。   鱼初月羞得无地自容。   他这是……对她做了什么?!   那一切实在太乱,她到现在都无法彻底缓过神来。   上次在泥潭里,他也常常用根须卷着她一起睡觉的……这次怎就……他是怎么发现鱼和花还可以……   她轻轻弓起了身体,偷眼看他。   虽然这只食人大花苞没有五官,但她总是奇异地可以在他的‘脸’上看出他的表情和心情。   譬如现在,他心情好极了,整只花得意洋洋。   “大师兄,我们现在去哪?”她佯装淡定,但不自觉地啪啪乱甩的大尾巴,却将她的心事暴露无疑。   “陷阱捕到了东西。”他漫不经心地回道。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觉得此刻的崔败食人花一身都是懒洋洋的餍足姿态。   很性感,很迷人。   他犯懒的样子,魅力十足。   食人花叼着大红鱼,轰隆隆碾到了他设下的陷阱面前。   站在那一处深不见底的恐怖巨坑前,鱼初月感到心脏在胸腔里‘怦怦’地乱跳,头皮发麻,有些喘不上气。   这样的深渊,看着像是能直直通到地心里去。   “这是……”   底下传出了恐怖的尖啸。   “啊——啊——啊——”   是媚倾城的声音。一圈一圈回荡上来,风度全无,狂暴失控。   鱼初月小心翼翼地抻着鱼颈望了一眼,然后把脑袋及时缩回。   太深了,根本看不见媚倾城掉到了哪里。   “大师兄,你这是怎么做到的?”鱼初月佩服极了。   食人花磨了磨她的鳞片:“简单挖个坑而已,你不需要学。”   鱼初月:“……”   这叫简简单单挖个坑咯?   这是深渊好吗?   媚倾城的声音仍在一圈一圈传上来,中气十足。   鱼初月:“好像摔不死她的样子。”   “嗯。”崔败叼着她,迈开根须准备离开陷阱区域。   “不用斩草除根吗?”鱼初月惊奇地问道。   “不急。”崔败道,“发现得晚了些,已让媚倾城成了气候,没必要此时硬拼。反正附近千余里内灵气我都抽空了,就让她待在这里,好生反省自己的人生。”   鱼初月:“……”   她觉得她这个大师兄着实是个非常神奇的人。   在他身上,总是同时存在着无数种不同的气质,本该让人觉得混乱,但这几种气质却又很微妙地融合在一起。   比如这一刻,他分明挖了个陷阱给媚倾城跳,却又能摆出一副老夫子一本正经地教训手下学子的表情。   “对了大师兄,那个女魔侍已经被我随手拍死了。是个人首蛇身的东西,媚倾城又是什么样子呢?”   应当也是一只漂亮的美女蛇吧?   崔败的花苞轻轻抽了下。   “蛤蟆。”   鱼初月:“……”不愧是豢养了一屋子黑金蛤魔吞雾的女人!   崔败食人花带着大红鱼退离了深渊边缘。   她忽然有种诡异的直觉——崔败并不是打不过媚倾城,而是不想看到她这个外观。   真奇怪,他又不是雾魔,怎么也见不得吞雾呢?   正要离去,忽然听见媚倾城喊出了一个名字:“劫——我知道是你!一定是你设的陷阱对不对——你没死!你出来见我!你给我出来——”   鱼初月呼吸一滞。   又听媚倾城喊道:“只有你这个千!年!老!处!男!会无聊到四周挖坑,绝对不可能是别人!你出来啊!你要什么,妾身都给——”   鱼初月:“……”   原来不止她一个人有错觉啊,本源境里的崔败食人花,真是和劫很像呢。连媚倾城都认错了。   千年老……咳咳咳!   她偷偷抬眼去看崔败的脸色。   食人花扬着花苞,一副清冷绝世谪仙的鬼表情。   他叼住她,大步流星离开了深渊陷阱。   ……   崔败开始了对鱼初月的特训。   他禁止她再啃土,而是让她学着他,直接从赤土中把灵气攫取出来。   直接用元神来操纵外界灵气,困难程度犹如隔空取物。   她觉得自己根本不可能做到,因为灵气外放是元婴期才可以做到的事情,而她,只是一个区区金丹修士罢了。   但崔败根本不理会这件事情合理不合理,他就是不许她吃土,逼着她一遍又一遍地尝试。   而且他的眼睛极为毒辣,看她一眼,便知道她是不是在装模作样地偷懒。   鱼初月感觉这已经不是严格的老夫子在教导学子,而是一条毒蛇在身后追着一只蜗牛,逼它和它赛跑。   又一通无休无止的严酷训练后,鱼初月觉得自己的魂都已经被榨干了。   她‘噗通’往地上一倒,两只前鳍瘫在身侧,下巴陷进泥里,恨不得变成一条泥鳅,钻地里不出来。   食人花的根须缠上了她的尾巴。   鱼初月:“……”来啊,快活啊,只要不逼我隔空薅灵气,做什么都行!   她把双尾一分,要多配合有多配合。   没想到他却是拎着她的尾巴,把她拎了起来。   鱼初月:“……”   崔败看她一眼就知道她在想什么。   “训、练。”他咬牙切齿。   他在某些方面对自己极为严苛。   过于美味的东西,尝试一下就可以了,绝对不能放纵。   “还要练啊……”鱼初月一对鱼眼都快垂到了鱼嘴上。   整张脸看着又蠢又萌。   她偷眼去看崔败,发现根本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只好用尾巴撑起沉重的身体,继续尝试攫取灵气。   这种感觉就像,明明知道不可能做到隔空取物,却被逼着倾尽全力去尝试——从身到心,都要全力以赴,一偷懒就会被发现。   崔败盯着她呢。   他这个人,强势在骨子里,像剑。   鱼初月转了转眼珠,软软地向他的花苞偎依过去。   “大师兄,”清澈的声音里多了些甜软,“让我躺一躺你的花苞,就躺一会儿。好不好嘛?”   她自问这个姿态和声音都无懈可击,哪怕他真是剑,也要让他的冷硬心肠化成绕指之柔。   遗憾的是,此刻的她,顶着一张鱼脸。   崔败笑喷了。   沉重的大花苞笑得勾了下去,半天直不起来。   鱼初月:“……”   面无表情地挪到一旁,训练!   她练,她练还不行吗!   想她鱼猴子这一生,上山能捕狍子,下河能摸鱼鳖,几时冲人撒过娇?   人生头一回撒娇,还被人毫不掩饰地嫌弃了!   真是气成河豚。   恼羞成怒的鱼初月倒是进入了极致专注的状态。   她瞪着一双鱼眼,把面前的赤色土壤当成崔败可恶的花苞,隔空狠狠抽!   不知重复了多久,忽有一下,一簇小小的沙石飞了起来,轻飘飘地落到了几寸之外。   鱼初月:“!”   她忘记了还在和崔败赌气的事儿,扯着嗓子喊道:“我成功了!”   食人花优雅慵懒地挪过来,勾头看了一眼,淡声道:“唔,继续。”   她点点头,正要继续尝试,尾巴忽然软了下,差点摔跤。   他很及时地用根须勾住了她。   “没事我还行!”话出口之后,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身体里处处传来针扎般的刺痛,又虚又软又冷,难受极了。   “元神透支了。”崔败弯下花苞,打横一叼,想把大红鱼叼进嘴里。   他刚弯下花杆,鱼初月立刻就想起了刚才没算的旧帐!   她扔掉脸皮向他撒娇,说要躺他的花苞,却遭遇了无情的拒绝和嘲笑。   这会儿想叼她,门都没有!   大红鱼猛地甩尾,蹦到一边。   虽然这会儿再生气好像反射弧太长了一点,但刚刚没生完的气还是得继续生,生气可以迟到,绝不缺席!   鱼脑子里的想法就是那么耿直。   她呲着鱼鳍,炸着尾巴,鱼身弓成了一只虾米,对着面前的赤土凶猛地使劲。   食人花弯过大花苞:“嗯?”   “现在是休息的时候吗!”鱼初月炸开了腮,“训练!”   崔败:“……”   他这还是第一次看见她发火炸毛呢!   他盯着她气得渐渐鼓起来的腹部看了一会儿,忽然就笑抽了。   花杆杆笑得弯了起来,再也挂不住那个沉重的大花苞。   他背过身去,硕大的花苞落在了地面,轰一下掀起了好几层土。   笑到捶地。   鱼初月幽幽瞥过一眼。   崔败察觉到了她的哀怨,他撅着花杆,慢吞吞地偏过花苞,轻咳一声,优雅地爬起来,立在一旁收敛了花苞,淡声道:“失态了。”   鱼初月:“……”   怎么办,这玩意儿,越看越像那只雾魔了。 第53章 世界的谢意   鱼初月瞥着崔败食人花。   他已经装回了清冷剑仙的样子。   方才他怎么爬起来的,她可是全看在眼里——这玩意本来笑到花苞着地,弯着花杆,像是撅着臀伏在那里捶地。就这,还跟她装呢?   这个人为什么要压抑自己的本性?鱼初月偏着头,满心纳闷。   她摇了摇尾巴,鱼眼一转,算了,反正她早已看透。   她盯住面前的赤土,继续捕捉方才那一抹灵光。   方才力竭之前她曾清晰地感应到了赤土中的灵气,那一瞬间她福至心灵,凭着本能调整了自身的灵气,与之共振。   正是借着那微弱的共振之力,她成功掀起了一小撮赤土。   所以,成功的关键就是感应到周遭的灵气,然后牵引它们,与自己共振共鸣!   鱼初月醍醐灌顶!   这一刻,她的精神其实已经透支到了极限,但心头涌起的兴奋让她忽略了这份疲累,双眼冒着光,狠狠凝聚起意志力,向着周遭重重一荡——   “嗡……”   一阵天旋地转,她彻底力竭,直通通地倒了下去。   周遭的赤色平原上,无数红雾一般的灵气陡然飘离地表,像是鼓面上被拍起的小水珠。   耗尽全力的大红鱼陷入了昏迷。   ……   鱼初月梦见了劫。   她站在一片白茫茫的虚无中,上不沾地,下不着地。她忘了自己此刻在哪里、在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正在做梦。   前方出现一个人影——劫穿着那件灰袍子,懒懒散散地向她走来。   鱼初月双眼一亮,心中浮起了喜悦:“你没死,真是太好了!”   他走到了她的面前,一言不发,就那么盯着她看。   鱼初月被他盯得心头有点发毛,又有点心虚。她左右看了看,发现崔败不在,便很自觉地退了一步,与劫拉开了距离。   她想不起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样一个地方。   “我该是什么样子?”他很突兀地开口问。   “诶?”鱼初月茫然地看着他。   “崔败又该是什么样子?”他继续问。   “我不知道……”鱼初月皱起了眉头。   她有些紧张,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虚。他,为什么要重重咬住一个‘该’字?   他该是什么样子,崔败该是什么样子?   “难怪不爱我。”他扯了扯薄唇,露出了然的笑容。   鱼初月犹豫片刻,决定实话实说。   “对不起,劫,我说过我已经有两心相许的人了,我和你只是朋友——如果你不介意把我当朋友的话。”   劫笑得随性风流:“不,我说的‘我’,不仅是我。”   鱼初月:“?”   茫然之中,感觉心底隐隐传来几分刺痛。她总觉得,面前这个变得很奇怪的劫,会说出什么可怕的话来。   她退了半步,心跳隐隐加快。   他逼近,一双终日无精打采的眼睛里,绽放出漆黑的暗芒。   “不是已经猜到了吗?还要自己骗自己?”大手摁住她的肩膀,禁止她逃跑,“两心相许?骗子。”   尾音微挑,几分不羁,几分漫不经心,还有几许不经意的伤感。   鱼初月瞳仁收缩。   这张俊美的脸,就这样在她眼前,缓缓幻化成了另外一张脸。   崔败的脸。   鱼初月蓦然睁眼!   入目一片温暖的红色。   心脏在胸腔中疯狂地打鼓,她轻轻挣了下:“大师兄……”   崔败张开花瓣,把她吐出来。   “怎么了?”他勾着花苞,凝视她。   她张了张口,略有些迟疑地说道:“我想知道,大师兄如果不做剑仙,会是什么样子?”   崔败明显怔了下:“什么什么样子?”   鱼初月斟酌片刻:“大师兄若是投生为妖族,若当真是一朵食人花的话,是否性情就和现在一样?”   他默了默,轻声道:“你不喜欢。”   鱼初月急忙摇头:“没有不喜欢,剑仙大师兄和食人花大师兄,我都喜欢。”   她知道,无论是剑仙还是食人花,在她遇到危险的时候,他都会站在她的身前,像一把守护之剑。   她认真的模样,让他再度抑制不住心底翻涌的情愫。   这只鱼。   呆头呆脑的鱼,怎就莫名撩人。   他恨恨地笑了下,根须将她卷住:“喜欢我什么?”   虽是一只花,声音却低沉暧昧又缱绻。   鱼初月感觉自己整只鱼都红了:“我不知道……反正,就喜欢。”   他淡淡一哂:“骗子。”   鱼初月只觉五雷轰顶。   他的语气,与她梦中的劫,如出一辙。   不过他看起来其实并不在意她是不是骗子。   食人花没有五官,但却仿佛能将她彻底看透。   崔败凝视着他的鱼。   他知道,她根本不了解他。他的过往,他真正的性情,他的秘密,他的黑暗……她能看见的,只是他展示给她的那一面罢了,若是剖开他的全部让她看见,或许,她就会逃掉吧。   难怪劫身竟是一只魔,他,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人。   崔败心中浮起淡淡的自嘲,根须轻轻抽在她的鱼腰上:“训练。”   鱼初月扭走了自己的鱼脸,落荒而逃,尾巴甩得极其狼狈。   她埋头摄取赤土之中的灵气。   在她力竭昏睡过去之前,她已经可以成功地将方圆百丈之内的灵气都从土里面‘拍’离地表,但此刻她并没有那么做,而是凝聚了全部精神,盯着面前的赤土,感应距离自己最近的灵气,将它们抓出来。   她知道,越是简单的动作,越能通过大量反复的训练来迅速提升熟练度。   她现在需要做的,是通过重复训练来打下坚实的基础。   崔败静静在一旁看着她。   他发现,如今他看这只鱼,从头到尾,哪里都可爱至极,完全挑不出一丝毛病。   就连她摊着两只鱼鳍使劲摄取灵气的呆样子,也呆到了他的心坎上。   食人大花苞优雅地弯下花杆,懒洋洋地注视着自己的鱼。   鱼初月的动作越来越娴熟。   感应和摄取灵气,渐渐变成了本能。   她仍在全力以赴地做这件事情,大红尾巴翘在身后,时不时不自觉地甩一甩。   崔败自己并不着急摄取灵气,他悠悠哉哉跟着她,很享受这一段本该十分无聊的时光。   鱼初月翻山越岭。   到了一处巨大的平原,她扭过头,问道:“大师兄,不无聊吗?”   食人花苞轻轻歪了下,随口回道:“看着你,还好。”   鱼初月的心再次揪了揪。   她了解这只花苞,看它的时候,甚至比直面崔败的脸,更能看懂他的想法。   他习惯了漫长的孤寂,习惯了一个人,习惯了平静无波。   她,就像是无边荒漠里开出的一朵小小的花,他俯下了身,凝视她,一片怜爱。   她和他,都是孤独的。   哪怕身边人来人往。   她在劫的身上看到了崔败,由此发现了他深藏的孤寂。   “大师兄……和你在一起,我很开心。我们以后……都在一起,好不好?”她扬起自己的鱼脸,冲着他笑。   他缓缓扬起了花苞:“嗯。”   她的心脏猛地跳了两下,急急转开了脸,落荒而逃。   本源境中不分昼夜。   鱼初月摄取灵气的范围越来越广,她的体型迅速膨胀,原本高高矮矮的山丘,如今已经变成了脚下浅浅的地表起伏。   这种感觉着实神奇。   “大师兄,”她偏着她的大鱼头问道,“你说,在蝼蚁的眼中,世界是不是特别特别大,山也特别特别多,到处都是无边无际的大海?”   一本正经地问着傻乎乎的问题。   崔败正懒洋洋地歪着花苞看她,随口回道:“嗯。”   鱼初月甩了甩大尾巴:“敷衍。”   他勾着头,浅浅地笑。   其实不是敷衍,而是随便听她说些什么,都觉得很舒服。   从前的生命虽然极漫长,但绝大部分时候他都是在入定修行,不太感觉得到时光流逝。   倒是劫身那一辈子,漫长孤寂,记忆深刻。他本能地知道自己的生命没有任何意义。若不是遇上这只鱼,兴许从某一刻起,他就会停止吞噬低阶魔物来续命,任凭自己慢慢消失在魔界阴冷霉湿的雾霾之中。   此刻看着她,他仍有少许错乱感。   占有欲,爱意,混杂交织。   他已分不清哪一些情绪属于哪一份记忆。   不过没有关系,鱼是他的。   叫花鸡,也必须吃——和她一起吃。   深渊陷阱出现在前方。   围着世界绕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   此刻她和他都已经变成了巨型怪物,原本像深渊一样的大坑洞,此刻看着也就是个不深不浅的坑,低头一看,还能看到坑底有只小小的黑金蛤蟆,在努力往外蹦跶。   不知道倒霉的媚倾城看见这两只遮天怪兽的时候,心中得有多大的阴影。   鱼初月甩着尾巴向崔败:“大师兄,我们好像已经把整个世界给掘地三尺了。”   “嗯。”他点了点根须,“往下。”   鱼初月重重点头:“好!”   既然知道这个世界的本源被包裹在厚厚的地衣中,那自然得把它挖出来,看看还有救没救。   将来早晚要与那个掠夺者的世界决战,到时候这些世界和能量,都会变成己方的砝码和助力。   鱼初月撅起鱼尾,开始啃土。   崔败:“……”   这东西,上辈子怕是个泥鳅?!   他卷住她的尾巴,在她把整个身体拱进地下之前,及时给她拽了出来。   鱼初月茫然地望着他。   根须漫卷,将她拖进怀里。   花瓣开合,声线低沉暗哑:“再吃土,我吃了你。”   鱼初月浑身一颤,脑袋里像是蹿过一道闪电,直直蹿到了鱼尾附近。   “哦……”   不让她刨。   她又开始了严酷的训练。   感应更深更远的地心灵气,引动共鸣,将它们攫取出来。   她能引动的共振范围越来越广,渐渐地,脑海中开始出现一个清晰地轮廓——这层包裹在本源核心之外的‘地衣’,已能完整地被她感知到。   越往深处,赤色的毁灭灵气便越是密聚。   这件‘地衣’,和那把伤害大柳树的焰剑很相似。那把毁灭之剑衍生的火焰会化形为毁灭兽,吞吃毁灭兽可以得到灵气,但到了剑的本体处,那些火焰却会把花和鱼严重灼伤。这件‘地衣’也是一样的,最安全的选择就是吃一吃外围这些相对无害的灵气,然后便离开。   进入本源境的人通常都是这么做的。   不过鱼初月根本没有考虑过这个很安全的选项。   她要干掉那件地衣。   这一次没有大柳树的帮助,还需要从长计议。   她没有贸然摄取地底深处的灵气,而是引导着它们缓缓在地底百丈左右的平面上流动。   最初,她的动作看起来并没有任何意义,像是鱼很无聊地用尾巴拨水玩,但随着动起来的灵气越来越多,它们在地下渐渐便形成了一个‘势’,如陆地上的河流和地下水系一样,开始循环流淌。   鱼初月不动声色地加剧了灵气的流淌之势。   她的一举一动,崔败尽收眼底。   食人花懒洋洋地用根须托着花苞,很欣赏地看着他的大红鱼。   不远处,陷阱里的媚倾城小蛤蟆仍在鬼吼鬼叫,不过此刻花与鱼体型都太大,媚倾城的声音就像蚊子哼哼,不仔细听根本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鱼初月脑子倒是一直清醒得很,她知道,别看媚倾城在本源境里显得可怜巴巴的没有任何威胁,但若是不小心把她放跑了,回到真实的世界,双方的实力对比就会颠倒过来,这只愤怒的媚魔一定会把她和崔败撕成碎片。   “大师兄,要不要把她处理一下?”大红鱼冷漠无情地问道。   “不着急。”崔败胸有成竹,“先取地衣。媚倾城还有用。”   鱼初月隐约有点明白崔败留下媚倾城的意图了。   她点点头,继续全力对付她制造的那条地下灵气河。   初时还非常吃力,需要她拼尽全力捕捉灵气汇入灵气河,以防断流。渐渐地,灵气河收支开始变得平衡,鱼初月只需要持续提供动力,帮助它环绕地心周而复始地转动。到了最后,它已颇具规模,在地下百丈之处咆哮汹涌,灵气非但不再往外逸散,反倒能把周遭的零散灵气全部吸引过来,汇入‘河流’中。   世间之‘势’,便是如此。   灵气河流越来越强盛,鱼初月尝试着改变了几次河道。   这条灵气河是她一手造就,与她心意相通,她操纵着它,渐渐往地下深入。   它成了她探向地心的灵气之手。   崔败不动声色,安安静静地守在一旁,任她自由发挥。   这只鱼,果然与众不同,自己便能了悟这世间的‘势’与‘道’,借力顺势而行。   等到她将灵气河稳在了更深的地下,让它自行运转巩固地盘时,崔败把大红鱼叼回了花苞里,懒懒散散地问,“是悟道了么?”   鱼初月茫然地眨巴着眼睛:“什么悟,什么道?”   崔败道:“河。”   鱼初月‘唔’一声,点点头:“村外有河,我经常摸鱼,水性可好了!”   崔败:“……”   果然是,万法皆通。   时光飞速流逝,鱼初月制造的地下河距离那件凶器地衣越来越近,在拉锯僵持的过程中,那些逸散的凶暴灵气逐渐被灵气河捕捉,化敌为友。   鱼初月稳扎稳打,步步蚕食。   她忙活的时候,他便站在一边,根须时不时优雅地卷一卷,眯着花瓣,看她鼓着腮,呲着鳍,甩着尾,卖力地做着最后决战的准备。   他缓缓晃了晃花苞——看来,不需要他出手了。   神念一动,黑白剑落回了识海深处,继续淬炼融合。   白剑便是天极剑的剑髓,黑剑则是摧毁大柳树那个世界的那柄光剑,当时他召出天极剑来,强行将其融合。   如今这毁灭之剑已被他吞得差不多了,假以时日,便能彻底收归己用。   “大师兄,我准备好了!”红鱼歪过头来,认真地看着他。   “嗯。”食人花优雅地踱向她,与她并肩而立,“放手去做,无需顾虑,一切有我。”   鱼初月狠狠点了点头,双鳍一扬,与她心意相通的地下灵气河,顿时化为一条咆哮灵龙,直击地心的蠕动地衣!   崔败伸出一条根须,将媚倾城的元神从浅坑中卷了出来。   在等待大红鱼与地衣决战之时,他很顺手地曲着根须,把那只蛤蟆抛来抛去。   “啊啊啊啊——你就是劫——你就是劫——”   媚倾城尖叫。   她想和劫睡觉,想成了执念。   她派去寻他的那些魔将,时常便是被他随手团成一团,这样一上一下地抛着玩。   角度、态度,如出一辙!   还有那个坑洞陷阱,分明就是出自劫的手笔!   “你就是劫——”   专心操纵灵气之势的鱼初月也听到了媚倾城的尖叫。   她稳住了心神,没去理会这只媚魔,而是聚足了全力,将整条灵气河的冲击之势凝聚在一起,狠狠撞向了地衣。   一击之后,便只能听天由命了。   鱼初月倾尽全力,用力过猛,自己也一头扎了下去,大半条鱼都栽进了地里。   “唔唔唔!”   露在外头的大尾巴啪啪乱甩,崔败当场就笑喷了。   花苞直直栽向前方,蜷着花杆,在地上连翻了三个跟头。   媚倾城的尖叫声更是震破了耳膜:“你就是劫——魔主大人出事的那次,你就是这么笑得打滚的——啊啊啊姿势都一模一样——”   乱甩的鱼尾忽然一僵。   食人花动作一顿。   “你就是劫——”   根须一碾。   媚魔元神灰飞烟灭。   崔败佯装无事,淡定地卷住了鱼初月的尾巴,像拔萝卜一样,把她从地下拔了出来。   鱼初月甩了甩身上的土,目光复杂地望向崔败。   他松开他,用根须点了点地面:“怎么样了?”   鱼初月眨着鱼眼:“不知道,我把灵气河扔出去之后,就失去控制了。”   “那只能等。”崔败伸展着花瓣。   “大师兄,”鱼初月盯着他那根杀魔灭口的根须,“她为什么一口咬定你是劫。”   崔败优雅的动作缓缓一顿。   “唔,小师妹,你也觉得我像魔?”   鱼初月:“……我不是那个意思。”   “嗯。不要胡思乱想。”他漫不经心道,“见过长生子之后,去吃叫花鸡。”   鱼初月:“!”   他到底是要她乱想,还是要她不要乱想?!   很快,鱼初月就顾不上思考这个问题了。   整个大地开始剧烈晃动。   食人花拦腰叼起了她,根须铺展,像一只摇篮一样,把她护得妥妥帖帖。   忽然之间,天地破碎。   红色的天幕翻转了过来,像一张被撕破的画布一般,寸寸向着地心坠落。坚硬的赤色地壳土崩瓦解,眼前的一切都碎掉了,变成了长长短短的竖立条纹,整个世界更加扭曲,一时难以分辨究竟是在激射向地心,还是由地心开始,爆向四方虚空。   恐怖至极的轰鸣撕裂之声响彻耳际。   一片惊恐混乱之中,崔败的声音沉沉响起。   “地衣被你击穿了,本源最后一丝残留意志正与它同归于尽。无事,我护着你。”   花苞一合,鱼初月的身体彻底蜷进了温暖的安乐窝。   她真是爱死了他的怀抱。   ‘大师兄……崔败……’   不知为什么,在心头默念他的名字,竟让她鱼脸微红。   外间的崩塌和混乱,通通与她无关。   地壳彻底破碎,他带着她,沉沉坠入无尽深渊。   深入地下,便能感受到核心处传来的恐怖吸力,一切事物都无法逃避,被它吸引着,不断地坠落,速度越来越快。   终于到了某一个临界点时,下坠之势忽然一收,旋即,鱼初月感觉到自己轻飘飘地弹了进来。   崔败打开了花瓣。   一阵柔和至极的黄白色光芒洒向她。   鱼初月眯了下鱼眼,忽然发现这光芒并不刺眼,像是泡在温水中一样,柔和滋润,十分舒适。   她好奇地探出了头。   只见一层赤色的蠕动地衣已被驱到一旁,像一块皱缩的小破布,地衣之下,一团看起来极为柔软的光团悬浮虚空中,轻轻地晃动。   “这是……本源?”光芒洒在鱼初月身上,令她感觉到温柔。   “是,”崔败道,“意识已经散去,无法与你交流,取走即可。”   “唔……”   她感到有些难过。这一团温柔的光芒让她想起了娘。   拥有世上最温和柔软的心,但面对敌人的时候,又能强硬地与之同归于尽。   鱼眼沁出了晶莹的泪水。   泪水下坠,一缕柔和的黄白光芒牵引过来,触到泪水之时,整个巨大的光团之上猝然爆发出耀眼的亮芒,旋即,所有的光芒‘簌’一下收拢,汇入泪滴之中。   那滴泪水悬浮起来,飘到了鱼初月的面前。   它变成了柔和剔透的固体,落进她的额心。   鱼初月仿佛听到了一个缥缈柔和的声音,对她说谢谢。   再下一刻,她察觉到自己获得了一样神异的能力——   化虚为实。 第54章 长生子之约   剔透柔软的固态泪珠落入鱼初月额心。   本源消散之前,将‘化虚为实’的能力赠给了这只大红鱼。   崔败用根须勾起了那一块弱化的赤色地衣,毫不留情地将它吞噬殆尽。   眼前的光芒彻底暗淡,一个世界消失了,就像一颗星星死去。   鱼初月心中泛起悲凉,把脑袋拱向崔败的花苞。   他揽住了她,道:“回了。”   机缘已被取走,二人提前离开本源境。   一阵天旋地转之后,鱼初月双脚落上了实地,画面在眼前渐渐变得清晰。   鱼初月眨了眨眼,望向周围。   第一眼看见的,是已经彻底失去生机的女魔侍,她的身体夹在墙壁中,露在外头的脸和胳膊已经有些腐烂,散发出阵阵恶臭。   鱼初月对上女魔侍那双凸起的浑浊眼睛,嘴角不禁缓缓一抽,挪开了视线。   巨大的卧榻旁边,不着寸缕的媚倾城呆呆地站立在那里,像一块木头。   元神被毁,躯壳在这阴暗潮湿的魔界空气中,很快就会发霉腐朽,变成一团腐败的死肉,像那个女魔侍一样。   崔败把媚倾城的元神留到最后才杀,便是想要保住她的魔体。   “是只画魔。”崔败懒懒散散地走上前,伸出一只手,很随意地划过媚倾城的皮囊。   崔败:“……”   鱼初月:“……”   她看出来了,他下意识地想要使用根须或者指刀,来切开这只画魔的皮肤,却忘了自己此刻是个人——人是没有根须,也没有指刀的。   没有根须和指刀,他的动作看起来便像是在抚触媚魔的身体。   鱼初月能怎么办,她只能装作没看见。   崔败冷酷平静地说道:“看看从何处下手罢了。”   他淡定地抬了抬手,召出天极剑鞘。只见这剑鞘化作一道青芒,蓦地掠向画魔,‘刷刷’几下,便将一张完完整整的画皮剥落下来。   崔败很嫌弃地用两根手指拎着画皮,捏起清尘诀,一遍遍地冲刷。里里外外,洗了个透彻。   “画皮之中留有魔元,可借媚魔身份行事。”他淡淡地说着,将这魔皮罩在了鱼初月的身上。   鱼初月觉得自己好像披上了一件外袍。   经过崔败的清理,这张魔皮上没有任何异味,很贴身,完全不会阻碍视线。   她奇怪地转了转身体。   卧榻后方的大水镜中照出了她的模样。   媚倾城的样貌,不着寸缕。   鱼初月:“……”   崔败站在身后,凝视着她。   美眸一转,鱼初月恶狠狠盯住了崔败:“你眼睛看哪里!”   崔败:“……”   他挑了下眉,懒声道:“藏在什么样的皮囊下,我都认得出你。”   鱼初月的心脏轻轻一跳,略有些慌乱地转开了脸。   崔败弯了下眼睛,唇角不自觉地勾出一抹狡黠的笑意——轻易就糊弄过去了呢。   她是他的鱼。   哪怕披了魔皮,也是他的鱼。   自己的鱼没穿衣裳,怎么可能不看?   鱼初月思忖了片刻,尝试着给自己化一身衣裳。   本源的残意将化虚为实的能力赠给了她,她正好试一试。   奇异的力量在识海中涌动,鱼初月憋了一会儿,身上渐渐凝出了一件黑色纱衣。   “成功了!”   崔败眯着眼,上下打量片刻,令她原地坐下,将元神携带的灵气引入经脉之中。   他说过,取这枚本源碎片,助她晋级元婴。   这一回鱼初月不再需要他手把手地帮忙——在本源境中,严苛至极的训练已让她掌握了与灵气共振的诀窍。当时空有元神,‘无中生有’地强行感应周遭灵气,自然是极为艰辛。而此刻,体内本就蓄有丰沛的灵气,利用共振来感应灵气简直不要太容易。   就像习惯了负重前行的人,忽然轻装上阵。   更遑论她还曾成功利用地下灵气的奔涌之势来攻击那件凶物地衣,控制灵气可谓驾轻就熟。   鱼初月心念一动,元神携带的磅礴灵气顷刻冲入身躯,一层层夯实根基,充盈体内的灵海。   不过几个时辰的功夫,鱼初月便听到识海深处传来一声轰鸣,金丹化入灵气之海,周身灵气与她的感知彻底圆融,没有任何障碍,她可以随心所欲地调动任何一缕灵气。   这与寻常的修士又有些不同。   道法自然,寻常修士一路修行,就如人生一般,先是无中生有,凝聚天地灵气在丹田结成一枚金丹。这个过程,便如同凡人有孕结胎。   金丹成婴,亦像是胎儿在腹中成长,积蓄灵气,生成婴体。   婴体与体内灵气一脉相连,修士以元神感应元婴,再通过元婴来操纵周身灵气,就像凡人以意识支配大脑,再调动四肢来活动一般。   但鱼初月不一样,她是先天道体,意志可与灵气相通,圆融合一。   她本身,就是元婴。   修为稳固了下来,元婴初。   她抬起手来,意念一动,便有一缕灵气顺着指尖沁出。   停留不过一瞬间,便像一缕烟雾般散去。   鱼初月:“……”   她又迫出了一缕灵气。   它依旧轻易散在了指尖。   鱼初月:“大师兄,元婴的灵气外放,怎就像……放屁一般!”   崔败差点笑出了声:“那是因为你不曾修习过任何招式和法诀。”   鱼初月点点头:“明白了,旁人是一步一个脚印修炼上来的,自然根基扎实,我被大师兄带着越了阶,欠缺的回头还是得补上!”   虽然飞速晋阶了元婴初,但要论实战能力的话,她其实还打不过稳扎稳打的金丹期修士。   出来混,早晚要还。这个道理她明白。   崔败见她毫不沮丧,不禁挑了挑眉:“不急,先去凡界。”   赴媚魔与长生子的约会。   在崔败切下媚魔的画皮时,鱼初月已明白了他的用意——解决媚魔,然后借媚魔的身份去接近长生子,神不知鬼不觉,便避过了魔主伽伽罗和叛圣濯日子的双重封锁,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公然将消息传到长生子耳中。   好一个暗渡陈仓!   鱼初月望向崔败的目光不禁变得复杂了许多。   这就是一只千年老狐狸。   她又想起了自己在本源碎片中做的那个梦,崔败和劫,怎么会表现出那么相似的个性……为什么崔败会对魔界那么了解……   就连那媚魔媚倾城,也把崔败食人花认成了劫,这显然不可能是自己的错觉。   难道劫就是崔败?   也不对啊,在魔界和劫交往时,他根本就不认得自己。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总觉得,缺失了最关键的那一环……   鱼脑袋非常不够用。   鱼初月叹了口气,摁下了心中纷杂的念头。   算了,先办正事。   崔败已用了逆光诀消失在她的面前。   她吸了吸气,挺起胸膛,推开了楼阁的门。   两名女魔带着她们捉来的糙汉子,小心翼翼地侍立在门旁。   鱼初月嘴角一抽,敛下眉眼,道:“备轿,将我送至与长生子约定的地方。”   她学不来媚倾城那成熟魅惑的调调,干脆冷冷冰冰地说话,装作很不爽的样子。   两名女魔果然吓得战战兢兢:“是,护法大人。”   她们没敢疑惑护法大人今日为什么要坐轿子,只敢依令行事。   两个女魔忙活了一阵,刨出一顶香风扑鼻的软轿,恭恭敬敬地请鱼初月坐了进去。   有魔皮护体,周遭的魔息不再对她造成任何伤害。   一顶香轿顺顺当当离开了魔界。   魔界安排得十分妥帖,到了凡人国界时,早有凡间轿辇等在那里。   十六抬大轿,坐二十个人都不会挤。   鱼初月绷着脸踏上去,见这大轿中装饰华丽,有榻有桌还有梳妆镜,就像一间闺房。   侍女迎上前来,替她换上了华贵的皇族衣裳,罩上玉质的蝴蝶面具,戴上了帷帽。   鱼初月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几个侍女。   她们神色恭敬,举止从容,看来早已习惯了伺候媚倾城这个魔物。真正的公主必定是迫于魔威,不敢向仙门揭发这件事情。鱼初月暗暗思忖。   侍女们很快就鼓捣完毕,退了下去。   辇轿开始移动,将她送到了与长生子约定的地点。   鱼初月缓缓离开了轿辇,踏入这一处清幽雅致的别院。   七进的院子,一重又一重庭院幽深,阻绝了凡人窥探的视线。   到了最深处,引路的侍女和侍卫恭恭敬敬地退下,鱼初月抬眸一看,隔着白玉桥,看见水榭之上,宽袍广袖的白衣男人仙气飘飘,正在弹一张凤尾琴。   鱼初月:“……”   长生子把容颜幻得稍微稚嫩了些,还是他那张脸,最大的改变,便是把一头白发幻成了黑色。   说来也很诡异,稚嫩的黑发长生子,竟有一股子白景龙混合了花孔雀的奇妙的感觉。   鱼初月踏上白玉桥。   有风贴着水面吹拂,送来了崔败身上独有的竹叶香。   知道他就在身边,鱼初月心神大定,昂首挺胸过了桥,爬上水榭木台,慢吞吞地走到长生子对面坐下。   他动了下眼皮,瞥她一眼,手指诡异地顿在琴弦上。   这个魔……不太对劲。   难道媚倾城有事来不了,派手下女魔来递消息?   长生子不动声色:“公主又被邪祟侵扰?”   鱼初月一听这话,就把事情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长生子救过这个凡界公主的性命,有了那么些牵扯。媚倾城借着这条线搭上了长生子,而长生子也将计就计,便这么和她往来,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地互探消息。至于这其中掺杂了多少带着些桃色的浪漫情愫……那便只有两个当事人心知肚明。   此刻状况不甚明朗,虽然已成功见到了长生子,但鱼初月仍决定先试探一二。   “嗯,”鱼初月软绵绵地回道,“前几日听闻,魔界边境又有了动荡,仙家的圣人与魔界的首领大战一场,死了不少人呢。自听到那个消息之后,本宫便夜不能寐,时时心惊肉跳,吓死人了,就盼着与你见面!”   长生子的眼角重重抽了两下。   “道长,不知你怎么看?”鱼初月问道。   长生子:“……你弄错了,我不是道长,而是医者。”   “呃,”鱼初月扯了扯唇,“医者也治邪祟的么。”   长生子盯着面前这个十分不对劲的女人。   不对,太不对了!哪哪都不对!这一看就不是媚倾城的人!   长生子愈加警惕,心头浮起了奇怪的直觉,令他有点心虚,又有点意兴阑珊。想起临前行玉华子那个意味深长的眼神,长生子开始心神不宁。   莫非……玉华猜到了他和媚倾城之间这点事儿?   从前玉华曾干过钓鱼的事情,故意派人来试探他。眼前这个很不对劲的女人,会不会是玉华子的人?!   长生子疑心生暗鬼,越看越觉得像。   不行,得赶紧撇清!   他缓缓神,心思一定。   “不用装了,就到此为止罢。”长生子摆了摆手:“你回去告诉媚倾城,以后我不会再来,无论你们魔界在筹谋什么,都不会得逞的。”   鱼初月:“?”   怎么回事,她鱼初月难道是把钥匙吗——走到哪里哪里就揭秘。   “就此作罢,”长生子正色道,“既是相互利用,那我也不为难你,你走吧。我与媚倾城一向清清白白,没有任何见不得人的关系,别想利用这件事情来算计我,就算我道侣知道我与媚倾城见面也无所谓,我身正不怕影子斜!”   鱼初月:“……”明白了。长生子发现她不对劲,以为她是玉华子安排的人。   就这草木皆兵的德性,他还敢说自己不心虚哪?   长生子拎出放在一旁的楠木琴盒,准备收起凤尾琴。   “圣人稍等。”鱼初月急急摁住琴身,问道,“圣人到此与我见面,是否独自一人?”   “是,那又如何。”长生子不假思索,“我一言一行光明磊落。”   鱼初月压低了声音,故意追问:“您是不是发现周遭藏了抓奸的人啊?不然干嘛突然这么绝情?”   长生子脸色更沉:“不用耍那些小心思,想往我身上泼脏水,我行得正,坐得端,人前人后都一样!这水榭中,绝无第三人!”   “啊,那我就放心了。”鱼初月抬起手来,扒拉了两下,揭开一层又一层伪装,脱下画皮,露出自己的脸,“圣人!我和大师兄,正被濯日子追杀!”   呼——   终于又一次把这个惊天绝密给说出来了!   长生子双眼越睁越大,终于‘噗通’一下,坐翻了屁股下面的锦墩子,摔了个四仰八叉。   “鱼鱼鱼鱼初月怎么会是你!”长生子震惊得真情实感。   鱼初月:“……就是我啊。此事说来话长,先不提。圣人你听清楚了没有,幕后黑人,对我和大师兄下手的人,是濯日子,濯日子!”   “听到了。”长生子抽搐着脸爬了起来,摆正了锦墩子,用一副见鬼的表情上上下下地打量鱼初月,“出行前,玉华怪模怪样嘲讽我一顿,我还以为是她派人来试我!吓得我一身冷汗!”   鱼初月十分无语:“圣人!我在和您说正事!叛徒是濯日子!濯日子!”   他盯了她两眼,正色道:“你确定是濯日子?”   鱼初月点点头。   她没有贸然说出崔败就在这里。万一有什么变故,好歹他还能全身而退。   长生子的模样看起来有几分纠结。   鱼初月皱眉:“圣人,你不信我的话吗?濯日子把印清风扔到魔界,说了一句‘你永远不会明白,你为之献身的,是何等正义之事!’,我亲耳听到了。后来我与大师兄离开魔界之时,濯日子再一次现身,与魔主伽伽罗联手想要杀掉我和大师兄,此事千真万确!这是七日之前发生的事情,您只要去魔界边境查一查,必定还能查到他留下的痕迹。”   “崔败呢?”长生子的神色仍是不太对劲。   鱼初月警惕起来:“圣人,你什么意思?大师兄与我知道的事情一模一样。你便是问他,他也只会这般告诉你。”   莫非……长生子有什么问题?!   心脏‘怦怦’直跳,她屏住了呼吸。   “我没怀疑你说谎。”长生子抬起手来压了压,“别紧张别紧张。咱们都那么熟了。”   鱼初月:“……”抱歉并不觉得跟你很熟。   “只是……”他啧了一下,“濯日子师弟他,已经走火入魔了。”   “啊?!”鱼初月震惊得真情实感,“您说什么?!”   长生子掰着手指数了数:“这么算下来,时间差不多就该是他从魔界返回宗内时,便出事了。走火入魔,性命垂危,不知能不能渡得过去。”   鱼初月:“……您不是在和我说笑吧?”   长生子郁郁地瞥了她一眼:“其实我这次出来,还有个任务,便是替濯日子师弟寻回魂草来着。喏,你看。”   他从芥子戒中取出三株碧玉般的灵植,放在凤尾琴上。   虚空之中突然现出一只手,捡起了回魂草。   “两千年成色,算是用心了。”崔败的声音淡淡飘出来,身体渐渐显形。   长生子又吓了一个倒仰:“不要弄得跟闹鬼似的行不行啊!”   “濯日子走火入魔?你亲眼看见的?”崔败寒凉地问道。   长生子抚着胸,坐正了身板:“是,不仅我见着,整个宗派此刻都在忧心此事哪!没能查出原因,看着也不像是劫身的问题。”   四位圣人化圣的日子都在千年上下,迄今为止,四圣之中还没有哪一位劫身归位。   劫身若是作恶多端,在回归本尊之时,对本尊的道心冲击可谓是摧枯拉朽,最有可能导致走火入魔。   但长生子却说不像是劫身归位。   崔败眯了眯眼睛:“大乘雾魔燃烧魔体全力与之一战,像不像诱因?”   长生子双眸微微一亮,凝神思忖起来:“在濯日子师弟身上实在是感觉不出什么痕迹,不过,他的本命拂尘剑,倒是确实有些不对劲,像是沾到纯正魔体。纯虚师弟已带走了剑,正在仔细查验……你也知道,濯日子主修的便是剑道,炼剑成痴,剑若出了问题导致他走火入魔,还是有很大的可能性。”   鱼初月茫然地望着一问一答的崔败和长生子。   仿佛在这两个人眼中,濯日子是坏人这件事情,根本就不是什么大事。   鱼初月托着腮,看看这个、看看那个。   她发现,生活总是一次又一次闪她的腰。往往在她以为太平无事的时候,突然来一场意想不到的惊天危机,而这会儿她已打起了十二万分精神,准备迎接天极宗剧变、正与邪的终极对决时,濯日子他,竟然悄无声息就自己走火入魔了。   这难道就是所谓的坏人遭了天谴吗?   不过在亲眼见证之前,鱼初月对这件事情仍持保留态度。   虽说恶有恶报,今日种因明日得果,濯日子出事一点也不冤枉,但像他这样阴险狡诈的幕后黑手,难保在耍什么花招。   譬如金蝉脱壳什么的。鱼初月摸着下巴,暗自思忖。   崔败看着她的表情,不自觉地微微勾起一点唇角,故意顺着她的意思问道:“有没有可能金蝉脱壳?”   鱼初月猛地一激灵,两只眼睛里清清楚楚地写上了‘心有灵犀’四个大字。   上钩的鱼令崔败心情大好。   他不动声色,把一只大手放在了她的脑袋上,轻轻一抚。   鱼初月只觉心尖被软软的毛毛挠了一下,呼吸里仿佛溢出了甜丝丝的气息——心灵相通的感觉,真是美滋滋。   人为制造了一场心心相印的崔败骄傲地眯起眼睛,静待长生子的回答。   长生子凝神思索了一会儿:“走火入魔,体内灵气冲撞得太过厉害,确实无人敢深入探查,以免危及自己和病人的性命。若灵气再紊乱下去,万一爆体而亡,到那时候,真真假假,恐怕再难查明真相。金蝉脱壳……也未必完全没有可能。”   鱼初月忍不住瞥了长生子一眼:“圣人,在此之前,您怀疑过濯日子是叛徒吗?”   “没有啊,怎么了?”长生子纳闷且无辜地问道。   “那么,师弟走火入魔,您居然还有闲情与媚倾城约会……”   长生子转了转眼珠,讪笑:“那,也不急于这一时啊,况且,况且回魂草又不是什么救命良药是吧?”   “难怪玉华子圣人受不了您。”鱼初月毫不客气地说道。   长生子气得吹眉毛:“我我我与玉华的事,你一个小屁孩懂什么!”   “我才不是小屁孩,”鱼初月反唇相讥,“我与大师兄琴瑟和鸣、两心相许,在感情这件事上,足以做您的夫子!”   崔败心情大好,勾着唇,不动声色把大手放在鱼初月的脑后,轻抚她柔顺的青丝。   白发圣人很是不服气:“新婚燕尔,谁不是蜜里调油?你再过些年看看,若还能腻腻歪歪,我长生子把姓倒过来写!”   崔败凉凉地瞥了他一眼:“王姓倒过来,不还是王么。”   鱼初月:“……”   原来这位圣人本姓是王。   长生子倒抽一口凉气,摆出一副要捂崔败嘴的姿势。   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崔败薄唇一动,淡声吐字:“是不是?王二牛。”   鱼初月:“……”   长生子咬牙切齿。   鱼初月正偷笑,忽然神色一僵:“等等!”   “嗯?”   “我想起了一件事情!”鱼初月道,“媚倾城与她的魔侍不是说过,这一次她与圣人见面,要做一件大事,让圣人把什么魔胎带回仙域么!”   媚倾城死了,一时忘了这一茬。   崔败长眸微微一眯,漂亮清冷的面庞上浮起一丝冷漠的笑容。   他将天极剑的剑鞘抛给长生子:“你我对换身份。”   长生子挠了挠下巴,依依不舍地从发间取下那串最大的碧珠,递给崔败。   二人各自掐诀,幻成了对方的模样。   “回去盯好濯日子。”崔败道。   长生子扁着嘴,看着崔败把他的宝贝珠珠系在发丛里,忍不住提醒了一句:“它虽是仙器,但却十分娇嫩,而且是玉华当年赠我的定情信物……”   崔败丧丧地看着他:“我不用,行了么。”   “行行行。”长生子顶着崔败的脸,谄媚地笑了笑。   鱼初月:“……”辣眼睛!   长生子瞬移离去。   鱼初月穿起画皮,将玉质蝴蝶面具和帷帽一层层戴好,然后望向崔败:“大师兄,我们出去看看?”   “嗯。”   崔败懒洋洋地走到她的身边,示意她挽住他的臂弯。   鱼初月有点害羞:“圣人与媚倾城,难道平日是这般交往的么?”   崔败淡淡一哂:“谁知道呢。未必冤枉他。”   踏出幽深庭院,便见对街摆了一个花灯摊子,身穿粗布麻衣的卖灯少女双目放空,很无聊地坐在摊后,背上背着一把漂亮的白伞。看似在卖花灯,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其实她是在盯梢。   崔败:“唔,那把伞是玉华子本命仙器‘斩魔’,与她魂意相通,待仙器回归,眼前一切便如亲见。”   鱼初月大乐:“玉华子圣人果然查到了长生子圣人和媚倾城的约会地点,派人来堵呢!”   果然,在侦查夫君和别的女人幽会的这件事情上,每个女子都是天生的神探。   崔败的黑眸泛起一点幸灾乐祸的笑意。   “既然如此,便给他们添把火。”   他的唇角勾起了坏笑,掀起鱼初月头上的帷帽,大手覆住她的侧脸,拇指拨开画皮,露出嫣红唇瓣。   他俯身,身躯遮挡住女弟子的视线,现出自己真容。   覆住她侧脸的手向后一勾,摁住了她的后脑勺,另一只大手不动声色地将她往他身上紧紧一摁,缓缓前倾,用最坚硬结实的身体,抵住了他的鱼。   “感觉到没有,想你想到走火入魔。”   他沙哑着嗓,语声低沉。   鱼初月:“!”   他这到底是在添谁的火! 第55章 魔胎的秘密   崔败的黑眸映着别院的灯火。   她的唇上还残留着他拇指带茧的触感,他的薄唇便已覆了下来。   方才那句非常非常可疑的话仿佛只是她的幻觉,他的身体已退离了少许,只优雅地亲吻她,又轻又浅。   他藏好眸中贪婪的笑意,温柔地对待怀中的猎物。少顷,他感觉到她已从惊愕之中缓回了神,愣愣地眯缝着眼睛,眸中流露出呆呆的疑惑,全然忘记了方才那侵略性十足的一幕。   真是只单纯可人的呆鱼。   薄唇轻轻一勾,他猝然出击,将她的气息尽数攫住。   独属于他的味道和温度席卷过她的神魂,她微微一喘,双唇不自觉地分开少许,引他堂登入室。   “还有人看着……唔……”   不满的嘀咕声模糊在唇舌之间。   “嗯,”他游刃有余,语气又坏又清冷,“添把火,助他们说开,也算是成人之美。”   鱼初月:“……”   添火……添谁的火?   心跳迅速加快,气息被他彻底夺走。   半晌,崔败鸣金收兵,把脸往后稍微仰起少许,怪异地盯住快要窒息的鱼初月:“为何不转内息?”   鱼初月:“……”   他的唇角微勾,似笑非笑:“这般神魂颠倒?”   她狼狈地把视线转开,看到对街卖灯的少女满脸怒气,正恶狠狠地盯着这对‘狗男女’。   鱼初月:“……”为长生子圣人默哀。   她轻轻扯了下崔败的衣袖,低低道:“她要走了。”   崔败慢条斯理地幻回了长生子的模样,手一抬,放下她的帷帽。   二人目送那位愤怒的少女抱伞离去。   这位玉华峰弟子憋了一肚子火气,又有铁证在手,必定会好好将自己的所见所闻一字不落地告诉玉华子。   鱼初月眨了眨眼睛:“我们得尽快解决了这里的事情,然后赶回宗门替长生子圣人解释误会。”   话虽这般说,但她眼睛里闪烁的狡黠笑意却把她出卖得明明白白——就怕回去迟了,错过了看长生子的好戏。   崔败似笑非笑:“是要好好解释。”   鱼初月觉得他是要添油加醋。   就在二人打着坏主意,美滋滋地盘算着回宗看长生子倒霉之时,忽然听到极远处传来一声哀嚎,撕心裂肺的怪叫声伴着夜风,十分瘆人。   鱼初月眸光一凝,望向崔败:“来了?!”   “嗯。走。”他轻轻揽住了她的肩,行向皇城方向。   这是一个叫做大照的凡人国,此刻二人所在之处,便是大照的都城长平。   大照国远离妖、魔二界,多平原,土地肥沃降雨丰沛,是一块繁荣富庶的福地。   整座都城灯火通明,几乎户户都点着灯笼与火烛——百姓生活富足,便是国力真正强盛的证明。   魔界,选了这么个地方下手。   今日恰好是灯节,都城之中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鱼初月微眯着眼,回忆当时女魔侍对媚倾城说过的那句话——“务必保证长生子将魔胎带回仙域去”。   当时没审问清楚,这下可好,两眼一抹黑,根本猜不出对方的计划是什么。   她恹恹地偏头望向崔败:“大师兄,你下手太快了,都没来得及审一审媚倾城,鬼知道魔主究竟在盘算什么阴谋!”   崔败:“……”   当时媚倾城大呼小叫说他就是劫,他自然是先杀为敬。   哪还顾得上想别的。   反正,只是些小事罢了,他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   “无事,”崔败眸中闪过一缕杀意,声音却更加温和,“无论伽伽罗想做什么,注定失败。”   鱼初月:“……”有种伽伽罗被毒蛇盯上的错觉。   她思忖片刻,道:“魔胎,听起来像是什么魔物诞下一个东西,而这个东西,他们要让长生子圣人带回宗门。”   崔败淡笑点头:“嗯。”   鱼初月怀疑他在敷衍。因为他此刻的神情看起来,与本源境中懒散的食人花如出一辙。   她瞥他一下,继续顺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这就很不合理了。长生子圣人早已知道同他往来的这个‘永乐公主’是媚倾城,由她来劝说圣人把魔胎带回去的话,那魔胎八成会被圣人干脆利落地灭掉。”   “嗯。”崔败像在看她,又像没在看她。   她加快了步伐:“我观媚倾城的态度,她亦是心知肚明,而不是傻乎乎地以为圣人真信了她是什么鬼公主。所以,她要如何达到自己的目的呢?什么样的魔胎,能让圣人毫不设防地带回去?”   “嗯。”他根本无所谓她在说什么,只觉得那花瓣般的唇中一字一句蹦出话来的样子当真是可爱极了。   同伴在摸鱼,鱼初月只能独挑大梁:“再有便是……带回去,做什么?若是被封印、被囚禁,那么,费尽心机将这样一个起不到任何作用的魔胎送入天极宗,目的又是什么?”   崔败眉目疏懒,半眯着眼睛看她,语声带笑:“嗯。是啊,目的为何?”   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犯着懒,低低地闷笑的样子,当真是祸国殃民。   鱼初月忽然就非常理解那些被妖妃迷得晕头转向的昏君们。   她恨不得撸起袖子揽尽所有的事情,让他慵懒地倚在家中,不必为任何事情操心。   说话间,两个人已来到了都城中较为繁华喧闹的地段。   今日是凡界灯火佳节,街上人头攒动,乱得一塌糊涂。   人群推推攘攘,一半人群好奇心旺盛想往前挤,另一半人群保守惜命,见事不对便想往外溜,更让局势变成了一团乱麻,往哪个方向乱推的人都有,满地都是被踩落的靴子。   哀嚎声自四面八方传来,早已分辨不清源头来自何处。   鱼初月听到了一声清越的飒鸣。   心神一动,她循声望去。   只见身背白伞的‘卖灯少女’离地而起,脚下踏着剑,从人群乱流上方一掠而过。   正是玉华子派出来盯梢长生子的那个天极宗女弟子。   正道修士,以降妖除魔为己任,在凡界遇到了事儿,自然要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鱼初月眯起了眼睛。   方才崔败和长生子猜测过濯日子出事的原因——就眼下线索来看,若濯日子当真已经走火入魔的话,原因很可能就是本命仙器被雾魔侵染。   本命仙器与主人息息相关,仙剑若是出了大意外,主人必定会受到严重反噬。   而玉华子,为了亲眼见证长生子与旁人偷情,不惜祭出本命仙器‘斩魔’,交由元婴期弟子带到宗外。此事,当真是细思极恐。若走漏了消息的话,妖、魔二界必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拦截这名弟子,夺取玉华子的本命仙器。   玉华子明知有风险,却甘愿铤而走险。   爱情,当真是让人盲目。   鱼初月心中叹息不止。   她道:“此事显然与魔界有关,恐怕这凡界都城中还藏着高阶魔物。玉华子圣人的本命仙器会不会出事?”   崔败依旧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无论什么结果,都是自作自受。”   鱼初月认同地点点头。   玉华子已经钻了牛角尖,就算没有这一次,也有下一次、再下一次。她自己不惜命,旁人再怎么瞎担心也没用,总不能提心吊胆一辈子跟在她身后给她收拾烂摊子。   鱼初月轻轻摇了摇头,心中暗道,‘我就不一样,哪怕再喜欢大师兄,也不会像她这般盲目。’   此刻,鱼初月和崔败已卷入了混乱的人流大潮中,惊呼和哀嚎声来自四面八方,人群就像是受惊失控的鱼群一样,每个人都在闷头瞎蹿,恐慌如瘟疫一般蔓延。   灯火通明,人影更加错乱。   鱼初月穿着皇族又厚又重的华贵大袍子,袍尾拖曳在地上,被人踩了又踩。幸好她已是元婴修士,在纷乱的人群中轻易就能稳住身形。   越往前,越是乱。像是陷在沼泽里一样,无论往哪个方向挪动,都异常艰难。   地上已经出现了被踩踏致死的人,薄薄一滩,令人心惊。   在人群中行走了好一会儿,只知处处都在出事,却很少有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朝廷派出的官兵也陷在了人潮里面。   再走一段,依旧没有魔物现身与鱼初月联络。   它们的计划,究竟是什么呢……   一张张惊慌失措的面孔在眼前晃过,恍若末日来临。   “大师兄,”她忍不住喃喃道,“若是本源被摧毁,那么,我们的世界处处都会变成这样的景象吧?”   谁也不知道那些被入侵的世界中发生过什么事情。   一定比想象之中更加惨烈千百倍吧。   “不会。”一只大手揽住了她的肩膀,“有我。”   她偏头一看,见他的黑眸异常冷静坚定。   虽然幻成了长生子的脸,但不知为什么,此刻的崔败看起来,竟比长生子本人更加可靠。   “你比圣人还要令人安心。”她这么想着,顺嘴就说了出来。   话一出口,她猛地捂住嘴,瞬间羞红了脸蛋。   崔败微怔片刻,面色不动,黑眸中却是缓缓化开了一片笑意。   “呵,这还用说。”他‘淡淡’地回道。   鱼初月:“……”   视线一转,只见前方的人潮左右分出一道细浪。   是一队手执寒矛的官兵,挡开人群挤过来了。   鱼初月与崔败对视一眼,不动声色地迎上前去,拦在这列官兵的必经之路上。   “站住。”她曼声道。   官兵头领浓眉紧锁,正在满脸不耐烦地赶路,被人拦下心头不禁火气乱冒。