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爱马文才》 作者:祈祷君 文案:   亲爱的,你慢慢飞,小心摔断你的腿。   望着眼前的会稽学馆,马文才终于想起了那魂魄无归的恐惧,以及曾被世人嘲笑诽谤的侮辱。   被坑的一脸血的马文才,坚决表示:   这一次,他一定要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娶了祝英台,拳打梁山伯,最后出将入相,升职加薪,登上人生巅峰!   等等等等,怎么梁祝情况有些不对?   ***   祝英台:(郁闷)想我也是有才有貌,有见识有素质的四好女青年,不过就是爱脑补了点,他们怎么就把我当疯子呢?   马文才:(痛苦挣扎脸)她撞死在梁山伯坟前,我不过就是丢一辈子脸;把她娶回家去,我十八辈祖宗都要丢脸,是要还是不要,这是个问题……   梁山伯:哦呵呵……   【看文须知:】   本文不基于“任何”梁祝电视剧或小说,背景为南梁时期。   马文才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好人”。   本文不拆历史CP,谢谢! 内容标签:重生 穿越时空 主角:马文才,梁山伯,祝英台,花夭 ┃ 配角:傅歧,褚向,贺革等 ┃ 其它: 编辑推荐:   重生马文才,穿越祝英台,本土梁山伯,背景南梁,作者不拆CP,但是不一样的马文才会有怎样不同的人生,看文尽知~   作者祈祷君以一种全新的视角,给予了梁祝里另一位“牺牲者”最大的尊重,重塑了一位有血有肉的“浊世贵公子”形象。在《人人》一文里,代表“地方豪强”的祝英台,代表“士族阀门”的马文才,代表北朝军人的“花夭”,以及代表“寒门新贵”的梁山伯四人,无疑都是南北朝时代最杰出的年轻人,而四种不同价值观的碰撞,又会对那个时代带来怎样的“变革”,就让我们随着《人人》一文的展开,拭目以待~ =========== 第1章 楔子   梁朝时期,士庶天别,以九品中正制为晋官核心的出仕之路由士族阀门把持已久,梁帝萧衍为打破“上品无寒门”的局面,继位不久即下诏在梁国建立五馆,总以《五经》教授,置《五经》博士各一人,主持学馆教学。   至此,平原郡、吴郡、吴兴郡、建平郡、会稽郡建立郡学学馆,招引天下学子,不分贵贱,不限人数,教授《五经》及射策、六艺。   因五馆生为生徒授书,又供给饮食,教习之人无不是当时大儒,一时间,引寒门并仕宦子弟千余人就学。   然士族不欲天子突破门第限制选官,几年后,在士族的推动下,梁天子不得不重建国子学,下诏王公贵戚及门阀士族子弟入学,明经策试后入仕为官。   为稳固士族地位,区分寒庶才能,甲等高门士族及王公贵胄之中选最出为杰出子弟入学,于是乎,首届国子学学生人人出身高贵,文才济济,顿时名动天下,为天下学门之先。   自此,虽不限门第,五馆生中却士族日渐稀少,直至国子学大兴、生徒纷纷出仕,五馆中士族乡豪学子已十不存一,馆生多为吏门或寒门子弟,眼见即将沦为培养下级官吏的场所。   士族与天子的博弈却远未结束。   为重振五馆,天子再次下诏,征召当世大儒及经学世家与五馆游学开讲,并重立新规:   五馆之中,射策通明经者,即可除吏。每馆遴选最为优异者五人,不限出身,可升至京中国子监从师,天子亲临讲肆、授书开讲,谓之……   天子门生。   卷一·五馆篇 第2章 故交之子   会稽山脚下的会稽学馆,这座昔日里清净安宁的读书之所,如今却是一片热闹的景象。   因有天子御令,为了尊重圣贤之地,无论士庶王公,学馆山门之前不可骑马乘车,于是从山门前一里开始,怀抱着束脩的学子和家仆们组成了一道长长的人龙。   从会稽学馆里最高的藏书楼明道楼上看下去,那些作为束脩的绢帛五颜六色,这长长的人龙看起来便也是五颜六色的,颇有怪诞之感。   可如今的会稽学馆里,却有不少人因为这怪诞的画面热泪盈眶,频频拭之,几近失态。   自天子钦定的会稽馆主,原任会稽学馆经学博士的贺玚病逝后,天下五馆之中,会稽学馆生徒最少,馆中好几位助教和讲郎自贺老馆主去世后就再也没有见到这般人头攒动的景象,此时自是情绪激动,似乎已经见到了五馆复兴的时刻。   唯有贺革立在明道楼上,眺望着远处的山门,不以为喜,反以为忧。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馆主贺革想起的,自然也是父亲在世时学者生徒颇众的时候,但那时他们来却是为了父亲的名声,而不是天子许出的利益。   学文不是为了明礼正心,而是为了做官出仕,贺革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叹,但无论如何,朝廷的决策不是他们这些儒士们能够置喙的。   忧愁过后,贺革依旧还是履行着馆主的责任,一边悉心吩咐各助教、讲郎安排好这几日考核之事,不必太过严格,吓跑了原本就准备来读书的寒门学子,一边又要求考核以德行和《礼》为主,如今有不少士族子弟也来求学,家学肯定是不会太差的,但如果德行有亏,骄气过重,在这寒门为主的学馆里,不免就会生出祸端。   这些助教有许多本身就是寒门出身,一些出身士族的助教和讲郎熬不住这几年的沉寂,早就纷纷求去,也有只挂着名,十天半个月也不来一趟的。   这些助教们很多没有经历过大事,平日里以学术见长,此时见馆主不但不喜形于色,反倒忧愁满面,原本的欢喜雀跃之心也慢慢收了起来,恢复了冷静,仔细地垂手听着贺革的吩咐。   就在贺革正在有条不紊的嘱咐着考核之道时,却见一书童打扮的少年匆匆而来,正是贺革的侍书小厮若愚。   若愚虽名“愚”,但和他的名字“大智若愚”一样,却是个心思灵巧的孩子,是以这几天求学之人太多,贺革便将安排在山门附近专门处理突发的事情,如果有没办法解决的,便来寻他。   这几日也多亏了若愚,许多虽然不棘手却麻烦得很的琐事全靠他机智化解,此时众人见若愚寻来,便知不是小事,立刻安静下来,眼见着他走到贺革的身边,附耳小声说了些什么。   话音未完,贺革已经微微露出诧异的神色,待到若愚说完,贺革点了点头,开口向众人说道:   “吴兴郡马太守之子前来求学。”   贺革一开口,好几个助教“啊”了一声,和贺革一样露出了诧异的神情,有一个更是脱口而出:   “马太守之子?那个马文才?”   贺革和大部分人一样,也不明白这位幼时便有才名的儿郎为什么来会稽学馆求学。   即便不说马文才的名声,他的父亲是官居五品的太守,他的子嗣堪堪够上国子学的标准,这年头是个仕宦子弟都以入国子学为荣,马文才却来了会稽学馆,也难怪众人惊讶。   贺革是个沉稳之人,虽然一肚子疑惑,但还是对四周的同僚拱了拱手。   “马家乃我家故交,此子即是求学之人,也是故交之子,所以贺某要先行一步,诸位见谅。”   这些助教听到这等奇事,自然也想互相交流一番,贺馆主要去招待马文才,他们倒高兴,很是愉快地目送着贺革离开了。   正如贺革所说,马文才是故交之子,其祖马钧和贺革的父亲贺玚皆是山阴人士,少时曾一起求学,否则,即便马文才的父亲马骅是吴兴郡太守,这位馆主也不见得会去亲自迎接。   若愚是个妥当的人,知道在山门前将马文才直接带入馆主所住的小院太过扎眼,毕竟现在人人求学,其中也不乏出身不俗的子弟,为了避嫌,只好请马文才从侧门进来,此时正由另一位小厮若拙伺候茶水。   若愚是贺革的家人,从小接触过不少士族子弟,刚开始他提出请马文才走侧门入学馆时心中还惴惴不安,担心这位养尊处优的公子认为这个提议是折辱了他,从而愤而拒绝,没想到他却很是自然地同意了他的建议,并且命令家中的家仆随从在山门外静候,只带着一个书童就跟着他从侧门进了学馆。   因为马文才会考虑家主的为难,护主忠心的若愚一开始就对这位士族公子有了极好的印象,爱屋及乌之下,也希望自家主人能够重视他。   等若愚跟着自家主人进了厅堂,还在门口,就已经看见那位马家郎正姿态放松地坐在案后读着一本《淮南子》的身影。   这《淮南子》还是上次馆主来了客人随手放在案后的,不知怎么就被这位少年拾起读了起来。   见到他在放松地读书,若愚就知道馆主对这位郎君第一印象肯定极好。   果不其然,贺革眼神从马文才身上扫过,立刻露出了满意的神情,待若拙提醒这位马家公子主人到了的时候,他也没有惊慌失措,而是很恭敬的将这本手抄书妥当的放在案上,然后起身以晚辈之礼见过馆主贺革。   礼数之周全,即便是以精通三《礼》而名声在外的贺革也挑不出错来。   当贺革虚扶起行完礼的马文才,眼神再一次从马文才身上扫过后,除了眼光在他额间的额带上微微停了停以外,那“满意”的眼神已经变成了十分满意。   不提相貌,在这个年纪上接人待物丝毫不错,又有少年人少有的沉静稳重,便已经算是才俊了。   心中赞赏的贺革也不吝惜表达出自己的满意,他点了点头,喟叹出声。   “人中之才,果然名不虚传!” 第3章 人中之才   听到贺革夸奖自己乃是“人中之才”,马文才就知道自己的言行总算是没出什么差错。   和大部分轻视五馆的士族子弟不一样,马文才虽然也觉得五馆的教授比不上国子学,但五馆之中被任命的馆主,无一不是皇帝和天下士族公认的博学之士,有些更是教授过天子学问的先生,即便如今会稽学馆的馆主并不是以前名动天下的大儒贺玚,但其子贺革精通三《礼》,一出仕就曾是太学博士,连晋安王都曾是他的学生,马文才当然不会骄傲到觉得自己来五馆求学是“屈尊纡贵”。   事实上,他来会稽学馆也根本不是为了什么求学或天子门生的名位。   早一两年,他就明白自己有今年入馆就读的时候,所以为了今日,他在家早就调查过许久,从贺革的喜好习惯,到贺革身边的心腹仆从,再到他的行事风格,都打探的清清楚楚。   就如他知道贺革不喜欢傲慢张扬之人,于是便在山脚下命令家仆静候;   他熟悉贺玚乃至贺革的字迹,所以他一入厅堂,便看出这《淮南子》的手抄本是老馆主贺玚的手迹,自然恭敬地阅读直到贺革到来。   至于如此小心地放好那本《淮南子》,除了他本来就爱惜书籍,大多还是因为这是贺革父亲的遗物,不敢露出一点点怠慢之意的缘故。   马文才为入学谋划已久,却没想到今年年初陛下却突然下诏弄出什么“天子门生”一事。   原本的他想要表现出的是“求贤”的目的,因为那是很容易赢得好感的。可诏书一下,如今的他却很容易被人误解成是“求名”、“求官”,为了不让贺革先入为主地认为他是沽名钓誉之人,他又要重新谋划一番。   马文才当然不担心贺革不会留他,无论是他的出身,还是两家的交情,贺革都没有拒绝他入学的理由,但他天性中有些追求完美,为了达到自己心目中的目的,他必须要给这位贺馆主留下最好的印象,才能在日后徐徐图之。   现在目的已成,马文才心里也就为之一松,露出少年人应有的羞涩之态来。   “那是中正大人的谬赞,贺伯父也如此说,实在让人惭愧。”   “中正是不会随便妄言的,你幼年之时便得到如此的褒奖,难得的是还如此不骄不躁,马太守的家教甚是出众。”   贺革呵呵笑着,亲切地让马文才入座。   “人中之才”并非一句随便的夸奖。   马文才的父亲三十多岁上才有了唯一的儿子,又是正妻魏氏所出的嫡子,加之他出生后身体也并不强壮,马家上下对这孩子自然是宝贵万分。   马文才年幼时家人甚至不敢为之起名,怕有小鬼拘去,只唤小名“念儿”。   直到有一年,马文才的祖父,任着东海太守的马钧曾抱着尚是孩童马念儿赴一次内宴,恰逢新帝之后刚刚上任的扬州中正也在席上,这位中正见马念儿长得可爱,又和自家孙子年纪相仿,便抱来逗弄了几句。   谁料年幼的念儿对着这位长者应对自如,既无儿童被逗弄后的不知所措,又口齿伶俐逻辑清晰,顿时引起众人啧啧称奇。   这位中正也不知是真喜欢马念儿的聪慧,还是酒酣耳热,居然当场评价年幼的马念儿将来是“人中之才”,要给他赐名“马人才”。   “中正”的官职是为了区别人物,定立九品而设,以此作为吏部选官的重要依据,到了刘宋时期,中正品第已经变成例行公事,但吏部选官依旧还是以中正品第作为基础,到了梁朝也是一样。   所以中正不但地位尊贵,而且往往是朝廷二品以上高门大员担任。   当时的扬州中正张稷,若不是因为新皇登基需要选拔地方上的人才支持,不见得会参加这种级别的宴会,无论他因为什么原因要给马文才赐名,都没有人能够拒绝。   这是一种极高的殊荣,拒绝也是为自己招祸的行为。   官职仅为东海太守的马钧当然无法拒绝“马人才”这个名字,但这名字要真起了出来,这孩子日后就要处处遭忌。   马家几代谨慎,马钧便以这名字“褒誉太过,恐伤其寿”为理由,备下重礼求着扬州中正为孙子将名字改成了“文才”,于是马念儿从此便成了“马文才”。   “人中之才”成为一时美谈,可那时候马文才毕竟年纪还太小,没有造成多大的影响,只有家中故交亲眷拿来不时夸奖一番。   马家只是次等士族,马骅也好,马钧也好,一生立足于“稳”,虽然也希望子孙成才,却不愿儿孙的名声凌越于王、萧子弟之上为自家招祸。   好在马文才虽然从小早慧,却一直少年老成,行事沉稳不似孩童,并没有因为年幼时候中正在酒席上的一句夸赞之言而飘飘然忘乎所以然,是以“人中之才”的名声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负面作用,倒成了他最好的保护伞。   掩饰他从小不似寻常幼童的保护伞。   在家人的眼里,他们家的“念儿”是生来就不同凡响的。   从两三岁起,他便能过目不忘,学起字来的速度远超一般儿童。   在很多小孩还在想着怎么偷懒玩耍的时候,他已经开始跟着祖父学习《五经》和《书经》,更是在极小的时候就开始学习“书”之一道,坐在案后练习书法,常常一坐就是半天。   才华出众并不少见,难得是天赋异禀还能沉下心。   正因为他表现出好学恒心的一面,马骅才会对这个长孙爱不释手,哪怕是处理公事都带在身边,更有了后来中正评价的那一幕。   得到评价后,大约是为了衬得起这句评价,马文才更是敏而好学,从小便在族中乃至吴兴郡的同辈之中出类拔萃,只是为了怕他骄而忘学,家中不许外传他的名声。   但名声这东西是拘不住的,教导马文才的先生大多是大儒,师者互通,渐渐的,便连会稽郡和吴郡的先生们都有了些耳闻。   这样的少年,即便门第不高,只是次等士族,但毕竟三代为官,想要入国子学也不算麻烦,谁又想他会来会稽学馆呢?   不过想想年初天子下的那道诏谕,再想想外面由士族子弟和寒门学子组成的“人龙”,贺革心中似乎明白了点什么,笑着揶揄一向谨慎的马家也不能免俗。   来了!   听到贺馆主终于提到了他来的目的,马文才心中一震,正色肃容道:“其实即便没有陛下的新政,小子也是准备今年来会稽学馆求学的。”   “哦?”   “贺公昔日以《五经》见长,我家与馆主家中又是故交,家中早有将小子送到贺公膝下求学的想法。”   马文才不慌不忙地解释。   “只是陛下立馆兴学,贺公门下生徒数百,诸多事务缠身,家中反倒不好将小子送来麻烦贺公。后来贺公病重,家父探望数次,回家后直言贺公为了这些学子禅心竭虑,只盼望他能够好生养病能少费些神便是万安了,更是打消了将小子送来的念头……”   “马太守心地仁善,贺某替家父谢过马太守的关心。”   听到马文才提起自己逝于任上的父亲,贺革眼中也大是伤怀。   “只是马太守乃是吴兴郡的太守,吴兴学馆的沈馆主与我父亲齐名,你又何必舍近求远呢?”   他父亲的身体并不算硬朗,任会稽学馆馆主时已五十有余。五馆大兴之时,馆中内外之事接踵而至,庶务学务繁杂,这位原本只是做学问的老人自然是心力交瘁。   再后来国子学重建了,原本士庶一体的学馆顿时士庶分别,士族子弟纷纷退学,寒门子弟自怨自艾,而这完全违背了五馆建立的初衷,着实打击了这位老人。   而后他的父亲身体越发沉重,直至一病不起,因为学馆而费尽心力,也并非是虚言。   马文才善于察言观色,见贺革心防已经卸下大半,立刻继续加强他的好感:“贺公病逝之后,馆中学生罢读回乡者不少,家父心中一直心忧着会稽学馆之事,好在贺伯父继任馆主,家父才算放心。”   “至于贺伯父所问,为何不让小子在吴兴学馆就读,一来是为了避嫌,家父是吴兴太守,小子入读吴兴学馆,自然处处受到优待,家父认为这样违背了让小子入学馆读书的目的,对心性上的磨练也会有所欠缺……”   马文才笑了笑,这是家世上的优势,他不必细说,贺革也会理解。   “二来,小子在家中学五经,与《礼》上总是有些不得精髓,五馆之中,会稽学馆尤善《礼》,所以家父才又又起了我将小子送来伯父门下就读的心思,只是前几年伯父刚刚继任馆主之位,家父怕烦劳到伯父,便督促小子在各郡之中游学,吸取各家之长,免得太过愚笨,一来让贺伯父受累,二来来日也不会给贺公及贺伯父丢人。”   他又露出惭愧的表情:“实不相瞒,家中年初就已经准备好将小子送来,只是小子在吴郡耽搁了一阵子,等到准备动身时,陛下却下了那道诏书,家中反倒犹豫了……”   古时候拜师乃是大事,士族子弟游学,或者在家中私学,即便先生再多,也不见得都会“拜师”,先生也不见得会收为弟子,只不过有师徒情分,却不见得有师徒名分。   越是亲熟,越是谨慎,否则好生生的孩子送来,没有养成俊才,说不得要羞见故人。   马家对“拜师”如此慎重,不但是对马文才负责,也是对贺家门风负责,是以贺革不但不会生气,反倒有被尊重的感受。   “马兄怕是担心我误会你家将你送来,只是为了谋个前程。也是,以他的性子,或许为了顾忌我的感受真不会送你来……”   听到马文才的一番话,贺革对这位成年后并不常来往的故交已经起了极大的好感,称谓上也从“马太守”变为了“马兄”,自然可见心情之变化。   贺革笑着捻了捻颔下的胡须。   “那你为什么又来了呢?你难道不担心我也误会你只是为了前程吗?”   “小子为什么要担心呢?”   刚刚还有些羞涩的马文才此时笑得坦荡:“三世不至五品之族便要除士,小子的祖父是散骑御使兼任太守,父亲是太守,到了小子这代,若不能官至高品,就要落得下品士族的下场。小子身在士门,又并非天生灼热,为了家中前途努力谋划,又有何不对?”   “更何况,小子若有幸拜在贺伯父之下,必定不能堕了贺公的名头,如果不是这样,家中又何必如此慎重?”   马文才表现出少年应有的意气风发。   “既然小子当得起这样的名声,自然就要有与之相称的才德,五馆之中取优异者入京,小子若不能入京,才是对故交最大的侮辱。既然如此,小子为何要担心贺伯父误会小子只是为了前程?”   “小子不怕贺伯父误会……”马文才的话掷地有声。“小子来,求贤,求学,也求名!”   这样的马文才,让原本对他就生出欣赏之心的贺革顿时动容,大声喝采。   “说的好!” 第4章 入室弟子   九品中正制,自魏晋时起成为门阀垄断和保证门第不败的权柄,行至现时,即便改朝换代、连年动乱,依旧还是“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寒门得势之后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想要让士庶无别,而是迅速将自己改换门庭,通过各种手段将自己变为“上品高门”。   正因为有了太多因战乱兴起的新士族,士族门阀们于是又生出许多辨别“门第”和官职“清浊”的办法,以保证自己的地位依旧高高在上。   “断士”,成了许多次级士族悬在头上的一把利剑。   九品之中,一品乃是圣人之位,无人一品遂成虚品。   二品乃是帝族和高等士族所垄断,称为“灼然”,如琅琊王氏、兰陵萧氏这样的门阀,父、祖均为八公或王亲,累世公卿之后,便是真正的天生贵胄,灼然二品。   其余品级,只要不是二品,统统都是“下品”,只不过从三品到六品门第,依然还算是士族罢了。   到了七八九品,便已经是庶族,无人授官也不会认领,几乎是废品。   像是马家这样家中三世以上为五品官职的士族,在梁国被称为“次门”,一旦有一代有子弟升至三品并长期任职,家族便变成了“一般高门”,但如果而且随着时间推移,子弟不肖,家中嫡系子弟无人能够担任五品以上官职,便很快就要落到下等士族甚至是庶人里去了。   在如今的世道,成为下等士族和庶人也没有了什么区别。   马文才既然是长子,又生在这样的世家,为了家族谋划,确实才应该是他应有的责任和抱负,如果为了名声瞻前顾后,反倒让人生出懦弱之感。   贺革和贺玚并非出身高门,只是因为世代经学大家,门下贵胄士族众多,才被皇帝授为“勋品”,享有士族一样的特权,但其所处的局面,和马家相差不远:   ——一旦贺家不能再出大家,教导不出举世皆称的俊才,这勋品之位,很快就要变成不入品。   贺革和马家历代士人一样,既不是天生贵胄,又不肯自甘堕落,便越发刻苦勤勉,努力立身于世。   所以马文才一句“求贤,求学,也求名”一出,立刻便让贺革也生出了共鸣之心,不由自主地大叫了一声“好”来。   时人常道士族好,又有谁知道次等士族之忧患,勋品之族的挣扎?   这一句“好”,是为了马文才的“争”,也是为了自己的“争”。   当下,贺革心中便已经决定无论如何,就冲着马文才这“争”之心,也要将他收为入室弟子,他贺家这一代的名望,也许不必寄托于学馆,而在这位学生身上。   这心境一改变,再看待马文才,便完全不是对待普通学子,或是故交之后的态度,油然生出了看待自家子侄的心态。   马文才自是最先感受到这番态度变化的,当即躬身开口:“当不得贺伯父……”   “还称呼我为贺伯父?你的束脩带来了吗?”   贺革笑着打断了他的话。   正式入门,拜师之礼便是先向老师叩拜,再奉上“束脩”,“束脩”原本是肉干,到了魏晋之时,便随着门第的区别而有所不同,寒门拜师,一束肉干即可,而士族通常是丝绸绢帛和酒肉。   山门外那么多捧着绢匹来“拜师”的,便是想要凭借士族的身份直入贺革门庭,成为入室弟子的。   马文才信心百倍而来,自然早就备好束脩,听到贺革的问话,立刻“受宠若惊”:“自是带来了,只是来时从侧门而入,家人不好大张旗鼓,所以仆役和拜师礼都留在山门之外……”   贺革喜欢稳重的年轻人,但更喜欢有朝气但性格不失沉稳的年轻人,见他如今欢喜雀跃之心溢于言表,心中也是老怀快慰,大笑出声。   “我这会稽学馆的馆主要收入室弟子,大可不必顾忌他人,那束脩,等明日一早,你便送去祭祠,顺便将拜师礼一并拜了吧!”   “谢……”马文才顿了顿,似是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谢过……”   “馆主教习生徒皆喊我馆主,你虽将是我入室弟子,但未成大器之前,不必称我‘师尊’,在馆中时,称呼我‘先生’便可。你我既然以师徒论交,贺伯父的称呼便不必再唤了。”   是“先生”而不是“馆主”,便已经区分了内外。   贺革得了一新入室的弟子,心中高兴,一边向马文才介绍会稽学馆,一边让身边的若愚去将学舍的名册拿来。   “自家父去后,五馆之中,渐渐已会稽学馆生徒最少,陛下年初下诏遴选五馆优异学子,得讯者纷纷投考五馆,想来除了会稽学馆以外,其他四馆也是一般,求学者络绎不绝?”   贺革似是猜测的询问着新弟子。   马文才虽年少,但之前曾游学江东六郡,自是清楚。   “是,吴郡和吴兴郡也是一般,想来平原、建平亦是如此。”   “虽说陛下建立五馆时曾言人数不限,但学馆却容纳有限,是以我这会稽学馆原本人数最少,如今却成了求学者最多的学馆,你道为何?”   贺革再问。   马文才自己便是“投机取巧”之人,心里自然门清,但面上却还是思忖了一会儿,才回答:   “一来人数少,便容易出头,陛下每馆只选五人,人数当然越少越好。二来学馆原本的人少,可收下的人便越多,不容易落空。而且希望从这条路上达天听的多半是仕宦之后,总还要身份,学馆里人少,寒门子弟数量便少些,士族一旦入学,双方人数相当,也算是落得清静。”   “你确实是个心思明澈的孩子。”贺革叹息着,“你分析的一点也没错,所以虽然你即将成为我的入室弟子,但如今学馆里也有不少难处,这难处之一,便是学舍。”   学舍,便是学馆里学生的住处。   “起初五馆建立之时,也有不少士族入学,所以会稽学馆内有为士族设立的甲等学舍三十余间,大多是独门独舍,乙等学舍四十多间,也还算是清净。丙等,便是通铺了。”   贺革解释着,“后来士族退学,甲等学舍空了不少出来没有住人,但乙等学舍有一些便分给了老生和助教先生。”   贺革伸手从若愚手中接过名册,打开了看了看,眉头蹙得越发紧了。   当时将士庶分开,便是为了不生事端,也为了好安置士族子弟的仆从,但后来士族几乎走了个干净,也就无所谓分割不分割了,空着的房间也是空着,总要利用起来。   是以会稽学馆的学舍条件,倒有一度是五馆之中条件最好的。   马文才并没有追问什么,只是安静地听着贺革埋怨。   “但今年士族求学者甚多,在你之前,通过各方关系送入学籍者,以及无法拒绝的仕宦子弟,便已经超过了我的预期,即便是把所有的甲等学舍清出作为学舍,也不足以让所有人独门独舍。我想怕是你,也是不愿意和低等士族及庶人同住的,是不是?”   贺革一点都不意外的看到马文才矜持地点了点头。   “陛下立馆时要求所有学生必须住在馆中,只有如此才可一心求学,所以学馆才都建在远离喧嚣人群的山脚,你想要在外面住是不可能的。如今学舍紧张,也只能委屈你在学舍没有清理出来之前和其他人同住。”   贺革嘴里说着“委屈”,却没准备委屈自己的弟子。   “我这里有一份和你身份门第相当的生徒名册,我已经将他们的姓名、年龄、家世都画了出来,原本我应该随意安排入住的,既然你在这里,便让你先行看过,自己选择同居之人。”   贺革说着,将名册递于马文才手边。   莫小看这自行选择舍友的“福利”,对于接下来一年的时间来说,每个人都是竞争者,能够扩展人脉共同进步的最好手段,便是同进同出了。   仅仅是同学,这学馆里有上百人,哪能和同室抵足而眠的亲密相提并论?   马文才身子一颤,却极力掩饰住内心的激动,还算是态度自然地接过了贺革手中的名录。   他的眼睛从上往下扫过,会稽学馆毕竟不是国子学,他出身三世五品的次等士族,能在求学者中和他门地相当的人数并不多,所以这眼神一扫,已经将大半人看全,其中也不乏几个他有所印象的名字,想来这些士子日后也都出仕为官了。   但他却跳过了这些明显对他未来大有好处的人选,眼神直接停留在了一个人的名字上,久久不愿离开。   这个名字,既是他的梦魇,也是他的心结。   是梦中依旧在咬牙切齿,恨不得碾碎了收入怀中,也是那远远地一个回眸,忘不掉的一抹冷艳。   眼前的一切都渐渐模糊,似乎只有这个名字在他面前不停环绕着,刺目地提醒着他一切并非是做梦。   他未来将经历的一切都将会发生,而他的姓名,将一直和这个名字捆绑在一起,成为永久的耻辱。   看到面前的少年像是突然身体不适一般面色苍白了起来,贺革有些担心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文才,你还好吗?”   贺革的轻拍像是解除了什么可怕的魇术,让马文才的恐惧和痛苦如同潮水一般抽离。   他定了定神,毫不犹豫地回答自己的先生。   “我很好。”   是的,我很好,我现在很好。   我来这里,是为了直面自己的噩梦,摆脱它、控制它、抛弃它,而不是选择逃避的。   所以……   马文才伸出手指,指了指第三排的一个名字,肯定地开口。   “先生,我选她。”   祝英台。 第5章 孤魂野鬼   走出贺革小院的马文才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虽然在贺革面前收放自如,但他自己知道,那是他已经提前“演练”过了无数遍的缘故。   事实上,心性既算不上坦荡也算不上激昂的他,为了表现出贺革最喜欢的样子,早已经紧张的连最里面的单衣都湿了。   但他素来善于掩饰自己,即便是送他出去的若愚再怎么心思灵活,也才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自然看不出什么端倪,只以为这位马家公子被主人收为入室弟子而心中激动而已。   马文才拒绝了若愚的相送。   他刚刚才松一口气,实在没有心力再伪装什么,只领着贴身的书童良辰转出山门,下山安排仆役家人和明日的拜师之礼。   再上山,便要去见她了。   是的,她,而非他。   从一开始,马文才就知道祝英台是女人。   应该说,他从过去的自己那里,知道了这个祝英台是女人。   想起祝英台,再想起自己,马文才鼻中酸楚,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得了上天的怜悯,还是得了上苍恶意的玩笑。   过去的马文才并没有遇见什么中正,但也依然还是叫这个名字,他原本和祝英台毫无交集,和大部分仕宦子弟一样,国子学重建之后被父亲送去建康读书,送去的时候才十五岁上,也并未了解什么是情爱。   马文才皮相虽然不差,但才能却只能算中上,在那个人才济济的国子学中,即便是随便从哪个角落里拎出个人来也都是帝族王公、灼然贵胄之后,无论是出身还是待遇,都远远不是他一个堪堪才能就读国子学的次等士族能比的,在国子学中读书的几年,是他人生中最为压抑的时刻。   那时候的他,只是为了不落到太差的位置就已经拼尽全力,即便是如此,这些被家族精挑细选进入国子学的年轻学子还是经常让他觉得自惭形秽,几乎要落到了尘埃里。   但无论如何,进了国子学,仕宦之路算是通畅,马文才也一直盼望着中正评品之后和其他的学生一样早日出仕,好光耀门楣。   噩梦,是从十八岁那年开始的。   马文才是长子,肩负家中承嗣之责,入读国子学后家中就开始为他筹划亲事。他家根基不牢,又不是王谢顾张,算不得望族,又不愿低娶,便听从媒妁之言,定下了上虞的祝家。   上虞祝家庄,在会稽郡算是极为鼎盛的豪强,虽不在会稽四姓的虞魏孔贺之中,却有比他们更大的倚仗——庄园。   祝家庄虽称为“庄”,但几乎就是一个小型的城池。   从魏晋时起,天下连年征战,乱时几乎朝不保夕,祝家和马家一样是南迁的北方士族,但和马家选择出仕不同,祝家在上虞建起邬堡,聚集乡勇,自成山河,随着战乱越来越甚,附庸之人也越来越多。   祝家原本就是北方士族,士族有占田免税的特权,祝家善待来附庸的荫客,又十分重视自保之力,几代人清除荒秽,开垦耕地,栽种竹木果树,开辟渔场,修筑房舍,训练部曲,直至祝家祖父时,庄中已经僮仆成军,闭门为市,牛羊无数,田池几百里。   所以几经战乱、造反,江东六郡不少次等士族一批又一批的面临洗牌、灭族,唯有祝家一直屹立不倒,成为当地著名的豪强。   这样的武装力量无论南北都会重视,在北方,鲜卑人建立的魏国将北方大地上的邬堡主封为“宗主”,南方的刘、宋也好,梁国也好,都给这样的乡豪加以优待拉拢,他们做的,便是“定士”。   豪强虽没满足三代以上连续出仕高官的条件,朝廷和中正却依旧承认他们的士族地位,并可以享受士族同样的特权。   就门第上来说,身为祝家庄庄主的祝家也是次等士族,和马家门当户对,祝家女还从小学文识字,颇有才名,据媒人说,相貌也是不俗,怎么看,这门亲事都是上上之选。   马家是汉伏波将军马援之后,郡望在北方的扶风郡,几代出仕也只做到四五品上下,因门第郡望所限不得高升。   祝家是南迁的北方士族,有地有财有武装,马家对这门亲事很满意,而马文才也和当时大部分男人一样,只想娶一地位想等的士族女子,夫妻和睦,开枝散叶而已。   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圆满。   可谁又能料到,祝英台成亲之日却乘船上岸,祭奠“故人”之后一头撞死在那梁山伯的墓碑之上,硬生生让他没有娶妻就先成了鳏夫?   马文才甚至不知道祝英台还有女扮男装去会稽学馆读书一事!   生来便是太守之子的他,原本就不必上什么五馆,可直入国子学的,谁又会想到在那会稽学馆里,曾有一对曾同吃同住了数年的同窗“好友”,曾定下过山盟海誓之约?   在这世道,士族统治的核心是建立在血统上的等级制,他们的婚姻也被这种等级制度操控,士族和寒门之间的通婚是被认为大逆不道的,寒族之女尚可以姬妾的身份流入高门,而士族之女和寒族男子相交,其丑恶程度比起人兽交合,已经相去无几,而社会中交往的禁忌更甚于婚姻。   于是乎,他原本通常的仕宦之路,刹那间就断绝了。   “婚宦失类”的弹劾一出,他的父亲便丢了官,他也终身不得出仕,马家两代失去官职,眼见着就要落入下等士族甚至庶族的结局,可他们却甚至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祝家庄原本就没有人出仕,如今又死了女儿,不过不疼不痒的罚了一笔财帛,可对于他马家而言,却从此成了灭顶之灾。   一位士族贵女情愿碰死在寒门庶族的墓碑上赴死也不愿嫁他,人人皆称“马文才”只是个无才无德的纨绔子弟,定是猪肉不如,否则不会有士族之女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这让在国子学中曾拼尽全力才得到不俗成绩的马文才声誉大损,昔日同窗更是对其避之不及。   民间百姓喜爱“男才女貌”的爱恨情仇故事,又大多憎恨士族吸食百姓血汗民脂民膏,如今祝英台和梁山伯死后同穴,一时间传的沸沸扬扬,在众人推波助澜,梁山伯和祝英台的故事传颂的犹如千古情深,而马文才却成了欺男霸女、拆散一对眷侣的恶毒小人,日日夜夜被人啐唾沫、打小人,几乎永世不得翻身。   时人爱惜名声,马文才终身不得起用,又受此侮辱,原本心高气傲又被家族寄予厚望的他受此委屈,又有逼死人命的恶名,从此郁结于心,就在梁山伯祝英台死后的没几年,也郁郁而终。   马文才原本出身宦族,即便不入国子学读书,也能蒙荫入仕,马太守为爱子筹划一切,只不过想要解决他后顾之忧,好让儿子先成家后立业,谁又想到一场婚事,先失去了他人生中最重视的一切,又落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结果?   马文才之母魏氏哭瞎了眼睛,马太守下野之后,遭昔日政敌报复陷害落井下石,也很快就病逝于家中,死时甚至连体面的葬礼都没有。   士庶之分,让三位年轻人都英年早逝,又留下家破人亡令人嗟叹的结果,然而却造就了一段千古的爱情佳话。   这对于人世来说究竟是幸,还是憾?   再说马文才郁结于心而死,一股冤魂却不愿轮回,魂魄在诸般世界游荡,发现几乎每个世界里都有梁祝的存在。   他们或是同窗,或是侠女,或是死后同穴的眷侣,无论哪一世都死而相伴,梁祝二人‘化蝶成仙’的故事百世流芳的,可无论是哪一生哪一世,他马文才都犹如跳梁小丑,绝得不到任何人的尊重,反倒越发让人痛恨唾弃。   马文才的魂魄在世间飘飘荡荡,只想要得到一人肯定,早日解脱升天,可世人欺他、辱他、轻他、恨他,那梁祝早已因百姓的歌颂升仙成神,只有他成为一缕冤魂,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不知什么时候起,大概他自己都已经飘荡到麻木,将前尘往事都快忘记,只剩下那梁祝的心结死死不散,等他自己都生出自弃之心时,忽一日,他竟回到了自己幼年之时。   三岁的马文才还不叫马文才,只叫“念儿”,魂魄时看见的不甘而亡的父亲依旧还年富力强,贤淑可亲的母亲也没有哭到眼盲。   一天到晚笑呵呵的祖父还在任着东海太守,自己也依旧是那个全家唯恐被小鬼拘了去的小儿。   小鬼?   曾飘荡在世间的自己,怕是连小鬼见了都皱眉避开直呼晦气吧?   睁开眼睛的他仿佛做了一场噩梦,却越发觉得真实。   大病初愈的“念儿”如获新生,得到的除了那久远的记忆,还有额间一抹朱红的印记。   那一刻起,他是马文才,又不是马文才,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死而复生之人,还是一梦黄粱。   再后来,便有了过去不曾有过的见中正,有了“人中之才”的评价,也有了“早慧好学”的努力,可马文才心底的梦魇却无法除去。   一次又一次的,他从噩梦中惊醒。   当第千百遍从噩梦中惊醒后,知道自己无法自己解开心结的马文才,便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要去会稽学馆,彻底解决掉心中的梦魇。   不是杀了祝英台和梁山伯,杀了他们,梦魇是不会破灭的。   他要征服祝英台。   他要让她的眼里只有他,要让她在自己的面前心悦诚服,无论何时何地,哪一时哪一世,无论是生是死,全心全意依恋上他的祝英台都只会是他的人,也只能是他的人!   “什么梁祝佳话,什么山盟海誓,统统都去见鬼!”   马文才心中冷笑。   既然上一世梁祝之情来自于同窗同室,那这一世的他便要看看,和祝英台同住一室的是他,同进同出的是他,还有没有什么“山伯永恋祝英台”!   离小院越来越近,马文才知道自己要竭力地克制住自己的兴奋,否则恐怕会给这位“特殊”的室友留下不好的印象。   看向面前幽静的院落,一想到那个冷艳的女子正乔装改扮坐在屋里,心中不安又满是戒备地等待着同居之人的到来……   马文才不由自主地战栗了起来。 第6章 祝家英台   祝英台是两天前到的会稽学馆,不来也不行,再在祝家庄待下去,不是给人当妖怪一把火烧了,就是她要放一把火把祝家庄给烧了。   士族,呵呵。   真特么不是东西。   说实话,祝家父母和兄长这么容易就被她那通狗屁不通的理由说服,让她来会稽学馆,实在也是让她意外不已。   毕竟就从她和他们接触的这么多日子来看,他们并不是什么开明无私的人。   不过祝英台的原本就是个想不通的事情就暂时不想的性子,索性将一切都交给“命定”了。   逻辑这种东西,有时候就是用来死的。   入学的时候祝英台也没想着改名换姓,这时代女子的名字都是秘密,非家人和夫婿不得知晓。   她在族中行九,无论是出入社交还是庄园里走动都是用祝九娘的名字,到了会稽,祝英台这真名倒是最安全的。   因为只是来“走个命定过场”加“避难”,祝英台甚至都没多带人,只带了一个洒扫粗使的丫头,一个年幼而且心眼比较少的贴身侍女,在这么多求学的士族学子中,她带的人大概是最寒酸的。   但毕竟出身在那里,那位看起来很严肃的馆主还是给她分了间大套间,为了担心她抵触,还和她说明了有可能要和人同住。   同住什么的,但凡听过《梁祝》都知道啦,祝英台要不跟梁山伯住,这故事还怎么继续下去,你说是不是?   她就算没看过什么戏本,梁祝的故事还是知道的,想来那梁山伯三年都没看出祝英台是个女人,不是缺心眼就是睁眼瞎,性子应该还是逆来顺受的,这种人最好搞定,只要混熟了,她说什么就是什么,让他睡屋子外面都行。   “命定”的恋人哇,想想还有些小激动呢!   “主人,刚刚馆中的监人来了,说是有人要搬进来……”祝英台的贴身侍女半夏急的脸都白了。   “这和您对主母说的不一样啊,不是说士族都是单人单舍吗?”   说曹操曹操到,半夏话音刚落,舍外便有了些动静,明显是有人在抬箱笼之类的行李发出的叱喝声,她当场惊得差点蹦了起来。   “来来来来来来了……”   “你也看到外面那长长的人龙了,两人一间也不奇怪。”   祝英台不以为意,只是心中有些嘀咕。   梁山伯不是寒门子弟吗?   她还以为他跟沙和尚一样来读书行李自己挑个担呢,听这声音人还不少?   祝英台眼前出现了上大学时舍友们拖家带口爸爸妈妈爷爷奶奶齐上阵去铺床的画面……   也许来的不是奴仆,只是跟这种情况差不多?   不管了,趁着人没来,先去刷刷好感度,未来能不能过上混吃等死的日子还得看能不能抱上这个老好人的大腿呢!   不就是团结同学吗?   难不倒她这曾经的优秀年级宿舍长!   打定主意的祝英台挤出笑容,整整身上的衣冠率先打开了室门,三两步走了出去。   出了屋子的祝英台一抬眼就看见了那个“梁山伯”,没办法,在一群忙活的“亲戚”(?)中间,施施然站在门外等着他们把箱笼整理好抬进去的“未来室友”,简直就像是个被惯坏了的公子哥。   就因为这一点,祝英台的笑容差点有些没崩住。   喂,你都是个年幼丧父的寒门人设了,充什么公子哥的大头蒜啊!   老老实实自己扛着箱子进去不好吗?   说好的老实人呢?!   然而等祝英台一仔细看到“梁山伯”的身形相貌,心底的那些不快立刻就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无他,这位未来室友的皮相实在太好。   毕竟是未来可能要一起谈恋爱的命定之人,如果长得很磕碜让她也很为难是不是?   祝英台一面带着“热情洋溢”的笑容迎出去,一面将这原身子能想出来的夸人辞藻搜刮了一遍,也只能想起“风姿特秀,俊朗清雅,远迈不群”这几个字来。   没办法,离得远,只能看到气质和身高。   这好整以暇站在那里的少年明显是没有挨过饿的,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目测却已经有了超过一米七的身高,这在这个时代已经算得上是“伟岸”的身材了。   她自己才一米六左右,可在祝家庄的时候,已经和大部分庄里的佃户壮丁差不多高了,这五馆生入学者十四五岁的有之,二十余岁的也有之,和国子学“十五岁起二十岁出”的年龄限制大有不同,所以很多人进来的时候还是个孩子,个子自然不高。   再加之古代普通百姓不以肉食为主,一日还只吃两餐,她从学馆上来的时候看见许多求学的寒门学子面黄肌瘦个子矮小,乍眼下还以为到了难民营。   这让她担心死了那梁山伯也是个矮个子蜡黄脸的书生。   现在,那提起来的心可以妥妥地给它放回去。   感觉到有人在看他,少年的目光从自己的行李上移开,目光如电般地向着祝英台的方向射去。   这时祝英台已经带着笑容走的极近了,两人目光一触,俱是心中一震。   祝英台:说好的憨厚老实和蔼可亲呢?妈妈,这梁山伯的眼神怎么那么可怕?跟冷箭似的!   马文才:说好的冷艳自持形容清雅呢?这祝英台傻兮兮的笑容是什么鬼?   因为和心目中的想象不同,目光接触后的两人一惧一惊,祝英台那要迈出去的脚顿时迈不出去了,马文才心中早就演练过无数回的自我介绍也说不出口了,两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的互相对视了一会儿,皆是僵硬无比。   别说,古人大都是单眼皮,这“梁山伯”眼睛单的挺好看的。   祝英台尴尬一犯,就爱胡思乱想。   祝英台女扮男装的侍女半夏匆匆赶到,只是看了一眼马文才便羞得低下头去,但似乎又像是注意到了什么,又蓦地抬起头来,眼神扫过马文才额上的额带,脱口而出:   “将种?!”   这学馆居然敢把将种安排和她的主子同住?!   这话一出,那少年面色便是一变,半夏心中知道不好,“将种”是指祖上或家中出过将帅的士门,搁在北方,那些野蛮的“胡虏”大概还会觉得这是夸赞他们武勇的话,可搁在他们南边,说一个人是“将种”便跟骂人粗鄙没有什么区别。   马文才穿着儒衫,气质也和将门出身的武人完全不同,会被半夏误会,是因为他额上系着一条武人和北方人才系的额带。   少年似乎已经被误会惯了,抬手轻轻取下了自己额间的额带,露出额中一道红色的朱砂痕迹,苦笑着说:“在下确实乃汉伏波将军之后,不过在下家中久未出过行伍之人,系着额带是为了遮丑,并非因为出身将门。”   这美人痣一样的朱砂长在女子额间自然是锦上添花,可他长相并不文弱姣好,这点阴柔的朱砂痣出现在他脸上就显得有些不伦不类,加之他自己也很讨厌这额间原本不属于他的东西,大部分时候情愿被人误会是“将种”,也不愿意随意让人看到。   但他实在太重视面前的女子了,生怕让她对自己产生一丝“粗鄙”的念头,于是哪怕心中再怎么不情愿,还是将额头上的额带拉了下来。   他想的太多了。   对祝英台来说,“将种”不“将种”和什么都联系不上,“梁山伯祖上还出过将军吗”的念头一闪而过后,生性开朗的她看着局面有些尴尬,笑呵呵地为自己冒失的“书童”打起了圆场。   “不就额上有个红痣吗?既不是有疤又不是黑痣带毛,有什么好遮丑的?”   马文才看着她语笑嫣然,和前世自己远远瞥见的冷傲气质完全不同,竟又是一愣。   但他心思深沉,诧异之后眼神只是暗了暗,脸上却有礼地轻轻笑开:“这位兄台说的是,大丈夫不以容貌为重。”   说罢,眼神从祝英台身上上下略过,似是想要记住这个“新朋友”的样貌,脸上也浮现出温和的笑意。   “是是,男人嘛,不看脸。”   祝英台也呵呵地附和着。   扯咧!   无论古今,这特么都是个看颜的社会!   祝英台腹诽着。   不是看他长得帅,她何必把脸都笑歪了?   不管怎么说,未来室友是个大帅哥是件好事,比跟个歪瓜裂枣相看两相厌好几年好吧?   真那样她今天就卷卷铺盖换房间!   眼见着面前的少年笑的更和煦了,祝英台胆子更大了点,心想着“梁山伯果然是个好脾气”,环顾了下四周说道:   “这些都是你的家人吧?你怎么带了这么多东西?我怕屋子里橱子不够你放的,早知道我就不急着先安置自己的东西了。”   这梁山伯家男丁不少啊,怎么跟来的亲戚各个都是膀大腰圆的壮汉?   这时代“家人”大部分时候和“仆人”同义,马文才以为她说的“家人”指的是这些搬东西的随扈,便没有多想,只为两人第一次见面的“融洽”心中高兴。   虽然祝英台如此热情,甚至还迎出门口让他很是意外,但总体来说并没有脱离他的预料之中,而且两人的开端还算“和睦”。   马文才心情大好之下,加之对这些身外之物并不看重,很是随意地开口:“无妨,实在要放不下,我让家人们把不紧要的东西带回去。兄台既然先来,自然是让兄台先得方便。”   果然是善解人意又不介意吃亏的老好人啊!   已经预感到未来几年碰上的是个“会稽好舍友”的祝英台,心中感动的泪流满面。   高兴之下,祝英台笑靥如花地抬起脸,真心实意地赞了一声。   “梁山伯,你真是个好人!”   ……咯嘎嘎嘎嘎。   咦咦咦,她好像听到了磨牙的声音? 第7章 霸道总裁   若说这一世的马文才最讨厌的是什么,那肯定是事情不按他“预计”的发展。   已经习惯了步步为营的他,只要一遇见大大出乎他意料之外的事情,心中就会莫名生出烦躁之气。   比如说当年突然要给他起名“马人才”的可笑中正;   比如说天子突然下的,差点打乱他求学计划的“门生诏”;   还有现在,明明对着身姿挺拔卓尔不群的自己却喊出那个寒门庶人名字的祝英台。   原来在没见到他之前,她就已经知道了梁山伯?!   原来她出乎意料的热情和体贴的寒暄,都是为了那个梁山伯?!   原来她从一开始期待的,就是那个梁山伯!   刹那间,前世遭受到的种种侮辱似乎像是一只怪兽般撕裂了他所有“温润如玉”的伪装,要将他内心中最为不甘和血腥的一面都拉扯出来,要让他狰狞着在祝英台面前露出他的暴虐。   想掐死她!   想用刀捅死这对狗男女!   想问问她,自己是哪里不如那个庶人,为何要用那样的方式无情地羞辱他和他的亲人!   仅仅是控制住内心的这只猛兽,就让马文才生生咬牙切齿到口中几乎尝到腥甜的地步。   而表现在面前的祝英台眼里,只不过是这未来室友突然不笑了,耳边也多了一些奇怪的嘎吱嘎吱声而已。   但她本能的感觉到了一丝危险,这让她毫不犹豫地“先发制人”。   “那个,兄台,我哪里说得不对吗?”   难道其实你是个坏人?   有听不得别人说你好的怪癖?   马文才深深吸了口气,才忍住出口伤人的冲动,似是不知所措地开口:“梁山伯?在下吴兴马文才,扶风郡伏波将军马援之后,家父吴兴太守马骅,家祖东海太守马钧。”   啥?   马马马马马马啥?   听到面前的少年在说什么,祝英台的脑海里顿时浮现出迪斯尼动画中唱着“你不能不知道我”的纨绔子弟,眼前一黑,差点没厥了过去。   说好的纨绔子弟呢?   说好的欺男霸女呢?   弄个皮相这么好性子这么和善的少年你好意说他是马文才?   想起那些抬着箱笼行礼膀大腰圆的“家人”,再想着他一身绢丝儒衫的打扮,她是被“先入为主”坑的多惨,才脑子坏掉了没意识到他绝对不会是什么寒门书生?   被“马文才”三个字惊吓到几乎失魂落魄的祝英台张大了嘴巴傻子一般站在那里,似乎已经被这样无礼的“误会”弄的尴尬不已。   不知为何,看着这样惊讶的祝英台,马文才心里的不快稍微褪去了一点。   总算不是他一个人被意外引得方寸大乱。   不过“睁着眼睛说瞎话”已经是祝英台曾在的世界里,大部分人都会的一种生存本领,在最初的尴尬和意外过去之后,祝英台居然还能维持着干笑僵硬地将祸水东引:   “呵呵呵呵,这学监之前来和我们说的同舍明明是叫梁山伯的,没想到来的居然不是那个梁山伯。是我认错了,抱歉抱歉,万分抱歉……兄台原来是吴兴马文才?久仰大名,阿不幸会幸会,在下上虞祝英台,家父,那个没仕官……,家祖,那个……好像也没仕官?”   到后来,祝英台已经语无伦次到自己都有些尴尬地接不下去,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才好。   一旁的半夏莫名地眨了眨眼睛,她确信学监来的时候什么人名字都没说,不过她毕竟刚刚差点乱插嘴给主人惹了祸,此时虽然满头雾水却依旧紧紧抿着嘴唇,不发一言。   听到祝英台胡言乱语的解释,面前的“纨绔少年”马文才却像是释然了什么一般,又重新露出了笑意。   刹那间,犹如乌云散去,阳光灿烂,刚刚莫名升起的压抑和不安也烟消云散,面前这少年重新升起的那份快意似乎能够感染到身边的人,不但是马家跟来的仆役们都暗暗松了口气,就连差点造成事故的“事主”祝英台都从那份尴尬中解脱了,莫名其妙地跟着他一起笑了起来。   “原来是学监通报错了姓名,既然是误会一场,自然不怪祝兄。”   马文才自然没想到祝英台只是随便瞎掰,毕竟他也和祝英台一样,被“先入为主”了。   一想到自己“提前捞人”直接破坏了“宿命的相遇”,马文才心中便升起一股报复的快意,再看祝英台似乎也没那么尴尬不安了,表情越发意味深长地对她笑了笑。   “不过如此一来,这让祝兄误会的梁山伯是何许人也,倒让在下好奇的很。若有机会,在下想好好认识认识。”   在他面前,那凡夫俗子必定被衬的犹如蝼蚁一般!   只希望他这未来的娘子不要眼瘸。   马文才笑的高深莫测,原本应该让人生出警惕之心,可不知为何,祝英台的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副诡异的画面。   她似乎看到了眼前挺拔的少年捏着同窗梁山伯的下巴,邪魅地说着“很好,你已经引起了我的注意”的场景。   这浓浓的霸道总裁风是什么鬼?   马文才不应该是被祝英台吸引吗?为什么会想要认识梁山伯?   难道她走错了片场,其实这里不是纯情梁祝,而是天下大同的世界观?!   祝英台兴奋的几乎战栗起来。   这不符合常理的画风,实在是……   太好了!   ***   既然之前是误会一场,马文才和祝英台也很容易就过了“自我介绍”的过场,先来两天的祝英台甚至自来熟的履行起“好舍友”的义务,帮着马文才熟悉这间甲等的学舍和附属的设备。   其实也没什么好介绍的,会稽学馆的学舍再怎么好也不会比这些士族学子家中的条件更好,所谓甲等,不过是地方大一点,案几大一点,屋子里有屏风,屋外有单独的厕房浴房而已。   要说和乙等相差最大的,就是有几间供仆人居住的杂房,让这些公子哥什么事都自己动手显然绝不可能,仆人便是必备的“伴读”,他们住的学舍有三间杂房,祝英台的随从只有两人,马文才思忖了一会儿,留下身边疾风、细雨、惊雷、追电四个小厮,让其他人在屋外等候。   剩下来的时间,祝英台便叹为观止的看着马文才如何“登堂入室”,有条不紊地指挥四个小厮将箱笼里的物品一件件分门别类的取出来摆好,其办事效率,直逼大观园里的琏二奶奶,简直一副大家主母的做派。   只是当祝英台看到那个叫追电的小孩将马文才的丝被和枕头并排就放在自己的铺盖旁边时,即便知道这个时代没有床,更没有什么上下铺,还是忍不住脸皮子抽了抽。   这榻榻米上排成排的画面感让她无法抑制地联想到新婚妻子.avi或浴场情人.avi什么的,这时代就连真正的夫妻晚上都是分房睡的,能够抵足而眠的只有至交好友和手足兄弟。   梁祝能够日久生情,肯定离不开这些私房夜话的魔力。   抵足而眠啥的……   祝英台使劲甩了甩头,将那些浴服丽人从脑袋里甩了出去,再看半夏一副眼泪都要下来的样子,忍住有些头痛。   你别哭啊!   你家主子我都要哭了!   马文才自然不知道祝英台心中这些乱七八糟的颜色,他挺直着脊背看似自然的在指挥小厮布置自己的东西,其实只要和他相熟一点的人都能感觉的出那背也实在绷得太紧了一点。   莫说祝英台紧张,从未近过女色的马文才也紧张。   他家家风甚严,从小到大母亲在他身边就没放过女仆,后来十五岁入国子学,接触的都是灼然士族,等闲女子也看不上眼,一直都是童子。   等到了要娶妻的时候,偏偏……   至死,他都没有怎么接触过女人,而唯一他看在眼里的女人,却让他遭遇了人生中最大的耻辱。   对于“女人”这种随便的东西,他已经生出了厌恶之心。   看着祝英台使劲地甩了甩头,似乎害怕极了,马文才的紧张才稍稍减轻了一点点。   这才对,如果她连和自己同室而眠都毫无顾忌,那他倒真想问问看祝家庄的庄主是如何培养出如此“不拘小节”的女儿的。   羞惭吧,挣扎吧……   马文才嘴角扬起一抹满意的微笑。   怎么能只有他一个人纠结?!   “文才兄,文才兄?”   马文才正在出神,祝英台一声呼唤猛然让他的思绪抽回。他定了定神,扭过头露出疑问的表情。   只见祝英台微微睁大了眼睛,指着被分为一二三层按相同颜色、相同布料、相同形制放的犹如展示品一般的衣橱,像是看到了什么怪东西一般犹豫着开口:“文才兄平时里归类东西都是这样的?”   她一边问,眼神一边不由自主地往右手边自己的柜子看去。   她好像只分了外衣内衣,因为只带了秋衣,也没分什么厚重颜色之类,全部放在一起……   马文才的余光也随着祝英台的眼神向右看去,心中有些愉悦。   她还记得自己是女人,进屋子的时候什么东西都放在右边,将左位的床铺和柜橱用具都空了出来,在这一点上,很是懂礼。   主人在左,妇人在右,想到这层含义,即便知道祝英台也许对每个“同舍”都是这样的,马文才还是满意地点了点头。   “是,我习惯将东西按类别、轻重、用途放好,以便下次取用时方便。”   她还懂得尊重他的习惯,体贴的超过了不少女人。   除了有些眼瘸看上庶人以外,倒还是不错。   祝英台见马文才果真点头承认,再见到他梳的一丝不苟的发髻,颈项上微微露出的那一截雪白平整的中衣衣领,忍不住呐呐道:“天啊,你,你是几月生的?”   马文才一怔。   这也未免太快了。   才刚刚住下,就要合生辰八字吗?   马文才被祝英台的“大胆”惹得有些不快,但还是耐着性子回答:“在下生于流火之月。”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阴历的七月,大多是阳历的八月底到十月初之间。   祝英台吞了口唾沫,似乎已经看到了自己凄惨的“同居”未来。   他喵的,这马文才十有*是个处女座! 第8章 不欺暗室   “住校”对于祝英台和曾经在国子学读书三年的马文才来说,实在算不上什么新奇的经历。   不同的是,当年的祝英台是四个女人同住,而过去的马文才却因为“门第不显”而单人住宿,连男性同舍都没有,更莫提什么“男女混居”。   如今气氛有些怪异,自然不必多言。   这两人之中,不知道马文才已经知道她是女人的祝英台,反倒要比明明知道她是女人却还要装作不知的马文才更自在些。   至少她经历过大食堂、大浴场、大水房、大通铺,这马文才以后会娶妻至少还是个直男,料想他对着自己一个女扮男装的陌生学子,怎么也做不出半夜夜袭的事情来,所以即便半夏一副“我家主人即将晚节不保”的表情,祝英台还是淡定的在黄昏之后先去浴房洗漱完毕,回了内间。   废话,不淡定一点,难道要像个小媳妇一样揪着衣服扭扭捏捏吗?   那不如干脆出去大吼一声我是女人算了!   所以祝英台的淡定之程度,就连马文才都为之侧目。   但即便马文才心中有万般想法,目前也实在没有心思像是个登徒子一般,紧盯着这祝英台不放。   对祝英台的谋划,不在朝夕。   之前他从未没想过天子会下令从五馆中选拔特异良才,只是想要来这里“勾引”走祝英台,便离开这里另谋大事。   可现在既然恰逢其会,这“门生”的名额他势在必得。   既然总是有人要得的,为什么不能是他马文才?   想起国子学里拼命追赶却连那些灼然们一个正眼都得不到,马文才对于能成为“天子门生”表现出了极大的野心。   就算临时起了这个变化,但马文才为了会稽学馆之行早已经谋划许久,其中便包括衣食住行,如今长期住下,倒算不得什么麻烦。   他早就料到馆中留不了多少下人,所以去年便请工匠在会稽山脚离会稽学馆不远处建了一座别院,将仆人和平日所需的大件物品、马匹等都安置在那处私宅。   马文才估摸着若他想的不错,其他准备争那“天子门生”资格的仕宦子弟多半没多久也会去山脚下或买、或建一些别院,到那时他就不算扎眼的了。   就算被人发现也没什么,他在馆主那里已经“背了书”,说明家中原本就是想送他拜入贺氏门下的,既然早有这个计划,在会稽山下建座别院也算是顺理成章。   初到书院,马文才又是个事无钜细的性子,待他对风雨雷电四个仆役安排好琐事时,屋外已经圆月高悬。   此时正值七月底,夜晚的山中还是有些寒凉,他在小厮的伺候下沐浴更衣,披上了一件葛袍,散着头发赤着足踏入房中。   内间已经熄了灯火,马文才的眼神从分割内外的幔帐上一扫而过,身子却转了个弯,去开了自己的书箱,取了《礼记》在窗边书案坐下,就着灯盏的光亮看了起来。   他做什么事向来都是全力以赴,读书亦然,之前他说自己有心投入贺门之下学习三《礼》,贺革又收了他,他便要做到最好,让人无可指摘。   这书一读进去,便忘了时间,马文才正读到《礼记》的“大学”篇,忽然听到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眉头顿时皱起。   他在家读书时,绝不许闲杂人等靠近。   但是没一会儿,他便立刻记起自己身在何处,只是不悦的表情已经来不及收回,就这么映入了走出外间的祝英台眼里。   祝英台出来也是没有法子。   这屋子内外之隔不过一道不遮光的幔帐,她原本想要早点睡下,好化解两人不熟却要共处一室的尴尬,可也不知怎么回事怎么闭上眼睛也睡不着,碾转反侧好长时间后,就将自己睡不着的原因归结在外间那大亮的灯光上。   这学舍本来是“单人高级宿舍”,虽说将读书和就寝的地方分开,却没有太大的私密性,但凡哪个傻子晚上睡觉也不会把外面读书地方的灯亮着给自己找刺眼不是?   可现在学舍不够只能两人一间,一人在睡觉时另一人灯光骤亮地在看书,准备睡觉的自然受到了干扰。   祝英台原本也想忍忍,忍到马文才也睡觉就好了,可是眼见着一个时辰都过去了外面也没任何动静,她还是忍不住披上外袍,点起几上的小灯,出去看看怎么回事。   结果她看到了什么?   这个打了二更了还不休息、害她也没办法睡的罪魁祸首还一副“你打扰到我了”的不爽表情瞪她?!   新室友第一天就这么不近人情,简直心累。   她得把他这臭毛病掰过来,让他知道后来的人就得遵守宿舍里的规矩!   祝英台空着的手拢了拢外袍,努力让自己的气势强悍起来,也皱起眉头,不悦地开口:“文才兄这么晚还不休息?”   马文才揉了揉额心,放下手中的书,叹了一声。   “在下本准备等英台兄熟睡后再进去的。”   却没想到倒是她先出来寻他。   “这么亮谁能睡着?”   祝英台因困倦和失眠越发沙哑的嗓音似乎在指控着什么,手指更恼怒地指着案上马文才带来的琉璃灯。   “就算不是这样,这木地板走起来带响,就算我睡熟了,你一进内间我还是会醒!”   这时代没床没桌没凳子,贵族家里是木地板上铺着柔软的皮毯或毛毯,一入室内不是换上软底丝鞋就是仅着袜子入内,会稽学馆的甲等学舍再怎么“甲等”那也只是读书的地方,地上只是地板,走起来咚咚响,除非睡得像是死猪,否则谁不会醒?   见祝英台明显一幅睡眠不足耐心极差的样子,马文才也没和她争执什么,几乎是立刻就将手中的书合上放好,熄灭了案上的琉璃灯站起身子。   “是在下思虑不周,抱歉,下次不会这样了。”   这才对嘛!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你不是说明早还要去拜师吗?贺馆主可轻易不收入室弟子,别精神不济的去拜师。俗话说,早睡早起,方能养生嘛……”   祝英台太困,微微打了个哈欠,率先转身回内间。   马文才听到她老气横秋的话,忍不住哑然失笑,不过还是一副乖顺的样子,跟着她身后也往内间而去。   祝英台只听到自己的脚步声踢踢踏踏,身后却悄然无声,还以为马文才没把她的话放在心里还在外间磨蹭,黑着脸回过头准备再“提点”他一次。   “黑灯瞎火的,你不进……嘶!你是鬼在飘吗?走路没有声音?吓死我了!”   祝英台被自己身后背后灵一样的马文才吓得外袍都差点滑落了,倒吸了几口气才回过神来,满脸惊惧。   这女人,怎么一惊一乍的!   对于士族来说,可以长得不够完美,衣冠也可以并不华丽,但礼仪风度却不能丢却,任何时候都不能这样咋咋呼呼,定品评议有时候看的就是平时的容止,你心性轻浮便是再有才华也不见得会有什么好评价。   祝英台对他呼喝在前,此时又毫无稳重的举止可言,马文才不禁生起了不耐之心,伸过手将祝英台手中的灯拿了过去:   “你我都没让小厮在屋内伺候,连个掌灯的人都没有,也难怪你会吓到,我拿着灯引路吧。”   也免得你把我当成孤魂野鬼!   祝英台讷讷地看着马文才将她手中的油灯仔细地拿了过去,灯盏从她手中到了他手中的那刻,祝英台的余光瞥到了马文才赤着的双足,顿时明白了他走路为什么无声。   ‘在下本准备等英台兄熟睡后再进去的。’   ‘这木地板走起来带响,就算我睡熟了,你一进内间我还是会醒!’   刹那间,祝英台为自己对着他无礼呼喝的行为有些赧然。   他想要等自己睡熟了进去也是怕自己和陌生人同住不自在吧?   虽然是处女座,但脾气是真好啊……   ……啊?   她刚刚还在夸他脾气好涵养佳,这马文才怎么突然就铁青了一张脸?   自己在屋子里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吗?   祝英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回视马文才,只见手持着灯盏的马文才脸色铁青地对着自己看了过来,手指则是指着屋角屏风后的位置轻喝出声。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英台兄就寝,还要找个镇邪的吗?!” 第9章 覆水难收   祝英台顺着马文才指着的方向看去,角落阴影里的半夏满是不安但依旧倔强跪在那里的身影顿时显现了出来。   这内间颇大,作为就寝的地方,除了几个五斗柜就只有一架素屏风,祝英台也没什么心思布置,灯光照不见的地方黑洞洞的。   因为南方潮湿,内间睡卧的地方是依着最里侧的墙砌出的一方高出地面的地台,这种卧台比寻常人家的矮小狭窄的卧榻更宽敞,甚至还能放置小几在上面读书抄写。   所以这里的馆主才能说出让“两人一舍”这样的话,原因是这放置卧具的地台已经比很多寒门学子家的主房还大了,哪怕睡三个成年男人也是绰绰有余。   这种房间的格局纯粹为读书而设,虽然都住了两天了,可祝英台还是习惯不了这种空荡,于是一到天黑就逼着自己睡觉,也不敢四处乱望,生怕自己脑补出哪个黑暗角落里冒出个妖魔鬼怪来。   “半夏,你这是……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搞半天她之前睡不着,是因为自己看不见角落里跪着一个人吗?   一想到那副真正“背后灵”一般的场景,祝英台就打了个寒颤。   “主人,小的得在屋子里伺候啊,万一主人半夜起夜找不到小的怎么办?”   “我一般半夜不起夜,何况屏风后面还有恭桶。”   她又不尿频!   “那小的也得值夜啊,主人还从未跟其他人同居一室过呢,万一……”   半夏双手攥的死紧,在马文才冷厉的眼神下哆哆嗦嗦欲言又止。   “万一如何?我还能把英台兄怎么了不成?”   马文才对祝英台客气,那是因为两人门地相当,又是同窗同舍,对着这仆役之流,世家子弟的傲气立刻显露无疑。   “你家主人还没下令,你便贸然擅闯主室,这便是祝家的规矩?若是在我家,没下令便有人擅闯主人的屋子,早已经被拖下去了!”   半夏被训斥得哑口无言,眼泪都要下来了,可还是紧抿着嘴唇死都不动。   祝英台知道这丫头在想什么,无非就是怕两人同住又没第三人在,以后毁了她的清誉。   可她也不想想,自己混在这么多男人之中读书,她又是自己的仆从,哪里算得了作证的什么证人,这么做,只会让所有人以为是“做贼心虚”罢了。   从女扮男装来这里读书的那一刻起,已经注定只要消息走漏,“祝英台”就没有声誉可言。   即便如此,但她还是觉得对马文才突如其来的冷厉有些不安,伸手拽了拽他的袖角,摇头道:   “她也是初次跟我离家,关心则乱罢了,我让她在外面守着便是。”   “可是主人……”   半夏还欲再言。   “如果按你的说法,那我应该让风雨雷电都进来值夜才是。”   马文才轻飘飘一句话,顿时惊得半夏再不敢多言了。   一个是和一个男人同屋,一个是和五个男人同屋!   没办法,这身形略显粗壮的小丫头只能选择离开。   她一步三回头,满脸担心的离开了内间,但那表情明显是准备一夜不睡,一有不对的声音就冲进来“护主”的样子。   经历了这好几番波折,内室总算是安宁了下来,马文才放下手中的灯盏,还未钻入地上已经铺好的床榻,又是一怔。   祝英台也怔住了。   就在那处睡卧的地台上,两人铺好的寝具之间,被人放上了一碗水。   大概是她出去找马文才的时候,脑子不太灵光的半夏想不出什么好避嫌的办法,竟出了这么让人哭笑不得的昏招。   就连祝英台看着那碗水,都单手掩目不忍直视。   这么古怪的行为放在一般人眼里跟得了癔症也差不多了,可她的丫鬟不但做了,而且做的连她这个惯于睁着眼睛说瞎话的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糊弄过去才好。   ‘简直是荒谬!’   马文才心中讥笑着,眼神一片阴骘。   君子不欺暗室,那小侍女把他马文才当成了什么人?   霎时间,他的脑海里又浮现出过去曾受到的那些羞辱。   “马文才寻花问柳,欺男霸女,见色起意……”   回忆里,那向着众人描述之人说的绘声绘色,似乎亲眼所见。   “他啊,卑、鄙、龌、龊!”   感受到从马文才身上散发出来的无形压力,祝英台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才好,做这种事来“限制”两位身为上位者的士族,已经是僭越。   自己带比较没心眼的半夏出来,是出于好掩饰自己的考虑,但相对的,在人际交往中的风险也定然存在。   如果是过去,她大概会哈哈一句“小孩子不懂事你别计较”,但在这时代,人们对于礼法和“上下尊卑”的维护几乎已经刻到骨子里,马文才出身在这样的环境里,会有这样的愤怒合情合理。   可还没有适应这种尊卑的她,夹在中间就很尴尬了。   但很快的,这位新任室友就表现出了“体贴”的一面。   马文才没有再多提这件事让她为难,只是抖抖手褪下了身上披着的葛袍,将其搭在台沿,竟好似对这荒诞的一幕视若无睹,甚至都没把那碗水拿开,就这么径直钻进了自己的丝被之中。   他的情绪大概很是不好,既没有和祝英台搭话,也没有发出什么声音,身子一落入被中便闭上了双眼。   祝英台的心中却十分内疚不安,虽然知道这个是未来可能会将她害的很惨,甚至有可能“棒打鸳鸯”的主儿,但现在的他毕竟什么也没有做,从他表现出来的来看,甚至还是个体贴心细性格和善的好孩子。   本来嘛,最早的梁祝故事里也没这马文才什么事,你看越剧里只有十八相送,也没蹦出个马文才不是?   现在他只是单纯来读书的上进少年而已,屋子里被分配的“舍友”是个女人不是他的错。   她选择了这样的道路,便要承担路上有可能发生的所有危险,哪怕有可能遇见夜袭。   现在因为自己的选择而对毫无所觉的人产生了困扰,即便这困扰是她的侍女造成的,她也不能当做和她毫不相干。   也钻入被褥之中的祝英台微微侧过身子,犹豫了一会儿,轻轻对身侧的马文才道了声:   “对不起”。   对不起,她还没学会该怎么做好一个这里的“上等”人。   这不是半夏的错,也不是你的错。   是我的错。   蓦地,祝英台感觉到一臂之外的身侧微微一震。   “睡吧。”   马文才有些发闷的声音从丝被之中传来,低低地在这幽暗空旷的寝间之中回响,竟有些让人觉得脆弱。   祝英台咬了咬下唇。   他是个有礼有度之人,甚至没问她,自己那书童为什么要这么做。   马文才缓缓翻了个身,让自己背对着隔壁的祝英台,幽幽叹着。   “我睡相很好,翻不泼那碗水。”   ***   一句“对不起”,让马文才的思绪又飘到了过去。   他会对屋子里有半夏守着那么生气,并非只因为半夏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大半还是他从小就从不让下人值夜的缘故。   不是有什么怪癖,而是不愿意让外人看到他的脆弱。   无数次抽泣着从噩梦中惊醒,直到眼泪流干,身体也抽搐到酸痛,那样的自己,实在是当不得“人中之才”的评价。   甚至会让家族蒙羞。   父母并不知道他为什么不愿让人在晚上伺候,小孩子做噩梦实在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了。起初,他的母亲担心他,甚至在晚上亲力亲为的照顾,但男女毕竟有别,七岁之后,马文才已经开始学会自己独自面对漫漫的长夜。   他本来就是个善于忍耐的人,无数次从过去的梦魇中惊醒后,便再也不会发生半夜惊叫着弄醒了所有人的事情。   但梦魇和痛苦依旧还存在,他注定要独自承受这些痛苦。   来会稽学馆前,他也想过如果祝英台发现他会半夜惊醒或流泪该如何是好,不过既然他决定要让祝英台为自己死心塌地,这样事情她迟早是要知道的,也就无所谓什么丢脸不丢脸。   妻子,本来就是和夫君福祸与共的存在。   白天时,他曾想过,当夜晚来临,代替梁山伯躺在她身侧的他,是会得意于自己的谋划,会愤怒祝英台的不知廉耻,还是会期待这“胜利”来临前的美妙……   只是想象,都能让那时的他开始觉得畅快起来。   可当祝英台一句“对不起”轻轻传来时,马文才竟有些不知所措了。   她也是会说“对不起”的人吗?   她也会有后悔和愧疚之心?   “如果有的话,她又为何在答应了婚事之后做出那样的事情?”黑暗像是有种邪恶的力量,让马文才在被子中阴暗地想着。   “既然可以誓死反抗,为何不在纳彩问名之前就以死明志?”   还是她那“以死明志”的举动,只是在见到梁山伯坟茔后刹那间怨恨爆发后的产物?   无论如何,斯人已逝,他再也找不到答案了。   “睡吧。”   马文才内心一片麻木。   祝英台是欠他一句“对不起”,但不是身侧的她。   他缓缓翻了个身。   “我睡相很好,翻不泼那碗水。”   覆水难收。   这一次,他绝对不会让那水再泼了。 第10章 冷若冰霜   身边睡着一个“陌生人”,对于马文才也好、祝英台也罢,都需要适应,尤其是极不情愿身边有旁人在的马文才,虽然似乎已经睡着,但其实闭着眼睛一直都未睡去。   祝英台是个性子十分矛盾的人。   说她神经粗吧,她又很爱脑补,补出来的东西能把自己吓个半死。像是这种又宽阔又黑,顶上还有梁的大屋子,她一直很怕,总觉得半夜一睁眼那梁上就会吊着个脑袋,或是角落里窜出个什么鬼怪,即便是在祝家庄时,每晚她的闺房里也是灯火不熄有人值夜。   此时身边睡着个陌生男人,理论上她应该警惕或难以适应的,但也不知道是马文才表现的太过沉静,还是身边的少年对她来说年纪太小没有防备,有马文才睡在旁边,她倒不怕这空旷和黑夜了,没有多久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马文才听到身边均匀的呼吸声,缓缓睁开了眼睛,仰望着头顶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最后轻叹了口气,也闭上眼,强逼着自己入了睡。   大概是白天想的太多,又经历了不少事,很久已经没有做过梦的马文才一闭上眼,就开始做起了梦。   拜重返人世后常常做噩梦所赐,马文才有一种很玄妙的体验——每次他做梦的时候,都知道自己是在做梦。   然而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也并不能改变什么,梦见自己过去的他虽然像是个旁观者,可每一次,他还是沉溺在自己过去的不甘和痛苦之中无可自拔,清醒而又高高在上的灵魂非但不会减轻梦中的痛苦,反倒像是有双倍的情绪压抑在他的身上,使得他久久不能宣泄。   但这一次的梦,既不是祝英台如何与梁山伯死而同穴,也不是母亲哭瞎了眼,父亲忧白了头。   更不是那些卑微的庶民如何毁他、辱他……   只是一片宽阔的梅林而已。   马文才看着梦中可笑的自己带着一种“做贼心虚”的紧张,偷偷的爬上了一棵高大的老梅树,将自己的身影藏匿在花香袭人的梅朵之间,似乎是在等候着什么。   只是一个恍恍惚惚的画面,立刻让马文才想起这是何时,心中疯狂地吼叫了起来。   “走啊!不要做这种自取其辱之事!像是个傻子一样被人嫌弃!现在走还来得及,快走!”   心中的怒吼无济于事,和无数次午夜梦回一样,马文才看见那个即紧张又期待的少年紧紧抱着梅树的树干,伸长着颈项往远处眺望。   马文才的心中涌上一股浓浓的悲哀。   他知道这是哪里,这是祝英台姑母在上虞的别院,她远嫁吴郡,祝家庄将这座梅园作为她的陪嫁之一,但她婚后总共也没有回过几次上虞,这座上虞的梅园别院她一直是交给祝英台在打理。   每年冬天梅花盛开之时,她总要带着祝家庄的人来这里采摘梅花,要么腌渍成糕点,要么酿成梅酒,给她嫁到吴郡的姑母送去。   这时两家刚刚过了“问名”的阶段,马家也只有自己的母亲见过祝英台的相貌,祝父隐隐约约透露出女儿腊月十三要去梅园采梅,其实也是给他一个方便,让这个年轻人去见见未婚妻子的相貌。   这种事很是寻常,很多年轻人得不到这样的机会,有时候还会半夜翻墙在未婚妻家中苦守,不过也就是为了在婚前远远看上一眼未来妻子什么模样而已。   这是一种“雅事”,即便是被发现了,也不过就是日后被玩笑几句,哪怕是很多灼然门第的公子,都做过这样的事情。   缓缓的,十几个仆役跟随着一架牛车平稳地驶入了梅林,梅林里的梅花有很多已经落下,地上的落梅犹如为这位“娇客”铺上了迎接的花毯,整个画面美好的像是人间仙境。   大概是不愿意毁掉这般完整美好的“花毯”,牛车在林荫之前缓缓停下了,祝英台没有选择驱车入内,而是由侍女搀扶着下了牛车。   那时的他选择的梅树是最合适的偷窥地点,树冠宽大又不是在道路两边必经之地,可却能将大半梅林的景象看的一清二楚。   马文才看着树上的少年捂着自己的嘴生怕发出一丝声音,眼睛却一眨也不眨地往那穿着白色狐裘的女子看去。   祝英台无疑是很美的,他出身世家,见过很多故交家的女孩,但这祝英台的美貌并不是传统中妖娆多情或温婉柔媚的美,而是带着女子少见的一种英气,以及一股腹有诗书气自华的自信。   他看见树上那少年不可抑止地微笑了起来,像是意外得到了什么美好礼物的稚子,心中一阵抽痛。   寻常女儿家十四五岁就已经出嫁,祝家这位女郎那时正是十八岁的年纪,与他同年,比起年幼且娇俏的女儿家,自然多了一分稳重的沉静。   他不爱吵闹,相比起聒噪跳脱的女孩,当然更喜欢这样沉稳的女郎。   拒绝了侍女的搀扶,祝英台轻轻地踏上了由无数梅瓣织成的花毯。   白裘乌发,鲜亮的红唇似点过朱砂,是留在马文才心底最深的记忆。   他看见她表情冷漠的抬起脸,明明是让人心旷神怡的景色,在她的眼中却似乎只是一片苍茫的背景,但正是这种游离出凡世一般的冷艳,却将她娴雅的神态衬得安静无躁,让那时的自己生出了一直想要了解她、认识她的冲动。   所以树上的少年动了,他踌躇着从花间露出自己的身形,伸出脖子往外眺望,盘算着该如何让她见到自己而不吃惊。   啪吱。   梅树枯虬,少年只是微微一动,一根被身体带动的枯枝便发出了嘎吱的声响,梅林空旷之下竟有了回响之音,引得祝英台和她身后的侍女齐齐向着这棵梅树看来。   当见到梅树上的男子时,无论是祝英台还是她身后的侍女,表情中都多了一抹了然。   突然被允许出门去,还是去郊外的梅园采集梅瓣,她们不是不疑惑的。   ‘被发现了!’   而树上的少年则是尴尬无比,几乎是僵硬着身子扶着身侧的枝干,脑子里更是一片空白。   他做了好几种盘算,可哪一种里,也不包括这样偷窥狂一样的相见方式!   旁观着一切的马文才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似乎已经预见了一会儿将要发生的讽刺经历。   梅林中的祝英台会蹙起娥眉,神情冷若冰霜。   她将用嫌恶和痛恨的眼神射来最冷厉的目光,其中蕴含的寒意和愤怒犹如实质,像是给这满怀绮思的少年兜头浇了一盆冷水,竟惊得他像是个拙劣的愚夫一般失足掉下了梅树。   而她,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就这么转身走入了梅园。   马文才心中苦涩。   那时的他满心都在“祝英台果真美貌”的愉悦中,就连她那冷若冰霜也当做是她的品性高贵,因为不喜男人的轻浮而凛然不可侵犯。   正因为不想让她小瞧了自己,以为自己只是个登徒浪子,掉下树的他虽然伤了右肩,却没有选择以这个由头去梅园求助,而是忍着疼痛出了梅林找到随从回返。   在梦中,他的思绪只是一瞬,梦中的故事还在有条不紊的发生。   马文才酸涩地看着年少的自己羞窘的扶着树干不知如何是好,可那本该只是觑了他一眼的女人,却微微动了。   动了?   马文才心中巨震。   这样的场景他以前也曾梦过,可是从来没有过任何变化,永远都是祝英台冷冽地目光,自己则掉下树摔坏肩膀,一边痛苦着一边快乐着去林外找寻自己的仆人……   然而现在,梅林中的女郎却轻轻移动了脚步,像是决定了什么一般,毅然而然地向着少年藏身的树下走来。   马文才看见树上的自己露出惊喜的表情,眼神中满是不敢置信和难忍的期待。   这般愉快又夹杂着惊喜的情绪连旁观着的马文才也被感染,他第一次在梦中感受到幸福和喜悦,而不是什么羞辱和痛苦不甘。   这样的惊喜交织,他已经有多久没有感觉到了?   马文才感觉到自己的心犹如擂鼓一般砰砰砰跳着,料想到树上尚未弱冠的自己也是同样心如擂鼓。   他看着那女郎越走越近,直近到已经可以清晰的看到树上“登徒子”的相貌时,她抬起了头。   不是冷若冰霜的脸,而更像是今日热情迎接自己的那张生动脸庞。   他看着还算温和的祝英台仰起脸,表情复杂地对着树上的少年微微颔首,轻启朱唇:   “对不起。”   对不起?!   马文才听见她如此说道,脑中一片空白。   对不起什么?   她为什么道歉?   树上的少年满是疑窦,脑中也是一片空白。   一瞬间,入睡前祝英台的声音和这梅林祝英台的声音渐渐重叠,震惊地他无法好好的去思考这代表什么。   天地似乎都在旋转,一切光影光怪陆离的抽离又接近,马文才心烦气躁之下,根本不能好好再“旁观”下去。   当空白的思绪渐渐回复清醒,面前哪里还有什么白裘丽人、牛车侍女?   只有躺在树下扶着肩膀傻笑的自己而已。   马文才感觉到自己和“他”一起躺在树下,虽然胸中的不甘和戾气并未减弱,可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被撼动着。   他感觉到接触着大地的右腿传来冰冷的刺骨,梅瓣下冰冷的雪水溶化后浸透了他的衣衫、皮肤,可心底却还有一点点余温未曾熄灭。   右腿的湿润冰冷却越发让他感觉到梦境的真实,让他思考着……   等等!   湿润冰冷?   马文才的眼皮微微跳动了一下。   这阴湿这么真实……   向来浅眠的马文才身子一震,猛然从旧梦中惊醒,睁开眼睛大口喘着粗气。   地台前便是一扇窗,糊着轻薄的丝纸。   窗外圆月当空,虽然室内依旧黑暗,但对于马文才来说,这一点月光已经足以让他看到许多东西。   比如睡得四仰八叉连腿脚都从被子里伸出来的祝英台。   以及被那突兀伸出来的脚踢翻了,全部浇在他被子上的那碗水。   现在是初秋时节,又在山间,马文才体寒原本就有些怕冷,夜间所盖的是一床丝絮做里的丝被,这丝絮吸水,一碗水全部浸透被子,贴在马文才的大腿上,所以梦里那冰冷刺骨的触感才如此真实。   看着已经完全睡横过来,枕头变成抱在腰侧、被子全部被夹在两条大腿间的祝英台,马文才感觉到自己额头的青筋现在一定是在跳动不已。   否则为何他感觉脑门都要炸开了?   他舅舅家那今年才五岁的外甥都不会睡成这个样子!   刹那间,梦中的冷若冰霜,凛然不可侵犯……   还有那娴雅的神态,安静无躁的气质……   都“啪”地一下破灭了。   马文才脸色铁青的踢开丝被,强忍住倒提着祝英台的脚把她丢回自己那边的冲动,连看都不想再看那腿夹被子的可怕画面一眼,径直走到五斗橱前,拿出了一条干净的中裤。   他深吸了口气,紧紧攥着那条裤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间房间。   覆水难收,他有十足把握让梁祝一开始就不去打翻那水。   可此刻的马文才,心底却升起了不好的预感。   这祝英台……   似是个惯于泼(冷)水的。 第11章 精力充沛   马文才从来没见过睡得这么熟的人,熟到他大半夜在她身边来来去去,换掉了脏污的丝被,更了新的中衣,甚至还抽空把那碗和水处理了一下,她还是在闷头大睡。   除此之外,她保持着一晚上至少变了七八次睡姿的频率,期间将手、脚、胳膊等各种身体躯干部分塞到了他的这边,逼得他不得不一次次往外挪移,直到脸贴着墙,避到再也无处可避的地步。   这是人能干出的事?!   猪圈里的猪也没她能折腾!   好在祝英台的折腾到了一定地步后自然终止了,大概是终于陷入了什么美梦之中,她带着像是痴儿(?)一样的表情,就这么躺在了之前刚刚入睡的位置,睡得死沉。   被迫蜷缩在角落的马文才简直无语凝噎,头疼欲裂的他在确定绝对不会再被“手”、“脚”或是其他什么东西袭击了之后,立刻就陷入了睡眠之中。   大概是因为半夜被折磨的太过,从来不晚起的马文才竟然没有按时清醒,也没有起早练武,让捧着盥洗用具在门口一直等着的随从们差点没顾得他的严令闯进屋去看看发生了什么。   所以第二天一早,先醒的倒是早睡的祝英台。   睁开眼的她,第一件事是反射性的去找昨晚那碗可笑的水,水居然还在,甚至碗边的花纹还保持着和昨晚一样对着外面的角度。   别问她为什么知道,她的画面记忆能力就是这么强!   至于马文才,则是胳膊平放在身体两边,很是老实地紧紧靠着左边墙壁平躺着,看起来很是乖巧。   睡得这么老实,他家里规矩该多大啊?   听说双手放在两侧平躺的人都比较善于忍耐和遵守规则,处女座不愧是处女座……   算了,这种从睡姿看性格也说不得准,她这种一晚上不停换姿势的,总不能是精神分裂吧?   祝英台揉了揉眼睛,见到睡梦中马文才的眉头似乎是皱着的,和白天见到的元气少年完全不同,忍不住愣了下。   不会是在做噩梦吧?   祝英台有些担心地伸出手去,拍了拍身边的室友。   这一拍,她立刻就发现了不对,虽然一样是米色的丝被,但这条丝被的质感明显比昨天的那条厚些。   换了被子?   脑子还有点迷糊的祝英台没有多想,这边马文才则是祝英台手一碰就立刻反射性地一缩,惊醒了过来。   马文才是从不赖床的,眼睛一睁自然清醒。   “醒啦?我还以为你在做噩梦呢,一直皱着眉。天色不早啦,你早上不是还要去拜师吗?”   祝英台一点都不急,八月初一才开课,离现在还有七八天,他们提前来不过是做准备,不像马文才早上还另有安排。   “多谢。”   马文才眼睛没有直视只着中衣的祝英台,而是掀开被子下了卧台,对着外面叫了一声。   “疾风,细雨?”   听到主人的传唤,疾风细雨二人这才如释重负地进了屋子,和他们一起早就等候多时的半夏也领着粗使丫头端着银盆进了屋。   等马文才双脚踩在地板上,祝英台赫然发现他好像还换了裤子?   作为一个看过小黄文、见过苍老师的理论派,祝英台脑子里突然闪过了许多猜测,脸上也浮现出猥琐的笑意。   哎呀呀,小伙子精力很充沛嘛,看这眼睛下面的黑眼圈,晚上肯定是没睡好,啧啧啧,难道是什么什么漫出来了半夜洗裤子去了?   啧啧啧,小伙子,就是麻烦!   祝英台脑补地起劲,再想到马文才换过了丝被,早上起来还靠着墙睡,脸上猥琐的笑意越发遮掩不住,就差没对着马文才挤眉弄眼了。   刚刚喝过温水的马文才一抬眼就看见祝英台表情“恶心”的对他笑着,差点一口水没呛到   遭遇到昨晚“女神破灭”和“一碗凉水”事件后,不知为何善于掩饰自己情绪的马文才有些不想再崩着了,硬邦邦对着祝英台地开口:   “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吗?”   祝英台立刻把猥琐的表情收起。   啧啧啧,一定是发现我已经察觉,开始恼羞成怒了,龟毛的处女座!   “没什么没什么,都是男人嘛,都明白。”   祝英台笑眯眯地接过半夏递来的牙刷,蘸了点青盐,开始专心洗漱。   男人?   你也算是男人?   明白什么?   马文才拿着半截柳枝,看着祝英台拿个奇怪的猪鬃小刷子在自己嘴中不停鼓捣着,喉咙里竟有些不适的感觉,赶紧低头嚼了嚼手中的柳枝随便揩了下牙,伸手要求细雨伺候洗脸。   而那边,祝英台接过半夏递来的热帕子在脸上敷了敷,舒服地哼了一声,便将擦完的帕子丢在水盆里,正准备去穿外衣,一下子就愣住了。   只见马文才身前的四个小厮,一个为他净面,一个为他抹着面膏,还有一个将他的头发细细篦过在发尾抹上某种无味的油脂,最后一个则拿着一个手持着银熏炉站在架子上马文才要穿的衣衫下面,为他熏着衣衫?!   被他这么一衬,撸完了脸就开始自己穿衣衫的自己简直就像是哪个穷山沟里捡来的叫花子。   他难道不该好奇的询问她刚刚刷牙的东西是什么吗?   他不该为她划时代的“科技产物”感到惊讶并且露出羡慕之色吗?   瞟了一眼就嚼着柳枝还一脸嫌弃是什么鬼?   别说他没有,她都看到了!   “英台兄看来喜欢清静。”   看到祝英台木然地立在那里自己穿着外袍,马文才大概明白她在想什么,笑着给她台阶下。   “家母出身会稽魏氏,家中规矩多,想要没那么繁琐都不容易。英台兄如此自在,在下实在羡慕的很。”   这祝英台为了掩饰女儿身,也实在是太艰苦了,居然自己揩齿,自己穿衣,自己整理衣冠。   谁家贵女起床以后是这么过的?   他家但凡有点身份的管事,都不会如此。   这么一想,马文才对她很是同情,但同样的,也对她如此“委屈”自己也要女扮男装很是好奇。   祝家的私学不错,她又不是男子需要光耀门楣,来会稽学馆学习《五经》也不能当官,为什么要冒着各种危险来读书?   马文才系着额带的手微微顿了顿,怎么也想不明白,便不去再想了。   “既然都熟悉了,就不要喊我英台兄了,直接喊我祝英台或者英台都可以。”   每次他一喊“英台兄”她就有忍不住低头看胸的冲动,不明白自己的“胸”到底怎么了,然后只能看到宽大的儒衫下空空荡荡的削瘦体型,顿时凝噎。   已经穿戴整齐的祝英台和马文才打完这个招呼,便脚步轻快地领着半夏出门去,去学馆里专为甲等学舍准备的“小膳堂”用早膳。   “羡慕什么?羡慕你就自己动手啊。”   祝英台走出外间,这才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温柔和善体贴细心有点洁癖”但“四肢不勤又臭美”的公子哥。   祝英台暗暗给马文才贴上了标签。   看到祝英台出了屋子,马文才对风雨吩咐了些什么,又命令雷电准备好等会儿要给贺馆主拜师的束脩,随便就了碗学馆里送来的米粥,吃了些家中带来的点心,整理好衣冠前往祀堂。   看起来神清气爽的马文才自己知道自己其实有些精神不济,昨夜没有休息好,又多思多梦,让他多少受了些影响,只想着早点结束“拜师”成为贺革的入室弟子,然后在学馆里逛逛就回去补眠。   如果以后每天晚上祝英台都这么“活泼”,那他必须要早日将午睡搬上日程。   到了祀堂外面时,若拙和若愚早已经等候着了,他们将马文才引入堂内,马文才早有准备的奉上束脩,再敬完天地君师,这拜师礼便算是完成了。   观礼之人不多,贺革是个不爱张扬的性子,马文才为了表示自己的郑重,从一开始就眼观鼻鼻观心,恭恭敬敬地行完了拜师礼,这才表现出轻松的样子,对着贺革躬身唤了声“先生”。   贺革显然也很高兴,挽起马文才一看,哈哈笑了起来:“看来你昨夜休息的不太好啊!”   他当了许多年夫子,教书育人,学生精神状态如何一看便知晓。   马文才也不遮掩,赧然道:“是有些不习惯。”   贺革了然地点了点头:“以你们的出身,两人一间的时候确实不常有,确实还得好好适应。为师也不瞒你,其实一大早就已经有不少人前来诉苦,或软或硬的希望我能将他们安排到单间,只是馆内屋舍实在不够,给我都回了。”   所以你即便是不适应,也不要想着能换了房间。   哪怕是自己的弟子,也不会通融的,否则便要被人说是徇私。   马文才自然听得懂,更何况祝英台是他自己选的,就算是她半夜变身成母夜叉也得咬牙忍着,当下顺从地点头称“明白”。   “孺子可教。”   贺革满意的抚了抚胡须,将身后一直站着的几个年轻人引见给马文才。   “这些都是我的入室弟子,文才,来见见你的师兄弟们。” 第12章 折节下交   贺革显然在决定收下马文才之后,便已经和自己的弟子们介绍过他,几个少年在观礼之后都对马文才这个师弟很是满意,态度也很和善。   不要小看“同门”的关系,一个人的未来走向,很多时候除了看门第祖荫,自己的人脉关系也是很重要的因素,否则也不会有“人以群分”的说法。   你是名士,交往的自然不会都是白丁;   你是粗鄙无能之人,有才有德的人也不会和你交往。   如果同门里混入一个不堪之人,对他们未来的名声也会有极大的影响,反之亦然,出众的人物也会互相提升同门的声望。   昔日大名鼎鼎的水镜先生的三个弟子诸葛亮、庞统和徐庶便是如此。   时人常会为自己的主公推荐有才有德的同门,而那么多学子挤破头要去国子学,除了为了仕官之路通畅外,大多也有结交上品高门之心。   贺革收的弟子不多,除了一个圆脸大眼睛年纪很是稚嫩的少年是贺革的幼子贺琦以外,其余两人皆是在贺革门下读书的士子,只是并不都是在五馆之内就读的学生。   也是,随着国子学建起,士族们反倒以入五馆为耻了,如果只是在贺家读书,倒没有什么妨碍。   “徐之敬,东海人,家祖徐远之,齐时给事中,家父忠武王府参议。”   十七八岁的少年浓眉大眼,说话间带着一股傲气,典型的士族子弟。   马文才以前打交道最多的就是这样的同辈,笑着回礼,表情热络地拱了拱手,充分表现出对对方的尊重。   “在下褚向,阳翟人。在家行二,祖父和父亲都在齐时仕官。”   说话的年轻人长身玉立,眉目如画,尤其是一双狭长的桃花眼,未语时似笑非笑,看的人竟有些不敢直视,想必若是女子见了,更会面红耳热。   阳翟褚氏,这是自汉时起的高门,即便听这年轻人话里他的父亲在当朝似乎没有显赫官位,但还是让马文才将他记在了心里。   除此之外,马文才也曾见过不少面目姣好的少年,却没有几个能风仪端丽成褚向这样,忍不住真心实意地赞了声:   “褚师兄真乃‘玉人’也!在下站在褚师兄身边,倒显得像是土鸡瓦狗一般的人物了。”   褚向大概被人这样夸奖惯了,可面皮还是很浅,马文才话音刚落,他顿时脸红了起来,从白皙的脸庞到脖子后面的肌肤俱染上了粉霞,掩面道:   “惭愧,惭愧,容貌皮相乃是天生,怎值一提……”   贺革大概也见惯了这个弟子羞窘的一面,呵呵笑着为他解了围。   “褚向才学还是很好的,不仅仅是相貌出众”。   “来,再见见你这位师兄,他是我父亲临终前收的入室弟子,姑且算是你们的师兄吧。”   马文才这才发现他们背后不起眼处还站着一个人,因为位置太靠后,之前他还以为是贺家的下人。   可如今再听介绍,这位“师兄”不但入门最早,而且还算得上贺博士的临终托付之人,为何要用“姑且”这样的话,还最后引见?   这对于崇礼的贺家来说,几乎是不可思议之举。   马文才一肚子疑问地看着从众人身后阴影处走出的这位素衣学子。   这士子看起来年纪已经不小了,穿着学馆儒生们统一的白色儒袍,挺直的背脊使得他有种不卑不亢的气度。   他的面容成熟刚毅,不似馆中许多学子尚有稚气,只是站在那里,就让人有种想要信服的稳重。   但这种气度又并没有什么侵略性,所以他刚刚站在人后时,自然也就悄然无息。   马文才目测他至少已经二十多岁,在这时代,士族至多二十岁就会出仕,到二十多岁还在学馆读书,必定是有什么缘故……   马文才心中推测着各种可能,看着这位“师兄”从徐之敬和褚向的背后走出,笑着对自己行了个礼。   他从徐之敬身旁擦身而过时,徐之敬露出了难以忍受的表情,似是看到了什么脏东西,身子微微往一旁避了避。   马文才注意到了这个细节,却不知为何这位“师兄”会引起徐之敬不悦,只是维持着脸上的微笑,准备等先生引见完后回礼。   但贺革的话彻底让马文才石化在了那里。   “这位是山阴梁山伯,三年前其母去世,他回乡守孝,如今刚刚出孝回馆。他的父亲是家父生前的入室弟子,其父去世后家父又收了他为弟子,父子同在我贺家门下,你们二人可以好好亲近。”   贺革一边介绍着,一边试图拉近两人之间的情谊。   从一开始接触他就觉得马文才是个性子善良又不失傲气的孩子,也许不会太过迂腐,抱有极深的门第之见。   梁山伯碍于出身所限,得不到什么同辈的提携,如果日后马文才能够帮一帮他,他将来的仕途就会好走很多。   可他却没想到,莫说马文才有门第之见,就算没有,他也是万万不会帮这面前的梁山伯!   不落井下石就算他心善的了!   他来会稽学馆之前,其实早已经打听过这位梁山伯,只是去打探的家人都说会稽学馆里没有梁山伯这个人,他便当做梁山伯还未入学,没有继续打探下去,一直等到祝英台离家才火速赶往会稽。   谁又知道原来是梁山伯回乡守孝,结庐而居,加之新旧馆主接替,士族学子纷纷退学,老生又已经离开,所以会稽学馆里这几年的新生竟没有几个知道梁山伯的。   前世他知道梁山伯此人时,梁山伯早已经死了,除了知道他是鄞县的县令以外,并没有能知道什么,甚至不知道他长相如何,性格又如何。   而后成了孤魂野鬼,无论是哪个传说之中,这梁山伯都是才貌兼备,俊朗不凡,自己则是油头粉面,犹如小丑,让他对于这梁山伯更没有了任何好奇。   等到他死而复生时,一直没想要再和梁祝有何瓜葛,却没想到梦魇迟迟不退,困扰了他整整十几年,让他不得不选择正面去解决这个心结。   如今见到了“勾引”了祝英台自己未婚妻的“梁山伯”,马文才睁大了眼睛,紧紧地看着面前的书生,似是要连他的心肝脾肺肾都给看个清楚。   眼前的梁山伯并非南方士人所推崇的那种美男子,他鼻直口方脸型端正,丝毫不是马文才曾经想象过的以色惑人之人。   一个眼神一个举止便能让人为之所惑的,应当是褚向那样的长相。   但美男子如果只有皮相,又往往令人乏味,这梁山伯不动声色,毫不张扬,温润的神色沉静地盖住了他一部分的灵魂,却使得他的气质越发显得意味深长。   如果他不是那个梁山伯,就凭他这亲切的气质和稳重的举止,恐怕自己也会乐于和他交往。   更让马文才懊恼的是,无论他如今心计如何老练,却实实在在是十六岁的少年,而这梁山伯,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起来都已经是成人了!   而且是看起来很放心让人倚靠的成年人!   “梁兄今年年岁几何?”   马文才有些不太甘心地询问。   二十多岁了还读什么书啊!   乖乖给他回家娶媳妇生孩子去,别在这里乱勾引别人的未婚妻啊!   梁山伯似是没有料到马文才会问这样的问题,愣了愣后有些茫然地回答道:“在下明年便可及冠。”   声音磁性低沉,浑然不似少年。   骗人!   哪里有十九岁的人长着一张这么成熟的脸!   还有这把声音!   说二十五都有人信阿喂!   马文才心中满是不甘。   “呵呵,梁师兄是看起来有些显老。”   只有一旁的贺琦听懂了马文才在纠结什么,笑嘻嘻地开着玩笑。   这一番,所有人都明白了马文才为什么反复端详梁山伯。   徐之敬冷哼出声:“寒门庶子,每日下田耕种,行的是粗鄙之事,看起来自然就比我们要老。”   褚向大概觉得徐之敬这么说实在失礼,表情有些不安,但看了看徐之敬又看了看梁山伯,终究是什么都没有说。   “徐兄说的也没错,在下未入馆时确实日日耕读,比同龄人老成些也是寻常……”   梁山伯没有露出恼怒之色,只是摸了摸自己的脸。   他长得有那么出人意料吗?   这马文才看起来好像受了极大的打击。   可怜马文才先是遭遇祝英台和过去的印象完全不同,又遇见成熟似长辈的梁山伯,还成了他的同门,只觉得一生之中的荒谬都莫过于如此,整个人犹如梦游一般,之后对梁山伯,自然也没有如同褚向、徐之敬那样礼仪周到。   这种事情梁山伯经历的太多,他入会稽学馆很早,经历过最初士庶同学的时期,很多时候有些士族往往对他表现出结交之意,但一知道他的出身之后,便和眼前的马文才一般对他再无兴趣。   刚开始时,他还有些愤世嫉俗,但久而久之,他也理解了这便是人世之态,再也不会因此生出不忿之心。   别人对他好,或不好,他终归是要过好自己的日子的。   所以对于这位新晋师弟的“轻忽”,他也只是一笑而过,并没有拿自己的热脸去贴别人的冷屁股。   等马文才从一片混乱之中理清思绪之后,再想好好“知己知彼”时,那梁山伯已经因其他事被贺革叫走,两人都已经离开。   徐之敬和褚向也有功课,和马文才打了个招呼就走了,只留下清理祀堂的贺琦背着手笑嘻嘻地看着他。   “马兄看起来对那梁山伯很感兴趣啊。”   贺琦吐了吐舌头,看起来很是顽皮。   他对梁山伯感兴趣?   确实很感兴趣,感兴趣到恨不得这世上没有这个人!   马文才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梁山伯《五经》学的很好,甲科里少有才学如此出众的寒门学子,所以祖父才会不拘门第收他为弟子,只是他运气一直不好……”   贺琦圆溜溜的眼睛里竟然也出现了惋惜之情。   “马兄别嫌弃他的出身,他很重感情,为人也很宽和,等你和他真正相处,就会发现他是个值得来往的益友。”   ‘让他和庶人为友,岂不如和猪狗同圈乎!’   马文才刚刚想出声讥讽,脑中突然灵光一闪,想起了什么。   他来到会稽学馆,便是想要让祝英台死心塌地恋慕上他马文才,让她的眼睛里只有自己,但前世的祝英台会看上梁山伯,这梁山伯必定有过人之处。   五馆之中,分为三科。   甲科学习明经和时务策策,乙科是律学和礼、乐、射三艺,丙科则是书学和算学。   三科可以互相就读,但要就读必须通过考试,甲科、乙科和丙科一视同仁,三科同过者可随意选修三科之课,其中甲科入科考试最难,通过者成为“甲生”,整个会稽学馆里甲生也不到二十人。   但凡士族子弟为了日后仕官,自然学的都是甲科,这一点上士族有先天的优势,因为他们从小便学习《五经》,祝英台来五馆读书,自然也会去读甲科,而不是学习什么律法之流。   贺琦既然说梁山伯五经学的很好,那想必梁山伯之前学的也是甲科,他守孝三年,功课应当不会落下,反倒能更清净的读书,说不得在甲科之中成绩还不错。   如果前世祝英台会被梁山伯吸引,那这一世说不定也会。除非他限制祝英台的行动,否则想要让祝英台和梁山伯毫无交集几乎是不可能的。   即便他不懂男女之情,也知道一个人处处限制另一个人是让人生厌的做法,说不定还会将她推向梁山伯。   只有让梁山伯绝对不会对祝英台产生情愫,又或者一产生情愫便生出罪恶感,才能及时遏制住两人感情的源头。   有什么办法能让梁山伯知难而退呢?   重感情的人,总该知道什么叫“朋友妻不可欺”!   马文才握紧拳头,心底生出了一个疯狂的念头。   他要折节下交……   和那梁山伯成为至交好友! 第13章 自荐枕席   贺革见到马文才和梁山伯之间的气氛有些怪异,未免梁山伯尴尬,所以便寻了个由头将他先行带离了。   贺革的父亲贺玚曾经是梁帝萧衍的老师,自然明白皇帝建立五馆是为了什么。只要士族把控取仕之路一日,天下的英才便不可能尽归天子所有,甚至还会因为各种原因,而使得这些寒门才俊永远无法出头。   但在等级森严的门阀制度下,高门华阀依旧垄断选举,仕官也更注重家世,国子学一出,五馆曾有的美好设想更是犹如镜花水月一般渐渐被打破。   他的父亲曾经一心一意要为皇帝擢选寒门人才,可随着第一批五馆生走向仕途的学生处处被士族打压抑制,根本无法脱颖而出,至今还在低级官吏之中沉浮,五馆生徒大减、走向衰微,已经是大势所趋。   即便皇帝再想用什么法子鼓励寒门学子积极走向仕途,可也只能是一时利诱,不能根本解决“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的局面,仅仅靠寒门子弟自己的努力,是无法让天下人都认同的。   但这终究是父亲和陛下的理想,所以贺革愿意接下会稽学馆的烂摊子,也愿意收下父亲最后托付的事业。   梁山伯其实出身并不算卑贱,他的父亲曾是山阴县令,也曾因聪颖而被贺革的父亲贺玚收入门下,只是他时运不济卒于任上,留下了孤儿寡母。   梁山伯从小跟随父亲读书学习,天资聪颖,却因为需要照顾家中田地和赡养体弱的母亲,一直得不到很好的学习条件。   直到皇帝开设五馆,贺玚挂念弟子的遗子,也修书让他去会稽学馆,梁山伯才在母亲的鼓励下入读五馆。   五馆生本来就有地方上供给学生食宿和一应费用,梁山伯再将家中田地租给同族耕种得租再留给母亲,得以两全其美。   梁山伯心无旁骛之下,才学也突飞猛进,因为梁父的关系,尚且年少的时候就也被贺玚收入了门下。   但贺玚收他入室时身体已经大不如前,加上还要为其他生徒授课,大多数时候倒是只有个师徒的名分。   等贺玚去世将梁山伯托付给贺革时,贺革也只来得及打好他的基础,都还没有好好教导梁山伯,梁山伯的母亲就病重了,他只能休学回乡侍疾,之后又是守孝数年。   说起来,他和这孩子,也算不上有多了解。   贺革是个真正的君子,对于父亲临终前的托付,他是一心一意想要完成的。父亲临死之前最放心不下的,便是这个没得过他多少照顾的弟子。   所以贺革想要帮他,因为这是父亲的遗命,但他却不知道该如何帮他。   他可以让梁山伯拥有最好的学习条件,也可以不拘门第的倾其所学的教导他,但他只是个博士,解决不了九品中正之下的选官规则,也没有办法让他从吏门一跃成为高门。   士族二十就可出仕,寒门三十方可为官。   梁山伯的父亲半生为吏,在县丞上熬了近十年,到了三十岁方才为县令,梁山伯现在十九岁,就算学冠甲科可以得到那“天子门生”的名额,可他的年纪如今已经成为了最大的阻碍。   国子学“十五而入,二十则出”,因为士族二十便可出仕。可梁山伯已经等不到入国子学了,等到天子考核之日,他早已经年过二十。   梁山伯的运气实在是太差太差,虽有父荫,却刚刚拜师不久便遇见恩师仙逝,在五馆最鼎盛的时候回乡侍疾、守孝,又在陛下对寒门大开后门的时候,遭遇了上天对他的恶意。   十五岁到十九岁之间的四多年,他几乎是自学成才,被完全蹉跎掉的。   没有了这次机会,贺革只能为他争取“除吏”的名额,让他和士族一般可以一出仕就为官,而不是和无数寒门一样从胥吏做起。   哪怕是个浊官,也比当小吏强过许多。   可要当官,是需要有“缺”的,“缺员”需要官员向上“报缺”,而后有人举荐,如果只是个寒门想要补缺,其中之复杂绝不亚于中正选官。   仅仅有为官的资格和为官的才干,并不足以就此仕官。   贺革希望他们同门之间交好,但徐之敬门第成见颇深,褚向自幼父母双亡由叔伯抚养,在家中同辈子弟之中深受排挤,空有门第而无实权。   唯有马文才,有才华,有野心,有门第,家中在地方上又有实权,是真正能够提携梁山伯一把的好人选。   真正的簪缨世族,贺革反倒不敢生出让他提携梁山伯之心。   当时贺革收了马文才为入室弟子,也未必没有这方面的考虑。   可看起来,马文才虽然品性不错,但心性也还没豁达到破除门第之见的地步。   “我原想着马文才可以与你为友的,他初到学馆,又不是会稽人,你则是会稽人士,又熟悉学馆事务,你二人互为友朋,都能有所裨益……”   贺革叹着气,看向梁山伯。   “不过你也不用沮丧,交情需要相处而来,时日久了,你总会遇到人生中真正的益友。”   “让文明先生费心了,其实您不必为山伯考虑这么多……”   梁山伯自然听得懂贺革在说什么,闻言眼眶有些湿热。   “富贵本是天定,在下能够和这么多优秀的同辈一起读书,便已经是山伯的幸运了。”   他师承贺玚,但却和贺革有师徒之实,两方都不知道该如何称谓,梁山伯也不敢认为自己是贺革的师弟,便一直唤他的字“文明先生”。   老馆主贺玚和新馆主贺革都是君子,也是良师,这是他的万幸。   至于其他,不敢肖想。   “其实除了你,我也不放心褚向。为官需要‘器量’,他性子有些懦弱,偏偏又长成那样的相貌,我总担心他因此心性受损。如果只是在我门下读书还好,现在他为了取得功名,也准备入学馆搏一搏那天子门生的名份……”   贺革一口气叹的老长。   “我只希望你们都能看在师门的情分上,在日后互相扶助,勿要用世俗间的身份地位蒙蔽了你们的内心。”   “山伯明白,如果褚二郎有所需要,山伯一定义不容辞。”   梁山伯重重点头。   “至于徐之敬,哎,罢了,他这样的,我倒要担心别人才是。”   贺革为难地捻了捻胡须,没有多提。   梁山伯微笑。   徐师弟的性子,确实不用担心他受别人的欺辱。   “对了,我叫你来,倒不仅仅是为了马文才拜师的事情。”贺革安慰完了梁山伯,便提起正事。   “你三年前居住的学舍早就已经有人住了,如今学馆里学舍紧张,就连丙舍里都住满了人,我原想着让你和徐之敬他们一样在我的小院中客居,但今早傅歧和他新来的同舍都来寻我,说是不愿住在一间,傅歧更是指定要你和他同住,我已经答应他了。”   梁山伯错愕。   “文明先生不是说都已经拒绝了吗?”   “其他人还好,但这傅歧……”贺革头疼的要命,“我七天前安排和他新住的那个学子,早就已经被他揍到骨折抬下山去了。馆中学子如今都谈他色变,即便是新来的门第相等的士族子弟,都无人愿意和他同舍。”   “甲等学舍如今都被我安排两人一间,如果独他优待独住,怕是有要有人寻滋闹事,傅歧想要和你一间,我两厢权衡之后,还是同意了他的请求。”   贺革拍了拍梁山伯的肩膀。“你和他既然偶然为友,算是熟人,我也不必忧虑你住宿的问题,你可愿意和他同住?”   梁山伯苦笑。   甲等学舍均是士族子弟,但凡门第差点的都落在乙等,像他这样的应该住丙等才是。   而能住在甲等之中的,无不是次等士族甚至是豪强子弟,他一个吏门寒生,即便是得了傅歧的照顾住了进去,出入之间会受到什么样的羞辱也可以得知。   贺革一直想要让他结交高门子弟,好为他日后出仕拓展人脉,所谓用心良苦,让人无法不为之感动。   可士族和寒门之间的差距又岂是那么容易填补的沟壑?   像傅歧这样的“浪荡子”,一万个仕宦子弟里也不见得出一个。   更何况傅歧要和他同住,倒不见得真是两人交情深厚,毕竟他们之前虽然是同学,但毕竟也已经三年未见了。   恐怕他也是不愿意让贺馆主日后麻烦,所以在所有讨厌的人里选一个不那么让人讨厌的罢了吧?   然而他也确实和傅歧一样,不愿贺革为难。   傅歧恐怕也是看出了这一点,所以才提出让他入甲等学舍同住。   哎,他不找麻烦,麻烦却老是找上他。   梁山伯心中一声叹息。   “山伯……愿意和傅歧同住。”   ***   话说那边祝英台用过了早膳,便随意在学馆里闲逛。   这已经成了她最近最大的爱好。   毕竟她是个追求“天下大同”之人,而学馆之中全是男子,闲暇时对他们的“郎情妾意”,阿不,对他们“兄弟情深”的举动在心中默默评头论足,也不失一种乐趣。   会稽学馆还没到八月初一真正开课之时,但因为学馆供给食宿和生活所需,许多寒门子弟即便暑热休学之时也不回家,馆中有不少行色匆匆的学子可供祝英台脑补。   加上祝英台有时候还会去山门前看看无数人求学的“盛况”,为自己提前“报考”的英明决定庆幸,这一晃二晃,一早上就这么晃过去了。   等她晃完了大半学馆,准备回学舍用午膳时,在甲等学舍的门口恰巧看到“一对”学子勾肩搭背,眼睛顿时一亮。   这时候人们重视礼仪,哪怕是寒门学子也生怕别人说自己举止粗鄙,人和人之间讲究个“度”,像是这样勾肩搭背互相跟搂抱着没区别一般走路的人几乎是没有。   有奸情!   大大的奸情哇!   祝英台犹如见了腥的猫,弓起身子就摸了上去,站在墙角傻笑着偷窥。   只听见个子高大的那个学子用臂肘揽着另一个学子的颈项,用清亮地声音努力着劝服着他:   “和我睡一间不好吗?许多人想跟本公子睡一间都摸不上前呢,今晚就跟我共眠吧?!”   听听,共眠!   自荐枕席呢这!   啊哟哟,霸道,太霸道了!   除了马文才,这学馆里还有走霸道风的高人啊!   祝英台激动的身子一颤。   那被揽着的学子似是有些不自在,又挣不开他的胳膊,只能用双手抓着高个子学子的手臂,语气无奈地说:“我既然已经同意了馆主的决定,这事就算是定下来了,你又何必现在就跑过来找我?晚上我自会回去的。”   此人刚一开口,祝英台顿时觉得身子一酥。   她原本就是个声控,此人虽背对着她,但声音浑厚磁性,祝英台脑子里自然而然就升起了无数成熟大叔的英俊脸庞。   啊啊啊啊,这学馆里还有不是幼齿的学子吗?   声音还自带低音炮和混响啊啊啊啊!   祝英台眼睛都激动的红了。   “废话,我当然是担心你想来想去又突然出尔反尔跑了!”   高个子学子见他实在不愿意被他揽着,便松手改揽为拉,直接扯着他的手臂往里面走。   “你若对之前的舍友和善一点,就不必担心我们都跑了。”   声音磁性的带着笑意回他。   “不是我不和善,你是不知道,前几日馆主分来的那人居然当着我的面涂脂抹粉,害我差点打了一天的喷嚏,叫他别涂了还说我粗鲁,粗鲁?我只能让他看看什么叫真的粗鲁!一个大男人,涂什么粉啊!”   听到他的话,祝英台默默点头。   这几日她也见到了不少脸上涂着脂粉像是带着面具一样的“士族子弟”,虽然知道现在南方的审美是喜欢弱不胜衣的美男子,但是祝英台每次见了也确实有辣眼睛的感觉,只不过她不会真揍罢了。   什么?你问她喜欢天下大同为什么不爱涂脂抹粉的男人?   大同不代表娘娘腔好嘛!   “这……咳咳。”   “梁山伯,我在这馆里呆了四年多了,目前也没有离开的意思,你知道我也不想仕官,在这里不过是躲个清净,你在馆里的时候就替我做个遮掩吧。”高个子学子的声音里带着股哀求之意。   “如果甲等学舍中有谁敢因此置喙,我便揍他,如何?”   这样护短的绝世好攻,还不赶快从了!   祝英台要给他点个赞。   等等,等等!   他刚刚喊那自带低音炮的学子什么?   祝英台眼睛瞪得滴溜圆,脖子伸的老长。   梁梁梁山伯? 第14章 伤风败俗   梁山伯是什么人?   那是祝英台的命定cp,是传说中温文尔雅德才兼备但是出身贫寒的绝世好男人一枚!   最主要的是,这可是人人家喻户晓的古代名人啊!上至八十岁下至八岁,问起梁山伯是谁,有几个能不知道?   从一开始,祝英台就一直以为梁祝剧情是命运的推动,所以她能轻易上会稽学馆,也会在“宿舍”里见到梁山伯,可马文才的出现,却彻底打翻了她“理所当然”的想法。   既然她这翅膀一扇,马文才都能跟祝英台一屋子了,那梁山伯被一个男人拐上了天下大同的道路也不是不可能啊!   魏晋南北朝可是有不少人好男风!   所以一听到那霸道总攻喊被拉着的年轻人“梁山伯”,祝英台简直就像是被猫挠了心一般,也不管他们会不会发现自己了,竟就这么悄悄摸了上去。   摸上去,也只为了能正面看这“梁山伯”一眼,看看自己是不是该去为“命定恋人”去努力一把,还是干脆端着小板凳从此做个幸福的吃瓜群众。   这么一想,实在是好生为难。   祝英台在这边抓耳挠心,却没想到所有的一切都已经被不远处的一人看在了眼里。   而这人,如今脸色铁青。   马文才万万没想到,自己刚刚才痛定思痛,决定了要和梁山伯“好好相处”,眼前就出现了这么让人无法释怀的一幕!   他看到了什么?   那出身上虞乡豪、身为士族的贵女祝英台,像是个下三滥的采花贼一般蹑手蹑脚,跟在一个寒门书生的背后,还不停伸头探脑,露出“我是不是该去喊一嗓子”的挣扎表情?   无论他千防万防,也还是防不住她对梁山伯产生兴趣吗?   既然如此……   马文才表情冷漠。   他要搞砸了这场邂逅!   “祝英台!”   马文才的身影从山亭中转出,面上露出遇见熟人的惊喜表情,三两步匆匆向坠在两人之后举止猥琐的祝英台追去。   可怜祝英台已经竭尽全力不让自己产生“存在感”,只希望前面的两个书生把自己当做和其他人一样的“布景板”,却被马文才带着惊喜的声音惊得身子一僵,脑袋极其缓慢的转了过来,完全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走上前的马文才。   怎么办,马文才昨天还跟我说想跟梁山伯“好好”认识认识,今天就看见梁山伯和其他男人拉拉扯扯!   她她她是不是搞砸了什么邂逅!   被傅歧拉着的梁山伯听到这熟悉的声音,也立刻下意识地回过头。   待看到早上新识得的师弟正满脸笑意地向着自己的方向走来时,梁山伯的脚步顿时一顿。   “怎么?你认识后面那两人?”   傅歧满脸好奇地看着远处那士族少年亲密地领着另一个少年向他们走来。   “个子高的那个是今早才拜入贺馆主门下的入室弟子马文才,吴兴马太守的独子。个子矮的那个我也不认识,但能和马文才认识,想必门第也不差。”   梁山伯低声向傅歧介绍。   “谁问你这个?你这人,张嘴闭嘴就是门第,忒无趣!”   傅歧撇了撇嘴。   两人议论间,马文才已经领着一脸“你就让我安安静静当个美男子不行吗”的祝英台到了两人身前,前者还算客气有礼地对梁山伯微微拱了拱手。   “梁师兄,想不到这么快又见面了。”   “我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文才兄,我刚刚从文明先生那出来。”   梁山伯没想到早上还对他有些冷淡的马文才突然热络起来,心中有些意外。   “你们之前就见过了?”   听到马文才的话,祝英台“唰”地一下抬起头,好奇地看向被称之为“梁山伯”的人。   她没破坏两人最初的“邂逅”?   ‘她果然特别在意这个梁山伯。’   马文才眼神一暗。   马文才举止亲昵地将手搭在了祝英台的肩膀上,又似乎很熟稔地向祝英台介绍梁山伯:“这是我的师兄,同在文明先生门下读书的山阴梁山伯。”   他先向祝英台介绍梁山伯,对谁比较亲厚,一望便知。   马文才对身边的祝英台笑的如沐春风,直笑的祝英台和梁山伯都觉得有些怪异,但毕竟交情不深,也没想到什么。   倒是一旁的傅歧“嗤”了一声,似是很看不顺眼。   “这位是?”   马文才没错过面前的少年,对着梁山伯露出疑问的表情。   “吴兴马文才?”傅歧有些愤世嫉俗的眼神待看到马文才额上的系带后微微收敛了点,“原来你我同为‘将种’,我是灵州傅歧,家祖建威将军傅琰。”   建威将军?   将种?   祝英台想到半夏看到马文才额上的发带时发出的猜测,以及后来马文才义正言辞的反驳自己的出身,有些担心马文才会拂了这少年的面子。   谁料她的担心全是多余,马文才非但没有有些恼怒地反驳,反倒露出肃然起敬的神色。   “是齐时督益、宁二州军事的建威将军?实在是失敬。”马文才在祝英台有些惊讶的表情里对傅歧躬了躬身子,“在下乃汉伏波将军马援之后。惭愧,从曾祖起,家祖和家父的身子都不适合练武,是以一直以文官出仕。”   “以文官出仕才是正礼,家祖也是从吴兴郡丞出仕,后来又做了山阴令,君上有令才不得不领军为将。何况看你这样子,应当是个适宜练武的。”   傅歧对马文才一口说出自己来历的举动果真受用,“这学馆里总算来个有意思的人。以后练武,不必跟家中来的武师瞎比划了。”   看样子他是真高兴。   “不敢,在下粗通武艺,若傅兄不嫌弃,愿意和傅兄切磋切磋。”   马文才也是很高兴。   他没想到傅歧居然在这里!   这傅歧的郡望在北地灵州,出身倒是极佳,可惜父母在家中地位不显,性子又放荡不羁,所以一直仕官不顺。   可马文才作为孤魂飘荡在世间时逗留人间许久,后来曾见过无数和他一样冤死的野鬼,知道未来的梁国会有一场可怕的灾难。   那场大乱几乎将所有的士族都卷了进去,无数灼然和素族都因此有了灭族之灾,这傅歧洞察力强,目光高远,在劝说帝王无果后,曾领着家人避开了未来的那场大乱。   傅歧武艺高强,家中又有精兵,在乱世之中是为强援!   想到这里,马文才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向祝英台看去。   祝家庄也是部曲众多,不惧任何动乱,天下一直不太平,当年父亲想要为他结下这门亲事大半也是考虑到这一点,却不知……   梁山伯没想到傅歧和马文才居然一见如故,一番介绍之下自己倒成了路人,心里叹着“门第相同出身类似果然容易生出好感”,将目光转向同样站在一旁的显得“孤零零”的祝英台身上。   然而当他看向祝英台时,却微微错愕。   因为那祝英台似乎已经主意他许久了,而且还是一副“见猎心喜”的表情,看的人心中有些发毛。   待看到自己注意到他时,他甚至还对着自己讨好的笑了一下。   一个士族,讨好寒门庶人?   他一定是眼花了。   马文才和傅歧刻意交好,余光却从未从梁山伯身上错过,见梁山伯注意到祝英台,他轻轻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将众人的注意力转移到自己的身上。   “还未给梁师兄和傅兄介绍,这位是上虞祝英台,祝家庄庄主之子。”马文才将身边的祝英台轻轻推到两人面前。   “我昨日入馆,有幸和英台同居一室。我和她一见如故,如今已成好友。”   “师兄”,睁大眼睛看看,我和她是好友,又同居一室,你还是少放点心在她身上!   马文才笑得和煦,心中却满是冷意。   “一见如故,已经是好友?”   祝英台脑子里满是马文才的介绍词,被他说得有些“受宠若惊”,甚至不知所措地仰起脸看向马文才,眼神中都是受感动的神情。   她在古代交的第一个朋友!   亲口承认她是自己好友的那种朋友!   就算他是未来可能黑化的*oss,她都认了!   这马文才真是暖男啊!   “这娘娘腔是那个祝家庄的人?”   傅歧露出一副“你特么在逗我”的表情。   他生性不喜阴柔的男人,尤其厌恶男风,所以刚刚马文才对祝英台的举动有些轻狎时,傅歧才会不屑地“嗤”了一声。   如今他对马文才看的顺眼,也就不觉得马文才有什么不对。   但祝英台先是对梁山伯笑的古怪,后又对马文才露出“轻浮”的表情,就让傅歧心中生出极为不悦的感觉来。   再加上自己之前介绍出身是“将种”时,祝英台明显露出了奇怪的神色,让傅歧以为这祝英台也鄙视武夫,便对她感观更是不好。   梁山伯和马文才,都算是让他看的顺眼的人。   而这祝英台,则让他看不顺眼。   他是个恣意妄为,喜怒随心之人,见这祝英台在马文才特意引荐下还有些失魂落魄,甚至对他们连最普通的客套都没有,显然不是个庄重的,对他和梁山伯也不够尊敬,当下讥讽之色更重,有心让祝英台出丑。   “上虞祝家庄历代庄主以武勇立世,祝家庄少主祝英楼更是江东年轻一辈的高手,想来祝兄身手也不错?”   傅歧剑眉一挑,眼中寒星如芒,居然伸手就向祝英台的面门袭去。   “就让傅某来试试祝兄的武艺!”   他拳势极快,脚步又稳,这一拳若击的实了,祝英台即便不破相,也要落个鼻青眼肿的下场!   梁山伯了解傅歧的性子,从傅歧开口讥讽祝英台是娘娘腔时就注意着他。   待见到傅歧手臂一动,梁山伯立刻脸色大变地张开手臂,向身形瘦弱的祝英台护去。   “傅兄,不得鲁莽!”   马文才和傅歧不熟,没想过他居然是个说动手就动手的性子,但学武之人对战意都有感应,是以傅歧一出手,马文才立刻就感觉到拳风是向着本是女子的祝英台而去……   他怎会让这傅歧伤了他未来的“未婚妻”?   “傅兄你做什么!”   几乎是和梁山伯同时间,马文才斜身侧步,右臂在身前轻掠,用手臂阻挡住了傅歧的拳头!   嘭!   臂拳相交,两人俱是一震。   “咦?”   傅歧性子桀骜,从小习武,没想到马文才看起来并不魁梧,竟然仅用一臂便能接下他势大力沉的拳头。   之前他虽听马文才的意思是学过武,却没想过他武艺会如何好。毕竟南方士族都以学武为耻,即便会些粗浅武艺,也都是骑马射箭之类“风雅”的本事。   马文才则是被臂上传来的力量击的倒退了一步,心中不由得后怕,如果他没有出手阻拦,“柔弱”的祝英台一定受不住这一拳。   想来他这般“英雄救美”,祝英台一定对他印象极好。   都说美人爱英雄,如果能博得她的好感,也不枉自己硬吃这一拳……   马文才捂着手臂,有些期待地向着祝英台看去。   !!!   马文才的瞳孔一下子缩了起来。   他看见了什么?   只见那梁山伯背对着傅歧和马文才展开了双臂,用背部将祝英台护了个严严实实,似乎是准备用身体替祝英台挡住这结实的一拳。   在梁山伯的怀里,原本就有些“阴柔”,此时被那宽阔的背部衬得显得越发“娇弱”的祝英台,如今正瞪大了眼睛,不但没有害怕,还一脸好奇和兴奋的表情,瞪大了眼睛看着刚刚动过手的马文才和傅歧。   浑然没有自己被一个陌生男人拥在了怀里的自觉。   看到眼前的一幕,马文才只觉得胸中又是一阵怒意翻涌,好半天才忍住走过去一拳放倒一个的冲动。   难怪祝英台和他睡在一起,还能毫无知觉的睡成那个样子!   这梁山伯也是孟浪,竟然能随随便便就去抱一个不认识的人!   过去的梦魇又一次窜上心头,让他眼里有了暴虐之气。   奸夫淫!妇,简直是伤风败俗! 第15章 心有猛虎   马文才的自制力,从孩童起,就强到曾经连其祖父和父亲都觉得担忧的地步,他们担忧的,便是一旦他实在无法克制和忍耐时,之前用做压抑的心力,反倒会反噬其身。   过去的马文才一直觉得这是无稽之谈。   人和畜生最大的区别就是人能够控制自己的情绪,压抑自己的本性,否则随心所欲,岂不是和畜生无异?   可现在的马文才,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胸中的那股兽性。   无数次梦中的被指指点点、从耳中知晓的那些郎情妾意的传言,都没有眼前梁祝二人紧紧“相拥”带给他的羞辱感更为强烈。   他那般想要征服她,明明有更简单的法子,可却依旧控制着自己发乎情止乎礼,即便是她昨夜整个人都恨不得睡到他身上来,他也依旧遵守着“君子不欺暗室”的尊重,对她秋毫无犯。   可看看现在,看看现在,他看到了什么?   他的坚持岂不是可笑?   脑子里满被怒火充盈的马文才已经无法像是寻常那般冷静的思考,甚至没有办法将“傅歧出手伤人”—“梁山伯保护”—“自己出手阻止”的逻辑顺序关系理清,只一头扎进牛角尖里。   更甚者,他的怒意和恨意,像是被打开了封印魔物的匣子一般,被他从心底的深处放了出来。   那边,梁山伯没有等到背后应有的痛楚,回头看到马文才挡在了傅歧和自己之间,大致也能推算的出发生了什么,心中总算松了口气。   梁山伯虽然算不上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可要想和傅歧这样从小学武的人抗衡是根本不可能的,所以事情一发生,他唯一想到的就只有用自己的身体去挡。   祝英台属于士族,家中又有北地彪悍尚武的风范,如果傅歧伤了他,自己也会惹出篓子。   他不希望任何人受伤。   好在这看起来有些女气的祝英台性子并不是个婆妈的,想来有他和马文才在其中斡旋,两个人并不会结仇。   只是想不到看起来气质斯文的马文才居然能“轻松”挡下傅歧的一拳,这师弟也算的上是文武双全了。   梁山伯心中对马文才大大的佩服,扭头看向马文才,却只能看到他垂着头捂着臂的身影。   似乎有些不高兴?   “傅兄不是故意的,他只是好武,又有些心直口快。”   梁山伯低下头,脸上满是歉意,想替傅歧安抚祝英台。   祝英台只觉得身前突然像是有了大提琴奏起时的震动之音,连带着她的身体都有些微微颤动,这才从“天呀古代人真的会武功”以及“马文才看起来像是个爱臭美的弱鸡居然也能救了我”的激动中清醒了过来,意识到刚刚梁山伯也护了他。   祝英台认真地向他道了声谢,从容地从梁山伯怀里退了出来。   对于学游泳曾经被救生员像捞狗一样从游泳池里捞出来的祝英台来说,梁山伯以身相护的行为大致就跟救生员救人差不多。   真诚是真诚,却没有女子该有的娇羞之意。   至于看向傅歧的眼神,却没之前那样的“无感”,有些像……   看待街边无知无赖的孩童?   一时间,刚刚还“熟人相见相谈甚欢”的局面,只因为傅歧的出手变得极为尴尬。   而傅歧这个始作俑者也感觉到了三人似乎对自己有些意见,不知是不是想要掩饰这种犯了错之后的尴尬,还是爱武成痴,傅歧一击不得中后,竟朝着马文才又是一拳!   “马兄身手不错,来和我切磋切磋!”   “来的好!”   马文才眼中冷光似剑,侧身让过他的拳头,也随之一拳击出,像是要撕裂什么一般和他贴身斗了起来。   傅歧出身士族高门,祖父虽然督过军事,但却是儒将。   然而傅歧从小好勇斗狠,一言不合就上拳脚,家人怕他吃亏,从小请了军中武艺高强之士教他自保之术,所以他的拳脚之凶狠异于寻常少年,那是招招杀敌的行伍功夫。   可现在的马文才胸中一腔激愤之气无法发泄,又不能真朝着什么都不知道的梁山伯和祝英台嘶吼动手,于是乎傅歧一出手“切磋”,那满腔悲苦激愤之意顿时随着拳脚倾泻了出去,拳风之犀利、战意之浓厚,竟不亚于学习行伍之术的傅歧,甚至比没有真起了杀意的傅歧更具有压倒性的气势。   傅歧年幼习武,但他十三岁时就上了会稽学馆,家中派来教他武艺的家将半是他的伴读,半是他的保镖,也是他的武师,可一身武艺都能交给他,但却不能教他真的杀人。   他平时凶恶,寻常儒生一见他动手就先胆怯三分,哪里见过马文才这样不避不让也跟着还击的?   于是乎,一个是武痴见猎心喜,一个是满腔悲愤借之发泄,两人你来我往,拳脚交加,那比斗中喷薄而出的男儿意气和雄性天性里的嗜血斗意,直逼得观看者几乎窒息。   傅歧在这学馆里已经读了四年的书,馆中老一点的学子都认识他,对他都避之不及,如今见居然有人能和傅歧交手,而且隐隐还有占上风的趋势,一时间先是甲等学舍的士子来看热闹,没一会儿许多乙等、丙等的也壮着胆子偷偷摸摸地靠近了。   他们之中大部分人都是恨不得傅歧立刻落败,以解他们往日的心头之气才好。   同样看的津津有味的还有祝英台,她来自一个武功已经几乎与传说的时代,先开始看到傅歧和马文才打了起来,生出的感觉居然不是害怕或恐惧,而是纯然的兴奋之情。   再加上傅歧这个熊孩子居然连一言不合都没有就莫名其妙向她出手,让祝英台也不是不生气的,看到马文才开始还手之后顿时眼睛都亮了,冲着马文才直加油打气:   “文才兄干的好!揍他丫的!”   和其他偷偷摸摸心里暗想的学子不一样,祝英台希望傅歧倒霉的态度简直有些“明目张胆”,以至于她身边的梁山伯带着担忧之色开口劝她。   “这样不好吧?”   听到耳边传来的话,祝英台一时忘了身边站的是谁,甚至还对梁山伯翻了个白眼顶了句嘴。   “许他动手打我,就不许马文才动手碰他咯?你这人也太护短了!”   知道你们感情好到睡一个被窝,她和马文才也是好兄弟!   要不是马文才好身手,她刚刚被打就被白打了?   等等!   祝英台粗神经的顶完了梁山伯后,才想起来她顶嘴的对象是谁,有些尴尬地扭头看向身边的梁山伯。   完了,她是不是刚刚骂了她的官方cp?   他会不会觉得自己是个小心眼啊?   梁山伯也没想到这个祝英台性子这么活泼,之前他的第一印象和傅歧差不多,都觉得他像是很多那种喜欢涂脂抹粉的士子,身子文弱性子扭捏,如今看来……   梁山伯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倒和外表不太一致的“不拘小节”。   ***   梁祝两人交谈时,马文才已经拳拳到肉,状似猛虎,祝英台更是连连拍掌拍的手掌都红了,弄的许多学子被她的兴奋感染,也壮着胆子,跟着她一起对马文才喝起彩来。   学舍之外一片热烈的氛围。   马文才之前心头有气,拳法虽看起来声势惊人,实际上却不是武艺老练、沉着冷静的傅歧对手,只不过打的猛烈,看在外行人眼里似乎是傅歧处于下风。   傅歧虽然性子桀骜,却不愚笨,和马文才对上几拳后就知道此人心中有事,此时只不过是借着斗殴发泄出来,所以外有威势内无章法,打的很是不顾自身。   他知道有些人性子内向或太过压抑,如果不找个机会发散出来甚至会得心病,傅歧小时候喜欢打架的原因和马文才也是一般,此时有了同理之心,加之对马文才很是欣赏,所以即便被人围观,却依然耐着性子陪他拆招,当起了他的“陪练”。   傅歧只一一化解马文才的攻势,不让他伤到自己,看在外人眼里越发显得他很是被动。   好在马文才不是真正的意气少年,又已经习惯了控制好自己的情绪,他借由武力发散了一会儿心中的郁气,就已经渐渐恢复了清醒。   再加上一旁祝英台不顾形象地为他大声喝彩称赞,他的心情也随之多云转晴。   马文才一恢复平时的清醒,再见旁边的梁山伯和祝英台现在毫无接触,甚至隐隐有些相斥,两人为何会“抱”在一起的原因也就立刻被他在脑子里推理了出来,越发没有了刚开始的斗意。   他攻势凶猛的和傅歧斗了好一会儿,身体早已经疲惫不堪,等和傅歧的眼神有了接触,双方俱看到对方清明的眼神,于是彼此相视一笑,都收了拳脚。   他们都是性子高傲之人,再打下去,只是给别人看笑话而已。   何必?   正所谓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他们这一停下顿时风平浪静,连个浪花都激不起。   “马兄武艺不错。”   傅歧笑着表达出自己的欣赏之意,“我观马兄的武艺走的是豪侠一路,比我这大开大阖的沙场功夫更讲究心性。学武之人切忌乱了心神,如果有了什么心结,最好早点解决才是啊。   “惭愧,惭愧,在下的武艺比傅兄差多了,现在我几乎是连站都站不稳了,傅兄却气息不乱,分别还有再战之力,孰胜孰败一望便知。”   马文才是真心为自己的“鲁莽”和“失度”感到羞耻。   “至于在下的心结,哎,此乃难言之隐,一时难以解决。”   大家子弟都有大家子弟的难处,傅歧了然地点了点头,眼神越发亲近。   那些或偷偷摸摸跑出来看热闹,或专门跑出来看热闹的人,都以为终于出现了可以好好教训傅歧这“学馆一霸”的人,原本还对马文才寄予极大的希望,可此时等着看热闹的人见两人居然上演起“不打不相识”、“一笑泯恩仇”的戏码,立刻觉得无趣,顿时轰然而散。   废话,现在不跑,难道留着让傅歧看到自己的脸,日后好找个由头揍他们一顿吗?   也还有胆子大的,在不起眼处探头探脑,引得傅歧和马文才都有些不耐。   “文才兄,你我意气相投,只是这里如今让人憋闷,不是长谈的地方,我们还是回学舍里坐坐比较好,你觉得呢?”   傅歧瞪向某处后收回眼神,问马文才。   “然。只是我现在有些脱力。”   马文才苦笑着。   “你脱力了?来来来,我扶你!”   一旁热闹看了半天的祝英台闻言立刻凑了过来,将他的胳膊往自己肩膀上一搭。   “这样有没有好一点?”   “确实好了一点”。   马文才笑着将重量放了一点点在她身上。   “等等等等!我勒个去!马文才你好重!”   祝英台只觉得肩膀一沉,整个人差点摔下地去,马上将马文才的胳膊一甩,改了口风。   “我是有心杀贼无力回天,实在搬不动你!强撑两个人都要摔!”   几人被祝英台前后不一的言行惊得目瞪口呆,之后都哈哈笑了起来。   “让诸位见笑了。”   马文才露出“请你们多包涵我室友”的表情,无力地叹了口气。   祝英台只是吐了吐舌头。   她长得本来就并不刚硬,如今语气俏皮神态轻松,和之前有些缩头缩脑的气质大不一样,让傅歧稍稍改观,但还是不正眼看他。   “我来扶着马兄吧。”   还是年纪最长的梁山伯将马文才的手臂轻轻搭起,很轻松地就搀了起来。   马文才刚刚压向祝英台是有意卖乖,如今梁山伯扶着他,他自然不会“虚弱”到路都走不动去让“情敌”看轻,只是轻轻道了声谢。   “那我们就走吧。”   傅歧随意说道。   “在回学舍之前,在下对傅兄有一事要言。”   马文才却没有挪动脚步,而是表情郑重的向着傅歧重新开口。   “嗯?”   傅歧一怔。   马文才对着祝英台招了招手,让祝英台过来。   一旁安心当“壁花”的祝英台突然被马文才叫了一声,也是莫名其妙,但她自认和马文才是“一国”的,却还是乖乖走了过去。   他唤了祝英台过来,将她又一次引见到傅歧身前,认真地对傅歧说道。   “这是上虞祝英台,是在下的舍友,也是在下的好友。”   他将“好友”二字读的极重。   傅歧眨了眨眼,明白了他是什么意思,也有些为他的执着动容。   片刻之后,傅歧终于对着祝英台拱了拱手,态度已经柔和很多,至少不张口闭口“娘娘腔”了。   “嗯,见过祝兄。”   马文才笑了。   他的笑容像是雨后的晴云,清澈明亮,叫人心旷神怡。   “祝英台,这是在下新结交的好友,灵州傅歧。”   祝英台可不是性子高傲的傅歧,立刻意会地对着傅歧笑着咧开了嘴,给足了十二万分的诚意。   “傅兄,以后多多指教!别再揍我了,我兄长也许武艺高强,我真什么武艺都不会!”   “哼。”   少年冷哼了一声,撇过了脸去,耳朵却红得显眼。   看见别扭的少年,祝英台也灿烂的笑了起来。   哦哦哦哦,多美好的会稽学馆!   多美好的元气少年! 第16章 蝇营狗苟   梁山伯也跟着他们回了甲等学舍让马文才很意外,因为甲等学舍占地最广,人数却最少,即便现在求学者入云,贺馆主也没有因为这个就让学舍里大量生员涌入,怕的就是士庶之间会起冲突。   起先,马文才还以为梁山伯和傅歧感情很好,只是来甲等学馆做客的,可听傅歧话语里的意思,梁山伯要长期住在这里……   住在这里?   马文才努力回想之前贺馆主提供给他的名单,其中不乏几个他认识的仕宦公子,像他这样条件没入国子学的都是少数,可有这样家世还是被家人送来搏一搏“天子门生”资格的,不是才学有限,就是心性上有各种各样的问题。   如果梁山伯住在这里,那些眼高于顶的仕宦子弟会如何羞辱他,简直就是可想而知。   不过这样也好,想要博得梁山伯的好感,必要的出头还是要有的,要他们对梁山伯一片祥和,也就没他什么事了。   但是也不能让同为士族的子弟觉得自己是偏袒庶人的异类,这个度还是需要掌握的。   这么一想,以后需要左右逢源的日子,也是让人头痛。   对于梁山伯也住在甲等学馆,祝英台倒没有像马文才那么吃惊,毕竟她有先入为主的观念,总觉得梁山伯无论怎么样都会和祝英台扯上关系,只是同住在甲等学舍里,根本算不得惊讶。   但即便是如此,等祝英台和马文才发现傅歧住在哪里后,还是露出了意外的表情。   实在太巧了。   “你就是住在我隔壁那个?”祝英台睁大了眼睛指了指对面的院墙:“你就是那个之前把人揍得抬下山去所有人到这附近都绕着走生怕被分到和你住一起的那个人?”   因为太震惊了,连断句都忘了,祝英台一句话说完立刻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嗯。”   傅歧随意地哼了声。   “看来他还是个长舌妇?我揍轻了。”   “可我住进来这几天也没见到你啊!你不住在学馆里?”祝英台其实不太理解这种简单粗暴处理事情的解决方法,“现在回来住了?和梁山伯?”   “家里说再惹事,就一个人都不给我了,所以家人都被召回去了。”傅歧似乎也不是全无惩罚:“我那现在没法住,这几天我都住在城中的客店里,听闻梁山伯来了我才回来的。”   他说的直率,一旁的梁山伯只能苦笑。   什么叫梁山伯来了,他才回来?   梁山伯能干什么?   祝英台没明白傅歧想表达什么,满是疑惑的随着傅歧到了他二人住的院子,一伸脑袋,顿时吃了一惊。   “这这这这……”   她总算明白什么叫“现在没办法住”了!   只见好好的院子里,花苗被连根拔起,小树也当中折断,随处可见泥土和断了腿的家具,院中一片狼藉。   再伸头望望,屋子里也是如此,书架横倒,满书架的书被散的到处都是,案几破破烂烂,小凳断了几条腿,又脏又乱又可怕,简直就像是……   “这里曾经有两只哥斯拉打过架吗?”   祝英台吃惊的自言自语。   “什么哥斯拉?和我打架的人叫曲谙,是个讨人厌的家伙。”傅歧抬脚将一个堵路的物什踢了过去,脸上露出烦躁的表情。   “那家伙也是个没出息的,打不过我就叫家中下人帮忙,我家的家人又不可能看着我吃亏,所以打到后来乱做一片。不过我们还是把他们揍了个半死。”   即便是傅歧没什么表情,众人也还是从他的话语里听得出他对这场“干架”最后结果的得意。   “梁山伯,你会帮我收拾的,对吧?我家的书童仆从和下人全都给召回去了,你要不帮我,我只能露宿在外头了!”   傅歧抬起头,直直看向门外的梁山伯。   霎时间,马文才和祝英台都明白了傅歧为何要和梁山伯一间。   说句刻薄点的话,和想要个小厮也没什么区别。   马文才感兴趣地看向梁山伯,不知道他会如何回答。   是觉得自尊受损义正言辞地拒绝呢……   还是不敢违抗士族子弟的请求,乖乖地去做小厮?   傅歧没有了下人,如果梁山伯想要住在这里,怎么看都要一直“受委屈”下去吧?   这样容易妥协的懦弱男人,祝英台还会被他吸引吗?   梁山伯也没想到傅歧这里如今是这个样子,为难地左右看了看,叹了口气:“我就知道你不可能无缘无故突然点了我,只是我没想到这里比我想象的还要糟糕……”   “是很糟糕。”   傅歧龇了龇牙。   “让我收拾倒是简单,但是弄成这样,我怕到今晚都收拾不干净,只能先稍作打扫,恐怕弄到能住要清扫好几天。”   梁山伯看着眼睛晶晶亮起来的傅歧,怕他有更多期待,连忙约法三章。   “傅歧,我和你住可以,帮你收拾屋子也可以,但是你自己的衣服要自己洗,我不会给你端茶倒水洗衣做饭,那是你家娘子的屋内事,不是我的。你若要找个下人,丙等学舍里多得是愿意住进来只为给你端茶倒水洗衣做饭的人。”   “我要那些倒胃口的家伙干嘛!”傅歧干脆地同意:“你看着做吧!”   同样是签订“室友协议”,总感觉梁山伯比自己强势多了啊……   祝英台有些佩服地看向梁山伯。   和傅歧约定好后,梁山伯这才转过身子,有些抱歉地对马文才笑了笑:“抱歉,在下不知道院中现在是这个样子,傅歧还邀请马兄过来坐坐,这……哎,实在没什么可坐的地方。”   “要不去我那里坐坐吧,其实也不必梁兄亲自动手收拾,我带来的下人不少,有些还没有回去,我去叫人来帮你们收拾一下。”   马文才看了眼傅歧,见他露出高兴的神色,继续道:“只不过今日可能要委屈诸位,在我们的屋子里暂住一阵子。”   和马文才与祝英台同住一室?   “这……”   梁山伯犹豫了。   “如此叨扰了!”   傅歧在这一片狼藉的院子里几乎是一刻都待不下去,听到马文才的邀请立刻顺驴下坡,毫不犹豫地就迈开腿向着隔壁马祝同住的院子而去。   “傅兄!”   见傅歧一点都没有不好意思的样子,梁山伯傻眼。   “放心,这点人情我还欠的起!”   傅歧背对着身后的梁山伯摆摆手,“何况你是要长期在甲等学舍住下去的,不敦亲睦邻怎么行!”   “傅兄说的没错,他当得起。”   算起他刚刚为自己喂招,倒是自己欠了人情。   何况他要刻意和梁山伯交好,现在便是个极好的机会,就算有人说他和庶人走的太近,也可以看做是为了傅歧的人情。   马文才心中盘算着,脸上笑的温柔。   “梁兄也别客气了,你还是我的师兄,先生嘱咐我们要互相照应的。”   听到马文才的话,梁山伯心中一片温暖。   文明先生没看错人,这马文才虽然不能完全抛弃门第之见,却是个愿意急人之难的年轻人。   也许他是个能够成为朋友的人吧?   “马文才说的没错,我们都不介意,你介意什么!”   祝英台直接戳破了他的那点顾忌,抬手拉着梁山伯就“热情”地往他们住的院子扯去。   “反正只是借住几天,又不是长住!”   梁山伯被这样的热情裹挟着,不由自主的就被拉进了小院。   ***   傅歧是个活的有些自我中心的人,进了院子后就自顾自脱了鞋入了屋子,梁山伯虽没在甲等学舍住过,但他年幼时就入学馆就读,还在贺玚的院中住过一阵子,对于如何和士族相处也有了解,并没有做出什么失礼的事情。   倒是祝英台一进了屋就露出傻眼的表情,看着马文才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没一会儿甚至抛下屋里的客人,不管不顾地在内间外间跑了一圈,出来时感觉已经快要蒙圈了。   “马文才,你怎么把外间的书房全铺了毛毯?帘子也换了!还有屋子里……”   她顿了顿,觉得屋子里加个屏风也正常,毕竟要是晚上撸一把身边躺这个其他人确实不方便,就没有再多言。   “我听祝兄昨晚抱怨地板吱呀作响,内外隔间的帘子又不能隔光,便让下人换了。地上铺了毯子,便不会再有声响,隔帘换上厚帘,在下读书的时候便不会干扰到祝兄。至于榻上的屏风……”   马文才羞涩的笑了笑。   当然是怕你又把魔爪伸过来!   马文才心中咆哮着。   “在下习惯了一个人入眠,地台上还是隔一隔比较好。当然,如果祝兄不喜欢那屏风,在下叫人撤了便是。”   最好不要!   “哦,那随你,我反正怎么样都睡得着。”   祝英台无所谓地说着,“你这人办事速度也太快了,我只不过昨晚抱怨了一下,你就一早上时间,居然全部都安排好了。你这么会持家,让你以后的娘子还能做什么啊?干瞪眼吗?”   “若有了娘子……”听到祝英台的夸奖,马文才总算觉得自己早上没有白忙活,笑的越发得意。   他意有所指地看着祝英台,“持家自然是商量着来。”   可惜祝英台听不懂这意有所指,只蹦蹦哒哒的去欣赏马文才新布置的屋子去了。   见着端坐在那里安静不语的傅歧和梁山伯,再看着屋里屋外跑的甚欢的祝英台,马文才有些心累的吩咐小厮为几人准备净水擦面洗手,又走出屋子吩咐细雨下山去找些人回来帮傅歧收拾屋子。   等他回到屋内,却见梁山伯已经站在了书房一角的书架前,一副感慨万千的表情,看着从上至下一人多高的书卷。   好书?   有爱好便好,他还在想着该怎么投其所好。反正这些书大多家中还有副本,他也大多烂熟于心,带来不过是想要引起祝英台的注意。   只不过不知道哪里出了错,原本应该嗜古籍如命的祝英台对他刻意从家中带来的藏书视若无睹,倒是寒门出身的梁山伯为此驻足不前。   “梁兄若想看,请随意。”   马文才微微笑着。   “若有日后有什么见解,我们还能坐谈一番。”   虽然蔡侯发明了纸,可纸张一直非常昂贵,非权贵之家不得享有,很多百姓一辈子见过的纸恐怕只有官府外面张贴的告示和道士们做法的符纸。   至于可以记录文字的绢帛更是贵重,平民大约也只买得起竹简制成的书卷。   纸张稀有,书籍更是稀有,士族名门大多有自己的藏书,每本书卷皆是手抄,而且由历代家族里的有才有德之人批注做解,家中子弟蒙学读书时,光是家中藏书就足够他们使用了。   所以家中善《易》的,家中子弟就世代善《易》,善《礼》的,家学必定代代善《礼》。   如果想要兼读百家之言,就要去交好的人家里去,借别人家的书做比较,但凡交情不好的,根本不会借出家中藏书,连看都不会给看一眼。   士族垄断书籍的所有权,便是垄断知识的流向,寻常寒生连借书抄阅都不得,更别说得到一本。   天子之所以建立“五馆”教授《五经》,便是想要让寒生也有可以不通过士族高门而得到知识的路径。五馆都有藏书楼可供学子借阅,即便学不到什么,能从学馆里抄到圣贤经卷,也算是将这些圣贤之言流向了民间。   可对于士族们来说,五馆里可以共享的资源,实在是算不得什么的。就连马文才随意放在书架上的书卷,他都有许多连听都未曾听过。   他甚至还看见了一本前朝大儒伏老的《丧服集解》手迹。   如今梁山伯一脸感慨,便是因为他们这些寒门子弟曾经求之不得、思之欲狂,直到入学馆读书才看到的经卷,如今却像是普通的摆设品一样堆满了这些士族子弟的书架,好像随便什么人都能任意读取,根本不值一提。   世人常道“天道酬勤”,可即便他们更加努力,有时候起点差的太多,是如何努力也追不上的。   除非上位者“大开方便之门”,他们才能享有同样的机会。   看着“寄人篱下”却难掩一身傲气的傅歧,再看着不知出于何等目的,明显对自己带着“折节下交”之心的马文才,梁山伯心中微微一叹。   多少寒门学子,一辈子也得不来一个“方便之门”,从此只能蝇营狗苟,或是连蝇营狗苟的资格都没有,只能泯然与众人也。   文明先生总是说他运气太坏,可和与他们相比,自己实在是幸运的多了,至少他等到了上位者看到下面的一天。   只有小孩子才会计较游戏规则公不公平,而聪明人应当利用一切资源和勤奋,努力获得胜利。   在那之前,那可怜的的自尊心或无谓的骄傲,实在是不值一提。   像傅歧一样骄傲多么容易,只要挺直腰板就行了。   可总要有什么能撑的住腰吧?   梁山伯从书架上收回余光,转身笑着回应身后的“师弟”。   “那就多谢文才兄了。” 第17章 生存之道   祝英台无论有多脱线,但有些事情还是没办法和他们一视同仁的。   比如说刚刚比武完一身臭汗的傅歧和马文才,都想到浴间先沐浴一番更衣再闲谈,比如搀着马文才回来同样一身臭汗的梁山伯表示也要到隔壁的“废墟”中去擦洗一番……   你说他们为什么不邀请她也一起擦洗?   废话,她一没打架二没扶人清清爽爽,就算有汗,就是邀请她去她也不敢去啊!   去比谁的胸更大吗?   冠军妥妥是一身腱子肉的傅歧!   只不过三人准备去沐浴时,祝英台忍不住“技痒”,献宝一样从自己的匣子里翻出几枚皂块,递给面前的三人。   “来来来,试试我祝家庄出品的皂块!全天然无污染,白的是羊乳的,黄的是蜂蜜的,都来试一试用它洗澡!”   她的语气骄傲,表情期待,似乎手中捧着的是什么稀世珍宝一般。   马文才早上已经见识过了她家的小猪鬃刷子,对这些奇怪的东西敬谢不敏,但是也不好当面拒绝,只能犹豫着开口:“在下习惯了用家中的澡豆。”   傅歧则更是直接。   “我用马兄的澡豆。”   还是梁山伯见到犹如怂了毛的小狗一般的祝英台,实在有些同情,捻了一枚羊乳的,道了谢去了隔壁。   隔壁其他地方虽然打成一团乱,但浴房倒是好的。   毕竟谁打架也不会扛起澡盆互殴不是?   “主子,你又拿那些奇奇怪怪地东西给别人用……”半夏欲言又止地用同情地目光看向走远的梁山伯。   上次她用了半块,身上痒了几天。   “这次我拿自己试过了,绝对没问题!”   祝英台有些丧气地看着士族们都拒绝了自己的好意,心中也有些发愁。   说实话,她之前曾想过如果结局跟祝英台一样惨,还不如干脆逃跑离家算了,至少她一个新社会的大好女青年,怎么也不该把自己饿死吧?   可越呆的久了,她就越发感觉到这个世道吃人般的可怕,别说别的,哪怕你想卖个饼做个小生意,如果没有拜好码头,也会被恶吏层层盘剥到最后自己反倒饿死在街头。   尤其她是女子,如果逃家甚至没有户籍,是个良民都能把她直接卖到什么肮脏奇怪的地方去。   即便她有金银,在这乱世之下也没办法光明正大的取出来花用。寻常人家用的铜钱又太过笨重扎眼,根本不方便“离家出走”时傍身。   她粗神经但不是笨蛋,没做好万全之策、找到谋生之法之前,只能先按部就班,用着祝英台的身份,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走最艰难的那一步。   无论是士族也好,寒门也罢,光有“爱情”可不行,只有能靠自己的力量立足于世,才是真理。   只是无奈她的牙刷还有肥皂似乎都并不能引起哪怕脾气最好的马文才的注意,马文才这种次等士族都看不上眼,想要和其他人合作做生意累积一点资本,好像更没有戏。   无论买铺子还是雇人都需要背后有势力,她要离开祝家,根本都不能抛头露面。   从商是件下等人的事情,如果被关系不好的人知道了她的想法,恐怕祝家庄的人能直接把她抓回家去关上一百年“反省”。   真是烦啊!   那些小说里不都是这么写的吗?看到肥皂的人都会想到其中的商机,卖肥皂能卖到全国都开连锁店,达官贵族都趋之若鹜惊为天人,为毛到她这里人家连看都不看一眼?   祝家那捏都捏不起来还带着一些碎渣的澡豆,看起来根本就没有肥皂好用啊!难道其他人家的澡豆不一样?   待一身清爽的傅歧和马文才回到屋中时,祝英台还是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问了出来。   “家中所用之物的制法,往往也是一个家族所特有的秘密,能否将家中衣食住行的规格维持下来,是衡量家势高下的标准之一。按理说,我不该告知你家中澡豆的配方,不过你既然问了……”   马文才眼睛从那稍显简陋犹如肥油一坨一般的物品上扫过,唤了贴身伺候沐浴的良辰过来。   听到主人的问话,良辰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开口:“主子们所用的澡豆,取丁香、沉香、青木香、桃花、钟乳粉、真珠、玉屑、蜀水花、木瓜花各三两,奈花、梨花、红莲花、李花、樱桃花、白蜀葵花、旋覆花各四两,麝香一铢……共一十七味,捣诸花,别捣诸香,真珠、玉屑别研作粉,合和大豆末七合,研之千遍,密贮勿泄。用时或以清水调和,或以牛乳研开,用后其面如玉,光净润泽……”   祝英台原本还听得认真,待听到拿珍珠麝香研磨成粉,用各种鲜花捣成汁,再看看自己做出来的粗制皂块,一张嘴长得老大。   妈呀,这是洗澡用的清洁用品?   这他娘的还能让人活吗?   很好,这很士族。   难怪自己的肥皂他们看都不看一眼,这些士族所用之物越折腾越能表现出自己的尊贵。   这肥皂擦擦就完的东西,这么不“麻烦”的东西,也只有庶民会用。   至于你说柳枝也好,澡豆也罢,用起来麻烦难道不是化繁为简比较好吗?开玩笑,他们需要自己动手吗?   需要自己动手吗?   祝英台僵硬着将自己的皂块放了回去。   不能卖高价的话,以这个时代的商业规模,面向平民的薄利多销根本就做不到,卖多少也赚不了多少钱,还会给自己惹来许多麻烦。   创业之路,继续流产。   没一会儿,梁山伯也回来了,倒没有真的不识趣的将皂块又还给祝英台,只是表示洗的很干净。   就是用完后觉得身上太过干净,有些发痒。   但不管怎么说,总算让祝英台受伤的心稍微好过了一点。   几人闲谈了一会儿,用过了下人端来的午膳,马文才带来的下人也将隔壁屋里屋外整理了一番,只是有些家具物什都坏了,这会稽山里,也实在找不到什么东西代替。   马文才再怎么有所准备,也不会带着案几凳子并家具来求学,看着几个缺了胳膊的家具,明显露出为难的表情。   “这……要不在下命家人去城中购置?馆中可有匠作?”   “已经够麻烦文才兄了,几个案几凳子,没的用就没的用吧。”傅歧没想着继续占便宜。   “家母想要对我小惩大诫,把伺候我的下人都召回去了,平时的用度也一并削减,这段日子我都是花钱住在客店里,现在有些不趁手,等下个月家里人送钱过来,我再自己去添置。”   啧啧,原来把伺候的人叫走了,连钱都没留下哇!   果然是一物降一物,傅歧他娘也是个厉害的!   祝英台对傅歧这么“光棍”的承认没钱买家具也不愿占便宜叹为观止。   “如果只是坏了几条腿的话,在下可以试试。”   梁山伯似乎实在不愿和马、祝他们挤上一夜,竟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说了这么一句。   “试试?如何试?”   饶是马文才思维敏捷,也不明白梁山伯的意思。   他会方术?   能给案几变几条腿出来?   梁山伯只是笑笑,并没有说什么,起身出了门。   好奇的傅歧和马、祝不假思索地也跟着梁山伯出了门。   梁山伯在这会稽学馆里曾住过好几年,对于各种地方都熟门熟路,只见他先是去了丙等学舍一趟,提回来一个木箱子。   而后到了傅歧住的学舍,将屋子里破损的案几和断下的几条几腿都捡了出去,在屋外随便拂开一块地,挽起袖子便坐了下来。   等他打开木箱,露出里面的锤子、钉子并榫头木块等物,所有人才知道他说的“我来试试”是什么意思。   这下莫说是马文才,就连傅歧都露出了“不该如此”的表情。   “梁山伯,这些东西坏就坏了,左右也是要扔的,你脏了手碰他们做什么!你的手是拿来写字读书的!”   傅歧直接开口反对。   “没这些案几凳子也能住,大不了席地而坐!”   马文才原本也想说这些东西坏了扔了并不可惜,可一看到身边同样聚精会神的祝英台,话到了嘴边却咽了下去。   许多他们这样士族出身的子弟,莫说做这种自己修凳子椅子的下等事,便是劳累一点的浊官都是不屑去做的,正如同傅歧说的那样,他们的手要用来做更重要的事情,去当木匠?   简直是有辱斯文!   刚刚梁山伯护了祝英台一护,有了肢体接触,从目前看来祝英台并没有对梁山伯表现出什么特殊的样子,可难保来日方长,毕竟这梁山伯就在隔壁住着呢。   他必须要让祝英台明白士族和寒门之间犹如天堑,哪怕是动一动心,对于两者都是灾难。   寒门的生活便是如此,什么都要自己动手,她以前是没过过这样的生活,如今见了……   想到这里,马文才拒绝的话语到了嘴边一转,反倒变成了鼓励:“梁兄其实也是好意,山里夜凉,不能干什么都在地上,这刚刚开学的时候便病了,对馆中声誉不好。而且你屋子里空空荡荡的别人也要看笑话,先维持着表面的样子,回头再添置吧。”   傅歧实在是不能接受梁山伯修东西的,在他看来,即便梁山伯是吏门出身,可他既然选择了读甲科,日后便必定要因明经出仕,就应该以士族的规矩约束自己,否则这般“自甘下贱”,要其他人如何看他?   可如今听马文才似乎对他动手修东西并没有什么偏见,再见梁山伯一副“这实在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已经动起了手,而祝英台则是面无表情看的仔细,他那阻挠的话反倒说不出口了。   再说,便是埋怨梁山伯的好意。   他懊恼地跺了跺脚,只能满腹不安的看着梁山伯在院子里忙活着。   他们都没见过所谓的“匠活”,梁山伯很轻松的就将所有缺了腿脚的案几都补齐了腿脚、将歪倒的凳子也一个个用木槌整齐。   待他发现书案上有了些长短不一的裂痕后,他甚至还取了墨水和笔,将微微有了些裂痕的案几表面随意添上几笔,几株迎风摇摆的墨竹便赫然案上,梁山伯将那个画有墨竹的案几放在一边,准备等晾干了再放回屋里去。   梁山伯的木活儿做的很是熟练,只是大概一直席地而坐,站起来时微微有些眩晕,所以对着前方表情茫然地眯了眯眼。   马文才和傅歧自马文才真的修好了家具之后心头就有些怪异,马文才更是直接扭头去看祝英台。   世间女子都爱翩翩佳公子,谁会喜欢一个木匠做的好的穷书生?   然而等马文才看到了祝英台的表情,顿时错愕。   如果不是他眼睛瞎了,那祝英台确实满脸都是“好厉害”、“实在是厉害”的表情?!   开什么玩笑,士族之女会觉得一个庶民木工活做的好很厉害?   到底是他的眼睛出了问题……   还是祝英台的脑子出了问题?! 第18章 棋逢对手   从梁山伯开始说“我试试”时,祝英台就猜测到梁山伯说的是试一试修修凳子。   但祝英台也不能肯定。   虽然祝英台不太能理解这时代士庶天别的阶级状态,但还是明白一个普通出身的屌丝男想要完成逆袭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包装自己。   否则即便你爬到了高位,结果却还是一副泥腿子的样子,必定也会来一群把你给掀下去,觉得你是他们之间的异类。   梁山伯在会稽学馆里读书,而且还能和马文才是师兄弟,学习一定是很好的,也必定有很大的抱负,这样的一个人好不容易和两位士族成了朋友,难道要用这种小事败坏掉他们心目中的印象?   所以当祝英台看到梁山伯真开始笃笃笃修矮几的时候,心中实在是惊讶。之前马文才看到她皱着眉头满是不解的表情,倒不是装的。   等梁山伯真的把家具修好之后,祝英台脸上也自然而然的生出了崇拜佩服的表情。   开玩笑,这人能自己修好家具啊!   不但会修家具他还有情趣啊!还能手绘案面啊!   搁他们的时代,这种能文能“武”(?)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工坊的男人到哪儿找去?   她那时候认识的男孩子大部分提个锤子都能砸到自己脚好吗?!   大部分连榫和卯怎么用都不知道好吗?   这种成熟稳重能吟诗赏月又能居家过日子,还可以凭自己的本事搞定生活中麻烦的男人,难道不该她崇拜一番么?!   至于傅歧和马文才会怎么看她?   开玩笑,人家梁山伯正主儿都不在意他们怎么看他,她担心什么?   人家只是个“年幼无知”的少年啦!   梁山伯修好家具,抬起头来时,看到的便是傅歧跳脚、马文才脸色不佳,祝英台满脸赞赏的表情。   虽然有些不解为什么祝英台会是这样,但梁山伯还是在心中酝酿了一会儿自己等下想要说的话,才缓缓开口。   “坏的不是很厉害,修好了还能正常用。”   梁山伯笑得满足。   “几位都是华族之后,怕不能理解在下的做法,但在下确是寒门出身,有些事情,实在是无法和诸位比。”   傅歧一愣。   “大男儿立身于世,不能处处靠别人施舍,众位也许不必事事亲力亲为,东西坏了也能随意丢掉,但对于在下来说……”   梁山伯拍了拍面前的凳子,站起身,语意未尽。   但他们都懂他在说什么。   梁山伯家贫,连富户都不算,什么都丢是不可能的。   “傅兄,先谢过你给了在下安身之地。但你我同住屋檐之下,这样的事情日后不免会经常发生的。以后你还会看到我自己洗衣、自己处理杂事、自己修葺屋子、用着你看都看不上眼的东西。”   梁山伯宽厚的表情后,蕴藏着的却是清醒的思绪。   “也许一日两日,你会觉得在下比那些涂脂抹粉的士子们要好,但也许过了那一日两日,你便会觉得在下既粗鄙又寒酸,甚至还不如那些仕宦子弟。”   这番话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毕竟无论是从梁山伯的外表还是梁山伯的言行来看,他都是那种好性子好脾气又惯于逆来顺受的人,即便受了委屈或者有人做了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都会沉默不言。   就像刚才傅歧一言不合就动手,梁山伯做的也只是用自己的身子去替祝英台挡伤,又劝祝英台不要怨恨傅歧一般,他就做不到像马文才一样直接去抗击傅歧的拳头。   这样的人,俗话里,叫做老好人。   可现在这老好人,却一脸苦笑着说“虽然你们现在图一时新鲜,可玩腻了以后还是要讨厌我的”?   祝英台眨了眨眼,开始觉得梁山伯这个“老好人”,好像也没每个梁祝故事里那么愣头青。   “梁兄何必如此看轻自己。”   马文才很快反应过来梁山伯想说什么,立刻打起圆场:“虽说士庶有别,但因为修一修东西就觉得你粗鄙,也太过了。”   再这么聊下去,谁知道会聊出什么!   他和不想和梁山伯交浅言深!   然而傅歧却并没有跟着附和,只是看着梁山伯,定定地露出了思考的表情。   梁山伯和傅歧会结识并还算熟络,是因为梁山伯的父亲和傅歧的父亲其实有旧。   梁山伯所在的山阴县是一个人口极多的大县,比很多小的郡府人口都要多,县中士族林立,关系错综复杂,向来是有能力有身份的人才能为山阴令。   梁山伯是山阴人,贺玚是山阴人,就连马文才的祖父也是出生在山阴,而傅歧的祖父傅琰,曾经任过一段时间的山阴令。   后来傅琰高升,有着傅琰曾经任过山阴令的关系,傅歧的父亲也在山阴做过一段时间的山阴令。   傅歧的父亲并不是家中的长子,山阴背后的水又太深,能够在任内一直太平无事,全靠梁山伯的父亲,身为山阴县丞的吏员梁新扶持。   士族握有最高权利,当他们垄断高级官职的时候,就把竞争机制从士族阶层里淡化了,不再案牍劳形。   他们轻贱劳心劳力的职位,认为这些官职是不够清贵的,如果担任了这样的职务就会怨声载道,甚至将所有的事情交给身为寒门的“下贱人”去干。   这世上再无哪个时期犹如这样讽刺,上位者不愿掌握实权,将最为重要的权柄拱手让给他们认为的“下贱人”。   梁山伯的父亲,就是这样出的头。   在他为傅歧父亲担任县丞的时间里,几乎做了所有山阴令该做的事情,也替傅歧的父亲得罪完了他不能得罪的人。傅歧的父亲还算厚道,高升之后就投桃报李,举荐了梁山伯的父亲梁新为新的山阴令。   但山阴令的位子,并不是普通人能做的,梁新当上山阴令后没多久,就卒于任上,甚至连孤儿寡母也无人敢接济,只有他昔日的老师贺玚还关注着梁新的遗子,送书送衣,之后又修书让其母送他入学馆读书。   梁父在世的时候,对傅歧的父亲傅翙是做足了对待“主公”的所有礼节的,无论年节都会备下礼物,对外也会维护傅家的利益,但这一切不足以拯救他的仕途和性命,仅仅给儿子留下了一份善缘。   傅歧生性顽劣,家中和贺玚有故,便将他送入会稽学馆“吃苦”以做惩罚,谁料他一到了会稽学馆便像是虎入山林,竟呆着不愿意回去了。   梁新是傅歧父亲的副手,傅歧看着这一学馆的学生都不顺眼,唯独他还算是个“自己”人,他父亲也曾说过能照顾便照顾些,所以傅歧对待梁山伯独与其他人不同。   但要说交情深厚、感情甚笃,那也是没有的。   就连他现在邀请梁山伯一起住,也未必没存着“我娘把所有下人都弄走了我得找个人把活儿干了的心思”。   想他傅家的公子在丙等学舍里喊一嗓子,多的是愿意为他端茶倒水洒扫干活的,可他就算是找个干活的,也不愿这样的卑贱之人,否则岂不是太跌他的身份?   但梁山伯的一席话,让他的头脑也渐渐开始清醒。   他从小锦衣玉食的长大,从未接触过这样的寒门子弟,梁山伯愿意和他一同住在这甲等学舍,一来是不好拂了贺馆主的面子,二来也是顾忌他的想法,但正如他所说,他毕竟家贫又无人伺候,如果两人要长期相处,梁山伯和他之间的“隔阂”会越来越多。   他不能一边想着要梁山伯干活,又一边嫌弃他粗鄙。   可如果他要和梁山伯“同坐论交”,是他和梁山伯一起洗着自己的衣服干着一样的活儿,还是梁山伯和他一样抛开手什么都不管等着更“低贱”的人来做?   怎么看,都不像是他起初想象的那样。   如果他和马文才同住,都是同样的人家,就如他说的,这“人情”他欠的起,无论是用他家的东西还是他家的小厮,日后登门道谢再奉还便是。   可差役了梁山伯,他和他以后算是什么关系?是门人?是朋友?他是否要为了一时的“落魄”把这人以后的前途也算在自己“还人情”的范围里?   梁山伯看到傅歧不说话了,便知道他已经明白自己想要说的是什么。   文明先生总是想要让他多拓展些人脉,就如同他父亲当年“成功”时做的那样。可他的父亲是曾托庇与傅家门下不错,但事实证明,他父亲选择的路是走不通的。   一旦没有了维系两者利害关系的纽带,没能站住脚的寒门浊吏只会被弃如敝履。   他不愿和父亲一样,花上无数年的时间攀上傅家,也不愿再托庇于谁的门下。即便他现在和傅歧同居一室,有些话,还是说开来比较好。   马文才和祝英台都在这里,也算是个见证。   毕竟在很多人眼里,他借着傅歧的关系住进了甲等学舍,就是已经抱上了傅家的大腿,无论日后是出仕还是求学,都要盖上傅家的印记。   梁山伯当然不想最后是这样。   不过这姿态……   “傅兄,说实话,在下也是个怕丢脸的人……”   梁山伯赧然:“如今在下还未住进去,傅兄要换个同样门第出身的新生还来得及,也许这样对你对我都好。如果住了几天后,傅兄觉得在下是粗鄙不可相处,再将在下赶出门去,那在下,在下……”   梁山伯掩着面,似乎沮丧极了。   “在下怕是没脸做人,也无颜再留在这里。”   祝英台没想过事情居然会这么发展,“草根”和“贵族”相处居然还会想这么多的事情,这让心思单纯的她几乎说不出话来。   住几天就赶出去?   想到地位想等,尚且还在地台上被放了一扇屏风分隔的自己和马文才,祝英台表示梁山伯的猜测很有可能。   他们说不定就是一群任性的公子哥,今天说喜欢就喜欢,说不喜欢就又不喜欢了。   他能渣攻,但你自己却不能真的自甘堕落当贱受!   就是这个道理,梁山伯你好样的,我挺你!   然而站在一旁目睹了事情所有发展的马文才,却心中一凛。   和外表嚣张其实内心赤子的傅歧不同,马文才是个转世重生的真.老鬼。   也许他死的时候还未及弱冠,可那么多年飘荡下来,看多了人情冷暖改朝换代,又重新用孩童的身体经历过这么多年,两世下来,如今的他已经能够看见许多少年时看不见的东西。   梁山伯的作态并不骄傲,甚至有着一种寒门出身者无可奈何的“清醒”,可对于这些还没有在宦海中沉浮过、也未曾被家族“熏陶”成型的年轻人来说,这样的态度却越发显得真诚,也越发容易引起他们的同情,进而满足他们“他的人生会由我的一个念头而改变”的虚荣心。   比如说他身边心思单纯的祝英台,已经是一副为梁山伯未来担忧的表情。   马文才看着梁山伯不过是修理了番家具,就让傅歧明白了寒生和士族之间从行为到处事完全不同的一面,又故意示弱,用言语挤兑着傅歧做出某种有利于他日后的诺言……   这梁山伯外表老实可靠,举止也是沉稳有度,可城府,却和他那张脸一样,根本不似同龄的少年。   “这梁山伯,果然不是普通之辈!”   他的心中升起了令人警惕的危险之意。   也好,遇见这样的对手,才不枉他重来一回。 第19章 刮目相看   梁山伯的话有理有据有情有虑,一番话后,院中一片沉默的氛围,每个人心中都有着各自的思绪。   傅歧只是思考了一会儿,便决定“同坐论交”,不会驱使梁山伯去做他不愿意的事情,但相对的,如果梁山伯出于“朋友”的考虑照顾他的起居,他也不会高傲到不去接受。   反正他也不准备出仕,家里也不差他一个成才,傅歧完全不担心日后有什么人他弹劾结交寒生有辱身份。   傅歧性子虽高傲,心思却明澈,否则也不会看出马文才和他比试时的状态不同寻常。   但正如马文才所想,他毕竟还是内心柔软的赤诚少年,加上对于梁山伯的父亲梁新,傅家其实也有些亏欠,所以有些事情即便知道可能有几分是“作态”在其中,但他还是狠不下心。   除此之外,怕麻烦的他也不愿意真的让梁山伯身上留下“傅家门人”的印记,十六七岁的少年,人生观还停留在“一言不合我就出手”、“反正他们也打不过我,打得过我也不敢打我”的层面。   要肩负起一个人的未来对他来说,是一件想一想就觉得很可怕的事情。   在这一刻,马文才巴不得傅歧是个笨蛋,然而他自己也知道傅歧绝不是个笨蛋,否则他也不必花这么多心思和他结交。   果不其然,傅歧用复杂地眼神看了梁山伯一会儿,摇头道:“你说服我了,在你和我同住期间,我不会干涉你,勉强你做你不愿意的事情。你说的没错,我随处可去,你却无处容身,如果我之后突然看你不顺眼了,我会自己搬出去住,不会把你赶出去。”   梁山伯果然达到目的了!   马文才心底的防备越来越强。   他有预感,如果和这梁山伯相处太过随意,很有可能跟许多满脑子只有酒肉女人的的士族一样,被这些寒生耍了卖了还觉得自己是在对他们“大发慈悲”。   如果是这样的梁山伯,在同学期间赢得了祝英台的芳心,倒不令人奇怪了。   “你们这些人,实在想的太多了!”   马文才正想到祝英台,祝英台却突然开口。   “你们只是舍友,又不是夫妻,朋友间相处原本就是这样,合则聚,不合则分,双方先做好约定当然没错,可还未相处就笃定以后肯定有各种各样的困难,未免太悲观。”   祝英台皱着眉,指了指身边的马文才:“我在来会稽学馆之前,对自己未来的舍友也有许多期待,可真到了学馆,却发现和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我这么个大大咧咧性子的人,遇见他这么讲究礼仪的室友,也没看到他将我倒提着领子丢出去,是吧?”   她扬起脸对马文才笑了笑。   他倒是想!   不是怕掉好感吗!   “英台说的不错。”正因为马文才看的清楚,有些话反倒不能说清:“不过既然现在家具也修好了,屋子也收拾完了,傅兄和梁兄是不是先看看哪里还缺什么,设法添上才好?”   傅歧和梁山伯笑了笑,依了马文才的建议,先拾掇起自己的屋子。   同样是甲等学舍,傅歧住的时间久了,所以比马祝住的屋子多了不少人气,墙壁上挂着弓和箭,墙角里甚至还有一张瑟,难以想象傅歧这样性子的人还精通乐器。   虽说不打不相识,几人又一见如故,但有些私密的事情还是得避讳,所以马文才和祝英台还是回了自己的住处,让他们自己收拾私人东西。   据说梁山伯取自己的行礼住进甲等学舍的时候还受了些刁难,可有煞星傅歧在那里,刁难的人也不敢追进他的住处做什么。   梁山伯是个不惹事的性子,他好几年没回学馆,这几天正好忙着温习《五经》,有些想要找碴的人在学舍门前晃悠了许久也等不到人,只好没趣的散了。   正因为梁山伯不出门,马文才也好,祝英台也罢,这几日都没什么机会和他接触,反倒是傅歧爱武成痴,每天天色还未亮就过来拉着马文才切磋,两人的交情倒是加深了不少。   自马文才和祝英台的床铺之间摆上了一扇屏风,马文才晚上终于可以安然入眠了,只是比起同床共枕总是少了些滋味,有时候马文才看着屏风,只觉得自己这一世活的也没痛快多少。   可真要让他像傅歧那样恣意妄为或毫无拘束,他又越不过自己心底的那道坎。   好在这样的纠结很快就被另一件事取代,无论是马文才也好,还是傅歧也罢,每日都留在房中乖乖读书,很少出去。   入科考要开始了。   会稽学馆和其他四馆一样,采取甲、乙、丙三科,甲科和国子学一样,教导学生《五经》和时务策,是重中之重,也是历来最难的一科;乙科是律学和礼、乐、射三艺,只要有两门上上或三门中上便可通过,读的人也不少。   但三科之中,人数最多的却是教授书学和算学的丙科。   自五馆大不如前之后,原本人才济济的学馆里就读的大部分都是寒门子弟,这时代要做官须得门第上品,寒生即便是学的再好也不过就是一小吏,毫无出头的希望,读书需要付出的代价和得到的结果不成正比。   所以很多人家将孩子送来读书,图的不过是能识得几个字,况且馆中有地方上供给食宿,也能给家里减轻负担,要说出人头地,就得看各人的造化了。   律学是刑狱之学,如果出仕从小吏做起,必须精通刑狱之学,辅弼主官。学礼乐是为了熟悉士人的处事之道和祭祀礼仪,不至于在日后理政时贻笑大方,射则是为他日投笔从戎而做准备,但无论是律学、礼乐还是射艺,想要学好都需要旷日已久的学习,自然不是这些家庭的第一选择。   而你能写会算了,从学馆出去后还能给人做个账房,又或者可以帮别人写写书信谋生,无论是书学也好,算学也罢,要想学到可以去谋生的地步都用不了多久。   所以丙科人数最多,流动性也最大,很多志不在此的学子考过了丙科却一日都没有去就读过,只不过三科全中看起来好看罢了,精力还是放在甲、乙两科之上。   很多就读学馆的学生年纪尚小,在家中甚至只会识得几个字,也不可能去报考甲乙两科,便一直在丙科混日子。   今年陛下下诏,五馆人数暴增,尤其以会稽学馆为甚,除却一些实在推不过的学子,其他地方来求学的人也太多,加上学馆里还有像是傅歧这样读了三四年书都不走的,贺革也头痛的很。   在馆中商议之下,贺革决定举行“入科考”,重新评定甲乙丙三科的座次和生员,无法通过者,无论是新生还是老生一律遣出馆去,将馆中位置留给有心又有才的求学之士。   这一来,无论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的仕宦子弟也好,还是丙科里混吃等死无所事事的生徒也好,一个个都打起了精神,务求在入科考中表现出色。   对于马文才这样原本就才学出众的士子来说,入科考如果考的太差,就是丢了自家的名声和自己的脸面,他们的目标只有甲科第一,唯有拿到最高的座次,一鸣惊人,方能在日后争夺名额的竞争中脱颖而出。   对于傅歧来说,他之前可以靠着家世和天资在学馆里混日子,如今贺馆主一视同仁,他刚刚被家中惩戒就要卷着包袱灰溜溜离开学馆,对于他来说面子上实在架不住,所以难得也闭门苦读。   而对于无数寒门学子来说,不能通过科考代表他们就要回乡去耕种、或是进入商贾之流,有些单纯是害怕断了这碗饭,回家以后给家人增添负担,所以对这次入科考,倒比大部分考甲科的学子还要全力以赴。   正因为从上到下都卯着一股劲儿,就连平日里看起来最为从容的马文才也手不离卷,在所有人之中还能安然吃睡的祝英台就显得尤为不同寻常。   “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故君子必慎其独也……”马文才默默看着家中长辈在书卷上做的注视,吟诵出声:“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   “慎独,哎,先生爱德甚于爱才,这慎独一题不知能不能押中……”   马文才叹了口气,眼光从墙角案几上写写画画什么的祝英台面上扫过。   “你在猜题?”   祝英台伸了个懒腰,见马文才一副“三好学生”的样子,“在猜什么?”   “猜‘慎独’。若有帖经,我不能有所疏漏。”   所谓帖经,就是填空题。   “哦,我帮你想想……”祝英台想了想,随口又背了几句:“礼之以少为贵者,以其内心者也。德产之致也精微。观天下之物无可以称其德者,如此,则得不以少为贵乎?是故君子慎其独也。”   马文才前世时便听说祝英台是个精通《五经》的奇女子,才学在家中同辈中最高,但入学以来,这祝英台从未显现过自己好学的一面,甚至连他从家中带来的古籍善本也不感兴趣。   可如今他在押题,她却能随口背出《礼》中关于慎独的句子,可见至少《礼记》早已经烂熟于心。   然而马文才的惊讶还并未停止。   “参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嘶,背串了,这是《庄子》?”   “你还通老庄?你曾谈玄?”   马文才怔了怔。   祝英台背的是道家对“慎独”的解释,虽说甲科帖经不见得考这个,可时人推崇黄老之说,能在策问中运用上这些知识,必定能在考官面前大大的露脸。   他们这样的学子,还远没有到能“坐而论道”的地步。   “没有,不过涉猎甚杂罢了。”   祝英台避重就轻,她对马文才已经有了朋友般的情谊,便想要帮着马文才得到好成绩。   于是乎,她轻轻走到他的身旁,取了他的纸笔,把自己能够记起的所有有关“慎独”的句子、注释一一写下,没一会儿,马文才面前的空白纸张上就被写的密密麻麻。   若是单纯背下《五经》,马文才可以说自己也是倒背如流,但如她这般列出重点划好出处,将一张白纸写的犹如先生的课案一般,没有几载寒窗苦读的经历绝不会做的如此纯熟。   更何况祝英台的字实在是出众,她握着笔的手腕从容有力,写出来的字筋骨分明,但凡会写字的人,看了她的字都要赞一声好。   马文才和她相处几天,从未见过她有什么惊人之才,可这一下,这祝英台却给了他新的惊喜,让他几乎无法将眼神从桌上的字迹上移开。 第20章 榜上有名   祝英台没注意到马文才又是惊又是喜的表情,她只一心沉浸在自己的记忆中,这些书毕竟不是她所读的,有时候反应总要慢半拍才能想起来到底说的是什么,但它们却确确实实都存在于那里,就等着她来读取。   “你有如此本事,做个秘书郎也足够了!”   马文才实在是喜欢这字,见猎心喜地捧起书卷,毫不吝啬自己的赞誉之言。   “这是楷书?字迹清秀平和,娴雅婉丽,你学的是卫夫人之法?”   卫夫人,是王羲之的老师,书道大家。   祝英台轻轻“嗯”了一声。   她的字是女气了一点,不过馆中不少学生的字比她脂粉气还重,反倒不怎么显眼了。   这时代好的书迹不易看到,笔法保密,不轻易传人。一旦得到正确笔法和看到高水平的书作,就具备了成为名家的重要条件。   祝家昔日和卫夫人的夫家李家有亲,曾藏有一副卫夫人的真迹,正是她昔日所作的、教授门人书道的《笔阵图》。   后来祝家和大部分北方士族一样南渡,金银珠宝都没有带上,却将家中书籍字画保存如新,这《笔阵图》被视作祝家的传家之宝,家中子女但凡开始学写字,都是从临卫夫人的字开始的。   但怀璧者罪,所以祝家上下,无人从透露过他们家有《笔阵图》。   马文才和当世不少士人一般,学的却是王体。   他前世学的就是王体,重来再改不免麻烦,所以今世只想将自己的字练得更加遒美健秀,不要似前世国子学博士点评的“委婉有余筋骨不足”即可。   放下手中墨迹未干的纸卷,马文才突然有很多问题想要问祝英台。   这段日子里,祝英台来去随意,他看似彬彬有礼,其实早已经被现在停滞不前的“感情”状态弄的有些烦躁了。   他是来找媳妇的,不是来交好友的。   可说实话,对于如今和他同舍而住的祝英台,他却没有了刚刚入馆时想要了解她的那股冲动。   不似前世只是看着她的背影就能产生无限遐想,有时候她明明就坐在他身边发笑,他却完全猜不出来她脑子里想的到底是什么。   而且,他还有种极为强烈的预感,如果他知道了她脑子里在想些什么,恐怕只会更加烦躁。   会选择和男子们一起读书的祝英台,原本就是离经叛道的。   那么……   “你为什么会来会稽学馆读书?”   马文才的余光从纸卷上扫过,正色问道:“我记得祝家庄南渡时带了不少书籍,祝家私学甚好,你们家又是乡野豪强,几乎不在朝中出仕,为何你要来会稽学馆呢?”   “我为什么要来会稽学馆读书?”   祝英台微微愣了愣,竟有些不好回答。   马文才会为她整理笔记的熟练而叹服,却不知道像是她这样经历的学生,但凡曾经用过功的,在“做笔记”上都有着自己独特的方法。   这个没有标点符号、学字之前先学如何读音和断句的年代,她心中有着自己的“画面记忆”,远不是马文才这种看惯了经卷排列方式的古人可以明白的。   但整理提纲的本事是如今的祝英台的,学富五车的本事却不是她的,这是祝英台十几年来日积月累的结果。   原身的祝英台,是个既勤奋又聪慧的天才。   说起来,她来到这个世界其实才不到一年。   刚刚来的时候,原身正生了一场病,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她活不下去了,可最终她还是撑了过去,但撑过去的祝英台的性格却有了变化,除了她自己,没人知道这是为什么。   古人常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刚开始时没人敢刺激还缠绵病榻的祝英台,而后等她能够下床走动了,又居住于闺阁之中很少抛头露面,这种怪异才堪堪被隐藏了下去。   在那个庄园里,祝家人就是天,就是法,是所有人要信奉的规则,是所有人要仰望和拥护的“上等人”,只要祝家父母和她的兄弟姐妹不对她存有疑心,没有人敢提出质疑。   原本祝英台也庆幸自己还算幸运,没变成乞丐或者仆役之流,出入有仆役随从,起居有侍女照顾。   比起等着毕业就是失业的那段日子,不知要幸福多少。   可等到她身子大好、开始想要了解这个世界时,却不可避免的被那个等级森严的“庄园”吓到了,几乎是满怀惊慌恐惧地要逃离那个“世外桃源”一般的“家园”。   她害怕,怕自己最后也如他们一般,漠视人命、凡事以庄园利益为先,最终踩着无数的人命和血汗,和那个庄园里所有的女眷一般,和姨娘斗,和庶妹斗,和表妹斗,和亲娘斗,嫁人之后,和小妾斗,和婆婆斗,和所有人斗,最后一步步踏上“上等人”的位置。   只要一想到她将会过上这样的日子,她就迫不及待的想要完成“命定的道路”,哪怕最终逃不过一死,也好过变成那样残酷麻木的蠢物。   至少她争过。   “我来之前,锦衣玉食。”祝英台难得表现出沉静的一面,一拂下摆,跪坐了下来。   “我原想着,一直锦衣玉食也不错,至少有人伺候,不会饿死,按部就班,只要不出错,过的便是人上人的日子。”   马文才默而不语。   他们这种门第的人家,本就该过着这样的日子。   “这样浑浑噩噩的日子也算不上好或者不好。直到有一天……”   “你看我的鼻子,是不是比很多人的都挺?”   祝英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笑的苦涩。   马文才的眼光在祝英台的鼻子上定了定,点了点头。   汉人很少见这样的鼻梁,胡人倒是多见,不过她是女子,所以虽然鼻梁挺直,但鼻头娇小,看起来倒不似胡人。   “我这鼻遗传自我的母亲,只有我和我的嫡兄祝英楼是这样的鼻子。我从没觉得这鼻子有什么特别,毕竟谁也不会没事一天到晚注意自己的鼻子。知道有一天,我和我母亲闲逛花园时,母亲看到一个侍人的鼻子很漂亮,就夸了句她鼻子像我……”   “我那时并没有想太多。”   祝英台的表情渐渐木然起来。   “过了几天,她阿爷领着她来见我,她已经没有了鼻子。”   “她的阿爷是伺候我哥哥的管事之一,她本来并不是奴仆之流,也过着有人伺候的日子,只是随她父亲来我家办事而已。可她的鼻子就这么被她的阿爷割掉了,就因为母亲夸了一句。”   祝英台的眼眶微红,声音哽咽。事情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可每当她回忆起此事,依旧有如噎在喉之意,当时有多惊慌失措,可想而知。   “他割掉了她的鼻子,领着侥幸没死的孩子,跪求我饶恕他们的‘冒犯之罪’,就因为我的母亲说她的鼻子像我。”   “有些过了。”   马文才叹息了一声。   他曾闻庄园主的规矩更甚于其他士族,因为想要控制庄园里的佃户不生出脱荫为民之心,就必须要让他们完全的忠诚于庄园,对控制庄园的主人生出敬畏之心。   祝家庄最早是以宗族聚居而壮大起势力,可随着乱世的延续,原本以宗族为主的防御庄园也渐渐变了性质,开始大量聚集因战争而产生的流民和工匠。   这些流民大多是身强力壮之士,想要让他们服从不是件简单的事,要想将他们训练成包围庄园的部曲更是难上加难,无论是高压还是怀柔,总归要让所有人都“以庄为天”、“以祝家为天”,更要让他们认为围墙之外便是毫无希望的可怕之地,世世代代都恐惧庄园外面的世界。   祝家数代而不倒,几代庄主的经营能力和魄力可想而知,是以祝英台的母亲不过一句随口夸赞之语,便让下面的人惶惶不可天日,抢先割了自家子嗣的鼻子以示忠诚。   “她有什么罪过呢?因为鼻子长得好看便是罪过吗?因为夸了她鼻子像我,便是罪过吗?我的母亲真是夸奖她么?那些人又为什么情愿为了某种‘猜测’便牺牲掉自己的骨肉……”   祝英台很是疲倦,只是想到这件事就已经让她心力憔悴。   “今日你我一句话便可随意决定别人的生死,那他日,如果有比我们更位高权重之人,觉得我的鼻子像谁,我的父亲会不会也似这般,将我的鼻子削了送去,猜度上位者的想法?”   她说的不是鼻子,鼻子只是个比喻,马文才了然。   但女子又不能仕官,即便是能仕官的男孩,又有几个男儿能自信地说出“我不会被家族牺牲”这样的话来?   入会稽学馆,实在改变不了什么。   除非她甘冒欺君之罪,想在朝堂上为官。   “我觉得我接受不了这样的‘摆布’,可我也知道,真有那一天,我反抗不了。这么长时间以来,我只想着过去那些让人快乐的事情,不想未来,只是得过且过罢了。”   祝英台这些话堵在心里已经很久,无人能说,无人能言,原身的祝英台寡言少语,连家里人往往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的庶妹们怕她,她的嫡亲兄长常常不在庄园,她的母亲是真正意义上的“主母”,然而每个人的距离都那么近,又那么远。   在那个庄园里,只是维持着祝英台“冰山女神”的形象,就几欲让她发疯。   “所以我就想,如果这一天无法避免,至少让我(和她)看过不一样的东西。这个世界,总有些美好的人,美好的事,美好的风景,哪怕只能看一看,也好过困死与那方天地之中。”   她露出憧憬的表情。   “至少在这里,我能找到可以说话的朋友。”   祝英台笑嘻嘻地看向马文才。   你看,她现在已经交到一个可以随心吐槽却不会训斥她恣意乱为的朋友了!   “看到不一样的东西吗?”   马文才心中百感交集。   若是他想按前世一般按部就班,此时早已经身在国子学里。   他会来这会稽学馆,何尝不是想要看到不一样的风景?   “那马文才,你来会稽学馆是为了什么?光耀门楣?体验世情?我听说你可以进国子学的,不必来这里一搏,你又何必来这里读书呢?”   “我来这里……”   马文才顿了顿。   也许是气氛太好,也许是这样的祝英台又太像是自己记忆里的那个沉静女子,所以他选择了毫无隐瞒。   “我想要全天下,都传遍我的美名。”   再不会声名狼藉!   ***   三日后,入科考结束,为了显示公平,会稽学馆将成绩张榜于明道楼前,顿时生徒如云,将明道楼挤的水泄不通。   “甲科第一,马文才。你听过这个马文才吗?”几个士子窃窃私语,“等等,乙科第一也是马文才?这哪里杀出来的人物?”   “快看看,看看丙科第一是不是也是这个马文才!”   几个学子垫起了脚尖,迫不及待地看向丙科的榜单。   只见甲科榜单上的人数寥寥可数,总共也没有几排,从上数到下,也就三十余人而已。   乙科人数略多一些,也就七八十人的人数,这还包括甲科一并投考的,许多甲科弟子去乙科上课只是旁听,有些射箭或律学是不学的,有些则不学礼乐,全部都学的并没有多少。   丙科的学生足足有两三百人,所以丙科的榜单前面人数也是最多,那几个好奇的学子挤了半天才挤上前去,看到了榜单上的人名。   不是马文才。   “丙科第一,祝英台?祝英台又是谁?” 第21章 鸿鹄之志   马文才没有去明道楼前看榜。   和大多数士子一样,他十分在意自己的风度,迫切想要看到自己的成绩而出去和其他人一起挤这种事情是做不出的,   出去看榜的,是他的贴身小厮良辰。   没一会儿,良辰满脸欣喜地进了院子,还在门廊下就已经半跪下告之自家主子消息:   “恭喜主人,甲科第一和乙科都是主人。”   马文才原本见到良辰满脸兴奋,脸上已经有了自得之意,可随着他说的话,马文才脸上的笑意却一点点收起,甚至有些冷意。   “只有甲科和乙科?丙科第一是谁?”   他有意在馆中立下名声,这次入科考便是一鸣惊人的最好契机,是以他三科全都报了,分在三天考完。   自己的书学不错,算学是在吴兴都被人称道的,丙科一群寒门书生,居然还有人能越过他去?   难道是那个梁山伯?   出身吏门的话,也许丙科不错也不定。   马文才心中各种揣测。   “主子,丙科第一的正是和您同住的祝公子。他书学和算学都是上上,馆中四位助教都点的他丙科第一。”   良辰一边说,一边将怀里自己抄下来的榜单递给身前的马文才。   “祝英台丙科第一?”   马文才一副看到猪上了天的表情,伸手就把良辰抄录的榜单一把抄过看了起来。   这一看,马文才脸上的表情更加怪异。   甲科正如他所料,考的人多,过的人少,他记得当时和他一起考的人数足有上百,可最终选入的只有三十余人。   除自己第一外,先生的另一位入室弟子褚向也报了甲科,排在第二。   排第三的是自己不认识的一位士子,梁山伯只在第四。   三十余人里只有七个是寒生,成绩大多靠后,梁山伯的成绩已经算是出类拔萃的了。   连傅歧也才排到第十一而已。   但傅歧在乙科的成绩却极好,射、礼、乐都是上上,律学因为家中有人仕官的原因并不陌生,也是上,成绩在乙科第三。   只此两科,傅歧便能稳稳留在学馆中。   出人意料之外的是,梁山伯在乙科的成绩还是第四。   非但如此,丙科科考,他的成绩也在第四。   是巧合,还是刻意?   马文才蹙着眉看着三张纸上梁山伯的名字,半晌无语。   可等他扫完所有的人名,顿时怒火中烧。   “她竟然连甲科都没有考!乙科也是中下!”   因为是入科选拔,面对的是所有馆中弟子,大多是已经学过数年的生员,题目自然不会太容易,但对于他们这些在家中私学读过书的人来说,所谓的“不太容易”,也不过就让他们稍微动动脑子而已。   他曾亲眼见过祝英台的博闻强记,既然她连老庄之学都能倒背如流,明经射策区区帖经墨义和问策的考题,又怎么可能难得到她?   更别说他押对了题,今年甲科考试之中有大半内容却是“慎独”!   他的题案是祝英台帮他拟的,如果她也参与了甲科入试,怎么会选不中?她居然连报都没报!   还有乙科,律学下下?   射箭十射九不中就算了,她毕竟是女子,可祝家再没有人出仕,律法总不会考成下下吧?   她是在卷子上随便草菅人命吗?   马文才难以忍受地揉了揉额角,只觉得自己每每对祝英台生出欣赏之意,她就非要逼着自己对她“刮目相看”。   再这样下去,他的眼睛都要瞎了!   “主人?”   良辰有些担心的看着自家的主子。   良辰很小就贴身伺候这位少主,自然知道他素来心高气傲,最讨厌的事情便是按部就班后结果不按计划的来。   他原想着甲、乙两科第一就足以让主人满意,却没想到乙科未得第一却让主子烦躁成这个样子。   “没你的事了,歇着吧。祝英台回来的时候,叫她来屋里找我。”   马文才长舒了口气,努力调整好自己的情绪,这才又去书架上拿了一本书册,返身回到屋里。   所以当祝英台溜达完回到院中时,看到的便是马文才又在屋子里读书的情景。   “我说马兄,你都已经是甲乙两科第一了,还这么用功做什么?”   祝英台有些担心这些古代士子活活将自己逼成近视眼,这里可没有眼镜。   “等开了课之后再看也不迟啊,这几天应该歇歇!”   马文才见她来了,一双眼睛只紧紧地盯在她身上,也不说话,手中的书卷却慢慢放在了一边。   祝英台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这眼神她太熟悉了,当她还是个小学生时,每次她做了什么错事,她的老师就会这个样子看着她,然后故作无事地说“祝英台啊,我们来好好聊聊……”   哎,不能想,不能想,想了眼泪要掉,到时候那马文才还以为自己是被他的气势吓的,那多丢脸?   看着表情越来越严肃的马文才,有些绷不住的祝英台选择“先发制人”。   “马文才,你这么看我做什么?我脸上有花吗?”   “我在看你是不是得了癔症!”   马文才咬着牙从案上拿起那三张纸。   “依你的才华,明明可以入甲科的,为何你不考甲科,却选了去丙科?”   乙科,依她的成绩,进去还不如不去!   会稽学馆里还不想培养出一个草菅人命的狗官!   祝英台先开始心发慌,还以为是马文才发现她女扮男装的事情了,听到只是这个,还能带着笑意开玩笑。   “哎呀,背书写文这种东西实在不是什么难题,我怕考了甲科之后你们自惭形秽,所以想了想,干脆不考了。”   祝英台开玩笑的话一出,屋子里气氛陡然一变。   她居然说“这实在不是什么难题,所以干脆不考了”?   她居然说“我考了甲科之后你们自惭形秽?”   只见坐在案后的马文才双手紧紧握着案几的两角,似乎不这么做,就会随时掀案而起一般。   他的手掌太过用力,以至于连身上的肌肉都在微微颤抖,屋子里那股可怕的惊人气势,正是从努力克制自己的马文才身上散发出来的。   从祝英台一见马文才开始,他便是个典型古代贵公子形象,斯文有礼,有才华知进退,哪里对她黑过这样的脸?   因为和传说中的马文才印象不符,有时候祝英台甚至都在心里暗自庆幸自己拿对了主角模板,要不是有主角光环,她怎可能如此一帆风顺?   这马文才怎么看,都是个一言不合就掉好感度的人啊!   “祝英台,你有没有见过鸿鹄?”   马文才语速缓慢,气氛越发沉滞。   鸿鹄便是天鹅,这时代不似未来,水面上什么都看不见,只要去人群远离之处,水里野鸭子野鸳鸯都能看见。   而在古代,大部分士族家中是豢养天鹅作为观赏的,祝家庄也不例外。   所以马文才一说,祝英台立刻点了点头。   不但点了点头,她还“猜测出”了马文才话中的意思。   这典故古代人可能没几个知道,因为古代人不会随便下水潜泳,可现代各种各样的心灵鸡汤已经煲到让人麻木,所以有些被马文才吓到的祝英台立刻做出了一个有些可笑的双手拨掌的动作,试图活跃紧张的气氛。   “你是说,它在水面上游得悠闲自得,其实水面下双脚在用力地啪啪啪啪?”   祝英台有些不确定地问他。   这个鸡汤她听过好多个版本,大意就是天鹅的优雅,是因为双脚有些近乎于可笑的拨动频率换来的,只不过它的脚藏在水下,所以人人都只能看见它轻松自在的样子。   马文才是在告诉她,他之所以得了甲科第一还在努力,是因为他便是那只外表悠闲,实际上很努力的天鹅?   “什么啪啪啪!”   马文才脑子里某个弦终于断了,起身“轰”地掀翻了身前的案几,低吼着被惊到双手动作猛一下停止的祝英台。   “我说的是,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马文才深吸了口气,伸手指向门口。   “你给我……”   他原本想高吼出“滚”,又突然警醒着自己面前的是个女人,那一个滚字便怎么也没有吼出口去。   可他又实在噎的难受,于是只能面色铁青地转过身去,不想再看他一眼,双手握拳攥的死紧。   在看似愤怒的马文才心底,却感受到了一阵阵戳破心事的恐慌。   祝英台虽然话说的可笑,却直击马文才的内心。   马文才虽身负两世之记忆,又有成人的城府,可即便是这样,也掩盖不了他的天赋只是中上之资的事实。   在前世时,他也和很多出身仕宦人家的子弟一般,以为自己饱读诗书、出身不凡,莫说一地一郡之间,便是放眼天下,自己也算得上一等一的聪明。   然而当他进入国子学之后,那些被灼然门第里千挑万选用于打天子之脸的真正天才们,彻底教会了他什么叫做“坐井观天”,什么叫“得意忘形”。   他们之中,有些从小便是神童,五岁知《五经》,七岁能诗文,有些不过十岁,手谈便能够胜过朝中棋术高超的大臣。   有些出身世家,在家中世代相传的“道”上,已经走到了极远的距离。   那些真正过目不忘、出口成章的天之骄子们,天赋异禀到即便马文才用尽全力,也只能堪堪到“不泯然众人矣”的地步。   死而复生后,曾几何时,他也成为了无数人口中的“神童”,可只有他知道,他并没与因为重生而变聪明几分,前世想不明白的题目,如今还是想不明白。   他比同龄人更优秀,不过是因为他飞的更早,练的更勤。   一个早已经学过这些东西的成年人去和真正的小孩子比谁聪明,甚至还因此洋洋自得,岂不是可笑至极?   正是因为清醒的知道自己和这些天才之间的差距,所以即便从小时候起他便获得了各方的褒誉之词,马文才却从未生出过骄矜之意。   他曾见识过什么才是真正的“人中之才”。   正如只知啄食面前麦粒的燕雀曾经见识过鸿鹄高飞的领域,所以再也不会只顾着在地面上蹦窜,只仰望着比苍天大树还要高耸的天际。   努力,努力,再努力,今日之努力,是为了他日不必再陷入往日自低自苦的境地里。   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   在这一点上,他和那些彻夜苦读以求来日一鸣惊人的寒门书生,又有什么区别?   马文才原本是不准备到会稽学馆来的,区区五馆,前世的他便看不上眼,后世的他更不会上心。   可他既然来了,便不允许自己还落于人后。   既然总是有人要得第一的,为什么不能是比任何人都努力的他?   如今祝英台的一句话,却彻底戳破了他心中隐藏最深的恐惧。   他毕竟不是天才,也不是鸿鹄。   他只是一只心存高远的燕雀,试图一飞冲天,能够达到鸿鹄的境地。   待他日,他重回国子学,积双倍之努力和双倍之时间,却不知可弥补得了天才和普通人之间的距离。   所以祝英台理解错误却一针见血的一句话,却让他外厉内荏到几乎站不住身,正如今日他看待寒门学子如何努力都不及士子般的轻蔑……   到那时候,那些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一切的天才们,看待他的努力,会不会犹如祝英台看待鸿鹄脚下清波后真相般的可笑?   啪啪啪?   多么像打脸一般的声音。   马文才心中又惧,又惊,又怒,又哀,不知不觉间,后背已经濡湿一片。   他的思绪像是已经渐渐飘远,一直飘到久远的过去,那个心高气傲自命不凡的自己如何一步步走入国子学那重重巨门,却怎么也走不出去……   在一片苍凉之中,马文才感觉到自己的袖子一紧,而后被摇了一摇。   他定定地偏过头,便看见了一脸不安的祝英台正攥着他的袖子,虽然有些害怕,却依然坚定着看向他眼睛的样子。   面前这个“直言无忌”到让他生出逃跑*之人,此刻却毫不避让地对他道着歉。   “抱歉,我说了谎。”   她的表情认真,神色也再不是之前那种什么都无所谓,得过且过的“乐天”表情。   “我不读甲科,是因为我无法出仕。” 第22章 不会妥协   “正因为我才华不弱于其他士子,所以我无法去读甲科。如果我成绩优异,我就无法掩饰我的才学;然而让我故意表现出拙劣的才学,则是对不起我曾经付出过的努力。”   祝英台的语气中有一种早就看透的疲惫。   祝英台原身的努力,并不因为她出众的天赋而就有所减少,她是个天才,却不因自己是天才而有所松懈。   自己可以在价值观中表现的和她不尽相同,但如果她对不起她曾付出过的努力,便是一种对原身的侮辱。   被千年传颂的祝英台,如果是个女扮男装不学无术,进学馆只是为了撩汉子找老公的low货,连她自己都饶不了自己。   她会脑补,但脑补是为了分散她时刻紧绷的神经,她清楚的明白自己并不会因为脑补而真去妨碍到任何人。   但她的话,好像真的伤害到马文才了。   她和祝英台,从不会去伤害自己的朋友。   “我不想被人看轻,可也不能出人头地为自己和其他人惹麻烦。马文才,我不愿出仕,也不能出仕,我不能告诉你我的苦衷,但甲科,我不能去。”   她低下头,有些羞愧地说出了真相。   “我开玩笑,是为了掩饰我的无措。”   马文才微愕。   他从没有见过认错如此之快的人。   “至于鸿鹄的话,是我先入为主的观念在作祟,我以前听过那样的典故。我没有觉得鸿鹄的行为可笑,也没有瞧不起你努力的意思,我不是夸耀自己不用努力就可以得到别人努力的东西,更不是酸着我没有得到、只是因为我懒得去争取。”   祝英台半天没有等到马文才的回应,声音里已经有些颤抖之意。   “仪态闲适的天鹅尚且在水面下拼命的划水,哪里会有不努力就能成为天才的事情呢?哪怕真是鸿鹄,会表现未曾如何努力的样子……”   “不过是担心自己是另一只鸿鹄之下的燕雀罢了!”   即便是天才,也还明白一山更有一山高的道理。   从小背负着“天才”之名,承受所有人的夸耀,一旦没有表现出众人期待的样子,就会落得个“才尽”的笑话。   担心配不上自己的名声,担心表现的刻苦努力会显得笨拙,担心即便努力了还是比不上更有才华的人,索性便表现出“我什么都没做我就是这么厉害”的样子。   这样做的话,如果日后落败,还能解释是“他很聪明但是就是没怎么努力”,似乎只要天才一努力,就能更加出类拔萃一般。   祝英台不算是天才,但她有着原身留下的所有记忆和感触,她比任何人都了解这个女子是如何痛苦又挣扎的生活在这个可怕的社会。   她既不能展现出自己比男人还要出众的学识,又不愿犹如寻常妇人一般浑浑噩噩的渡过自己的一生。   祝英台的高傲来自于天赋,祝英台的痛苦也来自于她的天赋。   而她的高傲来自于她的来处,她的痛苦也来自于她的来处。   对于很多男人来说,时人讲究风度,时人讲究清静无为,时人讲究“努力终究成空”,所以即便他有多么努力,面上也要表现出一副“嗤?努力?那是下等人才会做的事情”。   似乎只要和普通人一样努力,就会沦入下品。   就连马文才这样有才有能之人,也不敢承认自己其实拼了命的努力,生怕被别人看轻。   这个怪诞的时代,将人类美好的品德批判的一文不值,又将该唾骂的言行反倒高高拱起。   这样的时代,能让祝英台产生什么样的融入感?   她几乎是时时刻刻都能感受到自己是生活在荒诞之中的。   即便是真的见到了这些活在“传说”之中的人物,也无法让她产生真实感。   “那你的乙科又是怎么回事?祝家家教再差,也不至于乙科这么弱!你在家没读过《晋律》吗?”   马文才的火气已经被她慢慢安抚下去,但是一想到祝英台乙科成绩差成那样,火气又起。   南朝宋齐梁的法律都脱胎于《晋律》,多有增减,大差不差,马文才原本还以为祝英台会露出羞惭的表情,谁料她却紧紧蹙起了眉头,似乎多想一下什么都是罪孽似的。   “在家就看不进去,现在更看不进去。”   祝英台难得冷着脸。   她来的时代虽然法制上并不完美,可和这个时代一比,简直就是天上地下。她说她在家就看不进去是真的,祝家庄不许女子学律学,或者说,当世大部分人家都不允许女儿家学律学,所以祝英台起了来读书的念头时,是曾经想临时抱佛脚看看这个时代的律法是怎么样的。   可当她看完开篇几章时,就气的浑身发抖,将《梁律》给抛了出去。   法律规定朝官士族犯法能够赎罪,叫做“官当”;百姓有了罪,不但自己坐牢,还要株连全家老小。   法律规定士族可以不用受到任何惩罚便侵占河泽良田,百姓却无立锥之地。   法律规定士族不必交税,不必服役,国家危难时不必上阵当兵,取而代之的,是无数以血肉供之的百姓。   士人血亲相奸乃是风雅,只需要罚钱,庶民五服之内有了关系便要黥面砍腿流放千里……   每条律法其实都很严谨和严苛,可制定者们在每一条严谨的条律后面都开了“后门”,以供特权阶级去寻找脱罪的漏洞。诸如此般还有很多,其法律双标之严重看的祝英台内心里破口大骂,再也看不下去。   所以无论马文才也好,其他人也好,哪怕他们的颜突破天际,祝英台在看到他们的时候,无法不想到他们其实是吸食着民脂民膏甚至是民血民泪长到这么大的,而他们的风雅和风度,是在践踏着别人生存的权利的时候被“教养”出来的。   只要一想到这些,祝英台就根本没办法对他们生出什么好感,偏偏她自己的身子也生在这个阶级,连表达出对普通人的好奇都是一种“不合时宜”,更别说想办法维护他们的权利。   那被割了鼻子的可怜女孩,就是对她最好的抨击和警醒。   她除了用“好歹他们还有颜能*”来麻痹自己,还能靠什么才能忍住不拔腿就走的冲动呢?   有一段时间,祝英台似乎明白了为什么魏晋南北朝时有那么多明明可以做很多事的名士却选择了归隐,过着“放达”的生活。   难道这时代就没有聪明人吗?难道这时代就没有会生出怜悯之心的人吗?   可他们能做什么?连这个国家的法律都是要求人们去剥削别人、苛责别人、伤害别人的啊!   那些“不合时宜”的行为,放在了士族的身上,变成了旷达。唯有旷达,才能掩饰住他们内心不安而生出的惶恐之心。   至于之后的“跟风”,便是让人作呕了。   马文才问她为什么乙科学的那么差,这简直是个不用问的问题。   有几个她这样经历的人,会热衷于学习如何去压迫别人,如何用礼教把自己包装成没血没泪只懂繁文缛节的怪物,如何可笑的骑着驴子当马拿着玩具弓乱瞄就算是学了“射”和“御”?   祝英台第一眼看到“马场”那几匹比狗高不了多少的果下马时,她的内心是拒绝的。   马文才又如何能想到,祝英台的“看不进去”,是这么多无法和这个时代任何士族解释的“原因”?   所以当他看见刚刚还“诚恳道歉”的祝英台,此刻却一副“我不愿多提”的样子时,顿时生出一种“怒其不争”的可笑来。   她刚刚还口口声声说自己不是嘲笑他的努力,那现在这种“夏虫不可语冰”的态度是什么?   看不起他吗?   生性高傲的马文才无法直面这种两生两世的“轻蔑”,如果这祝英台是个真男人,他揍他一顿也许就出了气,可她偏偏是个女人,马文才看着面前的祝英台,只觉得自己快要被活活噎死。   有才了不起啊?   有才就能看不起人吗?   未免自己情绪失控做出什么真的伤害到祝英台的事情,马文才站起身,用更“轻蔑”更“高傲”的姿态凝视于她,冷冷一笑。   “你曾跟我说,来会稽学馆是为了看到不一样的风景,我原先还钦佩你的选择……”   他“嗤”了一声。   “现在我懂了,原来你是为了去丙科看那些下等人的。”   说罢,拂袖而去。   ***   当夜,马文才没有回来,他的四个小厮风雨雷电也没有留在院子里,听半夏的话,马文才似乎是去了隔壁傅歧的院子。   对此,半夏简直欣喜若狂,也对祝英台才没几天,就能把一位涵养如此好的贵公子气跑的本事赞叹不已。   她就知道她家主子一定是自有办法,否则怎么会这么淡定!   哈哈哈,只要让他讨厌就可以了嘛!   看着半夏如此“兴奋”,祝英台的内心一团乱麻。   也是,傅歧和马文才,才是一国的。   就是不知道梁山伯如何自处。   会和她一样,莫名其妙就把所有事都搞砸了吗?   祝英台仰倒在地台上,看着左手边立着的那方素面小屏,内心有种另一只靴子终于落地的惆怅和踏实。   “这就是‘命定’的道路吗?即使换了一个祝英台,也不可能和马文才友好的相处下去……”   祝英台眨了眨眼,想要把眼睛里的酸涩给眨回去。   下等人……   原来在马文才的眼里,那些踏踏实实生活,想要用自己的努力改变命运的普通人,都是些下等人。   那她又算什么上等人呢?来自于普通的工薪家庭,和所有孩子一样老老实实读书,高高兴兴上学,等着毕业后找份糊口的工作,顺便和心爱的人组成一个可以为之奋斗的家庭……   就是下等人吗?   “我不会妥协。”   祝英台咬住了下唇,心中狠狠道。   即便和马文才真的绝交,即便是在这个会稽学馆里再无志同道合之人,她也不要妥协。   她绝不为取悦“友情”妥协,也不为取悦“爱情”妥协,更不会妥协……   这吃人的世道! 第23章 光彩照人   “所以说,你和祝英台吵架了?”   傅歧看着坚持在外房打地铺就好的马文才,眼睛瞪得极大。   “那个祝英台看起来脾气很软和的样子,怎么敢跟你吵架?!”   他怎么敢!   不怕马文才一时火气把他给撕了吗?   ‘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一言不合就手撕室友吗?’   马文才心中有些无语。   他摇了摇头,示意这个话题不想再多提。   “真不知道你们两个搞什么鬼。”傅歧见马文才不愿再说也不勉强,“罢了,正好早上多个陪我练武的。我这地方还没你那大,你们最好还是趁早和好赶紧回去。”   他们说话间,一旁正在抄书的梁山伯抬起头,笑着打圆场:“还没先恭喜马兄甲、乙两科都中了魁首,想来过几日去上课,一定备受瞩目。”   他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起马文才脸色就黑了,哼了一声后,带着些发泄的意思冷声道:“甲科第一我是势在必得,可我不懂,某些人为什么非要去丙科上课。”   马文才说罢之后,扫了梁山伯一眼。   他记得梁山伯丙科第四,又是寒门出身,不知道会不会也去丙科上课。   如果因此让两人有了接触的机会,岂不是大不妙?   “我说你为什么生气,原来是这个!”   傅歧很快就明白了马文才生气的原因,虽然他成绩并不算上佳,但若说他对成绩不屑一顾到看都不看那是不可能的,马文才两科第一,祝英台丙科第一的消息,他自然也知道。   “也许他就是个金玉其外不学无术的人,就会那么点东西,你又何必生这么大气,你又不是他爹娘。”   “人说字如其人,祝英台的字如此漂亮,算学又连祖助教都啧啧称奇,想必不是愚笨之人。”   梁山伯见傅歧还在火上浇油,也是心累,“何况马兄生气,应该不是因为祝兄不学无术吧?如果祝兄是这样的人,马兄也不会和他成为好友了。”   “你见过祝英台的字?”   马文才没有被安抚,眼神却锐利的像是鹰隼一般向着梁山伯看了过来。   梁山伯和祝英台还有他不知道的交集?   “甲乙丙三科第一的题卷都被糊在榜单之前,以示公允,祝兄的字,我自然是见过。”   见马文才如此,梁山伯也是一愣。   “卫体易学难精,祝英台习字一定很是刻苦。而且我会稽学馆教算学的先生乃是祖家人,从《缀术》中选出的算题即便是在国子学中也算是难解,祝兄能给出四种解法,已经让馆中上下传播,名声不在马兄之下了。”   梁山伯所说的祖家是范阳祖氏,最有名的就是齐时的名家祖冲之。祖家世代担任朝廷管理土木和历法的官职,祖冲之也不例外。   《缀术》是祖冲之的杰作,当世之中公认算学理论之中最难的一本,时人评之“学者莫能究其深奥”,而从刘宋时起,各地私学和官学里有关“算”的部分,大多是祖家出的题卷,但凡对“算”感兴趣的世家,求的都是祖家私学里学算学的方法。   虽说算学不登大雅之堂,可《缀术》公认比《五经》还难学,会稽学馆的士族里出了个异类,祝英台自然比马文才甲科第一还要有名。   什么?   只是会算个东西,就抵得过他几十载寒窗苦读后辛苦才得到的名声?!   一直勤奋不辍的马文才感觉到自己的内心受到了“一丢丢”的打击。   只有一丢丢!   “不过……”   梁山伯见马文才脸色又不好了,连忙找个话题转移他的注意力。他叹着气说道:“丙科那边人多口杂,资质才德又良莠不齐,祝兄乡豪出身,人又单纯,怕是待不到两天就……”   “就是该让她知道吃点苦,她才会知道丙科不是那么好待的!”   马文才冷下脸。   他也不知道她是哪根筋搭错了,居然要和那些人厮混在一起!   梁山伯无奈一笑。   他虽然不知道马文才和祝英台为何会弄到分房而睡的地步,但察言观色之下,也大致猜出大概是为了祝英台选择读丙科的缘故。   像他们这样的人,会觉得去丙科那种全是庶民的地方,跟去了猪圈也差不多吧?尤其马文才这种自持身份的人……   就连傅歧这样放达的,都会觉得从丙科找个人为他洒扫都是轻贱了自己,更何况是去上课。   他们这样的人家,会不会算账又算得上什么呢?   有的是人为他们算。   更何况,丙科那边……   梁山伯想起几年前自己刚入丙科就读的时候,风气实在是算不上好,也不知道这几年过去,有没有好一点。   也许祝英台确实是士族中的异类,对他们这样的寒门之人有种天然的好奇和怜悯,可对于很多人来说,即便是“怜悯”,也是一种让人愤怒的东西。   不知道他在丙科绕一圈回来,是不是会成为和马文才一样的人呢?   想到这个,梁山伯的眼前就浮现出那个眼神清澈单纯的小少年来,眼中忍不住露出了同情的表情。   马文才也是人精,看到梁山伯的表情,心中就微微一沉。   是夜,虽然马文才宿在了外间,可是向来睡眠很浅的梁山伯,依旧听到了半夜里外间那人不停翻身的声音。   ***   马文才和祝英台吵架了,目测原因应该是祝英台抢了马文才丙科第一,让他没有三科魁首,所以得罪了马文才……   当听到这样的消息不知为何在到处流传时,马文才活生生捏断了自己的笔。   马文才想三科都第一是为了一鸣惊人,如今一鸣惊人倒是做到了,却是以他最不愿意的一种方式。   走在教授甲科的东馆里,马文才总觉得路过自己的每一个人都在看他,而每一个人的眼神里都是深深的探究之意。   这绝不是什么错觉。   这样的感觉让马文才越发将自己的脊梁挺得笔直,他原本就身形高大,相貌出众,即便和所有人一样穿着馆里统一发放的白色儒衫,也能让人感受到迫人的气势,不敢与之对视。   马文才就这样维持着“骄傲”的姿态,端方地坐入了第一排最前方属于第一名才能入座的位置中,安静地等候着讲士们的到来。   入座之时,马文才右手边相邻的士子打量了他几眼,引得他扭头相顾,那人明显也是士族出身,一脸脂粉一身熏香,见马文才看向他,微微拱手一笑示意:“在下吴县顾烜,孙吴丞相顾雍之后。”   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却俨然一副大人做派。   会稽顾氏是出了名的大族,但自前朝起顾家已经渐渐走下坡路,出仕者渐稀,所以能够蒙荫入国子学的人数也大不如前。   想要博个“天子门生”的名头,也是寻常。   马文才之前已经看过甲科所有人的名单,会稽顾烜是甲科第三,所以在他的右手边,左手边的是第二的褚向,目前还没前来。   对于这种人情往来,马文才早已经轻车熟路,也笑着回应:“吴兴马文才,家父……”   “兄台就不必报家门了,现在这东馆里,还有不知道马兄的人吗?”   顾烜似是热心的套着交情,脸上的脂粉笑的嗖嗖直掉,露出鼻尖一点点本来的黄色皮肤。   马文才本身不黑,也不好“弱质风流”这一口,知道如今天下还不算太平的他从小甚至苦练武艺,涂脂抹粉这种事是不做的。   所以看到顾烜脸上掉粉,心中微微有些不适,但还是维持着脸上的笑意不变。   毕竟对方说的是夸赞他的话,也确实值得人高兴。   但他接下来说的话很快就让马文才差点绷不住笑意了。   “马兄的事我也听说了,真是可惜啊,差一点就三科魁首,会稽学馆建馆以来,还没有过三科都第一的学子呢……”   他惋惜地看着马文才,似是想安慰他。   他娘的可惜!   不会客套就不要客套,难怪连个上国子学的资格都混不上!   该死的祝英台,竟让他这般的羞辱,日后他要不能让她跪在自己脚下痛哭流涕他就不姓马!   马文才暗咬着后槽牙,才能维持这脸上的笑意,不让自己上前撕了这顾烜惋惜的面皮。   “马文才,你来的好早!”   两人貌合神离间,带着一丝紧张的声音突然出现学馆之中。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马文才再也顾不得顾烜是有意还是无意,立刻站起身来迎接此人。   “褚师兄,我真怕你不来!”   他被贺馆主再三叮嘱褚向性子内向,要求他多照顾他一二,不为别的,就为让贺馆主能对他留下好印象,他也不会疏忽了这位同门师兄。   他走出席去,亲热的领着褚向走到他左边的座位。   褚向在贺革门下研习《礼》已经有一年多了,可是从未在会稽学馆正儿八经上过课,这次虽得了甲科第二,但对来这里和许多人一起上课,心中还是七上八下,所以才在门口迟迟没有进来。   但他一说话,马文才一站起身,课室内众人齐刷刷看了过去。   待看到眉目如画,雪肌玉肤的翩翩美少年缓缓步入课室时,所有人的呼吸都滞了一滞,似乎连屋子里都更加明亮了起来。   一个人的相貌能够殊丽到这种地步,实在是太过让人惊骇,哪怕是男人,也会引得人们瞩目不已。   这下子,屋子里所有涂脂抹粉的学子都情不自禁地摸上了自己的脸庞,有几个的脸上更是白中透粉,露出了自惭形秽的神情。   一方是玉质天成,一方是庸脂俗粉,即便比他更白,可谁的相貌更加美好,一比之下,高下立见。   尤其是刚刚还在和马文才客套的顾烜,投向褚向的眼神中立刻有了敌意。   看着顾烜又羞又恼又恨的表情,刚刚还心中郁闷的马文才顿时大感愉快,连带着对待褚向更加如沐春风,甚至为他挡去了大半窥探的目光。   直将生性腼腆的褚向感动的泪眼朦胧,抓着他的袖子紧紧不放,越发显得光映照人。   “文才兄,你真是个好人!” 第24章 万众瞩目   与此同时,第一天进入丙科所在的西馆上课的祝英台却是春风得意,只觉得自己英明神武,来丙科上课的决定真是太对了!   看看这人头滚滚的景象!这才叫上学!   本着“有教无类”的想法,丙科的人数一直是会稽学馆里最多的,但几百个人不可能在一个课室里上课,所以书学和算学是按程度分开上课的,分了书一,书二,算一,算二,学艺精进了进一,学艺不精者在二。   刚进西馆时,祝英台还以为自己来到了她那个时代的小学,很多不过十岁左右的孩子在西馆书二和算二的门口打闹着,会稽学馆里为丙科统一配发的儒衫穿在他们身上如同小孩偷穿了大人的衣服,看见祝英台过来,他们也没有什么害怕的样子,还瞪大着眼睛好奇地跟在她后面走了好一截。   祝英台很喜欢小孩,随手拿出几个自己留着好玩的琉璃子,给了几个乖巧的小孩子。   等拐过门口的几排课室,从西馆书一和算一的门口开始,绝大部分的学生都是寒生,白色的细麻儒衫洗的微微发黄,有的在甚至在不显眼处有些布丁,但都是干干净净的,配上他们充满朝气的神情,显得越发精神。   走在廊下,祝英台甚至能够听到这样的对话。   “你们家今年地里收成怎么样?我家今年收成比去年好多啦!”   “我阿爷准备让弟弟也来会稽学馆读书啦,我比去年长了一大截,他们说学馆里吃的比家里好。真是烦啊,我还要经常回去教他识字。”   “你最近有练字吗?”   “有练,不过学里发下去的纸和墨都用完了,我准备用清水在地上练。”   “这是个好主意,明儿我也这么练!”   无论出身如何,西馆之中一片生机勃勃,哪怕只是为了吃饱肚子,每个人对于未来都还有无限的希望,也愿意为之奋斗。   不似甲馆那边,人人一见面就开始比较父祖的官位、门第的高下,将人分成三六九等,然后再跟“相称”的结交。   至于学问,到成了某种拿来炫耀家世的条件而已。   走在热闹的气氛里,祝英台甚至觉得自己来到了过去熟悉的校园,嘴角的弧度一直上扬着,连走路都带着轻快的步伐。   然而等到她坐进了第一排正中的座位,在书案上摆上从家中带来的笔墨纸砚之后,课室之中原本朝气蓬勃的气氛陡然一变,变得让她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起先,她还以为是自己感觉出了错,有些茫然的环顾左右,可每个和她目光有接触的人,都像是受了惊的小动物一般收回了自己的视线,又在她转过目光之后又重新打量起她来。   喂喂喂,受惊的明明是她好不好!   他们这种好像被她“一瞪就怀孕”的表情是怎么回事嘛!   刹那间,祝英台只觉得有无数道目光集中在她的背上,炙热到连她的后背都已经僵直,她被看的尴尬症都快犯了,只能靠自己的厚脸皮一直撑着。   没一会儿,她的左边和右边都有人落了座,左手那人国字脸浓眉毛,看起来就心高气傲,神态颇有些像是生着气来马文才。   看到他看向自己时露出的那副臭脸,祝英台就在心里不住阿米豆腐,还好马文才不是一天到晚都在生气,否则这欠了别人二五八万的脸实在有让人掉头就走的冲动。   坐在祝英台右手边的男孩看起来十六七岁年纪,相貌是丢在人群里都找不出的那种普通,气质也没什么独特,祝英台反复瞟了他好几眼都没记住他长什么样,也就放弃了。   倒是后者感觉到祝英台在看自己时对她微微笑了笑,一副好脾气的样子。   两个邻桌,两种类型,祝英台摸了摸下巴,考虑到自己初来乍到又没熟人,更不熟悉这边情况,强忍着没有搭话。   其他人也不知道为何缘故,没一个上前套近乎的。   所以直到讲士们来了,也没有人和祝英台说上一句话,就跟她不存在似的。   明明他们都在看她。   丙科并不如甲科那边受到学馆重视,所以来“学前发言”的只是个学馆里的助教,他大概也被提点过,虽着重夸奖了下祝英台的字和算学,但并没有对她有什么特别的特殊对待,只是希望她能多多“帮助”其他学子。   有些人听了这位助教的话当场就“嗤”出声来,倒让这位年轻的夫子和祝英台都有些下不来台。   这助教心里也是门清,会稽学馆今年来了不少人,但大部分是奔着“天子门生”去的,多被分在甲乙两科,丙科人数虽有增减却没什么棘手的人物,都是些老生,明白什么人能惹什么人不能惹,而且这祝英台出身乡豪却看起来是个好脾气的,说完几句面子话就走了。   所以这上午的书学课,就这么不咸不淡的过去了,祝英台准备的纸笔甚至都没有拿出来写上字。   到了中午,讲士们罢课让学子休息,祝英台绷着的神经才算是微微放松了一点。正好又到了用午膳的时候,一直担心主人在丙科吃苦受罪的半夏更是早早将食匣抱了过来,伺候祝英台用饭。   可当那四层高的食匣被送进课室之后,祝英台却连筷子都举不起来了。   根本食不下咽啊!   这么多人看着怎么吃啊!   他们都不吃饭的吗?!   “是不是我食匣大的太夸张了?”祝英台悄悄伸过头去,对着同样女扮男装的半夏小声嘀咕:“他们为什么都看着我?”   “这还夸张?我今天看到风雨雷电捧着两个食匣去了东馆!”半夏表情有些倨傲地扫了四周一眼:“主人不必管他们,他们都是寒生,馆中只管早、晚两饭,中午不吃东西也是有的,见不得别人吃饭。”   “只管早晚?那午饭怎么办?”   祝英台吃了一惊。   难道不是一日三餐吗?   她在祝家庄也是一日三餐啊,祝英台他娘和祝家人都是一日三餐!   “主人,寻常人家都是只用早晚两餐的,便是士门中,也不见得都是一日三餐,灼然之族会有四时点心,我们家好歹也是有些门第的人家,自然是三餐。学馆里有地方上供给食宿,可是这些人哪里都能按士人的标准供给,都是两餐。”   半夏对于这些事,倒比祝英台更清楚些。   “住甲等学舍里的人食宿是要另外收钱的,我们祝家庄又不缺钱,主人的饭食和马公子一样,都是最好的。我们家里都没带厨子来,吃甲舍里做的,已经不算兴师动众的了。”   言下之意,甲舍之中不乏将家里厨子都带来另开小灶的,祝英台吃“精品大锅饭”都算是委屈。   这下,祝英台虽然肚子饿的咕咕叫,可是用起饭菜来依旧食不下咽,她发誓她夹起肉的时候还听到了好多声咽唾沫的声音!   真的没有人吃中饭啊!最多有人啃几口饼就点凉水!   祝英台一顿中饭吃的眼泪都快下来了,这种地主老财在包身工面前炫富的感觉到底是什么鬼啊!   就这么三两口胡乱吃完了饭,祝英台总算在半夏的伺候下漱了口、净了面,还未松口气,突然斜地里插过来一声冷言冷语。   “你这样的,何必来丙科!来炫耀你的身家吗?”   祝英台吃的“万众瞩目”,心中已经抑郁不已,她为来西馆的事还跟马文才吵了架,现在却被人如此讽刺,原本有再好的心情也荡然无存。   更何况她也不是包子,被人如此讽刺,顿时抬起头来,向讽刺者看去。   正是那国字脸浓眉大眼的书生。   “甲科有说寒生不可入读吗?”   祝英台冷着脸反问。   那人没想到祝英台居然会理他,愕然之后摇头。   “并无。”   “甲科尚且不歧视寒生,你们丙科居然还歧视士门?你是天子还是馆主,能管什么人可以读丙科,什么人不该读?”   祝英台义正言辞,眼神清澈。   那书生顿时被噎住,竟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回去。   祝英台言语犀利,声音又清亮,她刚刚吃饭的动静本来就吸引了不少人,这国字脸的书生平时大概人缘也不太好,刹那间哄笑声此起彼伏,有的更是叫了起来。   “伏安,你快帮我看看,我家那幼弟能不能读丙科?”   “哎呀呀,有人被人从第一的位子拉下来了,连第二都没了,心里不快活咯!”   祝英台这才知道这个书生叫伏安,看着他脸色铁青的样子,祝英台又有些莫名心虚,摸了摸鼻子道:“我一日三餐惯了,并不知道你们只吃两餐,你不能因为这个就说我炫耀啊!”   “好一个不知道……那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入乡随俗?”   什么鬼?   读个书还要她拜码头?   祝英台纳闷地眨了眨眼。   “哼!”   见这新来的丙科第一竟“不屑”和他说话,伏安咬着牙瞪了祝英台一眼,憋闷地拂袖而去。 第25章 越挫越勇   “主人,不必理他,这种阴阳怪气的人和他说话都是脏了你的身份。”   半夏本来就不理解自家姑娘好生生为什么来丙科,现在见她被人当面刺了一通,心里更是生气。   等伏安走了,她从怀里掏出帕子,将刚刚伏安从祝英台身边踩过的地方都擦了一遍,这才提起食匣问安告退。   课室中许多学子原本还在看热闹,对着伏安热嘲冷讽,可等伏安一出去,半夏跪在地上擦拭祝英台身边根本不存在的“污渍”,许多人脸上的笑意渐渐收去,气氛又变得古怪起来。   祝英台没有注意到这种变化,半夏是她的贴身侍女,到处擦擦整整已经是寻常事,见她领着粗使下人提着食匣走了祝英台还松了口气,庆幸总算摆脱了“一人吃饭全班围观”的尴尬。   午休之时,课室中大多数人都在三两闲谈,还有一些趴在案上小憩的,和她读书的时候并无什么不同,无奈不少人对祝英台还是一副探究的神情,让从来没有过转学生经历的祝英台生出了烦躁之心。   你要对我好奇你就上啊!   先来和我搭话啊!光盯着我算什么事啊!   为了平复情绪,也为了排解午休的空闲,祝英台无聊地抽出一张纸,机械的在纸上练起字来。   没一会儿,纸上就写满了诸如“静”、“忍”、“恒”、“宁”以及“靠”、“凸”、“蛋”……还有“疼”?   被祝英台一笔好字不知不觉吸引过来的学子们有些茫然。   这位公子哥是想吃蛋了吗?   他哪里疼?   “祝郎的字,真是让人好生赞叹。”   面目普通的“邻座”真心实意的喟叹着,眼神几乎无法从祝英台随便书就的字迹上移开。   祝英台的字是连马文才都佩服的,更别说丙科一干几乎没有什么名家名帖可以临摹的寒生。   士庶天别之下,以秘书郎、舍人等清闲官职起家的高门士子往往都是一手极漂亮的字,而且大多用的是渐渐变化而大成的楷书和行书;   而作为吏员和浊官的寒士要劳心于案牍之上,字迹要求工整简洁,多用的是隶体,所以很多吏门学子善的也是隶书。   然而但凡有志向的学子都是兼习隶、楷,毕竟有不少人都存着一飞冲天的梦想,不甘永远只做个小吏,这些人练起字来往往极为刻苦,却总是不得其法,概因名帖难寻,只可仿形不可仿神,到最后只能画虎不成反类犬。   于是祝英台一开始写字,哪怕他们心中有各种顾忌,还是不约而同的凑了上来。   祝英台写字纯粹是下意识反应,等被刘有助一句话唤醒时,才猛然发现身边已经围满了人。   看到祝英台看他,刘有助躬了躬身。   “在下刘有助。”   “在下上虞祝英台。呃……谬,谬赞了?”   祝英台有些无措地回应着刘有助的夸奖。   “祝郎,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对于自己的“企图”,刘有助心中也是七上八下,可一看到面前这么好的字,再见附近好多人已经是跃跃欲试的表情,鼓起勇气直接“先发制人”地开了口。   能不请吗?   祝英台心中比他还七上八下。   “呃……你,你说……”   “祝郎的墨宝,可否赠,嗯,可否借在下观摩一晚?”   刘有助眼神炽热的看向祝英台桌子上的练字之纸。   “你说,这个……”   祝英台的眼睛随着刘有助眼神的方向看了过去,前面几个字还算正常,后面赫然映入眼帘的皆是“凸”、“靠”、“蛋疼”等字,饶是今天已经被围过瘾了的她,待看到自己在纸上写了些什么,还是恨不得钻到桌子底下去。   我了个去,幸亏这些古人都不懂!   祝英台呆若木鸡地看着自己的吐槽字,石化了好一会儿,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开口。   “这个……不太好吧?”   看他的态度,像是要照抄了供起来的样子,这种东西难道还要传抄出去吗?万一一不留神传到后世,岂不是要把考古学家吓死?   她话音刚落,众人“噫”了几声,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四散而去。   被间接拒绝的刘有助站在祝英台的面前,一张脸皮又红又白,可他偏偏不是伏安那样的性子,虽然窘迫的让人有些同情,却还是没有挪动脚步。   过了半晌,他表情有点可怜地呐呐道:“是在下,在下多想了,见这字写的极好,起了非份之心……”   啥?非份之心?   祝英台有些不解地看着自己的字,也跟着脸红:“呃,呃这字,呃,真的写的不好。回头我给你写几个好的。”   刘有助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却被祝英台当面泼了盆冷水,如今祝英台虽然说了她会再给他写几个好的,也只当是她为了给他留点面子,并没有当真。   但这现成的台阶已经递上来了,刘有助也迫不及待地顺着台阶就下,连连道谢之后,顶着众人嘲笑的目光,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到了下午,书学讲士们的“书”道论述,说的祝英台是昏昏沉沉,这些基础中的基础原身早已经就学过,祝家的《笔阵图》比这些讲士讲的课更加精妙,祝英台现在的感觉,就跟书法大师跑回去学小学生毛笔字似的,也难免会困倦。   等到第一天的课完,祝英台立刻收拾起东西,甚至没有等半夏,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逃离了西馆。   她跟背后有鬼追着似的,也不管别人怎么看她,就这么一路小跑着奔回了甲等学舍,直到看到那一道熟悉的分隔围墙,才堪堪停住了脚步,靠在墙上微喘。   “祝英台,你怎么了?”   抱着一堆杂物正从外面回来的梁山伯,远远见着祝英台摊靠在墙上,惊得一声轻呼。   甲科比丙科下课要早的多,梁山伯向来不求拔尖显眼,今天又有马文才和褚向这样吸引人注意的新生,所以他这一天过得是不显山不露水,颇为悠闲。   “嗷呜……”   祝英台内心里一阵哀嚎。   她现在就想静静,好不容易歇一下,却见“命定恋人”凑了过来,这么巧的画风,除了主角光环还能有什么?   “我走的有些急,歇歇。”   祝英台缓缓直起身子,挤出一副笑脸示人。   和处处照顾她感受的马文才比起来,这个老好人梁山伯此刻与她和陌生人也没什么两样,自然还要注意点形象。   尤其咳咳,这个还有可能是她未来对象,更是不能自己崩了自己的人设。   “既然没什么事自是最好,要是祝兄身子不适,最好还是下山去趟医馆。”   梁山伯善解人意的没有多问,只是将杂物往上又提了提。   “没那么严重!”   祝英台摆了摆手。   “你去忙吧。”   梁山伯浅笑,依言离开。   “呃,梁山伯,等等!”   祝英台看着梁山伯的背影,突然想起一件事,复又出声喊住了他。   前方的梁山伯不解地回头,只看见祝英台又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没头没脑地问了他一句。   “你中午吃了吗?”   “吃了。”   梁山伯被问的有些发蒙,点了点头。   “不是说馆中不给生徒提供午饭吗?”祝英台问,“难道甲科的生徒可以例外?还是你也另外交了钱,起了甲舍的小灶?”   “在下哪里有那样的闲钱。”   虽然祝英台问的直接,但梁山伯还是笑得温文,并没有什么不悦。   “在下饿的快,一日两餐实在不济,好在家中还有几亩薄田,每天中午用上几个胡饼还是够的。”   哦,自带干粮。   祝英台了然地点了点头,又继续追问:“那东馆那边的寒生里,有中午不吃饭的吗?”   甲科里的学子虽然大半是士族,但还是有寒生读书的,既然士族食宿比别人更好是因为额外给学馆里交了补贴的钱,那些读丙馆的学生恐怕大半和梁山伯一样,没这样的“闲钱”。   这一段话问的莫名其妙,换了个脾气不好的或者心思敏感的,怕是早就甩手走人,也就梁山伯沉得住气,答得认真仔细。   “是,寒生里,中午不进食的,倒在多数。”   祝英台听到了梁山伯确定的回答,定定出了一会儿神,脸上的躁郁之色倒去了大半。   “我明白了,谢谢你,梁山伯。”   梁山伯微微颔首。   “虽不知祝兄明白了什么,但想来你第一天在西馆上课,定是很不适应。”   “我有什么好担心的,我在西馆读书哪里算是吃苦,只是有些格格不入罢了。横竖众人看着我吃,比我看着众人吃却自己没的吃要好的多。”   祝英台听到梁山伯的话之后,也渐渐解开了心结,叹道。   “真正辛苦的是甲科那些人。”   她再不适应,能比寒生去士族的地盘更不适应吗?   像是梁山伯这样的学子,都能若无其事的饿着肚子看别人吃喝,如今她是被别人看的那个,才被人看看,看看又不会掉块肉。   祝英台的话让梁山伯心中一震,再将那些蛛丝马迹串了起来,立刻整理出了一条脉络。   可她的话里隐含的意思实在太超出他的价值观,以至于梁山伯愣了好一会儿,才平静道:   “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你也不必想太多。”   祝英台满肚子心事,对着梁山伯点点头,目送着他和自己分道扬镳,去了傅歧小院的方向,这才往回走去。   然而当她回到院中,还没有走上几步,又径直撞上了一个人。   祝英台揉着脑袋,抬头一看,正是身后跟着风雨雷电的马文才。   还说她不是主角的体质,这随便走走就能撞到剧情人物的体质!   谁说她不是主角她和谁急!   马文才大概是回院里拿什么东西,风雨雷电手中都捧着细软,祝英台原本还在和马文才怄气,可今日去了丙科却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美好,再看到他就有些说不出来的伤心。   祝英台看着马文才真要走,扁了扁嘴,眼睛里已经有了泪光。   马文才素来是心高气傲的性子,更别说祝英台拿了丙科第一,让他被馆中闲言碎语缠身,足以让他生出不悦。   可他心目中的祝英台却一直是冷傲如霜的印象,如今一见祝英台居然一副小可怜模样,再想到梁山伯之前话中语意未尽之句,不知为何心底一软。   “你,你今日可还好?”   罢了,她也向自己先道过歉,就当还了。   谁料他不开口还好,一开口,祝英台顿时情绪大起,抓着他的手臂就嚎了起来:“呜呜呜呜不好,一点都不好!丙科不好不好!”   “呜呜呜他们都不理我,还老是盯着我看!”   “他们中午不吃饭,看我吃饭像是看怪物!”   “我对他们好他们觉得我是坏人,我对他们不好他们觉得‘你看我就知道他会这样子对我们’,我都不知道怎么办!”   “呜呜呜呜,我在西馆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   感受到手臂上的温度,耳边是祝英台孩子气的“告状”,马文才的嘴角渐渐扬起,已经软绵绵的心肠又软了几分,连声音都放得极为和缓。   “丙科既然不好,那你不要去了。我和馆主说说,让你补考一场,你和我们去甲科入读吧。”   那种一群弱者抱着取暖的地方……   祝英台抓着马文才的袖子胡乱擦了擦脸,抬起头来,坚决地摇了摇头。   “我不做逃兵!我要留在西馆。”   马文才柔软的表情顿时一呆。   “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留在西馆。”   祝英台倔强地捏紧了拳头,像是个即将奔赴疆场的战士一般宣誓。   “我现在走了,他们越发觉得我只是去‘玩玩’。”   她要让他们知道,士族不是个个都是随便玩弄别人珍惜之物的混蛋!   ‘那你抱着我手臂哭个屁啊!’   马文才只觉得自己一腔柔软都喂了狗。   他觉得自己刚刚才养好的“气”,再度出现了要崩塌的征兆。   这祝英台有毒。   “风雨雷电,我们走!” 第26章 多管闲事   虽然第一天情绪低落,但祝英台第二天还是早早起了床,并且吃的饱饱的出了门,她决定试试看中午和其他寒生一样中午不吃饭。   要是她实在熬不住,干脆就考虑以后中午躲着其他人找个角落里吃算了。   半夏是完全无法理解祝英台的行为,在她看来,他们家的姑娘自从进了会稽学馆以后就跟换了个人一样,可是祝家庄严格的规矩让她没办法对此提出质疑,只能任由祝英台“乱来”。   谢绝了半夏相送的好意,祝英台自己裹着个书囊,向着西馆出发了。   和昨日一样,西馆入口处还是很多小孩子在打打闹闹,但不同于昨天的是,祝英台刚刚进了西馆,就有一大堆小孩子围了上来。   当发现祝英台没有带任何侍从时,他们如同潮水一般涌向了她的身边,每个人都用期待又充满*的眼神看向她……的袖子?   祝英台从没有被这么热烈的包围过,她有些被吓到的环顾着面前的孩子们,发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   好像是她昨天给了几个琉璃子的孩子?   “今天还有琉璃子吗?”   其中一个年纪较大,皮肤也很黝黑的孩子仰着脸问:“他们说你昨天在这里给他们的。”   琉璃子其实只是些纯度不高的玻璃球,是祝英台想要了解这个世界玻璃的制造水平时得到的“样品”。这时代琉璃制品并不算太珍贵,西域有匠人可以大量制造,北方的魏国甚至有皇帝制造过琉璃做的屋子,马文才也有带纯色琉璃的灯。   祝英台会留下一堆琉璃子,不过是因为它们像她前世玩的玻璃弹珠,留下来做个念想罢了,这原本是做琉璃簪头的原料,净度倒是不差。   但这东西谁也不会揣一身上不是?   于是祝英台摸遍了袖袋,也只找出两三个剩下的琉璃球。她摊开手掌让他们看了看。   “你们想要这个?”   所以才围在这里?   祝英台有些无语地看向面前或大或小的孩子们,正准备开口说明自己没那么多的琉璃球,手上已经一轻。   几个孩子看她没有给他们的意思,竟出手抢了!   个子高的那个男孩子出手最快,当下抢了一个,其他几个身手灵敏的也都在祝英台掌中拿走了其他的。   几个抢到琉璃子的孩子当场拔腿就跑,在祝英台还没注意到的时候,这群孩子们已经跟着当头几个拿到琉璃的孩子跑出去老远,边跑还边回头看,怕她追上来。   祝英台被这种变化惊得呆若木鸡,等反应过来想要过去拦的时候,却已经有人将他们拦了下来,并阻住了西馆的出口。   “把东西还回去。”   拦住出口的人身形高大,声音低沉,几个孩子被拦了下来就想改道逃跑,却被那人抓住了为首的黑皮肤小子,紧紧按在了原地。   “谁要你多管闲事!”   那被抓住的男孩子一声惊叫,“又不是拿了你的东西!”   “梁兄!”   祝英台已经赶到了近处,看到拦住他们的是梁山伯,又惊又喜。   “你怎么来了西馆!”   然而梁山伯没有马上搭理祝英台,而是用严肃到可以吓哭小孩的表情一直盯着面前的孩子。   他原本就长得成熟似成年人,身形又很高大,这样板着脸一副不好糊弄的样子,几个男孩子就先生出了胆怯之心。   “我,我们听说有人在这里送琉璃子……”一个小孩哆哆嗦嗦说:“我们只是跟来看看。”   “我看到的不是这样。”梁山伯拉起那黑皮肤男孩的手腕,手上一用力,逼着他露出了手中攥着的琉璃子。   “我看到的是你们从他手里抢了这些东西。”   作为事主,祝英台在一旁反倒有些尴尬,因为她自己倒还没有梁山伯这么生气,毕竟在她看来,琉璃子这种玻璃弹只是拿来把玩的小东西。   这下子,一群孩子开始害怕了,有几个见势头不对就跑了,那黑皮肤小孩大概在孩子们之中有些威望,还是有不少人留了下来,用可怜巴巴地眼神看着祝英台,希望她能说说话。   祝英台张口欲言,却被梁山伯直接打断。   “这琉璃子虽不是金银,在外面却可以换米两升,按律,盗士人之钱三百以上,脸上要刺字涂墨,服役千里。你今年已有十余岁,到了可以流放的年纪,偷的还是士人,你想去见官吗?”   梁山伯的脸色坏得不能再坏,环顾四周一圈。   “还是你们都想去见官?”   “你放开我,我们还他就是了!”   那黑皮肤小子对着地上啐了一口,松手任由琉璃子落在了地上。   其他几个拿了祝英台琉璃子的小孩听了之后更是害怕,有几个已经抽泣起来,跪着捡起地上的琉璃子,捧着手中的琉璃子还与祝英台,求祝英台宽恕。   他们都只是孩子,读的仅是丙科,并不懂《楚律》。   这边的阵仗实在太大,又在西馆的入口处,此时许多人正准备上课,一群小孩子和大孩子却被梁山伯堵在了门口,不便进入。   这些人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看见地上一群小孩跪向祝英台,顿时他们看向祝英台的脸色也就不太对。   也许是物伤其类,有几个知道祝英台是什么人的,当场就叫了起来:“士族了不起吗?来西馆上课就可以耀武扬威?!你们几个跪他做什么,起来!”   刹那间,群情激奋,几个小孩子看事情闹大了,却抖得更厉害了。   “祝兄,你拿着琉璃子先走吧。”梁山伯见祝英台被人指指点点,叹息着说道:“这事情我来处理。”   他来处理,至少祝英台不会恼羞成怒之下报官。   谁料祝英台虽然脸色难看,却毅然决然地摇了摇头。   随着她摇头的动作,地上几个小孩子脸色都脸色煞白,然而祝英台只是伸手拿回琉璃子,再将他们从地上扶起而已。   她定了定神,有些难过地开口:“昨天我给你们琉璃子,是因为你们很热心的为我指路,又向我说了不少西馆里要注意的事情,在你们对陌生人做这件事的时候,并不知道陌生人会回报你们什么,所以我很感激你们,琉璃子并不是酬劳,而是我的心意。”   她看向面前这些脸上尚有稚气的孩子,表情更难过了。   “可今天,我觉得我的心意被看轻了。”   昨天拿到琉璃子的几个孩子早已经跑了,留下的都是今日抢琉璃子的大孩子一伙儿,均是低着头。   “你们那么有钱,既然昨天琉璃子可以随便送人,今天却为几个琉璃子为难小孩子,不是仗势欺人是什么!”   一个尖细的声音在西馆外响起。   是谁在蓄意挑起矛盾?   梁山伯眼睛微眯,目光向着门口发出的声音的方向扫去。   “仗势欺人?为何士族视我们卑贱,难道仅仅因为他们眼睛长在天上吗?”梁山伯毫不犹豫地斥道:“不告则取即为偷,更何况抢乎!士族有财,便是出手去抢的理由?你若家中有财,我比你穷困,便可以去抢吗?”   几个义愤填膺的寒生欲要再言,可看到梁山伯的眼神和发冠后纷纷噤声。   儒衫而戴黑冠,是甲科生的装扮。   “今日我若不在这里,他们已经得手走了。”   梁山伯的愤怒被自己控制在一个很冷静的范围内,但身子还是有些微微的颤抖。   “今日他们得了甜头,他日便会做的更加趁手。饱读诗书的强盗比目不识丁的窃贼危害更大,天子设五馆,供给食宿所费,是为了教出一群强盗吗?你们是想让天下人都知道,寒生即便读了书,也改不了劣性,只懂去偷去抢么?”   “梁兄……”   祝英台有些担心梁山伯的状态,出声安抚:“我不会因为几个人,去打翻一船的人,你别激动。”   “我们不要你假惺惺!我们要知道你是士人,昨天根本就不会给你指路!”   那黑皮肤的小子眼神凶狠。   “你不过把我们当做玩物,心情好的时候丢几个子儿,心情不好的时候随意揉捏。送官就送官!”   “仇三,你少说几句!”一个书生费力从梁山伯的身边挤了进来,对祝英台一揖到底:   “还请这位仁兄休要听他的气话,他会这么说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他家还有个卧病在床的阿爷,平日里馆里的供给都是省着托人带回家,会做这种事,也是……也是,哎!”   几个知道仇三家里事情的学子也纷纷求情,七嘴八舌的说着他家里的事。   加上那些小孩子们实在是害怕,立刻将整件事情都全部倒了个干净。   其实事情也不复杂,这孩子家中原本有租种士门的良田,可他父亲意外摔伤了腿,耽误了田地的耕种,于是家里租来的良田就被乡中的士门全部收了回去。   他父亲原本将那田的秧苗都插了,却还没等到夏天就全部被收走,家里没了当年的收成,他父亲又没钱治腿,一条腿活活烂掉,病情越发严重,如今卧在床上半死不活。   琉璃子虽在祝英台眼中不值钱,可拿上几个去换米,请个乡医看上一看,已经是足够。   琉璃子要拿的多,说不定就能救条人命。   仇三在学馆里小孩子中年纪大,原本家里有田可种过的不算差,也有不少跟随他一起玩的孩子,可他们家中一个比一个贫寒,出了这种事,也帮不了他什么。   昨日他们听其他孩子说西馆如今来了个冤大头,便把主意打到了祝英台身上,想要替他谋些“医资”。   只是他们太心急,仇三又仇恨这些士人,祝英台还没说给不给,就已经下手去抢了。   知道这件事来龙去脉的人,将他的凄惨极力陈述。   挤在门口观望的人,也只能寄望于祝英台能够动一动恻隐之心,不要去主动追究责任。   那黑皮肤的小子原本眼神凶恶,态度恶劣,可随着众人将他家中的苦难诉诸于众,东一句西一句在所有人面前抖了个干净,他那凶兽一般的眼神越发凄凉,到后来时,眼神竟比听到要让他送官时更加仓皇。   祝英台看着刚刚还凶狠冥顽的孩子,突然惶恐的犹如一只无助的小兽,心中确实动了恻隐之心。   可对于这样的孩子来说,也许情愿去黥面,也不想要在众人面前被撕开心底不甘的伤疤,博取别人的同情吧。   “罢了。”   祝英台让梁山伯放开了那孩子。   他们这样的人出门是不带铜钱和金子的,都是下人帮着保管,所以她把所有的琉璃子都塞到了他的手里。   “都给你。”   “世道不公,可不是所有的人都是坏人,即便是士族,人和人之间也有不同。寒门之中就没有恶人吗?”   在仇三仓惶的眼神中,她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叹道。   “越是这样不公的世道,越不能屈服啊,别让自己变成和他们一样坏的人。” 第27章 生来不凡   说实话,大部分人是没想到祝英台这么好说话的。   五馆在大势所趋下渐渐式微,馆中士门学子日渐稀少,即便是有,也大多是傅歧那样眼高于顶的公子,哪怕一个次等士族,也和他们泾渭分明到几乎平日里不接触的地步。   就如同士族将寒生妖魔化一般,寒生也是将士族们妖魔化的。几百年来的压迫,已经让不少寒门出身之人天然就对士族产生了畏惧和不信任。   那么多人求情,不过是想要祝英台“高抬贵手”,可真当她高抬贵手了,他们又有些不敢置信。   士族也有人性吗?   士族也懂怜悯吗?   祝英台又一次被这种“惊讶”引得有些发堵,刹那间她的善意就好似大众之下的作秀一般虚伪,这让这个心思单纯的姑娘尴尬症都快犯了,顶着众人诧异的目光,她跟梁山伯匆匆告别,飞一般的离去。   看着祝英台离去的背影,梁山伯环视四周,直到大部分人都已经散去,才拉着那几个孩子去了不显眼处。   和祝英台不同,他并不能将这件事当做“笑谈”。   这些孩子们心中有些害怕这个看起来宽厚但眼神却可怕的“叔叔”,可却不敢违抗他的意思,乖乖被他带到了角落里。   “你们知不知道你们今天很莽撞?若不是祝英台心肠软且是新生,我又先拦了你们让你们将东西还回去,要是你们真带着东西跑了,哪怕她不报官,只要有一点风声传出去,学馆里也不会饶过你们的。”   梁山伯语气慎重。   “到时候你们抢盗之罪已经坐实,官府并不会听你们的‘苦衷’。仇三,你想要因为自己的苦衷,害了这么多同窗吗?你的家人也会受到株连。”   若论“苦衷”,丙科这么多寒生,每个人几乎都能吐出一箩筐的“苦难”来,对于贫贱人家来说,贫贱就是最大的苦难。   为了想要得到什么东西,而把现在所有的都失掉了的例子,难道还少吗?   几个孩子后怕地看了仇三一眼,而仇三则是满脸懊悔地不住摇头。   他们现在是想一想都觉得恐惧,那时他们是怎么会觉得拿了就跑一点关系都没有呢?   就因为那士子瘦小温和,看起来就好欺负的样子?   就因为他看起来有钱,不会在乎那几颗琉璃珠子的样子?   简直跟鬼迷了心窍一般。   “多少吏门寒生,要耗费多少的努力,才能在贫困之际维持住气节,然而毁掉它,只不过一瞬。”   梁山伯看着面前的孩子们,眼神淡淡。   “我的父亲曾是山阴令,我幼时看他断案,有多少人便是用自己贫贱而别人富贵的理由让自己心安,铤而走险做出终生遗憾的事情。你们要明白,如果士族各个都是吸人血的怪物,你们也就根本不会有在这里吃饱了肚子读书的机会。”   五馆虽是天子下令建起,可五馆里一应所需都是地方上供给,所谓地方供给,其实大多是在学馆馆主的走动下,由不少士门出钱“资助”的,官府里的官吏只进不出,哪里有那么好心?   “我们错了。”   一个孩子羞愧地低下头。   “我们不会再做这种事了。”   “明白就好。光识字会读写有什么用,人得先有羞耻心。”   梁山伯叹了这句话,表情也柔和了下来,他从袖袋里掏出自己的钱袋。   钱袋里钱不多,不过几十枚铜钱而已。   梁山伯取了几枚出来,将剩下的连同钱袋都递给了仇三。   “你最好找个可靠的人去帮你换琉璃子,免得被人当做窃贼。这些钱暂解你的燃眉之急,拿着做盘缠回家。今日事情闹得大,你暂且回避一阵子,我去替你请假,你去找个乡医看看你阿爷的伤吧。”   如果还留在这里,闲言碎语也会逼得这孩子无法做人。   只有再过一阵子,时间自然冲淡了这件事,他回来时才能安心上课。   “我,我不能拿你的钱。”仇三接过祝英台的琉璃子时并无窘迫之意,可接同为寒生的梁山伯的钱袋时,却如同去接烧炭。   “换了琉璃子,若治了你父亲还有盈余,便还我。我在学馆里吃住,不花什么钱。”   梁山伯明白他在想什么,并没有坚持钱是赠他的。   “今日你尚在卑贱,他日却未必没有翻身之时,别让一时的贪心成为一辈子的污点。”   他似是回忆起了什么,眼神悲伤。   “你的父亲不会感激你去抢了别人的东西替他治病的,他只会因为无法照顾你,因为拖累了你,而更加自责。”   仇三捏着钱袋,喉中哽咽。   片刻后,这个刚刚如何羞耻仓皇都没有哭的孩子,此时眼中却没有了戾气,掩面而泣。   ***   这边,祝英台出门时为自己加油打的气,几乎被清早的变故泄的一干二净。   等她来到算二的课室时,整个人的精神已经犹如泄了气的皮球一般。   祝英台时间观念很强,做什么事都提前,正因为如此,算二里的人来的不多,前排里只有坐在她左首的伏安,正在案上盘弄着一堆小棍子。   等她入了座,已经有学子陆陆续续进来,大概是之前闹的事传开了,每个人进来都要看祝英台几眼,而后三五窃窃私语,这让祝英台更加憋闷。   被别人仇视的感觉很不好,自己的善意被人曲解更是难过。   真是她的错吗?   祝英台回顾整件事情,越发觉得颓丧。   从未有哪个片刻,她觉得自己如此无用又虚伪过。   她为什么会穿越啊!   祝英台将脑袋埋入臂中,借着案几和宽大的袖子掩住自己的脸庞,悄悄地抹着眼泪。   她根本就不是迷恋穿越小说的女孩子,也从未想过要穿越,上苍为什么要让她有这样的经历,而不是安排其他性格更加坚强的女孩穿越?   她是被上苍安排来丢未来人脸的吗?   来证明即使他们回去了,也只是个什么都做不好的渣滓?   看见她似是软弱的姿态,左边书案旁传来了一声嘲笑声,声音并不真切,祝英台也不想抬头去看。   她这样逃避的姿态,虽挡去了不少人好奇的目光,却也让更多人看向她的眼神肆无忌惮。   直到祝英台耳边一句倨傲的命令声。   “这是我的位子,让开。”   马文才?   祝英台胡乱擦干眼泪,猛地一下抬起脸。   