抬眼一看,见鱼初月一身正装,腰间配饰明晃晃刻着‘永乐’二字,心神一凛,到了嘴边的粗口生生憋了回去。   是永乐公主!   他一边躬身行礼,一边示意身后士兵左右一分,将人群彻底驱开,护住了这位金枝玉叶。   “殿下!”官兵头领疑惑又心惊,“您为何在此?您的侍卫呢?”   “走散了,”鱼初月学着崔败方才的模样,淡淡地说道,“究竟发生了何事?”   “属下先护送您回府罢!”头领毕恭毕敬,却不说内情——公务紧急,没空满足一位不谙世事的公主的猎奇之心。   鱼初月眉头一皱,心想,话本子上都是用银锭换消息的,莫非这人想要钱?   她把右手负在了身后,心念一动,凝神想着大银锭。   识海之中泛起异样的波动,化虚为实。   她从前只是个努力积攒碎银子的升斗小民,这会儿心中想着皇族的财大气粗,自然而然是怎么大怎么来。   只见她将负在身后的那只手移了出来,掌中托着一枚足有婴儿大小的巨银锭,‘砰’一下直直砸向那官兵头领的胸口。   “赏你们的,说!”她傲慢地眯起了眼睛。   崔败:“……”   众官兵:“……”   头领被砸得一口气上不来,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莫非……公主殿下发现了我们以权谋私的事情吗?这是在暗指我们要钱不要命吗?!’一众官兵面面相觑,心惊胆战。   副头领反应极快,上前单膝一跪,急急禀道:“回殿下,属下等人方才历尽艰辛,处理了平兴坊附近的魔祸,此刻正要赶往前方金化坊!”   办正事,办正事。   鱼初月与崔败对视一眼。   魔祸?   “平兴坊魔祸是怎么一回事?”她问。   副头领禀道:“是一名妇人,当街诞下了怪胎。这黑色怪胎一落地,便开始扑咬周遭的人,属下赶到之时,已有十余人伤亡。幸好这怪胎并不算太难杀,一番混战之后,被乱矛刺死了。尸首在此,请殿下过目。”   他偏了偏头,一名官兵走上前来,拉开了手中拎着的蛇皮袋。   浓浓的死鱼腥味顿时散了出来。   鱼初月拿眼一瞧,只见蛇皮袋中躺着一坨黑乎乎的烂肉,乍一看,像个婴孩的模样。   “魔胎?”她自语。   副头领瞟了瞟地上的巨银锭,心有余悸,小心翼翼地道:“属下还得前往金化坊办事,便让几个弟兄先行护送殿下回府?”   鱼初月眉梢一挑:“许多地方都有怀胎妇人?今日街上这般拥挤,为何临盆妇人还在街上乱走?”   副头领回道:“属下也不知,依着收到的信报来看,金化坊出事的,好像是一名男子。”   “男子生产?”   副头领一脸牙疼:“信报是这样。”   “带我去看。”鱼初月发号施令。   副头领只能点头。   鱼初月忍不住拽了拽崔败的衣袖,得意地低声道:“大师兄看见了没有,在凡界办事,就是银子最顶用!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有钱能使鬼推磨!你看看,钱赏到位,他们多听话。”   崔败:“……”   见她洋洋得意,一副地头蛇的蠢萌样,他不禁压下了上翘的唇角,正色道:“这些人情世故我是不懂的,幸好有你。”   鱼初月更是把鱼尾巴翘上了天。   亮晶晶的黑眼睛一闪一闪,绽放着愉悦的光芒。   崔败暗暗挑了下眉,瞟了眼被士兵苦兮兮地扛在肩上的大银锭,想笑,憋住了。   真是个憨鱼。   有官兵在前头带路开道,鱼初月和崔败很快便赶到了近处的事发地点。   恐慌的人群都在逃,奈何场面太乱,不断有别处的逃难者涌过来,场面一片混乱。   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从街旁一间酒馆中传出来。   酒馆的木门被踢开了,翻倒在一旁,将门框拦了一半,酒馆里头没有光线,隐隐传出一声细弱哀鸣。   官兵扬着火把,冲了进去。   最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具仰躺在长条酒桌上的男尸,他衣衫敞开,惊恐地大睁着双眼,极致的痛苦和恐惧凝固在了年轻的面孔上。他的腹部破破烂烂,裂开巨大而错乱的口子,腹腔中看不见内脏,应该是被吃光了。   官兵们纵然已经灭杀过一只魔胎,见到这幕惨状,仍是不自觉地连声倒抽凉气,手中的火把不自觉地轻微晃动。   众官兵散开,火光照向四周。   鱼初月视线一转,很快就锁定了一个异样的目标。   角落一堆木桌和木椅之后,露出一只惨白的手,正在僵硬地抬起、落下、抬起、落下。   鱼初月:“……”有点子吓人啊!   她小心翼翼地躬腰一看,透过椅腿之间的缝隙,隐约看到了一团婴孩大小的黑乎乎的物体,正在埋着头,吭哧吭哧地啃食。   “那!”鱼初月指向角落。   官兵们职责所在,壮着胆扑杀上前,很快就用乱矛把这魔胎扎成了一团不再动弹的烂肉。   被它啃食的是一具少女的尸身。   少女衣衫褪尽,脖颈和身体没了大半,官兵动手之前,它正啃她的肩膀,所以鱼初月看到一只手在角落里晃动。   看清这一幕惨状,一个看起来年纪很轻的小兵悄悄捂着嘴走到一旁吐了。   鱼初月眯起眼睛,认真地打量着案发现场。   此刻的局势可谓是人仰马翻,混乱不堪,想要查证这些受害者的身份以及生前是否接触了什么异样的东西,暂时是不可能做得到了。   官兵用蛇皮袋把死去的魔胎装了起来,继续前往下一处。   解决了五六只魔胎后,官兵从目击者的口中得到了完整的事发经过——   “怀胎”的受害者看起来并没有什么规律,男女老少都有。   每一位受害者生前都毫无异常,近处的人往往是听到惨叫之后,循声望见受害者腹部高隆,浑身是血,口中也涌着血,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便倒地死去,魔胎自腹中钻出来,见人就咬。   略一推算,各处受害者,几乎竟是同一时间遭遇魔祸。   鱼初月皱眉沉吟。脑海中晃动着那些被撕开的伤口,总觉得似乎哪里有点奇怪……破腹而出,伤口应该是翻卷向两侧,但这些受害者的创口却并没有这样的痕迹。   视线一转,她看见两个士兵眼神变得闪闪烁烁,落到了后面,头凑着头开始嘀咕。   这样的声音可瞒不过耳聪目明的修士,鱼初月不动声色地竖起了耳朵。   “还记得那件事吧?数月前,永乐公主自称感而受孕,怀了天人之子。圣上震怒,认定公主与人私通,赐下了滑胎药……”   “当时大家不就都在担心,万一此事是真的,圣上这么做怕是要引来天谴。”   “可不是么,这几处事发地,不多不少,全部距离永乐公主府正好半里,说是围着公主府也不为过。若说巧合,未免也太巧了吧?怕不是报应来了!看看这些魔胎,瞬间便能在人腹中成型,一看就知道是诅咒啊!”   “方才我便听到外头有人在提这件事了,只不过谁也不敢放到明面上说。其实恐怕所有人心中早已犯嘀咕了吧?就是不敢讲而已。”   “可不是,被人听见,要掉脑袋的!别说了,仔细些吧!公主金枝玉叶,还跟着我们四处跑,这本就不正常!怕是特意出来打圣上的脸……嘶,咱哥俩还是想想办法先撤吧!”   两个士兵停止了嘀咕,回到队伍中,小心地远远避开鱼初月。   鱼初月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她拽了拽崔败的衣袖,无辜地问道:“他们说的这个永乐公主,莫非就是……”   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自己。   “嗯。”崔败攥住她的手指,摁到身侧,“注意风度。”   “所以这个公主到底怀了谁的孩子?”鱼初月眨着眼睛,认真地问道,“天人?感而受孕?我是不是想多了?不会是圣人的风流债吧?”   长生子救过这个公主,其间不知发生了什么纠葛,然后媚倾城便趁虚而入,代替这个公主身份与长生子交往……   鱼初月:“……总觉得有点不妙呢。”   她瞟了瞟士兵们手中越来越多的蛇皮袋子。   这显然就是魔胎。这样的玩意,想要长生子带回天极宗去?带回去做什么?做肥料都嫌污染了仙土,长生子绝对不可能把这些东西带走。   魔界在谋划的事情,究竟是什么呢?   “永乐公主。”崔败眯了眯眼,缓声道。   鱼初月歪头看他:“嗯?叫我吗?”   崔败脸上浮起了一丝了然的微笑。   他牵住了鱼初月的手,三两步甩掉了官兵,轻身一掠,掠上街道旁的屋脊,消失在街后。   “大师兄?”鱼初月睁圆了眼睛,“不用钓鱼了么?”   她本想等魔界的人出来找她接头呢。   “媚倾城用这个身份公然在都城行走,且与长生子往来,那永乐公主本人又在何处?”崔败冷笑道。   “啊!”鱼初月愣了片刻,恍然大悟,“莫非,真正的永乐公主,就藏在公主府内养胎?!”   崔败眸光寒凉,揽住鱼初月,掠向半里之外的永乐公主府。   对方弄这么个局,钓的就是长生子这条鱼,崔败自然得上门咬钩。 第56章 好一个灰雾   崔败带着鱼初月,很快就赶到了永乐公主府。   从公主府上方望向周遭,局势更加明朗。   以公主府为圆心,出现魔胎的地点均匀地分布在直径一里的圆周线上。   鱼初月忍不住嘀咕了一句:“魔主也把圣人看得太笨了吧,需要做得这么明显吗?”   崔败的轻笑散在夜风中:“需要。”   鱼初月:“……”   崔败踏着映在玉瓦上的月,飞掠在公主府的亭台楼阁之间,很快,便在最深的庭院中找到了正主。   这里的气氛显然不对,十余个婆子在殿前忙碌,将一盆盆热水送入寝殿,又将盛满了血水的铜盆送出殿外。   侍卫守在外院,个个神色紧张。   殿中隐约传出婴儿的哭声,有气无力,像奶猫一般。   鱼初月微微皱眉,凝神思索起来。   如果今日自己和崔败没有来到这里的话,长生子必定会出手处理魔祸。   当他听到‘感而有孕’的传闻,再发现魔胎出现的地点指向永乐公主府,自然就会顺藤摸瓜找到这里。   然后,他发现永乐公主产出了一个婴儿……   鱼初月心中有数了。   自己在事发之前便听到了女魔侍与媚倾城的对话,知道这是魔主设的局,目的是要让长生子把魔胎带回仙域,所以从一开始就对‘胎儿’这种东西有了浓浓的戒心。   可是长生子并不知道。   如果他和永乐公主真有首尾的话……   在她沉吟时,崔败已带着她踏月而下,落在正殿门前。   殿中满是血腥味。   鱼初月从前见过村中妇人生产,屋里屋外便是这样的味道。   崔败长袖一挥,忙碌的婆子妇人纷纷晕了过去。   ‘这是长生子和永乐公主的约会,不宜多出一个外人。’鱼初月眼珠转了转,施展逆光诀隐去身形,跟在崔败身后进入殿中。   走进内殿,只见锦榻中卧着一个面容惨白的女子,满脸是汗,秀发凌乱地贴在额头和脸颊上,她虚弱地喘着气,昔日的金枝玉叶眼下已然油尽灯枯。   她抬起眼睛,看到幻成长生子模样的崔败,脸色露出欣喜之色,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口中急唤:“仙人……”   在她的右手边,一个刚出生的婴孩包在襁褓中,正在扯着嗓子嚎哭。   鱼初月定睛一望,额角不禁重重抽了两下。   只见这婴儿生了一对白色的眉毛,头顶少少几缕胎毛亦是纯白。   简直就是明晃晃的证据,指证长生子与这名凡界公主有男女私情!   崔败走到锦榻前,一语不发,居高临下冷睨着卧榻上的公主。   “仙、仙人……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永乐公主软软地伸出手,可惜崔败并没有靠近的意思,她那只手尴尬地举了一会儿,悻悻缩回,抚了抚婴孩的白眉。   被母亲抚触,婴儿像是知事一般停下了嚎哭,小小的手足轻轻地挥舞,无辜、单纯、稚嫩、可爱。   “这是怎么回事?”崔败冷冰冰地问。   永乐公主一动,鱼初月就闻到了更浓重的血腥味。   她望了望锦榻,便见永乐公主身体下面的被褥已被鲜血层层浸透,随着她轻微的动作,又一层新鲜绵密的血迹洇了上去。   这个正在大出血的产妇羞涩地笑着,低低说道:“自从被你救下性命,便朝思暮想,难以忘怀。后来……后来,我突然以处子之身,怀上了身孕。父皇震怒,我好不容易才保下了它……我就知道他一定是你的骨肉,如今我把他生下来了,你看看他,多像你啊!”   鱼初月不禁轻轻舒了一口气。   原来不是长生子的私生子,而是遇上仙人跳了。   永乐公主巴巴地抬起了眼睛:“你不会抛弃我们母子的,对不对?”   虚弱至极的面庞上,一双眼睛里明明白白地写着爱意与野心。   即便贵为公主,依然想做那升天的鸡犬。   鱼初月不禁暗暗思忖,若在这里的人是长生子,他该作何感想?像他那样的老好人,必定开始心虚为难了。   “对不对?仙人,对不对?”永乐公主大口喘着气,眼睛里闪烁着油尽灯枯时迸发出来的渴求,“您会带我们走,对不对?”   她艰难地把身体探出锦榻,伸长了手,想拉崔败的衣袖。   崔败眼神冷漠,缓缓将手负到身后,平静地开口:“不。”   永乐公主惊愕地睁大了眼睛,苍白的唇颤抖不止:“为什么?!这是你的孩子啊!”   “是吗?”崔败唇角微勾,“我可没有什么孩子。”   永乐公主难以置信地盯着他,见他眸中只有一片冷漠,不禁慌了神:“你、你不能这样,不能抛下我,不可以,不可以,他真是你的孩子,真的,他体内有你的元血气息不信你一试便知!”   “唔,”崔败眯了下眼睛,“元血气息?”   语声带笑,却是冷得叫人血液凝冰。   永乐公主惨白的脸色更白了三分,大滴大滴的冷汗自额头滑落,身体已不自觉地战栗起来。   当初她受人蛊惑,想要母凭子贵搭上仙家时,便已知道会有风险,却没想到真到了这一刻,对方带来的压迫力,却是比父皇更加恐怖百倍!   事已至此,无法回头了。不管怎么样,一定要把孩子塞给他才行!其余的,可以徐徐图之。   “你不要我没关系,我没关系的,”她摇着头,眸光孤注一掷,“你把孩子带走就行了,他真的是你的孩子,留在这里,父皇一定会杀了他!我知道你有道侣,你为难,没有关系,我不会缠着你的,你不要我没关系,但孩子是无辜的,他与你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你看看他,看看他啊,他多像你……”   只可惜她方才已说漏了嘴。   元血气息。   在崔败这样的人面前,露出蛛丝马迹,便会被他顺藤摸瓜。   他扯起唇角,笑容温和,眸中却只有一片冷漠:“从最初的‘邪祟’开始,便是算计。”   一语道破!   永乐公主想要强作镇定,身体却本能地颤栗起来,怎样抱臂都止不住筛糠一般的颤抖。   她知道,她完了。   崔败抬起手,放到面前看了看,低低一哂。   “长生子最是惫懒。发现邪祟缠上凡人,却懒得寻根溯源时,便会用自己至纯元血来驱邪救命。原来是这个弱点被盯上了。”他再不看那永乐公主一眼,转过身,为鱼初月释疑。   鱼初月撤去了逆光诀,认真地听他说话。   “这一丝元血最终落到了伽伽罗手中,他拆解部分魔体,以圣人元血压制住魔息,凝成一枚婴胚,置于凡人体内。”他道,“长生子不明所以,今日见到这般局面,又见婴孩生着白眉白发且身上有自己的气息,大约会误以为,这是自己的劫身降世。”   “哦?”鱼初月微微睁大了眼睛,捕捉到了重点,“难道劫身降世,还会伴着灾祸吗?”   “嗯,”崔败双眼微弯,“秘密。”   鱼初月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我明白。”   这可不是普普通通的秘密。劫身出世伴着灾祸,又与本尊性情相同,很容易被有心之人锁定目标。   “我还以为大乘入圣之时劫身便会降临。”鱼初月道。   崔败淡笑:“未必,劫往往忽然而来,没有预兆,没有准备。”   她明白了。   就像化神大圆满后,心魔劫随时随地可能降临一样,劫身也可能出现在大乘期的任何一个时间段。   若是晋阶大乘之时便有劫身降临的话,目标其实是非常明显的。   天道缥缈,不会留下那么精准的线索,让人窥探到天机。   关于劫身的事情,圣人个个讳莫如深,只字不提,就怕牵一发动全身,引发了什么变故。毕竟天意往往难测,因与果,只在一念之间。   鱼初月缓缓点头。   崔败传道解惑之时,锦榻上的永乐公主气息已弱了下去,只剩一双渐渐失神的眼睛仍在死死盯住崔败,盼着他出手相救。   鱼初月却知道,他能当着外人的面说起这等绝密,便是把这个公主当作死人了。   她了然道:“所以,长生子圣人一旦把这个婴孩认成他的劫身,就只能把它带回宗里,好生养起来,等它自然死亡……”   崔败淡笑点头:“不知道便罢了,若是心中已有猜测却放任劫身去死,记忆回归之时,必生心魔。”   鱼初月深以为然。   这个疑似劫身的婴孩,便是魔界设计要让长生子带回天极宗的那个真正的‘魔胎’。   若不是崔败和鱼初月恰好撞破的话,这个计谋几乎可以算是天衣无缝——   像长生子那样的老好人性子,对上永乐公主这么一个痴恋他以致‘感而有孕’的女人,肯定又是心虚又是惊慌,满脑子肯定只想着怎么向玉华子解释这件事。   而种种迹象,又将这个婴孩的身份引向‘劫身’,一旦长生子怀疑这是劫身,便再无选择,只能将它带回去。   简直就是为长生子量身定制的圈套。   现在,她算是彻底明白了。   “外头的魔胎,我也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鱼初月老神在在,“那些受害者腹部的伤,并不是魔胎破腹而出造成的。一定是有魔物混在人群中,在同一时间,一起袭击身旁的人,撕裂他们的腹部将魔胎塞进去。场面那般乱,鲜血四溅,魔胎爬出,任何人受惊之下,都只会下意识地认为这魔胎是腹中孕育而出的。”   “最明显的便是酒馆中的那对青年男女。”她道,“那二人衣衫都脱了,一看就是藏在黑灯瞎火空无一人的酒馆里偷情,那么酒馆的门是谁拆的呢?必定是魔物破门而入的时候弄坏的!”   崔败点头道:“我的鱼真聪明。”   鱼初月:“!”   他的神色平静极了,语气丝毫也不暧昧,就这么很随意很一本正经地撩了下她的心弦。   她吸了吸气,装模作样地望向锦榻,耳朵尖悄悄红了。   那个做着鸡犬升天美梦的凡界公主,眼睛里已经彻底失去了光泽。   而她身旁的那只魔胎,显然能听得懂人话,早已不再嚎哭,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具死胎一般,用一双还不能聚光的眼睛冷冷冰冰地看着崔败的方向。   婴儿摆出这副模样,着实令人遍体生寒。   “这个东西怎么处理?”鱼初月问道。   崔败抬起一只大手,覆在她的小脸上,挡住了她的视线。   鱼初月听到耳畔响起了碎冰声。   一声尖利恐怖的哀嚎蓦然爆发,旋即,风平浪静。   “唔……好可惜啊,他们一定计划了很久呢。”鱼初月眨了眨眼睛,睫毛触着崔败的掌心。   他收回了手,负到身后,轻轻握了握,淡定道:“嗯,该回去了。”   二人离开了永乐公主府。   外头乱得很,阵阵轰隆声从皇城的方向传来,街上行人已散去大半,剩下的个个面色惊慌,向着城门方向逃命。   “仙魔大战啦——”   崔败与鱼初月对视一眼,他揽住她,掠往动静传来的方向。   一定是那个长生峰的盯梢弟子与藏在人群中使坏的魔物打起来了!   魔物与妖物想要化出人形,修为必在化神之上,今日藏身这座都城的魔物足有二十余只,而那个女弟子只是元婴,根本没有能力逃离魔爪。   想起方才少女气鼓鼓地跺脚的样子,鱼初月不禁悬起了心脏,很替她担心。   又一声惊天动地的轰鸣声传来。   崔败一掠而至。   只见那紫金皇城已倒塌了大半,一片废墟中,天极宗的女弟子身负重伤,气喘如牛,能撑到现在,全凭着玉华子的本命仙器‘斩魔’。   她撑开了仙伞,旋转伞骨,道道浅白色的灵气风刃像是伞上的雨珠一般,飞射向四面八方,暂时为她挡下了魔物的攻击。   很显然,她已撑不了太久。   以元婴之躯催动圣阶的仙器,损耗是极其恐怖的。   她受了重伤,口中不断涌出鲜血,颇有些虚弱,但眸光却异常坚定,全力旋着仙伞,掠向正北方。   皇城之中设有传送阵,只要撑到那里,便可以传回仙域……   方才那场激烈的战斗打坏了她的衣裳,也撤去了幻颜之术。鱼初月认出了这个女弟子,正是洛星门外曾见过一面的白凤清。   那时候长生子说,玉华子把宗里最漂亮的女弟子都派到崔败身边,随他一起做任务,这些漂亮女弟子里头就有白凤清。   鱼初月不禁暗想:‘我为何只听过一遍就记住了人家的名字?莫非当时真有些吃醋不成?’   她摇摇头,不再胡思乱想。   此刻,白凤清身边足足围了二十多个魔物。   它们冲着她残酷地狞笑着,只待她灵气耗尽,便会一拥而上将她撕成碎片。   领头的那个魔物穿着紫袍,脸上被仙伞风刃刮出一道血痕,流出黑色的魔血。   它眸光阴冷,随手抓起身旁一只跃跃欲试的魔物,毫不留情地将它掷了出去,‘砰’一声撞在仙伞之上,散成了一大蓬血花。   强劲的冲击力道,让持伞的白凤清再度口喷鲜血,很明显地委顿下去。   “呵……”紫袍魔物舔了舔脸上流下的魔血,闪身掠向另一只魔物,在它惊慌逃避之前,魔爪摁住了它的后颈,像拎一只破袋子一般拎起了这只倒霉的送死鬼,再度将它重重摔向白凤清的仙伞。   “嘭——”   白凤清身体倒飞,仰头喷血,呼吸大乱,几乎已维持不住撑伞的动作。   紫袍魔物首领残忍地笑了笑,身形一散、一凝,落到了白凤清身后,抓起一面宫墙,轰然砸向不远处的传送阵。   “不——”白凤清咳了两口血,瞳仁紧缩,眸中一片绝望。   没了传送阵,她根本不可能撑过万里之遥,逃回仙域。   她死了不要紧,若是圣人的本命仙器落到魔物手中……后果不堪设想!   怎么办!她只是元婴修为,哪怕自爆元婴,也不可能毁掉一件仙器。   此刻,崔败与鱼初月已落到了近处一堵断壁上。   “那只首领,轻易就能抓起化神魔物,像扔沙袋一般扔出去,被它盯上的魔物根本没有半点反抗之力。所以,首领应该是大乘。”鱼初月凝神判断。   “嗯,大乘初。”崔败淡声道。   大乘初的紫袍魔物首领带次抓起手下魔物掷向仙伞,一蓬蓬血花爆开,白凤清呕血连连,至多再撑十息!   鱼初月心急如焚,却也知道这样上去只是白白送死。   忽然,她眼珠一转。   “大师兄我有一计。”   崔败平静地望着她。   ……   白凤清再度捱了一击。手中仙伞一滞,灵气再也接续不上!   已到穷途末路了。   她叹息一声,迫出体内所有残留灵气——能撑一息是一息罢。   紫袍魔物首领满面狞笑,挥了挥手,示意属下包抄上前,准备收割猎物。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只听一声沙哑带喘的女声从不远处传来——   “给我……挡住……长生子!”   听到长生子的名字,众魔下意识地一凛,偏头望去。   便见护法媚倾城重重摔了过来。   “护法大人?!”紫袍魔物眸中立起一道竖瞳。   鱼初月狠狠掐了下画皮,渗出更多魔息。   远处废墟之中,白发圣人面色平静,一步踏出。   “别正面硬碰,缠住长生子,这个女人交给我。”鱼初月气喘吁吁,越过众魔,低低地叮嘱紫袍魔物首领,“想尽一切办法,把长生子给我引走!”   魔物们知道护法这是要抢功劳,但没办法,谁也不敢忤逆她的命令。   魔物战战兢兢,向着‘长生子’掠过去。   ‘幸好护法大人今日大发慈悲,没要我们和长生子拼命,只要我们引开他……’   魔物们发着抖,一只接一只现出原形,只见无数奇奇怪怪的黑色庞然大物出现在皇城中,乱哄哄地冲着‘长生子’怪叫连连,然后向着四面八方逃去。   崔败:“……”   鱼初月见魔物中计,偷偷吐了下舌头,冲着紧张兮兮的白凤清眨了眨眼睛:“嘘……”   白凤清已转不动伞了,她喘着粗气,凶狠地瞪着鱼初月。   鱼初月左右看了看,迅速扒下脸皮:“别动手,是我!”   白凤清:“……”   鱼初月凑到近前,心中想着雾霾,扬手化出了巨大一蓬雾气,罩住了白凤清。   两个人的身影迅速消失在雾中。   鱼初月手一抬,化虚为实,凝出一个人体形状的大烟花,高高抛出了浓雾,然后默念一句:“爆!”   只听“嘭”一声大响,那人形烟花炸了个惊天动地血肉横飞,将所有魔物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鱼初月顺势大喊一声:“仙器已到手!跑最慢的那个,替我挡住长生子!”   众魔物正在费尽心机与‘长生子’周旋,听到这一嗓子,个个吓得一个激灵,都不愿做最慢的那个替死鬼,于是各自铆足了劲儿四散逃去。   瞬间便没影了。   “呼——”鱼初月踮起脚,从雾中探出脑袋,看着魔物一只接一只彻底消失在视野中。   崔败假模假样追了几步,然后慢慢地掠回来。   “圣人为何不杀了这些魔物?”白凤清瞪着眼睛问道。   “他是大师兄,不是圣人!”鱼初月得意洋洋,“我的计谋,厉害吧?”   她弯着眼睛望向崔败,却见他表情莫测,幽幽地说道:“厉害啊。”   鱼初月顺着他的目光一望,落在了周遭的浓雾上。   这些雾……   不是魔界常见的那种黑雾。   而是……劫特有的……灰雾。   她的心脏突突跳了两下,这一瞬间,竟有种长生子式的心虚和恐慌。   方才实在是来不及仔细思索,她就想着雾,谁知道化出来的会是灰雾……   崔败一定认为她惦记着劫吧?   “大师兄……”她不自觉地缩起了脖颈,慢吞吞挪出灰雾,蹭到他的身边。   那些灰雾,就像烫手的罪证一样,她偷偷把手背在身后扇,它们却纹丝不动,一点要散的意思都没有。   他没有看她,向着白凤清伸出一只手。   白凤清紧走两步,把手中的仙伞‘斩魔’交到了崔败手上。   面对这位大师兄,只要心中没生绮念的弟子,总会觉得有些战战兢兢。   怕他。   他比师父更像师父。   “可以自己回去么?”他的语气很温和。   白凤清就像是被祖师爷点了名一样,瞬间绷得笔直:“可以!”   “嗯,去吧。”   白凤清快速点点头,一边从芥子戒中摸出丹药来磕,一边歪歪斜斜地御着剑,消失在天边。   目送白凤清远去,崔败慢条斯理地转过身,微笑着望向鱼初月:“小师妹,我们也该走了。”   “去、去哪?”鱼初月声音发飘。   “去吃,叫花鸡啊。”崔败勾着唇角,眸中暗芒闪烁,吓人得很。   鱼初月:QAQ 第57章 情迷叫花鸡   被鱼初月和崔败救下之后,白凤清日夜兼程,赶回了宗门。   她直奔长生峰,略一打听,知道长生子去了濯日峰,便大大方方地穿过那些飘雪和玉树琼花,赶到了禁锢玉华子和展云彩的道场之外。   一层浮冰禁制像倒叩的巨碗,将白凤清拦下。   “圣人!”   玉华子正在盘膝发呆,见到白凤清回来,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到禁制边上。   “如何,长生子当真与凡人幽会么?”眸光淡淡扫过白凤清身后,眉头一皱,“‘斩魔’呢?不对,你怎么受伤了!”   玉华子眸光瞬间冰冷,语声陡然凌厉:“谁伤了你!”   白凤清赶紧说道:“弟子无事!撞到魔物,斗了一场而已。我辈修士以降妖除魔为己任,生死无惧,只是小伤罢了!圣人无需挂怀。”   玉华子面色稍霁,竟是没有关心自己的本命仙器,只打量着白凤清,缓声道:“无事便好。”   白凤清心头一热,既感动又激荡:“多谢圣人关怀。”   她只是徒孙辈,天资平常,平时与圣人见面不多,此刻出事,圣人最关心的竟是她的伤势,真是令人心头滚烫。   这般想着,更替圣人不值。   白凤清抿了抿唇,道:“弟子依圣人所言,顺藤摸瓜,果然撞见了长生子圣人与凡人私会,二人毫不避嫌,当街亲吻,真是……”   想起那一幕,白凤清气红了脸,狠狠跺脚,想骂一句‘恬不知耻’,但又顾忌长生子的身份,只能把气憋了回去。   玉华子颤着嘴角笑了笑:“我就猜到。”   她脸上在笑,眼睛里却有浓浓的凄苦溢出来。   “圣人,这当真是不可原谅!”白凤清道,“您的‘斩魔’在大师兄那里,待大师兄护送仙器归来,到时候您可亲自一观。”   玉华子微怔:“崔败怎么也在那里?”   白凤清便把被崔败和鱼初月救下性命的事情说了一遍。   玉华子的眼睛明亮了片刻:“你是说,崔败幻成了长生的模样,鱼初月幻成了那个凡界公主?你看到的,莫不是他们二人?”   她始终无法彻底断情割爱,便是因为心中一直相信长生子没有真正做出对不起自己的事情。   “圣人!您还要自己骗自己吗!”白凤清急红了脸,怒其不争,“大师兄是什么性子!他,是能当街做出那种事情的人吗!大师兄高洁如冰雪,岂会、岂会做出这等事情!”   话一出口,陡然惊觉自己在对一位圣人急眼,赶紧垂下头:“弟子逾矩,请圣人责罚。”   玉华子悻悻把头转到一旁。   确实不可能。   谁都知道崔败那人是什么性子。   那种事,他绝对做不出来。所以只能是长生子!   “王二牛……”玉华子恨恨咬牙。   不要让她找到机会脱困,否则,定让姓王的尝尝做女人的滋味!   ……   成功给长生子和玉华子添了一把火的崔败与鱼初月正在谈正事。   鱼初月故作镇定,挺起小胸膛,一本正经地望着崔败。   “两位圣人的本命仙器都在这里,我们是不是先把东西护送回去啊?”她很努力地把他往正途上引。   崔败个子高,黑幽幽的眼睛一垂,望向她时,便有那么一点居高临下的意思。   “叫花鸡和鱼,吃哪一个,你选。”薄唇微勾,笑容温柔。   鱼初月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吃、吃鸡。”   “呵。”他颇有些凉薄地轻笑一声,撤去幻象,露出他那张清冷俊美的脸。   让鱼初月感到庆幸的是,崔败是有理智的。   他并没有带着她到距离魔界三百里的小镇,去赴她和劫那个未能完成的约会。   而是去了做叫花鸡最出名的上京木涯居。   这是一间古色古香的二层小楼,崔败和鱼初月到得早,成功抢到了一间幽静的小厢房。   鱼初月心神不属,崔败是怎样点完酒菜她一概不知。   小二退下时,非常贴心地替他们阖好了厢房的木门。   只剩二人独处了。   崔败微扬着下颌,肆无忌惮地盯着她看。   鱼初月:“……大师兄。”   “嗯?”   深邃幽暗的眼神让她心脏‘怦怦’直跳。   视线虚虚一飘,飘到崔败背在身后的白色仙伞上,鱼初月立刻找到了话题——   “你拿了玉华圣人的仙伞,是担心白凤清师姐回去的路上会遇到坏人抢夺吗?”   崔败慢条斯理地眨了眨眼,唇角勾起莫测的笑容:“不是。”   “那是……”   他道:“本命仙器与本尊魂灵相通,玉华子一看即知我不是长生,那就没好戏看了。”   鱼初月:“……”   不是,等等,既然玉华子一看到仙伞中的画面,便能认出他不是长生子的话,那他还在别院门口那般放肆亲吻她?借故吻她也就算了,此刻他自己拆穿自己,又是为哪般?   她颇有几分震惊地抬眸去看这个完全不要脸的男人。   只见他微挑着眉,唇角勾起一点,根本不在意道破自己真实目的,坏得肆无忌惮。   她的脸颊迅速发烫,别开了视线,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被狼盯上的兔子。   崔败瞥着她羞红的脸蛋,心中想起的却是本源境中这只鱼破罐子破摔分开双尾的模样,眸光不禁变得更暗,喉头发干,不动声色伸出手,将她揽入怀中,掐住她小巧玲珑的下巴。   正要动作,忽听木门上传来两声清脆的叩击。   鱼初月陡然一惊,迅速挣出他的怀抱,心慌气短地坐回了原处。崔败怀抱一空,眸中有幽光闪过,眼尾因隐忍克制而泛起了红色。   只见头顶包着白毛巾的店小二满脸笑容地端着大盘叫花鸡进入厢房,从腰后取出小锤子,笃笃笃地磕开了包裹在鸡肉外面的泥壳,一股荷叶混着烤鸡的鲜香味道立刻扑了出来,湿漉漉地溢满了整间厢房。   店小二手脚异常麻利,收起泥壳,取出一把锃亮的小刀,三下五除二把鸡切成一朵花。   他动作极快,处理完整只鸡时,第一蓬热气才将将全部逸出鸡身。   小刀和小锤往后腰一别,店小二手一扬,举起土陶酒罐子,清冽香醇的酒水牵出细线,注入杯中。   进入厢房不过七八息的功夫,便将米饭、素菜、叫花鸡和酒水铺设得齐齐整整。   “客官慢用。”小二迈着戏台步,飘出了厢房,贴心地阖好木门。   “来。”崔败嗓音微哑,示意鱼初月坐到他的身边。   他捡起了竹筷。   鱼初月知道他的手很好看,此刻用上筷箸,更显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肤色若玉。   他圈着她,挟起一条鲜香扑鼻的鸡肉,喂给她吃。   鱼初月:“大师兄!我自己可以……”   “闭嘴。张嘴。”   鱼初月:“……”   她胆战心惊地衔过竹筷上的鸡肉,囫囵吞了下去,竟没敢吃出滋味来。   崔败轻笑出声,微红的眼尾弯了起来,原本攻击性十足的眼神也缓和了许多。   他把一只酒杯递到她的手里。   “紧张什么?”   鱼初月一口喝干了杯中火辣的烧酒,酒壮怂人胆,偏头望向崔败:“大师兄是不是很介意我与雾魔做朋友的事情?”   崔败不动声色挑了下眉。   他优雅地拈起另一只酒杯,慢吞吞地饮尽,道:“不如你将魔界所见所闻,事无巨细说一说,以消除我的疑心?”   鱼初月这是第一次饮酒,只觉喉咙火辣辣,胃中烫乎乎,并无半点醉意。   她点点头,挣出了崔败的禁锢,拎起那只土陶大酒罐给二人添满了酒,再度仰首饮尽。   “是这样的,我被伽伽罗带到了他的魔神殿。他一心想要扒了我的皮,把我做成傀儡。我绞尽脑汁与他周旋,眼见快要拖不住他时,劫忽然找上门来,说伽伽罗的魔龙吵了他睡觉,被他收拾了。”   她小心翼翼地瞟了崔败一眼。   他没有生气的意思,扬了扬宽袖,又给二人添了满杯,抬手示意鱼初月不要光说话不喝酒。   鱼初月再饮一杯,腹中热流滚滚,‘噗’地吐出一朵小小的酒气,忽然觉得自己豪气干云。   她撸起袖管,道:“伽伽罗离开之后,劫便把我带出了魔神殿。我为了保命,给他讲了一大堆好吃的,引动他的食欲,极力拖延。”   “嗯,做得很好。”崔败悄悄把她捉回了怀中,意味深长地说道。   此刻的鱼初月已经有些晕乎。   喝醉的人从来不会承认自己醉了,没喝过酒的人更是不会想到自己轻易就醉了——鱼初月看见过别人醉酒的狼狈样,她觉得自己跟‘醉’字半点边都不沾,她清醒冷静优雅着呢,也就是拿杯子的动作稍微有一点点不利索,只要有意控制一二,旁人根本就不可能看出来!   “我也觉得自己做得很好!”她得意洋洋,“那只魔,傻乎乎地在雾里游荡了一辈子,三句两句,便被我牵住了鼻子走,根本没有要杀我的意思,还得巴着我给他弄好吃的!我那时候还怀疑过他脑子是不是有问题。”   崔败眸光幽幽。   她并没有发现男人的目光已经开始变得危险,挥着小手道:“那我就随便弄了点烧烤貘魔打发他咯,大师兄你不知道,那貘魔肉柴得很,一点也不好吃,他让我吃,我不吃,他还以我把好东西都让给他呢,摆出一副感动的傻样子来,太傻了!”   崔败嘴角勾着微笑:“嗯,是很傻。继续。”   她晕晕乎乎地回忆着那些事情,弯起的唇角慢慢放平下去:“后来,烤肉让他露了破绽,他被濯日子打成重伤。再后来,他送我离开魔界,遇上伽伽罗。再再后来,大师兄你便告诉我,说他已经死了。大师兄,我和雾魔,真的什么也没有,至多算是不怎么熟的朋友而已……真希望他没死啊……说好了要让他吃到叫花鸡的呢。”   崔败竹筷一挑,把细嫩鲜香的鸡肉放到了口中,慢慢地嚼。   “唔,确实不错。”   低头一看,见她目光迷蒙,漂亮的大眼睛里隐隐闪动着一点波光。   他的心脏忽然像被针扎了一下,那针尖上沾了蜜,叫他又甜又痛。还泛一点酸。   他恨恨地垂下头,凶猛地衔住了她的唇瓣。   鱼初月愣愣地吃了好大一惊。   他怎么,说亲就亲。   刚吃过叫花鸡,他的唇齿之间却没有半点鸡肉的味道,只有炽热无比的竹叶香。   他重重喘了一下,将她捉起来,摁在了木壁上。   鱼初月:“!”   她发现自己彻底晕掉了。   一只大手肆无忌惮探进了她的衣裳。   她后知后觉地打了一串冷颤,从头麻到了脚。   这酒,明明把她全身皮肤都麻痹了,到处都感觉又厚又沉,好像掐上去都不会觉得痛,但他那只大手那般覆着,掌心若有似无地摩挲,丝丝缕缕的触感却清晰分明,像是一笔一划刻进她的脑子一样。   她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水,贴着木壁便要流淌下去,但他那只手,却与木壁配合无间,将她牢牢禁锢在二者之间。   她低低的抽气和呜咽声被他尽数吞下,唇齿之间的贪婪热烈和手上动作的沉稳温柔形成了异常鲜明的比对。   若不是那只手放置的地方问题太大的话,她恐怕都会傻乎乎地以为他只是在保护她,不让她摔到地上去。   睁开眼,一片光影模糊。   她的脸烫得厉害,拼命想把身体往回缩。   他的手并没有乱动,仿佛只是很随意地把手放在了那里。   他在抢夺的,是她的气息,是她唇齿间残留的酒香,仿佛把她当成酒来饮。   酒意彻底上头,她感觉一阵阵天旋地转,脑袋突突地跳,涨得厉害,心脏也发了疯,像是想要冲出皮囊,拼命撞击他那只不安分的手。   他不动声色,吃光了每一丝残酒。   直到她不自觉地开始微微抽气,他才放过了她。   他把她拦腰抄起来,抱回了桌边。   手中蕴了灵气,从背心渡入,替她驱除酒意。   鱼初月缓过了神,她慢吞吞地望向他。   “小师妹,真会勾人。”他的衣襟微微散乱,敞开少许,露出小小一角结实的胸膛,喉结滚动,语声暗哑地恶人先告状,“这里可不方便做别的。”   她张了张口,只觉说话的能力方才随着呼吸一道,已全被他夺走了。   他勾起唇角:“回去定会让你满意。”   她呆滞半晌,愣愣地打了个颤,然后偏头望向木桌上:“大师兄……吃鸡。”   崔败差点儿笑了场。   他把笑意憋了回去,挽袖给她挟了一条条鲜嫩的肉丝。   鱼初月食不知味,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迷迷糊糊吃完这顿饭的。   崔败没动几下筷子,看着模样倒是颇有些餍足。   ……   吃过叫花鸡之后,崔败和鱼初月终于回到了仙域。   被凉风吹了一路,鱼初月的脑袋终于清醒下来,不再像出发前一样,闻到崔败的气息便心如鼓擂。   天极宗,很快就出现在眼前。   远远望着四座云遮雾绕、宝光四射的仙山,鱼初月一时心中恍惚,有种在做梦的不真切之感。   自从拜入天极宗,她这个正儿八经的弟子就没在宗里待过几天,一直在四下奔波,出生入死,没有接受过一日正规的学习。   当然,她的修为晋阶速度,已是惊世骇俗。   前后不过月余,便从凡人之躯,变成了元婴修士!   元婴修士!在凡人眼中,能够灵气外放的元婴,已是真正的仙人了。   整个仙域历史上,恐怕都没出过她这样‘惊才绝艳’之辈。   修为到了元婴,便会取一个道号,出门在外,被人恭恭敬敬地称一声‘XX真君’,十分气派。   当然在宗里谁也不会吃饱撑着叫别人道号。   唔……等等。   鱼初月突然想到了一件诡异的事情。   在崔败落入山门之时,她忍不住开口问道:“大师兄,我有个问题。仙尊老祖宗,他的道号莫非是……第一?”   崔败动作微滞,顿了一顿之后,淡定地转过脸来:“嗯。”   所以叫第一仙尊……   鱼初月眼角抽了抽,一时之间有些无力吐槽。   忽然之间,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拉下了神坛的样子。   “有什么问题?”崔败平静地问道。   鱼初月赶紧摇了摇头:“没,没有……大师兄,我们快走吧!”   “嗯。”   踏入宗派山门,正前方便是紫金大殿,马脸管事依旧懒洋洋地窝在破烂木桌后,他掀起眼皮瞄了崔败二人一眼,算是点了个卯。   鱼初月笑着回了礼。   穿过紫金大殿,四座仙山再度给她带来了强烈的视觉冲击。   分明只是四座山,但任何人都会下意识地觉得这是四个广袤的世界。   崔败脚步微顿,然后揽住鱼初月,径直掠往濯日峰。   一靠近濯日峰,鱼初月就眯起了眼睛。四峰之中,濯日峰特色最为鲜明,整座仙山上都是岩浆凝固的黑石,热气蒸腾,处处可见耀眼的橙色熔岩明火。黑石山上稀疏歪着几棵树,都是耐热的旱地植物,干枯的枝干上,零星挂着几片狭长的黄红干叶,仿佛随时都要自燃。   与周遭热火朝天的环境形成了强烈反差的,是弟子们郁郁的神色。   弟子们还不知道濯日子犯了事,只知圣人忽然走火入魔,个个都忧心不已。   崔败点着黑石一掠而过,停在濯日子洞府前。   “大师兄!”守在洞府门口的弟子正色施礼,“长生子圣人在里面看着,他吩咐过,任何人不得进入。”   崔败抬了抬手,径直走向禁制。   守门弟子不敢阻拦,也不敢开口再劝。   崔败这个人,总是有一股神奇的力量,让人在他面前不自觉地噤了声,不敢违逆他的意志。   鱼初月看着身边这个缩起肩膀的守门弟子,心中暗想,‘难怪大师兄对我做那些事情时,我一点抗拒之心都生不起来。原来不止我一个人怵他。大师兄,就是这么可怕的男人啊!’   这般想着,很诡异地觉得心理平衡了很多。   禁制在崔败面前形同虚设,他随手牵住了她的衣袖,大步走向禁制,眼睛丝毫不眨,只当那禁制不存在。   鱼初月没这份自信,金红热浪滚滚袭来时,她下意识地闭上眼睛,把脸藏到了胸口。   穿过滚烫金水一般的禁制,一间赤红明亮的大洞府出现在眼前。   濯日峰被戏称为‘打铁峰’,正是源自濯日子。   他是金火双灵根,喜欢炽热的场地,时常用金火来煅体。座下弟子个个跟着他这么训练,放眼一望,整座濯日峰到处都是火炉。有炉子,自然而然便会忍不住煅一煅手中的兵器,久而久之,打铁就成了传统。   景色火热依旧,濯日峰的主人却已躺在一只透明的冰棺之中,被重重禁制封锁。   长生子坐在一旁,抬起眼皮看了看崔败,道:“查过了,是他本人没错。”   崔败走到了冰棺前。   濯日子躺得并不安详,只见他面色铁青,眉头紧锁,双手握拳,虽被层层禁制封印,丝毫也动弹不得,但还是能看出他体内的灵气正在狂暴躁动。   崔败眯着眼睛盯了一会儿,语气淡淡:“开。”   长生子一脸不被信任的郁闷,扁着嘴,双唇快速地抿动,看着像极了那些在夫子面前敢怒不敢言,弱弱嘀咕的学生。   身体倒是非常老实,掐了诀,三两下便解掉了濯日子身上的重重禁制,开启了冰棺。   鱼初月颇有些吃惊地观察着这两个人的互动。   虽然她早就知道,长生子这人没什么正形,和他呆久了,总会不自觉地忽略他的圣人身份,不大尊重得起来。但,像崔败这样差不多都把他当成狗子使唤了,他竟也一声不吭地认下。   老好人,当真好欺负到这个地步么!   鱼初月感到了震惊。   若是这样,她倒是有些能理解长生子为何无法拒绝送上门的莺莺燕燕,以致和自家道侣闹到这般田地了!   禁制开启之后,崔败面前平静,抬起一只手,悬在濯日子的心口,掌中缓缓凝出一团冰雾。   他要亲自探查濯日子的状况。   长生子悄悄招了招手,示意鱼初月跟他走。   “等崔败出结果得好一会儿,随我来,有话与你说。”   鱼初月跟随长生子离开了洞府。   “我与媚倾城见面的事情,千万瞒住玉华。”他神秘兮兮地说道。   鱼初月心中暗笑,脸上却是露出单纯憨厚的表情:“圣人,我自然是不会在背后乱说话的。”   长生子点头:“嗯,我信得过你,你是个老实的。你帮我好好看着崔败,别让他给我煽风点火,我这条老命,可就交给你啦!”   鱼初月:“……圣人您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大师兄是那种人吗?”   长生子用十分悲愤的眼神看了她一眼:“他怎么不是!”   鱼初月:“……”   原来,不止她一个人发现了崔败的真面目啊! 第58章 最好的师兄   白发圣人长生子恨不得和鱼初月拉个钩。   “你保证守口如瓶?你发誓?”   鱼初月认认真真地向长生子做了保证,发誓自己绝对不向玉华子透露他与媚倾城约会的事情。   同时也向他保证,她会替长生子看着崔败,一定不让他到玉华子面前煽风点火。   长生子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如释重负。   鱼初月不动声色地勾起了唇角。   保证是绝对可以保证的。   反正,玉华子圣人早该收到白凤清的消息了,哪还用得着别人去告状。   鱼初月弯了弯眼睛,‘苦口婆心’地劝说长生子:“圣人,不是我说您,既然这么心虚,那就不要背着玉华子圣人做那些事情啊!”   长生子立刻不答应了:“我我我我做什么了我!我行得正……”   “嗤!”鱼初月毫不留情地拆穿,“那您干嘛害怕您的道侣知道?”   “我,我就是不想没事找事嘛,玉华是个醋坛子!”长生子嘀咕道,“没事她都能自个儿编出一堆事来瞎疑心!”   他抱住了胳膊,仰着脸快步踱到一边,一副心虚又嘴硬的德性。   “那个,圣人,有件事我不知当讲不当讲。”鱼初月露出一点迟疑之色。   “你说你说。”长生子很大度地转过身来,冲着她扬了扬下巴。   鱼初月左右看看,稍稍凑近了一些,神秘兮兮道:“我与大师兄寻到永乐公主府上,发现那个公主生了个儿子!”   长生子立刻抿了下唇角,很鄙夷地皱起鼻子:“说什么救命之恩以身相许,非我不嫁,呸,都是虚情假意,外头的女人哪,说话就像放屁,根本信不得!”   鱼初月难以置信地瞪着他:“圣人!难道你还指望人家公主一辈子给你守身如玉?!你这样对得起玉华圣人吗!”   “我怎么了我?我早就拒绝永乐了!我明知道媚倾城假借她的身份来见我,我也没去找过永乐本人啊,我清清白白,我就是随口一说,说她说话不算话,我怎么了我?”长生子瞪着眼睛,认认真真地辩解。   “那她生不生孩子关你屁事?你激动个屁!”鱼初月发现长生子这个人有种很奇异的‘魅力’,总是让人下意识地忽略他的圣人身份,不自觉地冲着他大小声。   长生子噎了下,弱弱道:“我没激动啊。”   鱼初月点点头,不跟他计较,继续说道:“那个婴孩,白发白眉。”   长生子慢慢睁圆了眼睛。   鱼初月继续说道:“永乐公主说,她因为思念你过度,感而受孕,那个婴孩是你的骨肉,身上还带着你的一缕气息。”   长生子白发丛中的耳尖渐渐发红,双手放到身前搓了搓,神色心虚又为难:“感而有孕这种事,真是闻所未闻!但要真是白发白眉还有我的气息,那一定是真的了……永乐真是!我都说了我有道侣,她还这般痴心作甚!这下,可如何是好啊,我怎么向玉华交待啊这……”   鱼初月完全没兴趣告诉他实情了。一看这德性就知道,要不是她和崔败横插一脚的话,长生子还真能把魔胎带回来。   鱼初月冷笑:“呵呵。您自己慢慢想。”   她负着手,准备回到崔败身边去。   鱼初月此刻只庆幸自己和玉华子圣人关系并不好——如果是自己的朋友摊上了这样的道侣,那可不得替她气炸了肺?   “等等等等!”长生子急急唤住了她,“那孩子呢?永乐带在身边养着吗?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这么带着孩子也不是回事啊。”   鱼初月转过一双死鱼眼,恹恹看着他:“那圣人你待如何?接回宗门来亲自教养么?”   “那也不行,玉华会撕了我。”长生子为难得对手指,“我得抽个空过去看看再说……”   “随你便。”鱼初月心中冷笑不止。   对长生子这样的人,单添把火是真不够,还得给他准备油锅,直接炸了。   长生子如今这情况,就和那些从小被揍到大的熊孩子差不离——早就油了。熊孩子知道父母不会真伤害自己,无论怎么调皮,也就受点皮肉之苦而已。长生子也是一样,他知道无论自己怎么折腾,玉华子也不会当真狠心要分手,顶多就是吵架冷战分居,反正早晚都会原谅。   这一点代价和任性妄为相比,实在是小到忽略不计。   都是惯的!   鱼初月踩着一块微烫的黑石,轻飘飘地向着洞府方向跃出一大步,道:“我要回去陪着大师兄了。”   和这拎不清的人没什么好说。   正要走,远处忽然传来一个浑厚正派的男声。   “小师妹——请稍留步!”   鱼初月脚步一顿,回头望去。   来的是白景龙。   他御着剑,一晃便到了近前,向长生子拱手见礼:“圣人。”   长生子满心惦记着‘儿子’的事,草草地嗯一声,自己便抱着胳膊踮到了一旁。   “小师妹,”白景龙面上带笑,转向鱼初月,“我听家姐说了大照国的事情,多亏小师妹机智,才救下了她的性命!真是太感谢了!我出生便失去父母,是家姐一手带大,她若出事,我当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小师妹,你与大师兄就是我的救命恩人,日后有什么需要做的只管开口,白景龙万死不辞!”   鱼初月微微一怔。白凤清是白景龙的姐姐?   难怪都姓白,一个是龙一个是凤。   鱼初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白师兄不必如此,都是同门,应该的。”   她看了白景龙一眼,发现他变了许多。   从前他给人的感觉就像春风一样,很温和外放,让人下意识就觉得这是一个有求必应的人。但这会儿,白景龙的气质却是内敛了许多,依旧温和,却不太好接近了,有种明显的距离感。   莫非是……在无量天的时候,被她和崔败刺激到了?   鱼初月心中暗暗‘噗噗’发笑,脸上却装得一本正经。   “那个,小师妹……”白景龙犹豫了片刻,硬着头皮问道,“不知你有没有听大师兄提及朱颜的下落?”   “没有啊。”鱼初月摇了摇头。   “哦……”白景龙勉强地笑了笑,神色担忧,“大师兄说她没事,可都这么多天了,仍不见她回来,我实在是放心不下。”   鱼初月:“……”   原来朱颜师姐还没有认他吗?是该给他点教训!   她暗笑着,默默在心中点头。   白景龙苦涩地扯了扯嘴角:“不瞒小师妹,我都有些走火入魔了,竟能把大师兄认成朱颜……我现在,根本不敢见大师兄。”   鱼初月很努力地绷着脸,不让自己笑出声。   “呵。”身后传来了一声轻笑。   鱼初月回头一看,便见谪仙般的崔败踏出了濯日子的洞府,携一身清风向她走来。   “把我认成朱颜?”崔败走到白景龙面前。   白景龙吓得连退三步:“大、大师兄、不不是,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崔败面无表情,逼近一步:“眼睛没用不如我帮你炼了。”   “没没没没……”白景龙的模样当真是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大师兄。”鱼初月轻轻唤道。   就别这么欺负老实人了。   她含笑带嗔的模样令他心神微微一荡,长睫一合,眼神缓了下来。   他望向白景龙:“你是白凤清带大的?”   “是啊,”白景龙松了好大一口气,回道,“我出生之时,恰逢天火流星,整座镇子几乎全毁。幸好家姐没有抛下我,否则也没有今日的白景龙了。”   “嗯。”崔败点点头:“你回洞府,朱颜即刻便回。”   白景龙双目放光,紧张又忐忑地搓着手去了。   崔败盯着他的背影看了片刻,揽住鱼初月,足尖轻点,飘然掠回了长生峰。   老实的朱颜仍幻成崔败的模样,正在他的洞府中闭关打坐。   “大师兄,小师妹,你们终于回来了!”朱颜撤去术法,微笑着起身。   鱼初月看着她,不禁想起了和她相似际遇的玉华子,心中轻轻一叹,暗道,‘希望白景龙师兄这回是真正想通了,日后不要再犯迷糊。’   “白景龙若问你这些日子身在何处,你只闭口不言。”崔败面色冷肃。   朱颜心神一凛,身躯紧绷,正色道:“是!”   鱼初月:“……”   要不是她已经看穿了崔败的真面目的话,此刻一定像朱颜一样,以为在替崔败保守什么惊天绝密。   其实他就是蔫坏!   ……   恢复了身份的朱颜掠往玉华峰,去见久别的道侣。   玉华圣人喜素静,最烦花枝招展,于是整座玉华峰上的装饰都偏向青、灰二色,有些暮气沉沉。   朱颜和白景龙双修的洞府便是一间大气肃穆的灰石庭院,院中栽着一株老松树。   她刚靠近院子,便听见林怜怜的声音自院中传出来。   朱颜心头一跳,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脚步,默立在院外,垂在身侧的双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心跳渐渐加速,浑身血液流动也变快了。   白景龙对她的感情她从来也没有怀疑过,她知道,他和别人的交往绝对不可能过界,但偏偏又时常踩在令她不舒服的那条线上。   那一日白景龙以为她出了事,表现出的极度不理智,难得地令她心脏狠狠跳了几下。   她其实有些迫不及待想要回来见他。   但听到林怜怜声音的霎那,一腔热血立刻凉了下来。   若他还像从前那般……   她是真的有些累了。   从前没有鱼小师妹给她剖析那些事情,她只以为是自己心胸狭窄不够宽容。但如今,她心中已如明镜般澄澈,再想用‘老好人’这样的借口来说服她,已是不可能。   她已经找到症结了。   正是自己的无限宽容,让对方根本不需要刻意与旁人保持距离。   每次遮遮掩掩的生气又和好,都是在拓展自己的底线,也在无意之间,将他推得离别人更近。   朱颜轻轻叹了一口气。   其实,谁都是跌跌撞撞地学着去爱一个人,自己不懂,白景龙也不懂。   造成今日的局面,有他拉不下脸来的原因,也有自己早些年故作‘宽容大度’的原因。   想想初遇时,两个人好得蜜里调油,根本不觉得任何女子能够对自己产生威胁,自信两个人之间连一根针也插不进去。那时候有师妹找上门来,自己不是经常亲手将他推出去帮忙吗?   再后来,日子久了,浓情淡了,心中思虑开始多了,从前没放在眼中的事情,渐渐都变成了沙子。   可笑那时还要端着,与他生气不肯明言,在他眼中慢慢变成了一个无理取闹没事找事的人……   听说长生子圣人与玉华子圣人,当初也是三界艳羡的神仙眷侣呢,如今又变成了什么样子?   这就是前车之鉴。   若是不做任何改变的话,两位圣人的今日,便是自己与白景龙的明日。   幸好,自己已经醒悟了。   今日若是与白景龙分手,那么,此刻他对林怜怜的态度,便是最后那根致命的稻草,亦是雪崩之下的一片雪花。   朱颜剧烈跳动的心脏平复了下来。   忽然之间,无爱无恨。   就这么一闪念间,她已彻底想通了,只等院中那对‘关系普通’的男女发出最后一击,彻底摧毁这段感情。   林怜怜开口了:“白师兄,我是做错了什么吗?为何你最近待我冷淡成了这样?即便是宗内完全没有往来的师兄弟,也不曾这般……如果是我错了,你告诉我啊,不要这样对我好吗,我不愿失去最好的白师兄!若是因为朱师姐生气的话,我一定会好好向她解释的。”   林怜怜把分寸拿捏得极好,单听她的语气,当真是正经严肃得不得了,就像是在谈两峰之间的矛盾纠纷一般。   正是这样,让人拿不到什么错,所有心思和心机,都掩藏在正气凛然的语气和态度下面。若要质疑她,反倒显得自己自作多情和小肚鸡肠。   朱颜知道,以白景龙那性子,必定又要好生解释一通,先是安抚林怜怜,再表示朱颜是大度的人,绝对不会因为这种事情生气。   再然后……所有的怨气都变成了无理取闹。   院中静默片刻。   白景龙的声音轻轻地响起来:“林师妹,你并没有做错什么。”   朱颜心中暗暗一哂,道,‘果然如此。’   她抬起眼睛望着天空。眼中干干的,并不想哭,胸口情绪也不激烈。   “错的是我。”白景龙一本正经,“是我做得不好,让你误会我是什么最好的师兄,也让你误会你有资格和能力让朱颜为你生气。”   这话一出,墙内的林怜怜和墙外的朱颜齐齐怔住了。   ‘他这是在……说什么?’两个女人诡异地想到了一块儿。   “我,”白景龙语气依旧一刻一板,“对你,对秋然师妹,对秦师兄、廖师兄、大师兄、以及宗内每一位师弟师妹,都是一样的。你没有任何特殊,你和我的关系,只是最普通的师兄妹而已。女儿家的心思情绪,你该找师姐师妹诉说而不是我,我没有兴趣知道,而且对男子倾诉这个不合适,显得你很不自重。”   林怜怜震惊:“是朱颜这么说的?!”   白景龙道:“不要再把问题引到朱颜身上。这些,是我白景龙的肺腑之言,与旁人无关。在这世上,我愿意去了解的女子,唯有朱颜一个。我与朱颜的生活,也不劳旁人过问。”   “白师兄?!”林怜怜显然被一拳打懵了,半晌回不过神,“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对你并没有……”   “那是最好。否则日后同门难做。”白景龙微笑,“林师妹该回去修炼了,短短几日,修为怎么又落下了。再这般毫无长进,也没必要浪费宗内资源了。”   林怜怜:“……”   真是要疯了!   上次出门任务,为了搏崔败一个‘英雄救美’,不惜冒着灵气紊乱倒冲的危险,与一只高阶妖兽正面硬拼了一记,从高空跌落,想要摔到崔败怀里,借机和他发生点暧昧。   谁知崔败根本不接自己,而是踹了一只乌贼妖过来给自己垫背,摔了满身腥臭墨汁和内脏,差点儿没把她整得走火入魔。   试问,谁经历了这种事,还静得下心来修炼啊?!   那不得想办法扳回一城么?   谁知回宗之后,白景龙始终冷冷淡淡,今日好不容易将他堵个正着,却又说出这等令人难堪至极的话来!   林怜怜快气疯了。   “哼,白师兄,你少自作多情了!”她抿唇道,“我就只把你当师兄!”   “知道了,师妹。”白景龙微笑送客。   林怜怜怒极而去。   半晌,白景龙的声音幽幽飘出来:“大师兄说朱颜终于快要回来了,我该让她看到我在练剑,还是在打坐呢?或者自己和自己下盘棋吧,叫她晓得,她不在我是多么无聊寂寞。”   洞府外,朱颜靠在大槐树背后,掩住唇,泪如雨下。   ……   ……   长生峰。   朱颜离去之后,崔败的洞府中便只剩下一对孤男寡女。   “大师兄,濯日子情况如何?”她问。   崔败扬起宽袖,冰霜扫过整间寒冰大殿,冰榻、冰窗、冰饰,处处焕然一新。   寒风漫卷,整间大殿里连空气都尽数换了一遍。   “倒也不是嫌弃朱颜。”崔败淡然解释道,“只是防着被人动过手脚。”   鱼初月:“……”她分明感觉他就是嫌弃。不是嫌弃朱颜,而是他的东西,不容沾上旁人的痕迹。   他牵着鱼初月,坐到冰玉榻中。   “躺在那里的,是濯日子不假,走火入魔也不假。”   这个结果让鱼初月有些吃惊。   她一直觉得其中肯定还藏着什么内情。   幕后黑手,当真就这么走火入魔了?!   “所以,是那把拂尘剑被雾魔的魔息侵染造成的吗?”她问。   崔败摇摇头:“纯虚峰还未出结果。”   纯虚子主攻炼丹炼器,各峰的仙器灵器有九成九是出自那里,濯日子的本命拂尘剑出了问题,自然是送到纯虚峰去查验。   “那便只能等了。”鱼初月道,“不知为什么,我总感觉心中有些不安。”   按理说,此刻也算是尘埃落定,水落石出。   濯日子躺了,玉华子关了,魔胎之事也解决了,内忧外患全无。   但鱼初月总觉得心悬在半空,落不到实地。   “无事。”崔败摁了下她的脑袋,“该给你准备一件本命法宝了,喜欢什么?可喜欢剑?”   有了本命法宝,便可以学习御空之术。   鱼初月道:“大师兄不必为我操心,我想等一件合眼缘的法宝,与它一道成长。”   修真者通常会在金丹期确定本命法宝,法宝之中,法器等级最低,法器之上是灵器,再上是仙器,仙器之上还有神器。   世间神器,仅有一把天极神剑。   仙器也是数目寥寥,大部分都是伴着主人一道成长起来的。像四圣的仙器,在它们的主人成圣之前,也只是灵器而已。   天极宗的弟子在晋级元婴之后,便可以到纯虚峰秘宝窟挑选一件法器,至于选到什么样品质的法器,端看各人的缘份造化。若是运气好,能和数目稀少的灵器看对眼的话,也算是一段佳话。   “嗯?”崔败听出了她的话中之意,“小师妹看不上纯虚峰的东西。”   鱼初月连连摆手:“不是不是,我只是晋阶太快了,对宗门也没什么贡献,这样便去讨法宝,总觉得自己像个骗子。”   崔败瞥了瞥她,缓声道:“小师妹。”   鱼初月一个激灵坐正:“嗯?”   他像狐狸一样眯了眯眼,笑道:“是惦记着我答应为你炼制的法宝么?是了,与你性命相连的本命法宝,你定只想要我亲手为你炼制。”   鱼初月:“……”   他不说她都差点儿忘了,上次他说过,要用沙妖重千尺的内丹替她炼一件普通法宝。无量天一战中,她把那枚内丹当作暗器袭击白雾非,已被砍碎了。   崔败淡定挑眉:“你的心意,我明白。”   鱼初月:“不是……”   他不动声色凑近了些:“小师妹惯会口是心非。”   鱼初月心脏怦地一跳。   他凑得更近,独特的竹叶清香伴着热息,落到她的脸颊上。   她手足无措。   她确实喜欢崔败,他每一接近,她就心慌气短。他亲吻她,她头晕目眩,脑海里会有烟火的炸响。   在她以为自己快要死去的时候,她非常非常思念他。   她喜欢他,但她真的还没有准备好要与他再进一步。   崔败眯着眼看了她一会儿,气息一收,轻如羽毛的吻沾了沾她的眉毛,然后缓缓移开了身体。   “唔,”他淡声道,“明白了。” 第59章 严师出高徒   就在一息之前,鱼初月还觉得崔败会把她摁在他的冰玉榻上,吃干抹净。   没想到他却退得干脆利落,丝毫也没有拖泥带水。   他说,他明白了。   他明白什么了?   她心中难免有些惴惴。   他会不会误会了什么?她真不是不喜欢他,只是有些事情得说清楚。   她知道,修士的道侣关系和凡界的夫妻关系有很大的区别。   修真者有着漫长的生命,寿元多少与修为直接挂钩,所以修士结侣时,最需要考量的就是双方的修为、资质、资源,条件相当,二人才能相伴长久。   而这个相伴长久,又比凡人的那种‘携手共白头’更深一层。   缔结道侣,为的是双修。   双修之后道侣双方的修为会逐渐向对方靠拢,这就意味着,二人的修炼资源、获取的机缘际遇从独占变成了共享,事半功倍取长补短,是件一加一远大于二的好事。   由此可见,缔结道侣是真正的大事,对一生的影响甚至超过凡人结亲。   因为结侣太过于重要,与之对应的,便是修士在男女情爱这种事情上会远比凡人更随便,并不把男欢女爱当什么大事——睡觉不等于结道侣双修,这二者之间差着十万八千里。   崔败想要和她睡觉,这一点显而易见。   但若说结为道侣双修……鱼初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和他差得远了,就她这根基不稳、飘在半空的三脚猫实力,和他双修,就是纯粹拖他后腿,对他根本没有半点助益。   更不必说他的那些秘密和他掌握的那些恐怖资源。   缔结道侣,那是强者的联合,而不是对弱者的施舍。   “大师兄我……”   他端坐冰玉榻,懒懒瞥过一眼:“嗯?”   她垂下头,见他的左手放在膝盖上,修长的指尖轻轻叩击。笃、笃……   她伸出手,覆上他的手背。   崔败眉梢微挑,不动声色地盯住了她的发顶。   “大师兄,”她抬起了眼睛,认真地凝视着他,“我现在太弱,帮不上你什么忙,一味占你便宜,我很惭愧。若是,你只是想要……纾解,那我们把话说明白,我是愿意的。”   崔败眉心重重一跳。   这话,叫他怎么接?这鱼脑袋里一天到底装的是什么。   她抿了抿唇,小手紧张地掐住了他:“除了你之外,我没有想过和别的任何人有什么亲密的关系,你靠近我,我心跳得很快,我一点儿都不排斥你,我也喜欢你身上的味道……”   她逐渐语无伦次:“也许是我想得太多,我更向往一生一世一双人那种平平淡淡细水长流的感情,若是一开始我们就变成了单纯的身体上的关系,那或许我们就不会有未来,我还想着将来变强了能与你并肩而立时,我们可以双修什么的……”   “你错了。”崔败注视着她,漆   黑如墨的眼睛中泛起柔和的波光。   “啊,是啊,”她微微一惊,垂下了头,“是我想太多了。”   “不,”崔败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轻轻挑起她的下巴,凝视她的眼睛,笑道,“和我在一起,别想平平淡淡。”   鱼初月:“……”   “谁说我们是什么狗屁身体……关系。”崔败恨恨地笑着,身躯前倾,覆到她耳畔,“双修算什么,你和我不是已经神魂交融了么。”   鱼初月:“!”   他懒洋洋地立直了身体,睨着她:“你是不是以为自己很弱?”   鱼初月惊恐地望着他,一时回不过神:“难道不是?”   崔败烦恼地揉了下额心:“本源境中投射的是神魂的力量,你的鱼对上我的花,你有几成胜算?”   鱼初月瞠目结舌:“真要打,大概半斤八两?”   “那不就结了。”他笑着,掐了掐她的下巴,“谁许你妄自菲薄?”   轻飘飘的语气,又坏又风流,还有几分霸道。   鱼初月一下就被他忽悠住了。   ‘原来我还是挺强的……’她心中已开始有一点暗自乐呵,却不想在他面前表现得太明显,便故意压着唇角,把视线瞟向一旁。   崔败不动声色观察着她的神情,心中大乐。   真是可爱。   偷换一下概念,就把这只傻乎乎的鱼给糊弄过去了。   神魂与双修没有什么关系,不过的确得帮助她尽快提升一下修为,以免她胡思乱想。   他看着自己养的鱼。   是他忽略了她的感受。原以为将一切好东西捧给她,便能让她开心,没想到这只鱼其实与众不同,她想要的,并不是恩赐和宠爱。   ‘难哄。想娶回窝里,还得多花些力气。’崔败点点头,眯起眼睛开始在自己的记忆长河中搜索起来,想要找找旁人讨好媳妇的经验。   不能再惊到鱼了。得诱她主动上钩。   他想。   “今日教你两个入门的攻、防法诀,”他道,“你反复练习,直到我满意为止。”   鱼初月慢吞吞地转过头来。   看到他那双严肃的眼睛,她忽然就回忆起了在本境源中被他支配的恐惧。   当时……她被他训成一滩稀软的烂泥时,她做了什么来着?   分开双尾,毫无廉耻之心地出卖自己的身体,以逃避严酷的魔鬼训练。   所以崔败这是打算曲线救国?!先把她训个半死,然后她就会主动送鱼上门……鱼初月偷偷瞟他一眼,脸颊悄悄泛起一阵热意。   崔败这会儿倒是真没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他认定了一个方案,便会全神贯注地实施。   此刻他心中唯有一件事——助她提升实力,早日抱得美人归。   “记住了吗?”他问。   鱼初月陡然   回神:“啊?”   崔败危险地眯了眯眼睛:“你在走神?”   手一晃,凝出一把冰戒尺。   “伸手。”   鱼初月愣愣地伸出手。   “啪!”   “嘶……”肩膀狠地一缩,掌心传来火辣辣的痛。   “不许动灵气!”他绷着脸。   鱼初月:“……”   老老实实挨了十三下手心之后,崔夫子收掉了戒尺,又给她讲了一遍法诀。   攻,叫凝意成剑。灵气走剑脉,离体之时,顺势凝成锋锐剑刃,追魂夺命。   防,叫片叶不沾身。灵气如水,游走周身,以四两拨千斤之法,将攻击尽数化开。   鱼初月偷偷用指尖抚着被打红的掌心,一字不落地背下了口诀。   崔败向她演示了一遍。   只剑他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潇洒,剑指一并,晶莹寒剑杀气凛然,一晃,便没入窗外琼花之间,斩得落英缤纷。   鱼初月睁大了眼睛,惊叹不已。   “背一遍。”他负起手来,转过身,居高临下凝视着他。   鱼初月手心一痛,急忙一本正经地把两道法诀一字不落地背了一遍。   “嗯。”   崔败眯了眯眼,踱向她,抓起那只被打红的手来,指尖蓄了灵气,轻轻缓缓地替她治愈。   薄茧在掌心轻轻画圈,她的心尖也像被毛刷子一下下地挠。   这个崔败,真是……   “接下来七日,你便交替练习这两式,一刻不得走神。”手一招,寒冰戒尺拍在她的身旁,“虽然我不在。”   她缩了缩脖颈,快速点点头,然后茫然看向他:“大师兄要去哪里?”   “替濯日子炼药。”他道。   他还会炼药!鱼初月心中惊叹不已。   她道:“大师兄可要当心些,别救回了毒蛇,却被反咬一口。”   “无事,”崔败垂眸淡笑,“会让他死个明白。”   “嗯!”鱼初月连连点头——原来他不盯着她修习法诀啊,真是万幸。   崔败不必拿眼睛看便知道她在想什么。   笑容一收,脸色一冷,他凉凉瞥了下戒尺,道:“修炼。”   ……   ……   玉华峰。   林怜怜在白景龙那里吃了好大一个瘪,满腹怨怼。   这几日本就心烦意乱无法入定,再被白景龙这么一打脸,修炼什么的,根本就不可能。   她气哼哼地踢断了道路边上一株小树苗,围着山道漫无目的地转,越转越是意难平。   不知晃悠了多久,忽见前方行来两名管事,正在谈论濯日峰的事情。   “没想到,在药理一道上,首席弟子崔败竟能自学成材,连长生子圣人都解决不了的回魂草淬取,在他手上却如儿戏一般。”一名管事说道。   “是啊,看着样子,不过三五日便能炼成灵药,压制濯日   子圣人体内紊乱的灵气,只要人清醒过来便好说了!”   “是啊,从来不曾想过,圣人亦会走火入魔。真是世事难料啊……”   林怜怜仰着脸,与两位管事擦肩而过。   炼药?大师兄他还会炼药?!   炼药……吗?   玉华子辅修医道,玉华峰的弟子多多少少有所涉猎,林怜怜知道,炼制很重要很关键的灵药是非常费心力的一件事情,坐在那里一动也不能动,汗流进眼睛也不能眨眼。   所以……若是有人给他扇风擦汗……替他稍微看着些灵火分担压力的话……   反正崔败要专心炼药,根本不可能开口赶她走,只要给她机会和他单独相处一段时间,不动声色让他看到她的如玉一般的皓腕、她修长柔美的颈、她陡峭诱人的蝴蝶骨,再加上灵火薰炙的香汗……就算是个和尚也得动凡心!   林怜怜开开心心御剑奔向濯日峰。   踏到那一座满是硝磺味道的仙山上时,林怜怜下意识地皱了皱鼻子,十分排斥这里干燥炎热的空气。   “大师兄,我可都是为了你,才愿到这鬼地方来!”   她停在了濯日子洞府外时,恰好看见长生子抓着几根灵草从禁制中踏出来。   “见过圣人!”   长生子点点头,要走。   “圣人请留步!”   “嗯?”长生子站住,颇有耐心地望向这个孙辈女弟子。   林怜怜眼眶说红便红:“弟子曾受过濯日子圣人的大恩,这些日子忧心圣人,根本无法静下心来修炼,方才因为修行退步,还被师兄狠狠骂了一顿……”   长生子安抚道:“不必理会那些臭小子!他们懂个屁!你不要多想,回去静心修炼便是,崔败炼药很快,濯日子师弟不日便能醒来啦!”   “圣人,”林怜怜泫然欲泣,模样要多可怜有多可怜,“圣人可否允我进去守着?在外头,我心总是不安,总担心濯日子圣人出事,我都快要走火入魔了……圣人,求您了!”   长生子最怕女子在他面前哭。   略一思忖,反正濯日子被封在层层禁制之中,除圣级之外,谁都动不了他一指头,放一个小弟子进去,倒也无妨,难得她一片孝心。   “好吧,那这几日你就辛苦些,看着濯日师弟。”   长生子广袖一挥,挥开了洞口禁制。   林怜怜大喜过望,飞身扑入洞府,都没向长生子道个别。   长生子郁闷地摸了摸鼻   子:“真是的……就濯日那样的人,也有弟子真心实意为他着想,唉,这些徒子徒孙啊,我对他们这么好,一个个不知感恩,都是一群白眼狼!”   他甩了甩手中的草:“唔……落在这里的邬须藤,得赶紧给崔败送过去。”   林怜怜冲进洞府,愣住了。   濯日子的洞府是在山体上挖出来的一处黑石大洞窟,赤红明亮,十分宽敞。   洞中无需要点灯,黑石洞壁之上,处处都有橙红色的隐焰光   芒忽明忽灭,像黄昏的光线,视物非常清晰。   在这样的光线下,一眼就能看清整个洞府中的景象。   正中处,濯日子躺在冰棺中,被层层禁制包裹,悬浮在距离地面大约一尺的地方。   四周便是光秃秃的石壁,除了石壁内忽明忽暗的那些炽热熔岩暗火之外,整个洞府里,根本没有第二样会动的东西。   哪有什么炼药大师兄?!   崔败没在这里!   林怜怜差点儿一口气没缓过来。   方才对长生子撒了谎,说要在这里守着濯日子,总不能又反悔说不守了吧?   长生子虽然是个老好人,却也不是可以这样轻易得罪的。   林怜怜抚了抚胸口,深吸一口满是硫碘味的空气,只觉自己的头发丝都快焦了,一根根地炸了起来。   她心有不甘,再度环视整间洞府。   忽见洞府门后的石壁上仿佛有一个小小的暗窟——四处都有熔岩暗火,唯那里漆黑一片。   ‘大师兄莫非是怕被探望圣人的弟子吵到,于是在暗室中炼药?’   她美滋滋地蹭了过去。   到近前一看,却发现并不是什么暗窟,只是一个黑色的大书架子,应该是濯日子出事之后,旁人嫌它碍手碍脚,便把它搬到了墙根处。   林怜怜满心失望,视线一转,见靠墙那一侧落出了半本书,上面写着“一夕成仙”,再后面的字样夹在了书架中,看不见。   “噗通!”   心脏重重一跳,林怜怜紧张得脚趾都蜷了起来——这,自己这是无意中摸到什么通天机缘了么!   一夕成仙!一夕成仙!   她也不用成仙,只要能成个圣,往后何苦还巴巴地倒贴那些个臭男人啊!   她伸手去够,没够着。   这里被禁制封锁,若动用灵气,怕会惊动外面的守门弟子。   林怜怜犹豫片刻,开始搬这架顶天立地的大书架。   “嘎——吱——”   挪出少许,发出了惊天动地的摩擦声。   林怜怜头皮都吓麻了,急急住手。   幸好已搬开了一道能挤进去的缝隙。   她按捺住‘怦怦’乱跳的心脏,把自己塞进了缝隙中,一点一点吃力地向里面蹭去。   指尖伸长——   够、够、够、够……   终于摸着了!   她使出了吃奶的劲,用食指和中指,努力夹住了   书边儿。   抽、抽、抽……   抽出来了!   手指都快绷到痉挛,就怕把这秘笈给掉地上了。   好在努力没有白费,她颤抖着手夹夹夹,总算是把它夹到了面前。   迫不及待地将秘笈抓在掌中,放到面前一看,林怜怜懵了。   只见封面上端端正正地写着——《一夕成仙:负心夫君受死吧!》   “……”   原来是话本。林怜怜目光复杂地瞟了瞟这黑沉大书架:“真是人不可貌相啊,最方正最刻板的濯日子圣人,居然喜欢看这样的本子!”   她又好气又好笑,正要往外蹭,忽然听见门口禁制处传来了脚步声。   ‘大师兄来了?!’林怜怜满心激动,一动,发现衣摆夹在了书架的缝隙中。   就在她垂头对付衣摆之时,进入洞府的人已一步一步走到了冰棺面前。   “濯日子。呵呵。你的一切,都将归我。”阴恻恻的男声,极好听。   林怜怜一声激动的呼唤憋回了嗓子眼里,一瞬间,头皮和后背上好像爬满了毛毛虫,惊起满身虚汗。   什、什么啊……   她屏住了呼吸。   片刻之后,洞府正中传来了奇怪的声音,好像有什么坚韧锋利的丝线在切割禁制。   林怜怜心脏跳得更快了。她不敢再动了,生怕自己弄响了这只老旧的大书架。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是大师兄吗?   他要害圣人?   现在出去揭穿他的阴谋,怕是会吧杀人灭口的吧!   她定了定神,稍微把脸往旁边挪了一点,顺着两本书的缝隙望了出去。   不是大师兄。   一个瘦削的背影,穿着不合时宜的黑衣,手中握着濯日子的本命仙器拂尘剑,正用拂尘的麈尾小心翼翼地顺着禁制下方的冰棺底缝切割进去。   本命仙器受到濯日子本尊的牵引,非常配合地向着禁制里面钻,一缕麈尾很快就穿破重重禁制,成功潜到了濯日子的躯体旁边。   麈尾像蝎鞭般一刺,刺入濯日子右手小指指尖。   林怜怜的心脏猛地一跳——这个人,真、真的在对圣人不利!   见那麈尾成功扎中了濯日子,黑衣男人哼笑一声,头一摆,将飘到额前的一缕鬓发甩到脑后。   林怜怜看见了他的侧脸。   殷加行。   濯日峰新收录的弟子。长相极其阴鸷俊美。   林怜怜不喜欢这个人,因为直觉告诉她,这个人一眼就能看穿她的所有心思,而且,他看不起她。   区区一个筑基弟子,凭什么看不起她?   于是林怜怜更加厌恶他,就像那种本能的同性相斥一般的厌恶。   即便他长得再怎么俊美迷人。   对圣人不利的……居然是他,殷加行!   林怜怜并不傻。这人既然有本事对圣人动手脚,又怎么可能和表面上看起来一样,真的只是个平平无奇的筑基弟子?   这种时候,若是自己托大,想跳出去惩奸除恶的话,必定是死路一条!   她屏住了呼吸,盯着殷加行一举一动。   趁他做坏事的时候跑出去?   不,不行。   圣人的本命仙器在他手上,若是他回身来一下,自己不死也得残。   只见濯日子的皮肤渐渐变得透明,底下翻腾着狂暴涌动的灵气,金红色,像是炽热熔岩。   狂暴无匹的灵气中分出细细一丝,顺着那一缕麈尾,缓缓爬了出来。   雪白的麈尾像是被金血染了一般,变得明亮沉重。   是混合了本命元血的灵气!   这缕金红物质顺着麈尾渗出来,渡入了殷加行的体内。   ‘这样不会爆体而亡么!’林怜怜惊恐地想。   事情证明,并不会。   殷加行的身体上泛起了金红光芒,头顶有白雾蒸腾,一朵又一朵小小的白汽逸出体外。   ‘怎么可能……圣人的元血和灵气,他怎么可能撑得住!’   非但撑得住,而且还像是绝佳的滋补美味,令殷加行情不自禁地发出浅淡的喟叹。   他很享受!   意识到这一点,林怜怜更是恨不得在身后的洞壁上挖个洞钻出去。   就凭他这会儿从圣人体内夺取的这些灵气,已足够把她这个元婴修士杀死十几回!   ‘快点来个人啊……长生子圣人,大师兄,守门的那个,随便进来一个救救我!’   遗憾的是,洞府门口的禁制毫无被人开启的迹象。   时间不断流逝,殷加行不动如山,像一只伏在动物身上的吸血蚂蝗一般,不紧不慢地吸食宿主。   林怜怜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她只能屏住呼吸,控制住自己身体的每一个部位,不弄出任何一丝响动来。   洞府中不知时辰,在她感觉过了一辈子之后,终于,听到了门外开启禁制的声音。   林怜怜激动地抽了一口气。   憋了许久的那股劲儿忽然泄去,手指不自觉地松开,一直攥在手中的那本《一夕成仙:负心夫君受死吧!》‘啪’一下掉到了地上。   声音虽轻,在这寂静的洞窟中却异常分明。   林怜怜寒毛倒竖,如遭雷击。   禁制开启,另一个人走进了黑石洞窟。   殷加行假惺惺的声音响起:“见过大师兄。师弟我奉命从纯虚峰带回了圣人的本命仙器,在这里守了圣人好几日了。”   林怜怜激动万分——大师兄?!是大师兄来了! 第60章 冰殿养红鱼   崔败进入了濯日子的洞府。   殷加行带笑的声音响起:“见过大师兄,师弟我奉命从纯虚峰迎回了圣人的本命仙器,守了圣人好几日了。”   ‘骗人!他骗人!’   林怜怜在心中扯着嗓子尖叫。很遗憾,崔败没有读心术,听不到林怜怜大喊大叫的心声。   “嗯,如何。”崔败的声音淡淡地响起。   殷加行道:“仙器确有破损,被魔息侵染,但问题并不大,不像是圣人出事的诱因。纯虚圣人说,兴许真该考虑劫身归位的原因了。听闻大师兄已在炼制灵药,今日既然过来了,想必是有好消息吧?!”   “你气色不错。”崔败道,“话也多。”   林怜怜的心脏在胸腔中猛烈地跳动。   此刻,她感觉自己分成了两半,一半已经从书架边上跳了出去,揭穿殷加行干的那些好事,另一半,却更加小心地藏好了呼吸,不弄出半点声响。   后面这一半支配了她的行动。   她屏住呼吸,一寸也没有挪动。   “呵,大师兄啊,”殷加行的声音变得痞里痞气,“我这不是,学着你们仙门中人惺惺作态么。像我原先那般,你们又嫌我阴沉,怎么,现在又要嫌我话多了?左右我说什么做什么都是错便是了。在你高贵的眼睛里,我们这样的人是不是就像下水沟里面的老鼠,活着就是污染了你的空气?”   他向着崔败的方向逼近了一步,独目上方,稍显凌厉的黑眉高高地挑了起来,上唇微掀,满脸嘲讽。   崔败的声音平静得近乎冷漠:“有些人,本就没必要活着。”   殷加行:“……”   他‘哈、哈’地干笑了几声,退开一步,阴阳怪气地开口:“想不到名门正派的首席弟子大师兄,居然能说得出这么有水平的话来,佩服佩服。”   崔败的声音依旧听不出任何情绪:“想不到事情多了。”   仿佛意有所指,又仿佛只是随口一说。   林怜怜口干舌燥,心道,‘打起来,打起来!让我趁乱逃出去!’   至于逃出去之后要不要把实情告诉圣人……   可以先看看再说!   遗憾的是,那两个男人并没有要打架的意思。   崔败走到了冰棺面前。   林怜怜的心脏再一次疯狂地打起了鼓。   ‘下面啊,看冰棺下面啊,被殷加行刺穿的地方,一定会留下破绽痕迹的……’   她怕。   怕崔败什么也没发现,直接走了,留她和殷加行继续独处。   方才弄掉了那本书,殷加行肯定是听见了动静。崔败一走,殷加行必定会过来检查……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要不要跳出去,要不要喊大师兄?会不会还没说话就被殷加行打死?毕竟他偷了圣人的灵气,手中还拿着圣人的本命仙器……   不然,再看看……   林怜怜内心天人交战,身体纹丝不动。   只见崔败盯着冰棺中的濯日子看了一会儿。   背影一动不动,林怜怜根本无法判断他此刻是什么表情。   只希望,崔败发现些什么……一定要发现些什么……   遗憾的是并没有。   只见崔败取出一枚沾着一滴元血的玉叶子,放置到冰棺禁制上方。   禁制应声而开。   濯日子昏迷的身躯暴露在空气中,整个洞府中,气温忽然拔高了许多——是濯日子因为无法自控而溢散出来的炽热灵气。   “殷师弟,”崔败缓声问道,“谁来过这里么?”   林怜怜再一次悬起了心脏。   “除了我,便是你。”殷加行抱起了胳膊,把那把拂尘剑抱在胸前,麈尾若有似无地指着崔败后心。   “嗯。”   崔败手一招,掌中出现一团泛着翡翠色光芒的剔透溶液。   他反手将溶液摁在了濯日子颅顶,蓄起灵气,助药力渗透化开。   林怜怜清楚地看见,殷加行悄悄踮了两下脚,单看背影便是一副蠢蠢欲动的姿态。   殷加行的声音微微发飘,带着一缕哑意:“大师兄是独自来的么,你就不担心,唤醒了一个狂暴的圣人之后,他把你当场击杀?”   说话时,麈尾缓缓绷紧,尖端对准了崔败的后心,像吐着信,随时准备出击的蛇。   林怜怜倒抽一口凉气,险些厥过去。   殷加行他,这是要趁着崔败专心催动药力的时候下手么!   虽然和自己性命相比,大师兄是死是活相对无关紧要些,但,崔败此刻就是林怜怜能看得见抓得着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若是崔败轻易就折在殷加行手上的话,她难以想象自己将面对什么样的厄运。   要不要喊?要不要喊?要不要喊?!林怜怜动了动嘴巴,发现自己好像自己变成了一尊泥胚,想要让声音从喉咙冲出来,得用上全身的力量。   她想,‘大师兄你怎么这么蠢!殷加行要杀你啊!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你倒是自己动啊!非得指望我吗!’   崔败侧过小半幅脸。   他本就生得俊美无俦,这一刻,完美的弧线好似发着光。   他淡淡开口:“大可一试。”   这、这是什么意思?是回应那句‘就不担心唤醒圣人之后被狂暴的圣人击杀’,还是说,他已发现殷加行蠢蠢欲动,想要对他动手?   虽然林怜怜的角度看不见这殷加行的表情,但只看殷加行陡然绷紧的瘦削肩骨,便知道他一定是瞳仁收缩,屏住了呼吸。   只见殷加行抱紧拂尘剑,冷冷静静地退了两步,就像方才的一切不愉快都没有发生过。   难道有圣人隐在旁边?殷加行和林怜怜同时在想。   林怜怜心如油煎,脑海中天人交战。   出去?不出去?   半晌,她心下暗忖,若圣人现身,她便出去。若圣人不现身,想必殷加行也不敢再做什么,自己只静观其变就好。   这般想着,她心安理得地继续把自己藏在了壳中。   她并不觉得自己这是怯懦,只是最稳妥的选择罢了。   很快,崔败将药力在濯日子体内彻底化开。   一层浅淡的绿光浸润着沉睡的躯体,顷刻消失。   “不醒?”崔败微眯起眼睛,居高临下凝视着濯日子。   “该醒吗?”殷加行懒洋洋地问道。   “或许。”   崔败思忖片刻,指间玉叶子一划,合上了冰棺禁制。   “又要去炼药吗?”殷加行嘲讽地说道,“我怎么觉得某些人是在中饱私囊呢?什么两千年回魂草,八百年聚魂珠,就弄这么一丢丢灵药?没什么效果啊!”   崔败撩起眼皮,一本正经道:“自然是不止这一点。绝大部分原材料我用来给小师妹炼丹了,你有意见?”   殷加行重重一噎:“……”   “有意见你可以去告状。”崔败唇角微勾,“你看谁信。”   殷加行:“……”   林怜怜:“……”   她忽然觉得自己躲着没出去是很好的选择。   这两个,切开来芯子都是黑的啊!   不过,崔败都这么说了,是不是意味着并没有圣人在这里?   殷加行显然也是想到了这一层。   他不动声色靠近了半步,藏在袖下那只手握住了拂尘剑的尾端。   ‘要打了要打了要打了……’林怜怜也不知自己是紧张还是激动。   如果大师兄死了……如果大师兄死了……   她忍不住开始幻想,将来某一天,她当着全宗的面,站出来指证殷加行残害圣人和偷袭大师兄的那一幕了。   她一定把这件事从头到尾讲得一清二楚。   如果有那么一天,有那么安全的外部环境,她,一定,勇敢地揭发殷加行的种种恶行!   她心中不住地抽泣,悔不当初。在外面多安全啊,和师兄师姐师父师叔伯们在一起,大家都那么好……偏偏自己鬼迷心窍,要不是为了追什么男人,哪会落到这般田地?   今日脱身之后,再也不要惦记什么男人了!   男人都不是好东西!林怜怜委屈巴巴地想道。   两个‘不是好东西’的男人正在无声对峙。   与殷加行的紧张紧绷相比,崔败显得异常云淡风轻。   殷加行迟疑了一会儿,终于,手背上突起的青筋缓缓平复下去。   他的谨慎让他最终没有动手。   万一……崔败是在钓鱼呢?   “那,”殷加行稍退半步,“大师兄,请去炼药吧。继续中饱私囊,反正我人微言轻,告状也无人相信。”   “知道人微言轻,便少说些废话。”崔败转身踱向洞府外。   不知是不是错觉,林怜怜总觉得今日的崔败稍稍变了些,从纯正的仙风道骨的步姿,变得有些……不羁懒散?说话也是丝毫不留情面的样子。   ‘大师兄,别走,你别走啊啊啊啊——’她猛地回神,后知后觉在心中尖叫起来。   之前藏了那么久,她都没敢冲出去,此刻崔败已走到门口,她更不敢动了。   禁制一分,崔败的衣角消失在洞口。   来不及了,现在出去就是找死。   林怜怜:“……”祖师爷保佑让殷加行忘了刚刚的动静吧!   殷加行盯着崔败的背影,脸上浮起了浓浓的阴鸷。   崔败把敌意表现得实在是太明显,令他不得不多心。   殷加行默立片刻,唇角一弯,笑了。   “长生子圣人您在吗?”他把单手圈了个喇叭放在嘴边,躬着腰,假模假样地冲着空旷的洞窟喊道。   “您要是在的话,回应我一声呗——”   半晌,他抱着拂尘剑,坐到了冰棺底下,脑袋往后一仰,倚着冰棺壁。   目光悠悠,投向林怜怜藏身之处。   林怜怜只听脑海里传出‘轰’一声,头皮再一次麻炸。   她,百分之百确定,殷加行,发!现!她!了!   他没动手,只不过是因为不确定长生子有没有留在这里埋伏罢了。   林怜怜悔恨欲死。   刚才是中了降头吗?!崔败就在这里,和殷加行针锋相对,自己怎么不喊?怎么不跑?怎么不动?!   现在好了,崔败走了,殷加行发现自己了,一切都完了!   林怜怜心中尖叫,身体依旧像一尊泥塑。   这会儿她都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被施过定身术了,她想试着动一动指尖,却完全无法做到。   不知是不是吓得。   她快要疯了。   为什么她要面对这么可怕的事情?为什么她要看见别人的秘密?为什么她没事要跑到这里来惹这麻烦?   为什么啊!   她欲哭无泪,一双眼睛藏在两本书的缝隙之间,一眨也不敢眨,死死盯紧了殷加行。   她,她不能坐以待毙,无论如何,也要挣扎反抗一下……   只要他动一动,她就跑,对,跑,弄出动静来!   殷加行动了,他懒洋洋地爬起来,脸上浮起一个最温柔也最恶毒的微笑。   他语声飘忽,像情人絮语:“长生子圣人,您若不现身的话,弟子只好先捏死一只藏在角落里的小蟑螂了。”   林怜怜快晕了。   明明想好了,殷加行一动她就跑。可是他真动起来的时候,她却发现一丁点力气也提不起来。   就像是落到了天敌手里的猎物一样,被衔住了喉咙,已经被原始本能支配了行动,只能等死了。   她看着殷加行一步一步走到了书架面前,抬起一只手,摁住书架,缓缓往里推。   他的动作堪称温柔。   眸中的恶毒也消失了,弯着眼角和唇角,像是在和自己的爱侣玩闹一般。   但林怜怜却一丝一毫也没觉得有趣。   洞壁和沉重的黑木大书架,正一点一点挤压她,她感觉到自己真的很像一只被摁在墙壁上的蟑螂。   殷加行悠悠地将书架往里推。   很慢很慢,慢到若是有圣人跳出来阻止的话,他可以毫不介意地笑着说他只是在开个玩笑。   一道横木框架抵住了林怜怜的鼻梁,她很快就感觉到了疼痛。   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力气,张口欲喊。   一缕麈尾从书架下一层穿刺过来,扎穿她的丹田,绞住她的元婴!   林怜怜口中溢出剧痛呜咽。   这般恐怖的疼痛,她从来不曾经历过,疼到只能倒抽着冷气,喉咙里憋出又低又细的哀鸣。   脑海中倒是有个声音在放声大喊:疼啊啊啊啊啊——   就像她方才做的那样,心中策马奔腾,身体如陷梦魇。   她连求饶的力气都使不出来,刺入丹田的那缕麈尾就像阴寒的绞索,毫不留情地将她的生机封锁。   ‘救命……谁来救救我……’   林怜怜听到自己的鼻梁传来断裂声,一股冰冷的钝痛直直袭入颅脑。   沉重的黑木大书架不紧不慢,挤压她的一切活路。   ‘杀、杀了我……求求……快点杀了我……’   遗憾的是,自从踏入这个洞府,人也好,鬼也好,神也好,没有任何东西,听见过她的心声。   殷加行懒洋洋地笑着,看书架下缓缓洇出鲜血。   隔着又厚又沉的黑木书架,掌心传来的挣扎从一开始就十分微弱呢……   ……   ……   崔败回到长生峰。   第一次,他站在自己的洞府面前,感觉到了情绪上的波澜。   虽然隔着冰壁看不见那尾红鱼,但他却能感觉到这一小方天地多了许多生机与活力,不再死气沉沉。   她现在……在做什么呢?一定老老实实地在练习他传授她的招式。   崔败垂眸,挥开了殿门。   “……你在做什么?”   只见呆呆站在冰玉榻边上的女子吓了好大一跳,回过头来,为难地看着他。   鱼初月居然在偷懒?!崔败挑了挑眉。   “大师兄……”她颇有些不好意思,“你的冰玉榻,装不下了,我不是故意偷懒的。”   崔败:“?”   他走到近前,垂眸看向他的冰玉榻,眉心不禁重重一跳,嘴角微抽:“让你修炼你养鱼?”   整张床榻都被她挖空了,如今它已不能叫冰玉榻,只能叫冰玉池子。   池中盛满了清冽的雪水,水中密密麻麻地挤满了摇头摆甩的小红鱼,如她所说,当真是装不下了。   崔败给她气乐了,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是这样的,大师兄,”鱼初月心虚地说道,“我依着你教我法诀,凝意成剑。刚开始时怎样都成功不了,我试了两日每次都失败,心中有些着急,便想用‘化虚为实’的能力凝把灵气剑出来,找找感觉……”   崔败眉梢微挑:“然后。”   鱼初月叹息一声,右手并起剑指,默念法诀。   便见灵气在手上一闪,本该掠出灵气飞剑的地方,蹦出一尾活蹦乱跳的小红鱼,噗通一声落进了冰玉池子里。   崔败:“……”   她道:“大师兄我真的想着剑,不骗你!我真没想养鱼。而且,自从第一只鱼出来之后,我再念法诀,那法诀便像是被污染了一般,再也回不去了……”   “知道了。”崔败淡定道。   鱼初月狐疑地望着他——她发现他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握了起来,还在轻轻地颤。   她不确定地抬眸看了看他的脸。清冷俊美,一副见惯了大世面波澜不惊的表情。   “大师兄,”她叹息道,“我知道你很想笑,别忍着,憋坏了。”   崔败手一顿。   他幽幽地瞥向她:“有这么明显?”   鱼初月认真地点头:“特别明显!你想笑就笑吧!”   他把眼睛转向冰玉池:“我现在已经不想笑了。”   鱼初月:“……”   她觉得崔败从前的经历一定很特别。   半晌,他转回了脸,目光凉凉:“为什么不化个池子装你的鱼?”   鱼初月解释道:“我原是这么做的,用鱼缸养着它们。后来发现,化虚为实的能力并不能持续太久,那些鱼缸说没就没,撒得满屋都是鱼,只好借大师兄的冰玉榻一用。”   在她说到‘撒得满屋都是鱼’的时候,她诡异地感应到了崔败的心声。   大约是和食人花太熟的原因,虽然他依旧维持着风度,但她却在他身上看见了一只笑到捶地的大花苞。   她忍不住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大师兄,这儿又没外人,无需端着。”   她想了解真正的他,而不是那个时时压抑着自己本性的清冷剑仙。   崔败垂眸看了她一下,目光中浮起一丝复杂。   半晌,他道:“并非故意端着,而是承诺了旁人。”   鱼初月一怔,下意识地问道:“是那个为你而死的女子吗?”   “不是。”崔败看向她,“吃醋了?”   她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   如果他当真是承诺了那个女子,为了她端起清冷剑仙架子的话,自己的确会有一点心酸。既不是她,那还有什么好吃醋?   她诚实地摇摇头:“没有。”   崔败定定看了她一会儿。   话到唇边,转了几转,他道:“我只有你一个,你也只有我一个,明白了没有。”   鱼初月很惜命地点了点头:“明白。”   他摁住她的脑袋,重重揉了两下,恨恨吐出一句很不符合他清冷谪仙形象的话:“明白个屁!”   她不知道第一仙尊和劫都是他,也不知道曾为他而死的女子是她。   真是追妻路漫漫。   崔败叹了口气,有什么办法,自己看上的憨鱼,只能认了。   “是一个老头。”他拉着她,坐到了池子边上。   鱼初月偏头望着他。   他微微眯起眼睛,回忆上一任守护者的模样,淡淡地说道:“最严肃最刻板的那种老头子,恨不得拿一堆条条框框箍在我身上,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得合他的规矩。”   鱼初月眼角狠狠抽了两下。   这样的老夫子,她也在村中见过一个——远远看到便要绕着路走。   “他待我吧,”崔败幽幽望向窗外,“不好。但没有他,世上便不会有我。”   他转头瞥她:“最惜命的老头,最后却为我死了。临死还要坑我,就那般殷殷看着我,不肯闭眼,等我一个承诺。”   他闭上狭长的眼,笑了笑:“为了打发他赶紧去投胎,我便应承他,从此如他所愿,成为他希望的人。”   他的语气极淡。   鱼初月的心却像是泡进了酸池子里一样,不知不觉眼泪就滚了下来。   “你说,是不是个糟老头子?”崔败微笑着问道。   鱼初月重重点头,把脸藏在胸前,偷偷拭去了泪水。   她了解崔败此刻的心情,他需要的不是安慰。   半晌,她很平静地抬起头来,说道:“大师兄,你用戒尺打我,莫非便是从夫子那里学来的?夫子难道没有教你‘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么?你看看,师兄师姐们,个个看到你都战战兢兢了。你可不要变成自己口中的‘糟老头子’哦!”   崔败轻笑出声。   他揽着她的肩,整个人有些懒洋洋,像是拨开了心中一座冰山,让阳光往里照了一照。   “嗯,不提他了。”他淡声道。   “对了大师兄!”鱼初月顺着他的意思转了话题,“为什么化虚为实变出来的东西都不持久,这些鱼却一直都在?”   崔败从池中捞出一尾小红鱼攥在手中,看了片刻,道:“这是灵气化物。”   鱼初月:“?!”   灵气化物。   这难道不是只有本源境中才有的东西吗?   崔败压下微闪的眸光,道:“就是本源碎片中的灵气化物。应当也是本源赠你的礼物。”   鱼初月倒吸一口凉气。   这样的话,她岂不是变成了一块活的本源碎片?若是落到坏人手里……不得把她当作驴来压榨使唤啊?   他淡淡地瞥着她震惊的脸,半晌,伸手把她的脑袋拢过来,安抚道:“无需担忧。一切有我。”   她点点头。   他望向窗外,唇角浮起了略带些睥睨的笑容:“我若想守,没有什么守不住。若想救,没有什么救不了。”   仿佛意有所指。   鱼初月疑惑地偏头看他。   却见他已收敛了神色,回复了素日清冷平淡的模样,道:“正好,你的本命法宝有着落了。” 第61章 没想到的事   本命法宝有着落了?   鱼初月迟疑片刻,道:“大师兄,若是要去危险的地方做危险的事情,那还是先不要了。我现在欠缺的是基本功,法宝倒是其次。”   崔败轻笑道:“不危险,举手之劳而已。”   他的视线缓缓飘向满池子红鱼。   鱼初月顺着他的视线一望,嘴角抽了抽,垂头盯住自己的指尖陷入沉思。   半晌,她道:“大师兄,吃鱼啊。”   崔败:“?!”   她仰起小脸,正色道:“把灵气化物留在这里实在太危险了,得赶快处理掉。它们都是一只只从我手中蹦出来的,我下不了那个嘴,只能大师兄你来吃。”   她双眼一弯:“大师兄吃了我的鱼,我也算是有那么一点用了。”   崔败:“……傻鱼。你站远些。”   眉尾微微一挑,手中掐起一道奇异的剑诀。   只见他腰间佩剑离鞘而出,悬在了冰玉池上方。手诀一变,剑体寸寸破碎,就像叫花鸡剥了泥壳一样,现出底下的真容。   殿中无风,鱼初月却感觉自己好像站在了漩涡中心,心底泛起原始本能的战栗,再一瞬,怪异的感觉消失了,她被眼前出现的这道剑影攫去了心神。   清透的剑身,目光落上去,仿佛看到了一座沉寂万年的冰川,古朴、沧桑、厚重。一红一黑两道剑纹自剑尖蜿蜒至剑柄,像两条随时会破剑而出的飞龙。   不知是冰还是火的红黑薄雾氤氲在剑身周围,直觉告诉鱼初月,这些雾气碰不得,沾到一星半点,就能致命。   崔败手诀一变:“离。”   他的声音与平日大为不同,仿佛带一点重音,像是穿过无尽时光,自远古落到了这一刻。   真言一出,只见黑红两道剑纹缓缓剥离剑身,化成一黑一红两条雾龙,盘旋在剑身边上。   鱼初月屏住了呼吸,心中紧张,不敢弄出丝毫动静来打扰他。   少顷,崔败手中法诀再变:“断。”   只见剑身之上出现一道裂痕,发出清脆的‘咔擦’声。   鱼初月仿佛看到一座冰川在眼前剥离。   大约有三分之一的剑体脱落下来,细而秀气。   她感觉到了痛。   眸光一转,见崔败的面色肉眼可见地苍白了几分,唇色变淡,眉间隆起‘川’字。   他黑眸微沉,神色郑重。   鱼初月心脏猛地一沉,张了张口,却知道此刻说什么都迟了。   看见这一幕,她再笨也能想到,崔败是要把自己的剑分一半给她。她曾见过他召唤剑影,知道他的本命仙剑非同一般。   她抿抿唇,心头泛起了浓浓酸涩和感动——他待她,当真是无话可说。   在她心情大起大落时,崔败已成功将剑体一分为二。   剑指一拨,被截肢的冰剑被他拨到了一旁,黑红两道雾气重新锁了上去,隐隐有一点反噬之势。   崔败没去理会,他操纵着新生的秀气冰剑,落入冰玉池中。   左手往身后一捞,抓住鱼初月的手,极自然地放到唇边,咬破她的无名指,将迫出的元血弹向池中剑。   元血融入剑身,鱼初月只觉脑海泛起冰寒锐意,意念一颤,便见池中的冰剑也随之一颤。   这是认主!   冰剑认主之后,只见她制造的满池红鱼摇头摆尾,兴高采烈地扑向她的本命剑,一只接一只撞上去,化成一缕缕细细的红雾,沁入剑身。   “这只是剑髓。”崔败道,“无事你便用灵气化物温养它,直到养出真正的剑体来。你这鱼,正好派上用场。”   鱼初月语声微哽:“大师兄,你这般待我,我……”   一根手指抵住她的唇。   “为长远考虑罢了。”他道,“养好你的剑,他日你我双修时,雌雄双剑亦在双修,好好喂它,便是为我。”   他的模样要多严肃有多严肃。   鱼初月下意识就挺了挺小胸膛:“是!”   旋即,后知后觉地红了脸。   他说什么?双修……喂它就是喂他?怎么听着那么奇怪呢。   她居然想也没想就那么一本正经地答应了。   她羞得落荒而逃,装模作样站到了池子边上,凝出红鱼往里扔:“腾、腾出一点位置来了,赶紧补充些鱼进去,让它快快成长……”   崔败看着她通红的后颈和耳尖,唇角浮起了微笑——有种和妻子一道看孩子长大的错觉。   随着一尾尾红鱼沁入冰剑,鱼初月脑海中的剑影越来越清晰。   她能感觉到,它现在只是一个幻影,想要凝出真正的剑身,距离还远得很。   崔败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响起:“与其我出手替你炼制法宝,倒不出让你自己将它养出来,他日用起来更加得心应手。”   鱼初月转头看他,见他的脸色白到透明,心中顿时泛起一阵剧烈疼痛。   他将自己的本命剑拆一半给她,无异于自切神魂。   她怎会不知道,什么为了长远利益,为了他自己的修为,通通都是借口。   他就是为了她。   他不想让她感激,所以故意提起双修,把她羞跑。   她偷偷蹭了回去,牵住他的手,仰起脸来:“疼吗?”   崔败呵地一笑:“这算什么。”   她踮起脚尖,用自己柔软的唇贴上他那色泽变淡的薄唇。   正待深入,他抬起手来,抓住她的肩膀,将她推离少许。   “鱼初月。”他的神色极为严肃,甚至有几分冷厉,“你把这当成交换?”   她赶紧摇了摇头:“大师兄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唇角紧抿,黑眸冷冷沉沉地盯住她。   “不是,我真不是那个意思!”她急红了眼角,眼睛里泛起了晶亮的水雾。   他忽然发现,这样的鱼从来不曾见过,看起来十分可爱。   “那是什么意思。”他压着嗓音,也压住了试图上扬的唇角。   他不动声色,贪婪地注视着她脸上每一丝最细微的表情变化,不舍得眨一下眼睛。   心情有些诡异。   旁人都说舍不得心上之人掉眼泪,但他不一样,他好奇死了,他想知道她眼睛里那滴晶亮的大泪珠落下来是什么样子。   他想看她的每一面,笑的鱼,哭的鱼,气鼓鼓的鱼,心虚的鱼,他都想看。   想把她的每一个表情都收集起来,烙进神魂里面去。   至于此刻两个人正在说什么……他已经把这件事情抛到了九霄云外。   鱼初月并不知道这个狗男人这么盯着她,是在盼她眼中的泪水掉下来。   她有些委屈地为自己辩解:“并不是什么交换,而是喜欢大师兄,心疼大师兄,才情不自禁亲吻的。”   正在等她哭的崔败:“!!!”   故作冷淡的表情瞬间破碎。   他退了一步。   耳朵和脸颊迅速泛起了一层红晕,此刻他脸色苍白,这一点淡淡的红,就像是雪地里落了红梅一般醒目。   他急急转动灵气,压制住沸腾的气血。   瞬间抹去红晕。   他淡定道:“知道了。”   “大师兄不生气了吗?”她的黑眼睛里浮起了光芒。   “嗯。”   他转向一旁,藏好弯起的眼睛。生什么气,简直就是意外之喜。   鱼初月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暗自琢磨。   他此刻必定是元气大伤。   从前他要越阶战斗时,总会从她身上取些血。后来,他渐渐便不舍得咬她了,无量天那次感受最深,他一次又一次抵开她的牙齿,不让她伤害自己。   其实他还是需要血的吧!   眼珠一转,她打定了主意。   “大师兄,有虫子爬我!”只听鱼初月低低地惊呼一声。   崔败回身望向她:“嗯?”   她皱眉呲嘴,用后指点着后衣领:“快,它要爬进去了。”   崔败不疑有诈,垂头望了下来。   白皙纤长的颈部令他眸色转深,视线顺着她的手指望去,哪有什么虫子。   “嗯?”   她把手一勾,搂住了他的后颈,脚一踮,将侧颈送到他的唇边。   指间化出小小的刀刃,割开颈脉。灵气控制着伤口,缓缓洇出一丝诱人血线。   “大师兄,”她轻轻在他耳畔道,“虫子把我皮肤咬破了,别浪费啊。”   头偏开,天鹅般的雪颈带着少女清香,撞入他的神魂。   他无奈而隐忍地叹息一声,再难抗拒这样的诱惑。   薄唇覆上伤口,不知是吮还是吻。   她搂住他,口中溢出的轻吟更叫他意乱神迷。   许久,二人缓缓分开。崔败眼尾发红,鱼初月眸光迷蒙。   “大师兄……其实你这样……我一点儿都不疼,也不难受,真的。”   崔败缓缓舐去唇角那抹血痕:“嗯,看出来了。”   她垂下头,脸颊不住发热。   忽有一道流光从远处划来,带出清越的破空之声。   有人来了。   “大师兄,出事了!”一个男声传入洞府。   崔败长袖一拂,冰霜落下,给冰玉池覆上了冰盖。   双眼微合片刻,再睁开时,眸光恢复一片清明。   二人走出洞府,见到来者是濯日峰弟子,行色匆匆,眉眼间颇有些焦急。   “濯日子圣人醒来,狂性大发,大打出手,濯日峰弟子死伤无数!长生子圣人与纯虚子圣人令我唤大师兄过去,恐是灵药出了问题。”   崔败眯了下眼睛:“走。”   距离濯日峰稍近些,便能看见整座山峰之上处处燃着熔岩明火,与原本热火朝天的景象不同,此刻的濯日峰就像是经历了一场惨烈战役之后的战场,放眼望去,处处流淌着岩浆,黑石上偶尔便能见着一蓬爆开的人形血花,触目惊心。   虽然仍是四处冒着炽热的硫磺蒸汽,但整座山峰却是笼罩在一片死寂之中,双脚落地,遍体生寒。   二人赶到之时,长生子和纯虚子早已把发狂的濯日子制伏了,合力将他封印在八卦禁制中,拖到濯日峰的中心广场,由十六道捆仙索牵制在广场正中。   濯日子鬓发散乱,此刻仍发着狂,正像不知痛一样,一下下猛烈地撞击束缚他的禁制。明黄色的八卦禁制被他撞起道道涟漪,暂时倒还算是稳固。   “崔败!”长生子瞬移过来,白眉紧锁,语速很快地说道,“快快快,快快看看濯日子到底怎么回事!”   崔败拨开他,走到广场中心,隔着禁制,与满目癫狂的濯日子对视。   “长生师兄,”一身富态的纯虚子虽然也着急,但天生一张笑脸,看起来便有些不紧不慢,“都这时候了,就赶紧把玉华师妹放出来吧!炼药一道,毕竟只有她才得了师尊真传,其他的事,可以稍后再议嘛……”   “别吵吵。”长生子道,“待崔败看完再说。”   纯虚子扁了扁嘴,委屈巴巴地退到一旁。   鱼初月环视一圈,见濯日峰的伤者都聚在不远处的大殿中,其余三峰的人已赶了过来,正在忙碌救治。   许多山岩都破碎成一只巨大的手掌印形状,长度约有十丈,一望便知是濯日子在狂乱状态之下轰出来的痕迹。   走火入魔的圣人……已看不出圣阶的实力了。   鱼初月左右看了看,然后慢吞吞地走向濯日子那间倒塌了一半的黑石大洞府。   她心无旁骛,留神着周遭的所有痕迹。   细细碎碎的残迹在眼前迅速还原出了事发时的景象。   地面上那些深浅不一的凌乱脚印属于发狂的濯日子,他从洞府之中破壁而出,一掌一掌轰向左右,许多弟子被殃及池鱼,恐怕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与濯日子行进路线重合度较高的,是点滴鲜血以及零星的脚印,有轻有重。她的眼前幻出影子一样的画面,一个人踉踉跄跄在前面跑,发狂的濯日子在后面追,一路横冲直撞,将途中遇见的无辜者尽数杀死。   ‘此人有疑点吗?’脑海中闪过疑问。   再看看。   她继续向前,来到了坍塌大半的洞窟中。   她曾跟着崔败来过一次,那时候,濯日子安安静静地躺在洞府正中的冰棺内,不像要暴起杀人的样子。   他是怎么破禁而出的?   鱼初月四下环视。   巨大的掌印像一扇窗,空落落地透进了外面的光线。   断壁上有踏过的脚印以及少量木屑,看来人就是从这里出去的。   木屑?   头一低,只见断壁下方立着小半个书架,书架的上半截不翼而飞,断口呈现出规整的掌根形状。   看这痕迹,当是发狂的圣人隔空打出一掌,将大半个书架连同书架后的墙壁轰碎,留下个手掌形状的大洞。   书架底下渗出干涸暗红的凝固血渍。   老大一滩。   “嘶——”鱼初月眼角跳了跳。   书架后头应当有一具尸体。   她绕过地上的暗红血渍,偏头望向书架后方。   果然有一具被挤扁到看不出原本模样的尸体,大约是个女子。   一个字,惨。   鱼初月默默道了句‘师姐安息’,正要望向别处,忽然一阵带着血气的腥风从书架后刮出来,正正拂中了她的脸。   鱼初月:“!!!”   她赶紧合起双手道:“师姐莫怪,我来找找有没有什么线索,还原案发情景,给你一个公道。”   话音未落,又一股腥风从那黑漆漆的书架子后面拂出来,‘刷’一声,翻动了什么东西。   鱼初月循声低头一看,只见血泊中躺着一本书。   她有些不确定地望了望那堆几乎已经不能称为‘尸体’的东西,略带一点迟疑地问道:“师姐是否在天有灵,提醒我线索在此?”   又有风吹出来,‘哗’一下翻开了扉页。   鱼初月:“!!!”   