待看到真是马文才来了,祝英台满脸不敢置信。   看到这样的祝英台,马文才也是一肚子火。   这祝英台好歹也是堂堂祝家庄的乡豪之女,其兄其父都是能乱阵里冲杀的悍勇之人,西馆究竟是什么穷凶极恶之地,让她昨天不顾形象抱着他的手臂嗷嗷嗷假哭,今天又一副小媳妇的样子趴在案上一动不动?   她身为士族的骄傲呢!   以她的才学,足以傲视这里所有人,怎可惧怕别人评头论足?!   他的眼神从祝英台身上掠过,向着课室中那些鬼鬼祟祟看他的人身上扫去。   他是世家子弟,其父又是太守,如今气势一扬,眼神越发犀利冷傲,那些之前还伸头探脑的猥琐之人,立刻面红耳赤地低下头去。   如果说昨日来就读的祝英台,总是让他们差点忘了他的出身与他们不同,那今日的马文才,就彻底让他们明白了什么叫“士庶天别”。   看到众人眼观鼻鼻观心,马文才这才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就让他好好教教祝英台……   什么才是身为士族应有的风骨!   马文才如此强势,脸色大变的不止一两个人。   譬如被他直接命令起身的伏安。   会稽学馆的座次是以成绩排位的,达者为先。   祝英台是丙科第一,理所当然的坐在第一排正中,但丙科第二却是马文才,丙科第三是另一个士族,他其实只是第五而已。前面座次不在的时候,第五名的伏安当然可以坐他的位子听课,可现在他来了,他就得乖乖让座,往后顺移。   被马文才用这样的口气呼叱,伏安却一点办法都没有,一把抓起案上放着的小棍子,越过祝英台的身侧,也用同样恶劣的语气叱着坐在右首的刘有助。   “看什么,让我!”   谁也没想到马文才会来,并且打乱了原本就安排好的座次,刘有助素来在伏安之下,老老实实地抱起自己的东西,往旁边挪了挪。   马文才等伏安走了,面无表情地看了案几一眼,跟着他来伺候的追电立刻取出丝帕将伏安逗留过的地方仔仔细细擦了一遍,细雨则铺上已经准备好的案布和坐垫,再摆上笔墨纸砚和一筒东西,这才躬身退下。   比起昨天半夏的举动,追电和细雨的动作,几乎是把伏安当成了瘟疫一般在处理。   这下子,伏安的表情更加难看了。   祝英台也属于同样叹为观止的人群之一。   自从马文才进了屋子,已经没有人注意她了,他就像是个磁铁,一举一动就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进去。   而且不同于别人看待她时让人不适的窥探和鬼祟,他们看待他的目光是羡慕的、是敬畏的、是带着仰慕的。   这就是真正的贵族和她这个女屌丝之间的区别吗?   哪怕她现在顶着一张贵族的皮? 第28章 辗转反侧   “马文才,你怎么来了?你昨天还骂我!”   虽然在“冷战”中,但祝英台是个厚脸皮的家伙,才不会玩什么“你不理我我就也不理你”的把戏。   加上她在西馆孤立无援,早上看到了梁山伯,并且得到援手已经满是惊喜,现在又来了个分摊伤害的马文才,惊喜已经变成“狂喜”了。   马文才没有理她,扫了她一眼,将案上的小筒打开,随手拈出一根牙棍把玩,似是没听见一般。   看到他将象牙制成的润泽细签在手中把玩,屋中的学生们表情不一,有觉得暴殄天物的,有羡慕甚至眼神炽热的,也有不屑地看了一眼便低下头去的。   只有祝英台看的莫名其妙,心中直打鼓。   这是什么玩意儿?   说筷子太长,说是牙签吧……   上课还带牙签?   如果是牙签,也太大了点,谁牙缝这么大啊……   刚刚伏安桌上好像也有许多竹木做的小棍。   原身的祝英台并不通算学,她大概是那种偏科奇才,对于文字有天生的敏锐,几近于过目不忘,可是对数字就特别不敏感,甚至有些犯晕。   她性子还有点偏执,不完美就干脆不学,对于不擅长的东西,是看也不看。   但后来的祝英台,恰巧最擅长的就是心算和数字。   正在纳闷间,课室里又是一阵骚动。   原本该和马文才一样在甲科就读的梁山伯来了。   屋里竟有好几个寒生认识梁山伯,远远就带着笑意打招呼,梁山伯一一回应,径直走到自己的位子旁,并不多言,只是微笑。   同马文才之前让伏安让座一样,梁山伯属乙科第四,伏安一下子就明白了来的是谁,满脸恼怒地抄起自己的物品,挪了位子。   伏安额角青筋直冒,他今天一天受到的羞辱,比几年中在丙科受到的还多。   而这一切,都拜这些高高在上的士族们所赐!   他一挪动,后面所有座次都在挪动。   因为梁山伯来的晚,如今人已经坐的差不多了,他造成的骚动比马文才的更大,跟着往后挪的人太多了。   但他是寒生,是“自己人”,便也没多少人有怨言。   梁山伯面色如常地入座,在位上遥遥对祝英台笑了笑。   祝英台看见他来了,再看看身边一脸傲娇的马文才,不知为何心中渐渐安定了下来。   有熟人在,总比孤身一人强。   “刚刚真是谢谢你。”   祝英台见梁山伯来的这么晚,知道他是被刚才的事耽搁了,满脸感激。   “要不是你在,我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马文才耳朵一下子竖了起来。   感激梁山伯?   他干了什么?   难道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梁山伯开始勾搭祝英台了?   “恰逢其会,不得不管。”   梁山伯并没有居功。   看见祝英台心情还算不错,梁山伯犹豫了着开口:“祝兄,不知你可知道‘苦饥寒,逐金丸’的典故?”   逐金丸?   “你是说汉武帝身边的韩嫣……”   祝英台满脸疑惑地回答着。   然而她话一出口,脑中立刻电光火石般领悟了什么,顿时一张脸红的可怕,连话都说不出来。   汉时,韩嫣为汉武帝的宠臣,进出宫廷都乘坐天子的马车。   恩宠最重时,他在长安街头以黄金为丸,以百姓为猎物,每天都会投掷十多枚金丸给贫寒子弟。   虽然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但这件事很快就传开了,所以当时长安有语:“苦饥寒,逐金丸”。儿童们每闻韩嫣出弹,都辄随之,望着弹丸落地的地方奔跑。   他用金丸射人引起长安拥挤踩踏,又乘坐天子马车有僭越之举,引起当时许多人的嫉妒和不满。   正因为他言行并不端方严谨,最终被人诬陷,落得服毒自尽的下场。   祝英台再笨,也瞬间了解了梁山伯为什么突然提起此事,再加上刚刚在门口引起的骚动,自然是羞愧几不能言。   好在梁山伯是个有雅量的人,见祝英台明白了他说的是什么意思,遂笑笑不再多言,从书囊里拿出书墨等物摆在了桌上。   这些士族并不明白自己有时候的无意之举,会对其他人造成什么样的后果,也不想去明白。   心善,也要看如何行善。   祝英台能够立刻能了解他的意思,已经很让人意外,至少他比很多恣意妄为的士族要懂得“体恤”。   比如说……   梁山伯不露痕迹地看了隔着祝英台而坐的马文才一眼,却发现马文才也在不动神色地看着他,两人眼神略略有了接触,又一触即分,都装作不知情的样子。   等梁山伯也拿出一袋小棍放在案上后,祝英台终于忍不住了,在半夏给她准备的书袋中也尝试着摸了起来,最后摸出一个和马文才差不多的小筒。   打开一看,里面是许多兽骨做的小棍。   好吧,她已经放弃去探究这是什么。   反正大家都有就是了。   气氛有些奇怪,又有些尴尬,加上马文才和梁山伯两个带着冠帽的甲科生居然也来了西馆,整个课室之中有了一种古怪的肃静。   这种肃静一直保持到教算学的助教进了屋子为止。   五馆之中,有官位在身的学官并不多,除了贺馆主是博士以外,只有寥寥几位是助教,能够享受朝廷的俸禄,其余讲士,不过靠教授课业谋生罢了。   这祖助教便是朝廷供奉的助教之一,而且是丙馆里唯一一个只教授算学,不兼任旁科的助教。   算学素来被誉为难科和杂科,比起书学,学算学的人少了大半,祖助教一眼望去发现人数并没有多几个,可甲科的马文才和梁山伯居然都在,而他最为期待的新生祝英台也正满脸好奇地看着他,忍不住捻须一笑。   竟然有甲科生都来听他的课,怎叫他不欢喜?   且看他的本事!   于是乎,在简单的自我介绍和介绍别人之后,祖助教直接开始叫所有人拿出笔墨开始“做题”,直让堂下哀嚎连天。   题目并不难,对于祝英台来说,古代数学最大的问题是“阅读理解”而不是运算,但有原身祝英台的底子在,听懂这些古文简直就跟同步翻译没什么区别,所以祝英台仔细听完了题,拿起笔就在纸上算起了答案。   只是最简单的四则运算嘛!   看来这助教心肠不错,没有一来就给下马威。   待她算好写下最终的数字,抬起头时,却发现无论是马文才还是梁山伯都是皱着眉头,开始在案上摆弄着许多……小棍?   她古怪地环顾四周,只见无论是谁,都手中持着一把小棍,或横或竖,均是一脸认真的在桌子上排列着,等排列完后,再数着小棍的排列方式,在纸上仔细地写下数字。   如此几番拨弄小棍之后,数字也越写越多,等到马文才、伏安和梁山伯等人都搁下笔时,祝英台已经懵了。   这这这小棍……   难道跟他们小学时候学算数的小棒子一样?   祝英台还在发懵,一直注意着她的祖助教却已经来到了她的身前,见她面前的算筒都没有打开,有些不悦地从案上拾起她记着答案的纸,再见只写着一两行数字,脸色更是不好。   可看到最后的答案,祖助教“啊”了一声,指着那答案低头问祝英台:“不用算筹,你如何得出的答案?”   祖助教一句话,引得所有人齐齐向着祝英台看来。   包括马文才和梁山伯。   算筹!   啊,这就是传说中的算筹!   祝英台恍然大悟,而后感觉到所有人都在看她,身子微微一僵。   “就,就这么算……”   她哪里会用算筹!摸都没摸过,只是听说过这个东西而已!   “这么算是怎么算?”   祖助教继续逼问。   “……心,心算……”   祝英台被祖助教迫人的目光压得有些害怕。   没想到听到祝英台的话,刚刚还眼神吓人的祖助教却突然展开了笑颜,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乐呵呵地拍了拍祝英台的肩膀。   “不错,天赋异禀!只可惜没生在我祖家。不过也别气馁,为师会好好‘教导’你的!”   听到祖助教的话,屋子里的老生们齐齐一抖,看向祝英台的眼神满是同情。   祝英台却松了一口气,笑得灿烂。   “是!谢祖助教的夸奖!”   于是上午的一整堂课,便在祝英台用不来算筹,只能硬着头皮用手指在书案上和心中打草稿的时光中度过。   和入学试的题不一样,祖助教的算学偏重于实际计算而不是理论,许多学子算的手指抽筋满头冒汗。   等课上完,祖助教满脸愉悦的离开,许多学子已经瘫坐在了案后,一副劫后重生的样子。   就连马文才收起算筹的时候,力道都比平日里大了几分。   “能让最挑剔的祖助教夸奖,祝兄的算学果真厉害。”梁山伯诚心实意地夸奖着,“听闻祝家经营有道,想不到连家中子弟都精于计算。”   “呵呵,还好吧。”   祝英台有些心虚地客套。   “我刚刚就想问你们,怎么今天都来西馆了?”   “今日甲科正好无课,我已经好几年没回过西馆了,昨日听你提起西馆,有些怀念,便回来看看。”   梁山伯摸了摸鼻子,解释道。   “那马兄呢?”   什么?昨天祝英台也跟梁山伯提起了西馆?   什么时候?   “哼。”   马文才冷笑了一声,没有回答,眼神从两人脸上扫过,表情极臭。   不知为何,祝英台面对这个一言不合就掉好感度的马文才,倒比他刚刚入舍时一天到晚笑眯眯的时候自在的多,立刻顺毛去摸。   傲娇嘛!   大家都懂的。   “我知道,肯定是你昨天听我抱怨,心里放心不下我是不是?”   祝英台满脸感动地合起掌高举过头顶,对着马文才摆了摆。   “真正的君子之交就是你这样的!马文才,你真是个好人!”   “嗤。”   马文才偏过头,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嗤笑出声。   “你别不理我啊!我在馆里又没什么朋友,你要不理我,我真是凄凉到都熬不下去了!我错了还不行吗?是我想的太天真,这不,我都已经受到教训了……”   祝英台声音低低地求饶。   “和好吧?啊,我们和好?”   虽然顺毛摸,但她还是要点脸的。   声音大了,没脸做人啊!   梁山伯大概也没见过哪个士族这样,略有笑意地看着两人。   “你到底要我怎么样才愿意和好嘛!要我背着荆条绕着学馆走一圈,大呼‘马文才请原谅我’吗?”   祝英台睁大了眼。   “你敢!”   马文才终于忍不住低吼。   她是想要将好不容易淡下去的议论再挑起来吗?   抢了他丙科第一的位置所以负荆请罪什么的……   他丢不起这个脸!   “那你就原谅我,赶紧搬回来呗!”   祝英台笑语殷殷,又指了指梁山伯。   “他那地方没小厮又挤,你不可怜可怜我,也要可怜可怜梁山伯和傅歧啊!是不是,梁山伯?”   “咳咳。”   梁山伯又摸了摸下巴,笑着道:“挤倒不挤,只是马兄夜夜在外间碾转反侧……”   “略吵。”   他在瞎说什么?!   马文才耳朵一红,怒瞪面前的梁山伯和祝英台。   他从未见过这般厚颜无耻之人! 第29章 良师益友   有马文才这样在甲科生里都算显眼的家伙在,祝英台的压力陡然一轻,但无形之中,课室里却泾渭分明的出现了无数个小圈子。   属于祝英台的这个圈子,明显是由马文才和祝英台构成的,梁山伯也算是可以“接触”到这个圈子的人,但其余的所有人都远远地避开他们的这个“圈子”,几乎连看上一眼都是冒犯。   祝英台的眉头蹙了起来。   她的本意不是这样的。   虽然这样说有些不识好歹,但她向马文才诉苦,更多的是为了倾泻胸中的苦闷和压抑,并不是哀求他替他做些什么。   她并不是刚上幼儿园的孩子,这种如同“家境优秀的转学生转学到偏僻乡下的小学”的事情,一开始双方肯定都会不适应,但总会有个磨合期。   当双方互相了解之后,双方也渐渐弄懂了该如何相处,这种“间隔”也就会慢慢被打破。   这才是她期望的。   可马文才明显是替她“撑腰”的到来,却让她离她的期望更远了一步,昨日她好歹还和刘有助他们有些交流,甚至还会有人因为她写字而围上前来,今天却连看她一眼的人都没有了。   再加上早上“琉璃子”事件,祝英台越发觉得自己在西馆之中的学习生活可能没她想的那么顺利。   士庶天别是已经存在几百年的社会现象,要打破它并非一朝一夕之事,尤其是双方阶层都对对方抱有不信任之心,如今才刚刚伸出去的脑袋,被各种原因又打的缩了回去,想要再伸出来,没有那么容易。   她是该谢谢马文才的“别扭”,还是该怨他太过关心自己呢?   哎啊啊啊啊好烦!   他这样自持身份的人跑来西馆,说不定比她做出决定考虑的还要多,这让她怎么可能开口说得出“我很好你干脆不要来了你妨碍我了”这样的话啊!   说完真绝交了!   这可是她在这时代结交的第一个朋友。   就在祝英台挣扎间,她的肚子却不合时宜的“咕咕咕咕”叫了起来。   咦?为什么她会无缘无故肚子饿……   好香……   祝英台遵循着身体的意志扭过头去,却发现是风雨雷电提着食盒站在了西馆的门口。   正如半夏所言,马文才寻常吃饭的排场比他们家还大,所以两个四五层的食匣被提在粗使下人的手里,而风雨雷电手中还拿着两卷什么布料一样的东西……   “郎君,该用饭了。”   等等?   吃饭?   现在已经中午了?   咕咕咕咕咕。   祝英台的肚子又响了几声。   马文才也没想到祝英台的肚子能够响如擂鼓。   他家注重规矩,他从小到大也没饿过肚子,无论是吃饭还是进点心都是定时,还真没见过人腹鸣的声音。   “你饿了?”马文才皱起眉头,看了看门口:“这个时辰,你那小厮半夏怎么还没来送饭?”   祝英台捂着肚子,苦着脸摇了摇头:“不管她的事,是我让她今日中午不要送饭来。”   没理由他们从早到晚不吃不饿,她饿一顿就饿的要死……   她得试试“入乡随俗”。   “荒谬!你既平日里习惯了一日三餐,中午又怎会不饿?”马文才像是看疯子一般看向祝英台,又看了看屋子里大半只是取出竹筒喝水的学子,不可置信地问:“你不会想学他们吧?”   他的态度犹如看见一个好生生的人跳进了泥沼里,这样的态度让原本理直气壮的祝英台反倒不好意思开口承认了。   “你脑袋是不是进水了?就算你像他们一样中午不吃饭,他们也不会觉得你和他们是一路人!士族就是士族,你这样放低身段去迎合他们是什么毛病?”马文才压低着声音用手指戳着她的脑袋。   “你是想把我气死吗?”   “我没啊,我只是想试试看一顿不吃会有多饿……”   ……然后再决定是不是要委屈自己的身体。   “你,你简直……”   马文才气的说不出话来,站起身看也不看她一眼,一甩大袖就出了屋子。   和祝英台直接在屋子里用饭不同,马文才是独自在西馆中一处廊下用餐的。风雨雷电为他铺好了预先准备的毡子,又从食盒里一一取出食案,马文才这才就席入坐。   他入了席后,因为左右都无人共餐,风雨雷电四人展开手中的幔帐,分列左右将它们伸手撑开,形成两道屏障,隔开了其他人窥探的目光。   廊下食是很多士人喜欢的一种聚餐方式,大多用于处理公务或同辈之间议论事务之时。在有屋檐又能晒到太阳的地方铺上毛毡,各自分席又不疏远,在用餐之际可以聊聊风土人情,奇闻逸事,也可以有助于增长见闻、促进感情。   大家肚子里有东西,心情比较好,很多往日小的龃龉或平日里难以启齿的事情在一顿饭里就解决了。   “食”的文化也是士族子弟的礼仪教养之一,聊天内容丰富、气氛轻松不代表礼仪就不严格,一旦出了一点点错误就可能贻笑大方。   甲科所在的东馆里士族不少,即便是最低等的士族,也都会按照自己的阶级圈子去寻找“廊下共食”的同伴。   马文才在东馆里人缘极佳,每每用餐之时,身边总是欢声笑语,众人边谈谈自家的趣事边吃吃喝喝,哪里有用过步幔之时?   他板着脸,按照用餐的规矩按顺序一一取用面前的菜肴,即便菜肴还是那般精致,味道也没有变化,可马文才却如同嚼蜡一般,吃的难受至极。   祝英台说的没错,这些人简直把他们当怪物!   感觉到又有人看他,马文才抬起头冷眼望过去,等别人收回眼神这才专心用饭,仪态依旧闲雅,但服侍他已久的风雨雷电却能看得出,这位主子的情绪……   已经开始烦躁起来了。   屋子里,再一次被马文才“拂袖而去”的祝英台,有些沮丧地趴倒在书案上,将那些或幸灾乐祸,或同情鄙视的目光抛之脑后,低低地哀嚎了一声。   咕咕咕咕。   “嗷!”   祝英台低嚎。   妈的好饿!   古人早上天不亮就起床,做了一早上数学题,不饿的都是神人啊!   神人!   就在她腹中如烧时,面前却被递上了一块饼。   黄橙橙又带着莹润光泽的饼子不知道是用什么杂粮做的,上面洒了一层胡麻(芝麻),虽是蒸熟而不是烤熟的,但胡麻被炒过,闻起来就香喷喷的。   吃的!   祝英台一下子就抬起了头来。   “看你腹中似乎饥饿,不如先用这个垫垫。”梁山伯的声音低低地环绕在祝英台的耳边,奇迹地安抚了她因腹鸣不止而产生的烦躁。   “不是什么好东西,我用傅兄院里剩下的五谷米面蒸的,虽然简陋,但傅兄也用了,应当不算难吃。”   “你做的?”   祝英台直接用接过饼啃一口的举动表明了自己的不介意。   南方不怎么吃面食,但北方人的习俗也会因为各种原因被传过来,所以如今胡饼很是常见,基于胡饼而做的改良也有不少。   梁山伯递来的饼子应该是多种杂粮所制,和胡饼一样有嚼劲,却不似烤出来的胡饼那样干的能噎死人,软糯而不粘牙,有嚼劲而不干硬,吃的祝英台眼泪都快下来了。   “好吃!你居然还会做饭?”   祝英台用敬佩地眼神看向梁山伯。   她居然真吃了?   而且看样子还觉得好吃?   她和傅歧不同,傅歧是没钱了没办法,只能嫌恶地啃着这些东西,间或蹭一蹭马文才的饭菜,可祝英台明明是锦衣玉食长大,却觉得栗米饼好吃?   这祝英台带给他的惊奇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   “是祝兄饿了罢。”梁山伯的笑容渐渐开朗,“家母体弱,虽说君子远庖厨,但有时候,体面并不如亲人重要。”   这时代注重饮食之道,可即便是高门仕女,也许能说出一块肉的一百种做法,自己也许是连菜刀都没有拿过的。   有些家族怕丧乱之后子孙后代不能继承传统,写出《食经》传家,可这些人能吃出一块肉在羊身上的哪个部位,什么规格的饮宴要用什么样的羊肉,却不见得就会烹羊。   便是寒门人家,男人会做饭也不是什么体面的事情,尤其是读书的士子。要不是为了让祝英台打消顾虑,他也不会随便跟别人说是自己做了这饼。   傅歧那样性格的人,也不会到处去传扬。   “你说的没错,有什么会比家人更重要呢?不过是做饭罢了。”   祝英台极为赞同他的说法。   她想到傅歧曾说过他年幼丧父,脑子里顿时出现了一副凄惨的画面:   年幼的梁山伯在火塘里使劲吹火,想要点燃炉灶烧水做饭,生病的母亲躺在屋内又饥又饿,只能眼睁睁看着不会烧饭的儿子在炉灶间忙乱……   哎,不能细想,再想眼泪要下来了。   祝英台微微甩了甩脑袋,把自己过度的脑补甩出去,三两口一块米饼就下了肚,火烧般的感觉总算好了不少。   她从书袋的侧边取出水囊,小小饮了一口,腹中有粮,心里不慌,仰起脸对梁山伯笑得灿烂。   “真是多谢谢你啦!”   这一笑,竟刺的梁山伯有些炫目。   在梁山伯看来,祝英台的长相并不出众,和马文才、褚向这样的美男子比起来,他的英俊不够“爽快”,有些阴柔而沉郁的感觉。   尤其在祝英台不笑的时候,淡淡的眉毛、紧抿的唇线和过于高挺的鼻梁都让他有种疏淡的气质。   简单点来说,就是“你们都离我远点”。   这才是他让人观望却无人敢上前客套的原因。   可当他真的笑了起来,却有着冰雪消融、阳光乍现的惊艳,更别说这笑容里,还带着一种对这个世界充满善意的天真。   无论是寒门还是士族,很多人眼里有的,只是麻木。   他昔日刚入会稽学馆时也是从丙科读起苦练书法,这西馆之中还有几个故交居然还没有离馆,昨夜以探友名义去拜访,问起这祝英台来,都说虽然他看起来身形并不高大,也不是盛气凌人的类型,但一看就是个不好相处的。   毕竟相由心生,这么疏淡的相貌,看起来就不是什么不守规矩的人。   可和他相处起来,又明显的能在他身上感受到那种巨大的反差,很多时候,梁山伯甚至忘了他是个士族。   不是说他的举止粗鄙不似士人,只要是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他受到过严格的礼仪教养,这些教养已经刻入了骨子里,成为了下意识的身体反应,和他们这些后天刻意学之的不同。   但他的举止符合礼仪中又带着一种率性,比如可以不顾形象的席地而坐,比如吃完饭后不漱口净面也不觉得不适……   种种率性,又和他冷淡的外貌不相称,梁山伯自诩从小到大见过无数人,却完全不明白祝家是怎么养出这么一个矛盾的人来的。   更重要的是,他对寒门还存有善意和好奇,并且没有什么门第之见。   也许,祝英台能成为会稽学馆的破局之人?   毕竟马文才明显想要交好与他,而马文才在士族学子中的人缘和交际手段,连他都佩服不已。   想到这里,梁山伯一抖衣襟,在祝英台身边坐了下来。   “祝兄似乎一直很烦恼,不知该如何跟西馆的学子相处?”   “啊!”   祝英台似是没想到梁山伯会说这个,有些意外地看着这个面容成熟性格内敛的“同学”,有种被大人揪着促膝长谈的感觉。   这种感觉让她不由自主地就慎重了起来。   祝英台看了看隔壁几桌对她一直不善的伏安,再看看被她拒绝过的刘有助,有些难堪地自嘲:“岂止是不知道怎么和西馆的学子相处,我现在都不知道怎么跟同为士子的马文才相处了。”   感觉无论她做什么,都是错都是错都是错!   “这话也许说来唐突……”梁山伯踌躇着说:“但在我等寒生看来,祝兄的态度,并不真诚。”   “啊?”   祝英台傻眼地看向梁山伯。   他可以说她本事,也可以说她没脑子,可是说她不真诚?   她她她都照顾他们情绪中午不吃饭了!   梁山伯见他一副不甘心的样子,叹道:“虽说梁兄和傅兄都极为高傲,并且不认为寒门足以平辈论交,但在这一点上,却比祝兄真诚的多。”   “我哪里不真诚了!”   祝英台瞪着眼睛看向梁山伯。   “阁下是士族,乡豪出身,礼仪修养无不为众人楷模,就如同真正的明珠不可能掩盖与瓦砾之间,无论阁下如何希望能够融入西馆之中,也有许多不可改变之处。”   梁山伯能感觉出祝英台的怨气,所以语气越发温柔。   “就如同一个用惯了三餐的肚子,又如何能让它不在正午之时鸣叫呢,这本就不是一朝一夕而成的肚子啊!”   祝英台噗嗤一笑。   “真正的相处之道,在于展现出自己美好的一面,并学习对方的美好来改变自己的不完美。譬如你与市井无赖相交,学习对方的世俗和粗鄙自然能更快的得到他们的认可,可对于其他人来说,不过是又多了一个无赖,对于这个世道又有什么改变呢?你们都只会变得更糟,甚至为人唾弃。这样的交往,会被当做狐朋狗友的臭气相投,不会被人当做真正的‘君子之交’。”   梁山伯的话低低的在祝英台耳边萦绕着,渐渐的,也吸引了不少一直注意着这边动静的人,都屏住呼吸,故作无意地倾听着他们的交谈。   “但一个真正的君子去和粗鄙之人交往,会用高尚的德行去影响他,会用优雅的举止去让他效仿,会用真正的善意教导他如何走回善途。相反,即便是粗鄙之人,也会有让君子刮目相看的时候。正如鲍叔牙之于管仲,正如钟子期之于伯牙。只有这样,世间会少了一个粗鄙之人,多了一个知礼义而行善道的君子,人们会说:啊,这才是真正的知交。”   “同理,寒生并不代表低贱和贫困,仅仅是出身不同而带来的经历不同,但这种经历有时候无法用其他办法来弥补。像我们这样出身的人,只能靠学习别人来变得更好,所以才有五馆存在,所以才有明经取士。士族尚且并不是一天而成的,寒门要改换门庭,又岂是那么容易?”   梁山伯的态度,是一种体验过世事人情的豁达。   “正如我在傅兄的身上学习如何与士族打交道、如何与士人相处,我学习他的风仪,了解他的世界,借此明白士族的所思所想,这样日后,我也许能侥幸进入仕途时,会因此少走了许多的弯路。比起在那时候被人当做粗鄙之人,现在被傅兄嫌弃,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呢?”   虽是丙科,若说人人都没有野心,那一定是骗人的。像是伏安和刘有助这样经年不出会稽学馆的,无非都是在等一个好的机遇罢了。   此时但凡心中有些想法的,听到梁山伯的温声细语,都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有些面皮厚的,因为实在听不真切,甚至厚脸皮的往前凑近了听。   祝英台不是笨蛋,相反,她是来自于一个能够包容任何声音的地方,对于梁山伯的提点,她几乎是立刻就有了了悟。   她想起了梁山伯一入甲等学舍时就不顾身份,也不畏惧他们鄙视他,亲自去修家具的事情。   也想起梁山伯丑话说在前面的“我就是这样的人”的自白。   傅歧和马文才是如此讨厌寒生,甚至认为他们粗鄙到无法让人接受,可却都能够和梁山伯相处融洽,马文才甚至和梁山伯同住了这么多天也没有跑回来,不是没有道理的。   这是一个,让任何人相处起来都很“舒服”的人。   “我……”   祝英台觉得自己有千言万语想说,脑子里也有许多从未想过的东西在不停地出现又消失,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为什么要掩盖你的不凡,来迎合别人的眼光呢?你就是士族,原本就是生来不凡之人,如果人人相交都要先考虑如何迎合别人,那天子又该如何跟群臣相处?”   “马兄就很明白这一点,所以无论是面对馆主还是寒生,他都清楚的知道自己是什么人,并不会因为别人的目光而去改变自己的志向和想法,在我看来,这就是一种真诚。”   梁山伯叹道:“祝兄,如果我与你们相识时,刻意用士族的礼仪和举止来模仿你们,迎合你们,你们会认为我就不是寒生了吗?你们还会如此平静地看待我这一介吏门寒生吗?”   祝英台还没说话,屋子里听到这番对话的人已经有许多不由自主地摇起头来,有些甚至嗤笑出声。   祝英台明白梁山伯想提醒她什么,只是照顾她的脸皮,遂红着脸摇了摇头。   “所以我才说你不够真诚啊!我能在你身上学到什么呢?没有。他们能在你身上学到什么呢?没有。若是真正的真诚,就该让他们看到士族也有好的一面,并且从你身上学到他们所需要的东西。反之,你也亦然,寒生就没有值得你有所得的地方了吗?”   也是祝英台性子并不偏激,态度又温软,否则换了另一个人,梁山伯还真不一定敢说出这些话来。   看着渐渐望过来的目光,梁山伯的声音大了一些,却没有大到让人刺耳的地步。   “看看这些‘同窗’,他们不需要怜悯也不需要理解,正如你来丙科是为了自己的目的,他们今日在此读书也是为了自己的目的,大家为着自己的目的而在一起,又有什么迁就不迁就呢?你是士族,让他们学习如何和士族接触,让他们明白和士族之间的差距,也是一种真诚。”   他叹道:   “贵有自知才能逆流而上,一叶障目只能坐井观天。如果寒门连看破门第之见都不能做到,又何况士族?能遇见你这样愿意和他们同室而处的人,也许他们一辈子都不得遇见,为何先惧怕会伤害他们的却是你?你把他们当做如此脆弱无能之人了吗?”   为何先惧怕会伤害他们的却是你?   祝英台倒吸了一口凉气,脑子里乱成一团。   “梁山伯,昔日我一直不明白,为何寒生上百,同在丙馆读书,独独你被馆主收入门下,今日我算是明白了!”   一位身有补丁的书生站起身来,长揖道:“往日是我偏激,多谢兄台今日开解之恩!”   梁山伯不以为恩,只是笑笑,但也坦然受了。   刹那间,屋子里绝大部分人看待祝英台和梁山伯目光都变了,如果说他们看待马文才是一种对上位者的敬畏和对权势富贵的羡慕,那看待梁山伯的就是对“先行者”的叹服和对“自己人”的仰望。   今日的会稽学馆已经不是昔日的会稽学馆,很多人已经不再认识这位昔日寒生中的风云人物,有些知道的提起他也是满口的“哦那个父母双亡的倒霉蛋啊”,可时间和家庭的不幸,都不足以掩盖住梁山伯独特的魅力和才华。   即便不知道他是谁,可见到那高冠儒衫,也足以让这些丙科的学子了解,这个“倒霉蛋”如今已经走到了哪里。   倒是原本让他们觉得刺眼无比的祝英台,如今站在他的身旁,却已经黯然无光,彻底沦为某种途径了。   祝英台看着屋子里的人,看待她时从一开始“你就是走错了地方吧”,突然都变成一副“来好好调教我吧”的表情,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梁山伯是很厉害,一席话引得所有人都对她变了态度……   可这态度好像也有点不对?   找调教,不是该找马文才那种“你们这些愚蠢的凡人”写在脸上的士子吗?   梁山伯看着身边的祝英台突然气势一弱,有些可怜巴巴的样子,心中也有点不安,担心自己今日锋芒太露,反倒让她难受了。   他说了这么多话,能改变她或改变多少环境上的影响还未可知,毕竟很多人听过很多道理,读过很多圣贤书,到最后过的还是乱七八糟。   偏见这种东西,即便当时有感,环境在那,久了还是会发生改变或干脆还是不变。   所以他也不想让祝英台对这些“同学”抱有太大期待,而是轻声提醒道:   “马兄还在外面用饭呢,他在东馆的时候,从未独自一人吃过饭,向来是高朋满座。我知你和他怄气,但他这样即使在气恼中还担心朋友的人已经不多了,我觉得你该去陪他,而不是跟我在这里啃饼,你觉得呢?”   祝英台果然如释重负,点头如蒜捣。   “是是是,我觉得我还有点饿,我去找他讨点吃的!”   说罢,拔腿就走,干脆利落。   梁山伯笑着摇了摇头,将目光转向他的书案,待看到题卷上两行简单的数字,心头也是一震。   他刚刚算过,自然知道她的答案不错。   他知他算学厉害,却不知道如此厉害。   如果全靠心算,此人的能力,也太可怕了些。   “可笑我刚刚为了激他,还说在她身上无可学之处,这难道不是自己的狭隘之处吗?”   梁山伯喃喃自语,面红耳赤。   他才是该时时反省,莫要为了一点虚荣而洋洋自得的那个人啊。 第30章 求之不得   祝英台找到马文才的时候,马文才正在吃饭。   嗯,吃饭这个词用的太简单了……   祝英台眨了眨眼,看着“声势惊人”在吃饭的马文才,眼前已经自动出“本公子正在用膳,闲杂人等退散”的横幅。   所以这才是梁山伯说的,士族子弟该有的架势?   要移到廊下布幔相隔,一副如噎在喉可是不得不下咽的姿态吃饭?   因为她打开的姿势不对,所以才引起围观了吗?   这么一想,她之前的憋屈好像排解了一点。   她在风雨雷电古怪的眼神中走进了马文才,刚刚试探着伸出一条腿……   “你来干嘛?”   马文才明明头都没抬,头顶上却像是有眼睛一般,手上连筷子都没歇。   “我,我饿。”   祝英台一口吴侬软语,可怜巴巴地开口。   “现在知道饿?刚刚还想和他们一样中午只喝水。”马文才慢条斯理地夹起一条切鲙,却没有放在嘴里。   新鲜的鱼片切得极薄极细嫩,碟边还放着嫩绿色的细葱,马文才夹着透亮的切鲙沾了沾鱼露,刻意在祝英台面前抖了抖。   “现在想吃?”   祝英台的小心肝也随着那鲜亮的白色鱼片抖了抖。   “……想吃。”   她忍!   不就是块生鱼片吗!   她都吃过两辈子了,又没芥末,就点葱姜,他有啥好显摆的。   呜呜呜呜,可是他家的饭菜怎么看起来就是比她平时吃的好吃?   看她一副垂涎欲滴的表情,马文才心情大好的一口吞下了那片鱼片,笑得畅快无比。   听到祝英台肯定的回答,他手中的筷子在修长的手指间轻轻一转,牙筷已经换了个方向,递向祝英台。   “想吃?来晚了,你就吃这些剩菜吧!”   风雨雷电举着的幔帐突然抖了抖,祝英台的表情也一下子垮了下来。   这时代都是分餐分席制,什么东西都是分好的,后世日本的和食便是承袭自中国古代的分餐制度,马文才面前的食案上也不例外。   他们这样的人家,吃几道荤几道素几样点心几味汤都是有讲究的,所以食案上满满当当放满了各种漂亮的玉碟玉碗金银食具,每一件都不大,里面放着的菜肴只是将将能夹几筷子的分量。   但是这么多道下来,也足以让一个彪形大汉吃饱了。   马文才是彪形大汉吗?   不是。   所以饭菜确实还有剩余。   难道马文才是要用这种方式消气?   祝英台扭头看向马文才一脸“我就是侮辱你你生气吧哈哈哈哈我就是让你生气”的表情,反倒笑了。   他也太小看她了,谁大学里没吃过宿舍室友剩下的几口方便面?   谁还没个“喝杯牛奶泡一缸,吃个苹果削一萝”的经历?   就这些残羹剩饭,莫说被爱干净的马文才吃完后看起来还干干净净,就算吃的风卷残云,她也下得去嘴!   “那我就不客气了。”   祝英台“嘿嘿嘿”的笑着,伸手就去接马文才手中的筷子。   见她真去接自己手中的筷子,倒把马文才吓得手指一颤,筷子几乎没有抓稳滚落下来。   他生怕祝英台真饿极了扑上来,身子极力往后仰去,气急败坏道:   “你这人还要不要脸?别人吃过的东西你也吃?!”   马文才一想到这筷子是自己刚用过的,脸皮不由自主地红了红。   “你你你你,你简直不可理喻!”   她就知道温和有礼都是表面,果然这龟毛洁癖又偏执的大处女座十分难缠!   要她吃剩饭的是他,现在说吃剩饭不可理喻的也是她。   这日子没法过了喵!   随着祝英台一脸“你才是不可理喻”的表情,分割左右的布幔又剧烈地抖动了几下。   “咳咳。”   马文才知道自己有些失态,佯装大度地说:“我就知道你会饿,我可不似你那么不近人情。疾风细雨!”   “在。”   疾风细雨收起手中的幔帐,重新在马文才身侧铺上一层毡子,又从旁边的食盒里举出小案,端出餐具并几碗小菜和一碗豆粥来。   这些餐具和马文才桌上的餐具风格几乎一致,显然是马文才之前预留的。   “吃吧吃吧,哎。”   他上辈子根本没造过孽,怎么要跟这祝英台纠缠上!   他是不是还是不要管什么心结了,每天做噩梦其实也不错?   至少比哪天突然气的喷血而亡要好。   其实祝英台之前已经啃了一个大饼,也不算太饿,之所以找出来寻马文才,也不过是给双方一个台阶下重新和好,现在马文才似乎并没与生气,她也就松了口气,慢慢吞吞地吃起饭来。   这边马文才已经在侍从的服侍下净面漱口整理完毕,看着祝英台动作娴雅的用着饭菜,不由得点了点头。   这祝英台脑子虽然不太好,想法也是古里古怪,但祝家家教还是不错,至少在礼仪举止上,祝英台是挑不出什么错处来的。   ……   除了晚上就寝后的怪癖。   马文才心塞到都不想回去了。   既然祝英台服了软,自诩“君子”的马文才,自然不会不依不饶继续为难她,或让她伏低做小。   马文才甚至还耐着性子,等到祝英台吃完饭,才和她一同进入课室。   因为梁山伯之前和祝英台的谈话,算一这边的气氛变得很怪,如果说之前他们看马文才和祝英台还是遮遮掩掩的看的话,如今就变得自然起来。   就算马文才很严厉的瞪回去,他们还是一副“我要看看士族和我们到底有什么不同”的样子,壮着胆子回视,甚至还有对马文才傻笑的。   “不知所谓!”   马文才根本不明白自己去吃个饭怎么所有人跟中了邪一样,看着他就像是看着碗里的肥肉。   庶民就是庶民,脑子里不知道想什么!   梁山伯自己也没想到大家如此“举一反三”,扭过头去闷笑,强忍住自己去看马文才一脸懵呆表情的冲动,而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祝英台大致也知道同学们的改变是因为梁山伯的一席话,但她穿越至今,第一次有人告诉她“你原本就是这样,就该接受世界,也让世界接受你”,所以现在脑子里各种纷杂的念头,倒注意不到马文才身上去。   马文才、祝英台和梁山伯三人各怀心事,下午的课虽然也是算学,却是另一位讲士教导《缀术》,这本书出了名的枯燥,午后又容易犯困,还不如大家一起来做题。   所有人昏昏欲睡,上到头晕脑胀,总算是等到了课业结束。   这时马文才的小厮已经到了,正在收拾东西,梁山伯被几个人围住,在探讨什么事情,而祝英台从书袋里取出一卷纸卷来,缓步走到刘有助面前,将之递到了他的面前。   “这是何物?”   刘有助昨日被祝英台拒绝,已经不敢自取其辱,只是看着那卷纸卷。   “我昨天说会给你写个好的啊。”   祝英台理所应当地说。   “昨夜我重写的,抄了一页书,都是圣贤之言,比我昨天写的要好。”   那刘有助昨日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却被拒绝,甚至受尽同窗的嘲弄,谁知今日天上掉下来的好事,他以为只是随口敷衍他的祝英台,真的为他写了新的字!   “我怕自己写的不好,写废了好多纸,这一张写的最好。”祝英台见刘有助如获至宝的将那张纸拿了去,脸上也有了笑容。   “我已信守承诺。”   “多,多谢祝兄!”   刘有助激动的连话都说不好了,当场将那纸卷一展,只见里面抄的正是《礼记》中的一段话。   他定神一看,卫体那潇洒飘逸的运笔轨迹似是迎面扑来,可见祝英台是真的为了让他学好,认认真真去写这卷楷书的。   正因如此,刘有助连身子都激动地颤抖了起来。   能够在书学为主的丙科得到上上,祝英台的字早已经是会稽学馆中公认的翘楚了!   “什么写个好的?”   马文才的声音突然出现在刘有助身侧,随着他话音刚落,马文才已经伸手将刘有助手中的纸卷拿了过去。   祝英台的字自然是好的,但马文才看完了这段子非但没有露出欣赏之意,反倒脸色变得铁青,当场将这纸卷塞进了怀里。   “这字不能给你。”   他冷淡地开口,甚至不去解释为何。   此时正在结束一天学业的时候,众人都十分得闲,见刘有助真的得书,皆是或羡慕或蠢蠢欲动的表情,可刘有助还没有高兴多久,那纸卷已经被马文才收走,顿时都惋惜地叹了起来。   “我不明白马公子的意思。”   刘有助一张脸憋得通红,“这明明是祝公子给我的……”   “是啊,马文才,你别开顽笑了,快把东西还给人家。”   祝英台还以为马文才又是在闹小脾气,连忙伸手去要,“我昨日答应他的,写了一夜呢!”   她还好意思说写了一夜!   马文才只觉得胸口无名之火猛然涌起,几乎让他又有了掀桌的冲动。   她知不知道什么是“避嫌”?   她知不知道大家闺秀的字迹从不为外男得知?   如果这东西留出去,他日这刘有助拿着这页纸到处宣扬祝英台和他有故,她还要脸不要?祝家庄还要脸不要,他……   他这个未来夫婿还要脸不要!   马文才两世的心结皆来自于祝英台“持身不正”。   自己未来妻子曾在满是男人的学馆中和别人同吃同住两年有余,甚至私下里已经私定了终身,而他却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这样的羞辱不是有这样遭遇的男人,根本无法理解。   他自诩自己并不是一个刻版之人,譬如北魏名将花木兰,她替父从军和同袍吃住十二载是为国为家,算的上大义,所以对此人他倒是和时下大多数男人并不相同,心中挺是敬佩。   而对于谢道韫这样有咏絮之才的女人,更是向往。   所以当初听说祝英台才华横溢超过大部分男人时,他不但没有不悦,反倒为自己高兴,他觉得自己配得上这样的女人。   可当他的未婚妻才华横溢却不知检点,那就不是那么简单能够看开的了。   马文才甚至不由自主想起前世之时,祝英台是不是也如同这般将自己的“手迹”四处散发,如果是这样的话,倒幸亏他没娶了她,否则他将她娶入门中后,却突然传出她和同窗有首尾之事……   咦?   他刚刚在想什么?   马文才一个愣神间,刘有助有些虚弱却强忍着怒意的声音却乍然响起。   “马公子,就算你是馆主门生,世家子弟,强抢别人的东西,总要有个理由吧!”   他昨日就被祝英台拒绝一回,这幅字等于是失而复得,而且他确实需要一张可以临摹学习的字帖,此时就算对士族有天然的畏惧,可想要“上进”的心还是占了上风,让他有胆子对着马文才呛声。   “何况还不是你的东西!”   马文才看了看脸上同样写着不赞同的祝英台,再看着身边欲言又止的梁山伯,表情一片木然。   他何尝不知道自己抢了别人东西的举动十分无稽?   可因为担心这张字帖流出去成为影响祝英台闺誉的把柄,像是这样的理由,又如何诉诸于众?   可笑他在想尽办法维护她,她却觉得自己在开玩笑!   “到底什么理由!”   祝英台不认为马文才是会无理取闹的人,正是因为和他接触后了解到他虽然有洁癖又龟毛还傲娇,但本质上是个很体贴的人,祝英台才会如此厚着脸皮也要和他和好。   投缘这种事,不是嘴巴能说清的。   正是这样,祝英台才越发不希望别人误解这样的他,因为他实在是个高傲到不屑和别人去解释的人。   但马文才给她的答案,却着实给她泼了一盆凉水。   “没什么原因。”   马文才按着胸口的纸张,表情倨傲。   “他这样的人,不能拥有这样的东西。” 第31章 千秋万世   马文才的话,让屋子里的气氛像是突然凝固了一般。   除了气愤和不甘,更多人表现出的,倒像是一种不知所措。   在梁山伯刚刚做了一番大开解,刚刚想要借由马文才和祝英台学习他们缺乏的东西时,却突然被人打了一巴掌的不知所措。   说起来,抱着“他们也会来丙科学东西也许是心胸豁达之人”想法的他们,才是在异想天开吧?   梁山伯到底要有多强悍的心志,才能和这样鄙夷他们的人,学习如何与士族相处?   简直是自取其辱!   就差没被马文才直接说“你不配”的刘有助,当下脸色一白,诺大年纪的少年,竟像是孩子受了委屈般熬红了眼。   对于他来说,这样的屈辱已经经受了太多次,无论是祝英台还是马文才,都可以将他随意揉捏,可他甚至连反击的可能都没有。   去抢回来吗?   去扭打吗?   庶人冲撞士族,杖三十。   他不是什么都无知的孩童,可即使知道,又能比孩童好到哪去?   “马文才!”   祝英台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位好友:“你的话太伤人了!皆是同窗,还是我所赠与,你有什么权利决定!”   交情好是一回事,可因为这个阻拦她进行正常的人际交往就不对了!   难道他幼稚到和小孩子一样,觉得“你只能跟我玩不能跟他们玩跟他们玩就是背叛了我”吗?   原则问题怎可退让?   “马兄,可是那纸卷上的内容有何不妥?”   梁山伯虽和马文才相处不深,但也知道他是个心思缜密的人,走一步往往已经想了数十步,所以上前按住祝英台的肩膀,担心她上去和马文才争执。   这样的话,让其他人都提起了好奇之心,期待马文才能给一个答案。   “梁山伯,我知道你脾气好,可这事你别管!”   祝英台也是真怒了。   “儒有忠信以为甲胄,礼义以为干橹;戴仁而行,抱义而处,虽有暴政,不更其所。其自立有如此者。”   她冷着脸背诵着。   “儒有博学而不穷,笃行而不倦;幽居而不淫,上通而不困;礼之以和为贵,忠信之美,优游之法,举贤而容众,毁方而瓦合。其宽裕有如此者。”   “请问马兄,我写的内容有哪里不妥?!”   这两段取自《礼记》儒行篇,鲁哀公问于孔子的回答,如祝英台之前所说,是教导人保持气节的圣贤之言。   这一下,连梁山伯都不知道该如何劝解了。   在这几乎人人怒而直视的氛围里,马文才并不关心别人如何去想,他的双眼只牢牢盯着祝英台一人。   他对祝英台还抱有期望,寄希望于她突然自己清醒,这时代未婚女人手迹是不可以到处散布的。   私人拥有某个贵女专门写给他的字帖,这足以成为日后向别人夸耀的“艳遇”。他不知道这刘有助心性如何,如果他心性不好,这字帖未来甚至可以成为讹诈祝英台或祝家一辈子的工具。   然而他等到她冰冷以对,等到她寸步不让,也没等到她如同平时一般,拉着他的袖子软软地说“你别生气”。   此时的祝英台仰着脸看他,表情冷静而眼神疏离。   恍惚间,马文才似乎从她身上,瞥到了前世时祝英台看他的影子。   也许,她本就不是个高贵冷艳之人,所有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他在无限度美化自己未婚妻时想象出来的样子?   她那冷淡和疏离,不过是……   讨厌他罢了?   这一瞬间,马文才又一次感觉到老天对他的嘲讽和愚弄。   他想要借由提早知道“祝英台是个女人”这点处处争取先机,想要借此靠近她、征服她,从而解除心中的梦魇……   可到最后,却是这“先机”,让她一点点变成他前世看到的那个样子。   那个厌弃他的样子。   “呵呵。”   马文才惨淡地一笑,看向刘有助去。   “你不就是想要张字帖吗?”   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回到书案之后,命令雷电伺候笔墨,提笔按照祝英台之前写的内容,认认真真地又书了一遍。   字迹力透纸背,银钩铁画,可见马文才心情之激愤。   可惜没有人注意到这个。   每个人只是带着怀疑又戒备的眼神看着正在疾笔奋书的马文才。   不待墨迹稍干,马文才吹了吹手中的纸,强硬地递给刘有助:“她那是卫体,时人多好钟、王之体,你拿我的去临摹,也是一样的。”   马文才的书法一道也是上上,他苦练王体两世,和祝英台的飘扬洒落截然不同,字迹遒美健秀自不必多提,如果放在平日,刘有助凭白得了这张楷书,一定也是喜不自胜。   可现在的他,已经受不得任何“羞辱”了。   这位在西馆里人人皆知的老好人,看着面前像是施舍一样递过来的纸卷,一张面皮由红转白,又由白转红,颤抖的手伸出去一半,却猛然往下一挥!   啪!   马文才刚刚写完的纸卷立刻被他的掌风带动,悠悠向上飘起,飘飘荡荡在两人之间。   “谁要你的字!”   刘有助含着泪颤抖着身子。   “谁要你们的字!”   他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可脸上感觉到热意又觉得羞耻,当下以手掩面,脚步跌跌撞撞地奔出门去。   “刘有助!”   他的同窗旧友心中担心,忙不迭的追了出去。   “梁山伯,漂亮话谁不会说。”   伏安的声音尖锐地在课室中响起。“可这样的相处之道,还没学好,就已经把人活活逼死了。如果士族那么好相处,你阿爷又怎会壮年而卒?”   伏安是老生,当年入学时,梁山伯风头正劲,山阴是大县,会稽学馆里从不缺山阴来的学生,自然对于梁山伯的家世也略有耳闻。   所以他赤裸裸的将梁山伯的伤心事撕扯出来时,就连梁山伯这样的性格,也是脸色一变。   伏安看了看祝英台,又看了看马文才,脸上满是嘲讽之意。   “你当他们真是来读书的?祝家和马家谁家请不起先生?昔日五馆式微,寒门无法起家,好不容易天子记起了我们这些寒微之人,给了条通天路径,结果呢?”   伏安心中的怨怼似已忍耐多时。   “不管掩饰的多好,看起来多旷达,这些人……”   他指着祝英台和马文才。   “他们这些人,都是为了来夺走我们仅有的东西!”   “伏安,少说几句!”   “伏安不要胡言乱语给自己惹祸,谁快把伏安嘴给捂上!”   有些人担心伏安和士族结怨,拉着伏安就想让他先离开,可伏安性子激烈,死活杵在原地,就是不动。   “祝英台,你很好。”   马文才看着面前紧抿着嘴唇的祝英台,再看看默默站在她身边,手掌一直扶持在她肩上支持的梁山伯,咬牙切齿道。   祝英台抬起眼,不知道为何他会比自己还要生气。   因为刚刚被伏安指桑骂槐了?   可他对刘有助的所作所为,难道不值得别人生气吗?   因为他的一番话,因为他的态度,梁山伯好不容易挽救的古怪氛围,一下子又恢复了冰点。   不,这种刚刚改观就被戳破现世的局面,也许比之前更糟糕。   然而出于朋友的立场,她却不能在这局面上再火上浇油。   刚刚她被伏安指着鼻子时,是真有把他手指撇回去的冲动的,若不是梁山伯握住了她的肩膀,她一定已经动了。   “我一点都不好。”   祝英台的表情十分疲惫。   “马文才,已经下课了,我们站在这里也于事无补,先一起回去再说吧。”   “不必了。”   马文才俯身捡起地上自己的手迹,同样折起放入怀里。   “你们这些西馆生居然还觉得我们抢了你们的通天之路,在担心这个之前……”   马文才的眼神满是嘲意地看着面前的伏安。   这人是有多高抬自己?   他讥笑着。   “你们倒是先混上甲科。”   道不同,不相为谋!   “风雨雷电,我们走!”   ***   所有惹祸的人甩手就走,被留下的祝英台有多尴尬,可想而知。   若不是还有梁山伯一直不离不弃始终陪伴着她,也许她真撑不下去了。   “走吧。”   梁山伯比祝英台高的多,又年长,看到祝英台像是棵霜打的青菜,忍不住伸出宽厚的大掌揉了揉她的脑袋。   祝英台只觉得头顶上热烘烘的,可一整天经历的事情让她整个人几乎是晕乎乎的,直觉告诉她她应该追上马文才去问原因,可刘有助临走时的悲愤又着实撼动了她,就如清早时候遇见的那个孩子仇三。   刹那间,她想到了仇三,想到了刘有助,想到了被割掉鼻子的无辜女孩。   记忆中那黑洞洞的伤口似乎像是一张择人而噬的大口,在黑暗中蓄势待发,随时要将她拖进去。   祝英台满头大汗,浑身一个激灵。   “祝英台?”梁山伯心细如发,立刻察觉到了祝英台的不对。“你怎么了?怎么打了个寒颤?”   祝英台看起来不像是个会钻牛角尖的人啊?   “我,我……”   祝英台茫然地咬着唇。   “我不知道。”   她不知道到底马文才是对的,还是梁山伯是对的;她不知道是该远离这些人,还是要亲近这些人。   有时候她明明觉得自己已经找到了一线生机,可那一线生机却立刻就会被无情地抹掉;   有时候她明明觉得自己似乎已经找到了正确的方向,可下一瞬那条路立刻无情地向她展示出残酷的背面。   她亲近的,总是会渐渐远离。   她不希望发生的,却总是会发生。   而她的初衷,不过是希望大家都好好的。   “不要想太多,这不是你的错。”   梁山伯心里也有些情绪,马文才来了这么一出,原本有望变得融洽的西馆现在又有了难以预料的变化,而这些变化却不是他能时时关注的。   他毕竟是甲科生,并不会天天都来西馆。   祝英台像是被人牵着的牛犊一样被梁山伯带着外门外走去,他稳稳走在她的身侧,用自己高大的身体替她遮掩其他人的目光。   不仅仅是算一,早上的骚动也让许多人记住了这个在西馆里随意给别人琉璃子当“打赏”的士子,各种或贪婪或各怀心事的窥探几近要将人看穿,若没有梁山伯一路相护,祝英台恐怕早已经崩溃。   梁山伯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莫名其妙就成了祝英台的保护者,明明马文才和他的交情更深,甚至曾同为室友,而他和她的交情,不过就是“朋友的朋友”,或是“点头之交”、“同门的室友”这样的关系而已。   可要让他真把他丢在一旁不管,他却无法忍心。   看着祝英台,梁山伯好似看到了自己——那个年幼时满腔怨怼,却怎么也找不到道路在哪儿的自己。   人都是要经历这样的痛苦和迷茫,然后才能一点点摆脱过去的桎梏,找到未来的方向的。   只要他还没有被打垮。   “你还好吗?”梁山伯低下头看了眼脚步沉重的祝英台,“我看你好像随时会倒下去的样子。”   “不会,只是事情太出人意料了而已。”   祝英台抹了把脸,重新振作起来。   “你说的没错,马文才那种连矛盾时都记得为朋友着想的人,会强行拿走我的手迹一定是有什么原因,我待会去找他问问。他欠刘有助一个道歉。”   “你没事就好。”   梁山伯笑了起来:“以马兄的性格,道歉肯定是不会的,但必定会送上赔礼。对了,是否需要我和傅兄晚上暂时回避?”   还好这祝英台,看起来像是个坚强的。   “该死的士庶之别!”   祝英台咬着牙踢开了路上的一颗石子。   这满满的挫折感已经将她践踏的体无完肤。   “孩子气。”   梁山伯突然又想揉一揉他的脑袋。   他仰起头,对着天空一声叹息。   “无论哪朝哪代,公侯将相之家和寒门子弟都会有如天隔,‘四海之内皆兄弟’也,永不会到来。”   这下,倒换成祝英台怔愣住了。   梁山伯给人的感觉,就是后世那种情商很高的高材生的样子,那种虽然家境贫穷靠奖学金读书,但和大家在一起却很融洽,也不会让人觉得穷酸或偏激什么的那种乐观同学……   从她开始接触梁山伯起,他的话语总是有一种劝人向善的积极,可无意中发出的喟叹,却又是这么的消极。   乐观和悲观,积极和消极,是能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的吗?   “不是这样的。”   看到这样子的梁山伯,祝英台不由自主地开口。   “不会永远这样。”   “咦?”   梁山伯错愕。   “人心是向往更好的一面的,所以历史永远会因为人心而推动着往好的方向发展。这一朝既然能打破以往建立五馆为寒门提供求学的机会,以后说不定就会慢慢废除门第之见,继而废除门阀垄断,实现真正的开科取士。”   祝英台的声音渐渐缥缈,像是有某种天地间的至理,正在借她之口传达着它的本意。   “九品将中正不再存在,无论寒门还是世家都要通过考试才能步入朝堂。人们会开始注重才干而多于家世,百姓会觉得‘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贵族和寒生共同支撑起这个国家,乃至千秋万世……”   她的眼眶不知不觉间继续起泪水,那泪水来的突然又汹涌,几乎要吓到面前的梁山伯。   “也许会经历战乱,也许会经历残酷的斗争,也许会有各种分分合合,但这世道最终将往人性所趋的方向发展。终有一日,女人能和男人一样光明正大地坐在学堂里读书,哪怕是最贫穷困苦之人也能为杰出的人才……”   作者有话要说:  祝英台的话太像是孩子胡乱说出的童言,又像是得了癔症的病人胡乱得出的臆想。   “到那时,学馆里有男有女,有老有幼,大家从五湖四海为自己的理想汇聚在一起,他们因志趣而相投,不会一张嘴就是攀比门第,谁又配不上谁。”   “他们相信四海之内皆兄弟也,愿意给予人与人之间最大的善意……”   可她的表情实在太认真,她的泪水实在太真实,她的眼睛里充满着突如其来的感情,让原本该觉得可笑的梁山伯,脑子里竟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她展望了起来。   这是一种梁山伯从未有过的疯狂体验,理智上他应该斥责祝英台惊世骇俗、妖言惑众,可实际上他却完全说不出一句反驳他的话,甚至隐隐希望祝英台说的都是真的。   “你这话实在是……”   最终,梁山伯哑然失笑。   “我这是怎么了,竟然也跟着你胡思乱想,当成真的一样。”   “好吧,如果是真的就好了。”   他摸了摸还在怦怦心动着的胸口,似乎这样就能阻止它跳的太快,跳将出来。   可下一瞬,他的笑容里又满是无可奈何。   “这话在我面前说说就是了,千万别在外面乱说。‘君子慎言,君子慎谋,君子慎独’。”   “是真的。”   祝英台拼命地擦着不受她控制流出的眼泪,像是提醒梁山伯,更像是提醒自己。   是真的。   那一切都是真的。   ——因为,她就来自于那样的时代!   小剧场:   “祝英台?”梁山伯心细如发,立刻察觉到了祝英台的不对。“你怎么了?怎么打了个寒颤?”   “我,我……”   祝英台茫然地咬着唇。   “我不知道。”   马文才(咬牙切齿戳小人):祝英台我咬死你啊啊啊啊啊 ! 第32章 八字犯克   因为今日的接触,祝英台和梁山伯的关系更进了一步,如果说之前还只能称为“熟人”的话,现在倒有些像一起经历过事情而成就的“朋友”。   而且梁山伯的性格,实在是让人无法不生出好感来。   而相比之下,外表斯文内心傲娇的马文才,就……   就……   就完全不知道他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嘛!   哪怕他跟梁山伯一样长篇大论训她一顿,也比“老子不跟你们这些人计较”然后直接跑了要好啊!   至少该让她知道他到底发什么神经吧!   带着这样的怨气,祝英台由梁山伯陪着(壮胆),来到了他们所住的小院。   除了一开始那满是狼藉的情况,祝英台再也没来过只有一墙之隔的小院,自己和马文才同住是一回事,没事的时候乱串门子不是她的习惯——她没有逛男生宿舍的喜好。   所以当她见到傅歧的院子被整理的,犹如祝英台大哥祝英楼所住的别院一般时候,忍不住惊讶地张大了嘴,傻瓜一样看向梁山伯。   “非我之功。”   梁山伯笑着摇了摇头。   “马兄的手笔。”   啊!   哦!   想起自己屋子里的地毯和屏风,祝英台了然地点了点头。   谁料祝英台等了半天,没等到马文才,倒等到了一身臭汗披头散发进来的傅歧。   见到祝英台也在这里,傅歧呆了呆,还以为自己走错了屋子,又重新跑出去确认了一遍,这才跑了进来。   “傅兄刚刚练武回来?”   马文刚从角屋里烧了水出来,看着傅歧脱了鞋径直进了屋子,将身上的衣服一件件脱下随手丢下,忍不住叹了口气,认命地跟在他后面拣。   他也太不顾形象了,这里还有客人在呢!   “啊,马文才也不知道发了什么疯,见到我后突然要跟我比试比试,我们去小校场比划了下。”   傅歧热的不行,脱得只剩中衣瘫倒在席上。   祝英台一听便皱起眉头,看了眼梁山伯,梁山伯心中也有所猜测,两人对视了一眼,都微微叹了口气。   怕是马文才心情不好,拉着傅歧发泄去了。   梁山伯将傅歧的衣服搭好在外间的窗台上,一转眼见傅歧躺下了,只好又走上前,要去拉他。   “你一身大汗,得擦干净了再躺,这样睡在风口上,非着了风寒不可!”   “我累死了,实在不想起……你也别管我了,我自己的身体我还不知道么?从小到大我就没得过病!”   傅歧在席上没有形象地一滚,躲开了梁山伯的手,缩在小墙角。   “让我歇歇!”   梁山伯见傅歧执意不起,也只能找出一条汗巾丢在他身上,让他自己给自己擦一擦。   “我不擦,你非要我擦你就来擦,我懒得动!”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简直是在自残……”   看着眼前的这一幕,祝英台感觉到受到了成吨的伤害。   她是不是该走?   她现在好像比马文才带的琉璃灯亮度还大。   她进的片场怎么好像画风特么一直不太对?   祝英台咳嗽了一声,见吸引了两人的注意,连忙开口发问:“傅兄,马文才和你比武之后去哪儿了?”   “他骑了寄存在小校场马廊里的马,说是要出去散散心。”傅歧眼睛闪闪发着光:“他带来会稽学馆的是魏马,真正的战马!我不知道要到何时才能有那样的马,就学馆里那些草驴,杀了吃了都嫌肉老!”   “啊,出去了,不在啊……”   祝英台语气失望。   “今天一天你也经历了不少事,应该是累了,要不你先回去休息吧。马兄要回来了,我会和他说的,或者我去喊你。”   梁山伯有些担心地看着她。   “那多谢了。”   祝英台的眼神从翘着腿敞开衣襟躺在那里的傅歧胸前扫过,忙不迭地道过谢,撒丫子溜了。   等祝英台走的没影子了,傅歧才重新平躺着摊在地上,懒洋洋地对梁山伯说:“你少和那祝英台接触,他们两个要吵架也别劝。”   “为何?”   梁山伯以为他只是少爷脾气,轻笑着坐下。   “我看那马文才和祝英台之间怪怪的,寻常朋友吵架,哪里有这样的。”傅歧打了个哈欠,“真话不投机,何必还把东西留在那里,以他马文才的家世和贺馆主入室弟子的身份,重新交换个室友或是住到贺馆主的院子里都是易如反掌之事,可他偏偏窝在这里跟我们挤,还跑去西馆上什么丙科,这哪里像是吵架,简直就像是女人使小性子。”   说着说着,傅歧突然坐起身来。   “坏了,马文才不会是女扮男装的吧?”   “你这猜测……”   梁山伯被他的话惹得啼笑皆非。   “他要是女人,那祝英台和褚向就得是天仙了!”   “说的也是,这世上也没女人打得过我。”   傅歧自负一笑,重新躺下。   “马兄和祝兄其实是好友,只是有了些口角,彼此心中还是互相信任的。”   梁山伯似是不经意的为祝英台和马文才解释。   “我看那祝英台不男不女,还是个容易惹事的,你离他远点比较好。”傅歧从不避讳他对祝英台的意见,“你住在甲舍里本来就惹眼,别没事往自己身上找事,搀和下去对你没好处!”   “你看看马文才,原本多爽快的一个人,现在弄的这么憋屈。我看他今日跟我过招,像是心中有怨发散不出来,跟他喂招,活把我累死!”   说着说着,傅歧越发觉得那祝英台是扫把星。   他可得记住了,离那娘娘腔远点!   梁山伯虽然觉得傅歧说的有些严重了,但傅歧本来甲科就去的懒散,丙科是碰也不碰,只有乙科去的还算勤快,和祝英台本来就没有什么接触,更谈不上知交,也就不担心两人有什么矛盾。   而且看祝英台那性子,似是求别人帮他做什么很困难,自己退一步却很容易的性子,想来并不会主动去招惹傅歧。   还是让马、祝自己去解决吧。   梁山伯心中做了决定,再见傅歧的眼皮将闭未闭,连忙上前猛拍了拍傅歧的背。   “别睡着了,我去找灶房的学工要水,你赶快先去沐浴!”   ***   马文才回来的时候,天色已黑。   从西馆出来后,他就开始陷入深深的后悔。   不是后悔他去西馆的行为和结果,而是后悔自己的蠢笨。   他原本有一百种方法可以很圆滑的解决掉这件事情,比如说事后找人花钱去买走祝英台的手迹,或是直接跟出去将他打晕把手迹拿走,再或者用名家的字帖去换祝英台一介学子的手迹。   他是太守之子,家世三品,他家富有且有权有势,对付一个小小的庶民,有的是法子让他低头。   可他却选了最差劲的一种,当面去抢。   当众抢完了就算,还落了个心胸狭窄、眼高于顶的口实。   想他马文才从小在太守府长大,横的、可怜的、有心利用他的、扮可怜求同情的,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什么样的事没处置过,可曾有落下过一丝不好的名声?   他两世为人,一路走来,不可谓不小心,从来是做一步想十步,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在外面,轻易不给人落下任何话柄,便是祝英台,因为心结的缘故,也是小心翼翼地维护她日后的名誉。   他向来最瞧不起嘴巴和手比脑子快,还自诩是“直率”的人,没想到自己居然也有成为这种人的一天。   偏偏他一遇见这祝英台,就像是脑子里全是水,猪油蒙了心,做出来的事情让他自己都觉得丢人到恨不得挖个坑埋了!   简直是天生八字犯克,而且单纯是她克死他那种!   完美主义的马文才感受到了自己行事的“不完美”,于是乎挫败感无以复加,到了一想到刚刚那事就恨不得仰天大叫三声,再失忆了才好。   可他这样心性的人,又哪里能做的到“想忘就忘”,于是将自己憋得不行,刚刚那蠢事也在脑子里不停回转,直逼得他掉头就往小校场跑。   现在唯有骑马奔驰,才能让他发泄一番。   可等他到了乙科所在的小校场,结果等疾风把他的马从学馆马厩里牵来,倒先遇见了在小校场上举石锁打熬力气的傅歧。   他的马是意外所得的大宛种,性子暴烈极难驯服,他也只是堪堪能骑它而已,傅歧向他借马一骑,他好意提醒这马性子极烈,傅歧却以为他不愿给他骑马,于是乎,马文才原本准备骑马出会稽学馆兜一圈,却最终变成了和傅歧小校场里比划了一个时辰,直把两个人都累得半死。   傅歧之前已经举了一段时间的石锁,即便校场里的石锁只是二十斤的,也够让他累得够呛,再加上马文才心中郁闷,比武状如疯魔,时间一长他就不干了,抬起一脚将他踹开,头也不回的走了。   要是马文才每次心情不好都找他比划,他非英年早逝了不可!   傅歧拍拍手走了,马文才内心的烦躁和抑郁却无法发泄,便又跨上了疾风牵来的坐骑,驾着它在山林里奔了半天。   直到天色已黑,它的马也犯了情绪,死也不肯听他的指令,竟自己把他带回了马厩为止。   “你这畜生,我令下人日日用黑豆喂你,亲自为你洗刷,你到现在也不肯听我使唤!”   马文才不由自主地被自己的坐骑带了回来,自然是又气又恨,张口就骂:“你不过就是个畜生而已,倔成这样!”   “呼噜噜噜!”   这神骏的黑色大宛宝马像是听懂了马文才的呼叱,张开嘴打了个呼哧,前蹄一个上提,直接将马文才掀下了马去。   要不是马文才年纪轻又身手敏捷,这一下就能让他摔断脖子。   “少爷,没事吧?”   疾风细雨吓得半死,连忙上去搀扶。   “孽畜!”   马文才踉跄着撑着自己从地上爬起来,只觉得后背一片火辣,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地上擦破了。   他心中原本就有郁气,现在见连匹马都看不起他,立时提起皮鞭,就要甩它一鞭子,让它明白他的厉害。   它像知道接下来要等待自己的是什么结局,身子不避反迎,将额头高高扬起,露出额间一枚白色的印记。   那姿态,犹如他要敢甩它鞭子,它就向他直接一头撞过去。   惊雷和追电死死地拽住黑马的辔头,生怕它突然发了疯,真去冲撞了马文才。   “罢了,我和一匹马较劲什么,越发显得我无能。”   马文才抬手摔了马鞭,指着黑马的鼻子恶狠狠道。   “你等着,我一定会把你驯的服服帖帖!”   就跟驯祝英台一样!   “噗噜噜噜!”   黑马又打了个喷嚏,转过屁股对他甩了甩尾巴,径直自己进马廊去了。   他刚刚说错了……   还是让他揍死它吧!!!   马文才弯腰重新去拣地上的鞭子。   “不能啊主人,这马花了你一万钱呢!”   疾风每天负责照顾它,对它已经有了感情,连忙抱住他的手臂往后拖。   “让我揍死这孽畜!它居然敢对我翻白眼!”   啊啊啊啊啊啊啊!   马文才心中又气又恨,脚下却很诚实,任由四个伴当一路拉着,被拉出了小校场,又拉回了所住的小院。   “你们再这么放肆,就都给我滚回家去!”   踏入小院的马文才一声叱喝,四个小厮连忙缩头的缩头,求饶的求饶,就差没抱着马文才大腿表忠心了,马文才见这四人还算“知趣”,冷哼了一声,踏入了室中。   此时天色早已昏黑,傅歧虽然好武,可生活一向规律,早已经进了内室歇下,倒是梁山伯一直没睡,和往常一样,在外间一直抄书。   “马兄回来了?”   梁山伯有些惊喜地站起身,看了看他有些风尘仆仆的衣衫。   “回来的这么晚,可吃过了?”   马文才如今一看到梁山伯的脸就烦,也懒得和他再客套,冷着脸随口回答:“没吃过,中午吃的太饱,晚上不必再吃了。”   像他这样的出身,吃饭吃几成饱都是礼仪所规定的部分,伤食是庶人才有的行为,士族绝不会过饱,马文才居然说自己中午吃的太饱,想来是心中有气,不愿好好说话了。   梁山伯如此推断,一时倒不知该怎么接话。   马文才可不管他怎么想,这话倒真不是托词,他中午为了等到祝英台出来,明明已经吃饱了还勉强自己继续边用餐边等,是以这般“劳累”又是比武又是骑马,居然还没什么饿意。   但身上又黏又热,他生性好洁,比起忍饥挨饿更受不了这个,便唤了小厮去水房要热水,他要先沐浴更衣。   趁着小厮们跑腿的跑腿,准备的准备的空档,梁山伯捡了个没人的时候拉着马文才到了一边。   “马兄,你今日刚走,祝英台就来我们院里找你了。”   找他?   她不是说她无理取闹吗?   真是好心当做驴肝肺!   “她来就来,我不见。”   马文才哼了一声,“今日太累,不想再提白天的事。”   “但祝兄……”   “夜深了,我要休息了!”   马文才不耐烦地打断了梁山伯的话,掉头走出去两步,又收回脚步转了回来,看着他的脸警告他。   “我知道你现在和祝英台关系好,但你别觉得是为我们好就去跟祝英台通风报信说我回来了,要是她晚上出现在我面前,别怪我不客气!”   语气森然,让人不由自主的生出寒意。   梁山伯定定看了马文才一眼,叹了口气。   “我只盼你日后不要后悔,像他那样的人,如今已经不多了。”   明明遇到这样的事,还决定先听他的解释再做判断,马文才和祝英台为友,是马文才的幸运,不是祝英台的。   作者有话要说:  “我当然不会后悔!”   待他凉她三天,她迟早会哭着再来找他!   马文才怀着这样的笃定进了浴房,准备好好泡上一会儿解困去乏,然后好好睡上一觉,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抛诸脑后,以后只去东馆,再不踏足西馆一步。   浴房中,风雨雷电伺候着马文才宽衣解带,中衣一解,原本塞在怀中的那卷纸卷飘飘荡荡落了下来。   “主人,这个怎么办?”   追电看着主子突然黑起来的脸,硬着头皮询问。   “丢了!”   马文才咬牙道。   “是!”   “罢了,拿回来!”   马文才又重新开口,从追电手中拿回了那张纸。   他面无表情地看了看,伸手悬在浴桶上方,手掌一翻,让那纸落入了桶里。   圣人的劝人行善、自强不息的警言,就这么落入水中,字迹如融雪消散,就连那张纸,也渐渐化成一堆看不清面目的渣滓。   马文才目光如炬地盯着那页纸,直到它彻底没有了踪影,方抬脚跨入了浴桶之中。   “风雨雷电,伺候我入浴!”   他要洗洗晦气。   小剧场:   “噗噜噜噜!”   黑马又打了个喷嚏,转过屁股对他甩了甩尾巴,径直自己进马廊去了。   黑马:(放屁)白痴,白痴…… 第33章 不请自来   马文才回到外间的时候,已经很晚了,甲舍围墙外巡夜的更夫已经敲了二更的更鼓,就连梁山伯都已经返回内室睡了。   他披着外袍在外间打的地铺上躺下,混混沌沌地想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在他来会稽学馆之前,对于这一世的祝英台和梁山伯是不了解的,甚至也不想和他们扯上关系,只不过是希望早点长大,好出人头地,彻底远离这两人而已。   只是夜夜梦魇的滋味实在太过可怕,而被世人唾骂的结局也让他十分不甘,为了解开心结,遂有了这趟会稽学馆之行。   毕竟不破不立。   之前梁山伯说他辗转反侧,却是不假,但不是因为他担心独自一人居住的祝英台,而是因为他的噩梦还在夜夜继续。   只不过他已经习惯了这种神魂两分的经历,所以每每噩梦来袭却没有胡言乱语,仅仅是辗转反侧罢了。   如今他不过在会稽学馆住了很短的一段时间,可无论祝英台也好,梁山伯也罢,都太过超出他的意料之外。   尤其是祝英台,即便他想征服她、让她爱上他,可她这样的性子,他倒不知道娶回去后是祸是福,指不定八辈儿祖宗都要丢脸。   可就这么拱手把祝英台送给梁山伯,他又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他的精神依旧还很亢奋,可身体其实已经很疲惫了,亢奋和疲惫互相交织着,让他几乎是头痛欲裂的睡着的。   睡着了后没多久,马文才就又开始做梦了。   这一次,是他从前从未有过的梦。   他梦见祝英台没有在成亲那天一头撞死在梁山伯的墓前,而是顺利的到达了太守府,他身穿着新婚的礼服,带着一群至交好友,去门口迎接他的新娘子。   祝英台的披帛长长地坠在地上,在阳光的照射下,漂亮的绸带犹如两条璀璨的光带,让人目眩神迷。   他看着门前娉婷而立的新娘子,心脏跳的犹如要从胸腔里滚出来。   送亲的祝家人开始刁难,但他们的刁难对他来说实在没什么。   他略加思索,一口气做了七八首却扇诗,祝英台才似乎是满意了,将手中遮着面目的团扇移开,露出一张清丽冷艳的面孔。   周围陪同他迎亲的宾客和好友齐齐夸赞起新妇的容止,他看着终于有了些笑意的祝英台,难掩激动之情地上前触碰她柔荑一般的手指。   然而他刚刚捏住她柔若无骨的小手,便有一人跳了出来。   “你娶不得祝英台,我早已和她生死相许,有字据为证!”   梁山伯举着长长的卷轴,高声大呼。   “还有我!我也有!”   刘有助从层层人群中挤了出来,一展手中的纸卷。   “还有我!她也曾与我花前月下!”   “我和她几年同窗,同进同出,天地为证!”   一时间,无数男人像是不约而同一般,从四面八方涌了出来,各个都直呼自己和祝英台有故。   众目睽睽之下,马文才只觉得所有人看热闹的眼神让他万剑加身一般,天空中虽是晴空万里,他却如坠冰窟。   他的手中满是冷汗,挣扎着问着面前的新娘子:   “可是真的?他们说的可是真的!”   原本应该热闹煊赫的婚礼早已经乱成了一团,家中的家丁和部曲纷纷冲出来赶人,可人却越赶越多,似是四面八方到处都是要来抢亲之人。   他的母亲早已经晕了过去,他的父亲疯狂地指挥着部曲抓人,只有他一步未动,紧紧地抓住新娘子的手,像是疯了一般重复询问。   “可是真的?”   “他们说的可是真的?”   “你是不是曾经和男人们一起读书,还到处留情?”   半晌过去,新娘子没有回答。   她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嘲意,将手中已经放下的团扇重新缓缓举起,遮盖住了自己的面目。   唯有她那双从团扇后露出来的明眸,向马文才射出如同看穿了一切的冷光。   似是连解释,都不屑为之。   就是这眼神!   还是这眼神!   无论梦境的内容怎么更改,梦里的祝英台,看待他的永远是这种眼神!   清楚的知道自己是在做梦的马文才,依旧被气的浑身颤抖,浑然像是忘了自己在做梦一般。   这第一次所做的梦实在太过真实,真实的犹如一击重锤,恶狠狠地警告了他如果再和祝英台纠缠下去,未来可能会变成何等模样。   “马文才!”   太守府的阶下,一身绿色官服的梁山伯三两步冲了上前,伸手猛地一推他的肩膀。   “你还我英台!”   马文才狰狞着面孔,挽起了袖子。   什么你的英台!   和她三媒六聘的明明是我!   ***   “马兄?马兄?马文才!”   梁山伯拍了拍马文才的肩膀。   看着睡梦里一直在抽搐着,满脸都是狰狞的马文才,连傅歧也担心了起来。   民间常有恶鬼半夜袭人,有人在梦魇中被索命的故事,这传说实在是太过有名,就连一向胆大的傅歧都不顾是否失礼,伸手猛地一推他的肩膀,将马文才的身子都推倒了过去,由平卧变成了侧躺。   “马文才,你醒醒!”   “嗬咯咯咯……”   从噩梦中陡然惊醒的马文才立刻坐起了身来,从喉咙里发出一阵恐怖的声音,像是垂死之人终于吸入了回阳的那一口气,眼神茫然地向更远处散开。   “马兄?”   梁山伯手持着灯烛,想凑近些看看他的情况。   “你还好……嘶!”   被马文才如同实质般的杀人眼光所摄,梁山伯居然倒退了两步,差点握不住手中的灯烛。   “马文才?魇着了?”   傅歧也被马文才可怕的眼神吓到了,在梁山伯的烛火映照下,马文才整张脸都是朦朦胧胧的,只有眼神中的杀气和额间那颗红似血的朱砂痣极为显眼。   这两者在这深更半夜里,看起来格外诡异,连傅歧都不敢真的上前。   他们可不想做“吾好梦中杀人”的冤死鬼!   马文才的所有意识,还停留在梁山伯冲上台阶要去抢祝英台的梦境中。   那时他已经准备和梁山伯狠狠斗上一斗,将他揍死在当场,可天不遂人愿,刚要动手却被人从梦中拍醒,再不能以解心头之气。   过了好半天,在傅歧张着手臂下意识保护自己的动作中,在梁山伯将整个屋子里的灯火全部点着的过程中,马文才渐渐回复了意识。   看着这前世从未来过的客舍,马文才明白过来自己是在会稽学馆,而现在正借助在傅歧的院子里。   面前的梁山伯,也未有过和祝英台生死相许的经历。   “我做了个噩梦。”   马文才沙哑着嗓子解释。   “你这幅样子,鬼都看得出你做了个噩梦!”   傅歧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嘘,傅兄,夜里莫说鬼。”   梁山伯故意放的更加低沉的声音渲染出可怕的气氛。   “夜里说鬼,会招鬼……”   咯啦啦啦!   寂静的深夜里,但凡有一点风吹草动,就像是被放大了无数倍一般,有时连风吹竹林都像是鬼叫,更别提这像是踢翻了什么的声音。   “什么声音?”   傅歧被院子外发出的声音惊得一愣,脸色难看至极。   “谁深更半夜在外面乱走?”   马文才也听到了那突如其来的一声,待脑子渐渐清醒,他的表情也不好了起来。   声音传来的方向,来自于祝英台的小院。   她是一个人独居的!   “风雨,出去看看什么动静!”   马文才哪里管自己刚刚还做没做噩梦,被子一掀,立刻伸手去抄自己搭在架上的外袍。   随着他一声厉喝,在外间值夜的疾风和细雨抄起梁山伯点起的琉璃盏便电射而去,飞一般地直扑院里。   “你这两位伴当好身手!”   傅歧惊叹地看着兔起雀落般奔出院去的侍从。   “师从任侠?”   这不是沙场的路数。   之前他看马文才的武功路数,也像是游侠剑客一路,不是大开大阖的招式。   马文才没有立刻回答他,而是也跟着直奔到门前,和早已经担心地倚窗而立的梁山伯一般,看向祝英台的小院。   大概是动静太大,祝英台那边院里也有了反应,明堂里灯火亮了起来,她那个五大三粗的小书童半夏也提着灯笼出来看动静。   “好像是遭了贼啊。”   傅歧猜测着。   “偷的还是祝英台的客舍。”   马文才的脸色更坏了,拢着前襟就出了屋子。   远远的,还能听见细雨的冷啸。   “敢闯甲舍居然还想跑?除非你能飞了!”   甲舍似乎遭了贼,而且还是在最安静最宽敞的东院,无论是梁山伯还是傅歧,表情都不太好。   会稽学馆虽然寒庶杂处,但泾渭分明。甲舍和甲科同处在学馆的东半边,平日里大多只有士族进出,而且士族入住必是携奴唤仆,每日都有人值夜,绝不会被人轻易翻了院墙。   乙科平日里在东馆上课,但乙舍和学馆里教授学业的先生们所住的学舍同在北边,每夜里也有学馆的学工和更夫巡夜。   丙科和丙舍都在西馆,由于人数众多,巡夜的是会稽县衙分来的差役,三日一轮换,但是因为巡夜辛苦,经常有差役偷懒不来,后来馆主和其他助教商议,从馆中开支里拿出了一部分,雇佣了几个年轻力壮的壮汉值夜,晚上的安全才算是得到了保障。   梁山伯暂且不提,傅歧在会稽学馆住了四年,除了西馆那边有时候有学子会因为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在晚上找场子斗殴,就没出现过什么胆大包天的蟊贼。毕竟在这个名声比命还要重要的年代,留下一点污点,这辈子的前程就全部毁了。   可现在不但有人深夜闯了甲舍,而且看起来还是已经得手了出去的,否则怎会往外跑?   就在细雨追出去的当头,马文才已经和傅歧、梁山伯三人踏入了祝英台的院中,祝英台也已经穿戴整齐,打开门向外好奇的张望。   “咦,你们怎么起来了?”   祝英台惊喜地看着马文才三人。   “马文才,你回来啦?”   这是重点吗?   她还有没有一点忧患意识?!   “你那粗使下人呢?今晚怎么没让他在院子里守着?”   马文才沉着脸,追电举着灯笼替他照亮道路。   “你说安布?”   祝英台听他问起家中带来的杂使差役,愣了愣:“我有东西要买,差他下山去县城里买东西去了。”   “荒谬!你也太不注意自身安危了!”   马文才气笑了。   诺大的客舍,就由两个女人住着?   被害了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祝英台刚刚被惊醒,人还有点迷糊,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愣愣地看着面前三位同窗登堂入室。   “刚刚似是遭了贼,你们还是先看看有没有丢什么贵重东西。”   梁山伯见祝英台莫名其妙地僵立在那里,只好出声提醒。   听到梁山伯的提醒。半夏吓得掉头就进了屋子去翻查,因为屋子里还有马文才的东西,马文才的伴当们也开始在屋子里清点起来。   祝英台平日里并不做什么整理,但确实也有些不好被人拿走的东西,皱着眉头也进了屋子,将自己藏在各处的私人东西翻了起来。   于是乎,跟着进了屋子的三人就茫然地看着祝英台从柜子里翻出许多刻着字的小印章和一块小板子,从枕头底下掏出一根圆筒,从一个筐子里拿出一大把猪鬃小刷子……   “祝英台,你到底在找什么!”   马文才终于忍无可忍,低喝出声。   “你那些破玩意儿丢了都没人要!”   “什么破玩意儿!”   祝英台没好气地顶嘴,“对我来说可是好东西!”   牙刷被偷了,难道要用柳枝擦嘴?   肥皂要没了,洗个手还得捞澡豆!   她的活字印刷都还没研究个明白呢!   这些都是有钱都没地方买的东西,知道她做出来有多困难么?差点没被人当做得了癔症!   “我是让你找找看有没有少什么贴身的东西!”   马文才快要疯了。   他白天还为她的手迹差点被庶民拿走而乱了方寸,结果现在可好,居然闹了贼!   一想到祝英台的贴身小衣或是玉佩饰物什么的被人偷了去,他日说不定流落到市面上,马文才就又有了杀人的冲动。   这可比手迹什么的严重多了!   难道刚刚的噩梦是要预示他未来可能遇见的糟心日子吗?   真见了鬼了!   半夏还在屋子里清点着所有物品,那边人高马大的疾风已经提了个人进来,将那人扭送进了屋里。   “主人,幸不辱命!”   疾风按着地上那人,讥笑着。   “他以为自己翻墙从小路绕开,我就找不到他,却不知主子住进来的时候我们就已经把周围的路径都记得烂熟于心。他鬼鬼祟祟,死活不肯承认自己有偷盗行为,我只好把他提来请主人发落。”   马文才蹲下身,提着那被按在地上的人的头发一把拉起,映入众人眼帘的却是一个让人意想不到之人。   “刘有助?你不好好在丙舍睡你的觉,来这里做什么?”   祝英台也被吓了一跳。   那被按在地上的“鬼祟”之人,正是白天被马文才“欺负”了的刘有助。   马文才眼神里聚起疑色,面如沉水地看着地上的刘有助,不仅仅是马文才,就连一向宽厚的梁山伯,都像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脸色也很难看。   几人之中,唯有完全不认识刘有助的傅歧一头雾水,有些气恼地开口:“他到底是谁啊!别只把我排在外面!”   “他是这届丙科第六的刘有助,白天我们还在一起上过算学课。”梁山伯顿了顿,有些语焉不详地说:“白日里,和马兄有些误会。”   “什么误会,直接说是有些矛盾就是了!”   马文才语气不佳。   “白天那事是我脑袋被门夹了,不必替我掩饰!”   听到马文才的话,祝英台立刻惊喜地瞪大了眼睛。   “你也觉得你做错了?”   ‘我做错个屁啊!’   马文才差点骂出声来。   “现在不是我做没做错,是他深更半夜摸到我们甲舍来干嘛!还翻墙!”马文才拍了拍刘有助的脸皮。   “你自己说,你来是有何‘贵干’?!”   从被疾风抓住开始,刘有助便面如金纸,如今被马文才在脸皮上一拍,顿时抖得犹如筛糠。   “我我我,我没想做什么,我,我我就是心里闷,鬼使神差地来了这里,我我,我什么都没干!”   “什么都没干你跑什么?”   马文才扫了眼祝英台的屋子。   “来偷东西?”   刘有助猛地摇头。   这时候,半夏已经将屋子里所有自己的东西全部清点了一遍,马文才的人也清点完毕,一齐上来禀告。   “主人,没有少任何东西。”   “主人,我们的东西也没有少的。”   岂止是没少,连根针都没丢。   他们都是出身乡豪官宦之家,等闲屋子里一件摆设、一枚小物都价值不菲,甚至是要登记造册记明放在哪里的,既然说是没丢,那就是没少任何东西。   那刘有助被按在地上,原本已经放弃挣扎,如今听到他们的话,立刻又使劲挣扎了起来。   “放我走,我充其量只是走错了地方而已!我我有梦游之症!你们什么都没丢,不能扣着我!”   “梦游的人会梦游到穿过大半个会稽学馆,翻墙来我们甲舍东院?”傅歧左手抱住右拳,将手指捏的嘎嘎响。“梦游的人还会躲避其他人的追赶,专拣小路逃窜?马文才,你让我揍他一顿,保证问出原因!”   说罢,提着拳头就要上前。   刘有助也是老生,早听说过这位“将种”的凶名,当下害怕地闭上眼睛,准备迎接他面上开染料铺的宿命。   然而一只手却阻挡了傅歧的动作。   是祝英台。   “你没有问清楚怎么回事,怎么能滥用私刑?”她紧紧抓着傅歧的手臂,“我从上次就想告诉你,随便对人动手是不对的!就算你再讨厌一个人,不能控制自己要伤害别人的情绪就是幼稚!”   “你说我幼稚?”   傅歧脸上的表情像是吞了个苍蝇。   “你搞清楚,这件事根本和我们无关,我们是因为关心你,所以才深更半夜不睡觉插手你这事情!”   “我谢谢你!”   祝英台感受到手掌下结实的肌肉,心里其实也有些害怕。   但她还是壮着胆子摇头。   “但是用私刑还是不对的!你那拳头都能打死人!他是我们的同窗啊!”   “是你的同窗,不是我的!他一个丙科寒生,算哪门子我的同窗!他有偷盗的嫌疑,我揍他一顿他就乖乖说了!”   傅歧又要上前。   “你怀疑他偷盗就可以揍他吗?那你走在路上被人怀疑是小偷,别人是不是就可以用这个名义揍你?”   祝英台拼命将他往后拉。   “那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他是士族,他是庶人,谁是窃贼,难道不是一目了然吗?!   傅歧被祝英台拉扯的烦了,一把甩开手臂,他自小练武,这一下立刻将祝英台重重摔到地上,梁山伯看了连忙去将她扶起,又用身子隔在两人之间,才使得他们没有重新争执起来。   “好了,别吵了!”   马文才揉着额角,命令疾风放开按着的刘有助。   后者实在是太害怕了,都忘了自己已经恢复了自由,根本忘记坐起身来,只顾着大口喘气。   看着他狼狈的样子,马文才却一点也没想放过他,而是屈身蹲了下去,用手指捏住刘有助的下巴,强迫着他看向自己。   “既然屋子里没有丢东西,你又说你没有偷东西,那你来就确实不是偷东西的……”   刘有助只觉得下巴上像是被夹了一把铁钳,他还以为自己的下巴要被面前这人卸掉了,却没想到他却说出如此“仁慈”的话来,立刻点头如蒜捣。   作者有话要说:  “是是是,我没有偷东西!”   “若你不是准备来偷东西的,那就更加可怕……”   马文才捏着他的下巴,用着一种似乎至高无上而又阴沉的权威口气,低沉地吐出让刘有助颤抖的句子。   “我白日羞辱了你,你不敢当面顶撞我,因为你怕挨杖刑,可你又实在心中痛苦,认为像我这样的士族都只会盘剥欺辱你们,所以你就想要报复……”   刘有助已经被吓傻了,只会拼命地摇头。   “你觉得祝英台和我是让你受到羞辱的源头,但你找不到好的办法报复我们,所以你趁夜深人静时,带着火镰火绒,摸到了我们的院子里,想要纵火烧死我们,是不是?”   马文才的声音越来越高亢。   “不是!”   “你不知道我前些日子和祝英台有了些口角,早已经搬出她的屋子,你先来了一次摸清情况,却发现院中无人看守,心中大喜。再摸进来便以为神不知鬼不觉……”   “你没料到我浅眠,半夜突然惊醒,也惊醒了隔壁屋中其他两人,灯光大作,你见隔壁突然亮了心中害怕,便引出了动静……”   刘有助整个人呆住了,看着马文才像是看着什么怪物。   “你想杀人放火,还是放火杀人!”   马文才一声暴喝,如同春雷乍响,惊得屋子里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没想杀人放火!!”   刘有助抱着头,被如此的重压吓得惊声尖叫。   他已经完全崩溃了。   “我只是来偷个东西!”   小剧场:   “嘘,傅兄,夜里莫说鬼。”   梁山伯故意放的更加低沉的声音渲染出可怕的气氛。   “夜里说鬼,会招鬼……”   梁山伯:(内心)哈哈哈哈怕了吧! 第34章 人卑言轻   马文才当然知道他不是来杀人放火的。   甲舍空旷,但主体却是砖石所筑,为了以防万一,墙壁和屋顶又有各种防火设计,要想让甲舍里点起火来,恐怕要上百只火箭一起射出才能奏效,和丙舍那些木屋完全不同。   但刘有助不会知晓,他一天都没在甲舍住过,而且他的性子又懦弱,马文才将事情故意说得严重些,给他扣了个“杀人未遂”的嫌疑。   庶族对于官府有天然的畏惧,对于这种“官府式”的问话方式更是害怕,马文才的父亲是太守,掌管一郡的刑狱和民生,他从小在他祖父和父亲的膝盖上长大,对于这样审犯人的事情看的太多太多。   不过是略施点手段,连十分之一的本事都没拿出来,刘有助已经吓得涕泪纵横,跪在地上求“饶命”了。   等傅歧从他怀中抓出一大把纸团时,就连祝英台也沉默了。   显然,半夏和马家的下人在盘点东西的时候,是不把这些“垃圾”当做贵重物品的,甚至连物品都不算。   所以才有“什么都没少”的定论。   傅歧得意地瞟了祝英台一眼。   “你还说我没问清楚就上去搜不对,你看看,是不是偷了东西?”   祝英台已经没有心思和他分辨这个了,她情绪低落地喃喃:“那是他自己供认不讳后求你们看的,和刚刚你上去直接揍人不一样,算了,我和你们争这个做什么呢,总是吃力不讨好的……”   “这些是什么?”   傅歧随手打开一个纸团,低头看了一眼。   “儒行?”   听到傅歧的话,梁山伯的眼中升起浓浓的悲哀,这个一贯善于开解别人的少年,似乎在这一刻也陷入了深深的心结之中,愁眉不展。   “是我的字。”   祝英台缓缓闭上眼睛,像是已经不堪重负。   “是我前天写废的字。”   刘有助已经被彻底吓疯了,他本就不是胆大包天的性子,在这漆黑一片的深夜里穿过大半个学馆,翻墙入舍,冒着被发现可能要有可怕结局的危险,才来到了这里。   他虽然已经知道了被抓住后的结局,可这结局真的降临在他面前时,他又悔不当初,恨不得时光再来一遍,好去终止自己这愚蠢的行为。   笑他懦弱也罢,笑他无用也行,现在只要有人能帮帮他,让他以后做牛做马都成!   “到底是怎么回事,说吧!”   马文才难以忍受地看着地上跪着的刘有助,只觉得他简直让人作呕。   他千辛万苦夺下一张祝英台的手迹,结果这人晚上就偷了一堆回去?   得不到,就去偷?   也幸亏他夺下了,否则这样的人品,未来能做出什么谁可得知?!   马文才的语气实在太过骇人,身边又有个打死人也不怕偿命的傅歧,刘有助跪伏在地上,哽咽几近不能言语,在众人几乎要耐性失尽的情况下,方颠三倒四的将来意说了个明白。   会稽学馆的馆主和助教们其实一直在帮丙科优秀的学生推荐差事,很多丙科书算俱佳的士子虽然最终没有正经进入仕途,但在地方上为某个主官做书吏或算吏却是足够。   才华好又上过乙科的,甚至能做到一县的主簿。   虽说学写字算数更多的是当账房先生或写字的书童伴读,但这些差事许多都要放弃自由之身,有的要签卖身契约,有的便是别人的下人,但凡有些野心的,寒窗数载,都希望能出人头地。   这些官在真正的士族看起来都是不入品也不入流的芝麻官,可已经足够他们养活家人,并且在乡间得到极好的名望。他们可以借此摆脱贫困无知的生活,在县城里娶妻生子,过着他们虽然依旧微寒但却比过去更好的生活。   丙科里成百的弟子,无论是小孩还是已经年过弱冠的学生,都是怀着这样的期望,日复一日的在会稽学馆里学习着。   他和伏安原本也被推荐给了周围杞县的县令做书吏,但他们两个乙科不佳,只会书算,所以那杞县的县令一直允诺一旦有空缺就会让他们补缺,却一直没有征召他们。   可即便如此,他们也不敢离开书院,只能望眼欲穿地等候着那渺茫的补缺机会,靠学馆里补贴食宿和生活所需蹉跎至今。   去年年前,杞县的县令高升,要带自己所有的杂吏和主簿一起走,机会又一次落在他们的身上,可馆中去了人推荐以后,杞县新任的县令却带回来一句话。   他嫌他们的字太丑。   伏安和刘有助都是十二岁入学,学字学算从未有一天松懈,两人一笔隶书工整极了,就算学馆里讲士有时候做卷也常叫他们去抄卷,所以当时两人就彻底懵了。   官府里发布公告、誊抄县治,用的向来是隶书。   可那县令不是寒门出身,而是个末等士族出身,即便是即将除品的士族,他也好楷,嫌弃两个学生的字匠气太重,没风骨。   楷书所谓的“风骨”,不是一朝一夕养成的,那是无数练字者日日夜夜的锻炼。在书之一道上,无论士庶都没有捷径,凭的不过是眼界、天赋和努力。   伏安和刘有助能练好隶书,天赋和努力自然是有的,他们的手上因为日日练字早已经磨出了厚厚的笔茧,可“眼界”这种东西,丙馆里许多书学讲士尚且没有,更何况这两个家世普通的寒生?   但凡有点身份的讲士和助教,都不会去丙馆教书,像是祖家这样不怀门第之见的门庭,整个学馆里也找不出几个。   学馆里的讲士们都把伏安和刘有助这几年的等待和努力看在眼里,多次去信推荐后,杞县新任的县令总算松了口,说是只要这两个学生能把楷书练得像样点,在丙科又确实出类拔萃,就召他们进书班,做书吏和账吏。   这原本已经是确定了的事情,因为伏安和刘有助在丙馆多年,成绩本来就出类拔萃,伏安算学最优,刘有助字写的更好,也没有什么竞争矛盾,只要两人拿下当年丙科第一、第二,顺理成章的就可以去“上任”了。   谁知天子诏书一下,会稽乃至周边数地的生徒士子全都涌向了会稽学馆,一场入科考,刘有助和伏安连前三都没拿下,一个第五,一个第六。   派来打探到消息的杞县差吏却没管那么多,听闻两人只排六七,那县令再看字依旧还是那么匠气后,便回绝了两人的差事。   这件原本板上钉钉的事情,就这么黄了。   在那之后,伏安就对后来的祝英台等人心有怨怼,他虽不敢生出愤怒仇恨之心,可心里也卯着一团火,想要将楷书练好,兼通楷隶,让日后瞧不起他字的人都闭嘴。   但当祝英台和马文才的字在明道楼上被高高糊起时,刘有助心中的火就被扑了一半。   因为杞县县令说的没错,他的字,比起他们的,就是难看。   那是一种难以用语言描述的感觉,看着马文才和祝英台的字,就像是有风霜雪雨一般的气势迎面扑来,而看他们的字,就像是打扮的很漂亮的小姑娘,可再细细看去,不过就是脂粉的功劳罢了。   接二连三的打击让刘有助想练好字的想法越发强烈,但字帖从何而来就成了关键。祝英台和马文才的卷子在那之后早已经被全部糊,而他不是甲科生,也没办法接触到他们的字迹。   再后来,祝英台出人意料的来了西馆,刘有助心中鼓起十二分的勇气求字却被拒,再到祝英台特意赠字又被马文才夺走,心情之起伏可想而知。   他悲愤欲绝下跑出门去,只觉得士族都是冷漠无情的怪物,可等他远远地看着马文才负气出走、梁山伯和祝英台联袂而出时,他却鬼使神差地跟在了梁、祝身后,一直跟在远处。   起先他的想法很是简单,不过是想要寻觅个四下无人的机会,趁着祝英台心中还有愧疚,再去向他求一幅字,这一次他必定万分小心,不让马文才和其他人知道。   谁料他一直跟着祝英台,眼见着他们进了一间屋子,又等了半晌,倒是等到祝英台了,可他却一头扎进了隔壁的院子,再也没有出来。   他记得马文才和祝英台是同住的,在门口盘旋了一会儿,却发现马文才似乎不住在这里,连下人都在隔壁的院子,心中就有了祝英台其实独住的猜测。   他在院门前盘旋了许久,又不敢堂堂正正登门求字,在久久等不到祝英台出门之后,惆怅地离开了。   刘有助又一次在其他人或同情或嘲讽的表情中,回到了丙舍。   白天的经历实在太过屈辱,哪怕夜色已深,还是无法入睡,脑子里不停的回顾着白日的一切,直到他突然回想起来祝英台的话……   “我怕自己写的不好,写废了好多纸,这一张写的最好。”   是的,那一夜,祝英台曾写废了好多张纸。   只要找到那些废纸……   只是丢了点废纸,应该不会被发现吧?   就算被发现了,也不会被下人当做什么大事的。   怀揣着这样的想法,刘有助鬼使神差的爬起身,强忍着心头的恐惧,穿越过大半个学馆,趁夜摸入了甲舍。   他在甲舍的阴暗处等了足足一个时辰,等到所有舍院都没有了动静,也没有了灯火,这才重新摸到了祝英台的屋子里。   院子里没人值夜,他也不敢去正房,只在明堂里到处摸了一会儿,便顺利在书案边的纸筒里找到了那些废纸,胡乱塞入怀里,爬出了屋子。   而后的经历便和马文才推测的一样,他准备离开的时候隔壁却灯火大亮,他的眼睛被乍然亮起的光芒所眩,脚步反倒比在黑暗中抹黑走路更是不稳,在傅歧院外莫名其妙踢到了一堆散碎的木头腿和木件后,弄出了声响。   而后就被抓住了。   刘有助抽泣的气若游丝,说话间自然也是颠三倒四,但大致过程都能听得明白。   他心中有悔,希望他们能够网开一面,便把前因后果说了个清楚,特别是自己为什么要来偷字……   然而他的这番解释,大部分人是听不进去的。   “还跟他啰嗦那么多干嘛,他自己都供认不讳了,直接送官去!”   傅歧最烦这种哭的像是傻子一样的懦夫。   要是刘有助脖子一梗直接说“给我一个痛快”,说不定他还敬佩他是条汉子,真饶他一次。   但他跪着哭求众人可怜他,就让他心中不齿了。   听到说将刘有助送官,梁山伯面露不忍:“这,这也有点太过了,不过是几张废纸……”   “废纸?昔日王羲之的字一字千金,有人要偷了他的字去卖,可不是跟偷了千金一样?!”   傅歧弯腰就要去拉地上的刘有助。   “走走走,看我把他拎出去,马兄你找个人把他绑了去见官!”   “见官?”   祝英台知道刘有助可怜,心中也着实不忍,但他入室偷盗却是不假,而且她毕竟是女子,半夜里真有人摸到她房里,再心宽也有些后怕,可一听到要见官,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担心。   她记得这刘有助还有弟弟妹妹……   “他只偷了些纸,送官也没有什么吧?”   祝英台的律学基本跟白纸一张没什么区别,只能寄希望于别人,她看向梁山伯。“你早上说那孩子偷了我琉璃子要刺字流放,可这就是纸啊,我的字也不值千金的,不,连一文都不值!”   “没见过这么贬低自己的……”   梁山伯沉重的心情被祝英台自贬的话引得稍微好过了一点。“偷了纸当然没有多大事,可他现在是入室偷盗,屋子里住的还是你这样的士族……”   “他深夜入室,触犯宵禁;以下犯上,偷盗士族,视同大逆;被人发现却畏罪潜逃,罪加一等,三罪并罚之下……”   梁山伯脸上的不忍,让祝英台心中像是压了一块石头。   “斩右手,黥面,流放千里以充苦役。其父其兄连坐流放千里,家中女眷充作官婢。”   马文才的《楚律》简直是倒背如流,板着脸接上了梁山伯的话。   祝英台的脸色刷白。   那石头,终于重重地砸了下去。   听到祝英台说自己的字一文不值时,刘有助的心中原本还有些希望,可听到马文才的“宣判”,刘有助恐惧地流着眼泪,难以自持地尖叫着:   作者有话要说:   “马文才抢了我的字就一点事没有,我偷了废纸就是斩手之罪!我只是想学点东西啊!梁山伯,梁山伯,求你替我求求情,你也偷过字,你也偷过字不是吗?”   刘有助是涕泪的脸看向梁山伯,那张原本就普通的脸上如今脏污又卑微,并不能让人生起任何同情之心,只会觉得更加可悲。   马文才和祝英台不由自主地向梁山伯看去。   梁山伯没有反驳,而是面色沉重地点了点头。   “他没有说谎。”   梁山伯的话像是给了刘有助最后的勇气,他就这么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哭喊着:   “当年你偷了字,不但没被罚,还被老贺馆主收归门下,后来那么多人偷过字……呜……”   “我从没有你们这样出仕做官的野心,我只是个想学好字的人,当个书吏,养活家里人……这么多年了,我连家里的田都没种过……家里供着我读书,弟弟妹妹却要种田,我只是想好好养大他们……”   “你在来甲馆之前,为何不想这些?”   傅歧不想承认自己有些心软,外厉内荏地吼道。   “今天你偷的是纸没错,明天要是放火呢?后天要是不甘来杀人呢?谁知道你来是做什么的?”   “万一你是偷完了纸再来放一把火,祝英台和我们就要都死在这里了!”   小剧场:   心情很沉重,小剧场被我内心的黑洞吞没了。 第35章 犹记当年   从刘有助的怀里掏出纸的时候开始,梁山伯的脸色就一直很是苍白。   但这种苍白并不是被戳穿了某种不堪或是被人当面职责而产生的苍白,而更像是明明看着悲剧再一次发生却还是无法阻止的无力。   傅歧在咆哮,马文才在沉默,祝英台的手指紧紧地攥着自己的袖子,将好好的衣袖绞的皱皱巴巴,却毫无所觉的继续在绞着。   每个人都有对刘有助的不同看法。   看过所有人之后,梁山伯的目光还是放在了马文才身上,因为他知道在场这么多人里,只有马文才的话才算数。   祝英台年少心软,若是将刘有助交给他,肯定是偷偷放了。   马文才的人费尽心思将他抓回来,并不是为了将他放掉的,所以刘有助不会被交给祝英台处置,哪怕他才是“苦主”。   傅歧现在吼得欢,那是因为刚刚祝英台阻止他以“罪人”的身份给刘有助定罪,更拦着他不准他揍刘有助,被拂了面子。   他本身对这种人和这种事一点兴趣都没有,在这里为难刘有助,也不过就是让祝英台看看,他的这种“妇人之仁”有多么愚蠢罢了。   他也是软心肠,真让他把人送进官府斩手,怕是做不出来,最多把人揍个半死了事。   但他并不会揽下这事。   唯有马文才,虽然年纪尚轻,却已经有了未来权贵上流的雏形,无论是从平时的一举一动,还是他约束自己和他人的标准,都更像是个成年的士族高门,而不是普通的世家子弟。   这是一种可怕的自律和自我要求,他的心中一定有着更广阔的野心,所以像他这样的人,想要改变他的想法,最是困难。   马文才本来就是太守之子,他能用“杀人未遂”去诈刘有助,便必定早就知道刘有助最好不过是什么下场。   比起被绞死,斩一只手不知是更惨,还是更好一些。   但刘有助的罪过,真的大到需要被斩手、刺字,流放吗?   真的重到需要连坐吗?   他自己便是县令之子,自然知道按律还是按例全看判案之人的决断,真正会断案又有怜悯之心的,便如当年傅歧的祖父傅琰曾任山阴令时一般,遇到情节恶劣的,自然是重罚以儆效尤;遇见情有可原的,便是小惩大诫。   但士族严苛,为了维护他们高高在上的统治,极少有从轻发落的时候,如果冲撞的是士族尤为甚之,更别说马文才和祝英台都算是官宦之后。   刘有助今日怎么看,都在劫难逃。   刘有助哭诉和向傅歧求饶的时间里,梁山伯在心中百转千回,想出好几种也许能救刘有助的办法,又一一都被他自己推翻。   马文才这样的人,用情理法都是无法打动的。   他捍卫的是他自己那个阶级的尊严和统治,刘有助这样的人也许他过去看的太多已经麻木,你让一个已经固化了想法的人,如何自己去推翻自己?   梁山伯脑子快速地转动着,余光从揪着手指的祝英台身上一闪而过,心中有了主意。   马文才自然是不会为刘有助震动的,他也不会为他梁山伯震动,能让他改变心意甚至放下身段的,只有唯一被他承认是至交好友的祝英台。   虽然他不明白马文才看待这祝英台为何与他人不同,但事实放在这里,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他不会完全不顾祝英台的情绪。   而祝英台,又是个有着赤子之心的人。   他说不动马文才,可也许能说得动祝英台去求马文才。   想到这里,梁山伯也不再沉默,在刘有助哭叫过后,主动地承认了自己也曾偷过字。   “他没有说谎。”   梁山伯沉重地点了点头。   刘有助继续哭求着,傅歧也依旧在咆哮,但马文才和祝英台却已经将目光放到了他的身上。   在一片哭闹咆哮的嘈杂声中,梁山伯磁性的声音越发显得沉静。   “我活到至今,最后悔的事,就是当年去偷过字。”   他一字一句地说着。   “非常,非常后悔。”   刘有助吓傻了一般看向梁山伯,以为他也要置他于死地,眼神里已经有了绝望之意。   “我年幼丧父,家中原本也有父亲历年来费心搜集的手稿和书籍供我读书,可我父亲刚刚亡故后没多久,家中便起了一场大火,我母亲体弱,我当时人小力微,能把母亲拖出来就已经是万幸,那些手稿和书籍只能任其付之一炬。”   梁山伯的眼中隐隐带着一丝恨意。   “所以我虽是县令之子,但七岁之后,我和大部分寒生一般,无书可用,无字可看,无屋可住,无衣可穿,全靠父亲的故交和族中善老扶助,才能熬到贺馆主招我入馆。”   “我刚入馆时,和刘兄并无什么不同,只是我开蒙早,识得的字和看过的书比其他刚入学的孩子多一些罢了,那时候贺馆主要主持馆务,还要亲自授业,平日里还要调节士庶矛盾,也实在是管不到我一个和刚刚开蒙没什么区别的孩子,所以在丙馆读书的我,刘兄所经历过的一切,我也全部经历过。”   梁山伯对此很是坦然。   “当年我为了练好字,也曾去偷过字。不过我偷的不是学生的字,而是专去偷明道楼前张榜公告上学官们的字。”   随着梁山伯缓缓的叙述,傅歧的情绪已经平静了下来,祝英台和马文才原本就没有声音,一时间,屋内只有刘有助低低的哭泣声。   “现在明道楼前张榜后立刻糊去的规矩,便是我那时的莽撞造成的。”他说,“我撕去公告回去临摹馆主和其他助教的字,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不知道早就被有心人看在了眼里。当时和我同居一室的同窗去助教那里将此事告发,将我所偷的所有字都当众搜了出来,更绑去了馆主那里,要逐我离馆……”   “是老馆主维护了我,对其他反对的助教说:‘我是此地的馆主,负责主持这里的学业,如果我在此开设丙科,教导学生识字,可我的学生依旧要靠去偷字才能学到想要的东西,那是我的耻辱,而不是他的。所以我不能罚他,只能罚我自己。’”   梁山伯顿了顿。   “而后,他命学官杖了他十杖。”   “小时候,我看的是圣贤之言,学的是圣贤之道,可世事的残酷让我已经不知道是不是还有圣贤存在,孔子的‘仁’、孟子的‘义’,对我来说只是书上劝人向善的虚假东西。”   梁山伯连声音都在颤抖。   “可那一刻,我已经将贺老馆主当成了我的‘圣贤’。”   祝英台转过脸去,脸上已经爬满了泪痕。   她的心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这样的滚烫了。   烫的几乎要将整个胸腔都燃烧起来。   马文才在入馆之时曾说家人仰慕贺玚的才华和人品,却不是为了投贺革所好,当年他祖父在时,曾经夸奖佩服过的人,唯有贺玚一人。   至今为止,会稽学馆也好、其他学馆也罢,仍有贺玚和那些大儒们曾经的士族弟子在资助着,他们家也没例外。   当时他来求学时,现任的贺馆主会迎出门外,并不单单是因为他是故交之子,还因为他是吴兴太守、五馆的资助人之子。   然而他生的太晚,对于这位贺老馆主的印象,也只留在祖父的只言片语里而已。贺家从西汉贺纯开始,到东吴贺循,不停有大儒出世,贺玚“才德兼备”的评价,似乎已经是理所当然。   对于他们这些来的已经太晚的士族子弟,贺玚和贺革不过是一个掩饰他们必须要和庶人混杂的“名头”,如果不是以名士为馆主,哪怕天子下诏,他们也是要犹豫着来不来的。   可“名头”这东西,又岂是平空得来?   马文才心中有些觉得贺玚馆主做的不对,梁山伯的事这样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应该是错误的,可又想不出到底哪里错了。   贺老馆主没罚梁山伯吗?   他罚了,只是最终以身替之而已。   该送官吗?   撕布告这种事,之算得上是学务,并不算私事。   可此风一涨,又怎能有好处?   马文才觉得贺老馆主是对的,又觉得贺老馆主是错的,他的阅历还远没有到那样高远的地步,是以脑子里有些混乱,只觉得做出什么决定都不太对。   梁山伯叙述的速度,却没有让他有静静思考下去的时间。   “后来的事情便是刘兄所言,我被馆主正式收归了门下,可以被允许随意翻看明道楼和他院内的书籍与来往信件,正是因为有他和他的弟子们来往的信件为摹本,我的字才渐渐像样起来。”   梁山伯的语气渐渐低落。   “但若有重来的机会,我情愿不要这入室弟子的机遇,也情愿字迹潦草难看,也不会再去偷那张榜的公告。”   “为何?”   祝英台咬着下唇,难过地询问。   “为何啊?”   “因为那代价,我根本承担不起。”   梁山伯轻轻回答。   “老馆主那时年事已高,他当年在山阴县开设私学 教导士子读书,我父亲付不起束脩,只能在窗外偷听,他命人引我父亲入内,在末座上给他添了一个蒲团,从未有过席位。可即便是如此,外人也算是默认了我父亲入室弟子的身份。我父亲后来当了主簿、县丞乃至县令,也未尝没有昔日那些一齐听课‘同门’们提携的情谊。”   梁山伯说:“只是那时我们都没有到处宣扬这段关系,馆中许多人并不知道老馆主收我是为了照拂弟子的遗孤,只以为是我偷字求学的‘好学’之心打动了老馆主,于是从那时起,学馆里便开始有人效仿,也去偷字。”   “啊?”   傅歧的惊讶之声脱口而出。   “那要每次都打自己十下,岂不是要把自己打死?”   梁山伯没有回答傅歧的话,可脸上却浮现了悲哀之色,眼神中也俱是伤痛。   “……一开始只是偷张榜的公告,被抓到之后,因为我的先例,老馆主也不能重罚。后来偷的人多了,学生们还要为那些公告打架,馆中没有办法,便有了公告出来后命人看管,待一日之后立刻糊去的规矩。”   梁山伯苦笑道:“我那时内疚不安,自发去看守公告,却每每被同窗讽刺讥笑,有些性子烈的更是直接动手,那段日子,我至今想来,背后依旧会冒冷汗。”   渐渐的,刘有助的抽泣声也中止了,所有的少年都不发一言,静静的听梁山伯说起过去的那段学馆往事。   “我们都以为这件事会渐渐平淡下去,可谁也没有料到,许多人偷不到布告,便把主意打到了甲科生的身上。”他语气涩然,“那时候五馆刚立没多久,国子学也还未下令广招贵族官宦弟子,天子经常派特使和大儒巡视五馆,东馆里随处可见士族子弟,西馆的人想起东馆士子的试卷也可以拿来临摹,没有大大方方去求字,反倒想法子去偷那些卷子……”   “正如文才兄对刘兄所做一般,世家子弟的书法一道是有传承的,外人轻易不可窥见,这事对于他们来说太过荒谬,便闹到了馆主那里,要求严惩偷窃之人。”   梁山伯的右手渐渐捏紧成拳。   “他原本身体就已经不太硬朗了,因为我的事受了十杖,养了许久才好。会稽学馆乃他创建,初建之时事务繁杂,他又兼授学业,天子还时时派人巡查,恩威并重之下,老馆主连辞官休养都不行。他原本就怜悯寒生诸多照顾,对此早已经引起各方不满,更因为维护我的一时之举,催化着士庶生徒之间的矛盾,到了已经无法化解的地步。”   “——他刚刚养好的身子,立刻就垮了。”   “我那时的惶恐和悔恨无以复加,一会儿觉得是我的错,一会儿又觉得是西馆那些面目可憎的同窗之错,每日找他们厮斗,恨他们不洁身自好,又恨自己开了个恶头,可除了我头破血流体无完肤以外并没有改变什么,犯事的人依旧屡犯不鲜,直到有一日……”   梁山伯抬起眼,看向屋角抱着膝盖蜷作一团的刘有助,语气森然。   “又有人去偷字,被当场抓住。那手迹的主人性子暴烈,命令自己的护卫将行窃之人的双手,在众人面前砍了。”   刘有助瑟缩了一下。   “有了这个头,东馆里的士子纷纷放出话来,如果西馆再有人用各种手段搜集他们的手迹,被抓到了一律砍断双手,情愿不再此处读书,也不准西馆学生再踏入东馆一步。”   梁山伯笑的让人胆战心惊。   “好好的一双手,直接被人全砍了,你说,能活,还是不能活?”   官府行斩手之刑,必定先命人扎紧手腕,直至整只手青紫再无感觉方才行刑,行刑过后有医者立刻止血,但即使如此,能活下来的不过十之二三。   即便活下来了,等流放千里,没死在路上的又十不存一。   那被直接砍断双手的,当然是鲜血流尽、受尽痛苦折磨而死。   “他被砍手之时,我就在当场。”   梁山伯深吸口气。   “在那之后,馆中士庶之隔更加分明。”   他也学会了如何小心的隐藏起自己的不甘和愤怒,用有理有度的态度和圆滑的手段去对待这些“上位者”。   他从不用阴暗的手段去算计他们,而是更趋向与用温和的手段化解矛盾,这不是世故也不是谄媚,而是亲眼目睹过“人命如草芥”后的当有之道。   “士族随意杀人与名声有碍,更何况杀人的还是学习圣贤书的学生。那时陛下正大力推动五馆,一丝一豪的丑闻都不能透露出去,彼时五馆之中各自都发生了类似的事件,京中派来的学官和地方上的官员竭力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抹的一点痕迹也不剩,又严令我们这些知晓其中内幕之人不可外传,但恶果还是种下了。”   梁山伯轻轻一叹。   “当年,陛下一直按下迟迟没有开课的国子学,下诏择生。”   “五馆从此开始,士族子弟逐渐减少,直至式微……国子学复开当年,建平学馆的馆主严植之仙去,国子学复开的第二年,贺老馆主也病重仙去了。我常想,若他们还各自在家乡做一普通儒生,闲暇时教教弟子,说不得时至今日,依旧还隐居在乡野之间,著书立传,岂不逍遥快活?”   作者有话要说:  “我自那事之后,实在无颜面对贺老馆主,可他却从未怪过我,临终之前还把我托付给文明先生,劝我不要放弃学业,一生要行正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梁山伯的语气已经渐渐恢复了平静,可眼中的痛苦悲伤之色却丝毫不减,反倒更甚。   “今日我见刘有助,便犹如见了昔日的我。今日我见刘有助要被斩去手掌,便犹如那日我见着因偷字痛苦而死的同门。”   梁山伯已经慢慢走到了刘有助的面前,微微弯下身子看他。   “你问我为什么可以去偷字还能被收归门下,你却要被送去官府斩去手掌……”   刘有助已经不再颤抖了,看着眼中悔恨、伤痛、悲愤各种情绪交织的梁山伯,他突然获得了某种奇怪的平静。   梁山伯对着平静下来的刘有助颔了颔首。   “五馆能存至今日绝非侥幸,昔日贺老馆主照拂寒门子弟,可新任馆主的文明先生却从来不偏不倚,为何?难道是因为他并不仁慈悲悯吗?你觉得我因盗字得了天大的便宜,我却想说,我宁愿当年被送官斩去了手掌……”   “也好过那么多人为我付出了代价。” 第36章 自取其辱   五馆的建立,与其说是上位者突然开了天恩,不如说是士族和皇权、寒门之间的又一次博弈。   而皇权背后站着支撑着的,是无数已经爬上了高位的庶族,和已经渐渐没落快要落入下品的士族。   士族享特权,寒门掌机要,已经是从衣冠南渡以来几朝都共同陷入的怪圈。   掌握机要和军权的寒门试图冲破束缚着他们的等级藩篱,努力开辟和扩大自己及子孙后代的政治道路,但士族的传承和品级制度是旷日持久的结果,想要跻身上流几乎难如登天,即便给自己换了个门庭,又有谁承认你自己定下的品级和门第?   所以寒门只能倚靠着着皇权,试图以“彻底让壁垒消失”的办法消除士族的特权,用世间最至高无上的权力让他们不得不做出自己讨厌的举动——让他们和其眼中卑微低贱的寒族沆瀣一气。   五馆便是第一次打破壁垒的尝试,是天子登基以后第一件大事。   所以当年的五馆,不能有任何让人指摘之处。   自五胡乱华,衣冠南渡,拓跋鲜卑和北方高门共同建起的魏国渐渐崛起自命为正统,任谁都看得出南方的士族已经快要没落了。   即便是在朝中,那些灼然士族也已经渐渐被各个权要衙门的寒门逼的快要无路可走,正因为如此,士族穷途末路之下的反扑也就越加可怕,几乎比魏晋以来其他时期更加残酷。   因为他们只要被掘开了一个口子,就是万劫不复大厦将倾的结局。   马文才只是次等士族,从小便规矩森严,法度刻入骨髓,那些世代灼然的真正豪门观念如何,可想而知。   一次两次的“冒犯”可以借由馆主的名声安抚下去,但压制的越狠发作出来也就越厉害。   他昔年的同窗死的偶然,也死的必然。   想要投机取巧以走捷径,却不去想这些士族可容得下走捷径的人。   士族的字比士族的字差就罢了,比寒族要差,如何自处?   如果后练的字比先练的字还好,叫世人如何看待被出于蓝的“青”?   不死,不足以掩饰他们心中将来有一日平起平坐的惶恐。   不死,不足以昭明他们的身份。   也正因为这些寒生的死,彻底让天子明白士庶之分并不是凭借“你好我好大家好”一起读书便能消弭的,在大人身上做不到的事情,在大人教导的孩子身上依旧还是做不到。   除非刚落地还在哇哇大哭的孩子们放在一起,任由他们一起长大,才能让他们真正“善待”彼此。   五馆的梦破碎,彻底沦为“验证之路”上的弃子,天子当年对五馆抱有多大的希望,之后便有多大的失望,哪怕提起五馆,恐怕都会产生极大的挫败感。   所以在天子也任由五馆和五馆里的学生自生自灭之后,士族看到了这其中的含义,不再将希望寄托在这里,纷纷去寻找其他的出路。   梁山伯当年也是看出五馆已经大势将去,却不愿直面这样的残酷,所以在生母病重之后提早回乡,为的便是不再留下来看五馆最后的末路。   那毕竟是他曾发誓一定要走上正道,兼济天下的地方。   梁山伯原本是不准备回到五馆的,为母亲守孝后,他准备走遍梁国,去寻个值得效力之人,然后凭借自己的本事去谋个主簿之职,一步步往上攀爬,直到爬到他可以兼济天下的位子。   可天子的诏令一下,他却还是回来了。   他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契机和转变让天子突然重新对五馆燃起希望,将这已经摇摇欲坠的颓势又以极大的霸道之力扶起。   “天子门生”的名头就足以让灼然士族在内的士族狂热,更别提普天之下诸多怀才不遇之人。   他应该不再心生侥幸之心的,他应该在看清士族和庶族不可调和的根本矛盾之后对“争斗”失望,他应该学会士族所有的本事、明白他们所有的手段,然后再以他们无法躲避的宿命将他们慢慢蚕食……   而不是像是个莽撞而天真无知的少年一般重新一头扎进来,企图出现什么“契机”,去实现贺老馆主曾经“士庶共进”的梦想。   他这个不孝弟子,连光明正大再唤他一句“先生”都无法做到了。   可他看着这教会他如何为“人”的地方,看到真正天真无知一头扎进来的祝英台,他又突然觉得不悔。   当年若他有这样的心智,而那斩手的士族若有祝英台这样心软的朋友,他的同门会不会就不会死?   贺老馆主会不会就不会愧疚抑郁,无法纾解?   他看到刘有助已经渐渐平静了下来,同样以颔首对他回应。   此时,他们不必用任何话语交流,同样出身、同样经历的两人,都有心照不宣的决定。   他们选择将自己的命运,交由最后的“希望”决定。   于是刘有助不再哭泣,也不再挣扎,他第一次停止了脊梁,对着身前的马文才和祝英台叩拜下来,行了个大礼。   “请马公子和祝公子,将在下送入官府。”   他红了眼眶,喉头微微颤动。   “……在下,在下愿意领受官府的责罚。”   刘有助要自己领罚?   他不求饶了?   马文才依旧一言不发,面目难辨地看着脸上犹有泪痕的刘有助。   之前他不屑去看他,此时再看,他发现再唤刘有助“少年”是不合时宜的。   他面目普通,总是微微躬着身子,让人看了也难以记住,所以他从未仔细看过他的脸。   此时细看,马文才方才察觉,这个叫刘有助的人,恐怕早已经过了弱冠之年。   他已经是个青年人了。   看到面前一贯懦弱卑微的男人突然自请赴死,傅歧大吃一惊,脱口而出:“你疯了?梁山伯刚刚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梁兄一番话,并不是迷魂汤,而是清醒汤,让我记起自己为何会来这里。”刘有助颤抖着说道。   “我求入官,不是因为我幡然悔悟,而是我想保全五馆。”   “你们都是士族,根本无法知道五馆对于我们这些寒门来说代表什么。在天子未立五馆之前,我们根本没有接触到书本的机会,更不说识字读书。哪怕家有闲钱,寒族也是不能当官的,读书又有什么用呢?”   “鞋匠的子孙世世代代就是鞋匠,木工的子孙便世世代代就是木工,农人永远在土地里刨食,士人的牛车经过,跪避在一边,任由皮鞭抽打在我们的背上,诚惶诚恐的等待牛车过去,便是我们的宿命。”   “倾家荡产读书的被人笑话,卖身的反倒被赞有出息懂实务;辛苦种田的被拿走最后一口粮食,没有下过地的人却任由谷子烂在仓里,《周易》说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可奴隶再努力干活也依旧是奴隶,主人再如何不努力也是主人,这世道,便是如此。”   刘有助的语气渐渐有了和梁山伯一样的“看开”。   “五馆已经是我们最后的希望了,在梁国,再已没有寒生可以光明正大穿着儒袍而不被人嘲笑,由人供给食宿却不必卑躬屈膝之地。”   傅歧愣住了,马文才愣住了,已经跪坐在那里哭成狗的祝英台也愣住了。   “一旦梁兄所说的过去再次重演,如果再有寒生因我今日盗字却没有受到责罚而效仿,只会有更多的人去重蹈覆辙,士庶之患将再次重现。”   他是寒生,比任何人都明白所有的寒门之人是如何拼命的往上爬的,哪怕有一点点的“捷径”,譬如他这样懦弱之人都能做出铤而走险之事,更别说其他性子强硬的。   今晚弄出这么大的动静,甲舍里的人恐怕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不过出于对士族脸面的维护,所以才没有过来探个究竟。   但一旦他从这里走出去,总会纸包不住火,梁山伯曾经历过的一切,又会卷土重来。   “如今天子下诏欲振兴五馆,说明天子并没有对五馆失望、对寒门失望,之前的不管不问,只是伺机之下的蛰伏。五馆曾让天子失去信心,再不能在这个关头又一次让天子失去信心。若是如此,五馆再也没有继续下去的机会,到那时,便是全天下像我一样卑微之人的灾难。”   刘有助笑的绝望又骄傲。   “我不是甲科生,不懂得什么圣人之言,也不懂什么大道理,可我知道做人不能忘恩负义。我受会稽学馆供养四载,每年都有学官奔走四地,为我等寒生举荐,难道是因为我家世好,才德上佳吗?不,他们只是担心我们一旦断了供给,又荒废了原本卑微之时的贱役,出去高不成低不就,无法安身立命罢了。”   “这是我莽撞应当承受的结果,正因为如此,即便家人连坐,即便我会被斩手黥面,我也不能再厚颜无耻的求取饶恕。相反,我还要求你们重重的责罚与我。”   刘有助再次叩头。   “请诸位成全我!”   听完刘有助的一番话,傅歧已经张目结舌,讷讷不能言。   马文才的表情高深莫测,他看了梁山伯一眼,眼底尽是防备,又极快地低下头去,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最终,他的眼神从刘有助跪伏的背上扫过,点了点头。   “好,我就成全了你的‘大义’。”   “马文才!”   祝英台几乎是立刻喊叫了起来,连站起来走过去都忘了,直接膝行过去抓住他的衣袍下摆。   “不能啊!”   “为何?他自己求去官府的。”   马文才居高临下的看着祝英台,眼神里满是冷淡。   “你那么聪明,梁山伯那么聪明,傅歧那么聪明,总能想出更好的办法的,总有更两全其美的法子!我们一起再想想,这可是条人命啊,他不过是偷了几张废纸而已!”   祝英台紧紧抓着马文才的下摆,因为一直抽泣而沙哑的声音已经几近破音。   “他,他只是偷了几张废纸而已!”   “昔年我父亲判过一个案子,有一无赖拿着吴兴一高门之子的借据,去讹诈当地的富户,那富户认识那高门子弟的字迹,以更高的价钱将钱与他,转拿了借据,去求此士族偿还,以为能因此和高门借此攀上关系。”   马文才突然说起一件案子。   “可这高门是何等门第,即便是机缘巧合,也不可能去借无赖的钱财,连探查一下都没有便把这富户轰了出去,说是假冒字迹。富户受此羞辱,后来将此人将字据传遍四方,确实是他的手迹不假。此子名声大跌,中正定品,连个二品才堪都没有,从此断了原本通达的仕途。”   “而那留出去的手迹,不过是他一次狎妓忘了随身带钱,随手写给妓子的,后来钱给了手迹却忘了拿回去,那妓子有一姘头,便是那无赖,无赖拿去了借据,又去找其他人讹了更大的价钱……”   “他被定了下品,不是因为他借钱不还,而是因为他持身不正,处置不虑,不堪大用。祝英台,在没有成莫逆之交前,任何推心置腹都是愚蠢的行为。便是我这样与你交好之人,说不得在利益相关的当头,也能直接将你抛出去。”   “你今日随意将自己的手迹交予旁人,他若真是个天资卓越的,将字和你练得一模一样,你的大祸就在眼前。你觉得我因他偷了几张废纸就要将他送官是严苛,我却要道是你忘了自己的身份!”   马文才撕下温情脉脉的面具,也不再傲娇可亲,第一次用严肃的语气直接训斥着眼前的祝英台。   “刘有助这样的懦夫尚且知道用自己的伏法,来维护五馆对他一介寒门该有的恩义,你身为士族,又行了哪般维护身份该有的义务?处处可怜这些寒生,就是你高高在上的本钱吗?你不过是由着自己的心软让他们心存侥幸,将他们推入更惨的境地罢了!”   “我知道,我知道错了!”   祝英台拼命的摇着头,看起来像是个疯子。   “我以后会改,我什么都去学,我学着当士族,我学着你们的规矩,我学着持身所正,处事周全,可你现在别让他去见官啊……”   “你不明白,正如他选择见官是为了以己身杜绝他日有再犯之事,我将他送官,也是为了以此事杜绝他日再有类似的侥幸。你劝我救他,反倒是害他,他不会谢你,反倒要我怪我,你说是不是?”   马文才带着理所当然地气势,斜觑着身前的梁山伯。   祝英台立刻用充满希望的眼神看向梁山伯,希望他能够像是西馆一样,再说出什么让人励志不已的劝解之言来。   然而她的希望却落控了。   一直安静看着刘有助“求成全”的梁山伯,同样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   “是,若你当着我等之面宽恕他,我倒要怀疑你是在刻意放纵矛盾激化,想要在这个关头毁了五馆再次复兴的机会,借由维护士族所在的国子学及其控制的出仕路径。毕竟,你也是士族,还是完全可以进国子学的士族。”   “梁山伯,你在说什么鬼!”   同样可以上国子学的傅歧眉头蹙得死紧。   “你说的像是我们要逼死他、或不逼死他都不对一样。你心中有怨吗?”   “不。”   梁山伯摇头。   “我心中什么都没有。”   梁山伯的话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祝英台最后一丝希望也随之破灭,拉着马文才的衣襟,哭得五内俱焚。   “可是他要被砍了手,全家都流放,子子孙孙成为奴婢,我会疯的,马文才,我真的会疯的……”   她此时已经像是个疯子。   “不,我会死的,我会死……”   她哭得肝肠寸断,让已经准备坦然面对可怕结局的刘有助都侧目不已,更别说一头雾水的傅歧和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梁山伯。   “你不会死的。”   马文才冷酷地道:“谁也不会因为别人死了,自己就死了。”   否则当年梁山伯死了,你为何没有马上跟着去死?   马文才看着状若疯癫的祝英台,再见他已经实现了自己许下的“我一定让祝英台服服帖帖”、“我一定让祝英台在我面前痛哭流涕”的誓言,心中却没有一丝快慰之感。   他只觉得烦躁。   “呜呜呜,我会的……”祝英台再也无力支持,跌坐在了地板上,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马文才,你明白的,明白我为何千辛万苦来会稽学馆……”   她失声哭叫起来。   “我已经见过了被挖掉的鼻子,现在又要见别人断掉的手吗?”   “不,你们想想办法啊!你们可是梁山伯和马文才啊,怎么能这么冷酷?你们都是主角不是吗?!”   “他在胡言乱语什么,疯了吗?什么鼻子断手!什么主角!”   傅歧难忍的搓了搓手臂,大概是一想到等会这个他差点揍死的男人就要被送去被砍手了,心里也有些毛毛的,直接大袖一拂。   “我不管了,你们继续闹,我回去睡觉去!”   他就知道跟祝英台马文才搅和在一起没好结果。   连原本正常的梁山伯也有些不正常了!   说罢,拔腿就走。   “祝英台,士庶之分,远没有那么简单,你以为你去了丙馆,便是打破了隔阂?这件事在元魏还有可能,在我大梁,哪有那么容易。”   马文才叹息道:“希望你经由此事能够明白些处事之礼,也去学好律学,也许明日你不小心掉条帕子,都会让人丧命。梁山伯尚且将律学倒背如流,你莫连个寒生都不如……”   “此人,我先带走了。”   说完,他看也没看祝英台一眼,命风雨雷电提起刘有助,离开了屋子。   屋子里一时间退的只剩祝英台和梁山伯,祝英台的婢女半夏在他们讨论“天子和五馆”的时候就已经被赶了出去看门,到现在也不敢进来。   看着掩面抽泣到几近晕厥的祝英台,虽然不知道他为何如此自责伤心,但他大致也能猜得出是她心肠太软,或压抑太过,又或者所有的责任都背在自己身上的缘故。   而他,可以说是一切的始作俑者。   这样隐藏在背后的心思,让他心中对祝英台顿时产生了一丝内疚,面对他突如其来的泪水时,也就越发不知所措。   男人也这么能哭吗?   果然是在家中不知世事的天真小少爷吧。   如果说他刚刚觉得自己的“布置”并没有什么错误的话,那现在看着伤心悲痛到此等地步的祝英台,他却要思考下是不是疏漏了什么。   什么重要的东西。   在这种复杂的情绪下,梁山伯欲言又止,看着祝英台的泪颜,最终叹了一句。   “人不会因赤子之心而变强的,在世事之残酷面前,赤子之心只会被摧残的千疮百孔。”   他的话永远那么有理。   “你得学着变强,才能先保护住自己的赤子之心啊。”   祝英台哭得累了,伏在了地上,似是睡了过去一般,也不知是真累了,还是假装疲累逃避梁山伯所说的“肺腑之言”。   她一点回应都没有。   梁山伯见此,有些尴尬地抿了抿唇,几乎是落荒而逃。   ***   在刘有助被提走的那一刻,祝英台是真的崩溃了。   心灵和身体双重的疲累、长久以来的压力、无论如何也甩不掉的世人的嘲意,还有自己无意却对别人造成的可怕伤害,都让这个明明已经选择逃避开来笑脸面对世界的女孩,彻底陷入了绝望。   在世人嘲笑“女子读书有什么用呢又不能做官”时,她尚且能以此时家喻户晓的北朝花木兰斥责回去;   在世人嘲笑“女子应该避嫌乖乖坐在家里绣花”时,她尚且能以祝英台原本的宿命便是抗争宿命的理由,“女扮男装”为自己争取出庄;   在世人嘲笑“算学这种东西就是庶人拿来糊口的杂学”时,她尚且能以自己还算粗通的才能去堵住那些人的嘴。   可当她最为骄傲的东西被人践踏到泥地里,当她努力维护的东西却被发现不堪一击,当她以为可以借由善意换回的东西却变成了可怕的灾难……   她不可避免的动摇了,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存在的意义。   屋内的祝英台半天没有声音,屋子里的油灯早已经燃尽,漆黑一片,半夏半惊半疑地将从窗外伸进脑袋,犹豫着问道:“主人,你还好吗?”   “半夏,出了这件事,你怎么还不谨记门户安危?今日你在院中值夜,哪里也不准离开。”   祝英台冷静沉稳的声音在屋中响起。   半夏被祝英台少有的冷厉吓了一跳,心中生出一丝骇怕,连忙回应:“是,奴婢今天就在院里守着,保证一只耗子都跑不进来!”   祝英台没有再理会她,只是呆呆坐在窗边,看着窗外的上弦月。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黑暗中,她“呵呵”一笑。   “呵,哪里一样?哪里一样?”   她妈会因为别人长着一个和她一样的高挺鼻梁,就把别人的鼻子削掉吗?   她会因为将上学时候的一页读书笔记送给了家里贫困没钱买书的孩子,而连以后的工作都没有了吗?   怎么会一样呢?   她怎么会觉得闭着眼睛,只要不睁开,世界就是一样的?   只要她还存在,迟早还有害死其他人的一天。   今日是鼻子,明日是手,后天是不是脑袋或者其他什么部位?   祝英台缓缓站起身子,移步到了箱笼前,从里面翻找出了一个小竹筒。   之前屋内闹贼,她没去看其他东西,却独独翻出了这几样让人看起来是破烂的玩意儿……   那是因为,只有这些东西,是她创造的。   其余的,都是祝家的。   她打开手中小竹筒的塞子,一股难闻的恶臭从其中传来,让人根本没有勇气再嗅上一嗅。   味道是不好,但这已经是她能找到的最毒的东西。   如今,她却把这腥臭的东西递到了唇边,对那味道毫无所觉一般。   所有的一切,都是祝家的,也是这个时代的。   就连这具身躯,也是她占了病死之人的。   马文才说的不错,她吃着士族的、喝着士族的,踩着庶人的血泪生存,却不愿维护士族的利益,也不愿伸出士族的位置,只想着自己的“仁义”,岂不是一种虚伪?   既然拿了这身子便是欠了他们,那这身子,她也不想要了。   反正除了灵魂,她已一无所有,就连这灵魂,都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   祝英台捏着竹筒,想要将这毒药仰面饮下,手臂却抖得犹如秋风中的落叶,怎么也抬不起来。   怎么会不惧怕死亡呢?   她已经死过一次,比任何人都知道死亡后的苍凉可怕,那是什么都没有的虚无,更甚于死亡。   可是这世道,比死了还可怕啊!   祝英台眼泪爬了满脸,她已经哭的太多,连眼睛都已经有了针刺般的疼痛,可她根本没有办法止住自己的泪水,唯有鼓足所有的勇气,猛然一下抬起手臂!   喝!   活着这么难,死还不容易吗?!   反正在马文才他们看来,自己这样无能又愚蠢的人还不如死了!   那就让她死了,称他们的意!   祝英台仰着头,使劲地将竹筒摇了几摇,可是竹筒里的液体却没有向她想象中的倾倒在口中,唯有冲鼻的腥味直扑她的鼻喉。   这般恶心的滋味让她不由自主地干呕了一声,手中的竹筒也掉了下来,发出沉重的“嘭咚”一声。   “C11H17 N3 O8加 As2O3居然会变成结晶体吗?老天爷你他妈在逗我?”   祝英台对着天空伸出一根中指。   “你是在嘲笑我这样的无用之人,连自杀都办不到吗?啊?!”   她嘲弄地看着地上的竹筒,直将下唇咬的稀烂,眼泪犹如破了堤的洪水一般倾泻而出,不用照镜子,她也知道自己现在哭的一片狼藉,眼泪鼻涕已经糊了满脸。   是因为她犹豫了太久吗?   连原本为自己准备好的毒药都干了?   可知道自己死不成的那一刻,她为什么又松了一口气?   她在黑暗中抽泣着,滚落与地的竹筒蹦蹦哒哒一圈又到了她的脚边,像是也在笑话着她。   梁山伯之前说起的话,像是电光火石般突然出现在她的脑内。   不是论赤子之心和坚强那句,而是那位从未谋面的贺老馆主的话。   ‘我是此地的馆主,负责主持这里的学业,如果我在此开设丙科,教导学生识字,可我的学生依旧要靠去偷字才能学到想要的东西,那是我的耻辱,而不是他的。所以我不能罚他,只能罚我自己。’   老馆主的话,让祝英台脑子里的迷雾慢慢被拨开,渐渐显露出她应该有的聪慧和见地。   “我想要帮他,却没有选对办法,那是我的耻辱,不是他的。”   “我什么都没为刘有助做到,却期冀着别人能够施展才智和手段救他,那是我的耻辱,不是他们的。”   “我根本没有真正为马文才做些什么,却觉得马文才一定会帮我、懂我,那是我的耻辱,不是他的。”   “这世道不仅仅是压迫寒门,士族也在痛苦中挣扎,所有人都被强权所压迫,我却只记得来处只懂得可怜弱者,那是我的耻辱,不是这个世道的。”   一直都是她在自取其辱,她为什么要去责怪别人?责怪这个世道?   她自杀了,能惩罚的了谁?   撼动的了谁?   原来她一直都在自取其辱!   眼泪又一次流淌了下来。   这一次,是自惭形秽的泪水。   就让她今夜好好地哭上一回……   祝英台任由眼泪冲刷着心中的悔恨和羞耻,这一夜泪水的汹涌似是要将她所有的眼泪全部流干。   ——过了今日,她再也不会哭了。   ***   马文才大半夜提着刘有助走了,就再也没有回来。   一夜未曾睡好的傅歧和梁山伯都顶着两个重重的黑眼圈。   天一亮,傅歧几乎是梦游一般爬了起来,想要出去打听刘有助昨夜之后的结局。   他还是有些不安。   而梁山伯心中有许多猜测,也等着天一亮出去打探。   两人各怀心事,却同样动作迅速,穿戴整齐连早饭都没用,就一起往外跑去,一口气跑出院子,直奔甲舍之外。   但有一个人,比他们起的还早。   作者有话要说:  用于分割甲舍与上课区域的光滑围墙前,一身白色儒衫的祝英台手持着毛笔,背对着他们,在墙上书写着什么。   悬腕题字是书之一道中最难的练习方法,如果不是有着不凡的造诣,只要写上一个时辰,手腕就会犹如废掉。   而祝英台已经不知道站在那里多久了。   因为甲舍漫长的围墙上,密密麻麻的写满了《礼记》中的“儒行”篇。   “儒有可亲而不可劫也;可近而不可迫也;可杀而不可辱也。其居处不淫,其饮食不溽;其过失可微辨而不可面数也。其刚毅有如此者。*”   “儒有合志同方,营道同术;并立则乐,相下不厌;久不相见,闻流言不信;其行本方立义,同而进,不同而退。其交友有如此者。*”   傅歧看着那面可怕的围墙,脸上犹如被人打了一拳,惊讶的脸色连厚重的眼圈都遮掩不住。   “这祝英台,真,真是疯子……”   梁山伯看着远远书写着圣人之言,不停蹲下又站起的祝英台,眼眶渐渐灼热,胸中有一腔从未有过的激昂之气。   他仿佛看到了那位永远坚持着气节的老人站在祝英台的身后,笑眯眯地看着这个新来的士子,如何将自己毕生书道所学全部毫无保留地露于人前,任由所有人去驻足观看,亦如他当年那般。   渐渐的,梁山伯灼热的眼眶里有什么满溢了出来,溢出到他再也无法承受住的地步。   “先生……”   PS*里面是解释内容,我就不愿多赘言灌水了,写在作者有话说里。   (*儒者可以亲密而不可以威胁,可以亲近而不可以强迫,可以被杀头而不可以羞辱。儒者的住处可以不讲究豪华,儒者的饮食可以不讲究丰厚,儒者的过失可以委婉地批评而不可以当面责备。儒者的刚毅不动这样的刚毅。)   (*儒者和朋友志同道合,表现在作学问的路子也一样;彼此皆有成就则皆大欢喜,彼此有了差距也互不嫌弃;彼此久不相见,如果听到了有关对方的流言蜚语,也绝不相信。友谊的基础建立在方正上、道义上,合乎这一点就是朋友,违背这一点就敬而远之。儒者的交友应该像这样。)   最初圣人传布“仁义”的时候,阶级比南北朝时还要严格,动辄几千人殉葬都有,可孔子依旧说的出这样的仁义之言。所以很多时候,不要怪社会,不是社会的错,是你自己的错。   到了后来,社会无论再严酷,再也不会比春秋战国时期可怕了,所以无论世道多么艰辛,这些真正的“大儒”们依旧秉持着气节,传承着一口浩然不灭之气。   有人说我们国家没有信仰,没有宗教信仰,我先说,那是错的。我们的信仰叫“吾善养吾浩然之气”,天地不灭,正气长存。愿自己给自己裹小脚的同伴们看看周围的世界,不要害怕,表现出自己的个性并不会被沉猪笼,你是你自己的,你的身体和你的思想都由你做主。我一个平庸的家庭主妇依旧还在坚持着自己的梦想,你们在怕什么? 第37章 物我两忘   天色未亮的时候,祝英台就命半夏磨出了大半盆的墨汁,带了纸笔,来到了甲舍的院墙之前。   此时正是夏末,天亮的早而黑的晚,离上课还有一个多时辰,可天色已经朦胧到足以看清眼前的东西。   她想要在墙上写字,不过是胸中一腔不平之气在推动。   仓颉造字、圣人立言、百家著书,所为的都是将“知识”传承下去,可梁山伯也好,刘有助也罢,如同他们这样出身贫寒求学无门之人,想要求取知识,究竟为此付出多少代价才够?   追求功名利禄尚且可以说是“贪欲”作祟,可追求知识又有什么错误?   她走到墙边,抬头仰望,抬起手来所写的第一句,便是曾为刘有助抄写过的“儒行”篇。   那时她对拒绝刘有助心中有愧,抄字时为他选择这篇,正是希望他能如儒行篇所教导的一般,够出于微寒而不忘心中之志,遇世事之艰辛亦不放弃自己的节气。   看似是她以圣人之言赠他,又何尝不是她以圣人之言“励己”?   这儒行篇那夜她练了一晚,已经是烂熟于心,此时写来,轻车熟路。   一写出儒行篇的第一句,她便想到了刘有助,便想到昨夜她亲眼见着刘有助被马文才提了出去的场景。   从会稽学馆下山到山下的县城只须三四个时辰,如今算算,马文才恐怕已经等到了开城门,等他再回书馆时,刘有助恐怕已经肢体残缺,奄奄一息。   想起刘有助因求字而不得酿成的悲剧,祝英台一笔一划中充满悲愤抑郁之气,眉间更是一抹难以化开的愁绪。   她的笔法师从于卫夫人,原本讲究俯仰风流,飘逸婉转,可如今心中有悔,胸中有恨,这种郁郁而不得伸张的情绪便尽数隐藏在“儒行”之中,让人望之生悲。   渐渐的,她的笔越来越慢,她的手越来越沉,若有书法大家在这里,必定会见猎心喜,惊喜于又有人悟出“以情入字”之道,可惜如今在祝英台身边的没有什么书法大家,只有一个仅仅识得几个字的小丫头半夏而已。   对于祝英台的举动,半夏是惶恐而痛苦的,从祝英台开始提起手腕在墙上写第一个字的时候,她就难以控制地开始颤抖起来。   她虽生于高门为仆,却同许多卑微之人一般,认为“学问”是神圣而不可外传的东西,“礼法”也是一般不可冒犯。   正因为如此,无论是她们祝家的嫡女和男人同住、与男人一起上课,还是深夜里被陌生的寒门学子闯入屋里,都足以让半夏忍不住屡屡想要逃离这个“可怕”的地方。   他们祝家虽然自成一体,祝家老幼既不出仕也不干涉庄外的世界,可作出这样的事情,怎么看也是惊世骇俗。   那般严厉的主母,是怎么会同意让主子女扮男装来会稽学馆读书,甚至准备好所需的一切的呢?   怎么看,都像是疯了一般。   原本她以为被选中陪同主子一同进入满是男人的书院,就已经够可怕的,可现在她的的主人,这位真正的贵族淑女,却决定将自己的字书写在围墙之上,堂而皇之的拿出去给所有人看?   她看着祝英台笔走龙蛇,字迹越来越深,到后来纵横开阖,她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   ——她家这位从未学过武艺的女郎,手中拿的不是笔,而是利剑!   “主人……”   半夏是在场唯一窥见之人,那字中的森然之意几乎是直面扑来,犹如快剑长戟,惊得她这个不识几个字的人也心惊肉跳,几乎不敢再看那些字一眼。   “休要出声!”   祝英台头也不回地斥道。   此时的祝英台已经沉入了一种玄妙的境界里,渐渐有了种不曾有过的了悟。   她与祝英台一般,皆是从小练字,只不过祝英台传承完整,练字又早,水平比她高的太多,可“书”之一道,原本就是以达者为先,她的心境破而后立,正如练武之人突然顿悟,一夜的感悟,有时候胜过一生的苦练。   祝英台现在便是如此的状态。   起初,她自是悲愤伤痛,几乎想要以笔为剑,硬生生将这世道捅上一个窟窿方才干休,可随着圣人之言一句一句书来,祝英台胸中的悲愤也随着笔意一丝一丝化去。   那些豁达仁义之句犹如一双双宽厚的大掌,将她胸中的怨怼缓缓化去,唯有一腔浩然之气,连绵不绝。   此时她已经入了“书”之大道,沉浸在以情入道相的物我两忘之中,先前隐与圣人之言中的锋芒毕露也渐渐敛起,随着笔锋的运转,越发酣畅淋漓。   刹那间,刚则铁画,媚若银钩,又是卫体该有的徘徊俯仰,容与风流。   犹如女性同时具备的包容和坚韧,虽为弱草,却能守护大地。   半夏已经愣住了。   她看着祝英台云悬腕运笔,面容郑重而虔诚,就像是在朝拜着什么令人尊敬的神明,容不得一丝亵渎之心。   可她揉了揉眼睛,这面前明明只不过是一墙横竖撇捺而已,哪里有什么漫天神佛、举头三尺之神明?   “先生……”   随着一声低沉的轻喃,半夏惊了一跳,随之回过头去。   张大了嘴的傅歧和眼眶通红的梁山伯,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墙边,如今正并肩而立,俱是心神俱醉,目眩神驰。   卫夫人“笔阵”之法,乃是祝英台家传之秘,可祝家自得此《笔阵图》,至今已有六代,却无一人将笔阵图练之大成,不过风骨犹存而已。   谁又能想到,两百年前,卫夫人曾以一女子之身成就书之大道,两百年后,祝家又有一女子,体悟了卫夫人“笔阵”传承之意,将卫体练至大成?   横如千里之阵云、点似高山之坠石、撇如陆断犀象之角、竖如万岁枯藤、捺如崩浪奔雷、努如百钧弩发、钩如劲弩筋节。   在这一瞬间,祝英台似乎已经和那位士族女子神交已久,而那位赫赫有名的卫夫人正借由这些运笔之法,告诉她这世道对女子从未停止过压迫,但她已经学会了如何悄然无声的与之抗争。   书者以笔来体现天道,“笔阵”正如天阵,又如人道。   一篇文已经行至尾声,而此时祝英台的身边,早已经站满了甲舍清早欲去上课之人。   他们虽都知再盘桓下去就要迟到,可士族子弟,皆是未能提箸便先提笔,又有谁舍得这满墙阴阳刚柔、运笔如神?   更有甚者,已经状若疯癫,伸手临空题字,口中念念有词。   随着最后的“终没吾世,不敢以儒为戏”,这篇儒行终到结局,祝英台心中已毫无郁气,又恢复了往日的爽朗模样。   她提笔落款“上虞祝英台”五字,笔致无往不复,正是“台”字最后一笔。   “快哉!”   祝英台掷笔。   “世人皆知卫夫人,可有知李夫人者?”   她开怀大笑,似是解开了心中一道死结。   围观者面面相觑,却无人知晓她说这句话有何含义,唯有梁山伯隐隐推想到了卫夫人卫铄之夫李矩,却无法理解祝英台开怀大笑是为何。   待祝英台写完“儒行”全篇转过身来,虽眼眶红肿,蓬头垢面,一望便知夜里没有休息好,却依旧精神饱满,神采奕奕,更难得是有一股旷达之气,让人心中生悦。   祝英台微微扬起下巴,像是个终于完成了什么杰作的小孩子,灿笑着问围观之人。   “我的字,写的好不好啊?”   甲舍里虽住的都是家世上流的士人,却不见得都是心胸狭窄的小人,否则也不会在这里足足等到她写完而不发声。   刚刚那种情况,任谁都看得出祝英台已经陷入了一种玄妙的境界里,只要有一人喧哗,恐怕祝英台那一时的领悟就要断掉,说不得此生再也无法进入“书道”大成之境。   他们虽都不见得都是君子,却依旧保持着士人的“风度”,如今见这天真的瘦小少年带着得意的腔调发问他们,竟无人觉得他恃才傲物,只觉得犹如自家弟弟般可爱,纷纷笑着回答。   “妙,妙极了!”   “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却得卫体妙传之法!”   有人看到落款的“上虞祝英台”几个字,“啊”了一声,指着她道:“你你你你就是那个丙科第一,抢了马文才三科魁首的祝英台!”   “是啊。”祝英台被人指着,却不避不让,笑着点头:“我,我我我就是那个抢了马文才丙科第一的祝英台!”   马文才在甲舍人缘极好,他才学出众门第又高,在东馆一种士子之中隐隐有领头者的趋势,只是士族子弟都心高气傲,虽明面上看起来有些不在乎,心中其实大都有些较劲之意。   如今见到祝英台大大方方说了自己就是那个唯一让马文才吃瘪之人,他们心中竟有些痛快,有几个性子爽快地更是上前直接交好。   “在下会稽孔笙,住在甲十七,希望日后有机会与祝兄切磋书法。”   “在下吴县顾烜,同住甲十七,望能一同切磋书法!”   “我住在甲四!今日太累了,待我歇上几天,吃饱喝足休息好了,一定去和两位兄长切磋书法!”   祝英台揉了揉哭肿又熬夜的眼睛,可怜巴巴地说着。   孔笙哈哈一笑,拍了拍她的肩膀。   有孔笙开头,其余众人客套起来也就顺理成章多了,祝英台记性又好,很快就把人名和长相对应了起来,一时间,“孔兄”、“顾兄”不断。   原本性子就热情的祝英台犹如见到了陈年旧友一般,对谁都热络万分,口称兄长,毫无扭捏之态。   一旁从头看到尾的傅歧将一头头发几乎都要挠乱,瞠目结舌地对着梁山伯说道:“这这这这祝英台疯了?昨天他还抱着马文才的大腿哭的稀里哗啦,哭得像是他已经把刘有助害死了一样,今天怎么就跟什么都忘了似的在这里呼朋引伴?”   他哆嗦了一下,仿佛白日见鬼,紧紧贴着梁山伯:“还是刘有助已经死了,现在冤魂附体,正在报复啊?”   “你可见过如此爽朗活泼的鬼魂?”梁山伯轻笑,“那是祝英台没错啊。”   “这就不对了!”   “这就不对了!”   咦?谁学小爷说话?   傅歧莫名地向前看去。   说话的是孔笙。   “虽说你书法上佳,可入仕为官,光宗耀祖,靠的却是《五经》。你儒行能够烂熟于胸,又下笔如同有神,说明已通礼经,为何不去报考甲科试,却混在丙科之中,与一群卑微无才的寒生同窗?”   孔笙面露惋惜之色。   “还是其中有什么隐情?”   难道是祝英台才学太好,马文才怕他抢了自己的风头,威胁他不要入甲科?   孔笙暗暗猜想。   “丙科其实也不错,我从小仰慕祖冲之的才学,善算又好书法,所以当初考了丙科第一,便顺理成章去了丙科。”   祝英台眼皮还是肿的,笑起来有些令人发笑,越发显得天真不解世事,所以其他人表情还算轻松,没把他去丙科当成自甘堕落。   “我出身上虞祝家庄,家中还有长兄承嗣,我家不出仕,我又不用成器,是个没什么大志向的,嘿嘿,背书好累,我就没考甲科。再说丙科的先生都不错,你看我没读多久,便把家传的书法练成了……”   她反手指了指背后的书墙。   “他他他他撒谎……”   傅歧差点咬了舌头。   “他在撒谎对吧?梁山伯?”   梁山伯在一旁静静看着,心中是说不出的羡慕。   他如此努力学习和士族相处之道,自认才华风仪都不在祝英台之下,可在东馆读书至今,除了傅歧、马文才和褚向三人以外,和他相交者寥寥。   如今祝英台虽看起来胸无大志又心思简单,但凭着一手绝佳的书法和乡豪的出身,轻轻松松就融入了他们的圈子。况且他出身士族,仪态气度都不差,性子简单,反倒让人卸下防备。   不似他……   梁山伯想起昨夜马文才意味深长地那一眼,忍不住心中有些酸楚。   若能靠率直便轻易与他们相交,他又何必逼得自己玲珑心窍?   “我说的没错吧,你也觉得他撒谎是不是,丙科的先生要能教出他这字来,我把这面墙都吃下去!”   “未必。”   梁山伯抬起眼。   让祝英台终究书道大成的,除了长期以来的累积以外,昨夜刘有助之事,也是促成他心境突破的原因。   对于有些人来说,遇见挫折等于作茧自缚;而对于有些人来说,遇见挫折却是破茧成蝶的契机。   在某种程度上来说,祝英台去丙科读书,确实成就了他今日的书道大成。   更何况……   梁山伯看着在人群中眼圈红红却依旧在笑的少年,脑中浮现的却是昨晚伏在案上,犹如意志完全被击碎的那个祝英台。   他的眼神渐渐望向那堵书墙,比起昨夜的废纸,这一墙笔走游龙不知超出那字凡几。   “他在墙上写字,为的不是这些人。”   梁山伯的胸口不知为何突然剧烈跳了几跳,眼神再也离开他去。   正如梁山伯所猜测,甲舍之中居住的士子们渐渐客套的气氛热络了点,终于有人开始问起祝英台。   “英台,你练字为何不写在纸上,却写在墙上?”顾烜看了眼墙壁,虽觉得写的极好,可还是觉得有些怪怪的。   “写在这里,人来人往,岂不是麻烦?”   甲舍不许擅入,可这里是分割内外之处,即便是寒生,站在墙外看这些字也不会触犯什么学规,一想到他们所住的地方日后要被寒生日日造访,顾烜心中就有些难以言喻的不适。   “我这人有个怪癖,要写出好字,非要在墙上写。我家里的围墙上,到处都是我练的字。”   祝英台面不改色心不跳的胡扯。   “昨夜突有所感,我提着笔墨就出来了,哪里有跟家里一样大的墙给我书就?找了一圈,没办法,就写在这墙上了!”   祝英台无辜地指着墙壁,   “难道书馆有规矩不能在墙上写字?我是不是脏了墙啊?那我等会儿叫下人去寻点灰泥来把它抹了……”   “没没没,没这规矩!”   “你爱在哪写在哪儿写!”   “不要!”   “千万别抹!”   听说祝英台要把这书墙摸了,一干士子各个惊叫了起来。   “你可知这一墙字价值千金?日后你若因书道成就宗师,我们这些住在甲舍里的便是见证之人!”   一个士子激动地搓着手指。   “怎能抹了?!非但不能抹,等会儿我就派人下山去找工匠,给这堵墙造个顶出来!”   “正是正是,若是下了雨,将这一墙好字全部冲了,可如何是好?”   一时间,满墙前士子们七嘴八舌着该如何保全这一墙好字,有说造顶的,有说派人看管的,相比之下,有寒生一同来看反倒不算什么了。   权当是张榜公告之地就是!   总比一个人都看不到好。   “不用这般慎重吧……”   祝英台也没想想到他们会是这样疯癫,吓了一跳。   她之前只觉得寒门书生嗜字如命,为求一字甘愿铤而走险,却没想到连这些士族子弟也一个个如获至宝的样子。   原来真是她之前心有偏见,只觉得高门无情,却不知道这时代不只是高门对寒门,士族之间也互相防备,并不能摈弃门户之见,即便是士族子弟,在这一点上,和寒门也没有什么区别。   只不过他们学到这些字,往往不必付出寒门那般重的代价罢了。   想到这里,祝英台脸上的嬉笑也收了起来,认真道:   “如果字被水冲没了,等天干了我再写便是。”   “你还愿意再写?”   刹那间,好几个士子眼神大亮。   “再写有什么,他可是给庶人都送过字的……”   傅歧混在人堆里,小声呢喃,被梁山伯捣了一拐子,才算没有再说什么。   见祝英台如此“好说话”,有些好字的摸着墙上未干的墨迹,面上有些扭捏,却还是问了出来:“敢问祝兄,我可以照墙临摹吗?”   祝英台眨了眨眼,大方地点了点头。   “可以啊,在场的都是见证,我说了,‘谁’都可以临摹!”   她把“谁”字重重咬住,在场者没想太多,只以为说他们全都可以临摹,于是一些准备趁没人时摹下的士子一听不必偷偷摸摸了,心中也是大悦。   “祝英台,你人真不错,寻常人有这一手好字,必定藏着掖着,你却大大方方让我们临摹。”   孔笙顿时觉得此人值得深交,笑的一口白牙在阳光下乱闪。   祝英台被人夸得脸有些发烧,只好揉着眼睛说道:“我一夜未睡,现在实在困得不行,无奈早上还有课,不能跟各位再多寒暄了,我得去丙馆上课去。”   她早已命半夏去拿书袋,现在半夏来了,立刻让她抱着书袋跟她去丙馆。   傅歧和众人目送着祝英台顶着一双红眼和稍显狼狈的样子前去上课,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看他不过十四五岁年纪,却能写这么好的字,真是让人羡慕啊。”   有人叹道。   “难不成丙馆真有什么特别的教字之法?”   他也参加了丙科试,可以去入读,要不,他也去上几堂书学课看看?   反正连马文才和祝英台都去了……   “他去上课了,我们是不是也赶紧去上课?”   “去干吗?不趁着这字在摹好了,万一下午变了天,岂不是要抱憾?抱歉,在下这就让下人去请个假,今日就不走了。”   一人说罢,立刻挤到墙前。   “我也不去了!”   “还有我!”   一时间,这些平日里唯恐落于人后会致使“天子门生”落空的士子们,如今却纷纷请假的请假,观字的观字,再也没有人提起“这字别人看不得的事情”。   “马兄看人实在是精准啊……”   梁山伯不由得喟叹。   “他如此看重祝英台,果真是有过人之处。”   “这些人也是疯了。”傅歧摇头,“祝英台那小子根本不把自己字当回事的,他们何必这样扒在墙上一遍遍摸,找他再写一张帖子够学一年。”   “那不一样,这是祝英台的‘立道’之处,这是他的‘成道’之篇,他日说不得他青出于蓝,脱卫体为‘祝体’,这字,便可成传世的佳话。”   梁山伯见傅歧一脸不服气,笑着劝他。   “我觉得傅兄也可以临摹几张,若是你就此错过,说不得他日会后悔。”   现在是还没得到消息,待到下午,再到明天,这里说不得还会被挤的水泄不通,无孔不入,想要临摹而不得为之。   “我?后悔?你以为我在看过那小子抱着马文才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之后,能生的出什么敬仰之心?算了吧,我现在没心思学写字。”   傅歧看着远处祝英台的背影。   难道他看错了人,这小子,难道其实是个凉薄的?   为何刘有助遭此大劫,昨日他还能痛哭流涕,今天却毫无所觉一般去上课?   “是啊,现在哪有心思去学字。”   梁山伯可惜地看着围墙前站成一排的人群。   他们还要去打探刘有助的消息。   ***   祝英台走到课室门外的时候,只感觉脚下跟棉花一般,走路都是飘的。   刚刚是因为她突破了某种境界,身体虽然疲惫,可精神犹如打了鸡血一般亢奋,这才能意气风发,热情洋溢。   可一路从甲舍门口走到西馆,顿时困成狗。   是以哪怕众人因为昨日之事对头她指指点点,或是她身形狼狈眼睛红肿引人侧目,都难以让她再抬一抬眼皮,几乎是一到了自己的席上就往下一倒,伏在案上瞌睡。   她已经来的太迟,书学的讲士早已经到了,见丙科第一居然迟到了还一副“我真没睡好求让我睡一会儿”的样子直接扑倒,他也傻了眼。   大概是祝英台平日里并不跋扈,今天这样子也太惨了一点,那年轻讲士咳嗽了一声,居然没有让她起来好好听课,装作什么都没看到一般开始准备讲课。   上课之前,他像往常一样用眼神在人群中扫视了一番,待看到祝英台右侧的案上空无一人,忍不住一怔。   “刘有助呢?刘有助今日怎么没来?”   刘有助曾是丙科书学第一,刻苦努力,即便是生了病也从未缺席,是以这讲士惊讶之下连忙询问。   伏安也是一脸担忧,他虽喜欢欺负刘有助,但毕竟同窗几载,他自己呼喝可以,心中却是维护的,如今见刘有助没来,再想到昨天刘有助受到那等奇耻大辱,就忍不住狠狠瞪了假寐的祝英台一眼。   祝英台其实并未完全睡着,只是身子太过疲倦已经无法动弹。听到助教问起刘有助,祝英台的心犹如被一只大手狠狠揪住,痛得四肢五骸都酸痛了起来,将身子又蜷缩了几分。   “张大眼,你和刘有助一屋,可知他怎么了?”   “启禀讲士,刘有助在学舍里养伤呢。”   张大眼回答道。   养伤?   没死?   祝英台心头一震,睡意去了大半。   不对,从这里到县城,一来一回都足以让他流干血了,怎会在学舍里养伤?   “养伤,究竟怎么回事?”   这讲士也生出了好奇之心。   一时间,一屋子里的人都窃窃私语了起来。   “不会他心中不甘,昨天跑去找马文才麻烦被打了吧?”   “得了吧,你觉得以他的性子,他敢找马文才麻烦?说不定昨天丢了马文才的字,惹得他不快,被打了。”   “难道真是这样?”   张大眼见他们讨论的邪乎,赶紧出声反驳。   作者有话要说:  “不是被马文才打了!我也不太清楚,但听送他回来的学官说,刘有助晚上梦游乱跑,犯了宵禁,被人抓着送到了馆主那里。馆主命学官杖了他十杖,让他暂时停了课养伤。”   “真倒霉,晚上出去乱跑。”   “啧啧,一定是跑了不该跑的地方,是不是游到馆主那里去了?”   这讲士年轻面浅,西馆中又有许多是老油条了,一点都不怕他,刹那间,议论之声此起彼伏,那讲士面皮憋得通红,最后将柳条狠狠在案上敲了几敲,才算是堪堪维持住纪律,没有人再在课上喧闹。   相比之下,趴在案上只是睡觉的祝英台,反倒显得可爱多了。   低低的书案后,听着屋子里同学们猜测纷纷的祝英台,借着宽袍大袖的遮掩,嘴角扬起一抹安心的笑容,终是沉沉地睡了过去。   ‘谢谢你,马文才……’   小剧场:   从此之后,学馆里又有了一个传闻。   学生甲:你们听说了吗。马文才把刘有助打了,刘有助还挨了板子?   学生乙:你们傻!马文才把刘有助打了,刘有助还能挨了板子?一定是刘有助把马文才打了!   学生甲:哦哦……(好像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呢……)   听到的马文才:(铁青着脸)…… 第38章 身体不适   马文才走入课室的时候,无论是傅歧还是梁山伯,都露出了松了口气的表情,心口也放下一块大石。   会稽山到县城有一段路,何况事发时又是半夜,来去路程加等城门开的时间,如果马文才真把刘有助提去了官府,现在绝不会出现在课室之中。   也就是说,刘有助一定没有被送官。   傅歧是单纯为自己不必间接背一条人命安心,梁山伯则是信任马文才的能力和心性。   如果马文才放下了这件事,那刘有助就不会再有什么性命之忧,甚至连“盗字”的风言风语都不会有。   他那般高傲的一个人,绝不会让庶人曾经摸入他房中的事情宣扬出去,刘有助日后的名声也丝毫不会有损。   往日那笼罩在他心底久久不散的阴云,竟就这么渐渐散了。   马文才放过刘有助,非但是刘有助重获新生,他也放过了那个曾经悔恨捂住的自己,让他重获了新生。   刘有助不是他那可怜的同门,被盗字的祝英台也不是昔日那残酷的士人,哪怕是马文才这样严苛与礼法之人,最后还是选择了放过冒犯士族之人。   于是今日的五馆不必会再变成昔日的五馆,今日的贺馆主不必变成昔日的贺老馆主,岂不是大幸?   贺老馆主曾经想在五馆实现的理想,他似乎已经渐渐看到了踪影。   能够重新回来,实在是太好了。   ***   看到梁山伯对他露出那般恶心的微笑,马文才冷哼了一声,重重地在第一排正中的位置坐下。   他不是傻子,也不是随便给几句可怜话就能打动的人,像梁山伯和刘有助这样遭遇的寒生,天底下有千千万,如果跪地求饶卖个蠢就有用,还要官府干嘛?要律法何用?   但他不得不慎重考虑日后的安排。   他并不是莽撞树敌之人,今日他将刘有助抓去送官,若是刘有助真因此而死,虽能杀鸡儆猴,但全会稽学馆的寒生却会从此恨上他。   他昨日才和刘有助起了冲突,刘有助只不过摔了他的字,第二天就手都没了,全家流放,会让别人如何看待他?   那几乎是把自己针尖对麦芒的放在寒族的“对立面”,哪怕日后出仕,有这层往事,寒门官员也会想尽办法给他摘下去。   像是褚向这样心软的士子,说不得从此就要将他马文才打上“不仁”的烙印,与他日后交际之中有碍。   如果说这些都只是名声上的影响,马文才还能付之一笑,毕竟士庶之别乃是国之章典,谁也不能正面说他什么去,但梁山伯所说的“往事”,便让他不得不小心慎重。   如果贺老馆主贺玚真是因此而郁郁而终,现任的馆主贺革对于这种事情一定会有心结。   他今日将刘有助送官,就如昔日那士子当众砍断了寒生的手腕,即便他这位先生现在正值壮年并不会为此身体垮掉,但噩梦重演,不免会想起自己的父亲,以及当年五馆式微的原因。   人说爱屋及乌,其实反之也是一样,一旦刘有助真的因此残缺肢体千里流放,他这入室弟子,怕是也走到头了。   他现在想要求得是学馆的推荐,他日若要被选入国子学去做“天子门生”,除了学业要出类拔萃,“德操”也是必须要出众的部分。   助教和博士们的评点和意见很是重要,否则那么多性格各异恃才傲物的士族子弟济济一堂,却没有惹出什么事情,难道全靠自控吗?   正因为他是个聪明人,也是个精于算计、步步为营之人,所以梁山伯将往事一一说明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权衡将刘有助送官的利弊。   对于他来说,将刘有助送官,与他除了涨一些声威,并没有什么好处,可坏处却有不少。   于是乎,几乎是下意识的,马文才就明白了梁山伯自曝其短的原因。梁山伯是个城府颇深,八面玲珑之人,会无缘无故说起自己过去的惨事,并不是为了摇尾乞怜求取他的同情,而是让他自己去权衡利弊。   当然,想要让心软的祝英台帮他求情,也是其中的原因。   但马文才就是不爽。   凭什么他劳心劳力,又担惊又受怕,还要操心祝英台日后的闺誉和安全,却要被她一脸“你残酷无情麻木不仁你就是怪人”的样子防备?   凭什么他和祝英台共住的屋子被人摸进了蟊贼,他还非要大人不记小人过,任由他随意来去?   如果这件事就这么算了,以后他有的给祝英台的烂好心擦屁股的时候!   他不爽,就想让所有人不爽,所以他还是把刘有助提了出去,一夜未回。   至于他连夜把刘有助提到先生那里说明原委,在先生问他该如何处置刘有助时假意思忖,甚至回答“这事与我、与五馆声名有碍,就以夜闯宵禁为由小惩大诫,杖责一番,就算揭过了吧。”,都是他在知道过去的事情时的惺惺作态。   既然他已经决定放过他,就要用这件事给自己谋取最大的利益。   比如说,先生对他加倍的好感。   果不其然,先生果然感动万分,不但用“夜色太晚怕引人关切”的理由邀请他在他的小院住了一晚,更是对他言语切切,一番看待家中子侄模样。   所以,他才不是因为祝英台哭的稀里哗啦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才心软呢。   也不是因为听到之前那位寒生双腕尽断流血而死而心软。   就是这样!   马文才摇摇头,把记忆里祝英台哭叫“我已经见过了被挖掉的鼻子,现在又要见别人断掉的手吗?”的样子甩到脑后,方才施施然打开第一页书。   今日上的是“大学”,《礼记》中最重要的部分之一。   然而没过一会儿,他就发现了不对。   “曾夫子,我家公子今日请假。”   孔笙的书童跪在门前向夫子请假。   “曾夫子,我家公子今早也不能来了。”   和他一直互别苗头的顾烜也派了人来。   没一会儿,门外请假的书童小厮跪了一地,俱是诚惶诚恐,却连他们为什么不来都说不清。   可怜那夫子一张脸吓得雪白,还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惹得这群士生共同抵制,不但没有发怒,反倒跑出门外,仔仔细细的询问,生怕是自己做错了事,要引得所有人一起罢课。   在问明白只是出门的时候遇见了些事情,需要共同商议怎么办以后,这助教虽然还是一脸惨白,但至少没有慌得手足无措了。   马文才从一开始有人请假的时候心里就七上八下,等人越来越多,他的脸色也沉重起来。   他环顾四周,发现诺大的课室内今日只稀稀拉拉坐了十几个人,大部分是乙舍和丙舍的学子……   甲舍的士生除了傅、梁两人,一个没来?   甲舍出什么事了?   难道是他昨夜抓贼的事情弄的太大,让他们都知道了?   不,如果都知道了,绝不会是不来上课,而是一起闹到馆主那去了,他昨夜是在馆主院中宿下的,直到他来上课,都没有一个甲舍学子来过。   难道是……   “可是他要被砍了手,全家都流放,子子孙孙成为奴婢,我会疯的,马文才,我真的会疯的……”   “不,我会死的,我会死……”   马文才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难道是祝英台出了事,他们不能离开?   天知道,他只是想吓一吓她,让她好好知趣不要再异想天开而已!   这下子,马文才根本坐不住了,傅歧坐的太远,哪怕他对梁山伯有心结,也只能向离得最近的他发问:   “梁山伯,你早上出来的时候见到了祝英台没有?”   她毕竟是女人 ,女人都爱一哭二闹三上吊,要是……   “咦?”   这倒让梁山伯讶异了。   “马兄也知道祝兄早上的事了?”   “这么说,他们全部没来,真的跟祝英台有关?祝英台出事了?”   马文才急急问。   “是,他们全部没来,跟祝兄确有关系……”   梁山伯一愣,点头承认。   “只是……”   “曾夫子,我身体突然不适,早上请假休息。”   马文才猛得站起身,完全不顾其他人的看法,头儿也不回地直冲门外而去。   “呃?马文才,你也请假?”   那夫子是真的要哭了,看着堂下稀稀拉拉的人群,恨不得自己也请假回去才好。   就这么几个人,叫他怎么上才好?   明日再说一遍吗?   眼看着马文才一阵急惊风般奔出门外,梁山伯剩下来的话也就被他噎在了嘴里,没有说尽。   “只是……祝英台没有出事啊。”   他无奈地笑笑。   罢了,不是他说话说半边,是他自己跑得太快没听全。   马文才出了东馆,起先开始疾走,到后来心中实在焦急担忧,根本控制不住情绪,几乎是发足狂奔了起来。   风雨雷电不知道自家主子出了什么事,但见主子突然狂跑,也紧紧跟在后面,跑的脚不粘尘,引起一片侧目。   作者有话要说:   他心里乱成一团乱麻,脑子里一下子是祝英台前世撞死在墓碑之上,一下子是她梗着脖子护着刘有助训斥他抢字的画面,让他后背惊出一背冷汗。   她本来就是个性子刚烈之人,否则也不会在那时候做出自尽的事情,万一,万一真要是以为自己害死了刘有助而内疚万分……   马文才奔跑的速度极快,没一会儿就跑到了甲舍之外,远远的,他看见一群人围在甲舍入口之处,将一片长长的围墙围得水泄不通,隐约可见其中有不少他熟悉的同窗,忍不住脸色铁青。   祝英台脑子本来就有些问题,难不成昨夜找了个麻绳,偷偷吊死在甲舍入口的歪脖子树上了?   他手心一片冰凉,也不知自己是怎么穿过层层人群挤上前去的,一挤到前面,立刻盯着大门口正对面那颗歪脖子树不放。   “还好还好,什么都没有……”   马文才擦了擦鼻尖冒出的冷汗,松了口气转过身去。   下一瞬,他的瞳孔放的极大,连眼珠子都要凸出来了。   这这这这这写了一墙的都是什么鬼东西!   小剧场:   “只是……祝英台没有出事啊。”   他无奈地笑笑。   罢了,不是他说话说半边,是他自己跑得太快没听全。   梁山伯:(笑)我只是性子慢,绝不是故意的┑( ̄Д  ̄)┍ 第39章 惊弓之鸟   马文才在东馆里人缘不错,本来嘛,虽说都有竞争,但像他这样特别出类拔萃的,反倒不容易招嫉恨了,最多有些心里较劲。   所以看到他来了往里面挤,人人都愿意卖他个面子,任由他挤到前面。   可他站在前面就不走了,这算是个什么事?   “那个,马兄,劳烦让让?”   一位士子犹豫着商量。   “你挡了我的字了!”   马文才站在满满一墙的字前,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底发胀,连人都气的直哆嗦,莫说让一让了,谁都没办法让他动上一分。   这就是她说的好好反省?   这就是她说的从此以后学习他们的规矩,再也不乱来了?   他那晚那般操心,让她多想想,就想出一墙这个?   嘭!   马文才伸出拳头,狠狠在墙上锤了一记。   “我的天!”   “马兄你干什么!”   “我们的字!”   一时间,惊呼声此起彼伏,他们还以为马文才发了疯要把字毁了,一群人蜂拥而上,簇拥着把马文才拉到了旁边。   “我才想问,你们在做什么!”   马文才勉强保持着风度,看着面前一排排在墙前摆着书案和蒲团的同窗,他甚至还在人堆里发现了一群年轻的讲士,大概是自持身份没有靠前,刚刚他看到那一群人,便是围在最外围站着的讲士和助教们。   “马兄,我们知道你对祝英台有点意见,那也不必连他的字都看不得啊!”顾烜皱着眉道:“难得见到这样好的字,我们得趁着下雨之前临摹下来,否则就见不到了。”   果然是祝英台。   他就知道这样的卫体除了祝英台外,整个学馆里没第二个人写的出来。   但凡男人大多都练钟、王之体,谁会独独练卫夫人的字帖?   “你们是在临字,那这些人呢……”马文才只觉得额头都在突突,他指了指爬到围墙上不知道在干什么的一群壮汉。   “哦,这个啊,这是我们几个找的匠人,给这段围墙加个顶,免得下雨刮风把墙上的字给毁了。”   顾烜不以为然地说,“虽说粗鄙了点,但手脚都很轻巧,不会弄坏了字的,马兄不必担心。”   谁担心你弄没弄坏字!   他就知道那梦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必定是有什么警示之意,果不其然,现在人人都有了她的字迹……   马文才简直快要疯了。   等等,人人都有了她的字迹?   马文才眼神一扫,大致看了看书墙前临字之人,好家伙,甲舍倒有大半都坐在了这里。   没来的,大多是和傅歧一样志不在此的。   “梁山伯一定是看到了,却没有明说……”   马文才脸色难看。   他为何不明说?   怕他一气之下把祝英台打死吗?   看到马文才在看墙上的字,顾烜以为他也被祝英台的字折服了,叹息道:“他小小年纪,看起来也瘦弱的很,怎么一笔字写的如此有筋有骨?我向来不服别人,可这字,再给我几年,我也写不出来……”   马文才先前并没有细看这字,脑子里都给自己那天做的噩梦塞满了,如今听到顾烜如此一说,顿时愕然,仰起头来仔仔细细地去看这一墙的文字。   又是儒行!   他皱起眉。   还是一样的笔迹,但从一开篇起,便有了些什么不同的感受。   初初从字中还能感受到抑郁悲愤之气,到了中段,这字却银钩铁画,犹如利剑出鞘,让人感受到一股森然之意。   可越到结尾,那股锋锐便越渐圆润,慢慢的,一切锋芒尽敛,却让越发让人觉得渊渟岳峙,难掩心中震撼。   如果看到这里,马文才还不知道祝英台把卫体大成了,他就是个蠢蛋。   “发生了什么……”马文才又一次感受到了天才带来的压力,惊得倒退了几步,“只不过是一晚……”   “是啊,只不过是一晚,便让我等自惭形秽,只觉得天差地别。”   顾烜苦笑道:“不瞒马兄,我刚刚想临祝英台的字,可怎么临摹都不得要领,不是多肉,就是少筋,简直是东施效颦,现在都不敢提笔了。”   这也是他为什么还有时间和马文才搭话的原因。   马文才看着满墙儒行,仿佛看到了什么怪物正从其中爬了出来,他扭过头,眼神锐利地望着顾烜:“你看到她写的吗?她写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我看着他写的啊,没发生什么。”   顾烜见马文才吃惊,心中倒有些愉悦。   终于也有人能够打击到这种天之骄子,果然让人心里平衡多了。   他想了想,突然想到一个。   “如果说真有什么奇怪的话,祝英台掷笔的时候,说了句——‘世人皆知卫夫人,可有知李夫人者?’”   世人皆知卫夫人,可有知李夫人者?   顾烜一句转述,让马文才心头大震,再看着满地书墙前临摹的士人,他终于认了命。   这祝英台答应他的没错,她确实是准备要改了……   可她不是想韬光隐晦,而是想要做卫夫人。   卫夫人何人?那是以一杆毫笔震动士门,让人心悦诚服,从此只称呼她本姓“卫夫人”的女人。   连王谢之家见到她,也只是恭恭敬敬地喊她一声“卫先生”,从不用夫家姓氏冠之。   正因为她并不是因夫而贵,世人不愿将她与其夫李矩共提。   是卫夫人而不是李夫人,即便她出入内外,却无人敢说她不守规矩。   那可是连天子都召之求字的女人!   “祝英台好大的野心!”   马文才一声冷笑,再也不看这书墙一眼,掉头就走。   “马兄,你说什么?喂……”   顾烜看着马文才怒气冲冲走远的身影,心里七上八下。   “坏了,听闻他和祝英台关系时好时坏,不是要去找他麻烦吧……”   希望祝英台平安无事,这可是能和傅歧打的不分上下的人呐!   ***   马文才走的急,没有像往常一样有风雨雷电跟着,此时又是在上课的时候,所以当他到了西馆的时候,竟没有几个人发现他来了。   他也是脑子坏了,竟然忘了自己是临时跑出来的,这时候来西馆,只有等到中午课完了才能见到祝英台。   但他马文才会是那种在门口乖乖等着,直到所有人下课的人吗?   于是乎,在马文才文质彬彬地向讲士“问好”,然后在全课室里学子惊慌的眼神中,马文才丢下一句“祝英台似乎是身体不适我带他回去休息”,就这么一把将熟睡中的祝英台从书案上拉了起来,往外拽去。   拉了起来!   祝英台迷迷糊糊中只觉得一股大力袭来,而后整个人就被拖着往外走,只能反射性地抓住身边可以支撑的东西,结果抓到的却是书案。   一时间,课室中就出现了马文才拉祝英台,祝英台提着书案的滑稽样子,有些人忍不住就笑出声来。   “你撒手!”   马文才先开始还不知道有人笑什么,等扭头一看,简直要气死。   她端着书案要去哪里?   干架吗?   给她张榻也打不过他!   上课的讲士原本以为,这马文才是收到祝英台身体不适的消息,出于同住之谊过来接他的,可现在一看,这哪里像是来带人回去休息,倒像是山贼大王去强抢民女,只能硬着头皮在后面追了几步。   “马文才,这样不好吧?等他把课上完,我看他还算……”   “先生,你见过被人这样拉着抱着书案还能睡的人吗?”马文才气极反笑,指了指眼睛还是半睁半闭的祝英台。   “她这样不需要休息?”   “是,是需要休息……”   呜呜呜呜呜,这马文才的眼神好吓人!   年轻的讲士怂了,眼睁睁看着马文才“拔”下祝英台手中的书案,像牵着驴一样把祝英台牵了出去。   他一路牵着祝英台出了西馆,看到祝英台走着路都能睡,马文才也是心塞。   他昨天也没休息好,先是睡着了就做乱七八糟的梦,而后遇见刘有助偷字,再然后拽着刘有助走了,还要去找馆主说明情况,将大事化小,等到睡下的时候,天都亮了。   就是这样,他也没睡到她这样!   马文才看着祝英台嘴角一片口水痕迹,手臂一颤,像是甩开什么脏东西一般将祝英台甩了开来,只觉得自己疯了。   不是疯了,为何要自己给自己找这么多麻烦?   祝英台昏昏沉沉里被拉着跑,踉跄了好多下,脚踝已经有些发疼,又被马文才这么一甩,一头撞在树上,终于清醒了过来。   “嘶……”   她按着头,莫名其妙地四下张望,一下子就看到了面前板着臭脸的马文才。   呸呸呸,她怎么能觉得他是臭脸呢?   他现在是说不出的面目可爱!   “马文才,你怎么在这里!”她笑的高兴极了:“我已经知道了刘有助的事情,谢谢你放他一条生路!”   “我来这里不是跟你说这个!”   马文才完全不想提刘有助的事情。   “甲舍门外的墙怎么回事?等等,你的眼睛又是怎么回事?”   怎么肿的跟桃子一样!   “咦?你这么快就知道了?什么我的眼睛?”祝英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恍然大悟:“哦,大概昨夜哭的太厉害,肿了吧。”   马文才将她拽出西馆,原本是想“兴师问罪”的,毕竟她居然做出这等惊世骇俗之事来。   可当他看到她眼睛红肿、面容委顿的模样,胸中的火气却突然消了几分。   她和他毕竟不同,他已经两世为人,加起来的年纪都足够做她的父亲,可她,不过才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女孩罢了……   祝家庄自成一国,庄内庄外极少沟通,她的父亲在祝家庄就是天,是至高无上不容违抗的宗主,庄外犹如荒野,像她这样的女子敢走出庄园独自求学,就已经是极为有勇气的了。   可要说阅历,恐怕连傅歧都不及。   遇到昨夜这种事情,以为自己害死了人,她又是女子,哭上一夜,实在是太平常了。   罢了,给她留点脸面吧。   想到这里,马文才忍不住闭了闭眼,熄了骂她的心。   “你也看到我写的字了?写的好不好?好不好?我自己都吓了一跳呢!”   祝英台哪里知道马文才在想什么,还以为他是来问那一墙字的,就字论字道:“我已经答应了孔笙他们,如果字迹淡了,就重写一回。”   重写一回?   不行,还是让他骂死她吧!   “重写一回?昨天我和你说那么多都白说了?”   马文才气急败坏。   “你知不知道你的字迹流出去会有多大坏处?”   “坏处?”祝英台有些奇怪地看着他,“马文才,我从昨天起就想问你,你为什么对我的手迹那么重视?如果说你觉得士子的手迹不能随意外传的话,那你情愿用自己的手迹替换也要把我的字拿回来,又是为何?”   她之前对“梁祝”故事先入为主,将马文才和梁山伯都当成了自己未来男友的候选,刻意存着刷好感度之心,可昨夜之事一过,她已经理解这里的人都是活生生的,无论是马文才也好,梁山伯也罢,也许真的都是存在于历史中的人物,她也根本不是进了什么奇怪的剧本之中。   所有人都会死,行差一步,也会害死别人。   所以等她智商一上了线,之前许多的“理所应当”,就变得奇怪起来。   比如说,无论是话本还是正史中,这马文才都只是个娶妻时,恰巧碰到老婆撞死在初恋情人坟前的倒倒霉蛋,为什么在这里,他会出现在会稽学馆?   而且一入学馆,她居然没有和命定的CP梁山伯一间,反倒是跟这个注定要成遗憾的太守之子同居一室?   比如说,他一开始对她彬彬有礼温和可亲,差点让她把他错认成了人设应该是憨厚老实的梁山伯,可为什么他就独独对她就特别热络?   她见过他和其他人相交,哪怕是同门师兄弟,一开始也没有那么自来熟。   听梁山伯说,他借住在他们那里,梁山伯和傅歧都说他们可以把梁山伯换过去睡不必那么挤,可他却宁愿睡在外间的书房也不愿调换。   再比如,他不愿让她的手迹被别人看见,还扯出一套无赖借字的话来搪塞她……   不要说那不是搪塞,世人谁不知晓庄园主安身立命的根本不在朝廷也不在出仕,什么名声那是一心向着仕途的士门们才考虑的,即便是朝廷官员没有经过宗阀同意,进入庄园都有可能会有生命危险,谁敢吃了雄心豹子胆去庄园里讹诈?   南朝多少皇朝,死了多少皇帝,祝家一直都在那里,庄园越来越大,部曲越来越多,俨然自成一国,身为祝家的“小少爷”,怕什么字迹外漏?   每次遇到丧乱之时,地方官员甚至要向祝家借兵保护百姓的安全。   他一将来要出仕的太守之子都不怕手迹给了刘有助,她这家里坐拥八千乡兵的庄园主会怕?   祝英台眯着眼,看着突然沉默的马文才,继续追问。   “虽说士庶之分是国之章典,但对于我们这些不必出仕的士子来说,隐居山林、旷达恣意才是真正的‘名士风范’,马文才,你究竟在怕什么?”   马文才,你究竟在怕什么?   在怕什么?   怕什么?   ……   马文才见过迷糊的祝英台、见过脆弱的祝英台,也见过撒娇耍赖的祝英台,何时见过这般言辞犀利又头脑清晰的祝英台?   一时间,他竟被她问的哑口无言。   是的,她本什么都不用怕的。   哪怕是一头撞死在梁山伯坟前,她也不必怕给家人带来什么麻烦。   他家是次等士族,想要维护门第,便只能保证家族每代都有足够的人出仕、占据高位,而次等士族不同于王谢灼然,想要顺利出仕,名声、才干和机遇缺一不可,否则便只是浊官里打滚而已。   他祖父是太守,他父亲是太守,可地方官不算入清官流内,只是地方勋品。根据品定门第之法,他若不能官居太守之上,他这一支下代就要除士。   但祝家不同,他们是乡豪,位同元魏的宗主,便是皇帝也不能动摇他们的根本。他们占据乡间,握有部曲,不必纳税服役,乡豪与乡豪之间互相支援,莫说是一介太守,便是改朝换代,也不过就让他们改了个名义上效忠的对象,没人能让他们有什么麻烦。   所以哪怕祝家无人出仕,可谁也不敢说他们便不是“士族”,因为乡豪大族的地位,是从汉魏起便不可争辩的。   若真担心门第受辱,前世的祝英台便根本没有来上学的机会。   前世祝英台与寒族有染,虽有损祝家庄的名声,可对其他却丝毫无损,被除族去士划清界限的,只有他们马家。   说到底,哪里是什么门当户对,他的父母定下这门亲事,不过是担心他没上进后马家被除士,至少还有个世袭罔替的乡豪姻亲,能在乱世中保全他的家人罢了。   他性子高傲,内心里一直回避这个事实,可事实上……   ——是他们马家高攀了祝家。   霎时间,祝英台看似不经意地一句问话,却硬生生撕碎了马文才心中的最后伪装,将他的自尊打的支离破碎,原本重活两世的优越,在她一句问话面前,顿时荡然无存。   原来愚蠢的是他,自私是他,狭隘的他,活的犹如惊弓之鸟一般的……   是他?!   “马文才?马文才你怎么了?”   祝英台看着马文才一副深受打击的模样,跌跌撞撞往后倒退了几步,吃了一惊。   她的面上浮现不安的神色,开始了反省。   她刚刚说错什么了?   她有说什么责备他的话吗?   “可笑的是我,执着的是我,我以为你是我的心结……”   马文才喃喃自语,声音微不可闻。   “不是的,我的心结是我自己……”   “马文才,你别吓我!”   看到马文才这个样子,祝英台哪里敢再多说,连忙伸出手去,拽住他的胳膊,让他不要再往后退。   “你有什么心事,我们慢慢解决!”   谁料马文才像是看到什么洪水猛兽一般,将手臂猛地从祝英台手上挣脱开来,狼狈奔逃而去。   “马文才!!!”   ***   吴兴郡,太守府。   “夫君,你这么早叫我来有什么事?”   此时应该正在主持家中中馈的魏氏,毫不避讳地步入了马骅的书房。   他们年少结为伉俪,如今已经携手度过半生,感情自然是不必多说,难得魏氏出身大族却不骄纵,所以马骅事事也愿意与她商量,这书房虽是府中的禁地,魏氏却可以随意来去。   马骅迎过自己的夫人,伸手指了指案上的两封书信。   “一封是念儿来的家信,他已经顺利拜入了贺革门下,如今在会稽学馆甲科乙科均是第一,一切都很顺利,只是今年求读之人太多,学舍并不够用,贺革只能委屈他和其他学子一屋。”   “我从来都不担心他。”   魏氏的脸上是骄傲的笑容。   吴兴同等门第的人家谁不知她那儿子“人中之才”的评定?   虽不知他为何突然对会稽学馆博那“天子门生”起了兴趣,但族中致仕的宿老都说了,以他的才学和处事手段,便是去国子学也能出类拔萃,而且风雨雷电是从小跟着他的,她当然没什么好担心。   更别说贺革本就是故交,照拂一二也是寻常。   “那另一封呢?”   魏氏好奇地看着桌上另一封书信。   “另一封书信,是祝家庄庄主的回信。”   马骅揽过自己的妻子,神情怪异。   “我们派人去打探的那个祝英台,就在念儿去会稽学馆之前不久,突然升起了想要女扮男装去读书的念头,要去的,也是那会稽学馆……”   “什么?女扮男装去读书?”   魏氏身子一震,“她,她怎么敢……”   “夫人,这是天意。”   马骅脸上有说不出的复杂。   他们的儿子年幼时差点因风寒而死,救活后额间便多了一颗朱砂小痣,从长了那痣之后,他便日日噩梦缠身,在梦中直呼‘祝英台’的名字。   他那时年纪尚小,总共也没见过几个外人,会唤一个从未听过的人名,自然是让他们夫妻惊讶万分,他们担心儿子听到这梦中的名字后魂魄不附,也从不敢当面去问。   后来他年纪渐渐大了,学会了控制情绪,半夜便再也不会呼唤着‘祝英台’惊醒,可他是他们的独子,这件事又怎会被他们视若罔闻?   所以从马骅上任吴兴太守起,他便凭借自己的官职,开始调查起周边几郡中士族里所有叫做“祝英台”的人。   至于为什么只调查士族,是因为他绝不相信和他儿子会有什么宿缘之人,会是一介卑微的贫民。   著族大姓里姓“祝”的不多,所以马骅会很快找到祝家庄的祝英台也是寻常,加上这祝英台和他们儿子年岁相仿,他便去了一封长信,说明了他家独子从小梦中便会呼唤着“祝英台”的名字惊醒之事。   恰巧那家的祝英台去信时一场大病差点没有救回来,可马骅的信一到就醒了,祝家也是惊骇异常,只以为两人真有什么宿命里的牵扯,加上两家门地相当、年纪相仿,自然而然都就产生了结亲的想法。   只是马文才那时还未曾出仕,虽有才名却不见前程,祝家之女又才刚满十五,祝家便有意再等几年观望一阵。   马骅宠爱独子,虽心有不满,却也知道“高嫁低娶”是士族联姻的准则,他儿子如今名声并不显著又无官爵,祝家慎重一些也是人之常情。   而后他们的儿子没有入国子学,却突然说想要去会稽学馆读书,马骅担心祝家因他不去国子学却和庶民杂混而反悔,特地向祝家庄修书一封,说明马文才是为了“天子门生”一事而选择去的会稽学馆,且是拜入贺革门下,并不是去和庶人厮混。   可祝家庄的回信却让他大大吃惊。   原来那祝家小姐某一日突然苦苦恳求祝家主母让她去会稽学馆读书,给的理由却很荒诞,她只说她预感那是她的“宿命”,不得不去,若再留在祝家庄里,她迟早要死于非命。   这理由听到旁人耳中自然是斥做胡言乱语,可祝家主母却是收到了马太守的信不久,知道马文才下月要去会稽学馆读书。   若不是祝英台身边全是她安排的得力之人,绝不会让她有任何差池,也见不到什么外男,她几乎要怀疑自家女儿是和马文才私相授受,早已经安排好了这一切。   一时间,她想到了马家之子从小的异状,想到了自己女儿突然而来的一场大病,又如何痊愈,再想到她从去年大病之后便性格沉闷,常常一个人无缘无故自言自语,心里也有些惶恐不安,真的担心起她的性命来。   作者有话要说:  时局混乱,朝不保夕,时人多信神鬼之事,什么神仙渡劫下凡历练、什么前世宿缘今世了解的故事多不胜数,祝家主母考虑再三,竟然答应了让她去会稽学馆,并且亲自准备了衣衫鞋帽并学中之用。   更是亲自修书一封,将来龙去脉说明。一来,是担心马家夫妻对祝英台女扮男装的惊世骇俗之举生出反感,二来也是希望他们能够让马文才在学馆中多多照顾祝英台一二。   马家和祝家心里都很明白,他们并没有刻意撮合儿女的婚事,甚至为了防止日后因结亲不成而生出怨怼,连对儿女和外人提都没有提过此事,能这么巧让两人都选择去会稽学馆,除了用“天意”来解释,再也找不到其他原因。   听丈夫说完前因后果,饶是魏氏素来冷静,如今也是张目结舌,不知该如何反应。   就像是刺激的还不够似的,马骅看着怀中的妻子,又抛下一句惊人之语。   “念儿送信回家,我好奇多问了一句念儿是与谁同住,你可知是谁?”   魏氏的表情,像是马上就要出去外面叩拜苍天一般。   “难,难道是……”   “是的。”   马骅微微一叹。   “是上虞祝英台。”   小剧场:   她和他毕竟不同,他已经两世为人,加起来的年纪都足够做她的父亲,可她,不过才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女孩罢了……   祝英台:(摆手)不是不是,我已经二十了。   马文才:(瞪眼)二十了还这么幼稚,你特么逗我?   梁山伯:(难以置信)比我还大一岁,比我还大一岁…… 第40章 象龙非龙   “主公,前面就是会稽山了。”   骑在马上的汉子看了看不远处,脸上总算露出了笑容。   被称为“主公”的一个瘦高的汉子,眉目精致英气勃发,骑着一匹枣红马,身着一身贴身的骑装,越发显得背直腿长。   会稽学馆就在会稽山上,他们赶了两天两夜的路,逢城不入,遇栈不停,就是为了能早日赶到会稽学馆。   “我们是去学馆里寻人的,最好把自己拾掇拾掇。”   枣红马身侧的白马上坐着一个黝黑的少年,看了看身上的尘土。   “不然怕是连门都进不去。”   “无妨。”被称作主公的少年一脸疲惫之色,“有王足的荐书在手,我们进会稽学馆应该没什么问题。赶紧了结此事,我们还要赶往寿阳。”   两人都以这个少年马首是瞻,那少年说要赶时间,他们也就只好一身风尘仆仆的前往会稽学馆。   到了会稽学馆,他们一行三人果然被人拦下。这里是学生读书的地方,来往皆是儒生学士,突然三个一身骑装面容疲惫的汉子到了门口,自然是要被拦下的。   学馆那守卫将信将疑的接过黝黑少年递上的拜帖,狐疑地问道:“阁下是湘州将军王足的参军,为何会来我们会稽学馆?”   “在下来寻人。”   那少年拱了拱手:“我们有事向吴兴郡太守之子马文才相询,听说他来了会稽学馆读书。”   “你们并不是读书的士子,也不是学馆里的学官,按规矩我不能让你们进学馆,不过三位可以在门厅稍事休息,我这就派人去通传,看看马文才愿不愿意出来见你们。”   他们三人身份有些问题,不能和人起什么争执,那门卫说的也在理,少年只是思索了一会儿便点了点头。   “有劳了。”   三人便被请到了门厅里,有人奉上了清水和点心,但三人均没有取用,只是焦急的等着。   “主公,他若不来见我们怎么办?”   长脸的汉子压低着声音问道。   “如果真不见我们……”少年叹了口气,“那我们只能‘夜探’学馆了。”   黝黑脸的汉子摸了摸脸,有些不以为然:“这墙还没我们家树高,闭着眼睛都能翻过去。   三人小声议论间,那门卫又来好心通传,说是马文才已经知道了,等会儿就来见他们,这三人心中才算是一松。   话说那边马文才被祝英台当头棒喝仓皇奔逃,像是没头苍蝇一般在西馆外晃了两圈,被自家的小厮风雨雷电找到,才心神恍惚地向着东馆而回。   谁料没走回东馆,就在半路上和到东馆寻他的门卫碰上,那门卫将拜访他的三人一说,几人俱是满头雾水。   “湘州将军王足?那不是元魏前几年归降我大梁的降将么?不好好带他的兵,派什么参军来找我?”   马文才心里烦闷不已,只想找人撒气,便不想见他。   “我还要上课,不见!”   “马家郎君,那三人看起来风尘仆仆赶了许多路,一身一头都是尘土,眼下也有黑青,既然他们远道而来,连见都不见一面……”   门卫也很为难。   “……不太好吧?”   他也担心那三个一看就是练家子的在学馆里闹将起来,那就麻烦。   武夫最是莽撞,这学馆人来人往,传出去名声也不好听。   马文才一看那门卫的表情就知道他担心什么,湘州将军王足虽然和他父亲并无什么关系,但他是天子亲自接见并且授了高官的降将,拂了他面子也怕对他父亲的仕途有碍,所以马文才想了一想,哪怕现在只想回学舍睡上一觉,也只能耐着性子去见一见他们。   “好吧,你去和他们说,我等会就去。”   只是口气自然不会太好。   那门卫是来跑腿的,当然希望两方都相安无事不要白跑一趟,这样的结果最好,于是一溜烟就跑回去传了话。   门厅里三人足足坐了小半个时辰,才等到了前来见客的马文才。   双方此前都未曾会过面,马文才眼神在厅中一扫,便看出坐在最中那位年纪最轻的少年是他们的领头之人,虽有些讶异这“参军”年纪也太小了点,但军中从军都早,升迁也快,不似士林有起家的规矩,是以马文才只是微微诧异了一会儿,便上前客套。   “敢问哪位是姚参军?”   果不其然,那眼若灿星的少年站起身来,往前一站。   “在下便是姚华。”   他坐着时还感觉不到什么,此时起身一站,便如一棵身姿挺拔的苍松陡然拔起,让人心中顿时一震。   军中行伍之人和南方士子大有不同,他只不过向前一步,一股悍然的气势扑面袭来,马文才也学过武,武人之间有所感应,马文才被他的气势一压,顿时浑身毛孔都张了开来,心底也生出了防备之感。   还好他只是站起身,没有再往前一步,否则气机感应之下,马文才怕是要不由自主地挥拳保护自己。   看着面前的少年也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可气势却如此可怕,马文才心中一凛,收起了散慢之心,仔细问道:“姚兄千里迢迢而来,找马某有何贵干?”   这叫“姚华”的少年看起来平时便是个直来直去的性子,闻言开门见山。   “在下有一匹家传的大宛宝马,在南下时因事无法骑乘,只好寄存与驿站之内。可等在下办完事回去接马时,那驿丞却对我诈称马匹受惊逃窜,我施展了些手段,得知他起了贪心,将我的马转售给了一位马贩……”   马文才听到这里,心里已经隐隐知道他所来为何,眉头渐渐皱起。   “我那马性子暴烈,又并非普通役马,那马贩识货不愿贱卖,我和家人一路追踪马贩的踪影,想要截住他将马买回,我们追着他一路南下,四处打探他的消息,最终在宣城郡找到了他,可他却告诉我们,三个月前已经在吴兴郡将马卖给了太守之子。”   姚华这几个月来在梁国境内寻找自己的坐骑,他对梁国地形不熟,又无人引路,那马贩东奔西走,姚华一行人有时错过宿头,甚至要餐风露宿,其中之辛苦,自然不必多提。   只是他性子坚韧,这点苦楚,自然不会对着马文才诉苦。   “我们后来又去太守府求见,却被告知马公子已经出发前往会稽学馆,而且还随行带走了新买的黑色神骏,我等又只好一路寻来,所为的,便是从您手中买回我那丢失的坐骑。”   马文才听完姚华的话,并没有马上接话。   他在买那匹黑马的时候,其实就知道那马是有问题的。   自齐时起,天子便有严令,城中不得骑马,凡是战马,也不准私下买卖。无论是建康还是其他州郡,富贵人家出门大多用牛车,马车只在城外驰骋,很多高门子弟一辈子都没骑过马,出门最多骑驴。   更何况南方不比北方元魏牛羊马匹成群,北方有时候连耕地有时候都用驽马,可卖过来的良马俱是煽过的,像这样一匹种马便是京中达官贵族也不见得能有,又怎么会随便出现在一个马贩子的手里?   那马贩也知道这马卖得不好要给自己惹祸,便只去那些达官贵人家里兜售,此事恰巧被马文才得知,稍使了些手段,又吓又诈,最后花了一万钱,买了这匹大宛宝马。   他二人都知道这马若卖去某个武将手中,怕是十万钱都不止,可惜这马来历不明又无人能驯,马贩砸在手里也有好几个月,又真怕吴兴太守把他当贼抓起来砍手,只能乖乖拱手让出这难得的宝马。   但凡这般年纪的成年战马,必定是被人驯过已经有了主人,所以无论马文才如何对它恩威并施,这马都不能认主。   独有一点,这马极爱吃黑豆,而黑豆价格并不便宜,之前马贩喂这战马早已经破费许多,自然不会喂它黑豆,马文才恰巧发现这点,用黑豆贿之,堪堪才“买通”了这马让他骑乘。   但它依旧还是不听马文才指挥,叫它去东它去西,时日一长,马文才也生出挫败之感,只将它养在马厩之中好生照料,却并没有骑过几次。   这次带到会稽学馆来,也是怕长时间不见,这马对他越发生疏,以后也无法再驯了,便将它随行带了过来。   一时间,马文才只觉得自己倒霉极了,从昨天开始,就无一事是顺的,老天爷甚至连让他好好休息一会儿理清思绪的机会都不给,又送上来三个讨债鬼让他为难。   思忖了一会儿,马文才还是决定不给。   一来他为这马费了许多心思,布了一个多月的局,才逼的那马贩拱手相卖;   二来他确实爱那匹宝马,自从见过那大宛良马之后,他的眼里再也看不进任何马了,这人和他又没有什么利害关系,他又何必为一个陌生人行这种“完璧归赵”的好事?   最主要的是,他知道不出十年,京中有一场天大的富贵在等着他,这富贵必须险中求胜,有一匹宝马,他存活下来的几率便能大大提高,对于他来说,这匹马已经不仅仅是一匹宝马这么简单了。   想到这里,马文才故意挑了挑眉,将纨绔子弟的架势摆得十足。   “本公子确实买过一匹黑马,可你要怎么证明这马就是你的?本公子买这马花了不少功夫,随便一个阿猫阿狗来说是他的,我就要拱手相让不成?”   “你这人,真是……”   黝黑的少年气的站起身来,身形像是铁塔一般压将过来。   “阿单,稍安勿躁。”   姚华伸手按住身边的同伴,硬生生将他按了下去,这才扭过头来:“这马虽是我的马,但我家并无在战马身上烙印的习惯,故而不能有什么证明。不过我跟它几乎一起长大,它的特征我也是了如指掌,它耳中有一颗黑色小痣,年幼时顽皮跨火肚皮上烧秃过一块……”   “这不能证明什么,如果马贩子将它的特征事无巨细都与你说过,你也可以捏造出许多‘往事’来。”   马文才不以为然地扬起下巴。   “马公子可能不知道这匹马对我的含义,这匹马的祖先,   作者有话要说:  “马公子可能不知道这匹马对我的含义,这匹马的祖先,   曾是陪家祖征战多年的战马,对于家祖来说,与其说是战马,不如说是同生共死的亲人。家祖解甲归田之后,这马便在我家繁衍生息,至今已有七代。大宛宝马难以繁育,我家中为了不使它的血脉断绝费尽苦心,它绝不可在我手中丢失。”   刹那间,姚华疲惫的神色敛起,那隐藏着的杀气陡然间铺天盖地一般向马文才笼罩而去。   他本就不是性子温和之人,先是遇见贪官污吏,又遇见那狡兔三窟的马贩,若是还在北地之时,这样的早就抓了送官,怎么也让他们掉一层皮。   可到了南边,他却处处受困而不得伸展,早已心有不耐,偏偏他以礼相求,又愿意出资买回自家的马儿,这公子却故意刁难,姚华多月来压抑的重负陡然爆发,轻叱出声。   “便是我死了,也要将马带回!”   马文才两世为人,却养尊处优,哪里经历过这般凶险的杀气,顿时汗流浃背,几乎要惊厥过去。   哪里来的杀星?   “您说要我证明那马是我的……”姚华向前逼去,直贴向无法动弹的马文才,扬起了嘴角。   “想证明还不容易?只要您让我见了大黑,一声唿哨,便有分明。”   听到那马的名字,原本还噤若寒蝉的马文才也不知为何脑子一抽,竟一时忘了她的煞气,脱口而出。   “大黑是什么蠢名字!它明明叫象龙!”   小剧场:   大宛宝马难以繁育,我家中为了不使它的血脉断绝费尽苦心,它绝不可在我手中丢失。   第一代祖先越影:(嫌弃)咦嘻嘻嘻!(太丑太丑拉走!)   第二代:(嫌弃)太瘦太瘦拉走!   第三代:(嫌弃)太弱太弱拉走!   第四代,第五代,第六代……   第七代:(嫌弃)老子要自己去找!   花家后代:(跪地)祖宗啊,你就煽了它安心陪你入土为安不行吗?为毛要留下这祸害的后代啊!我们世世代代掉几层皮啊! 第41章 一往无前   “它叫什么并不重要好吗?”   姚华偏过头揉了揉额角。   马文才也一副“我特么在犯蠢”的表情,干脆地闭了嘴。   其实看着马文才一介书生居然还能在自己的气机牵引下反驳出声,姚华很是意外,但意外之后,听到他喊的是什么,姚华有些头痛。   所以才说南方人好难沟通,说个话肠子弯弯绕绕根本都听不懂什么就算了,说半天鸡同鸭讲还说不到重点。   现在是要讨论大黑叫什么名字吗?现在明明讨论的是到底要不要把大黑物归原主吧?   姚华心里很是憋屈,但他只能用杀气震慑他,却不能真的杀了他。   就是这一闪神的功夫,便让马文才抓住了机会,往后退了一步,从那铺天盖地的杀气中抽身出来。   但正是因为这有如实质的杀气,马文才动摇了。   那是匹好马,却不值得用他的命来换。   像是这样的武夫,正如他所言,有一匹大宛种的宝马恐怕是用了数代人的心血维持下来的,一旦不管不顾夺人所爱,一结仇便是结仇全族,一捅捅一窝,今日可能是姚华,明日又是姚大、姚二、乃至子子孙孙……   更有可能在讨要无门之下,动起杀心。   反正他是降将的参军,又不是什么举家而降的将种之家,杀完人窜入山林之中,谁也拿他没什么办法。   而他是要留作有用之身干大事的人,不能因小失大。   这叫识时务者为俊杰。   反正不是他怂了!   那姚华显然也不是个蛮横无理之人,见马文才退了一步,不但没有什么洋洋自得的表情,反而躬身也退了一步,抱了抱拳。   “惭愧,控制不住情绪实乃无能之举。实在是在下这几个月心力憔悴,心中有焦躁之气,并非故意为之。”   马文才向来是你给我三分尊重我回敬你七分的人,闻言点了点头:“罢了,你既然这么看重那匹马,给我十万钱,我将它还与你吧。”   听到马文才的话,黝黑的少年吓得倒抽一口凉气。   “十万钱?你买那马不是只花了一万钱吗?”   不要骗人,他们都找那马贩问清楚了!   果然是这样……   这些脑子里只张筋肉的武人……   马文才嘴角露出不屑之意。   “一万钱?”马文才冷笑着,眼神像电光一般向他射了过去。“你只看到我买马用了一万钱,你可看见我为了让那些高门子弟不去买它,要花多少钱?仅仅是游说诸家交际之钱,早已超过五万钱。”   他清越的声音在门厅中响起。   “如果任由他们将它买回家去,那些连果下马都不敢骑的‘贵胄’,只会让那匹那不世出的宝马沦为牢笼里的怪物之流,日日被困在笼中,以‘大宛汗血宝马’之名,屈辱的被人评头论足。我并不缺马,我也不需要上战场,我费尽心思去买一匹战马,没让它这几个月里头不能伸蹄不能扬,就已经不止这十万钱!”   一匹宝马,如果用养劣马的办法去养,三个月就足以养废它们,它们的体重会高涨到无法奔跑的地步,骨骼将无法维持那么多肥肉压下来的重量而出现隐患,尤其是骨骼坚韧却不强健的汗血宝马,如果长期不能奔跑,一旦奔跑起来,筋骨就会断裂,好好的一匹正值壮年的战马,就只能沦为种马之流。   北人养马乃是习惯,不可能不知这一点,所以马文才一声叱喝,那黝黑少年立刻乖乖闭了嘴,露出羞愧的神色来。   “这马还不似寻常良马,除了吃草料外,精料废的也不少。自我养了它,吴兴的黑豆价格都涨了两成,是什么原因,你们既然是养大它的人,想想便知!我所费的,其实远远不止十万钱,欠下的人情、拂了的面子,根本不是用钱能衡量的……”   马文才口才原本就出众,如今更是辩得面前三人都有些不敢直视,气势和刚刚相比完全反了过来。   “更何况它确实是好马,我虽不是天生将种,可没有哪个男人会不爱这样的神物,我费尽心思得到它,正是因为爱它而不忍心见其被轻贱,如今我却要得而复失,换成你们,心中可会甘愿?”   马文才见这三人已经齐刷刷红了脸,满脸不安的表情,心中庆幸他们幸好单纯,只将最后一句重重抛下。   “愿意还你们已经是本公子心善,你们却还要恩将仇报,用一万钱来讹我?!”   “确实不该。”   马文才话音刚落,那姚华立刻点了点头。   姚华信他,信他不是讹诈。   他并不会看穿人心,却看得懂人的眼神。   这少年嘴硬心软,虽是一副狮子大张口的模样,却是真心爱他的大黑。   正因为爱惜它,不愿它变成被人观看戏耍的玩物,才要留下一匹不知身份的赃物,为自己未来平添许多麻烦。   正因为爱惜它,不愿它有志不得伸展,有蹄不能踏地,所以即便明明知道有主不能驯服,也不愿将它困于廊厩之间,日夜嘶鸣。   大黑这几月里能遇见这个少年,是它的幸运,也是自己的幸运,莫说是十万钱,便是一百万钱,但凡他有,也会笑而献之。   但是……   他还真没有。   在马文才意外的眼神中,姚华摸了摸自己的腰间,光棍地道:“但我现在,确实并没有随身带着十万钱。”   他们南下是来避难,金银细软不可能带的太多,王足的祖上和他们家曾是性命之交,后来还曾欠他们家一个大大的恩情,在知道他们南下的原因后愿意替他们遮掩,便是用全家性命来还他这个人情。   但正因为是用了他的名誉,所以他们也不能恩将仇报,真在南边惹出什么事来,所以能轻易不用这荐书和其准备的身份文书,便不用。   也是因为如此,他们也做不得向他借盘缠的事情,所用开销,一应是从家中带来。   原本姚华想着马文才一万钱买马,狮子大开口也不过就是三五万罢了,哪里想到会要十万钱?   但这几月来回奔波,又要花钱去买消息,带出来的钱财已经用了大半,一时让他掏出十万钱来,哪里去找?   他们家虽然极为有名,又得人尊重,但要说善于经营却是没有的,再加上家里养了匹烧钱的马儿,每代的马主几乎都要在这马上砸的倾家荡产,数年甚至数十年积累,往往一朝回到部落前。   想不到如今居然连他也逃不过这般的宿命!   姚华扯落带下挂着的皮袋,倾囊而出,从其中倒出两三片金叶子,又叫那个被唤作阿单的少年从背上取下重重的行囊,在里面拿出不少财物,将其全部堆在马文才面前的案上,叹了口气。   “在下出门在外,并未带太多盘缠,这么多大概值得五万……”   黝黑的少年看起来眼泪都要流出来了,皱着鼻子看着自己背了数月的行囊陡然一憋,喃喃道:   “全没了,全没了……接下来日子怎么过?卖苦力吗?”   阿单的眼前浮现出自家主公带着他扛大包、拉小车的场景,只觉得眼前一黑,无言去对他家列祖列宗。   姚华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而是毫不犹豫地继续道:   “……剩下的五万,请给我们一些时间,在下这就派家人去筹。”   他辛苦这么多年,出生入死得到的赏赐,不过也就这么多了,剩下的都是家中积蓄并未带出,他的根本毕竟是在北方,日后若有变故,还要救急。   不过剩下那五万,向亲友借上一些,倒还能凑齐。   只是他家在怀朔,能借到钱的人最近的都在寿阳,最快也要一个月多月来回,这一迟怕是要生变,万一这马文才临时变卦,自己便是辛苦了这么久。   为今之计,只有先立下合约,还他一半,先将大黑的归属论清,免得他日后将它转卖。   马文才也没想到这少年如此干脆利落,而且从头到尾都对自己以礼相待,哪怕已经“心力憔悴”,也真没动手做什么,一点杀气外泄反倒先行反省致歉,心中倒对他有些欣赏。   只不过此人对他来说不过也就是个陌生人罢了,再欣赏也不过是萍水相逢,再加上他要带走自己那匹一直没驯服的宝马,心里本身就有些憋闷,马文才也没了和他相交的兴致。   姚华倾其所有,马文才便大大方方的让惊雷将那些财物收好,然后取了纸笔给他写了一封约书。   签署名字时,马文才注意到他写名字时先是落了个“横”的起手式,而后才转为姚字,心里有些奇怪,不过也只是把这怪异在脑子里转了一下,并未记在心上。   约书两人一人一份,马文才拿起自己那份,只见满纸文字只谈得上工整,加之大概是武夫,笔锋锐不可当,除此之外再无可取之处,于是连最后一丝相交的心思都熄了,表情淡淡地吩咐惊雷把约书收起。   见终于把此时了结了一半,姚华紧绷了几个月的精神也总算为之一松,看马文才似乎并不苛刻,姚华踌躇了片刻,拱手相求:   “马公子,不知在下能不能看看我的马?我八岁便将它从马驹开始养起,从未分离,如今已经好几月不见,心中甚是挂念。”   马文才想着自己拿了人家五万钱,连马都不给他看一眼是有些不近人情,略微想了想就点了下头。   “那好吧,你随我去小校场。”   会稽学馆所有的马都养在小校场西侧的马厩里,有马文才带领,门卫也不敢说什么,姚华一行人很轻松的就进了学馆,朝着校场而去。   姚华阿单和陈思都是在北地长大,元魏乃是郡国学制,每郡皆有郡学,国有国子学,大郡和小郡除了生员定额人数不同并无其他不同之处,学生皆是取自各地郡中各县推荐的有才之人,不限门第,所以见到南方的学馆,几人也是好奇的很,不住东张西望。   “哇,刚刚过去一个涂粉的人,这学馆还收女的?”   阿单睁大了眼睛。   “南方士人也涂脂抹粉的,笨!我听说洛阳现在也有不少人这么做了,连鲜卑人都有涂脂抹粉的……”   陈思撇了撇嘴。   “完全不明白他们想什么。”   阿单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黝黑的脸。   “我在这边涂粉,不会被人笑话吧?”   “得了吧,你那是天生黑,光涂脸不行,得涂全身!”   陈思嘲笑。   阿单郁郁,路上再也不发一言。   看到姚华几人对什么都很好奇,马文才了然地挑了挑眉:“看来姚郎是北方人,没见过多少南方士人风貌?”   “是啊,我不但没见过南方士人风貌,北方士人风貌见的也少。”姚华避重就轻,“在下十四岁便入行伍,一直都在军中,随将军来去。”   他也没说是哪位将军,马文才只当他是跟着王足南下投降的军户之后,也就没再多问,任由他东看西看。   直到穿过层层楼舍,马文才方才指着前面一片空地,“那边是校场,校场西边就是马厩,我已经叫人去牵马了。”   “这是校场?还没我们家里的小校场大啊!”   阿单脱口而出。   几百人读书的地方,校场就几丈见方,马怎么跑?   一群人站上去都挤!   “你傻啊!”陈思翻着白眼拍了他脑袋一记,“我们家那大片空地和校场能一样嘛?你怎么不说整个会稽山都是会稽学馆的马场呢?”   阿单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赶紧闭嘴。   马文才倒是回头张望了一下,有些不以为然地说:“馆中学乙科的不多,好骑射的更少,这片校场平日所用已经足够,再大也是空着,多大多小又有什么关系?自然是不能跟军中校场比的。”   他顿了顿,怕姚华觉得他虐待自己的马,又多解释了一句。   “平日里在下遛马,都是在会稽山中的,并不在这个校场。”   “多谢。”   姚华看了眼校场,心中若有所思,不过他性子内敛,只是看了看,道了谢便等着马文才的人把马牵来。   没一会儿,马文才的人把马牵来了,那清脆有力的马蹄声一传入众人耳中之时,所有人便已经都打起了精神。   姚华的眼中涌现出无数的情感,但最终只化为仰起头眺望的姿态。   在众人的期待之中,黑马被牵到了触目可及之处,那是一匹身材魁梧,皮毛光滑的种马,因为没有被煽过而颇有风度的高昂着头,脚步沉稳而富有力量。   可当姚华吹响唿哨时,这匹马立刻变得不一样了。   这是一种很难用言语说清的变化,几乎是在哨声响起的同时,还处在远处的那匹黑马,脚步一下子顿住,由动转静,浑身肌肉猛然颤抖收紧,将大宛良马犹如龙种一样的线条完全显露出来。   这样的马,没有人会放弃的,不是被马贩子抽的浑身遍体鳞伤要靠药物强行催睡才能止住它的暴虐的怪物,而是浑身蓄势待发随时想要撕裂大地的存在。   这是唯一和龙相提并论的生物,被誉为翔龙在大地之上的化身!   姚华又一次吹响了唿哨,那唿哨声是如此独特,如同苍鹰在空中展翅翱翔般的欢畅。   于是远处那高昂着头的骏马疯狂的甩动了下它长长的鬃毛,刹那间,极静转为极动,它人立而起,在轻巧又温柔地甩开了身边的牵缰之人后,黑马一边咆哮着,一边奔驰了起来!   它的脚步像是踩着狂风般的急速,所有人的眼中都再也容纳不下任何的事物,唯有这道黑色闪电撕裂一切向前飞驰的身影。   姚华含笑看着正在向他奔来的“朋友”,口中唿哨不停,一声,一声,一声……   “咦嘻嘻嘻嘻……”   马儿独特的长嘶和姚华的唿哨相互回应,声音渐渐高昂,越见欢快,像是要捅破胸臆,将这几个月来一人一马胸中所有的郁气一扫而尽!   得得得得得得得。   转瞬间,黑影已经近在眼前,姚华却放下了拢在嘴边的手掌,身子跃然而起,长啸一声,也向着正在奔驰的骏马跑去!   高速奔腾的马和正在迎向奔马的人,怎么看都像是飞蛾扑火一般的举动,知道象龙速度和力量的马文才惊得大叫出声。   “小心!!!”   近了,更近了,眼看着姚华就要被黑马撞死当场踩成肉泥,却见那马在一瞬间里从极动又变为极静,而眼看着就要被黑马撞飞的姚华,却蓦地从原地不见了身影?!   就在马文才心惊肉跳间,黑影又一次人立而起,刚刚突然消失不见踪影的姚华,原来早已经探手握缰,跨上马背。   像是已经和它配合了无数遍一般,他的身子往前一倾,那黑马立刻腾空一跃掉了个方向,重新转向校场的方向奔驰而去。   耳边传来的马蹄声、因为兴奋而发出的喷鼻声以及空中弥漫的尘土,都在如此清晰的提醒着马文才——哪怕名字如此可笑,可这匹让他觉得永远无法驯服的马儿,确实是他的大黑,不是自己的象龙。   他曾无数次憧憬的画面,那策马奔驰的英姿,那不像是骑在马背上而是骑乘于山风之中一般的场景,用另一种方式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骑在马上的人长啸着冲入校场,他们一起跳跃过横布石锁的入口,在校场并不宽阔的弯曲道路上急速地转弯。   那道疾风一般的黑影像是完全感受不到脚下的阻碍,无论是如何狭小的场地、或是满布障碍的路径,都像是对它根本没有任何影响,奔驰的马蹄声响遍整个校场,鼻间喷出的气息好似升起了一层薄雾般。   “她为何要小心呢?”   陈思看着马上的骑士,傲然开口。   “那本就是与她血脉共存的火伴,他们是生死与共、天生契合的一对,你听说过左手要小心右手吗?半身又为何半身会伤害到自己?”   闻言的马文才再一次向着姚华看去。   姚华纵着马儿在校场中呼啸而过,每一个看到这样场景的人心中都心潮澎湃,只觉得荡气回肠。   当他们再次跳跃,一起跨过横躺在校场道路中间杂七竖八的箭靶箭筒向他们驰来时,观者无不感觉到他连身体的重量都已经消失了,那人马置身于空中的契合,让人不由得喟叹出声。   无论看多少次,陈思的眼中依旧满是火热,似乎通过这样的画面,他能够追忆到某个更为久远的回忆。   马文才的耳边,姚华这位家将的声音再一次重重响起。   “哪怕世道艰辛,哪怕命运多舛,哪怕前路未明,一起奔跑,跨越障碍,永不回头,那就是他们的宿命!”   哪怕世道艰辛,哪怕命运多舛,哪怕前路未明,也将一起奔跑,跨越障碍,永不回头吗?   马文才感觉自己的心中被什么重重击打了一下。   往日的自苦、不甘、挣扎,那些旧日挣扎的痛苦和怨恨,再一次浮现在自己的面前。   他看到姚华放满了速度,驾着象龙缓缓向他们走来,脸上并没有任何兴奋的表情。   一人一马明明如此奔驰过,却都很是冷静,似乎过去的苦难并不能对他们造成任何伤害,只要现在拥有彼此,便没有什么再是难题。   这便是他们的宿命吗?   马文才按着自己的心口,那里有什么正在剧烈的跳动着。   他一直觉得自己的不幸来自于祝英台的“不知廉耻”,可就在今早,祝英台的一番话却让他彻底的醒悟过来。   他的不幸从来都不来自于别人,而是来自于自己的恐惧。   恐惧重新努力一回却还是化为乌有;   恐惧自己辛苦的一切,别人夺去却轻而易举;   恐惧这世道渐渐崩塌,他却救不了自己最重视的亲人。   他来会稽学馆哪里是为了解开心结,他那喜欢算计和谋划的性子早就在下意识里更先一步为他做出了决定:   ——唯有祝英台,唯有紧紧抓住祝英台,哪怕他的谋划全部落空,至少还有祝家庄的部曲能保护他的家人。   无耻的哪里是祝英台?无耻的明明是知道一切继续下去也许会酿成悲剧,却还是要重蹈覆辙的自己!   将最后的希望放在   作者有话要说:  无耻的哪里是祝英台?无耻的明明是知道一切继续下去也许会酿成悲剧,却还是要重蹈覆辙的自己!   将最后的希望放在女人身上,希望仰人鼻息度过危险的自己!   象龙高昂着头向他走来,眼神中是从未有过的坚定,眉头间的白星因为专注而越发耀眼。   它也曾经历过分散、离别、侮辱、苛待,最终辗转各地,欲求一死而不可得,但它最终怒过、忍过、等过,哪怕依从于挫折依旧不肯低下它的头颅,最终找回了它既定的宿命   它还记得它是匹战马,可他却忘了自己是谁。   在未遇见祝英台之前,他也曾是马家的千里驹,有着向国子学和更高远未来奔驰的野心,有着绝不向任何命运低头的高傲灵魂。   一往无前,永不回头,那也曾是他的宿命!   小剧场:   “一万钱?”马文才冷笑着,眼神像电光一般向他射了过去。“你只看到我买马用了一万钱,你可看见我为了让那些高门子弟不去买它,要花多少钱?仅仅是游说诸家交际之钱,早已超过五万钱。”   风雨雷电:(腹诽)哪里那么麻烦,明明那些公子一看到它吃饱了乱蹬的样子就直说它哪里是马明明是怪物跑了︿( ̄︶ ̄)︿ 第42章 燃眉之急   姚华牵着大黑来到马文才身前的时候,可谓是神清气爽,龙行虎步,几乎人人都能感受到他那种从四肢五骸里散发出的痛快。   虽说南朝轻鄙武人,但那只是在婚嫁和一些社会活动中出现歧视,在私交时大部分人不会明面上去得罪侮辱他们,并不是因为怕他们出手打人,而是他们的身上有一种和当下社会完全相反的“气”,他们明明白白知道这种“气”是支撑他们继续存亡的关键,却又得不避之不及。   就像是人性都趋向光明,却又怕被火焰灼烧了身体。   时人清谈,武人务实;   时人隐居,武人拼搏;   时人重文,武人尚武;   时人颓丧,武人热情;   牵着马走在会稽学馆里的姚华,身上有一种傅歧都没有的俊爽风姿。   在南朝的许多大家公子,包括马文才甚至比马文才地位更高之人,都像是姚华身边的马一样,周身被无形的笼头所束缚,这是他们生来带来的束缚,轻易不可解开。   但姚华策马奔驰的气质却如松下飒飒之风,清俊悠长,让人不由得生出向往,也想如此恣意放达一回。   马文才已经血脉赍张,为姚华,也为自己,但他还是强忍着胸中喷薄而出的豪情,强逼着自己正常地对待面前的牵马之人。   姚华也感受到马文才有哪里不太一样了,这种不一样,让他给人的感觉从之前彬彬有礼犹如“样板式”造出来的大家公子,变成了让人觉得有些鲜活的可以相交之人。   所以姚华真心实意的抚摸着身侧的“火伴”,向着马文才道谢。   “真的是万分感谢,我一触碰到大黑就知道你所言不虚,它被照顾的极好,半点也没有折损往日的锐气。仅此一条,你便是我的恩人,我欠你一个极大的人情,他日必定奉还!”   “那在下就先腆着脸谢过了。”   马文才虽解开了往日的心结,但本性却没有改变,只要是便宜,哪怕是口头承诺那也是不会放过的,更别说武人欠了他人情比士子欠他有更多好处,立刻喜滋滋地受了。   “若是以后有需要的地方,必不会假意客气的。”   姚华笑了笑。   “这是自然。”   看他这么好说话,马文才也笑了:“其实看到象龙如此肆意奔跑的样子,我往日许多想不明白的事情也因此解开了死结,这是匹宝马,遇见它是我的缘分,倒不仅仅是我对它有照顾之恩了。”   他实在喜欢它,在它身上看到了许多自己往日的影子,所以情不自禁的伸出手去摸了摸它的鬃毛。   大概知道自己的主人会顺利回来找到它是因为马文才的缘故,大黑难得温驯地毫不动弹,任由马文才将它光滑的皮毛和飘扬的鬃毛摸了一遍又一遍。   看到马文才对大黑的喜爱,又听到他刚刚说的话,姚华不由得生出一丝侥幸之心,厚着脸皮开口:   “既然马兄如此爱它,就这样养在廊厩中对它来说也实在是憋闷,能不能……”   “不能。”   马文才一口打断了姚华的“妄想”,“现在这马,还是我的。”   所以它还叫象龙,大黑什么鬼,他才不要喊!   “那五万钱,也……”   姚华面露羞涩,依然还是问了。   他背后的两位家将都露出不忍直视的表情。   “是,不能减少。”   马文才硬着心肠,抚摸着大黑浓密的马鬃,“姚参军,并不是我贪钱,而是我有不得不在意钱的理由。这十万钱对你们来说万分宝贵,对我来说也不是可以一掷千金的资财。你们因为疏忽而造成的错误,总不能由我来背负损失,你们说,是不是?”   他们马家虽然是大户人家,公中也富裕,但他迫于身份所限,并不能大肆敛财,也不能无缘无故伸手向父母要太多的金钱。   一直以来,他一直只能依仗着前世的回忆,用一些机遇赚钱。因为怕被父母知道私底下经商或做其他有辱家门的事情,从去年开始,他就以“游学”的名义出门做自己谋划的事情,但是也不能做的太出格。   所以他虽没有一掷千金,也不能奢豪的过日子。他的每一分钱都要花在钢刃上,为的是日后累积更多的资本。   若逢乱世,多大的世家门阀也会瞬间家破人亡,靠钱买不来安全,但买来一群亡命之徒为他效命却是可以的。   所以他真没有一掷千金为一匹自己欣赏的马大方的本钱。   姚华也没想过会有那么顺利,若不是担心两位家将日后不会跟着她流落街头,她连厚着脸皮问一问都不会。   见马文才坚持债务不可减少,更不能提早带走大黑,姚华有些失望地上前,抱住了大黑的脖子,轻轻地安抚着它。   “好孩子,我知道你想要快点跑起来,可是我现在没钱把你赎回去,只能麻烦马公子暂时照顾你……”   “噗噜噜噜噜?”   大黑犹如听懂了一般,鼻子一喷气,双耳竖起,扭头看向姚华。   “谁叫你自己咬烂绳子跑了!”姚华恨铁不成钢地捏了下它的耳朵。“给我惹了这么多麻烦!”   她将大黑放在驿站里寄养,只骑了替马小红出去,原本想着三五天就回,没想到就这一下子功夫,大黑在廊厩里住的不耐,竟咬烂绳子跳出了马厩。   虽然很快就被找了回来,但也因此引起了那驿官的贪心,想要假戏真做,咬实了是大黑趁夜跑了。   姚华了解大黑的性格,说它咬烂了绳子跑出马厩到处乱晃是可能的,但是跑的没影却不可能,因为她走之前让它耐心等他来接它,它就必不会跑远。   听到姚华的训斥,大黑刚刚才立起的耳朵马上就塌了下去,只是垂头丧气,像是脖子有千钧重一般。   看到爱马这个样子,姚华也心有不舍,但这种事越拖越是难受,他抱了抱大黑,满是眷念依依不舍地将缰绳又递于了马文才之手。   “那就有劳马兄多照看大黑了。”   “好说好说,象龙毕竟现在还是我的马嘛,哪有糟蹋自己东西的道理。”   马文才皮笑肉不笑。   你才大黑!   你才象龙!   两人不甘心的眼神一触而收,而后又若无其事的各自告辞,浑然就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那姚华还了马,约好钱筹到后相见的细则,便转身离开。   此时已经是正午时分,一行三人从早上起便在赶路,眼看着会稽学馆来去匆匆,有不少富户出身的学子手中捧着胡饼干粮,就在廊下或树下随意三三两两坐下,边闲聊边填饱肚子。   他们看着看着,突然也生出饥肠辘辘之感……   学武之人一日三四餐都有的,他们又是正在长身体的时候,更容易饿。   出门在外辛苦就算了,现在却有许多人当着他们面前吃着东西,当然是有些架不住。   他们直走到一处空旷无人之处,才算是勉强忍住了腹中的火烧火灼之感。   “陈思,我们的干粮还有吗?”   阿单可怜巴巴地摸了摸肚子。   “我饿啊……”   “吃完了!你今早一个人吃了五个饼,还说反正把马买回来就可以骑马去会稽城吃饭,不必留那么多干粮。”   陈思硬邦邦回答。   “现在连主公都没的吃了!”   姚华闻言,耳朵有些发热,出声制止陈思再训阿单:“不怪阿单,是我的错,一股脑把钱全给了马文才,现在才囊中羞涩,连吃饭住宿都是个麻烦……”   “哎,一文钱憋死英雄汉啊!”   陈思仰头叹出祖上的名言。   “现在无论是去会稽城住宿,还是我去寿阳筹钱赎马,主公都要在这里盘桓数月。如今你们身无分文,我也只剩一贯钱了,该怎么勉强度日?”   陈思反手摸了下背后的行囊,只觉得前途一片黑暗。   “都怪那胡太后,依仗着陛下年幼祸乱朝纲,还想要招揽我们家主公为她训练什么娘子军!她堂堂太后之尊,高坐后宫之中,要什么军队,明明就是野心勃勃,想要谋朝篡位!”   阿单气的双手握拳,“她也不看看她是什么身份,能够苟延残喘不‘子贵母死’都已经是靠了汉臣相护,还真当自己有世祖的雄断威豪,以为我们家又出了女将军就一定要效忠于她,竟把主意打到您身上来!”   “子贵母死并不合理,世祖时,花将军也曾反对过,但胡太后……哎……”陈思也是一言难尽之态,“现在只能希望任城王能够说动贤臣良将一同劝谏,熄了胡太后的心思,否则我们有家不能归,实在是憋屈。”   “有家不能归,也比助纣为虐好。花家军要真成了乱臣贼子,世祖和大将军一定从土里爬起来掐死我们!”   阿单瞪着眼睛说。   “不必等到家祖从土里爬起来。”姚华冷着脸,肃然道:“若真有这一天,避无可避,我先掐死我自己。”   “主公休要胡言!任城王既然能提前得到消息,发信让你避开,必定是已经有了主意,我们只要等就行了。”   “就是,将军不要气馁,任城王现在已经是司徒了,我们总能回去的!”   陈思和阿单心中害怕,连忙相劝。   “大魏累世强盛,所谓盛极而衰,如今国中宗室权幸之臣争比豪奢,太后又好佛,营建诸寺,无复穷已,施僧物动以万计,赏赐左右无节,所费不赀,而未尝施惠及民,民间早已怨声载道。”   姚华生长在民间,又是六镇之后,从小远离京城。   只是她年岁越大,武力日盛,名气也越来越大,任城王是景穆帝拓跋晃的孙子,也是她家先祖镇西将军曾经效忠之人,受到王帐军帖征召,姚华便去了京城。   可到了京城,幼帝懦弱,胡太后临朝称制,肆意妄为,卖官鬻爵已成常事,横征暴虐修建佛寺供养僧人,魏风已经大坏。   人人逐利而行,洛阳富贵,六镇军户却像是被人遗忘而日渐艰难,柔然又早被平定,武人们断了升迁的道路,可谓是难以为继。   从胡太后临朝称制起,又压迫诸族百姓,魏国接连有乱部起义,她受征召女扮男装协助平乱,渐渐已经看到了乱世的迹象,却无法如同先祖一般力挽狂澜,只能眼看魏人自相残杀,心中越发悲怆。   如今与其说是南下避祸,不如说是实在无法承受,借故逃避那样的命运。   “世祖便是预见到后宫干政后戚独大之祸,虽心有不忍却依旧实行旧制,为不使日后有佞佛之祸甚至下令灭佛。若他见到如今这幅景象,不知又有何感想,想必……哎!”   陈思心中也是憋闷,他一大好男儿只能在南地东躲西藏,实在是痛苦。   “我等不过是位卑言轻之人,对得起天地良心便是。”姚华拍了拍陈思的肩膀,劝慰他也是劝慰自己。   “只要不愧对祖宗先人,便是做好了我们的本分。”   “是!”   两位家将均是精神一震。   姚华担心的还不远止这个。   她父亲是怀朔校尉,教授怀朔军户武艺,她最杰出的弟子,后来任了官的贺六浑却在洛阳仕宦一阵后,又回到了怀朔。   她了解贺六浑的性格,他深沉而有大志,必不是甘于人下之人,果不其然,等他回到家之后,就倾尽财物来结识宾客。   她父亲曾给在洛阳的她写信,说自己问过这个弟子为什么这样做,贺六浑回答:“洛阳之乱,已经到了让人无法睁眼再看的局面。执政到了这种地步,事态如何便可想而知了,岂可死守着这些财物而过一辈子呢?”   从那只后,他和云中人司马子如、秀容人刘贵、中山人贾显智、咸阳人孙腾、怀朔人侯景、善无人尉景、广宁人蔡俊,特别友好亲密,均以仗义任气而称雄于乡里。   这些人三教九流什么都有,于是六镇之中有了麻烦争执都去找贺六浑解决,怀朔军户子弟大半是她父亲教授武艺,于是贺六浑对他父亲也越来越是恭敬。   贺六浑一旦想要交好一个人来,几乎是无微不至,人人都不由得心折,她父亲本来就喜爱这个弟子,希望他能早日飞黄腾达,却不想他走这种路子,所以他对她父亲越恭谨,她父亲就越担心这弟子日后会走差了道路,心中憋闷之下,也只能和在洛阳的女儿写信纾解。   她那时很少留在京中,回信也是有一封没一封,最后一次接到信的时候,她已经得了任城王的报讯,让他在太后下诏之前,以出城捉拿流寇的名义赶快离开,她连信都来不及回,便一路南下躲避胡太后的耳目。   而那封信的内容,是那位在她幼年时经常抱她的师兄贺六浑,和洛阳改姓的大族一般,改回了汉人姓名的消息。   他虽是汉人,却世居怀朔,早已鲜卑化了,连名都用了贺六浑。而鲜卑人里改了汉人族姓的大族均是文帝时定下的门阀高姓,他改鲜卑名为汉名,其中有何志向,自然一望便知。   贺六浑成了高欢,她父亲心焦如焚,只觉得几年之内,六镇的动乱就要出现在眼前。   种种压力之下,姚华倒觉得现在囊中羞涩,已经算不得什么难关了。   只是她可以忍饥挨饿,两位家将却要跟着她饿肚子,倒有些过意不去。   “罢了,我们快点下山,早点赶到山下县城,说不定能找到些差事糊口。”   就以她的力气,卖卖苦力都能支撑月余。   “怎可让主公操劳,还是我二人代劳吧!”   陈思连忙开口。   “我,我们?”   阿单傻眼。   姚华笑笑,并不出声反驳或同意,心中已经有了自己的决定。   三人一路出了会稽学馆,和门卫道过谢,正准备离开这里,姚华却眼尖地看见门卫的案台上放着一张公告,似是马上要张糊在门口,好奇扫了一眼。   这一眼,却让她微微一愣。   “敢问一声,这张榜的公告……”姚华看着榜上的内容,试探着问道。   作者有话要说:  “馆中竟缺乙科的先生吗?”   “乙科教骑射的先生一直就稀缺,我们馆中又没什么马,本事好的正经武师都不肯来,身份低微又本事不好,总是被傅小相公……呃,被学生欺负。”门卫顿了顿,想着这是位参军又不是学子,说了应该也没事,才继续道:“武科先生不算助教,没有俸禄,全靠馆中由公中拨付,月钱也不多,一直都缺呢。唯一的一个教骑射的先生最近家中又有事,请了三个月的假,只好张榜临时招人。”   他也替学馆发愁,所以皱着眉头。   “只请三个月,谁愿意来呢?现在山阴县里的武士听见到我们学馆当教习都绕着走,我看张榜也没什么用呐!”   都怪那傅歧,呜呜呜,都快成会稽学馆考验教习本事的试刀石了!   这门卫越说的困难,姚华心中越是惊喜,看着那张榜的公告,脸上也露出了笑意。   待听到门卫说完,姚华拿起案上的求才榜,见上面写着“身家清白,骑射皆通,月钱两贯,独立院舍供应食宿”,立刻将那榜塞入怀里,笑着对吃了一惊的门卫说:   “区区教习而已,何必舍近求远?”   姚华只觉得肚子都没那么饿了。   “请带我去见馆主。”   小剧场:   你才大黑!   你才象龙!   两人不甘心的眼神一触而收,而后又若无其事的各自告辞,浑然就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马文才:哼!真是粗鄙!   花夭:哼!什么象龙,它就是一条黑龙! 第43章 众口铄金   马文才了结了“物归原主”之事后,甲科上午的课已经完了,下午并没有什么事情,他本就没休息好,考虑了一会儿后,决定先回去休息一会儿,再细细思量接下来该怎么改变自己的“计划”。   祝英台还是要交好的,祝家庄的兵力在乱世之中是极大的倚仗,能娶她为妻自然最好,娶不到也别想他让给梁山伯那小子。   士庶通婚乃是奇耻大辱,这件事的结局会给梁祝二人带来极大的危险,就算没有他马文才,日后还有张文才李文才,祝英台要是再一头撞死,他到祝家庄找谁借兵去?   更何况如果按前世的记忆,这梁山伯也不是个长寿的,祝英台应该感谢他,费尽心思阻止她当个寡妇。   他都连当爹的心都操了!   他如此想着,心中已经有了个明确的方向,虽不是再为心结,却也是为未来谋划,心中越发轻松。   只是这份轻松到了甲舍门口时,却又荡然无存了。   甲舍的门口,如今人头攒动,不但有甲舍的学生,还有乙舍、丙舍的学生。丙舍里的学生大概是一传十十传百,已经倾巢而出,墙边围着的竟大半都是丙舍的学生,看架势,要回甲馆,竟还要穿过层层人墙才能回去。   马文才一看这喧闹如集市的场景,头脑就一阵炸痛,恨不得将那祝英台拉过来,重新吊在门口那歪脖子树上算了。   甲乙两舍住的不是士族就是富户,这个点正是用午饭的时间,馆中不提供中饭,甲乙两舍的人再怎么爱这字,饭还是要吃的,于是这时间段聚着的,竟大多是丙舍里的学生。   甲乙两舍的学子本来就少,而且还顾及着彼此的身份和家世,即便是抄字,也是安静规矩,无论谁来看,俱是一派清净雅致的画面。   可等丙舍里的学生黑压压涌过来,这样的场面就有些无法控制,乱糟糟的人群人声鼎沸,马文才隔着老远还能听到互相谩骂的声音。   “你个小兔子崽子!叫你挤叫你挤,你能啊?你再能啊?你怎么不挤到你娘裤裆里去?”   “你再拿你那脏手摸一下!再摸一下午我剁了你手你信不信!这字是你能摸的吗?你能摸的吗?摸坏了揍死你这*&&&………”   “谁借张纸借根笔?来的匆忙没带纸笔,借一张呗,喂,太过分了啊,这字放在这谁都能看,凭什么不给我抄?借一张又不会死!哎呀你不是抄了一大半了吗,借我借我……”   马文才皱着眉头一步一步向书墙边走,看着丙舍学子一个个犹如打了鸡血般疯狂地往书墙边靠近,有些甚至仗着自己身强体壮把别人往外推去,顿时生出荒谬之感。   即便是祝英台的字好,丙科学子大多是寒生无名帖可临,可这墙又不会跑,何时来看都是一样,更何况甲舍里的人已经请了工匠给它加了顶,便是下雨也不会淋湿,何必要如此奔走践踏?   “呜呜呜,啊!”   一声孩童的惨叫传来,只见前方有一个九、十岁的小孩被前面的学子推倒,眼看着就要倒在众人的脚下……   实在忍不了了!   马文才疾步上前,在那小孩摔倒之前一把把他扶住拉了出来,那小孩抽抽泣泣被拖出了人群,显然自己也是吓得不轻,一出了人群便紧紧抱着马文才嚎啕大哭。   若那一下倒了,就看这么多人往前挤的架势,这孩子也要被踩成重伤。   马文才反手拍了拍那小孩算是安抚过了,便将他推到了一边。他低声吩咐速度最快的疾风火速去馆主那召人维持秩序,又叫细雨去喊来祝英台,自己则带着两个随从,直接冲入了人群。   马文才并不反感别人争名逐利,也不反感别人为了追求知识费尽手段,但如果这“手段”影响到自己的正常生活,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他本来就学过武,又带着两个人高马大的随从,从围墙外一路推将过去,竟活生生推开了一条路,将两边的学子推到了更外面,没多久就挤到了围墙前面。   原本都恨不得趴在书墙前看字的学子们你挤我我挤你,好不容易才占据了有利地形,突然间又来了个“外来者”,还把他们挤的往两边倾倒,顿时就有人扭头想破口大骂。   “来的是哪个龟孙……”   骂人的一看到是儒衫黑冠的甲科生,后面还带着两个随从,立刻噤声。   “都往后退!”   马文才看了眼墙上已经被蹭的都有些模糊的字迹,脸色更寒。   “我叫你们往后退你们不知道吗?”   “你你是谁啊!”被训斥的人外强中干,“写这字的祝英台都说了人人能抄人人能看,你凭什么管?”   他凭什么管?   就凭这祝英台是他的未婚……   罢!他娘的这理由现在还能用吗?   说了被人当疯子!   马文才心中烦躁之气大作,再看到那被吓到的孩子还在外面哇哇大哭,越发瞧不起这些丙科生的孟浪,冷笑着说:   “我是不能管你们抄字,但你们要再这样拥挤吵闹下去,我就命人用水把这面墙泼了!”   “你……”   那人气的发抖:“你们这些甲科生,就只知道这样,就只知道……”   “只知道什么?只知道把同窗往外推搡,像是猪狗一样的驱赶?还是只知道把年幼体弱之人抛在身后,任由他们摔倒被人践踏?看看你面前的墙!甲生抄了一早上字也没见有任何散乱,他们爱惜其字甚至为其加了顶盖,你们呢?你们才来一时半刻,连墙上的字都要被磨掉了!”   马文才眼神犀利,步步相逼,直逼得面前摩拳擦掌上来的诸人频频后退,却没有气弱半分,他的声音越拔越高,已经到了吼叫的地步。   “你倒是告诉我,我们只知道什么?你们又知道些什么?!”   人群陡然安静下来,于是乎,外围里被吓坏的孩子哇哇大哭的声音就越发明显,简直像是给他们脸上甩了一记巴掌。   “不要把你们乡野间那套恶狗扑食的本事带到这里来,这里是学馆,是教你们如何做人的地方,在我们知道些什么之前,请你们做些人该做的事情,再来对我们横加指责。”   昨夜刘有助偷盗之事已经让马文才像是吞了颗苍蝇,今日再见这些人毫无风度秩序可言,更是一肚子怒火。   “想看书墙没问题,但这里是甲舍,是休息的地方,你们这般吵闹还自以为有理,若你们都不为我们考虑,我们为什么要顾及你们的想法?若再不能安静下来有礼有节的做你们的事,我就不光是泼水了……”   马文才看着面前一群敢怒不敢言的学生,心中只觉得出了一口恶气。   “看我把这墙砸了!”   “马文才不要!”   一声惊呼声后,已经闻讯赶到的祝英台急慌慌地跑上前来。   “别砸墙!”   她来的太晚,没看到发生了什么事,只看到一群丙科生挤在书墙面前,而马文才指着墙大吼要把墙砸了,还以为马文才不准她字迹外泄的毛病又犯了,惊得几乎是一路小跑冲上前来。   她就知道没那么容易!   她就知道光写一墙字,指望用自己的话堵住甲舍生的嘴肯定还有纰漏!   这纰漏果然还是从头到尾就不同意的马文才啊啊啊啊啊啊!   祝英台不来还好,一来本来已经生出退却之心的丙科生们立刻群情激动,指着刚刚还威风八面的马文才叫喊了起来:“你看,人家写字的正主都说不用砸,你凭什么管?”   “就是就是,甲科生那么多,没一个让我们走的,只有你一直对我们又吼又叫,你就是瞧不起我们,觉得我们不配学这字!”   “像你这样的大家公子,能知道我们为学好字有多辛苦吗?刘有助好不容易得了字还被你抢走,那时候我们就知道你心胸狭小,说不得刘有助挨打也是你从中怂恿,想要杀鸡儆猴吧!”   “我丙生和你们甲生井水不犯河水,你要砸墙,就别怪我们拼命!”   马文才冷着脸,看着面前的气氛被几个领头之人瞬间拉动了起来,一个个群情激奋随时会对他群起攻之的样子,不怒反笑。   这些往日里畏畏缩缩之人,连和他眼神对视都不敢,只能在人背后猥琐地探望,可只要汇集在一起,便任由领头之人说什么是什么,犹如一群疯子。   说到底,不过是欺软怕硬罢了,不过是以多欺少罢了,不过是希望有出头鸟顶上在后面跟着啄食罢了……   像这样的人,祝英台还希望他能够尊重他们?   祝英台完全不知道两边究竟发生了什么让情况激化到这种样子,眼看着有丙科学子居然呕出一口浓痰向马文才吐去,实在是来不及阻止,只能扑上去用自己的后背挡住。   那一口浓痰结结实实地吐在了祝英台的背上,惊得吐痰之人往后疾退,窜入人群之中掉头就要跑。   马文才瞧不起这些庶人,一开始就没注意他们要做什么,所以被煽动的群情激奋的人群中有人要对他吐痰,自然也没有看见。   事情发生时,他只看到祝英台一脸惊慌地向他扑了过来,他被结结实实罩了个周全,然后就有人要跑。   他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下意识伸手指着那人:“去将那人给我抓回来!”   等那人被提回人群之中,祝英台已经一脸恶心地脱下外袍,将那沾了秽物的衣服丢在了墙角,也不准备再要了。   他竟被一个女人保护了?   还是用这种方式保全他的脸面?   马文才心中一颤,看着满脸嫌恶到在跳脚的祝英台,几乎有些不敢置信。   “去将这人送去学官那。”   马文才阴着脸,“当面冲撞士人,杖责三十。让他自己选是在学里吃学杖,还是我送他去官府吃官杖。”   马文才话音一落,那刚刚还趾高气扬对人吐痰的学子立刻哀嚎求饶,叫唤的犹如马文才不是拉他去学官那,而是拉他去地狱。   他越是叫唤,马文才越是对他不齿,连看他一眼都嫌脏,根本充耳不闻,任由惊雷把他带走了。   眼看着一个闹事的同窗被拉走,刚刚义愤填膺的人群渐渐安静了下来,似乎刚刚发现他们顶撞的是一个士族一般。早上其他士族对他们视而不见任由他们抄写的“优待”给了他们某种侥幸的心理,可现在这侥幸的心理立刻被残酷的律法击碎。   即便这字不是马文才写的,可他还是有一百种办法让这些不听话的人倒霉。   见场面总算是安稳了下来,惨遭无恙之灾的祝英台总算能顺利地开口说话了。经过昨天的事情,她已经不会愚蠢到当面去顶撞马文才的决定,不过学官办事一向很慢,等会儿在偷偷去求情打得轻一点,应该是没问题的。   毕竟她又是苦主嘛。︿( ̄) ̄)︿   见马文才有想走的意思,祝英台连忙上前拉住他的手臂,而后环顾四周,开口问道:“我来得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谁跟我说说?!”   然而丙舍的学子们沉默的沉默,怒不可遏的怒不可遏,寥寥几个乙科生又不愿意搀和到这种事里去,没有一个人开口。   僵持间,一个清脆到几乎有些尖锐的童音响起:“我跟着同窗来看字,他们都要往前挤去前面,把我和小丁推到了外面,我差点摔倒被踩,是他救了我。”   尚有一脸泪痕的小男孩走了出来,指着人群中几个尤其强壮的学生。   “他,他,还有他,他们到处推人,还骂人!我们年纪小个子矮,挤不到前面看不到字,还要被他们推来推去,这位公子救了我就上前去拦了推人的人,还骂了他们,他们就吵起来了。”   一群六尺七尺的男儿闷声并不吭气,倒是身高不足五尺的新入学儿童初生牛犊不怕虎说明事情原委,这局面实在是可悲又讽刺。   祝英台原本还以为是马文才看不惯这些庶人又在刁难,可听了来龙去脉,立刻为自己的猜测而羞愧。   “那砸墙是怎么回事呢?”   祝英台弯下腰,温柔地继续问那孩子。   “……他说甲舍生都要休息,他们太吵,他们这般吵闹还自以为有理,若他们是不为甲舍里住的人考虑,他也不必顾忌别人的想法,再吵就把墙砸了。”   那孩子原本只是气恼他们差点害自己被踩死才仗义执言,可说着说着,就觉得这些丙科同窗实在是不对。   但他毕竟年纪又小,又是被人怂恿着过来,如今这么“告状”,早有不甘心地人直直地瞪着他似乎是在威胁,若不是祝英台弯下腰遮挡住这些人的目光,又声音温柔可亲地询问,他大概被吓得一个字都不敢说了。   祝英台听明白了原委,越发觉得抱歉,向一直静静立在那里不避不让的马文才看去,却见他依旧高昂着头,一副不屑解释的样子,心中一软。   他其实是个好人,是个心肠很软很软的人,见不得小孩子受苦,又见不得不公正的事情。   但他又偏偏总是用一副坚强的盔甲包裹着自己,似乎这样就能无坚不摧,刀枪不入,似乎这样就是铁石心肠,不会被任何人所伤。   可真有这样的人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他现在又为何不发一言?   祝英台是真的为这位朋友既心疼又心急,三观这东西不是一天养成的,要摧毁也不是一天能破碎,在那之前,难道要眼看着他成为丙科公敌吗?   不,不行,这样也太可怜了,他们是好朋友,就该并肩承担才对!   祝英台看着面前有些已经生出羞耻之心的丙科生,突然将脸一板。   她在西馆学生里的口碑还不错,一直是以温和甚至有些可欺的面目示人,如今突然板起了脸,有些人心中就开始不安起来。   难道他们把西馆里难得愿意和他们和睦相处的士族也得罪了?   刹那间,众多学生纷纷在心中埋怨起那几个身高马大挑事的学生,要不是他们闷着头往人群里挤差点伤了人,又冲撞两位士族,他们何必要在这里被架在火上烤,俨然是不知廉耻之人?   果不其然,祝英台在听完了一切之后,态度也发生了改变。   她拉着马文才的袖子不放,看了一眼自己的字,突然笑了起来,有些不要脸地说:“我的字写的真的是很好,是不是?”   丙科生以为事情出现了转机,一个个忙不迭地点头称是,有些毫不吝啬地奉献出自己的赞美之词。   “这字,我是说过人人都可以看,但这‘人’,说的是干人事的人,不干人事的,就不要来看了。”   祝英台瞪着几个以为仗着人高马大在哪里都能占便宜的学生,记住了他们的样子。   “马文才说的话确实是说错了……”   咦?   什么?   无论是马文才还是众学生都露出了下巴要掉下来的样子。   “这墙,确实轮不到他来砸。”   祝英台用眼神紧紧盯着刚刚高喊着“正主儿都不给砸你凭什么砸”的那个人,咧开嘴恶劣地一笑。   “惹毛了我,我来砸!”   ***   争执结束之后,学馆里的学官才是迟迟赶到,让祝英台心中腹诽哪里的管事的都跟她们那的警察一样,每次都是最后一个才来。   这时候丙舍生们早就被祝英台和马文才的变故弄的像是霜打的茄子,那个头脑不清楚的也被马文才的随从抓去挨了杖子,越发不敢再多言。   学官们有些意外的看着局面还算平稳的局势,在问清了来龙去脉之后,也有些头疼的看着面前的书墙。   这字确实是好啊,看的他们都想临摹,可是马文才说的也没错,这么多人一下子挤过来看字,甲舍里的人还要不要休息了?里面的大家公子们要闹腾起来,可不是这样小打小闹的事情了。   现在是甲科生乙科生都去吃饭了,要回来了,以后还这样子乱糟糟的挤,这种矛盾不解决了,日后迟早还要出事。   一下子,这些学官倒开始觉得写字的祝英台多事了,看着她的眼神也不太好,祝英台被看的心中委屈,还没扁嘴,马文才已经皱着眉上前一步,挡住了学官们的眼神。   祝英台心中发暖,拍了拍他的后背说道:“我无事,他们有他们的立场,怪不得他们。”   “我也有足够的立场把这字泼了,可现在还不是可笑的站在这里听你们讨论这些无聊的事情?”   马文才臭着脸说:“你总想着所有人好,也不看看有些人值不值得。”   “哪里管得了那么多,去帮人的时候,并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啊,难道就因为这样就不管了?你去救那孩子的时候,想过他是不是庶人,值不值得想帮么?心里一动,就做了。”   祝英台笑嘻嘻地解释。   “你真是……”   “而且这样不是很好吗,你看,你帮了那小孩,那小孩马上就回过头来维护你,帮人总不是错事,你别老是把其他人往外推啊。”   祝英台越说越觉得自己真是萌萌哒,她这样三观正直的少女一定是老天爷派来拯救马文才快要崩塌的世界观的,嗯嗯,就是这样!   “等他长大了,还是会和他们一样的。”   马文才的脑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前世那些跟在他身后,不停掷石子丢牛粪的小孩子们,闭了闭眼,平静地说道:“他们还是会长成完全不想知道事情真相,只懂得人云亦云,觉得所有上位者都是在压迫他们的人。”   “不会的,所有的误解都来自于无法沟通,只要你不要任其发展,而是用事实向其他人证明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事情总不会变得那么坏的。”   祝英台以为马文才说的是今天发生的这件事,生怕他又对寒门产生误解,极力想要重振他的信心。   “你看,那小孩子不就知道了你是什么样的人吗?大家都会知道你是个好人的,我也站在你这边,还有傅歧和梁山伯!你朋友这么多,怕什么?”   耳边听着祝英台“幼稚”的言论,马文才惨然一笑。   作者有话要说:  “你也站在我身边吗?”   祝英台连连点头。   光站在他身边,又有什么用呢?   他需要的是全身心信任他,无论未来的事情有多光怪陆离,都会坚信他行之有道的人   今日是有这小孩为他开言,明日若无人维护呢?当众人众口一词为了自己的利益默而不语时,祝英台是否会跟开始一样,任凭他一句“破墙”之词便给他下了定论?   人都是这样的,哪有什么不同……   马文才捏了捏拳。   只有变得更加强大,才能真正不惧任何人言。 第44章 投其所好   书墙的事情很快就有了定夺,一天后,学馆里的学官们在书墙空白之处贴上了公告。   学官们并不是会稽学馆的助教之流,而是朝廷任命的地方学监,隶属于郡太守府,但却又在学馆中常驻。   这些人拿着郡府的俸禄,本身也是士族出身,所以才能做这样的清官。他们也许品级低微甚至没有什么品级可言,但身份在那里,也足以震慑许多丙舍的学子。   在他们的斥责下,西馆的学子们乖乖后退到一丈外,听从学官们的安排。   学官们也并不都是尸位素餐之人,很快他们就派人去搬来了书案蒲团各物,布置在了围墙门口,立下规矩每次“观看”书墙 之人不能过五十,抄阅之人不能过二十,席位和日程由甲乙丙三科的学子自己内部确定,单日甲乙两科抄阅观看,双日丙科学子抄阅观看,每日会有学官或馆中讲士之流值守,维护现场秩序。   祝英台在墙上写字原本就是为了所有人都能看的,弄成这样也是出乎意料之外,虽然觉得学官规定可以围看的人数实在太少了,但考虑到这围墙一直都在,刚开始时这些人可能稀罕,到后来天天都看也就不算什么了,说不定再到后来人人都可以临摹连来看的人都没有,这样的安排似乎也合情合理。   至于让甲乙丙三科的学子自己去内部决定座次和谁哪些天来看就近乎于狡猾,但也不失为一个好法子,因为就算才华低人缘差的学子,再怎么敬陪末座,也总有轮到的一天,这样私下早有约定,也就不会在明面上争吵。   