她赶紧把它捡了起来。   是个话本,已被暗色的污血浸透,看不清字样了。   鱼初月拿着它,冲着夹缝拜了拜:“师姐放心,我这就去找大师兄,让他用清尘诀把它洗出来。”   又有风吹出来。   鱼初月壮着胆往里一看,原来书架另一侧的石壁上有道三角裂缝,正好组了个风口子,外面风一吹,便顺着三角缝隙灌进来。   鱼初月:“……”   算了,都答应了死人,不能反悔。   她把那本被血浸得厚厚实实的话本子收入了芥子戒中,然后凝神看了看洞窟内的景象。   四处都撒落着冰棺的碎片。濯日子是破棺而出的。   看着地上的痕迹,在濯日子跳出冰棺之后,立刻就开始攻击追杀另外那串足迹的主人。   ‘看来这两个弟子就单纯是倒霉。’   她看了看那书架。   单从表面证据看,应该是濯日子发狂攻击冰棺边上那个人的时候,女弟子惊慌失措藏身到书架后面,惨遭夹死。   她小心地避开地上的冰棺碎片,凝神再看了一圈,然后追着逃杀的痕迹,走回了濯日峰的中心广场。   中心广场旁边有一处巨大的撞击痕迹,一看便知是另外那两位圣人制伏濯日子的时候留下的。   查看完所有的痕迹,她抬头望向广场正中。   只见一个身穿黑衣,一只眼睛上缠着布带的年轻男人正怒气冲冲地冲着崔败大声嚷嚷。   鱼初月皱了下眉。   殷加行。   她疾步走过去,听到殷加行正在告状:“……他亲口承认,截了圣人的炼药材料给他的女人炼丹!呵,我知道他不会承认,你们爱信不信!但圣人这边结果如何,大家都已经看见了?当时我便提醒过崔败,用了劣质的药圣人恐怕会出事!可他根本就不在意!”   崔败并不看他。   无需崔败开口,边上立刻有人说道:“殷师弟你死里逃生,神智错乱了罢!休要空口污蔑大师兄!赶紧道歉!”   鱼初月大步走到近前,将崔败往身后一挡,盯住了殷加行。   洞府逃生的人,居然是他?   一个小小的筑基修士,逃过了濯日子的追杀?这里面要是没猫腻,她的鱼字从此倒过来写!   “殷师弟,”鱼初月道,“你倒是很会逃啊。”   殷加行抬起独眸望向她,俊美的面孔上浮起一丝阴鸷:“我没死,叫小师姐失望了。”   “不要以己度人。”鱼初月冷声道,“我何时盼你死了?你有证据吗?你没有。但是,我却有证据证明,你祸水东引,把发狂的圣人引向别的师兄师姐,害死了好多人!”   殷加行脸色一沉。   这是事实,很多人都看见了,只不过无人会与他计较——被发狂的圣人追杀,慌不择路向旁人求助也在情理之中。   但他阴阳怪气地挑事,那便又不同。   无论他有无过错,许多人确实是为他而死,这种时候说出‘我没死叫你失望’这种话,实在是过于冷血。   “对不住,是我的错。”殷加行迅速低头道歉,“我今日,实在是吓着了,失言勿怪。”   他都这般说了,旁人自然不好再加责备。   “但这件事,确实因他而起!”殷加行独目熠熠生辉,指向崔败,“若不是他给圣人用的药有问题,圣人怎会变成这般!”   “事情还未查清,你在这里大呼小叫,是要故意搅乱大师兄查看圣人状况么?”鱼初月毫不客气,“我倒是怀疑你用心险恶!”   就是无脑维护!   就是胡搅蛮缠!   殷加行:“……”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行,我等,”他伸出一根手指,虚虚点了点崔败,“我等他拖延时间,还不行吗?”   鱼初月不假思索,一记手刀劈向殷加行那根碍眼的手指。   “你指谁呢!”她扬起下巴。   无赖都无赖了,干脆无赖到底。   她鱼猴子是什么人!又不是打不过,干嘛要让崔败受这小鳖孙的气?   殷加行反应奇怪,‘嗖’一下就把手指缩了回去。   独目中瞳仁微微收缩起来,他知道,鱼初月这一下是真想废了他!   鱼初月垂下眼睛,掩去眸中闪过的暗芒。   和她猜测的一样,殷加行,绝不简单。   方才那记手刀看似平平无奇,其实她是调动了体内灵气的,别说筑基修士,就算金丹修士猝不及防之下,必定也要被她斩个正着。   殷加行居然躲过去了。   二人不动声色地目光碰撞,针锋相对。   一只大手摁在了鱼初月的肩头。   崔败走到她的身边,轻轻将她往身后一拨,平静地望向殷加行:“谁告诉你,我用的药是要唤醒濯日子?”   殷加行冷哼:“呵,此刻狡辩怕是已经迟了吧!圣人昏迷数日,向来安安稳稳,偏生就在你用药之后变得狂暴不已大开杀戒?私扣药材之事我没有证据也不乱说,但,你用药失误总没得辩了?姑且就算你无心吧,那也是无心之失,酿成大错!”   “那不是药。”崔败眉目不动,“是毒。”   “什么?!”众人哗然。   崔败抬了抬手,掌心出现一团绿莹莹的液体,正是他灌入濯日子身躯的‘灵药’。   手一挥,绿莹莹直直掠向长生子。   长生子嘴角抽搐,手一旋,灵气在面前卷成一道漩涡,盛住了那一团绿莹莹的毒。   “咦……是‘孔雀绿’。”长生子愣愣道,“崔败啊,濯日师弟都这样了,你还欺负他作甚。”   殷加行直觉不妙:“什么啊,他给濯日子圣人下毒,还要包庇他吗?!”   纯虚子屁颠颠蹦了过来:“啊哈!孔雀绿,居然是孔雀绿!天可怜见,我做梦都想要给濯日师兄抹一头孔雀绿啊!想想那个刻板家伙头顶一头绿毛的样子,啊我真是死而无憾了!”   “什么意思?”殷加行僵硬地问。   “孔雀绿嘛,”纯虚子挥着胖手道,“就是没什么害处的毒,中了此毒,十二个时辰之后头发就会变得绿油油,很好看,就算是圣人,也是弄不掉的哦!除了这个,没别的危害了。”   殷加行瞳仁收紧:“崔败这是在做什么!”   鱼初月像狐狸一样弯起眼睛:“当然是看看有没有人对圣人动过手脚咯!若是有人做过什么奇怪事情的话,八成会被染成绿毛龟呢!”   殷加行瞳仁收缩。 第62章 头顶孔雀绿   孔雀绿。   一种神奇的毒素,不伤人,只会让中毒者的头发在十二个时辰之后变成绿色。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危险,但厉害的就是,就算圣人中了此毒,也没有办法弄掉头顶飘的绿色。   崔败给濯日子用的……是孔雀绿!   饶是殷加行这般冷酷镇定的人,心脏也不禁重重跳了几下,指尖微颤,喉咙发干。   崔败这么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他若是怀疑自己,为什么不直接动手呢?殷加行唇角紧绷,眸光微乱。   他忽然想起了崔败在濯日子的洞窟中对自己说的那句话——“想不到的事情多了。”   可不是么?这他妈谁能想到他给濯日子用了孔雀绿!   “大师兄不是无的放矢之人!想必是发现了什么!”众人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不错不错!大师兄深谋远虑,这么做自有他的道理!我等只需看着便是了!”   “林师弟说得没有错,大师兄自有计较。”   身穿玄色衣裳的师叔师伯也很快达成了一致。   “崔败行事向来稳妥,圣人狂暴破棺之事必定与他无关。他既特意寻来了珍稀的奇毒,想必已是成竹在胸。”   “嗯,我等只需静待佳音。”   殷加行:“……”这天极宗上下,全他妈脑子有病?!崔败是他们亲爹啊值得这样舔?!   他艰难地继续坚持自己的态度:“大家睁眼看看啊!圣人发狂,害死了多少人?这么多人命,轻飘飘就算了?”   红脸秦天目光一沉:“住口!圣人出事,定有内情。何况,若不是你将圣人引向人群,伤亡又怎会这么惨重!”   殷加行急道:“师父!当时情况紧急,弟子有能有什么办法!弟子并非故意啊师父!”   当初殷加行通过了入门考核之后,便是拜在秦天门下。   秦天眸光复杂地望向他:“你若是故意,此刻已被我毙于掌下!也怪我,只教了你法门,没来得及教你做人!今日之事换作旁人,必定以仙器为饵,将狂暴的圣人引到后山无人处,尽力拖延周旋,等待支援。”   殷加行闻言,立刻伏地叩头:“师父!弟子知错!”   黑石地面被他撞得‘砰砰’有声。   一听便觉得痛。   要多诚恳有多诚恳。   鱼初月早知道这人变脸比翻书还快,冷眼瞧着地面印上了斑斑鲜血,她状!状似无意地说道:“殷师弟别把自己磕晕了,你可是有重大嫌疑的,就算晕了也得留在这里待足十二时辰,看看变不变绿毛龟。”   殷加行动作一滞,缓缓抬头。   额头已磕破了,血流下来,一缕渗进蒙眼的布条中,一缕爬过他完好的那只独眼。血糊住了眼皮和眼睫,令他的眸光看起来更加凶狠,像落到绝境的孤狼。   他盯着鱼初月。   鱼初月也盯着他。   “这么恨我啊?”他勾起一边唇角。   鱼初月正色回道:“恨?你做过什么对不起别人的事情吗?”   “你心知肚明!”他恨恨地盯了她几眼,“怎么,我喜欢你,还罪大恶极了?”   “喜不喜欢,你心知肚明。”鱼初月收回视线,不再与他对视。   那样的眼神看着她,令她浑身都不舒服。   她知道自己对这个人抱着偏见,尤其是在她知道瑶月只是一个‘人设’之后。   真正的掠夺者,穿梭无数世界,心比冰川还冷,比坚铁还硬。掠夺者带着能量体逃走,可以探测到世间气运,也通过蘑菇监视她和崔败。这样一个老辣、狠戾、无心无情的人,绝对不可能像雪狐妖那样大意。   雪狐妖的种种表现,已足够证明她根本不是掠夺者。   而在雪狐妖伏诛之后,殷加行一直在有意无意地用一些潜移默化的手段‘勾引’鱼初月,哪怕她对他有成见,却不得不承认,殷加行这个人,是有他独特魅力的。   虽然她没有任何证据,但她的的确确已经开始怀疑,殷加行才是真正的掠夺者。   她知道崔败一定也是这样想的,但上次她试探地问过,崔败却十分果断地岔开了话题。直觉告诉鱼初月,崔败并不是否定她的想法,而是防着隔墙有耳。   这一次的事件倒是个契机。   逼一逼殷加行,说不定就有意外之喜。   此刻,殷加行已老老实实垂手站在秦天的身侧。   秦天抱着濯日子的拂尘剑,时不时垂头悄悄叹一口气,红脸上满是心酸。他是濯日子座下亲传的大弟子,恩师濯日子出事,他比谁都难过。   如今唯一庆幸的,就是濯日子走火入魔之后实力已大大削减,否则今日之祸远不止于此。   鱼初月的目光在如意剑穗上停留了一瞬。   拂尘剑通体雪白,剑柄下悬着这样一枚大如意,看起来着实有几分违!和。   她略微回忆了一下,在魔界看见濯日子对劫出剑时,似乎并没有看到这枚玉如意。不过当时身处浓雾,心神又极度紧张,难免有所疏漏。   鱼初月思忖片刻,悄悄把崔败拉到了一旁,低声问道:“大师兄可曾留意到,在魔界相遇时,拂尘剑上有没有挂着那枚大如意?”   崔败眯了眯眼,半晌,笃定道:“没有。没有如意。”   长生子说,算算日子,濯日子差不多是从魔界回来之后就走火入魔了。   那这如意剑穗是什么时候弄上去的?   本命仙剑不比凡剑,牵一发动全身,剑穗不是说换就能换的。濯日子追丢了她和崔败,居然还有闲心花精力去鼓捣一个配饰?这怎么想怎么不对啊。   她皱眉抿唇沉吟的样子非常认真,崔败看着她,眸光不自觉地柔和下来,问道:“方才见你去了濯日子洞府?”   正要开口,只听崔败语气平淡地接了一句:“林怜怜是怎么死的?”   “诶?”鱼初月一怔,原来死在书架后面的那个倒霉师姐是林怜怜?   ——   她道:“被挤死在书架后面,非常惨,没人形了。”   崔败淡淡一哂:“该她死。”   鱼初月吃惊地望着他:“大师兄何出此言?”   崔败道:“我去的时候,她便躲在那里。”   鱼初月:“……那时候圣人不是还好好躺冰棺里么,她躲在书架后面做什么?”   崔败勾了勾唇角,眸中闪过淡淡的坏笑:“我怎知道。她不出声,我只当她与殷加行在偷情,恐怕是衣衫不整。我已有小师妹,自是非礼勿视。”   鱼初月明知他在胡说八道,脸颊却难以抑制地微微泛起了红色。   她道:“什么偷情,你分明都已经怀疑殷加行对圣人动手动脚了,不然干嘛要把灵药换成孔雀绿?”   崔败:“小师妹,那叫‘动了手脚’而不是‘动手动脚’。”   鱼初月:“……”   崔败藏起笑容,正色悄声道:“其实,我是真想看看濯日子顶着一头绿发是什么样子。”   鱼初月:“……”   她没问他为什么不救林怜怜。崔败这个人和常人有些不一样,她能感觉到他对人对事其!其实是很冷漠的,既然林怜怜没有开口求救,那他一定不会多管闲事。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鱼初月手一招,从芥子戒中摸出了那本《一夕成仙:负心夫君受死吧!》。   “洗洗。”   只见书名下方,斜斜地画了一柄拂尘剑,样式与濯日子那把本命仙剑略有几分相似,剑穗上飘着一枚玉如意。   崔败与鱼初月齐齐抬头,望向秦天抱在怀里的拂尘剑。   其他地方倒还好,唯有这枚玉如意,像了个十成十。   二人对视一眼。   看得出来,它的主人很是喜欢它,来来回回翻看许多遍。每一页的指痕都落在同一个地方,一板一眼,像是成书的时候就刻上去的,除了翻页的指痕之外,整个话本保存得极为完好,一丝褶皱都没有。   鱼初月心中迅速得出了结论,看书的人性格较为刻板,粗中有细。   ——   这么看来,话本主人不是林怜怜,而是濯日子。   鱼初月望向禁制中狂乱的圣人,嘴角不禁轻轻一抽。   那位道号‘第一’的仙尊老祖宗,教出来的徒弟还真是个顶个有特点。   崔败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淡声替先人解释道:“仙尊只传剑术道法,其余一概不管。”   “所以,”鱼初月缓缓转动着眼珠,“濯日子圣人喜欢这个话本故事,爱屋及乌,便想给自己的本命仙剑也加上那么个如意剑穗。”   二人对视一眼。   鱼初月手一反,把话本收回了芥子戒中。   “濯日子圣人还有救吗?”   崔败淡笑:“之前灵气狂暴紊乱,倒是无从下手。如今元气流失得厉害,再放一放,待头发变绿,差不多便可着手探查了。”   鱼初月:“……”   本来很正经的事情,偏偏这个契机太不正经。   ……   时间流逝,夜幕降临。   濯日峰照明用的是熔岩明火。只见那些事先布下的明渠中渐渐灌满了炽热明亮的浅橙色岩浆,整座仙山置于黄昏般的光线下,广场周遭的十六根透明玉柱中也灌满了明火,纯虚子坐在一根火柱旁边开炉炼丹,一炉炉治疗补气的灵丹送向安置伤者的大殿,众人感激不已。   长生子负责盯住濯日子,一旦他将禁制撞出破损,便及时修补上。   一切有条不紊,只待天明。   鱼初月抓紧时间修炼,一夜过去,吸纳了不少灵气,令化鱼之后略显收缩的灵气海恢复了磅礴之势。   终于,东边的天幕泛起了鱼腹白。   “喔!”场中忽然响起长生子大惊小怪的声音,“喔喔喔!绿了绿了!濯日子绿了!”   一宿过去,濯日子仍在疯狂地撞击禁制。   朝阳的光辉洒在他的头顶,泛起一片漂亮的青金色。   “圣人,还没绿哪!”白景龙沉稳地提醒道。   “是嘛!”白景龙挑高了眉毛。   “咳,咳!”朱颜白过一眼。   ——   白景龙赶紧眼观鼻,鼻观心,退到她的身旁。   “圣人爱闹,你也跟着没大没小!”她低低地凶道。   白景龙嘿嘿干笑着,抬手摸了摸后脑勺:“这不是见大伙心情都不好,活跃活跃气氛嘛。”   朱颜无奈叹息:“你呀,将来一准也是个老顽童!”   视线一转,看到场边鱼初月刚脱离了入定状态,崔败不着痕迹地将她扶起来,随手扔个清尘诀,把她沾到灰尘的衣裳洗得干干净净。   “大师兄这是把小师妹当鱼养。不过小师妹真是可爱得像只鱼。”朱颜笑道。   白景龙皱了皱鼻子:“如今你啊,一日不提十八句小师妹,都到不了黑。你喜欢小师妹都胜过我了!”   颇有点怨念。   朱颜惊恐地望了他一眼:“白景龙,你脑子没落在院子里吧!”   白景龙扁住嘴,幽幽把视线挪到一旁——装,还装!在无量天的时候又搂又抱,如今回到宗里倒是假模假样保持距离了!他算是看明白了,朱颜肯定是把小师妹当闺女疼呢!哼,他不是为自己吃醋,而是为将来的孩子吃醋!   没毛病!   他气哼哼地把头一转,正好看见濯日子的发色从棕绿变成了青草绿。   他扯扯朱颜的衣袖,示意她赶快看。   濯日子依旧神智不清,时不时地,那对黑红的眼珠向上重!重重一翻,只留下两块血丝密布的眼白,骇人得很。他呲着嘴,用额头一下接一下撞击那层困住他的禁制,也得亏圣人金身耐撞撞不坏。此刻,随着濯日子那一头绿发越来越明亮耀眼,场上的气氛渐渐就变得活泼了起来。   另一边,发现狂暴濯日子变成了绿毛狂暴濯日子之后,鱼初月就把视线转向了殷加行,毫不避忌地盯住他的头发。   就是敌意满满,就是刻意针对。   鱼初月自问很有几分察言观色的本领,然而此刻这么盯着殷加行看,她居然看不出来他到底有没有心虚。   此人,一定是个说谎大师,伪装高手。   鱼初月心中暗下判断。   忽然,她双眼一亮:“绿了!”   无数道视线‘刷’一下向她扫过来,然后顺着她的目光望向殷加行的头顶。   鱼初月眯起眼睛,冷酷地笑着,对上他的视线。   殷加行居然还是不慌。   ——   他也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就傲然站在原地,任凭自己一头黑发变成了明晃晃的草绿色。   “居然敢暗算圣人?!”红脸秦天离他最近,当即掷出捆仙索,把殷加行绑成一只竖粽子。   鱼初月不禁眯起了眼睛——他居然不躲不闪?莫非还有后招?   “诶诶诶,别激动别激动,师侄,冷静!”圆滚滚的纯虚子屁颠颠挤上前来打圆场,“你看这小家伙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样子,一看就像是被冤枉了嘛。一个小小筑基,濯日师兄就算脑子没了,还是一巴掌就能拍死他的。”   白发长生子皱着鼻子走近:“这话就不对了,濯日师弟可是追了一路呢,也没见追上。”   “对哦……”纯虚子恍然大悟,将脸一沉,阴沉沉地瞪着殷加行,“说!你究竟对濯日师兄做了什么!”   他长了一张喜感的胖脸,拉下脸来唬人,完全不可怕。   长生子看不下去,一肘子把他怼到一旁,竖起双眼,冷声一喝:“还不从实招来!”   他倒是真没客气,这一嗓子里蓄了威压,殷加行双膝一软,胸口一甜,‘噗’一下喷出!大口鲜血。   “呵……想杀就杀,何必假惺惺找什么借口。崔败他带着毒在我面前转悠了半天,鬼知道他什么时候顺手也给我来了一下?就凭这,想说我谋害圣人?我有那个本事么我!”   他满嘴是血,这般咧着嘴说话,声线嘶哑,更有一股子男性凶狠豁命的劲儿,十分性感。   当然还是因为脸长得好。   鱼初月微微皱眉,正想说话,手腕被崔败不动声色地攥了攥,又松开。   她的心脏噗通一跳,胸中莫名就泛起一丝窃喜,就像是大庭广众之下,和他分享了一个小小的秘密。   她知道,他的意思是‘一切交给我’。   他已站到了她的身前,身姿挺拔,背影就像一株玉树。   此言一出,长生子第一个炸了。   只见他瞬移到面前,一把揪住了纯虚子那件紫底金铜钱的绸袍,眼睛瞪出了眼眶:“你小子想死?!”   ——   纯虚子急得直摇胖手:“我我我我没有啊!”   长生子呲着牙,偏头望向崔败,等他说话。   崔败依旧面无表情:“你怎么证明?”   纯虚子无语至极:“我没有做过你叫我怎么证明?”   崔败点点头:“我没对殷加行下过毒,你叫我怎么证明。”   “呃……”纯虚子讪讪地干笑着,一对胖手轻轻缓缓地拨长生子的手,“师兄,好师兄,我知道错了,怪我怪我,瞎说话,冤枉崔败了。”   长生子没松手,执拗地望着崔败。   崔败摆摆手:“我随口说的。”   长生子松了手,脸上挤出笑容:“我也就随手一揪。”   纯虚子委屈得要命,扁着嘴,不断地抚他那件漂亮的招财衣衫。   “那现在怎么办?”纯虚子指了指殷加行,“带下去,用刑审他?”   “取元血看看能不能查到什么。”崔败道。   “照理说,一个区区筑基,就算真有那胆子偷圣人身上的修为,也会即刻爆体而亡才对。”纯虚子嘟哝着走向殷加行,很不客气地抓起他一只手,戳出元血来,盛进小瓶子里,“那我这就把他的元血带回去,查个底儿!儿朝天!”   长生子看看崔败的脸色,见他无异议,便不耐烦地冲着纯虚子挥挥手:“快去快去!”   “圣人,那这殷加行……”秦天为难地拱手问道。   “先关起来,查明事实再给他定罪。”长生子想了想,“用你们的天字号牢狱!”   天字号……牢狱。   “是!”秦天抓起殷加行,正要御剑,被崔败叫住。   崔败平抬起手掌:“剑。”   秦天望向长生子,见长生子快速点头,便把濯日子的本命拂尘剑交到了崔败手中,然后拎起殷加行,御剑离开。   “果然已经没有任何痕迹了。”他平平静静地说出一句大有深意的话。   鱼初月与他对视一眼,心领神会。   ——   就站在二人身边的长生子一头雾水,完全不懂他们在打什么哑谜。   鱼初月视线一掠,落在了剑穗上。   在魔界时,拂尘剑上分明没有挂着玉如意。   一个跟丢了目击证人,身份极有可能将要暴露的圣人,怎么可能还有闲心花精力去给本命仙剑做个新剑穗?   一件事情一旦极度不合逻辑,那么其中必定藏着内情。   如果……   如果出现在魔界的濯日子,根本就不是濯日子呢?   濯日子痴迷话本,想要给自己的剑安个玉如意,必定是去找炼器宗师纯虚子。   纯虚子拿了濯日子的本命仙器,便可以幻化成濯日子的形貌气息,完全可以以假乱真。   如果……出现在魔界那个人根本不是濯日子,而是纯虚子,他追丢了崔败之后,便急急返回宗门,赶工做好玉如意,再在拂尘剑上动些手脚导致濯日子走火入魔……一切就变得顺理成章了。   再阴谋猜测一下,殷加行能凭借筑基之身对濯日子下手,此事是否也与纯虚子有关?   一旦濯日子死了,走火入魔的真相,便会永沉海底。   只不过这一切没有任何证据,全部只是‘有可能’,贸然说出来没有任何好处,只会打草惊蛇。   能不能查明真相,就看濯日子救不救得回来。   崔败抬头看了看天色,然后瞟了绿发濯日子一眼。   “是时候炼制真正的药了。” 第63章 夜袭殷加行   崔败不紧不慢,从芥子戒中取出了炼药炉。   “所以你前几日不是躲起来炼药,而是去找孔雀绿?”长生子怪模怪样地看着他。   “怎么。”崔败眼皮一动。   “没怎么。”长生子抱起胳膊踱到一旁,暗自嘀咕道,“还以为他藏私不叫我学,敢情是冤枉糟老头子了。”   鱼初月离得不近不远,别的没听清,就对‘糟老头子’这四个字特别敏感。   糟老头子?   莫不是长生子也认识崔败口中那位‘糟老头子’?   她实在是很想多了解崔败一些。   见崔败已开始专注炼药,鱼初月不动声色踮起脚,挪到了长生子边上。   “圣人圣人,你方才在念叨谁糟老头子哪?”她戳了戳长生子的胳膊。   “崔败啊。”长生子答得顺口极了。   鱼初月:“……”   她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上下打量了这位白毛圣人一圈,无语地叹了口气。   “你别看他表面上……”长生子悄悄眯眯地瞄了眼远处的崔败,比划着说道,“年轻漂亮,就给他骗了,糟老头子坏得很!”   鱼初月:“……”算了,掐头去尾,选择性无视中间一大堆,只听听‘年轻漂亮坏得很’就算了。   无关的弟子已被遣散,广场附近只留下看守禁制的几个师叔伯,以及朱颜、白景龙这种兼着管事头头一职的弟子在忙活。   日子毕竟得继续过。   众人收尸的收尸,处理废墟的处理废墟,一切看起来井井有条,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鱼初月悬了许久的心,也终于实沉沉地落了下去。   眼前总算是有了比较清晰的目标。   如今就等崔败的药了。   如果幕后黑手当真是纯虚子的话,等到揭穿他时,必定还有一场大战。   鱼初月同情地望了望长生子。   濯日子就算醒来,也是元气大伤,不可能出战。玉华子态度不明,毕竟是她把瑶月放进守护者之域的,并不能完全排除她和纯虚子勾结的嫌疑,所以她也不能算作战力。   圣人之战,旁人很难插得上手,最终基本上就是长生子上去和纯虚子单挑。   纯虚子财大气粗,法宝数不胜数,长生子这一仗,必定难打。   长生子发现鱼初月的眼神明显不对。   “喂,小鱼儿,你脑子里在想什么呢?你这么看我,我怎么觉着脖子凉飕飕的。”   鱼初月实话实说:“也许是凡人常说的,土埋到脖子了。”   长生子:“……”   她弯着眼睛笑了笑,然后转身回到崔败身边。   到时候真正能帮得上忙的,或许只有一个崔败。   这般想着,鱼初月的心跳稍微变快了一点,胸口涌起些热热的情绪,也不知是骄傲还是激动。   她自信,圣人之战,崔败也能插得上手。这个和她有了千丝万缕羁绊的男人,是真的非常强大!   鱼初月抿抿唇,不好意思再看崔败的脸,视线落下,顺着他的宽袖落到修长的手上。   只见他虚虚地托着那只一尺来长的炼药炉,掌心有雾一般的冰焰爬在炉壁上,焰尾缓缓舔舐药炉的通风口,透过半透明的炉身,可以看到几株不同品种的灵草正在炉中上下回旋,精纯的灵液被淬取出来,像是正在油中缓缓往下坠落的水滴一般,飘至药炉下方的八卦形小玉格中,分门别类地摆好。   “和长生子聊什么?”崔败问。   鱼初月吓了好大一跳:“炼药还能说话的吗!”   “别人不行,我可以。”崔败懒洋洋地回道。   鱼初月十分机智地把自己和长生子的对话掐头去尾地组合了一下:“长生子圣人说,大师兄你是糟老头子,然后我就不服气,说他黄土埋到脖子了。”   跳动的冰焰忽然一顿。   在鱼初月微愕的瞬间,冰焰已恢复原状,只听崔败懒懒开口:“骂得好,丑人多作怪。”   鱼初月瞟了瞟那个把双臂抱在身前,屁颠颠在禁制旁边晃来晃去的白发俊美青年,很违心地点点头,道:“嗯!”   崔败瞥她一下,唇角勾了勾。   “今夜去杀殷加行。”他忽然蹦出这么一句。   鱼初月差点被他的急拐弯闪了腰:“嗄?”   崔败眯着狭长的眼,语气平静残忍:“宁杀错,不放过。他既对濯日子动了手脚,何必留着再添事端。天字牢狱,有圣人元血便可强制开启,待会儿给濯日子灌药时,我会故意在他身上制造伤口,你替我收集滴落的元血。”   鱼初月心中一动,正色道:“好!保证做得神不!不知鬼不觉。”   二人交换了心领神会的目光。   崔败转回头去,继续盯着手中的药炉,唇角不自觉地泛起浅淡的笑意。   他的鱼,平时呆头呆脑,一遇正事却挺聪明。   这般想着,唇角挑起的笑容更加好看。   鱼初月盘膝坐下,佯装入定修行,其实是在思忖崔败方才的话。   他故意的。   他故意泄露‘天字牢狱用濯日子元血可以强制开启’这个消息,给谁听?   鱼初月脊背微微发凉,她努力坐得端正笔直,指尖轻轻摩挲着戴在小指上的芥子戒。   ……   日落西山时,崔败手一晃,药炉被收回芥子戒,掌中托着一只小玉盒,盒中盛着一汪透明灵药,散发出浓郁的薄荷香味,一闻便知刺鼻醒脑。   “灵药出炉了!”   身着玄衣的几位师叔伯松开了手中的捆仙索,长生子像一片狂风中的落叶一般,轻飘飘地掠到禁锢濯日子的禁制上方,悬浮在半空。   濯日子依旧丝毫不知疲倦地‘砰砰’用脑门撞击正前方的八卦光影。   都已经撞出规律撞出模式了。   崔败走到濯日子正前方,将灵药托在掌心,轻轻点了点头。   长生子捏起法诀,就在八卦禁制光芒消逝的霎那,飘在半空的他眼疾手快,一把薅住了濯日子的绿毛。   濯日子正在无脑撞大墙,一时没反应过来墙没了,撞到很习惯的那个位置时,头发被长生子攥了下,他便极自然地把脑袋往后仰了仰,张口嘶吼着,又要接着撞。   趁着这个空档,崔败手一扬,在濯日子再度撞过来的时候,将掌中的灵药直直喂进了他的嘴里。   长生子翻身而下,胳膊肘重重一顶,合上了濯日子大张的嘴巴。   这二人配合得天衣无缝,一收一放之间,已成功把药喂进了失控病人的嘴里。   崔败道:“还未咽下,打。”   带着鞘的剑被他握在掌中,身形如水,晃到濯日子身后,扬起剑鞘,照着濯日子臀部抽了下去。   像打儿子似的。   濯日!日子吃痛,‘咕噜’咽下了口中的药液,扬起掌来,兜头盖脸劈向面前的长生子。   长生子一手接下濯日子狂乱的攻势,一手掐诀召唤天地灵气凝结新的禁制。一心多用,还要留神不能伤到濯日子,颇为心力交瘁。   崔败追在后头,非但不帮忙,还不停添乱。   好一通鸡飞狗跳。   很快,崔败寻到一个机会,寒剑出鞘,在濯日子侧脸上划出一道小小的伤口。   血滴坠落。   “来了!”   鱼初月见那三人齐齐跃起,正好借机飞扑过去,使一个懒鱼打滚,正正仰面躺在了坠落血滴的正下方。   “咚。”   接住了!   她将玉瓶收进芥子戒,正要起身,忽见濯日子猛地低头,一双白多黑少的狂乱眼眸正正盯住了她。   百丈之内,圣级是可以看穿逆光诀的!   也不知她哪里就入了这位绿毛狂人的眼,大约是半透明的身躯看起来特别有趣,只见濯日子扬手轰出一掌,那摧山断石的掌风瞬间便袭到了面前!   鱼初月倒抽一口凉气,根本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   只见眼前白光闪过。   熟悉的气息覆上来,就像在金霞坑那次一样,崔败将她牢牢护在身下,用侧脸将她的头拨到一旁,低低地说了句:“闭眼。”   话音未落,一口鲜血已擦着她的耳廓喷了出去。   鱼初月听到了骨骼断裂的脆响,崔败的身躯重重压下,她感觉到他又吐了一口血。   这一瞬间,鱼初月心跳骤停,明明没有受到任何伤害,胸口却如刺穿般疼痛。   一击之后,濯日子轰隆落在了崔败和鱼初月身边,对着崔败的后心,再度扬起了手,变掌为爪,直直抓下!   鱼初月眼前的一切都变成了慢动作。   她看到长生子瞳仁紧缩,从半空瞬移下来,抬起脚来想要踢开濯日子。   但濯日子显然先他一步,在长生子踢中濯日子之前,那五根锋利的手指必定要直直插穿崔败的心脏!   鱼初月不假思索,抬起自己的双手,交叠着护住了崔败后心。这一瞬间,所有的动!动作都变成了本能。   她的脑海里闪过了一个非常多余的念头——大师兄看着精瘦,腰也细,没想到胸背抱起来还挺结实,只能堪堪环住。   便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只见濯日子翻到上眼睑中的黑眼珠子缓缓转落下来,眼神一变,猛然收住了手!   指尖带起的风落在鱼初月的手背上,濯日子已撤了手,嘴唇刚一动,长生子的大脚便踹了上来,踹中濯日子的侧脸,‘咚’一下把他踹得连翻了十来个跟头。   崔败重重喘了口气,手肘撑住她身旁的地面,一边用灵气‘咔咔’地接续后背上断掉的肋骨,一边艰难地从她身上爬起来。   他淡定地说道:“我知道药效该发作了。不是为你不要命。”   他不说还好,这么一说,她的心中涌起了更加浓郁的酸涩,她紧了紧胳膊,把刚刚扬起身体的他重新搂到了自己身上。   眼泪掉了下来,她用满是泪水的脸颊胡乱地蹭他的脸。   他用额头碰了碰她的额头,然后微微后仰,凝神看着哭包鱼。   唔……刚想看看她哭起来是什么样子,立刻便看到了,真是心想事成。只见她好看的红唇撇成一道向下的弧线,微微地颤抖着,小巧的鼻梁皱起来,闭着双眼,晶亮的泪水一串串从眼角跌落。   鱼初月感觉到崔败在看她。   她睁开眼睛,透过一片泪光和他对视。片刻之后,撇向两旁的哭泣嘴角渐渐凝固。   “大师兄,你没被感染吧?”她迟疑地问。   “什么?”专注欣赏哭包鱼的崔败漫不经心地道。   鱼初月嘴角抽了抽。   此刻,崔败唇齿间还残留着方才吐出的血,面色惨白,唇边却浮着诡异的笑,一双黑眸中还映着她哭泣的脸。   这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啊!   该不会被濯日子传染了狂症吧?   “大师兄,你背个法诀我听听?”   她眸中明晃晃的担忧和嫌弃令崔败哭笑不得。   缓了这么一会儿,体内紊乱的气血已然平复,他倒掠起来,顺手揽住她的腰,将她杵在!在了地上。   他随手替她理了理衣裳,重重摁了下她的呆鱼脑袋,然后转身走向被长生子踹得迷迷糊糊的濯日子。   刚一动,衣袖被一只小手扯住了。   “大师兄,你先别动。”   方才被震伤的地方摸起来还有明显的凹陷,她用指尖轻轻碰了两下,然后绕到他的身前,并了个剑诀,放置在他的掌心。   ‘扑簌’、‘扑簌’。   两尾小红鱼蹦到他的掌心,摇头摆尾。   鱼初月捏拢他的五指,将鱼藏在他的掌心,然后扬起脸来,殷殷看着他:“快,偷偷吃掉!”   他握着鱼,把拳头放到她的脑袋上,轻轻摁了摁。   “呆鱼。”   “快吃!”她道。   急促的语气,颇有几分娇嗔。   崔败心情大好,扬起拳头,抵到唇边,作势仰头吞下。   “吃了。小师妹,能放我去办正事了么。”   鱼初月脸蛋一红:“谁……谁不放你了!”   崔败轻笑出声,宽袖一甩,大步走向濯日子。   那一边,长生子已把人高马大的濯日子摁在了地上。   濯日子方正刻板的面孔上尽是茫然:“长生师兄……我怎么了?”   一缕绿发悠悠飘下来,遮住了他的眼睛。   濯日子抬起手来,握住那缕绿色,眼角和嘴角齐齐乱抽。   崔败走到了面前,居高临下凝视着濯日子。   濯日子眉间隆起高高的‘川’字,迟疑道:“崔败……我方才,险些杀了你?”   崔败冷淡地问:“只是方才?”   濯日子眯起眼睛,语声沉了下去:“我还做了什么?”   长生子迟疑地望向崔败。   崔败问:“魔界的事都忘了?”   濯日子浓眉紧蹙:“……魔界什么事?”   长生子耸了下肩:“看来是失去记忆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濯日子竖起了眼睛。   崔败不动声色,轻轻摇了下头。   长生子心领神会,把濯日子拉了起来,示意他看四周:“喏,都是你干的好事!”   濯!濯日子放眼一望,只见自自己洞府开始,直到中心广场,这一路上处处天塌地陷,满目疮痍。虽然尸体已被抬走,废墟中的血迹也被人用清尘诀清理过,但一眼望去,还是可以想象出当时发生了多么惨烈的事情。   濯日子脸色更加阴沉,宽阔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   半晌,他沉声问道:“我走火入魔了?”   “你自己不知道吗?”长生子反问。   崔败把拂尘剑一横:“什么时候换的剑穗?”   濯日子的目光迟钝地转过来,触到本命仙的霎那,双目忽然充血,额头青筋暴满,痛苦地抱住了脑袋,喉咙中溢出倒气声。   崔败与长生子对视一眼。   他将拂尘剑背到身后,长生子渡入灵气,许久,才助濯日子平复下来。   崔败淡声道:“你的本命剑,什么时候换的剑穗。”   “我的本命剑……”濯日子目中刚刚露出回忆之色,忽然再一次抱住了脑袋,唇边溢出鲜血。   一想那把剑,神魂便像是撕裂一般,剧痛不堪,根本无法回忆分毫。   崔败很平静地点点头,道:“走火入魔,必因此剑。”   手一反,拂尘剑被他收入芥子戒中。   长生子很温柔地抚着濯日子的绿头发:“濯日师弟,别想了,啊,来,师兄扶你回去休息。不想了不想了,乖。”   饶是濯日子剧痛加身,也不禁一阵恶寒。   他挥开了长生子那只爪子,目光从绿发下面恨恨地探出来:“老狗,老子都走火入魔了,还有闲心用孔雀绿算计我?!你给我等着!”   长生子转了转眼珠:“诶嘿嘿,你骂,你大声骂,你只管骂,回一句嘴算我输。”   崔败:“……”   濯日子挥开长生子,径自爬起来,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向自己破碎的洞府,一路走一路薅,将满头绿毛一绺一绺薅了下来,只留一个光溜溜的绿头皮。   “没用哒!”长生子喊道,“长出来还是绿的哦!”   鱼初月凝望着濯日子的背影,道:“神智狂乱时杀死了那么多座下弟子,他一定很难过吧?”   崔败摇了!了摇头。   “濯日子道心坚韧。他掌刑,最认死理,刑律不定之罪,不会自揽上身。”   长生子凑过来,挤眉弄眼地对鱼初月说道:“当初玉华心魔劫时,某人站在一边说风凉话——‘知道她走火入魔还凑上去,不带脑子出门死也活该。’”   他装模作样地长叹一声:“濯日子师弟脑筋死板,又盲目崇拜那家伙,于是就把这一条给记进刑律里面了。既有律可依,那死脑筋自然不会觉得自己有做错什么。”   “可不是嘛。”长生子捏了捏鼻梁,“那现在怎么办?看他这样子,怕是也问不出什么。”   鱼初月看得出来,长生子其实自始至终就不大相信对崔败动手的人是濯日子。   崔败道:“看好他,别叫他畏罪自尽了。”   长生子眸光微闪,唇角动了动,嘿地一笑,道:“放心放心,好容易看到濯日子变成西瓜头皮,我定要和他日夜不离,好生欣赏才是!不会让他自寻短见的!别瞎操心!”   鱼初月急忙伸出自己的小细胳膊揽紧了他的腰:“大师兄慢点,我扶你走。”   长生子立刻想起了咫尺天涯的玉华子,扁扁嘴,目光幽幽:“喂,小鱼儿,你可别被他骗了,方才他明明就能带着你躲开的,他故意替你挨一下,想叫你心疼。你今晚,可什么也别答应他,别中了他的计,他坏得很!”   崔败:“……”   鱼初月:“……”   崔败脚步一顿,没回头:“今夜我和小师妹要做的事,谁也阻止不了。”   眸光斜斜飘向她:“对吧小师妹。”   她知道他说的是杀殷加行的事情,却故意说得不清不楚。   斯文败类!   她望了望天:“唔。是啊。”   崔败揽着她,扬长而去。   二人走到无人处,施展逆光诀隐去了身形。   “大师兄,”鱼初月闷闷道,“圣人说的是真的吗?你本不用替我受伤吗?”   “假的。”崔败大言不惭,“连长生子都抢救不及,你认为可能么?”   “有道理!”鱼初月点点头,“这糟老头子坏得很!”   “不错。”崔败唇角勾起。   他牵着她,绕开濯日峰上忙碌的门人,悠然向着山中行去。   穿过几处险峻山道,忽见一对呲牙咧嘴的黑石凶兽撞入眼帘。   这对凶兽雕得栩栩如生,高逾十丈,一左一右,守护着一条漆黑的通道。   崔败牵着鱼初月,悄悄靠近通道。   很快,二人便来到了两只黑石凶兽之间的过道里。   两头凶兽偏着头,脑袋冲着过道,居高临下,仿佛随时准备扑向路过此地的罪人。   鱼初月一阵毛骨悚然。   “是禁制。”   话音未落,只见那两头凶兽身上蓦地爆起幻影,纯黑的影子仿若实质,扬爪直击入侵者。   鱼初月感到眼花缭乱,一时竟分辨不清究竟是自己头晕把凶兽看出了重影,还是这凶兽当真动了,正在扑杀过来。   逆光诀只能骗过肉眼和神识,瞒不过禁制法阵的气机感应。   “大师兄,圣人元血给你。”鱼初月急急提醒。   “先不急。到里面再用。”   崔败撤去逆光诀,寒剑出鞘,迎向幻影。   剑光凛冽,杀气凝雪。   濯日峰不似长生峰,此地炙热干燥,对他的冰系术法隐有抑制。   崔败想要速战速决,消耗极为惊人,鱼初月在底下看着,都替他心惊不已。   幸好他知道禁制的弱点。   与幻影缠斗之时,四散的冰霜一片一片悄然凝聚在两头凶兽的眼睛附近,寒阵布成,只见他手诀一变,硬撼两道幻影,口中喷血,低声吐字——“禁!”   冰霜涌动,顷刻封住了四只兽目。   阵眼一破,幻影散去,像卷烟一般从他身上穿过。   崔败解决了石兽禁制,却也伤上加伤,双足落地之地,前襟上已洒满了潋滟鲜血。   他扬起衣袖,很随意地抹去唇角残留血迹,哑着嗓,偏头示意鱼初月:“走。”   鱼初月担忧地望向他。   四目交接,她忽地一怔。   她看明白了,崔败,他确实是故意“受伤”的。 第64章 黄沙销金窟   鱼初月搀住崔败,一步一步走向石兽禁制后方的漆黑通道。   “大师兄,要不要先调息片刻?”   她掐起诀,又祭出几条鱼,逼着崔败吃了下去。   看着有些吓人,其实崔败并没有生吞活鱼——灵气化物看着活蹦乱跳,实际上它们并非活物,入口便会化开,变成至精至纯的滋补灵气,就像鱼初月当初吃的那些红果果似的。   “殷加行身上可能还带着濯日子的阳炎火,我出手之时,你离远些。”崔败一本正经。   鱼初月正色点头。   二人继续深入黑暗过道。   天极宗管理并不严格,宗内画风懒懒散散,像个养老宗门。养老的地方,自然是很少有人犯错。   左右两旁那些一看就很唬人的牢房,已不知道多少年没有住过人了,地面积了厚厚的火山灰。   鱼初月不禁感慨:“为什么总是有人要想不开,放着好人不做,而要去做坏人呢?”   崔败脚步微顿,片刻之后,侧眸看着她,认真地说道:“谁是好人,谁是坏人,言之尚早。”   鱼初月怔住。   她能感觉到崔败并不是在说笑。   他也从来没有说过,自己是个好人。   在她愣神时,他已迈开脚步继续走向前方,极轻的声音回荡在漆黑阴冷的过道里,仿佛错觉——   “你会喜欢一个坏人吗?”   她怔怔看着他的背影。黑暗的通道中,他的白衣像是要渐渐融进墨色中一般。   不知为什么,此刻崔败的身影看起来颇有几分萧瑟落寞。   鱼初月疾走几步,追上了他。   她猛地从身后环住了他的腰,把脸颊贴在他的后背上。   “喜欢崔败。”   她低低地嘀咕。   嘴唇蹭着他的背,她知道他一定能听见。   半晌,他的身体闷闷地震了下。   他执意要一个答案:“若我做过很坏的事情呢?”   鱼初月沉默片刻,用额头抵着他的后心,不语。   她不知道。   很坏的事,有多坏?   他抓住她的手,修长的手指有意无意地叩击她的指节。   片刻之后,他拉开了她环在他腰上的胳膊,牵住她的手,继续走向通道深处,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那样。   鱼初月也不再说话,安安静静地陪在他身边!边,一步一步向着通道深处走去。   先……不想别的吧,解决了眼前的事情再说。   崔败故意说出濯日子圣人的元血是开启牢狱的钥匙,又放出风声,今夜要杀人。   那么,殷加行他,还在不在这里呢?   ……   阴暗的过道中,回荡着两道脚步声。   在这里寂静无声之处,任何一点细节都被无数倍地放大。   单听二人的脚步,便能听出崔败心情有些压抑,而鱼初月的心绪则是杂乱无章。   目的地很快就到了。   天字牢狱,封锁着八重禁制,皆是圣人亲自布下。   此刻,禁制已被阳炎之血烙出一道可供人侧身穿过的缝隙,破损之处,还残留了少许冒着高热白色蒸汽的金红之血。   意料之中!   鱼初月装模作样地喊道:“他跑了!”   崔败依旧维持清冷人设,用胳膊挡了挡鱼初月,示意她留在原地。   他侧身穿过八重破碎禁制,进入了牢狱。   鱼初月独自站在通道中。   崔败的白衣就像光源。他在,她便不觉四周黑暗。他消失在面前,周遭顿时又阴又冷,黑暗像是活物一样,挤向她,令她心神微微收缩。   幸好他很快就出来了。   他淡声道:“申时跑的。”   鱼初月垂眸,敛下暗芒。   时辰对上了!   早不跑,晚不跑,偏在崔败说出濯日子的元血可强制开启禁制、今夜将要动手杀死他之后便跑了。   世间没那么多巧合。殷加行,一定听见了她和崔败的对话!   他,就是掠夺者!   他通过蘑菇,一直用那双阴鸷冷酷的眼睛,注视着自己。   鱼初月心脏‘怦怦’直跳,指尖微颤,心情也说不清是激动还是愤怒。   崔败牵住了她的手,落在她小指上的指尖,特别用力些。   那根手指上,端端正正戴着那只藏了蘑菇的芥子戒。   他这是在安抚和提醒她。   冷静。千万冷静。越到这种时候,越是需要绝对的冷静。   “怎么办?”鱼初月吸了口气,问,“是否通知圣人?还是……”   小指轻轻一勾。   ‘要不然干脆灭了这蘑菇,断了殷加行的眼线。’她用眼神与他交流。   崔败轻轻摇了下头!头:“长生子得看着濯日子,防他畏罪自尽。纯虚子从不掺合俗事。你我追杀殷可行即可。”   ‘蘑菇留着,麻痹对方。’他的眼神这样说。   越是接近猎物,越要步步慎行。   “现在怎么办?”鱼初月皱起了眉头。   “小事情。”崔败很淡定地取出一块透明的晶石。   见他胸有成竹,鱼初月不禁默默在心中给殷加行点了炷香——崔败真是千年老狐狸成了精,看这一环接一环的,早把圈套给设好了。   “孔雀绿,全名孔雀子母绿。这是母石,母子连心,无论距离多远……”他忽然收声。   大意了,他的鱼,是一只失恃失怙的可怜小鱼苗。   崔败动了动唇:“嗯。”   她的眼眶里泛着晶亮的泪光,唇边却绽出了笑容:“大师兄我没事的!那都已经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啊。”   ——   他抬手摁住她的脑袋:“嗯,出发。”   大仇未报,还没到伤感的时候。复仇之后她爱怎么哭就怎么哭,他都会纵着她,或者还可以做些别的事情来分散她的注意力。   崔败定定神,注入灵气。片刻后,他托在掌心的那枚透明晶石中,缓缓浮起了两滴绿莹莹的小液粒,一滴指向濯日子的洞府,另一滴直指东南方向。   孔雀子母石。   母亲的眼睛,永远关注着自己的孩子。   “看你往哪逃。”崔败轻笑道。   他揽着她,御剑先回了一趟长生峰,从冰玉池中取出她的剑,让她随身带着喂养。   “两把剑不能分开太远。”他道。   分明说的是剑,鱼初月的耳根却悄悄红了起来。   吞噬了满池子红鱼之后,属于她的这一半秀剑已泛起了浅浅的红色,像是花瓣浸过的清水结成的冰,染上了些许艳色光彩。   她轻轻抚过剑身,发现它像玉又像水,不太稳固,手指触上去,能清晰地感觉到它蕴藏了极为恐怖的威能。   它喜欢她。在她手指下发出骄傲的嗡鸣。   鱼初月给它化了个宽敞!敞的剑鞘,然后体贴地往剑鞘中扔满了红鱼,再小心地把剑置于正中,抱在胸前。   崔败忍不住捏了下额心——真是把剑当孩子养起来了。   他带着她,御剑出发。   循着孔雀母石的指引,往东南方向直掠三千里。   “不对。”鱼初月一边往剑鞘中补充红鱼,一边说道,“他不可能这么快,一定是从传送阵走的。”   殷加行带着圣人元血,天下传送阵,都可以随心使用。   “如果他一刻不停地传来传去……”鱼初月嘴角抽了抽。   她忍不住暗暗地想,若有一天,自己变成了天下人人喊打的女魔头的话,那就用这个办法保命也不错!   他摁住她的脑袋,颇有些好笑:“傻鱼,传送阵轻易便能毁掉。”   她很不服气地嘀咕道:“老说我傻,就不知道什么锅配什么盖吗。”   ——   崔败听到也只能假装没听到。   越往前行,他看起来越是吃力。   “大师兄,你的脸色很糟糕。”鱼初月担忧得货真价实。   虽然她能猜到他这是故意使苦肉计,想骗殷加行铤而走险对他出手,但他也结结实实捱了濯日子一记掌风,又硬撼了凶兽禁制,是真伤着了——掠夺者不是傻子,假伤是骗不过去的。   崔败这么拼命,不是为了什么正道,什么大义,而是为了她。   他要帮她逼殷加行,逼出真相,替她复仇。   这一次,是极为难得的契机。   殷加行偷了濯日子的元血和灵气,崔败又身受重伤,“大意”追出了宗门,殷加行必定会抓住这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对他出手,极有可能暴露底牌。   “无事。”崔败神色淡淡,剑诀一变,寒剑破云而出,搅动半空风云,带起一道长长的卷雾。   “做完这件事,你我便回宗结侣。”他道。   鱼初月的心忽地一痛:“别,别说这种话,不吉利。”   心中已分不清是在做戏给蘑菇看,还是真情实感。   “呵,”崔败闷闷地笑起来,“那点歪门邪道的伎俩我还不放在眼里。小师妹,你我将来,还有无尽岁月要相伴度过。”   鱼初月:“……”   她十分怀疑,崔败也看过不少话本子。   简直句句都在预示!英雄即将殒落。   见他薄唇微动,还要说,她实在是忍无可忍,回身扑进他的怀里,脚尖点着剑鞘,把唇凑了上去。   “别,御剑呢。”他偏了偏头。   “你嫌弃我!”她凶狠地瞪他。   这是一个颇有些意味深长的吻。   她本来是想尝试着用舌尖写字的。   结果……一个字还没写完,崔败已被她撩得心猿意马,根本没有半点兴趣和她商讨伐殷之计。   就只顾着吃。   只见这个狗男人眼尾发红,声音沙哑:“再试试。”   鱼初月傻乎乎地上当了。   ——   直到她再一次被他攫住了书写工具,才后知后觉地回忆起他方才的语气有多么不正经。   她叹息一声,破罐子破摔,放空了自己脑袋,任由他的温度和气息将自己的意识彻底侵占。   再也不想分开了。   心脏上好像抽出了许多温暖的藤蔓花枝,攀向他,缠住这株坚实可靠的树。   虽然只是亲吻,却像是灵魂相接一般深刻。   许久,他轻轻啄着她的唇瓣,将她从迷茫中唤醒,然后搂在怀里。   她听见了他的心跳声,坚定,有力,比平时快很多。   像是,熔岩翻滚,即将爆发的火山。   不过这座火山外,还罩着层冰壳子。   “大师兄……崔败……”她轻唤着他的名字,眸中流露出依恋。   他抚着她的头发。   终于把他的鱼骗出来小半只,大胆地敞开双鳍和他拥抱。   “真是个没有安全感的孩子。”他低低地道。   鱼初月心尖一颤。   也不知是‘孩子’这个称呼,还是他宠溺的语气,这一刻的他,让她感到羞涩,又带着一丝淡淡的清凉的甜蜜。   “大师兄你答应我,无论如何,安全第一。”她自己并没有意识到,本就清甜的声音变得绵软了许多,说出的话也像极了话本子里那些即将失去丈夫的可怜妻子。   崔败本想调笑一句“不吉利”,但对上她那双清澈依恋的眼睛,心脏忽然就像是化成了一滩温热的泉水,失笑着,叹息一声,将她紧紧摁在怀里,一动也动弹不了。   “嗯。答应了。”   说话时,忽!忽见孔雀母石中的绿色光点稍稍挪出了一段距离。   “近了!”鱼初月顺着绿光指向,放眼望去。   只见地平线上泛着金色的微光,像一条沙线,把天空和大地隔开。   “咦……”她歪着脑袋沉吟片刻,迟疑地问道,“大师兄,这个地方,我是不是曾经来过?”   人界与妖界毗邻之地。   “等等,”鱼初月眯起了眼睛,“我记得,殷加行本是落日沙漠附近一座城中的少城主,被沙妖重千尺灭了满门之后,心心念念跑到沙漠中寻沙妖报仇……所以,殷加行这是逃回老家了吗?”   话音未落,她已看到了那座城。   这座城池距离彻底沙化的地带约有十里,从空中望去,黄多绿少,不是宜居之地。   “他就在这里。”   这样的边缘城池是没有传送阵的。   ——   殷加行已无路可逃。   鱼初月凝神观察这座城。沙妖之祸已过去了数月,造成的创伤仍未平复。   黄土筑成的城墙倒塌了小半,无人修葺,只把一些乱七八糟的木架子、破板子堆上去,勉强挡一挡不烈的风沙。城中,被沙龙卷肆虐过的那两道废墟异常醒目,深达一丈、宽逾五丈的沟壑横贯整座城池,沟中歪歪斜斜倒塌着半间或是整间的土屋子,有些还能看得出形状,细看,还能看到些不甚完整的白骨架子。   整座城笼罩在蒸腾的热气中,远远望去,景象有些扭曲失真,泛着少许金红色。   街道上人不多,也不算冷寂。   落日沙漠虽然处处是危机和陷阱,但富贵险中求,沙中是可以淘出黄金的。这座城池距离沙漠极近,是淘金客们出发前的补给地,以及淘金回来的销金第一线。   黄沙之城看似简陋,其实那些粗犷的木窗后偶尔闪过一张卖笑女子的脸,那都是惊人的殊色。   在这里消费的,都是刀口舔血的大爷,兜里揣着真金白银。个个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横尸无人收的亡命之人,舍得大把花钱,吃的用的玩的,无一不挑剔。   黄沙之城,亦是黄金之城。   鱼初月感到一阵违和,却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太对劲。   她压下心底的古怪,目光在城池中反复扫视。   ——   城池中的建筑都是以土为主,木为辅,唯有城北那座占地最广的城中城,是用精铁浇铸而成,巍峨森寒,当是城主府。   “恐有陷阱埋伏。”鱼初月声线微绷,泄露了心头紧张。   崔败淡淡一笑,揽住她,轻飘飘下落的同时,剑诀一并,仙剑离鞘而起,携百丈霜光,重重轰斩向那座精铁建筑。   鱼初月:“……”   她瞳仁微缩,盯住那柄破空之剑。   虽然此刻它的真身还藏在平平无奇的寒剑内,但她已能感觉到那磅礴恐怖的绝杀之力。   她赶紧往自己的鞘中扔了几条鱼,压压惊。   却见寒剑斩中黄沙之城上方氤氲的扭曲蒸汽之后,力道与杀机如同石沉大海,悄无声息,没了踪影。   崔败眯了眯眼,剑诀一变,召回飞剑。   此刻二人仍在半空,飘然往下降落。   ——   他变了变法诀,寒剑之中,剑影掠出,携黑、红二道邪恶恐怖的雾气,再度斩向下方城主府。   鱼初月知道,那黑雾是摧毁大柳树那个世界的凶器,红雾则是另外那个本源境中的地衣,这二者,都是极凶极恶的东西,如今已受制于崔败。   寒剑携二凶,轰然斩下!   这一回,鱼初月清清楚楚地看见,笼罩在整座黄金城池上方的扭曲蒸汽晃了一晃。   然后,那恐怖的一击便像是落入了异度空间一般,无影无踪。   崔败收回了剑,目露沉吟。   “难怪有恃无恐,原来给自己准备了藏身的老鼠窝。”   鱼初月奇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当是什么上古结界。”崔败随口道,“无事,破就是了。”   鱼初月一看他的表情就觉得不真诚,她很不认同地瞥他一眼,用目光对他说道,‘你演得太敷衍了,好歹装模作样迟疑一会儿啊,别摆出一副急吼吼要去杀人的样子’。   崔败轻笑出声,揽住她,轻飘飘地落到了城门口。   城外便是戈壁滩,站在一片荒芜之中抬头望去,只觉这座城散发出金色的光芒,一切干渴、饥饿、疲倦、空虚,都可以在这里得到满足。   一处富裕的、迷醉的,销金窟。   这座城没有城门。   欢迎任何人到来。   “走吧小师妹。”崔败懒洋洋地说道,“该叫醒那只做梦的缩头绿王八了。”   “嗯!”她一只手抱紧装了鱼的剑鞘,另一只手牢牢攥住了他,“大师兄,别把我弄丢了。”   这么明晃晃、理所当然地向他表达依赖的鱼,还是第一次看见。   他把这一幕刻到了神魂里。   如今,他已收集了哭包鱼、别扭鱼、撒娇鱼和依赖鱼,真期待她更多的模样……他眸光微闪,不动声色地反手将她的小手攥在掌心。   他牵着她,踏入黄沙之城!   鱼初月凝神观察着四周。   沙妖重千尺入侵之时,并没有走正门。它从西南一角撞破城墙冲入城中,旋出一道长达数百丈的沟壑,直击城主府,完事之后,又化为沙龙卷,从黄沙之城的东南角破墙而出。   ——   正门这一带,倒是保存得非常完好。   左右店铺琳琅,酒肆的老板娘亦是身材丰满,长相热辣漂亮。   酒桌边上划拳的壮汉,直接甩出一袋袋的金砂作玩乐的赌注,哪怕在最繁华的人间都城,也不曾见到这样的景象。   