但是祝英台还是有些郁郁寡欢,那一口浓痰和墙上满是黑痕的印记,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早上甲舍的士子们肃然围观的情景。   她彻底“入道”的时候,其实身边早已经围了许多人,可是每一个人都是束手而立,没有发出一点声息。傅歧那般闹腾的一个人,也只是离得远远地拉着梁山伯小声讨论些什么,并没有在她面前明火执仗地拆穿她原本的初衷。   他们年轻,俊朗,衣着得体,举止优雅,谈吐温文有礼而言之有物,其实若不是她是先入为主的“屌丝”心理,任谁看到今早的甲生和围墙前一言不合就甩痰的寒生,都会喜欢上甲舍里那些年轻人。   梁山伯那样由言行举止到为人处世都彬彬有礼之人,毕竟在寒生之中只是少数,大部分人在家中也许就是这样过的,只不过到了学馆里才收敛了一些市井俗气,但私下里还是会有许多争执之时。   如同马文才之流的士子们进行的争执,是一种优雅之下隐藏的绵里藏针,就如同祝英台的母亲什么都没有做,一句话就削了别人的鼻子;而寒生们的争执更像是撕破一切面皮后的残酷争夺,按照马文才的话来说,就是“恶狗扑食”一样的吃相。   她对两种方式都从心里生出畏惧,甚至有些怀疑她之前看到的以前是不是太过片面,也许这个时代的“寒生”和她那个时代的“平头老百姓”还是有许多区别,只不过她之前接触的太少,又想的太好而已。   然而无论如何,她的初心还是不会改变。   不过在那之前……   祝英台目瞪口呆的看着面前的生物,惊得几乎要抱头鼠窜。   “马文才你你你你你你要干嘛!”   是要用这怪兽咬死她吗?   马文才无语地看着祝英台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逃走了,略显尴尬的看了看自己手中抱着的狗。   不是说女人都喜欢这种东西吗?就算是他娘,见了干净的小猫小狗什么的也会喜笑颜开。   “这是狗。”   马文才言简意赅的解释。   “我我我我我知道这是狗!”   不是金毛不是泰迪不是哈巴不是任何看起来温顺可欺的品种,这眼神犀利毛色光亮脖子细长的狗狗怎么看都是猎犬好吗?   不不不不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她怕狗啊啊啊啊啊啊!   马文才和猎狗对视一眼,一人一狗眼中均是无辜。   要说马文才为什么会抱只狗来,还要说到昨日。   自昨日被人吐痰被她维护以后,马文才一直想找个由头和祝英台和好,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和好,他一向不会做这种事情。   无奈之下,他询问了同室两位室友的意见。   对此,傅歧的意见是:“你还要想什么办法和好?我看你放过刘有助一码那祝英台就对你感激涕零了,你只要回去住,保证他感动的眼泪鼻涕直流的你信不信?我看他半夜都能被人摸到屋里来,一点警惕心都没有,被人卖了还要数钱,你搬回去住,就足够让他感恩戴德了!”   行行好,赶紧给老子搬走吧,原本一个人住变成两个就够闹心的了,现在两个人住变成三个人住简直闹心的不能再闹心。   就算有小厮可以帮着打理杂物,他也不想过这样的日子啊呜呜呜呜呜!   “我不能回去。”马文才干脆的堵死了傅歧的一点念想,“他现在一个人住最合适。”   他原本想着祝英台反正未来也是他的妻子,那他和她同处一室日久生情便是顺理成章之事,可是现在他心中有了一点不确定,那他就不能允许自己用这种方式坏了她日后的名节。   她来时以为自己是可以独居一室的,所以才鼓起勇气来读书,否则以她那种不设防的睡相,以后身份一暴露是什么名节都没了。他一开始有心算无心已经是乘人之危,再继续揣着明白装糊涂就是厚颜无耻了。   想到这里,他只能抱歉地看向傅歧。   傅歧也是倒霉的命,刚来时收拾院子承了他的人情,后来又吃人家的喝人家的用人家的,现在也不好意思再赶人家走,这同居室友生活也只能咬牙忍了。   而梁山伯却是对马文才不愿意回去的理由很好奇。   “为何祝兄一个人住最合适呢?正如傅兄所言,祝兄心思单纯又不懂防备,家中甚至没为他准备什么仆人,我和傅兄虽然也没人伺候,但傅兄毕竟武勇过人,也不担心什么安全问题,怎么看只要你搬回去,两人便能和好如初了啊?”   马文才哪里会跟梁山伯说什么理由,他巴不得梁山伯离祝英台越远越好,彻底不要相处最好,抱着“手撕蝴蝶”的想法,马文才趁机睁着眼睛说瞎话:   “你们是不知道祝英台的睡相,打呼磨牙加说梦话,还翻来覆去犹如锅上烙饼,我只和她住了一夜,那一夜几乎无法入眠,只能在两人之中用小屏格开,可是依旧还是如此。我本来就浅眠,这也是没办法……”   马文才话音一落,傅歧就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瞪着眼脱口而出:“可是你也做噩梦翻来覆去啊!你们两个互相折磨不是更好!”   马文才一噎,望着傅歧的表情满脸受伤。   “啊……我就是说说,说说,我睡得早,又沉,其实听不见的……”   “其实傅兄也经常打呼噜。”梁山伯笑着打趣替两人圆场,“只是看起来祝兄瘦小斯文,想不到还有这么多怪癖。唔,如此一来,确实难办,有没有可能马兄和馆主说一声,重新分配下学舍?我相信甲舍里如今有不少人愿意和祝英台共处一室,也不在意他这小小的毛病。”   “与他名声有损,而且他会难过吧。”   傅歧虽然不喜欢祝英台,还是说了句公道话:“就他那个泪包的性格,要是知道被马文才嫌弃了肯定又哭的稀里哗啦。”   马文才松了口气,感激傅歧给他找了个理由。   梁山伯其实有些不能理解马文才的想法,毕竟从外人看来,两人明明被分到一舍却不住在一处,马文才甚至住在了傅歧这里,无论怎么看都像是两个人有了矛盾吧?   和好了又形同莫逆却不愿意住在一起,怎么看怎么都很奇怪啊……   梁山伯古怪地摸了摸下巴,不觉得马文才会是因为祝英台睡相不好这么点小事,就不愿同住一室的人。   他把这疑问放在了心底,转而思索马文才问他们的事情。   “马兄有没有想过送祝英台什么礼物?”梁山伯想了想,“寻常人家登门道谢,也是要带谢礼的吧?祝英台喜欢什么呢?投其所好应该是最合适的。收到礼物的人感受到送礼之人的心意,应该也会高兴。”   送礼物吗?   马文才想了想,觉得梁山伯说的没错。   难怪前世祝英台为他迷得神魂颠倒,果然是个会讨人喜欢的小白脸!   即便是给出了有用的建议,还是拦不住马文才在心里腹诽几句,而后思索起送什么好。   他虽没送过女人礼物,但他父亲经常给他母亲送礼物,无非是些绫罗绸缎珠宝首饰之流。   不过祝英台现在女扮男装,送这些东西实在有些让人产生误会,几乎就等于赤裸裸地说“我知道你是个女人了哟”,这么想想看,还是得花些心思。   于是马文才一个人闷头想了一天,终于想到了好礼物。   送狗!   会咬人但是对主人忠心耿耿的猎狗!   能看家护院又能陪伴主人,岂不是极好的礼物?   再说了,女人都喜欢这种可爱的东西,像他,幼时也抵不住这些动物的诱惑,他小时候还养过兔子……   咳咳,闲话休提,总之,送那种毛茸茸软绵绵的东西就是!   于是乎,就有了马文才登门“送礼”的这一幕。   就是送礼的人和被送礼的人都很受惊吓就是了。   祝英台小时候老是被狗咬,一开始是看到狗很可爱逗狗被咬,到后来就是看到狗就害怕结果还是被狗咬,被狗咬了许多年打了无数次狂犬疫苗的结果就是哪怕看到哈巴狗腿都发软。   而原主的祝英台则是从小对动物的毛发过敏,会忍不住咳嗽,和动物接触的时候甚至会起一身红疹不退,女人爱护容貌,祝英台的母亲担心女儿破相,从不让猫狗和其他动物出现她身边。   是以祝家庄里的祝家人几乎人人都会骑马,只有祝英台只是“能坐上去”而已。   无论是哪个祝英台,都是没办法养狗的。   可这其中的原委,又怎么能一时对马文才解释清楚?   马文才抱着自己养在山下宅子里的猎犬,只觉得被祝英台的反应硬生生打了一记巴掌。   他甚至觉得自己就是个笑话,明明知道每次都这样,还是跑来自取其辱。   “那狗狗狗狗很好,就是我我我我养不了。”   祝英台看上去眼泪都要下来了,对着那大黑狗磕磕巴巴,“我我我我怕狗,而且我一碰到动物毛发就长疹子,到处红肿发痒!”   祝英台的解释总算是让马文才心里好过了一点,但是抱着猎犬的手还是有些用力。   大概是有些吃痛了,那猎犬挣扎了一下,从马文才的怀里跳了下来,迈着欢快的步子在院子里到处“巡视”,似乎是想看看以后生活的地方有什么不同。   听到那啪嗒啪嗒踩着小脚步的声音,祝英台感觉就像是有人在催命,已经退到了屋子里。   “马文才,好马文才,求你了马文才,赶紧将它抱走!”   “我知道了。”   马文才冷着脸,一把提起地上四只脚胡乱挥舞的猎犬,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祝英台的小院。   看着马文才,半夏松了口气,拍了拍胸脯。   太好了,她还以为马公子想要和主人合好再搬回来,提着好大一口气呢!幸亏主子又把他气走了!   啧啧啧,看他那脸色,一时半会是不会再搬回来了。   谢天谢地,主子的闺誉又保住了!   马文才回到傅歧院里,气呼呼地将狗往院子里一摔,闷着头就钻进了屋里。此时傅歧和梁山伯都在院中翘首关注着两人和好的下文,结果马文才气呼呼回来了,狗还被摔在原地,可怜兮兮地满地打滚,让两人顿时傻眼。   傅歧爱狗,梁山伯则担心狗被摔伤,两个人都蹲了下来。   傅歧有些心疼地蹲下身子,摸了两把,“哎,骨轻眼正,这是只好猎犬啊,怎么说摔就摔?来来来,让小爷看看你哪里疼……”   作者有话要说:  说罢,将狗抱进怀里,仰着头问梁山伯:“你看着样子,马文才是不是又生祝英台气了?”   梁山伯苦笑着点了点头。   被人直接这样拂了面子,哪怕是有什么理由,怕一时都缓不过来。   “哎,我看他搬回去没指望了。”傅歧已经死心,又一次旧话重提:“我看祝英台和你关系还不错,马文才天天住在外间也不是事,天马上就要寒了,外面怎么住啊?要不,你先去和祝英台住一阵子?你脾气好,他打呼磨牙加乱翻身对你也不算事吧?”   按照梁山伯的性格,像是这样的事情是绝不会搀和的,就算马文才住在外间也是他自己的选择,更何况马文才已经明确表示了这样做对祝英台名声不好。   他原本也要拒绝这样的提议,可话到嘴边,不知为何眼前却先浮现出祝英台掷笔大笑,仰首面对一墙“儒行”的场景。   他至今还记得胸腔内那团火焰,烧得他几乎措手不及。   而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热”过了。   刹那间,像是鬼使神差一般,梁山伯没有立刻拒绝傅歧的提议,而是顺水推舟的“嗯”了一声。   他想了想,站起身子。   “我去问问祝英台。” 第45章 因果循环   “什么?马文才摔了狗?!这也太过分了,我只是不能养,不是不想养啊!”祝英台听着梁山伯的转述,有些吃惊的瞪大了眼睛。   “我一接触到动物毛发就会咳嗽起疹子,我连马都骑不得!”   “原来如此……”   梁山伯知道了事情的始末,也有些遗憾。   送礼物的建议其实是他出的,,只是没想到不但没有宾主尽欢,好像还雪上加霜了,理由却又这么无法反驳。   不知为何,他心中总有些莫名的不安,就像是冥冥之中有什么存在借由他的口说出了这样的建议,而这种建议似乎让他即将夺走什么东西,以致于他现在面对着祝英台,都有些负罪感。   是错觉吗?   “说起来,梁兄每次来找我,都是因为别人的事情呢。”祝英台跪坐在厅堂中,有趣地看着面前的梁山伯:“你明明和傅歧、马文才都相处的很好,可是除了为了别人的事情,几乎不怎么和我接触。”   以致于有很长一段时间她以为自己穿到的是同人的世界,又或者是什么天下大同的世界,自己只是倒霉的女配,凑了数用来推进剧情故事的。   直到刘有助的事情发生,她才恍然大悟般明白这就是历史,这就是那些遥远过去发生的残酷故事,不是什么王子和公主过着幸福生活的动画片,也不是什么只要拥有爱情就能改变世界的传统小言。   她的命运注定残酷,而能不能挣脱命运的桎梏,需要的是她的努力,而不是她的意淫。   所以……   祝英台看向梁山伯。   作为应该命中注定和她成为恋人的梁山伯,一开始就没和她住在一起,似乎也没有对她特别热情,也就说的通了。   “傅兄是直性子,若不愿再和我相处了便会直言,和他相交,即使有离分之时,也只是有些遗憾,因为他会原原本本告诉我为何不再和我为友;马兄讲究分寸,即便心中对我不喜,也不会当面给我难堪。他们都是值得信赖又不会给朋友压力的人,所以我会和他们相处融洽,是很正常的事情。”   梁山伯笑着说:“但是英台你看起来就像是对什么都很认真的样子,交朋友想必也是如此。我总想着,如果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个样子,你一定会很失望,与其到时候两个人都很难过,不如就保持着君子之交的距离,也不失为一种相处之道。”   “你好悲观……”   祝英台听到他的话,竟有些难过,“竟有人是还未相交,就先想着如何离别的吗?对每个人都愿意伸出援手,又做好随时会被对方抛弃的准备,这也太,太……”   太可怜了吧?   什么样的生活环境能把人逼成这样啊?   “在下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   梁山伯看见祝英台脸上的同情之色,怔了怔后笑了起来:“祝兄真是个温柔的人啊。”   祝英台被夸得有些脸红,羞涩地捂了捂脸。   “看到你恢复了原来的样子,我心里也算是松了口气。那天你哭喊着求我和马兄傅兄想个办法救救刘有助,我却断然拒绝了你的请求,走之前还对你说了在你可能看来只是敷衍的风凉话……”   梁山伯的脸上出现羞愧之色:“说实话,我很愧疚。”   “你说的话没错。”   祝英台想起刘有助,想起他只不过受了些皮肉之苦,由衷的露出笑容。   “那时,我要像马文才那么强大就好了,要是有马文才那么坚定、清晰,那天决断刘有助之事的便是我,而不是马文才了,只有到那个时候,我才能改变别人的命运。”   “向别人祈求有什么用呢?得自己先努力做点什么才行。我是这么想的,所以我就想开了。”   她摊了摊手。   “所以才有了那面书墙是吗?”   梁山伯喟叹。   “能身处士族而悲悯卑寒之人,你真是了不起。”   “啊,那个我也没做好,差点引出骚乱……”   祝英台更加不好意思了。   呜呜呜呜,梁山伯真是个暖男,和他说话,让自己好有成就感!   她做什么他都说“你干得好干得我好敬佩我觉得你做的是对的”,不像马文才,她干什么都不对,干什么都嫌弃,问他为什么老嫌弃自己结果他还跑了!   “嘿嘿嘿嘿,你别再夸啦,再夸我都要挖个洞把自己埋起来了。”   祝英台笑眯眯地说,“梁山伯,你说找我有事,就是来问猎犬的事情吗?”   听到祝英台直接问起,绕了千百层圈子其实是为了其他事来的梁山伯,反倒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   他和傅歧住,那是傅歧强硬要求的,自己只不过是随遇而安罢了。   这祝英台看起来温和又不拘于门第,但毕竟是士族,如果他当面拒绝了,日后两人不免有些尴尬。   他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试探着开口。   “天气已经渐渐转凉,会稽学馆又建在山上……”梁山伯踌躇着说,“马兄一直住在外间,不肯入内室和我们同住。我们担心天再凉一点,他睡在外间地上会得风寒。”   “他还不愿意睡内间吗?这是什么臭毛病啊?是不是嫌屋里地台太挤了?”   祝英台吃了一惊。   “都已经过了白露啦,地上要结露水的!”   “正因为如此,傅兄有些担心马兄的身体,而我则是担心是因为我的出身让马兄不愿和我同处一室。我曾建议过我睡外间,但他也一口否决了。所以我想,如果我和马兄换个舍监,让他与傅兄……”   “你想什么并不重要!”   一道怒不可遏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眨眼间,刚刚从这里离开没多久的马文才去而复返,脚步匆匆地进了屋内,连脚下的木屐都没有换下。   他进了屋,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俯视着明堂里坐着的两人,冷哼道:“我倒不知道,原来你和傅兄还有为我安排起居的心思,真是让马某受宠若惊!”   他真是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原本还以为梁山伯是个知趣之人,绝不会有什么非份之心,他和祝英台这才冷了几天,他就想趁机而入!   就知道他是个蝇营狗苟喜欢钻营之辈,看着祝英台好说话,觉得是个可以攀附之人,就想再为自己谋条路子?   有他马文才在,想都别想!   梁山伯在顺水推舟接受了傅歧的提议时,就知道可能会有这样的局面,所以一开始才准备拒绝。   可他自己也说不上来当时为何会鬼使神差一般就答应了来“问问”,如今被马文才直面相斥,也在意料之中。   他站起身,不卑不亢地说道:“并非在下与傅兄想要干涉马兄的生活,而是因为同在一个屋檐下,吾等有照顾好客人的义务。如果身为客人的马兄在同居之时生了风寒病症,便是我们照顾不周,傅兄也好,在下也好,都不愿意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   主人住的好好的,客人病了,而且是冻病的,病的还是带着小厮和铺盖登堂入室的马文才,别人会怎么看傅歧和自己?   故意苛待?为了赶他回去而刻意刁难?   傅歧重义气不愿说,自己顾忌马文才的面子不愿说,可这并不是代表怕了马文才,所以不敢直言。   “不劳费心!我还记得我自己是个‘客’!”   马文才见他居然含沙射影地指出自己是个“客人”,不该为主人带来麻烦,脸上也不好看了起来。   “如果我记得没错,要不是傅兄,你也还在丙舍,你和我的情况并无什么不同,只不过我提供小厮换取居住的权利,你做着杂役而已,想不到也能指着我的鼻子以主人自居起来了!”   “喂,马文才,这话就有点过分了啊!”   祝英台听得都烦躁无比,再看梁山伯一言不发,脸上无惊无喜,突然就想起他那番“好聚好散”的言论。   梁山伯那时怎么说的来着?   ‘马兄讲究分寸,即便心中对我不喜,也不会当面给我难堪。’   真的不会当面给人难堪吗?   他是经历过多少次这样的事情,才会养成一副“今日好则聚,明日不好则散”的悲观性子?   “到底是我过分,还是他过分?”   马文才失望地看着祝英台,“他们担心我的身体,却不先来征求我的同意,就过来问你愿不愿意换舍友,这种先斩后奏之举,难道就是尊重我了吗?”   祝英台怔住,听起来觉得这话也没有什么不对,可是还是觉得怪怪的,有点像是强词夺理。   难道不是担心他不会同意,先来探一探她的口风,看看能不能在她这里想法子吗?一般人遇见性子执拗的朋友好像都是这么“曲线救国”的啊!   “他们也是为了你的身体好,我听着都很担忧啊,现在地上这么潮,又寒又阴,你不睡在地台上直接睡在地上,睡出毛病来怎么办!”   祝英台有些厌烦这样的扯皮。   “你要不愿意就算了,梁山伯就是来和我商量下而已,何必对他撒气?”   “我虽客居在傅兄之处,却不是他的下人,梁山伯是傅歧的朋友所以才能和傅歧同住,傅兄也当我是朋友,所以才允许我借住。可这梁山伯与你是什么关系,怎能和你同住?”   马文才越见祝英台维护梁山伯越是生气,看着一旁沉默无语的梁山伯,口不择言道:   “他若真要担心我,就该搬回丙舍去住才对!”   这句话犹如直接甩了梁山伯一记耳光,饶是他性子豁达,也依旧露出了受伤的表情,几乎难以直面这样的羞辱。   莫说梁山伯,就连祝英台都惊呆了。   “梁山伯也是我的朋友。”她冷着脸说:“和你是我的朋友并无什么不同。”   话说完了,连祝英台都觉得有些荒谬,这小学生一样的对话真的是从两个成熟的人嘴里说出来的?   这种小学生经常出现的,“你是我的好朋友你不准再和别人交朋友谁要跟你好谁就是我的敌人”的浓浓既视感是什么鬼?   她知道马文才有时候很傲娇,但傲娇到这种地步,也太过了一点吧?   “你说,梁山伯也是你的朋友,和我并无什么不同?”   果不其然,马文才立刻像是许多小学生那样,露出了被踩了脚的表情,“并无什么不同?”   他看向梁山伯,眼神里俱是难以置信之色。   他和祝英台入馆之时便已相识,同居一室时他自认对她照顾的无微不至,即便是闹情绪时也依旧没有不闻不问,还担心她特意去了丙馆……   可这梁山伯做了些什么?   不过就是卖了些过去的可怜之事,在西馆时有几天同窗之谊,在祝英台心里就和他马文才并无什么不同?   马文才脸色一白,似是无法接受这样的评价,看了看祝英台,又看了看梁山伯,咬牙道:“好,好,你们好……”   他深吸了口气,对着祝英台恶狠狠地说:“你以后会后悔的!绝对会后悔!”   “交朋友有什么后悔不后悔?”   祝英台也气了。   “你是想让我在会稽学馆里只有你一个朋友,只认识你一个人,犹如你的禁脔一般吗?”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老子听不下去了!”   两人还在幼稚的吵闹着,门后突然又传来一声懊恼的呼喊。   祝英台和马文才的对话被活生生打断,不由自主地往门后的方向看去。   只见傅歧鬼鬼祟祟地站在窗外,怀里还禁锢着一脸惊慌失措的半夏,他的胳膊环绕过半夏的脖子,一只手紧紧捂着她的嘴,像是个翻墙越室的采花大盗一般。   显然是傅歧偷偷摸摸进入祝英台院中的时候被半夏发现了,还没等她高喊就被傅歧拿下,而后控制在他的身边,一起在窗下听了壁角。   “我看着马文才气冲冲的出去,本来担心你们会有什么争执才跟了来看看,却没想到听到你们吵成这样……”   傅歧一脸头痛,像是不堪重负。   “什么你不和我做朋友,你要和他做朋友?什么他会后悔,你是禁脔?你们是大姑娘吵架吗?简直跟我娘后院里那些女人为了争我爹争风吃醋一般!”   傅歧的话说的祝英台脸色一红,不由自主地想起在“梁祝”的剧情里,这两人未来还真是会和她有些不可不说的故事……   所以说现在为了交朋友都会吵架,其实也还是冥冥之中的宿命安排?   这宿命真他娘的见鬼了!   能不能不要这么幼稚?   同样觉得幼稚的还有傅歧。   “马文才,我和你一直诚心相交,是因为你是个性子爽快的汉子。今天这件事并不怪梁山伯,是我让他来问问祝英台愿不愿意,他要愿意了,我才好来劝你。可你却把梁山伯当做奴役小厮之流,甚至觉得他不配和士人做朋友,这不但侮辱了他,也侮辱了我。”   傅歧生性护短,此时口气就更加不好。   “就算梁山伯该搬到丙舍去,也应该由我说的算。”   马文才铁青着脸,看着面前连傅歧都对他倒戈相向,只觉得喉头一甜,胸中郁滞无比,全靠紧抿着嘴唇才没有当场失态。   “罢了,是我惹了今天这事,怪我嘴贱!”傅歧摔了自己一巴掌,烦躁地揉乱了自己的头发。   “你们都别吵了,回去回去,到底怎么住,我们再从长计议,不行我去学中多要点炭盆,每天先熏过了地面……”   “不必了,我这就搬回来。”   马文才板着脸,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搬、回、来。”   马文才的决定让傅歧和梁山伯都吃了一惊。   不过傅歧本来就是希望马文才能够和祝英台和好再搬回去,如今祝英台和马文才没有合好,可却能殊途同归,也算是松了口气。   他总觉得马文才和祝英台之间怪怪的,而且每次看到祝英台哄马文才或马文才迁就祝英台都有些后背发毛,能离这两人远点就远点,单独一人的马文才还是很正常的。   而梁山伯……   傅歧抬头看着微低着头面无表情的梁山伯,叹了口气。   是他的错,害得他受此污辱。   因为他强要将梁山伯拉到甲舍来,这样的羞辱已经有过无数次。无论是他和梁山伯同进同出,还是别人看到梁山伯为他洗衣做饭,总有人在背后对他指指点点。   他习惯了拳头比嘴快,像今天这种试探之事反倒说不出口,只能推出梁山伯去做这个恶人,现在倒好,惹得他越发尴尬。   傅歧看着马文才脚步沉重地拂袖而去,再看着梁山伯像是积蓄着什么情绪却无法爆发般的气势,突然又想甩自己几个巴掌。   “祝英台,那个,马文才要搬回来了,我去看看有什么要帮忙的。”   傅歧越想越是心虚,决定脚底抹油。   “你别生气啊,马文才就是个嘴硬心软的,你哄哄他就好了,多哄哄!”   说罢,溜之大吉。   喂喂喂,凭什么每次都是她哄啊!   他们以为哄人很容易吗?哄人很不要脸的好不好!   所有人都走了,屋中气氛顿时一片尴尬,被全程变故惹得快要去撞墙的祝英台几乎没有了力气,而站在屋中像是有个漩涡在不停吞噬附近光线一般的梁山伯,也同样让她无法忽视。   片刻之后,梁山伯动了。   他缓缓走到祝英台面前,眼神专注而认真。   “祝英台,方才谢谢你。”   “呃?谢,谢什么?”   祝英台只觉得梁山伯的眼睛里有什么能将人吸进去的东西,竟有些不敢直视他的眼睛,结结巴巴道:   “我我我没做什么啊!”   “我来这探访祝兄,确实是因为在下想要和祝兄更进一步,存了想要和祝兄成为好友的念头。”   梁山伯顿了顿,“我知道在世人眼中,一介庶人想要和士族成为好友,几乎是大逆不道之事,也做好了被你嘲笑或敷衍的准备,但我还是来了。”   祝英台微微愕然。   她没想过梁山伯想要和她做朋友,居然会抱着这么大的包袱。   “因为在下平生之中,从未见过你这样的士人。在下蹉跎十九载,除了贺馆主,未曾见过为庶人痛哭流涕之人,也未曾见过因悲悯之心突破己道之人。外面那一堵书墙,更是行贺馆主未行之能事,让我肃然起敬。”   梁山伯的声音低沉而有力。   “冥冥之中像是有什么在告诉我,如果我今日不来,他日必定后悔,所以我明知马兄可能会勃然大怒,却依然怀着侥幸之心来了。”   祝英台惊讶地咬了咬唇,有些为这样认真解释的梁山伯而震动。   “谢谢你在马兄盛怒之下,依旧为我仗义执言。谢谢你在我最尴尬无助之时,坦言我也值得为你之友。谢谢你并无门第之见,认同我与马文才在人格之上并无什么不同。”   梁山伯深深一躬。   自贺馆主以外,这是唯一一个,完全没有将“士”、“庶”当做评判一个人标准的君子。   虽然瘦弱又天真,但他是真正值得敬佩之人。   他沉声道:   “君以真诚待我,我必以诚意待之,从今往后,若有驱驰,莫敢不从。”   “你,你说的太严重了!我要驱驰你干嘛!”   祝英台没想到她的一句承认在梁山伯心里这么重要,顿时有些受宠若惊的惶恐。   然而梁山伯却不是为了听他说这些“我不是刻意”的解释,而说这段话的。   他说完这番话,似乎自己也有些赧然,直起身子对祝英台拱了拱手,转身离去。   ***   梁山伯回到住处的院中时,正遇见马文才命令随人将自己的东西搬回和祝英台同住的学舍。   两人在院中陡不及防打了个照面,皆是一怔。   如果说两人之前还能维持着明面上的和气,甚至有着心照不宣的默契做出   “会稽好师门”的样子的话,现在就像是撕破了那一层面纱,真正将两个人的心思全都暴露了出来。   无需掩饰,他们都是同样心思通达又透彻之人,无论是什么样的面具,他们都能互相看穿对方面具下不甘于人下的野心和城府。   “你以后会后悔的。”   马文才带着一丝快意说道。   “我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以你的聪明,明明应该知道我不会愿意你取代我登堂入室,但你依旧做了。你对祝英台有企图,而这种企图已经超过了你对麻烦的避让,让我反倒决定回去。”   “无论日后如何,我不会后悔。”   梁山伯的声音坚定无畏:“就如我不会后悔今日选择结交一位地位远胜于我、才德也远胜于我的君子一般。”   “你自然不会后悔,对你而言,又有什么损失呢?”   既得了“有美慕才”的名声,又得了美人在怀的好处,他两脚一蹬,最终毁掉的,不过是其他人的人生。   “我不搬回去,原是为了祝英台好,可你的愚蠢和自作主张,让我倒改变了主意。”   马文才一字一句,说的梁山伯惊心动魄。   “你若将祝英台当做天真不知世事的少年,想着攀附他就能找到向上爬的路子,我劝你还是打消了这条心。他家不会让他出仕,他也不可能给你提供什么仕途上的帮助。”   “我与祝英台相处,并未存过这种攀附利用之心。”   梁山伯蹙起眉头。   “不知马兄为何如此笃定?”   “你不明白。”   马文才带着高高在上的表情,同情地看向梁山伯。   “你的存在,对于祝英台来说就是一种灾难。士庶之别,会让你们两个都有没顶之灾。”   “我原本爱惜你的才华,又真心希望祝英台前路畅达通顺,总想着让你们避免那样的结果,现在想想,这大概就是宿命,不让我撕破一切看清事实,这宿命永远不会放开拉扯我的恶意。”   “在下是不明白。”   梁山伯微微讶然,“虽说我和祝英台出身并不相等,但交友贵在相知,伯牙尚有子期,马兄未免太武断了点……”   他顿了顿,决定将话说个痛快。   “从很早以前我就有种预感,马兄,不知在下以前是不是曾在哪里得罪过你,为何你隐隐总是对在下有种提防戒备之意?”   ‘他何止得罪过他!’   马文才心中咬牙切齿。   他把他娘子都抢跑了!   “我言尽于此,你日后便会明白!”   马文才冷哼一声,随着搬动着细软铺盖并日常用器一同出去的下人一起,缓缓步出了傅歧的院子,再也不曾回头。   “我是不明白……”   梁山伯立于院内,只觉得胸中有一腔怒火。   作者有话要说:   他受过各种侮辱,见过各种高傲的士人,却从未有一人如同马文才一般,从一开始就将他否定地如此不堪。   这恶意甚至是突如其来,甚至连因果关系都无迹可寻。   “你觉得我存心利用祝英台,不愿我与他相交,无非是觉得我身份低微,不配与他共处……”   梁山伯眼中寒芒点点。   正如马文才所言,除了探寻父亲死亡的真相,他从未对什么事情有如此义无反顾之心。   如果说之前他还有所犹豫,那现在……   “我便让你看看,什么叫以诚待人,终得其果!”   祝英台这朋友,他交定了!   呜呜呜呜呜,我对不起大家,我写这修罗场撕着撕着,撕的我自己也好带感好带感怎么办!我有预感我文下的角色又自己活了,就跟W两个世界里那个姜哲一样!我我我也不知道我这文滑向什么诡异的方向了,我我我的大纲又如脱肛的野马了,让我去哭一下先!我发誓我真没有为了谁改变主意,就是想拿马文才撒个气轻轻撕一下撕出快感来了……   呜呜呜,我遁走……你们无视我之前的发神经啊啊啊啊啊……   小剧场:   上一章:马文才回到傅歧院里,气呼呼地将狗往院子里一摔,闷着头就钻进了屋里。   下一章:   大黑狗:(冷笑)哼哼哼,叫你虐狗,这就是虐狗的代价! 第46章 杯弓蛇影   马文才搬回去了,却还是没有睡到里间,犹如在傅歧院中一般在外间打了个地铺,和祝英台泾渭分明。   这让着急个半死的半夏心里总算松了口气,对于马文才的感观也好了不少,至少她家小姐没有和男人睡在一张台上,每夜肌肤相亲。   于是祝英台和半夏就看着马文才的下人用装着暖性熏香的熏炉细细地将外间的地板熏过,又用填充了草灰的垫子铺陈在外间的地板之上,甚至草木垫上那马文才身下睡着的裘皮毯子,都是每夜用暖炉温过的,祝英台闭着眼也能想象到那温暖柔顺的毛毯暖烘烘地包裹着身体时的迷人触感,更别提担心他睡在外间会冻出什么毛病来了。   呜呜呜呜,打地铺打到这个份上,让她这个睡地台的都觉得自己是乞丐啊!八九月份就有人用暖炉熏被,等到了冬天是不是还有人暖床啊?   祝英台甚至有时候真感觉到了冬天,从马文才被窝里钻出两个光着身子的丫鬟都不稀奇,毕竟许多古代小说里不都是说用温香软玉来暖床吗?他家规矩既然那么大,总不能用小厮暖床吧?   万恶的封建社会!腐朽的享乐主义!   祝英台可耻的承认自己嫉妒了。   第二天清晨,祝英台睡得迷迷糊糊,只觉得脸上一片温热湿润,而且这温热湿润还有往下去的趋势,麻麻的,刺刺的……   等等?   麻麻的刺刺的?   “我的妈啊!”   祝英台一声尖叫,惊得隔壁的傅歧院中都听得清清楚楚。   马文才本来早已经洗漱一新,都踏入了院中要去晨练,猛听得祝英台房内一阵惊叫,原本迈出去的脚顿了顿,又重新收了回来。   只是还是没有进去。   他听着祝英台在屋子里不停地喊着“来人啊!来人啊”,扭头问身边的风雨雷电:“半夏呢?”   “他好像去烧水了。”   疾风回想了一下,“应该是在给祝公子准备面盆。”   大家公子中过的这么寒酸的,除了隔壁被家里惩罚的傅歧,也只有这只带着两个人入学的祝英台了。   “马文才,你在不在!阿嚏!救命啊啊啊 !阿嚏!”   听到疾风的话,马文才认命的叹了口气,重新又转回屋内。   “你到底怎么……”   马文才一进了屋子,不耐烦的语句顿时一停。   只见始作俑者用一副胜利者的姿态“端庄”地坐在祝英台的枕头上,只着中衣的祝英台一边剧烈地打着喷嚏,一边抱着被子坐在地台的最远处,像是吓傻了一般看着趾高气扬坐在她枕头上的猎犬。   “马文才,快把它抱出去!”   说话间,祝英台脸上的红疹像是前赴后继一般冒了出来,遍布了她满脸,看起来极其吓人。   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明白什么叫“我不能养狗”,看着几乎已经和破相无疑的祝英台,马文才一言不发,紧抿着嘴唇上前提起自家的猎犬,将它抱了出去。   祝英台看见马文才将狗抱走了,总算是松了一口气,瘫在被子上一想到满脸狗口水又觉得脸上黏糊糊的,只好又叫起半夏。   过了一会儿,半夏没进来,倒是风雨雷电捧着马文才的面盆等物进了屋子,要伺候祝英台洗漱。   可怜的祝英台被一大早至今的变故弄的焦头烂额,几乎是迷迷糊糊洗漱完毕,再自行穿衣,等到半夏来了再被半夏伺候着梳头,整个人都是懵的。   另一边,马文才提着自己的狗一直走到门外,和它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对着追电吩咐:“这狗不能再养在这里了,把它……”   “别别别!马兄别杀它!”   院子外蹲着的傅歧一听到马文才在说什么立刻站了起来,情绪有些激动地说道:“别把它杀了啊!它不是故意进屋子的,是我解了它的链子!”   “你解的链子?”   马文才看了眼院子里松掉的链子。   “你什么时候来的?”   “就是他们进屋伺候你洗漱的时候……”傅歧有些心虚的东张西望,“我就想跟它玩一会儿,我昨天跟它还挺投缘的,你看它见我来了都不叫!”   “后来看到你们出来,我怕你们误会,还有昨天,那个,不是有些尴尬吗,我就躲出去了……”   他一张面皮变得通红。   “大概就是刚才那一会儿功夫,给它溜进去了,不是它自己挣脱的。你别杀它啊,你要不想养它,给我养吧!”   “谁说我要杀它?我在你们眼里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马文才好笑地将狗递给他,“我只是想叫追电把他送到山下去养,你要想养就给你养了,反正养你那养我这都一样。”   狗这种动物听觉嗅觉都很灵敏,一旦有宵小之徒闯入,不管是隔壁还是自己家都会预警,更别说这是只专门捕捉猎物的猎犬。   “马兄,你不生气了?”傅歧兴高采烈的接过狗,有些尴尬地说道:“昨天我说的太过了点,不过梁山伯也不容易,我……”   “我不想听他的悲惨经历,这阵子已经听得够多了。”   马文才脸上刚刚还有的表情荡然无存,他勉强保持着平静的态度开口,“你我是朋友,我又怎会为一点口角就和你生气?我气的是其他事罢了。”   “哎,你想开了就好。”   傅歧抱着狗,在和他道了谢以后,欢天喜地离开。   “若能够像你这样无忧无虑,也不必担负任何未来,实在是件幸运之事啊。”   马文才看着傅歧的背影叹气。   从“闹狗”事件之后,马文才同祝英台虽然处在一种“我看的见你你也看得见我但是就视而不见”的状态,但彼此之间的气氛倒有些缓和,抬头不见低头见地点点头还是有的。   祝英台罕见地没有先去放低姿态道歉,而是表现出自己对于室友应尽的本分,可除了这些本分外,两人倒真是一副“淡如水”的样子。   只是这“淡如水”在半夏和风雨雷电的眼中,都有些觉得别扭罢了。   奇怪的是,马文才虽然对祝英台也似乎冷淡了起来,可除了甲科以外,每次丙科的课都尽量去上,以致于祝英台几乎每隔三四天就能看到马文才和一群寒门庶人坐在一起上课。   而伏安每三四天就要脸臭臭的为他让位,最终实在是忍无可忍,再也不坐祝英台左手边的位置,乖乖“自动让贤”。   如果说马文才实在变得让人觉得奇怪的话,梁山伯的变化也十分明显。   他会在和祝英台偶遇时有礼地问好,平日里也和她闲谈几句。   和马文才一般,他在甲乙两科没课的时候也会去丙科上课,只不过没有只上甲科的马文才去西馆去的频繁,但他毕竟是寒生,西馆对于他来说才是最熟悉的地方,祝英台有些不太明白的事情向他请教,倒都能一一得到答复。   每当这个时候,马文才就冷眼旁观,既不置喙,也不参与,只上好他西馆的课程,将他的态度表现的清清楚楚。   因为书墙的事情,祝英台在西馆里的人缘也突然变好了起来,她书学和算学均是丙科第一,渐渐的西馆学子们都发现她是好说话的人,向她求问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   到了后来,除了原本一起上课的学生,就连书一和算一的小孩子们都会怯生生地抱着书袋来“请教”她,萌的她不要不要的。   祝英台来者不拒,但她毕竟只有一人,许多时候身边都围的满满当当,当别人挤不进去的时,便有存着侥幸心理的来找马文才求教,并且因为刘有助的事情,也做好了被马文才拒绝嘲笑的准备。   但出人意料之外的是,大部分时候,马文才都态度不算客气却条理清晰地给他们回答了。   当然,也有一些没回答的,马文才拒绝的理由如下:   “这么简单的问题,我回答你我都觉得被你拉低了我的水平。”   “连写字都没学好就想学草书,先把字都认全了吧。”   “是,我这是松烟墨,不过不能给你试试。”   可以说,祝英台和马文才的出现,虽然并没有缓和学馆里士庶之分的现状,但至少西馆里有不少学子开始敢于和士人说话,即便有些人纯粹就是抱着“啊我今天居然和士人说话了!”的态度跟马文才、祝英台东扯西拉,但这其中的进步,也足以让西馆和会稽学馆的贺馆主默默称许。   尤其是贺革,无论是马文才放过了刘有助之事,还是维护了书墙前的秩序,再到他上了丙科,都让贺革觉得自己没收错学生,起了好好栽培举荐的心思。   这一日下课,祝英台自行收拾东西,捡着捡着手突然一顿,叹了口气。   她这几日的遭遇马文才早看在了眼里,他等着风雨雷电为他收拾书案,凉凉地对她开口:“是东西又被人拿了吧?丢的是何物?”   这已经不是祝英台第一次丢东西了。   因为她每天身边围的人太多,加上她也并不是个细心之人,所以刚刚丢的时候总不能发现。   等这种事情隔三差五的出现,到后来她再怎么粗心,半夏也会发现不对。   “丢了个笔搁。”   祝英台有些气馁地说。   “这个笔搁十分小巧,还是我特意在家里带出来的呢……”   她实在憋屈的不行,咬着牙道:“好生生的读书人,为什么要干这种下三滥的事情!”   趁人不备摸走别人的东西,还一而再再而三,简直不可饶恕!   “因为士族所用之物,均不是俗物。”   马文才看着自己装着算筹的牙盒。   “你前天丢的是镇纸,昨天丢的是半块龙脑墨,今天丢的是笔搁,呵呵,不知道谁那么大的胃口,明天说不定把你的紫毫笔也顺走。”   祝英台本来就憋屈,被马文才这么一说,怀着一点希望问他:“你有没有看到是谁拿了我的东西?”   马文才很干脆地摇头。   “不知道。你身边围的人太多,我也是等人散了才发现你桌上少了东西。那么多人一拥而上,难保没有串通好了以求教之名来借故顺手牵羊的,这种事在市井之中多见,做局的是‘托’,行盗的为‘作手’,你除了自己提防,没有任何办法。”   “真是头疼!”   祝英台垂头丧气地将所有东西塞入书袋里,一片善意却得到这般对待,会有些心寒也是自然。   马文才已经渐渐适应了西馆的日子,甚至有些享受与别人态度谦卑地向他求教的境况。   这些庶人虽然有许多不可取之处,但对于知识的渴求至少还让人能看的过眼,比起吴兴许多连加减都算不清的纨绔子弟,至少他和这样的人打起交道来不必忍着作呕的情绪。   祝英台也不知道马文才明明不喜欢西馆为什么还老是来丙科上课,还有和马文才关系变坏的梁山伯,有时候她夹在两人之间,也不知道该如何相处,所以这段日子以来气氛总是怪怪的。   她丢了一个笔搁,像是好心却被人当成了可欺,情绪本就不好,等到了第二天再来,桌上已经空空荡荡,就放着几支普通的纸笔,连笔搁都换成了竹的。   这样的变化自然瞒不过有心之人的眼睛,有些人再来找祝英台求问就慎重了许多,有些人即使来也站在远一点的位置求问再不凑上前来,倒让祝英台不知是悲是喜。   祝英台在西馆的日子变得越来越顺遂,她的成绩在西馆依旧碾压所有人,但她心性率直,态度也极为温和,所以名声大显却很少引起别人的反感,不少西馆的学子因为可以临摹书墙上的文字,对她越发恭敬有加。   除了几个少数对士族抱有偏见的学子依旧和她井水不犯河水,祝英台似乎已经在西馆找到了她想要的学院生活。   非但如此,大概是因为有祝英台和马文才、梁山伯几个出类拔萃的学子在西馆上课,有些被祝英台忽悠着以为丙科的书学有什么过人之处的甲科生也好奇的来上过几次课,虽说像马文才那般经常来上课的极少,可多年没有士族踏入的丙科,总算是有了新的景象。   这样的日子本来还算顺利,直到某一天……   祝英台刚坐下来的时候就觉得有些不对,好像坐垫底下有点什么,不过这触感并不明显,祝英台也不以为意,安心等着先生来上课。   可等课室里的人越来越多,那坐垫就越发不对劲了,先前还只有些凸凹不平,等旁边脚步声大起,她膝盖下面居然动了起来!   梁山伯第一个发现到祝英台的不对,见他僵直着身子一副见了鬼的表情,微微侧过身去:“怎么了?”   “我我我的垫子好像在动……”   “在动?”   梁山伯也听得莫名其妙。   “你起来看看?”   祝英台闻言“噌”得一下站了起来,像是突然才想起来可以这样做一般。   她一起身,那坐垫立刻拱了几拱,在众人围观的抽气声中,那坐垫下蜿蜒而出了一条黑红相间的尺长游蛇。   随着那蛇渐渐爬出,一股腐鱼的腥臭味道也弥漫开来,惊得旁边不少学子连滚带爬的离开,甚至还有夺路狂奔的。   “蛇,有蛇!”   “我的天,毒蛇!”   “祝英台垫子下面有蛇!”   祝英台也吃了一惊,但她不太怕蛇,只是担心这蛇有毒,也站得远远地完全不敢上前。   “什么有毒?”   马文才姗姗来迟,只看到一群人拼命往外跑,皱着眉头逆着人群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待他终于看到从祝英台的案下往外爬出一条蛇来时,顿时脸色铁青,从身边细雨的腰侧反手拔出佩剑,三两步上前对着那蛇就是一斩!   “嘶”的一声,那黑红色的游蛇抽搐了好一阵子,才终于一动不动。   “还好马公子的随从带着剑,马公子又不怕蛇。”   “我的天啊,太吓人了,怎么会有一条蛇爬到了祝英台的坐垫下面?”   “这到底从哪儿来的?就算学馆在山里,也从来没出过这种事啊!”   一时间,众人议论纷纷,站在马文才身后对那蛇指指点点。   马文才弯腰看了看那蛇,摸了摸它的腹部,细鳞间并无泥土和露水,脸色越发漆黑。   他抬起头,看了一眼护着祝英台的梁山伯,还有面上惊魂未定的祝英台,站起了身子   “风雨雷电,把课室的门关上,一个都不准出去。”   马文才的声音在课室中响起。   “这蛇是有人故意放在祝英台垫下的。”   “去请学官和馆主过来!” 第47章 欲加之罪   马文才并不是个一开始对寒门就这么尖锐的人,他对寒门的偏见,来自于从小到大接触的寒生。   那些在他父亲手下任职的寒生们,要么看似清高实则自卑到完全不懂得为人处世,要么阿谀奉承毫无风骨恨不得上官上茅房都帮着擦屁股,个别几个出类拔萃的,又总是一副怀才不遇全世界都欠我的样子,即便是差事办的漂亮,也让人十分膈应。   长袖善舞的人也有,但对于整个寒门的群体来说,人数实在太少了。士族经常讥讽他们就是“沐冠之猴”,一副不得不投身黑暗任由妖魔吸血却还要忍辱负重的样子,却连最基本的让人尊重的言行都没有。   大部分人在占据高位后会慢慢改掉一些恶劣的习惯和龌龊的手段,可更多的一辈子也没有爬上去,在许多年的蹉跎和压抑下,变得比士族中的败类还要令人作呕,在他们的身上,有时候甚至毫无“礼义廉耻”可言。   所以马文才在接触了梁山伯以后才会那么提防他,因为这个人着实可怕,他的可怕之处在于无论你对他有如何的偏见,到最后都会喜欢上他,而马文才所认识的人里提到梁山伯,竟没有一个说他不好的。   就连甲科和甲舍里的学子一开始极为排斥寒生,在过了一段日子后也会对梁山伯视而不见,甲科里七八位寒门学子受尽苛待,唯有他仅仅是被冷视而已。问起为何,皆称“虽出身低了点,但不是个讨人厌的人。”   因着这份“不同”,梁山伯在甲舍里也受到同样是寒门出身的学生排斥,但他从来不以为意,也不刻意去迎合,时间久了,又融洽为一体。   人说多智近乎妖,马文才从不怕多智的人,可“多情”近乎妖的,他长了这么大,也就看到梁山伯这一个。   梁山伯的父亲本身应该也是个八面玲珑的人,否则也做不到山阴县令,这已经是会稽郡除郡治会稽县外最大的上县,非士族门阀不得任令,他能在这位置上坐了三四年,本就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事情。   但无论他怎么讨厌梁山伯,他还是要说,他更恶心这些偷窃、诽谤、放蛇、出事只会把别人往自己面前推的卑贱之人。   相比之下,会护在祝英台身前的梁山伯,和虽有恐惧却并无失态的伏安,在众人之中显得越发显眼。   马文才并不懂蛇,也不知道这蛇是不是有剧毒,斩了蛇,只让风雨雷电把好门户,静静等学官过来。   大部分人虽觉得他的行为跋扈了一些,但事急从权,平日里有些矛盾小打小闹可以,直接放蛇咬人就太过了一些。   更何况祝英台并不是个恃才傲物的人,你要看不起士族,你往马文才垫子下放蛇啊,干嘛要放在和善的祝英台垫下?   学官迟迟不来,祝英台紧抿着嘴唇不知道在想什么,梁山伯也是一言不发,外面不知道情况的讲士一直在拍着大门,气氛实在太过奇怪,原本“劫后余生”的庆幸已经慢慢变得紧张。   有些人实在不适应这样紧张的气氛,紧张之下就想说话转移注意力:“马马文才,你说这蛇是别人放的,有有什么证据!”   “谁,谁会放蛇啊……”   马文才抱剑倚墙而立,并不对他们解释。   反倒是祝英台看不过去了,开口说:“马文才刚刚检查了蛇,蛇身上太干净了,从山里爬进来的蛇没那么干净的。”   这大清早,草丛地上到处都是露珠,这死掉的蛇身上半点泥土没有,身体又干燥,说是误会爬钻到垫下的,谁信?   这一下,原本寥寥几个想要吵闹的人立刻闭嘴不说了,这时候再说话,反倒像是他们放的蛇,做贼心虚似的。   这样的紧张氛围实在太让人压抑,好在没一会儿门口便传来贺革的声音。   “开门。”   随着一声“开门”,所有人都像是找到了主心骨,被闩住的课室之门缓缓打开,贺革那并不高大的身躯出现在了门前。   贺革听说西馆里出了事,而且出事的是祝英台,立刻去请学官前来,但是学官并不受他统辖调配,所以花费了一些时间,才召齐了几位学官。   所有人齐齐躬身向贺馆主行礼,贺革矜持地回了礼后也顾不得再客套,急急走到最前面,待看到那蛇已经被人斩了,才总算松了口气。   他带来的几位学官并不上前,问清楚原委后忍不住狠狠瞪了眼祝英台和马文才:“怎么又是你们!总是你们几个惹事!”   “这事难道能怪我们?”   马文才冷着脸反讥。   “就是就是,现在有人要放蛇杀人,难道怪杀了蛇的不好?”   “祝英台差点被蛇咬了,真要出了人命那才叫有事!”   受过祝英台恩惠的学子们怕学官对祝英台有先入为主的恶感,七嘴八舌地为她辩解。   “安静!”   贺革听着这乱糟糟的声音就皱起了眉头,在仔细盘查过那条蛇后,他站起了身。   “这是火赤链,长得可怕性子也凶暴,遇到危险会发起攻击,但是无毒。”   听说无毒,众人齐齐意外。   “就算是恶作剧,也太过分了。”贺革怒不可遏,转身问起自己的弟子,“马文才,蛇是你斩的?怎么回事?”   “是,先生。”   马文才面对贺革倒是恭恭敬敬,一五一十把他看到的事情说了个明白,至于祝英台曾遭窃之事,他准备私下 与贺馆主说明。   贺革又问了祝英台和其余几位最先发现赤链之人,越听越是眉头紧皱,环顾四周后,总算是明白了马文才为什么要封门。   蛇性喜动,现在并不是冬日,那蛇被放在坐垫下不可能太久,放蛇之人一定还在屋内。   想到这里,他朗声开口:“今早比祝英台来的早的是哪几个?”   一条蛇,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中被放进别人的垫下,尤其祝英台又是如此引人注目之人,第一排当中的位置整个屋子里的人都看得见,放蛇的人必定比祝英台来的还早。   巧的是祝英台是个时间观念极强的人,除了书墙那次,从未迟到早退过,早晨来的比大部分学子还早,在一番互相指证辨认之后,比祝英台还早的,居然没有几人。   这几人都是西馆里的老生,早来的理由也跟祝英台一样,都是习惯了早点上课,平日也都是来的很早,而且他们大部分都是丙舍学生,同吃同住,自然也一同来上课,都是三三两两一起,并无孤身一人入内的,于是彼此便有了佐证。   唯有一人,并不群处,又来的极早,还无法证明自己来时从未离过座位,怎么看,怎么都像是嫌疑最大。   这人便是以寒门之身住在甲舍的梁山伯。   问询结果一出,课室里一片哗然,祝英台更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脱口而出道:“这不可能!”   梁山伯、祝英台和马文才在西馆里都算是风云人物,马文才性子高傲、风仪出众,引人羡慕;祝英台和顺开朗,热心友善,引人好感;梁山伯才德双全,宽厚达练,引人尊重;   这三人又皆是馆中才学出众之人,自然一举一动都值得让人效仿。   其中,只有梁山伯是寒门出身,却能以傲人的成绩居于甲科,一直被西馆生当做给寒门长脸的“自己人”。   加上他曾开导过许多对祝英台有偏见的西馆生放下成见,又妥当的处理了琉璃子的事件,人人都将他当做他日不可限量的潜才,会稽学馆中已经隐隐有“寒生以梁山伯为最优”的评定。   可现在种种条条,都指向梁山伯才是嫌疑人,因为唯有他才有放蛇的条件!   “难怪他第一个发现祝英台不对!”   一位坐的靠前的学子恍然大悟地叫了起来,“那时候祝英台毫无异状,谁知道发生了什么,是他先喊有蛇的!”   梁山伯惨淡一笑。   他经历与旁人不同,从小养成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习惯,一丁点不同在他眼里便是极大的不同,祝英台身子僵硬其他人看不出来,他就坐在他右边,难道会看不出来?   可这样的理由说出来,倒有炫耀自己“观察入微”的嫌疑,而且也并不能作为给自己开解的理由。   “他要放了蛇为什么还提醒我?你们不要先入为主胡乱猜测!”祝英台皱着眉头,“你害人还会去提醒别人吗?”   贺革赞许地点了头。   这祝英台不因关切到自身之安危盲目怀疑别人,难怪能做出放了刘有助,又因此而触动,在甲舍门口书就书墙的事情。   梁山伯表情坚毅,纵然面对众人的怀疑却寸步不让,也并无惊慌之态。   “我没有放蛇,我也不会做这种背地里陷害别人的龌龊之事。”   “说这种冠冕堂皇的大话不就是你最爱做的吗?”一个学子嗤笑,“一屋子里的人都在惊慌失措拼命往外跑,只有你不忧不惧反倒护在祝英台身前,若不是你知道那蛇无毒,怎会如此镇定?”   “就是就是,刚刚那情况,你拉着祝英台离开就是了,还一副大义凛然地样子护在他身前不走!虚伪!”   “我看你就是那放蛇的人!”   此人言之凿凿的一喊,许多素来敬佩梁山伯人品的学子倒有些犹豫起来。   那人说的没错,这赤链蛇长得如此可怕,而且一游出来时就带着一种腥风恶臭,当时人人手无寸铁惊慌根本无暇去分辨它有没有毒,就算是不怕蛇的,在那种所有人都在往外跑的情况下也会跟着往外跑去。   祝英台还能说是已经吓呆了,他梁山伯既然不怕,为何不拉着祝英台离开,却护着祝英台盯着那蛇,一动不动?   “书上说蛇的眼睛不好,是个睁眼瞎子,只能看到面前的活物。你们离得远,惊慌失措奔跑自然是无事,我和祝英台就在蛇的面前,它那时也受了惊,已经渐渐异动,若我轻举妄动,那蛇就要扑来。”   梁山伯表情隐忍,辩驳之言依旧有理有据。   “我并不能分辨蛇有毒无毒,但我知道,我那时要也拉着祝英台转身就跑,这蛇袭向我俩后背,说不得就要真的出事。可我又手无长物,所以只能以身相护,万一蛇真扑来,我这七尺男儿,好歹也能和它相博一阵……”   ……为身后的身材弱小的祝英台谋取逃跑的机会。   他看着众人将信将疑的表情,尤其是学官互相之间眼神交流,似乎已经有了结论,只觉得心中一阵冰冷。   他知道以现在的情况,局势已经非常紧张。   士族在以寒门为主的学馆里被人恶意投蛇,而且还是亲近庶人的士族,无疑是打了所有寒生的脸,因为祝英台的善意并没有被同样的善意所对待,这是一种让人唾弃的行为,几乎在彰显寒生里都是阴险毒辣、毫无感恩之心的卑鄙小人。   无论是为了表明自己的立场,还是维护自己的地位,庶人和士人都不会姑息这样的“小人”,非但如此,寒生会比士族更迫切的需要追查出真凶以证明自身阶级的清白与秩序,所以这件事情必须立刻被查清,并且以最快的速度被了结,否则士庶之间好不容易才起了一点头的平衡,又要再次被打破。   在这种急躁的情绪下,这件事不可能被好好的查清,更有可能的是推出一个最有嫌疑的替罪羊来,这替罪羊要有说服力,就不能是什么阿猫阿狗一看就是拿来当替罪羊的人,所以这只羊,还必须有些分量。   马文才是斩蛇之人,满室学子皆有互相佐证之人,学官们还能到哪里去找比他更合适的“替罪羊”人选?   正因为他看的透彻明白,此时心中之苍凉无以言喻,因为事实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现在众人急切需要的,只是个结果。   “既然梁山伯有最大的嫌疑,那就把他先压下山送官审讯……”   果不其然,其中一位学官张口便盖棺定论。   “不可!”   “不可!”   馆主贺革和祝英台齐齐喊道。   “送官乃是大事,有损学子和学馆的名声,若日后发现有所冤屈,我们便有草率行事之嫌。何况这事情发生在会稽学馆,便先是学事,必须由馆中彻查清楚,才能送下山去。”   贺馆主看着自己的入门弟子,竭力让自己看起来不像是在偏袒。   “几位学官都是经年监督学务之人,应该知道学子之声誉,学馆之声誉,有时候更胜过性命本身。”   梁山伯看着护在自己身前的文明先生,似乎像是看到了多年之前的老馆主,只是那次老馆主以身相护,带来的后果却无人能够承担,他看着贺馆主与学官针锋相对,心中越发悲凉,正准备出声制止……   “我与梁山伯是好友,素来知道他的为人,他没有理由用这种方式吓唬我,动机呢?但凡有人犯罪,总要有动机可寻,只凭他来的早又没人作证就认定他是犯人,实在可笑!”   梁山伯看着祝英台忽然站到了他的身侧,用右手抓了自己的手臂。   他的声音突然高亢激昂,宛若没有变声的童音,连身子都因为激动而在剧烈的颤抖着。   “我相信他的话!我相信他说的是真的!他护在我身前的时候和我一样也在颤抖,他也害怕啊!”   祝英台紧紧倚靠着自己的身体,倒不知是在用自身的力量给他支撑,还是借他的手臂为自己提供勇气。   在这一瞬间,梁山伯已经不关心结果是什么了。   哪怕他真的因此而遭受万夫所指,被打入万丈深渊,因着这一声“相信”,因着贺馆主的一声“学子之声誉更胜过性命本身”,他也不悔自己曾站到祝英台的身前。   这世道从未停止过对他的摧残,可每次他即将被黑暗吞没之时,总有这样的声音让他重回人间。   这是他的幸运,也是对他行正确之事的真正奖励,因为公道自在人心。   马文才看着梁山伯据理力争,看着贺馆主极力阻止学官草率定论,看着祝英台气的浑身颤抖依旧要站在梁山伯的身前,表情淡淡,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的余光从屋子里所有人脸上扫过,最终落在了伏安的身上,然后又像是无意为之一般,将眼神移开。   祝英台这个“苦主”的话的确让许多人又重新对梁山伯升起了一丝信心,有几个素来和他交好的正准备为他求情,却被另一声尖锐的冷笑打断。   “你问有什么动机?他的动机不是已经达到了吗?你看,你现在是不是对他感激涕零!”   那声音尖锐而刻薄,祝英台记得自己听过这样的声音,可转眼看去,却发现是一个并不认识的学子。   她在西馆很受欢迎,平日里来找她询问的学生不知凡几,但祝英台原身记忆力超群,所以只要是平时有所接触的,必定是知晓姓名,也对长相声音眼熟耳熟。   这人只让他耳熟,却不太认识,显然是并不怎么和她打交道的人。   可为什么会耳熟呢?   祝英台皱着眉拼命回想的样子,看在其他人眼里,似乎是她已经被动摇的征兆,于是那人像是得到了鼓励,继续冷笑着讥讽了起来。   “梁山伯生性就喜欢钻营,当年丙科那么多学生,只有他靠‘偷字’得了老馆主青眼,还让老馆主替他挨了罚,那个年纪就有那般的心机,如今再回馆中,难道愿意默默无闻吗?”   那人越说冷笑越甚。   “你且看他借着家中余荫攀附上了傅家的大腿,明明是寒门出身,却住在了甲舍之中,纵观会稽学馆上下,有几人能有这样的手段本事?”   听到他牵扯到了自己的父亲,贺革心中恼火,正准备出声斥责,却听那人似乎是已经不管不顾了,接着骂道:   “他以前并不来丙科,自祝英台和马文才来上课后,只要甲科无课就来,之前还对祝英台刻意交好,为的是什么,不言而喻!”   “马文才性子高傲不好接触,梁山伯数次碰壁之后怕是把主意打到祝英台身上,可是祝英台性子和善对每个人都很温和,梁山伯想要在他心目中与旁人不同,必要引出什么事来引起他的感激,有什么是比救命之恩更有利于施恩的?”   他越说越为自己的分析洋洋自得。   “要不是马文才来了一剑斩了那蛇,所有人都仓惶奔逃,只有梁山伯以身相护,从此怕是就要跟祝英台有过命的交情!你问动机?那蛇是无毒之蛇,明明就不是为了害人存在的,不害人干嘛要放蛇?因为他攀附了傅歧还不够,又费尽心思用尽手段想要攀附上心思单纯的祝英台,偏偏还要用大义凛然之语将自己辩解的冠冕堂皇,其城府之深,心机之险,实在是令人发指!”   这人说话有条有理,言辞激烈却不粗鄙,加之所言之物竟都能和梁山伯一直以来得到的“结果”两厢印证,一时间,刚刚还准备求情的人竟都又生了犹豫,满脸愕然地看向梁山伯去。   梁山伯在馆中素来宽厚,对有求都是来者不拒,也从没有人见到过他说过什么偏颇之言,独有一条素来不同,他从不认为该和士族泾渭分明,反倒认为士族身上有他们可取之处。   便是这一点,便有许多人早已经对他生出不满,但他行事素来让人找不到任何错处,即使不满,也毫无破绽可以发泄。   如今被这声音尖刻之人从头到尾地“扒”了一遍,一个表明光明磊落善解人意,其实内心里满腹算计先抑后扬靠别人无能衬托自己的伪君子形象便跃然而出。   哪怕平时对他再怎么敬佩感慨之人,只要一想到梁山伯今日得到的一切可能是用这种“不正当竞争”的手段谋取的,顿时心中都有些膈应。   “我攀附权贵?”   梁山伯听着那人尖锐的讽刺,一贯内敛的情绪也翻涌了起来,马文才那夜对他横加指责的侮辱似乎又一次浮现在他的眼前。   不甘于人后,不愿此生只是人人践踏的尘泥,便是罪吗?   他颤抖着身子,几乎忍不住放声长啸的冲动,满室里一张张昨日还满是善意的面孔,如今大多爬上了鄙夷和怀疑的颜色,甚至还有对他怒目而视之人。   他看着那些曾经请教过他、结交过他、与他平日里称兄道弟之人,突然都一副像是自己曾抢走了他们什么似的表情。   再看身边的祝英台突然不发一言,连刚刚握着他手臂的右手都转而轻揉着自己的下巴,梁山伯的心无可抑制地慢慢沉寂了下去。   他也曾在黑暗里吃亏,他也曾在黑暗里忿恨,他还曾在无助的时候,如同一个盲人一般瞎摸瞎撞。   在未曾遇见贺老馆主之前,他所有的天赋聪慧都像是一个笑话,他看不到任何的出路,在那些瞎摸瞎碰的日子里,他竭力不让自己成为社会上的渣滓,并不是因为良知,而是怕被那些在阴暗中窥探的眼睛抓到了把柄。   他处事圆滑,他善于“借势”,因为他没有用自身权势安身立命的本钱。   好谋之人容易阴沉多疑,在某些时候,他自然也会感受到一股怒气突然袭来,又或者因为内因外因,感受到这世道完全没有公道可言,索性向一切妥协,   但总有一些东西,恰如贺老馆主,恰如身边的祝英台,犹如一道光芒,指引着他不沦陷进绝望。   可这道光,现在已经慢慢黯淡下去了。   “梁山伯,你先莫要开口!”   贺革见他脸上浮现悲愤欲绝之色,连忙出身阻止他再开口。   他早知这孩子心思重,将他安排到性子直率的傅歧身边,大半有希望他们在心性上互相影响的关系,也不乏日后能被人提携、借一场东风的心思。   他却没想到这一番善意的安排,竟落得如今让他横遭指责,现在自然是心中大有愧疚。   看着屋子里众人皆默然不语,学官们也是面露嫌恶愤怒之色,贺革一眼看到了正摸着下巴思索的祝英台,大声问道:   “祝英台,看你若有所思,对此有何‘高见’?”   若这孩子也这么认为,倒让他看清了他的“伪善”!   “什么高见?”   祝英台有些恍惚地抬起头来。   “我问你对鲁仁的话有什么‘高见’?!”   贺革又一次重复。   “啊,馆主说刚才那人说的话吗?不好意思,我刚刚没用心去听。”   在旁人一片哗然之中,祝英台脑子里似乎找住了什么,突然一个击掌,又重新抓住了梁山伯的手臂。   “我说怎么那么耳熟,梁山伯,刚刚那个说话的人,就是上次在西馆门口被你骂了的人!”   祝英台兴奋地说道。   刚刚还在义愤填膺的鲁仁,突然脸色一白。   “就是他,上次你抓了仇三叫他还我琉璃子,他说‘你们那么有钱,既然昨天琉璃子可以随便送人,今天却为几个琉璃子为难小孩子,不是仗势欺人是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祝英台原本就性子活泼,记性又好,如今复述起来,竟将神态语气都模仿的惟妙惟肖,刹那间,所有人面前都似乎浮现了那样的画面。   “你则训斥他,‘不告则取即为偷,更何况抢乎!士族有财,便是出手去抢的理由?你若家中有财,我比你穷困,便可以去抢吗?’。原来这人和你有私怨!有私怨后作出的指责,我才懒得去听!”   这事件连续翻转,已经让室中诸人应接不暇,有一种如在梦中之感。   那鲁仁脸色惨白,又被众人接连打量,吞吞吐吐之后,竟说不出什么话来。   祝英台兀自兴奋,紧抓着梁山伯手臂不放,为自己“明察秋毫”高兴不已。   他看着身侧说着“我才懒得去听”的祝英台,心情大喜大悲之下,竟忍不住喉头的一股腥甜,“哇”地一声,呕出了一大口血来。   但他并未怨恨而无助。   曾在黑暗中不断闪现的那道光,还是又一次,真真切切地照进了他的心底。   小剧场:   “谁,谁会放蛇啊……”   马文才抱剑倚墙而立,并不对他们解释。   马文才:(冷哼)我要知道谁放的蛇,我还在这里站着?斩的就该是人了! 第48章 怀才不遇   士人轻贱寒生,殊不知寒生自己也最为轻贱自己,若有出类拔萃之人,无需士族出手,往往寒门之前的内斗,便把同样出身的人才掐灭在其中。   因为寒门根本输不起,彼之崛起,便是己之灭顶。   这样的事情从古到今不知发生过多少,是以许多爬上高位掌管机要的寒门,反倒不愿和同样出身之人抱团,并非是他们攀龙附凤,而是到了那个位置,谁也不想再一边冲锋陷阵,一边腹背受敌。   到了那个位置,出身已经不是最大的问题,唯有真正交心之人,值得被托付后背,同生共死。   鲁仁跟梁山伯有私怨,且这私怨还有人知晓,他在大众广庭之下的“指责”,便不能作为“义愤填膺”后的仗义执言,而要考虑背后是不是有公报私仇之嫌。   这是大部分人的立场,也是丙科生出于对梁山伯素来品性的支持,但依旧还是会有怀疑之人。   这些人心头对梁山伯人品的怀疑和猜测,并不会如同祝英台一般立场明确,很多苦熬不得出头的寒生都曾一边羡慕梁山伯有那样的本事,一边又不免生出各种阴暗的想法。   “我比不过他,不是因为我不如他,是因为我不会做人。”   “他那样攀炎附势之人,迟早要被权贵抛弃,有什么值得羡慕!”   “看不出他竟是这样的人,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上次我被夫子训斥还是他出声维护的,我那时还在心里谢他,现在想想,岂不是借我之事在夫子面前为自己出头?我这傻子,被别人踩了还在心里道谢!”   往日里,众人花团锦簇,人人都夸梁山伯如何如何好,即便是有这样的想法,也只能深埋在心理,绝不能说出来引人怒骂,更显得自己气性狭小。   可如今,这深藏在心里的话被人在明面上硬生生撕破脸皮,虽有祝英台相护之语,那些在阴暗中低诉了无数遍的声音,还是不停地涌了上来,甚至在梁山伯吐血之时,硬生生生出爽快之感。   太过出类拔萃,便会有将别人衬得像是傻子一样的结果,傻子里有志气的,便会设法迎头赶上,那些赶不上的,就只能等着出类拔萃的倒霉。   现在梁山伯真的倒霉了,他们却不高兴了。   因为梁山伯没有被墙倒众人推,反而接二连三的被人维护。   梁山伯心结太重又太过聪慧,这样的人其实并不见得长寿,他一口血吐出,将屋子里众人吓个半死,立刻就有许多人围到了他身边,担心他的情势。   这其中也包括离得最近的祝英台。   “你你你没事吧!你别吓我!”   祝英台又想哭了。   “有没有哪里难受?你别把那些话当回事啊!”   她记得历史上梁山伯是抑郁而终吐血而亡啊!   他不会有个动不动就吐血的毛病吧?   这时代可没地方找输血去!   岂料梁山伯吐出一口血来,原本铁青的面色倒渐渐恢复如常。他伸出手背擦去嘴边的血渍,摇了摇头道:   “方才一腔悲愤之情无处宣泄,被我硬生生压下,后来情绪反复,吐出这口血后,心头反倒舒畅了许多。”   还有这种事?   祝英台将信将疑地看着梁山伯,见他脸上确实有了血色,这才松了一口气。   学官们虽然都是怕别人惹事的人,却不是傻子,他们是真正的朝廷官员,还属于边缘的那一种,如果今日真逼死了无辜的学生,他日仕途也到了尽头。   但刚刚还说抓梁山伯去送官现在就说再看看,未免又显得太过懦弱无能左右摇摆,再见同样是事主之一的马文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心里就有些憋闷。   是你这小子将我们都叫来的,叫来了倒好,站一旁看戏?   其中一人早就嫌他爱招惹麻烦,那学官看着马文才哼了一声:   “马文才,都说你素来机敏,依你之见,这梁山伯应该如何处置?”   像他这种厌恶庶族之人,此时还不落井下石,更待何时?   听到学官问起马文才,许多人心中“咯噔”一声。   正如学官所想,这马文才对庶人抱有偏见不是一天两天,甚至还有人见过马文才当面给梁山伯脸色看,两人私下关系不好,只要马文才一句无意间的诱导,就能让梁山伯天差地别。   毕竟梁山伯的嫌疑还没有洗清,仅仅是吐血或鲁仁和他有私怨,并不能作为他没有做的直接证据。   见学官问到了自己头上,原本抱剑而立的马文才将手中的佩剑佩在了腰间,平静地说:“我觉得梁山伯不是放蛇之人”   见学官露出意外的神情,马文才继续说道:“我挥剑斩那蛇时,梁山伯有刻意躲避的举动,如果他知道那是无毒之蛇,完全不必担心那蛇死而不僵。我将蛇斩成两截,他立刻推开了祝英台,自己再缓缓退走,无论是想法还是行为,都和他刚刚为自己辩解之言相符。更何况……”   马文才挑了挑眉。   “梁山伯现在不是和傅歧同住,我也曾住在他那里,他断然没可能在我们眼皮子底下藏一条蛇。因为我在学舍养了一只猎犬,如今就养在他们院里,他身上要有蛇味,我那猎犬早已经吠了。”   “莫说是蛇,就是只蚯蚓,也要给它刨出来。”   “原来如此……”   “梁山伯竟还和马文才同住过吗?以前没听说过啊……”   “那祝英台不是一个人住?为什么好好不住在一起?”   听到各种流言蜚语,祝英台欲言又止。   她没想过马文才还会为梁山伯辩解,毕竟他们曾经在她院子里那般剧烈的争执过,还有那只狗……   那狗现在是养在傅歧那吗?   等等,如果他一开始就知道梁山伯不是放蛇之人,为何不早早解释?为何要让梁山伯蒙受不白之冤后,被别人问起才说?   祝英台的心思百转千回,看向马文才的表情也是错综复杂。   “我原本想着这事没那么简单,果然有人急急忙忙自己跳出来。”   马文才表情越发嫌恶,“会做出趁机落井下石之事的人,必定是心虚之人,这鲁仁能说出‘你们那么有钱’那样的话,想必平时盯着别人的‘钱’已经很久了。祝英台曾丢过不少东西,劳烦使君们带人去鲁仁和其他几人同住的学舍查查,看看丢失的东西是不是在他们那里。”   马文才话音一落,鲁仁的脸色白如金纸,连带着好几个学子也俱是胆战心惊的表情。   学官们原本只是想找个台阶下来,无论是放是抓都有马文才这个出头鸟顶上,没想到马文才反将一军,又将问题抛了回来。   “学官,一定要彻查真相,不能让真正的小人逍遥法外!”   “学官大人,祝英台平日里对我等友爱,若有几个小人想要坏了我们所有人的名声,那我们无法接受!”   “学官大人,去搜吧!”   “搜搜看!你看鲁仁脸都白了,一定是心虚!”   那几个学官正是要找“替罪羊”早日结案的,再见贺革对他们也点了点头,便商议了一会儿,由两三人带着十来个自告奋勇的学子走了,要去他们住的地方彻底搜查。   一大早经历此事,无论是学子还是学官们都有些疲累,贺革命人将梁山伯和鲁仁几人一视同仁控制了起来,在没有得到最后结果前也没有苛待。   但即便是如此,所有人都看得出鲁仁和他的几个舍友都表情不对,一直都在哆哆嗦嗦,满脸慌张之色。   祝英台也累得够呛,被吓得一惊一乍,见马文才满脸不耐地坐在一张案后,连忙过去道谢。   “刚刚谢谢你救了我。”   祝英台笑嘻嘻地说。   “我没救你,我是砍了蛇。”   马文才斜着眼睛瞟了她一眼。   “就你要上课?”   “是是是,你没救我,那我就谢谢你砍了蛇!”   祝英台知道他的性子,依旧笑眯眯的。   “还要谢谢你还了梁山伯的清白。”   “我没还他清白,现在偷你东西的人是不是放蛇的人,还不清楚。”马文才淡淡道:“你也别高兴的太早,这世上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咦?不是鲁仁他们吗?”   祝英台见鲁仁依旧抖得像是筛面粉的筛子,皱着脸说:“难道不是为了陷害梁山伯做的?”   “这几个蠢货要有这样的心计,就不会急匆匆跳起来了,你们还是太沉不住气,到了争执不下的时候,真凶自然会为了栽赃嫁祸而露出马脚。”   马文才有些不耐。   “何况我也不是为了帮梁山伯才说那些话,我只是不愿意有人把我当傻子。”   “是是是,我知道我都知道……”   知道你是口嫌体正直嘛!   一天到晚说“我就是坏人我告诉你们我干所有事都是为了证明我有利可图不是傻兮兮的滥好人”的人,有时候更让人觉得他的别扭有意思。   感觉马文才萌萌哒!   好像那种摆出“我就是大人”样子的可爱小正太!   连皱着眉一本正经思索的样子都像极了!   “你别对我笑的这么恶心。”马文才嫌恶地皱了皱眉,“我看那梁山伯都吐血了,一定是身子不好又有心病,不是长寿之人,你最好离他远点,免得以后伤心。”   “正是因为容易有心病,才需要人时时开解啊!”祝英台瞪大了眼睛,“哪有因为人有心病就离远点的,又不是恶疾!”   这种说死就死的病比恶疾还可怕!   马文才心中冷笑。   两人谈论之后没多久,学官们就领着一群学生们跑了回来,大概是来去声势太大,许多其他课室里正在上课的学生也难掩好奇跟了过来。   还未进门口,就已经有人在外面高声大喊:   “馆主,在他们的屋子里发现了祝英台丢的东西!”   贺革脸色一黑,怒而转视几人。   帮学官搜查鲁仁的学生们也都是丙舍的学生,对丙舍那种大通铺什么地方能藏东西了若指掌,有些干脆就是知道他们平日里形迹可疑的,待一进屋子一阵搜查,很快就找到了祝英台丢的东西。   “馆主,鲁仁那里找到了祝英台的龙脑墨!”   “秦大志的书匣里翻到了祝英台的玉笔搁!”   “郝二那找到了金镇纸!”   除此之外,零零碎碎,甚至连祝英台以前给那几个小孩的琉璃子居然也有一颗,不知他们是怎么搞到的。   莫说是祝英台,便是其他人真的亲眼看到赃物放在眼前,也是气的浑身直抖,不知道该啐他们几口还是直接踢上几脚。   他们就说为什么祝英台突然把所有笔具全部换成了学里发的普通货色,原来是真这样!   真是丢光了他们寒生的脸!   这些学官都是些杀人不见刀的狠角色,再看到鲁仁几人早已经预感到了结局,几声威逼恫吓之下,不必找官府严刑逼供,几人早已经跪地求饶,把来龙去脉跪地倒了个干净。   原来祝英台第一次给别人琉璃子时鲁仁便已经看到,心中起了贪心,便怂恿那些孩子四处告诉别人,激的正缺钱为父亲治病的仇三一伙孩子,去哄抢祝英台的东西。   他原想着祝英台心慈手软,等四下哄抢之时他再悄悄记住抢了的人,趁机再得一两颗实在是易如反掌。   于是那时他只在门口遥遥相看等着他们得手,准备之后再以“报官为由”恐吓那几个孩子交出他们手中的琉璃子。   却没想到梁山伯竟然出手阻挠,不但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原本要恐吓的理由也落了空,该是脏污的琉璃子倒走了明路,彻底让他的打算落了空,还被大众广庭之下训斥,掉了脸面,从此便对梁山伯怀恨在心。   但也因为此事,让鲁仁看出祝英台是个不欲与人为恶的,即便自己吃亏也不愿意逼迫别人,便对他起了不好的心思,只是那时候他没有理由接近祝英台,一个人也不好得手。   后来等他发现有舍友趁求问之时顺手牵羊了祝英台的东西,便又以此为要挟,要他们和他同谋,一起盗取祝英台的所用之物。   自那之后,其中几人假装向她求问吸引她的注意,再由另外一个惯偷下手,等得手之后便转出给从不和祝英台几人接触的鲁仁,趁人不备将它们送出课室,以免祝英台发现之后要求当场搜身,被抓了先行。   只是祝英台确实没有声张,却也不是个任人宰割的,竟把所有用度换成了学里发放的竹木之物,他们从此没了发财的路子,只能暗恨在心。   听到这里,终于有实在忍无可忍之人上前要对他们拳脚相加,却被学官们拦住,生怕弄出人命。   “你名为‘仁’,却不仁不义,如今罪证确凿,人赃并获,你们以德报怨,还要诬陷别人,那些你们指责梁山伯的话,我此时再还给你们!”   贺革显然对他们已经失望至极,连最后一点脸面都不给了。   “你们既然已经偷了东西,又何必再放蛇去吓祝英台?是不是对祝英台和梁山伯怀恨在心,伺机栽赃嫁祸?”   “冤枉啊!我们虽然偷了东西,可哪里敢放蛇!蛇不是我们放的!”   其中一人惨叫了起来。   “我以为是他们放的!”   他拼命指着鲁仁。   “也不是我们放的,我们来的比祝英台迟。如果要以你们先前怀疑梁山伯的理由,那我们清白的不能再清白。”   此时鲁仁脸色阴沉,哪里不知道自己是画蛇添足了。   他也和那同谋一般,在听说蛇没毒以后,以为是同谋不忿祝英台换了用器,有意要放条蛇出气,便存心误导,想要趁机落井下石,让那梁山伯倒霉。   即使没有诬陷成功,也可以用一时义愤为自己解释,若是能因此让梁山伯倒霉最好,就算没倒霉,两人之后必定会生出间隙,那梁山伯日后想要再交好士族,难如登天。   一想到这报复的快感,鲁仁就情难自禁,所以才会不管不顾地要置他于不仁不义之境地。   只是没想到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没想到到了这个时候,你们还嘴硬不肯承认!”   学官们也是气的发笑。   “将他们关在明道楼的角房里,也不必我们送去了,通知会稽县衙来提人吧。”   听到会被会稽县衙里的差吏提走,带着枷锁犹如猪狗一般从山上被拖到城里去的,鲁仁的同仁们顿时大急,齐齐求饶起来。   唯有那鲁仁性子阴鸷,知道求饶已经无用,反倒冷笑几声,恶语相向。   “什么一视同仁,俱是骗人的。梁山伯嫌疑未洗,馆主却不愿送到山下,我们迟来明明没有放蛇,却几罪并加,诚心要让我们顶了所有的罪名。每次皆是如此,第一个偷的逍遥法外,后效仿的却要被斩断手臂。”   他的眼神犹如择人而噬的毒蛇,阴暗而可怕。   “也是,优待如梁山伯,哪怕每科成绩都极为优异,因为是寒生,便连前三都不能进去,只能拱手让给士人,屈陪第四。我们偷了又如何?他们用的每一分每一毫,都是民脂民膏,我这不过是劫富济贫!是祝英台自己蠢,他怎么知道我们要花费多少努力才能爬上去?他一个连能上甲科却非要在丙科厮混之人,能知道什么叫怀才不遇,空有一身抱负却无法伸展!”   “你才蠢,你全家都蠢!”   祝英台被骂的满肚子怒火,噌地一下站了起来,指着鲁仁鼻子就骂。   她是别人眼中出了名的“和善人”,如今跳起身来大骂,顿时连马文才都吃了一惊,以为白日见了鬼。   “就你知道什么叫怀才不遇!就你懂!就你什么都明白!”   祝英台长久以来的压抑,在面对此人的无耻时轰然爆发。   作者有话要说:  “那你知道什么是银镜反应吗?你知道什么是灌钢吗?你知道什么是蒸馏吗?你知道什么是蔗糖的吸附脱色法吗?你知道什么叫铁和可溶性的铜盐发生的置换反应吗?你知道什么是一硫二硝三木炭吗?!!!”   虽然没有人听得懂她在说什么,但人人都知道她已经极端愤怒,随时都可能掀了这屋子。   ‘老子一身屠龙技尚且不敢施展,你们这些只敢偷偷摸摸的本事也叫怀才不遇?’   “你知道我要有多强的自制力,才逼自己别想着用自己会的东西?你知道我现在要多忍耐,才忍住用一硫二硝三木炭把你们这一群败类都送上天?!”   你知道一个化学生要多努力,才能控制住自己体内的洪荒之力?!   “谁不惨?谁不惨?就你惨?!”   小剧场:   马文才有些不耐。   “何况我也不是为了帮梁山伯才说那些话,我只是不愿意有人把我当傻子。”   马文才:(仰头)我才不是觉得梁山伯吐血的样子看的太让人憋屈了才说话的呢!我这么长时间不说话就是想让他倒霉,就是这样,哼! 第49章 卑躬屈膝   祝英台突如其来的爆发让所有人都吓住了,鲁仁惊得一怔,而后却因为她话语里完全听不懂的内容,完全没感受到任何震慑力。   所有的学子也是一副“其实我们也不懂的”表情,期冀地看向马文才。   他这么聪明,应该听得懂吧?   还是祝英台脑子里坏掉了。   马文才自然是接收到了他们目光里的意思,但很可惜的是,马文才也不明白祝英台在说什么、   他只能从“铜”啊、“硝”啊,“硫”啊之类的听得出,似乎跟炼丹有关?   难道祝英台其实在家修过道?   不对啊,她名字里又没有“之”,哪里像是修道的!   祝英台的爆发惊到的当然也不止丙科学子们,还有学官和贺馆主,西馆里今日发生的事情一波三折,从一开始被人放蛇到后来涉及到偷窃、算计,其中的变故,即便是贺革这种见多识广之人也为之感慨。   他见“苦主”祝英台气的恨不得手撕了鲁仁的样子,担心群情激奋之下又出新的麻烦,不得不走上前去,拍了拍祝英台的肩膀安抚:   “祝英台,我知道你心中激愤,不过既然凶手已经抓到了,官府会给你一个交代。你且先消消气,和我出去走走,可好?”   祝英台除了“报道”的时候见过这位馆主一面,从未再见过他,因为他除了管理馆务,还要为甲科和乙科的学子上课,此外听说他自己还有几个入室弟子,也是要给他们授课的,祝英台只在丙科出没,自然是并不熟悉这位馆主。   贺革面相严肃,气质更是像祝英台前世的教导主任,但凡那个时代的学生都怕教导主任这样的老师,贺革拍着她的肩膀说了句“你跟我出去”,刚刚还跟打了鸡血一样的祝英台立刻怂了,耷拉着脑袋“哦”了一句,乖乖地跟着背着手的馆主往外走。   走到一半时,贺革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对着室中议论纷纷的学子说:   “今早的课都散了,各自回舍中去,不得到处乱走。”   他担心他们口舌太多,在士庶之间引起是非,只能先让他们回丙舍去不要出来。等到了下午,学官已经处理好了此事,也有了交代。   他又扫了眼墙边似乎事不关己的弟子马文才,说道:   “文才,梁山伯今日情绪大起大落又呕了血,我怕他日后留下病根。你与他既是同门又是同舍,便该互相照拂,既然住在一起,就由你送他回去休息。这里有学官处理后事,不会出什么纰漏。”   “文明先生?”   梁山伯刚刚从学官“眼皮子”下面被放出来,一听到馆主的话,吃了一惊。   同样吃惊的还有马文才。   “我送他回去?”   他自己没长脚吗?!   贺革状似随意地颔了颔首,领了祝英台就出了门,留下大眼瞪小眼的梁山伯和马文才。   “呼……”   马文才看了眼梁山伯,难以忍受地长舒口气,转头吩咐了风雨雷电什么,觑了梁山伯一眼。   “走吧,‘虚弱’的师兄。”   一旦撕下那之前刻意交好的面具,他那言辞的犀利,也就淋漓尽致的发挥了出来。   梁山伯经历过刚刚那种侮辱,马文才的口舌之利反倒没有什么,只能苦笑了一下,点头跟上。   路上的气氛自然是尴尬的,梁山伯心中有许多话想说却不知如何去说,马文才则是根本只用后脑勺对他,一马当前走的飞快,完全不顾后面梁山伯有没有跟上。   两人走着走着,马文才突然听到后面的梁山伯一声闷哼,而后再没有了脚步声,身子一顿,犹豫了片刻,还是转过了身来。   只见梁山伯扶着一颗桃树,大概是走的太快引动了哪里气息不顺,面上有些痛苦之色。   你这个弱鸡!   马文才心里不屑之情更甚了,三两步走过身去看他。   “马兄莫要担心,只是一时岔了气。”   梁山伯惨白着脸抬起头笑了笑,“我歇歇就好。”   梁山伯刚刚吐了血之后,胸腹之间便一直有些翻覆,只不过他善于忍耐,所以才面如常色。   但马文才走的那般快,梁山伯又没练过武,能跟上已经是勉强,更别说走了这么长一截路,顿时有些想要作呕,只能扶着树把那股翻涌之感压下去。   “谁会担心你。”马文才冷言冷语道:“我怕你在半路上出了事,先生又要怪我照顾不周。”   他和祝英台简直就是两个麻烦精!   马文才脸色极臭地站在树边,等着梁山伯自己气息和顺。   待过了一会儿,梁山伯那种呕吐感终于压了下去,这才向马文才拱了拱手,示意自己已经无事了。   “真是烦啊!”   马文才一口气叹的比刚才还长,又转过头只拿后背对他,继续向前。   可脚步,却已经放的极慢。   梁山伯原本已经做好了一路上受到言语奚落的准备,却没想到马文才除了几句埋怨再无言语,甚至还算的上……体贴?   他的心里忍不住一暖。   梁山伯见过不少士族,有些言语之刻薄,行为之冷酷,几乎让人到望之生畏的地步。   这马文才行事明明是标准士族的风格,在没有表现出真实情绪之前更是对谁都彬彬有礼,可一旦窥见冰山一角,又确实能感受到他和其他士族不一样的一面。   也许,他真的不是存心对他抱有恶意,只是有什么误会。   想到这里,梁山伯鼓起了勇气,边走边说道:“在下还没有谢过马兄,刚刚会为在下仗义执言,实在是出人意料之外。”   不但是出乎他意料之外,也出乎不少人意料之外。   马文才理都懒得理他,只哼了一声。   第一次搭讪失败,而且有点接不下去了。   即便是圆滑如梁山伯,面上都有些尴尬。   “若不是祝兄和马兄,在下此次必定万劫不复。今日救命之恩,来日必报。”   梁山伯说的郑重。   “谁稀罕你的恩德?一个寒生,还想着能为我报答什么?”   马文才听了这个实在忍不住,有些想要发笑。   “还是你在咒我他日必将落难,有你报答的一天?谢了,我希望你这恩情有永远不要还我的一天。”   听到马文才在反讽自己是“鸡鸣狗盗”之辈,梁山伯摸了摸鼻子,笑得无奈。   “你笑什么!”   马文才听到他在背后发笑,忍不住回头一瞪。   “我的话很好笑吗?”   “我在笑,傅歧要有马兄这样的口才,也不必每次气到直接动手了。”   梁山伯慢悠悠地道:“我要有马兄这样的口才,刚刚被鲁仁污蔑,便不至于气到吐血。我只要一想到日后别人谈及我,便会说‘哦,那个被人气到吐血的梁山伯’,心里就有些不甘啊。”   马文才微微一想,便觉得梁山伯从此以后被人气到吐血的大帽子是摘不下来了,心里竟有些痛快。   “傅歧不是口舌不利,他是懒得多说废话。”   他的门第算是会稽学馆中顶尖的了,能怕什么?   马文才瞟了梁山伯一眼,“你还管你这种名声?鲁仁他们摆明了是不认投蛇之罪的,偷盗不过砍手,蓄意放蛇伤人是‘倒逆’,三族连坐,除非被屈打成招,不然你身上还有嫌疑。”   马文才笑得得意。   “今日是有祝英台和馆主护你……”   “还有马兄……”   梁山伯笑着补充。   “管我什么事!”马文才冷笑,“我只是说出我的‘猜测’,猜测什么时候能当做呈堂证供了吗?他们护你,是出于私情,找不到放蛇之人,学官迟早还要把你推出去。”   梁山伯见马文才笑得恶劣,显然是等着他如丧考妣灰心丧气 的样子,忍不住心中一叹。   虽然马文才话说的难听,语言也直接……   但他说的没错。   “是啊,我的麻烦哪里解决了……”   梁山伯心中刚刚排解好的情绪,又慢慢沉重了起来。   “鲁仁的指责虽然带有私怨,但有理有据,学官们确实也找不到其他比我更合适的‘嫌疑’之人了。”   “你处处出头,本就是不少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别说士人讨厌你,就连寒生也不见得愿意真的对你皆有善意。”   马文才见他不快活,自己就快活,说的越发难听。“甲生不愿与你为难,是因为你快要过入国子学的年纪,和他们‘天子门生’之争的利益没有直接冲突,可乙科、丙科就不同了,每年馆中推荐出仕的人才就那么多,你挡了那么多人的路,能把你扳倒,便是扳倒了一块大石头。”   马文才越说越觉得自己去跟梁山伯针锋相对没意思,不需要他出手做什么,有的是把他往下拉的人,顿时就没有了斗志。   祝英台要和他搀和在一起是他们的命,他把祝英台当朋友,希望她能不险到未来那般凄惨的境地里去,可他毕竟不是她阿爷,难道能把她一直拴在自己裤腰带上?   不过这梁山伯害得他上辈子那么惨,能让他不痛快几回也是好的。   “如果放蛇之事解决不了,一直查不到真凶,今日鲁仁猜度你人品的话也会被有心之人传出去。嘿嘿,要不了几天,你就会从别人眼里‘勤勉宽厚才德双全’的寒门苦读之生,变成‘蝇营狗苟攀附谄媚’的钻营小人……”   马文才看着梁山伯越来越白的脸色,语速也越来越快。   “高门不怕门下人才平庸,也不担心寒生粗鄙,可我等世家,最讲究风仪,被人当傻子是切切不愿的,你要是人人口中的‘小人’,谁会去重用你?”   出人头地是梁山伯最大的志向,而且从目前来看,他似乎还有不得不出人头地的理由,打击一个人最好的法子是什么?   就是让他彻底丧失斗志,从此一蹶不振。外因永远不能压迫这种人的心智,只有内因才能让他们彻底被击倒。   马文才自己上辈子就是郁闷死的,很了解该怎么让人郁闷。   果不其然,梁山伯心中最为担心之事被马文才硬生生撕开,用一种最为残酷的方式呈现在面前,脑中便一遍一遍重复着那样的场景,无法转移开思绪。   马文才眼看着他脸色由如常变得惨败,又从惨败变得渐渐涨红,气息也开始渐渐不稳,心中却开始后悔了。   他还记得这梁山伯是呕血死的,他不会本身就有什么毛病吧?   他刚刚才吐过血,走点路都喘,万一他说的痛快,把他气死在当场……   不行不行,这两人一路走着他突然吐血死了,说不清楚的就该变成他了!   马文才刚刚还满脸恶劣的笑容突然收起,变成了一种居高临下的嘲讽。   “不过事情也不是毫无转机,只要在人人都看出鲁仁是替罪羊之前找到放蛇的真凶,你就能保住你的名声。”   丙科里也不是全是傻子,鲁仁大概是要被屈打成招两罪并罚的结局很是明显,偷盗本就是重罪,再来一个‘倒逆’,百分百没命,说不得就会生出“物伤其类”的悲感,迁怒于梁祝二人。   这种人最容易被煽动推波助澜,也最不容易被说服。   “找到真凶,谈何容易。此人如此狡猾,熟悉西馆诸人的作息,又步步紧逼,甚至可能算准了鲁仁等与我有私怨的人要跳出来落井下石,有这般的心机手段却拿来害人,显然已经恨极了我等。”   梁山伯气息越见微弱。   “会稽县衙来的再慢,一来一去不过是一两日的功夫,两天之内找到真相,便是县令亲来也不见得能破案。”   这种手段也叫“狡猾”?真是见识太少!   见多了父亲案头刑狱案例的马文才心中不屑。   县令又算什么,一县之中,谁和谁偷情被捉,谁家丢了头牛,都算是大案子了,能有刑狱之能的县令有几个?   若是酷吏便屈打成招结案,心肠慈悲点则是但凡有点悬案都往上递,县令来了,也就跟学官们一般问问究竟。   不过嘛,这点小事,倒难不住他……   “如果我说我有法子呢?”   马文才趾高气昂地看着梁山伯,笑得畅快极了。   这种“全世界都没办法只有我,但是我就是不帮你”的感觉不要太美妙!   梁山伯一愣,似是不敢相信地看向马文才。   “马兄说……”   “那人是狡猾,不过也不是全无端倪。你若求我,愿意从此为我马首是瞻,我就救你一次。”   马文才心中痛快,语气也越发混账。   若是祝英台在这里,估计又要气得半死。   “你求我……”   他挑了挑眉,微扬起唇角。   “求我就救你!”   看着面前将无良纨绔子弟的做派学了个十足的马文才,梁山伯心中不觉得屈辱,倒有些奇怪之感。   真正要将人打入永世不得翻身之地的恶人不是这么为恶的,他们会看着你在痛苦中挣扎,表面风光霁月却在阴暗处频频伸出黑手,更不会在你即将陷入绝望之时突然跑来拉你一把。   之前那么多话,不像是威胁或恫吓,到像是对他提点什么。   他对自己抱有成见显然很久了,从一开始漠不关心到后来刻意交好,再到同居之事撕破脸皮,马文才对自己似乎一直抱有某种奇怪的心结,那心结不像是纯粹的那种士族对寒族的轻鄙,倒像是……面对着不得不防备的竞争对手?   可正如他所言,他梁山伯从哪里看,都不足以成为他的对手。   他年纪太大,入不了国子学,和马文才没有争夺“天子门生”的利害冲突;   他出身太低,三十岁前能做个县令恐怕是极限,而马文才起家便至少是个五品官员;   马文才甲乙两科皆是第一,丙科也在自己之上,甚至他身为士子却精通骑射,自己连正儿八经的马都没骑过。   便是拳脚上,自己都没办法和他相比,一旦有了争执,揍都要被他揍死,何况庶人冲撞士族,死了还白死……   怎么看,这也太奇怪了?!   这种“我终于找到让你求我的机会了”的得意场景,难道不该是一直被压抑的人,终于找到宣泄途径时才做的事情吗?   这马文才哪里是在侮辱,简直是把自己当做可以与他一敌的对手,实在是太高看他梁山伯了。   他究竟在哪里让他产生了危机感?   想到他为自己的仗义执言,想到他和祝英台吵架也要去西馆护他,想到傅歧的“大姑娘”猜测……   梁山伯是个善于抽丝剥茧之人,他看着马文才,眉头一点点皱起。   这皱眉不语的样子,看在马文才眼里,便是他终于感受到羞辱了,被自己气得半死了。   梁山伯一点点地回想,想到他说“祝英台最好自己一间”,马文才对祝英台莫名其妙的维护,再想到马文才对自己有敌意却一直刻意照顾他的脚步,怕他再呕出血来,明显不是真的想置他于生不如死的境地……   难道这马文才,其实对祝英台有断袖之癖?   防备他是因为吃味了?   不,不……   这样维护家族身份的人,绝不会有断袖之癖,更何况看他对祝英台倒不像是私情,有些像家中长辈严格管教子女。   那问题便不出在坚守士道的马文才身上,而是出现在祝英台的身上。   什么人不能把手迹露在人前,什么人不能和别人一间,什么人必须要刻意维护不能有损声誉,什么人需要猎犬看家护院……   为什么梁山伯和祝英台一间日后便要后悔,为什么梁山伯和祝英台交友日后双方都要有大麻烦?   马文才和祝英台共处一室也要分割内外,之前是小屏,后来直接住在他们院里,负气之下搬回去住,也要和祝英台隔间而居。   祝英台睡相差又磨牙说梦话的那晚,到底暴露了什么事情……   梁山伯越抽丝剥茧越是心惊肉跳,直觉中已经隐隐知晓自己似乎窥见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一个马文才明明气度高华智慧出众,却一遇见祝英台的事,就连续失控的秘密。一个他憋屈至极却无法口诸人前的秘密……   难怪“世人皆知卫夫人,岂有知李夫人者?”   难怪“只有你怀才不遇?!”   祝英台可能是……   梁山伯为自己的猜测吓了一跳,倒抽了口凉气,方才心中担忧的身败名裂倒算不得什么了,现在满脑子都被自己的猜测引得惊心动魄。   他的脸色变化实在太过惊人,那种吓得惊慌失措恨不得抱头鼠窜什么都不管了的表情太过明显,只要有点眼色的人都看得出绝不是在作伪,马文才当然也是看的真真切切。   哈哈哈,惊讶吧,屈辱吧,痛苦吧!   在尊严和生存的深渊中挣扎吧!   马文才只觉得这么久时间来被“梁祝传说”逼迫的憋屈感顿时一扫而空!   他最大的憋屈就是当年想找梁山伯泄气时他已经死了,只留了块冰冷还带有祝英台血渍的墓碑让他更加憋屈。   如今梁山伯如此“奸猾”之人,居然也能在他面前露出这般痴呆的表情,他真想把他此刻的表情给画下来,每天看个痛快!   若他求了他,他日后便可以用这件事时时讥讽他,让他再不敢在自己面前摆出一副“我真不容易”的样子。   不过看他这挣扎的样子,肯定是不会求他的了。   唔,不求就不求,梁山伯倒霉了他更痛快!   作者有话要说:   “在下求马兄找出真凶,为梁某洗刷嫌疑!”   忽然间,梁山伯清朗释怀的声音让马文才一愣。   “在下,愿从此听从马兄的吩咐行事。”   马文才定了定神,看着面前的梁山伯两手拱合,俯头到手,与地上对他恭恭敬敬行了个顿首之礼。   看着梦中经常出现的画面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看着梁山伯对他卑躬屈膝,马文才嘴角的笑容越扬越大,几乎从毛孔里都散发出“我很痛快”的畅透之意。   “你既然如此识时务……”   马文才笑的狂狷得意。   “我便大发慈悲,帮你这一次!”   小剧场:   本章提要如下:   马文才:(狂狷邪魅)哈哈哈你求我啊,你求我!你求我我就救你!   梁山伯:(同情)这孩子大概是憋坏了,算了,让他高兴点吧。(点头)好,我求你!   马文才:(惊讶)哈哈哈哈我就知道你不会……等等,你说什么?   梁山伯:(顿首)我说我求你啊!   马文才:(惊讶之后高兴)哈哈哈哈他求我了,我好高兴,哈哈哈哈等着我帮你啊!哈哈哈哈(内心:怎么感觉好像哪里有些不对?)   梁山伯:(擦汗)哎,怎么感觉这孩子有点可爱? 第50章 来日方长   西馆外,贺革将乖顺的祝英台叫出了课室,领着她在馆中走着。   这种“被老师叫出去问话”的感觉让祝英台打起了十万分的精神,连头都不敢抬,生怕他开口把她训的像是个孙子。   贺革大概也没看见过这样的孩子,看着她战战兢兢的样子,竟笑了起来:“不必紧张,我就是随便和你聊聊。”   看看看!   连口吻都是和教导主任一样一样的!   要是贺馆主接下来再来“我简单说几句”这样的句式,她今天搞不好就搭在这里了!   看着祝英台没有放松反倒似乎更紧张了,贺革也有些莫名,不过还是笑着和她闲谈着:“我一直关注甲科和乙科,若不是你在丙科不时有些传闻,我都不知道还有你这般有趣的学生。”   “我,我不是有意要惹事……”   嗷嗷嗷!   天地良心,她真的不是有意惹事的,都是事惹她啊!   “你为什么会觉得自己是在惹事呢?”贺革呵呵一笑,“在我看来,你其实已经是个很谦逊的人了,不要想得太多。”   “谢馆主夸奖。”   祝英台松了口气。   “书墙的事情我知道了,刘有助的事,我还得替他谢谢你们。他其实是个很勤奋的孩子,只是限于天资所限,怕是以后走的不远,不过他原本的目标便不在高处,是个踏实的学生。”   贺革捻着胡须长叹。   “我父亲当年其实也想过将家中的名帖公布于众,但是身为一馆之主,不能表现出明显的偏颇,况且有这样那样的顾虑,所以只能召有心向学之人在他那里临摹。你有这样的心性品格,我很欣慰。”   祝英台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傻笑。   “祝英台,你的志向是什么?”   贺革突然面色一整,像是个真正的严师那样问她。   “我的志向?”   祝英台微愣。   “我看过你入科考的试卷,丙科暂且不说,乙科其实有颇多精彩之处,只是律学和骑射拉的太多,显得并不出众。能书就那般‘儒行’之人,必定是胸中有大丘壑又精通《礼经》之人,你的字有风骨有飘逸,应是个真正的君子,那你为何一直留在丙科?你在这里也上了有半月的课了,该明白丙科里鱼龙混杂,并不是能够施展抱负之地。”   贺革的语气很是认真。   她的抱负吗?   说实话,大部分女人重生或穿越后,应该抱负都是发家致富谈个惊天地又甜蜜无比的恋爱再嫁个帅哥成功晋级宠妃/皇后/主母/女王,最好能生好几个聪明到爆的孩子。   但她从小就是假小子,一直就是男性朋友比女性朋友多,上大学后也是理科,满目过去一班上全是男人,不对,应该说一学校都是男人,自觉除了没带把自己和男人也没啥区别。   甚至连消遣看最多的都是耽美向而不是言情小说,什么宫斗宅斗各种斗是一点都不感兴趣,宅基腐三样除了第二样生理所限不能实现,两样都占了。   这样的人生,实在算不上是什么胸有大志的人该有的样子。   穿过来之后,更是两眼一抹黑,什么想法都没有,走一步看一步能糊弄一天是一天,当时就是她的梦想。   至于什么收一群小弟!嫁个高富帅!走上人生巅峰!哈哈哈哈哈……   ——那都是没有的。   现在若勉强要说志向……   “我其实是个胸无大志之人。”祝英台不好意思地说:“若勉强要说志向……我在家中就不太喜欢家中的氛围,到了学馆之后,见到了不少事情,现在我最希望士庶能够互相理解,人人处事论交再无士庶天别,至少我在馆中时,能不受敌视。这话说出去,恐怕要给我母亲剪了舌头……”   她一边说,一边看着贺馆主的表情。   好吧,这校长好像完全懵了。   也是,这志向,呃,是有点古怪。   想想看,如果一个有钱人家的优等生孩子突然跟校长说,我的志向就是跟穷人家的孩子都能做好朋友,估计那校长也要懵。   “士庶之间能够互相理解,和睦相处吗?哈哈哈哈哈!”   贺革愣了一会儿后,突然大笑了起来。   “祝英台,你哪里是胸无大志之人啊,这志向难道不够高远吗?”   “我父亲穷极一生想要在五馆实现的,我如今正在努力的,便都是你如今的志向啊!”   祝英台被贺革的大笑弄的有些不知所措,茫然地眨着眼睛。   贺革笑了一会儿,止住了笑意说道:“这志向光靠你一人,是实现不了的,只有拥有这志向的人越来越多,恐怕才有实现的一天。”   他对祝英台眨了眨眼。   “我其实明白的,我也是这么迷茫过来的。”   她没想到贺革私下里这么和蔼,和他严肃的面相完全不符,忍不住又愣了愣。   “不过祝英台,如果你是想要找寻士庶之间平衡相处的道路,来丙科,是找不到你想要的答案的。”   贺革含笑看她,“因为丙科大多只有寒生,你能看到的,只是一部分。”   “丙科,找不到答案?”   祝英台愣愣发呆。   馆主是说丙科里的寒生不能给她任何帮助吗?   “你随我来。”   贺革对着祝英台招了招手,领着她向外走去。   他对会稽学馆十分熟悉,带着她走了几条小道,便穿过整个西馆,来到了另一处屋舍相连之处。   贺革领路时也没有闲着,而是认真地向她解释为什么丙科找不到答案。   “我和诸位助教很少踏足丙科,也并不干涉丙科大部分的学务,你道是为何呢?难道是我们觉得丙科学子的才能太差,不屑教导么?”   贺革看着祝英台一脸“难道不是这样吗”的表情,忍不住又大笑。   “哈哈,并不是如此,而是我等如果经常出入丙科,反倒会干扰到他们的心思,让他们无心向学。”   “甲乙丙三科在细分之初,原本只是为了照顾不同学子的学习进度而有所分别,五馆收徒不分士庶,不分才华高下,可生徒却必定有高下之分。”   “若有字都认不全又有心向学的,便在丙科完成启蒙,能写会算程度更高一点的,便在乙科,甲科里则是想要精研《五经》的学子。但因为士族学子大多都在家学或私学中受过很好的教导,所以渐渐的,乙科和甲科就大多是由士族组成,丙科倒是寒门占了大多数。”   祝英台听得明白,心里也有了本帐,这三科大概就跟他们现代人分小学、中学、大学一样,只不过同样年纪的人,有的直接就去上大学了,有的程度只能上小学,有些人等丙科读完,甲科生都出仕了,自然在馆中泾渭分明。   “丙科生里良莠不齐,有很多人的初衷并不是来求学,只是因为知道五馆会供给食宿,所以来这里碰碰运气。”   贺革也不想将这么残酷的本质告诉祝英台,但他又担心祝英台对丙科抱有太大的幻想。   “他们大多本来就识一些字,经过考试后能够顺利入馆的不足十分之一,但入了馆中后,只要不自己求去又没有犯错,原则上三年之内,学馆不能逐人离开,所以很多人并不是将上学当做求取知识的道路,而是当做一种糊口的‘差事’。上学是一种‘差事’,又没有什么大的志向,就会敷衍他们的日子。”   祝英台其实这段时间也感受到了一些,如今贺馆主说了个明白,她心中也就有了明白。   “丙科当然有真的有心读书进取的,也有本来是来求谋生后来却想要上进的,譬如梁山伯,便是在丙科出类拔萃,一年之内便心存志向,考入了乙科就读的。加上丙科学的是书、算,这两样对天资限制不大,许多人读了三两年家中就能为其谋个差事,渐渐的,丙科就成了蒙学和进阶的基础。”   贺革领着祝英台,已经走到了两棵高大的槐树之前,后面是许多来去匆匆的学生,手中或抱着书本,或提着食匣,祝英台看了之后摸了摸肚子,这才发觉原来已经到了中午。   “学馆一直向地方官府推荐的低等小吏,大多选拔的是丙科才德出众、书算过人的学子,因为馆主和助教身负选拔推荐之任,便不能徇私或私下与其他学子交往过密,丙科中学子良莠不齐,走各种门路探口风、有行贿之举的也有,时日一长,我们便很少踏足丙馆,以作避嫌。”   “很多人天资所限,数次参加乙科的入科试都不中,便死了去乙科的心,一心一意谋取学馆的推荐资格,比如去你那偷字的刘有助,他的志向便是成为一书吏。丙科学子很多不是不上进,或真的卑微无耻,而是有着各种无法突破自身局限的原因。”   贺革在桑树下站定,眺望着不远处的学舍和课院。   “但也有寒生认识到自己自身的不足,或有真正高远的志向的,那些明白自己受门第所限、即便是学了《五经》也无法身居高位的寒门学子,就会努力进入乙科,努力学习正音诗赋、礼仪时政、骑射律法,了解如何为人处世、处理庶务、治理地方,为日后成为合格的官吏做好准备。”   在贺革的指引下,乙科里放学后离开课室的学子,越来越多的出现在祝英台的面前。   当他们看到桑树前的贺馆主,有的落落大方的上来向馆主行礼,有的抱着东西的则远远施了一礼便走,并没有丙馆生看到馆主到来的惶恐,贺革也都笑吟吟地一一回应,似是已经习惯了这般。   这些人里有些明显是士族,有的则衣衫老旧一望便是寒生,但偶尔也能看到三五成群互相辩论着的次等士族和寒生,或者是抱着书本向士族求教的寒门子弟。   祝英台甚至还看到有背着弓弩急急向远处奔去的身影。   她心目中一直希望出现的画面,就这么毫无防备地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在乙科的寒生,务实、进取、知晓进退之道,而在这里的士族大多也都是门第不高或家境败落的士子,无法凭借自己的出身得到较高的起点,只能获得优渥的生活条件,态度相对于充满野心的甲科生要温和的多。”   贺馆主负手而立,含笑看着不远处来去的学生们。   “乙科生学成出馆后,有会稽郡的学官和郡中正考评才德,大多也能为吏。即便没有为吏,有了这样的本事,做一士族的门客参赞之流,已经是足矣。”   祝英台已经情不自禁地向前走去,远处有不少人认出她是书写“儒行”之墙的那个祝英台,大多友好地向她颔首,或是也遥遥施礼。   要不是贺馆主就在她身边,怕是已经有人上来结交了。   人人都进退有度,斯文有礼,一时间,祝英台似乎看到了无数个梁山伯版的寒生,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靠迁就或强硬的手段改变别人的想法是没有用的。我知道很多人是因为你的影响去丙科上课,可他们在丙科能学到的有限,时日一长,必然没有了兴趣。祝英台,若你想要明白士庶相处之道,该来的,是乙科。”   贺革骄傲地指向前方。   “这里,才是寒门和士族和睦相处的真正希望。”   ***   甲舍。   马文才一脸得意的领着梁山伯回了学舍,沿路学子只要没瞎的,都能看得出这位“马公子”如今心情大好,以致于走路都轻快地像是带着风声。   梁山伯不紧不慢地跟在马文才身后,好奇他究竟准备怎么还他个“清白”。   谁料马文才领着梁山伯进了学舍,并没有回到自己的住处,反倒脚步一转,去了傅歧和梁山伯同住的小院。   院子里,傅歧正蹲在院中的花架下,掰着几片粟米饼喂脚下的黑狗,那狗满脸纠结,无论傅歧怎么哄他,就是不肯吃那米饼一口。   傅歧郁闷地戳了戳手中的米饼,三两下把剩下的吃完,怒道:   “你怎么不吃呢?小爷省下自己的口粮喂你,你还不吃?你要不吃这个,到底吃什么?”   “它要吃肉。”   马文才笑着进了院中。   “而且最好是鸡胸上的肉。”   傅歧家断了傅歧的用度食宿,要逼他弃学回家,不过梁山伯和马文才来了后,生活琐事上有梁山伯帮忙,中午吃饭平日用什么都能找马文才蹭一蹭,只有马文才去丙科上课的时候,傅歧会拿梁山伯做的米饼胡乱填个肚子。   不过他要面子,不愿让人看到他用庶民的吃食充饥,所以只要马文才不在东馆,他中午必定自己在学舍里把午饭解决,马文才这时来了傅歧院子里,也猜到了傅歧一定会在。   “什么,它还要吃鸡?我现在都吃不上鸡了!”   傅歧气的瞪眼。   他抬起头,看马文才居然是和梁山伯联袂而入的,眼睛瞪得更是铜铃般大。   “马文才?梁山伯?你们什么时候和好的?”   而且看起来好像还不是一般好!   梁山伯又有什么妙招了吗?真是人才啊!   听到傅歧惊讶的疑问,马文才笑意更甚。   反倒是他身边的梁山伯摸了摸鼻子,苦笑道:   “在下欠了马兄一个天大的人情,日后,梁某以马兄马首是瞻。”   “哦,原来是欠了人情……”   傅歧愣愣地点头。   等等,不对!   “你以他马首是瞻了,日后不管我了?”   傅歧急了。   说好的洗衣烧饭干杂务呢!   “放心,本公子不缺干活的人。”   马文才大笑着拍了拍傅歧的后背。   “梁山伯还和你住在一起,我有事要他做的时候,自然会去找他。”   那也跟以前没什么区别嘛……   他都不缺干活的人,干嘛要梁山伯对他马首是瞻?   多个从者不是还累赘么?   傅歧有些不明白马文才的想法,索性摇摇头不去想了。   他现在比较头疼到哪儿去搞钱买鸡胸肉,总不能自己养鸡是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  蹭马文才便宜没事,找他借钱他可开不了口,要不,隔壁祝英台看起来好说话,找他借借看?   真是一文钱憋死英雄汉!   傅歧正在心疼着鸡胸肉的花费,却见马文才蹲下身,一把将黑狗抄起。   “你不是把大黑给我养了吗?怎么又反悔了?”   傅歧连忙伸手去拦。   “现在大黑是我的狗!”   “大黑?”   马文才眉头一跳,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狗。   “你叫它大黑?”   难道武夫脑回路都一样?   “它是黑狗,不叫大黑叫什么?”   傅歧见马文才抱着它要走的样子,急了。   “你到底拿走它要干什么啊!”   “它一直由专人驯养,并非那种陪后宅女子作乐的幼犬。”马文才将它带来,原本也是为了日后行猎方便。   “现在我要用它,所以得带它出去一趟。”   “去干吗?”   傅歧还是一脸不放心。   梁山伯已经猜到了马文才的法子,忍不住心中佩服。   如今气味应当未散……   马文才抱着狗,抚着它光滑的皮毛,微微一笑。   “去抓人。”   今天家中有事要出门,这章没时间做防盗章,就这样了。   小剧场:   本章内容提要:   祝英台:(摔)老子吃了这么多苦,你跟我说我来错了主场?   梁山伯:(摸鼻子)我本来的志向就是找个好主公。   马文才:(得意)新收了个小弟,现在要在小弟面前亮亮我的本事。   傅歧:(梗脖子)谁叫我狗奴我跟谁急!谁说我CP是狗的,你给我滚出来!(扭头)等等,马兄,别拿走我的狗! 第51章 生死危机   一开始时,马文才根本就没想过帮梁山伯,自然也就不会想到自家的猎犬能够帮忙抓凶手,更何况用狗抓人只是个设想,也是做不得呈堂证供的,毕竟律法里没写过被狗抓住的人就算是嫌犯。   如果那人矢口否认,也抓不住把柄,马文才不干没有把握自找没趣的事。   用狗找犯人的灵感,来自于这只猎犬被训练的过程。   猎犬在打猎过程中最大的作用不是驱赶猎物或者发现活物,而是在猎物被主人的弓矢所伤逃跑时找到带着箭矢逃跑的猎物。   有些大雁或野猪之流,即便中了箭也能跑的很远,一不留神就带伤跑掉了,这时候,就需要猎犬根据箭矢上主人的气味和动物的气味来分辨逃跑的猎物在哪里,将重伤的飞禽或走兽找到,完成最后一击。   一个大户人家养的猎犬往往有很多只,有的负责驱赶,有的负责协助捕猎,有的负责最后一击,而最机警的那只,往往是去寻找受伤猎物的。   这样的狗,要靠一直吃肉来维持它的野性和精力。   他这只猎犬从生下来开始就训练找东西,是专门用来寻找猎物的那一种,,,马文才他带它来,本也有着其他的打算,但这样的狗再训练起来并不麻烦,只不过花费点时间,后来傅歧要它,他又知道祝英台碰不得狗,也就做了个顺水人情。   “狗能抓到人,但最终确定有罪却要靠证据,所以狗能做的只是顺藤摸瓜找到和蛇有关的人,该怎么找到证据,如何让他认罪,才是关键。”   马文才将风雨雷电要来的半截死蛇放在猎犬鼻下,捏了捏它的左耳。   “记住它的味道。”   赤链蛇属于味道极重的蛇,原本是不适合隐匿住身形的,但课室里生徒多又嘈杂,这点气味反倒算不上什么了,更何况这种无毒蛇长得比有毒蛇还恐怖,既然是吓人的,越像毒蛇越好。   一股腥臭味加上死蛇特有的气味从那半截蛇身上传来,熏的靠得近的傅歧和梁山伯都有些作呕,更别说那只狗了,连续打了好几个喷嚏,几乎是眼泪汪汪地抬起头摇了摇尾巴。   “我记住了比祝英台来的早的那六人,但我心中已经隐隐有了目标,所以只要盯着其中一人就行了。”   马文才看着梁山伯,随手将死蛇丢给追电。   “你熟悉丙馆,可能找到人问明,伏安现下在丙舍的哪里?”   ***   丙舍。   “伏安,你们早上怎么没上课呢?”   刘有助趴在睡榻上,有些担心的看着伏安在他的屋子里来来去去。   “之前我也听到外面闹哄哄的。”   他受了十杖,虽说是学杖,但学里的杖子和官府的杖子形制是一样的,他做的事情得到这个结果已经是法外施恩,再减轻刑罚怕会引起马文才不满,所以这十杖,是结结实实受全的。   他受的是脊杖,没穿衣衫受的刑,没有十天半个月下不了榻。   馆主怕他受了杖不能下榻会干扰到其他学生,又怕他养不好伤落了病根,就把他移来了丙舍这间放杂物的杂间,给他整理出了一个地方专门养伤。   虽然比不上原本住的地方通畅明亮,但好在只有他一个人,不必和七八个人一起挤,晚上睡觉别人翻身,也不用担心会突然压到他身上。   不过正因为他下地麻烦,平日里洗漱或一些重活都是其他和他关系好的学生如张大眼之流帮着干,伏安和他是老相识,平时虽然经常“欺负”他,但他出了事,也是常常来看望他,最近几天晚上更是每天在杂物间里打地铺,就怕他起夜困难。   今日本该是上课的时候,外面却颇有嘈杂,等刘有助再看到伏安神色有些慌张地进了他的屋子,一进门就脱下了自己的外袍胡乱塞在杂物之中,他就越发不安了。   “怎么了?”   “西馆早上出了事,鲁仁几个冲撞了祝英台又嫁祸给梁山伯,结果学官派人搜了他们的住处,把他们偷祝英台东西的事儿发了出来,学馆准备将他们送官,我们就被赶回来了。”   伏安避轻就重。   他也不知道那几个蠢货跳出来做什么!   简直是自己找死!   伏安自觉自己做的天衣无缝,而且他做这事的初衷也不是为了陷害梁山伯,所以当时便没有站出来画蛇添足,也没有多说一句,应当是毫无纰漏。   可马文才临走前看他的那意味深长的一眼让他无法释怀,眼前不停浮现他那睥睨冷漠的表情,这样的回想让伏安又是惊又是怒又是惧,往日被马文才叱喝让座的屈辱更是越发让他有了暴虐的冲动。   刘有助和他三载同窗,自然看得出他现在情绪不稳。   他挣扎着动了下身子,牵动了满是血淤的伤口,只能忍着痛看着他胡乱的换着干净的衣衫。   “你早上,做了什么吗?”   伏安刚从刘有助屋角的箱笼里翻出学中发的另一件儒衫换上,他晚上在这里照顾刘有助,衣衫用物自然也一应俱全。听到刘有助的问话,伏安系着带子没抬头,胡乱地摇了摇头。   “我实在是不明白在西馆里兴风作浪的那几个士人,宁愿被人偷、被人抢也要在西馆留下,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玩弄我们这些卑贱之人有意思吗?若不是放了那些金银财物在面前诱惑鲁仁他们,他们又怎会生出恶意?这么多年,他可拿过我们一样东西?”   “在我们看来是财宝的那些东西,在他们看来只不过是常物,所以才没有刻意回避啊。”刘有助想起那些废纸,叹了口气,“自己眼皮子浅又起了贪念,不能怪祝公子他们。他们都是好人。”   “看,你又这样了!马文才当众斥责你、抢走你东西的耻辱你已经忘了?祝英台若是真看得起你,第一次为什么不给你那些练字的纸?你我为何丢了书吏算吏的差事,你都忘了?!对他们来说都不算什么的那些,却是你我费尽千辛万苦流尽了血汗也得不到的!”   伏安激动地胸前起伏不已。   “你忘了,我没忘!”   他们都在忘,他们如今都只看得到那几人,他们都已经忘了士族只是花团景簇下隐藏着的毒蛇!   “有些事,必须得忘了,不忘了怎么继续往下走?我们虽没得第一,但这么多年的努力难道就白费了吗?这些所学之得才是真真切切归我们所有的东西。”   刘有助见伏安已经有些魔怔,不忍心这个性子本来就暴躁的朋友钻牛角尖,好心开解着。   “你算学好,我现在也可以去抄那面书墙练字了,他日只要找到愿意留用我们的主官……”   “哪里有愿意留用我们的主官!我们这群没后台没钱财的穷书生,谁愿意用我们!”   伏安冷笑着,突然转过脸,又盯着刘有助。   “你自那天回来后就态度大变,你又不肯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你到底是怎么挨的杖子?谁要打你?”   刘有助身子一僵。   “我说了,我,我确实做错了事,这事不能说……”   “是不能说还是不敢说?你是被人威胁了对不对?”伏安面色更冷,“你不说我也知道,你那晚去甲舍了,我那晚看见你被马文才提去馆主那了!祝英台为什么第二天要写那面书墙?是不是对你心中有愧?”   刘有助一惊。   “你晚上又去……”   伏安没接他的话,当是默认。   “你不愿意多说就不说,我看你恐怕不是冲撞了祝英台,就是冲撞了马文才,也许两个都冲撞了,这是在杀鸡儆猴呢!”   伏安哼道:“祝英台看起来温和,骨子里还是个士人,他们是被他温和的假象骗了,忘了他的身份,等再遇见这种事情,他还是会把你我这般位卑言轻之人推出去。”   “你不要胡思乱想!自从朱县令拒绝了我们的差事,你就越来越偏激了。”刘有助心里很是难过,“这世上总还有好的主官的,像是祝英台那样的士族,当了官也会是好官。”   “指望别人有什么用。”   伏安木着脸说:“指望别人能对自己好,才是真的万劫不复。”   一时间,屋子里只有刘有助细细的呼吸声,气氛越发的凝滞。   就在此时,屋子外面突然传出了刺耳的犬吠声,那犬吠声又急又快,听得人心烦气躁,伏安本就满腔怒火,听了这犬吠声后一声大叫。   “谁在丙舍里养的狗!不知道病人需要静养么!”   边说,边抬腿跨了出去,准备将门外的狗赶走。   谁料他一出门,抬眼便和马文才、傅歧等人打了个照面,身子不由得一僵。   “这里还住着人呢?”傅歧好奇地看着明显是杂物间的屋舍,“我还以为是空置不用的杂房。”   马文才则是蹲下身安抚着自己的猎犬,抬头问眼前面色难看的伏安:“你住这里?”   丙科都是大通铺,一屋子里住七八个人的有,住十个的都有,这杂物间再小,也有大半个甲舍大,看起来不像是伏安住的地方。   “我不住这里,刘有助在这里养伤。”   伏安强逼着自己若无其事,皱着眉头看着面前诸人:“你们几个公子哥,跑来这里干什么?”   “难道是刘有助?不是说受了杖下不了榻么?何况早上也没来!”   傅歧心急口快地问了出来。   他们是特意来的?   伏安的后背顿时惊出了一背冷汗。   马文才抱起狗,似笑非笑地看了伏安一眼,“原来刘有助住在这里?也好,上次之后就再没有见他,正好看看伤养的如何。”   说罢,也不管伏安怎么想,伸手将表情木然的伏安一推,长驱直入。   傅歧是跟着狗来的,见马文才将狗抱进了屋子,连忙也跟着马文才进了屋。   唯有梁山伯,细细打量了伏安一眼,若有所思地说:“伏兄回来,似是更了衣?这不是早上的衣服吧?”   “你管我!现在连你也要学这些士人的做派了吗?”   伏安对梁山伯翻了个白眼,冷着脸摔门进了屋。   梁山伯轻叹了口气,实在不愿意承认马文才的猜测是对的,他心头沉重,也跟着众人入了屋。   原本并不狭窄的屋子里挤进来这么多人,顿时满满当当,这屋子原本是用作堆杂物的,大半都是乱七八糟的东西,还有一只夜壶放在墙边,只有摆着刘有助睡榻的这边还算干净整齐,榻下铺着一张草席,卷着一卷铺盖,显然有人夜间在这里打地铺。   傅歧哪里见过这么简陋的屋子,空气里还有种不太流通的古怪气味,一进来就捂着鼻子往后直退。   他正准备开口埋怨几句,却见着大黑又开始扭动了起来,对着屋子里使劲狂吠,似是发现了什么。   “马公子、傅公子,你们怎么来了。”   刘有助见马文才几人来了,有些惶恐失措的想要在床上爬起身子,但他后背的伤口还没好,猛一动作之下牵动了痛处,痛得面色发白,半天才爬起了身,向他们行礼。   “蠢货,你伤还没好利索,又想受罪吗?”   伏安听到狗叫又是一阵心惊肉跳,只能靠和刘有助说话转移心中的惊慌。   马文才安抚着怀中抱着的猎犬,像是无意般地跟刘有助寒暄:“看来你一受伤就住这里来了?这里只有你一个人住?”   刘有助不太明白他们为什么会来,恭恭敬敬地说:“惭愧,我身子骨不太强健,十杖过后起不了身,都是仰仗朋友们轮流照顾。”   马文才看了眼榻边的草席,了然地点了点头。   “那这几天,都是谁在晚上照顾你?”   “这几天?”   刘有助有些奇怪,正准备说是伏安,可刚刚伏安惊慌失措地进屋换下衣服的事情却突然在脑子里一闪而过,话到嘴边已经变成:   “这几日伤养的差不多了,晚上能自己解决内急,就没托谁来照顾。”   “哦……原来你伤已经养的差不多了。”   马文才挑了挑眉,踱着步子走到刘有助身前,突然伸手把他往上一提!   “啊!”   刘有助痛得大声惊叫,浑身不住地哆嗦。   “马文才,你干什么!”   伏安几步奔了过去,将又被重新丢在榻上的刘有助搀扶了起来。   “你是来折磨别人的吗?”   “身子都直不起来,能自己下地如厕?你受的是脊杖,又不能趴着用壶……”   马文才看着一直哆嗦着的刘有助,还有对他怒目而视的伏安,突然不想说话了。   他们看起来似是一条心要瞒到底,只能用事实让他们避无可避。   马文才拍了拍手中的狗,又从风雨雷电手中要来死蛇,让它重新闻过,捏了捏它的耳朵。   从那条死蛇被拿出来开始,伏安的表情就变得极为不自然,等到那狗闻了死蛇开始在屋子里嗅闻时,伏安整个身子已经靠在了刘有助身上,不知道是谁在依靠谁。   刘有助当然感受到了身边人的变化,他拍了拍伏安的手背,递过去担心地一瞥,眼神中满是不安。   伏安看着刘有助牵动伤口满脸大汗的样子,咬着自己的下唇,直把下唇都咬的稀烂,却一言不发。   很快地,这只猎犬从杂物中叼出来一件儒袍,又在那一卷铺盖边绕了几圈,扒了几下没扒出什么,转身从杂物中刨出来一个小竹篓。   那竹篓不过一尺多长,篓上有一个稻草扎成的塞子,大黑一叼出那竹篓就拼命地打着喷嚏,显然被气味熏的不清。   马文才大步上前,将那儒袍一展,细细嗅过,若祝英台在这里,一定觉得马文才的样子像是变态,但马文才却半点没有此举怪异的感觉,在嗅过衣袖和胸襟后点了点头。   “是这件,气味虽不明显却还是有的,他大概是把蛇藏在了宽大的儒袍里。”   梁山伯见果真找到了证物,叹了口气,伸手捡起地上那个小竹篓。   一打开塞子,梁山伯就被其中腥臭的气味熏的又盖了回去,掩了鼻子半天才缓和过来,只觉得鼻腔之间全是那种难闻的味道。   “这是养蛇的蛇篓。”   “果然是有人蓄意投蛇。”马文才冷笑着看着互相支撑的刘有助和伏安,“伏安,罪证确凿,你跟我去学官那里说清楚真相吧。”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伏安冷着脸,平静地说道:“那儒衫和竹篓我都不认识,不知道是谁放在这里的。这里以前是杂物间,谁都能进来,你凭什么说是我的东西?”   “我在给你留最后一点面子,让你自己去自首,你倒把我当傻子?”马文才将大黑放在地上。   那狗一下地,就围着所有人嗅闻,最后趴在伏安脚边不停打转,任他如何踢赶,它都不肯离开。   “我猜你换了衣服,但大概还来不及沐浴。也是,丙舍没有浴间,水房是共用的,你这时候去求学工烧水必定引人怀疑,还不如等半夜再去偷偷用冷水冲洗,就和你之前无数次在夜里捕蛇一样。”   马文才每说一次,伏安脸色就白一分。   “我与梁山伯都算是见多识广之人,即便如此,也无法分辨蛇性是否有毒,投蛇之人特意选了这种样貌骇人的无毒之蛇,想来对蛇性了解颇深。”   马文才向来条理分明,从不做毫无把握之事,既然承诺了给梁山伯一个交代,便早已经将前因后果推理个明白。   “一个学子好生生要抓蛇作甚?想来不是为了炮制蛇身售给药铺以作药材,就是有什么用途,这些事都不难查到,只要在山下药铺打探看看,有谁经常去卖蛇材便是,这附近只有会稽山的深处多蛇。”   无毒之蛇可以拿来泡酒,蛇胆可以入药,蛇皮能够制造剑鞘、弓手等处的皮革,蛇骨可以做鞭子,捕蛇者虽然稀少,可也不是没有,这门捕蛇的技术向来是家中祖传,真要细查,不过是费些时间。   梁山伯和马文才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可这种事不会说给伏安听,所以这一番话停在伏安的耳中,就像是马文才早已经料定了他是凶手,已经派人去查了一般。   “不,不管伏安的事情,这些东西都是我的。”   突然,刘有助攥住了伏安的手,颤抖着声音说道:“是我,我一直有捕蛇换钱,这些东西都是我的。”   “刘有助……”   伏安嘴唇上沁出一抹红色,随着他嘴唇的开合,下唇破损之处不停地流出血来。   “哦?嗯,也是,只要你死认了这些东西是你的,因你这几天不能下榻,今日这投蛇之事就不会是你干的……”   马文才随口猜测着刘有助的想法。   “你和伏安感情不错,他替你出气,抓了蛇去吓祝英台;你替他扛罪,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一力把罪扛下,这般义气,实在是感人。”   刘有助听到“他替你出气”二字,身子剧烈一震,脸上惶恐之色更甚。   “不,不是伏安,是我。”   刘有助咬着牙死撑。   “我家境贫寒,父母无力支持我继续读书,我只能在会稽山中捕蛇,下山卖与药铺。我担心馆中知道我在外谋生、还经常偷下山,会去将我赶出山门,所以只能半夜偷偷捕蛇藏在杂物间中,没人知道我在捕蛇。”   “哦,接下来你是不是要说,你前些日子捕到的一条蛇恰巧逃跑了,你受了伤也没法管它,也许是被别人捡了去?”   马文才语气越发讽刺。   刘有助惨白着脸,不顾马文才的嘲色,重重点了点头。   “是。”   “你把我们当痴傻之人吗?”   傅歧有点听不下去了,大喊了起来。   刘有助闭着眼,一副死也不认的样子。   “就是我,这些东西,都是我的。”   “那你告诉我,你逃掉的那条蛇,是什么蛇?