原始、粗犷的暴富。   一个腰间佩着巨大弯刀的酒客跌跌撞撞从酒楼中冲出来,双目放光,盯住了鱼初月。   “哟嗬,细皮嫩肉的新鲜货啊!”黄牙一呲,目光转向崔败,“多少金子?大爷买了!”   崔败眸中有寒光闪过,广袖一挥,牵着鱼初月便要继续前行。   “诶?小白脸儿,你摸谁呢!”   在这黄牙壮汉发声之时,崔败脚步亦是一顿。   灵气,没有了。   这人本该被他挥回酒桌边上,将腹中冻成冰的酒碴子一块一块吐出来,直到吐醒了脑子为止。   然而,袖尾却是擦着此人的前襟拂过,并无任何伤害。   “鱼,”崔败沉声问道,“你体内灵气可还在?”   鱼初月一试之后,瞳仁收缩:“无。”   黄牙壮汉仍在叫嚣,还威胁地拔出了腰刀,冲着崔败骂骂咧咧。   在这种三不管地带,一言不合拔刀杀人简直太常见。   崔败默立片刻,低低地笑了。   “知道什么叫……以剑入道。” 第65章 黄金城之战(上)   在崔败开口之前,鱼初月已迅速转动脑筋,低头望向剑鞘中养的漂亮细剑。   她的剑,如今胃口更好了,像一只正在疯狂蹿个子的小饕餮,进城之前补充的鱼已被它吃得差不多了,就留下两尾最瘦最小的。   鱼初月急急伸手把这两尾小红鱼捞了出来。   这是灵气化物。   这里不知是什么奇怪的阵法,能让身上的灵气诡异消失。在这样的境地下,这两团灵气鱼便非常珍贵了,极有可能靠它们逆转乾坤。   她正要把鱼交给崔败,便听他低笑道:“知道什么叫……以剑入道。”   嗓音清冷,剑意和傲气直冲云霄。   这一刻的崔败,不是谪仙,不是剑仙,他本身,就像绝世神兵。   他像剑。   鱼初月不止一次觉得他像剑。   话音未落,只听“铮——”一声清越剑鸣,崔败广袖轻拂,不是在出剑,而是收剑归鞘。   黄牙壮汉手中的腰刀断成了十几截,从刀尖开始,一段一段,渐次断裂摔到黄土中。   瞬间酒醒。   鱼初月都没能看清崔败是如何出的剑!   她这下是真的明白了,为什么他能以元婴之躯,战化神、战大乘。   他的剑术,已是出神入化!   崔败这个人难道就没有什么弱点吗?她怔怔地望着他的侧脸。   完美得不真实。   他侧眸瞥她:“走了。”   鱼初月回过神,悄悄把两条小红鱼塞到他的掌心。   “大师兄拿着,以备不时之需。”   崔败低头一看,笑了:“这点灵气不够杀人,只够施放两个小术法。若是小师妹想洗澡,倒是可以效劳。”   鱼初月:“……大师兄,你一定要把清尘诀说得这么不要脸吗?”   崔败弯了弯眼睛,收起红鱼,牵起她的手,继续向前。   走过半条街,鱼初月渐渐感觉到有点不对劲,头皮发麻,但又具体说不上来到底哪里不对。   她没吱声,一边环视左右,一边跟着崔败走完了整条街。   左手边,丰满漂亮的酒馆老板娘撅着红唇,正踮着脚挥一根竹竿,想把被风刮得卷起半边的酒幡挑下来。   她身材丰腴,穿着件黄沙色的薄纱,缀满了金闪闪的亮片,一动,叮叮铛铛晃眼得很。当然,更晃眼的!的是她雪白的胸脯。她用力往上够那酒幡,身体一颤一颤,底下的粗鄙酒客非但没有帮忙的意思,反倒盯着她,‘喔喔’地喝起倒彩。   老板娘见惯了风尘,半嗔半怒地骂着脏话,与酒客调笑。   离酒馆不远处有一个贩卖刀具的小摊子,摊子虽小,卖的刀具一望便知都是上好的货色,雪光锃亮,吹毛可断。一个腰间裹着兽皮的精壮汉子正竖着两根手指与卖刀具的马脸瘦娘子讨价还价,瘦娘子比出三根手指,精壮汉子坚持还价到二,买卖做不做得成不知道,这二人倒快要看对眼了。   视线再一转,转到了那些阴暗的角落。右手边的破败巷子里,一个瘦皮猴样的少年被另外两个人高马大的半大少年围殴打劫,他被踹倒在墙根下,钱袋子从腰间的短布衫下面露了出来,正抱着脑袋讨饶。   鱼初月并没有多管闲事的意思,她默默记下,淡然移开了视线。   她终于明白了那股子违和感从何而来。   沙妖重千尺制造的那两道横贯沟壑之中,仍堆积着累累白骨无人收拾。放任尸骨堆在那里,是会带来瘟疫的。若这里贫穷、战乱、朝不保夕的话,顾不上那些尸骨倒也说得通,问题是,这里分明就是一处黄沙销金窟。   所以,眼前这些金灿灿的糜烂繁华,极有可能都是殷加行刻意安排的假象。   转过一条街,只见前方是条烟花巷子,莺歌燕舞,好不热闹。   远远看见玉树临风的崔败,姑娘们沸腾起来,高高低低地‘官人’、‘相公’、‘郎君’,一通乱唤。   “走错路了。”鱼初月面无表情,拖着崔败退了出来。   她看起来气呼呼的,不辨东西,拖着他重新回到了最初那条遇到黄牙壮汉的街上。   “小师妹,这里走过了。”崔败道。   鱼初月恨恨瞪他:“你说我错了?你就是想走刚刚那条路!”   这副呲腮的模样让崔败怔了一怔。   他不动声色,挑挑眉,又把炸毛鱼给刻进了神魂里面。   “这也要醋,你带路。”他摁着嘴角,语声带笑。   “嗯!”   她攥住他,顺着街道一路南行,直到远远看到二人进来的那处黄土城门,她才放慢了脚步,环视左右,道:“嗯……这是我们刚才走过的路,没错。”   崔败抬手抚了抚她的头发。   说来也奇,头顶烈日当!当空,空气都扭曲了,她这蓬乌黑的秀发却丝毫也没有发烫呢。   她的声音更是冷静寒凉:“大师兄,你有没有发现一个问题?”   “嗯?”   “这些人,不对劲。”   只见周遭的人很自然地转开了视线,继续自己手上的事情,交易,玩乐,赶路,各自忙碌。   “我有种奇怪的感觉,”鱼初月压低了嗓门,“在我们不看他们的时候,他们什么也没做,就一直盯着我们。比如那个挑衅的黄牙壮汉,你看他现在,是不是一副刚刚回到酒桌旁边落座的样子?还有那个酒馆老板娘,方才她在摆弄酒幡,现在仍是。再有那个在刀具摊边上和马脸娘子讨价还价的精壮汉子,方才他伸出两根手指在讲价,此刻居然还伸着两根手指呢!”   她一个猛回头,看到卖刀具的马脸娘子若无其事地转开了脸。   她继续说道:“还有,左手边的小巷道,方才那个瘦皮猴就被那两个打劫者踹翻在地上了,正抬起胳膊抱脑袋,我们走了这么一大圈儿,三个人的姿势居然一点儿没变。”   “再看一看。”她摇摇头,轻声道。   说不定,这些人只是以为殷加行还是那个真正的少城主,所以为他效命。   就像被掠夺者骗光了盘缠的景和尚。   被同样的刀子割过,她知道这样的伤口有多疼。   能不杀,便不要杀了。   走到这一步,她感觉到自己的心防隐隐破开了一道裂缝,流出酸涩滚烫的汁液来。   崔败垂头看她,微微躬身,捉住她的视线:“你有我。”   鱼初月抿紧唇,重重点了点头。   “大师兄,”她声音微哑,“解决了这件事情之后,若你不嫌弃,我们便成亲……”   崔败无奈而宠溺地叹了口气,将她摁进怀里,轻轻拍了拍,道:“小师妹,真不吉利啊。”   话音未落,炎热的风忽然送来了一声极尽嘲讽的阴笑。   冰冷,残忍。   殷加行。   鱼初月骤然紧张,从崔败怀中挣出来,瞳仁收缩,望向城北。   在空中时她便留心记过城中地形,城主府位于正北方。而那声阴冷的怪笑,也是随北风飘过来的。   “站!站我身后。”崔败缓缓出剑,将她拨到身后护住。   那一股携了阴笑的冷风,像是诅咒一般,所经之处,街上的人像雕塑一般定住了。整个世界忽然凝固,鱼初月忍不住眨了眨眼、再眨了眨眼,然后清了清嗓子。   很好,她并没有被定住。   周遭传来了奇怪的声音,极细微琐碎,难以名状。像是血液凝固、肌理僵滞、关节硬化。   “唔……大师兄,我收回方才的话,还是都杀了吧。”   崔败轻笑出声,闲闲散散地扶住剑。   鱼初月环视一圈,握住剑柄,心念微动。   她轻吸一口气,“刷”一声将剑抽出了剑鞘,只见那道通透美丽的剑髓之外,凝出了锋锐冰寒的剑身。   鱼初月豪情万丈,身体一转,用后背抵着崔败的背,朗声笑道:“大师兄,只管大开杀戒!不必担心我,大可放心将后背交给我!”   “哦?小师妹使过剑?”   “脑袋里面练过千百遍!”她骄傲地道。   又一阵阴风刮过。   只见周遭那些泥塑般的人,齐齐动了起来。   仿佛丧失了意识,只剩下最原始的意念在支配他们的行动——杀戮、毁灭。   一双双翻白的眼睛骤然望过来,面无表情地呲起了牙,一具具僵硬的身躯呈现出兽一般的姿态,低沉咆哮从喉咙里溢出,不像人声。   这不是人,是异尸。   鱼初月即便已有准备,仍是寒毛倒竖,握在剑柄上的手指不自觉地颤抖起来,震动传到剑尖,放大了主人心底的战栗。她抿住唇,紧了紧五指。   忽有一股温暖的力量自剑身传来。隐隐的共鸣震撼,剑那坚定的守护之意和凛冽至极的杀意,透过掌心,直击心底!   鱼初月心神一震,与剑共鸣。   杀。   距离最近的几具异尸已扑杀到面前。   鱼初月举剑便刺,寒剑穿透血肉骨骼的触感通过剑身清晰地传到了她的脑子里。   鱼初月头皮微微发麻,心底泛起本能的抗拒和恶心。   幸好这些东西已经完全没了人样,一剑刺下去,倒确实不像是在杀人。   她把唇角抿得更紧,压下心头不适,抽回了寒剑。   只见伤口上涌出了紫黑色的血,没有喷溅,而是顺着身体直直流下去,顷刻便把大半截身体染黑。   它并没有倒下,而是像根本不知疼痛一般,继续扑向鱼初月。   鱼初月心头惊骇,彻底摁下了心中的抗拒,挥起剑来,一剑断头。   它继续扑向她,而地上那颗头颅亦是翻着白眼,呲着牙,骨碌骨碌往她的方向滚。   鱼初月寒毛倒竖:“大师兄!这什么鬼玩意!”   崔败已优雅地把前方和左右两边同时扑过来的三个异尸切成了满地蠕动的碎块。   “小师妹,得切成这样的。”   崔败侧过小半张脸,正要帮忙,却发现鱼初月虽然有些紧张,但动作丝毫也不乱。   于是他果断撤回寒剑,倒掠两步,迅速切碎了周遭围过来的几具异尸,然后饶有兴致地站在一旁,看着他的战斗鱼。   只见她压低了眉眼,花瓣般的唇抿成了一条柔软的线,在那异尸抓着剑扑向她的霎那,她原地跃起来,飞起一脚直直踹中这异尸的心口。   一个握着剑柄,另一个握着剑刃,自然是握着剑刃的那个要吃亏。   反冲的力道,让鱼初月轻而易举从异尸掌中抽回了自己的剑,顺便切断了它的手指。   异尸蹬蹬蹬倒退几步,然后继续摇摇晃晃向她扑来。   放眼一望,只见远远近近,无数异尸从酒肆、茶楼、妓馆中僵硬地走出来,围向两名入侵者。   高高低低的非人咆哮声混杂在一起,黄沙之城如同传说中的修罗炼狱。   鱼初月闻到了腥臭的腐血味。   低头一看,见附近的黄沙已被紫黑的污血渗透,粒粒砂石看起来都沉甸甸的,异常饱满。   身前那具无头异尸再一次扑到了面前,它那颗在地上骨碌骨碌翻滚的脑袋也挪到了脚边,配合无间,一齐攻向鱼初月。   她知道崔败要放手锻炼她。她也没想靠他帮忙。   视线一转,看中了巷子里一只废弃的大石磨。   她盯了片刻,石磨种种细节在脑海里纤毫毕现。   就!就在异尸和它的脑袋齐齐扑过来之时,只见鱼初月微退半步,手一招,一台石磨从天而降,“轰隆”一下,连身躯带头,砸了个均匀齐整。   磨盘底下缓缓渗出紫黑的血。   “小师妹,你作弊。”崔败轻笑道。   越是大个的东西,化虚为实的能力持续时间就越短。   四周,异尸陆陆续续围拢上来。   鱼初月尝试着召唤海啸、天火流星,都失败了。   化虚为实,并非随心所欲。   石磨大概就是极限,一次也只能召唤一只。   “嗯。”   此时,二人站在一处十字路口,西、南、北三条街都是主干道,异尸密聚,只有东边的街道当初被沙妖重千尺糟蹋过,较为荒僻,异尸也少些,正好让鱼初月练手。   她灵活地挥着剑,先斩异尸的腿,限制它们的行动能力,然后抽空化出石磨来将它们彻底消灭。   倒是有惊无险。   崔败依旧游刃有余。他始终游走在她身后三丈之内,只要是从他负责的三条街道上涌出来的异尸,没有一只能够靠近鱼初月。   她越斩越顺手,人与剑渐渐有了默契,借助剑势,如砍瓜切菜一般,在异尸群中杀进杀出,飘得很。   崔败表面漫不经心,其实大半心神都落在了她的身上,就怕她大意失察,被那些异尸摸到一下。   出乎他意料的是,鱼初月看着有些飘飘然,其实胆大心细,进退有度,十分稳妥。   最初,她的动作还有些生涩,砍过半条街之后,俨然已有了些行云流水的意思,挥剑,召磨,配合无间,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一切都恰到好处。   就是那只缺胳膊少腿的大石磨看着有些一言难尽。   他眯了眯眼,把他的战斗鱼认认真真地刻进了脑子里。   天色渐渐暗了。   她的胸脯起伏弧度越来越大。   没有灵力运转带走疲累,身体开始吃不消了。   她偏头望他,只见崔败鬓发微湿,后颈泛红,显然也会累。   见她望过来,他微微勾起一点唇角,道:“倒是许多年不曾这般痛快。”   “嗯!”这!这样酣畅淋漓的战斗,她从前只在脑子里想象过。   拿着剑切断敌人的身躯,将它们粉碎,那种畅快的感觉,简直像打了鸡血一样上头。   她渐渐能看出他出剑的轨迹。   他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衣衫湿了,勾勒出他结实修长的身躯,鱼初月眸光掠上去,不禁心惊肉跳,脸颊更热。   夜幕降了下来,放眼望去,四条街道已干干净净,再不见活动的异尸。   崔败收剑归鞘,走到鱼初月面前,停住。   “累吗?”他问。   本就因为剧烈运动而狂乱跳动的心脏,再度失衡。   她周身一凛,一时竟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恰有入夜的头阵凉风吹过来,拂过汗湿的衣衫,令她打了个寒颤。   崔败脸色一变,广袖一裹,将她拢进了怀中。   “冷?”   胸腔闷闷地震动,头顶传来低沉好听的男声,他的清香味道更是无处不在,她感觉到自己每一根头发丝都被他入侵了。   “嗯。”她很没骨气地借驴下坡。   “你这是体虚。”他道,“回头炼些丹药给你补一补。”   没有灵气,连芥子戒都开不了。   她心虚地把脸蛋藏在他的怀里,像个婴孩一样躲在避风港。   “好啊。”   崔败忍不住奇怪地垂头望了她一眼。   这个鱼,怎么冒起傻气来了。   只见她白皙的脖颈泛着好看的红色,汗水把几缕长发粘在颈侧,随着呼吸,小小的身体在他怀中起伏,他的眸色不知不觉转深了许多,喉结上下一滚,只觉口中发干,心火炽盛。   他忍不住垂下头,在她额头印上一个轻浅的吻。   夜风,再一次送来了殷加行的阴笑。   如幽灵般,在耳畔盘旋,还伴着一个极低的、咬牙切齿的、阴恻恻的“好”字。   鱼初月心神一凛,从崔败怀中钻出来。   “该去会会他了!”她冷静地说道。   “嗯。”   崔败牵住她的手,走向北方。   这一回,他把手指扣入她的指缝,攥住她整只小手,用一种极强势的庇护姿!姿态,给他的鱼安全感。   有风吹来,她不再感觉寒冷。   越是往北靠近城主府,夜风中殷加行的笑声出现得越是密集,阴魂不散,若闭上眼睛,仿佛能感觉到一只只黑色的恶鬼随着风在身旁飘来飘去。   鱼初月胸口翻涌着冰川和火山。   就是他,操纵着“瑶月”这个人设,和她结下了血海深仇。   也是他,在这里布下了陷阱,等着她和崔败主动跳进来。   一丝寒意刚刚爬上脊背,掌心便传来了崔败的温度,他重重捏了下她的手,把她软软的玉般的骨头捏出了‘咔咔’声。   鱼初月偏过脸,仰头望他:“大师兄……”   “手指快断了。”她哀怨地道。   崔败:“……”   夜幕彻底罩下,黄沙之城中,依然有光。   那一片笼罩在城池上方的金红色扭曲蒸汽,在夜间散发出幽淡的光芒,洒在身上,如血一般。   “呵……呵呵呵呵……”夜风再度送来了殷加行的冷笑。   肆无忌惮,有恃无恐。   “大师兄,”鱼初月皱眉问道,“他会不会仍然可以使用从圣人身上偷走的元血和灵气?”   崔败不假思索:“不可能。世间阵法结界再如何奇诡,也需遵循基本的规则。既是阻绝灵气,那便没有例外。他至多便是利用阵中之物攻击你我罢了。”   “呵……是么……呵呵呵……”殷加行的笑声如阴魂一般,盘旋在暗红的建筑物之间。   “唔,那便放心了。”鱼初月完全无视了殷加行,冲着崔败露出了甜蜜的笑容。   暗红的光芒自半空罩下,落在她的脸上。   他看着她的脸,心道,真是一只漂亮的红鱼。   说起红鱼,他袖袋中仍装着两只,是她进城之后从剑嘴里省出来的,可以施放两个非战斗法术。   他抬起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发,将一缕被风吹乱的染血长发别到了她的耳后,手指划过她的脸颊,揩了揩沾到的一星暗血。   还没到使用清尘诀的时候。   “一切有我。你只信我。”他说。   语调漫不经心,仿佛带着一丝懒散,眸光却是冷冽如剑,她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柄战意燃烧的绝世神兵。 第66章 黄金城之战(中)   崔败与鱼初月继续向北前行,到了中央大街,抬头便可以遥遥看见街道尽头精铁铸就的城主府。   它沉在满目暗红光芒之中,像是一只蛰伏的巨兽。   “呵……呵呵……”殷加行的阴笑声逐渐飘远。   在那阴魂般的声音消失的瞬间,鱼初月感觉到地面隐隐震颤起来。   “好像有什么大家伙在接近!”她沉稳冷静地说道。   既是能让人灵气全无的奇阵,其中必定少不了种种机关陷阱,那些异尸只不过是第一批送死的小菜罢了。   很明显,殷加行是要藏在幕后,尽可能地消耗她和崔败的实力。   崔败抬起手臂,将她轻轻拨到身后。   “轰——”   “轰轰轰轰——”   想象中庞然巨物并没有出现。   从宽阔的中央街道另一头杀过来的,是全副武装的守城军。   他们身上装备着厚重无匹的精铁铠甲——说铠甲已有些不太恰当,这些守城军,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个小型的移动堡垒,盔甲出奇地厚,拳、肘、臂、前胸后背、头顶、脚尖,处处装配着寒光凛凛的精铁剑刃,齐步前行时,整座城池都颤动起来。   密密匝匝的晃动顶盔,粗略一数,足有数百。   “大师兄,”鱼初月抽着嘴角问道,“咱们的剑,能削铁如泥不?”   崔败低低地笑了笑:“试试。”   他揽住她,一掠而上。   鱼初月果断化出一根只有外形的捆仙索,把自己绑在了崔败的身上。   “我负责远程攻击。”   话音未落,崔败的剑已斩在了第一名袭来的敌人身上。   兵刃相接,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响起,崔败以肩抵剑,掠向敌人身后,剑刃从对方腰间横横切斩而过!   一串耀眼的火星顺着剑痕爆出。   只堪堪切破外层。   “并非凡铁。”崔败冷静地摁住鱼初月的后背,二人齐齐弯腰,避过倒削而来的精铁臂剑。   他在沙地上滑行数丈,避开对方狂风暴雨般的斩击。   一来一回的功夫,精甲兵已轰隆隆地围上来,将崔、鱼二人困在正中。   终究还是要硬拼。   鱼初月!月尝试着召出大石磨,自头顶砸向这些精甲兵。奈何盔甲防御力太强,石磨攻击只能令他们弯腰折腿,稍微阻碍一下行动。   不可能砸破。   崔败的剑可以切开精铁,但想要彻底破坏一具铠甲,却需要花费极大的力气……   精甲兵一拥而上,两具血肉之躯像是陷入了钢铁洪流一般,随时有倾覆之危。   鱼初月眯起了眼睛,在崔败带着她错身避开一次次剑刃风暴时,冷静地观察对方身上的破绽。   无论什么盔甲,都得露出眼睛。   奇怪的是,顺着这些精甲兵的眼睛处望进去,却只能看见两枚黑洞洞。   偶尔有剑光短暂照亮,能看出黑洞洞的凹陷之后,泛着一片白。   里面装的……是骷髅!   念头刚一转,便见崔败不躲不闪,正面迎上一具骷髅兵,对方扬起臂剑,他亦双手握剑,自上而下,倾尽全力劈出一剑。   虽无灵气加持,剑势依旧如长虹,直贯乾坤。   臂剑铁刃四散,铠甲兵自头顶至腹底,正正一破为二!   而崔败也受到了剧烈的反震之力,身上暗伤发作,“噗”一下喷出鲜血。在这诡城的暗红光芒之下,鲜血也变成了暗血,隐隐有些穷途末路的味道。   “啊……忘了我的客人带着伤呢……”   鱼初月循声望去,只见数百精铁骷髅兵之后,隆隆驶出来一架精铁战车,高逾三丈,战车顶上赫然立着一道颀长人影,手握一杆方天画戟,身着黑色战袍,披风在身后翻飞,战意盈然!   殷加行。   鱼初月瞳仁骤缩,扬头望去。   殷加行脸白,戴着精铁头盔,更显得五官立体精致,唇角勾着冷漠无比的笑,假模假样地喝彩:“精彩,真是精彩!”   笑容一收,嗓音阴寒:“杀了他们。”   骷髅铁甲兵的攻势更加疯狂。   在彻底陷入战局之前,鱼初月见缝插针对着战车上威风无比的殷加行喊了一句:“你有种摘了头盔啊!绿王八!”   殷加行:“……”   崔败朗声一笑,长剑挽出清光,掠向骷髅铁甲兵,身形如流云般穿梭,所经之处,断铁横飞,凝固成一幕幕定格的画面。   冷冽双眸时不时便!便会映在剑上,下一刻,带着主人的战意与杀气,长剑一往无前,切断一切死物和活物。   剑这种兵器,天然便是有仙气的。哪怕没有灵气,崔败也如谪仙一般。   声声清越剑鸣被夜风送向四面八方,脚下,铁块和断骨越堆越高,崔败和他的鱼,已立在一座小小的骨铁山上。   崔败的喘声越来越重,呼吸之间溢满了血气,时不时便要扬起衣袖,狠狠抹一把唇角。   “解决殷加行。”   崔败提着剑,单手揽紧她,自骨铁堆上跃下,踏中一只骷髅铁甲兵刺过来的铁刃,借力一纵,落到五丈之外。   他生受了落地的冲击力,用自己的骨骼身躯替她缓冲了下坠的力道。   饶是如此,鱼初月仍觉胸口像是挨了一拳。   哪怕他不止一次明示暗示她,让她不必担心只管信他,但她还是有些怕了。   心中泛起了恐惧——直觉告诉她,为了彻彻底底地帮她复仇,崔败可能会做一些很可怕的事情。   ——   他此刻,根本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招招与这些以力量和硬度见长的骷髅铁甲兵硬碰,火星四溅,铁屑横飞,体能消耗极为恐怖。   鱼初月心疼极了,她快速开动脑筋。   在崔败横剑齐眉,以肘力强行切断半只骷髅时,鱼初月忽然想出了一个计策。   略一沉吟,她不再用石磨来拖慢骷髅兵的速度,而是化出了铁索。   铁索一端径直从盔甲的眼洞穿进去,尾端带着无数个小铁钩,‘咣咣铛铛’钩住了骷髅的腿、肋、臂骨,铁索从眼洞从垂出来,绕过颈部,拖在身后。   鱼初月手一扬,另一段铁索直直飞出,勾住了另外一只骷髅兵。   崔败一看就明白了。   他带着她,如风一般穿梭在骷髅兵中间,很快,手中便握住了十来条铁索。   只见他一挽、一绞。   十来只骷髅兵被拽成了一堆。   它们胡乱冲撞,挣扎时,无差别地挥舞着臂剑疯狂砍向身边这些阻碍自己行动的家伙,几个呼吸的功夫,十余只骷髅铁甲兵便彻底绞摔成了一团,自相残杀起来。   殷加行冷漠地看着这一幕,操纵战车缓缓后退。   “他想跑!”她化出石磨砸向殷加行。   距离太远,还未扔到他面前,去势已竭。殷加行轻轻松松扬起方天画戟,将石磨一劈为二。   劈断的石磨在殷加行左右化成了虚无。   崔败大步掠向前方。   若不能将殷加行留下,难保又叫他弄出什么奇奇怪怪的兵马来。   鱼初月继续化出铁索,绞住铠甲中的骷髅。   崔败左冲右突,强行破阵。   像是已经忘记了这回事情。   他身上伤势越重,杀气越是凛冽骇人。   ——   他已顾不上擦拭唇边的鲜血,白袍已红了大片,黑眸却越来越亮,眸中之剑,似要破体而出。   踏着遍地散铁碎骨,崔败与鱼初月配合无间,步步逼近。   眼见二人与殷加行正在退离的战车之间,只剩下最后一重防线。   五只抡着大铁锤的骷髅兵,齐齐扬锤轰向崔败。   崔败深吸一口气,唇角浮起了冷厉的微笑,眸光微凝,眼角晃过破釜沉舟的寒光。   他不避不让,双手举剑,轰然斩向五只巨锤!   “轰——”   “咔咔咔咔——”   崔败身上传来骨骼断裂的闷响,他左膝微弯,略一踉跄。   而那五只大铁锤上,渐次出现龟裂纹路,短暂一滞之后,碎成一坨坨不规整的铁块,‘叮铃铛啷’散落满地。   旋即,裂纹顺着铠甲臂,向着全身蔓延而去。   崔败偏头咳出一蓬鲜血,长袖随意一抹,拎着剑,牵住鱼初月,不避不让,从五只正在破碎的骷髅铁甲兵中正正穿过。   五只骷髅兵挥着正在碎裂的臂剑,试图斩向这两个看起来毫无防备的人,沉重的身躯向着他们倾倒。   鱼初月身躯微微紧绷,一口气悬在了喉咙眼。   崔败神色太过平静镇定,她不敢落了他的面子,便挺起了自己的小胸膛,目不斜视,表现出足够的自负与傲慢。   只见那些骷髅的攻势从手臂开始溃散,在距离!离崔败和鱼初月不到三尺的地方,一只接一只碎成了满地混杂的骨和铁。   殷加行也不退了。   他从战车上踱了下来,握着戟,立在那里,等待崔败靠近。   “腿断了,不接么。”殷加行冷冷地说道,“残废,杀起来没劲。”   殷加行:“……”   崔败慢条斯理地把剑递给鱼初月。   他撕下一截衣裳,面无表情地接上了断掉的腿骨,用布条扎紧。   听着清脆的骨骼摩擦声,鱼初月不禁心脏发紧,眸光微颤。   处理好断掉的左腿,他又接上了断裂的肋骨。   偏头瞥她:“在后面替我打个结。”   ——   鱼初月接过布条,绕到他身后。   双手微微地颤。   “教过你的,记得你会了。”他淡声道。   鱼初月心神一震。   崔败教了她很多知识,但却从来没有教过她如何打结。   教过她打结的人,是劫。   那时候劫提起他把伽伽罗的魔龙打结的事情时,兴致大发,非要拉着她学他的打结技术。   她的心脏在胸腔中疯狂打鼓。   她抿住了唇,默默将他递来的布条打成了一个无头结。   他的大手摁住她的手腕,扶着她,缓缓站立起来。   “放心。”声线低沉,语气郑重。   她动了动唇,低低吐气:“嗯。”   他弯着黑眸笑了笑,大手摁在她的头顶,揉了揉发丝,然后落到她的眼前,遮住了她复杂的眸光。   “等我。”   “嗯。”   他拎着剑,迎向殷加行。   剑尖垂地,刮出令人战栗的“铮”音。   几步之后,两个男人向着对方发起了冲锋。   “锵——”   剑与戟交接,二人错身而过,一串火花自剑底掠至剑尖。   殷加行,的确不是泛泛之辈。   一次试探之!之后,双方心中都大致有数。   若是崔败拥有刚进入黄金之城时的实力,那么殷加行绝对不是他的对手。   但,殷加行设下了这奇阵,目的本就是最大限度地削弱崔败的实力。   如今此消彼长,他实力全盛,有坚甲在身,利器在手,已然占了上风。   吼声尚在,手中的戟已再度挥出杀意凛然的弧度,直袭崔败。   “锵——”剑戟相交。   殷加行恶毒地说道:“只管安心去死啊!等你死了,我把你的女人犒赏三军!看着她在小的们身下挣扎求饶,无望地呼救,那可真是人生一大快事!”   仿佛在响应他的号召一般,远处的几条暗巷之中,摇摇晃晃,再度走出一群翻着白眼,身躯僵硬的“人”。   鱼初月紧抿双唇,站在战局之外。   她知道,殷加行这是在故意扰乱崔败的心神。纵然如此,他那真情实感的刻毒,还是让她感觉到不寒而栗。   ——   此刻并未揭穿他的身份。   她实在不明白,明明是殷加行欠她良多,做出那等天理难容的事情,他到底有什么资格,以什么身份对她表现出这样赤裸的恶毒恨意?   莫非在那掠夺者的世界,人性,本就是极恶的么?   若是当真落到了他的手上,她真的无法想象,会发生何等恐怖的事情。   崔败显然动了真怒,清冷声线之中,染上了一抹嗜血杀意:“我保证,你会死得很刺激。”   寒剑一撩,直取殷加行。   “呵,眼睛都红了呢。”殷加行狂笑着,用戟抵开了崔败的剑,道,“怎么,她真是你的逆鳞?行吧,践踏你的珍宝,让我感觉更有意思了,在把她扔给我麾下兵马享用之前,我就勉为其强,好好疼爱她一番吧!哈哈哈哈——”   鱼初月可没兴趣和他讲究君子之风。   在二人战斗的时候,她凝神盯着,时不时便在殷加行脚下凝出藤蔓陷阱,或是用实心的铁球砸他脚踝。   殷加行轻易避过。   鱼初月看得出,殷加行的战斗技巧!巧和经验极其丰富,这是个杀场中磨出来的强者。   不过,与崔败相比,仍是逊色许多。   殷加行凭的是技巧,以战斗技巧来精准地驾驭着手中的兵器,而崔败,则是长生子痛骂的那种‘天赋狗’,他本身,便像是剑。   剑就是他,他就是剑,剑在他的手中,是活的。   只见殷加行再一次险而又险地将身体折向后方,避过了削胸一剑。他倒跃一步,眸中寒芒闪烁,扬戟攻向崔败之时,暗处的异尸也摇晃着扑了出来,直袭鱼初月。   “大师兄,不必管我,我自能解决!”鱼初月扬声喊道。   她将手中的秀剑挥出了清越剑鸣,左手化出一面带刺的大盾,英勇无比地杀向群尸。   劈、砍、削、刺,时不时有石磨兜头砸下,处理掉近身的异尸。   她分明游刃有余,但那可恶的殷加行却一直假模假样地喊——   “好险,美人儿险些破相!”   ——   “别弄坏了她,败我兴致!”   鱼初月不必回头,也知道崔败的心神必定乱了。   她现在其实也很乱。   明知情况危急,还是忍不住去想崔败刚才那句话——“教过你的,记得你会了。”   砍杀着这些异尸,她的眼前却不断晃过劫的样子。   与崔败的脸不住地重合。   不是说,脱凡入圣,才有劫身降临吗?   崔败他……   该不会……   心中已跃出一个答案。   她深吸一口气,按下杂乱的思绪,偏头喊道:“大师兄,别理他,我好得很!我还能再打一百个!”   惊鸿一瞥,崔败的身影,当真是像极了那个人。   她的心脏‘怦怦’直跳。他为什么……故意说这个?是想要她放宽心吗?   她这里的战线倒是暂时还稳得住,还有余力偏头去看他那边。   他想要速战速决。   不惜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很快,崔败和殷加行身上双双带了新伤!伤。   殷加行的戟刺穿了崔败左边肩,崔败的剑则在殷加行腹部制造了一个对穿的透明窟窿。   二人都狠,受了伤,一言不发,继续悍勇对撞。   为了在对手身上制造伤口,不惜拼上自己的血肉。   他弯起大拇指,勾去唇角溢出的血。   又一次两败俱伤的对轰。   殷加行露出了心口破绽,若崔败肯吃上一记贯身戟,便能将殷加行一剑穿心!   崔败一霎也没有犹豫,长剑如虹,直袭要害。   彼此紧缩成针尖的瞳仁,在对方眸中凝固。   杀意对撞,鲜血飞溅!   ——   长剑刺入心房,发出令人愉快的渴血嗡鸣!   刺中了!   殷加行口中鲜血暴涌,踉跄退了两步,捂住心口的伤,直通通跪倒在地,狂妄狠戾的神情彻底凝滞。   崔败倒退一步,抽剑,长剑一旋,以剑尖拄地,撑住了身躯。   略微稳了稳身形之后,他反手削断透体而过的戟尖,握住胸前长柄,狠狠一拔,‘当啷’扔到一边。   鲜血喷出,他疾点胸前穴位,止住血,回眸望向鱼初月。   她仍在和异尸群缠斗,身材虽然娇小纤细,动作却异常凶狠凌厉,手起剑落,毫不留情。   崔败欣慰地眯了眯眼,唇畔浮起缥缈的笑容。   鱼初月感应到了他的注视,她心头一跳,急急偏头望向崔败。   只见他的白衣已彻底被鲜血浸透,胸口正中,豁然是一道近半尺长的可怕贯穿伤,他以剑拄地,望着她笑。   “崔败!”鱼初月呼吸都停了。   所有不祥预感,通通落到了实处。耳畔响起了蜂鸣声,她用力闭了闭眼,急急挥剑逼退了面前几具异尸,向他飞奔过去,一把搀住。   一看地上的断戟和穿心跪地的殷加行,鱼初月便明白了——崔败不惜两败俱伤,强杀殷加行。   他胸前的伤实在是太恐怖了。戟有矛尖,还有两柄‘井’!’字形的弯月侧刃,透体而过时削断了崔败的肋骨,他的胸腔整个塌陷下去,触目惊心。   她头晕目眩,语无伦次对他说道:“撑住,我带你出去,出到外面就好了,我有药,有灵气,我什么都有,你不要死。连你也不要丢下我……”   崔败闭了闭眼,满是鲜血的大手摁住了她的头:“胡说什么。死不了!”   “嗯嗯嗯!”她胡乱地点头,强打起精神,“我一定带你出去,放心,杀出去没问题的。”   他把剑拄在地上,示意她放心。   鱼初月神色微凝,郑重点点头,拎起剑,斩向殷加行。   一剑斩中了他的脖颈。   切入一半,剑势忽然凝滞。   “呵……呵呵呵……”低垂的头颅极慢极慢地抬了起来。   鱼初月不假思索,召出一只石磨,兜头砸了下去!   ——   殷加行眯着眼,不紧不慢扬起一只手,向上一抓——能够砸扁异尸的石磨,被他轻易抓成了一蓬齑粉。   夹住剑刃的手轻轻一摔。   鱼初月身不由己,连人带剑摔了出去。   她撑着地面,稳住身形,抬头望去。   只见殷加行站了起来,心口的贯穿伤和断掉一半的脖颈处,缓缓涌动着金红的血,迅速替他修复伤势。   他可以使用圣人元血!   “好玩吗?”他呲着牙,笑了,“我觉得很有意思呢,一上来就捏死你们,那多没劲。先给你希望,再送你们无尽的绝望——功亏一篑的感觉如何?刺激不刺激呀?”   崔败以剑拄地,冷冷地盯着他。   鱼初月也急急退回崔败身边,横剑护住他。   “放心,我这个人,最讲信用,说了要刺激,便一定刺激得你们魂魄升天。”殷加行狞笑着,很变态地颤抖着双手,对着鱼初月虚虚地抓握。   几息之间,他的伤势已经复原。   不,准确地说,他其实根本就没有受过伤!   只见殷加行扬起双手,周围的地面沸腾起来,化作岩浆池,将猎物的退路彻底封死! 第67章 黄金城之战(下)   殷加行,不仅可以使用窃来的圣人元血,还可以使用磅礴的灵气!   “不可能。”鱼初月将崔败护在身后,横剑在身前,盯紧了步步逼近的仇敌,“禁制阵法,必有限制,绝不可能旁人灵气全无,你却丝毫不受影响。”   只见殷加行轻轻地笑着,身上铠甲融化,露出底下曳地黑长袍,一头黑发直直垂落,披散在身后。   他歪着头,笑了笑:“傻瓜,谁说这是阵。”   “那是什么。”鱼初月压低了眉眼。   “想知道啊?”殷加行温柔地笑了笑,“你乖乖躺下,伺候得我开心了,我便大发慈悲为你答疑解惑,嗯?”   蒙眼的黑布飘落在地上,露出底下那只沸腾着熔岩的眼睛。   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唇角。   “来吧,哄得我开心了,我便可以暂时不把你扔给异尸,多留你与我快乐两日。”   就在他一边大放厥词,一边毫不设防地走近时,鱼初月蓄足了全力,侧身掠起,一剑当头斩下!   她能感觉到剑髓在嗡鸣震颤,它的战意,将她彻底点燃!   “呵……”   殷加行抬手抓向她的秀剑。   同一时刻,拄剑喘息的崔败也动了,他亦是爆发了全力,快得像一道红白闪电,一掠而至,令人头皮发麻的清越剑啸声一划而过,直斩殷加行腰腹。   殷加行已暴露了底牌,自然不会再假意受伤。   他一只手抓住了一把剑,很随意地一旋、一震。   鱼初月胸口如遭锤击,在那反震之力的冲击之下,身体摔出了十丈,一口鲜血难以抑制,从口中喷出。   她顾不上自己,急急偏头去找崔败。   他摔在不远处,仰面朝天,口中涌出大股鲜血,喘息声中夹着呛咳。   “崔败!”   她扑向他,跪坐在他身旁,将他的身体揽起来,搂在胸前。   “信……我。”他唇角微勾,吃力地冲她笑了笑。   鱼初月发现,他垂在一旁的手,握住了方才被他斩断的戟尖。   殷加行并没有着急过来收割他的猎物。   他的身后满是熔岩火光,映着他狞笑的脸,像个地狱中爬出来的烈焰恶鬼。   “啧,啧啧,只剩这点实力了吗?哈,天之骄子啊,怎么像条死狗一样,爬都爬不起来了?要道别么?急什么,崔败,你想死,没那么容易。我会用灵气吊着你的命,让你好好欣赏我是如何玩弄你的女人。你啊,与其无能地愤怒,不如趁着还能说话,与我聊点男人的话题?你,玩过几个女人?喜欢胖的还是瘦的?前还是后?”   他扬了扬长袖,周遭熔岩火光翻起十丈,像是在应和他的疯狂。   他歪歪地勾下头,笑:“呵……呵呵,没关系,什么姿势我都会试试,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我玩不出来的。你的女人,看起来真美味。”   鱼初月垂下了眼睛。   身体本能地轻轻战栗。   不可能,她绝不会让自己落到这个恶魔的手上。   崔败也绝不会答应!   她和他的剑,都已被殷加行夺去,很随便地扔在他的脚边。   拿什么和他拼?   冷静……冷静……崔败说过,世间绝对不可能有这样逆天的阵法。若有,早就乱套了。   所以,真相到底是什么?   灵气不能用,灵气化物却可以带进来……   崔败忽然动了下。   “想动我的人,不可能。”他淡声道,“我的人,只有我能杀。”   “哈!哈哈哈哈!”殷加行捧腹大笑,笑得弯下了腰,“你?就凭你?就凭手都抬不起来的你?哈哈哈哈——”   鱼初月的目光却落到了崔败垂在身侧的那只手上。   那只手已藏到了袖中,手中握着断掉的戟尖,她知道。   崔败是要杀了她吗?   他轻轻叹息一声,忽地翻身,如回光返照一般,手臂有力地揽紧了她,抱着她一掠而起,原地旋身——   他的声音贴着她的耳畔响起,沙哑暗沉,好听得令她浑身发抖。   他说:“我的鱼,你只信我。”   旋身,亲吻,异常激烈,彼此都破了唇舌。   她呆呆地配合着他,整个过程不到半息,二人已在口中交换了元血。   她的手腕被他重重握住。   再旋身,她听到身前响起了‘噗哧’一声。他把一样冰冷的东西塞到她的掌心,然后握着她的手,用这件东西!刺穿了他的心口。   他松开了她的手腕。   她呆呆地看着一个绝色女子向后仰倒,摔在血泊中,闭上了双眼。心脏的位置端端正正地扎着那枚断戟。   他,幻成了她的模样。   那两尾小红鱼,终于派上了用场——他用它们蕴藏的灵气施放了两个幻颜术,和她交换了外形和气息。   他幻成了鱼初月,又把她幻成了崔败,然后,让‘崔败’杀掉了‘鱼初月’。   这一瞬间,鱼初月醍醐灌顶!   她明白了!   他就是要击溃她和崔败的心理防线,字字句句的挑衅,故意将他们二人摔到了断戟旁边,留出时间给他们,只在一旁不停地逼逼叨叨侮辱挑衅……   在这样的绝境中,任何一个正常的男人,都可能会选择亲手杀死自己的爱人,然后再上前与殷加行拼命。   所以,这正是殷加行想要的结果!   殷加行设计这一切,就是想让崔败杀死鱼初月。所以崔败和她交换了身份,不惜自捅一刀,让殷加行以为达到了目的,得意忘形之下,自己把真相暴露出来。   崔败是要给她一个明白。   可是……他这样躺在那里,应该很痛很冷吧。   她听到自己的心脏传来了‘咔咔’的结冰声,她极慢极慢地把脸转向殷加行。   果然,殷加行已不再是癫狂的模样。   “终于,完事了啊。”他眯着眼,望着地上‘鱼初月’的尸体。   鱼初月僵硬地开口:“你到底,要什么。”   殷加行淡淡瞥过一眼:“崔败。我要多谢你了。这个世界,真是比预期难搞一万倍!不过终于结束了,解决了星域内最后一个世界,神之手就可以伸进整片星域,轻易消灭外头那些蹦跶的反抗军。我啊,终于可以退休了。”   他很随意地坐在了地上,曲起一边膝盖,将手肘搭在上面,托着腮,抬头望天。   果然如此!他亲口承认了,他就是掠夺者!   星域?最后一个世界?反抗军?鱼初月心中一跳,想起了大柳树说过,它要回到它的世界,去帮助另一个善良的女孩。   鱼初月的心重重一跳——在被摧毁的世界中,仍有许多人在顽强抵抗!他们已经凝聚在一起,结成了反抗军吗?   她眼眶发热,听到心跳和血流加快的声音。   冷静,冷静。   这个世界若是被殷加行毁灭,那,一切都完了!   鱼初月不动声色,喘息着,冷静地道:“你不杀我?”   殷加行摇了摇头:“杀你做什么。你将经历比死亡更恐怖一万倍的事情。看在你替我办成了事的份上,好心提醒你一句,不如就地殉情吧,很多时候呢,死亡真的是一件幸事。”   鱼初月脑海中忽有灵光闪过,她不假思索地道:“你指的是什么?我活着,难道会像你一样不得解脱?”   他微眯着眼睛,看起来懒洋洋的,很有闲心。   鱼初月不答,只冷冷地看着他。   殷加行自嘲地笑了笑,也许是因为如他所说,他马上就能“解脱”,此刻的他看起来心情倒是不错。   “当初,我也有妻子,我与她的爱,比世间任何一对爱侣都要炽烈!但是我们的世界毁了,我的魂魄被拘禁起来,替他们潜入万千世界,找到本源、摧毁本源。我任务失败,我的妻子就要代替我受到惩罚。”   他偏了偏头,笑容凄凉:“若是人生能重来,我定会像你一样,亲手杀了她,不让她落进别人的手里。正因为我经历过,有切身之痛,所以我专门为你设计了这个陷阱,我知道,你定会如我所愿,杀掉自己的爱人。”   鱼初月唇角紧绷:“你既然受过伤害,为何还要将别人的世界也拉进深渊。”   “那不然呢?”殷加行好笑地道,“让我妻子的魂魄遭受世间一切酷刑?哈,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你行你试试啊。魂魄连晕都晕不了,只能一味承受,每一丝疼痛,他们都能叫你反反复复反反复复地尝试。永无止境。永无。”   她的心脏里同时翻腾着冰和火,脑海里有个声音在尖啸——冲上去,杀了他!   但理智制止了!她。   殷加行有灵气在身,她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与其盲目送命,不如趁他此刻大意,多从他嘴里抠出些信息,同时拖延时间寻找机会。   不对……一定有哪里不对……   世间绝对不可能存在这样的禁制法阵,否则早就乱套了——只要掌握了这个阵法,筑基修士就可以把化神、大乘甚至圣级的修士骗进来轻易击杀,这可能吗?不可能的,世间一切,都有既定的基本规则。   那眼前这一切,又该如何解释?!   心中隐隐有一线灵光在闪烁,像游鱼一般,她的念头一闪过去,它便灵活地逃走。   她深吸一口气,镇定地问道:“那这些,和鱼初月又有什么关系?你想杀她,为何自己不动手?”   殷加行很温柔地笑了笑,仰起脖颈望着暗红的天空,道:“还没反应过来吗?世界本源就在鱼初月的身上,从一开始,我想要算计的就是她。原本想让她迷上我,我来做守护者,谁知道她这么没眼光。啧,崔败啊,你这样的男人,无聊得要死,像根冷木头!有什么意趣!真是就只能骗骗鱼初月这样的乡巴佬、土包子了!”   不过,他说世界本源在她身上?他是不是误会了什么,他恐怕是把大柳树和黄白光团错认成了这个世界的本源吧?   她定定神,道:“那和你今日做的这些又有什么关系?”   “想要摧毁本源,两个条件,缺一不可。”殷加行竖起两根手指。   “一,”收回中指,“必须由她全心信任的人,也就是所谓的气运之子、守护者亲自动手。”   “二,”放下食指,“得用能够灭世的凶器。”   殷加行很好心地多解释了一句:“喏,那杆方天画戟,看到了么。它就是我在许多许多年前,用来摧毁另外一个世界的凶器。我没那么无聊,这种时候还有闲心睡你女人,我做这一切,不过是逼你动手给她一个解脱罢了。你杀了她,我就可以完成任务,救出我的妻子。这么多年了,她一个人被关在罐子里,!一定很冷,很害怕。”   鱼初月别开了头。   她能感觉到,殷加行并没有撒谎。   “你很爱她。”她压着嗓,继续拖延。   殷加行缓缓把视线从暗红的高空收回,落在脚边的地面上。   半晌,语声苦涩:“是爱啊。若不是爱,我早就迷失在万千世界中,变成一个只会做任务的机器了。多少年啦,我听从安排,一直做女人,攻略男性气运之子,呵,为了我妻子能平安,我什么都能做。和男人睡,又有什么关系呢。”   鱼初月默默看着他。   难怪‘瑶月’说,在每个世界,她都只睡最强的那个男人。这,就是他最后的坚持。   他心中有他必须完成的事情,为了他的目标,他不择手段,根本不在意别人死活。他毁掉了那么多世界,不知有多少人和她一样深受其害,她无法原谅他,那些受害者,同样也无法原谅他。   罪行累累,血迹斑斑,不是一个‘有苦衷’便能掩盖过去。   她不同情他。   她只想灭了他,救崔败!   真相已经揭晓,仇人就在眼前。   崔败……他把她推到了这里,自己却坠下悬崖。她不能让他死!   她的身体轻轻地晃了晃。   “怎么样,想好没有。是殉情,还是留着性命,等到‘他们’降临的时候,尝试蚍蜉撼树?”殷加行唇角勾起嘲讽的微笑。   鱼初月脑海里飞速旋转着线索碎片。   那把戟,是曾经摧毁过一个世界的凶器……   一进入这座城,她和崔败就失去了灵气,殷加行却可以拥有圣人的元血和力量……   那些异尸、骷髅分明没有神智,却听从殷加行的命令……中了孔雀绿的殷加行,他竟是一头黑发……   凶器……毁灭兽……本源境!   鱼初月蓦地倒抽一口凉气,脑海中划过雪亮闪电。   这里,根本不是什么狗屁阵法!   这是本源境!   这是殷加行摧毁过的世界!界残留的本源碎片,他得到这块碎片,作为灭世凶器的主人,他自然可以利用这杆戟,将本源境改造成了他想要的样子。   这里,根本不是真正的黄沙之城!   她和崔败,进入了一块被改造成城池模样的本源碎片!   难怪身上没了灵气啊!进入本源碎片的是神魂,自然是没有灵气的。   鱼初月咬住嘴唇,笑了。   眼中流着泪,嘴角的笑容越扬越高。   “这就疯了?”殷加行愉快地笑起来,“啧,心理素质不行啊。”   鱼初月缓缓向他走去。   鱼初月盯着岩浆,脚步越迈越大,几步之后,正正站在了殷加行的面前。   她伸出手,毫不迟疑地抓向殷加行掌心的熔岩。   殷加行面色微变,瞳仁收紧,身体却一动没动,任凭‘崔败’把手掌落在了岩浆上。   崔败的手很漂亮。   五指修长,骨节分明,肤色如通透上佳的白玉。   落到岩浆中,瞬间腾起一股黑烟,皮肉烧焦的味道伴着硫磺刺鼻的酸味一起弥漫上来,像是往烧热的铁锅里扔下一片生肉。   二人距离极近,个子都高,眼对着眼。   殷加行看着她痛得微微抽搐的脸,挑眉道:“干嘛,自讨苦吃?想叫我心疼么,抱歉本人不好男风。”   鱼初月皱着眉收回了手,然后定定望着那只变得焦黑的手。   疼,真疼。   疼得撕心裂肺。   这一切,都那么逼真呢。   殷加行见她眸中露出些许恍惚,啧一声,猛地收回了手:“我还不想让你死呢。你不知道,本源被毁灭,世界被入侵的时候,场面有多壮观,多漂亮!我要留着你,和我一起欣赏世间最灿烂的烟火。”   鱼初月把那只烧得通红的手放到面前看。   ‘这是本源境……神魂……苏醒……’   燃着火的焦黑外皮一层层剥落。   殷加行瞳仁收缩,盯住了那只猛烈颤抖的手。   皮肉落尽,本该露出白骨的地方,竟是……   鱼初月深吸一口气,张开嘴巴,将心中那些沸腾的冰与火尽数倾泄:“啊啊啊啊啊——”   震动蔓延至全身,从那露出鱼鳍的手开始,皮囊飞速膨胀,鲜红美丽的巨鱼开始在束缚之下疯狂挣扎,像是预备破壳而出的蛹。   第一道裂纹很快就出现在脸上,面孔破碎之时,幻颜之术消失,绝美的女子面庞在殷加行惊恐的注视之下,四分五裂!   “鱼初月?!”殷加行声线不稳,低低一个名字,被他呼出了破音。   鱼初月破体而出!   巨大的食人大红鱼拖着漂亮的红尾巴,垂下脑袋,居高临下地注视着黑色的小人儿。   “是我。刺激不刺激啊?”   大红鱼扬起前鳍,一巴掌扇了过去。   “轰——”   地面出现了一道十丈深沟。   殷加行堪堪避开,单膝点地,一手拄着地面,抬头望向这恐怖大鱼。   “怎么可能!”   鱼初月巨尾一甩,跃过沟壑,一口薅了下去。   “找死!”殷加行双袖一甩,只见他身前的虚空中出现一条岩浆河,如火龙一般,卷向鱼初月。   “唔……灵气化物呢!”鱼初月冷笑着,不避不让,张着巨口,一口薅了下去!   热乎乎,滚烫烫。暖到了胃里。   果然,本源境中根本就没有灵气!殷加行的伎俩,与她的‘化虚为实’如出一辙,他化出的,不过是毁灭兽的变种罢了!只要她够强,来什么吃什么!   殷加行见她生吞熔岩,倒抽一口凉气,瞳仁缩成了针尖,狠狠骂一句脏话,然后转身就跑。   鱼初月遥遥望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崔败。   ‘不要死!’   她甩回了头,一双鱼眼凶狠地盯住正在飞快向城主府逃蹿的殷加行。   巨尾在地面重重一拍,大红鱼一跃而起,飞越数十丈距!离,像一座小山包一般,兜头砸向那个小小的人影。   “轰隆——”   她冲得太猛,一下收不住,蜷着身体在地上轰隆轰隆打了好几个滚,碾平了一排大土屋。   咦?殷加行呢?   地上没有被压扁的家伙。   殷加行藏起来了。   她冷冷一笑,闭上双眼,感应灵气——当初崔败的魔鬼训练可不是盖的!   只见以她为圆心,周遭的一切灵气化物都开始震荡,响应她的呼唤。   “轰轰轰轰——”   一排排房舍土崩瓦解,灵气逸出,像云雾一般环在巨鱼周围。   她没有摄取这些灵气,而是操纵着它们缓缓旋转起来。   灵气变成了巨大的气旋,触碰到异物,特别明显。   逮到了。   鱼眼一睁,大红尾巴重重拍地,跃过数十丈距离,落到一眼水井边上,用一只大眼睛瞟了进去。   果见殷加行双手双脚撑着井壁,藏身在井中。   “再逃啊。”冷漠的语气,与出发之前的崔败如出一辙。   殷加行翻身掠出井口,继续逃向城主府。   鱼初月甩动双尾,扬起前鳍,一左一右,像拍蟑螂一样追在他身后打。   殷加行也确实像蟑螂一样滑溜。   “不可能!”他一边跑,一边忍不住放声大吼,“你怎么可能有这样的神魂强度!不可能!我不相信!你不就一个被崔败罩着的废物点心么!”   鱼初月用两个巴掌回应他。   本源境中的一切,他无法通过蘑菇来窥探。   他以为崔败在本源境里面打江山,鱼初月躺着分享战果呢。   鱼初月淡淡一哂:“你是靠男人靠惯了,便以为旁人都和你一样么!不好意思,我和崔败还没睡觉呢,不像你啊!”   杀人诛心,这话当真是叫殷加行痛喷一口老血。他本是男子,为了做任务,在一个个世界里面攻略气运之子,和男人睡觉,于他而言是毕生之耻。   趁他心神大乱,鱼初月眸中寒光一扇,横起鱼鳍,猛地一削! 第68章 谁是灭世者   鱼初月怒鱼咆哮,一口叼起了殷加行。   她拥有几圈锋利无比的大铁牙。   殷加行像被卷入刀山,根本没有半点挣扎之力。   “别——啊——鱼初月你停下!”   利齿毫不犹豫地刺穿了他的身躯。   殷加行发出了恐怖的喘息声,他撑着她的尖牙,努力想把它移出他的身体。   他颤声道:“你答应不杀我……我就告诉你……与我……勾结的圣人是谁!”   鱼初月像叼着一根草杆子一般,含糊不清地说道:“这还用你说,纯虚子啊!”   话音落时,她动了动大尖牙,把殷加行换了个方向,重重一嚼。   “啊啊啊啊啊——”   鱼眼泪光微闪。   ‘爹、娘、大黄、景大爹、景大娘、明伯伯、赵二丫……’   眼前闪过一张张模糊的面孔,每想起遥远的记忆深处某一个身影,她便狠狠用自己的尖牙咬穿殷加行身体。   她一边把他咬成碎片,一边回转过头,用大尾巴拍着地面,轰隆轰隆地跑回崔败的身边。   殷加行的惨叫渐渐弱了下去。   “阿莹……你来接我了……”   “什……么!阿莹!我是为了你啊……别丢下我……阿莹!”   “阿莹!阿莹……阿……莹……”   微弱无比的挣扎消失了。   殷加行濒死之时,仿佛看到了什么幻象。   鱼初月动作一顿,面无表情地把利齿间那一滩碎肉吐在了地上。   转过大红尾巴,碾了碾,再碾了碾,与地上的黄沙,彻底融为一体。   她微微阖上鱼眼,感应周遭。   空空的,没有了。   掠夺者殷加行,灰飞烟灭。   鱼初月挺起鱼胸膛,迈开三尾,扭到崔败面前。   幻颜术消失了,他恢复了容貌,静静地躺在那里。   胸口扎着那支戟尖,已不再流血了。   她用牙叼住戟,将它抽出来,扔到一旁。   “崔败,醒醒啊……”她把身体弯成‘c’,巨大的鱼脑袋凑到了他的身上。   “这里是本源境,你快醒来,快醒来,变成花啊……”她用眼睛小心翼翼地拱他的手臂。   本源!源境里自然是会死的。被杀了,就死掉了。   就像女魔侍、媚倾城,以及,殷加行。   崔败自然也是会死的。   他拼上性命,帮她揭晓了掠夺者的秘密,给了她时间和机会看破这座城的秘密,绝地反杀,灭了殷加行。   这一切,都是因为他。   她的心脏悬到了眼睛里,泪水直接从心里流出来,大滴大滴滚到崔败的身上。   “你不要死……你说让我信你啊,崔败我信你,你快点醒过来啊……”   这一回,她确确实实地知道,掠夺者、瑶月,死了。真的死了。千真万确。   再无任何疑虑,她真的已经报了仇了。   没有空虚,没有喜悦,没有如释重负。   她只知道她的羁绊就要死了。   她不愿去想象,没了崔败,她一个人以后的路该怎么走。还有很多很多事情要做,要守护世界,要找到反抗军,要和那些不屈的战士们一起联手对付侵略者……路还那么长,她不想一个人孤独地走下去。   从她‘复活’以来,他便一直在她的身边,她以为,他和她的故事才刚刚开了个头,她还在抗拒,还在犹豫,还在徘徊……他,怎么可以就这么不告而别?   还是用这样的方式!   鱼初月张了张嘴巴,想哭,却发现哭声全憋在嗓子里,根本发不出声音。   眼泪倒是从心脏里径直就流了出来,很快,就把他的身躯整个都淹了。   崔败……崔败……崔败!   你别死……说好了回去就成亲……你怎么可以丢下我一个人……   崔败!!!   有什么东西,悄悄碰了碰她的尾巴。   鱼初月一个激灵,猛地回头。   看到一缕熟悉的根须破土而出,搭在她撕裂的那瓣尾巴上,轻轻安抚。   她呼吸骤停,猛然转身扭回了脑袋,望向地上的‘尸体’。   只见‘尸体’已经四分五裂,心脏的位置,歪歪地立着一朵蔫不拉叽的食人花。   它不大,只有她的尾巴那么高。   她的崔败,受伤之后变小了,变成了一朵小花花!   “说了死不了,叫你放心。”他蔫蔫地道,“快被你眼泪淹死了。”   鱼初月听到自己的嗓子!里憋出一声尖利的锐鸣。   “嘤——”   “尾巴拿起来,压我脚了。”食人花懒懒散散地说道。   鱼初月赶紧立正、收尾。   “得补充些能量。”他舒展着花苞,伸了个懒腰。   鱼初月长尾一卷,把他卷到尾巴里面。她小心翼翼地触碰他的花瓣,碰一下,再碰一下……终于确认这不是幻觉,她实实在在地拥抱到这朵花了!   整只鱼忽然就活了回来,她听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面有力地跳动,怦怦怦怦怦!跳得比任何一个时刻都要更加欢腾。   崔败崔败崔败崔败!   她有点不确定地再度倒卷回去,用一双鱼眼仔仔细细地打量她的花。   唔,不错,是她熟悉的食人花,每一片花瓣都是她在心里描摹过无数遍的形状。   就是瘦了点,小了点。   说句心里话,自从发现自己养了很久的大柳树不是崔败之后,鱼初月做梦都惦记着养崔败。   此刻发现他没死,而且还需要自己来喂养,鱼初月感觉自己有点乐得找不着北了。   “你别乱动,我带你去吃!”她道。   崔败也没抗议,他懒洋洋地应着,声音好听极了。   鱼初月弯下了身躯,摊着双鳍,卯足了劲儿将周遭的灵气引出地表,操纵它们团成一团团浓密的云雾,再挤压它们,榨出金红色的琥珀状液滴来。   大大小小的金红琥珀悬在半空,鱼初月蹦蹦跳跳,带着崔败靠过去,长尾一送,把他送到金红琥珀边上,他只需张开花瓣就可以把它们薅进肚子。   “好吃吗?”巨鱼身子一拧,庞大的鱼脸凑到了他的面前,眨巴着眼睛。   崔败点头:“嗯。”   鱼眼里冒起了小星星。   ‘啊啊啊啊他的声音太好听了!他吃东西的样子太好看了!崔败怎么这么可爱!’她这样想着,明明白白地表露在鱼眼里。   崔败嘴角一抽。   他只是想故意刺激她一下,加深些羁绊,省得她杀了殷加行之后开始胡思乱想觉得活在世上没有了意义。   没想到把鱼给急傻了。   他烦恼地弯起根须,抚住花瓣顶端。   “鱼,”他道,“没问问他何时与纯虚子勾结的么。”   “我已猜到了。”她得意地挺起了大大的胸脯。   “唔?”这倒是出乎崔败的意料。   “嗯。”   “纯虚子和掠夺者,是在碎片里面相遇的。”她笃定地说道,“瑶月的一生,我都亲眼看着,她绝对没有任何机会背着我与一个圣人传递消息商议阴谋。唯一的一次例外,便是她进入了本源碎片,我无法跟进去。”   崔败点点花苞:“既然是唯一一次,那便只能是那一次。”   “嗯!”大红鱼憨憨地点头,“所有没出现在我眼皮底下的事情,都发生在碎片里面。”   她轰隆轰隆带着崔败收割完附近的金红琥珀,一边继续向远处扫荡,一边奇怪地问道:“掠夺者诡计多端,他肯定不可能早早把能量体放到雪狐妖的身体里面,那可是他安身立命的资本啊。那他是什么时候做的呢?”   崔败的花苞诡异地顿了顿:“唔……你没猜到么。”   当然是……那个时候啊。   “嗯?没猜到啊。”鱼初月认真地用鱼眼凝视着他。   这只鱼,虽然看多了猪跑,但其实并没有吃过猪肉。   有风吹来,食人花的小花苞轻轻晃了下,姿势风流得很,他的声音随着风飘起来,有些含糊不清:“到时候你便知道了。”   “嗯?”她望向他,发现他合上了花苞,好像睡着了。   她转了转眼珠,继续蹦往远处,收割灵气化物。   她发现,这个世界死去太久,凶器与周遭的环境已融为一体,想要离开这里,便要将整座城池中的灵气化物全部榨出来吃光才行。   正好,替崔败好好补一补身子。   他这副模样,令她好生心疼。   ……   ……   长生子在濯日子洞府外连上了十七八层禁制,然后悄悄眯眯溜回了长生峰,偷看玉华子。   自从崔败问纯虚子为何要在夜间偷窥玉华子之后,一到天黑,长生子就坐不住,生怕玉华!子真被人给偷窥了。   到了道场,见玉华子安安静静坐在八卦阵中打坐,一缕小小的散发飘到颈侧轻轻拂动,秀美的面容异常平和,像是初见时那个温婉的小姑娘。   长生子心痒难耐,现出身形,摸到她对面坐下。   玉华子缓缓睁眼,见到长生子,她的脸上露出冰冷的讥笑。   玉华子薄唇一动,阴阳怪气道:“来我这里浪费什么时间?还不好好陪你的心肝宝贝公主去!”   “什什什么!”长生子心头一跳,“我我我哪有什么公主!”   “装什么装!”玉华子大怒,“当街亲嘴的是不是你!”   当街亲嘴?长生子根本没有做过,完全不虚。   玉华子哼道:“好啊,你发个誓啊,若和凡间公主有奸情,便道心堕魔,万劫不复!”   长生子并拢五指,正要指天发誓,忽然想起那永平公主感而受孕,给他生了个儿子……   眼角重重跳了两下,长生子嘿嘿一笑,道:“玉华玉华,好玉华,你不要偏听偏信啊,我绝对绝对没有和别人亲过嘴,哪个背后攀污我,你叫他当面和我对质或者拿出证据来!若我真干过那种事,我可以自废修为,自毁容貌,从此做个臭水沟里的糟老头子!玉华,你先信我一回好不好?”   “好啊。”玉华子凉凉道,“我的本命仙器‘斩魔’可是目击了整个过程,它就在崔败那儿,你拿回来,我见它所见,替你洗刷‘冤枉’!”   “好哇好哇!”长生子倒是一丁点也不虚,毕竟他和别的女人,当真是连手儿都没有拉过,哪里会怕留下什么证据。   “‘斩魔’在崔败那儿是吧,我现在就去找他!玉华你给我等着!到时候你就知道你又冤枉我了。”   长生子屁颠颠便去了。   玉华子看着他的背影出了会儿神。看他这模样,当真是丝毫也不心虚的,莫非,真的错怪他了?   长生子径直两个瞬移,来到濯日峰。   “崔败呢?他去哪了?”   思忖片刻,摘下发间的本命仙器来,凝神感应道侣的‘斩魔’。   道侣的本命仙器之间是有感应的,当初白景龙便是利用感应追着朱颜的本命剑摸到了无量天。   片刻之后,长生子愣在原地:“这个崔败,没事带着玉华的仙器乱跑什么!”   长生子搓着手打了两个转转——他得看着玉华,也得看着濯日子,肯定是离不了宗门。   想了想,找来了白景龙和朱颜。   “带着我的仙器,去把玉华的‘斩魔’接回来!嗯……位置大约在落日沙漠那边,从传送阵走,最快速度!快去快回!”长生子吹眉瞪眼。   “是,圣人。”白景龙和朱颜恭敬施礼,接过仙器,一刻不敢停,径直通过传送阵,火速掠往落日沙漠。   朱颜本就是大气之人,见到白景龙已彻底想通,自是不会再与他计较。白景龙心中有愧,对待朱颜更是掏出了十二分真心,只恨不能把自己的心、自己的命全都送给她。   相伴几百年,倒是忽然尝到了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滋味。   二人全力赶路,两日之后,凭借仙器之间的感应寻到了黄沙之城。   “在那里!”朱颜指向城门。   远远地,便见城门下立着一对璧人。   男的玉树临风,女的娇小可人。   正是崔败与鱼初月。   白景龙与朱颜对视一眼,御剑落了过去,停在城门外的戈壁上。   双足落稳,正待上前,白景龙忽然神色微滞:“等等,不对劲。”   他把朱颜往身后一拨,小心地靠近了两步。   “神魂离体。”他道,“他们进入了本源境中。”   朱颜挑了挑眉:“那你快站远点,别不小心掉进去了,可没人救你。”   白景龙扁了扁嘴:“朱颜,你可别小瞧我,我若真进去了,保不齐把大师兄的机缘全给抢喽!”   “是是是你最厉害行了吧。”朱颜眯着眼笑。   白景龙也笑。   “给他们护!法。”朱颜嗔道,“真是的,小师妹不长心眼也就算了,大师兄怎么冒冒失失的,这里比邻妖界,若是有大妖路过,吃了他们的肉身,那可如何是好!”   “这不有咱们吗!”白景龙傻乎乎地笑,“命中注定,你我要做他们的守护神!”   “白景龙,我说你最近是不是有点傻!”朱颜白他一眼,心中也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   白景龙死皮赖脸道:“傻怕什么,反正有人要。”   正要啐他,忽然面色一变,凝神注视着远处天边亮起的那道光芒。   “有人来了!”   再近些,发现是一团黑乎乎圆滚滚的肉球。   “是纯虚峰的师叔伯。”白景龙放下了戒备,向前稍迎两步。   是纯虚子座下大弟子江滔滔,排行在展云彩之后,白景龙与朱颜该叫师叔。   看到白、朱二人,小胖子江滔滔明显怔了下。   “你们在此地作甚?”   白景龙回道:“圣人命我二人到此,请回玉华圣人的本命仙器。”   江滔滔眸光微闪:“在崔败身上?”   “对。”白景龙老实地禀道,“大师兄与小师妹魂魄离体,进入了本源境中,我与朱颜正在替他们护法。”   江滔滔沉默片刻:“我看着,你二人先回去。”   白景龙动了动嘴唇:“可是……”   朱颜拽了他一把,拱手道:“师叔,圣人交待,让我二人务必请回仙器不得有误。弟子不敢违命。不知师叔缘何至此?”   江滔滔抬头看了眼天色,心中焦灼。   他微微一定,道:“以北二百里处,有魔物袭城,十万火急!你二人速去除魔救人!”   白景龙大惊,急急道:“是!弟子和朱颜这就……”   朱颜拉住了他。   “既是十万火急,师叔为何还有闲心跑到这里来?”朱颜冷静地问道,“而且,师叔方才只叫我二人‘回去’,根本没提什么魔祸。师叔想要支开我们,目的为何?”   她的眸光无比沉稳,微微颤抖的手却泄露了紧张。   反常即为妖。   江滔滔,有问题!   白景龙也不是傻子,朱颜一说,他!他立刻反应过来,二话不说‘铿锵’出剑,直指江滔滔:“你是妖是魔?胆敢扮我天极宗门人?!”   江滔滔见瞒不过,长叹一声:“非要逼我动手。”   手一扬,指间飞出粒粒滚圆的黑色算珠,直袭白景龙和朱颜。   “这……是江师叔的本命灵器!”白景龙惊呼出声,运剑抵住算珠,一串串火星在剑上爆开,“朱颜,你护住大师兄他们!”   “好。”   朱颜灵气属土,擅长防御。她急急掐诀,祭出绝技‘土映千流’,只见流沙如瀑,飞旋直上,形成了黄沙屏障,护住崔败和鱼初月。   白景龙御剑而上,直取江滔滔。   “不自量力!小小元婴,拿什么和我斗?白景龙!”江滔滔断喝,“让开!你可知道,你在帮助的,是灭世狂魔!”   江滔滔的修为已接近大乘。   白景龙却只是元婴大圆满。   二人相斗,胜负立分。   不过三五招的功夫,白景龙便被算珠轰中前胸,口中喷血,摔到了朱颜身边。   朱颜一手掐诀,一手搀住白景龙,怒视江滔滔:“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被蒙在鼓里的,是你们!”江滔滔身边算珠飞旋,步步逼近,“崔败乃是第一仙尊劫身,一旦让他恢复记忆拿回天极剑,他便要毁灭这个世间!”   白景龙和朱颜对视一眼,交换心领神会的眼神——这个江滔滔,八成是走火入魔了。   江滔滔皱紧了双眉。   他早就奉命前往黄沙之城,击杀崔败肉身。不想,行至半途遇到了一只魔物,缠着他足足斗了两日,耽误了功夫。   七日之期就要到了,若崔败清醒过来的话,江滔滔根本没有把握击杀他——死在无量天外的白雾非就是前车之鉴。   只能是,趁着神魂离体时偷袭啊!   “最后问一遍,你们,让不让开。”江滔滔身后爆起了黑色的雾气,“再不让开,休怪我不顾同门之情!”   他属水,玄水色黑。   这是动真格了。   白景龙与朱颜抿紧了唇。   ——   除了崔败那种变态之外,谁也没有能力越阶战斗。他们两个加起来也远远不是江滔滔的对手,至多撑个七八招,必败无疑!   “朱颜,若有来生,我没有别的心愿,只愿与你共白首。”   白景龙剑上燃火,暴喝一声,直取江滔滔!   “景龙!”   白景龙挥着剑,‘铛铛铛铛’弹开了大部分算珠,但终究差距过大,本命仙剑之上很快便出现了裂缝,身上也挨了十几枚珠子,透体而过,鲜血飞溅。   他以剑拄地,誓死不退!   “想杀他们……踏着我的尸体过去吧!”白景龙狠狠吐出一口鲜血,再度举起了燃火的剑,嘶哑吼叫着,扑杀上前。   江滔滔竖目怒喝:“我做的一切,是为了拯救世间苍生!竖子无知,自寻死路!”   白景龙双手握剑,扬剑直直劈下!   算珠迸裂一粒,而白景龙手中的剑,却是四分五裂,散向左右。   没得避了!   死亡之手,轻轻抚上了他的额心。白景龙叹息一声,闭上了眼睛。   ‘朱颜,来生见了。’   就在白景龙闭目等死之时,一股柔和敦厚的力量从身后卷来,护住了他。   他心神猛地一凛,睁开眼睛,便见一行算珠直直穿过朱颜的额心,为她妆上了绝美的血色花钿。   她唇角含笑,将他轻轻推向一旁,整列染血算珠擦着他的耳廓险而又险地掠过。   “朱颜!!!”   她动了动嘴唇,一个字都没来及得说,双目中便彻底失去了光彩。   “啊啊啊啊啊——”   白景龙身上轰然爆发出冲天气势。   在这一瞬间,桎梏他许久的化神壁障,蓦然松动!   白景龙,晋阶化神!   ……   ……   同一时间,长生峰道场内,正要与长生子大打出手的玉华子忽然闷哼一声,重重捂住了前额。   劫身的记忆,磅礴回归。 第69章 崔败的马甲   【一炷香之前,长生峰。】   长生子徘徊了好一阵,见玉华子今日看起来眉目柔和,心情还不赖,再算算时间,白景龙和朱颜也差不多该回来了。   他立刻就有点飘。   他掰着手指,心中默默盘算:‘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若是先听好的,再听坏的,那便会把好消息抛到九霄云外,就揪着坏消息不放。若是先知道了坏消息,让她打骂我一通出够了气,然后送上好消息,她便只记着我的好了……唔,很有道理,便这么办!’   长生子理了理头发,现出身形,严肃地踱进了道场。   “玉华,有件事,我不想瞒着你。”   今日阳光灿烂,玉华子本有些懒懒的,一听这话,立刻炸了毛,冷笑道:“好哇,我就知道,我的‘斩魔’快回来了,知道瞒不下去了?长生子,你卑鄙无耻肮脏下作!”   长生子:“……我说玉华子,我还没说是什么事,你就把我从头到脚骂了一通?你可真有意思啊!就你这脾气,也就我受得了!”   玉华子冷冷地看着他:“若不是舍不得这千年的双修修为,早就和你一刀两断!”   “嗨呀,”长生子道,“我知道你舍不得。你就先听我说完,好不好?我我我先发誓,我绝对没有碰过别的女人,一根手指头都没碰过!”   玉华子刻薄地笑了笑。   长生子坐到她的身边,嬉皮笑脸道:“你想想,我道侣生得国色天香,修为数一数二,待我又这般……爱之深,责之切。我长生再蠢再笨,也知道这样的道侣世间绝对找不到第二个。我又怎会做对不起你的事情啊玉华!”   玉华子面色稍霁,嘴硬道:“少来这套,花言巧语。”   长生子瞥着她的脸色,便知道她心情好了。   他道:“为了配得上这么好的玉华,我长生,也只能日夜不停地提升自己。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有花盛开,蝴蝶自来。我也没办法阻止别人喜欢我,对不对?但我能保证,我绝对绝对不会碰旁人一根手指头!”   玉华子一听这话音就知道有毛病:“怎么,你是想说,有人死乞白赖缠着你?”   长生子重重一拍大腿:“可不是么!那我不过就是随手救了两个人,谁知道其中一个就心心念念惦记上了,想我想到感而受孕,生了个儿子……啧,玉华你说说这算怎么一回事啊!我冤枉不冤枉!”   玉华子!子呆呆地望着他:“你、说、什、么?”   “那,孩子毕竟是无辜的,对吧,玉华啊,这个这个,虽然我真没碰过那个女子吧,但这感而受孕,也是天意,对吧,谁也不想的啊……”长生子知道自己不能怂,一怂这事儿就没法说了,于是硬着头发继续道,“我是这么想的,把孩子带回来,我们一起抚养他,就当是我们两的孩子,也是个善缘。玉、玉华你先别生气!”   玉华子怒发冲冠!   她心甘情愿让长生子封印了她的修为,将她禁锢在此,是因为她知道自己的确做错了事情,理应受罚。   但这并不代表她就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为所欲为!   只见她眸中翻涌着金属性灵气特有的纯白之光,倒叩住整个道场的八卦禁制在圣级的怒火之下‘簌簌’颤动,裂纹渐次生成!   长生子急急喊道:“玉华我发誓!从今日起,我再不惹你生气,我再也不跟别的女子多讲一句话!我我我,我知道这事是我招惹出来的,虽然我什么也没做,但我错啦!我真的错啦!”   “轰——”   眼前只余一整片雪白,八卦禁制像被摔在地上的琉璃一般,发出清脆至极的破碎声,寸寸跌落。   玉华子满头长发无风自动,双袖微扬,整座长生峰都开始震动,金属性灵气蜂涌而至,要与长生子决一死战!   长生子急得双袖乱摆:“停——停——强行冲破体内封印,你会被反噬的!停下来——我站着不动让你打行不行啊——”   就在天地色变,风云乱卷之时,玉华子掐诀的动作忽然重重一顿。   她闷哼一声,捂住前额,跌坐在地。   长生子心头一喜。   他知道,玉华子这人就是脾气上来的时候特别暴躁,只要她冷静下来了,都会接受、原谅自己。   “玉华啊,你想通就……”   他猛地捂住了嘴。   玉华子,不对劲!这是……劫身归位!   长生子不假思索,祭出绝式‘随波逐流’,调遣灵气水龙,将玉华子护得密不透风。   玉华子的眼睛很快就变得通红。   瞳仁在眼眶中疯狂转动,这是忽然接收了劫身磅礴的一生而导致的神思混沌。   “不、不行……”她还未理清记忆,便挣扎着要站立起来,“救、救他……”   长生急急搀住:“别激动,玉!玉华,别激动!快坐下,静心调息!”   “调你妈的息!”玉华子一掌挥开了他,踉跄前冲,“救他,救他!”   作为‘朱颜’那一生的记忆尽数涌入脑海,濒死的剧痛被她强行压下,此刻,玉华子只知道,重伤的白景龙正在独面江滔滔!   “呀——”双袖重重一挥,体内禁制强行破除!   劫身归位,至凶至险。倘若劫身走上了歪路,那本尊亦将万劫不复!   看着这般情形,他自然以为玉华子走火入魔了。   解除封印、恢复修为的玉华子,终于转动着一对通红的眼珠,冷漠无比地看了长生子一眼。   旋即,瞬移而去。   那样的眼神,没有爱,没有恨,没有意难平,没有怨难舍。   玉华子,放下他了!   ——   “不,不行……不能让她这么跑出去……”   长生子要追,却想起了濯日子。   濯日子实力大损,把他自己留在这里,着实放心不下。   “崔败啊崔败你在哪里啊!”长生子急得团团转,“我一个人应付不来这么多事啊!”   “对了!带着濯日师弟,一起去追玉华!说不定他还能帮我说上几句话!”   长生子福至心灵,急急掠向濯日峰,扛上绿发濯日子,循着玉华子狂暴的气息直直追去……   ……   圣人全速赶路,引动天地异象。   只见玉华子所经之处,风云翻涌汇聚,灵气狂暴紊乱,她以极速划破虚空,荡起的灵气乱流投射在云层上,凝成了一道道七彩斑斓的霞光,如尾羽一般,长长地拖曳在她的身后。   瞬移之术终究有所限制,纵然玉华子全力施为,赶到黄沙之城时,战斗还是结束许久了。   玉华子身形一闪,落在了城门口,缓缓睁眼,颤抖着视线望出去。   白景龙无声无息,闭着眼,像一尊泥塑一样直直杵着,一动不动。他浑身浴血,白衣已红了大半,手握着半柄断剑,垂向地面,脚下聚了一汪凝固的血。   玉华子嘴唇颤抖着,小心翼翼地踏出一步。   他这是……死了吗?   堂堂圣人,竟忘了用神念扫上一扫。此刻的她,双眸温柔担忧,用朱颜的眼睛,凝视着自己的爱人。   “景……龙。”她艰涩地道。   只见白景龙长吸一口气,如梦初醒,猛然睁眼大喊:“朱颜!”   玉华子抿住了唇,心中百味杂陈,一时竟是失语。   白景龙看清眼前人是玉华子,愣住,半晌,扑到她身前,重重叩首:“圣人!救救朱颜!救救朱颜!朱颜她一定没有死!她尸身没了,她一定没有死!”   “我杀了!”白景龙扬起了脸,“我晋阶化神,杀了他!”   “很好,很好……”玉华子捂住嘴,泣不成声。   “圣人?”白景龙仍有些失神,“圣人,求你,救救朱……”   玉华子破啼为笑:“我就是朱颜。景龙,我就是朱颜!”   “圣人!”   玉华子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望着满脸戒备的白景龙,她的唇角浮起了浅浅的苦笑:“朱颜,是我的劫身。”   ——   白景龙只觉天旋地转:“这、这……”   玉华子看了他一会儿,唇角的笑容越来越柔和。   “谢谢你景龙。当初我斩尽心魔证道,终究道心还是有损,情劫难渡。是你,助我堪破了情关。你别难过,朱颜没有死,永远都在。”   白景龙摇摇头:“朱颜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什么劫数!”   “我怎会不知道呢?那是我亲自度过的一生啊……”玉华子凝视着白景龙,眸中溢出万千柔情。   白景龙却别开了头,不愿与她对视。他的心又乱又空,根本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眼前之人。   玉华子见状,叹息一声,凝眉望向城门下,“他们,竟还未醒来么。”   她踏前一步,与白景龙并肩而立。   仿若二人刚刚来到这里,看着大师兄与小师妹的背影,打趣说话之时。   白景龙亦是一阵恍惚,贪婪地、自欺欺人闭上了眼睛:“嗯,快了吧。江滔滔急着动手,想必是知道时辰的。还算是护住了大师兄和小师妹……”   心中好不酸涩。   玉华子抿了抿唇:“即便你冲破壁障晋级化神,与江滔滔的差距仍是极大,你是如何击杀了他?”   白景龙抿了抿紧绷的唇角,道:“情急之下,用了长生子圣人的本命仙器,没想到威力超乎想象,江!江滔滔尸骨无存。”   “哦……”   玉华子点点头。   是了,朱颜和白景龙,正是带着长生子的本命仙器,才追着‘斩魔’来到这里的。   若是让此刻的她来选择,她甘愿让‘玉华子’继续沦陷在情关之中,换朱颜与白景龙白头偕老。   可惜,命运是不会给人选择的机会的。   二人沉默地站着。   来这里,原是为了收回‘斩魔’,见到崔败和鱼初月神魂不在,便想要为他们护法。   眼下最重要的,便是做完它。   就像二人之间最后的羁绊。   ——   心情复杂,百感交集。   ……   外面的凄风苦雨,大红鱼和食人花一概不知。   本源境内时光漫长,鱼初月尽情投喂崔败,看着他一点一点精神了起来,舒展开花苞时,有点奶凶奶凶的样子了。   “大师兄……劫就是你的劫身,对不对?”她问。   “嗯。”崔败没有半点要瞒的意思。   她小心地扇了扇鱼鳃,又问:“所以,你,修为在圣级……还是……以上?”   崔败轻笑:“尊级。”   鱼初月收拢了鳃,深吸一口长气:“所以你就是第一仙尊!”   崔败:“……别提那个道号。”   鱼初月想笑,憋住了。   鱼眼一转,她想起自己曾在崔败面前说过,对那位死去的仙尊有……有……有……有那种意思!   整只鱼都僵住了。   她假模假样地往边上挪了几步,岔开话题:“所以你一直不说,就是不想让掠夺者知道。”   崔败诡异地沉默了一会儿,低低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有些事,你早晚还是会知道。”   不过鱼初月这会儿没心思留神他的异状,她自顾自说道:“你从前说,晋级化神,有什么事就瞒不住了,便是这件事情吗?”   “嗯,”崔败回了回神,懒懒应道,“化神之后,天极剑便会归位。”   “唔……那是你的本命神剑。”鱼初月有点儿飘,整只鱼云里雾里,“所以,当初在守护者之域,我们两个也算是同归于尽了?”   “不,那叫死而同穴。”低沉的声音,慢吞吞懒散散!地飘出来,染红了红鱼的脸蛋。   “不是说,劫身因为不会有心魔劫,所以无法从化神突破至大乘么?为什么劫是大乘呢?”她问。   崔败又一次沉默了。   半晌,语焉不详:“我无心魔,劫身亦不受限制。”   她心慌气短,装作若无其事地转开了鱼脸。   过了一会儿,她一本正经地问道:“大师兄,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这里是本源境的?”   谈正事,比较安全。   “进来便知。”他懒洋洋地卷着根须。   “嗯。”他解释道,“不是故意吓你,只是你演技全无,告诉你的话,容易露馅。”   鱼初月:“……”   ——   她不服气地道:“那你怎么就知道我可以自己猜到真相?若是我没猜到怎么办?”   崔败慵懒欠揍地回道:“小师妹又没有笨到家。临门一脚,必定能悟了。”   鱼初月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是在夸她还是在骂她。   她叭叭道:“若我就是猜不到呢,你把自己折腾成了这么弱弱的小花花,还能打得过殷加行不成?”   崔败舒展身躯的动作微微一顿:“唔……弱?小师妹,看来你误会了什么。”   花瓣猛然展开,一掠而上,捉住了他的鱼。   根须漫卷,他一面肆意入侵他的鱼,一面呼风唤雨,将这黄沙之城中剩余的灵气化物尽数攫来,身体力行,把他的鱼彻底喂饱。   破碎狂乱之中,雌雄双剑顺势而起,合二为一,直斩地上断戟,将它化成星星点点灿烂白芒,收入剑中。   本源境,消散。   鱼初月蓦然回神。眼前黄沙弥漫,她和崔败端端正正站在黄沙之城的城门下方,那层笼罩住整座城池的扭曲蒸腾的金红薄雾已然散去,露出这座城的真容。   她的神魂还在摇荡。   花与鱼死死纠缠的感触仍像潮水一般,一波一波冲击着她的神魂,陡然回到身躯中,她浑身战栗,脸颊泛起潮红,呼吸不稳,险些软倒下去。   一只极有力量的大手及时地扶住了她。   “小师妹,站稳了。”   另一只手环住她的肩,他带着她,缓缓旋身。   看清身后景象,鱼初月吓了好大一跳。城门外像是经历了一场大战,血迹洒满黄沙,在烈日下发黑发灰,距离他们站立的地方不到三丈,便有一个爆炸深坑。沉坑的边缘,一对奇怪的组合直通通地杵着,四只眼睛正一眨不眨地望着她和崔败。   白景龙和玉华子。   说实话,见着玉华子,她有点怵。   这位圣人道心有损,见不得漂亮艳丽的女子,像鱼初月这样的脸,出现在她面前都是罪过。鱼初月很有自知之明,从来不会主动凑到玉华子面前戳她眼睛。   不过这会儿玉华子的目光倒是比想象中温柔许多。温柔得有点不正常。   难不成……   莫非玉华子也知道了崔败的身份,打算跟师父师母搞好关系?   她忽然就感受到了狐假虎威的快乐。   ——   她挺了挺小胸脯,鱼胆包天地平视着玉华子和白景龙,等崔败先打招呼。   “小师妹你总算回来了!”只见玉华子疾走几步到了面前,捉住鱼初月的手,求救般地看着她,“借一步说话!”   完全不拿自己当外人。   鱼初月头皮发麻,惊恐地转动眼珠,心中警钟大作。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这是才离虎口,又进狼窝吧?玉华子也是坏人吧?这是要动手了吧?!都已经不打算遮掩了吗?堂堂一个圣人叫她小师妹合适吗?   鱼初月心中吐槽了一大堆,脸上努力摆出尴尬而又不失礼貌的微笑,为难地看着玉华子。   不走!打死不跟她走!把双脚焊在地面,焊死!千斤坠!   崔败的大手松开了她的肩膀,安抚地轻轻拍了拍,示意她跟玉华子去。   “嗯?”鱼初月甩头望他,郑重其事地说道,“大师兄我一刻也不愿离开你,我是鱼你就是水,离开你我就活不下去了。”   崔败:“……”   玉华子:“……”   “她是朱颜,去吧。”崔败好笑地说道。   鱼初月惊恐地瞪圆了眼睛,迷迷糊糊任玉华子把她拽到了远处。   “圣圣圣圣……”   “朱颜是我劫身。”玉华子殷殷看着鱼初月,“小师妹,我这个活!了两世的人,看待男女情爱,终究是不及你通透。如今这情形,我心中已是一团乱麻,这世上能够帮助我的人,想必也只有你了!”   鱼初月眼角微抽,试探地先唤了句:“朱师姐?”   玉华子缓缓地点点头。   这副大气沉稳的模样,确实是朱颜。   鱼初月立刻就怒了:“长生子真不是个东西!朱师姐你这么一个温柔大气沉稳端庄聪慧善良的女子,生生被他糟蹋成了刻薄妒妇!”   玉华子双颊通红:“……小师妹还真是,心直口快。”   此刻朱颜那一世圆融的记忆回归,玉华子也如梦初醒,知道自己虽斩尽心魔,其实根本就没能过了自己那一关,终究道心还是受损了。自挥刀那一日起,这些岁月,一直都在渡那个未完的劫。如今,总算是走出来了。   回望过往,只觉唏嘘。   玉华子轻轻点头:“我已彻底放下了,对长生子无情无爱亦无恨。我想继续朱颜的人生,可是白景龙他,似乎无法接受我。小师妹,我该如何是好?”   这一刻,圣人的神色茫然得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女。   ——   鱼初月叹息一声,上前一步,拥住了玉华子。   “你啊,总是把心思放在别人的身上。怎么就不知道心疼心疼自己呢?劫身归位可是大事,头不疼吗?”   玉华子的脸埋在了她的肩膀上,半晌,闷闷憋出一个字:“疼。”   鱼初月缓缓环视四周。既是劫身归位,那就意味着朱颜已经死了。城门外处处都有血,能看得出激烈的战斗痕迹,若她没有猜错,朱颜和白景龙一定是为了保护她和崔败,在此地经历了一场惨烈的大战。   朱颜,死了。   鱼初月感到心脏刺痛,与世间的牵绊,再添一重。   双眼发烫,视线模糊。   她轻轻拍了拍玉华子的背:“先别想那些了。此刻你需要静心调息休养。”   玉华子累极了,这般倚着鱼初月,只觉馨香温暖,安全得一塌糊涂,心神沉淀,双眼一闭竟是直直睡了过去,迷迷糊糊地,玉华子道:“千万别……把我交给长生子……景龙,我要景龙……”   鱼初月:“……”   不远处虚空一晃。   长生!生子和濯日子踏了出来。   “玉……”   “嘘!”鱼初月凶狠地瞪他,用气声道,“闭嘴!”   长生子原地立正,抿住了嘴唇。   “把藤茧封印起来,保护她。”她老实不客气地发号施令。   做师母就要有做师母的觉悟。   长生子委屈巴巴地照做。   鱼初月扛起被封印的藤茧,屁颠颠跑回城门下,轻轻把睡茧中的玉华子平放在地上。   白景龙正色点点头,端坐,目不斜视。   长生子觍着脸凑上前来,想要隔着封印伸手碰碰玉华子的脸,只听“铮”一声,白景龙断剑微微出鞘,语气冷静平淡:“弟子应了看顾圣人,若要动她,先杀我。”   ——   不知是不是错觉,长生子居然在白景龙身上感觉到了冲天的战意和敌意。   他悻悻地挠了挠头,闷闷道:“什么嘛,我自己的道侣……”   只见白景龙蓦然睁眼,战意愈燃。   长生子缩回了脚:“嗤!不和小辈计较!死脑筋,认死理!”   白景龙收回视线,并没有看藤茧中的‘朱颜’,而是重重闭上眼,让自己变成一柄没有感情的剑。   心中唯一的念头,便是守护她。其余的……不想也罢!   鱼初月偷眼看着白景龙打发了长生子,也不知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叹了一口气。她跑回崔败身边,牵住了他的手。   “该去找真正的殷加行了。”   “嗯。”   二人再一次踏入黄沙之城。   这一回,眼前的城池才是它应有的模样。   被沙妖重千尺肆意杀戮破坏之后,这座城早已了无人烟,还是那些街道,但都蒙上了厚厚的黄尘。   酒幡倒了无人扶,刀具摊子早已埋在黄沙堆里,偶尔看见一两具晒得干瘪的尸体横在街面上,老鼠染了病,赤红着眼睛四处蹿。   鱼初月攥紧了崔败的手。   “真正的能量体肯定还在他的身上。只不知,经历这一切之后,这位少城主会是什么模样……”   崔败抬起手,抚了抚她的头发:“不是每个人都像你。”   被摧毁的城主府,已在眼前。 第70章 不屈的灵魂   “真正的黄沙城,早已经没人居住了。”鱼初月喃喃道。   残垣断壁,黄沙半掩。   荒凉、破败。   这样的景象,与那两道沙妖制造的尸骨壕沟才算是‘相得益彰’,再没有违和感了。   她动了动手指,凝出两尾小红鱼,交到崔败手中。   此刻二人站立的地方,正是崔败倒下的那里。   她的心脏重重一酸,旋即,泛起了浓浓的甜。崔败本可以轻松击杀掠夺者,但他却甘愿身受重伤,用最温柔的手在身后推着她,让她用自己的眼睛看见真相,用自己的力量为自己复仇。   他彻底解开了她的心结。   她站定,攥住他的手。   崔败侧身:“嗯?”   她抿了抿唇,微微踮脚,抬起双臂勾住了他的脖颈。   “崔败……”   她凑上前,缓缓用自己的鼻尖触着他的鼻尖。   双唇若即若离。   他身躯微僵,没有贸然去揽她,只垂眸凝视她的眼睛。   “成亲的事,还作数么?”她问。   “嗯。”   就在他以为她要吻上来时,她的唇却如蜻蜓点水一般,轻触着他,掠到一旁。   那对花瓣一般美丽饱满的红唇绕过他的脸,凑到了他的耳畔。   她吐气如兰:“夫妻在床帏之间,当不用再守着夫子的规矩了吧?”   崔败平静的表情猛然裂开。   瞳仁微震,他哑声开口:“什么?”   她却不再说第二遍了,狡黠地笑着,松开他,像一尾从掌心溜走的小鱼一样,掠到了前方。   “大师兄快点!迟了说不定会出人命的!”   崔败轻笑出声,眉头微微一动,掠到她的身边。   “不用守任何规矩。”他意味深长地回道。   二人踏入倾塌的城主府。   掠夺者逃到这里,肯定会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藏好身躯,然后再神魂离体进入本源境中布置杀局。   鱼初月东张西望:“唔……看不出什么痕迹呢。”   他便知道她心不在焉。   他低低轻笑着,牵住她的手,拖着她穿过重重断壁,很快就找到了一间完好的密封地下室。   “铮——”   长剑出鞘,削铁如泥。   暗锁‘铛啷’落地,崔败反!反手用剑柄抵开了密室的门,阳光顺着台阶洒下去,照清地下室中的景象。   少年摊着四肢,垂着头,倚着墙壁坐在那里。崔、鱼二人的身体挡住了光线,影子罩在少年身上,面容看不真切。   崔败揽住鱼初月,衣袂飞扬,径直掠了下去。   鱼初月有些紧张地注视着面前的黑衣少年。   这个人和她一样,被掠夺者占了身躯,毁掉了家园。如今得以重见天日,也不知情绪会不会崩溃。   崔败踏前一步。   只见少年身体一颤,下意识地举起手,护在身前。漂亮英俊的面庞上,肌肉不断轻轻抽搐,神色抗拒惊恐,独目中,瞳仁缩成了针尖,眼球震颤。   他在害怕!   鱼初月扬起真诚友善的笑脸,正要温声安抚一二,忽然感觉哪里有点不对劲。   当初她痛恨瑶月,在瑶月被第一仙尊一剑斩飞时,她心中的痛快简直冲破云霄,只恨不能为仙尊大人肝脑涂地。   同理,殷加行看见她和崔败,多多少少总该表现出些感激才对,怎么会是惊恐害怕?   她望向崔败。   只见崔败依旧绷着那张冰山脸,语气平静地说道:“殷加行,黄沙城主殷固鹏的次子,生母是一名舞姬,母子二人长期受城主正妻虐待,衣食住所连城中马奴都不如。”   鱼初月怔怔地张口望着他。   崔败接住呆鱼的眼神,唇角不禁微微一弯,偏过头,以袖掩口,悄声解释道:“我取孔雀绿的时候顺便打听了消息。”   窃窃私语的模样,像极了学堂上交头接耳递小话的学生。   鱼初月心底泛起凉丝丝的甜意,弯了眼冲他笑。   崔败放下宽袖,一脸正色地继续说道:“殷加行七岁那年,黄沙城主殷固鹏的长子因病去世,而殷固鹏早年过于放纵,已不能再行人道。夫妇二人商议之后,决定去母留子,杀死舞姬,将殷加行当作继承人培养。”   坐在墙角的少年慢慢抬起了眼睛,眸中有慌乱和阴鸷一掠而过。   崔败不为所动,用冰冷无情的声音继续说道:“殷加行失去生母,被仇人抚养长大。亲爹不疼,主母磋磨。怨和恨只能深埋心底,平日见到那二人,还需刻意阿谀。外人以为少城主锦衣玉食好不风光,只有你自己知道每日如履薄冰被仇恨灼心是什么滋味。”   鱼初月目光复杂地望着角落里的少年。   长相漂亮,身世悲惨。难怪掠夺者挑中了他。   这样一个人,确实很容易让人同情,进而心生好感。掠夺者占据这具身躯之后,加深了殷加行的‘人设’,把一个心理扭曲、阴暗、执念深重的少年演绎得淋漓尽致。   一层一层剥开他的过往,会发现他远比自己想象中更加悲惨。   他的种种“坏”,仿佛忽然有迹可循,让人不自觉地因为曾经对他有过误解而心生愧疚。   用爱温暖阴暗扭曲的心灵,这是善良人的天性使然。   ‘唔……我好像一点儿都不善良,所以完全没有上当。’鱼初月暗暗点了点头。   崔败继续无情揭穿:“所以在掠夺者找上你的时候,你心甘情愿把身体拱手相让。他许诺你什么?替你杀了殷固鹏夫妇,然后带你踏上通天之路,成就无边霸业?”   殷加行的神色更加惊恐骇然。毕竟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纵然满心阴郁仇恨,到底道行还是浅了些。他嘴唇颤抖,失声道:“你……怎么知道!”   崔败瞥她:“调皮。”   语气无奈而宠溺。   ——   鱼初月嘿嘿一笑,往前一跳,蹲到了殷加行面前。   “你看见我和崔败时,害怕了,怕得真情实感。结合你的身世一想,便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咯。”鱼初月微眯着眼睛,道,“所以,沙妖重千尺其实是你和掠夺者故意引来的,既报你生母之仇,又正好与我‘同病相怜’。到了天极宗之后,掠夺者本没必要杀死那只大鹏妖,但因为你恨你生父殷固鹏,所以迁怒了那只倒霉的大鹏。”   她站了起来,轻轻一哂:“掠夺者倒是挺宠你的。想必挨了崔败一剑之后,他已经没有能力彻底霸占别人的躯体了,只能选择与你合作。”   这般说着,脸上不禁露出些郁郁之色。   倘若当初她有机会选择的话,无论对方说得多么天花乱坠,她也根本不会上当。自小她便知道,那些张口就画大饼的,个个都是江湖骗子。   她才不会上这种鬼当。   诱饵背后,总藏着陷阱就对了。   鱼初月心中颇有些唏嘘。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殷加行,见他的独目中隐约闪烁着不甘和恐惧,显然是在恨他们坏了他的好事,同时又害怕他们会对他下手。   “你们不会杀我吧?”殷加行果然小心地道,“那些事情都是他做的,与我无关。放了我,我从来没做过坏事,以后我就做个普通人,随便找个地方安安生生过日子。”   “濯日子的元血和修为藏在哪里?”崔败冷冷地扫视他。   殷加行瞳仁骤缩,身体瞬间绷紧。   殷加行倔强地抿住了唇。   曾经沧海难为水,他既见识到了仙域花花世界,又尝试过圣级的澎湃元力,心早已比天还高。此刻忽然要他交出一切,重新变得一无所有,他又如何甘心。   “你们杀了我吧。”他决定搏一搏,“杀了我,大家一拍两散,那份机缘就让我带到地府去,谁也别想要!”   “或者……”独目中闪烁着孤注一掷的光,“接纳我进入宗门,全力助我修炼,待我踏足圣阶,我自会还一份同等的机缘给你们。是鸡飞蛋打,还是把目光放长远,你们自己选吧!”   殷加行把唇抿得发白,眸光更加坚毅:“反正我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杀了我,你们什么也得不到。筹码在我手中,我才是庄家,我说了算。”   鱼初月瞪着他:“我一直以为自己脸皮够厚,没想到一山还有一山高!”   ——   殷加行丝毫也不惭愧,反倒像是吃了定心丸一般,一副运筹帷幄的模样,漂亮的脸庞在阴影中隐隐发光,他道:“承让。”   鱼初月:“……”这小子,论讨厌程度,比起掠夺者也不遑多让。   她瞪着他,眼珠时不时转上一转。   “鱼,出来。”崔败冷冷淡淡地发声,负起手,踏出地下室。   鱼初月屁颠颠跟上去。   见他背对着她一动不动,她便主动绕过去,弯着腰,侧着头,像鱼一样看着他:“大师兄?”   “他很好看?”崔败问。   鱼初月蓦地心虚:“当然没有大师兄好看。”   “没有我好看,也不要盯着看。”   鱼初月:“…!……哎。”   他淡淡地瞥过来:“有意见?”   “没有。”鱼初月赶紧立正,很正经地眨了眨眼睛。   “嗯,”崔败伸出手,“蘑菇。”   崔败点头:“嗯。”   “这玩意儿到底是什么呢?”鱼初月捉住蘑菇杆,将它递向崔败。   “能量体制造的人设。”崔败半点迟疑都无,“口无遮拦的话痨。最容易让人信任。”   鱼初月重重点头:“大师兄英明!”   “那不行,我们要成亲的,不行乱了辈份。”鱼初月道。   他轻笑出声,抬起手来摁了摁她的脑袋。   ——   “真是个鱼。”   他把蘑菇抓在手中。失去了掠夺者的控制,它就像一架待命的器械,每隔几息晃一晃破烂的蘑菇帽,不开腔了。   鱼初月眨巴着眼看它:“现在怎么用它?”   崔败意味深长:“油炸?”   鱼初月:“唔……等等!”   她忽然变了脸:“劫是你的劫身,那你明知道我和劫什么都没有,你还借故欺负我!”   崔败瞥她一眼:“不是说过么,他很喜欢你。”   “那也不关我的事……嗯?”鱼初月脖颈一缩,揪着衣角,眼睛斜着他,笑了,“唔……大师兄,劫不就是你么,你就喜欢我这调调。”   崔败清了清嗓:“注意形象。”   鱼初月瞥着他笑:“我就是个鱼,要什么形象。劫对我一见钟情,四舍五入那就是大师兄你对我一见钟情。”   如今心结已解,她看明白了自己的心意,整个人大胆了许多——反正这会儿崔败也不可能对她做什么奇奇怪怪的事情,倒不如把嘴瘾过个痛快。   崔败:“……”   他决定先办正事。   他捏着蘑菇,假模假样地走到一边,耳朵泛起淡淡的红。   定定神,掌心渐渐燃起了冰焰。   “啊啊啊啊啊啊——”蘑菇厉声惨叫。   鱼初月惊恐地盯大了眼睛:“控制它的掠夺者都已经没了,这就是一团无主能量体,它竟然还会痛的吗?”   崔败轻笑:“做出五感,才骗得过你。”   鱼初月!月缓缓吐出一口长气:“真是……难以想象。”   那个世界掌握的力量,已近乎于‘神’了。   蘑菇的惨叫声很快变形融化,彻底消失。   它被崔败炼化,变成了小小一团金属质感的光芒,融入他的身体。   鱼初月重重点头:“嗯!我盯着殷加行,别让他跑了!”   崔败手一扬,晶莹通透的霜花‘叮叮当当’地封住了那间密室。   他瞥了她一眼,意味深长地说道:“不必盯着。就在这里等。”   鱼初月很无辜地冲着他眨了眨眼睛,低低地嘀咕:“大师兄是醋坛子里种出来的花么……”   他行事干脆利落,当即盘膝坐下,开始用神念渗透那团金属质感的光芒。   鱼初月闲来无事,瞥了瞥一动不动的崔败,思忖片刻,从芥子戒中掏出那本《一夕成仙:负心夫君受死吧!》,津津有味地读了起来。   ——   毕竟是能让濯日子沉迷的话本,定有其可取之处。   通读一遍之后,鱼初月惊讶地发现,这竟是个残本——说残本也不恰当,话本的女主角一路披荆斩棘,经历种种磨炼,终于杀上仙界,找到了当初为了仙缘弃她而去,还险些害死她性命的那个负心狗男人。   本是女主角将负心人狠狠踩在脚底的巅峰时刻,不料这话本竟戛然而止,写到仙子直斥那负心狗贼姓名时,便那么突兀地结束了。   狗贼是谁?   鱼初月难以置信地往回翻了翻,又往后翻了翻,把底页每一处旮旯角都寻了个遍。   还真没下文了。   “良心呢?!”她幽怨地合上话本,恨恨瞪着它,“作者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她有些不服气,忍不住翻回第一页,又重新读了起来。   许多话本都会故意把种种线索藏在前文之中,没留神细看的话很容易错过。   鱼初月又读了一遍,这一回,她特地留意了话本女主角在回忆中提到那个负心夫君时的种种细节。   她吃惊地发现,那个负心的男人好像根本没什么魅力,就是个一心向道,炼剑成痴的狂热修真者,为人方正刻板,除了抛弃妻子差点害了她性命之外,这个男子当真是普通到让人提不起任何兴趣。   整个本子里面精彩的地方,全是女主角的种种机!缘际遇。她很有魅力,令人神往。   一柄如意剑,惊艳三界,震烁古今。   “濯日子是迷上了这位女剑仙吧……”鱼初月合上话本,抚了抚书封上的如意剑,“咦?方正刻板,练剑成痴?这怎么有些像……濯日子!”   鱼初月心脏狂跳不止。   濯日子走火入魔,该不会和这个有关吧?从这话本开始,便被人设计了!   越想越觉得可能性非常大。   在她看话本看出了心得时,崔败也缓缓睁开了眼睛,眸中轻轻闪过一线金属质感的光芒。   “呵。”   他慢条斯理地起身,随手把捧着话本的鱼初月也拽起来,施两个清尘诀整理了衣裳,然后撤去禁制,放出殷加行。   殷加行扬着下颌,刻意摆出一副笃定别人拿他没辙的模样,其实他还是怕了,掩在袖中的手轻轻地颤抖着。   ——   “能量体。”   崔败抬了抬手,食指指尖浮起了奇异的晃动波纹,波纹荡开,触到殷加行,便见他的头颅中爆发出耀眼的金属白光,那光芒穿透性极强,被它由内而外照着,殷加行的头骨和五官变得透明,清晰地映出了里面那个形状奇异的多面体。   “你,你对我做了什么!”殷加行像是顶着个明亮的灯笼,踉跄几步,自己踩了自己的脚。   鱼初月饶有兴致地看着多面体内部一团氤氲的金红浓雾,问道:“大师兄,那团红红的,便是濯日子圣人的元血和灵气吧?”   “嗯。”   “那可有办法将它取出来?”   “不急。”崔败淡然道,“此刻方外之战正是危急关头,对于侵略者来说,最方便的结束战争的方式,便是解决了我们这个拦路的世界,然后使用高维打击消灭反抗军。所以他们不会放弃这里,而是继续派出核心精锐来执行任务,首要目标,便是找回这团能量体。”   鱼初月虽然听不懂那些奇奇怪怪的术语,但她很容易就抓住了问题的关键:“所以,殷加行身上的能量体便是诱饵,我们正好布置陷阱,守株待兔,叫掠夺者有来无回。这么说来,殷加行岂不是成了英雄?冒着生命危险来做饵,可敬可敬。”   她笑吟吟地望向独目逐渐呆滞的少年。   崔!崔败五指一并,能量体收敛了光芒,静静地沉寂在殷加行的识海中。   “什么意思?你们别想诳我。”殷加行警惕地倒退一步。   崔败冷淡瞥过一眼,广袖拂过,殷加行陷入沉眠。   他拎起他,偏头:“走。”   崔败见她绒毛都竖了起来,心中不禁有些好笑也有些心疼,他伸手将她揽进了怀里,道:“安心。毕竟有世界规则限制,此间有一个能量体已是极限,后来者无法携带能量源,只能是强度极高的魂体只身前来。只要不让它得到能量体,它便没有夺舍之力。”   鱼初月思忖片刻,略有些迟疑地问道:“所以……大师兄,简单地说,他们即将派来的,是鬼么?”   崔败:“……”   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   “我不怕!”鱼初月挺了挺自己的小胸脯,“他们往我们的世界里塞鬼,一定要耗费许多力量吧?”   “嗯。”   ——   “所以,我们只要拖住,将鬼一只一只摁死,是不是就能给外面的反抗军减轻许多压力?”鱼初月双眼冒着光。   虽然素昧平生,但自从得知世间某一处有那样一群人之后,她便觉得自己也是其中一员。有些感情,仿佛天然便可以超越时间和空间而存在。   不屈的灵魂,惺惺相惜。   崔败定定看了她一会儿,伸出手,将她揽到了身前。   “待你修为足够高,我便带你出去。”   鱼初月心头微惊,下意识地想要抬头望他,却被他摁住了脑袋,将她摁在他结实的胸膛上。   好闻的男子气息令她心跳加速,她下意识地微阖双眼,用额头轻轻地蹭他。   “嗯?等等,”她皱起眉头,“不对啊。殷加行从一开始便在设计我,那个时候,我还没有遇上大柳树啊。他为什么说世界本源在我身上?”   她一边奇怪地嘀咕,一边漫不经心地扬起小脸,望向崔败。   只见崔败瞳仁收缩,八风不动的表情微微破裂,眸中浮起了一丝复杂。   他缓缓开口,声音僵硬,没回答她的问题,却反问她:“鱼,你有没有想过,我的劫身为何会是魔。” 第71章 四象阵之变   鱼初月与崔败对视。   他问她,有没有想过,他的劫身为什么会是魔?   他的眸光清冷深邃,她看不穿。   她摇了摇头:“为什么?”   他定定望了她一会儿,冰雕玉琢的唇角勾出了似笑非笑的弧度,音色略沉,低低地道:“因为我本性如此。”   鱼初月点了点头:“我明白。大师兄在本源境中的模样,的确与劫如出一辙。”   崔败瞳仁微缩,唇角收紧,重复道:“我,本性如此。因为我本性如此。”   她凝视他的眼睛,道:“劫又不坏的咯。至情至性,随心所欲。”   “那是魔。”崔败一字一顿。   她抬起手,抓了抓远处吹来的风。   “就像这风,生于天地之间,自然游走八方。谁也不能说它的存在就是错。没有什么是生来有罪的,人也好,妖也好,魔也好。”她微微偏了头,“我当初没有喜欢劫,不是因为他是魔,而是因为,我已经有了大师兄。”   崔败不禁动容。   薄唇微动,眸光轻闪。   他道:“哪怕我不是好人?”   她弯起眼睛,开了个玩笑:“难道你是掠夺者吗!”   话一出口,她把自己给逗乐了。   他是第一仙尊,在长长久久的岁月中,都是他在守护这个世界。   他若是掠夺者的话,那这个世界早就毁灭了。   “不是。”崔败道。   “我就知道!”她把眼睛弯得更加好看。   面对这样一双眼睛,崔败话到唇边,终究说不出口。   罢了。   他轻轻别开头,揽住她的肩,带着她大步往外走。   “鱼,我其实,根本不在乎世人。”   鱼初月愕然偏头望他,见他微绷着形状漂亮的薄唇,眉心隆起,目光冷漠。   “我本无心,那些规矩束缚,让我知道该如何做一个人,但那,并非我的本意。”   鱼初月思忖着话本上的说法,小心地问道:“是修成正果之后,太上忘情么?”   崔败摇了摇头:“天生如此。”   他侧眸望着她。就是这个鱼。在她之前,他只是知道身为人,遇到什么样的事情该有什么样的情绪,但却从未亲身体会。直到她把神魂挡在他身前,碎得万劫不复。   那一幕实在是太过震撼热烈,再加上……本源选择了她,带着他的一半魂力融入她的!的破碎魂魄,温养百年,再世重生。   他感觉到自己那万年冰封的冷硬魂魄底下生成了熔岩,灼痛他,撩拨他,让他变得像人,拥有了人才会有的情绪。   他原以为自己心中那难以抑制的愿望是想要杀了她拿回自己的东西,不曾想,一步一步竟就到了今日。   回忆一晃而过,他看到鱼初月那对白皙通透的耳朵飞快地泛起了红色。   她垂下了头,声音软软,有一点飘:“所以,大师兄是因为我,才破了太上忘情吗?”   崔败迟疑片刻,很诚实地点了点头:“是。”   她咬住了唇,慢吞吞地把头垂得更低,手指放在身前绞啊绞。   这一回,她一点儿也不想逃。   “大师兄,你若一直是今日的你,那我也定会如今日这般,必不负你。”她抬起了眼睛,勇敢地直视他。   “好。”   四目相对,纵然他手中还拎着个殷加行,也忍不住俯了身,想要将她那花瓣一般娇艳的唇瓣衔入口中。   二人渐渐靠近……   “大事不好!”   身旁虚影一晃,长生子摆着个奔跑的姿势瞬移而至,白发翻飞,急道:“宗内有变!与四象阵的感应断了!”   崔败凉飕飕瞥了他一眼,语气平静:“收你们,便是为了镇着山。镇石离位,还指望岁月静好?”   长生子把脑袋勾到了胸膛上,弱弱地分辩:“玉华疯了一样跑出来,我也不能放任不管啊,那濯日师弟也不能不管,我不是只能带着师弟出来追玉华?不然怎么办嘛!”   鱼初月觉得他说得居然还挺有道理。   崔败负手踱出一步:“玉华子,放瑶月进入守护者之域时留下了元血。你,将元血遗落在凡人身上,经伽伽罗之手,转到纯虚手中。濯日子,走火入魔之时,被轻易窃走元血。纯虚手上集齐四圣之血,你们三人不在其位,他自然可以利用元血越俎代庖。”   鱼初月听了个一知半解。   她记得初进宗的时候,崔败提过那四座仙山。他说那是四象阵,第一仙尊收四个徒弟回来,便是用来镇着山。   现在长生子、濯日子和玉华子都不在,正好方便了纯虚子搞事情。   长生子急得双手直掂:“四象阵乃是世间灵气运行之枢纽,即便圣人之身,承受这般庞大的灵气也要爆体而亡!既不可能夺走天地灵气,那打乱世间灵气对他有什么好处!纯虚子这个王八蛋究竟想要干什么!不行不行,!必须阻止他!”   崔败不疾不徐,向城门走去。   他淡声道:“若想阻止纯虚作乱,除非你们三人以全盛之势归位,与操纵四象阵的纯虚子拼个两败俱伤。”   “那是小意思!”长生子拍着胸脯,“我们师兄妹三个,哪个都不是怕死的人!”   “全……盛!”长生子暴跳如雷:“濯日这个没用的家伙!怎就被人设计了!这下好了,少了他一个,该如何是好!”   崔败瞥了瞥他发丛中的本命仙器,手一晃,取到掌中:“你三人的本命仙器,都经了纯虚的手,何来全盛。”   长生子倒抽一口凉气。   崔败淡笑着,继续雪上加霜:“素日用的丹药灵石,你确定都没有问题?”   他垮下了眼角和嘴角:“师尊……你怎么就放任纯虚这般祸害我们啊!”   “祸害?”崔败语气轻嘲,“拿人手短的道理,还需我来教?”   ——   鱼初月走在一旁,见长生子被训得一愣一愣的,她也不禁微微耸了肩,颇有些心虚。   崔败长眸一斜,伸手拍了拍她的鱼脑壳:“没说你,心虚什么。”   她弱弱瞥他:“那我也吃人嘴软嘛……”   他勾了下唇角,眸光幽幽转开,笑得意味深长。   ……   ……   来到城门下,崔败脚步一顿,竖起右手。   下一瞬,他将拎在手中的殷加行塞给了长生子,揽住鱼初月,御剑而起。   长生子接过昏迷的殷加行,正发愣,忽觉地动山摇,耳旁响起地裂般的低沉‘嗡’声,脚下大地极为突兀地分裂左右,炸开一道尺把来宽、深不见底的黑色地缝。   就在长生子挑着眉跳到裂纹右侧的功夫,那道不知深达几许的裂痕已向着前后蔓延而去,眨眼之间,视野中的整块大地就像一张被人从正中撕裂的纸帛一般,一分为二。   身后黄沙之城中,被波及的破败房舍和城墙像塌糕一样倒下,前方的黄沙戈壁被地缝贯穿,细细的沙窸窸窣窣滑向那道尺把来宽的破碎深渊。   更前方便是落日沙漠,可以想象,沙漠被撕裂,两旁的黄沙定如万丈飞瀑,流向地下。   “怎么回事……”   长生子双眉紧皱,疾步出了城。   只见白景龙已扛着藤茧离开了危险区!域,绿发濯日子沉着脸跟在他身后,替玉华子护法。   见到长生子出来,濯日子急迎一步,焦急地指着地缝问道:“长生师兄,此事是否与四象阵有关?”   “不知道,崔败呢?”长生子左右环视。   话音未落,便见崔败揽着鱼初月,闲闲地从城墙上方飘落下来。   长生子与濯日子齐齐吸气。   “你们回去。”崔败语气平静,“给纯虚带话,在我返宗之前他若撤了阵法,我留他一命。”   长生子心神一凛,急急垂头:“是!”   他心中清楚,说是给纯虚带话,其实也是给自己这师兄弟四人一次机会。毕竟是相伴数千年的同门,从懵懂磕绊的门外汉,一路跌跌撞撞相互扶持走到圣级,彼此情谊深厚,犹如手足。若能劝服了纯虚子,便能免了手足相残,一切还能回头。   绿发濯日子完全没搞清楚状况:“???”   长生子重重拽了他一把,手指拧着他小臂上的皮肉,旋过半圈。   ——   呆板的濯日子仿佛回到当初挨训的懵懂岁月,下意识把头一勾:“是!”   崔败带上鱼初月,径直掠往南面。   “大师兄,我们去哪?”   “看看源头。”   飞到高空俯瞰大地,那些裂缝更加清楚了。   