我刚刚拿出来的死蛇,又是什么蛇?你下山将所捕之蛇卖给了哪间药铺,能作证者又是何人?”   马文才每说一字,刘有助的脸色就更白一分,几乎要直不住身子。   “够了!”   伏安紧紧攥着拳头,将刘有助扶在墙边靠住,在榻上坐直了身子。   “不用逼问他了,那蛇,是我放的。”   “既然是你放的,为何和你同往课室的几人都说你从来没离开过位子,也没有单独一人过?”   梁山伯也猜到了是伏安,但怎么也想不明白伏安是怎么把蛇放在祝英台的垫子下面的。   “我并不是把蛇放在了垫子下面,而是放在了垫子里面。”   伏安知道马文才只要对他起了疑心,派人一查就知道自己有一直捕蛇的经历,遂死了狡辩之心。   “我没有往祝英台垫子下面投蛇,而是换了祝英台的坐垫。我在我自己的垫子边沿剪开一个小口塞了火赤链,趁人不备更换了我和他的坐垫,再倒扣堵住藏蛇的缺口。等祝英台坐下往蛇身上一受力,它就要极力往外爬去。”   座位是固定的,坐垫也是,只有马文才这样的人会上课都换上全套自己的东西,连桌案都铺上案布。   伏安不可能更换马文才的坐垫而不让马文才发觉,所以只能对祝英台下手。   “什么叫以怨报德,我今日在西馆算是看了个明白。祝英台不在这里,否则我真想让她看看,你们这一幅幅让人恶心的嘴脸。”   马文才冷着脸讥讽着。   “以怨报德?我们受了祝英台什么恩惠?你是说他给我们解题,还是他对我们假以辞色?”   伏安站起身,一点点站直了身子。   他微微将身子往前倾斜,语气森然地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恨祝英台吗?不是因为他抢走了我当算吏的资格,而是因为他从头到尾都用一种超脱于众人之外的同情眼神看我们。”   “他觉得我们艰辛的生存着是一种‘可怜’,他觉得我们被他们逼得喘不过气只能俯首称臣是一种‘可怜’,可造成我们如此可怜的,难道不就是他这样好像摆摆无辜就夺走别人一切的人吗?”   “像他这种心里高高在上又想要人人都喜欢他的人,比你这种目下无尘将我们视为蝼蚁的人还要可怕,就连刘有助,现在都觉得他那种偶尔高兴就施舍一番是一种‘恩赐’……”   “原来是嫉妒。”   马文才一针见血地点了点头。   “你是嫉妒祝英台有你没有的好人缘,嫉妒祝英台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你想要的一切。唔,你现在还在嫉妒原本只能当着你跟屁虫、随你进退的刘有助,现在居然也开始倒向祝英台那边。”   他表情凉薄地翕动着嘴唇,像是最恶毒的巫师在对伏安念诵着可怕的咒语。   “你害怕,害怕凭借自己的本事出去谋取前途,只能日日守株待兔,等着馆中为你向别人推荐。祝英台来了,馆主和助教们都开始喜欢祝英台,似乎没有人还记得有一个算学出众的寒生在等着他们的青睐。”   马文才心中气恼祝英台一腔热血被人当成驴肝肺,言辞更加刻薄,看着伏安大口喘着粗气,像是溺水之人正在渐渐没顶,笑的越发恶劣。   “人人都喜欢祝英台,是啊,他性子温和又善解人意,举止高雅又懂得体贴,还是士族乡豪出身,谁会喜欢伏安这样性子尖刻又自命不凡之人?原本还有个跟屁虫一般唯唯诺诺的刘有助让你满足那可怜的虚荣心,祝英台一来,连刘有助都开始围着祝英台转。祝英台写了书墙,刘有助好像越发感激祝英台,这样下去,连伏安最后一个朋友都要离他而去。”   他的眼中冷意惊人。   “哎呀呀,这般凄惨,可如何是好?只有在刘有助养好伤回去上课之前,把祝英台设法赶走才行!否则等刘有助回来,又得了祝英台的帮助,真有了出路,会稽学馆里苦苦等候推荐的,岂不是只剩我伏安一人?”   “你,你是个妖怪……”   听到了马文才所说的话,伏安身子一跌,瘫坐在地上,像是看见了什么正准备择人而噬的妖怪一般剧烈的颤抖着。   “马兄,别说了。”   梁山伯看马文才言语越来越是犀利,知道他是动了真怒,而伏安也已经完全丧失了斗志,连忙出声安抚。   “既然知道伏安是放蛇的凶手,捉了他再带着证物去见学官便是,何必跟他多费那么多口舌。”   “我平生最恨别人把我当傻子。什么祝英台还不如我这样眼高于顶的人,他那点小心思,任人一眼就能看清,还以为自己藏得很好。”   如果说死而复生是一种妖术的话,那曾在世间胡乱飘荡的自己,确实是个妖怪。   还是个大妖怪。   但他是妖怪,也不是他能说得的!   算了,梁山伯说的没错,这种人,多费口舌也是浪费。   “风雨雷电,把门守好,你们谁去请学官来,这人我提了他去见学官都怕脏手。”   马文才不屑地一拂袖子,转过身去。   伏安看着刘有助挣扎着下了榻,扶着榻沿蹒跚着脚步想要向他走来,再见风雨雷电或去捡地上的东西,或去把守门户、出去寻找学官,脸上的颜色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青。   学官只要一来,他这辈子就毁了。   他原本就无父无母,此生所得皆是学馆所授,他们将他赶出学馆见官,便是将他逼入了死路。   他就知道,他们来了西馆就是他的噩梦……   他们要夺走他所有的东西,还要嘲笑他一无所有……   还有这个能看透人心的妖怪!   “你是个妖怪!!!”   伏安身子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歇斯底里地大吼了起来。   “你是个妖怪啊啊啊啊!”   他猛然趴下身子,从自己的铺盖里拔出一柄细长的叉子,向着正面朝门外的马文才掷去!   “公子小心!”   “马兄!”   那一柄细叉明显是捕蛇所用,叉头双刃而尖锐,又是被他大力投掷而出,无论是力道还是速度都让人吃惊。   马文才只觉得身后一阵劲风袭来,还未来得及闪避,就听见耳后传来一声闷哼,有什么重物轰然倒地。   他是学武之人,反应迅速,猜测是伏安狗急跳墙暴起伤人,并没有回头张望,而是蓦地往前再疾走了几步脱离能被攻击的范围,方才转过身子。   可这一回头,却让马文才彻底愣在了原地。   在他的身后,刚刚挣扎着下了地的刘有助倒在他与伏安之间,胸腹上插着一柄两尺来长的铁叉,样子骇人至极。   “你居然敢杀人!你居然敢杀人!”   傅歧怒不可遏,抛下手中的大黑,一拳将伏安揍倒,恨声骂道:“狼心狗肺,心狠手辣!”   他骂了还不解气,手中又狠揍了两拳,直将伏安揍得鼻梁歪倒,门牙崩碎,这才将他按在地上。   那伏安似乎是已经被这变故吓傻了,只是仰着头看着刘有助的方向,一动不动。   “你,你……”   此时,已经有大量的鲜血从刘有助的中衣下不停地涌出,很快就染红了整片白色,刘有助双手扶着腹上的叉子,整个身子抖得都像是快要散架一般。   “我,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你别说话,留着力气!”   梁山伯三两步冲到刘有助身前,脱下衣服直接按在他的伤口附近,用布堵住了血。   他抬起头来,对着身前的马文才叫道:   “马兄,他伤的严重,来不及请医士来了!”   马文才从未经历过这种事情,他的眼前此刻只有一片刺目的红色,刘有助躺在地上剧烈抖动的样子像是一记重拳砸在了他的脑门上,让他大脑一片混乱。   “那,那怎么办?”   他半点也没有了刚才的口舌犀利,只能眼睁睁看着梁山伯按着刘有助伤口附近去止血。   “要,要不要先把叉子拔,拔下来?”   “不能拔!”   此时被按在地上一直没有发生的伏安却像是被刺激到了一般惊叫了起来,“拔出来他就真死了!不能动!”   他父母都是捕蛇之人,也都死于毒蛇口中,他父母死后,为了活命,伏安也曾靠小心翼翼地捕蛇糊口过。   后来他入了学馆,总算告别了用命活命的日子,可馆中仅供给食宿用度,又怎够生活?   他不似其他人,还有家人补贴,只能又偷偷操起捕蛇的贱役。   这毕竟是贱役,又是危险之事,伏安好面子又多顾虑,是以除了胆小不敢多言的刘有助,没人知道他有时候会在晚上去捕蛇,刘有助也一直替他遮掩。   那叉子他父亲用过,他母亲也用过,自己更是曾用那叉子插过许多毒蛇。无毒之蛇可以活捉泡酒,也可以卖钱,可真正值钱的却是那些毒蛇。   他恨毒蛇咬死了他的父母,但凡见到毒蛇,一律是用那蛇叉叉入蛇的要害而死,从不留活物。   他见的多了,知道光叉到蛇,蛇是不会死的,可拔出蛇叉反倒会让它毙命,此时见马文才要拔了刘有助身上的蛇叉,顿时惊叫了起来。   “你还叫!不是你向马文才投叉,刘有助会去挡那叉子?”   傅歧第一次如此想要活活揍死一个人。   “你再多说一句,小爷拔了你满嘴牙!”   “他说的应该是对的,马兄,劳烦你让侍从卸了门板,我们先将刘有助抬到文明先生院里去。”   梁山伯勉力维持着冷静,抬头指挥着屋子里的人。   马文才根本没有指挥自己的随扈,梁山伯话音一落已经径直走到门前,就去摇晃那门板。   雷电见了大吃一惊,跟着一起去拽弄,没几下就将那木门拉了下来。   “去馆主那干嘛?”   傅歧皱着眉,“我怎么不知道馆主会医术?”   “文明先生不会医术。”   梁山伯按着刘有助的伤口,一边安抚已经吓得快要晕过去的刘有助,一边让其他人将他抬到门板上。   “在文明先生门下读书的徐之敬,是东海徐氏出身。”   “啊,那个徐氏?”   傅歧也不啰嗦了,心里倒有些庆幸徐家有人在馆中读书。   “什么东海徐氏?什么东海徐氏?!”   伏安满脸是血,望着被放上门板的刘有助大叫。   刘有助后背有伤,胸前又遭重创,可谓是遍体鳞伤,一被放在门板上,顿时又是一声惨呼。   这呼声像是刺在了屋子里所有人的心上,马文才更是脸色一白。   梁山伯知道刘有助也在害怕,轻轻摸了摸他的额头,温声道:“东海徐氏世代学医,虽是士族,却有医道秘术。”   刘有助眼神里终于有了些期待的目光。   马文才见刘有助不再是一副“我将死乎”的表情,连忙也跟着开口:“他家有秘传《扁鹊镜经》,从魏晋时起便屡出神医,徐道度、徐文伯便是世间少有的杏林高手,曾替就好几位天子和太后治好了顽疾。徐之敬是徐文伯的嫡孙,嫡传子嗣,医术乃是家学,必定比外面的庸医要好的多,你一定无事,莫担心。”   见马文才也这样说,刘有助握着铁叉的手终于慢慢放松,肌肉也不再紧张地绷紧。   “我们赶紧抬他走。”   梁山伯见自己按着的伤口血越流越多,刘有助已经有了体力不支的趋势,连忙催促。   “带我也……”   “你给我闭嘴!”   傅歧按着伏安,抬头对着他们说:“你们先救人,我看着这畜生!”   “嗯”。   马文才和雨、雷电一人抬起门板一个角,急急往外跑去。   他们都是学武之人,腿脚利索,加上心中焦急,几乎是发足狂奔。   今日西馆出事,本来就有许多学生留在丙舍,眼见着从角落的杂物间抬出一张门板,顿时惊得围了过来。   待看到躺在门板上、胸腹之间插着蛇叉的刘有助,有人更是吓得大声高喊“杀人了”,引来越来越多的人围观。   马文才浑身早就出了大汗,又被这些人跟着叫喊,忍不住气急长啸:   “都给我滚开,耽误了小爷救人,我让你们也尝尝杀人的滋味!”   他亲自抬着门板赶路本就让许多人吃惊,再听他这么喊,哪里不知道他是去救人的,有些心善又有见识的立刻去前方给他们开路,将闲杂人等赶到一旁,让他们能快步将刘有助抬出去。   只是光天化日有人浑身浴血,这件事实在太过让人讶异,虽然没人阻拦马文才他们,可没一会儿,马文才几人身后就跟上了许多丙舍的学子,有的是要看热闹,有的则是关心刘有助的性命,都不愿离去。   这一群人浩浩荡荡赶到了馆主教授门生的院落,有些学生想要直闯他的院子,却被门口的守卫拦了下来。   这些守卫大半是士族的家仆部曲,负责保护褚向、徐之敬和贺家等住在此院中的士人安全,突然见一群寒生冲入,还以为发生了什么暴动,连忙拔刀去拦。   “让开,我要进去找徐之敬!”   马文才见远远的有人对峙,连忙高声大喊。   马文才几人抬着刘有助过来,这些守卫看清了来的是馆主另两个弟子马文才和徐之敬,不敢对他们拔刀,只放了这一群抬来刘有助的人进去,又将其他看热闹的人拦在了外面。   “此处并非学馆学舍,私人院落,外人不得擅闯!”   一个身材高大的家将提着单刀,狞笑道:“再往前一步,休怪我的长刀不长眼睛!”   “我们不进去便是!”   一群学生恶狠狠地瞪着这些人。   “我们在门口等!”   大半学子听了这话,立刻席地而坐,就这么坐在院外等着里面的消息。还有些机灵的飞快去找馆主,也有往外跑去找医士的。   马文才和梁山伯平日都在贺革院中完成学业,自然知道院中布局,他们脚步飞快地将刘有助抬进徐之敬住的屋子,高声喊起此时应该刚用过午膳不久的徐之敬。   “马兄不在东馆读书,这时候跑来我这里干嘛?”   果不其然,刚刚午睡下的徐之敬听到马文才的叫声,打着哈欠走了出来。   待他看到自己住处的厅堂地下被放了一块门板,上面躺着个只着中衣的学生,胸腹之间还插着个蛇叉,眉头顿时一蹙。   “这是何人?”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西馆的刘有助,被人刺伤,我们抬他来找你救命。”马文才急急说道,“你看看怎么治?赶紧救人!”   “西馆的人?”   徐之敬看了眼地上的刘有助,再见他的长相,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哦,上次梦游被打的那个寒生。”   那日晚上骚动太大,他和先生住的近,自然出来看过究竟。   “是,就是那人。”马文才见徐之敬站着不动,语气越发急迫,“徐兄,可否过来看看伤口?”   刘有助一直强撑着不让自己昏死过去,但随着胸腹间的刺痛慢慢麻木,他感觉到身体越来越冷,头脑也越来越是迷糊,此刻只凭着一丝希望在支撑。   他抬起头,用祈求的目光看向徐之敬,眼中满是求生的欲望。   他知道这个人可以让他活下去。   然而他的眼神却只让徐之敬嫌恶的避让开了身子,捂着半张脸。   “我从不治寒门庶人,你们将他抬出去吧。其他医者要来得快,说不得还能救上一命,在我这继续拖着,怕是要死在我屋里。”   说罢,他摇了摇头,像是看到了什么脏物一般,厌恶道:   “真是晦气!”   徐之敬的话让所有人一怔,瞠目结舌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第52章 君子之道   这时代但凡家有绝技,必定世代流传,譬如祖家的算学,譬如张家的天文和机关学,又譬如谱学、律学,借有子嗣传承,终成了一种特殊、受人尊敬的士族阶级。   这些家族的子弟并非一定喜欢这些秘而不传之术,只不过为了继承家中“传统”,哪怕强迫自己成为中间接力的一环,也要把这种本事继承下去。   所有家有秘术的家族,就算学艺不精或天赋太差,家中藏着的经典一定是背的滚瓜烂熟,这样,即便自己没有办法达到“道”的境界,子孙后辈中还是会有机会将家族的传统发扬光大。   就如祝英台家得了卫体的传承,要求子女一开蒙便学卫体,传承七代,终于有祝英台在卫体上得到了大成。   东海徐氏的医术出众,即便是在北朝的鲜卑人,也公认徐家的医术当世最精,中原内外的医者向徐家求教者不知凡几,几乎每朝每代都有徐家人治好各种重症难症的传说,让患病者心生期冀。   毕竟医术不同于其他秘术,算学不好可以找人算,天文不好对其他人也没什么影响,可只有医术,是实打实能够救命的。   东海徐氏,便是以这种方式成就了当世第一的医家门第,立足数代而不可动摇。   而刘有助出事,梁山伯也好,马文才也好,会第一时间把希望寄托于徐之敬而不是其他医士,实在是事出有因,概因徐之敬的父亲徐雄和祖父徐文伯,都是太有名的人物。   徐文伯有一个世人皆知的故事。   他曾出仕宋废帝,而宋废帝刘昱是一个以荒淫凶暴著称的皇帝,有次出游归来,遇到一个怀孕的妇女,他自诩擅医道,便妄下诊断:“腹中是个女孩。”   他问一同出游的徐文伯,徐文伯诊断后答道:“腹中有两子,一男一女,男在左,青黑色,形体小于女孩。”废帝心中不悦,竟然要当场下令剥开孕妇肚子查验。   那孕妇听到皇帝的话,惊得几乎要死在原地,徐文伯有恻然之心,只好小心翼翼劝皇帝:“陛下如动用刀斧,恐怕腹中胎儿会有变形,还是让微臣用针灸好了。”   孕妇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徐文伯蹲伏于地,小心下针,还要安抚孕妇情绪,弄得大汗淋漓,终于大功告成,四个时辰后,两个婴儿呱呱坠地,母子平安,果真如徐文伯所料。   宋废帝在等候过程中实在不耐烦先回了宫,后来是宫人传报的消息,那时候他对孕妇的兴趣已经过去,一句“知道了”就结束了此事。   宋废帝荒唐间残害庶民的事情数不胜数,徐文伯一直以谦逊的态度和卓越的医道与之周旋,救过无数百姓。   他历经宋、齐、梁三朝,是人人都称赞的仁心高德之人。   至于徐之敬的父亲徐雄,则是曾提出“医治无类”而彻底触怒了士族,后来被陷害弹劾丢了官,再也没有出仕。   正是因为有这样的家风和如此让人肃然起敬的祖、父,梁山伯和马文才根本就没有想到徐之敬有拒绝医治刘有助的可能。   在他们看来,有一个宁愿一生不出仕也要救助庶民的父亲,徐之敬哪怕再怎么有士庶之别,无非就是到讨厌庶人的粗鄙这种程度,又或者会刁难一番,可这样明晃晃的表现出自己的厌恶之情,甚至连半点妥协的口风都没有,自然是让梁山伯和马文才等人顿时惊在了当场。   徐之敬用袍袖掩住自己的下半边脸,只觉得马文才脸上的惊讶十分荒谬。   如果他去马家求家医去给自己家下人治病,马家会同意吗?那个家医会同意吗?他为什么就笃定把人抬来自己就会救人?   他越想越是讽刺,摇着头对门前两位同门说:   “道不同不相为谋,你们请出吧。”   刘有助伤在胸腹之间,其实并没有伤到心肺之类的要害,此前听了梁山伯一路的安慰,对自己的性命还抱有极大的幻想,一直死死望着面前唯一的希望。   可听到徐之敬的话,再看到他摇头请他们出去后,原本有多大的希望,如今竟有多大的绝望,刘有助眼中最后一点神采也慢慢熄去。   马文才看着徐之敬,开口说道:“徐兄,看在同门的情面上……”   “规矩就是规矩,我昔日曾立过誓,再不救任何庶人。”   徐之敬冷酷无情地回绝了马文才的请求,转身就要离开。   见到他要走,马文才猛地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袖子,脸上都是恳求之色:“徐兄虽有规矩,但也有话叫事急从权,在下多年来搜集古籍,家中有许多医书善本,愿送于徐兄抄阅……”   “为什么学医之人就要嗜医书如命?”   徐之敬不屑地扯回自己的袖子,“我不但不治庶民,还是个庸医,马兄,还是赶紧去请别的医者要紧!”   马文才回头看了眼门板上躺着的刘有助,此时他的手已经缓缓离开了身上插着的蛇叉,显然已经没有了求生的斗志,忍不住一咬牙,郑重说道:   “刘有助是为救我而伤,我欠他救命之恩。如今再请医者来救人已经来不及了,我也不让徐兄白白治病,徐兄若有什么要求,不妨说来。他是为救我而伤,只要马某能做到的,必定不会推辞。”   所有人都没想到马文才会这样说,风雨雷电更是露出了不认可的表情。   一句“只要马某能做到的”,实在是牵扯太大,就算是马文才情急之下做出的许诺,也太过草率了。   “他救了你,那是他自己的事,他救你时不见得就想着要你还,你又何必急急忙忙上来这样求我?”徐之敬似乎是对马文才也起了兴趣,不以为然地说:“他为你而死,就算是义举,你妥善照顾他的家人报答了他便是!”   梁山伯看着刘有助的眼睛一点点失去神采,心中也是着急,不停地拍着他的脸,想要和他说话,重新振奋起他的求生欲望。   “还请徐兄成全!”   马文才狰狞着面孔,一揖到底。   徐之敬看了眼马文才,再见扑在刘有助身上满脸惊慌之色的梁山伯,似乎犹豫了一下。   “如果我说,我要‘天子门生’的名额呢?”徐之敬的眼睛里有什么在闪烁着。“会稽学馆中五个‘天子门生’的推荐,我要一个。”   徐之敬没在会稽学馆读书,但挂个名却是不难。但他又实在难以忍受和庶人一起读书学习,所以情愿日日在这私院中不出,也不要和褚向一般放下面子,混在学馆中就读。   可若说他心里对“天子门生”毫无野心,那一定是骗人的。   马文才无疑是学馆之中最出类拔萃之人,他是士族出身,又是馆主的入室弟子,在人望、才学、出身、评定上都有在稽学馆中占有最大的优势,可以说,马文才已经是板上钉钉一定能去国子学的人选。   可徐之敬父亲不能出仕,根本不是五品官员以上累世公卿之子,是不能通过门第进入国子学的。   “你真是痴心妄想!”   “公子,不可答应他!”   惊雷和细雨是从小伺候的,他们一路看着马文才如何勤勉苦读,如何结交人脉,如何步步为营,可和徐之敬居然借着人命之事狮子大张口,一开口就要把别人十几年努力才可能得到的成果夺走?   就如这徐之敬所说,就算刘有助死了,他也是自愿去挡那一击,妥善抚恤家人便是了。刘有助活着,难道就能让他们家公子走的更远?   “怎么样?你若答应,我立刻救治他。”   一种居高临下的表情,乍然出现在了徐之敬的脸上。   看着徐之敬的表情,让马文才一瞬间觉得有些熟悉。   那种令人讨厌的“我已看透一切”,那种让人激愤不已的恶劣笑容,那恍如复刻一般的轻蔑和厌恶……   ——宛如刚刚嘲笑伏安无力挣扎的自己。?   “不,不必……”   刘有助握着梁山伯的双手,似乎那样就能撑住坐起身来。   “不用救……”   徐之敬对一切充耳不闻,那双傲慢的眼睛始终定在马文才的脸上。   这一瞬间的“静候所决”,竟有些惊心动魄之感。   马文才看着面前似乎已经看穿结局的徐之敬,闭了闭眼。   待他重新睁开眼,脸上已经有了决定。   “我同意。”   马文才说。   “请徐兄尽快动手医治。”   “同意?”   徐之敬的笑容一僵,而后却突然猛然大笑起来,笑到几乎要咳嗽的地步。   “哈哈哈,你竟然同意?你竟然用‘天子门生’的名额去换这种卑贱之人的性命?哈哈哈哈!好好好,你同意更好!黄芪,去取我的医箱来!”   徐之敬一边大笑着,一边从柜中取出纱布和各种工具,动作丝毫不乱的跪坐在了刘有助身前。   “徐公子,他伤的这么重,还有救吗?”   梁山伯一直握着刘有助的手,今日之事和他也有莫大的关系,听到徐之敬终于愿意救刘有助,即便是付出那般大的代价,梁山伯却还是感激所有人。   徐之敬从不对梁山伯假以辞色,这次也不例外,他压根没理梁山伯。   他弯下身,用手指触碰了下刘有助伤口的附近,心中已有了决断,抖开针带,飞速地拔出长短不一的银针,将刘有助身边的血脉封闭。   银针入体后,徐之敬拿了块布条让刘有助咬着,撇了撇嘴说道:“你运气很好,你一被抬来,我就知道你没伤到脏腑。”   刘有助经历生死博弈,如今眼里全是泪水,闻言松了一口气。   他刚刚松气,徐之敬已经用四指压住他的伤口,快如闪电地将那蛇叉拔了出来抛至一旁,又连施数针,才用干净的纱布堵住了那两个血洞。   整个过程快的让人目不暇接,可也毫不留情,不,更应该说,因为有一种毫不留情的冷酷,所以动作才会如此干脆利落。   被拔出蛇叉又被硬生生塞了伤口的刘有助实在忍受不住这样的痛苦,全身肌肉剧烈地抽搐了一阵后双眼一翻,就这么昏死了过去。   他昏死后,徐之敬替他处理伤口反倒更加方便。   此时黄芪和丹参已经捧着医箱匆匆赶到。徐之敬用箱里的烈酒洗过双手,让丹参取出了一片老参塞入昏迷的刘有助嘴里。   “可惜了这百年老参。”   他惋惜之后,指挥着黄芪和丹参和他一起将伤口里凝结的血块取出,又用某种夹子一样的东西将伤口夹紧,重新进行更紧张的包扎。   这种痛楚不必言语,就连梁山伯自诩心智坚定,在看到这样翻覆伤口的医治过程都在墙边忍不住干呕,更别说数次被痛醒又数次晕厥过去的刘有助了。   徐之敬已经开始动手救治了,得到消息后立刻从北馆的乙科赶来的贺革和祝英台才进入了院中。   见到馆主来了,许多在外面苦等的学子立刻在外面大声喊叫,更有想趁机混入院中,想要知道里面情况已经进行的如何、徐之敬有没有救人。   贺革和祝英台在门口稍微耽误了一会儿,因为外面显然群情激奋,再没有一点消息就要发生更大的矛盾。   “天啊!怎么会这样!”   祝英台一进入院中,看着满院血迹斑斑一直绵延到厅内,直奔进厅里。   在看见如同屠宰场一般的现场,和像是死猪一般被翻来覆去的刘有助,祝英台双腿一软,几乎要站不住身子。   一双有力的手臂支撑住了她,让她没有当场失态。   祝英台抬起头,映入眼帘的便是紧抿着嘴唇、表情坚毅的马文才。   他似是心情很不好,虽然扶住了祝英台却不言不语,等她站稳后就将她推向了一边。   贺革原本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一进厅中发现徐之敬在救人反倒有些意外,欣慰的表情无法抑制的出现在了他的脸上,让他刚刚焦急的情绪陡然一轻。   他目光在厅内一扫,见马文才表情沉重,祝英台显然已经吓得失魂落魄,再见梁山伯扶着墙不停揉着胃部,顿时有了决定。   “梁山伯,外面围着的人越来越多,你不懂医术,还有可能让徐之敬分心,还是出去替为师安抚下外面的学子吧。”   贺革知道徐之敬的心结,救人要紧,索性让梁山伯出去。“你去告知他们刘有助已经得到了救治,让他们且放宽心。”   梁山伯也知道自己在这里已经没什么用了,反倒碍手碍脚,干脆地点了头,便出去做他最擅长的工作。   只是他一身是血,一开院门出去便引得外面抽气声惊叫声此起彼伏,能如何安抚外面的学生,便要看他的本事。   祝英台来的匆匆,跑腿通知他们事情的人也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刘有助被人伤了。   她当时在贺革身边,恰逢其会,脑子一嗡便跟了过来。当针的见到前些日子还在他面前活蹦乱跳之人,如今却如同破布人一般躺在那里,心中的惊慌失措可想而知。   徐之敬的救助工作明显是技术活,她只是个化学生不是医生,想要帮忙也无从下手,再见马文才的表情压抑到似是随时可以暴起杀人,更不敢去问他,只能悄悄走到一边,去问屋中的风雨雷电。   这几人心中有怒有恨有悔,几人小声向祝英台说起来龙去脉。   他们从梁山伯如何求他们家公子找到真凶还他清白说起,再到马文才如何带着猎犬寻找证据,伏安如何死命抵赖、刘有助包庇真凶,马文才如何戳穿谎言,惹得伏安恼羞成怒,飞叉伤人。   “那时我们家公子转身要离开那里,伏安掷出叉子,一旁的刘有助正在往伏安方向去,见他飞物伤人就扑了过去,于是那叉子正好插到了他的胸腹之间,挡住了那一击。”   追电心中恨极了伏安,“那狼心狗肺的东西,竟敢用凶器袭击士人,此次必要他不得好死!”   祝英台听得倒退三步,终于明白了马文才为什么会在这里,梁山伯为什么会在这里,刘有助受了伤又为什么是马文才等人将他从丙舍送来。   她脸色惨白,惶恐不安。   原来抽丝剥茧,源头还是和她有关。   想到乙科士庶之间和睦相处,丙科原本虽然有各种问题也还算自有秩序,如今却频频险些弄出人命,强烈的自我否定之感几乎劈天盖地向她袭来。   就在祝英台打探情况时,徐之敬也对刘有助做完了应有的急救,接下来的事便是开方抓药,能不能活下来,全凭天意。   这种急救最是消耗心神体力,徐之敬虽从小学医医术扎实,可也多年没有这么费过神。   等回过神时,徐之敬几乎是瘫坐下来的,满头大汗,连手都抬不起来。   他累得靠在几案上,正准备休息一会儿,面前却突然一黑,一条干净的丝帕被送了过来,细心地擦着他额间、脸上沾染的血污和汗渍。   徐之敬抬起头,之间面前俯下身为他擦汗的,正是会稽学馆的馆主、他的先生贺革。   此时他正带着满是欣慰和满足的表情,一边替学生擦着汗,一边高兴地说道:“你终于又出手救庶人了,你父亲和祖父要看到你现在的样子,必定很是高兴,也不枉他们将你送来会稽学馆,想你……”   “先生,你好像搞错了什么。”   徐之敬偏头避开了贺革的帕子,不耐地打断了他的脉脉温情。   “我救他,是因为马文才愿意用‘天子门生’的资格作为医资答谢我,并不是因为我见他可怜便出手救他。”   他的话让贺革的笑容慢慢石化。   “我还是那个规矩,绝不救庶人。这次是破例,下次再不会了。”徐之敬有了点力气,扶着案几站起了身子。   在他面前,佝偻着身体想要替他拭汗的贺革突然像是个笑话。   “我知道先生是想让我成为我父兄那样的人,很可惜,我这辈子都不会学会他们的蠢。”   徐之敬丢下这句话,脚步虚浮的走向马文才。   徐之敬已经把方子开了,剩下来的事丹参黄芪就能做,他一身脏污,现在只想赶紧换下脏衣,解决掉此事,然后好好沐浴一番。   “马文才,先生也在此,我要你亲口承诺,‘天子门生’的资格你将竭力去争取不得敷衍,在那之后……”   徐之敬得意地笑了。   “那资格便是我的了。”   马文才看了徐之敬一眼,面上无悲无喜,点头复述:“我将竭力得取‘天子门生’的资格,若我能得,由你替我。”   “你们私下里的契约,竟不需要通过我同意吗?”   贺革的胸脯不停地起伏着,怒意猛然出现在他的脸上。   “天子诏书只说每馆擢选五位优异之人进入国子学,又没说资格不能让人。我才学不比马文才差,门第也不算低,只不过不愿在学馆和庶人同读,即便是去了国子学,也不算堕了会稽学馆的名头。”   徐之敬看准了贺革不是会用权利压人之人,不慌不忙地为自己辩解。   贺革似是不意外徐之敬会这样回答,微微吸了口气,面色慢慢恢复如常。   片刻后,他转头看向马文才,眼神熠熠。   “马文才,你为什么要答应他这般荒谬的条件!你忘了你刚入馆时,对我说过什么吗?”   “并没有忘。”   马文才看向屋子里已经被变化惊住的祝英台,脑子里浮现出当初为了顺利解开心结,而刻意设计好以震动贺革的理由。   作者有话要说:   “小子来,求贤,求学,也求名!”   他苦心研究贺革的性情,了解他的喜好,务求一击得中,那些求学时说的每一句话自然也是事先在心中演练过数遍,熟悉到几乎倒背如流的地步。   那个满腔抱负又身怀气节,不杞人忧天也不坐井观天,努力跻身于上流的自己,原本就是他在知己知彼的情况下,刻意一点点“塑造”出来的假象。   可现在,他为什么会答应这般“不知所谓”的条件呢?   “大概是……”   马文才苦笑了下,按照贺革最希望的标准答案回答。   “君子之道,见其生,不忍见其死吧。” 第53章 光暗之间   贺革是大儒,是名士,是教书育人的先生,他是真正的君子,也希望自己门下的人都是君子,马文才自认自己并不能做到贺革和贺玚那样的君子,可是要见到一个人活生生死在自己面前束手不管,却是做不到的。   他不是徐之敬,但也不是贺革,他没有立场勉强徐之敬一定要做到贺革那样的君子,也无法勉强徐之敬就成为徐文伯、徐雄那样的徐家人,在他看来,他提出要求,徐之敬以要求回之,两人各取所需,也是一种相处方式。   一个求心安,一个求所得,刘有助不过就是两人满足各自希望的载体,刘有助的命和他的资格,不过也是互相得到的报酬而已。   马文才并不怨怪徐之敬,也不怨怪任何人,所以贺革在喝问他的时候,他没有退让害怕,也没做出刘有助被救活了,就利用贺革的愤怒反悔付出报酬的事情。   士便是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他的答案贺革自然是满意,屋子里的祝英台明显也感动到热泪盈眶,但他内心一片疲惫。   所有事情的发生是出乎他的意料的,是违背他“惩恶扬善”的初衷的,是打乱了他所有的计划的,即便他已经接受了这样的结果,可还是有转头离开这里的冲动。   他突然不想见到任何人,只想安静待一会儿。   同样不想见到任何人的还有徐之敬,他对贺革一副“孺子可教徐之敬你要学学师弟”的表情嗤之以鼻,在得到马文才肯定的答复后嫌恶地弹了弹衣袖,准备回去休息。   “这人不能一直放在我这,丙舍也不是能养伤的地方,先生既然如此慈悲,不如就让他在你的客院里养伤,最好再拨三五个下人专门伺候……啧啧啧,这年头怪不得人人都想往上攀附,今日他要是救的是个庶人,就要死在哪里了。”   听到徐之敬冷漠的回答,贺革只是叹了口气。   徐之敬本来已经准备回内室了,行至一半时似是被什么吸引住了注意,突然弯下腰捡起了什么。   屋子里的人都围在刘有助身边,谁也没注意这个插曲。   他看了下蛇叉的前端,皱着眉头用衣袖擦去血痕,露出蛇叉本来的面目。   这蛇叉用了多年,早已经是斑斑锈迹,更有一股难闻的腥臭,徐之敬刚刚拔出蛇叉时为了尽快止血,未曾注意到它,此时看了此物,顿时觉得头痛。   他站着的时间太长,贺革立刻察觉到了不对,开口相询:“之敬,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给刘有助准备后事吧,这几天有什么想留的话,可以让他家人来听一听。”   徐之敬一开口,就惊得屋内所有人一凛。   “为何?你不是说伤口包扎好了,现在只要静养看他恢复情况如何的吗?”祝英台看着徐之敬手握铁叉眉头紧皱,突然生出一种不好的猜测。   难……难道……   “这蛇叉是粗陋的制物,上面满是铁锈和铜锈,更有蛇血和各种脏污之物,想来也没有被清洗过。我之前是处理了他的伤口,为他尽力止血包扎,已经尽了我所有能尽的能力。”   徐之敬第一次叹了口长气,不是为人命惋惜,而是可惜自己白费了那么多力气。   “我之前还说他运气不错,锐器虽看起来可怕却避开了脏腑,现在想想,他实在是运气太差,被这种污器所伤,除非真的出现奇迹,否则回天乏术。”   “为何?”   马文才紧紧盯着徐之敬的表情,发现他没有任何推辞戏耍的神色,面色也凝重了起来。   “这是七日风的一种,此时风痹已经随着污秽之物进入他的身体,接下来几天,他会发烧、痉挛,出现各种异状,大部分人在第七天就会窒息而死,即便没死熬过十天,不死也是个废人。”   徐之敬丢下手中的蛇叉,叹道:“你是要谢谢他,如果这蛇叉插在你身上,即便你是士族,而我拿出最大的努力救你,你七日后也是要死的。”   “此物不祥,最好回炉毁之。”   祝英台听到徐之敬说起刘有助接下来该有的种种症状时,就已经知道了他说的是什么,不是什么风痹,而是破伤风。   在没有抗生素和抗病毒血清的时代,冷兵器战争中最怕的就是感染,而感染了破伤风,除了死也没有别的路走。   三国演义里说周瑜是被诸葛亮气死的,其实那是三国演义为了戏剧性的杜撰,周瑜实际是死于流矢,受到箭创后感染而死。   东吴的孙策,也同样是面部中箭而死。   以他们的地位,当时肯定是得到了最好的救治,可依旧还是死了。   徐之敬虽然出身东海世家,可医者也有其时代的局限性,若他肯定刘有助感染了破伤风,那刘有助……   祝英台看着昏迷在门板上的刘有助,嘴角甚至还有一丝笑意,只觉得那丝笑意是如此讽刺,胸中梗的难受。   “一点救的法子都没有了吗?我看他现在情况还算平稳。”   贺革是最不愿学馆中出现人命的,只要尚有一丝希望,都愿意尝试。   “先生既然不相信我这个学医之人的话,又何必再问我能不能治?”徐之敬看向马文才。   “马文才,你我当初的约定是我出手救他,可没说我一定救活他。他这伤是天意,并非我不尽力救治,约定依旧算数,你可有异议?”   “你……”   风雨雷电眼睛都气红了,恨不得上去揍他。   花费了那么多心思,付出那么大的代价,结果他轻飘飘一句“这是天意”?   “并无异议。”   马文才出手按住身边的从人,他的表情隐忍而带着一丝了悟。   “等会儿我会让风雨雷电将他抬到先生的客院中,谢徐兄没有隐瞒他中了‘七日风’的事情。”   徐之敬没想到马文才会感谢他这个,意外地认真看了马文才一眼,含笑颔首。这一次,他是真的离开了。   “他以为他会活下来……”祝英台的鼻子酸涩,“他刚刚以为自己会活下来,现在就有人要告诉他会死,这也太残酷了。”   “那就先不要告诉他。”   马文才走到她的身侧,揉了揉她的脑袋。   他是真的疲倦了。   “不是还有七日吗?也许会有什么转机。我也会替他延请名医诊治,尽人事听天命。”   祝英台傻愣愣地抬头看着马文才。   “我知道你心软,如今一定是自责自己去了西馆才出了这事,但今日没有你,他日也会有别人成为伏安迁怒的对象,因为他就是那么阴险毒辣之人,见不得别人过得比自己更好。”   有些事,马文才一直想要祝英台看明白,可自己现在却不想看明白了。   “不要为小人找理由,他的理由就是‘他是个小人’。”   这一刻,祝英台又有抱着马文才的胳膊嚎啕大哭的冲动。   他是怎么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的?   他是怎么知道自己正在自责自己滥好人的?   在祝英台此刻的心里,什么梁祝传说,什么南北朝历史,都去死去死去死,马文才帅爆了,马文才赛高,马文才世界第一!   她要跟马文才拜把子!   她要把其他说马文才不好的人通通踹到坑里去!   若是平时,祝英台这般“孺慕”的眼神自然是让他受用万分,可徐之敬刚刚对刘有助宣判的“死刑”让他根本笑不出来,尤其是在知道他确实是为自己挡了“死劫”的情况下。   看着祝英台双眼含泪终于释怀的样子,马文才勉力挤出了丝酸涩地笑容。   他转过身,开始指挥风雨雷电将刘有助抬出徐之敬的厅堂,又在贺革的引导下,准备将他安置在东院的客院里。   在刘有助被重创的几个时辰后,馆主门生们所住的小院终于再次被打开,这次走出的不是出来安抚躁动学子的梁山伯,而是重新被抬出来的刘有助一行人。   黑压压的人群立刻围了上来,有的是一开始就跟着担心刘有助伤势的,有的是后来得到消息来看热闹的,马文才目光扫过,大半都是曾在丙科和他同堂上课的寒门同窗,几乎每个人眼中都是惶恐和担忧的表情。   梁山伯看到刘有助被搬了出来,明显是得到了最妥当的救治,忍不住松了口气,露出了笑意上前询问:“怎么样?血已经止住了是不是?”   马文才没有回答,祝英台泪眼婆娑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哽咽着无法开口。   看到祝英台这般,梁山伯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刘有助现在着不得风,你们散了吧。”贺革也担心这么多人围在这里出什么岔子。   “徐之敬已经医治过了,你们在这守着也没什么用,现在他要的是休息,马文才他们奔波半夜也累了。”   贺馆主亲自发了话,那些寒生们即便心中还有疑问,也只能无奈散去。   贺革看着不甘散去的人影,沉默了一会后叹了口气。   他不敢想象几日后刘有助真的出了事,他们会有什么感觉。   还有马文才……   ***   刘有助被安置在了马文才曾经借宿过一夜的客院,这本是贺家人自己接待亲友的地方。   值得讽刺的是,上次马文才被安置在这里,是因为马文才饶过了刘有助偷字的事情,深夜里悄悄地和贺革商量着该怎么把这件事妥善地消弭。   那时马文才觉得自己是放过刘有助一马,救了他和他的家人一命,然而不到十天的功夫,便像是一个轮回,他又以这种惨烈的方式还了他一命。   馆中的馆医和山下请来的医者都已经赶到了,馆医平时治个风寒脑热还行,见到这种重伤连连摇头。   山下来的医者倒是仔细看过了伤势,但他肯定了徐之敬的医术远远在他之上,他已经做了最恰当的处置,自己没办法做的比他更好。   要去更远的会稽县延请名医,一来一回至少要两天,贺革和马文才也只能让人拿了他们的帖子,先去碰碰运气。   几乎弄出人命的伏安被傅歧一直牢牢看管在杂物房里,直到学官们姗姗来迟将他提走,和鲁仁等人一起被关在了暗室之中,等着官府提走。   刘有助还没清醒,他失血太多,能在当时保住命已经是万幸。   看着地台上前路未卜的刘有助,再看着屋里表情沉重的梁山伯和马文才等人,有许许多多的感触一齐涌上贺革的心头。   “徐之敬以前也是个心软的孩子。”贺革缓缓开口。“家父身体不好,身子一直是之敬的父亲帮着在调理。之敬在家中排行第三,从小跟随其祖、其父学习医术,行走各地行医救人,一心想要成为徐道度那样让人尊敬的医者。”   屋里的人都在默默的听着。   “徐医正因私自医治将死的魏国俘虏而被弹劾,他辩解‘医者救无类’,他只是尽了自己医者的本分,不该应身份、士庶或是其他原因而见死不救,在他眼中庶人和士族都是人,并无什么不同。这番话引起士族轰然,没多久,他就因弹劾被丢官,再无出仕的机会,自己的几个儿子也得不到举荐。”   “然而,这才刚刚是徐家噩梦的开始。”   贺革脑子里出现的,是曾经背着重重的药箱陪着徐雄翻山越岭的孩子们。   “因为士庶无类的话,徐雄一支被士族当做异类,连徐家其他支脉都纷纷和徐之敬家断交,受到了各种排挤。但这还不是最让人烦恼的事情,徐家面临的最大麻烦,是自从他说出‘医者救无类’的话被宣扬出去后,开始有百姓频频敲响徐家的大门。”   “一开始还是客气的求医,之后求医的人多了,连客气都没了。昔日是士族,士庶有别,无人敢顶撞士族,可之后人人都拿徐雄‘医者救无类’的话要求徐家子弟,否则便是恶言相向,说他们沽名钓誉。”   贺革冷笑:“还有求医无门又不愿耗费钱财的,趁夜将自家的病人丢在徐家门口就不管不顾,期望徐雄能够‘有治无类’,结果第二天徐家开了门人已经死透,无力回天,徐家反倒要受尽市井唾骂。徐雄几十年与人为善累积下来的名声,在那几年里几乎消磨殆尽,徐家子弟也是日日如同被人放在火上炙烤、直呼焦头烂额。”   “东海徐氏自南渡后便侨居丹阳,也是丹阳大族,可有了这种事后,无论是亲眷还是好友都只有躲着走的份,徐雄被昔日名声所累,每日诊治无数伤病之人,到后来只是一些普通的风寒,知道这里有名医能治,都千里迢迢赶来。”   “没多久,徐家门前天天都有庶人为了争夺抢先救治而大打出手,动辄相邻亲眷几十人斗殴,有时候明明是送一个轻伤的病人前来,却到斗殴之后躺下几十个重伤的病人,当地官府对徐家深恶痛绝,几次警告不得再私自救治斗殴之人,否则不会再派出差役去管,可‘有救无类’之下,这样的冲突却越来越多。”   屋子里只有梁山伯一人是寒生,听闻贺革的讲述,脸皮不知为何有些发烧。   “徐家是士族,不是专门行医走街的游方医者,游方医者不想治了还能收摊,徐家府邸就在那里,人人都能去得。徐之敬的医术,便是在那些日子里得到了磨练,年纪虽小,却已经可以继承家中的衣钵。”   贺革叹道:   “徐之敬有一长兄叫做徐之勉,医术和才德在家中子弟中最高,丹阳徐家除徐雄外,他是被众人最推崇备至的医家。”   “有一日,徐雄不在家中,徐之勉在外堂诊治一个重病之人,门外又有人起了争执,家人传报已经伤及人命。丹阳县衙早已经厌倦了徐家门口的纷争,哪怕闹得再凶也不派人去看,徐之勉无法,救了手中的病人后,就带着家人去门口准备救人,想要平息这场纷争。”   “可门口为救命而来的乡勇,早已经在徐家门口斗得眼红脑热,没人发现徐之勉已经准备出门救治,他带着护卫的下人,被争夺求医资格的双方都当成了对方助拳之人,竟在一片混乱中,被双方活生生打死了。”   “徐家六子皆是一母所生,兄弟们从小感情深厚,均继承了家中的医术。徐雄常年在外,徐之敬几乎是长兄徐之勉带大,出了这件事后,徐之敬受到的刺激最大,从此立誓不再救治庶人。”   作者有话要说:   “这件事当时引得丹阳士林震动,徐雄白发人送黑发人,从此闭门不开,悔不当初,徐家几个儿子本就断了大好的仕途,寄情山水的寄情山水,离家外出的外出,而徐之敬则是从此愤世嫉俗,不愿和任何庶人接触。”   “他决心抛弃医道,通过自己的能力重新进入仕途,不再靠医术振兴徐家的门庭,为自己的弟弟们重新找到出路。”   “他会被送到我这里来,是因为他的父亲和祖父希望能借由会稽学馆的环境让他慢慢放下心中的偏见,不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教导他两年,知道他心性其实不坏,可是对如何撼动他内心的坚冰,也是不得其法。今日我见他开始医治刘有助,以为他终于记起了医者的仁心,却不料……”   贺革抚须长叹。   “这世道,总是让人在看到一丝光亮之时,又用光亮刺瞎人的眼睛。 第54章 安乐不乐   刘有助的事情发生后,改变了许多事情。   其中最明显的,就是西馆的人对马文才的态度。   马文才的高傲和谨守士族规则在西馆很多人看来,几乎就是无情无义的代名词,而正因为马文才泾渭分明的态度,很多东馆生即使知道他去西馆上了课,也从未对他表现出排斥之意,很多人都认为马文才就是一种强迫症患者,入科考丙科第一没拿到,一定要去丙科争到第一来证明自己。   这种观念不仅仅学生有,连助教和讲士也都有,所以很多人都对马文才很客气,但这种客气是建立在他的实力之上的,在这之前,对于很多人来说,他就是个“讨厌的优等生”。   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刘有助替马文才挡了一叉,而马文才为了救刘有助的命自愿将“天子门生”的资格让给徐之敬的风声,也传遍了会稽学馆。   在很多寒门子弟看来,即便是他们郡中的太守也见不到皇帝老爷,更别说当他的学生,放弃“天子门生”的资格就等于放弃登天的道路,何况只为了一个庶人牺牲到如此地步。   所以在他们的眼里,这样的马文才是有信有义的君子,哪怕是士人,也值得他们跟随和敬重。   而对于甲科的人来说,无论马文才把天子门生的资格给了谁,对他们来说都没有区别,是马文才上还是徐之敬上,他们都拿不走马文才手中极有希望的那一个,相反,国子学里遇见的是徐之敬更容易出头,所以对此也抱有一种微妙的态度。   乙科学子们倒是在第二天根据这件事进行过一次“清谈”,就马文才和徐之敬的事情辩论到底二者符不符合君子之道,信义之道,听说连许多学馆里的助教都惊动了,也一起参与了进去,围观听“谈”者上百。   不过这些事,现在都不是马文才他们关注的事情。   只有他们知道,刘有助的命,还不算被保住了。   走在会稽学馆中,要去看望刘有助的马文才,矜持地向一个又一个向他躬身行礼的学生颔首回应。   从昨天的事情发生后,他经过的地方就像是过节似的,学子们有时候会放下手里的东西特意出来向他弯一弯腰,似乎不这样就不能表达他们对马文才的肯定和崇拜。   在他们眼中,投蛇的伏安被抓捕,鲁仁他们不需要两罪并罚,而梁山伯这个优秀的寒门子弟也因此洗清了嫌疑,再加上马文才以自己的资格换了刘有助被救助的机会,足以改变很多人和家庭的命运。   更可贵的,是他在其中表现出的气度和担当。   更别说刘有助住到贺馆主院中后,延医用药支付花用的都是马文才的钱,即便刘有助是为了救马文才而受伤,他做的已经超过一个士人应该做的了,大部分士族遇见这种事,不过就派出下人或管家报答一番就完了。   但马文才并未因庶人对他表现出的尊敬和狂热,而感受到任何心理上的虚荣和满足,甚至越发地收敛自己的态度,竭力不要让自己表现出对他们的亲近。   他比过去更高傲、更难以亲近,更带着不近人情的表情。   这不是一种虚伪,而是从徐之敬的悲剧中得到的教训。   马文才根本无法想象,若自己给了他们错误的信号,接下来日子里是不是各种狗皮倒灶的事情都要被堆在他的面前,一但他像祝英台一般被打上“和善”的印记,下一个“徐之勉”,会不会是他。   毕竟无论从哪一点看起来,他都比祝英台更强有力,更值得被托付“麻烦”。   他承认自己在这一点上,做不到如祝英台那般真正的“真诚”。   马文才在一路的赞誉声中,踏入了贺革的客院。   刘有助已经在第二天清晨醒了,这一次受到的伤害对他来说简直是非人的灾难——他的前胸被戳了两个血洞,他的后背被打得皮开肉裂,两害取其轻只能让他仰面躺着,可是背后的痛楚却无法抑制的折磨着他,让他无法入睡,更得不到很好的休息。   他不能坐起来,也不能侧躺,疼痛让他时刻保持着清醒。这小院不能擅闯,如果不是梁山伯和祝英台他们经常来探望他,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熬下去。   马文才进了屋子的时候,祝英台正在和刘有助说话。   “伏安被学官抓了,对他做的事情倒是没有狡辩。不过傅歧伤了他,馆里把馆医调走给他治伤了,所以今天馆医才没来。”   祝英台笑着继续说:“马文才给你请了医者,馆医不来,下午也有人给你换药的,你放心。”   “伏安被傅公子揍了?”刘有助想起之前那位傅公子的可怕,忍不住瑟缩了一下:“没生命危险吧?”   “你现在还有心思管别人。”   马文才嗤笑了一声,走上前来。   “你现在是没事,你若有事,他就是杀人犯,傅歧打死他都不必偿命,最多算个自卫罢了。”   “马文才!”   “马公子!”   刘有助感激地想要仰起头谢他。   “你躺着。”   马文才稍显冷淡地说:“你要再有事,徐之敬就白救了你。”   “我这条命,算起来,是马公子救的。”刘有助哽咽着说:“若不是马公子牺牲那般大,我怕是要死在徐公子的厅堂里。”   “过去的事就不必再提了。”   马文才见不得男人哭哭啼啼,“我来,是告诉你,我已经给家父修书一封,说明了你救我一命的事情,等你伤好了,家父会为你举荐个差事。”   刘有助惊讶地睁大了眼。   “我看过你历年来的题卷了,以你的能力,做一县主簿是不行的,一个书吏却绰绰有余,以后能走到什么地步,就要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我,我受马公子这么大的恩惠……”   刘有助惭愧地羞红了脸:“我,我根本算不上什么救命恩人,我去挡那一下,本是为了让伏安不要伤人,是我自己自不量力,原本想用手去夺,但身手太差,没抢下蛇叉,反倒被蛇叉插了正面……我,我并不是为了救您才扑上去的。这举荐,我受之有愧……”   受到馆中的推荐和被士族推荐是不一样的,馆中推荐,那是例行公事,对方接受与否,大多要看被推荐者的心情;可被吴兴太守这样的实权官员推荐,而且只是举荐一个小小书吏,这几乎是板上钉钉的得到了官职。   在官场上有了这么一道护身符,从此也不会有人在随便欺辱他,所以马文才才说“以后能走到什么地步,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因为他已经为自己铺平了道路,接下来的路,已经是康庄大道。   这怎能不让他诚惶诚恐?   “无论过程如何,你救了我是事实。我马家有恩必报,有债必偿,这是你应得的。好好养伤,好好吃药,等身子好了,就上任去吧。”   马文才说。   刘有助感激涕零,面上已经有了对未来的憧憬,似乎自己受的苦,和他所占的便宜比起来,已经算不得什么了。   祝英台看到刘有助这个样子,鼻子又是一阵阵发酸。   徐之敬已经“判”了他死刑,而破伤风的潜伏期确实是在两到七天,那蛇叉后来她和马文才捡走埋到了山里,他们都细细看了,确实是斑斑锈迹,还有许多可怕的污垢。   被那样的凶器所伤,即使不是破伤风,伤口感染也是个大问题。   看着马文才和祝英台都在这,刘有助犹豫了一会儿,突然开口请求:“马公子,祝公子,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能不能通融一番……”   马文才看了眼祝英台,见她也是一脸疑惑,皱着眉说:“你说。”   “我刚刚听祝公子说,明日伏安就要被官差送下山去,他虽做了许多错事,但昔日也曾照顾过我许多,他这次险伤人命,说不得要刺配三千里,以后能不能活着都要看天意,我……我想在他离开会馆之前见他一面,不知可否方便?”   刘有助大概也觉得自己是强人所难,说罢就红了满脸。   “他现在是杀人凶手,我只是一介学子,学官是不会给我面子让我提走这么要紧的犯人的。而你伤成这样,只能他来见你,不可能你去见他,所以你想要见伏安,难如登天。”   马文才一口拒绝了刘有助的请求。   “伏安现在恨我入骨,即便我去带他来,他也不见得会承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若在路上再起杀心,我还要多费许多拳脚。”   刘有助原本也只是想尽最后一丝希望,可马文才一口拒绝,他也只能长叹一口气,不再求情。   “他伤你这么重,你又何必处处维护他。他这样的人,今日能因嫉妒而对祝英台投蛇,明日就能因你走得比他更远而伤你,你都已经这个样子了,还放不下这般无耻的小人?”   马文才也有些怒其不争。   “哎,伏安只是太过害怕罢了。他走到今日这一步,我也有责任。我作为他的朋友,早已发现了他的问题,却一直没有尽到开解的责任。”   刘有助如今还没有恢复元气,只能慢慢地说话。   “我和他是同时进的学馆,我有父母弟妹,年节时还能回家,也有家人送衣送食,嘘寒问暖,他五岁丧父八岁丧母,在外胡混了许多年,入馆之后便把学馆当做自己的家,除了卖蛇,几乎没有出过学馆。”   “我们都离开学馆的时候,他一个人留在馆中,那是什么滋味呢,不是伏安这样的人,恐怕谁也不明白。他把上课的同窗当成了自己的兄弟姐妹,把助教和讲士当做了自己的父母长辈,我们被同窗讨厌、被讲士批评时还能笑笑或自嘲一番,在伏安看来,被讨厌和批评,就等同于家人对他的否定。”   “他那般要强,想要大家都喜欢他,可他越是希望大家喜欢他,就越不得其法。在外人看来,他似乎处处掐尖冒头,又喜欢欺负我,可我和他同窗数载,知道他只是想要大家都看见他,认可他罢了。”   “想要别人认可,必须先做到足够让别人尊重。”   祝英台想起他的尖酸刻薄,不悦地说:“他那种通过贬低别人而获得的虚荣,恕我不能接受。”   “他是一个习惯用尖锐保护自己的人,但再刻薄的人心里,也有脆弱的地方。对我们这样天资所限不能再继续往上的人来说,在西馆里的三年,几乎就是人间最美好的地方。我们可以在这里学习圣贤之道,穿着在外面绝对不敢穿着的儒袍,馆里给我们提供食宿,也不必为一口吃食争得你死我活,我们甚至不用为馆中做些什么,以致于很多人到了应该离开学馆之时,却恨不得能够继续呆在这里。”   刘有助摇摇头。“伏安已经不敢走出去了。学馆安稳的环境让他已经对这里生出了归属感,如果学馆的推荐成功,对于他来说可能是另一条路的开端,可后来这条路断了,他原本所想的世界也就塌了。”   “失去了推荐的资格,对我来说,无非就是必须要靠自己的本事出去谋生,这本就是我没有入学馆前就准备去做的事。但对伏安来说,外面的世界实在是太可怕了,可怕到根本迈不出那一步。”   “我有时候想,天子设立五馆,对于我们这种寒生来说,其实是一种残忍。在没有见过这样的地方之前,我们像是恶狗一样在世上捕食,并且将它当做理所当然,可胸中有了更多的抱负,见过更好的地方,原本的生活就成了让人无法忍受的事情。”   刘有助苦笑,“我有时几乎要忘记了外面的残酷,忘了也有种一年的地却连饭都吃不饱的那个时候,而对伏安来说,离开学馆就等于离开了自己的家,被推到完全未知的世界里去。”   “我明白那种惶恐,我在被告知朱县令不准备用我时,也有一样的恐惧,但我离开了学馆,毕竟还有家可去,对他来说,离开了学馆,就是末路。”   刘有助对伏安的感情,是一种感同身受的了悟。   “伏安把从此孤身一人的外面当做了地狱,他视祝英台和马公子的出现,是在抢夺他最重视的一切:那些在会稽学馆里曾得到的尊重、肯定、荣誉,都在一点点从他身上剥离,直到最后,连存在的痕迹都被抹去,再被狠狠地抛弃。”   “我也不认同伏安的行为,我也害怕有一天他会伤害我,可在他毕竟曾把我当成自己的兄弟,我们也曾有过一起憧憬能入官府为吏,继续为同僚的日子。他在所有人眼里都是个坏人,可我不怪他,因为他太害怕了。”   “害怕到不能看清……”   刘有助摸着自己的伤口,心有余悸。   “五馆并不是乐土,外面也不是地狱。”   ***   “刘有助是个大智若愚的人。”   祝英台望着缓缓飘过的白云,感觉心里堵得难受。   “我很难过,马文才。”   刘有助的身体极为虚弱,说了那么多话后便很是疲惫。   恰巧马文才请来的医者要给他换药,两人趁着这个功夫便离开了屋子里,平复下有些压抑的心情。   “他还不知道自己可能会因风症而死,我们都装成这种他一定没事的样子来哄他,真的好吗?”   祝英台毕竟是个心软的人,做不到马文才的若无其事。   “他早上还在和我庆幸,说幸亏伤的是他,而且他活了下来,伏安只用刺配三千里,不必因伤害士人而受腰斩的极刑,我那时差点没忍住奔出屋去。”   “我何尝不是因为无法承认他是个即将要死的人,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为他谋取前程?”   马文才第一次承认自己的软弱。“他毕竟是为我而伤,我心里的难过,不比你好到哪里。若他真死了,我会善待他的家人,除此之外,我也无能为力。”   两人一时又是无话。   良久之后,祝英台捏着拳头,狠狠地说:“刘有助说天子设立五馆,其实是一种残忍,我不认同。只有见过希望在哪儿的人,才知道往哪里走。哪里有那么多伏安想象的康庄大道?人走着走着,总有绝路,有死胡同,有拐弯,有岔道,在这时候总要有点什么指路吧?学馆不就是给所有人指路的地方么?”   “你啊……”马文才无奈地笑笑,“你总是有各种理由。”   “伏安是胆小鬼,不愿用自己能力来获得‘天子门生’资格的徐之敬也是胆小鬼,所以马文才,你一定才是能走到最后的人。”   祝英台在马文才惊讶的表情中,认真地点头。   “肯定还有别的路走的。”   她的心里已经渐渐有了决定。   徐之敬只说要一个天子门生的名额,没说要谁的,从今往后,她将好好读书,努力上进,哪怕再不喜欢,也要在会稽学馆里出类拔萃,做到和马文才、梁山伯能够并肩的地步。   她已经求了贺馆主给她重新安排场入科试,她看过马文才的题卷,甲科的入科试,对她来说不难。   天子门生的名额,她也会去争取,等真到了马文才要履行誓言的那一天,她就把自己的资格给徐之敬。   反正她也不能出仕,什么“天子门生”,对她而言就是个笑话。   “你想去争那个资格?是准备把他给我,还是准备把给徐之敬?”   然而只是,马文才就明白了她要做什么。   毕竟对于祝英台这种太过单纯的人来说,那满脸的“我会好好保护你的梦想”,几乎就像是直接告诉马文才她想做些什么。   在祝英台见了鬼一般的表情中,马文才傲然地一笑。   “祝英台,你以为我是谁?我怎会接受别人的施舍?”   更何况还是一个女人的施舍。   祝英台没想到马文才居然能猜到她想什么,又是惊讶,又是羞愧。   她就是担心马文才不会答应,所以才准备偷偷去做。   作者有话要说:   没想到……   “我既答应了徐之敬会把那资格给他,就绝不会反悔。”   马文才眼神闪烁着,笑容高深莫测。   敢算计他的人,也要先看看自己有没有算计别人的脑子。   他东海徐之敬算什么东西,也敢用人命讹诈他?   天子门生的资格,他自是会拱手相让……   ——就看他敢不敢拿! 第55章 势在必得   马文才和祝英台在门口闲谈间,马文才特意请来的医者已经为刘有助换好了伤药。   他的伤口不大,但是伤口很深,加上后背又有伤,每次换药都是一种折磨,就连马文才都不愿意在屋里看他换药,怕他为了面子而苦撑。   这一次换药的速度比昨日要慢一点,两人起先还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等医者脸色沉重的出来,两人心中都是咯噔一下。   “破伤风发作了?”   祝英台心中暗想。   “破伤风会发作的这么快吗?”   “两位,借一步说话。”   那医者对两人拱了拱手,示意他们过来。   “可是有什么不对?”   马文才心中想的和祝英台差不多。   “他的伤口恶化了。”   医者对这种伤也很是棘手:“他的伤口太深,如果只是伤口大的话,还能把上面开始腐坏的部分剜去,或是用火炙烤创面让恶化的地方焦灼,再以药敷之,等它慢慢长好。可他的伤口是直着进入身体里的,恶化的地方从里到外,我又不能为他开膛破腹施以刀针,这肉一开始烂了,病情就危险了。”   听到医者说的这般凶险,马文才和祝英台俱是一惊。   “不是风症吗?”祝英台没想到是伤口感染,“可有什么药物能治疗感染?”   “他背后原本就有伤,身体虚弱,又遭秽物侵蚀,虽然伤口处理的及时,可他毕竟不是身子强健的人,无法抵御邪秽入体。”那医者想了想,“我看病人那伤药的方子很是精妙,应当是医术高明之人,也许他有法子。”   徐之敬能出手救刘有助已经是天大的恩惠,如今叫他来看一看伤口,恐怕又不知道要遭受多少的白眼。   祝英台不由自主地向着马文才看去。   “我知道了,惊雷,送方医士回去。”   马文才点头表示知道了,面色如常地送客。   “要不,我去吧?”   祝英台目送着医生离开,叹了口气说道:“这种求人的事情,我倒是拉的下面子。”   “你去他不会理你的,更何况刘有助一直以为自己的病会好,徐之敬若开口冷嘲热讽,刘有助就知道了自己必死无疑。”   马文才拍了拍祝英台的肩膀。   “他本来就身子不好,如今更需要求生的勇气。”   “那怎么办?看着他伤口恶化?”   这时候又没有抗生素,伤口一旦感染,只能靠人自己扛过去。   可那医生说的没错,如果是身体健康的人还好,刘有助原本就中了十脊杖身体虚弱,一点抵抗力都没有,怎么抗得过伤口感染?   “我先去问问徐之敬,可有什么好的法子。”   马文才叹气。   “只能这样了。”   祝英台心里很难受,可她也知道马文才说的没错,目前也没什么好法子能选,何况会稽县的名医明天就能到了,说不得不比徐之敬差,徐之敬毕竟年纪尚轻,也许经验没有这些名医丰富。   马文才去找徐之敬了,祝英台心里装着事,在和刘有助聊天时不免有些走神,她担心自己的异状被刘有助发现,只能匆匆离开。   等她回到小院,发现不但傅歧不在,梁山伯也不在,马文才大概是去找徐之敬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只有那只叫大黑的狗被拴在傅歧的院子里,一看到它就“虎视眈眈”想扑上来的样子,吓得她只能抱头鼠窜又回到院中。   生平第一次,她开始恨自己只是个化学生,学的不是医术。   ***   “知止精舍”是会稽学馆中处理馆务的地方,是一座建在竹林中的精舍,这里环境幽静,最适合谈玄,有时候馆中有什么事情无法决断,助教和馆主们就会齐聚精舍,讨论出结果后再公布出去。   虽说馆中如今出了大事,先是有人投蛇,后又发现有盗窃之事,但既然真凶已经被抓住,接下来的事情便是官府的职责,他们只是学馆,不是衙门。   今日精舍里人人汇集,乃是为了乙科骑射先生的事情。   贺革张榜出去已有半月,他性子谨慎,没有急着确定人选,而是等了足足半月有余,才一一筛选合适的人选,最终将合适之人召入馆中,择优者录取。   这先生只代课三月,因为鲁仁和伏安的事情,贺革更看重人品而不是才能如何,否则引狼入室,学馆中这么多学生都有危险。   姚华投了荐书后已经等了近半个月,身上盘缠花的也差不多了,要贺革再不给她消息,她也没钱再住客店,只能放弃这个差事去自谋生路。   好在就在她盘缠即将用尽的时候学馆里终于来了消息,姚华立刻放下了手中的一切,直奔会稽学馆而来。   她在学卫的引导下来了精舍,却发现屋子里并不是只有她一人,除了投书那天看到的馆主贺革以外,还有两位助教打扮的儒生和一位学官。   除此之外,屋中跪坐着七八个人,年纪最小的看起来也有二十六七岁,年纪最大的已经四十开外的样子。   姚华一见这些人就明白了馆主的想法,她的条件大概不差,只是年纪太轻了点,又不是南人,恐怕馆主想找的是最妥帖的人选而不是本事最高的那个,只能无奈地也跪坐了下来,静观其变。   馆主贺革见人都到了,正准备开口说明聘请骑射先生的事宜,却见门口突然出现了一人,完全不顾门口护卫的阻拦,大咧咧地也走了进来。   “傅歧?你为何来这?”   几个助教见到来的是之前将骑射先生赶跑的“罪魁祸首”,一个个站了起来,对着傅歧怒目而视。   傅歧一点畏惧之心都没有,反倒笑嘻嘻地说:“听说你们又在招骑射先生,我好奇过来看看。”   “你不好好上课,又到处乱跑!”   其中一个助教气的吹胡子瞪眼。   这傅歧仗着自己是高门出身,在馆中一赖就是三四年,谁也赶不走他,偏偏他又学了一身好武艺,成绩也马马虎虎,这几年将乙科搅得天翻地覆,几位乙科的助教看到他就头痛。   “夫子忘了,今日上的是骑射课,这骑射先生一个月都没来上课了,我们到了骑射课的时候除了闲逛,还能如何?”   傅歧做了个无奈的表情。   “听说馆主和夫子们找了骑射先生来,同窗们都很是高兴,托我来看看谁能当我们的先生。”   ‘听你鬼扯!’   几个助教气呼呼地心想。   贺革好涵养,不愿在外人面前跟学生闲扯,只能冷着脸指了指屋角:“既然是乙科的学子们托你来的,那你就坐下来看吧,别干扰到我们就好。”   “谢馆主!”   傅歧高兴地咧开了嘴,连忙在屋角坐下。   “我们馆中乙科的骑射先生有事还家,多则半年,少则三月才能回返。馆中生徒数百,学骑射的人也有几十,虽比不上丙科书算那样学生众多,却也是馆中的大课,所以对代课先生的选择,馆中是慎之又慎,还望诸位体谅。”   贺革说了下学馆中的情况。   众人都皆称明白。   “诸位候选之中,善骑者请到左边,善射者请到右边,骑射皆擅长的,请在中间。”   贺革捻着胡子说道。   一时间,屋中七八人都站起了身子,有的站左,有的站右,骑射皆擅长的只有三人,那年纪最大的也在中间。   贺革点了点头,对左右两边的人拱了拱手:“馆中用度有限,请不了两位先生,之前的骑射先生也是骑射皆精,诸位,对不住了。”   会稽学馆的代课先生原本就不是什么好差事,这些人来也不过是碰碰运气,善射的大多倒是猎户,善骑的也只不过曾经做过马夫或在大户人家养过马,见贺革“谢客”,心中再怎么不甘,也只能认命的离开。   剩下的三人都知道对方是此次的竞争对手,尤其是年纪大的那位,见一个不过是个毛头小子,一个是明显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莽夫,心中不由得一喜。   “胡师傅曾在军中历练,解甲归田后一直在乡里任团练,此次是由山阴县胡家庄举荐,想来师傅本事不弱。”   贺革最中意这位老成持重又经验丰富的年长武士,所以最先介绍的也是他。   “馆主过奖了!”   被称为胡师傅的心中已经十拿九稳,嘴上虽然说的是“过奖”,面上却有了得意之色。   “秦师傅乃是余姚县衙推荐,以前是皂班班主,余姚县令高升,秦师傅家小和老母都在余姚,不愿随县令远离,又不能留任,遂投书求任骑射先生。”   皂班班主就是衙役头子,一般都会些拳脚功夫,因为要传递文书或缉拿犯人,也必须学会骑马,班头的月俸一般是县令支付。   县令高升一般都会带上原班人马,这秦师傅以“父母在不远游”的理由说明自己不能留任,大半可能是那县令不愿带他走,但他又被县衙举荐,所以贺革没见到他的本事之前,也不好推辞。   待看到年纪最轻的姚华,贺革顿了顿,语气也最为怪异:“这位是湘州将军的参军姚华,湘州现在没有战事,如今正在休沐之中。他到会稽来是为了访友,暂无落脚之地,想要在馆中任骑射先生以求食宿。”   贺革的话一出,原本以为自己十拿九稳的胡师傅和秦师傅都吃了一惊,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向姚华。   他们一个是小吏,一个是给庄园主练兵的退伍兵勇,可面前这年纪最小的,已经有参军之职?   难道是蒙荫入伍,将门出身?   有这样的出身,随便在哪个大户人家做个护卫每月也不止两贯,怎么会图这每月两贯钱的月俸,跑到学馆里教什么学生?   傅歧原本一直含笑听着,待听到那和他差不多大的少年竟是什么参军,顿时脱口而出:   “怎么可能?他才多大,怎么就是参军了?”   “我十四入伍,在军中已有四年。”   姚华低头看了屋角的傅歧一眼,撇了撇嘴说道:“何况上阵打仗,比的是杀敌的本事,又不是年纪。”   她此言一出,顿时有种凛然的杀气喷薄而出,站在一旁的胡师傅原本就是战场上退下来的,姚华气势一放,那胡师傅浑身一颤,似乎又回到了昔年战鼓连天、戎马倥偬的日子,竟悄悄往一旁让了一步。   他是受够了不停杀人和被人杀的噩梦,所以才找了个机会解甲归田,如今一点也不想再记起那些可怕的日子。   胡师傅有种预感,无论是骑射还是拳脚,自己绝不是这个年轻人的对手,当年他就是靠这种预感才无数次从战场上活了下来,如今更是不愿自取其辱。   没了这里的差事,他还能回胡家庄当团练,惹恼了这个武将,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既然这位姚参军久在行伍,骑射功夫应当比在下这个老家伙要出色的多,在下放弃角逐这骑射先生之位。”   胡师傅抱了抱拳,对贺馆主抱歉地一笑。   “在下这就下山。”   姓胡的自己放弃了这份差事,倒让其他人有些意外,贺革虽不知道他为什么改了主意,可他去意已决,也不好勉强,只能请人送他离开。   于是适合骑射先生的人选就只有秦师傅和姚华,两人都对此位当仁不让,贺馆主咳嗽了一声,开口说:   “既然如此,精舍外已经准备了石锁、马匹和弓箭、箭靶,两位不妨比试一番,这骑射先生的位置,择优者得。”   姚华笑了笑,干脆地往门外而去,那秦师傅听了也不甘落后,两人几乎是并肩奔向精舍外的竹林。   助教们和傅歧都跟着出去看这热闹,只见姚华看了看那匹果下马,露出了有些嫌弃的表情,起身先去取了弓箭,居然返回了精舍的屋檐下,也没怎么瞄准,在百步开外对着箭靶射了三箭。   三箭皆中靶心。   “好!”   两位助教拍掌大声喝彩。   可怜这位皂班班主先是骑了那匹矮小的果下马在院中兜了一圈,还没下马,就听到急急的三声弓响,那姚华已经三箭正中靶心,脸色顿时就难看了起来。   他虽骑射都会,但射箭的本事也不过就是跟着县令打打猎的地步,哪里有这种百步穿杨的本事?   他看了眼抛下弓箭的姚华,见他身材并不魁梧,心中有了盘算,翻身下马,来到了竹林里丢了一地的石锁旁边。   这些石锁是从小校场拿来的,傅歧日日拿它们练自己的力气,自然是熟悉无比。这些石锁最大的五十斤,最小的也有二十斤,他平日里能举五十的,一直嫌弃馆中不愿换更大的石锁。   那秦师傅走到石锁边,双手一个用力,便将地上最大的那个石锁举过头顶。   他肌肉虬结,此时高举着石锁一声大喝,顿时有力拔山兮之感,将那边助教们被姚华箭术吸引的注意力转移了过来。   “好好好!秦师傅果真神力!”   贺革点头赞许。   姚华看了眼石锁,估摸着不过五十斤左右,也走上前去,举起一只,举过了头顶,学他的样子双手高抬,发出了一声大喝。   “哈!”   只是那大喝的声音有些让人觉得敷衍,围观者心头有些怪异,又不知道怪异之感从何而来。   秦师傅原本还洋洋得意,见这年轻人身材并不魁梧,可举重若轻,一口气就泄了一半,气呼呼地将那石锁抛在了地上。   看到秦师傅把石锁抛了,姚华也将那石锁放了下来,小心翼翼地丢在地上。   她现在身无分文,实在赔不起任何东西。   石锁落地后,秦师傅红着脸对姚华抱了抱拳:“在下技不如人,不敢与参军争夺先生之位。”   说罢,也向贺馆主请辞。   贺革原本想着胡、秦两人一个曾练过乡勇,一个曾是皂班班主,年纪也合适,对付一干桀骜不驯的学生,总比对市井无赖或好狠斗勇之人要容易。   他却没想到这姚华身份不低,箭术超群,力气也不弱,硬生生让两人打了退堂鼓,成了最后留下的一个。   虽总觉得有些不妥,此时也无人可选,贺革只能捻捻胡须,开口道:   “既然如此,就由姚参军……”   “且慢!”   傅歧突然跳了出来,连声高喊。   “馆主先别急着定骑射先生的人选!”   “你又怎么了?”   见到这傅歧三番五次打断他的话,贺革也是头痛。   “先生,学生也想为馆中分忧!何必在外面找什么骑射先生,学生的本事您也是知道的,干脆这三五个月,就由我替了这骑射先生算了。”   傅歧一边说着,一边走到廊下,捡起姚华抛下的弓箭 ,从筒里也取了三支箭,分别扣在食指、中指和小指之间。   只见得他射出的第一箭飞得极慢,第二箭、第三箭紧追着第一箭连射而出,一支比一支更快,只不过眨眼的功夫,箭靶中心已经多了三支箭来,听那箭矢入靶的声音,竟是同时射入,所以只有一声。   “好!”   被请来表示公正的学官也认识傅歧,那伏安便是被他抓住一直按到他们赶到,现在再看到这学生有如此本事,立刻给面子地喝起彩来。   姚华也没想到这厚着脸皮来精舍的学生竟存着这样的心思,一时也有些懵。   傅歧像是还没表现够,射完箭后又跑到石锁旁边,一手举起一个五十斤的石锁,嗬哟嗬哟地舞了几下才抛在地上,笑吟吟地走到贺革和姚华身边,指了指自己。   “你们看,我本事也不差的,是不是?”   “你竟毛遂自荐来了!”   贺革被气笑了。   “你堂堂一高门公子,又是会稽学馆的学生,平日里还要上课,竟想当先生了?”   “学无先后,达者为先嘛。”   傅歧双手合十,向着贺革拜了拜。   “好馆主,你也是知道的,家母把我的下人都召回去了,又不给我月钱,我现在是身无分文……”   饭都没得吃啦!   “在下也身无分文。”   姚华见贺革似乎有些动摇,连忙跟着说道。   “如果谋不到这个差事,我就要流落街头。”   快要没饭吃了,她也很心痛。   傅歧一僵,扭过头去看姚华,瞪着眼说:   “我不但身无分文,还有不得不谋此差事的理由。”   梁山伯说自己把闲钱给了一个小孩,这几天中午都只喝水,害得他连粟米饼都吃不起了!   姚华看着他,也跟着瞪起了眼睛。   “我也有不得不谋此差事的理由。”   她还欠着五万钱的巨款,在借到钱赎回马之前,她不能离开会稽县半步,谁知道马文才会不会把她的马卖了?   傅歧见姚华一直学他,气的后槽牙直咬。   “我有大黑要养,必须要这两贯钱的月钱!”   它每天吃一只鸡,他现在可没钱!   姚华愣了愣,点点头。   “巧了,我也有大黑要养,也要这两贯钱的月钱。”   它每天一袋黑豆,花的可不少。   “我看你是故意气我!”   傅歧冷笑着摩拳擦掌。   “罢了,凡是在会稽学馆当骑射先生的,向来都要过小爷这一关,否则即便是馆里认了,我傅歧的拳头也不认。”   “想要跟我抢这骑射先生?先放倒了我再说!”   贺革等人都知道这傅歧是个煞星,见他此时又发了横脾气,顿时惊慌失措。   “傅歧,休要蛮横无理!”   “傅歧,你又要做什么!这最后一个先生人选也要被你赶跑吗!”   “傅歧,住手!”   傅歧哪里管他们说什么,挥起一拳就向着姚华揍去,他力气本来就大,这一拳又有意立威,挥舞起来时虎虎生风,几个胆小的助教已经害怕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嘭!   只听什么相撞之声乍起,听者无不头皮一麻。   作者有话要说:  到底什么撞在拳头上了?   脸,还是……   “嗷!你这厮好生阴险!”   咦?   怎么是傅歧在骂人?   几个助教心惊肉跳地移开手掌,却看见地上躺着刚刚还嚣张跋扈的傅歧,此时正捂着后背半天在地上爬不起来,一个个呆如木鸡。   “发,发生了什么?”   “他,他把傅歧摔,摔了过去……”那从头看到尾的学官张大着嘴,做了一个从背后丢到前面的动作。   “跟,跟丢麻袋一样……”   “什么?!”   “你,你要干什么!”   被结结实实过肩摔了的傅歧,看着这个叫姚华的参军面无表情地蹲下了身子,凑到了他的面前,心头猛跳了几下。   “我已经把你放倒了。”   姚华在傅歧恼羞成怒的表情中,好奇地戳了戳他的脑袋。   “现在骑射先生之位,是我的了。”   解释下,姚华虽然和我《木兰》有关联,不过是原创人物,历史线是正常时间线,没看过木兰的朋友也不必担心,绝对没你懵逼的地方。今晚儿子死活不肯让我码字,非要我陪他玩,大概是最近写小说忽略他了,心里有些别扭,所以我把他哄睡着了才码字,今天才来的晚了一点。   今天晋江抽的他妈妈都不认识,红包才发几个评论不见了!不见了!叫我怎么发?怎么发?明天再发了,心累……赶紧多留言,说不定能抽到前五十去……擦汗。   小剧场:   来来来,竞争上岗!   傅歧:哼哼,我要养大黑!(狗奴)   姚华:哼哼,我也要养大黑!(马奴)   狗大黑:汪汪汪!(我咬死你信不信?)   马大黑:噗噜!(我踢死你信不信!)   狗大黑:嗷!(救命!)   狗大黑的主人:嗷!(这厮阴险!)   梁山伯:(捂脸)抱歉,见笑了。   姚华:(天然呆属性)哦……我没笑啊?   梁山伯:(僵硬)妈蛋,聪慧如我,也冷的接不下去了。 第56章 报恩报仇   马文才晚上才回来,他回来时,梁山伯等候已久,见马文才过了书墙,才从阴影里换换走出。   “你要我传出去的话,现在几乎已经传遍整个学馆了。”梁山伯脸上有些不安:“马兄,是想要做点什么?”   “你日后便知。”   马文才心情有些沉重,对梁山伯点了点头。   “辛苦了。”   “是刘有助那里,又有什么不对吗?”   梁山伯看了眼马文才身后。   风雨雷电都不在,是去做什么了?   “他的伤口恶化了,外面开始有些腐烂。馆里建在山上,医者都说太潮湿,这段日子又老下雨。但他伤势过重,也没办法抬走去其他地方养伤。”   马文才知道祝英台心软,和她说这些她又要难过许久,左看右看,确实也只有梁山伯是可以吐露的对象。   “我去问了徐之敬,徐之敬说对这种贯穿伤口,最怕的就是伤口恶化,一旦恶化,各种问题接踵而来。而且他中了七日风,即便能熬过伤口恶化,也可能活不过七日,徐之敬不愿意大费周章……”   “为何?他嫌麻烦?”   梁山伯皱眉。   “不,他说无论是动刀剜去伤口,还是用火炭烧灼,伤重者都要受到巨大的折磨,而刘有助又不是身体强健之人,说不定伤口还没恶化,就因为这些刀剜火燎先痛死了。反正是要死的,不如开些安眠镇痛的汤剂,让他在床上睡上七八天,好过活人受尽折磨而死。”   马文才叹气:“你我不是医者,见到刘有助那样自然是心有戚戚焉。可徐之敬那几年见惯了有人死在面前,已经越发冷静甚至于冷酷。我心里明白徐之敬说的是对的,可……”   活生生看着一个人等死,又哪里只是对将死者的折磨?   “你已经做到你能做到的。”梁山伯只能虚弱地安慰,“此事其实也因我而起,若不是我求马兄替我洗刷这不白之冤,也就没有后来的事情。我如今没做到任何事情,倒是马兄损失良多……”   “我有何损失?哦,你是说那‘天子门生’的资格……”   马文才一点都不担心地摆了摆手,“那个先不提。你说你没帮到我什么,怎么会呢?这次出了这么大事,照理说也是我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惹出来的,可从上到下竟没有一个人说我不好的……”   马文才像是看到了什么新的宝贝一般看向梁山伯:“是你在院外安抚丙生时说了什么,对吧?”   梁山伯愣了愣,没有回答。   “我从过去就一直好奇,你梁山伯有什么本事,竟能让所有和你接触过的人都只说你的好话,哪怕对你嫉妒地快要发狂,真到了能落井下石的时候,也只有鲁仁几个做贼心虚又有私怨的跳出来而已,大部分都只是沉默不语。”   马文才惊叹着说道:“你那时候肯定觉得心如死灰,可你要知道,无论一个人平日如何优秀,落难时还是大多都墙倒众人推,能够不言不语不推你入万丈深渊,就已经是万幸,更别提还有祝英台这样的为你美言。”   马文才前世最低谷时便是如此。   踩他最狠的,往往便是平日里他最熟悉的人,有些人他甚至当做挚友,可那时他们断绝关系的却比别人更快。   正因为彼此形同莫逆,出事时就越发不想别人将他和“犯罪”之人联系到一起,至于落井下石或胡泼冷水来撇清嫌疑,那就太多太多了。   所以即便他心里明白祝英台前世欠她太多太多,可这一世,他却依然无法对她生出怨恨复仇的心思。   因为他在那时,做梦都想要的,便是一个在他落难之时愿意站在他身前、为其据理力争之人。   上天何其讽刺,如今他得了无数人的尊敬,可除了前世将他害的万劫不复的祝英台,他却再也信不了任何人了。   “马兄安慰人的本事,实在是高妙。”   梁山伯苦笑着摸了摸鼻子。   “我不是在恭维你,而是你这个本事,有时候能做很多事。譬如这次,我要你散出去的消息,不过半日就已经传遍馆中,人人都将我恨不得拜为‘圣人’,你以为这容易?控制一地之喉舌,恰巧是最难的。”   马文才笑着看他,“你既然愿意以我马首是瞻,我便把你当成自己人。你日后的前程,我若能照拂,必定照拂一二。我性子傲又不爱和庶人接触,许多时候,怕是要劳烦你帮我做些事情。”   马文才看着梁山伯露出意外的表情,表情也很轻松:“放心,我知道你是个心善之人,绝不会违背你的良心。”   “哎,我哪里是担心他让我做违背良心之事!”   梁山伯心中暗叹。   “我是在想他小小年纪,想的如此之多,难不成他心中肩负的东西,比身负血海深仇的自己还重不成?”   “马兄,你想走的多远?”   梁山伯看着面前长身玉立的公子,好奇心不由得升起。   “我?我想出将入相,官居一品。我要我马家从我后灼然门第,世代罔替。”   马文才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样子,高昂着头说出一大段豪言壮语,将纨绔子弟自命不凡的模样表现的淋漓尽致。   梁山伯神色如常,毫无嘲笑之意。   马文才的余光扫了身侧的梁山伯一眼,似是不经意反问:   “你呢?你想走的多远?”   “我?”   梁山伯看向漆黑的夜空。   在皎月的映照下,似乎黑暗也无法掩盖任何罪恶,繁星也无法与银月争辉。   可在月光照耀不到的地方,依旧有许多看不见的地方,蹲着时刻准备择人而噬的妖魔,要将他这样的人拖到深不见底的地狱。   “我没有马兄这样高远的志向。”梁山伯说:“我此生最大的目标,是在御史台里为一侍御使。”   “侍御使?”   听到梁山伯的话,马文才真的是吃惊了。   自魏晋以来,御史一职便一直掌握在寒门手中。   因为御史台工作量太大,不够清贵,又老是做得罪人的事情,很容易结下仇怨,士族们都对御史台弃如敝履。   可天子却需要一种完全不倒向士族、为他所用的声音,又需要有人去做实事,所以历代御史台的御史大夫,往往都是皇帝的心腹,也俱是寒门出生。   因为御史台从上到下几乎都是寒门聚集,士族甚至笑称“御史台”为“吏门台”,见御史出门则纷纷避之不及,与之泾渭分明。   可另一方面,因御史台掌管稽查、弹劾、奏议风闻之事,只要有心为官的士族,就不可能绕过御史台去。而御史台特殊的组成人员和他们与皇权的牢固性,又让士族不能轻易得罪这些寒门出身的御史。   但长期博弈的结果,使得大部分御史都没有什么好下场。一旦皇权和士族出现剧烈的博弈,御史们往往是被第一个推出去的替罪羊。   多少寒生一生梦想不是出将入相,而是一举跨入高门,任着清贵的官职,不再为一浊吏。   他们的梦想是从此提高门第,让子孙后代不用再被人笑话非议。   可梁山伯的梦想,却是要成为高门的死敌?   更不要说,他的梦想甚至没有成为御史大夫或御史中丞这么高远,仅仅只是个侍御使而已。   御史台中有六位侍御使,他们官品不高,干的活却是御史台里最多的。他们受御史中丞管辖,负责接受公卿奏事,举劾非法;有时还受命远行办案、镇压当地起义谋反之事。   除此之外,侍御使还要每年勘查各地未结冤案、入阁承诏、处理杂事,这差事非体力精力惊人者,不能为之。   但因为他们掌握实务,官府又是彩色绣衣,所以被称为“绣衣直指”。   梁山伯此人,无论从心智还是言行上来看,都像是有大抱负和极强的野心之人,更何况他前世和祝英台相爱,明显是对高门抱有仰慕攀附之情,马文才心中不太相信梁山伯的志向是这个,以为他只是敷衍自己。   所以等梁山伯说完了自己的志向,马文才也只是笑笑,打趣道:   “如果阁下的志向是这个,就恕在下以后照拂不了你了。”   御史台从未有过高门任御史之时,他也不想被家族亲眷给撕了。   “我也并不图马兄能照拂与我,一个人能走多远,其实大半还要看天意。”梁山伯收起惆怅的神色,对着马文才拱了拱手:“我愿意帮马兄在学馆中过的诚心如意,只希望日后马兄走的高远之后,能帮我一个小忙。”   果然是有所图!   马文才精神一震,不敢把话说得太满。   “若是举手之劳,自然是相帮的。”   他不想要他照拂他的前程,而只是要一个“小忙”,那忙又能小到哪里去?   “不会太麻烦。”   梁山伯像是得了什么比前程更贵重的事情,笑得眼睛里似乎都闪烁着星光。   “得君一诺,吾心甚喜。”   “不过恕我直言,梁兄要想做绣衣直指,你这身体可不行……”   马文才一语双关地看向梁山伯。   “御史台面对的皆是奸猾之人,若是一被人反咬一口就吐血三升,你可没那么多血吐。更别说侍御使东奔西走,捉拿要犯,你一点防身本事都没有,岂不是给人当俎上肉乎?”   梁山伯看向马文才,对他的嘲笑毫无怒意,反倒认真点头。   “马兄说的是,我茹素守孝三年,几乎围着草庐没怎么动弹,身子骨是差了点,以后乙科的骑射课,必不敢落下。”   一时间,建议的和被建议的相视而笑,似乎皆是心照不宣。   可其中又有几分真心实意,心中又在想些什么,那实在是只有天知道了。   两人谈完事情,便没在外多盘桓,均往住处回返。待走到祝英台所住的小院附近时,两人远远的看见祝英台送了傅歧出来,四人皆是一怔。   傅歧平日里不太和祝英台接触,但凡要见,大多是找马文才时有所牵连,这大晚上私下里登门造访,又是为了何事?   “傅歧?祝英台?”   马文才直接喊出了声。   “啊,马兄回来了!梁山伯,你今日怎么也回来的这么晚?”   傅歧被马文才的叫声惊得一跳,再闻声看去,两人已经近在眼前。   “他居然不在院子里玩狗,来找你干嘛?”   马文才皱眉看了祝英台一眼。   祝英台素来藏不住话,所以马文才直接问了祝英台。   谁料祝英台居然没有正面回答,反倒笑着摇头晃脑,意味深长。   “这个嘛……是个秘密。”   “是是是,这是个秘密,祝英台,你要保守秘密啊!”   傅歧喜出望外地跟了一句,又直接一扯梁山伯的手臂。   “走走走,天色已晚,我们回去休息吧。”   梁山伯看了眼倚门眺望他们的祝英台。   此时灯火昏暗,手持着灯笼的祝英台大半面孔都掩映在昏暗之中,只有一双清澈的眸子格外璀璨。   这清澈的目光有种难以言喻的能力,无论心思深沉如自己,还是心性高傲多疑似马文才,在看见这双眸子后,总是能得到一种奇异的平静。   哪怕情况再怎么恶劣,他们都不会防备祝英台,也不愿见到这双眸子染上任何阴霾的颜色。   爱护祝英台,何尝不是对自己的一种补偿?   因为他们最初,都有这样的眸子。   可惜……   “马兄,祝兄,那我们就先行告辞,回去休息了。”   梁山伯任由傅歧拉着,被扯出了院子。   两院离得太近,梁山伯已经进了自己的小院,依旧还能听到隔壁祝英台絮絮叨叨的声音。   “哎马文才马文才,自从你帮了梁山伯以后,和他关系也好起来了哇!”   她的笑意似乎都能透过围墙穿入他的耳中。   “就不知是不是错觉,我总觉梁山伯最近避着我……”   刹那后,梁山伯被傅歧拉入一片漆黑的屋内,大概是从刚刚的光亮处陷入了漆黑,他的心情竟有些低落,难以承受地闭上了眼睛。   没一会儿,他紧闭的眼睛却感受到了光的存在。   “梁山伯……”   傅歧刻意拖长喜悦的声音,推了他一下。   梁山伯睁开眼,差点被吓了一跳。   手持着油灯的傅歧正带着某种神秘兮兮的笑容看着他。   屋子里其他灯火都没点亮,唯有傅歧面前这一盏油灯,灯火飘曳,将傅歧的脸孔也映照的在光线中扭来扭去、支离破碎,再配上一脸古怪的笑意,越发显得阴气森森。   他没当场叫出来,已经是坟前结庐三年见多了鬼火的经历在支撑了。   “梁山伯……”傅歧像是勾魂使者一般悠长地唤着他的名字,“我们的好日子到了……”   什么鬼?   “我去把屋子弄亮一点!”   梁山伯实在受不了傅歧装神弄鬼,准备站起来点蜡烛。   “别点别点!就那么几根蜡烛,先省着点用!”   傅歧一面拉他,一边将手中的油灯放在地上,笑眯眯地在怀中掏着什么。   “我家长辈曾说庄园主富甲一方的,有些比高门过的还要奢靡,我以前一直都不信。”   什么庄园主不过就是乡野间的地主而已,哪里会比簪缨世族钟鸣鼎食之家还要奢靡?   傅歧边说边从怀里掏啊掏啊,掏出一大把金银锞子。这一把锞子各个都做成讨喜的模样,有的是“马上封侯”,有的是“喜鹊登梅”,还有些长方形做成笔墨砚台的,一个个拇指大小,却精致无比。   哪怕不看它的材质,单看这些精致的物件,也足以让人心中生喜。   他“啪”地一把将这把金银锞子拍在地上,笑得一片满足。   “现在我信了!祝英台家真是有钱!”   傅歧数着地上的金银锞子,“我找他借钱,他说铜钱怕我不好拿,直接开匣子给我抓了一把压胜钱。这只是他过年得的压胜钱啊,我过年我娘能给我一把银锞子就不错了,他居然有一匣子!”   梁山伯愣愣地看向地上的金银,只觉得十分刺目。   这些钱哪怕十中一二,他这辈子都没见过。   他父亲任山阴令时明里暗里也有不少收益,可上下打点后再为他搜集各方书册、置办仪仗官服、养活私聘的县吏之后,往往剩下的钱财,过的还不如普通佃户。   他的家境一直清贫。   祝英台并不讲究排场,平日里所用的器具也都是低调之物,甚至有吃他的粟米饼吃的津津有味之时,有时候甚至让他忘了,两人之间原来也有天差地别。   如今傅歧这一大把金银拍在自己面前,他才真正明白了什么叫“门当户对”,“物以类聚”。   即便是他缺钱,也是绝做不出向祝英台借钱的事情的,若是祝英台真给了他这么多钱,他恐怕还要诚惶诚恐地谢绝好意,什么都不敢拿的出来。   有借有还,让他拿什么还?   可傅歧却直接揣着一兜的金银回来了,因为他借的起,也还的起。   他心中所言所想,不过是感慨一番“祝家真是有钱”而已。   “我娘只说不管我,我要在外欠了债,她肯定是拉不下这面子的。我是傅家子,去金铺里典让金银的事要让人看到了,我家可丢不起这个脸。”   “梁山伯你数一数金银的数量,明日下山一趟替我去换了钱来。”   傅歧似乎已经看到了吃香的喝辣的日子。   “能重新请到人伺候最好,请不了,有这些金银,咱们吃穿不愁的日子已经在眼前。来来来,揣好了这些……”   他在屋里摸了下,随手摘了个袋子将金银塞进袋中,一把塞在梁山伯怀里,豪气干云地拍了拍梁山伯的后背。   “以后小爷我天天请你吃鸡!再不啃那干饼!”   梁山伯只感觉怀中一坠,有什么东西沉甸甸地被放了进来。   他按了按那袋金银,甚至有了种错觉,觉得那是一团火焰,正贴着他的胸口,烧灼着他的良心。   难怪马文才说他若和祝英台同居而处,日后他要后悔。   如日日和这样的高门女子接触,而对方又天真单纯毫不设防,以他的抱负和城府,真的不会动心吗?   一旦动心,假情便可能变成真意,即便他能得了便宜抽身便走,祝英台又怎会甘愿?祝家庄又怎会甘愿?   “婚宦失类”为重罪的士族律条又怎会甘愿?   莫说马文才信不过自己,就连他看到那一地的金银交错,都有些不相信自己。   “梁山伯?你明天就去可好?大黑饿了一天了!”   豆点大的油灯光线昏暗,傅歧看不清梁山伯此时的脸色,以为他也不愿丢这个脸,连忙出声催促,等着他的答复。   傅歧其实也喝了好几个中午的凉水,他也是。   即使那般饥饿,他也没想着去找谁借钱渡过难关。   可如今为了一只猎狗,竟愿意低三下四去求他并不赞赏的祝英台。   士族实在是随心而动,在他们眼里,重视的东西便痴迷如狂,竟人不如狗。   傅歧还在等着他的答案。   他如何能明白,对自己这一介寒生而言,这面前在昏暗灯火下闪烁的金银,有着何等让人惊心动魄的诱惑力?   半晌之后,在傅歧期待的眼神中,梁山伯表情平静地点了点头,吐出一个字来。   “好。”   ***   第二天早还未亮,傅歧大清早就爬了身,催促梁山伯下山去替他办事。   甲科的课业虽重,可对梁山伯、马文才这样的人来说,无非就是多看一两个时辰的书罢了,傅歧知道旷一天课对梁山伯来说也没什么,但是再饿下去两人一狗都要过苦日子,所以催的很急。   梁山伯迷迷糊糊地爬起来,看了下天色,叹气道:“傅兄,外面天色还早,现在城门还没开呢,你急什么?”   “我急着你把金银全换成铜钱带回来啊!”   听到傅歧的话,梁山伯揉了揉额角。   “金银是细软,携带倒不困难,可我全拿去换成钱,你可想过能换多少?那么多钱带回来,说不定回来的路上就被劫道的抢了,连命都要丢了去!这些金银锞子我只能拿走一两个,换上十天半个月的用度就够了,要再用时,再下山去换。”   “不用这么麻烦!”   傅歧摆了摆手,“我都在学官那里打听过了,会稽县衙提拿犯人的差吏今天中午出发,下午便到。你只要一早赶到会稽县,早早换了钱,再拿着我的帖子去会稽县衙找那县令,让县衙差吏送你一程便是,最多不过费些辛苦钱,就从你换回的钱里给他们。”   傅歧显然已经安排好了。   “家父是建康令,和会稽县的县令有些交情,他必会行这个方便。有差役护你回馆,你大可放心自己的安全。”   “现在下山?我怕我走到会稽县赶不到换钱都到中午了。”   “我找门房给你借头驴!”   梁山伯见他说的这么清楚,恐怕为了自己的狗想了一夜,只好认命的爬起身,起来穿衣洗漱。   “怕了你了!哎!”   梁山伯本就不是个赖床的人,说起就起。   他穿好学馆发放的儒衫,将那袋金银分成几份,分别放在身上不同的地方,这才在傅歧的催促下起身开门,两人准备一同出门。   外面天色未明,东边甚至还能看到一轮浅色的圆月,梁山伯越想越觉得自己昨夜答应傅歧去换钱是魔怔了,黑漆漆的先别说怕被歹人打劫,摔伤一跤怕都能让他跌断了脖子。   只能祈祷那驴走惯了山路,腿脚灵便了。   傅歧比梁山伯还心急,率先出了屋子,可一出屋子就踩到一团软绵绵的东西,惊得往后一窜。   “见鬼!什么东西!”   他定了定神往院中一看,只见院中躺着只野雉鸡,脖上有个大洞,显然一击致命。   身子甚至还软绵绵的没有死僵,应当是有人刚丢到了院子里。   “哪个缩头缩脑的往小爷我院子里丢了只死鸡!”   傅歧一见有人往他院子丢东西就气,环顾四周开口就要骂,可不知想到了什么,眼光一闪,去找自己养在院里的大黑。   他养了只看家护院的野狗,有谁能一点动静都没有的丢一只死鸡进来?怕是还没走近,大黑就要叫唤了。   如此无声无息,还有一只野鸡……   听说动物会拿自己最喜欢的东西送给主人,它最喜欢吃鸡,难道是他家大黑已经成了精,特地抓了野鸡来报恩?   呜呜呜,他好感动!   可这往院子里一看,傅歧却吃了一惊。   “大黑,你怎么了大黑!”   傅歧一个箭步窜上前去,只见他养的猎犬如今跟幼猫似的蜷缩在院子角落里,整个身子还在发抖,似乎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难道他想错了,不是他家大黑报恩,是有人来报仇?   谁他娘的这么下作,打不过他人,拿他家的狗泄恨!   傅歧一边安抚着自家的狗,一边心中胡乱猜测,那一边梁山伯已经倒提起野鸡,啧啧生奇。   “这是会稽山里的彩环山鸡嘛!彩环山鸡又会跑又会走,奔跑速度极快还能上树,等闲人张网都捕不到一只,这黑灯瞎火的,是谁给我们送的大礼?”   梁山伯乐呵呵地看着这彩环山鸡:“这彩雉最是滋补,能止泻痢颐养身体,等我去拔了它的毛料理好了再走,省的到晚上坏了……”   作者有话要说:   “走走走走你赶紧走!时间不等人!”   傅歧哪里等得了梁山伯去拔鸡毛炖鸡汤,“这鸡既然这么滋补,等会儿我提了去馆主院子里,让人炖了给刘有助补身子,你就放那吧!”   梁山伯一愣,笑得更是眉目温柔。   “那更好,有劳傅兄了,我现在就下山去。”   “我的大黑!”   傅歧心疼的将平日里精神抖擞的细犬抱入怀中,只觉得自己心肝直颤,“等我去把你的鸡胸肉解决掉了,我再来找害你成这样的凶手!”   “嗷呜……”   大黑一声嗷叫,拼命摇头,傅歧哪里忍心再看它,怕看多了舍不得走,说罢头也不回的地拉着梁山伯,向着院外而去。   “嗷嗷呜……”   小剧场:   揍趴下了傅歧,姚华戳了戳他的脑袋。   “你的大黑是什么?”   傅歧:(怒)我的大黑是只狗!你害我没得到工作,我的狗没鸡肉吃,我和狗都要饿死啦!   姚华:(点头暗想)鸡还不好得?你有本事一晚上种满地豆子喂马给我看…… 第57章 死得其所   刘有助发起了高烧,而且神智已经有些混乱。   祝英台和马文才接到消息跑到刘有助院子里的时候,看到的便是门窗紧闭、刘有助盖着层层被子还在发抖的样子。   伤口一旦感染,恶化的情况是非常快的,这也是昨日那个医者为什么连连摇头,徐之敬也不建议刘有助再采取什么极端治疗方法的原因。   可即便是如此,祝英台还是怒了。   “为什么要把门窗紧闭,还给他改这么多被子?”   祝英台难以接受地看着还在往屋子里搬炭盆的人:“发高烧不是要降温吗?现在应该用温水给他擦身子降温才是啊!”   派来照顾刘有助的几个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这学生为什么突然发火,其中一人莫名其妙地说:“馆医说他是风邪入体,不能让他着凉,我们也只是照着馆医吩咐的去做……”   做个鬼啊!   发烧到这个温度,人都烧糊涂了,还改被子加炭盆,这是要让人烧死吗?!   “庸医!”   祝英台咬牙切齿,上前一把掀掉了刘有助的棉被。   “你干什么!”   “祝公子,你莫让小的们为难啊!”   马文才也不明白祝英台为什么这么做,他没听说过祝英台懂医理,就算上她上次奇奇怪怪说了些什么,那也像是炼丹而不是医术,见几个小厮都用期待的眼神看着他,他也只能咳嗽了一声,问她:   “祝英台,你懂医术?”   这是常识好吗?   这是医术吗?   “我自己就曾经高烧差点烧死!”祝英台胡乱扯了个理由:“信我的没错,现在要降温,捂着要捂死人!”   “你们去问问徐之敬。”   马文才也不敢拿人命开玩笑,支着一个小厮。   “看他怎么说。”   就在马文才一个犹豫间,祝英台已经打开了门窗,只把正对着刘有助的那几扇关了,又让人移走了炭盆。   她看屋子里几个小厮还站着不走,越发焦急:“你们还站着干嘛!打温水去!给他擦身子啊!”   “呃……好吧。”   几个小厮估摸着真有事也有祝英台顶着,乖乖去照她说的去做了。   祝英台看着榻上的刘有助,她不知道今天自己没来,刘有助是不是就这么烧死在床上。   中医和西医之间巨大的观念差距让她的有些举动怪异万分,这年代的人似乎已经习惯了“发烧发发汗就好了”,可发汗的前提是要有汗出,活活捂死了人哪里有汗?   小厮们的动作很快,没一会儿,端着水的几个小厮就进了屋子,开始七手八脚的给刘有助解衣。   “他不好翻身,擦脖子、手臂、腋窝,擦大腿,四肢所有能擦到的地方!”祝英台站在一旁指着刘有助指挥:“不停的擦!水冷了就换一盆!”   马文才起先还站着没有言语,小厮们开始解开刘有助的衣服露出已经开始感染的伤口时,也只是皱了皱眉。   可当小厮们开始解开刘有助的裤子时,祝英台还一无所知的站在那里,马文才有些站不住了。   “咳咳,祝英台,我们出去走走,我们呆在屋子里他们也不自在。”马文才随口扯了个理由,拉着祝英台就出去。   “什么,什么不自在……”   祝英台糊里糊涂被拉出门外,眼睛还盯着刘有助:“多擦一擦,你们这是在救他的命啊!”   时间在一分一秒过去,祝英台度日如年,一直想要进去看看,但马文才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不给他进屋,好不容易等到去徐之敬那里的人回来,连马文才也满怀期望地迎上前去,那下人的话却让他们两个心都凉了半截。   “徐公子说了,左右是要死的,祝公子怎么折腾都行。”   ……   ……   什么叫怎么折腾都行?   这是在说她折腾病人吗?   “他……”   祝英台气的想要跳脚,却被马文才拍了拍头。   “你先回去吧,我在这里看着。”马文才叹了口气。“你不是还要去贺馆主那里重新再考入科试吗?现在还不看书,要等到何时?”   祝英台原本还想多留一会儿,可想着马文才毕竟是男人,也比她妥帖,再三得到马文才的保证会看着小厮给刘有助擦身、降温之后,祝英台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刘有助的小院。   祝英台走后,马文才回了屋,大概是因为不停地擦拭受到了刺激,刘有助原本混沌的神智清醒了不少,看到马文才进来,还仔细去寻找马文才的方向。   但所有人都看的出来,刘有助的情况很不好。   所有人都知道他情况不好,刘有助自然也不会例外,他死死看着马文才,发了一阵抖,眼睛里开始不停地沁出眼泪,他就这么看着,几乎语不成声:   “我,我是不是要死了?”   “几位医者都说你的伤口在恶化,但不见得你就会死。”马文才依旧是那副不慌不乱的表情,“只要你的烧退下去了,身子就能大好。”   “我觉得我快要不行了。”刘有助气力不济,说的很慢:“我现在几乎感觉不到我的肚子还在,背后也又痛又痒。我头上很热,可身上很冷,连吸气有时候都困难。我见过有人被砍柴刀伤了后就死了的,他们那时候和我很像……”   “你别想太多。”   马文才一步步走近刘有助,抓住了他垂在床边虚弱无力的手,弯下腰去对他说:“你还有弟弟妹妹,还有父母,再怎么艰难,也要撑住。”   “可是我,我怕啊……”刘有助眼眶里的眼泪蓄满眼眶之后,沿着他的面颊流了下来,像是滴在了马文才的身上。   “我之前说我不恨伏安,可我现在只要一想到我会死,我,我又开始恨他了,我,我怕我受尽折磨,还是要死……”   马文才一点虚假的安慰都说不出来了。   “我虽开始恨伏安了,可我不后悔替马公子你挡这一下……”刘有助反拉着马文才的手,“我那时候自愿认罪的话,是真心实意的。五馆是寒门最后的希望,我想让所有人都好好的……”   “我知道。”   马文才跪坐在了床边,温声细语。   若祝英台在这里,她一定会吃惊马文才也有这么态度低微的一面。   刘有助的恐惧和对未知的害怕,让屋子里两个替他擦身的小厮都哽咽了起来,他们都是五馆里的小厮,自然也都能明白他的意思。   “我替您死,我一点都不后悔。马公子您能做到的事情,一定是我做不到的;马公子您能走到的地方,我可能连抬头看都看不到在哪儿。我只是一介卑微的庶民,能替你这样了不起的公子去死,我觉得,这是老天的安排。”   刘有助紧紧握着马文才的手。   “所以,请让我死的有价值啊……”他微微颤抖着,“不要让梁山伯说的那种事情发生,只要学馆在,寒门就还有希望,不要让寒门和士族之间再出现这样的事情,我知道马公子您有这样的能力……”   刘有助像是用尽所有力气一般将马文才的手使劲一握,在一阵剧烈的喘息声后,他低低地吼叫了起来。   “马公子,请答应我!”   ***   马文才走出屋子之时,眼眶是湿润的。   他的眼前不停出现刘有助一边哭着,一边说着不后悔的样子。   怎么会不后悔呢?   每一个人遇到这种生死关头时,都会生出深深的后悔。   “真是个狡猾的人。”马文才微微仰起头,“果然没有一个寒生是笨蛋,即便是要死了,也要让自己死的有价值。他以为我马文才是像祝英台那样心软的蠢货,呵呵……”   他的鼻中酸涩无比,心中越来越是压抑,终于忍不住狠狠锤了外面的廊柱一拳,发足向着明道楼跑去。   马文才跑到明道楼的时候,正巧遇到会稽县衙的人来提偷盗和杀人未遂的人犯,马文才一眼看到了人群之中的伏安,不管不顾地冲了上去,将他从鲁仁他们之中拉了出来。   左右看守的衙役和学馆里的壮丁都吃了一惊,连忙上前去拦,可随侍马文才左右的风雨雷电又怎么会让马文才被他们碰到?   四人见势便用身子挡了那些衙役,在所有人还未反应过来之前,马文才已经一脚踹翻了伏安,骑在他的身上,毫无风度地一拳揍了上去!   “马文才!”   “马文才,不要乱来!”   可此时的马文才早已经听不见任何声音,他满脑子里都是刘有助凄绝而无助的眼神,看着地上满脸惶恐的伏安,马文才又是一拳揍下!   “你也会害怕?你对祝英台放蛇的时候,怎么不知道害怕?”   又是一拳!   “你掷那叉子的时候,怎么不知道害怕?”   一拳,一拳,又一拳,每一拳都承载着马文才十分的怒火,要借着拳拳到肉的击打将他的惶恐和愤怒发泄出去!   “你要害人的时候不会害怕,可你被别人欺负的时候却知道害怕!你既然也知道害怕,为何要去害人!”   伏安已经被揍得连眼睛都睁不开来,见到如此可怕的马文才,一种预感浮现在他的心头,让他完全不顾着求饶,而是高声尖叫了起来。   “刘有助出事了是不是?你们救不活他是不是!”   衙役们和围观的人怕闹出人命,死命冲破风雨雷电的包围,将马文才架了开来,死命往外拖。   “刘有助救不活了是不是?!是不是!”   伏安的尖叫声一声又一声的响起。   “是!”马文才咬着牙,红着眼瞪向伏安,“刘有助救不活了!他现在肠穿肚烂,不得好死!你且等着,若他死了,你也别想流配三千里,我会告你个谋刺士族之罪,你等着腰斩弃市吧!”   伏安听到马文才肯定的答复,一口气像是喘不过来,整张脸煞白煞白。   “好了好了,打也打了,气也撒了,这位公子就饶他一命,让我们提回去好交差。”那衙役一看马文才的打扮就知道不能惹,只能低声下气地求情。“毕竟打死了人,您也麻烦,是不是?”   马文才方才一阵悲愤之气无法发泄,如今宣泄了出来,头脑也渐渐恢复了冷静,顺着衙役的台阶停下了手去。   “昨日之前,刘有助还求我让你见他一面,你如今是重犯,等闲不能被提走,我拒绝了他的请求。那时候他对我说……”   马文才冷冷地看向地上的伏安。   “‘是我的错,我没有早点让伏安明白,五馆并不是乐土,外面也不是地狱。’”   在马文才开始说话时,伏安好像全然没有听见,就连衙役们重新将他从地上拉扯起来时,他的眼睛里也依然没有什么光彩。   可等马文才替刘有助转达完了这番话,伏安却向着馆主小院的方向望去,站着不停发抖,好像一只受惊过后的耗子,突然被拉到了众人面前。   马文才从伏安的不安中得到了某种快感,他在刘有助面前伪装的有多么若无其事,如今就有多么的暴虐。   马文才看着这样的伏安,又一次笑了。   那笑意完全没有进入他的眼睛,因为他的眼底是一片冰冷。   “就在刚刚,刘有助发现自己活不成了……”   马文才咬紧了牙齿。   “他告诉我,他开始恨你了。”   马文才冷冷的恶言,像是有着某种可怕的力量,将伏安的膝盖猛然压弯,让他终于完全崩溃,双手紧攥着头发,嚎啕大哭。   即便是在被关押在明道楼的日子,伏安也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勇士,敢于面对士族的压迫和轻蔑奋起反抗,敢用自己的命运对他们发起挑战的咆哮。   如鲁仁这样的“同伴”,也对他表达着这样的“钦佩”。   可现在,他只觉得……   “我真是个混蛋!!!”   ***   伏安被押走了,在被马文才揍得面目全非之后。   马文才从楼前的广场上走出来时,他的目光里有种东西使众人肃然退立。   他们不知道究竟是马文才脸色的坚毅,还是他神宇间的如释重负,让他比其他多了一种其他士子多了这种让人肃然起敬的东西,但伏安跪倒与地嚎啕大哭的样子,让他们有了一种震动。   一个为恶的人让他服罪,那是很容易的事,痛苦的折磨和冷酷的刑罚都能让一个罪人服罪,那不是一种对自己的反省,而是一种对于痛苦不得已而为之的屈服。   可要让一个罪人感受到自己的所作所为是罪恶的,并且愿意因此而接受应有的惩罚,是许多断案丰富的地方官员也做不到的事情。   更不要说,马文才原本就不需要来这一趟,作为“被害者”,他一开始就站在道德的制高点,跑去将意图伤害他的人痛揍一顿这样的事情,根本就不符合他士族的风度和礼仪。   但他还是那么做了,而且做完之后,也并没有更加高兴。   在众人异样的眼神中,昨晚这一切的马文才却转身回了自己的住处,埋头便进了外间闷头大睡。   他这一觉也不知道睡了多久,似乎连时间都全部忘了,他的梦里出现各种光怪陆离的东西,一会儿是刘有助拉着他的手大喊“让我死的有价值”,一会儿是他面色铁青地点头承诺。   那些梦境像是一条沉重的镣铐,将马文才重重铐了起来,他无法挣脱,如临大敌。   就在他陷入更深的禁锢中时,却有人使劲拍着他的肩膀,将他从睡梦中惊醒。   作者有话要说:   马文才睁开眼,看着面前举着琉璃盏的祝英台,一下子惊坐了起来。   “什么事?”   难道是刘有助?   马文才赫然一惊,起身便要穿衣。   “不是你留了话,说刘有助有什么情况就来找你嘛?”   祝英台奇怪地看向马文才。   “馆主院中来报信了……”   她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刘有助的高烧,终于退啦!”   太晚了,困死我了,所以没防盗章节了。 第58章 仁心仁术   刘有助退了烧,并不全是祝英台为他降了温的缘故,而是傍晚的时候,会稽县的名医到了。   这位医者是贺革在会稽的朋友推荐的,最擅长创伤和内伤,曾经在军中当过随行军医,刘有助的伤虽然可怕,可跟军中各种动辄断手残脚、肠穿肚烂比起来,还算是控制的比较好的。   而且他对祝英台的温水擦浴之法很是赞同,因为现在刘有助那身体,关闭门窗再提高温度对他来说更容易出事,那馆医原本听说有学生对他指手画脚十分气愤,可连这个名医也说他捂汗是不对的以后,也就灰溜溜的不见了。   这位吴姓的名医确实是仁心仁术,虽不是什么士族出身,可经验丰富,为人和善认真,昨夜刘有助凶险,他看守了他一夜,直到四更天刘有助退了烧方才歇下。   所以便有了大半夜祝英台把马文才喊醒那一幕。   虽说烧退了,刘有助的危险期还没有过,而且伤口外围已经开始腐烂,在无法动以刀火的情况下,只能看着腐烂的伤口继续扩大下去。   马文才起了身,洗漱之后第一件事不是用饭,而是去了傅歧院里,去找梁山伯。   也不知两人说了什么,半个时辰后,马文才方从傅歧院中离开,这时祝英台早已经匆匆洗漱完毕,跑去找刘有助了。   正午。   徐之敬在家人的伺候下用饭,还没用上几口,就见自己的药童丹参慌慌张张地从外面跑了进来,气喘吁吁。   “你这样成何体统!”徐之敬皱着眉头,“急急慌慌做什么?”   “公子,那个刘有助,烧退了,活了!”   丹参结结巴巴地说着。   “烧退了?”徐之敬举着竹箸的手一顿,而后若无其事地说:“温水擦浴又不是什么稀奇法子,祝英台知道也是寻常,只能说刘有助命大。现在活了有什么用,七日风一发,总是要死的。”   “不是啊公子,昨天傍晚馆主在山下请的名医到了,说是位最擅长治疗刀/枪/箭伤,他一来就止住了刘有助的高烧,现在由他医治刘有助。如今馆中都传遍了,说,说……”   丹参欲言又止。   “说什么?!”   徐之敬最讨厌欲言又止这一套。   “他们说,东海徐氏家传的医术也不过如此,公子说这人无药可医抬回去躺着,可外面来的医者随手就把烧退下去了。”   丹参知道公子已经抛弃医道了,也不知道他会不会生气,只能壮着胆子复述:“现在外面到处都在传,说什么东海徐氏医术最精都是沽名钓誉的,因为公子学艺不精怕治不好人,就摆着架子说不医庶人,其实是怕把人治死了,坏了自家的名声!”   徐之敬脸色一青。   “随他们怎么说,一群人云亦云的小人!”   “可是现在帮刘有助治病的那个名医是寒门子,以前似乎还是走街串巷的游方医,我刚刚去打水,听见贺馆主院里几个小厮还在说,说公子即使是士族也是靠不住的,最后还得靠庶民救寒生,还说徐家医术比不得一个游方医者。”   丹参被气的两眼发红,不住地抹着眼泪,他是从小被徐家养着的药童,自然知道徐家人从小学习医术吃了多少苦。   “公子,馆里在败坏我们徐家的名声呢!他们怎么这么坏,如果刘有助死了,他们就要说是公子撒手不管,草菅人命;要刘有助活了,他们就说公子技不如人。明明最凶险的时候是公子救回来的……”   “哭什么。”徐之敬也有些食不下咽,索性丢下筷子,冷笑着说:“这些庶人都是这样,惯用这样的手段。大概是哪里来的游医,得了祝英台教导的便宜侥幸退了刘有助的烧,就想借着东海徐氏的名头想给自己脸上贴金呢。”   徐之敬越想心头越气。   “他想踩着我们徐家给自己长脸,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黄芪,给我更衣,我去会会那‘神医’!”   毕竟是十六七岁的少年,受不了这样的气。   徐之敬连饭都不吃了,“纡尊降贵”去了贺馆主安置刘有助的客院,都走到门口了,看了门头,又觉得自己很可笑,犹豫着要不要进去。   就在这时,他清晰的听到了门前几个为学馆做洒扫的寒生在议论着:“你们说吴神医医术好,还是徐之敬医术强??”   “那还用说,徐之敬看到那伤口都怕到不敢来,可见这伤势多棘手,可吴神医却说没那么凶险,两人医术谁高谁低还用问?”   没那么凶险?   好大的口气!   徐之敬勃然大怒,自己还没意识过来时,就已经抬脚跨进了客院。   就在他再度后悔时,正在院子里和祝英台下棋的马文才似是不经意看到了徐之敬,马文才愕然地站了起来,古怪道:“呃?徐兄是放心不下刘有助的伤势,来看刘有助的?徐兄实在是费心了,刘有助现在已经没什么大碍……”   “没什么大碍?”   徐之敬冷哼了一声,“好久没见到这样的‘神医’了。我倒要看看那神医准备怎么治他!”   说罢,也不管马文才和祝英台怎么看,甩着帘子就进了屋。   马文才和祝英台很快就跟了进去,只见那位会稽来的“吴神医”正一本正经地斥责着馆医的方子:“用刀针去腐虽然见效快,但人痛也痛死了。应当用蜡封住腐肉,再佐以……”   “用蜡封了,这创口这辈子都养不好了!”   徐之敬进了屋,一声嗤笑。   果然是庸医!   马文才一脸惊慌的表情,拉着徐之敬就要往外走,脸上是恳求之色:“徐兄,你不治刘有助也别捣乱啊!好不容易找来一个能治刘有助的神医,你若将他气跑了,叫我等如何是好?”   “这也是神医?他也配叫神医?”   徐之敬感觉肺都要气炸了:“用蜡封住伤口,也要看是什么伤,这肉一旦腐烂,除非清掉烂肉,否则用什么裹住都会扩散到其他地方!我们馆中的馆医已经是少有的庸医了,馆主是在哪里请来这么个货色,比庸医还庸医!”   “你!”   吴神医气的山羊胡子乱抖:“你是哪里来的毛头小子,竟敢如此污蔑我等!”   “就是,你站着说话不腰疼,你能耐你治啊!”   徐之敬一句话骂了两个医者,那馆医即便只是个跌打医生,气的也差点上来掐他。   “我治就我治!”   徐之敬被激的走到了刘有助身前,低头去看他的伤口,又伸出双手把脉。   那刘有助看到徐之敬来了,半点都没有之前求他的卑微,反倒用求助的眼神看向吴神医,徐之敬一看他这表情,顿时又动了肝火。   “你看他作甚!你这样的伤,若我们徐家治不了,其他人也治不了!”   刘有助被吼得哆嗦了一下,不敢再东看西看了。   徐之敬把完了脉,小心翼翼的掀开了刘有助的创口,一打开伤口,就有一种微不可闻的臭味散了出来。   他神色一僵,却还要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用干净的帕子裹了手指,去触了触那可怕的伤口。   刘有助痛得放声大叫,徐之敬却像是戳上了瘾,“折磨”了他好一阵子才收起了手指,丢了帕子。   “还能叫,说明没那么糟。”   吴神医和馆医已经被这少年对病人的“冷酷”惊呆了,却见徐之敬完全不顾他们的想法,移步到案前,伸手拿过了案上的方子。   看完之后,徐之敬点了点头:“你这庸医治病乱七八糟,方子开的却不错,只是他背后还有棍伤,你须得考虑会生褥疮,除此之外,这千里光得增两钱,八角枫也得减。”   “吴神医”似是对他的“指手画脚”极为不满,冷笑道:“我倒要看看是你这毛头小子能治,还是我这军中历练过的军医能治,看你的年纪,就算娘胎里就开始学医,能有什么火候?”   徐之敬自觉自己已经夸了他医术还行了,这人却这般瞧不起他,心中的怒火越发炙烈。   小爷不让你知道“服”字怎么写,小爷就不姓徐!   他也懒得多言,取了案上原本就有的纸笔,唰唰唰又开了一剂方剂,让丹参抓药去熬,又吩咐黄芪:“你去把我后院养着的药虫取来。”   “啊?”   黄芪咽了口唾沫,有些不太愿意的去了。   “慢着,你开方子,我也开方子,这人算谁治的?”吴神医态度傲慢的拦下了丹参,从他手中夺过方子一看,眉头蹙得死紧。   “怎么是解毒的方子?他哪里中了毒?”   “伤口恶化和中毒也没什么区别,你管我如何开方?”徐之敬懒得跟着庸医解释,连方子都不要了,抬头吩咐丹参:“刚刚的方子,你可记下了?”   丹参和黄芪从小跟他在身边,什么药方一看就记在了心里,连连点头。   “那你就去抓药熬药吧,我刚刚增减过的那道方子也一并熬来。”   徐之敬的态度实在太过傲慢,一屋子里敢怒而不敢言,所有人不说话,徐之敬倒自在的很,还好整以暇地让人取了净水来净手净面,满屋子里的人倒成了陪衬。   那馆医第一个老脸受不住,摔了门走了。被他们从山下请来的“吴神医”也像是随时掉头要走,只不过想看看徐之敬有什么本事才强忍着没走的样子。   没一会儿,黄芪气喘吁吁地来了,捧着一个木头匣子,一到了屋子里就递给了徐之敬。   “我有个法子去掉他的腐肉,只不过这法子看起来惊世骇俗,我已多年不用,刘有助怎么看都是必死无疑,反正是死马当活马医,我建议你们还是出去,否则留在这里,怕要作呕。”   徐之敬用一面纱布隔住血洞,只露出已经开始腐坏的溃烂伤口,轻蔑地看着身材柔弱的祝英台一眼。   “别等会吓得叫起来,误了我治人!”   “我倒要看看,你还有什么法子!”   吴神医依旧是那副眼高于顶的表情。   徐之敬见屋子里居然没人离开,伸手打开了匣子,黄芪立刻递过一个小小的镊子,让他方便取用里面的东西。   在所有人屏住呼吸的注目下,徐之敬屏气凝神,从匣子里夹出了一条存长的无头幼虫,其白色的身体在镊下不停的蠕动着,看着就让人头皮发麻。   马文才从小养尊处优,没见过这是什么,所以表情还好,他身边的祝英台却已经将头一偏,满脸“妈妈咪啊”的表情。   就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他在干什么之前,徐之敬已经将那白色的虫子放在了刘有助的伤口上,没一会儿,只见他手腕频动,那伤口上已经爬满了白色的蠕动幼虫。   “这,这是蛆虫……”   吴神医喉头作呕:“你竟往他伤口上放蛆?”   “我说了,建议你们离开。”   徐之敬斜眼看了一下,“‘蛆虫吃腐肉,蚂蟥吸血淤’,这虫子是我特意养的食腐蝇蛆,又不是粪蛆,你又何必如此惊慌。”   屋子里的人原本就已经猜测那虫是蛆虫,只是不敢肯定,等徐之敬一说,一个个干呕的而干呕,扭头的扭头,唯有刘有助躺在那里什么都看不见,只觉得伤口有些发痒发麻,并没有什么痛楚,倒是所有人里最镇定的。   “你,你简直是有辱医道!这病人又不是死人,怎能将蛆虫放在伤口之上!”吴神医似乎已经被他这样的治病办法气傻了,“你才是十足的庸医!”   “我祖父用虫子治病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里呢。”徐之敬最烦庶人,连看他一眼都觉得脏。   “我说了,这伤我东海徐家要治不得,没人能治得。你要觉得我是庸医不愿与我为伍,你就给我滚。这刘有助,我来治,不劳你费心。”   “好好好,我走!我倒要看看你怎么把人治活了!你要能把这人治活了,我从此昭告天下,我不如东海徐氏!”   吴神医大叫了起来。   “那你回去等着昭告天下吧。”   徐之敬似是对这种赌约一点兴趣都没有,对马文才抬眼:“马兄,你也听到了,还不送‘客’吗?”   马文才满脸苦笑:“徐兄,这医者当然是越多越好,你总还要休息,留下这神医,徐有助晚上病情若有反复,好歹还有个换药之人。”   “我既然说了我来治,自然要把人治活了才能显出我的手段。从今日起,我便搬到这小院里来,还要什么‘神医’?”   徐之敬又瞟了那“神医”一眼,“药虫食尽腐肉之前,要换什么药?”   那吴神医被三番四次的奚落,实在是受不住了,也跟那馆医一般,满脸气愤地夺门而出。   “吴神医,我这同门就是脾气暴,你消消气,吴神医……”   马文才心中着急,追着吴神医也跑了出去。   两人你追我赶,一个走的急,一个讲究士族仪态追的不紧不慢,竟就这么追出了院子,追出了好远,直到一处看不到人的空旷之处才停下来。   等两人一停下来,双方脸上或急切、或愤怒的表情突然一扫而空,俱是欣慰的神色。   “吴医师大义,马文才替刘有助谢过先生。”   马文才躬身相谢,这般心悦诚服,并非虚伪作态。   “医者父母心,只要能治好那学子,这点名声也算不得什么。”   刚刚还眼高于顶的吴神医如今却是一副豁达温和的样子,笑得宽厚极了:“更何况我原本就不如东海徐氏,就算昭告天下,哪里是丢脸?这世上有哪个医家敢大言不惭,说自己胜过徐氏两百年积累?”   “吴医师豁达,真乃医家之楷模!”   马文才满脸感动。   “你也不必恭维我,我此番也得了不少便宜。”吴神医笑得满足,如获至宝般从怀里取出之前夺走的那个方子,“这方子精妙,对我日后治这种恶伤大有帮助。等我琢磨透了,以后又能少几道冤魂,活许多人命。”   “更别说我今日还学到了别的本事。哎,‘蛆虫食腐肉,蚂蟥散血淤’,我以前怎么没想过还能这样治病?”   吴神医满脸都是钦佩之色,“那东海徐家实在是名不虚传,这少年才多大年纪,便能开出一手如此精妙的方子,论积累,我自叹不如,若说经验,看他疗伤动作娴熟,也不是个生手。难道这世上真有对医道生而知之的天才,还都降生在东海徐家里?”   他在会稽县坐馆已久,已不是以前的游医,自然不知道丹阳当年发生的惨事,马文才也不欲借人疮疤,只能笑笑,跟着附和。   “或许是这样吧。”   马文才笑着从袖中掏出一枚玉佩,递于这位医者:“出来的匆忙,铜钱又笨重,这枚玉佩还算是看得过眼,就聊做谢仪吧。”   “这如何使得,我上山前已经得了你们的医资!”   姓吴的医者看这玉佩光润透彻,一见便不是便宜之物,不敢去接。   “这是医师该得的。”   马文才反手将它塞在他的手里。   “这种事情传出去毕竟有损医师的名声,你虽不放在心上,难保没有小人借此散播谣言,诋毁你的医术。”   “有这玉佩在手,也好辩驳一二,有心人看到它便知道我们没有真的怨恼与你。就算医师不屑辩驳,将它卖了做盘缠,凭医师的医术,到哪里都能安家落户。”   “当然,这是最坏的情况。”   马文才笑笑。   马文才一席话说的吴神医脸上感动不已,原本推辞的手势也变成了笑纳,慎而慎之的将那玉佩挂在了腰上显眼之处。   如果他今日在此作态一番真会导致这样的结果,那这枚玉佩,他受得住。   “若是徐兄也有吴医师这般的仁心,在下就不用使出这激将之法逼他行医了。虽是好心,但有心算无心,传出去总是下作。”   马文才摇头叹气。   “马公子放心,你如此为老朽考虑,老朽也不是多口之人,你托我的事情,绝不会有别人知道。”   吴神医心照不宣地承诺:“今日之事,便只是医家之争,无关其他。”   “那在下就多谢了……”   马文才拱了拱手。   那吴神医见烧也退了,那徐家的少年也被激的出手了,正准备告辞,走了几步,却像是想到了什么,又走了回来,对着目送他的马文才说:   “公子刚刚说那位姓徐的小公子没有老朽的仁心,怕是有什么误会。”   马文才没想到他特意回来是说这个,忍不住一愣。   “医术之道,绝不是背几本医书就能学会的,同理,无论是药方还是所需的药物,也不是立刻就能促成。那徐公子一看我的方子就知道要增减,又考虑到他背后会生褥疮,可见时时将刘有助的伤放在心中推算过,所以才能看到方子就能立刻一口说出哪里不妥。”   吴神医认真道:“山上不比山下,东海徐家再怎么厉害,也不见得把药铺背上了山,他的药童能立刻抓方拿药,那些药,恐怕是特意寻来了,只是放在那里一直等着用。”   “还有蝇蛆,以现在的天气,即使有蝇虫产卵,非炭火留温不得孵出。而蛆从成虫到成蛹不过五六日,那药虫看起来不过才孵出来一两日,如果不是急着要用,哪里有那么恰好的事情?他怕是从刘有助第一天受伤送来就开始准备着伤口恶化后的处置,只不过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直到我们作态相逼才出手。”   “这些话老朽原本不必多言,只是看马公子对那徐公子似乎有什么误会,想了想心中实在不安,方才回转回来。”   吴神医见马文才听得认真,说得更是肯定,“东海徐家乃是医家敬仰之地,能传承两百余年,医术倒在其次,医心绝不会有假,否则寻常士人,若不是为了救人,又怎能忍受盘弄蛆虫蚂蟥这样的事情?虽不知为何那位公子如此厌恶行医,但老朽觉得,他依然不负‘东海徐氏’的名头。”   “吴医师如此看待徐兄,倒让小子惭愧了。”   马文才羞惭地喟叹。   “我也希望来日,能再听到徐家多了一位徐道度、徐文伯这样的医者,这才是医家的大幸。”   吴神医笑着拱了拱手,像是了却了心中一桩事情,这才脚步轻松地转身而去。   “医家再多一位神医吗?”   马文才看着吴神医越行越远,脸上的作态才渐渐收起,面无表情地心想。   