它们就像西瓜皮上的纹路一般,从某处开始,一条条延伸出来,最终汇集到另一个遥远的地方。   “这是四象阵的威力么?”鱼初月问道。   崔败摇摇头,抬起手,在她面前比划了一个太极漩涡:“四象阵,建在世间灵气的阵眼汇聚之处。四象稳固,则灵气聚而不散,有条不紊。是以世人常说,守护者之域镇守的是灵气本源。”   听到‘守护者’这三个字,鱼初月便感到脸颊微微发热,颇有一点羞涩。   从当初那石破天惊的惊鸿一剑,到崔败如剑一般绝强守护的背影,她的心便是这么一点点向他倾斜,到如今,她已愿意尝试着敞开胸怀,用自己柔软的心去触碰他。   他是世间守护者,也是她的守护神。   她定定神,望着大地上一道道伤痕般的地缝:“这么看来,此事当与四象阵之变风马牛不相及?”   “难说。”   崔败手诀一变,长剑一掠千里。   地缝与地缝之间大约相距百里,就像西瓜皮上的纹路一般,自遥远的南面而来,直指正北。虽然一时看不出显著危害,但无论是谁看见这一幕,心中都会明白——要出大事了。   每一条地缝宽度都在一尺左右,看不出究竟有多深,望进去只见一片黑暗,令人心头感觉阴寒。   “大师兄,”鱼初月偏头看他,皱着鼻子道,“给我交个底,你现在实力如何,修为恢复了么?你说返宗就要取纯虚子性命,可有把握?”   崔败长眸一垂,望着她,一本正经道:“若是有把握,我此刻已把那胖子炼油了。当然是诈他啊。拖延一日再回去,说不定那三人已成功劝降了。”   鱼初月:“……”   她方才还天真地以为,她的男人,要像话本子里那样摇身一变,变成盖世英雄。   这位世间最强的男人,还真是处处让人‘惊喜’。   不过,这样的崔败更有人味了。   ——   她偷眼看他,只见他的眉眼疏离懒散,好像全身都写着‘无所谓’三个字。   在这等滔天危机面前,崔败表现出的模样和雾魔在雾中漫无目的地游荡时并没有什么区别。   或许,这才是真正的从容。   她回转过头,偷偷扬起了唇角。   她的心情也不知不觉放松了许多,她有意无意地把身体倚在他结实的胸膛上,随口问道:“你就一点儿都不好奇,为什么纯虚子要背叛吗?”   崔败把脸垂到她的耳畔,低沉道:“也许只是想铲奸除恶吧。”   她听不出他是在开玩笑,还是在认真。   她想不出第一仙尊能做什么坏事。他是世间守护者,千年如一日地待在守护者之域,默默守护着这个世界。   他怎么能是坏人呢?   为什么崔败要一次又一次地说,他不是好人?   “大师兄,你究竟做过什么坏事?”   他沉默片刻,很直白地说道:“我想等生米做成熟饭之后,再让你知道。”   鱼初月:“……”   他笑起来,啄了啄她的侧脸。   鱼初月心尖微悸,她掩饰一!一般望向前方,目光忽地一凝:“大师兄,那朵云好漂亮!”   今日空中少云,偶有薄透的丝状云絮从身侧拂过,一片空阔之中,金色云团盘龙一般,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前不远处。   再一眨眼,便见这团金灿灿的红云蓦地放大!   鱼初月吓了一跳:“它它它怎么长大了?”   他揽紧了她的身体,催剑向上,直冲九霄。   同一时刻,便见那一团金色云彩再度变大,像一座山般,轰然砸落在她和崔败原本御剑经过的那个位置。   鱼初月倒抽一口凉气,屏息凝神,盯住了那团金赤的云。   恐怖至极的威压已从那山一般的云团中爆发出来,妖气冲天,鱼初月脑海中浮起了一个名字——妖王,师间敖。   那一次她用了逆光诀,在师间敖发现她之前,崔败便很及时地带着她潜入了蜃龙结界,师间敖并没有追进去。   这一次,他显然看见她了。   ——   只见那团金红的云汽中,掠出一条长龙。引颈长嘶,九啸九天。   师间敖是蛟龙。   蛟龙一出,风云色变。身、爪、鳞、角,处处充斥着力量感。蛟龙矫健一掠,风云退散,龙身幻形。头戴金冠,身着金袍的英俊男人魁梧地立在了鱼初月面前的虚空之中。   “是本王喜欢的脸!”只见师间敖双眸浮起金光,痴迷掩在了冰冷淡漠的金芒之下,白金色的唇角缓缓勾起,“小修士,随本王回去,生几个像你的孩子,本王封你做妖后。”   话音未落,他已展开双臂,狂妄地大笑起来。   鱼初月冷静地搂住了崔败的腰。   “大师兄,”她低低地嘀咕,“你什么时候恢复实力嘛,我好想试试打脸妖王是什么滋味。”   崔败:“……”   师间敖那对毫无情感的金眸缓缓一转,盯住了崔败。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自投。上次让你跑了,这一回……”他抬起一只手,缓缓在身前捏拢了五指,“出征之前,能够亲手杀掉第一仙尊的劫身,倒也勉强算得上一件令人愉悦的事情。”   鱼初月很诚实地辩道:“你错了。崔败并不是劫身。”   “妖后,”师间敖极其傲慢地说道,“男人说话,没有女人岔嘴的份。”   崔败的眸光瞬间冰冷。   鱼初月面无!表情:“很抱歉告诉你一个事实,你心心念念的妖后瑶月,是个男人,已经死了。还有,我的夫君崔败,不是劫身,而是,仙、尊、本、人!”   不管打不打得过,先过了嘴瘾再说。   崔败不动声色挑了挑眉。   长眸一掠,他悄悄把狐假虎威鱼刻进了神魂里。   师间敖乱笑起来,笑得头顶的小角都在颤。   笑音犹在耳畔,他已发起了攻击。   只见金光闪逝,师间敖的身影携着万钧之势,如一座铁山般,轰隆隆地撞了过来。   鱼初月只觉威压扑面,不自觉地眯起了眼睛,凭着本能放松了身躯,与崔败保持一样的呼吸频率。   “小小元婴,纳命来!”   妖王的啸声震破耳膜,五指成爪,直取崔败心口。   ——   他带起的破风音爆声响彻天际,在这轰隆翻涌的啸声之中,崔败的声音显得异常平淡。   “元婴么。”   一股磅礴而又温柔的力道推在了鱼初月的身上,她眼前一花,身体已被轻飘飘扔到了数十丈之外。   斗转星移间,崔败连施两个瞬移之术,先是出现在师间敖侧翼,用剑鞘漫不经心地点中他的肘弯,旋即再度瞬移,落到鱼初月身后,一双大手稳稳地将她接入怀中。   鱼初月:“!!!”   瞬移是化神之后才能施展的术法。   崔败终于不用再隐藏实力了么!她的心脏‘怦怦’直跳,下意识地为他而骄傲。   师间敖一爪落空,感觉到肘部穴部传来的隐隐酸麻,不由得怔了一怔。   “化神了?”金眸缓缓转动,盯住那道颀长潇洒的身影,“呵,化神又如何,即便大乘修士,落到本王手上亦是一个死字。况且,你一个劫身,化神大圆满已是极限,根本晋不了大乘。”   崔败唇角勾起冰冷的弧度。   “大乘……么。”   他再度将鱼初月轻轻往身后一抛。   鱼初月感觉自己就像一只充满了气的鱼漂,慢吞吞、轻飘飘地划过一道温柔和缓的弧线,再次落向后方。这一回她有经验了,扬起双袖,微微屈一条腿,像壁画中的飞天舞仙一般,给足了自家男人面子。   当然,如果在那道上抛的力道消失之前,没有人及时接住她的话,那她只能!摆着这个漂亮的姿势,‘刷’一下直直掉下去,成为世间第一个摔死的元婴大能。   崔败出剑了。   眼前一花,手执寒剑的崔败,已和妖王师间敖撞在了一处。   二人对冲相抵片刻,错身而过,眼花缭乱之间,只听一声声锐器轰撞的嗡鸣声回荡在天际。师间敖那力劈山峰的爪击被崔败的寒剑精准挡下,人与剑配合无间,身形如流云一般,在灿烂的金光之中凝成一幕幕潇洒利落的幻影。   只见崔败横起剑,在身前斜斜划出,借着对撞之力,身影倒掠。唇角冰冷的微笑犹在,手臂已及时揽住了鱼初月的腰身。   他再度将她轻轻抛了起来。   便是这耽搁的霎那,师间敖已动了真格,双袖一拂,现出真身。蛟龙出云,破空而至。   电光火石间,鱼初月分神望了一眼地面。   她轻轻抽了一口气。   虽然早已知晓叛圣与妖、魔二界勾结,但她是真的没有料到,叛圣竟要掀起这般滔天浩劫。   ——   妖物与野兽无异,只知本能地吞噬、杀戮。   一旦驱使妖兽之潮进入人间界,必是尸横遍野。   鱼初月左右环视,只见那妖兽浪潮绵延整条地平线,这般规模,当真是闻所未闻——当初瑶月挑起了妖、魔二界之战,也就像人间战争一般,双方派出兵马,寻一处空旷地凶狠地拼杀一场罢了。而眼前所见,妖物竟是倾巢而出,骇人至极。   鱼初月瞳仁收缩,心头一片冰凉。   很显然,这件事情比她预料之中更加严重千百倍。   敌人,早已在看不见的地方布好了天罗地网!   步步都是杀机,处处都是陷阱。   若是没有掠夺者,今日的她,大约正在某一处凡间小镇,盘下了心仪已久的店铺,准备开始帐房女先生的新人生。   然后被妖兽利爪撕成碎片。   终究,还是逃不过啊……   她把目光投向崔败。   此刻,崔败身形如电,在半空牵出无数残影。   最耀眼的,莫过于剑尖的冰寒星芒。   如白炽的星辰,璀璨夺目。   万千寒光聚于一剑,携万千星辰,寂灭冷空。   一剑,轰然斩中师间敖真身。   “圣阶?!”妖王惊呼出声。 第72章 真当我死了   就在崔败爆发出圣阶之力,一剑斩中师间敖真身之时,长生子等人全速赶路,直取天极宗。   在极远处,便看见四座仙山正上方聚了恐怖至极的雷云,摧顶的黑云笼在整个天极宗地界,形成了狂暴的漩涡,磅礴回旋。雷云中电光密聚,蜿蜒纵横游走,道道惊雷时不时落向四方,击中地表,烈焰熊熊生成大片焦黑。   尚在远处,白景龙便有吃不消了。   四象紊乱,天地灵气狂暴至极,风吹在身上便如刀锋削面,一层层要刮下血肉来。   千里之内了无人烟,连鸟兽都逃得无影无踪。   白景龙带着殷加行留在了远处,玉华子破茧而出,千言万语凝在心口,最终只道一声“保重”。   三位圣人继续前往四象阵。   到了近处,雷电如游龙一般,咆哮叫嚣,弑人性命。   隔着重重电网,只见胖胖的纯虚子当空浮坐,悬于四座仙山正中。四象大乱,四座穿云仙山在地面移形换影,根本摸不透真实位置所在。   望上几眼,就连圣人亦感觉眼花缭乱。   玉华子不禁倒抽一口凉气:“那山中门人……”   定睛一瞧,只见四象阵下方的守护者之域白光莹莹,像是镇在风暴海啸中的一块屹立不动的礁石。寒冰般的剑光荡向四周,杀意肃然,绝强剑势凝成了坚不可摧的守护,与那狂暴四象对峙。   剑光之下,密密挨挨立满了天极宗弟子门人。   “幸而神剑有灵,庇护宗门。”濯日子欣慰地叹道。   三圣松了口气,目光复杂地转向半空,望向操纵四象阵的纯虚子。   纯虚子手中掐诀,只见盘旋上空的恐怖雷云之中牵出道道闪电,经过他的身侧,没入地表。   那雷电落点便是所有地面裂缝的汇聚之处,从这里望去,隐隐能看见雷龙落入地下之后,便顺着那数十道深不可及的裂缝向外掠去,不知落向何方。   “纯虚子!”濯日子气沉丹田,怒而大喝,“你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雷龙在纯虚子身后疯狂降落,和善的胖脸被映得颇有几分狰狞。   他停止念诵法诀,缓缓抬起了眼睛:“长生师兄、濯日师兄、玉华师姐,人都齐了啊。”   长生子踏!踏前一步,白发迎风翻飞,沉声道:“纯虚师弟,相识数千年,我不信你是利欲熏心之徒。你为何要这么做?是否有什么苦衷?你说出来,若有难处,我们几个都可以替你想办法的嘛!”   纯虚子叹了一口气。   “长生师兄,你这老好人性子真是,数千年如一日啊。”纯虚子胖胖地叹息,“我之所以走到今天这一步,确实也是没有别的选择了。”   “胡说八道。”玉华子憋不住话,当即斥道,“我四人修为已是世间巅峰,谁还能强迫你不成?什么没有选择,都是屁话!”   “玉华玉华,别冲动,别冲动。”长生子嘻笑着打圆场,“纯虚师弟你只管说,是不是我们几个老找你讨灵石丹药,让你不舒服了?若是这个,我们可以加倍还你的嘛!”   纯虚抬了抬浮肿的眼皮:“你们可还记得无妄祖师?”   长生子三人微微一怔。   无妄祖师是上一任守护者,也是崔败的师父。论辈分,他们三人该称一声‘师爷’。   “无妄祖师是被他杀害的。”纯虚子语焉不详地说道。   一道水桶般粗壮的落雷闪亮亮地划过。   半晌,面孔方正的濯日子沉声开口:“纯虚子,你莫不是想说,你做那么多事,都是因为你怀疑师尊杀了师爷,所以向他报复?”   “对!”纯虚子痛快地承认道:“我当初与方外邪魔联手,诱导玉华子取了长生子的灵器,故意将瑶月放进守护者之域,就是为了害死第一仙尊。如今我针对崔败,为他设计种种杀局,不惜折了不少门人性命,也是因为我怀疑他就是第一仙尊的劫身。宁杀错,不放过,为了除掉他,我不惜一切代价!”   “你!”濯日子深吸一口气,按捺下暴躁怒意,喝道,“我走火入魔,也是你一手促成?!”   “对!”纯虚子好脾气地点头,“是我做的,对不住了濯日师兄。不过有一点我得解释一下,我处心积虑要杀第一仙尊,不仅是要报无妄祖师之仇,更重要的是,我知道了第一仙尊的秘密。倘若你们也知道了他这个秘密,便会明白我为什么要这样做了。三位师兄、师姐,你们且先冷静冷静,听完这个秘密,也许就能发自内心地理解我了。”   玉华子张口想骂,被长生子扯住了衣袖,示意她稍安勿!勿躁。   她神色复杂,转头看了长生子一眼,愕然发现自己竟然不恼——不是因为原谅了长生子所以不恼,而是因为,她真的只把他当作一个过客、一个同门师兄了。换作亲密道侣在这种时候阻止她说话,她必定会大发雷霆。   眉目微动,她敛下了神情。   见她没有发火,长生子的手忽然像是被烫到一般,心脏亦像是被铁锤狠狠砸了一下。   在这个世间,恨从来也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漠然。   玉华子对她,已是彻头彻尾的漠然。   眼前电闪雷鸣,长生子感觉到自己的神魂里也开始了一场暴雨。   纯虚子并没有理会这二人之间的情感风暴,他缓缓起身,虚立在漫天雷电之间,用不带情绪的语气说道:“外人只知守护者守护着灵气本源,但想必师兄师姐们和我一样,早已知道了真相。守护者之域中藏着的,是世界本源。世界本源一旦被毁,我们的世间便会暴露在方外绝强力量的眼皮底下,轻易被摧毁。”   “看来,这件事师兄师姐确实早已知道了。”他笑了笑。   “废话少说。”玉华子冷声道,“只要得到过本源碎片,多多少少总能猜出一些。”   “是是是,是我说了废话。”纯虚子笑,“那,若是我告诉师姐你,你最尊敬的那位师尊,他躲在守护者之域千年不出,并不是在守护本源,而是在……毁掉本源呢?”   “放屁!”   一听这话,莫说暴躁的玉华子了,就连濯日子和老好人长生子也忍不住爆了粗口。   纯虚子挥了挥胖手:“莫激动。我早也料到你们不会相信,要不然我干嘛要这么麻烦,做这些事情?我做这么多,不就是因为猜到了今日的结果么?你们既然信不过我,那我只好把该做的事情都做了,像现在这样,你们没别的办法,只能静静心,坐下来,听我这个师弟放完我的屁。”   长生子:“……”   玉华子:“……”   濯日子嘿地笑了:“真是放得一口好屁!”   纯虚子丝毫也不恼。自从踏上这条路,他便从来也没奢望过能够!够得到旁人的理解。   “所以我为什么要这么做?”纯虚子耸了耸肉墩墩的肩膀,“濯日师弟,你也别怪我坑你,若不是你走火入魔实力减损过半,此刻你们三个早已强夺三峰,把我逼出阵眼了。这么一看,你是不是可以稍微理解师兄我的苦心?放心吧,我从来也没有想过对你们三人不利,只不过你们不信我,我也是逼不得已啊。”   “看看,眼下这局面,是不是真真切切地证明了我才是对的?你们根本就不可能信我!”纯虚子颇为委屈。   濯日子深吸一口气,强行按捺下心头暴躁:“你要我们信你,你倒是拿出证据来?!”   玉华子面色微变,道:“怎么,纯虚,你以为故意替我开脱罪名,我便会站在你这一边了?你把我玉华当什么人了?我是不信瑶月能害得了师尊,但我也知道,那件事的确是我错了。”   纯虚子连连挥手:“不不不,真不怪你!要怪,只能怪仙尊自己。若不是他试图毁掉本源,怎么可能打开了时空裂缝?能杀得死他的,只有‘外面’的力量!外面的力量怎么能进得来?当然只能因为是世界本源出了问题啊!而世界本源在谁的手里?他。所以一切显而易见,他动了世界本源,这才险些引发了灭世之祸。”   乍一听好像没什么问题,但长生子立刻就抓住了重点:“笑话了。若不是你设计把那邪魔外道送进守护者之域,又怎会害死了师尊?还有还有,师尊舍身取义,镇压了那道空间裂缝,这也是事实,你还真当死无对证了?”   “随便,爱信不信。”纯虚子啧啧摇头,“正因为知道你们都无脑护着他,说什么也不会信,所以我才瞒着你们,独自一人砥砺前行。唉……英雄之路,总是孤独寂寞啊!”   “不过有什么关系呢?”纯虚子道,“我已安排了江滔滔、师间敖、伽伽罗前往黄沙城截杀崔败。就凭他这个小!小劫身,呵呵,你们猜猜他现在是死了呢,还是死了呢?”   长生子眸光闪了闪:“其实,你猜错了一件事。崔败他,并不是什么劫身。他是你师尊本人。”   纯虚子竟也不是很意外:“哦,那也一样,反正以他现在的实力,绝对敌不过师间敖与伽伽罗。我为什么这么肯定?说到这个,我也该告诉你们,仙尊的终极秘密了。”   三圣瞳仁收缩。   “什么?!”   ……   ……   崔败破天一剑,斩中师间敖。   师间敖蛟身倒转,携着漫天金红龙息,卷入浓雾之中,暂时避开了锋芒。   大意之下,蛟身被斩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蛟鳞片片翻飞,金红蛟血再次如暴雨般洒向大地。   “一个劫身,怎么可能是圣阶!”师间敖怒意冲天,“好哇!卑鄙无耻的人族,这是你们的阴谋对不对!假意投诚,骗我妖族倾巢而出,是想算计我妖族?呵,呵呵呵呵!今日就让你们知道,什么叫做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蛟龙身躯一盘,龙啸九天。   金红龙息无差别地洒落,如雨一般,淅淅沥沥飘向地面,妖族特有的奇异音波伴着龙息回荡在茫茫大地之上。   只见遍地潮涌般的妖兽,忽然就如发了狂一般,移动速度加快了一倍不止,怪叫连天,向着人族的领域扑杀而去。   一只金翅大鹏妖一掠而至,停在了金蛟身边,高声禀道:“大王!魔主伽伽罗已掉转了头,率着魔界万万大军自西线抄近路,直奔天极宗而去嘎!”   金蛟巨口一分,闷雷般的声音滚动在金红龙息之中,异常阴冷:“就凭那个白脸怪?凭他也想染指天极神剑?!天鹏,带上你的人,全力击杀面前这个玩剑的小子。本王去会会伽伽罗。”   话音未落,长蛟已引颈冲天,直直向着北面掠去。   崔败瞬移回到鱼初月身边,将下坠的她揽回了怀中。   “原来妖、魔都是冲着天极剑而去的!”她!她急道,“纯虚子定是许诺了这两个妖魔,将神器拱手相让!”   “真当我死了啊。”崔败眯了眯眼,望向已掠出千丈的那条金蛟,“鱼,抱紧我。”   低沉冷酷而又漫不经心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鱼初月心尖一荡,伸出双臂,死死环住了崔败劲瘦的腰。   唔……好有力量感!   仙门中人一直有一个认知——带着人是不能瞬移的。   所以,当她发现眼前风云一变,原本逃窜到天边的金蛟竟然直奔自己而来时,大脑有一刹那变得彻底空白,呆呆愣愣地盯着瞬间来到了面前的巨大蛟头。   灯笼大小的蛟目中照出了两道白衣翩飞的人影,妖蛟急急刹住向前之势,惯性俯冲的长尾却刹不住车,差点‘啪’一声甩到自己的脸上。   只见蛟眸中的惊恐迅速放大,身躯猛然一缩,一团金红色的丹息自蛟尾迫出来,如一枚拥有毁天灭地之能的小太阳一般,滚过蛟身,晃眼便聚在了蛟口。   直觉告诉妖王,眼前的崔败太强,必须拼上全力了!   “本命秘技。”崔败低低一笑,反手将鱼初月抛向身后的空中。   鱼初月:“……”又来!   她已经非常淡定了,游刃有余地召出了好几尾小红鱼,塞进剑鞘中喂养她的宝贝本命剑——当然另一只手得仙气飘飘地扬起来,让自己身姿优美,宛若谪仙。   只见崔败身形一闪,玉树临风的背影便立在了金蛟面前,长袖一拂,身前出现一道冰霜剑影,如守护者之域中的惊鸿一击一般,直斩蛟丹。   金蛟引颈长嘶,狰狞巨口张得更大,蛟丹之上爆发道道金芒,金芒有如实质,破空之时,竟将高空中散缈的云絮点燃,一道道长逾百丈的龙息火光直直罩向崔败,一望便叫人心惊!   倘若这样的打斗发生在地表,恐怕瞬息之间方圆千里都将变成一片废墟焦土。   冰霜剑影落在蛟丹之上。   “咔咔咔咔——”   空中气温骤降,仙女降落的鱼初月连打了三个喷嚏,差点儿!儿没了造型。   那一边,崔败白玉般的手紧随冰霜剑影,摁住了蛟丹。   与这巨蛟相比,人类的身躯显得异常渺小,但就是这个小小的身影,举手便制住了庞大狰狞的巨蛟。   只见崔败彻底摁熄了蛟丹上的金火妖息之后,旋身飞起一脚,将那被冰封起一半的内丹踢回了蛟龙腹中。   白衣闪逝,鱼初月看出了一种眼熟的节奏。   果不其然,在她开始下坠的时候,这条妖蛟已被崔败很顺手地打成了一个无头结……   鱼初月:“!!!”   他拎着这团看不出头尾的巨蛟,回到鱼初月身边,揽住了她。   他抛起这团遮天蔽日的蛟盘,长腿横扫,‘砰’一声巨响,将它踹向天边。   蛟团与高空的气体急速摩擦,激起了长长的火烟。   鱼初月胆战心惊地望出去。   “轰隆——”妖王不知摔进了哪座深山老林。   崔败把目光悠悠收了回来,眼尾微垂,很正经地说道:“没力了,要一点血。”   鱼初月心头一跳,环住他的肩膀,把自己的脖颈凑了上去。   漫天旖旎。   ……   ……   反应迟钝的金翅大鹏压根没想到天边那一声巨响是自家大王出了事,领了‘击杀玩剑小子’的命令之后,它扑棱着翅膀原地瞎转,瞪着一双圆溜溜的黑眼珠,四处寻找玩剑小子的身影。   鸟眼一花,忽然发现玩剑小子正搂着小美人儿飘在不远处的空中。   “小子,纳命来嘎!”只见那金翅大鹏双翼一展,金光灿烂的大翅膀底下密密麻麻地掠出了无数黑色暗器。   天鹏是妖王座下三十六天罡之一,排名靠前,实力在大乘后期,放眼三界,也是排得上号的人物了。   晃眼,那铺天盖地的黑色暗器便袭到了面前,还带着磅礴妖气。   崔败松开了鱼初月,低低吐声,语气颇有些嫌弃:“……虱。”   星河般的剑光斜斜荡开,崔败击落漫天鹏!鹏虱的同时,身形倒掠,避开了那一蓬奇奇怪怪的妖息血雨。   鱼初月闷闷看着这只鹏妖。   看到它,她不禁想起了当初被殷加行杀死的那一只。绒毛柔软,性子怂而温和……   崔败正要出剑,看到她的表情,动作不禁一顿。   唔……这一身毛,看起来倒是蓬松柔软。他忽然想起,曾经说过要给她捉一只金翅大鹏回来养。   “要养也可以。”他沉吟道。   身形一掠,道道剑影纵横交错,打得鹏妖手忙脚乱。   就在它挥舞着双翼,狼狈地避开那些追魂夺命的剑气时,脊背忽地一沉,毛茸茸的脖颈被一只冰寒铁臂箍住,脑袋被迫仰向后方。   “想死吗?”崔败平平静静地问。   金鹏:“……”   它很聪明地摇了摇头。   于是崔败和鱼初月拥有了新的坐骑。   “毛真软!”她愉快地摸着金鹏后颈下面的毛毛。   这一片毛质量最好,又顺又滑,一点都不硬。   崔败扔了几个清尘诀,把藏在鹏妖毛毛里面那些实力堪比化神的鸟虱全部清了出去,淅淅沥沥往下掉,像是下了一阵黑雨似的。   鹏妖这下是真的心服口服了,毛毛又软了之虱全给扔了下去。   鱼初月:“……”好生厉害的清尘诀!好生厉害的崔败!   芝兰玉树轻轻一歪,他的脑袋凑近了她,抬手掩唇,广袖如寒凉的云,扫过她的肩膀。   他低低地道:“故意震慑它的。其实不是清尘诀,我左手还掐着毁天灭地净化诀、大罗金仙跪地诀和风卷残云灭世诀。”   鱼初月吃惊地转眸盯着他:“大师兄……我有个问题不知当问不当问。”   “你问。”   “这几个法诀,都是你自创的么?”   崔败:“……”飘了,不小心又暴露了。   鱼初月见他若无其事地转开了脸,心中已猜!个八、九不离十。就凭着与‘第一仙尊’不相伯仲的命名风格……也只能是这位祖宗了。   她低下头,抿着唇吃吃地笑。   被震得服服帖帖的鹏妖很快就载着崔败二人横穿过妖域。   远远便看到,魔界上空黑云翻滚,浓浓的魔息直蹿九天,魔雾与天相接,日月不存,蓝天不在,这一片区域已变成了永夜。   “反常必有妖!”鱼初月笃定道,“我猜,问题一定出在魔界!”   崔败瞥了一眼大地上那数十道直直汇向魔雾中的地缝,没有告诉他的鱼这是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而是点头附和:“有理。”   鹏妖也不敢轻易踏足这片魔浪翻涌的地界,它委屈委屈地绕着海啸般的浓雾飞了几圈,就盼着背上那个恐怖的家伙松口让它回头。   盘旋了一会儿,崔败总算淡声道:“前往天极宗。”   双翅一振,它卖力地向着正北凶猛地飞去,飞出了清越的破风声。   崔败屈起指节,叩了叩金鹏的脊骨。   “妖魔这是想要吞了天极宗?”他闲闲散散地问。   金鹏浑身一抖,很老实地回道:“不是的嘎!大王说,是为了将仙界全部战力包括多余的圣人全部调走嘎,然后,守山的圣人就可以拆了禁制让我们大王得到神器的嘎!”   崔败勾了勾唇角,语声嘲讽:“真是,势不可挡啊。”   若是没有玉华子劫身回归、冲破禁制擅自离山这个意外的话,纯虚子也准备好了一场惊天大战。   妖、魔二界倾巢而出,实乃三界滔天的浩劫,圣人绝不可能坐视不理。   纯虚子只消刻意引导,结果必定是长生子、玉华子与濯日子联手出山,率门人平息妖魔之祸,只留纯虚子一人在宗门镇守。   结局依旧与今日一般无二。   “这样才对嘛。”鱼初月叹息,“纯虚子不可能算得到玉华子在今日劫身归位。他要做这么一件大事,必定是有万全的准备。兴许……”   她回眸,目光复杂地望了望魔浪滔天无法靠近! 第73章 崔败的身份   鱼初月一时没能反应过来玉华子在说什么。   分明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但整句话连起来,她却听不懂了。   崔败是灭世凶器?   她怔怔地望着近在咫尺的三位圣人,脑海中浮起的第一个念头是——他们都叛了吗?!   只见长生子尴尬地笑了笑,两只手放在身前绞啊绞,谄笑着说道:“这一定是纯虚子失心疯,胡说八道,对吧师尊?呵呵,呵呵呵,敢说师尊不是人,纯虚子真是大逆不道,真是疯了!”   三人之中,只有顶着一头绿发的濯日子看起来比较平静,方脸稍有一点纠结,眸光倒是越来越坚毅,他重重一拱手,垂头道:“只要师尊一句话,弟子便无条件信您!”   鱼初月顺着三人的目光,也将视线投向了崔败。   他的眸光有些发空。   漫天雷电映得他俊美的脸庞忽明忽灭,像是晃眼间便会变成泡沫,消失在世间一般。   鱼初月心头微悸,下意识地寻到了他的手,牵上去。   想了想还是不放心,把五指一根一根扣入他的指间。   玉华子再度直言:“望师尊给我等一个明确的答复!还有,纯虚子控诉师尊杀害了无妄祖师……”   长生子急急扯她衣袖打断了她:“闭嘴,这种屁话你也拿来问师尊!”   四圣之中,长生子显然是与崔败走得最近的。事发之前,也只有长生子知道崔败的身份,足见崔败对他的信任。   鱼初月不自觉地攥紧了五指。   崔败偏过头,看她。   她心尖一悸,转过脸,怔怔地望着他。   他的手指微微发力,将她柔软小手揉进了掌心,长眸低垂,目光古井无波。   他问:“你觉得呢?”   鱼初月的心脏再度诡异地跳了跳,腿忽然有一点发软。   这一刻的崔败,陌生极了,陌生得令她有些害怕。   种种不可思议瞬间汇集在她的眼前,凝在了雷电之下异常苍白俊美的面庞上。   她动了动嘴唇,脑子一抽,说道:“我都喜欢。”   崔败:“……”   他一下子忘了原本要说什么。   他笑了起来。   笑得弯下了腰,像极了本源境中笑到根须打卷的食人花。   他还攥着她的手,他把她扯得踉跄一步摔在了他的身上。他!他弓着背,额头撞上她的锁骨,他顺势重重蹭她,像是要把她摁到他身体里面去一样。   半晌,在三圣复杂的目光注视下,崔败慢吞吞抬起了脸。   长眸一掠,很无所谓地扫过三人,顺便扫了一眼四象阵中的纯虚子。   他扯了扯唇,慢条斯理地开口了:“是。我是剑。天极剑,就是我,我是剑魂,无心无情的剑魂。能够摧毁世界本源的凶物,是我。”   三圣齐齐吸了一口气。   鱼初月倒是不算太震惊,反而觉着‘哦,原来如此’,那颗不着边际地悬起来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地。   他一直说他不是好人。她知道那肯定不是什么鬼自谦——崔败从来也不是一个谦虚的人。   她一直就知道,他的身上肯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原来是这样。   灭世凶器啊……   难怪他可以召出剑来,把毁灭大柳树世界的黑色光剑和化虚为实世界的地衣、还有掠夺者的戟,通通吞噬。   原来它们是同类。   她怔怔地望向四象阵下方正在庇护天极宗门人的天极神剑本体。   他是凶器,但他也是最强的守护。   崔败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抬起手,轻轻抚着她的脸颊。指尖若即若离,就像柳树的飘絮一般,冰冰凉凉、断断续续地碰触着她。   他的声音轻若耳语:“我是灭世凶器。你,不打算逃开吗?”   这一刻,她竟在他古井无波的黑眸之中看出了一丝脆弱。   天生便是毁灭之剑。   纵然他再强大,这也是无可改变的事实,他不是人,哪怕他装得再像,终究不是人。   她心疼地凝视着他。   想起在黄沙之城,他不惜重伤自己的神魂,也要助她看清真相、亲手复仇。又想起他毫不迟疑地断了剑,将剑髓分她一半——当初便已令她心疼感动,如今知道剑就是他自己,她的心更是像被沾了蜜的刀子疯狂切割。   他真的像剑,一往无前的剑。   他对她好,便好到了极致。   多么纯朴的剑啊。   她的眼睛里涌起了泪水,模糊了他俊美的容颜。   “我为什么要逃?”她哑着声道,“剑怎么了?我就喜欢你像剑。你是世间最强的剑,最好的剑,和你在一起,每时每刻我都那么安心,我为什么要怕这么好的你?”   ——   崔败瞳仁一颤,唇角不自觉地勾了起来,他道:“好。”   鱼初月转向三圣,大声说道:“崔败若是有心灭世,此刻这里,谁也别想站着!”   她激动之下,向前踏出一大步,金翅大鹏很及时地耸起了翅根,保护她不掉下去。   崔败不动声色挑挑眉,给这大鹏记下了一功。   漫天落雷与撕天裂地的狂暴乱流中,守护者之域中的剑影如砥柱一般,庇护满宗门人。   长生子三人对视片刻,齐齐点头:“天极神剑守护世间,有目共睹。如此,对您的身份,我等心中再无疑惑。之前也只是想要一个明白,若有冒犯,还望师尊恕罪!那无妄祖师之事……”   崔败偏头望向三圣,一本正经地说道:“无妄确实是我杀的。我修成人身,但我不知道如何做人。是他教我。最后那一日,他让我杀他,他说杀了他,我才会变成真正的人,这也是他一直以来的期望,他期待我变成他期望的人。那是他真正的愿望,他为我付出良多,我自当满足他的愿望。”   虽然听起来很像话本里大反派的说辞,但鱼初月知道,这确实是一把剑该有的思维方式。   崔败并没有理会纯虚子,他的神色略有一丝茫然,他望向鱼初月,仿佛只愿听她一人说话。   他说:“但是我杀了无妄之后,并没有变成真正的人。我可能令他失望了。他死去之后,我并没有感觉到所谓的,人类的情绪。不过,在他临死之前我答应了他,守着他那些规矩,做一个……”   他垂头看了看一丝不苟的自己,道:“这样的人。”   “鱼,你可信我?”他问。   鱼初月完全没有犹豫地点了头:“我信你。”   “滑天下之大稽!”纯虚子声如洪钟,“这种屁话,真就只能骗骗初出茅庐,为爱丢了脑子的蠢女人!”   话音未落,便见长生子白发飞扬,挺起了身板:“我信师尊!”   濯日子一脸正色:“吾亦信!”   玉华子望向鱼初月,唇角勾起笑容!容:“我信小鱼儿。”   纯虚子的表情像是被猪咬了。   “好啊好啊,他不是人,你们无所谓。他欺师灭祖,你们也无所谓!那,第一仙尊崔败,你敢不敢当着所有人的面,说说你差点儿摧毁了世界本源的那事儿啊!”   崔败脸上的懒散收敛起来,黑眸微沉,难得地露出一丝杀气:“你怎知晓。”   “没有必要。”崔败道,“与我作对的人,都要死。”   此言一出,悬在一旁的三圣不禁齐齐抽了下嘴角。   这话说得也太直白,太反派了一点吧……   鱼初月的心脏突兀地跳了两下,忽然想起当初瑶月闯入守护者之域看到的那一幕——崔败剑下撕开了紫色的空间裂缝,系统滴滴地闪烁着,大叫‘侦测到空间裂缝,呼唤精准打击’。   所以……那个时候,本源确实出了问题。   与崔败有关!   而且,他丝毫要解释的意思都没有。   “我问你,你怎知晓。”崔败一字一顿。   声音低而轻,但在这漫天轰隆落雷声中,却是清晰可辨,而且一字一字都像是正正锤在旁观者的心口一般。   纯虚子仰起下颌,音量提高了许多,细听,能听出声线隐隐有一丝发飘,这是在崔败的气势之下,有些心头发虚了。他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哦,”崔败很随和地动了动眼皮,“有人告诉你的。是谁?”   纯虚子那身肥肉明显一颤。   他梗直了脖子,冲着长生子三人喊道:“你们都听见了!这灭世狂魔,是要摧毁我们这个世界!事到如今,你们还要站在他那一边吗!”   “是,我确实动了世界本源。”崔败瞥向长生子三人,“如今,本源仍然和我在一起,而且我将继续……”   眸中流光溢彩,崔败意味深长,“……吃掉她。尔等是要与我作对,还是服从于我?”   长生子面部肌肉疯狂抽搐:“师尊啊……您到是,到是给我们个台阶下啊!哪有这么,这么逼良为!娼的道理。”   玉华子无语望天:“长生子你说的什么屁话!”   濯日子一本正经地摊手:“那师尊都说了本源在他手上,也没别的办法,只能先保护师尊,完事之后再说其他。”   “唔,”长生子摸了摸下巴,“师弟此言甚是。不过师弟,你确定不是因为纯虚子他坑了你一回,所以你要报复回去么?”   鱼初月方才便被崔败那句话搅得心脏乱跳。   她的鱼脑袋再傻,这下子也理清楚了。世界本源,真的在她的身上。崔败说要‘吃’了世界本源,其实他就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耍流氓,什么吃,便是那样吃,用那种方式‘吃’。   她垂下头,纤细的手指不断地卷衣角,心中嘀咕不止——‘哪有当着别人面便说荤话调戏人的夫君嘛!崔败真是个狗男人,不,是个狗剑!’   这么想着,脑袋里忽然飘过一些奇奇怪怪的想法。   会不会……   很硬很疼?   鱼初月:“!!!”   她被自己的脑补弄得面红耳赤,几欲昏厥。至于世界本源为什么会在她的身上,这件事她倒也没去细想——反正肯定与她死在守护者之域那件事情有关。等到解决纯虚子之后,崔败自然会告诉她。   而白头发的长生子和绿头发的濯日子已经一本正经地辩论了起来,争辩的主题就是,濯日子究竟是无脑维护师尊,还是公报私仇记恨纯虚子坑他走火入魔的事情。   玉华子满脸无语地望着天。   几个不在状态的家伙让纯虚子怒发冲冠。他分明很认真地在揭露崔败的阴谋,可这些人,一个个都是怎么回事?   他终于憋不住气了,厉声吼道:“蠢物!一群蠢物!罢了罢了,原还顾念着同门情谊,想劝你们迷途知返,既如此,你们就跟着这灭世凶物一起去死吧!这个世间,由我们来守护!”   鱼初月心头一跳,敏锐地捕捉到了异样——‘我们’?   只见纯虚子双袖一展,空中罡风大作!他身后的灵气雷云愈发狂暴,水桶粗细的落雷蓦然扩展到半丈宽,撕裂风云,像狂蛇乱舞,疯狂地砸进地缝之中!   落雷强度极烈,只见那深不见底的地缝中隐隐透出了雷光,极速顺着地底掠向南面。   恍惚之间,那数十道黝黑阴寒的地缝,仿佛活过来了一般,似!雷蛇在无尽大地攀爬,晃眼便游到了地平地。   地光映上半空。   只见整个仙域高空都出现了放射状雷云,七彩斑斓,却丝毫也不觉祥瑞,而是一望便像末世景象。   “他在把天地灵气渡给某一种存在!”鱼初月福至心灵。   “动手。”崔败冷淡发声。   “对了濯日圣人!”鱼初月把双手合成个喇叭,冲濯日子喊道,“《一夕成仙》那个故事一看就太假了!任何话本,都不可能用那样一个平平无奇,毫无魅力的男子做主角的!那就是纯虚子针对你写的,故意毁你道心哪!”   ‘平平无奇,毫无魅力’这八个字令濯日子的嘴角重重抽搐了好几下。   如今他已知晓自己的本命拂尘剑遭纯虚子动了手脚,心中自然地筑起了一层防御,不再一想那把剑便头痛欲裂了。   就凭那样一个平平无奇的男人,见惯了波澜壮阔大场面的如意剑仙,怎么可能还对他念念不忘嘛?   所以……   记忆蓦然回归。   当日走火入魔的前因后果,一一涌入脑海。   那些日子,他沉迷于《一夕成仙:负心夫君受死吧!》这个故事,总觉得世间某一个角落必定存在着那样一位如意剑仙,同自己一样爱剑如命,练剑成痴。她快意恩仇,笑傲江湖,潇洒恣意,种种经历精彩纷呈,简直是濯日子全情向往的人生。   而濯日子这一生,自从跟随第一仙尊回山之后,便数千年如一日地煅体练剑,不知不觉就成了圣人。有长生子那样多事的师兄在,他连出山斩妖除魔的机会都很少能遇到,虽然掌刑,但宗里几百年都不见一个弟子犯错,着实是无聊得很。   这样的濯日子,身体老老实实待在宗门,心却早已跟着话本中的如意剑仙飞到了四海八荒。   那天,他终于打算离经叛道一回,找了纯虚子,让他帮自己的本命仙剑添一个如意剑穗。   而就在纯虚子做好了剑穗,将如意拂尘剑还给他的那一刻,忽然有一段磅礴鲜活的画面轰入脑海——他与女子相识相知相爱,但为了追寻大道,他抛弃!弃了她,害她险些丧命,吃了诸多的苦。她历经千难万险修剑成仙,心心念念想要的,便是取他性命!   他濯日子,正是负了如意剑仙的那个的‘夫君’!   在濯日子茫然又震惊的霎那,他听到纯虚子喊了一声:“劫身归位!”   濯日子心神失守,震撼、无措、内疚、自我厌弃……种种情绪席卷识海,道心震荡,终致走火入魔!   那根本不是什么劫身。从一开始,一切便是纯虚子的阴谋,是他杜撰了如意剑仙的故意,无声无悄地给自己下了暗示,再将一段栩栩如生的画面炼进了自己的本命剑中,内部的种子与外部的刺激一同爆发,摧毁了自己一直谨守的‘道意’。   濯日子掌着刑律,一直以来最担心的事情莫过于执法犯法——他怕不可控的劫身做过错事。纯虚子便是趁乘而入,抓住他的弱点,特意为他量身定制了这么一个局。   真是攻心妙计!   想通了这一层,登时感到一股清泉自头顶轰隆落下,从神魂到周身,浇了个清爽冷静。   崔败瞥他一眼,从芥子中扔出了那柄拂尘剑。   濯日子接到手中,轻轻抚过剑身,忽然老泪纵横:“伙计,苦了你了!”   他本是极其方正刻板的人,修为久久不得突破,主要也是受了心境的影响——潜意识里,濯日子担心自己的劫身犯错,以致自己德不配位,从而无意之间禁锢了自己,在四圣之中,唯有他是晋阶到圣人初便再无进境的一个。   纯虚子以伪劫身归位,害他走火入魔,而此刻破而后立,濯日子心头澄澈,只觉禁锢层层灰飞烟灭,气势自识海泛滥,一头绿发无风竖立,竟是,忽然晋阶了!   圣人晋级,非同小可。   四象虽然大乱,但此地仍是天地灵气的中枢,在圣人晋级的那一刻,磅礴灵气自发向他涌来,气息节节攀升,势不可挡!   “师弟终于突破自我了!”长生子欣慰地抚着白发,很欠揍地说道,“可惜孔雀绿还是消不掉哪……”   玉华子:“……”她竟完全想不起来,长生子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嘴贱的。   幸好晋级中的濯日子无心理会闲杂琐事,否则这种时候想起自己还顶着一头绿发,恐怕道心又要给扎上一刀子。   大约半炷香之后,!只见濯日子足底蓦然爆发冲天剑势,他重重将手中拂尘仙剑一挽,冲着崔败拱手朗声道:“我已恢复全盛!请师尊下令,缉拿叛徒纯虚子!”   长生子与玉华子对视一眼,双双祭出了本命仙剑:“弟子听令。”   崔败动了动眼皮,很无所谓地道:“去吧。”   长生子三人各自掐诀,呼吸之间,似是脱离了世间规则的束缚一般,好像化成了虚无,轻飘飘地毫无分量,又好像比底下飞速旋转的四座仙山还要更加沉重。   虽是缥缈至极,但同时又能感觉到一种让人惊心动魄的‘存在’。   再一瞬,只见三道光影拖着幻美的尾影,掠入旋转变幻的仙山之中。   镇石归位,惊天动地的轰鸣声响彻整个仙域!   连高空都在震颤!   不像是在与阵法对抗,而像是人力与天地的博弈。   “这便是圣人之能?”鱼初月无限神往,“不知什么时候才能修到这般境界……”   “双修,很快的。”崔败很自然地说道。   鱼初月悄悄把脸蛋转到了另外一边。   “难怪你不会害羞,”她嘀嘀咕咕,“真是个剑。”   崔败轻笑一声:“害羞什么,我只知一往无前。”   他的声音极具侵略性,有一霎那,她仿佛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剑贯穿。   不痛的那一种。   她果断转移话题:“你不是说,待你归来便要灭了纯虚子么?”   “等他后招。”崔败懒洋洋地眯着眼。   永远比敌人多留一手。鱼初月学到了。   眼见三座仙山挪移速度渐缓,三位圣人的身影开始在山巅凝实,如镇石一般压制住混乱的四象。如此下去,再过不了多时,纯虚子便要失去主导地位,他那座纯虚峰,也将在另外三座仙山的牵制之下复归原位。   崔败好整以暇,看他如何应对。   只听一声低沉至极的啸音从地底传来,再一瞬间,天崩地裂! 第74章 草率的双修   忽然之间,山崩地裂。   那是鱼初月连想象也想象不出来的轰鸣声。   它自脚下传来,却又同时回荡在每一处空间。   “嗡——”   如果非得想办法来描述那种声音,那大约便是,脚下整片大地都站起来了,冲着整个世间,发出了埋藏在地心深处万万年的全部嘶吼咆哮。   那是难以名状的恐怖。   “不怕。”崔败的手轻轻罩住了她的耳朵。   他的手很大,掌心温热。   丝毫也不像方才。方才他承认自己是剑的时候,手也冷得像是冰冷的剑刃一样。   “我不怕。”鱼初月摇摇头,“和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   崔败正要挑眉,听她继续认真地说道:“你是灭世凶器,你都没发话,谁有资格抢在你前面灭世呢?”   崔败:“……”好像很有道理,完全无法反驳。   他忽然想起,自从认识这只鱼以来,她经常就用一句话堵得别人无话可说。   他轻笑出声,摁住了她的鱼脑袋。   被两人骑了好久的金翅大鹏小心翼翼地开口了:“底下好像有很可怕的东西要出来了嘎!”   嘎音未落,便见正下方的一条地缝中,陡然挤出了一团漆黑巨物。   乍一眼,根本无法分辨它究竟是什么东西。   只知这黑色巨物出现之后,宽逾一尺的地缝瞬间崩裂,像是一只被戳破的水球般,大地向着两侧疯狂收缩,给这黑色巨物让道。   还未回过神,第二处、第三处、第四处……每一道地缝中,都有同样的黑物从地底挤出来,顷刻间,视野中的大地已面目全非,就像是把一滩黑色污泥放到锅里煮沸,放眼一望,满目都是大大小小的黑色泡包,起起彼伏,粘腻、令人作呕。   那些地缝自四象阵外开始辐射向南面地平线,而这黑色的恐怖巨物,竟是密密地覆盖了所有地缝地范围!它们崩裂了地缝,相互绞结纠缠,如藤蔓一般,将地表尽数占据,然后向着四象阵蔓延过去。   像海啸,像巨口,黑色不明物蠕动着,翻涌着,生长着,顷刻便灵巧无比地从地缝中大量钻出,疯动之中,抽出粗粗细细的枝叉来。   像是某种黑色的根系!   ——   天极宗西南方向五十里处有一座钟楼,楼里悬一只上古奇钟,材质坚硬,天极宗门人练剑时,常向着那只老钟荡出剑气,敲得它‘嗡嗡’作响,千百年过去,老钟上连刮痕都没留下一丝。   但那些黑色根系却轻而易举地将那只老钟从钟楼上摘了下来,扎了个对穿,挑在根须之中,像是挑衅一般,举着它游向天极宗。   四面八方,所有的根系好像长了眼睛一般,直直冲着半空的崔败生长攀爬,速度骇人至极,晃眼间,四象阵外,黑色根系已绞成了一团几乎与四座仙山等高的东西,撕扯着自身,张牙舞爪地扑向崔败,丝毫不掩饰恶意与杀意。   “这就是他的后招吗?”鱼初月凝着眉眼,心脏在胸腔中疯狂跳动。   从这里望到地平线,整块仙域大地都已被这样的黑色根系覆盖!   可想而知,自天极宗而起,纵贯整个仙域和人界的大地,都在面对何等浩劫。   “也不知是不是底牌尽出了。”鱼初月冷静地道。   崔败摁了摁她的肩:“不要乱动。”   旋即身形一闪,瞬移到了前方。   他闲闲地拎着剑,随手一斩。   冰冷剑光一掠而过,如开天辟地一般,斩中那一团如海啸般站立起来的黑色根须大山。   世间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与这样的惊天剑势匹敌。   高及千丈的庞然凶物,从正中一破为二。就像冰刀切中了黑色的豆腐。   然而它并没有受到什么实质伤害,顷刻,两面断崖般的切口中钻出无数细小根须,绞合缠绕,复原如故。   崔败眸光微凝,并起剑指抹过剑身。   只见平平无奇的剑身之上爆发出惊天寒意,霎那间,像是有一层冰壳子罩住了整块大地,落到身上的阳光都染上了冰霜寒气。   空气冷硬了许多,零星的完好陆地上出现了道道白色霜路——天上到地下,一切灵气都受他支配。   白袍一晃,崔败浮得更高了些。   眸光转过,凝意成剑。道道冷漠寒凉的剑影一晃而逝,将面前那山一般的恐怖黑色根系斩了个七零八落。   意剑的威力鱼初月曾亲身领教过,又见这一幕,她的心脏不由得‘怦怦’乱跳起来,紧张又激动,心底似有熔岩般!般的情愫在翻涌奔腾,按捺不熄。   盘踞如山的黑色根系被斩成了落泥,厚厚地铺在了天极宗的山门外,入门考验第一关那道千丈白玉阶已被埋得不见首尾,紫金大殿也被埋了一半,根裂的黑色根须在蠕动挣扎,像是密密地铺在岸边的鱼。   虽然打散了山一般的攻势,但此事,显然没完。   鱼初月屏住呼吸,望向四方。   打退一波,立刻又来一波。这般下去,即便可以将这些根须全部斩尽,大地也会变成堆满腐烂蠕动根须的垃圾场!   与这铺天盖地的根系相比,人力显得异常渺小,就像站在海啸面前,用水瓢舀水一般。   鱼初月吸了吸气,目光一转,望向四象阵。   三圣正与纯虚子僵持。   “哈哈哈哈哈——”纯虚子大笑,“我的使命已经完成,谁也无法阻止了!”   他变幻手诀,只见雷电不再渡入地底裂缝,而是直直轰袭长生子、玉华子与濯日子。   ‘他把那个东西喂饱了,生出根须来,便不用再供给它力量。’鱼初月暗暗思忖着,总觉得脑海中仿佛有什么即将抓住的灵光。   “嘎!这玩意可比魔族和人族可怕一百倍嘎!”金翅大鹏扑扇着翅膀,抖抖嗖嗖地说道。   仙、妖、魔三界,虽然相互打来打去,但无论哪一界,都不会想真正破坏掉这一方生存空间。   而这黑色根系显然不同,若叫它占据了大地,那地表一切死物活物,都将荡然无存!   两害相权取其轻,大鹏鸟挥着翅膀,主动请命:“让俺去帮助你的小男人一把嘎!”   鱼初月:“……千万别说他小,他肯定不会高兴的。”   目光一扫,在那铺天盖地的黑色根须中找到了那道孤绝清冷的身影,唔……这么一对比,看起来还真有一点小。   鱼初月伏下了身,张开双臂,堪堪环住鹏妖金灿灿毛!毛茸茸的大脖颈,道:“走!”   金翅大鹏双翼一振,俯冲而下,先是直直冲落到一段黑色根系的尖端,坚硬的巨爪狠狠抓了下去!   “嘎!”   短暂的金石相击声响起,虽然有鹏妖圆滚滚的身躯做缓冲,鱼初月还是差点被反震之力掀了个跟头。   鹏妖是大乘修为,妖兽不通道法,修的便是肉身,躯体极为强悍,身躯本身便是它们的武器。   它原以为这一爪子可以直直抓到地缝里面去,没想到却像是抓在了一堵刻着根须状的铜墙铁壁之上,虽是抓断了大段的根须,但它的爪和喙却也被反震之力轰得发麻,整只鸟都僵住了。   “快躲!”鱼初月重重揪住了它的毛。   只见侧后方,黑色根系像是悄悄潜伏过来的毒蛇一般,蜷了一蜷,突袭大鹏!   刚飞出几步,周身忽地一寒,脊背陡然发沉,不必回头也知道是崔败回来了。   鱼初月颇懂她男人的剑心,她松开揪住鸟毛的手,回身搂住了他的腰,替大鹏解释道:“是我让它攻击这根须试试的。”   “唔。”崔败凉凉瞥了大鹏一眼,见它很心虚很委琐地缩紧了脖子,心中有些好笑,道,“眼下寻不到更好的坐骑,便暂时留它一命。”   他眯眼望了望僵持中的四象阵,道:“再有一个时辰,纯虚将与另外三人两败俱伤,在四象归位之时,整个天地间将会出现一次灵气混乱大爆发,届时灵气暴流席卷整个世间,人、妖、魔皆会同时遭受无可抵御的灵流冲击,短暂地丧失战斗能力。”   鱼初月愣怔片刻,蓦地长长地吸了一口凉气:“在那一刻,这些黑色根须会把覆盖范围之内的所有生灵通通消灭!”   “不错。”   崔败挥了挥广袖。   眼前浮起一面冰镜。冰镜之上隐隐有霜光掠向天边,天边的高空中又有流光一闪,再将霜光投向更远处。   “这是……”话音未落,便见镜面上出现了画面。   崔败像翻书一样翻动冰镜,远处的景象一幕一幕便投射到了镜面上。   鱼初月第!第一眼望进去,看见无量天的佛修们用金灿灿的佛印轰出大片净土,妖兽们跟在佛修身后,没有攻击他们,而是在替他们护法,像是一尊尊造型奇特的护法金刚。   镜面一转,西线魔物与剑修的战斗同样已经停止了,魔物化出魔身,跳到那些黑色根须之间拼命地啃咬,剑修紧随其后,一剑剑斩在被魔物咬住的根须上。   镜面中的景象再度变幻,鱼初月看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魔主伽伽罗。   这位本该出现在天极宗抢夺神器的魔主,此刻正与一个身影虚幻、面孔显著异于常人、能够穿山遁石的怪人打斗。鱼初月脑海中灵光一闪,猜到了这个与伽伽罗战斗的怪人是谁——是那个世界派来继续执行任务的‘鬼’。   在这场浩劫,三界各种族倒是出人意料地配合默契,一致对外。   镜面再转,只见各大小宗门都开启了护宗大阵,护住宗门根基,精锐已尽数离开了宗派,御剑前往各地支援救助。   这些黑色根系的主要力量似乎集中在天极宗附近,其他的地方攻击力度明显要弱上许多,修士撑起结界护住凡界城池,勉强还能支撑。   纵然如此,伤亡也是极其惨烈的。在许多地界,黑色根须挑着破碎的衣裳和大大小小的鞋子,正向着附近的活人聚集处蔓延而去。   处处都有崩溃的危险!   可以预见的是,一个时辰之后,当四象归位引发的灵气爆乱来袭时,所有的抵抗都会在瞬间被碾为齑粉!   鱼初月的双手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这种事情,不曾亲身经历的人,根本无法理解。   她知道一场滔天的灾难就要来临,但人力却是如此渺小,她站在这里,什么也做不了。   没有什么力量,可以庇护得住方圆数万里的大地。   就连崔败也做不到!   她的心头猛然一凛,低头望向疯狂蠕动席卷的黑色根须。   为什么,它可以做得到?!   即便承受了四象阵输送的灵气,也不可能在一瞬之间便铺满了这样一片广袤的大地!   除非……   它本!本来就在那里了!   鱼初月脑海中像是被点亮了一条线。   地缝的终点,指向魔界。   根须……   树……   纯虚子口中的‘我们’……   一棵,有意识的树。   万梧灵木!   崔败眸中闪过寒光:“真是个聪明的鱼。”   他松开她,遥望极南。   “但是只有一个时辰……”鱼初月沸腾的情绪上似是被浇了一瓢冰水,“一个时辰,不可能从这里赶到魔界。”   “我独自,可以。”崔败抿住薄唇,“但我不放心将你留下。”   鱼初月心头一喜,扬起了笑脸:“大鹏载着我,不会有事的!你只管安心去拔了那棵根!”   崔败盯着她,片刻,唇角微微扬起少许。   “双修,助你晋阶我再走。”   鱼初月倒抽一口凉气,望向左右:“不太方便吧……”   他挑起唇角:“方便。”   广袖一拂,冰霜罩下。   鱼初月只觉眼前一花,再一回神时,已与崔败手牵着手,站在一个晶莹剔透的物体之中。   空间不大,躺下来大概可以抱在一起打上两三个滚的样子。   “这是……”   男人高大的身影沉沉罩下:“时间紧迫,一边做事一边说。”   鱼初月:“……”   她从来也没有想过,自己和心上人的洞房花烛夜,会这么草草地交待在暴风雨前夕,赶鸭子上架一样。   他吻住她的唇角,动作熟稔热切。   鱼初月恍惚想起她和他仿佛已经亲吻过许多次了,只不过她总是隐有抗拒,从来不曾主动回应过。   她正待回吻,他的薄唇却是滑到了她的耳畔,一边解衣,一边说道:“这里是我的鞘中。”   鱼初月:“……”总觉得哪里有点怪但又说不上来到底是哪里怪。   他的身体比想象中热得多,甚至有一点点烫。   他衔住了她的耳垂,边解她衣裳边含糊不清地道:“傻鱼,你的魂魄曾与我一道!道对抗方外之力,你为我挡下致命一击,死在了我的面前。我转生之时,世界本源却选中了你,带着我的一部分魂意,融入你的破碎魂魄,令你再世重生。因为你,我感受到了‘人’的情绪。是你,让我有了心。”   他用神念扫了扫她。   “鱼,你是我的。”他陡然进攻。   鱼初月:“!”   她下意识地一缩,却发现自己已和他亲密得彻彻底底,根本无处可逃。   她已是元婴。   这种程度的小伤,还未经过大脑,躯体便已自行修复了。   她没能体会到话本上描述的那种撕开身体般的疼痛,整个人有些迷糊,总觉得不太真切。   她屏住了呼吸,心中一团乱麻。   “准备好了吗?”他坏坏地亲吻她的唇,身体缓慢挪动少许。   她闭着眼睛,快速点点头:“时间紧迫,我明白!”   紧张得快要喘不上气的样子。   崔败低低地笑出了声,薄唇从她耳畔游回来,鼻尖碰着鼻尖。   “也没那么急。”他的声音有一点懒,有一点飘。   鱼初月闭着眼睛,羞得想要跑,想把脸蛋埋到了他肩膀里面去。   但他不放她跑,修长的手指挑起她的下巴,不轻不重地咬她的唇,用自己的温度和气息,一点一点浸染她,叫她适应他的存在。   她紧闭双眼,心中不自觉地想象他的样子。   听着他那低沉散漫的声音,她感觉此刻的他应该是游刃有余的,就像他的劫身那样,很无所谓,眸光有些游离,神态漫不经心。   