那徐之敬,可不见得想再去当什么神医。   他心思比旁人要重,若祝英台听到这样的话,说不得会感动的心中动些念头,想着如何让徐之敬对庶人重燃信心,继续遵循父祖的道路,在医道前进。   可对他来说,只要刘有助能活,徐之敬日后如何,与他何干?   左右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之人。   马文才在徐之敬有些幸灾乐祸的表情中踏入了屋子,对着徐之敬惋惜地摇了摇头:   “他下山去了。”   “那样的庸医,留下来也是骗钱。”   见马文才神色若有所思,徐之敬反倒笑了起来。   “你莫这幅表情,刘有助再差不过就是个死,他死,总好过你死。”   马文才闻言又忍不住皱了皱眉。   “你这人,嘴巴真坏。”祝英台叹为观止地看向徐之敬:“哪有学医的一天到晚把死不死放在嘴边的。”   徐之敬连斜眼都对祝英台欠奉。   但祝英台是个老脸皮厚的,腆着脸就凑到了徐之敬身边,各种异想天开层出不穷:   “哎哎哎,徐之敬,你说要是用线把刘有助的伤口缝起来,会不会就没那么凶险了?”   “祝公子,饶了我吧!”   刘有助听了惊慌失措,连忙在榻上求饶。   “缝起来?你要痛死他吗?”   徐之敬似是被气笑了,竟回了她话。   “不是说华佗有麻沸散,可动手术吗?有没有可能你也弄个麻沸散,专门趁人昏迷之时动刀动线?”   “胡言乱语!就算能缝上,那线留在身上,难不成还要拆掉不成?”   “是啊是啊,有缝线就有拆线啊!”   祝英台似乎没觉得自己说的多惊世骇俗。   “你真是一点就通!”   “哪里来的疯子,快走快走,再不走我把这药虫塞你嘴里!”   “啊!马文才快拉住他!”   祝英台吓得拔腿就跑,连声大叫   “哪有人给人喂蛆的!”   马文才轻笑,摇了摇头,替祝英台接住了丢过来的匣子。   他往匣中一看,匣子里的“药虫”早已用了干净,丢过来的不过是个空匣,用来吓祝英台的。   即便是如此,大概女子都讨厌虫豸,即便是装虫子的匣子,她都不愿意被碰到一下。   马文才立在刘有助身边,听着祝英台不停地对徐之敬提出许多异想天开的“疑问”,把刘有助吓得人直哆嗦,那徐之敬先是不耐地对祝英台冷嘲热讽,可后来竟似乎若有所思,连嘲笑都少了一点,开始认真的跟祝英台辩论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一时间,马文才只能在心中喟叹。   罢了,他还寄情于医道,总好过他老盯着自己“天子门生”的资格。   他的余光从床上听得脸色发白的刘有助身上扫过。   费了这么一番心血,尽了所有的人事,若刘有助还是没办法活下来,那便是天意,人不能与天抗争,他也不必自苦。   为了刘有助的事情,他已经旷了好几天课……   该是回去上课的时候了。   刘有助事件到此告一段落,死于不死我日后只会一笔带过。文中蛆虫治病是咨询我学医的妈妈之后得到的答复,因为我不是医务人员,所以这段描写只是为了推动小说剧情而设置,请勿上纲上线,以医生的身份来要求一个作者通晓医术。本文不是医疗文也没有多少治病情节。   昨天评论抽了发不出去的红包已经发了啊!   小剧场:   祝英台:缝缝缝!把伤口缝起来!   刘有助:牙齿打架.JPG   祝英台:麻沸散,动刀子!动刀子!   刘有助:昏厥欲死.jpg   祝英台:烈酒?什么,你说那飘着渣滓的米酒也算是烈酒?等我给你折腾出烈酒来!   刘有助:(两眼一翻)还要把酒倒在我肚子里?让我死了吧! 第59章 关关雎鸠   学馆里没有新鲜事,这几天传的沸沸扬扬的事情,徐之敬气跑了给刘有助治病的医者,自己不得不开始给刘有助治病是一件。   乙科里来了个教骑射的冷面大魔头又是一件。   可惜甲舍四人里,马文才对馆中请的骑射先生看不上,傅歧是不想去,祝英台碰不了马,只有梁山伯一个人出于“锻炼体格”的原因,壮着胆子去上了一堂课,然后脸色发白的跑了回来,说什么都不再去了。   让傅歧三人都惊讶的是,祝英台真的去参加了甲科的入科试,重新又考了一次,成绩优异的获得了甲科的就读资格。   除此之外,乙科的课,她也准备去上了,因为成绩太低,她只能从低级的班上起,没办法跟马文才、傅歧和梁山伯一起上课。   听说祖助教知道祝英台每五日才能去一次西馆后还有些遗憾,可在西馆里发生了那种事情,又是被偷窃又是被投蛇,能依旧若无其事的去上课的才叫可怕,对于祝英台的选择,大部分人是同情理解的,并没有说什么难听的话。   今天是祝英台第一天去北馆上课,目送祝英台出门的马文才突然找到了一丝当年其父送他上家学的感觉。   不,比那还糟糕,至少他发蒙早,去家学也是一副绝无差错的样子。   可这祝英台昨晚恶补律学还看睡着了,乙科的科目看了一眼就抱头大喊“这些都是什么鬼”,想来对这些课业也很陌生,更不要说能够出类拔萃。   祝家庄到底教的什么东西?   马文才疑惑地从脚边捡起一本《雅切》,这是一本教授雅言的私本,是他特意找给祝英台看的,照理说祝家也是南渡的士族,正音应该学的极好,完全不明白她为什么一脸“我在看什么”的表情看了几眼就把它放下了。   同理还有“礼乐”课要学的《五礼》,自己告诉她这是乙科必考时,祝英台居然抱着书大喊“这太抽象了!”   何谓抽象?   礼法和《易经》又能有什么关系?   马文才到现在也不明白。   正因为对祝英台的各种不乐观表现忧心忡忡,导致马文才半天迈不出腿去上课。   “公子,今日去甲科,还是乙科?”   风雨雷电也摸不准自家公子在想什么。如果说要去乙科,刚刚和祝公子一起走便是了,现在一副左右为难的样子,倒让他们揪心。   “甲科的课落下好几天了,不能再拖。”马文才最终还是选择了先顾全自己,“傅歧应该还没走,我去看看。”   做出了决定,马文才便不再犹豫,出了院子直奔隔壁的傅歧住处。   果不其然,傅歧正蹲在院中,和那只猎犬说话:“我去上课了啊,你别乱跑,昨天又跑出去了吧?你最近都去哪儿了,昨天回来跟跑了几百里地似的,害我还要给你洗澡!今天乖乖在院子里呆着等我给你吃鸡腿,不然我只能拿绳子把你拴着了。天凉了,小心有人拿你下酒!”   他又是威逼又是利诱,觉得自己说的差不多了,一站起身,发现马文才面含微笑地站在院子门口,忍不住老脸一红,呐呐道:   “嘿嘿,马兄来啦?”   “我家这狗,倒是跟对了人。”   马文才感慨。   “那是!”   傅歧骄傲挺胸。   他从小就想养狗,看见下人家孩子能养狗就眼红,不过他娘什么都不给他养,他也只能看看,现在山高水远,总算是得偿所愿了。   “梁山伯上课去了?”   马文才张望了一下。   “他今天去东馆,说是课业都快生疏了。”傅歧随口问他:“马兄来找我干嘛?”   听到梁山伯去了东馆,马文才满意地点了点头,才说出来意:“今日祝英台第一天读乙科,她乙科成绩太差,上的应该是乙一。我实在放心不下她肚子里那点东西,想着傅兄对北馆最是熟悉,想托着你照顾她几天。”   “哦,祝英台去读乙科了?就他那四十多名的……哈哈哈,他去干吗?在丙科当第一不是很好吗?”   傅歧大笑了起来。   “刘有助的事情对她刺激很大,怕是想学会礼法和律例,日后不在出现这种事情吧。”   马文才叹息。   “她本来是很不喜欢乙科的,在家连《晋律》都看不下去,更何况这时候才去就读,本就落下了不少课,我实在不愿看她垂头丧气的回来。”   “知道了,反正乙科那些课我都听了三四年了,背都能背出来,早上我去乙一看看。你放心,有我照拂,就算成绩再差,没人敢笑话他。”   傅歧听到刘有助也心有戚戚焉,难得祝英台有这个决心,他也愿意支持。   “那就有劳傅兄了。”   马文才闻言总算松了口气,看时候不早,连忙出去。   傅歧和自家狗儿磨蹭了一会儿,进屋摘了自己的书袋,也直奔北馆而去。   ***   且说祝英台第一天到北馆上课,就有了和在西馆上课截然不同的感受。   无论是在门口问路被人热络却不谄媚的指引了方向,还是到了北馆后立刻就有“同窗”大方有礼地向她搭话,祝英台都能感受到某些熟悉的氛围。   而且北馆的学生们大多不会用好奇的眼神盯着她不放,即便乙一里有不少寒生,大部分人也都在抓紧马上要上课前的时间看书,也有放下书闭着眼碎碎念着什么好似背书的,倒挺像早自习前的准备工作。   她乙科考试成绩太差,按座位坐也就是堪堪能读的地步,也拉不下来脸再去找人给她挪位子,干脆坐在了课室最后一排的空位上。   反正这时代也没有黑板,看不看第一排无所谓。   祝英台将自己书袋里的书本纸墨一点一点往外摸,东西还没放完,旁边的位子突然传来一声瓮声瓮气的轻喝。   “你,给我让让位子,你坐那边去!”   祝英台听着这熟悉的声音,惊喜地抬起头,只见长手长脚的傅歧推着她隔壁的学生去前排坐,长腿一跨,在她身侧的书案后坐了下来。   “傅歧,你怎么来了乙一?”   祝英台兴奋地睁大了眼睛。   “我来看看一个乙科四十多名的士子,怎么在北馆自取其辱。”   傅歧幸灾乐祸地拍着桌子。   “你这人真是!”   祝英台撇嘴。   “好好好别恼,跟个女人似的。”傅歧笑着说:“今早的课是胡助教的‘雅言’,他的课对你来说应该不难,我就来看看,保证不笑话你。”   妈妈咪啊,真是雅言!   真是要了她的小命了!   祝英台上辈子也是江浙人士,所以传来后继承了祝英台的身体,听着这吴侬软语还没什么不适应的,加之士族南渡已经有很久了,早已经习惯了日常生活中说吴语,平时自然是没什么的。   但这时代的正统语言,是洛阳雅言。   洛阳“居天下之中”,洛阳作为整个“汉文化”发源地的核心区域,自然被当做汉话的重要依据,而洛阳“居天地之正”,自汉时起,“洛阳雅言”便为天下正统,之后几乎各个朝代、各个地域的官话,都要用“洛阳雅言”。   于是乎读书也好,上朝也好,官员之间互相交流也好,对外国来使外交也好,官方使用的是“雅言”,“雅言”作为天下读书人的“普通话”,对读书人有着极为严格的要求,无论是切韵还是读诗词歌赋,他们都要使用“雅言”。   有句话叫“中华音切,莫过东都”,哪怕现在洛阳给鲜卑人占了,他们还是用的洛音。   寒生们读书之后最大的问题,就是不会“洛音”。   吴音和洛音有很大的区别,许多寒生在丙科学会了书和算后,来到乙科,可拿到作为课本的《诗经》和其他辞赋,却根本不知道该如何读。   因为他们发现自己的读音和其他人是完全不一样的!   等请教过士族之后,他们才发现,在上层的正规交际场合,如果你不说“洛音”或说“洛音”不标准,即使你是士族,其他人也会耻笑你,自魏晋以来,人和人交往特别讲究身份、门第,这种影响绝对不可忽视;   其二,官员也好,儒生也好,为了办公、交流的需要,也必须学习并熟悉雅言,否则很难和以读书人为主体的文官队伍进行有效的沟通。   一时间,“雅言”课就成了乙科一入学必学之课,只有将“雅言”学好了,方能继续往上去读《五礼》。   律学虽不需要有雅言继承,可你雅言都没学好,也跳不到乙二去读律学。   祝英台的原身倒是会说雅言的,只是祝家人并不出仕,也没什么动不动吟诗作赋的习惯,平日里雅言用的极少。   昨晚祝英台知道自己今天要上“语言课”,连忙抱佛脚求马文才给了几本书,可是却对古代的八音看的是一头雾水,想要读几段雅言,自己先把自己笑了个半死,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这就跟你说惯了普通话再去学方言一样,如果过不了心理这一关,怎么都学不会了。   傅歧没想到祝英台还有心理障碍,也没想到祝英台最大的软肋和那些寒生一样,他和马文才想的差不多,祝家也是大族,何况祝英台饱读诗书,要是连“雅言”都说不好,那才叫真见了鬼了。   不但傅歧这么想,教导乙科的胡助教也是这么想的,高门子弟许多未曾说吴语就开始雅言,当他看到祝英台坐在后排时还愣了愣。   不过他是助教,又不好做出特别注意某个学生的样子,只能咳嗽了一声,开始上课。   “《论语?述而》中,孔子曾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雅言是每个读书之人必须学会的重中之重。我知道在堂的各位许多都不会或者不敢用雅言,其实雅言是一种氛围,只要你们习惯了它的声韵,就会敢于开口了。重点是要多读、多听、多学。”   胡助教认真地激励着学生们。   “要敢于发音,敢于开口!多说雅言!”   祝英台原本还绷着脸皮认真听课,等听到胡助教这一句时实在绷不住了,趴下身子就开始伏案而笑。   这跟他们那上“疯狂英语”一样啊!   连说辞都是一样一样的!   同学们,同学们,听力是关键啊!口语是关键啊!   要敢开口!敢开口知道嘛!   哑巴英语是要不得的!要注重发音,音标要学好啊!   妈蛋她好想笑啊!跑到古代还要学外语,阿不,重学普通话啊!   悲剧到家了有木有!   好在她坐的靠后,除了傅歧以外,没人注意到祝英台这不同寻常的态度,直到胡助教开始要求所有学生读一段《论语》后,祝英台还是趴在桌子上一直在抖。   傅歧原本还只是看看,等看到祝英台抖得跟失心疯一样时又忍不住有些担心……   难不成祝英台犯病了?   可胡助教根本没给他去关心祝英台的机会,在所有人停下摇头晃脑的读书后,胡助教点了傅歧起身。   读书声停了,祝英台也直起了身子,只是脸皮发红,眼眶里也有些泪水。   傅歧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难道是祝英台成绩太差,听得自惭形秽?   “傅歧乃是灵州傅氏出身,雅言说的极好,平日他都在乙三上课,虽不知今日为何来了乙一……”   胡助教眼睛的余光,从板着脸掐着自己大腿肉的祝英台脸上扫过。   “不过这也是个机会,让你们知道自己和乙三学子的差距。”   他用亲切的眼神看向傅歧,颔首道:“傅歧,你将《关雎》读上一段,让他们听听。”   傅歧来乙一就知道会有这事,倒不扭捏,张口就来。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胡助教一听这正统的雅言就在心里喝了声彩,忍不住随着切韵摇头晃脑。其余学生也是屏声息气一起摇头晃脑,生怕漏了他的发音。   “噗嗤!”   妈啊,这是河南话啊还是陕西话啊,妈啊分不清啊!河南话是这样吗?不是这样的吧?这是唱歌吧?啊哈哈哈!   祝英台听到第一句就又趴下了。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哈哈哈,好qiu!第四声啊!   妈妈啊啊啊啊!她不行了!   这比刚才六十重奏版古代洛阳话还让人想笑!   祝英台重新趴在案几上抖。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傅歧原本背的好好的,其他学生也是一脸认真听取的样子,可又听到奇怪的“噗嗤噗嗤”声,忍不住一顿,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   他这一顿,所有人跟着音韵摇头晃脑的节拍也陡然一乱,莫名其妙地看向傅歧,然后随着傅歧看向的方向看去。   而后,他们便看到了伏在案上乱抖的祝英台。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这下,傅歧也没心思再好好读了,语速极快地把剩下的几句读完,气呼呼地坐下。   这祝英台是怎么回事?   瞧不起自己吗?   就算他觉得自己的雅言说的不好,也不必笑话成这样吧!   同样生气的还有教授《雅言》的胡助教。   他板着脸把满脸通红的祝英台叫了起来。   “祝英台,你笑得这般畅快,想来洛音比傅歧还好?”   祝英台连忙揉着肚子使劲摇头。   “没有没有,助教,学生雅言学的差极了!”   胡助教以为祝英台是假意推辞,冷哼一声道:“雅言好不好,要读了才知道,祝英台,你把《关雎》也用雅言读一遍吧。”   祝英台站在那里,顶着“万众瞩目”,从额头红到了耳根,自己也觉得自己的举动实在是匪夷所思。   可她要怎么和他们解释,一个说了几十年普通话的人简直没办法适应什么“雅言”?就算有记忆在脑子里,这习惯是根本改不了的……   呃……   别说读了。   看着傅歧对他怒目而视,再看着胡助教一脸“你再胡闹给我滚”的表情,祝英台只能硬着头皮,蚊子哼一样的开口: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噗嗤!”   她的qiu音猛然一下破了音,噗声震天响,惹得胡助教当场变了脸色。   “祝英台,你给我出去站着!课没上完不准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   可她要怎么和他们解释,一个说了几十年普通话的人简直没办法适应什么“雅言”?就算有记忆在脑子里,这习惯是根本改不了的……   呃……   别说读了。   看着傅歧对他怒目而视,再看着胡助教一脸“你再胡闹给我滚”的表情,祝英台只能硬着头皮,蚊子哼一样的开口: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噗嗤!”   她的qiu音猛然一下破了音,噗声震天响,惹得胡助教当场变了脸色。   “祝英台,你给我出去站着!课没上完不准进来!”   为了写好这一段找感觉,我曾请两个洛阳读者朋友给我读了下现在洛阳版的关雎,把我笑得花枝乱颤,我才不告诉你们我听了上百遍。   不过古代的洛阳话和现代洛阳话不太一样,平仄和团音更多,大家意会了笑点就行了不要纠结哈   咳咳,没有任何地域歧视啊,只是真的很有意思,后来我又去找了雅言版《静夜思》和雅言版《将进酒》,实在是不能直视。   总而言之,祝英台想要争什么天子门生,还嫩的很,先把二外学会吧。这才是乙科最不操蛋的一门课。   哈哈哈,仰面大笑出门去。 第60章 人仰马翻   在马文才的想象中,祝英台和傅歧第一天上课应该是这样的:   乙科成绩太差但雅言一定不错的祝英台,又有傅歧的照拂,必定是满脸纠结的而去,兴高采烈的回来。   然而,实际上,却是这样的:   乙科成绩太差雅言还不错但克服不了心理障碍的祝英台,被傅歧差点胖揍一顿,满脸纠结的而去,垂头丧气的回来。   “你们到底怎么了?”   马文才看着吹胡子瞪眼的傅歧。   “雅言课被刁难了?”   “不是被刁难了。”傅歧指着身边的祝英台,一脸不可思议:“他上雅言课居然会被胡助教丢出去罚站!站了半个时辰!后来当了一天的哑巴,听到别人说话就笑,自己开口也笑!”   “嗷呜!别说了,我的膝盖好痛!我的脸皮好伤!我连午饭都没脸在北馆吃啊,先让我吃口饭吧!”   祝英台看起来已经被一堂雅言课打趴下了,浑身上下散发着“我生不如死”的气氛。   “先吃饭吧。”   马文才完全听不懂这两人说的是什么,又看了眼傅歧。   “傅兄也在我这吃?”   他知道傅歧除了馆中提供的食物,其他时候穷的三餐都吃梁山伯的,能照顾一点就照顾点。   谁料傅歧猛地摇头:“梁山伯应该去小厨房把晚饭取回来了,我去跟梁山伯一起吃。”   马文才还是不放心,看着最近明显瘦了不少的傅歧叹了口气:“那干脆端过来一起吃吧,顺便和我说说祝英台今天怎么了。”   傅歧应了一声,和梁山伯两人端着食案入了祝英台、马文才的屋子,和他们搭着一起吃。   马文才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见傅歧和梁山伯的伙食明显比前一阵子好了许多,有肉有菜有羹,也算是放了心,一群人听着傅歧义愤填膺地说起今日祝英台上雅言课的事情。   当听说脾气一直不好的胡助教居然做出把祝英台赶出去的事情,就连梁山伯都愣了下。   马文才完全不能接受祝家人说不好雅言,当场就皱起了眉头:“怎么回事?祝家不教雅言吗?”   “他雅言的切韵标准的很,就不知道什么毛病,一开口就大笑!”   傅歧想到这个更气了。   “要是不会说或说不好我也就认了,寒生里也有许多连嘴都张不开的,还有说的南腔北调的,可她明明说的是好的,可从头笑到尾!”   “你们别说了,就让我丢脸丢到死吧!”   祝英台越说头越低,就差没埋到碗里去了。   “你为什么觉得雅言好笑?”   梁山伯倒是抓到了重点,好奇地问:“是因为以前有什么经历,听到雅言就好笑吗?”   祝英台惊讶地嘴巴成了“哦”的形状,猛地点头。   “我就是觉得雅言和我们说话不一样,就是好笑啊!”   屋里三人完全领会不到祝英台的笑点在哪里。   “我刚刚学雅言时,根本不敢张嘴。我是山阴人,山阴是大县,乙科中许多都是山阴人,我们平时用吴语,哪里想过读书音不是吴语,每次一张口就被士族学生嘲笑,越嘲笑越不敢开口,到最后成了个死结。”   梁山伯笑了笑,眼角微扬。   “后来,馆中有个性子和善的士族学生,自那以后,只用雅言和我们说话,只要我们一用吴语就不搭理我们。渐渐的,士族生里有的是为了表现自己的水平,有的是想找个机会奚落我们,有的则是想帮我们,大家都只用雅言说话,我们从不敢开口到不得不开口,再到敢开口,慢慢就把雅言学会了。”   我了去!   古代版英语角,阿不,雅言角啊!   “哪位仁兄那么有才?”   祝英台叹为观止。   “他姓陆,如今已经出家了。”   梁山伯有些惆怅。   “出,出家?当和尚去了?”   祝英台吃了一惊。   梁山伯点了点头,略过了这个话题。“这是几年前的事情了。自衣冠南渡以来,庶人和平日里说话都是吴音,洛音只在高门和儒生中使用,早已经没有自汉以来洛音为天下正音的环境,寒生们一时不会说不敢说是自然,祝兄明明会说却一说就笑,恐怕是不太适应这种转变。”   “如果是这种情况,说的不是祝兄熟悉的话,应该就不会笑。”梁山伯想了想,突然用雅言问了声:【晚上吃的好吗?】   祝英台反射性地回:【味道淡了点。】   字正腔圆,团音精准,只要不是聋子都听得出她的雅言并不是才学的。   梁山伯一向慢条斯理,旁边急性子的傅歧已经快疯了:“你们说这么多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梁山伯的意思时,要想让祝英台习惯雅言,我们平时就不要用吴语了。”马文才眯着眼看向祝英台:“她若要用吴语和我们说话,我们就不要理她。还有你……”   马文才态度严肃地对祝英台说:“光这样不够,你把你最熟悉的一首诗词抄下来,反复用雅言背诵,背诵到自己不会笑了,再换下一首熟悉的,直到笑习惯了,就适应了。”   “我的天,你们都疯了……”   祝英台惊惶地睁大了眼睛:“不过是一个雅言,需要这么课外辅导吗?”   “课外辅导?”梁山伯将这个词念叨了几遍:“这词用的贴切。可是祝英台,雅言这一关不过,你是无法升乙二、乙三的,除非你想以骑射过人的特优直升乙二,不过以你的性子,骑射课大概是不会去的……”   要么学好外语,要么学好体育。   死还是死的不能再死,这是个问题……   “拼了!”   比起祝英台原身早有基础的“二外”,体育课才更像是登天一般的难吧?   祝英台避席,躬身对三人行了个正礼。   “请诸位好(严)好(格)的教导我!”   ***   教导雅言这事说起来容易,可是做起来很让人恼火。   傅歧和马文才都是从小在雅言环境里长大的,在这种时候反倒没有从零开始学习的梁山伯对此有经验。   可祝英台的情况和梁山伯又不相同,如果祝英台只是不会说,和梁山伯一样从零开始,以祝英台的聪明才智,倒不是什么难事,不过是些音韵,再怎么笨学几天也背会了。   问题就在于祝英台不知道哪里不对,明明会说,却不能说,就跟一个人装了满匣子珠宝,要用的时候不知道把钥匙丢哪儿去了一样。   这时候,大家也只能摸索着双管齐下,一边让她习惯用雅言说话,一边习惯让她熟悉用雅言读书。   按照梁山伯的说法,祝英台最好从最熟悉的诗词学起,所以马文才让她把自己最熟悉的诗词默下来读。   可是祝英台刚把那诗默下,突然往案上一趴,怎么也不让马文才看。   “你到底怎么了?”   马文才瞪着眼敲了下她的脑袋:“难道你最熟悉的词是什么淫词艳曲不成?怎么不能给人看?”   “不是我写的,不能外传啊!”   祝英台嚎叫着看着马文才径直夺过了案上的纸张,惶恐的要命。   “我是会剽窃别人的东西据为己有之人?”马文才冷哼,“管你写的天花乱坠,只要不是我作的,我不会随便乱传。”   无非就是闺阁之词,他干嘛要替她传出去?   马文才没好气的将纸一展,待看到诗名,忍不住一愣,用雅言把诗名读了出来。   “养鸭西?”   “噗嗤!”   祝英台没忍住一下子又趴倒在案上,忍不住狂笑。   那是静夜思啊!   静夜思变成养鸭西了!   马文才瞬间明白了傅歧为什么回来时有种咬牙切齿的感觉了,他现在都想掐死祝英台。   “这诗你既然熟,用雅言读读看?”   马文才问她,“让你抄诗,是为了让你在心里多读两遍。”   “我,哈哈哈,我心里想的不是养鸭西啊!”祝英台抖着身子说,“我读的是【静夜思】啊!”   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出来后,马文才又是一愣。   “【静夜思】?这是中山的土语吗?”   祝家南渡之前郡望在中山,是东汉光禄大夫祝恬之后,真正的北人。   祝英台摆了摆手,觉得自己学雅言的日子路漫漫兮。   马文才见祝英台没有理他的话,心中有些不悦,低头看着静夜思,自己用娴熟的雅言切着韵摇头读了出来:   “将怎蒙虐光,   捏节底酱香。   隔丢芒蒙虐,   歹丢丝过行。”   “哈哈哈,马文才你还是掐死我吧哈哈哈哈,我觉得我这辈子都读不成你这样啊哈哈哈哈哈……”   底酱香!   酱香浓郁的静夜思啊亲!   “祝英台,你给我滚!!!!”   ***   听到隔壁传来的咆哮声,傅歧小心肝一抖,抓着梁山伯的袖子犹豫着开口:   “马文才会不会掐死祝英台啊?听起来怎么像是打起来了?”   梁山伯正在做着甲科的功课,闻言抬起头一笑。   “不会的。”   马文才脾气再怎么坏,也不会打女人。   “你确定?”   傅歧听着隔壁传来“你给我滚”,忍不住身子又是一颤。   “吼成这样,你确定没事?”   “我确定没事,有事祝英台会知道跑的。”   梁山伯无奈地说。   “不管怎么说,全靠祝英台借了我钱才能渡过难关,拿人家的手软,我现在都没办法看着他不管不顾了……”   傅歧有点后悔拿了那钱,让自己和祝英台有了瓜葛,“我看马文才现在对待祝英台,跟家里阿爷教导不肖子似的,万一来个‘棍棒底下出孝子’……”   梁山伯被傅歧的形容逗得身子直颤,连连摇头:“不不不,不会,咳咳咳,好吧,好像也有点像……”   “是吧,果然还得去看看!”   傅歧心惊肉跳的听着隔壁马文才诸如“你再笑掐死你”、“你是怎么能把养鸭西读成四不像的”之类的咆哮,站起来的身子又没出息地低了下去。   “呃,我觉得还是再等等?”   真要出了人命再去吧……   马文才真的很可怕啊,千万不能惹!   隔壁的咆哮声太大,傅歧也没办法好好安眠,看着梁山伯居然还有好定力在写字,傅歧对他也是佩服万分。   “你这般努力,哎,看着我都有点脸红了。虽然你上不了国子学,但有这样的成绩,推荐为一县县丞或主簿是足够的,何必这么刻苦。”   傅歧摸着头,“每次看到你这么读书,就觉得我们这些高门子弟像是蛀虫。”   “傅兄不必承担家业,这样也没什么不好。你说我刻苦,我看隔壁的马文才之刻苦,不在我之下。”   梁山伯微微笑着:“连马文才这样的高门公子都在努力,我又有什么资格偷懒呢?”   “你们两个,哎……”   傅歧啧啧舌,“说起来,自你自己低了马文才一头之后,马文才待你温和多了,也愿意处处照拂你,你除了跌了点面子,好像也没损失什么。”   梁山伯认真地听着。   “可怜甲科那么多寒生想攀上马文才,各个谄媚的很,此番见到你和他能共进同出,还不知道气成什么样,小心点吧!”   “我省得。”   梁山伯点点头。“其实也只是交易罢了,我愿意帮他在会稽学馆过的更加顺遂,他日后会帮我一个小忙。”   傅歧怔了怔后,立刻意会:“你还没放弃调查那件事?”   梁山伯沉默了一瞬,缓缓点头。   “家父水性极佳,又熟悉山阴的地势,怎么会因为赈灾落入江中淹死?当年那么多衙役皂隶众口一词是家父自己掉下去的,可既然如此,为何之后又纷纷离开故土,远走他乡?家父死后,为何我家三番四次有人纵火,烧的片纸不存?家父当年调查的到底是什么,他们要找到的是什么?”   梁山伯表情越来越是冷酷。   “我如今地位卑微,根本没有办法调阅过去的卷宗,更没办法调查那些皂隶衙役的下落,可我当年便将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和来历都记在了心里。日后只要有机会,只要能找到一个,就能明白当时发生了什么。”   “你即便因明经而‘除吏’,和高门一般可以二十岁出仕,起家官也最多只是个下县的县令,要熬到御史之位,至少要等十年。就算有了机遇能入京,等十年之后熬到侍御使,你恐怕都过了不惑之年,当年的皂隶衙役说不得都不在人间了,如何追查?”   傅歧拍了拍梁山伯的肩膀,“你有大才,你父亲当不将这些阴私之事告诉你的家人,就是怕你们被牵扯进去。如今你已经不是当年任人宰割的孩子了,何苦非要再陷进去自找麻烦?这天高地阔,哪里不能让你施展抱负?”   “所以,我才交好马文才啊。”   即便说起自己的“私心”,梁山伯的神色依旧坦荡如常,“他是高门,起家不低,日后说不得便是‘天子门生’,他的一句承诺,抵得上我几十年经营,和那个比起来,我如今低一低头又算什么?马文才是君子,之前虽有误会,可后来从未真正折辱过我、”   “说起来,你们之间到底有什么误会,那天去要去祝英台住,吵成那样?”傅歧好奇地眨巴着眼睛:“说说呗?”   梁山伯眼神一闪,脑中又浮现出祝英台挥就书墙、掷笔大笑的那一幕。   他摇摇头,语气低落。   “不能说。”   “好吧好吧,你们一个两个都神神秘秘的,就连祝英台似乎都有秘密,一读雅言就笑成那样。”   傅歧叽叽咕咕:“别以为我不知道,徐之敬突然去救人了也是你们搞出来的,刘有助养在馆主小院里,怎么突然到处都知道他被神医救了?你们两个,贼精!”   梁山伯并不否认,只是轻笑。   “梁山伯,如果你要追查当年的真相,这路真不好走。家父当年听说你父亲的事情还特意去过一趟山阴县,最后什么都没说的回来了,可见牵扯巨大。若其中真有蹊跷,你的仇人便非富即贵,否则不可能让这么多人纷纷离开故土,马文才的建议没错,你须要练好身子骨。”   傅歧神色认真至极:“我家从小就打熬我们的筋骨,即便被人笑话‘将种’也在所不惜,就是因为这世道太乱,即便是握有部曲也不能保证自己就能安全,人总有落单之时。”   梁山伯叹了口气。   他明明也是身高七尺的堂堂男儿,为什么一个两个都觉得他身子虚弱?   尤其是马文才,还经常一语双关,似乎觉得他随时可能吐血三升死过去。他又不是卫玠、潘安之流,从小也耕地劈柴,哪里就弱成这样?   至少他还没和甲馆不少涂脂抹粉,出入被人搀扶的士子一般吧?   难道不学武艺,就是弱质之躯?   那满学馆全是弱质之流了。   傅歧见梁山伯叹气,还以为他是不愿锻炼身体,神色焦急地说:“你别觉得我危言耸听,有些人下黑手你根本防不胜防。如果是我和马文才这样的高门子弟,出入至少七八个随从,你看马文才身边那四个练家子,轻易不会让人得了马文才的便宜。”   “我现在虽被召回了家人,以前伺候的侍从也都是家中武士家将,就连褚向那个被家中排挤的小可怜都带着两个武士,徐之敬还有刀兵护卫,你一个人单枪匹马,不学点骑射怎么行?”   他顿了顿,有些不甘心但还是说着:“如今馆中请的骑射先生是真正有本事的,虽不知骑术如何,可箭术不弱,尤其是一身护身功夫,比我傅家家学还要厉害,你要能得了他的好处学会一两手防身功夫,别的不说,下黑手的肯定得不了你的便宜。”   梁山伯和傅歧认识多年,知道他拳脚上从来不服任何人,就连马文才跟他打的难分难舍他也说是自己为了照顾他情绪让着他,可他现在却夸那骑射先生的护身功夫比他傅家绝学还强?   想起那一直冷着脸的骑射先生,梁山伯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有些将信将疑地问:“那个姚参军,真有这么厉害?”   傅歧想起自己不知怎么就被他摔了个大马趴,忍不住眉头直跳,严肃地点了点头:   “不是我小气不教你我家的武艺,我家的本事是童子功,得从小打熬身体,你现在年纪太大,筋骨已经不行了。但战场上杀人的本事,和我们平时练武的本事是不一样的。他的武艺走的是实用一路,讲究一击毙敌,绝不拖泥带水,这样的功夫对人的天赋要求不高,更讲究经验和技巧,毕竟军中素质有强有弱,人人都能靠自己的锻炼获得杀敌的本事。虽说一开始辛苦点,只要身子骨不差,得了章法,学起来是事半功倍。”   梁山伯听到“战场上杀人的本事”时就有些脸色发白,他虽然自诩不是什么弱鸡一样的人物,可和大部分读书人一样,也是不爱动的。   至于骑射,连驴都没的他,更别说骑马了。   至于“杀人的本事”,自是想都不敢想,就算身负血海深仇,他也寄望的是能将恶人绳之以法,从没想过用私刑,和那些恶人一样杀人放火。   想到这里,梁山伯苦笑着跟傅歧说:“你以为我不想强身健体?可那骑射课,我真是上不得啊……”   “为何?”傅歧也是纳闷,“说来也是奇怪,照理说这样好本事的人来了馆中,识货的应该都去学上几手本事,怎么自他来后,骑射课上的人越来越少,听说除了剩下十几个有心行伍的寒生,已经几乎没有士子去上骑射课了?”   梁山伯回想了下自己上的唯一一趟骑射课,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壮着胆子吞吞吐吐:“傅歧,我和你说一件事,你听了不要生气。”   “什么?”   傅歧莫名其妙。   “你这几日不是奇怪没什么大黑回来总是一身泥土,而且累得像是跑了十几里地一样么……”   梁山伯苦着脸。   “你知道?你知道还不告诉我?”   傅歧一听到关于大黑的事情就瞪起了眼睛。   “不是不告诉你,是不知道怎么告诉你。”   梁山伯为难地皱起了脸:“你那大黑,不是看起来像是累得跑了十几里地。”   作者有话要说:  梁山伯为难地皱起了脸:“你那大黑,不是看起来像是累得跑了十几里地,而是真的一直在跑……”   “啊?”   “那新来的骑射课先生,每日上课之前必要做的,是让学生围着小校场跑上五圈。因嫌弃学生们跑的慢,就……就……”   梁山伯顿了顿:“就放‘恶犬’去追他们。”   傅歧身子一僵,脸上渐渐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你那狗每天都会跑到小校场去。大黑是猎犬,长得凶恶,跑的又快,谁跑圈落后了就要被一阵乱咬,虽没咬到人,只是撕扯衣衫,可衣衫不整又加上恶犬扑人,吓都要吓个半死。我只去了一次,看到是大黑在追人,吓得就跑回来了……”   他是亲眼看到大黑怎么撕开活鸡的。   “所以,你那大黑,咳咳,每天满身泥土回来……”   “竟敢使唤我家大黑?”   他话音未落,傅歧已经“唰”地一下站起了身子,面色漆黑狰狞。   “兀那参军,等小爷我跟你没完!!!”   小剧场:   大黑:(哭)我是狗啊,每天要人溜啊!满地奔跑才是我的宿命啊!养在院子里什么鬼!   大黑:(哭)我是马啊,每天要人溜啊!满地奔跑才是我的宿命啊!养在马厩里什么鬼!   姚华:(爱屋及乌)……真可怜,算了,你就和大家一起快乐的奔跑吧!   众学子:撕心裂肺.jpg   大黑:猛虎出闸.jpg   梁山伯:(冷汗)哦呵呵,我还是回家躺着吧…… 第61章 惊世骇俗   知道大黑被那冷面大魔头拉去溜人了,傅歧也只敢嘴里喊喊。   没法,他打不过那大魔头,真要去找人家麻烦,还不知道是谁给谁苦头吃。   一向是“学馆一霸”的傅歧要当众被别人揍趴下了,还如何“霸王”的起来?他根本丢不起这脸。   只能每天清晨苦哈哈的抱着自家的大黑长吁短叹,每晚认命地将泥腿子一样的大黑洗的干干净净,再看着它第二天像是野狗一样的跑回来。   但好像大黑变得更壮了?   不管了,也只能多加两条鸡腿。   话说回来,这谁天天丢山鸡啊?   难道真是大黑自己去叼的?后山的山鸡会不会给抓完了?   傅歧这边“护狗大业”进展缓慢,祝英台这边倒是进展的很快,原身本来就有雅言基础,这东西就像是身体记忆,即使思维惯性让它无法发挥出来,但在那个语境里,总会慢慢适应。   至少祝英台经过两三天的“雅言环境”后,已经不会像之前一样笑到抽风了,她几乎是拿出了以前读英语的势头,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起早在院子里读诗词,平日里也尽量要求自己用雅言而不是吴语说话。   不努力不行,马文才已经抄家伙了,上次大笑之后直接摔了砚台,她胆子小,欺软怕硬,只能苦学。   这日里,马文才又在祝英台磕磕巴巴的雅言声中醒来。他按下准备伺候的风雨雷电,披衣起身,缓缓走到厅堂入院的门前。   祝英台依旧在院子里摇头晃脑的读诗词,马文才怕打扰她的兴致又会尴尬,便站在门边静静地听着。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惟闻女叹息。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女亦无所思,女亦无所忆。昨夜见军帖,可汗大点兵。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阿爷无大儿,木兰无长兄……】   祝英台的雅言并不如大部分南人一般清脆婉转,总隐隐带着一种北地才有的坚硬之声,这也让她读起诗词来总带着一种激烈之气,但这一首恰好有种金戈铁马的萧瑟,此时祝英台诵来,倒相得益彰。   【……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你这不像是诗赋,倒像是曲辞。”   马文才等祝英台完全读完后,在她的余韵中悄然踏入院内。   “而且不是南方的曲辞。”   祝英台被马文才吓了一跳,见来的是熟人,总算松了口气。   她其实最熟悉的是唐朝李白的《静夜思》,但李白离这个时代还有好多年呢,她总担心《静夜思》传出去乱了历史,读个几次后提心吊胆,索性不用《静夜思》背雅言了。   除了幼儿园学的静夜思以外,她最熟悉的就是这首木兰辞,几乎到闭着眼睛都能倒背如流的地步,不因为别的,这是她那个年纪所能知道的、心目中最伟大的女英雄。   以致于她穿到这个时代之后,甚至不遗余力的去打听过花木兰的事迹,因为她知道自己在南北朝,和那个传说中的花木兰处于同一个历史时期。   作为一个理工生,祝英台穿越前的历史知识差不多都去喂狗了,连南北朝到底在唐朝之前还是之后都不知道,一度还和五代十国弄混,也不知道北面的鲜卑人意味着什么,因为后世早已经没有鲜卑了。   她对花木兰的憧憬,纯粹是对于一位女英雄的向往,因为她知道自己做不到花木兰那样。可她也曾期冀着如果有逃离祝家庄那严酷的藩篱的那一天时,这世上有其他地方可去。   如果说这个时代还有能理解她的人,那一定是那位花木兰。   她一定会理解她的想法,明白她的苦衷,她一定是一位既强大又温柔的女性。   祝英台是这样想的,于是就去问了。   可当她知道北方的鲜卑人已经建国百年,而那位花木兰已经是八十年前的人物,也早已作古,祝英台最后只能渐渐死了去见女偶像的心。   认命的当着她的祝英台,想方设法逃离了祝家庄,走入她的宿命之地。   所以当她重新开始咏诵《木兰辞》时,一颗心也渐渐沉静了下来,哪怕雅言在她看来声韵还是很古怪,祝英台却对这首辞半点都生不出嬉笑之心。   这首曾经在少女时给了她无数憧憬和勇气的北朝民歌,如今依旧还有着同样源源不断的生机。   这时代曲辞并不能登大雅之堂,祝英台平时没有听过这首辞,但想来她都能打听到花木兰,这又是首著名的南北朝民歌,如果这时代没有传唱,又是怎么流传到后世的?   怕是两国没有建交,南方所以不曾听闻罢了。   也正是因此,祝英台在读诵这篇《木兰辞》时有一种心安理得的底气,可现在看到马文才满脸疑惑,那底气又不足了。   “你没有听过这首木兰辞吗?这个应该知道的人不少吧?”祝英台有些做贼心虚地缩了缩脑袋:“这不是北面的民歌吗?”   “原来是鲜卑的长调译成。”   马文才了然地点了点头,“我刚刚还在想你这曲辞音韵古怪,平仄也不工整,为何这曲辞为何如此奇怪,原来不是中原的汉话,不过能译成这样的地步,这人一定精通鲜卑话,又是极有才学之人,否则只会变成一曲四不像。”   “鲜卑话译成?”   祝英台愣愣地问。   “鲜卑人没有文字的,所有自己的故事和记录都靠传唱记录,后来魏国的拓跋文帝迁都洛阳,严令鲜卑人必须说汉话、用汉字,着汉人衣冠,所有鲜卑人才开始渐渐摒弃自己的语言。对了,你这曲辞是从哪里学来的?”   马文才突然生出疑心:“你认识什么鲜卑人吗?”   花木兰虽是英雄,但还是为正统所不容,即便是在北方的魏国,也只有以母系为尊的鲜卑人会毫不避讳地表现出对花木兰的崇敬,大部分汉人还是认为她是个大逆不道的女人,更别说传唱她的歌谣了。   马文才甚至怀疑这首曲辞就是个汉化后的鲜卑人翻译过来的,因为汉人大儒们不见得会为他们心目中“惊世骇俗”的女人,动笔将鲜卑民歌的曲调和音韵调整到适合雅言传唱。   “我,我不认识什么鲜卑人啊……”祝英台被马文才盯得快要哭了,“这曲辞我从小就会啊,你问我怎么会的,我怎么记得?也许是在哪里听过就记得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记忆超群……”   “我也算见多识广,我为什么而不知道?”马文才步步紧逼,“花木兰这样惊世骇俗的女人,即便是在北面也鲜有人提起,为什么你会对一首这样的曲辞如此熟悉?”   祝家庄难道通敌?   祝家庄难道私下和北魏有所接触?   “谁说花木兰在北面也鲜有人提起?”   似是看不惯马文才不停地喝问,从隔壁传来一声沙哑的声音。   “谁?”   马文才一声大喝。   随着马文才的大喝,祝英台院子的围墙上出现了一个身着黑色猎装的少年,他头上系着的红色额带在清晨地微风中微微飘动,背后背着一张长弓,手里还提着一只彩环山鸡。   “是你?”   马文才一看半蹲在围墙上的,是那个买马的参军姚华,忍不住一呆。   “马公子。”姚华对他点了点头,“欠你的五万钱,我在想法子还你。”   “你怎么……”   马文才看着他手中提着的山鸡,恍然大悟。   “哦,原来傅歧每天早上在院子里捡到的山鸡是你猎的!”   姚华的胸臆之中尚有某种豪情在激荡,听到马文才的话也没有出声反驳或回答,只是用感激的表情看向围墙之中的小院。   在那里,站着一个身材柔弱的少年,正捧着一张纸卷,满脸好奇地站在围墙上的自己。   他的五官其实很清冷,可一双清澈的眼睛犹如刚刚离开庇护的小兽,既濡湿又天真,看的姚华心中也是一软。   “你的《木兰辞》读的很好听。”   姚华没有看马文才是什么表情,而是认真着对祝英台说着。   “我原本是来送东西的,可听着听着竟走不动路,在外面像是傻子一样站了半天。”   “你,你喜欢《木兰辞》?”   祝英台有些发愣。   她以为这个时代的南朝人,是没几个喜欢花木兰这样刚毅的女人的。   姚华郑重地点了点头,一声喟叹。   “很喜欢呐。”   “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马文才看着这“墙上君子”当他不存在一样勾搭祝英台,忍不住剑眉一竖,冷声道:“大门不走,爬什么墙!”   “是,是我失了礼数。”   姚华想了想,在祝英台的惊呼声中从墙头上一跃而下,整了整背后的长弓,看向祝英台手中的纸卷。   “那个就是你读的《木兰辞》吗?能不能送我?”   “你说这个?”   祝英台看着手中的纸卷,下意识地看了眼马文才。   之前刘有助差点斩手的事情她还记得,她并不认识这个少年,虽然对他很有好感,但也不敢确定能不能送他东西。   她已经没之前那么“放达”了。   “当然不行!”   马文才皱着眉上前一步,隔开这大清早勾搭人的俊俏郎君。   “还有,你不去筹钱赎马,跑到学馆里干嘛?”   “我现在是学馆的骑射先生啊。”姚华呆呆地回答,突然又像是想到什么般对马文才说:   “你刚才说的是不对的,北面并不是没人提起花木兰。”   “哈?”   他在说什么?   马文才有点接不上他的脑回路。   怎么会没人知道花木兰呢?   姚华闭上眼,眼前便是怀朔城外那片苍凉的草原,那首诞生于战争中的长歌,或悲切悱恻,或慷慨激昂,就这么在姚华的口中被哼唱了起来。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   马文才和祝英台都不懂鲜卑语,可却莫名的听出了那长调之中的女儿心事,迟疑惆怅。   【……阿爷无大儿,木兰无长兄。愿为市鞍马,从此替爷征。】   那些金戈铁马,明朗豪爽。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也听出了那悲壮中的“朔气”和“寒光”。   姚华低低哼唱着,似是不敢惊动其他人,可他的感情是那么饱满,让人胸中似是被什么所压抑,因着声音无法放开而低昂。   一时间,两人的脑海里竟浮现出无垠的草原上,骑着马的少年放声高歌的景象,恨不得他能如同想象中那般毫不压抑地唱完整首曲子。   可惜姚华一曲唱罢,也没有那样的音调雄壮,唱完后,他轻轻睁开了眼睛,微微偏头问着面前的听者。   “她惊世骇俗,就不能被世人传唱了吗?”   刹那间,马文才竟被姚华眼神中理所应当的神采所摄,说不出任何轻蔑的话语。   看着面前少年认真而毫无作伪的率直神情,马文才舒了口气,摇摇头:   “没有,我没有任何看不起花木兰的意思,我很敬佩为了家人和仁义而战的人,无论她是不是汉人。”   手拿着山鸡的少年开心地笑了。   “我很喜欢你,这鸡给你了。”   姚华将鸡递给了马文才,见对方不愿接,以为他是担心隔壁,认真解释。   “我等会儿再去猎只鸡给隔壁的大黑。”   谁是不好意思跟隔壁大黑抢鸡啊!   这姚华是把他当狗吗?!   马文才脸色铁青。   姚华见他不愿接,再看马文才一身一尘不染的白色中衣,恍然大悟般将山鸡放在了墙角,笑了笑。   那边刚读完《木兰辞》的祝英台已经被这番变故弄傻了,只能怔愣地看着这个自称骑射先生的“天降少年”向着自己走来,突然伸出双臂抱了自己一下。   这怀抱温暖又充满力量,带着一种清晨的朝气,即便是来自现代的祝英台也应该不愿意和男人随便搂搂抱抱,可这怀抱太过干净,让人感受不到任何冒犯之意,祝英台竟就这么任由他抱了个满怀。   “谢谢你,谢谢你让我知道,南方还有人记得花木兰。”   姚华在她耳边低喃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竟有些像是声音哽咽的女人。   一时间,祝英台竟产生了某种错觉,她觉得现在正抱着别人的姚华,却像是被别人抱着一般,带着满怀的脆弱。   “我想,我是有些想家了。”   姚华又紧紧抱了她一下,还贴了贴她的面。   就在刚才听到他读《木兰辞》的那一瞬间,姚华开始疯狂的想念可以策马狂奔的草原,还有广袤到似乎无穷无尽的大漠。   南方实在是个能消磨人意志的地方。   他开始惧怕,怕自己会慢慢忘记他是谁。   这时候马文才终于意会了过来,惊慌失措地上前拉开了姚华,恨不得动手揍这登徒浪子一顿。   “搂搂抱抱成何体统!不对,你刚刚在贴面?”   贴面不是汉人的习俗。   马文才眉头蹙起。   “你是鲜卑人?”   “我从没说过我是汉人啊。”   姚华眨了眨眼,“我也不是鲜卑人。我曾祖母是鲜卑人,我曾祖父是高车人,我祖母是西域人,我母亲是汉人。”   我勒个去,混了这么多血,难怪五官像外国人!   祝英台惊叹着打量面前的姚华。   看什么看!   马文才伸手将祝英台的头拨向一边。   长得好看就使劲看,不知耻!   见祝英台委屈地看着自己,马文才点头道:   “是我一时忘了,你本来就是北面来的降将。不过,无论你原来是什么出身,现在既然已经归顺了梁国,就要遵从梁国的律法,不要随意生事,也不要老是想念故国,否则你该如何自处?”   看到面前的少年一本正经的样子,姚华突然想到了自己的主帅任城王,竟有些熟悉的感觉,木愣愣地点了点头。   还好是典型武将的脑子,不是什么油滑之辈。   刚刚的抽风应该也是一时脑子有雾吧?   马文才看着面前认真点头的姚华,有种孩子又多一个的感觉,也不明白欠自己债的怎么是这么个古怪的家伙,一口气叹的多长。   “哎,大清早我都在干些什么?你们该干嘛干嘛吧,我去洗漱了……”   他揉着脑袋,脚步不稳地掉头回了屋里。   姚华看了看天色,东边已经出现了一抹鱼肚白,他已经在这里耽误了太久,如今还要再去后山抓一只鸡,早上也有骑射课,该是做正事的时候。   他对着面前的祝英台抱了抱拳,转身准备离开,却突然被身后的祝英台拉住,顿了顿步子。   姚华疑惑地回过头去,见那个眼神天真的少年,正有些不好意思地将手上的纸卷怯生生地递给他。   “你刚刚好像很想要它?送给你吧,我还能再写一张。”   祝英台有些害怕地回头看了一眼,伸出食指抵在唇上。   “嘘,要保密,不能让马文才知道。”   姚华愣愣地接过了那首《木兰辞》,天生力大的他手腕竟有些微微颤抖,似乎那张轻薄的纸卷有千钧重。   定定看着面前的祝英台,姚华突然露出一抹灿烂的笑容。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我叫姚华,你可以到北馆的骑射课上找我。”   那笑意是如此的让人身心舒畅,他的眉目之间甚至还有一种孩子气,一股孩子般毫不做伪的真诚无畏,看的祝英台唰地一下红了脸。   “我,我叫祝英台,我一定会去上骑射课的!”   天啊,她红个屁脸啊!   这人看起来比她前世还小啊!   “祝英台,我也很喜欢你,希望以后还有机会见面。”   姚华又一次咧开嘴笑了,将那纸卷珍而重之地放入怀中。   祝英台住的甲舍院门没开,叫做姚华的骑射先生看了下被闩住的院门,调整了下呼吸,双脚不过在墙上一个借力,身子已经轻松地腾挪到了围墙上。   立在围墙上的姚华对院中的祝英台随意摆了摆手,足不沾尘地跳下墙,渐渐远去了。   只留下一脸花痴表情的祝英台久久不肯离去。   妈蛋,虽然知道这样不对……   可是还是感觉好帅怎么破!   姚华刚刚出场的时候,有朋友说我在过度消费“木兰”,当时我心里非常委屈,不是因为她的指责,而是因为她恰巧反对了我写这个人物的初衷。   南北朝时期,北方的花木兰,南方的祝英台,皆是为了反抗当时一种悲壮的历史环境而做出努力的杰出女性,无论是替父从军,还是去学馆求取知识经历男人才能看到的风景,在那个时代都是惊世骇俗的。不是为了撩汉子不是为了去戏耍,她们在做的,都是抗击当时某种残酷的规则。虽然一个用武力达到了某种意义的成功,一个却失去了性命,但从初衷上来说,是一样的。花木兰固然坚强,祝英台也并不柔弱,如果没有对比,女性坚强和柔韧的两种不同表现不可能被塑造出来。   而为什么要设立这样一个女性作为女主角之一,恰巧是因为我和大家一样。不仅仅是你们想念木兰了,身为作者的我,也无时无刻不在怀念那些日子。   祝英台是存有缺憾却不愿屈服的“我”,花木兰是背负着憧憬几乎要忘却“自我”的“完美”,我希望大家能同样喜欢。 第62章 郎情妾意   “骑射课?”   马文才奇怪地看着祝英台:“你不是碰不得马吗?”   “碰不得马,不是可以射箭么?”   祝英台双手抱拳,置于颌下,满脸憧憬的说。   “就你,能开几石的弓?得先从玩具弓练起吧?”马文才不想打击她的积极性,但也不认为她可以练骑射。   “要拉不开弓,还得别人帮你纠正姿势,太麻烦了。”   还得别人帮你纠正姿势……   祝英台的眼前出现了骑射课上,自己手握长弓的样子。   “哎呀,拉不开。”   “没关系,我帮你。”   环抱着自己握着自己的手帮忙缓缓拉开长弓的姚华低头笑道。   太太太苏了!   祝英台被自己的想象肉麻的一抖,使劲地甩头。   “你也知道不行了吧?”   马文才见祝英台甩头,笑着调侃。   “你看傅歧天天练臂力,难道真的是为了揍人吗?他是为了拉弓时不会受伤,骑射没那么好练,没体力不行。”   “我,我想试试!”   祝英台“嘿嘿”地笑了一声。   “你若想试,就去试呗,为什么还特地跟我说?”马文才皱着眉,“难道要我陪你去?”   “不是不是!”   祝英台使劲摇头,“我娘没给我准备骑装,想借一套你的衣服,让半夏帮我改小点,否则穿学馆里发的衣衫去很奇怪啊。”   学馆里倒是发了骑装,可是都是短褐,衣衫窄小就算了,裤子也不合适,穿着极其难受,祝英台只能找马文才想办法。   “追电,你去拿一套我的骑装给祝英台。”   马文才随口吩咐,看着祝英台摇了摇头:“那骑装就送你了罢。你何必要吃这种苦,现在天气虽转凉,可被太阳晒伤几日,肯定是要变黑的。”   “嘿嘿,谢啦!”   祝英台毫不在意地回答:“我又不是那些涂脂抹粉的士子,他们怕晒黑了每天打伞还涂粉,我就算了,晒几天没事!”   她执意如此,马文才也只能随她去了。   其实祝英台一直没被人发现是个女人,多半也和如今欣赏的俊俏男人多为弱柳扶风之辈有关。   馆中不光是士子,有些长得柔弱的寒生也会将自己打扮的弱不禁风,以附和这种审美,甲舍好几个士子出入还要人搀扶,相比之下,长相其实也偏阴柔的祝英台倒显得“糙”了。   可祝英台想去学骑射就算了,这梁山伯也跑来问他是什么情况?   “你说什么?”   马文才脸色古怪地看向梁山伯:“你找我借马?”   “我知道这请求有些唐突……”梁山伯有些不好意思的说:“自从上次马兄建议我先练好体魄,我已决定去乙科上骑射课。只是馆里的马你也知道的……”   说是马,果下马还没驴高。   “傅兄说马兄带了好几匹马来,所以我想,能不能……”梁山伯脸皮一红,“能不能借匹替马,让在下先熟悉下骑马?”   南地不似北方,南方少马,多乘舟楫,北方又严格控制战马贩卖南方,即便有,也都是煽过的马;   除此之外,各州郡城池严禁城中骑马,也不许马车在城中出行,使得即使是高门也只在庄园里养马,很多高门子弟一辈子都没骑过马,出入皆是牛车。   梁山伯家贫,哪里骑过动辄几万钱的马,连驴和骡子都没骑过,真要去学骑马,用馆中的果下马,根本达不到他的需求。   傅歧的马被家人带走了,梁山伯思忖再三,也想不到什么法子,只能厚着脸皮来找马文才。   ‘他是真想学骑射,还是知道祝英台突然对骑射起了兴趣,想要趁机攀附上祝英台?’   马文才看着面前满脸不自在的梁山伯,若有所思。   “想不到梁山伯你还有这样的决心。”马文才缓缓开口,“只是我从家里带来的几匹马大多性烈,只有一匹五花马性子和顺,你若要借,我可以将那匹马借你。”   梁山伯原本看他脸色严峻,以为没戏,没想到他这么好说话,居然答应了,立刻喜出望外地道谢:   “多谢马兄!我每三日上一次骑射课,要用马时,自会来叨扰。如果马兄需要用马的时候,可以直说不必觉得为难。”   “好说好说。”   马文才敷衍地点了点头。   送走梁山伯,马文才方才感觉到奇怪。   会稽学馆的骑射课一直就是摆设,除了有心想从参军和军中主簿起家的寒门,极少有人去上骑射课,俗话说“好男不当兵”,这已经不是当年“六艺”为君子必学的时代,身体魁梧些都被人骂将种,更别说去练骑射。   梁山伯的目标是脱吏入仕,没有什么特殊原因,应该也专注于《五经》上,为何会特意去学骑射课,看样子还准备好好学习骑术,取悦于骑射先生?   那姚华有什么过人的魅力,惹得祝英台神神叨叨就算了,连梁山伯这样心智坚定之人也想要文武兼学?   他到底惹上的是什么家伙,为什么自姚华来了以后,人人都变得怪怪的?   马文才还没有从种种奇怪中回过神来,又遇见了一个硬拽着他去上骑射课的。   “什么,让我和你一起去上骑射课?”   马文才看着面前正色恳求他的傅歧,头皮一阵阵发紧。“你给我个理由,为何要我陪你去?”   祝英台那般废柴,都没请他一起去上课,他傅歧自称乙科一霸,居然要他陪他去上骑射课?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吗?   一向大方的傅歧如今却扭扭捏捏,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被马文才逼急了,才说出一部分原因:“梁山伯说,我养的大黑日日都在小校场上追赶学生,我是觉得这样不好,想你和我一起,把大黑带回来……”   “你的狗,唤一声不就回来了,为何让我去?”   马文才哭笑不得。   “你以为我没喊过吗?我在场外喊破了嗓子,大黑也没回来啊!”傅歧恼怒地叫了起来:“明明是我每天好吃好喝伺候它,它居然给别人拐跑了!”   “那和我陪你去上骑射课有什么关系?”马文才越发觉得奇怪了,“你都喊不回来它,我能喊回来?”   “不是,我是想和那骑射先生说说,让他别老拐走我的狗啦。”傅歧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他要不理我的话,少不得要动手。”   “动手?”马文才不可思议地看着傅歧:“你是想让我去为你助拳?”   “没有没有,我只是觉得多个人壮壮胆,阿不,多个人看起来有气势些,不必你出手!”   傅歧语无伦次道:“他毕竟是先生,我只是个学生,冲撞了总是不好,如果真要起了矛盾,你在一旁劝个场,我们也好有个台阶下,不置于真打起来。”   “当真?”   马文才将信将疑。   这霸王不特意惹事、故意找茬把人揍个半死就不错了,之前好几个骑射先生就是这么请辞的,如今他却说“来你做个和事佬防止我们打起来?”。   小霸王也转性了,知道尊师重道了?   “当真,比金子还真!”   傅歧怕马文才不去,还特意解释:“你别小看乙科现在这个骑射先生,那是行伍中历练过的,有官职在身的参军!手上功夫硬得很,箭术也走的是势大力沉的那一脉,不是江湖上请的装模作样凑数的货色!”   “这不用你说,这参军我认识。”马文才叹气,“他还欠我五万钱没还呢。”   听说馆中虽包吃住,可每个月月钱只有几贯,他说要想法子筹钱,难道就是在馆里当骑射先生筹?   这要筹到猴年马月?说不得这匹马他养一辈子也赎不回去。   听到马文才的话,傅歧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他欠你钱?太好了,这下他更不敢对我动手了!”   傅歧乐的差点蹦起来。   “马文才,你记得明早骑射课一定要去啊!”   临到离开,傅歧还一步三回头,不停“提醒”马文才,莫忘了明日的骑射课。   “记得啊!”   “记得记得。”   马文才无奈回应。   想起那个哼唱着《木兰辞》,说着“我喜欢你”,硬生生塞了一只鸡给他的少年,马文才也有些好奇。   姚华是吗?   他倒要看看他这姚华有什么过人之处,让所有人都中了邪!   ***   “主公,你是回来吃还是在带走?”   端着米粥和胡饼回来的陈思见姚华正要出门,随口问道。   “带走。”   姚华在门前配好箭袋,背上长弓,看了眼他手上的早饭,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   “又是胡饼?”   “虽说有小厨房,可我们剩下的钱不多了,还没到这个月发月钱的时候,阿单去寿阳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呢,您就先将就着吧。”   陈思知道他在想什么。   “要不,你去舍里吃?”   “算了,馆中先生早上都在舍里吃,人太多了,我们现在不宜多认识人。我今日多打两只鸡,留着加肉。”   姚华叹了口气,认命地从陈思手中接过两块胡饼,嘴里叼上一个,另一个塞在腰带里,脚步轻松地出了门。   “在这么打下去,我怕后山的山鸡要绝种啊……”   陈思摇头。   “罢了,现在人都吃不饱了,哪里管得了这些!”   叼着千篇一律的胡饼,姚华又拉开新的一天的日常。   自从在会稽学馆当骑射先生以后,他的日子几乎就是从“早上天不亮起床猎几只早起的鸡”、“给甲舍送完鸡后去跑几圈顺便打打拳”、“去小校场旁的课室准备给学生上课顺便修好坏掉的弓箭”、“下课了去和大黑说说话回住处”,最后“睡觉完事”。   从十三四岁起,他的日子就过的充实而忙碌,仔细想想,这几年来,他国的最安稳的日子,却是在南方。   魏国自胡太后摄政后就一直不太平,这几年来他随着任城王征战四方,时而讨伐造反的羌人,时而讨伐作乱的贼寇,有时候也负责平定叛乱,但大部分时候都是在清剿山贼强盗。   姚华是军户,不懂政治,只知道征战,但也看得出魏国要乱了。   因为他出征的次数变得越来越多,而且大多是北征。   昔年大魏最稳固的边防诸镇,如今却强盗山贼蜂拥而起,被剿灭的“山贼”却大部分人恰恰就是当年的军户人家。   自文帝迁都洛阳后,旧都平城和拱卫平城的六镇就被抛弃了,当年能驻守六镇的将领和官员都是地位极高的大酋长,可迁都洛阳之后,只有杂号的将军才愿意去镇守六镇。   北方的柔然被彻底打残后,六镇的原本抵御外寇的作用也消失了,等北边被真正抛弃之后,魏国的南边和北面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军户除了打仗几乎没有任何晋升的机会,又不能和普通百姓一样读书为官,只能世代成为武人。   可自从鲜卑汉化以来,鲜卑一族也学汉人按门第将人分作品级,原本在北魏初年最为光荣、地位也极高的军户却成了低贱之人,被彻底隔绝在了汉化后的北魏士族圈外,连婚配都成了难题。   如今北魏的南边已经完全和汉人无异,旧都平城以北却还坚持着魏国当年的习俗,完全不知道他们的出路在哪里。   那些军户能靠余荫攀上故主,晋升为将门改换门庭的还好,大部分军户只能一辈子靠耕种当年祖上留下的土地为生,一代代下去,那些田早不够自家人分,没得到田地的人或伐木深山,或贩货往还,既赚不到什么钱,还要缴纳给军中缴纳绢栗作为自己的赋税。   几十年过去了,洛阳城中歌舞升平,六镇子弟却穷其力、薄其衣、用其功、节其食,最终还是凄凉疾苦,加之北方的寒冬极为冷酷,每冬天过去,因饥寒死于沟渎者,常十之八九。   在这种情况下,没办法活下去的六镇子弟会聚众为乱,也是寻常。姚华每每随主将出征,到最后斩杀的却是这些昔日手足,常常也生出光怪陆离之感。   他的先祖一定没有想到,当年那些慷慨杀敌的英雄之后,如今竟有许多已经变成人人避之不及的祸害。   这样不安的隐患,就连他这一个小小的参将都能看出,更别说朝中还有许多的有识之士。   从任城王起,到诸多朝中官员都曾上书重视六镇的问题,可以崔光等拥立胡太后为首的官员们,却担心鲜卑皇族会废弃好不容易才重新建立起来的九品制度,数次驳回了他们的上书。   没有崔光他们,当年还是贵妃的胡太后早已经被高皇后按旧制赐死了,是以胡太后极为信任崔光等汉人士族,不肯赈济六镇百姓,也不允许军户脱户自立、离开旧地,反倒越加严苛的对待北方的鲜卑旧族。   可她也怕,怕那些鲜卑贵族会因此生出反意,所以试图掌握一只完全属于自己的武装力量,才将主意打到她的头上。   男人,毕竟是不适合出入宫闱,为她所用的。   但姚华才不愿做她扯起来的大旗。   今日她能名正言顺的册立女将军,明日便能名正言顺的让幼帝禅位与她做女皇帝,胡太后想要的太多,人却太蠢,姚华不想和她搀和在一起。   如今故国乱象频生,梁国却在梁皇十几年的经营后国力日渐强盛,那位天子现在甚至开始试图消弭士庶之间的障碍,给可用的人才不同的上升渠道,这番对比之后,叫姚华怎能不百感交集?   要不是拓跋皇族与他们家有恩,姚华有时候都想干脆真的降了算了。   丢完鸡,给了大黑一个“你懂得”的表情,姚华干脆地翻墙离开,又看了眼隔壁的小院。   他来的太早,隔壁的雅言声还没响起。   姚华将剩下的鸡背在身后,准备趁着天色没大亮送回去。   这每天往来巡逻不止的甲舍,在从斥候出身的姚华眼里,竟有如无人之地。   待送回了鸡,确保中午不会又是全素之后,姚华和陈思对练了一会儿,方提着自己的弓,准备“上班”去。   “真不知道这些身材孱弱的学生有什么好教的。”   陈思虽然没有跟姚华去上过骑射课,但因为他要照顾他们骑来的马,也见识过小校场来来往往的学生。   “让主公教他们骑射,实在是折辱了您。”   “有几个还不错的。”   姚华却并不觉得他们很差,甚至有些欣赏。   “身子弱却不愿自弱之人,都应该得到尊重。”   “……主公说的是,是我有了偏见。”   陈思躬身认错。   “好了,我走了!”   姚华其实是个性单纯的人,心里想着要去上课就一点都不愿耽搁,从马厩里牵出自己的替马,跨马持缰便往小校场而去。   会稽学馆之中,会在馆中骑马穿林过馆的,只有姚华一人。   起先,大部分人还有些意见,可见他并不纵马,馆主也没有什么意见,渐渐的,大家对于这个新来的骑射先生每日骑马进出,也就见怪不怪。   姚华知道大部分人是不重视骑射这门课的,有的学骑射是因为家中便学过,凑个成绩;有的学骑射是因为家中有人便是将领,日后好去投靠,真正对此有兴趣的,寥寥无几。   但他是个认真的性子,拿了人家的钱,就希望能给学馆教好学生,所以对每个学生也很“认真”。   不过在这些平日里娇生惯养的学生眼里,他这种军中操练新兵的法子,实在跟怪物也差不了多少了。   “姚参军。”   “姚先生。”   “姚师傅。”   见冷面大魔头进了校场,一干学子腿肚子有些发抖,壮着胆子向他问好。   姚华对他们点了点头,眼神往校场中一扫,怔了一怔。   “你来了。”   他笑着对祝英台打了个招呼。   祝英台笑得眼睛都眯成了月牙儿:“是啊,我来上骑射课。”   姚华往祝英台身边望去,见自己的债主也在,还新添了不少学生,有些纳闷地用食指搔了搔脸,不太明白为什么自己的课突然受欢迎起来了。   明明从他上课起,已经跑了几十个学生。   “既然人都到了,那就先都跑五圈吧。”   姚华在一阵哀嚎声中指了指前面的校场:“跑精神了,再来练臂力。”   祝英台以为教骑射就是先从拉弓射箭开始,没想到会和前世的体育课一样一来就先跑步,忍不住脸色发白。   她看了眼小校场的范围,就算再“小,”一圈下来至少有两百米,五圈……我的天,五圈一千米?   她的腿肚子也开始发抖了。   祝英台还没要求什么,姚华就已经先为她开好了后门。   “你体质不同于他们,能跑几圈跑几圈吧。”   姚华看了她一眼,很理所应当地说:“你跑完了就到我身边来休息。”   “这不公平!”   傅歧看姚华不顺眼,不顾祝英台地猛瞪,大叫了起来。   “凭什么他能跑几圈跑几圈,我们要五圈?”   “就是就是!”   “为什么我们要跑五圈。”   “因为他的根骨不适合练武啊。”姚华眨了眨眼,“你要觉得不公平,他跑不完的你替他跑了吧。”   “你!”   傅歧气的半死,突然被身边的梁山伯拉了拉袖子。   “你拉我干嘛!”   “祝英台身体不好,应该是有心疾。”梁山伯压低声音,睁着眼睛说瞎话,“你就别惹事了。”   心疾?   傅歧呆了下,看了眼面色红润的祝英台,半点都不相信。   但他还是没再嚷嚷。   “我,我觉得我能跑的下来,就是有点慢。”   祝英台不知道姚华为什么会为他开后门,想来大概是因为那首《木兰辞》,但她却不愿意接受这样的“照顾”。   她以前虽然不是什么元气少女,可考试体育课也是必考的,八百米她跑的下来,想来一千米也就是那个,稍微,累一点?   她没什么底气地又补了一句:   “你们不嫌我慢就行了!”   “我怎么会嫌弃你呢。”   姚华笑了笑。   “你这样已经很好了。”   祝英台的脸,又一次唰地红了。   傅歧在乙科一直是说一不二,他没闹了,上课的学生们也就没有跟着闹腾,加上祝英台说了自己能跑完,只是有点慢,所有人便活动下手脚准备跑圈,却见姚华撮指为哨,一只细长的黑色猎犬从马厩里跑了出来。   “大黑!好你的姚华,我的大黑果然是在你这里!”   傅歧刚刚压下去的火气又升了起来。   “你不经过我同意就用我的狗?你问我的意见了吗?”   “我不是从你的院子里偷来的。”   姚华无辜地说:“它自己找来这里的,我见它善于奔跑,就让它每天陪着学生们一起跑圈。你这是猎犬,每天不跑上足够的路,会身体衰弱而死的。”   “你听你胡言乱语!”   傅歧卷起袖子,给了马文才一个眼色,找个由头就要上去干架。   “你欺人太甚!”   旁边围观的学生有许多已经被姚华每日纵狗惹得满肚子怒火,加上尚武之人性格本就外放,如今见乙科小霸王要对冷面大魔头动手,一个个吹哨的吹哨,喝彩的喝彩,唯恐天下不乱。   傅歧已经卷起了袖子,频频递给马文才眼神,递的眼皮子都要抽筋了,那马文才还是毫无所觉一般,在原地一动不动。   其他人以为傅歧是邀请马文才一起对付姚华,也有不少人听过马文才武艺不在傅歧之下,眼神更加期待。   见傅歧左右眼都快眨出眼泪来了,觉得这一幕实在是幼稚的马文才心中一声叹息,终于还是开了口。   “姚参军说的没错,猎犬难于豢养,除了保证每天的肉食,足够的活动也是必须的,如果你长期把它养在院中,很快它就不是细犬,而是肥肠了。”   傅歧难以置信地看向马文才,似乎是没想到马文才会为姚华说话,他举起的拳头就这么僵硬了一会,最后还是慢慢放下。   “算了,既然马兄为你说话,我就不为难你了。大黑我自己会溜,日后不劳你‘费心’,你也别老是骗它来小校场了!”   傅歧趾高气扬地对姚华丢下这句话,伸手一拍巴掌。   “大黑,跟我一起去跑圈!”   可他双手连拍了三四下,大黑依旧蹲坐在那里,伸出长长的舌头看向姚华,等候着后者的指令。   至于傅歧的叫声,根本是置若罔闻。   眼见着傅歧脸色铁青又下不来台了,梁山伯不忍直视地一拉他的袖子,低声说:“大家都开始跑了,你也别老盯着狗了,我们赶紧也去跑吧!”   再站下去,他真怕傅歧尴尬到当场自尽啊……   傅歧没想到自己养的狗居然不理他,失魂落魄地被梁山伯拉着跑了起来,频频回头,看着姚华以哨声为令,指挥着大黑去咬落在最后之人,几乎觉得自己眼睛看错了。   就连马文才都说自己只会用狗,可这叫做姚华的参军一天都没有养过大黑,却能用哨声指挥它突左突右,犹如大将军指挥自己的卒子一般,这教他心中怎么能平衡?   更别说所有人都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   明明大黑是他的!   是他的!   马文才因借助在傅歧屋里欠过他人情,所以被他恳求后才会来上这骑射课,可如今跟着一群寒生在小校场跑圈,身后还有猎犬狂吠之声、哭爹喊娘求饶之声,几乎跟菜市场一般喧闹,他面子实在有些架不住,只觉得这一切都蠢哭了。   他体力不弱,从小也刻意锻炼过脚力和耐力,所以此时跑起圈来,倒一点也不吃力,让人意外的是祝英台和梁山伯居然也能跑下来,梁山伯是男人也就算了,可祝英台能气喘吁吁地跟上就实在让人意外,说不定她说没错,慢是慢点,跑五圈应该也没问题。   但他的乐观估计从大黑加入跑圈后就消失了。   只见大黑一下场,祝英台便神色惊恐,只要犬声一吠,她就几乎是抱头鼠窜地跑到他或梁山伯的身边,靠他们的身体做掩护离那狗远远的,可见怕狗怕成了什么样子。   那边姚华正一心指挥着大黑追赶掉队之人,祝英台又混在人群之中,没注意到她的异状,马文才见她一惊一乍连续摔了几脚,心中有些烦躁,就想上去跟姚华理论一番,看能不能不要用狗。   只是他脚步还没迈,校场上情况却突然变了。   原本还能不紧不慢跟在人群之中的梁山伯,却好像体力用尽一般慢了下来,渐渐落在了队伍的最后面。   每当祝英台要跑到大黑身边时,梁山伯便会落在最后,那大黑自然是向他扑去,于是“惊慌失措”的梁山伯便会渐渐将狗带离祝英台身边,而劫后余生一般的祝英台自然是趁机大步跑开有狗的地方,完全没注意到她为什么突然会“安全”了。   等祝英台离开了,梁山伯的脚步又会陡然加快,往前超上几位摆脱掉大黑,但是始终坠在队伍的最后,不停地重复被大黑追、受到刺激加快速度跑开,再被大黑追的过程。   如此几番后,姚华似乎也看出了什么,一声长哨把大黑叫到了他的身边,引得所有学生纷纷意外,但没有那恶犬扑人,他们却完全不敢因此大意,因为姚华要亲自下场更加可怕,一个个生怕姚华会亲自盯人,只能使出吃奶的劲儿跑,这一日跑圈的时间竟比平时用的更少一点。   半刻钟过去后,马文才见祝英台已经没有最先的惶恐了,实在不耐烦再兜圈子,脚下一个发力,第一个跑完五圈。   在他过后,傅歧等几个学子陆陆续续也跑完了五圈,开始在场边休息。   大黑一直没有下场,祝英台虽然跑的很慢,但居然不是最后一个跑完的,有个比祝英台还矮的瘦小学子最后一个跑完。   在梁山伯被咬之前,他一直是被狗咬的最多的,裤子都被咬下来几回,如今顺利跑完之后立刻往地上一摊,向着梁山伯投去了感激的目光。   可惜梁山伯没接受到他感激的目光,刚跑完的他正在被傅歧调侃。   “你还说你身子不弱,刚刚给大黑追的!啧啧啧,它每天吃的鸡还是你做的呢,真是白心疼它了。”   傅歧拍着梁山伯的肩膀,说着说着突然又高兴了起来:“它这么刚正不阿,一点都不徇私,随我!”   马文才恰巧从他们身边过,听到傅歧调侃梁山伯体力不行时忍不住一声冷哼,和他们擦肩而过。   “他哼我干嘛?”   傅歧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马文才刚刚是不是笑话我自吹自擂了?”   “没有,傅兄想多了。”   梁山伯好脾气的笑笑,看了马文才的背影一眼。   他应该没有发现吧?   毕竟姚参军将那狗唤回去的很快。   说起来,祝英台是为何得到了这位骑射先生的照顾呢?他居然会让她能跑几圈就跑几圈,后来又似乎是看出她怕狗,一直让大黑伏在他脚下不动,明显是为了照顾祝英台的样子。   不仅如此,祝英台明显是不好动的人,因为动物的毛发会让她全身红疹甚至咳嗽,也一直不肯上骑术课,甚至家中连骑装都没为她准备,今天穿的还是临时用马文才的劲装改小的。   那她为何独独要来上这骑射课?   梁山伯满心疑惑地向祝英台看去。   蓦地,看到祝英台望向姚华的视线,他的后背一僵。   他性子通达,与人的情绪变化最为敏感,否则也不会猜出祝英台会是女儿身,继而和她保持距离。   可现在他看到了什么?   即便是对着马文才这样的名门公子也应对自如的祝英台,居然会因为那姚参军低声询问了什么就红了满脸?   不仅仅如此,她抬头看向姚华的眼神,明明是充满了仰慕和喜爱的神采!   完全就是少女怀春一般?!   是姚华发现了什么,在勾引祝英台吗?   还是祝英台自己单方面生出了某种好感?   马文才像是护着自家妹妹,不,像是护着自家女儿一般护着祝英台,竟然没察觉出祝英台对这位骑射先生所生出的特殊好感吗?   他那种对于自己的防备和警惕呢?在这一刻通通失灵了吗?   梁山伯难以置信地向着马文才的方向张望,想看看他现在是什么表情。   站在祝英台身侧的马文才似乎毫无所觉,不但完全没有注意祝英台看向姚华的眼神,反倒和姚华说起话来。   马文才素来高傲,也极少服人,可和姚华说着说着,竟和祝英台一般,眼神中有了钦佩的神色。   看见马文才的神色,梁山伯心中的震惊也渐渐平静了下来,最终变成了认命的一叹。   他与祝英台结交便是攀附权贵,因为他出身太低又身无长物,无论怎么看,都像是另有图谋。   姚华虽不知什么出身,可明显也是养尊处优养大,礼仪做派和寻常庶人大为不同,能这把年纪当上参军,大抵阵中冲杀的本事也不弱。   祝家庄尚武,祝英台喜欢这样的少年英雄,若对方出身不低,马文才为何要从中阻扰?   看着马文才对祝英台的眼神毫无所觉的样子,他自己恐怕还未识情爱是什么东西,否则少年对心上人的情绪最是敏感,怎会视若不见?   罢罢罢,傅歧说的没错,什么事一碰上祝英台就会变得奇怪,他明明是心如止水之人,为何如今却频频自怨自艾,即便是出身不好,他以前也从未有过这样的情绪。   大概是身体跑累了,脑子就越发活跃,老是想一些有的没有的吧。   梁山伯为自己找了个借口,最后看了那三人一眼,朝着自己等会儿练骑射的五花马走去。   ***   校场边,姚华让大黑到一边玩耍,笑着向祝英台和马文才走去。   “没想到你能跑完,你看起来这么柔弱。”   姚华看着面前的祝英台,夸奖道:“毅力不错,是可塑之才。”   祝英台刚刚跑的像是小命都要跑掉了,却坚持跑完了全程,鬼知道怎么跑下来的。   那时她只觉得再不跑完就要被狗吓死了,眼里只能盯着前方一直跑。   “哎,我怕狗,碰到牲畜的毛发还会发疹子,为了不被狗咬,只能拼了命跑啊。”   如今想想,能跑下来,还真跟狗有关系,就是这办法太残酷了。   “原来是这样。”   姚华了然地点了点头。   “那你下次跑圈的时候,我就不放大黑了。”   他辛苦点,自己下场盯人吧。   “真的?!”   祝英台高兴极了,连忙确认。   “当然。”   姚华的目光从祝英台纤细的骨架上扫过,笑得意味深长。   “对我来说,你是特殊的。”   完了完了完了……   她又被撩了!   祝英台心怦怦直跳,连耳根都红了。   见到祝英台和姚华在说些什么,马文才走了过去,好奇地问:“你们在说什么?”   “我在和姚先生说我怕狗,而且对动物毛发敏感,姚先生说以后我跑圈的时候就不放狗了。”   祝英台连忙言简意赅地解释。   “是吗?”   听到不用跟蠢狗一起跑步,马文才也松了口气,对他露出了微笑。   “姚参军倒是体贴,也免了祝英台被狗咬。”   “大黑不会随便咬人,我放狗也不是为了吓唬你们。”姚华怕他们误会,解释着:“人在惊惧之中时,会在一瞬间激起自身的潜力,完成许多原本做不到的事。而只有知道自己的极限在哪里,才能获得信心。”   姚华看向面前摩拳擦掌准备去牵马的学子们。   作者有话要说:   “馆中许多学子其实很有天分,可他们有许多在读书上并不比别人出众,只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所以才来练骑射寻找其他出路。他们在读书时受到了打击,便不觉得自己能练好骑射,来了也态度敷衍,不过是混混日子。我只能用其他法子让他们看清自己。”   他平静地说着自己的意图。   “跑圈虽然枯燥,可人在奔跑时精神最为集中,也是最快提升体魄的办法。”   “原来如此。”   马文才有些意外。   “你教书倒是认真。”   会稽学馆并不重视骑射,或者说没条件重视骑射,之前招来的先生一直是来糊口的,什么本事都稀松寻常,别说傅歧看不过去,连他来上过一堂课都有揍人离开的冲动。   不说别的,之前那位骑射先生居然用玩具小弓来教导学生,只为了人人能射中靶心,充作自己教导上的“成绩”,岂不就是把人当傻子一般?   这参军来教书,居然是真的想要认真教学生些什么,就足够他意外了。   马文才性子高傲,可有一点和所有士族一样,他很尊师重道。   对于认真想要教导好学生,也有能力教导好学生的老师,马文才往往也会给予对方尊重。   在此之前,姚华在他的心目中不过是“欠钱的穷酸武夫”……   可从这一刻起,他开始对他改观。   小剧场:   祝英台:(内心挣扎)我告诫过自己在学馆绝不谈恋爱!绝对不早恋!   “当然。”   姚华的目光从祝英台纤细的骨架上扫过,笑得意味深长。   “对我来说,你是特殊的。”   祝英台:(已经疯了)呜呜呜呜我不要早恋,更不要师生恋!!! 第63章 任我驱驰   跑完圈休息过一会儿,便是骑术课。   骑射骑射,放一起好像是骑在马上射箭这么“高端”的本事,但实际上会稽学馆很长时间以来都是骑术一个师傅,射箭一个师傅,能兼通“骑射”的简直少的可怜。   一开始馆中即使请的是“代课老师”,也没奢望到请到能“骑射”的,只指望对方骑术和射箭都会就已经万幸。   姚华不是张扬的人,自然也不会满大街去喊自己会“骑射”,也就默认了这种教导骑射的想法,单日安排教导骑术,双日则是教导箭术。   今日恰巧是单日,大部分也都是冲着学教骑马来的,到了箭术课的时候,来的人更少。   毕竟马再怎么不普及,会骑马也算是个本事,到高门人家去求差事,会骑马至少能当个执马鞭的亲近之人,很多官员招收幕僚时也要求能骑马,至少传递消息不需要另外请人。   学馆里养着的大多是“果下马”,这种马高只有三尺,属于蜀马,可骑行在果树下行走,故称呼为“果下马”。   即便是果下马,在南方也很少见,会稽学馆会有这么多只也是偶然。   最初的十几匹种马,是刚刚建立五馆时朝中为了教导学生而赐下的,这么多年来这些马几乎没有病死的,繁衍生息之后,居然养了一群。   平时没有骑射课的时候,馆中也会拿这些果下马去驮货,这些马原本就是用来载物的,每一只都能载千余斤的重量,而且善于走山路。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些马,其实才是馆中最大的资产。   但对于很多人来说,看到这种矮小到甚至可爱的果下马就有些嗤之以鼻了,比如傅歧和马文才这样骑过北地马的士人来说,这些连驴都算不上。   可大部分没有见过马的寒生,却对自己能骑马感到十分兴奋。   见其他学子或两人一骑、或三人一骑去分配那些果下马,马文才面露嘲讽的牵过了细雨送来的大宛良马象龙。   黑色的大宛马浑身都泛着一种如玉般莹润的光泽,长长的鬃毛被细致地编成一个个小辫子,以防止马鬃因风大被吹拂的散乱而影响骑手。   马上放着的马具也精美而华丽,为了和黑马相配,颜色多用金银,越发显得这匹名马神骏非凡。   正因为这马太过神骏,穿着锦衣脚踩皮靴的马文才站在一旁,倒显得有些黯然失色了。   “大黑!”   若说看到这马最高兴的是谁,定然是姚华无疑。   随着他的叫声,那大宛马仰头嘶鸣了起来,不远处也有一只猎犬在高兴地吠叫,一马一犬竟隔着半个校场你嘶我吠,叫了大半天,惹得站在旁边的马文才脸色铁青。   刚刚遛狗跑圈犹如菜市,现在马嘶狗吠像是进了兽栏,这骑射课上的毫无雅致可言,简直让人有掉头就走的冲动。   没一会儿,梁山伯借的五花马“似锦”也被惊雷送了过来,递到了梁山伯的手中。   似锦是匹母马,性子如马文才所言很是温顺,梁山伯壮着胆子摸了摸它的额头和脖子,见它没有对他露出防备的姿态,才松了口气。   傅歧也不知道是在哪个交好的士族那里借来了一匹青骢马,虽然不是什么神骏,但也比身高不过三尺的果下马好的多。   他见姚华在十分认真地和学子们讲解上马的要点,心中实在不耐,给了马文才一个眼色便翻身上马,自行策马跑起来了。   看到自家的狗狗傻乎乎蹲在校场那边,傅歧也学着姚华的样子打了个唿哨,大概是太想动了,那边的大黑居然狂奔了过来,乖乖地跟在青骢马的身后一路小跑。   傅歧得意给了那边的姚华一个眼色,却见他在帮着一个寒门学子上马,连头都没抬下,顿时觉得无趣,转身策马而去。   对于马文才、傅歧这样的学子来说,骑术的基础确实没有什么听的必要,马文才看了眼安安静静站在旁边的祝英台,想着她又不能骑马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当即抬步上前,黑马缀着流苏的金镂鞍一震,马文才便也翻身上了马,策马追上了前面的傅歧。   只剩下一干学子,还在跟自己的果下马较劲。   果下马虽然容易骑上去,可让它动却没那么容易,只要是马,驾驭起来都要求技巧,这一点和它高矮没有关系。   于是乎,许多学子眼红地看着已经在校场上小跑着遛马的马文才和傅歧,再看看胯下骑着的矮脚马,只觉得泄气极了,甚至都不愿意再骑。   “先生,我们苦苦练着骑这劳什子有什么用!真要打起仗来,哪里跑得过那些高门的名驹!”   一位寒门士子满脸屈辱地说:“他们学骑术用的都是真正的马,我们只能用这种比驴子好不了多少的东西,练得再好有什么用?!”   他这话一出,顿时附和声不断,一股戾气充斥其中。   “他们骑术这么好,来上什么骑射课,明明就是来看我们笑话的!”   “就是!那傅歧之前揍走了那么多先生,还说本事不及自己的不配当他的老师,可是我们也是要先生教授的,他赶走他们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们愿意不愿意?我们都不介意先生本事如何,只要有人教就行了,他怎么能明白我们学骑射有多不容易?”   “姚参军,这果下马真的能练骑射吗?!”   想来这些学子在乙科已经对傅歧憋闷了许久,只不过摄于对方的武力和门第才敢怒不敢言,想想也是,傅歧本事高超,可他们都是初学的新人,还未入门就接二连三的看见先生被赶走,三年过去什么本事都学不到,全在换先生了,有谁能愿意?   可傅歧偏偏又不是用手段把别人挤走的,他本事太好惹得先生们自惭形秽自己纷纷请辞,就算学馆里想找傅歧麻烦也没理由发落。   姚华对傅歧并不太了解,他之前一直以为他是个家族已经败落的士族,所以才混到连饭都没的吃,连喂狗的花费都没有,又想着自己抢了他的饭碗怕他过不下去,才日日去送山鸡。   可听这些学子的口气,傅歧的门第似乎不低,而且在学生中名声也不小,人人都怕他却不敢惹他,所以才将怒气压抑到如此地步。   姚华性子直率,并不懂人和人之间的勾心斗角,行事单凭直觉和良心,听到这傅歧似乎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忍不住微微皱起了眉头。   他这眉头一皱,却让旁边一个人着急了。   梁山伯在馆中待了许久,自然明白这些学子都是些什么想法。   傅歧对乙科先生的刁难,是因为他对能当自己“老师”的人有自己的评判标准,而乙科的骑射先生向来能力不济,无法让他满意。但这些学生却不明白高门对“师道”的重视,只以为傅歧是恃强凌弱,故意不让他们安心上学。   这种怨气积累已久,但没有哪个骑射先生能坚持到数月真正将傅歧扳倒的。而这叫姚华的参军一看就不好惹,也是第一个没有一开始就被傅歧刁难,也没有在傅歧手下吃亏的先生,甚至还能使唤起傅歧的爱犬,所以学生们对他也起了某些期待。   人心复杂,有心不甘情不愿的,就有心思弯曲的,所以才借着果下马的缘由,在言语间有意无意地挑起姚参军的不满,想要借他的手收拾傅歧。   如果这姚参军是个心胸狭窄又眼里容不下沙子的,之后势必要和傅歧有所龃龉。傅歧性子暴烈,只要有所冲撞,越演越烈之下,不是姚参军又自行请辞,就是傅歧气恼再不踏入骑射课一步。   梁山伯向来不喜欢这种“挑拨老实人”的事情,哪怕姚华之后真能被挑拨是因为他气量狭小又蠢,这种蓄意挑起矛盾的心思也实在让人恶心。   他看了眼为首几个叫嚣的最厉害的,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   “吾等既然是初学,果下马自然最为安全,否则给你们马文才那样的大宛良马,也只能摔个残肢断臂,那就不是在学习骑术,而是来拿命缴束脩了!”   梁山伯这话原本是很合道理的,但他却忘了一件事。   他会骑驴,自然也已经学会骑果下马,只是不会骑高头大马,所以才去找马文才借了一匹真正的北马。   如今他自己牵着一匹五花马,却在和别人说骑果下马最安全,岂不是站着说话腰不疼?   果不其然,当场就有看不过眼的人对他“啐”了一口。   “呸,你攀上了马家和傅家就忘了自己什么东西了!你当然不必用我们这种果下马,你有真‘马’嘛!”   学骑射的大多是市井出身的寒生,不乏三教九流,梁山伯极少被人直接当脸啐口水,当下脸色发白,攥着马缰绳的手忍不住越攥越紧。   看着梁山伯和学子们起了冲突,原本只是坐在一边的祝英台看不过去,站起身学着马文才的样子冷笑着斥道:   “怎么,得了馆中白吃白住还不够,还想馆里给你们一人配一匹名马才能显得公平?馆里的马再不好,那是你们不要钱得的,平时里草料豆料也不必你们出钱,马文才的马再好,那是他自己家花钱养的,你不服气,你自己去养一只啊!”   她身材娇小,声音却清亮,再加上在现代时在网上什么骂架也都见过,这辈子口才更是犀利。   “你光看着别人马好,还问梁山伯是什么东西,你们怎么不自己照照镜子看看自己什么是东西?马文才的马十万钱一匹,每月喂料就要花五贯钱,他用那马是因为他用的起,你用这马不是因为你是寒门出身,是因为你用不起!就算你是寒门出身不是高门,若你家财万贯有条件骑大宛马,你不骑?”   祝英台在学生中素有名望,她出身高性子又好,她和别人起争执,大部分人下意识就觉得是别人在欺负祝英台性子软,甲乙丙三科许多人到现在都在抄她的字,这些人就算胆子再横,也不敢正面顶她,只能一脸不服气。   “你别不服气,我就看不惯馆里花钱养了一堆白眼狼!”   她仰着头,犀利的眼神在所有人身上扫过。   “我以往借东西给别人,帮人答疑解惑,那是好心,最后却还要被别人投蛇、被别人偷东西,甚至刘有助到现在还生死不明,做好事做出这种下场,这是什么道理?无非就是有些人总看着别人,觉得别人过得好就是在欺负自己。我要是马文才,我也只借马给梁山伯,不借给你们。借给你们你们还要被倒说是我们士族施舍你们,又嘲笑我们假惺惺,到底是在谁在纡尊降贵谁瞧不起谁?谁又愿意帮一个不知感恩的人?”   祝英台话说的太直接,有几个面子薄的当场就红了脸羞惭低头,几个存着挑拨之心的被戳破了心事,也只能被噎的难受,没法辩解。   梁山伯一直以为祝英台是个好脾气又不愿意和人起争执的,没想到她也有这么火辣的一面,竟有些被吓住,愣愣地看着她“舌战群生”。   “你们说梁山伯找马文才借了马,怎么不说傅歧的马现在也是找人借的?我家不穷吧?我到现在还没马呢,你怎么不把你的果下马给我骑骑?外面多少穷人一辈子连驴都没骑过,你们有马练骑术就不错了,何况一点花费都没有都是馆里养着,还挑三拣四,要不要脸?”   祝英台怕姚华坏了心情,又转头看向姚华。   “姚先生你别理他们,他们这样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就教,他们学不学是他们的事,嫌马不好自己买去,买不到就别嫌!”   姚华原本就不是会被这种人左右的人,可见祝英台这幅“你们都是我自己人放心我罩着你们”的样子,实在觉得可爱的紧,当场笑了出来。   “噗嗤。是,我明白啦。”   他越想越觉得好笑,一击掌:“好了,闲话也说得差不多了,全部上马!上不了马的我就把马给别人骑了!”   馆中果下马再多也只有三十来匹,学骑射的却有四五十人,总有没办法先骑到只能在旁边等的,此时姚华这么一说,谁还敢再考虑傅歧是不是“门缝里看人”的事情,赶紧上马,生怕等一会儿自己变成站在旁边干看的人。   姚华满意地看着乖乖爬上马的人,忍不住摇了摇头。   他是太仁慈了,也是让他们闲得慌才想这些有的没的,在军中时每个新兵每天被操练的连腰都直不起来,谁还关心别人骑的马是不是和自己不同?   更别说一打仗军户都是自备马匹盔甲,要这么算你的比我的好我的比你的好,光看着别人不锻炼自己,一打仗就得全交代在战场上,现实可不跟你说什么公平不公平,光喊着不公平的都死了。   “果下马虽然矮小不够威风,但梁山伯说的没错,现阶段它们是最适合你们的马。”   姚华看着有人面色不善地看向梁山伯和祝英台,也怕他们的直言会和人结怨,耐心解释道:“北方开阔而多骑兵,而且魏国大多是披甲骑兵,所以马匹必须健壮而高大,才能够满足骑手对于作战的需求。但南方作战大多是步卒和水兵,地形又复杂,马匹多用来负重和传递消息,对于马倒没有那么大的要求。”   姚华弯腰摸着身侧一匹表情温顺的果下马。   “果下马性勤劳,不惜力,健行且善走滑坡,适合多雨的南方驾役。而且它们不挑主人,什么人都可以骑乘。馆中会准备果下马是有原因的,为了照顾初学者的安全是一个方面,最重要的原因是,如果是马文才这样的战马,那是有脾气的,若第一个学子驯服了他,可那学子日后却离馆了,其他人就骑不了那匹认主的马,一匹无法自如驾驭的马是有隐患的,比如说……”   姚华看着远处正骑着马在小跑的马文才,突然又伸指近唇,发出了一声高亢的哨音。   “咦嘻嘻嘻……”   霎时间,刚刚还在远处奔驰的神骏立刻嘶鸣跳跃起来,突然调转马头,向着姚华的方向奔驰而来。   与此同时,傅歧身后刚刚还在欢快地乱跑乱跳的细犬也竖起了耳朵,换了个方向跟在黑马身后一起狂奔。   “象龙!”   “大黑!”   马文才和傅歧吃了一惊,拉缰绳的拉缰绳,调马头的调转马头,两匹马一前一后来到了姚华的近前。   但见着姚华寸步未动,却让马文才和傅歧乖乖来到了他的身边,一时间在乙科上骑射课的学子们都惊呆了,就连祝英台和梁山伯也弄不明白为什么有这样的变故,只能傻眼看着。   “姚参军,你这是何故?”   马文才摸着自己坐骑的脖项,臭着脸说道:“这虽然是你养大的战马,可现在你钱没筹到,这还是我的马。我正在骑乘此马,若因为你的哨声惊马伤了人,是你的责任还是我的责任?”   “自然是我的责任。”   姚华好脾气地对他拱了拱手,“刚刚是有原因,下次不会了。”   他说罢,转头指着身后的大黑对面前的学生们说:“你们看,马文才每月精心养着它,所以它也可以被他骑乘,可我这个旧主一声唿哨,它还会听令。这在战场上是致命的,如果双方是敌对的,骑着敌人曾驯服的战马更是危险。就算不是,像我和马文才刚刚这样的矛盾也绝不会少……”   马文才一听他是拿自己做例子教训面前的学生,虽面沉如水,但还是没说什么,没好气地瞪了姚华一眼,重新纵马离开了。   “姚参军,你要再乱唤我的狗,我真对你不客气了!”   傅歧看着自家狗狗在姚华旁边摇着尾巴蹦跳,气不打一处来:“那马曾是你养的,可这狗却是我养的,你别欺人太甚!”   “谁说是你养的?它天天吃的鸡是姚参军猎的,我亲眼所见!”   祝英台翻了个白眼。   “什么?你说什么?”   傅歧难以置信地看向姚华。   “你好生生送鸡给我做什么!”   他又不是黄大仙,天天要拿鸡拜!   姚华笑着摸了摸鼻子。   “当然是怕你连人带狗都养不活,一齐饿死啦!”   祝英台说。   许多人也知道傅歧家母亲将所有伺候他的人都召走,甚至还断了他用度逼他回建康的事情,听到这公子如今连狗都养不起了,也觉得有意思,顿时哄笑了起来。   傅歧是个坏脾气,却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祝英台借他钱渡过难关,姚华一片好心怕他饿肚子,他虽然被旁边的人笑的恨不得揍人,可还是忍住了怒火,居然没说什么,唤了自己的狗重新驱马离开。   当然,打不过姚华发火也没用,也是一个重要原因。   见傅歧居然忍气吞声离开,许多学子心中出了一口多年来的恶气,再见这姚华也就越发钦佩,对他的话自然奉若圭臬。   他们看到连马文才那样的高门都无法驯服自己的坐骑,心里得到了一种微妙的平衡,再看那果下马,也就没有了那么多怨气和不甘愿,反倒觉得馆里也算是用心良苦。   这一番居然没闹将起来,傅歧和马文才也没有因为被拂了面子当众给所有人难看,再加上祝英台这士族亲寒门派坐镇,一堂骑射课居然上的欢声笑语,井然有序。   除了梁山伯。   梁山伯骑上了借来的五花马,刚刚骑上去时一切还比较顺利,和果下马的区别也不过就是这匹马更高一点而已,可当他想要像驱使驴子和果下马一样驱使这五花马时,这马却一动都不动,根本不听他使唤。   因为他有骑马的经验,姚华此时正在教导其他根本迈不开步子的学生,梁山伯“骑虎难下”,这五花马动都不动,可他也不知道怎么下马,就这么尴尬地坐在上面,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偏偏众学子中只有他以寒门之身骑着一匹北地马,在身旁一群矮脚马中越发显得“鹤立鸡群”。   许多人本来就对他的“特殊”没有好脸色,再加上之前他“站着说话不腰疼”,渐渐地,就有人对梁山伯指指点点嘲笑起来。   没过一会儿,已经可以驾驭果下马走起来的学子们更是故意气他一般,在他高大的马身旁不停溜达,时而撞撞五花马的马腿,时而小声嘲笑:   “什么人就该骑什么马,给了你好马你也骑不了,哈哈。”   “这马有骨气,知道自己该被什么样的人骑,只可叹有些人看不清自己是什么样的人,觉得果下马不配自己骑,偏去骑那高马!”   “这就叫什么马配什么鞍,什么人配什么马啊!哈哈哈哈!”   梁山伯只是涵养好善于排解情绪,并不是没有脾气的圣人,被人这样刻意嘲笑又频频排挤,心中自然也是满腔怒火。   一时间,他想到姚华刚刚一个唿哨就将黑马召回来的举动,心中竟还隐隐起了些阴暗的情绪。   马文才会如此轻易就答应了将这匹良马借他,是不是就是看准了他无法驾驭此马,所以刻意要他在众人面前难堪?   马文才防他跟防贼似的,却对姚华似是很是信任,想到这里,梁山伯甚至开始觉得连马文才的马都看不起他,心中越发悲愤,原本还温和的动作越来越粗暴,甚至开始用双腿使劲夹坐骑的肚子,想要让它跑动起来。   那马本来被一群果下马在旁边穿来蹭去就烦躁,这时候恰巧有一人不安好心又拿自己的果下马去撞了梁山伯的马一下,而梁山伯此时正好使劲夹了一下马肚子,让这匹五花马彻底失去了耐心。   只见在众人的惊呼声中,这匹五花马突然像是发了狂一般双腿蹦跳开始踢身边的果下马,又使劲摇摆着身体,要把身上的梁山伯摔下马去!   这些一直骑着果下马的学生哪里见过真正的高头大马发狂,身下的果下马被“似锦”惊了又踢了,也一个个发足狂奔,但奔跑的动作却十分平缓不至于把人摔下去,就算有人真受了惊吓没牵好缰绳真摔了下来,也不过就是三尺来高,只摔得身上有点点疼而已。   可抬头再见抱着马脖子不敢放手的梁山伯,和不停嘶鸣跳跃的梁山伯,此时他们才真正明白梁山伯和姚华为何说这些果下马是真正合适他们的,否则就是“拿命缴束脩”。   谁见了这样子,也都只觉得梁山伯要被摔下来踩成肉泥了!   那些蓄意拿马去撞梁山伯的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眼见着要出人命,一个个呆若木鸡。   “给我下来!”   只见得一道身影闪过,离着梁山伯最近的那匹果下马上的学生突然被一股大力掀翻了下去,再一眨眼,那匹矮小的果下马上居然站起了一个飘逸的身影。   不是姚华还有谁?   在活动的马身上站立是难度极高的骑术,只听说北方有不少胡人会,这些学生们却没想到能在南方的会稽学馆里看到,即便姚此刻脚下站着的是一匹果下马,也足够让人赞叹的了。   梁山伯此时已经吓懵了,方才还稳若泰山的坐骑瞬间变成了轰鸣奔腾的怪兽,任谁也接受不了这样的转变,能记得紧紧抱住脖子已经是他胆量过人。   他的耳边尖叫声此起彼伏,让他只能闭着眼越发紧紧抓住能抓住的一切。   “绝不能摔下去,如果我真摔下去了,不会有人同情自己,更不会有人去谴责那些放马惊我的人,他们只会说:‘看那梁山伯自不量力偏要去骑高马,才落得这样的下场’!”   他不停提醒自己。   “只要现在不摔下马去,那姚参军在场,一定有法子救自己!”   不过是极短的功夫,原本对姚华还有心结的梁山伯,居然也开始默默祈祷姚华是真的有本事,能够力挽狂澜救下他。   而姚华也当真不负众望。   他从小在怀朔见父亲教导学生,像这样新人惊了马的事情也不知道见了多少,虽身边只有果下马可用,可果下马稳重可靠倒有自己的好处,当下站在马上,就去够那发狂的五花马。   近了,更近了,姚华终于靠近了马上的梁山伯,伸出右臂揽住了他的腰,用一种古怪的姿势按住了摇摇欲坠的梁山伯。   两匹马靠的太近,姚华站着的角度已近倾斜到四十五度,祝英台哪里见过人这样救人,双手捂嘴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就怕自己大呼小叫吓到了马上的梁山伯和姚华。   在马上的梁山伯只觉得有股温柔又强悍的力道将他托住,没让他再往下滑,心中刚刚一定,耳边却响起一声命令:   “你现在安全了,我喊一二三,你就松手!”   松手?   现在松手岂不是要摔断脖子?   梁山伯僵硬着身子闭着眼睛,将头猛摇。   “这高度其实不高,有我缓冲不会有事,你已经把这马吓到了,必须马上跳下来不能再刺激它。相信我!”   姚华也快站不住了,他全凭高超的马术和过人的体力支撑这么久,但他毕竟不是神仙,能将一个成年男子撑到现在已经是极限。   “一,二,三,跳!”   姚华放声高喊。   拼了!信他一次!   梁山伯双手一放,认命任由马儿的力道将他抛弃,往后仰倒着落下。   说时那时快,原本还站在马上的姚华立刻伸手,将梁山伯往后一拉!   在被落过来的瞬间,姚华一只手臂环绕过梁山伯的身后,用手托着他的后脑,另一只手揽着他的腰,两人齐齐往下一滚!   果下马不高,姚华又在下面,他凭借着自身的技巧用果下马抵消了下坠的力道,两人借由果下马的马身滑到了地上,在地上滚了两圈,等那股抛劲卸去,姚华才松了口气,重新从地上爬起身来。   梁山伯被姚华护在身下,连最容易受伤的脑后也被姚华用手掌包住,竟然毫发无伤,只是跌的浑身骨头发痛。   可姚华一起身就看了眼自己的手背,护着梁山伯时包着他后脑的手背,在地上被粗石磨砺了一番,此时已经破皮流血。   她虽久在行伍,但其实最是怕疼,一时龇牙咧嘴,表情极为古怪。   “姚先生,梁山伯,你没事吧?”   祝英台三两步窜上前,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声惊呼:   “哎呀,姚先生流血了!”   姚华其实疼的都想哭了,可还记着男儿的身份,秉持着“男人流血不流泪”,将手随意甩甩装作一副无所谓地样子,反倒转身去看还在受惊的那匹五花马。   “它叫什么名字?”   姚华见它左突右跳,连远处的马文才都发现了开始策马过来,只好俯身问还呆坐在地上的梁山伯。   “呃?”   梁山伯木木地抬头,神智还停留在刚刚被人护在肩膀上翻滚的那一刻。   “我问你刚刚骑的马叫什么!”   姚华以为他摔晕了脑袋耳朵现在正在乱叫,又大声了一点。   “叫似锦!它叫似锦!”   死紧?   哦,似锦。   姚华默念着它的名字,兔起雀落几步上前,伸手一把抓住了正在发狂的马缰绳:“似锦?似锦?吁嘻,吁嘻……乖孩子,乖孩子,没事了,安静,安静……”   他一边拉扯着马缰绳,一边试着跨上马身,可那马又踢又窜来回摇摆,姚华好几次堪堪要骑上去都被掀了下来,惹得旁边所有人高声尖叫着避开,生怕那马发狂把人撞了。   终于,姚华半条腿跨上了马镫,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他抓着马鞍,一个镫里藏身从马肚子下钻了过去,顺利从马的另一边翻身上了马背。   这一手实在是太漂亮,所有人即便知道这动作惊险万分,可能会出现很可怕的结果,可还是不由自主地叫好。   马文才和傅歧已经策马到了附近,见到姚华露了这一手立刻眼睛发亮,傅歧更是叫好声震天,就差没上去直接求教了。   这厢姚华上了马,和似锦几乎是骨肉相贴,他轻轻伏在马背上,一边抚摸着它修剪成五片花瓣形状的马鬃,一边贴在马耳朵边唏唏嘘嘘。   和他温和的态度相反的,是他牵着马缰的右手。   那只流着血的右手强健有力,无论似锦想往哪个方向奔跃,都给他死死地拉住,好像他本来就知道它要干什么,它想要脱缰狂奔的举动一次都没有成功过。   慢慢地,似锦的动作开始慢了下来,因惊慌而产生的情绪因为背上坚定的骑手而重新找到了重心,它不再胡乱踢跳,也不再东奔西突,听凭着天性中本能,终于被他成功驾驭到了梁山伯的身前。   此时梁山伯刚刚起身没多久,眼前突然一暗,姚华已经翻身而下,将缰绳重新递给了梁山伯。   “这,这是干什么……”   梁山伯心有余悸地看向一人一马。   “你和它同时受惊,对双方都产生了疑惑,现在必须重新建立起信任。”姚华将缰绳塞到梁山伯手里。   “重新骑它,安抚它,让它相信你,一直到它带你走动。”   “我,我不行的……”   梁山伯看了眼马文才,又看了面前的马。   “它是马兄的马,我只是借了它,没有办法像马兄一样驾驭它。”   刚刚的变故和其他人的热嘲冷讽似乎让他灰了心。   “他们说的没错,我就该也从果下马练起,不该肖想着一步登天。”   “这是匹母马,成年的母马一般都是替马,替主马蓄养马力、负担重负,平日由马奴照顾。这样的马没有认主之说,借你的人应该是考虑到你并不经常骑马,才借你如此温顺的马匹。”   姚华的话,让梁山伯身子一震。   他的眼睛里有一种看穿人心的正直,坦坦荡荡,直击人心。   “但再温顺的马匹,突然换了主人,也会害怕,也会迈不动脚,它一直在等着你用你的温柔和耐心安抚它,但你对它产生了怀疑,也放大了它内心的恐惧。”   “马也有自尊,连果下马都开始走动了,它却不能超过它们,它开始急躁,它的急躁又传达给了你,让你也急躁起来。”   他看着梁山伯,耐心地说着:“马和人的情绪是共通的,你和它失去了那一瞬间的联系,所以它开始惊慌失措想要自己找回重心。但它是匹极温柔的马,虽然很害怕,但还是没有直接人立而起把你掀翻下去。”   在梁山伯羞愧的眼神中,姚华掀开五花马的马鬃指给他看。   这匹马被称为“五花马”,是因为它是一匹马鬃杂色的漂亮母马,但现在这漂亮的马鬃却秃了好几块地方,回想到梁山伯刚刚抱着它马脖子不放的举动,这匹马的马鬃应该是那时候被惊慌的梁山伯撕扯掉的。   “它那般害怕,那般疼痛,可还是忍着一直到我把你救下来才开始狂奔,它难道不值得你尊重,重新和它建立起信任吗?它是因你而惊慌,也该因你而安定,而不是我!你要还是个男人就现在上马,否则我瞧不起你!”   听到姚华的话,梁山伯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去看自己的手掌,他的掌中果然有许多细软的鬃毛,因为手中的冷汗而被黏在掌心之上,如今正讽刺一般提醒着他,姚华的话并不是胡乱臆测。   犹豫着接过了缰绳,梁山伯一咬牙,重新走到似锦的身边,摸了摸它的身子,翻身上了马去。   似锦显然对重新上马的人还是很害怕,肌肉竟然紧绷到微微颤抖。   所有人都没有说话,只默然地看着一人一马重新开始互相接触。   人说万物有灵,这一刻的似锦在姚华的口中,似乎已经有了自己的灵性。   “不要夹马肚子,也不要用膝盖顶他,那会让它觉得疼!你是个成年男人,力气多大自己不知道吗?不要这样对待你的坐骑,你就想象你现在骑在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身上,如果是个女人,你也会这么对待她吗?”   姚华在军中听别人呼喝惯了,依葫芦画瓢地也喊了起来。   听到这先生说话这么露骨,旁边大部分男孩都红了脸,像马文才这样的更是直接偏过头去,掩饰着自己的不自在。   祝英台脸红红的看着大叫着“就像是骑在女人身上的”姚华,又看着终于使得似锦成功迈出步子的梁山伯,只觉得这一幕实在美极了。   这是属于阳刚的美丽,充斥着力量和温情,信任和交付信任,让每个看到这一幕的人,都不由自主发自内心的微笑。   “就是这样,慢慢地,一步一步地,你要像对待美人儿一样温柔的对待它,它这样的美人儿也会任你驱驰……”   姚华的荤段子还在继续狂轰乱炸着其他人。   马文才的耳朵已经快要滴血,完全无法直视自己的替马。   像个美人儿一样任你驱驰……   老天明鉴!这让他以后还怎么骑这匹母马?!   这可是他的马,不是梁山伯的!   在姚华的耐心指导下,梁山伯终于可以成功的让似锦听从他的指挥小跑起来,姚华的脸上也出现了一抹灿烂的笑容。   见众人渐渐不再注意这边,姚华鼓励一般上前拍了拍梁山伯的小腿,又拍了拍似锦的脖子,仰起脸对着马上的梁山伯轻轻一笑,用只有两个人听得到的声音开口说道。   “梁山伯,不要被那些人高门、寒门那一套说法左右。”   骑在马上的梁山伯没想到他突然说这个,不由得一愣。   “这世上会将人按照各种标准划分的,只有人。马是不会将人分成高门公子或是寒门书生的。”   姚华轻轻抚摸着似锦绸缎一般的皮肤。   “我喜欢骑马,也希望每个人都爱上骑马,因为马看待所有人都一视同仁。能够驾驭它们的标准永远不是出身和高矮胖瘦长相如何,而是你是否真心对它,是否抚摸它的毛发,表达你的爱意,是否愿意将性命交托给它。”   梁山伯突然明白了姚华为什么特意对他说起这个,羞惭得恨不得掩面。   那一瞬间对马文才产生的阴暗猜测,似乎成了被人放在阳光底下的笑话。   “你对它交付信任,它与你回馈信任,这就是骑术之道,也是与人相处之道,这是我的先辈们曾教导我们的道理。今日你作为我的学生,我也希望你能明白。”   见梁山伯点了点头,姚华又爽朗地笑了起来。   “那你们就慢慢享受互相信任的时光吧!我还有许多人要教呢!”   他就这样笑着夸了似锦一句“好姑娘”,十分满足的离开了。   见骚乱已经平息,学生们也渐渐放松了紧张的心神,继而掀起的是姚华狂热一般的崇拜!   能蹬里藏身啊!   能马上立人啊!   能力挽狂澜啊!   能让人和马重新建立起信任啊!   牛人啊啊啊!!   一时间,围着姚华的学生几乎个个都兴奋到快要发狂,就连傅歧这样的都厚着脸皮东问西问他究竟是怎么做到镫下翻身的。   姚华手已经痛得要死,恨不得赶紧结束这堂课回去包扎,偏偏围着的人越来越多,好不容易将人打发的差不多了,一个转身,却撞见一双圆溜溜大眼睛。   “你是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他放轻了声音。   对于祝英台,姚华总是有些不一样的。   “我,我也想试试……”   祝英台已经被似锦和梁山伯之间重新建立起的美好“信任”所感动,拿出壮士断腕般的决心决定要学会骑马。   “试试,你不是一接触马毛就打喷嚏,还会起疹子吗?”   姚华错愕。   “我知道,但起疹子也不会死是不是?”   祝英台看着前方被人抚摸着的果下马,“我也想信任它们,然后被它们信任,虽然我身体有缺憾,可我的心是这样渴望的。”   “我,我想试试……”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害怕拒绝的担忧。   “我能试试吗?”   “你想试试,那便试试。”   姚华像对待自家姐妹兄弟一样宠溺地笑了起来,揉了揉她的头发,转身去替她牵马。   祝英台见姚华没因为怕麻烦而反对,顿时欢呼雀跃了起来。   姚华从果下马中挑选了一匹最可靠稳重的,将它牵到了祝英台的身边,祝英台其实很喜欢这些小小的矮脚马,只是觉得它们和自己印象中的马不太一样有些“不够威风”,可听到姚华的话以后,她已经对它们没有偏见。   能够忠诚的执行主人的指令,不因为任何原因而对骑者产生偏见,哪怕身材矮小,它们也是最可爱的动物。   见祝英台伸手要去接缰绳,姚华牵着缰绳的手一缩,喊了句“等等”。   怎么了?   祝英台瞪大了眼睛。   难道他又反悔了?   “你是接触到动物的毛皮就会起疹子是吧?”   姚华想了想,突然伸手开始脱起自己的外袍。   他这外袍刚刚在地上翻滚已经脏了多处,他将上身的外衣脱下来一抖,翻转过来,搭在了果下马的马背上,从马鬃到马身几乎都被遮了个完全,只有马肚子还留在外面。   祝英台还在惊讶间,姚华却已经到了她的身边,将她从腿弯处抱起,一个用力直接抱到了矮小的马背上。   她没有翻身上马,连一根头发丝都没碰到马毛。   “好啦,马缰绳可不是毛发做的,你穿着长裤长靴,又隔着我的衣服,应该没那么容易长疹子。”   姚华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   “来,我教你骑马!”   作者有话要说:  祝英台这时候似乎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一张脸再次变红,心头像是有一万只兔子在乱撞。   妈妈啊!   她要控制住自己!   这是个代课三个月而已的老师!   她不能让自己的心,也被这到处流浪的浪子带走了!   呜呜呜可是好困难!   ***   不远处,梁山伯骑在高大的马背上,不经意间看到了这一幕。   尚是个少年的骑射先生脱下了自己的外衣给学生遮蔽住了马身,就像是他刚刚用自己相护,救了他一命一般。   他用自己的体贴,替他们将一切的麻烦,抵御在了能伤害他们之前。   梁山伯低头看向自己的掌心,原本有着鬃毛的地方已经被一滩红的刺眼的血渍代替,那是因为刚刚姚华持着似锦缰绳的手,沾染上了右手的鲜血所致。   可笑之前他还在想为什么马文才会信任他而提防自己……   梁山伯抬头眺望远处,骑在马背上的祝英台欢快地大笑着。   比起只会让人觉得压抑的自己……   如果他是马文才,恐怕会做出一样的选择吧。   女孩子嘛,污一点才可爱!   姚华内心真的是一个萌萌哒小女孩,不是女汉子! 第64章 山雨欲来   随着八月的过去,最后一丝炎热也渐渐离开了大地,若说之前还有曾有过因为“秋老虎”而脱得只剩单衣跑的学子,天气的渐渐转变,也终于让人明白了什么叫“九月授衣”。   学馆发的儒衫只是外袍和下裳,冬季会多两套夹袄,据说当年五馆最兴盛的时候连冬衣和鞋子都有地方上供给,但现在明显不是当年的时光——在五馆几乎要被郡府遗忘的今天,来读书的学子依旧能够得到学馆里发下儒衫、夹袄,都已经算是馆中勒紧裤腰带做出来的决定。   即便有这么多士族学生为了谋取“天子门生”而涌入学馆,也带来了大量的束脩和“补贴”,但那几十个人和几百馆生相比,所能帮到的也就是杯水车薪。   天气一变,贺馆主便不止一次离开馆中,出现这种情况,大部分助教都知道是馆中又有了亏空,需要去找人补贴“资助”,而他每一次出门,明显是为了天气将要渐渐转凉而需要给学子增添的炭盆、御寒衣物等奔波。   对徐之敬、褚向这种主要在贺革门下学习《五经》的学子来说,贺革经常出门就意味着他们不得不暂时停止学业转为自己修习。   而对于马文才、梁山伯这类触觉敏感的学生来说,贺革突然停下了授业的工作,他们本能的就能察觉出学馆出现了麻烦。   又是一次贺革准备出门的时候,得到消息的马文才等人前来相送,而带着好几个背着行李箱笼的家人的贺革,明显要出的是远门。   “先生这次出门要多久?”   马文才看着馆中已经有人开始牵出果下马,眉头微微蹙起,“外面并不太平,先生带这么几个人不安全吧?”   “这次大概要出去半个月吧。”   贺革宽厚的笑着:“馆中有诸位助教和学官看着,应该不会有什么事。你们底子都很扎实,我出门半个月,有什么学业上的问题,你们可以请教馆中其他五经教习。”   “现在外面不太安全,先生带的人也太少了,东西也简陋。”马文才状似无意的看了看天,想了想,“要不,我护送先生一程?”   在馆中的士族中,他看似带的人不多,只有风雨雷电四个算是得力的,但贺革和不少人都知道,马家为了这位独子煞费苦心,在山下买了一座小院不说,光院中养着备用的下人就不止十人。   马文才的衣食用度,那些馆中少见的食材,都是山下的下人不时背上山的。就连京中来的邸报,爱子如命的马太守都会让人抄了给自家儿子送来,借由山下院中下人送上山。   如今馆中这么多士子想要得到建康的消息,倒要去刻意讨好马文才。   “会稽毕竟是上县,哪里有什么凶险。再说,就算遇到歹人,不过抢些衣衫鞋帽,不会为难我一个身无长物的读书人。”   贺革对自己弟子的担心很是受用,嘴角一直扬着:“而且我要去不少地方,并不是去做客的,带了许多人,反倒引人反感。”   贺革经常去“拉赞助”的事情大部分助教都知道,学子们知道的却不多,毕竟馆中要提供相对安静的读书环境,就不能让学生们感受到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急迫。   但马文才和梁山伯立刻就听了出来,再看向笑吟吟的贺革时,心中就有了许多百感交集。   “有事弟子服其劳,先生有什么困难的,不妨说来。”马文才并没有犹豫,向先生承诺着:“马家虽然不是什么灼然大族,但……”   “你的好意,我都明白。”   贺革笑着打断了学生的话:“但是你们家做的已经很多了,每年都提供那么多方便,馆中年年都麻烦你们家,即便马兄是太守,也架不住这么多张嘴经常来打抽丰,何况这并不能解决长久的困难。”   马文才的嘴翕动了下,原本想要劝他的话也咽了下去,马家只能解一时的燃眉之急,但先生的意思明显是想找到长期资助五馆的办法。   他不是家主,即使再慷慨,无法代替父亲和家族给馆中一个承诺,所以只能欲言又止。   在这一刻,他又感受到一种力量弱小的无力。如果他富甲一方,又或者权倾朝野,此时先生需要的帮助,也许只是他嘴巴碰一下就能解决的事情。   可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每一文钱都要为将来的蜕变作积蓄,能动用的力量,也许还不如馆中随便一个挥霍无度的士生。   贺革是个豁达的人,自然不会因为马文才突然的沉默而不悦,他拍了拍马文才的肩膀:“你也不必太担心,我昔日的门生在会稽太守府内任职,说是太守府来了位贵人,这时去即便不能见到太守,若能见到那位贵人也是好的。只要有一点机会,总要去试试。”   贵人?   马文才一怔。   会稽太守是衡阳郡王萧元简,与现在的陛下是堂亲关系,梁国宗室子弟。   天子重用宗室,会稽郡向来是三吴之地重要的发展地区,自宋时起人口便不停增多,至今时已经多达五十多万,这还不包括郡中的荫户和隐户,县中更是宗室达官高门无数,历来受皇帝重视。   所以太守一职,也是大多是由宗室担任。   会稽太守萧元简虽是太守,但身上还有各种官职,例如给事黄门侍郎、都督广、交、越三州诸军事、平越中郎将等等,而且一年之中大半是在京中。   各种虚职实职都属于对宗室的优待,大部分宗室即便身上领着无数官职,享受无数官职带来的多份俸禄,可还是在建康呆着,一年也回不去一次做他该做的事情。   会稽郡没有因此而乱成一团,纯粹是因为会稽太守生了个好儿子,衡阳郡王世子萧俊一直在其父留在京中时替父亲代为处理会稽郡的事务,虽然他也不怎么勤快,但他底下的寒门和士族却都颇有才干,他又是正儿八经的宗室,没人敢因为他的“代理”多说什么,这会稽郡的太守府居然也就这么运转下来了。   自从萧元简的儿子可以代理事务之后,这位衡阳郡王更是不愿回郡中,连带着郡中真有急事想要见他一面,都得去京中汇报。   马文才的父亲就是吴兴郡的太守,吴兴郡也是大郡,周边诸郡太守的生平和人际网也属于马文才从小要学的知识,甚至他还见过这位衡阳郡王萧俊一面,只不过两人地位悬殊太大,马文才也只远远看过而已,连说话的资格都没有。   但有一点马文才是肯定的,那就是能被太守府认作“贵人”的人,必定是大有来头的,毕竟能让宗室奉为上宾的人,这世上也没有几个。   若是平时,听到这样的消息,马文才便是费尽心思也要跟着先生去看看,为自己多增添条人脉,可他心中如今有着一件更大的图谋,并不能离开会稽学馆。   但实在是心痒难耐,只能掩饰住自己对人脉扩展的欲望,只是故作好奇地询问:“贵人?”   一旁贺革的几位门生其实都很好奇,褚向性子腼腆不敢问,梁山伯地位低微,即便知道贵人是谁对他也等于是没什么用的消息,可心中也好奇,马文才问了出来,几人都用期盼的目光看向贺革。   “呵呵,我只知道是京中来的贵人,再具体的也不好细说。不过这贵人并不是高门权贵,也是寒门出身,否则我也不会想去碰碰运气。”   贺革当然明白他们在想什么,“如果是对你们有帮助的人,或者是能让你们轻易见到的人,我一定会带你们去的。你们是我的入室弟子,但凡能提高你们阅历的事情,我都会设法让你们积累……”   他的表情渐渐无奈起来:“但我现在去做的事情并不是什么有意思的事,说实话,我是要去求人的。马文才,我知道你心地善良思虑又缜密,但这种时候心思缜密并没有什么用,你从小学到的东西也大半在这个时候派不上什么用场,反倒要去低声下气。”   贺革乐呵呵地自嘲:“再怎么说我也是先生,也还想在学生们面前有些脸面,这种事情,你们就别跟来了。”   马文才等人听到贺革的话却无法像他那么豁达,马文才的脸更是烧了起来。   听到贺革说到“贵人”,他们这种从小就在争名夺利氛围里长大的士族,第一个想到的并不是别的,而是这贵人能给他们带来什么,能靠什么途径去攀上这个贵人,却忘了自己现在并不具备让人重视的能力。   不但他们没有,连身为会稽学馆馆主兼任国子博士的贺革也没有这种自信,更别说他是去求人的,更没有奢求其他的条件。   他们汲汲于名利已经成了一种本能,往往在自己意识到不合时宜之前,就已经自然而然的这么去想,这么去做了。   “好了,这天色不怎么好,我得趁着没下雨赶快出发。”贺革的话解了马文才的不自在,“馆里这段时间要有什么事情,能帮着的就帮一下。文才、山伯,你们在学生中都很有威望,我对你们期待很高,别让我失望。”   “是,先生。”   “文明先生请放心。”   梁山伯和马文才连忙躬身受命。   于是一群人便在山脚目送着他们的恩师骑着矮小的果下马,领着两三个背着箱笼的家人,晃晃悠悠地向着远方而去。   “天子下诏欲再兴五馆,可馆中却还是入不敷出吗?”   褚向并不通经济,但也听出馆中应该有些窘迫,此时如画般的眉峰渐渐蹙起。“先生去太守府求助,可太守府哪里是那么好进的!”   “天子对五馆这么多年不管不问,突然下诏擢选人才,许多人还抱着观望的态度,何况‘天子门生’和‘除吏’的资格并不能给五馆带来什么好处,朝中也没有因此对馆中增加补贴,人越多,学馆负担越重啊。”   梁山伯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对钱财的重要性明白的更加透彻。   “高门子弟进入馆中已经让寒门子弟和士族子弟起了攀比之心,往日馆中提供的东西虽微薄,可对许多衣食无着之人来说却是雪中送炭。现在出入皆有贵人,两厢一比,倒越发衬出人心不足之处。如果馆中供给再一断,说不得要出事。”   “可是我们的衣食用度并没有用馆中的,皆是自家带来啊,他们有什么好‘人心不足’的?我们又没有用他们的东西。”   褚向眨了眨眼。   “能出什么事?”   “大概是我把人想的太坏了。”   梁山伯叹气,脸上有些疲惫:“但祝英台身上出的事情,让我不得不想多。”   “要下雨了,我们先回馆里吧。”   马文才看了看天色,面色有些沉重。   贺革门下诸位弟子,除了徐之敬和马文才有些矛盾,褚向和梁山伯平时皆以马文才为首,他不愿再提这个话题,褚向和梁山伯也就不再多言,三人一路无言的上了山。   气氛原本就沉闷,山雨欲来的低气压更是压得人喘不过气,恨不得捅破天将这雨水直接漏下来才好,偏偏老天爷似乎觉得他们还不够烦躁的,他们还没走进山门,山门边早已经有等着的学子急急忙忙地冲了出来相迎。   “马公子!马公子!”   冲出来的学子一身儒衫洗的已经破败,打着补丁,明显是寒生。   马文才定神一看,是一直在照顾刘有助的丙生张大眼,心中咯噔一下。   张大眼是红着眼眶冲出来的,一见到马文才就如同找到了依靠的雏鸟,抽泣着说:“马公子,刘有助从五更天开始一直抽搐,徐公子说他活不了了,叫我来寻您,我去了甲舍,祝公子说你送馆主出门了,我就只能在这里等……”   “怎么会突然开始抽搐?前段日子不是一直说伤口长得不错吗?”   马文才在刘有助身上下了太多的功夫,而且七日风最危险的就是第七天之后,刘有助在徐之敬的照顾下不但活过了七天,现在伤口还在渐渐长好,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从阎王的手中逃脱了。   就连徐之敬那样讨厌庶人的公子哥,在经过这么多天的救治后都对刘有助产生了某种期待,前些日子马文才还听见他哼着小调儿跟丹参开玩笑,说那位“神医”得到消息大概要气死。   这才几天,病情就反复了?!   “徐公子说风痹潜伏之日不定,大部分人熬不过第七天上,故名‘七日风’,但也有极少人是熬过了七天却熬不过第二个七天的,刘有助应当就属于第二种。”   张大眼一边说一边小跑,因为马文才行走速度极快,他没马文才个子高,已经渐渐跟不上他的速度。   梁山伯也对刘有助抱有很大的期待,他见证了刘有助数次死里逃生,早已经无法把他当做无关之人,此时也跟着一起小跑,褚向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见两位同门都惊慌地向贺革院中走去,也被这气氛感染,急急忙忙地跟在他们后面一路小跑。   一行人就这么“冲”入了贺革的客院,就算在院子外面都能听到刘有助痛苦的哼叫声,更别说进了屋子。   丹参和黄芪几人早已经按住一直在抽搐的刘有助不放,他的嘴里咬着一截木头,是徐之敬担心他抽搐中咬断自己的舌头被塞进去的,可这并不能让人心安,榻上刘有助痛苦的哼叫和牙齿断断续续碰触木头的笃笃笃声像是敲在众人的心头之上,越发惊心动魄。   