他的呼吸稍微移开了些,咬了咬她的腮帮,没说话,但她感觉得到,他想要她睁眼看他。   他的身体一直没动。他在等她。   鱼初月忧心着外头的事情,吸了吸气,勇敢地张开了眼睛。   她本想说一句‘快,不用怜惜我’,没想到只一眼,便陷入他那对燃着黑色明焰的星眸之中。   他的眼睛依旧深而黑,但此刻,眸中并不像往常那般寒凉平静,而是燃是暗焰。爱意炽热!热,烫红了他的眼尾。   完美的冰雕面庞染上了红晕,甚至散出炽烈热意,像是要流汗。   她不经意间筑起来的知觉防线轰然崩塌。   他身上独特的竹叶香味率先冲进肺腑,带着男人的狂热和激切,重重碾过她的心房。他身躯精瘦结实,肩宽腰窄腿长,出尘绝世的容颜多了人间烟火气,性感得令人头晕眼花。   但他的神色却又是隐忍而克制的。   他看着她,强势地捕捉住了她的视线,声线沙哑微颤,他道:“我心爱的鱼,你爱我吗?”   这般说着,唇角那似笑非笑的弧度缓缓绷紧,眸光更暗,他沉重缓慢又势不可挡地动作起来。   她的心跳忽然就失去了控制。   她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爱情它是很不讲道理的,它来临的时候,未必会给自己时间做好万全的准备。   她张口吸气,被他很不讲理地夺去了呼吸。   长臂死死将她扣紧,崔败扔掉了假面具,凭着本能,倾尽所有来疼爱他的鱼。   晶莹剔透的剑鞘内部,随着崔败的彻底放浪形骸而变得流光溢彩。   鱼初月只觉身体浮了起来,飘浮在漫天色泽之中,他的气息和温度变成了有质感的东西,紧紧包围着她,每一根发丝都能清晰而强烈地接收到他的爱意。   她失控地抓住他,把他的名字喊得支离破碎。   “要双修了。”他的声音沉沉在耳畔响起,“贪吃鱼,醒些神。”   鱼初月缓缓转动眼珠子,控诉:“那你先……别动啊!”   “不可以。”他坏得一本正经,“时间紧迫,神魂双修。”   两根手指抚过她的脸颊,点在眼侧。   “轰——”鱼初月眼前泛起了绚烂白光。   她还没来得及想清楚白光为什么会绚烂,便感觉到自己的魂魄忽然贴上了一个强盛至极的东西。   眼前光影变幻,她感觉到自己那个透明柔软,一碰就碎的魂魄被卷入一柄顶天立地的寒剑之中。   它美到极致,强到极致。   神魂相撞,她感觉自己瞬间被一万!万道雷劈了一遍,但一点不疼,只是又酥又麻,整个魂都在战栗,无法控制地尖叫起来。   这把剑发出了很可恶的笑声,一边毫不留情地欺负她,一边将一块块栩栩如生的冰雕剑纹推到了她的面前。   撒娇鱼、哭包鱼、赖皮鱼、战斗鱼、失控鱼……   “崔……败!!!”   在她晕厥的前一瞬间,他轻轻托起她那团透明柔软、和他一样流光溢彩的魂魄,将她送回了自己识海。   他轻轻吻着她的脸颊,收起了他的剑,低沉而又温柔地唤她。   鱼初月迷迷瞪瞪回过神,嘴唇颤动,一时失语。   带着薄茧的拇指轻触她的唇,他道:“我将剑鞘留给你,不要离开它,藏在鞘中,用你的神魂引动天地灵气来远程攻击即可——我知道你这只多动鱼,肯定闲不下来。”   这一次神魂双修,他径直把她拉扯到了化神。   化神修士,可以引动周遭天地灵气来为自己战斗。   崔败是真的很了解她,他知道,面对这样的浩劫,她做不到袖手旁观。   鱼初月鼻腔发酸,环住他的身体,将脸颊贴上去轻轻嗅着他:“你一个人去魔界,千万注意安全,不要大意。”   “嗯。”他揽着她,轻飘飘地立起来,抓过衣裳替她穿戴整齐,然后很随意地披上宽大的袍子,先对她扔了两个清尘诀,然后反手一收。   鱼初月再度感到眼前光影变幻。   她和他重新立在了金翅大鹏的背上,她的身体外裹着一层如梦似幻的冰霜流光,是天极剑鞘。他留给她的最强防御。   崔败牵起她的手,吻了下她的手背,笑容犹在,人已瞬移消失在眼前。   她心头微微一惊,后知后觉地彻底回过神来。   方才崔败说,再有一个时辰四象便要归位,届时灵气乱流席卷天下,若不能及时打掉万梧灵木本体的话,正在与黑色根须战斗的三界生灵,都将面临灭顶之灾!   “大鹏,我和崔败离开了多久?”鱼初月紧张地问道。   “一盏茶的功夫嘎!”   鱼初月悄悄松了一口气。还好,没有耽误太久。 第75章 神剑本是凶   鱼初月望着崔败离开的方向出神了片刻。   他全速赶路,所经之处,极寒气息卷中流云,从半空中窸窸窣窣地洒下万千细碎的冰霜屑片,晃晃悠悠,在阳光照耀下,像一道剔透炫美的尾羽。   “那是啥嘎?”大鹏傻乎乎地问。   “剑尾气。”鱼初月一本正经地答。   她收回了视线,默默感受自己此刻的状况。崔败的修为比她高太多,在他的刻意照顾下,她的身体非但没有半点不适,反倒神清气爽精力充沛,体内灵气圆融合一。   就好像……她是妖女,采补了他。   鱼初月脸颊微微发热,摇头甩去了那些心惊肉跳的肢体和魂魄记忆,深吸一口气,开始感受化神修士的能力。   心念一动,周遭所有的天地灵气便细细密密地与自己的神魂共鸣。   修士化神之后,元婴携带周身灵气,与神魂圆融合一,自此,神魂便可以通过自身的灵气与周遭的天地灵气共震,引动天地灵气,借天地之势来施放术法。   鱼初月呼吸微滞。她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崔败那样一个苛刻的‘夫子’,在她日常修行的事情上却完全不上心。   因为没有必要。   他在本源境对她进行的魔鬼训练,正是最适合她的修行方法——她本就是先天道体,再加上融合了世界本源和他的魂意之后,真正的优势在于神魂。对于她来说,修行不如炼魂,与其按部就班修行,倒不如将魂力修到极致,反而事半倍功。   在晋阶化神之后,她忽然醍醐灌顶,明白了他的用心。   便如此刻,在她心念微动之间,周遭的灵气像是在本源境中一般,开始与她共震。   灵气之手延展八方,搅动风云。   感觉与本源境中操纵灵气一般无二!   真真是如鱼得水、如臂使指。   她的身体微微发抖,连续深吸了好几气,都无法平静下来。   在本源境中,她虽然拥有了凶猛庞大的鱼身且能够随心调动周遭的天地灵气,但她心中始终很清楚,那只是本源境而已,并没有太大的意义。   就像是梦。即便在梦中能够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也没有人会因此而骄傲。   但,此刻身体的感知在明明白白地告诉她,她的梦,已照进了现实。   不再虚幻,不再毫无意义。她在本境源中吃过的苦、受过的特训,已真真切切地变成了她经验的一部分,!,她可以调动周遭灵气,就像她在本境中做过的那样。   鱼初月的胸中仿佛塞进了一只震天剧响的战鼓,‘咚咚咚’地敲个没完没了。   她头皮发麻,浑身发颤,耳间传来嘤嘤的嗡鸣,激动到忘乎所以。   她垂下眼帘,扬起双手。   天地灵气欢腾地奔涌着,以她为中心,缓缓旋转起来,形成灵气旋。   气旋逐渐扩大,她的长发无风自动,连身下的金翅大鹏也炸起了毛毛,小心翼翼地在气旋中心打着转转。   灵气本是无形之物,但它们蕴藏了天地之间最强大最纯澈的力量,一旦形成了‘势’,那便是真正的天地之力,超凡脱俗。   鱼初月海纳百川,任何属性的灵气都在响应她的呼唤,与她共震共鸣。   这般场景,活了数千年的四位圣人都不曾亲眼目睹过。   不过此刻在四象阵中拉锯的四位圣人已经无暇分心留意周遭了,操纵着四象阵的纯虚子与其余三圣的僵持角力已到了最关键的时刻,无可挽回,无法阻止。   除非灭了主阵的纯虚子。   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事情。纯虚子此刻操纵着四象阵中的灵气雷电,发疯一般轰击那三座仙山,长生子三人只能勉力支撑,老老实实镇着自己的山,以四象之力制衡纯虚子,直到两败俱伤,四象强制归位。   鱼初月操纵着灵气漩涡,尽可能地将周遭的灵气全部纳入气旋之中。   终于,到了极限。   灵气风暴直径超过了百里,强大的力量,令光线都发生了扭曲,她和她的气旋忽明忽灭,好像是虚幻的海市蜃楼。   然而她失望地发现,与四象阵相比,她的力量还是太弱了。   四象阵毕竟是天地灵气的中枢,她拼尽全力吸纳来的,不过是天极宗附近一片地域的灵气而已,两相对比,就像河流之于海洋。   话本上的英雄,总会在危急的关头爆发出百倍、千倍的力量,超越极限击败对手。可惜她鱼初月不是英雄,只是一个特别不幸也特别幸运的普通人罢了。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放弃了攻击四象阵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   眸光一转,盯住了在天地间疯狂涌动的,海啸一般的黑色根须。   “由得你猖狂!”   她深吸了一口气,双臂缓缓扬起。   因为牵动了庞然恐怖的天地巨力,她纤细的手臂失控地颤抖起来,像是坠上了重!重逾千钧的大铁块。   她死死咬紧了牙根,直到那根‘弦’绷到极致,略一凝滞之后,双臂携着畅快无比的怒意,势如破竹,轰然向下方镇去!   白袍在风中扬起,满头秀发微微向上飘飞,那横亘半个天空的恐怖气旋得到了足够的初始力量,呼啸着向地面卷落,不过一个呼吸的功夫,锋锐如刀刃的气旋边缘便刮在了蔓涌的根须之上。   令人牙酸的切割声同时响彻四野,根须被切断,搅入这恐怖的气旋之中,被无数灵气风刃切割成了碎屑,撒向四周。   鱼初月操纵着这只气旋,缓缓向前推进。   这附近的天地灵气已被抽调一空,若是有修士在这里,大约会苦不堪言。   幸好大鹏是妖兽,没了天地灵气,它的行动倒是更加顺畅肆意,飞行姿势骚包了许多,发出得意的‘嘎嘎’大笑。   鱼初月盯着下方的根须,心中渐渐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瞬移术其实就是一门灵与肉相辅相成的学科,基本原理便是让神魂离开身躯,抵达指定地点之后,利用神魂与躯体中灵气的共震,将身体‘挪’到神魂所在的位置。说起来好像需要一个‘过程’,其实熟练之后就像呼吸一样,变成自然而然的动作。心念一到,便可瞬移到想要的位置。   鱼初月盘膝坐在大鹏背上:“别瞎飞,托稳我。”   “好的好的嘎!”   鱼初月轻轻吸了一口气,心念一动,神魂出窍!   离体的瞬间,她憋足了全部的精神力,在意念之中大吼一声——   “化虚为实!”   “轰隆——”   只见一条顶天立地的大鱼出现在天地之间。   鱼初月惊奇地望着那四座高耸入云的仙山在眼前陡然缩小,变成了四座比她略高一些的小坡坡。   她甩起巨尾,偏头看了看。   不错,正是她用惯的鱼身。   现世一日等于本源境中一年。三次进入本源境,她足足做了二十年鱼。若要单论时间长短的话,她做鱼的时日,已超过了做人。   鱼初月非常自在地甩着自己漂亮的大红尾巴,落到了地面上。   “轰——”   好一阵地动山摇。   鱼眼向上一望,只见那只苍蝇大小的鹏妖全身金毛都炸了起来,飞得歪三倒四。幸好它还没有完全吓到失智,仍记得要耸着翅根,保护好背上那个不知道是人还是鱼的可怕女人。   鱼初月扬起前鳍向金鹏挥了挥。   飞了几下,迟疑地甩了甩左翅,向大红鱼回了个礼。   她转回视线,歪着巨大的鱼脑袋,心中暗想,‘果然种族歧视是不对的,这不,我无论做人做鱼,我都依然是我。’   她扫了扫尾,将一整片黑色根须铲了起来。   ‘崔败他,无论是什么,也仍旧是他,独一无二的他。’   长尾一甩,被她铲起的那一大蓬根须高高地飞上了半空。   它们仍在张牙舞牙地挥动,像一只巨大的海葵。   鱼初月鼓了鼓自己大大的胸膛,鱼眼一眯,张开巨嘴,一口就薅了过去!   “嗷呜——”   根须曼舞,试图缠裹住她的利齿。   鱼初月猛地甩了甩鱼头,在那根须找不着北的霎那,重重将它咬在了两排利齿正中。   她这几圈大门牙厉害得很,一张一合,轻易就将根须从正中齐齐切断。   虽然咬死过一个掠夺者,但‘活物’在牙齿中挣扎感觉还是让鱼初月有些不太适应。她忽然想起崔败食人花把毁灭兽薅进嘴里,然后恶意而愉快地咧着嘴嚼咬它们的样子。   ‘真是个剑!’她缩了缩鳍,决定向自家男人学习。   鱼头一甩,巨齿‘咔嚓咔嚓’咬了下去。   “唔……”   一双巨大的鱼眼中慢慢亮起了不可思议的光芒。   咬烂的根须,竟然一点也不难吃。   想象中的恶心呕吐感并没有到来,失去活力的根须很快化在了齿间,变成滚烫的热浪,化入她的鱼身之中。   这是……灵气化物!   鱼初月真情实感地震惊了。   如果此刻是人身,她一定会试着掐一掐自己的胳膊看看会不会痛。   这里是真实的世界,不是本源境啊!   为什么这凶残的根须,竟是灵气化物?   鱼头纳闷地偏向一边,整只疑惑的鱼弯!成了一个“c”,结果头重尾轻,‘噗通’一头栽了下去。   她在地上一滚,顺嘴扯起一大片根须,大吃大嚼。   果然,还是满满的灵气。   ‘纯虚子用四象阵向这万梧灵木提供天地灵气,然后它就造出了灵气化物?’大红鱼再一次真情实感地震惊了。   思考归思考,下口却毫不留情,把地缝中的根须大蓬大蓬地扯出来吞吃。   她做鱼的时候,早已习惯了一边想事情一边干正事,尤其是还能填饱肚子,更是让她乐不思蜀。   她甩着尾巴,愉快地游来游去。   她发现,那些深藏在地缝下面的根须的球状根底,嚼起来灵气更加丰沛,而且好像比较‘水润’的样子,咬在嘴里总有种它们会起到美容效果的错觉。   于是她用牙缝精准无比地叼住根须最坚韧的部分,像拔萝卜一样,用很巧妙的力道把它们整串整串从地缝下面拖出来——她发现鱼身来做这件事时,自然得像是呼吸吃饭一样,果然世间总是一物降一物,食物链上紧密相连的两个物种,便是最天然的克星。   唔……鱼是会吃草的……吧?   她飞速吞吃着这些滋补的灵气化物,快速在地面游动,摇头摆尾晃向远方。   她发现了一个奇妙的道理。   一样东西,只要它能吃、它好吃,那绝对不用担心它泛滥成灾。   吃,真是推动历史前进的最佳源动力哪!   鱼初月吃得颇有心得。   游过一座低矮的小丘陵(天极宗以南最高的山峰)时,视线一角闯进了一道略有几分熟悉的身影。   鱼初月弯起鱼身,望了过去。   一只巨大的鱼眼轰隆隆凑到近前,吓得白景龙险些跌下了剑。   “白师兄!是我!鱼初月!”   白景龙:“……”   他艰难地背着昏迷的殷加行,晃悠几下,终于站稳了身体,抽着嘴角回道:“小师妹,真是……叫人吃惊啊!”   鱼初月偏了偏头:“到我脑袋上来!”   白景龙:“……”虽然感觉很奇怪,但也非常有安全感的样子。   他御剑落到了大红鱼的脑袋上。小心地踩了踩,再踩了踩。   鱼初月忍不住叮嘱了一句:“白师兄没事千万别乱动,要不然我会有种自己长了虱子的错觉!觉。”   白景龙:“……”   他抿紧了唇,把殷加行放在身前,然后委屈地盘坐下来,眨巴着眼望向前方。   这感觉,真是一言难尽啊。   “大鹏!还剩多久?”她望向苍蝇一般盘旋在她周围的金翅大鹏。   “半刻钟嘎!”   鱼初月点点头:“那我不能走太远了。在这里挡上一挡,我这么胖,多少能挡掉一些狂暴灵气的冲击浪潮。”   金翅大鹏扑扇着翅膀飞近了些,迟迟疑疑地想往鱼初月头顶落。   大鹏收着爪爪,落到了白景龙的身边。   白景龙呼吸一滞:“三十六天罡之一,天鹏!”   大鹏害羞地摇了摇翅膀:“大祸临头,都是一个砧板上的兄弟,不讲那些虚的嘎!”   白景龙:“……”   鱼初月轰隆隆游走在四象阵周围。   她干脆利落的吃草动作,看得白景龙和大鹏的嘴角齐齐抽搐。   “这个鱼真的是……”大鹏中肯地评价,“凶残嘎!”   他们都没有看出,此刻的鱼初月其实有些心焦。   一个时辰就快到了,崔败还没有解决万梧灵木么?他不会……出了什么事?   她回忆着他用意剑轻易破开那些根须的样子,不断给自己吃定心丸。   不会的,他不可能打不过,以他一惯的尿性,八成是要故意拖到最后一刻,看敌人得意忘形,然后再狠狠一脚把对方踩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   这一次,鱼初月倒是想错了。   崔败,的确是生性喜欢使坏,最爱把猎物玩弄于股掌。   但这一次怎么可能呢?   他知道他的鱼一定焦心不安,怎可能再为了满足自己的恶趣味而拖延时间?   他乱斩一路荆棘,杀到了万梧灵木树下,横起一剑,二话不说便斩断了这株擎天巨树。   然后他看见了一个人。   一个在许多年前,被他一剑杀死的人。   无妄祖师。   “第一啊,说过多少次,做人呢,要沉稳。一言一行,皆有规矩定数……”白须白发的老头坐在树墩上,一本正经地板着脸教训他。   崔败瞳仁!仁紧缩,沉下了眉眼。   他看到,倒下的那株巨木上,银色的叶片和藤蔓全部浮了起来,反射出银灿灿的光,将他淹进了一片银色的海洋。   身体渐渐浮空,无妄老头的身影,化在了一片银芒之中。   ……   直到这一刻,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地底根须攒动时,一直在发出‘簌簌簌’的声响,它们连绵一整片,渐渐就被人忽略了。   一直到这无孔不入的声音消失时,她才发现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之中。   即便四象阵中,四座仙山仍在挪移转动,道道雷电撕天裂地仍在轰击三位圣人,也无法掩盖那种源自心底的静谧。   鱼初月心头一跳,眼前一阵天旋地转,神魂像被一个旋转的黑洞吸住一般,鱼身消失,掠回身躯之中。   刚刚返回躯体的神魂有些不能适应光线,眼前的一切,好像罩上了一层朦胧银光。   垂头向下望时,银光异常耀眼,刺得她有些头晕,朦胧像是个什么结界的样子。   金翅大鹏仍在卖力地挥着翅膀,滑翔在四象阵外,鱼初月感觉哪里有点不对,却又说不上来。   眼前忽然光影变幻。   一个白眉白须的老者从水膜一般的虚空之中踏了出来,背上背着一个满身鲜血的人。   伤者垂着头,一望便知伤得极重。   鱼初月惊呼出声:“崔败!”   “唔,”白眉老头挑了下胡须,“你就是第一心心念念的鱼初月。”   鱼初月囫囵点了下头,急急望向他背上的人:“他怎么了?”   虽然心中满是警惕,但她已认出了他的身形和气息,这个奄奄一息的人,正是崔败,绝不会错。   从身体到心脏都在颤抖,整个人虚得不行,根本提不起力气来。   白眉老头把崔败交到了鱼初月的手中。   她颤着指尖,轻轻拨开了沾在脸颊边上的染血黑发。   果然是那张冰玉雕琢的脸。   鱼初月搂紧了崔败的身体,感觉到他还有细若游丝的呼吸,整具躯体时不时轻微地抽搐一下,已是濒死之状。   她从未见过他这么虚弱的样子。   她望向白眉老头:“究竟发生了何事?您是何人?”   ——   “我是无妄。”白眉老头道,“想必你听过我的名字。时间紧迫,我们长话短说,他是天极剑,这件事你已知道了?”   此刻鱼初月的心神全部聚在了崔败的身上,只囫囵地点点头。   无妄老头继续说道:“天极剑乃是灭世凶器。它极有灵性,衍化出了自己的意识,凝成人身,游走世间。我有缘遇上了他,有心渡他入正道,教他修行,以及做人的道理。”   鱼初月抿了抿唇,恍惚地道:“我听他说起过。我既是他的妻子,便也该唤您一声师尊。”   他指向四象阵中模糊的寒剑本体,道:“天极剑本体,承载了所有的‘恶’。你看这周遭噬人的藤体,便是这凶器衍生出来的毁灭之息!第一……唔,如今叫崔败,崔败他终究只是剑魂,与本体对抗,十死无生哪!他便是这般伤的。”   鱼初月眸中浮起一缕迟疑。   她垂下头,小心翼翼地抚了抚崔败紧闭的双眼。   好像永远不会再睁开了一样。   她怕极了。不到一个时辰之前,他还那么强壮,从身体到神魂,都有使不完的劲,让她沦陷沉迷,死去活来。他离开的时候,她心底便种下了恐惧的种子,就怕他一去不回。   随着时间步步逼近,他迟迟不回,她虽不愿去想,但心中的恐惧其实早已经生根发芽了。   此时此刻的她,天塌下来都不怕,就怕崔败他出事。   “你当知道,他如今是什么修为。”无妄道,“除了他自己,这世间还有谁,有能力伤得到他?即便当初全盛的我,在他手下也撑不过一息,只来得及逃脱了魂魄。”   “那,如何救他?”鱼初月紧咬着牙根问道。   “毁掉天极剑本体。”无妄双眸坚毅,“世界本源既选择了你,那你便承载了整个世间的希望和业力,唯有你,可以借四象混乱之机,毁掉那把凶剑!摧毁剑身之后,将剑体炼化,替崔败修补躯体——他本是剑,除了自身之外,再无什么丹药能对他生效。”   “事不宜迟!”无妄轻喝一声,“待四象归位,便再无机会!”   “崔败他,拖不了太久了!” 第76章 将计就计鱼   鱼初月轻轻咬住了唇。   她抬眸望着这位仙风道骨一身正气的白胡子老头无妄。   她的眸光中仍有迟疑,颤抖的手指不住摩挲崔败的面庞和五官。   不需要无妄出声催促,她已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崔败的生命力在她的指尖下飞速流逝。   他重伤垂死,她怕极了。   这一幕,让她想起了洛星门外,在幻蜃结界中看到的恐怖血海。   原来那是她。为他死得那么碎的女子,是她。   幻蜃结界投射的是心底的恐惧,原来早在那个时候,崔败就已经悄悄爱上她了。他并不是恐惧她死去的过往,而是怕她再一次死在他的面前。   就如她此刻的恐惧一样。她怕他受伤,怕他死去。   她凝视着无妄祖师:“我不会让崔败死!”   老头慈眉善目,点点头:“我知道。快去吧,没时间了!”   “好。”她道,“可是我该如何进入四象阵中?”   “老夫必会倾尽全力将你送进去。你身上有天极剑鞘,必能护着你,平安抵达阵心。”无妄微笑道,“去吧孩子!毁了凶剑,把他救回来!”   “嗯!”   鱼初月小心翼翼地把崔败放在了大鹏的背上,手指留恋地抚了抚他的眼角。   “我去了,请您助我一臂之力!”她坚定地说道。   无妄满意地点点头,身体慢慢悬浮起来,白发和长长的白色胡须无风自动,双掌之间缓缓凝聚了一枚夺目至极的银色光球。   “接近那把剑,全心全意地想着要毁了它,你有坚强的意志,一定可以成功的!”老头既和蔼又颇有几分严厉地叮嘱鱼初月。   “嗯!”她重重点头。   地面那一整片耀眼的银色开始蠕动,鱼初月用余光瞄上一眼,便觉头晕眼花。   无妄动了。   只见他的身影变得虚幻,仿佛抽空了体内所有的力量,注入银色光球之中。   旋即,双手重重一推!   只见这团夺目的银光向着旋转的四象阵下方轰去,相触的霎那,打开了一道扭曲的、本不该存在于世间的通道。   四座仙山仍在旋转,但这个椭圆状的银色通道竟丝毫也不受影响,仿佛自成一方空间。   无妄道:“快!我只能撑三息!”   鱼初月唇!唇角抿出坚毅的弧度,心念一动,瞬移而去。   到了通道口,更觉银光灿烂,几乎睁不开眼睛。   身后传来了一股推力,她顺着那道力量轻飘飘地向前一掠,再回神时,人已进入四象阵中。   回头望去,身后只有四座变幻不定的仙山,根本看不到外界的景象。   这里灵气狂暴紊乱,说是天上下着刀子也毫不为过。   一切混乱至极,狂风刮起仙山上的玉亭,呼啸着,从她头脑‘嗡’地飞过。   鱼初月反倒是感到双眼和心窍一阵清明——她进来了,也出来了。   正前方不远处,清亮冰寒的剑影从守护者之域中散射出来,护住了整宗门人。   狂暴的灵气切割在鱼初月的身上。   天极剑鞘流淌着剔透的流光,替她挡去了所有的伤害。   她掠向守护者之域。   一个正在四处奔忙救治伤者的女弟子抬起头,惊愕地望着鱼初月:“你从哪来的……”   鱼初月望向她。   只见这名女弟子满头大汗,很随意地高高撸着袖管,裙摆歪歪地扎在衣带里,以免碍手碍脚。再细看,发现她的身上其实也带了伤,左边小腿骨头断裂,支棱出皮肉,她也没来得及管,只顾着帮忙那些伤到了要害的同门中人。   鱼初月由衷地叹道:“秋然师姐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女弟子正是秋然。   “女子汉嘛!”秋然抬手抹了把汗,沾了一脑门血。   鱼初月莫名眼眶有一点发热,放眼望去,只见身着玄衣的师叔伯一辈在人群外游走,拦截那些遗漏进来的雷电和狂暴灵气,犹有余力的门人弟子紧随其后,替师叔伯们掠阵护法。被护在正中歇息的,都是受了伤,退下来调息的门人。   原来不单是神剑在庇护众人,他们也在自救。   “诸位师叔伯、师兄师姐!”鱼初月朗声道,“外面形势危急,三界苍生面临灭顶之祸!我要取天极剑,阻止这一切发生!”   两道身影掠到面前,是展云彩和秦天。   “需要我们做什么,只管开口!”红脸秦天的衣襟被割开,露出红通通的胸膛,他抬起蒲团大手拍着胸膛,嘭嘭作响。   展云彩颔首:“我等必定倾力相助。”   鱼初月望向护在众人上方的冰霜剑影。   “拔剑之后,”她抿抿唇:“神剑将无法再庇护大家。”   “无事!”秦天朗声大笑,“只管放手去做!”   展云彩缓缓点头:“去吧,我们这几把老骨头,能撑得住!”   众门人也笑了起来。   鱼初月微微有一点愕然。   她本以为众人多少会迟疑犹豫,没想到他们居然这般信她。   这未免也太好骗了吧!   见她愣神,展云彩笑着挤了挤眼睛:“都知道崔败是祖师爷啦!你是他的人,谁能信不过?”   她忽然有些心虚,总觉得‘他的人’这三个字特别意味深长。   鱼初月轻咳一声,道:“那我去吧,诸位保重!”   “去吧去吧。”众人挥手的样子颇有几分敷衍。   鱼初月自然知道他们这是故作轻松。   此刻伤员众多,失去剑影庇护,一定会发生非常惨烈的事情。   她抿紧唇角,瞬移而上。   那把剑就浮在守护者之域正上方。   待在域中的时候,它好像都在睡觉,那些古朴沧桑的剑纹都收束着,懒洋洋不爱理人的样子。此刻,它看着倒是精神百倍,嚣张得很,大肆荡出冰霜剑影,像一只在自己领域护食的猛兽。   “毁了它?”鱼初月轻轻勾起一点唇角,“呵。”   越接近,剑势愈加凌厉。   难怪旁人没有办法打它的主意。   它太强了,哪怕此刻无主,但自身那桀骜狂放的意志,却根本不容宵小亵渎。   鱼初月微微挑眉,反手从剑鞘中把自己那把漂亮的桃花冰剑抽出来。   “哎,那边那位剑朋友——看到我的剑,你有没有觉得自己丢了魂儿?”   她连续瞬移了几次,狼狈地避开了这把狂剑的防御之击。   一边说话,一边把桃花冰剑放到身前晃啊晃。   这是崔败分给她的半边剑髓,与天极剑本体一脉相连。   剑影微滞,旋即,它们像是长了眼睛一样,从鱼初月左右避过。   她三下五除二就瞬移过去,停在距离天极剑不到一丈的地方。   手中的桃花冰剑与她同气连枝,微微地散发出一点矜持!的剑意,美丽优雅,不可方物。   鱼初月:“……”忽然觉得自己的行径有点像媒婆是怎么回事。   天极神剑发出清越的嗡鸣。   鱼初月试探着再飘近了一些。   话一出口,自己都忍不住抽了抽嘴角——很好,从媒婆晋阶成老鸨了。   “但是,”她开价,“此刻最要紧的事情是破了这个阵。若是不能破阵,那一切免谈。”   她又晃了晃自己美丽的剑,然后试着向悬浮在空中的天极神剑伸出了自己的黑手。   一股明显的斥力抵在她的掌心。   于是鱼初月把自己的剑凑得更近一些:“难道你没有感觉到熟悉的气息吗?没有觉得这就是你灵魂的另一半吗?”   天极剑:“……”   下方,天极宗门人仰望着浮在半空中的剑和鱼初月。   “小师妹当真是宛如谪仙一般!”   “仙人配神剑,相得益彰!”   “是不是要见证一幕惊天动地的喜提神器场景了?!”   “我觉得小师妹一定能行!看,她拔剑了!气势如鸿!我赌一百灵石,小师妹一定可以收服神剑!”   鱼初月感觉耳朵根有点发烫。   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在背后说自己坏话。   她清了清嗓子,继续忽悠这把剑:“你看,我还可以用灵气造物,以后有她一口,就有你一口,我定会一视同仁。”   一边说一边召出两条鱼喂给她的剑。   天极剑:“……”   “哦对了,你看我身上,”鱼初月亮出了自己的剑鞘冰裳,“我还穿着你的衣服。是自己人。”   天极剑:“……”   它终于妥协了。   鱼初月感觉到掌心传来的排斥之力忽然消失。   她才不会给对方机会反悔,手一伸,紧紧握住了剑。   心神猛然一荡,有一瞬间,她心中生起错觉,这世间万物,都在自己支配之下,生死全由自己一念掌控。   ‘厉害了我的剑!’   她收起了自己的桃花冰剑,反手将天极剑从虚空中拔起,磅礴的力量感令她头皮麻炸,整个人又!轻又重,在这一瞬间,她忽然明白了极品法宝为何让人趋之若鹜。   手握天极剑,足以斩圣人!   她深吸一口气,感觉到自己与手中的神剑心意相通。   “剑鞘还不能脱,我得凭借它的防护之力冲到纯虚子身边。”鱼初月垂头望了一眼地面众人,“诸位,一定要撑过去啊!”   她感觉到了神剑强有力的回应。   这一瞬间,她与崔败心意相通,她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像他。   在这短暂爆发杀意的时刻,她像他。   带着‘我是一个仙尊’的错觉,鱼初月双手执剑,瞬移而上!   再度瞬移,万千雷电落在身上,震得她神魂发麻。   这么大的动静肯定瞒不过纯虚子,他已调动了全部雷电,轰向鱼初月和她手中的天极剑。   “不可能!!!”漫天雷电之中,纯虚子惊骇得真情实感。   鱼初月能够顺利从外面进入四象阵,自然因为纯虚子与无妄里应外合,故意放她进来。   纯虚子和无妄,都以为鱼初月是来毁掉天极剑的。   没想到她竟收服了它,而且利用它来攻击纯虚子!   怎么可能!一个小小的女子,怎么可能看穿了他们的设计,而且将计就计!   “我是一个好人。”她高高掠起,顺着剑意,将剑高举过头顶。   落雷尽数落在了剑尖。她感觉到它开始兴奋了。   纯虚子:“?”这种时刻,谁关心她是好人还是坏人吗?   只听鱼初月续道:“好人,动手之前不需要解释一大堆。”   纯虚子:“……”   剑影如天幕倒垂,顺便携带了万千落雷,直直斩向纯虚子!   “轰——”   纯虚子在主持阵心,若是瞬移躲避的话,阵中混乱狂暴的灵气便会反噬自身。   维持四象阵与其余三圣博弈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此刻的纯虚子,打不能打,躲也不能躲,活脱脱成了一根沤血木桩。   纯虚子又惊又怒,眉心本命元血一闪,只见一只金光灿灿的大元宝凭空出现,迎着剑影,直直轰撞上!上来!   鱼初月百忙之中抽空向下望了一眼,天极宗门人结成的防御阵已岌岌可危。   深吸一口长气,她迫出全部灵气,与手中的剑共鸣到了极致,将周遭的狂暴灵气流都牵引了过来,以毒攻毒!   “铮——”   只见纯虚子肥胖的身躯立刻被冰霜覆盖,冻成了一坨圆滚滚的大冰球,若不是有四象之力在制衡,恐怕已直直地掉下去了。   鱼初月没顾上高兴,她反手一收,将身上的天极剑鞘收到掌心。   心念微动,流动着冰光的剑鞘顺从她的心意,一掠而下,‘哗’一声铺出数百丈冰罩,罩住了底下众人。   混乱灵气流击中神剑的鞘,散射出漫天光华。   崔败教过她,要记得补刀,把敌人斩成肉泥以防万一。   她教她的种种,她都记得。   纯虚子口喷鲜血,实在难以置信。   “噗——不——我不服——”   纯虚子法诀被破,其余三圣即刻落井下石!   只见长生峰、玉华峰与濯日峰不再与阵势虚以委蛇,三位圣人如镇山之石一般,齐齐施展千斤坠,将三座仙山镇在了原地!   纯虚峰独木难支,艰难地挪移了几寸,便像陷进了沼泽一般,再难动弹分毫。   破阵了!   四象阵从内部破去之后,狂暴灵气不再席卷天地,而是聚在阵中,轰然爆发!   第一波爆发落在了四象阵底,只见那压缩到了极致的灵气风暴轰隆炸开,腾起一朵巨大的蘑菇云,冲击之势还未来临,眼前已白光乱晃,双耳响起了尖锐的嗡鸣。   周遭一切在鱼初月眼中变成了慢动作。   她看到阵法的反噬之力在纯虚子体内爆发,他本就圆滚滚的身躯涨成了一个巨大的球,然后从内而外爆开。元神想要逃离,但在这样的天地之怒下,即便是圣人,亦如蝼蚁一般。   泛着淡紫色光芒的圣人神魂被拉扯成了极细极长的一条,寸寸破碎。   底下爆起的灵气蘑菇云轰向四座仙山。三圣掐起法诀,立起屏障护住四象不灭。   铺成冰霜大罩的天极剑鞘挡住了爆发之势,护住底下的!天极宗门人。   一切看起来都不会有什么大碍,唯一麻烦的,就是鱼初月自己。   天极剑鞘已用来保住全宗。三圣必须稳住阵势,不让这场灵气大暴乱殃及三界。天极剑力斩纯虚子,已变得无精打采,懒洋洋地打起了盹。   没人救得了风暴中心的鱼初月!   她怕他承受那样的痛苦。   所以她不能死。   鱼初月深吸了一口让肺腑生疼的空气,双眼一闭,神魂出窍!   ‘化虚为实!’   这一刹那,对时间的感知回复了正常。余光看到天极剑鞘化成的冰盾之上刚刚泛起了冲击光芒,而那巨大的爆炸蘑菇云却已卷到了面前。   她甩起自己漂亮的大尾巴,用它护住了脑袋,保持呼吸平稳,身形流畅,迎接这波恐怖至极的冲击波。   “轰——”   撕裂的剧痛席卷全身。   她感觉到,一层柔和的黄白色光芒出现在冲击波与鱼身相接的地方,像是一层柔软温和的保护膜,替她分担冲击、修复撕裂伤。   这是第二个本源境中得到的礼物。   冲击力实在太强,这层光芒就像是烈日下的薄冰一般,飞速融解。   又一层碧绿的光芒出现,挡在她的身前。   是大柳树的赠礼。   鱼初月抿紧了嘴巴,心中悲伤又感动。   ‘朋友们都希望我能活下来。’   她重重甩尾,让自己的身体顺着冲击波的撕扯力道摔向下方,尽可能地卸力减轻伤害。   然而四象中心爆发的威能实在是太恐怖了。   她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与这两层本源之光一起,正在撕裂融化。   “崔败我快顶不住了!”   她觉得自己像是一条落进了油锅中的鱼,油还是沸的。   浑身上下处处都是伤痕,滚油顺着那些伤渗入她的身体,要将她烹入味。   她疼到痉挛抽搐,拼着一口气,死死维持鱼身不灭。   她得保住腹中自己的身躯。   那个身体只是化神,在这样的天地之力面前,眨眼便会被撕成飞灰。   ——   她不能死。   闪烁着白、黄、绿光芒的红色大鱼痛苦地蜷起了身体。   三个发着光的物体向她飞来。   落到她身前的狂暴灵气之中,轰然自爆。   这是……三圣的本命仙器。   三件仙器自爆的威能惊天动地,狂暴灵气被短暂地压制,大红鱼松了一口气,甩着尾巴想要逃跑。   忽闻声后传来‘轰’一声巨响,只见被天极剑劈成两半的那两坨金元宝承载着它的主人最后的意志,一左一右翻滚过来,压住了大红鱼的尾巴。   她早已精疲力竭,两枚秤砣就像是压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让她刚蹿起来的身体重重摔了回去,砸在地面上。   拉不动。   她发了狠,想掉头去咬,断尾逃生。   只见不远处,天极宗一众门人合力抬起了天极剑鞘化成的大冰罩。   “三、二、一……起!”   众人一齐御剑而起,顶着大冰罩,摇摇晃晃地开始挪动,看起来就像一只游动的大水母。   这只‘大水母’挪到了鱼初月上方,将她罩在下面。罩子下面那密密麻麻御剑飞行的修士们,就像是水母的脚。   鱼初月:“!!!”   两只大眼睛里涌出了泪水,正是感动得不能自已,忽然听到一句很可恶的问话——   “保头还是保尾?!”   鱼初月:“……”   然后这一群浮在她身上的‘水母脚’们,就开始正儿八经讨论起保头还是保尾的问题。   冰罩不够大,顾头顾不了尾。   鱼初月没说话,默默地把身体拧了回去,脑袋靠在了尾巴上。   愚蠢的人类,身材好的鱼是可以对折的!   冰罩子罩了下来,密密麻麻的水母脚们落在了她的身上,准备迎接最后的灵气大爆发。   大伙的心跳仿佛同步了。   怦怦、怦怦怦、怦怦怦怦……   天地之间,忽然一片寂静。   一片寂静中,尖锐无比的‘嘤’声自脑海深处传出来。   “要来了要来了要来了!”有‘水母脚’在碎碎念。   忽然,沉重无比的冰罩上!,好像落到了一片雪花。   这一点微不足道动静,却很诡异地让鱼初月的心脏疯一般地狂跳起来。   奇异的直觉,让她屏住了呼吸。   与此同时,冲击波,到了!   水母脚们想象中的冲击之力并没有到来。   冰罩上那一点雪花般微不足道的重量,却好像是能够顶天立地的支柱一般,天塌下来,被他撑住了。   天地之间,白光短暂地泛滥肆虐片刻,然后,一切归于平静。   鱼初月张了张嘴,绷了许久许久的那股劲儿,忽然便泄掉了。   “哇啊啊啊啊啊——”上方传来的惊恐的叫声。   鱼没了,一群稳稳站在巨鱼身上的‘水母脚’忽然失重坠落,一时来不及御剑,就像下饺子一般,‘噗通噗通’往下掉。   白衣飘飘的身影瞬移到了她的面前,令她牵肠挂肚的那张脸蓦地放大,结实有力的手臂将她拦腰抱了起来,抢在修士雨砸下来之前,带着她轻飘飘地掠了开去。   天极剑鞘化成的冰罩子并没有消失,它‘砰’一下落在地上,把那一堆门人压得像是在地面匍匐前进的蚯蚓。   他正想笑,忽然嗅到了她身上的血腥味,长眸一掠,俊脸彻底冻成了冰。   他绷着脸正要发话,却见她眸光柔柔,一只小手无力地举起来,抚上了他的脸。   一颗剑心立刻变成了又温又软的水,他渡入灵气替她治伤,却发现她身上的伤只是皮肉小伤,真正被伤到的,是神魂。   “我就知道,糟老头子坏得很,想用幻蜃结界骗我,下辈子吧!”她虚弱且凶狠地说道,“想骗我杀你,那我便将计就计咯……”   “我来迟了。”他用额头触着她的额头。   他的心跳比平时快得多,呼吸也烫得多。   “不迟,刚好。”鱼初月弯起了眼睛。   她扬起脸,用嘴唇轻轻触碰他的唇。   没有杂念,不掺欲望,静静地感受彼此的温度和气息,只觉每一个瞬间都异常珍贵。   这样的时光,最好是绵延到地老天荒。   “闭眼。”崔败很不解风情地搅了缱绻,“带你去砍人。”   鱼初月:“……” 第77章 大结局   四象阵的灵气大爆发已经平息下来。   纯虚峰少了镇石,在最后的拉锯撕扯中被灵气乱流削去了山头,光秃秃地耸立在那里。   其余三峰倒是没有伤到根基,但山体表面也残破得不成样子。   长生子精心设计的冰雪奇苑和琼花玉树被糟蹋成了满地冰屑黑泥。濯日子费神铺下的熔岩明暗火线荡然无存,只剩一条条冒着残烟的壕沟。玉华子这些年只喜素静,青色简易的玉华峰更显灰败凋零。   一个字概括——惨。   鱼初月身在半空,整一幕破败景象尽收眼底。   她用双臂软软地勾着崔败的肩颈,眨眼之间,他已掠过仙山,稳稳地落在了垮塌大半的山门紫金大殿殿顶上。   他的身上战意沸腾,眸光却出离地冰冷。   鱼初月顺着他的视线偏头望去。   只见视野可及的范围之内,所有的黑色根须都已消失不见,大地满目疮痍,尽是片片废墟。   “大鹏!”鱼初月余光瞥见金光晃动。   崔败长眸一掠,瞬移而至。   只见这金翅大鹏飞得歪歪斜斜,漂亮的金毛秃了好多块,身上全是血迹。   金鹏背上驼了一个昏迷的人,满身是血,气息微弱。   鱼初月心脏重重一跳,下意识地紧了紧双臂,箍揽住崔败。   “是白景龙。一息尚存。”崔败淡声问金鹏,“怎么回事?”   金鹏回道:“那些黑须须嘎,全部挤在一块变成一个老头,然后就来抢黑衣小子嘎,我和白衣小子打打打,打不过他的嘎!”   老头是无妄。白衣是白景龙。黑衣是殷加行。   流着血的左边翅膀指向西南:“往那边去了嘎!”   无妄击败金鹏和白景龙,带走了身负能量体的殷加行。   崔败点点头:“把白景龙送回宗门,换长生子私藏了四千八百年的那枚朱雀妖丹。见我印,如见我。”   长指一画,大鹏额上多了一抹冰霜印记。   “嘎!!!”金翅大鹏立刻就精神了。   它小心翼翼地勾头,像护送圣旨一样,顶着那枚印记飞向天极宗。   当年第一仙尊斩了伪圣朱雀,扬长而去,谁也不知道妖丹落到了谁的手中。原来被长生子偷偷藏起来了。   妖丹蕴藏了妖兽最精粹的灵气,吞食炼化了妖丹,几乎便等于拿走对方一身!身修为。   大鹏兴奋得伤口都不疼了,飞得比任何一个时刻更加神清气爽。   崔败揽紧鱼初月,掠向西南。   他漫不经心地说道:“你养的鸟,不能亏待了。”   鱼初月:“!”   忽然莫名感动又感觉好像哪里有点不对。   她揪了揪他的衣领,道:“带着我追人不方便吧?不如把我放在这里,我可以自保的。”   他垂眸看了她一眼,语声冷静:“从今往后,你与我便如剑与鞘,片刻也休想从我身边离开。”   鱼初月呆呆地望了他一会儿,脸颊泛起好看的桃红,很快便沁成了血红。   “剑和鞘啊……”   她脑海里难以抑制地回忆起了,他拔剑、归鞘、拔剑、归鞘的样子。   看着她的神色,崔败不动声色,把精致的唇角勾起来,声线沉沉往下一坠:“是啊。”   动人的男声带着质感,落入她的心湖。   “咚——”涟漪泛滥成灾。   崔败长眉轻挑,把害羞鱼刻了下来,记在神魂中。   “你去魔界,发生了什么事情?”鱼初月顾左右而言他。   追人的时候,正好彼此交换一下情报。   崔败面色微微一沉,声线恢复了清冷:“魂魄已顺着根须逃逸,舍弃了树本体,在那树中留下幻境结界,困了我少时。”   斩破那漫天银色幻象之时,他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自己的血液全都结成了冰——将他拖在这里,目的十分明显,对方的真身一定去对付他的鱼了。   崔败风驰电掣赶回宗门,看到四象阵已破,满宗门人顶起他的剑鞘,遮住那条大鱼。   他扛下冲击波,抱起他的鱼,便抱到了现在。   鱼初月得意地点点头,把无妄试图骗自己毁掉天极剑的事情说了一遍。   崔败不禁挑眉道:“你是如何识破那是幻蜃结界的?”   他的这尾笨鱼,每每到了紧要关头,总是出乎意料地机智呢。   她那双清澈的眼睛缓缓转了几下,撅着红唇道:“因为我信你,我相信,你一定舍不得让我那么难过。”   崔败瞳仁收缩,喉结滚动,颇为动容。   她埋进他的怀里,藏起自己狡黠的眼睛。她的这把剑脑筋太直了,他爱她,这一点毋庸置疑,但他本性摆在那里,只会一往无前地攻城掠地,情话从来不!说,训她倒是训得凶残。这么下去,她可别指望什么琴瑟和鸣举案齐眉了。   她得多让他体会体会人类情感的滋味。   偷偷拿眼一瞥,果然见他的耳朵尖微微泛起了一点红色。   其实她识破无妄的阴谋,是因为一个漏洞——崔败实力远超无妄,连崔败都无法从外面强闯四象阵,无妄凭什么可以做到?凭他和纯虚子里应外合吗?   只能是因为他做不到。   他为什么做不到?要么,杀崔败得从本体下手。要么,崔败濒死这件事只是假象。   当时地面上的根须都闪烁着刺眼的银光,隐约像个结界的样子。   她抚触着逼真到极致的‘崔败’,细细感受自己的恐惧,恐惧愈深,指尖下他的生命力流逝便愈快。   对方张开了网,网住了她这条鱼。   网的名字,就叫做幻蜃结界。‘崔败’之所以能够以假乱真,是因为这是她的恐惧幻化出来的他,他的身形容颜和气息,都来自她对他的认识,自然是全无破绽。   ——   于是鱼初月将计就计——正愁四象阵无法从外部攻破,既然对方主动送饵过来,她这条鱼自然是吃饵不咬钩,借机顺势潜入四象阵中对纯虚子下手。   她用额头抵着他坚硬结实的胸膛,低低地嘀咕道,‘崔败啊崔败,你可知道自己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若你遇上的不是我这只机灵鱼的话,你的剑,可要倒大霉咯!’   花和鱼腻在一处久了,她这般抵着他,便能够感觉到他身体的细微变化。   他揽着她,整个人都变得懒懒的,很安心的样子。   呼吸刚变得绵长,崔败高速飞掠的身形忽地一滞。   ‘追上了?!’鱼初月心神微凛,绷紧了身体,进入了战斗状态。   却见正前方的山巅呆呆地立着一个人。   一身长长拖曳在身后的黑袍,头发披在身后,乍一看,像一具没有任何生气的木偶。   定睛细看,是魔尊伽伽罗。   “他不是在和‘鬼’战斗么?”鱼初月轻声问道。   早些时候,崔败召出水镜察看各地战况时,曾看见魔尊伽伽罗正在与一个奇异的魂体战斗,崔败说那就是掠夺者的世界派来的‘鬼’。!。   崔败安抚地拍拍她的背,揽着她,掠到了伽伽罗面前。   伽伽罗反应奇快,一张邪美惨白的脸裂成无数碎片,魔躯正要从碎裂身体中涌出来发起攻击,却被崔败的剑尖点在死穴上。   “收起脸来。”崔败心平气和。   僵硬的、腐尸般的眼珠子缓缓一转,落在了鱼初月的身上。   “这不是劫的女人么?”即便到了这种时候,伽伽罗仍不忘挑拨离间,“怎么,第一仙尊心无芥蒂就接受了二手货?正道修士,还真是心胸宽广,我等望尘莫及!”   鱼初月看白痴一样看着他:“劫是我夫君的劫身,这是我们夫妻之间的情趣,你这种娶不到媳妇的家伙,自然是不懂。”   伽伽罗:“……”   收手望向伽伽罗时,那一缕铁骨柔肠仿佛从来也不曾存在过,他面无表情,语气淡漠:“与你战斗之人,去了何处。”   谁也不会怀疑,若是伽伽罗多说一个字的废话,立刻便会身首异处。   ——   伽伽罗瞳仁收缩成一个针尖大小的红点,在这一瞬间,他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和恐惧。余光缓慢地转动,落在崔败手中的剑上。   第一仙尊握着他的天极剑。   这是妖、魔两界共同的噩梦。   伽伽罗摁下了心头涌起的憋屈,梗着脖颈冷冷地答道:“吃掉了。本尊的魔功,最克的便是阴魂阳魄,你若不信,我可以吐出来给你看。”   崔败点点头:“吐。”   伽伽罗:“……”   看着崔败那张一本正经、完全不像开玩笑的脸,魔主大人只好撕开了自己的脸,哇啦哇啦地吐出一堆和魔息搅在一起的奇怪绿色光坨坨。   崔败嫌弃地用大手捂住了鱼初月的眼睛,带着她缩地成寸,晃眼到了天边。   “确认了吗?”鱼初月问。   “嗯,”崔败轻飘飘地答道,“看到他的样子我便知道了。让他吐,只是故意恶心他。”   鱼初月:“……”这个剑,越来越肆无忌惮地暴露本性了。   他手臂一紧,揽着她掠向前方,速度更加骇人。   鱼初月感觉到夜幕正向着自己奔跑而来。   这种感觉实在是奇异。地平线上,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拽住了天幕,本该缓缓由!明到暗渐变的天色,断层一般,一截一截向上隆起。   顷刻便入了夜。   浓浓夜色中,悬着一粒明亮的星。   修为到了这般境地,已经不用傻乎乎地眯起眼睛去看远方的景象了。神念与灵气共鸣,向着那里扫去——   鱼初月摇头轻叹,心中倒是丝毫也不同情。   崔败手一扬,鱼初月周身微寒,再次穿上了天极鞘衣。   然后他很随手地将她往身后一抛。   鱼初月:“……”   她会浮空!   会瞬移!   ——   她!是!化!神!大!能!   鱼初月心情复杂地悬在半空,看着她的崔败。   只见他闲闲地拎着剑,一掠而上的同时,剑尖慵懒却又势不可挡地挑起来,直指对手要害。   像风,像月。   寒意散尽,只余人间恣意。   鱼初月的心脏重重一跳。   崔败他,脱胎换骨了。   这一剑,看似平平无奇,却像清风袭来,又像月色洒落。   逃不过、避不开。   鱼初月屏住呼吸,紧张地注视着战局。   这一剑,穿风破月,落向无妄。   无妄猛然抽手,将能量体强行抽离殷加行的身体。   在那剧烈的能量动荡中,殷加行的身体化成了一滩水,连惨叫声都没发出来。   无妄移过能量体挡在身前,冷声对崔败说道:“来呀,引爆了能量体,方圆万里之内,每一只苍蝇都逃不过死亡的命运!”   崔败动作略收,隐在广袖中的左手,已连续变幻了三次法诀。   “濯日——破。”低低的呢喃,仿若魔咒。   这团能量体中,携裹了濯日子半身元血和修为。   濯日子一身本领习自崔败,他轻易便引动了属于濯日子的金火能量。   “嘤——轰!”   深藏在能量体中的金红光芒轰然爆开!能量体自内部遭到了破坏,碎成三团无助的强光,飘在周遭。   冲击波席卷而来,鱼初月轻盈地向上方瞬移,避过!那摧金断玉的恐怖横削之力,然后慢悠悠地自然飘落下来,任由自己的头发和裙摆很有仙气地浮起。   崔败的剑穿过巨浪,落在了无妄的腕脉上。   无妄急急退出了数百丈,身形一晃,抱住了自己的手。   一层浮冰自他的手腕向着躯干蔓延,无妄当机立断,手刀一切,断臂直直向着地面坠去。   “你要欺师灭祖么!”白胡子老头的声音隐有一丝绝望,“第一!你狼心狗肺!”   崔败动了,他一动,便像是整个世界都在动,剑携明月,袖挽清风,袭至面前,却成了凛冽寒冬。俊美如天神的剑仙,就像命运之手,被他盯上的人,根本无路可逃。   无情的剑尖点中无妄的眉心。   崔败神色淡漠,唇角微勾,轻声说道:“剑没有心。”   崔败顺势将剑一送,无妄碎成了漫天冰屑,纷纷扬扬,洒向大地。   结束了。   ——   鱼初月的心脏微微揪起。她知道,当初崔败用漫不经心的语气向她说起这个糟老头子的时候,心中对这位夫子其实是有情的。   崔败却并没有停留。   他姿态凉薄,转身时,收剑的动作堪称温和。   正是这一份温和,更将他周身的凉薄扩大了百倍。   他完全无所谓。   冰屑在他身后散成了一朵灿烂的花,他抬起左臂,五指一抓。   悬浮在不远处的三团能量体老老实实落到他的掌心。   手掌一合,能量体汇入他的身体,明亮的光芒在他腕脉处闪了闪,然后消失不见。   崔败侧头,望向他的鱼。   “鱼,走了。”   她瞬移过去,一头栽进他的怀里。   他接住她,垂下头,将脸深深地埋在她的颈间,嗅她清香的发丝。   鱼初月悄悄抬起手,环住他的背。   明明看着瘦长瘦长的一个人,其实骨骼强壮,身体结实坚硬。   抱上去极有安全感。   她闭着眼睛,在月色下,与他一道缓缓降落。   她知道他在炼化能量体。解决了这团能量体,他便能彻底破译掠夺者针对这个世界设计的一切阴谋。   双脚踩实地面的时候,崔败也缓缓从!从她颈间抬起了脸。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扬起小脸问道。   崔败看了她片刻,很随意地揽着她,坐在了小山坡上。   “月色很好。”   “原来我不仅是灭世凶器。”崔败很平静地说道。   鱼初月忍不住把脑袋往下滑了滑,躺在他的腿上,凝望着他。   他轻抚她的发:“我,还是世界本源。既是凶器,也是本源。所以,我是前所未有的,最强大的本源。”   虽然有自卖自夸的嫌疑,但鱼初月还是结结实实地震撼了一下。   鱼初月:“……”她扬起了真诚的笑脸,冲着他‘嗯嗯’地点头。   “本源乃是最随心率性的自然意志。”崔败道,“我想看看做人是什么样子,便化出了人身,游走四方,遇见无妄。他说他是守护者,要教我做人,我见他有些意思,左右闲着也无聊,便与他玩。”   ——   轻飘飘一个‘玩’字,倒是很符合他的本性。鱼初月暗戳戳地想着。   “他说他最大的心愿是希望我能成为真正的人,为此他甘愿死在我的剑下。于是我杀了他。”崔败语气平静,“其实,他只是以那具准备好的身躯为容器,窃走了我的凶意,花上数千年时间,培养出第二件凶器。”   “就是万梧灵木!”鱼初月惊叹,“难怪那些根须都是灵气化物。”   “对。”崔败真心实意地叹息,“种一棵树,真是需要很久啊。”   鱼初月:“……”他感慨的点是不是歪了?   她清了清嗓子:“所以无妄是掠夺者?”   崔败道:“不错。他用那些很‘正确’的规矩束缚我,是为了扰乱我的天性。我背离自然之道,本源便会从我身上分离。我本无懈可击,直到本源分离,因果断裂,他才推衍出了命中注定能杀死我的人——也就是你。”   鱼初月张了张口。   崔败道:“无妄知道我有多危险。他不敢以身试法,便用能量体召来了第二个掠夺者,让这个‘第二人’带着能量体,夺舍了你。”   鱼初月愣愣地点头,目光放空:“所以,‘瑶月’从一开始,就是被前辈!设计的一个炮灰、替死鬼,在前方冲锋陷阵,为隐在幕后的无妄打开局面。”   “是。”崔败轻抚她的头发。   她缓缓转动着眼珠:“当初‘瑶月’进入守护者之域时,你正在……动本源?”   “对。”崔败广袖拂下,几乎将她整个罩住,他懒散地轻笑道,“当时我也不知实情,只以为我逮住了世界本源。这种脆弱危险的东西,自然是要吃掉才安全。”   崔败怜惜地凝视着她:“你已经不记得了。那一日,你的魂魄与我一道进入了空间裂缝,在方外之力袭来时,居然挡在我前面。我这一生,从未被人护在身后过。”   “再然后,本源与剑魂,你一半,我一半。”崔败懒洋洋地动了动眼皮,“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无论是你杀了我,或是我杀了你,都会有一半本源被灭世凶器摧毁。只不过,我也时至今日,才知道本源与凶器,都是我。”   鱼初月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难怪他们连环套、套中套,想尽一切办法让我们自相残杀。真是……凶险万分哪!”   真没想到,这世间安危,竟系在她这么小小一条鱼的身上!   “你竟不对我采取一些……措施吗?”鱼初月瞪着他。   崔败轻笑出声:“若你不是你,而是‘瑶月’的话,会被我抽干血液,吞掉魂魄,以绝后患。”   ——   鱼初月想起了二人初遇时的种种。   此刻再回忆那些事情,真真是恍若隔世。   如今回头望去,才知道当初自己很骚包地拧着小腰,无数次用各种姿势与死亡擦肩而过。   “敢情我在生死边缘游走了好几回啊?”她装模作样,在他怀中瑟瑟发抖,“崔败,你以后还会杀我么?”   月色下,这只鱼小脸虽有些苍白,神色却是无比动人。   神魂上的伤,双修可治。   崔败笑得坏入骨髓:“不,我只会让你……死去活来。”   霜光罩下,卷住一对璧人。   “崔……唔!”   月的光芒触到小山坡下光华流转的鞘,害羞得缩进了云里。   真是个特别美的夜晚呢。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