帮着丹参几人按着刘有助的祝英台已经满身大汗,她负责压住他的腿,以防他抽搐之中掉下榻去伤的更重,看到马文才和梁山伯他们来了如同看到了救星,立刻大喊了起来:   “马文才,梁山伯,快来帮我,我要按不住了!”   马文才和梁山伯一丝耽搁都没有,上去一左一右按住刘有助的双腿,让祝英台能够换个手,她早已经来了,精神一直紧绷着,此时放开手后气力一卸,顿时累的滑到在地上,半天站不起来。   “你没事吧?”   一个和煦的声音响起,而后对她伸出了手。   祝英台闻声抬起头,被褚向玉人一般的姿容所震惊,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半天合不拢嘴。   她一直以为世说新语里那些夸人的肉麻话是当时对人过度的恭维,她接触到的美貌男同学只不过体态柔弱了点,还没几个能到“伪娘”这个地步的,没想到真有符合这个时代审美观的男人存在。   搁在以前,这种长着绝世好受容貌的少年一定让她狼血沸腾,可现在刘有助这个样子,她一点YY的心思都没有,只是震惊了一下,就借着褚向手臂的力道站起了身子,道了句“谢谢”。   褚向已经习惯了别人见到他的容貌后惊讶的样子,见这少年明显对他的容貌惊艳无比,可眼神却很清澈,也和大部分人不一样没有借着肢体接触对他趁机揩油,心里也生出了好感。   “累了就去休息会,这里有马文才和梁山伯呢。”   褚向看着面前满身像是湿透,却硬要站在刘有助床边不走的少年,表情有些担心。   “没,没事,我这样子大多是被吓的,缓过来就好。”   祝英台红着眼眶手足无措地看着刘有助又开始了剧烈的抽搐,连黑眼珠都翻到没有了,连话都开始说不清楚。   徐之敬已经用尽了自己所有的本事,刘有助身上扎满了银针,十根手指和足心都放了血,可依旧没办法减缓刘有助的痛苦。   抽搐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可怕,马文才极力按着刘有助,到后来连身材柔弱的褚向都已经上来帮忙。   他们要一边按住刘有助以方便徐之敬救助,一边还要防止刘有助抽搐之下伤到了他们,到后来马文才口中都开始发出了低吼。   渐渐的,刘有助的喉咙里开始发出可怕的喘息,像是残破的风箱拼命的在鼓动着注定送不进炉内的空气,听到这样的声音,徐之敬脸色顿时傻白,几乎是立刻伸手拿掉了刘有助口中的木棍。   但显然所有的救助都已经无济于事,随着残破的呼吸声,刘有助的抽搐也渐渐停止了,可这并不能让他们高兴……   抽搐停止的同时,刘有助的呼吸也停止了。   梁山伯第一个发现了不对,因为他掌下的肌肉突然从一直紧绷的状态变得松弛,而后是马文才,他发现已经不需要花力气去压住他,因为他突然不动了。   意识到是为什么,马文才按着刘有助腿的手猛然一缩,往后退了几步,就像是他突然发现那张榻是什么能吞噬生命的怪物,连靠近一分都觉得痛苦。   “我#@&%*&%¥#!”   一向以士族风范约束自己的徐之敬突然咒骂出一大段乡野间的粗俗俚语,就像是最底层的那些市井粗人一般。   啪!   骂完之后,徐之敬用尽全身力气对着地面摔掉了手中的木棍,头也不回地甩门而去。   刘有助的身体以一种古怪的姿势定格在了瞬间,像是在笑话着这段时间来所有人的欢欣雀跃。   祝英台当场捂面大哭,褚向的脸色惨白,扶着墙半天无法停止自己的战栗。亲眼见到一个人死在面前和只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只言片语,是根本无法比较的。   梁山伯上前试图合上刘有助眼睛,却怎么也无法让那双暴出来的眼珠子阖上,几下之后也忍不住了,哽咽的声音低低地响起。   他怎么能瞑目呢?   他怎么能瞑目?   他昨日还好好地躺在这榻上喝着鸡汤,和小厮谈论着自己日后的打算,他还准备身子好了后就去上任,再把两个弟弟也送到会稽学馆来。   不过是一夜之间……   哐!哐!哐!   不知哪里吹来了猛烈的山风,将屋子里的窗子一扇扇吹开,窗框打在墙上、窗沿上哐哐作响。狂风携带着山雨欲来特有的水腥气扑面而来,吹得屋内每个刚刚出过大汗的人齐齐打了个冷战。   屋子里一直在伺候徐之敬针石汤剂的下人们抹着眼泪去关窗户,令人烦躁的哐当哐当声终于消失了,可天色却突然一下子黑了下来。   就像之前期冀的那样,“谁干脆将天捅破”的愿望终于实现,巨大的闪电划过天空,将屋子里每个人的脸都撕的光怪陆离。   “马兄,现在该……嗬!”   梁山伯的话音刚起,就被突然在耳边乍起的巨大雷声吓得一抖。   作者有话要说:   奇怪的惊雷声只有一下,可产生的余声却像是一直响彻在天地之间。   刚刚还强迫着镇静的马文才却被这雷声惊得差点跳了起来,连刚刚去了的刘有助都没有顾上,疯癫了一般冲出了门外。   巨大的闪电撕破了整个天空,可闷雷声只有那一下,这本来就已经是让人惊异的事情,可现在更让人惊异的,却是马文才的脸色。   万物俱暗之下,马文才突然凝重起来的神情,几乎能使小儿止啼。   众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能惊诧莫名地看着突然大为失态的马文才。   雷声终于响起。   和刚刚的惊雷不一样,接下来的雷声虽急促却带着某种规律,从最终的心惊肉跳到后来的频繁听闻,他们终于对雷声有了些适应。   雷声中,马文才仰头望天,眼神中有了某种蓄势待发的东西。   “变天了。” 第65章 水淹寿阳   刘有助死了,死在所有人以为他已经活下来的时候。他撑过了最凶险的伤口感染,却还是倒在了破伤风下。   徐之敬将自己关在房中三天都没有出门,有人说是因为他曾立誓不救庶人,刚刚破例就被证明根本救不了人立不立誓都一样;   有人说他跟吴神医打赌,要让他“甘拜下风”,可吴神医曾救活了刘有助一次,徐之敬却没救活,感觉被生生打脸;   还有人说徐之敬见死不救耽搁了治疗,怕刘有助来索命所以闭门不出,说不定屋里已经吓成了什么样……   只有马文才知道,性子高傲的徐之敬不是因为这些原因而闭门不出,他闭门不出,纯粹是因为挫败感而已。   付出那么多心血、花了那么多功夫,培育药蛆,在药蛆化蛹之前把它们从伤口中取出来,夜夜盯着汤药和病人,也许一开始徐之敬确实治的漫不经心,可人和人之间的联系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当他真的成功将刘有助从鬼门关拉回来时,会产生“他命由我不由天”的感觉,继而把刘有助的命当做是自己的东西也不奇怪。   老天爷自然不会让凡人产生这样的狂妄,立刻就狠狠甩了徐之敬一巴掌。徐之敬时隔多年再次重拾医道,却被这样当头一棒,其挫败可想而知。   马文才当然知道徐之敬是什么心理,因为他正在品尝着和他一样的挫败感。   他曾答应刘有助一个承诺,随着刘有助渐渐脱离危险,他以为那个自己一时昏了头、被他“让我死得有价值”所震撼后作出的承诺,已经可以算作作废了,可那道桎梏却还是套上了他,让他无法再抽身事外。   刘有助死的那天,外面开始狂风暴雨。   从西边飘来的雨云是那么汹涌,罩着整个江南地方好多天都没见过天日,明明雨水最多的汛期早已经过去,可这反常的雨水却像是老天开了玩笑,下的没完没了根本不见停歇,连乙科的骑射课都有许多日没有再开了。   “公子,去刘家报丧的人回来了,说刘家人后天就到。本来已经安排了扶灵的人随刘家人一起送刘有助的棺椁回乡,可天一直下雨,送灵的人说这天赶不了路,只能等刘家人来了再决定怎么办。”   疾风沉稳地禀报着马文才吩咐的事情。   “也已经向会稽县衙报了丧事。”   贺馆主不在,学官向来不愿沾这种晦气的事情,马文才便一力承担起刘有助的后事。   刘有助在馆中已经待了许多年,老生大多已经了离开馆中,认识他的人都对此唏嘘不已。   原本很多人都希望刘有助能在馆中过上头七为他祭拜,可学官怕影响馆中的声誉,只让刘有助的尸身在馆里放了三日,还是马文才找人请了扶灵之人,和众多学子一起将刘有助的棺椁送到了山脚下不远的抱济寺里停灵。   祝英台给了主持不少香火钱,抱济寺的僧人不是什么有道行的大和尚,但请他们为刘有助念经却是可以。   “刘有助是为我而死,我也不是忘恩负义之人。你看看他们家人的人品如何,如果还过得去,就让他们把家中两个男孩送入会稽学馆读书,日后得我父亲推荐,做一吏官不难。如果人品不怎么样,就给些钱让他们能好好过日子吧。”   马文才情绪有些低落。   “是,公子。”   疾风叹了口气点头,继续说道:“刘有助死了,伏安死罪难逃,会稽县衙那边似乎还在等公子的口风,是斩监侯,还是斩立决。”   斩监侯和斩立决其中大有学问,春夏主生发,按照五行之说这时候并不能执行死刑,否则有违天和,而冬天主杀伐,除非十恶不赦之罪,重犯都是秋后问斩。   现在已经是秋天,如果是斩立决,几乎可以马上执行死刑。   但斩监侯是对尚有疑问或是有矜免情节的案子暂缓执行,不在当年处决,只是关押在监狱里等候第二年秋分后执行死刑,若是遇见大赦天下,死刑就会减上一等,留下命来。   若按马文才的性格,自然是把伏安斩立决了,可经历过刘有助对伏安的同情和最后的挣扎,马文才沉吟了一会儿,竟叹道:“这事情,也还是留给刘家人决定吧,他们才是苦主,如果他们不愿意饶了伏安,也是一命偿一命。”   疾风似是有些诧异,但还是应了。   一时间主仆无话,都只看着院外的雨滴。外面的雨下得很大,馆中学生除了上课,已经能不出门就不出门,会稽学馆建在半山腰,雨一大到处泥泞无比,连下山都变得困难,疾风能这么快速度办成事情,已经很是精干。   没一会儿,吧嗒吧嗒的木屐声像是打着鼓点般从屋外响起,脚踩着木屐,身穿一身蓑衣的细雨全身湿透的走了进来,一进院就单膝跪下,语气惶恐地说:   “公子,雨势太大,信鸽没有到,但情况似乎是不太好,会稽县有些传闻,说半个月前就听闻淮水暴涨了。”   “半个月前淮水就暴涨了,我安排在会稽的人为什么一点消息都没传回来!”   马文才突然大吼。   细雨被吼得浑身一震,另一只膝盖也跪下了。   马文才突如其来的情绪放得快收得也快,他面色难看地抹了把脸,手臂虚虚一抬:“算了,你起来吧,这段日子我们这里一直没下雨,谁能想到淮水那边已经下了那么多天,何况现在又过了汛期,是我迁怒了。”   这段时间这么多事压在一起,马文才的情绪突然一下子爆发也是寻常,刚刚发泄一下子,理智渐渐回来,又收敛回平时处变不惊的样子。   细雨松了口气,站起身来,壮着胆子又问:“公子,那粮食的事……现在市场上粮价已经开始渐渐变高了。”   “越高越不能松懈,去把姚华上次拿来的五万钱也送下去,还有我留着以防万一的散碎金银,都送去,能收多少收多少。”   马文才沉着脸。   “我们钱不够多,这次多收些粗粮。”   “是。”   细雨得了令,立刻就去安排小厮来背钱。   吧嗒吧嗒的木屐声又远了,马文才定定地看着屋檐上滴下的水珠,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没过一会儿,一把油纸伞出现在院门前,傅歧有些迟疑地声音在滴滴答答的雨声中听得不太真切,但还是传入了马文才的耳中。   “马兄,我刚刚好像听到你说淮水什么?”   打着伞的傅歧明显是被刚才马文才的暴喝吸引来的,他心中有些放心不下,犹豫再三后,还是选择了过来问问情况。   “你今日无课?”   马文才有些惊讶的看着傅歧,他还以为隔壁没人,全是上课了。   “雨下的太大,我放心不下大黑,回来一趟准备把它关到屋里去。”   傅歧脸上写满了担忧。   “淮河涨了,是我想的那样吗?寿阳那边……”   马文才看着傅歧,终究还是给了个模棱两可的回答:“那日雷声不同寻常,雨云又是从西边过来,我担心是浮山堰出了事。”   傅歧听到马文才说的话立刻一震,脸色变得苍白。   “真,真是浮山堰?”   “傅兄为何这么关心浮山堰的事情?”   马文才奇怪道。   “家兄,家兄原本是扬州祭酒从事,冬天时加固浮山堰人手不够,家兄奉命征五万民夫入北徐州,便一直留在了浮山督工,连过年都没回去……”   他几乎是哆嗦着说完这段话的,而后像是在恳求什么一般追问马文才:“你也只是听到传闻是不是?你没有得到确切的消息,是不是?”   若傅歧的兄长不在北徐州,说不定马文才笑笑一句“我也只是听到传闻”就敷衍了过去,可听到傅歧的兄长就在浮山堰上,马文才眼睛里几乎是立刻生出了同情之色,连掩饰都没办法掩饰。   这样的表情一下子就击破了傅歧的侥幸心理,让他大声吼叫起来。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浮山堰四月便已经合龙了,就等着水淹寿阳,怎么可能出事!就算淮水涨了也应该是成功把寿阳淹了,怎么会是浮山堰出事!怎么可能!!!”   马文才看着已经完全失态,正在大吼大叫的傅歧,好半天才开了口。   “也许不是,也许只是我的猜测。”   “是,也许只是你的猜测!”   傅歧颤抖着身子。   “不,一定是你的猜测!我要证明你的猜测是错的!”   说罢,傅歧转身就走,连伞都不要了就往外奔去。   “傅兄,你要去哪儿!”   马文才一转头,吩咐身后的随从:“疾风,惊雷,去追上他,你们不是他敌手,缠住他拖时间就行!追电,去请姚参军过来,我怕傅兄要下山,现在这么大雨路上危险,让姚参军将他带回来!”   学馆中能有本事制服失去理智的傅歧的,唯有那位北方来的参军。   身边的人全部去拦傅歧去了,马文才独自踏入风雨之中,弯腰捡起了傅歧抛下的油纸伞,发出了一声惨笑。   “呵呵,我又何尝不希望这是一场误会……”   水淹寿阳,是梁国建国以来最大的笑话,也是最惨烈的一场悲剧。   上辈子天子决定要修建浮山堰时,马文才刚刚被送入国子学读书,皇帝要在寿阳下游打坝修堰的消息一传入学中,顿时成了人人议论纷纷的话题。   自衣冠南渡之后,每一位皇帝都曾有过收复中原、驱逐胡虏的凌云壮志,梁天子也不例外,从齐时起,南方就和北方的魏国连年恶战,双方军队都损失惨重,梁国建立时,双方都是国力大损,筋疲力尽,不能再打。   梁天子萧衍代齐而立时,南齐的一个宗室子弟萧宝寅投奔了北魏,占据寿阳,号称要恢复南齐的统治。萧宝寅几次派人潜入梁朝的都城建康刺杀梁帝萧衍,均未得手。后来派去的刺客索性劫持了梁帝 的一个妃子,将其挂在寿阳城楼上示众。   梁帝兴兵几次攻打寿阳,皆无功而返,有一次甚至中了敌军的诈降之计,自己还中了一箭。   寿阳的战略位置本就十分重要,只要占据了寿阳,附近的五十二座城池也就唾手可得,就可以作为进攻北方的基地。寿阳自古以来就是富庶之地,土地肥沃,被称为是南方的粮仓。   当年北魏趁南齐统治者昏聩无能,一举拿下了寿阳及附近的五十二座城池。北魏统治者采取“以汉制汉”的计策,扶持萧宝寅的力量,让他挡住梁朝的锋芒。   如今,于公有北伐中原的国家大计,于私有与萧宝寅的一箭之仇,梁帝萧衍自然是要挖空心思来攻占寿阳。   但寿阳和汉中皆有北魏重兵把守,城池固若金汤,想要攻破寿阳和汉中,必定会耗费无数士卒的性命。   此时北方到处传唱一首童谣,唱曰:“荆山为上格,浮山为下格,潼沱为激沟,并灌钜野泽。”童谣传到南边,有将领根据这童谣提出建议,只要在寿阳下游的淮河上打坝修堰,拦住淮河,等淮河水位上涨的时候,便可倒灌淹没上游寿阳城。   童谣向来和虚无缥缈的“天意”牵扯在一起,梁帝信佛也信道,一直认为多造杀孽会业力缠身,听到这种办法可以不费一兵一卒破了寿阳,竟大为赞赏,开始在徐、扬两州大肆征调民夫,准备在淮河南岸的浮山峡内修建大坝。   对于国子学内大多数宗室和高门子弟来说,什么修建大坝、水淹寿阳,不过是一种追求潮流的谈资,谁也不关心这浮山堰会不会修成,也不关心这浮山堰要怎么去修,士族多清闲,国子学的学生起家大多是秘书郎,平日里只要在清谈便可立名,不需要去做什么谏臣。   马文才会如此详细的记得这件事,是因为当时兼任国子博士的大舟卿祖暅却为此亲自去跑了趟淮河南岸,他是祖冲之的儿子,天文地理算学工程不一不通,回来就向梁帝汇报,说是淮河土质松软,无法形成坚硬的拦水坝,而一旦溃坝,后果不堪设想。   但那时天子已经沉浸在这一奇妙计策的狂喜和攻克寿阳的幻想中,不但对朝中和众多大家的反对声置若罔闻,反倒像是要向所有人表现出自己的绝佳的行动力一般,当年就从徐、扬二州每二十户中征五丁,加上从军队中抽调的壮兵,合计二十万人,去拦水筑堰。   梁帝命令太子右卫率康绚都督淮上诸军事,为修坝总指挥,连北徐州刺史都要听他调度。   马文才那时还是一心为了进入朝堂而闷头读书的学子,远在千里之外的寿阳会怎样自然不是他关心的问题,只后来断断续续听闻淮河的泥土似乎疏松轻飘,入水就散,根本不适合筑堤,就算有牛马拉车,一车土倒下去,不等第二车跟上,第一车土早已被水冲走了,影也没有一个。   可皇帝就是死了心要造浮山堰,不但罢免了好多位直谏的臣子,甚至连劝谏的太子都被训斥禁足了三月,终于无人敢再反对。   浮山堰一直修不好,中间还破堤过一次,被派去勘查水情的术士回来禀告皇帝说说无法合龙的原因是淮水中有蛟龙,必须用生铁镇压,于是梁帝又从各地工坊和冶金所或征或买,弄来十几万斤铁器倒入淮水之中去镇压蛟龙,可还是无法合龙。   最后只能用最笨的办法,用木头和石块截流筑坝,具体过程马文才并不清楚,但浮山堰最终建成了,建成时通报死了五万民夫,可据国子学不少高门学子事后讨论,就夏天截流和冬天冻死的役夫和兵士,死了最少十万人。   作者有话要说:  可就这样兴师动众,两年之内就建起的浮山堰,没等到倒灌了寿阳城,先自己破堤,破堤之日犹如雷鸣,声震三百余里。   这场堪称浩劫的灾难,使得浮山堰上的军民和淮河下游几十万梁国百姓被洪水吞噬,皇帝受到浮山堰溃坝的消息一下子就崩溃了,有将近半月没有上朝,自此之后,再也没有和北魏相争的雄心,很长一段时间内没有再起战事。   前世的马文才对这件事漠不关心,可重生一会的马文才却不会。   他在本该修建浮山堰的那年做好了许多安排,甚至设法收买死士刺伤了建议修建浮山堰的将领使他不能入京,而那年确实没有再传出任何浮山堰的传闻,甚至到了第二年也没有任何消息。   “游学”回来的马文才本以为已经阻止了这场悲剧,开始考虑是去国子学还是去会稽学馆,可突然从京中传来了消息。   皇帝微服私访时与临川王萧宏家中听到了北面传来的童谣,力排众议后,决定修建浮山堰。 第66章 命运之手   马文才不是什么圣人,前世的他会对浮山堰不闻不问,今世他又不是以圣人作为自己前进的楷模,他父亲也没有因为他而步步高升进入朝堂,他根本就无法干涉浮山堰的事情。   他会牢牢记得浮山堰,会生出强烈的欲望消弭掉这场灾事,是因为他永远忘不了在浮山堰所见的几十万冤魂。   没有死过的人很难明白死后是什么感觉,尤其是作为怨魂之时。   马文才不知道其他魂魄有没有各自去的地方,他觉得应该是有的,因为他在作为一个怨魂存在的时候,只能看的到冤魂和怨魂。   人之所以头脑清醒有分辨力,是因为人有三魂六魄,人死时七魄先散,而后是三魂,三魂天魂归天属光,地魂归地属影,唯有命魂可以飘荡离开天命的束缚,那时候马文才在外游荡的,不过是一缕命魂。   一开始,他还有坟茔寄宿地魂,能够神志清楚的看到后来发生的不少动乱,再后来他父母双双亡故,他又没人继承香火断了祭祀,没有守墓人的高门坟墓在战乱中就是宝藏,他的坟茔被人所扰见了阳气,在一场梁国的浩劫之后,他连地魂也不能再存了。   没有宿体聚集七魄和天地两魂,马文才这怨魂后来做的混浑浑噩噩,能看到的也只有和他一样逃离轮回魂魄不全的鬼魂,所作所为全凭命魂中一丝执念驱使。   他虽然在世间不知飘荡了多久,可因为并无神智,他只能看到和自己有关的东西,记得和执念有牵连的内容,别人的千年老鬼养的多智近妖,他这怨魂过的犹如痴儿,唯有见到、听到别人说起“梁祝”时,会因为别人的唾骂和嘲笑勾起执念,突然忆起旧事。   梁祝因为百姓的愿力寄托已经成了山神土地一样的神祇,而他马文才却无法超生转世,每次清醒片刻怨气只会更盛,越发不得消散。   在他浑噩后漫长的游荡期间,只自己清醒过两次,其中一次便是在浮山堰。   浮山堰是南梁建国以来最大的工程,也是梁国最大的悲剧,因为杀生太过,淮河两岸的怨气犹如实质,几百年不散,更因为如此怨气,浮山堰地区犹如一个巨大的牢笼,将所有卷在其中的冤魂囚禁在其中,日日夜夜重复着浮山堰上的悲剧。   熟悉的事件、浮山堰清晰的名字,被卷入其中的马文才激起了自保的欲望,恢复了一刹那的神智,拼命逃离了那个对冤魂来像是磨盘一样的地方。   就在清醒的时候,马文才亲眼看见了回放的过去,见到沿淮上百里以内的树如何被伐光,木头、石头如何用得精光,挑担的人肩膀都磨烂了,夏天里疾病成疫,死掉的人互相倾压着,尸体遍地,蛆虫成堆,苍蝇蚊虫,聚集不散,日夜轰鸣。   而到了冬季,淮河、泗水都结了冰,役夫和兵士被冻死掉十分之七八,为了瞒报死伤,无数尸首和浮山堰下当年疫病而死的人一般,被毁尸灭迹。   他看见,被拦截近半年的淮河水如同一头久困的巨兽,突然大发脾气,乱冲乱撞,一下子就冲垮了河堰,决堤声犹如雷鸣,声震三百余里。   他看见,大坝上的数万梁朝军民被卷入无情的洪水中,绝望的哭喊声响彻天空。   他看见,浮山堰的下游一往无前的平原开阔地带上,从浮山堰上咆哮翻滚而下的洪水一下子就淹没了这些平原,十几万无辜百姓和他们的家园一起,还来不及做任何反应,就被洪水所吞噬。   他看见,洪水冲跨了浮山大坝,埋在大坝下面的那十几万筑坝的南梁军民尸体被洪水卷了出来,漂浮在浩浩水面之上,尸体早已经腐烂变形,或人头鱼身,或龙形马首,千奇百怪,令人毛骨悚然,变□□呕。 *注   他看见,水患之后瘟疫横行,妖孽频出,两岸军民之中不乏身负功德仁政宿命的造化之人被卷入水中,于是金光熄灭,黑气升起,本该造福于民的宿命被黑气所染渐渐成就妖孽冤魂,被诅咒的淮河南岸人脉文风断绝,数百年再无英才现世。   他看见了“人欲逆天地之心,乖民神之望”后,天地间一场真正的浩劫。   马文才发了疯一般逃离浮山堰地区,那时候他才想起活着时国子学里的议论,这哪里只死了五万人,他一缕怨魂飘荡无形,眨眼间奔过数百里,所见之处冤魂如云,密密麻麻的冤魂如遮天蔽日,也不知有多少。   不只是活着的人无法面对这样的场面,死了的人也不行。所以马文才清醒之后,每每听到寿阳、淮河这样的词汇,那场浩劫的画面就似浮现在眼前,让他根本无法置若罔闻。   他挣扎了十年,终于还是依从本心,选择了“逆天改命”。   一位征战多年的将领有多难刺杀,普通人根本难以想象,更别提马文才那时还是个不满十四的少年。   高门士族出入皆有十几甚至几十仆从,寒门富户尚且前后拥簇,一位将军要出门,动辄亲卫数十,而且通常在校场、兵营出现的最多,这两种地方,就是有死士给你卖命,也是白搭上一条命。   更别说马文才虽然重活一世,却并能呼风唤雨。   因为他的身份,锦衣玉食自是不必说,最大的麻烦还是没有自由,连上厕房都有无数人伺候,能够安静自己处一会儿的时候,只有在家学和走访亲眷的时候,但凡做的出格一点,都会引起父母的怀疑。   他毕竟是冤魂投胎,谁也不知道请个“高人”来看过后,会不会看出他这幅壳子里披着的是孤魂野鬼,他再魂飞魄散一次没什么,可他的父母要怎么承担丧子之痛?   所有的安排,所有的步骤,都应该是顺理成章的,都应该是有理可寻的,都应该是符合逻辑的。   在这种情况下,要杀一个人简直就是在考验耐心,为了刺杀那位将领,马文才布了大半年的局。   他提前打听到他住的城里有一位经学名士,向家中要求去求学,在那将军经常进出的街道租了小院,每天研究他来回的路线。   半年之后,终于还是得了手。   但他还是太小瞧了这些游走在沙场生死边缘的将士,即便抓到了他落单、找到了他身边防卫最低的时候,这位宿将还是有着鹰隼一般的反应,刺客没有将他刺死,只是刺成了重伤昏迷不醒,那死士则是被击毙在当场,反倒先死。   马文才足足等了三个月,确定他伤了要害半年不可下床,一两年内都要静养,才又回到了家中。   他以为自己的算计已经逆天改命,可他能改变的,只不过是让浮山堰比历史中往后推迟了两年修建而已。   而这种推迟更加可怕,因为连他也摸不到浮山堰的后续发展了,哪怕依旧是那些人督工,依旧是那些民夫,可山河水利是日新月异的。   浮山堰修建的消息刚刚传入吴兴时,马文才惶惶不可天日,他不知道在哪个月就会突然听见汛情直接冲垮浮山堰,也不知道这一世会不会和前世不一样,也许浮山堰能顺顺利利就建成了,轻松水淹寿阳?   无法掌控的历史脉络,是最可怕的历史脉络。   浮山堰修建的第一年,马文才几乎是战战兢兢地打探着所有浮山堰上的消息,他听说了先生祖暅之还是去了淮河,而直谏的水官陈承伯因此被斩首示众。他听说太子萧统还是为此被禁足三月,他听说征调的民夫之多几乎让淮、扬两地户户都有逃丁,淮河南岸整片整片的城池和村落里男人们奔逃到附近的山上,只余妇孺老人在家应付征夫的差吏。   经此一事,马文才受到的打击也可想而知。   也是因为此事,马文才推辞了父亲送他入国子学得蒙荫入学的建议,开始安排起上会稽学馆的事情。   浮山堰是他第一次着手改变“历史”,可结果让他措手不及。   他已经开始害怕,害怕无论自己怎么挣扎都无法逃脱“梁祝”的悲剧,他害怕自己去了国子学,家中又糊里糊涂给他订了亲。   祝家原本就是前世他父母给他反复筛选后最好的亲事,这世完全放手不管,结果很有可能还是他回家后木已成舟,根本无力抗拒。   所以马文才这一次选择了主动出击,彻底从源头上解决掉自己的心结,他要让祝英台彻底恋慕与他,对梁山伯毫无情愫,有他在学院里看着,即便祝英台日后嫁了她,这段女扮男装求学的经历也只会变成一段佳话,而不是丑闻。   可现在他来了,却觉得祝英台的性格和他很不相配,又生出了退却之意。   偏偏他不喜欢祝英台的性格,却赞赏她的才德,根本无法昧着良心把她推到火坑里,因为他的自尊和骄傲不允许自己行如此之事。   他前世并不认识傅歧,这辈子和傅歧相交,闲谈他的家事,也只知道建康令傅翙只有两个嫡子,长子傅异从小出类拔萃又比傅歧大上六岁,已经在扬州任祭酒从事,一个便是他。   幼子受宠,傅歧从小被称赞肖似其祖,受尽万千宠爱,受不了家中对他成才的成日叮嘱,索性“投奔”了会稽郡的五馆,有其祖、父在山阴任山阴令时的故吏照拂,从此成为会稽学馆一霸,每日胡混。   马文才那时确定自己没在什么名臣良将里听过傅异的名字,还以为他属于年少得志而后平庸的那种人,即便是傅歧,也不是早早就得了势,马文才死的早,没有和傅家接触的机会,所以没有多想过什么。   现在看来,傅歧少年时这般混账,未来却文武双全,涉猎广博且善于应对,绝不是偶然如此。   千丝万缕,汇集在一处,让马文才遍体生寒。   他以为自己来会稽学馆是“逆天”,打破“梁祝”是逆天,结交“傅歧”是逆天,可无形中似乎有一双大手,早通过他过去试图打破历史的举动悄悄改动了什么,将不该在一起的人全部串联在了一起……   想起傅歧,傅歧便到。   “大下雨天往山下跑,你跑也行,带点细软啊!身无分文跑下山你讨饭回来吗?”   姚华带些沙哑的声音像是一只利箭穿堂而过,震的马文才一凛。   在他还未回过神来的时候,姚华已经反剪着傅歧的双臂,将他拉入了马文才的院中,按着他的肩膀硬生生将他钉在了原地。   “你这厮力气怎么这么大!”傅歧不甘地扭动着身体,“你属牛的吗?”   “你猜对了,我真属牛。”   姚华用身体挡死了傅歧所有能逃跑的路径,“你是我乙科的学生,不向先生告假就要旷课吗?”   他虽不知道马文才为什么特地要请他来拦要下山的傅歧,但这天气确实糟糕,傅歧一个人下山不知去向,出了事就是馆里的责任,他不能不管。   “你现在把我抓回来,我只要有脚我还会跑的!你能抓我一次,能抓我十次吗?一百次吗?”   傅歧倔强地挣扎着,脸上全是和平时截然不同的严肃。   “放了我!”   “傅兄……”马文才隐忍着自己的情绪,给出了承诺:“你这样跑下山也打听不到什么消息的,家父抄送的邸报这几日应该就到,我的人手比你多,我也在打探,若有任何消息,我都会告知你。”   马文才的话比姚华的动作先一步让他停止了挣扎,傅歧将信将疑地抬起头,挑眉问:“你此话当真?”   “我有什么理由要瞒你呢?”   马文才叹。   “浮山堰若真出事,这样大的事,是瞒不过人的。”   “浮山堰出事?”   姚华一怔,原本按着傅歧的手突然松了,让后者成功地扭动了出来。   姚华已经顾不得按着傅歧的手了,比傅歧还要匆忙地上来追问:“浮山堰出事了?是怎么出事了?淹了寿阳?”   怎么会这么快……   怎么会?   她明明听说寿阳城已经在八公山上建了城,将寿阳附近的百姓迁到山上去了,即便河水倒灌也只能淹没农田而已,难道真的被淹了吗?   “我也不知道消息,只是猜测。淮河半月前暴涨了,只是消息来的太慢,现在才传开。”   马文才的眼神锐利地像是刀子,不住在失魂落魄的姚华身上打量,他看着他惊慌的难以抑制,他看到他眼神里涌起后悔,心中开始小心地揣测。   不是,应该不是。   这种惊慌,不像是伪装。   “你为何担心浮山堰?有亲友在寿阳?”   马文才试探着开口:“我记得你是元魏降将王足的参军,应该是军户吧?你知道寿阳什么事情?”   “我让我的家将阿单去筹钱了。”   姚华如同傅歧刚才一般,脸上已经褪去了所有的红润颜色,“他一路北上,要穿过浮山地区,才能找到我家的故交去借钱。算算日子,这时候应该在浮山堰附近……”   他再怎么坚强,也无法接受这样的事情。   “五万钱,为了五万钱,一条人命……是我的错,我存有侥幸心理,那是我家的故交,是我父亲把他从武川带出来的……”   马文才原本漫不经心地听着,犹如即将捕猎的豹子般狡猾地盯着猎物的一举一动,可听到姚华的话,他的脸色突然一僵。   为了筹钱?   那个黑壮小子在浮山堰?   姚华正准备再问马文才具体的事情,一抬眼却撞进了他又惊又疑的眼神中,不由得错愕。   “你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我?”   他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他?   他怎么能不用这种眼神看他?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原来每一个人都和它有关!”   马文才疯癫一般放声大笑,笑得脸色通红,身子乱颤,笑声渐渐犹如哭声,笑得所有人不知所措。   姚华进入山门拜访马文才时,拜帖上的身份,写的是湘州将军王足的参将。   而马文才刺杀的那位本该提议皇帝修建浮山堰的参将,便是北魏降将王足。   北魏和南边陆陆续续打了近百年的仗,两国交界之处,时而归魏国所有,时而归南边所有,不同的是魏国百年未变,南边历经宋、齐、梁三朝,强盛时和魏国不分胜负,弱小时被侵占国土,战败时两边将领被对方所俘投降的也有不少,百年间见怪不怪,很少杀降。   如今南边有不少魏国曾经的旧臣将领,或因政治斗争落败出逃,或因有志不得伸展而投靠,也有被俘虏后被劝降的,那降将王足便是。   魏国重用骑兵,汉人将领在军中大多晋升缓慢,但自从孝文帝改革后,对汉人采取了募兵制,闲时为农,战时为兵,又因为和南方作战需要,训练了大量的水兵和步卒,这降将王足,原本就是镇守钟离城的一位重要的水军将领。   他步战、水战皆通,升为将军之前又是骑兵,在练兵上有奇才,他被俘虏后誓死不降,被关了许多年,自称无法放弃家小而不肯降服,最后是湘州刺史设法将他的家小从钟离“偷”了出来,才降服了梁国。   投降之后,王足一直安心做着他的将军,在庐陵郡练兵,因为对魏国的作战方式熟悉,训练出的兵丁在对北方的战事中都屡建奇功。   前世梁帝三伐寿阳,寿阳附近的人文地理,解释向王足征询,后来梁帝决定一鼓作气拿下寿阳时,便又征召了王足入京,便有了后来的浮山堰修成之事。   王足建议水淹寿阳也有依据,因为他会被俘,便是因为天监五年,梁帝派兵攻打他镇守的钟离时,梁国将领堰了肥水,使得淮水暴涨六七尺,将沟堑淹成河泽。   梁人乘舰登岸直入钟离城,魏国城外诸垒相次土崩,沿岸百姓淹死无数,淮河尸骸枕藉,魏国士卒争投水死,死伤数万,被生擒五万,军粮器械堆积如山,牛马驴骡不可胜数,是南北对战百年来南方最辉煌的战果,损失也极小。   梁帝吃过“水淹城池”的胜利果实,一被王足说动,立刻想要故技重施,再加上浮山地区土质虽然不好,可地理形势极为适合筑坝,浮山堰遂开始动工。   这一世,马文才处心积虑,摸清了王足的行动轨迹,在他单人出行访友时用了死士与半路拦截,又确保抹去了所有他出没过的痕迹,才回到了吴兴。   所以那时当他看到王足参军送上的拜帖时,马文才以为王足已经抓到了什么蛛丝马迹,只不过碍于他的年纪和身份无法确定他便是刺杀之人,才派了自己的参军来试探。   他原是不愿意见姚华的,担心露了马脚,后来又考虑对方也许觉得他“做贼心虚”,所以还是见了。   即便是明白了他所为何事而来,他骑着的名驹象龙确实是他的坐骑,马文才也不敢有任何放松,生怕那大宛良马是王足设的局,为了担心露出马脚被武人前赴后继的刺杀,马文才甚至忍痛放弃了自己心爱的大宛良骏。   马文才以为自己做的很好,半点都没有露出马脚,看到他带着家将下山,以为王足已经打消了疑虑,可还没松口气,姚华却成了学馆的骑射先生?   种种巧合来的太过顺理成章,巧合到让人无不敢置信的地步,马文才只   能小心翼翼地尽量和这位王足手下保持着距离,同时表现出一位普通高门子弟应该有的言行举止,甚至违背自己不主动结交寒门和将种的原则对他表现出欣赏之意,其中原因,皆是为了麻痹姚华的防备刺探之心。   什么猎山鸡给大黑,什么偶然靠近,他都是不信的,马文才一直认为那位参军姚华在不动声色的接触自己、打探自己,等着他露出行刺的马脚,而后将他一举成擒。   马文才一点都不怕他看出什么,因为他确定自己没有什么可以给他看出的,况且他是太守之子,世代高门,没有任何千里迢迢刺杀王足的动机,即便是被抓住了什么痕迹,王足也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姚华的武力让他忌惮,可武人之可怕不在明目张胆,而在暗箭伤人,只要他出入合仪尽量不落单,等闲一个姚华,也绝不可能在风雨雷电四人的护卫下伤了他去。   他猜度过许多,怀疑过许多,考量过许多,却没想过姚华也许跟他刺杀王足这件事一点关系都没有,真真切切就是为了自己的坐骑而来。   可现在放在眼前的事实,不得不让他相信这又是上天又一次可怕的安排,否则该如何解释一个可能知道浮山堰暴乱的人,会把自己心腹的手下派去浮山堰附近的决定?   降将最爱惜部曲,他们很难在降国得到信任,每一个部卒都是他们最后的力量,王足再怎么厉害,像姚华这样强悍又前途一片大好的武者,会为了替他查找凶手不远而来他相信,可会故意让自己的部曲送死好获取他马文才的信任,却说不通。   作者有话要说:  姚华不该用这种手段来获取他的信任,因为来自吴兴的高门士子马文才,理应对浮山堰没有任何兴趣。   可就在刚才,他偏偏被浮山堰可能崩了的消息动乱了心神,一时忘了即便历史改变,没死的王足应该也知道些什么,毕竟在前世时,他是第一个提出浮山堰计划的人。   他病急乱投医,只记得这位骑射先生的手段,居然下意识让傅歧最忌惮的人,去替自己抓回奔逃下山的傅歧。   一步错,步步错。   他已经在姚华的面前,暴露了自己对于浮山堰过度关心的痕迹。   马文才以为他是来查王足被刺事件的,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实在是太嫩了。   姚华明明是借种种缘故靠近他,想要从他这里试探他知不知道浮山堰的内幕,想知道他是不是因为知道了浮山堰计划什么,所以才刺杀王足。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现在的他,除了用疯癫的大笑掩饰自己的画蛇添足,还能干什么?   (本文浮山堰因时间线需要,往后推迟了两三年,所以和正史时间线有不符合的地方,但并没有影响到细节节奏。浮山堰事件引用历史文献:《梁书卷十八?康绚传》:“浮山堰缘淮百里之内,木无巨细,石无大小,皆被取尽。军民日夜肩挑背负,皮溃肉烂。盛夏瘟疫流行,死者相枕,隆冬严寒相逼,士卒民夫死者十七八。夏日疾疫气,死者相枕,蝇虫昼夜声相合。”浮山堰筑成后,淹没了浮山以上淮河沿岸的大片土地,200公里以外的寿阳被水围困,壅水泛及堰上游民庐田禾难民哭声震天,尸骨遍野。《梁书卷十八?康绚传》记载:“水之所及,夹淮方数百里,魏寿阳城戍稍顿于八公山,此南居人散就冈陇,其水清洁,俯视居人坟墓,了然皆在其上。”在淹没寿阳沿岸四个月后,浮山堰就崩了,《资治通鉴卷一四八?梁纪四》中记载:“淮水暴涨,堰坏,其声如雷,闻三百里,缘淮城戍村落十万余口,皆漂入海。”)   小剧场:   马文才:(内心独奏)巴拉巴拉巴拉巴拉……   姚华:(懵逼脸)不觉明厉……马文才好像说我很厉害(扭头问祝英台)是不是这个意思?   祝英台:(无条件花痴)是啊是啊,你好厉害!(马文才在说什么鬼?)   梁山伯:(恍然大悟)原来不是进学馆勾女人的吗?哦呵呵……   傅歧:(大叫)垃圾皇帝,毁我青春!颓我精神!耗我钱财! 第67章 男女搭配   刺杀朝廷官员,还是手下有兵的将领,甚至找不到任何可以站的住脚的理由,一但被揭发出来,对马文才的整个家族来说,都是灭顶之灾。   更别说如果真遇见乱时,哪怕一个手底下没多少人的小将领都足以覆灭一个庞大的家族,这是几百年来乱世中世家大族们尝到的血的教训。   所以才有那么多人私下偷偷训练部曲,所以才有乡豪庄园主的超然于外,所以才有那么多士族心里偷偷骂着“粗鲁的将种”,还要蓄意结交有能力的寒门将领。   马文才只能小心,小心,再小心,拿出这辈子最大程度的小心,他一个人都不信,连风雨雷电都不能完全托付。   他小心的应对,小心的表现出应该有的样子,小心地伪装成明明被姚华表现出的人和马之间的感情所震动,却还要狮子大开口的精明士人。   他将自己能表现出的一切优缺点都明晃晃放在阳光下,等着姚华和王足去品评,他努力到自己都忘了自己是不是在演戏,一切自然的犹如呼吸。   甚至连祝英台明显对姚华表现出好感,姚华也在越来越接近祝英台,他也不能对姚华表现出如同梁山伯一样的防备,因为马文才不该对一个男人表现出护犊一样的情绪,更不能阻止先生和学生的正常交际。   有一点点破绽,就会如同浮山堰一般,彻底撕破所有防线。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已经快要把自己憋死了,这时候姚华却在天时地利人和具备之时,直接开门见山的用一个家将的“故事”撬开了他所有防备。   马文才的后背已经湿了一片,他开始担心王足和姚华知道了些什么,他担心他们怀疑自己刺杀王足的原因是因为浮山堰,或是听到了什么,他怕姚华杀人灭口,他怕王足对他的家族杀手……   他怕上天是借王足在除去自己这个异类,和浮山堰的事情一样,笑话他的不自量力。   所以他放纵大笑,笑意里三分是假,七分是真,有对上天安排的愤怒,有对自己百般设计却功亏一篑的嘲讽,也有以为算计了别人却没想到遇见演戏更厉害的悔恨……   总之,大概笑得很像得了癔症。   马文才大多数时间都是很矜持的,梁山伯甚至曾经形容“从他的身上我能看到真正的灼然士族时刻约束自己的样子”,可见以他的年纪,容止和风仪都已经到了让人惊叹的地步。   即便是刘有助死时,他也只是面色凝重,对待自己和别人他都心安理得,眼神绝无闪烁之时,可现在他却放声大笑,笑得像是个傻子。   面对这种情况,祝英台这样的大概会上来温声询问安慰,梁山伯会快速分析原因再解决问题,徐之敬会上来直接扎他人中穴……   换成两个脑回路几乎一样的武夫……   ——则是直接被吓跑了。   看到两人以为自己突然中了邪,丢下一句“我们回头再来找你打听浮山堰的事情”跑了没有影踪,马文才笑到自己肺都有些发痛了,才渐渐收起了狷狂之态,慢慢垂下眼帘。   现在是糊弄过去了,可他还是暴露了不该暴露的,既然如此,他是不是该引蛇出洞,索性反客为主……   心思深沉的马文才开始思考起各种补救的可能。   ***   “雨一直下,气氛不算融洽……”   打着伞穿梭在江南烟雨中的祝英台,哼着谁也听不懂的普通话小曲,面色无喜无悲地回到了舍中。   下雨让人的情绪不太好,尤其在甲舍之中似乎有什么暗流在涌动的时候。刘有助死于重伤的阴霾还没有散去,甲舍中士族们人人似乎心照不宣在等着什么发生。   这种“全世界都知道除了我”的无力感,实在是让人烦躁。   偏偏这几天傅歧也怪怪的,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马文才也和他一眼,连课都不上了就在屋子里呆着,唯一还算正常起居上课的只有自己和梁山伯,但梁山伯也不太正常,躲她就跟躲瘟疫一样,有他没她,有她没他,让她想找梁山伯问问发生了什么都没机会。   到底怎么了?   她放下伞,在外廊上脱掉自己的蓑衣和木屐,接过半夏递来的帕子擦干净身上和脚上的水,套上丝袜和丝履,并没有立刻进入外厅,而是跪坐在外廊下,静静地听了会儿雨声。   后世日本的庭院和屋舍结构,几乎是照搬的南北朝到隋唐的中国时期,即便是小小的学舍,当年也是按照士族的喜好建造的,所以伸到院中的外廊宽大的几乎分不清是庭院还是厅堂。   祝英台听着雨敲屋檐的滴答声,心神一点点沉静了下来,转头注视着屋子里端正肃穆到几乎已经像是个青年人的马文才。   他的五官还没有脱离少年的稚嫩,可无人时因为思考而常常皱起的眉头,有时候让祝英台怀疑马文才是不是不到二十岁就要爬满脸的法令纹和抬头皱。   从刘有助死的那天起,好像有什么就变了,所有人都变得十分古怪,包括曾经努力到几乎像是个寒生的马文才。   贺馆主下山后,除了处理刘有助的丧事和必要的事情,他几乎没有出过门,课也不去上,风雨雷电也不见踪影。   他在没完没了的写各种信件由身边的人送下山去,而后像是等待着什么,常常能靠在榻上想上半天。   看见马文才又写完一封书信,活动了下脖子,祝英台心情有些低落地开口了:“马文才,今天姚先生去馆中请辞了。”   祝英台的话让马文才的脖子成功发出一声嘎吱声。   “请,请辞?”   “是啊,说是家人出了事需要打探,希望馆中能给假,但馆主不在没人能给他批假,他只好请辞。”   祝英台是真的有些不知所措。   “怎么好好就家人出事了呢?”   “那,那他的请辞被批准了吗?”   马文才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没有,和姚先生一起竞争骑射先生的其他候选人都回去了,馆中根本招不到其他人代课。”祝英台的语气里有一丝迷茫,“几位助教斥责他是不负责任,说他要敢甩手走就去告官告他讹诈,向举荐他的主将问责,他只能作罢。”   果然,以退为进,放松他的警惕!   马文才心中冷笑。   他们费了那么大心思才进了学馆,说不得安排马贩卖马、骑射先生这时候突然要回乡都是他们安排好的。   这种用钱就能布下的局,他随手就能布下几十个。   “他本就是代课先生,就算现在不走,三个月后也是要走的,你不要花太多心思在他身上,否则日后会伤心。”   马文才一语双关地点了她一下。   “更何况他还是位参军,军中一有征召就会赶赴杀场,不知道能活到几日。”   一瞬间,祝英台几乎要以为马文才知道了些什么,但他说的太轻描淡写,甚至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又让她无法确定。   “我本来就仰慕将军啊……”   祝英台仰头,叹了口气。   在南北朝这样人人都爱弱质男子的审美风气中,她想要正常表达自己更喜欢阳刚类型的人,反倒像是异类。   就跟你在一个肌肉男审美横行的地方说“我喜欢伪娘”一样。   “会稽学馆不好吗?我看他教学生教的也很开心啊。”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敲着地板。   “是啊,太开心了,都快瞒过我。”   马文才心道。   “可能真有什么急事吧。”   他说。   “那你呢,你又有什么急事?”   祝英台好奇地问他。   “你已经好几天没有出去了。”   “刘有助的家人来了,决定雨停后扶灵回乡,我之前托家中在当地的故交打听了下他们家的情况,几代都是老实的本分人,所以想要帮帮他们。”   马文才像是说着什么很随意的事情般说着:“刘有助的两个弟弟因为刘有助捎回去的手抄书都识字,我让刘有助的父母把他们送到会稽学馆来,能学成最好,学不成丙科出去得了护庇在吴兴当一小吏已经足够,我要给家中禀明我的决定,因为我现在还未成气候,得靠家中的关系为他们日后谋取前程。”   环境真是个奇怪的东西,如果是前世,祝英台在一群同学中听到有人说“我已经叫我爸妈安排好了关系把他们□□去”云云,一定会厌恶地皱起眉头,觉得这些纨绔子弟又在利用“关系”搞潜规则,还在同学面前装逼。   这个行为本身有关,这和固化的阶级立场有关。   可到了这个晋升无门的地方,如今她听到马文才说着该如何利用家里的关系安插人手,竟已经觉得习以为常,而且是十分庆幸的事情。   “你知道吗,刘有助的父母决定让伏安斩监侯。”   马文才的眼中似乎有了些温暖的东西,“他们对追电说,虽然他们的儿子死在伏安手里,但刘有助一定不希望看到有人因为他死,因为他不希望死人才会救人,伏安虽然该死,但他们还是决定把伏安的命交给老天决定,如果朝中御史来年审案判了他死,他们自然是欣喜血债血偿,可如果老天留了他一命,他们也就当做是刘有助的心意。”   “这……难怪能养出刘有助这样的孩子……”   祝英台显然被感动了。   “就是因为他们做了这样的决定,所以我才决定帮他们一把,而不是随便用钱打发。”   马文才见祝英台眼睛里又有水光,连忙解释道:“你别以为我是被刘有助父母的妇人之仁打动,我会这么决定,是因为刘有助的父母都是很老实的人,老实、懦弱、连用言语杀人都不敢,他们明明可以借着这次机会杀了伏安报了杀子之仇,可能因为一些可笑的因果或是什么其他的原因连杀人偿命都不敢,只能交给虚无缥缈的‘天意’……”   他重重地解释着自己帮他们的真实原因:“这样懦弱而随遇而安的人,教不出狠毒无常的孩子,我不用担心家父推荐的人,将来会成为什么心狠手辣草菅人命的恶吏而惹出官司,所以我才帮他。”   推荐的人对被举荐的人有连带责任,这才是九品中正制的核心,所以高门才轻易不举荐寒门,概因寒门无牵无挂行事百无禁忌,不如高门家族关系错综复杂,反倒不会因小失大。   “帮人要看什么样的人能帮嘛,你一直都在教我,我明白明白。”   马文才的话成功让祝英台的泪光缩回去了,但显然不是因为他稍显冷酷现实的解释。   口嫌体正直嘛。   全世界都快明白了!   真的明白了?   马文才疑惑地看了祝英台半晌,见她在外面绷着脸一副正经的样子,姑且信了她的话。   “除此之外,先生下山了,我家在会稽县有产业,临下山之前先生嘱托我有事就和他书信联系,馆中最近出了不少事,我几乎两天就要送一封书信下去,只是道路被阻,也不知到了没有,只能不停派人去打探。”   这也是马文才经常送出书信而不被人怀疑的理由,毕竟他是馆主的高徒,又有送信的渠道,下人往来频繁些也没什么。   “你家在会稽县有产业?啧啧,你们家好厉害,生意都做到吴兴外面来了。”祝英台惊叹。   天啊,马文才简直是起点穿越男的经典模板啊!   打得了架、读得了书、做得起买卖、教得了学生,看样子以后还走的是升级流朝堂官场风,也许一不留神就开启种马道路三妻四妾,和她这种肥皂都卖不出去的渣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都是些什么产业?”   带她一起致富发家奔小康啊!   马文才看了祝英台一会儿,思忖着以她的性子不会乱传也不会多想,含糊着说:“有些粮铺,还有些酒楼和点心铺。”   粮铺,酒楼!   点心铺!   祝英台的眼睛变得闪闪发亮。   那都是她的强项啊!   粮食够不够多,够多她立刻给他浊酒变清酒!   立刻在酒楼里摆上卖!   什么新醅绿蚁酒可以直接走开了,那种飘着渣滓的米酒她都能喝一斗!   点心,食品添加剂要不要?要不要!   她能从海带、虾皮和菌类里提取味精啊,她能做很多啊!   要不是为了不被马文才当做疯子送到庙里去跟刘有助作伴,祝英台几乎要抱着马文才大腿乱嚎了。   多疑的马文才还是有些被吓到了。   难道祝英台看出了什么?为何这样看他,像是饿极了的乞丐看到了一大盘肉,色中饿鬼看到了绝世美女……   马文才打了个哆嗦:“你,你这么看我干吗?我家中这些产业和祝家庄比起来,简直是班门弄斧!”   祝家庄才是上虞的庞然大物好吗?   什么粮铺,祝家庄庄园里一年收获的粮食,足以供给上虞县一县的百姓所用,桃园里的桃子更是连高门都来求取桃种。   更别说上虞祝家庄外还有大片的别业,冬天还有几处汤泉……   前世他曾和祝家结亲,为了怕他对祝家庄的女郎有所不满,他的父母曾仔仔细细地告诉过他祝家庄的家世,虽然祝家人一贯藏拙并不露富,但祝家庄两百年经营,已经比许多只剩门第的大族强势太多。   如今,这位祝家庄唯一的嫡女,却用这种眼神看着自己?   逗他吗?   “那不一样。”   听到马文才的话,祝英台有些泄气。   “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马文才嗤笑。   “那不是我的东西,是祝家庄的,你明白吗?”祝英台摆了摆手,“算了,你大概真不明白,高门哪里需要自己创业……”   他不明白?   他怎么会不明白?   正因为他明白,所以如今才如此操劳!   马家门第是够了,可为了维持家风一直不敢刻薄百姓,要说多会经营也是骗人的,家中即使有母亲主持中馈,这么多年来也都是在吃老本。   要说五经韬略他样样精通,可要问怎么赚钱他是一点都不明白的。   但他比别人有一点优势,就是他重活了一次。   他能动用的资本太少,浮山堰开始重新建立起来时,他就孤注一掷赌了一把,买了许多铁匠铺和冶铁所,贱价收了许多铁器和生铁,那一次他赌对了,浮山堰合龙不成,皇帝果然还是用生铁镇压蛟龙,他的铁器买卖挣了个盆满钵满,让他又有了钱去买粮食铺子和酒铺。   作者有话要说:   买酒铺是为了掩饰他大量收购粮食的行为,粮铺则是为了知晓粮价波动,将新米变成更多的陈粮,他不需要赚钱,他只要更多的粮食,更多更多……   他无所谓新米旧米,精粮粗粮,他需要大量的粮食,南北两方都需要的粮食……   马文才看着廊外越下越大,几乎毫无止境的大雨。   没有人想到三吴之地雨会下成这样,会下这么久,而大部分地方甚至还没有秋收……   前世的这时,吴兴大雨耽误秋收,他父亲差点因为后来吴兴粮价的波动和赋税未全而丢了官,即便没有丢官,他因为这次考绩耽误了三年一次的品级,直到他死,都一直坐在太守的位子上,没有再上升。   这一世,他提前两月就提醒父亲在下雨时赶紧准备抢收,有了前车之鉴,他不会再眼睁睁看着父亲焦头烂额,疲于奔命。   既然不能阻止悲剧,就只能借着悲剧的发生让他壮大实力,壮大到日后可以抵抗悲剧的地步。   高门哪里需要自己创立基业?   笑话!   马文才支着下巴,看向英台。   没有基业的高门,还算得上高门吗?   今天正章比免费章节多送1000字,就没有红包了,望理解呜呜呜。   鱼鳞小朋友的小剧场:   脑洞起来自己都害怕的人才同学已经在脑补的时候把自己搞疯了,操碎了心的老妈子马只好哈哈哈哈狂笑来掩饰内心的波澜壮阔——   花:我真的只是找个马   祝:我真的只是上个学   梁:我真的只是混口饭   傅:我真的只是逃个家   众人:马文才你真的想太多ヽ(・_・;)ノ 第68章 士族之争   又过了两日,雨越下越大,已经开始有坐不住的甲科士子频频造访马祝二人所住的舍院,小心翼翼地打探,而且显然不仅仅打探了马文才这一边的消息。   “马兄,去西边的路被封了,你可听到点什么风声?”   顾烜带着些惊惧,问着马文才。   “是不是又要打起来了?”   “应该是淮水出了什么事。”马文才模棱两可的说,“但具体出了什么事,我也在等家父的消息。”   “果然是淮水吗,哎。”顾烜摇着头,“这才太平多久啊,明明已经百业俱兴,何必非要争什么寿阳,现在这样安稳发展不好吗?”   “莫谈国事,真要心中有物,可以去乙科清谈室里坐坐。”马文才神色谨慎地压低了声音,“尤其是这个时候,更不能乱说话……”   世家大族对这种提点都是一点就通,顾烜叹了口气,拱拱手离开了。   顶级的门阀世家其实对这种事情反倒不怎么在乎了,就如同马文才前世在国子学,浮山堰的事情不过就是一项谈资,无论世道如何变化,世事如何无常,向来是流水的王朝铁打的门阀,他们有不急的资本。   但对于次等士族和百姓来说,浮山堰的问题不仅仅是哪边死了多少人,到底是淹了还是没淹,而是它之后代表的风向。   如果水淹寿阳成功,梁国就要开始全面反击了,说不得要倾其所有北伐,就如同当年刘宋元嘉之治时倾全国之力北伐北魏拓跋焘一般。   梁国已经建国十几年,皇帝勤政又刻意缓和各个阶层的矛盾,一面兴着文治一面又修生养息,为的并不是顾烜说的“安稳发展”,而是想要做到之前历代皇帝都没做到的事——收复中原。   即使没有收复中原,也要收复魏国在南方原本属于南朝的土地。   但是打仗这种事,牵动的关系太大了,和之前寿阳城前小打小闹不同,全面反击几乎是举全国国力去赌,赌成了,从此国力大盛;   赌败了,宋文帝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江北岸到现在还有佛狸伐的行宫,一片神鸦社鼓,魏国也早已经不是当年刚建国时的胡人泥腿子。   怎么能叫他们不怕?   怎能叫他们不惊?   水淹了寿阳,说不得他们这些还在读书的学子,明日就要全部拉去战场,死在战场的各个角落。   破了大堤,洪水淹没一切,淮河两岸顿成泽国,死伤的也是梁国的百姓,魏国也许还会趁此虚弱之际大举南侵,还是可能要打仗。   浮山堰几乎是个无解的结,只要脑子还算清楚的,都不可能坐得住。   那些浑浑噩噩什么事情都不知道也不明白的人,在这个时候反倒是最幸福的,因为无知,所以才无畏,能够安心过他们的日子,等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默然接受一切。   傅歧日日都来打探消息,他的情绪从最早的按捺的住到后来的焦躁再到最后甚至有些歇斯底里,几乎是每天都在发生着变化。   到了最后,他干脆住在马文才屋里不走了,就等着他给他一个确切的答复。   祝英台也没办法赶他走,又实在不敢跟傅歧挤一个地台,她睡相不好,怕傅歧半夜打他,只能求马文才给个痛快,让她睡了外间。   鉴于每天来往打探消息和各方人士出入太多,祝英台只能在白天尽量避出去,她现在甲乙丙三科皆学,目前主要在乙科出没,之前又拉下了许多课,倒是三人之中最忙的。   “傅兄,你放宽心,即便是浮山堰出了什么事,令兄也不一定就出事。”梁山伯看着已经暴瘦了一圈的傅歧,实在是担心的不行。   “你这样不吃不睡,反倒会让你的兄长内疚。”   “我阿兄才不会内疚,他只会笑我终于有担心的事了。”   傅歧眼里有水光闪烁,“你不懂,你不懂阿兄对我们家代表什么,他是嫡长子,是承嗣之人,我无牵无挂,他还有一妻四妾,他的女儿才三岁,我大嫂刚刚怀有身孕,他还要这时候出了事,嫂嫂就要先垮了。”   梁山伯怎么会不懂呢?他也是经历过家破人亡的。   可这时候,所有人都没有了心思分辨,即便是稳重如梁山伯,在知道他们究竟在担心什么时,都像是心中压了一块大石。   国家安稳,尚且有施展抱负、攀爬向上之雄心,如果国家动荡,哪怕满腹经纶,说不得就要成为马前卒子碾碎成土,纵使你天资出众,在这种大势之下,个人的能力根本起不到什么作用。   “屋子里憋闷,不是说马兄已经亲自下山去取邸报了吗?外面没下雨了,我们出去走走。”   梁山伯看不了小霸王一夕之间变成落毛鸡,强拉着他在甲舍里走走。   甲舍在学馆东面占据开阔之地,学馆又建在山间,空气清新景色又优美,各家士子在这读书的这么多年,几届甲生过来总有风雅的,在这里叨叨那里叨叨,这边添了个小景那边栽了片花圃,馆里也不拘着,甲舍这边早已经是会稽学馆景色最好的地方。   连日阴雨今日终于没有再下,但也没有放晴,即便如此,阴天也足够许多人感恩,可以松口气出来闲逛,所以梁山伯拉着傅歧出了屋子时,倒遇见了不少闲逛的士子。   马祝傅梁四人在甲舍里都算是异类。   祝英台亲近庶人整个学馆都知道,诸多士生对她是褒贬不一;傅歧是被甲舍士生背后嘲笑“用拳头而不是脑子说话”的将种鲁夫 ;梁山伯不必说了,能住进甲舍天天自己洗衣烧饭态度自若的寒门,这么多年来梁山伯也是头一份……   至于马文才,因为他的言行几乎符合世族的所有标准,反倒让许多人对他生出距离感,因为太过追求“完美”的人,也会让人忌惮。   只不过他的能力和作用力比其他三人都强,而且大多士族已经习惯和马文才这样的“典范”相处,不太熟悉和梁祝这样的人接触,所以很多人还是能一边忌惮,一边结交。   于是傅歧和梁山伯开始闲逛,大部分人有意无意的避开,也是自然。傅歧现在心情不好,梁山伯见到透气散步的人离得他们远了,倒还松了口气。   但很快他那口气就又提起来了。   “听说没有,我们这边才下几天,淮水那边之前已经下了十几天了……”   从细竹墙的另一边传来小声嘀咕的声音。   “我阿爷说浮山堰四月合龙,堰墙之高超过寿阳的城墙,蓄了四五个月水了,寿阳是不是被已经淹了?”另一个士子猜测着说:“要是寿阳被淹了,那萧宝夤就要就要倒大霉了。”   “我倒不希望是寿阳真的被淹了,而是浮山堰破了。”开头那士子没心没肺地说:“我可不想打仗,真淹了寿阳就该打起来了,一打仗我们就要回家去,哪有在学馆里逍遥快活?更别说好不容易太平这么久百姓好不容易富裕了点,一打仗人全去军营了,谁给我们干活给我们孝敬?”   “说的是啊,哎,修浮山堰征夫,我们家白得了三四千荫户,都是怕被拉去修堤坝来投靠的,要不是怕惹眼,还能多收点,真要打仗,人都给天子点了去当兵,不够兵数说不得又要查隐户抓人,还不知道哪家倒霉。”   那士族似是默默祝祷了些什么。   “上苍啊,请让浮山堰破,让天子熄了北伐的心吧!”   “你们简直就是畜生!!!”   傅歧听到最后一句双眼通红,大吼一声就向细竹墙扑了过去。   细竹不过手指粗细,是用来装饰庭院景色顺便隔绝视线的,根本起不到防御的作用,傅歧心中又有一团怒火,只是这么多天没发泄出来,一听到别人祈祷浮山堰破就炸了,当场不管不顾冲了过去。   傅歧也是人高马大身体结实的汉子,他向着细竹墙扑去,顿时竹子倒了大片,还伴随着可怕的嘎吱嘎拉声,两个士子坐在竹子后面的石凳上聊天聊得好好的,突然从天而降了这么个煞星,立刻惊慌失措地散开。   竹墙被傅歧活生生冲开了个缺口,细竹也断了无数,将傅歧暴露在外面的皮肤划得血肉模糊,可他万全没有感受到一般,直瞪着眼睛,表情似是要杀人似的,朝着散开的两个士子而去。   “多少人命!会有多少家破人亡,你们的心肝是被狗吃了吗?居然祈祷上苍让浮山堰破?”   傅歧的低吼犹如什么野兽在咆哮。   “圣贤文章不能教你做人,小爷教你!”   他挥着膀子就要开揍。   “来人啊,还不拦着这疯子!”   已经躲到自家随扈身后的士生总算心里定了定,见傅歧居然挥着拳头就上来了,赶紧让护卫阻拦。   傅歧是什么身手,当即踹开两个下人继续往前冲,眼睛直死死盯着这个祈祷浮山堰破的混账,誓要将他揍个半死。   没一会儿,一片脚步声响起,另一个讨论的士子也指挥着自己的护卫过来了,两边七八个人围住傅歧,伸着胳膊拦住了他的去路。   “你们这些畜生!啊啊啊啊!敢拦着小爷小爷连你们一起打!”   傅歧双眼已经赤红。   竹墙太长,绕过去太花时间,梁山伯用袖子包着脸面从细竹倒下的豁口冲了过去,见七八个人对着傅歧已经动起了手吃了一惊,连忙上前去帮傅歧。   “傅歧,人家都怕你这霸王,我可不怕你,你也就拳头厉害,可一个人的拳头再厉害,可抵得过十人?二十人,千军万马?”   那士生笑得张狂。   “你有种你就揍我,揍得我下不了床,让家父参你父亲一本。听说你父亲的建康令也快坐到头了,怎么,你是想要他彻底回家休息是不是?”   “虞舫!!!”   傅歧又是一声大叫。   “你别叫,叫的再大声也没用。浮山堰倒不倒管你什么事?全大梁的士族都希望别打仗,只有你这种将种才一天想着打打杀杀。这种下游之水去淹上游的……”   “咳咳咳咳!”   士子的同伴见他说的太狂妄开始议论朝事,吓得赶紧咳嗽。   叫虞舫的士子立刻警醒,熄了脸上的狂色,面无表情地接着说:“总而言之,你就继续作吧,像你这样的人这辈子也就这个出息了,我看你出了会稽学馆,除了寒生,还能揍谁。”   “和他说那么多干嘛,他就是个疯子,我们走吧。”   他的同伴扯了扯他的衣袖,他实在被傅歧脸上越来越可怕的表情吓到了。   “说的也是,跟这种蠢……”   “啊啊啊啊啊啊!”   傅歧仰天狂啸,抬脚一脚揣到一个护卫飞起,像是疯子一样向虞舫冲去。   他这声势太过可怕,毕竟还是高门,护卫们也不敢过分去拦,被他这么一冲破了个口子,竟让傅歧冲到了虞舫的面前。   嘭!   一击重拳过后,虞舫鼻血飞溅仰面倒下。   “你,你们还愣着干嘛!你们家公子受伤了,现在是自卫!”虞舫旁边的士子惊得蹲了下来,捂着虞舫的鼻子大叫。   “揍这个疯子!”   得了主人的命令,一干护卫小厮终于壮起了胆子,开始对着傅歧身上招呼。傅歧武艺是高强不错,可双拳敌不过四手,没一会儿脸上就挂了彩,疯虎一般乱冲乱撞。   梁山伯是个不爱动手的,可也不能看着傅歧被这么多人围殴,拼尽全力冲上前护着傅歧,那些护卫对傅歧留手,对梁山伯这样的寒生却不会,没一会儿,梁山伯已经被揍得在地上直不起身子,只能抱住头脸苦苦支撑。   虞舫还在痛苦的嚎叫,他从小到大就没有受过这么“大”的伤,平时旁人对他大声说话的都没有,见傅歧被三四个人拉住了不能动弹,从地上爬起身就冲了过去,兜头给了傅歧一个巴掌。   “呸!都是一样的门第,你这一支不过靠祖父得势而已,你祖父又不是只有你父亲一个儿子,还真以为自己是什么馆中霸王了!别人私下里说话你也上来动手,你傅家的家教才真是喂到狗肚子里去了!”   傅歧被人甩了一击耳光,那眼神真是择人而噬,连咬牙切齿的声音都清晰可闻。再一扭头看着梁山伯被人揣到在地上不能动弹,心里的怒火更是犹如实质,咬着牙一字一句:   “虞舫,你今日以多欺少,要不能弄死我,我日后必要你百倍偿还!”   “偿还个屁,我还给你在鼻子上揍了一拳呢,你被人甩一巴掌就觉得受不了,我破了相给你一巴掌你觉得过分?”   虞舫被傅歧的话气的动了痛楚,龇牙咧嘴。   “方兄说的没错,你就是只疯狗,我是人,实在不想跟你说话。”   “什么情况,天啊,怎么了?”   “虞兄?你脸上的伤?”   “傅歧?谁对傅歧动手了?”   这片竹墙动静太大,甲舍之中本来就有不少在散步的,听到声响凑了过来,见七八个人压着傅歧,旁边梁山伯倒地不起,虞舫又满脸是血,哪里不知道是虞舫和傅霸王起了矛盾。   有些和马文才素来交好的,立刻就差了下人去找马文才。   梁山伯伤的太惨,偏偏还有人要对他抬脚相揣,人群之中,有一叫孔笙的士子和梁山伯同窗读书,就在隔壁相坐,实在看不下去,上前抬手拉住了那护卫的胳膊,怒目而视:   “你是要弄出人命来给你主人惹祸吗?真出了人命你看你主人会不会发落你,这可不是你家那些贱民!”   梁山伯即便是寒门出身,能到学馆和甲生们同在东馆读书,已经入了“士林”,就算这些士族看他再怎么不顺眼,那也强过这些跟在主人后面耀武扬威的狗腿子,见那护卫明显是夹带私货趁机害人,孔笙的眼神犀利的可怕。   虞舫和方潜见梁山伯那样心里也有些不安,将家人叫回来反手两巴掌打了,发落到后面跪着。   孔笙担忧地看着地上的梁山伯:“梁山伯,你还好吧?能站得起来吗?”   梁山伯落魄时曾在乡野间和无赖地痞打架,但那些人的手都没有这么黑,他仓促之间只来得及护住头脸,毕竟破相就不能出仕,其他地方可以说是遍体鳞伤,根本就爬起不来,只能苦笑着摇头。   到了这时候,傅歧通红的双眼才算是真正回复了一些清醒,看着地上的梁山伯身子一颤,使劲挣扎了起来。   无奈他被虞舫和方潜的人架着,怎么也挣脱不开,只能向着孔笙露出哀求的神色:“孔笙,劳你看看梁山伯伤势,把他送到馆医那去,他身子不好,前阵子还吐了血,他父母双亡,家中就这么一个子嗣了!”   “你啊你啊!”孔笙恨铁不成钢,“你动手前怎么不替梁山伯想想,现在才来担心梁山伯!”   他嘴里这么骂着,却没有真的丢下他不管,叫了三四个交好的士生,找了些人七手八脚的把地上的梁山伯扶了起来。   虞舫再怎么蛮横,也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见梁山伯那样心里也有些发憷,但他身份贵重,本质上看不起梁山伯这样“趋炎附势”的人的,反倒冷笑了一声:“有些人想当别人的狗,也要看看那人能不能护住你,护不住的主子,跟了要变成狗肉被人烹了!”   “谁要烹狗肉?”   黑着脸的马文才从竹墙另一头绕了过来。   “马文才,马文才来了。”   “傅歧和马文才交好,虞舫有好戏看了。”   一时间,窃窃私语不断。   马文才只不过去山门前接了封信,回来就被人拉着说虞舫和傅歧打起来了,急赶慢赶到了地方,却看到这幅情形,心情自然不会太好。   “怎么回事?”   马文才看着被压得就快要跪下来的傅歧,抬头看向虞舫。   “傅歧若有什么不是,也不必让他对着你的下人卑躬屈膝吧?”   虞舫看了眼傅歧,又看了眼马文才,两人眼神交锋了一会儿,虞舫不愿和马文才结仇,哼了一声叫下人放了傅歧。   “梁山伯!”   见马文才来了,傅歧立刻跑到梁山伯身边去看他怎么样。   傅歧身子健壮从小打架打到大,又是高门没中什么阴招,看起来凄惨满脸红紫其实没什么大事,反倒是梁山伯这样明面上看起来没事的最是糟糕。   梁山伯抽动了下脸皮,痛得嘶了一声。   “还,还好。”   傅歧已经开始后悔自己的鲁莽了,可他素来是个跌不下面子的,反倒埋怨了梁山伯一句:“谁叫你插手的?是寒门就不要顶撞高门,你不要命了吗?”   梁山伯呼吸一窒,稍后苦笑着摇头。   “哪里顾得到那么多,那种情况,七八个人围着你,怕你受伤。”   他也是情急之下乱了方寸。   “孔笙,我欠你人情!”   傅歧对着孔笙躬了躬身道谢。   “我不要你人情,你别给我找麻烦就行!”   孔笙闪身避过,也是怕了傅歧,又让人把梁山伯交给他。   “你既然来了,就你送吧。”   这边马文才已经向方潜弄清楚了始末,见虞舫眼神不善似乎还要对傅歧和梁山伯做些什么,用身子拦住了他看过去的目光,压低了声音。   “虞兄,借一步说话。”   虞舫看了眼马文才,依言过去,就听见马文才低着声对他开口:“虞兄,家父送来的消息,淮河出现汛情,浮山堰破了。”   饶是虞舫真的盼着浮山堰破,真听到浮山堰破了,忍不住身子一跳。   “破,破破破了?”   该不会是他刚刚的祷告?   不,不会吧?   “傅兄的兄长是扬州祭酒从事,征了民夫过去就被留在浮山堰上督工,之前我就听到一些风声,傅歧听到了消息担心兄弟,这几天心情一直不太好。”   马文才知道虞家最近渐渐势大,京中也有好几个子弟得了三品官位,所以才敢真的对傅歧出手,他不愿给傅歧和梁山伯竖这么个强敌,只能尽力周旋。   “他心情不好就能随便揍人吗?”   虞舫嗤笑。   “但虞兄的话也有不妥之处,这件事闹大了,对虞兄也不好。”马兄话语中带着几分冷硬,“浮山堰是陛下一力顶着百官的反对建造的,现在出了事,之后浮山堰的事怕是要成禁忌。如果被人知道虞兄曾经在馆中说过这样的祷告,又为此和傅家人打起来,传到陛下耳中,对虞兄的兄长和亲眷也不好。”   “马文才,你威胁我?”   虞舫瞪大了眼睛。   “虞兄,我若要威胁你,就不会借一步说话了,我也不希望事情闹大。”马文才耐着性子解释。   “现在浮山堰的事情就是个麻烦,谁都最好不要在这件事上沾上一点风声,你觉得呢?”   虞舫不是蠢货,浮山堰成还好,浮山堰溃了,还不知要死多少人,他的话传出去,淮河两岸的百姓今后就饶不了他,更别说现在肯定在找替罪羊的皇帝。   “你的好意我明白了,今天这事,我就当没发生过。”   虞舫不甘心地擦掉了脸上的血痕。   “我就当是被狗咬了!”   还是心中有怨,不过也只能做到这样了。   马文才心中叹气,又看了眼梁山伯。   “就算你和傅歧有矛盾,梁山伯去劝架总是无辜吧?你将人伤成这样,也有损名声。”   “不过一寒生……”   虞舫不以为然。   “他总是先生的‘入门’弟子。伤重了,还不知道说成什么样,什么妒贤嫉能,仗势欺人,总是麻烦。毕竟虞兄资质才华都在上乘,还是‘天子门生’的得力人选,何必因小失大呢?”   马文才暗暗提醒他,天子门生的资格很大程度上还是看贺革的举荐。   虞舫被马文才隐隐的称赞说得心中熨帖,居然也好说话地点了点头:“好吧,我会给他个交代。”   马文才这才放下心,和他重新走到人群聚集之处。   梁山伯这时候已经缓过了气来,只是还不能走动,其他人也不能确定现在能不能抬他走,只能等着被请的馆医过来。   这馆医在馆中这么多年,大伤治不了,最擅长的反倒是跌打损伤之类,就是年纪大了动作慢。   若梁山伯是士族,怕是早有人把徐之敬请来了。   只见刚刚还一脸怨怼之色的虞舫,和马文才说过一番话后脸色却已经恢复如常,还从怀里掏了帕子抹了把脸。   他心情实在不好,又被马文才半劝说半威胁的不能发作,眼睛一下扫到一旁跪着的下人,身后就叫了他过来。   “虞二。”   那人被叫到就脸色一白,可还是只能膝行上前。   “梁山伯,之前本公子说话过分了点,但那是因为我在气头上,我命令下人拦住傅歧是担心傅歧重手伤人,没想到会伤及无辜,此事,我会给你个交代……”   他看了眼脚下跪着的虞二,眼神冷淡嫌恶。   “我只要你拦人,没叫你下黑手,你蓄意伤人,是哪只手伤了梁山伯,伸出来吧。”   那人脸色已经跟死了差不多了,挣扎了好一会儿,伸出了左手。   “是这一只。”   “自己砍了吧。”   虞舫丢下这句话,抬脚从他身边穿过,像是怕弄脏了自己的衣服。   “不用如此,小惩大诫即可!”   梁山伯听到砍手吃了一惊,大声劝止却因为伤口疼痛只能语音减弱,可还是抓着扶着自己的傅歧的袖子不放,眼神里全是哀求之色。   傅歧看了眼那侍卫,用厌恶地表情在梁山伯耳边低低地说:“这事你别管,他偷偷对你下黑手,可见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你要在甲科常留,这样的事情以后多不胜数,此时立威最好,省得下次再被人欺辱。”   “我不用这种方法立威,别人欺辱我,我自会自己回敬。”   梁山伯连忙解释,又去找马文才的身影,此时他还在虞舫的身后,沉着脸不知道在想什么,显然也无法找他求助。   他又悔又急,可他“息事宁人”的大喊似乎没人顾及,连下此命令的虞舫都像是借着这人泻掉心头的怒火而不是真要给他什么交代。   梁山伯抬头望去,满目所见都是士人,他们对这种事情已经习以为常,此刻只有梁山伯是格格不入的,因为即便是最不像士族的傅歧,在这种事情上,和他们都是一样的。   奴隶不是人。   主人要奴死,奴不得不死。   这便是士族生存下来的法则。   叫虞二的护卫自然也明白这条法则,他环顾四周,眼神里全是哀求之色。   与其视线相交之人无不纷纷避开,不愿管这种“家事”,而有心帮他的如同梁山伯,虞舫却对他的请求置若罔闻。   渐渐的,虞二一颗心沉了下去,脸色灰败。   他是奴仆,即便是死了主人也不过只用赔些钱,不,他是隐户,连赔钱都不用,因为在户籍上,他是“消失”的人,没有任何律法能够保护。   在所有同伴或同情或幸灾乐祸地眼神下,虞二咬紧了牙关,解下了自己的腰带,哆哆嗦嗦地连手带口将它缠绕上自己的手腕,紧紧扎住,显然不是第一次见到这种事,早已经知道如何自保。   他面露绝望地从怀中掏出短刀,将左手伸出,右手抬起正准备挥下……   “罢了!”   站在虞舫身边的马文才突然叫出声来。   那人的短刀已经挥到了近前,甚至已经割破了皮肉,可听到马文才的高喊立刻手臂一僵,硬生生止住了挥刀,毕竟能保下自己的手和命,无论怎么样都要去试一下的。   马文才脸色也不太好,明明是救人的人脸色却坏的像是要杀人一般。   虞舫有些诧异地看着身边出声喝止的马文才。   “你自作主张、滥伤无辜,心狠手辣,迟早要为虞兄惹出麻烦,按理应该断你手脚以儆效尤,但虞兄宅心仁厚,不愿多伤人命,所以和我商量了下,便用了这种法子让你自己明白。”   马文才知道虞舫现在看自己肯定跟看怪物似的,却还要硬着头皮继续编话:“你挥刀之前,便和梁山伯受你拳脚之时一般,性命不是只有你一个人会珍惜。”   虞舫有些傻,不过马文才给了他台阶,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也不能当众打他的脸,咳嗽了一声。   “就是这样,这只手暂时存下,若有下次,双手都砍了。”   那人死里逃生,丢下刀留下了劫后余生的热泪,跪在地上对自己的主人使劲磕头。   “谢主人饶恕之恩!谢主子,我日后再也不敢了!”   “手留了,还是得给梁山伯一个交代。”   虞舫看了他鼻涕眼泪一把的虞二,再看刚刚充好人的梁山伯,心中有些膈应这些人摆弄自己:“梁山伯,他伤的是你,你说怎么办吧。”   梁山伯已经做好了那人血溅三尺的准备,心中之悲拗可想而知,如今松了口气,听到虞舫语气不善,反倒并不担忧了,思忖了会,按照楚国律例,叹息着说道:   “我伤的不轻,按律蓄意杀人未遂,应受五十杖,流放三千里。但我现在还没出什么大事,按例可有减刑,就还是五十杖吧。”   那人本以为手和命都堪危,五十臀杖虽然重,但他身子结实却不会死,只是要好好养着,眼泪顿时夺眶而出。   “不过现在就给他五十杖子实在太便宜了他,让他照顾我衣食起居直到伤好,再受责罚吧。”   梁山伯看了他一眼,继续道。   虞舫看了眼地上的虞二,无所谓地点了点头。   “那就这样吧。”   他不愿意再留在这里给人看笑话,对身侧的马文才颔了颔首,算是全了礼数,面色不好地率人离开。   在经过傅歧时,虞舫对着他冷冷一笑:“你别以为是我想息事宁人,我只是可怜你。你们傅家的好日子,也快到头了!”   说罢,前呼后拥地拂袖而去。   傅歧将虞舫揍成那样,最终却是他差点折了一个护卫告终,原本还有些得意洋洋,甚至因马文才和梁山伯阻拦了那护卫的惩罚,还觉得他们有些太好说话,可所有的得意和怨怼都在虞舫一句话后荡然无存。   作者有话要说:  场上还留着很多看热闹的人,梁山伯还在等馆医来治伤,被遗忘了的虞二跪在原地,等自己的主人走远了才敢在那里对着马文才和梁山伯拼命磕头,磕的额头都已经破了都没有停止。   可这一切似乎都已经离傅歧渐渐远去,远到似乎飘在半空中的地步。   他的眼睛里只看得见马文才,他的耳朵里只听得见马文才的声音,他的脚步只向着马文才的方向而去……   “马文才,你已经得了……”   傅歧素来神采奕奕,可现在却一副惶惶不可终日的样子。   马文才看着他,半晌之后,点了点头。   “浮山堰溃堤了。”   傅歧开始哆嗦。   “堤上数万军民被卷入水中,目前下落不明。” 第69章 蠢蠢欲动   马文才给出消息的刹那间,天塌地崩了。   好多天的压力,吃不好睡不好,再加上之前剧烈地打斗过,如今听到这可怕的消息,傅歧如此性烈的一个人,居然两眼一黑,晕过去了。   他晕的太让人猝不及防,马文才只来得及伸手将他拉住,忙令风雨雷电将他抬到了一旁。   看到傅歧这个样子,马文才长叹了一口气。   傅家当然不会因为这种事就倒,但傅家和马家情况并不相同。   马家历代都人丁单薄,开枝散叶的很难。父亲当年和母亲感情极好,没有纳妾,后来他母亲生了他又伤了身体不能再生,所以马文才在家中是一支独苗。也因此,马文才承担的重担,比那种家族庞大兄弟众多的次等士族要重得多。   可独苗也有独苗的好处,那就是家中三代的积累,可以为他一人所用。他祖父祖母又宠他,当年祖母去世时因为家中孙辈没有未出嫁的女孩,把所有的嫁妆和资产都留给了马文才,于是马文才方才有了买铁器、在外谋划的资本。   但傅家不一样,傅家五房,他父亲并不是长,也不是强,族长是傅歧的大伯,他的父亲只是拥有门第,并没有拥有绝对的资源分配权。   傅家其他四房的当家也都是一母同胞的嫡子,傅歧的大伯做事不能偏颇,一旦谁家子女不成器,家中所有的资源就要支配给成器的那一支。   这是所有世族生存的规则,既然一支无法成才,不如另起炉灶,一旦有一支成才兴起,家中便可继续鸡犬升天,所以有时候这种内部的筛选更加残酷,因为你可能上一刻享受着家中的万千优待,下一刻就瞬间什么都不留连家中得势的奴仆都可以轻贱你。   父兄如果已经登上高位可以庇护子女的还好,如果连个闲职都没有,就只能沦为家中圈养的米虫,这种米虫外人看来光鲜,其实已经被养废了,属于弃子,衣食无忧是士族的基本生活待遇,可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傅歧家中原本情况不差:他的父亲是建康令,建康是京城所在,建康令就相当于汉时的京兆尹,看起来似乎是要职,但职能和大部分县令也没什么区别,无非就是维护百姓的治安和一些刑狱之事,而且建康令还容易吃力不讨好得罪人,在建康这种丢下个豆子都能砸到三公的地方,傅翙是建康令不知道算是升了还是降了,总归也算是人脉通畅。   士族二十出仕,寒门三十为官,傅异二十出头就能做到扬州从事祭酒,风度、手段、能力可见一斑。这是直接辅佐刺史的官职,为所有从事之长,一旦刺史高升,从事祭酒大多能升为刺史,即使能力或阅历不够升任也可为一郡太守,只要傅异能在二十多岁当上五品官,这一支的资源就保住了。   士族延续的底线就是五品以上官员每代出仕至少一人,灼然则是家中必须每代皆有出仕二品以上官员。天下州、郡每年都有中正负责勘校门第,这种事情无法作伪,为了保持士族的超然,即便中正愿意为你通融几年,士族之间也会互相举报,互相监督,所有士族家中记载士族门第官职的《百家谱》,比朝廷的黄册还要权威,大族中负责查验门第保持家风的士人,甚至有能直接背出当年《百家谱》的。   傅歧这一房父、祖都是五品以上实权官员,嫡兄这几年至少能爬升到五品的太守,傅歧这一辈维持门第的条件已经到手,原本傅歧这辈子都可以衣食无忧随便胡闹,直到他哥哥或他自己生出好儿子,再延续这一支下一代的门第。   虞舫拂袖而去时说“你们傅家的好日子到头了”,说的并不是灵州傅氏要没落了,只是讽刺他家这一支要成为家族的弃子,他傅歧也就再没有了耀武扬威的本钱。   从某房某枝成为弃子,甚至可能变成分支而不是主家,是每一个高门士族的噩梦。即便是王谢这样的名门,能蒙荫和极力栽培的资源也是有限的,无论是婚嫁、入学、出仕的推荐,内部的争夺有时候到了以命相争的地步。   马文才一直对浮山堰的消息如此慎重,迟迟不肯给出答复,一来是因为他得知消息太早有悖常理,甚至有散播谣言动摇民心的嫌疑,二来是还抱有一丝侥幸,认为这世浮山堰修建的时间被推迟,也许真的能成功淹了寿阳,三来便是担心傅歧突然听见会这消息会伤心伤身,做出一些不该做的事情。   有了这么多天的铺垫和心理预设,傅歧恐怕早已经做好了消息不利的准备,可即便这样还晕了过去,可见他和兄弟的感情之深,对家族的忧患之重。   马文才看着姗姗来迟的馆医,听着他对自己说着“傅歧是郁结于心后一时情绪激愤而昏厥”,却生不出什么同情悲悯之心,不知为何,倒有些麻木。   见多了的麻木。   每一个士族子弟的蜕变,往往都伴随着各种阵痛。   不仅仅是寒门为了生存而努力,每一个身在高门的子弟年轻时,只要不是笨蛋,都曾有过想要万世流芳,达到谢安、谢玄那样高度的狂妄。   然而现实的残酷不仅仅是在折磨着寒门的年轻人,也同样折磨着士族的年轻人,让他们渐渐趋于麻木。   这个时代,早已经不是魏晋士族与天子共治之时,如今的高门,也再不是昔年以“德素传美”、“节义流誉”为立足根本的“德门”,也不再是“出则与国有功,入则兴家立业”的高门。   寒门只要一心往上爬便是,高门子弟想要不墨守成规达到极大的成就,一方面要承受来自皇权猜忌的压力,一方面又有无数来自士族本身的力量要将他们推入万丈深渊,而最下面的寒门也随时准备着将他们撕咬干净,踩着扳倒他们的成就往上前进。   一步错,不仅仅是自己万劫不复,往往还代表着整个家族的覆灭。   无论如何看,似乎只有“墨守成规”是风险最小的选择,多少人被抹灭了雄心壮志,最终没有做成谢安、谢玄,倒成了庸庸碌碌的蠢物。   马文才和傅歧相交,也喜爱他单纯率直的性子,但也明白他的性子并不是真正的旷达豪爽,而是少年浑噩不知事的初生牛犊不怕虎,是一种不用脑子的肆无忌惮。   在利益并不妨碍时,人人都愿意和没什么花花肠子的人交往,不必受到算计,马文才也不例外。   可马文才想获得的,是傅歧未来能对于自己提供的帮助,在他将自己的未来和虚无缥缈的“预知未来”联系在一起时,傅歧符不符合自己利益的需要,也就成了马文才最先衡量的标准。   容易被人怂恿一点就着、不求上进又不愿动脑、对人没有防备之心的傅歧,将会是同盟者的噩梦,一个你在前方冲锋陷阵他在后面拼命拖后腿的累赘。   马文才原本在默默等待着傅歧的蜕变,可他之前根本看不出傅歧除了律学和骑射以外有什么天赋,为人处事接人待物也见不到所长之处,他有肆无忌惮的本钱,根本没有什么外因促使他突然顿悟而上进。   直到他知道原来他的兄长在浮山堰上时,才恍然大悟。   没有生存的压力时,大部分高门子弟和傅歧何尝不是一样的人?傅歧这样的公子才是高门子弟的常态,像自己这样积极钻研的,才是有违“雅道风度”的异类。   如今,看着躺在地上人事不知的傅歧,马文才冷酷的那一面其实是庆幸的。他庆幸着历史没有发生改变,傅歧也终于迎来了人生最重要的一道岔路口,马文才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地等待着他即将渐渐破茧成蝶;   可他柔软的那一面却又在哀伤着朋友的厄运,痛苦着浮山堰下那么多条无辜的冤魂,哀悼着傅歧即将走入和他一样的道路。   那种发誓要护住家门的急迫感,那种不知何时就落入万丈深渊的毛骨悚然干,将缠绕他日日夜夜。   冷酷的一面和柔软的一面同时将马文才撕扯,是暗自庆幸又是物伤其类,种种纷杂的情绪,最终都变成了马文才神色复杂地一瞥。   “馆医不擅长治这种杂症,心病最难医治,将傅歧抬去徐之敬院中吧,别留下什么隐患。”   徐之敬只是不救庶人,对士族却并没有拒之门外,这是他的原则,也是他的自保之道。   风雨背走了傅歧,梁山伯却被馆医连施重手,又是复位脱臼的关节又是查探有没有内伤,他本就伤的重,此时不免痛苦的叫唤,听的人一阵心惊肉跳。   “吃了这么大苦,还要饶了那下人的斩手之罪,这梁山伯也不知道是心宽,还是妇人之仁。”   一直不曾离开的士子孔笙不知何时凑到了马文才身边,此时也是听得眼皮直跳,又看了眼马文才。   “不过马兄也出声阻止了那人自伤,实在是出人意料。”   “那是虞兄的意思。”   马文才和孔笙交情不深,淡淡说道。   “你能瞒过别人,却瞒不过我们几个。我们和虞舫也算是世交,从小结识,他哪里有这样的好心。”   孔笙看着马文才的眼神中有着探究之意。   “为何?”   为何?   是啊,为何?   为何眼前浮现的,是祝英台沉着脸说“他日有比祝家更位高权重之人要我的鼻子……”,是祝英台哭着求他“再看到有人砍手我会死”的样子?   为何眼前浮现的,是脸色煞白的梁山伯失魂落魄一般求着“手下留情”,是他在万夫所指下呕血不止?   为何眼前浮现的,是刘有助拉着他的手,苦苦恳求他能让五馆纷争不再,“请让我死的有价值”?   这些和他有什么关系?   这些又和他从小到大学到的世族准则有什么关系?   “大概是怕血溅的太多,从此毁了这里的景致吧。毕竟这里也是我等闲暇散心之处,曾有只断手掉在这里,也煞风景。”   马文才笑笑,对着眼中含笑带着了然的孔笙拱了拱手。   “少陪,我先……”   “我刚刚听你和傅歧说,浮山堰出事了?”   孔笙见马文才要走,立刻说出来意:“消息可靠否?”   这样寻常的交谈是马文才最擅长的,他面色沉重地回答:“家父送来的消息,应该没错,不只是我家,恐怕甲舍不少人之后都会得到浮山堰的各种消息。这么大的工程,哎……也不知多少百姓要受难。”   孔笙表情也不太好,他本就是为了确定消息来的,得到了答案,和三四个士子匆匆离去。   马文才看了孔笙的背影一眼,拼命回想同辈之中后来有没有成了气的叫孔笙的,却想不起有这个名字,也只能作罢。   见梁山伯情况渐渐稳定,馆医也说并无内伤,马文才便安排着将梁山伯送回学舍里去。   ***   梁山伯和傅歧出事时,祝英台正在乙科上课。   她的雅言进步神速,渐渐的就有许多学子讨教进步的原因,她只好说在家里就学过,只不过不太适应口音老是想笑,后来每天朋友们只用雅言和她交谈,慢慢就让她适应了这种气氛。   一旦适应了这种语言氛围,自然事半功倍。   乙科学子大多勤奋,一听可以这样纠正音准,不用谁发起,渐渐的在课余之时也都刻意用雅言交谈,有些士族性子和顺的,也愿意帮他们纠正口音,现在倒成了乙科的一种潮流,就是能用雅言说话就不用吴语说,也不知多少学子受益。   现在胡助教再看祝英台也不横鼻子竖眼了,也没再让她去罚站。   和甲舍里暗潮涌动不同,乙科学生大多并没有关注到浮山堰的事情,但也不代表就没有人知道,因为乙科生员来历最为复杂,这几日,因着祝英台住在甲舍的关系,也总有人有意无意的打探。   次数一多,祝英台也生出了好奇之心,趁中午吃饭的时候找了同班交好的乙科生刘元问问情况。   说起刘元,也是个妙人。   乙科整个生员的组成部分都极为特殊,和大多以贫民组成的丙科不同,乙科恐怕是整个庶族最优秀的那个阶层集结之地,也是最上进的一群。   在学馆中的子弟大多都是寒门出身,有田地和自己的祖产,真正如伏安那样贫民出身的极少,否则也不会认字。但庶族也分三六九等,有些即便是大富大贵,依旧还算是寒门,因为他们没有免役、荫族和占田等各种特权。   但有些通过几代的积累,早已经握有大量的资源,渐渐成为庶族之中较为优秀的群体,被看做有“门品”的出身。   如梁山伯,其父曾为过官,他便是吏门出身,在遴选官吏时有优先之权;有的学生的父祖是为贵官门生起家,被称之为役门,后代大多也都是门客之流;有世代靠服兵役,五丁抽三的“三五门”,乙科骑射科里大多就是这些三五门出身的子弟。   而刘元家中,是靠宋齐两朝“纳资拜官”的勋门,属于家中富裕的庶族。   从齐时起,寒门庶族也可以通过散财赈灾、劝学助粮等“善行”得到奖赏,这种勋门往往捐献了大量的米、杂谷、钱等朝廷急需的物资,通过纳资换得下品的低级浊官。   如果得到的官位已经满员,则“在家兼听”,不必坐班,只有个虚位。但即便如此,因为有活动的余地,勋门也成了不少庶族进阶的道路。   宋齐时士族大多不做实事,朝廷需要大量寒人和庶族地主维持王朝的稳定,渐渐在寒门中也分成不同出身,甚至有“勋品”这样专门为寒族设立的浊品作为寒人选官依据,乙科不少学子便是冲着日后能谋“勋品”去的。   这刘元家中是余姚巨富,握有余姚南边大片山林,家中以制茶和药材生意为主,刘元在家便有名师教导,被送到会稽学馆读书,是家中为了让他拓展人脉、锻炼心性。   刘元生来圆圆的脸庞,说话未语先笑得人喜欢,出手又大方,在乙科中很受欢迎。   性子温和的祝英台原本就容易和人相处,刘元有刻意交好之心,三不五时的便跟她混熟了。   他消息灵通,处事又不猥琐,对学馆众多风云人物的来历和馆中经历如数家珍,祝英台看他倒似在看闺蜜,经常一起吃午饭的时候聊聊八卦什么的。   “这几天老是有人问我这个那个,却不直接跟我说清楚想问什么,头疼啊!”   祝英台抱怨。   “心情不好也要吃饱,来来来,尝尝我家中厨子做的蜜汁炙肉,这肉有嚼劲又不油腻,最是可口。”   刘元殷勤地夹了一块猪颈肉放入祝英台面前的食盘之中,状似无意地问:“他们都问了你什么,让你这么头疼啊?”   “他们问我,‘雨一直都没停,你没听到什么消息吗?’、‘马兄最近情绪可好?’、‘甲舍里没什么风声吗?’,我再追问他们要听什么消息和风声,他们就笑笑说明白了,根本不回我。”   祝英台使劲嚼了嚼蜜汁炙肉泄愤,最终被口中的美味所虏获,又冲展笑颜。   “好吃啊!”   “下雨?最近确实一直在下雨。”刘元点点头,憨厚的脸上堆起一抹笑容,“问下雨嘛,多是跟水有关,你想想最近马文才他们有没有提到和水有关的事情,多半就是了。”   其实马文才和梁山伯等人这段日子隐隐对她的“遮掩”,也是让她心情不太好的原因。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傅歧住进了他们屋子里在等什么答案她是知道的,她问过好几次“有什么事吗”,马文才也好,梁山伯也好,都用“这种事其实和我们没什么关系,不知道反倒不会坏心情”搪塞掉了。   既然没什么关系,告诉她又能怎么样嘛?   是觉得她根本帮不到他们吗?   听到刘元的提点,祝英台努力回想着:“要说水嘛……哦,我听到他们提过几次淮水什么什么的。”   “淮水?”   刘元夹着炙肉的筷子一顿,筷间的肉啪嗒一下掉在了案上。   “你确定是淮水?”   “淮水怎么了吗?”   祝英台见他脸上被肉挤着的眼睛都睁开了一条大缝,纳闷地说:“淮水不是离我们远得很吗?”   安徽到浙江,隔得远的很呢。   “不不不,不是淮水,是,是别的。”   刘元放下筷子,微胖的手指在案上敲了几下,推测出一个答案。“有可能是四月合龙的浮山堰出事了。”   “浮山堰?”   祝英台听到这熟悉的词,连忙点头:“是,我还听过傅歧问‘浮山堰那边到底有没有消息’。浮山堰是什么?”   四月的时候她才穿来没多久,又在祝家庄的后院里,外面的事情不太清楚,听到浮山堰这名字一脸茫然。   “你竟不知道浮山堰?”刘元一怔,而后又堆起笑:“也是也是,你家又不是我们家这样到处跑动养家糊口的,不知道也是寻常。”   见祝英台满脸茫然,刘元一边和她说起浮山堰的来龙去脉,一边拿起碗、筷子和筷搁作为沙盘,让她明白了寿阳、梁国和浮山堰的位置和浮山堰的作用,显然是怕不解世事的祝英台弄不清楚。   “天呐,拦水筑坝?”   听到这个工程有多浩大,祝英台脑子里第一个浮现的是后世的三峡工程,但三峡是混凝土构成的,和淮河的沙土可不一样啊!   “成了吗?”   “成了,四月合龙了。”刘元左右看了下,低着声音用手遮着嘴说:“听说死了几万人才修好,一开始拦水的时候,不停有人被冲进水里失踪,死了几万,失踪的更多。”   祝英台心头一颤。   “那,那他们问我这些……”   刘元摸着圆圆的下巴,想了一会儿说:“这浮山堰修出来是为了淹寿阳的,蓄了这么长时间的水,应该是成功将寿阳淹了。但看他们神色这么奇怪,莫非是有什么不好的传闻?”   “不,不好的传闻?”   祝英台语气僵硬。   “啊,其实马文才和梁山伯说的没错,这事和你没什么关系。你们祝家庄反正是闭起门来自成庄园,淮河离上虞太远,就算真有什么大事也是高官朝臣的事情,我们读好我们的书就行了。”   刘元笑眯眯地拿起筷子,又给祝英台夹了块藕盒,“吃饭,吃饭……”   可听到刘元猜测的祝英台,心头一阵乱跳,根本食不下咽。   “刘元,你先吃着,我回去问问情况!”   祝英台丢下筷子,顾不得吃饭了,掉头就走。   作者有话要说:   “喂,祝英台!祝英台……”   刘元愕然地看着祝英台,后者连净面都顾不得,领着半夏离开廊下,急急慌慌往甲舍奔去。   “看不出来,这么急性子?”   他瞪大了眼睛。   刘元从不浪费食物,等祝英台跑了没影,他也已经将所有饭菜吃个干净,抹了脸叹了口气。   “是盼成,还是不成呢?哎!”   “大郎,是出了什么事吗?”   刘元身后伺候的两个随从小声询问。   “出事?怕是要出大事。”   刘元丢下帕子,伸手让一个随从附耳上来。   “你回家一趟,告诉父亲,清点家中屯着的粮食和药材,伺机而动。”   他狭长的眼睛里,精光闪动。   “家中,恐怕要准备‘纳捐’了。”   小剧场:   “你能瞒过别人,却瞒不过我们几个。我们和虞舫也算是世交,从小结识,他哪里有这样的好心。”   孔笙看着马文才的眼神中有着探究之意。   “为何?”   马文才:(内心戏)巴拉巴拉巴拉巴拉拉……   (傲娇点头):就是这样,我才不是因为担心梁山伯会因为这个内疚不安又吐血才出声呢,也不是因为担心祝英台听到后回想到什么以后不敢再在庭院里散心才出声,更不是见不了死人才出声!我就是这么势利的一个坏士族!   孔笙:(意味深长)马文才好像是个傲娇?   躺在地上的梁山伯:……哦呵呵呵 第70章 无人可依   祝英台直奔回甲舍,还没进门,就和被背出门外的傅歧等人打了个照面。   她在馆中也有月余了,见过傅歧揍别人,还没见过他被别人揍成这样的,整张脸肿起老高,人还昏迷不醒,不由得吃了一惊。   “惊雷,追电,他这是怎么了?”   祝英台靠上前。   “被人打了?”   “打架倒没有吃亏,这个是他自己晕的。馆医说是受到了刺激,正要抬去给徐公子看看。”惊雷和追电看是祝英台,停下身回了她几句。   “那赶快去吧!马文才在舍中吗?”   祝英台不敢耽误他延医问药的时间。   “梁山伯也被打了,公子在照看,应该一会儿就会回舍里。”   追电和祝英台回了个礼,扛着傅歧匆匆而去。   傅歧被打了,梁山伯也被打了?   什么情况?   祝英台哪里还站的住,直奔住处,可是舍里空无一人,旁边院中大黑走来走去也不敢进去,只能耐心等待。   过了快半个时辰,梁山伯才被七八个人七手八脚地抬到了隔壁,祝英台听到动静连忙窜出门去,趁着大黑被人栓了起来方才三两步进了屋,对着傅歧物屋子里的马文才喊了一声。   “马文才?梁山伯?”   马文才见祝英台回来了,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你听到甲舍出事回来的?”   “咦?不是,我回来另有原因。”   祝英台已经不记得自己回来干嘛了,看了眼被放在地台上的梁山伯,颤颤巍巍地问:“甲舍里遭了贼?”   “不是,别乱想。”   马文才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傅歧和别人打架,梁山伯去劝架,殃及池鱼而已。”   这么倒霉?   看起来高高壮壮,这么不禁打,是因为读书人身体都弱吗?   祝英台看了眼梁山伯,满脸同情。   “傅歧武艺高强,尚能自保,下次你遇到这种事还是躲远点吧。”   梁山伯躺在床铺上,听到祝英台的话不由自主地分辨:“并非我无能,对面有七八个人,双拳难敌四手。”   “哦,那是,那是比较危险。”   祝英台没想过梁山伯也会因为这种小事反驳,傻愣愣地点头。   “要不然我和姚先生说说,你以后跟他学点防身功夫?”   如果是以前,祝英台说出这种建议,便正中梁山伯的下怀,梁山伯肯定不会推辞,请她美言几句。   可现在他这幅凄惨的样子躺在地上,被一弱女子建议他跟另一个男人学点防身功夫,像是嫌弃他连自保都没能力一般,即使知道她的建议是对的,可心中还是不由得有些发堵,没有立刻回应。   倒是一旁的马文才听到祝英台又要去找姚华,忍不住往她头上敲了一记暴栗:“你才说姚参军起了去意,等梁山伯养好了伤,说不定他都走了。”   “是哦,忘了这事……”   祝英台的脸垮了下来。   “听说最近又去提了次请辞的事,学官们还是不肯让他走呢。”   “姚华一直在请辞?”   马文才关切地问。   为什么要请辞?   欲情故纵?引蛇出洞?   祝英台点了点头,想起自己的来意,开口问:“马文才,你是不是知道浮山堰的消息?乙科里有不少人明里暗里问我浮山堰的事,我不知道时事,他们问的又隐晦,若不是有同学提点,我都不知道还有浮山堰这种事。”   “你怎么也知道了浮山堰出事了?”   马文才意外地瞟了她一眼,不以为然地摆手:“这件事和你没关系,你不必太放在心上。”   一个女人,即便是知道浮山堰出事了,能干什么?   就算要操心也是她父母操心。   “这么说,是真出事了?”祝英台耐着性子询问:“是淹了寿阳,还是破了堤?要打仗了吗?”   马文才只以为她是担心时局会变得动乱,叹气道:“不会打仗,浮山堰溃了,死了不少人,这两年修浮山堰花了几亿钱,生铁用了十几万斤,现在没钱打仗了,也没铁造武器了,更没兵可征。”   他知道的详细,大部分人根本不知道一座浮山堰花费了这么多,如梁山伯这样寒门出身的更是倒抽了口凉气。   “几亿钱?那不是整个国库都亏空了!”   “国库的钱早用掉大半了,剩下的是从各地官库里调去的,徐州、扬州和江淮一带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恢复元气,我现在担心先生出门既借不到粮,也借不到钱,因为无论是什么贵人,这时候都要独善其身,至于天子,这时候是不会再拨任何用度出去了。”   马文才还想到了其他,摇了摇头:“十年之内,休想北伐。”   今日修浮山堰所用的人力物力,是梁国建国十几年来积累下来的,没有一朝丧尽,至少也国力大损,没有十年休养不回来。   尤其是人口,这十几年来算是太平稳定,扬州和两徐之地好不容易恢复了一些人口,经此一事,尤其是建康所在的扬州,恐怕日夜都要听到哭号之声。   “溃堤了,有洪灾了吗?这天已经转冷……”祝英台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厚衣。   阴历的九月已经是阳历的十月底。   “房子应该都被淹了吧?淮河两岸的百姓怎么过日子?朝廷安排赈灾了吗?”   “赈灾?”   马文才嗤笑一声。   “这时候,怕是一个个都急着按住消息,不让浮山堰出事的事传出去吧。”   “为何?”   祝英台打了个哆嗦,“难道不该第一时间救灾吗?”   “因为浮山堰的事,是陛下以一己之力,顶着朝官的反对促成的。”梁山伯幽幽开口,“如今出了事,谁先把这事捅出来,谁恐怕就要奔赴两淮救灾,如今两淮恐怕已成泽国,能如何救?官库里已经没有钱粮,用什么救?”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凄楚:“建浮山堰时,用百姓的性命去堆;浮山堰溃,那些人哪怕没有淹死,恐怕已经被当做死了。因为赈灾和安置所需费的力气太大,哪里比得上死后再抚恤,处理死人比活人简单的多……绝户啊,只要外迁流民重新开荒建土就行了……”   梁山伯的声音原本就低沉似萧音,此番嘶哑控诉,竟让人后背生凉,生出无尽的恐惧之意。   “不,不救了?不管了?”   祝英台难以置信。“怎么能不救了?满朝文武没人去救吗?淮河两地的官员呢?没有一个人会管吗?”   “如果有人接了赈济的事情,我何必打探这么久才得到消息,要管,出事后没几天就会有人出京,各地也要准备就近调用粮草和布匹。现在静悄悄毫无生息……”   马文才也脸色难看。   “就看朝中谁先开口,捅破这层纸了。”   没有赈灾?   没有人管?   就这么看着等人死完再去收尾?   刹那间,祝英台眼前浮现出的是纪录片里,上万军中男儿用人墙沙袋抗洪抢险的画面,是无数志愿者奔赴地震灾区的画面,是总理第一时间赶到灾区安抚百姓的画面……   再差,总要让人有个希望啊!   就把那些百姓丢在水里泡着吗?   “民间赈灾不行吗?没有人能去看看,回来告诉皇帝发生了什么吗?我不信所有人都装聋作哑,总能做点什么吧?”   看着祝英台不可思议两眼含泪的样子,马文才心中一软。   “就是知道你心慈,一定会难过,我们才不愿告诉你。我们能做的毕竟有限,朝中也许会有消息,只是我们不知道罢了。你不必这么难过……”   “我,我……”   祝英台举足无措地抹着眼泪珠子,胡乱地点着头:“嗯,我不难过,我不难过……”   难过有什么用,要想想法子。   看到她一边说着“我不难过”一边抹眼泪的样子,屋子里的梁山伯和马文才俱是一叹。   “现在只希望北面不要伺机南伐,可笑那么多人以为浮山堰出事就不会再打仗了。此消彼长,不是南方北伐,就是北方南伐,如今形式这般不利,我倒担心北面趁机发兵进犯。”   梁山伯面色忧虑。“傅歧今日和这些人大打出手实在是太不值当了,他们日后就会知道,他们今天期盼的事情,是如此可笑……”   马文才没想到梁山伯能想到这么多,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明白为什么两代馆主都要收他做入室弟子。   以他寒门出身能看的这么长远,说明他已经具备了过人的分析能力和大局观,他如此聪慧却只是个寒门,也难怪两代馆主都如此惋惜,想尽办法为他开拓人脉。   “傅歧和他们出手,是因为浮山堰?”祝英台接过半夏递来的帕子擦了把脸,奇怪问:“所以他前几天问马文才的事,是问浮山堰?为什么?”   祝英台虽然好奇心重,却很少询问别人的私事,傅歧和马文才语焉不详没告诉她为什么,她也就不追问,今天听到傅歧和七八个人打架居然是为了浮山堰,自然是诧异无比。   “他兄长在浮山堰上督工。”梁山伯捂着伤口,缓缓道:“他担心他兄长的安危,日日来马兄这里打探消息,今天听了些风凉话,所以才会和别人打起来。”   说罢,大致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梁山伯是当事人,从头到尾将经过看在眼里,说其他自然比其他人更为清楚,说道最后虞舫嘲笑傅歧家已经到了头了,忍不住又是一叹。   “人说‘莫欺少年穷’,做人做事还是留一线好,虞舫今日将傅歧得罪的这么厉害,是真的笃定傅歧是个纨绔子弟,日后成不了才吗?”   “便是士族,衰败也不过顷刻之间,何况傅兄在学馆诸生里并不如何出众,就算他二十岁出仕,只有三四年了,他能学到什么东西?”   马文才表情淡漠。   “这样的例子太多,远的不说,褚向便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梁山伯和褚向是同门,又被贺革托付对他多多照顾,自然告诉过一些其中的往事,想到褚向命运这般多舛,他也是一叹。   会稽学馆指着,论门第之高贵,褚向不在任何人之下。   他的祖父褚渊,齐时任太宰,谥号为文简公,一生辅佐齐室。父亲褚蓁是巴东郡侯,阳翟褚氏的长房嫡子,曾负责分配家中一切资源,梁帝登基当年因病病故,被追封为太常,赠谥为穆子。   褚向的母亲,则是南齐时的晋陵长公主,她是皇帝的妹妹,地位崇高,年轻时也是追求者如云。   褚向肖母,而褚向的舅舅萧宝夤是当世出名的美男子,从褚向的长相,就能看出长公主当年的风采。   这宗室的地位原本应该超然于众人,可惜她的亲兄弟是被梁帝弑杀的废帝东昏侯萧宝卷,是北逃占据寿阳的逆王萧宝夤,一朝天子一朝臣,萧衍灭齐而立梁,她之前是高高在上的公主,王朝更替,便成了尴尬之人。   褚蓁死后没几年,长公主也去世了,死于和他父亲一样的疾病。   褚向夫妻两人之死,其中颇多不清不楚之处,毕竟什么恶疾能让两人相继亡故,当时的医官都对此讳莫若深,也无人敢深究。   加上褚向的亲舅萧宝夤叛逃北魏,立誓要报家国之恨,其他人也因此不敢过多照顾褚向。   那时褚向才三四岁,突然失去双亲,母亲去世时哀痛欲绝,形容消瘦如同成人一般,亲人都很诧异,吊唁之人无不啧啧称奇。   他在三四岁时就被认为有成才的器量和孝德,可也因为这样的评语,褚向从此受到了各种忌惮,一直在家中受到各种排挤。   褚向的母族早已经被梁帝屠戮的差不多了,失去双亲的褚向自然没人护庇,这么多年来,褚向除了能保住父母留下的财产,在族中所有的资格全部都被掠夺,若不是公主府按制不敢拆毁损坏,大概连自家的旧邸都保不住。   为了划清界限,表现出并没有眷念前朝旧主的样子,当年令“亲表异之”的天之骄子,被家族刻意养得敏感怯懦,十四岁之后,以他的门第,竟然连国子学的入学资格都没有,未来怕也得不到举荐,日后大概只能这样昏昏沉沉地过上一生。   但褚向的母亲却给褚向留下了一笔无形的资产。   当年公主风姿卓越,废帝萧宝卷年少时荒唐爱出宫乱逛,常常带着这位幼妹进出宫中,宫外也有不少人见过她的美貌。   当年建康城中凡是适龄的少年,都一心想要尚到这位貌美贤德的公主,她簇拥者如云,建康城中的少女不少都诅咒过这位公主嫁个早死的丑八怪,而褚向的父亲最终抱得美人归,也曾让许多男人日日夜夜诅咒他不得好死,这在当时曾经是茶余饭后的笑话。   虽然公主随意出宫不符合礼制,但也因为这位敢于直谏的公主跟随,出宫时阻止了兄长很多荒唐的行径,令建康城中少了许多无辜的亡魂,救了不少人的性命。   公主也随之而去,可当年却救过不少人命,这些人明里暗里照顾着褚向,教导他学问,给他寻找出路,不至于让他被人养成蠢货。   加上褚向越长越大,越来越像那位风姿卓绝的长公主,当年公主的追求者们大多已经平步青云,在家中交际时偶尔见到褚向,便不时会想到那位早逝的佳人,唏嘘之下,竟不愿意她的孩子就这么泯然众人矣。   因为褚向性格被养的太过内向,又不经常和人接触,于是便被送来了贺革门下学习,不出意外,等他二十岁后,有的是郡王灼然之后征召他为属官。   而他心中想必是不想走这条路的,所以才从贺革门下转入会稽学馆成为生徒。他的性子本不适合这样上课,可即便如何不适,也要在甲科搏一搏那“天子门生”的资格,想要以自己的能力,为自己得到一个本该属于他的国子学入学名额。   正因为他柔弱却不失风骨,所以才得到了马文才等士子的敬重,可他一人单枪匹马得不到什么家族的帮助,还不知道路在何方,又能走多远。   说起来,傅歧倒比他强一点,傅歧欠缺的只是时间,他的家族尚在,也还没放弃他们这一支,远没有到形单影只的地步。   马文才和梁山伯在那里心中惋惜,祝英台却不太清楚那个眉清目秀的少年有什么故事,只能茫然地看着他们突然一时无话。   浮山堰的事情本就让人情绪压抑,梁山伯又受了伤,她一点都没有探究褚向事情的心思。   就在此时,院里被拴的大黑突然发出几声欢快的吠叫声。   “汪汪汪!”   作者有话要说:  谁来了?   傅歧这么快就清醒了?   马文才和祝英台对视一眼,祝英台怕狗,马文才便出去探看。   这一看,却看见了个让人意外的人物。   “姚参军?”   马文才眉头一蹙。   “咦?我跑错地方了吗?”   看到是马文才出来,姚华奇怪地退出去看了看院墙,再看了看院中被拴着的黑狗,满脸狐疑。   “没走错啊。”   “你找谁?”   马文才不动声色。   姚华眨了眨眼,抬起头往内张望。   “请问,傅歧在吗?”   姚华会教敏感的马文才做人的。   小剧场:   就在此时,院里被拴的大黑突然发出几声欢快的吠叫声。   “汪汪汪!”   大黑:(汪汪汪)我家主人打输了,打输了!   姚华:(疑惑)怎么了?   大黑:(汪汪汪告状)那蠢货,要是带我了我去,保准把所有人咬趴下! 第71章 急公好义   马文才没想到姚华是来找傅歧的,微微有些意外,板着脸回答:   “傅歧不在。”   听到马文才的回答,这位一直性子开朗的参军脸上却少见的浮出了愁容:“不在吗?你们知道傅歧去哪儿了吗?”   马文才往外看了一眼,因为刚刚的骚动,不少人都在他们的院子附近乱绕等着看下面的热闹,他不喜欢被人评头论足,遂身子一侧,对他说:“这事说来话长,先进来说话吧。”   姚华大概是真的比较急,但是也没办法,脱了鞋跟了马文才进了屋,一见祝英台和梁山伯也在屋里,梁山伯还躺在地上,敏锐地扭过头去问马文才:“他这是被人打了?出了什么事吗?”   “傅歧和人打起来了,梁山伯被殃及池鱼。”   这话马文才今天已经说了好几遍,顺溜无比:“所以傅歧不在,他也被抬走了。”   “傅歧受伤了?伤得重吗?”   姚华有些焦急地问。   “姚先生来找傅歧?”   祝英台眼眶还是红的,“傅歧现在应该还晕着呢,我回来的时候,看到他被追电背出去了。”   “你怎么也在这里……”   姚华的眼睛从祝英台微肿的眼眶和发红的鼻头上扫过,显然是误会了什么,眉头一拧,怒声道。   “难道哪个不长眼的动了你?”   他是将门出身,后来又在行伍中多年,这一拧眉发怒,屋子里一股森森的冷意向众人袭来,莫说一点武艺都没学过的梁山伯,就连有自保之力的马文才都打了背后生凉。   “没没没,没人欺负我!”   祝英台征过以后连忙摆手解释。   姚华松了口气。   “没出事就好,我还以为你被人欺负了才一脸哭过的样子。不过,你要真遇见这种事,好汉不吃眼前亏,能跑就跑,不要受了伤。就算当时真气不过,回头我替你出气,知道吗?”   最后一句既温柔又自信,听得祝英台心里一阵发酥,但她还是认真地摇头:“我不惹事的,我也不和人打架,大概没有用得上你的地方。我哭是听马文才说浮山堰溃了,百姓还不知道怎么样,心里实在难过才这幅样子……”   你们两个当我不存在吗?   马文才心里冷哼。   “不劳姚先生费心,我和祝英台同屋,若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自有我护着。”马文才终于感觉到哪里不对了,“好心”提醒着姚华自己才是祝英台的屋里人。   但姚华已经完全顾不上马文才说什么了,直接紧紧盯着马文才的眼睛。   “浮山堰真溃了?什么时候的事?”   真能装!   真一点都不知道,这么多天了,傅歧都熬到和人打起来了,他能忍着一点声音都没有?   马文才心中冷笑,面上却还算和气。   “今早接到了确切的消息,算算日子,是九月头溃堤的。”   听到马文才说的话,姚华心中计算了下阿单回去的时间,他是一根筋的人,要去借钱肯定是快马加鞭,寿阳附近是戒备区,即使他有两边的通关手令,要过去肯定还要花些功夫。   一想到阿单那时候肯定还没到寿阳,说不得就在浮山堰附近,姚华心头像是被针扎了一下般,额头也开始冒出细汗。   ‘演的太好,毫无破绽啊。’   马文才余光扫过姚华脸上,咳嗽了一声:“话说回来,姚参军为什么事来找傅歧?我记得傅歧和姚参军私交并不算太好吧?”   岂止是不太好,自从大黑老是跟着姚华跑以后,傅歧简直恨不得姚华有多远走多远。   “我来求傅歧帮忙的。”   姚华叹气,说出了自己的来意。   “我的家将阿单去帮我筹钱赎马,现在已经半月没有消息。他现在下落不明,最后一次捎信来,说是已经到了宛陵县。”   姚华新来不久,其实对南方地理并不熟悉,阿单应该也差不多,只能按原路返回,是要路过浮山堰地区的。   “我将他从北地带来,名分上是我的家将,其实已经和亲人没什么区别,所以我想辞去馆中的教职去宛陵打探打探,如果是被水困在那里了还好,要如果真是……”   姚华闭了闭眼。   总要把尸身带回来。   “宛陵?”   梁山伯回想了下。“宛陵应该没事,水往东流,不会直接冲到宛陵。”   在宛陵当然没事,但阿单是要从宛陵北上穿过浮山地区才能到寿阳,这种缘由姚华自然不能多说,只能点点头。   “我也是存着这样的侥幸之心,所以不亲自去看看不放心。”   “这和你找傅歧又有什么关系?”   祝英台好奇地问。   “我找他来给我代课。”姚华说出了自己的想法:“馆中助教不给我离开,说是现在找不到骑射先生。我对学馆的承诺在先,如果不能得到他们的同意就不告而别,一来给我的荐人惹麻烦,二来我家家风重诺,不可轻易许诺,许了诺便不可随意毁诺,我虽心急家将的事情,却不能真甩手离开。”   “我在求取骑射先生一职时,傅歧曾和我一起争夺这个位子,那时候我以武力胜了他,逼迫他不得不退出。”姚华接着说:“听人说他现在被家人断了用度,也是急需用钱的时候。我想着,如果我去找阿单的时候他暂代下我的课,想来馆中学官就不会那么不近人情了。”   “所以,我才不得不来找他。”   姚华端正的坐着,即便心情急迫,也没有因此胡乱晃动身体。   “现在听到浮山堰溃堤的准确消息,我更是必须马上去宛陵一趟,不能再耽误了。”   “听说诸位是傅歧的好友,还请帮我美言几句。”   他对着面前几人一拜。   “不是我们不帮你,我觉得傅歧现在没心思帮你上课,他现在恐怕和你一样,恨不得赶紧去浮山堰呢。”   祝英台为难地看着姚华,“你是家将出事,他亲兄弟在浮山堰上督工,还不知道现在如何。傅歧听到浮山堰出事的消息当场就晕了过去,你觉得他那样,能给你代课吗?”   “这样?”姚华脑中一转,“如果他愿意帮我代课,我可以帮他打听他兄弟的消息,他应该不能去那么远的地方吧?”   “咦,这倒是个好主意,你要去浮山堰附近,他也想要知道浮山堰的消息,说不得他真会同意!”   祝英台觉得这很有可能,心中为姚华高兴,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未必。”   躺在地台上的梁山伯,倚着墙缓缓靠起了身子。   “出了这种事,傅家说不定已经出动大批人马前往浮山打探消息了,在浮山堰上的何止傅家公子,也不知多少官员将领。”   “就算朝廷现在故作不知,这些人也不会放弃家人的。傅歧未必要靠你打探消息,等他家在建康的家人一到,他可以跟着建康来的家人一起去浮山堰。”   梁山伯见姚华表情一僵,心中有些不安,安抚道:“不过,如果真这样,傅家的人比你能用的人要多得多。到时候,反倒是你可以托傅歧帮你打探家将的消息。”   阿单身上带着通往寿阳的令牌印信,还有她写给任城王的信件,万一阿单出了事,这些都是要立刻掩藏起来的东西,怎么能让傅歧的人去打探?   所以姚华立刻摇了摇头。   “我必须亲自去确定他的消息。”   “你看,如今你探查的只是一家将的消息,尚且不希望由别人代为探查,担心别人不尽心尽力;那你又怎么能确定,傅歧就愿意让你替他代为搜寻其兄的消息?这并不能成为他替你待客的理由。”   梁山伯条理清晰,“更何况之前傅歧求职,是因为衣食无着,现在他并不缺钱,你没有什么能打动他去替你教课的理由。”   他是个稳重的性子,说话向来不会无的放矢,又和傅歧相识多年,信服力自然比别人都强,他都这样说了……   祝英台有些不安地看了眼姚华。   傅歧现在不缺钱的原因别人不知道,她却是知道的。当时她只想着急人之难,没想到现在却让姚华无计可施……   她想了想,最终也只能叹气。   因为即便知道现在会这样,再来一次,她还是会借钱给傅歧的,那时候傅歧和梁山伯中午都只能喝凉水,都是长身体的时候,她哪里看的过去。   马文才站在一旁听完了几人的对话,心中已经有了自己的主意。   听到姚华要走,马文才第一反应自然是高兴,悬着这么把利剑在头上,这姚华要能自己乖乖求去,自然是最好。   他甚至估摸着也许是浮山堰真的出了事,让姚华和王足失去了探寻真相的动力。毕竟他们之前借机来找他,也许是查到了什么蛛丝马迹,担心他是知道了什么内幕才去刺杀王足。   但现在他知道什么内幕也已经没用了,浮山堰已经塌了,而他们双方都找不到足够举证对方的证据,否则自己不必刺杀,他们也不必派个奇怪的参军来当先生。   姚华现在寻个理由离开,实在是再正经不过。   想到这里,马文才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一个笑容。   “马文才笑了,他肯定有什么好主意!”   现在这气氛这么沉闷,马文才还能笑出来,更何况祝英台已经把马文才当做了“大神”,无条件相信他什么都办得到,立刻像是抓住浮木一般向姚华推荐自己的好友:   “他和傅歧也关系不错,你问问他啊!”   姚华一怔,欣喜地向马文才看了过来:“马文才,你有办法?”   他有个屁办法!   马文才心中翻了个白眼。   是了,他只是要找个理由离开,并不一定就是非要傅歧去代课不可,只要找到让学馆和他都能同意的条件……   赌一赌,他是不是真的要走!   “也不见得非要傅歧代课。”   马文才突然好整以暇地挑了挑眉。   “你们也许可以想想别人。”   “想想别人?会稽学馆里还有什么人是大家都能信服,骑射又不弱于傅歧的?要是有这样的人选,先生们早就……咦?诶诶诶诶!”   祝英台瞪大了眼睛,心里突然浮现出一个名字。   这名字让祝英台根本不敢相信,只能张着嘴像是傻子一般看向马文才。   姚华见祝英台表情大变,狐疑地问:“你这是怎么了?会稽学馆里还有这样的人吗?”   祝英台见了鬼一般,颤抖着手臂指了指前方。   姚华顺着祝英台抬起的手臂,看到了马文才。   马文才表情淡淡,见姚华看他,对矜持地颔首。   “没错,便是在下了。”   ***   姚华根本没想到马文才会愿意代他上课,而且还允诺会去和学官们说,劝服他们放他离开。   这段日子以来,天气不好接连下雨,乙科的骑射课几乎没法上,姚华窝在屋子里几乎要长霉了,偏偏又无法违背信义甩手就走。   他心中担忧着阿单的下落,又不知到底是水淹了寿阳还是浮山堰溃,不由得进退为难。   若不是姚华意志坚定,怕早就乱了分寸。   来找傅歧上课,他本来也没抱多大的希望,只是来碰碰运气。毕竟学生来学馆是为了学习的,教授别人自会耽误了学业,何况他和傅歧在大黑上还有些龃龉,他也说不准傅歧会不会趁机刁难。   但总是要试试。   可现在,和自己交情并不算太好的马文才居然要伸出援手?且别说他是自己的债主,就凭他的出身家世,肯定不是为了两贯钱来的。   姚华几乎就要把马文才和“急公好义”划上等号了,心中万分感激。   “马文才,难怪大黑会如此喜欢你,你真是个好人!”   “是象龙,不是大黑。”   马文才纠正。   “是吧,是吧,马文才人很不错的,就是有时候有些别扭。”   听到姚华夸自己舍友人不错,祝英台也笑了起来,心里高兴。   “马文才既然说会帮你去说情,姚先生就放心回去收拾行李吧,你肯定能走的成的!”   姚华高兴地笑着,站起了身子,对着马文才深深躬了一记。   马文才也没避让,受了他这一拜。   姚华真站起身要走,祝英台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他是要走了,笑容也慢慢敛起。   她仰起脸,喃喃地问:“姚先生,你这次走了,还回来吗?”   看到祝英台面露不舍,姚华的脸上也有些伤感,揉了揉祝英台的脑袋,半天没有回应。   他没有回应,便是不一定会再回来了,屋子里的人有喜有悲,一阵无话。   半晌后,又是姚华打破了沉默。   “马文才,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他说。   “有事相商。”   马文才恨不得快点送走这个煞星,自然是并无异议。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屋子,又穿过院墙,寻了一处僻静好说话的地方,姚华这才停下脚步。   “马文才,我刚刚在屋子里没说,不过我这次离开,恐怕是没机会再回来了。我休假时间不长,找马便花费了许久,又在馆中留了一个月,剩下来的时间还要去寻家将,若再回返,会耽误了我的归期。”   姚华神色认真,将自己的顾虑说清。   走走走,赶快走!   没人留你!   马文才笑了笑:“我知道了。”   “请你借步说话,实在是有个不情之请。”   姚华大概没怎么求过人,脸憋得通红后,还是挣扎着开了口:“我想先拿回我的马,那剩下的五万钱,至多三月,一定派家将奉还!”   三个月前,任城王就领了大都督率兵南下驻扎在彭宋,以防寿阳有失。   如今浮山堰出事,大军不知是南进还是班师回朝,但无论是哪个,任城王肯定是要来寿阳看看灾情再做决定的,她现在赶往寿阳,借了钱再让陈思回会稽赎马,来回最多三个月。   “你想拿回马?”   马文才意外地看了姚华一眼。   “是的。我要去宛陵,大黑脚程快,我又有替马,两马轮换,才不会在路上耽搁时间。”   姚华期盼地说着:“我从不食言,剩下的钱,一定还你。”   这马,难道不是他们用来设局的东西吗?   之前他怕引起他们的怀疑,直接还回去或便宜卖了都有违他的性格,所以才周旋了半天,如今他们不知是排除了他的嫌疑还是不想再深究了,所以就想轻松把马拿回去?   他费了那么多心思,任由他们试探戏耍,怎么能就这么算了!更别说浮山堰的事,这么多条人命,他们的嫌疑还没有洗清。   想到浮山堰,马文才脸上露出嘲讽的表情:“那恐怕是不行。”   “不行吗?”   姚华露出失望地神色,复又抬头。   “我用其他东西抵押可以吗?如果有价值五万钱的东西……”   “姚参军,且不说这马你还没赎回,即便你想骑马去浮山堰找人,那简直是异想天开,你现在该需要的不是马,而是船。”   马文才表情冷漠地说着:“从会稽到扬州你尚可骑马,可入城是不能骑马的,你只能牵着,速度只会更慢。现在到处都下雨,路上泥泞不堪,你说的两马换乘,那只有在干燥的土地上才可以,南方不似北方,多山多水多丘,你驰骋不起来。”   姚华又是一怔。   “你不如一路坐车往北,从扬州乘船往徐州,虽然有不少路是逆流,但熟练的舟子皆会操帆,这样比你骑马还快些,也更轻松。更别说浮山地区已经一片泽国,你准备让象龙游泳送你过去找人?”   马文才并不相信他真是要去浮山堰,所以说的也敷衍。   “总而言之,骑马并不是什么好选择。”   “我不能坐船,我晕船。”   姚华是地地道道的旱鸭子,更何况他也不识水路。   “马公子,你真的一点都不能通融吗?”   “我并不是刁难你,我也爱惜象龙,不愿它跟着你在浮山堰出事。在我这里才是最妥当的,我会好好照顾它,直到你派人赎回它。”   如果你真的会回来的话。   马文才漫不经心地想着。   等等?   他晕船?   马文才心头一凛,古怪地看向姚华。   “马公子愿意替我代课,与我有大恩,既然你不愿意提前送还大黑,我也不能勉强。”   姚华有些疲惫地叹了口气。   “只是我现在囊中羞涩,馆中现在还未给我发下月钱,无论是北上还是去浮山堰找人,都不是一两天的事情,虽然这样说起来很丢人,不过……”   他羞惭地看着马文才,一张脸皮羞得要滴出血来。   “能不能请马公子,将我之前付的五万钱先还我?或是先还几万也行。左右大黑在你手中,剩下的部分,三月之内赎马时一起补齐,如果你不愿意,我付利息也可以。”   姚华提的要求并不算过分,毕竟按马文才所言,淮河下游已经是一片汪洋,蓄了半年的水直泻而下不是开玩笑的,到洪区去找人风险极大,无论是在当地招募勇士也好,还是租船也好,都是一笔极大的开销。   更别说一路衣食住宿,养马乘车,处处都要用钱。   马文才看着姚华疲惫的脸色,心中倒有些幸灾乐祸。   他就知道这王足的手下是在布局!   王足是降将,能有什么家底?这五万钱恐怕对王足来说都不是一笔小数字。白搭了一匹价值十万有余的大宛宝马就算了,再搭上五万钱恐怕连他们都心疼,这不,这小参军就想着办法把之前的钱捞回去了!   哪里有那么容易?   钱和马,他一个都不准备放手!   更何况,他将所有能用的钱全部投入了粮铺里,现在莫说是五万,就是五千钱他也拿不出来。   看着满脸羞惭却求着“不情之请”的姚华,马文才心中赞了句“好会做戏”,抱歉地拱了拱手。   “我也明白姚参军的难处,但我恐怕无能为力。之前你给我的五万钱,我早已经派人捎回家去了。”   “什么?”   姚华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眼泪都快下来了。   “捎回去了吗?”   “甲舍前阵子闹过贼,而且我们白天都在上课,院中无人把守,五万钱毕竟不是小数目,我就让人送回家去了。”   “我一应花销都在馆中,家里已经交了不少钱给学馆,我又不怎么下山,所以没什么用钱的地方,没想过还会有这种时候。”   马文才笑得有些羞涩,脸上写满了抱歉。   “我们毕竟还未出仕,就算家中有钱,家中每月的用度也是有限的,五万钱我现在拿不出来,如果参军急用,我去屋中找找,三五千钱应该还是有的。”   三五千钱就是三五缗(贯),南边钱不值钱,一斗米也不过两百文,这些钱放在寻常人家,怎么也能用上好几个月,可真要去寻人,不过是杯水车薪。   他所图的是为了讨回那五万钱,自己要给他三五千,想必他是不会接受的。   这姚华能千里迢迢跑来学馆当什么先生,图谋甚大,来试试看能不能要回五万钱,大概也是为了好向王足交差。   作者有话要说:  既然拿不回三五万,拿个三五千就毫无意义,反倒自取其辱,越发让自己像是被打发的叫花子。   但凡有些自尊的人,都不会接受他那三五千。   马文才厌恶王足上辈子提出浮山堰计划,看到姚华和王足如今偷鸡不成蚀把米,心中洋洋自得。   而这边,听完了马文才解释的姚华,又一次感受到了“一文钱憋死英雄汉”的侮辱。   只见他如遭雷击,表情僵硬地立在当场。   一旁的马文才还在那有些尴尬地笑着,似乎对自己帮不上忙十分内疚。   怎么办?怎么办?   曾祖母在上,他遭遇了人生中最大的危机!   姚华的心中哀嚎着。   身无分文的他,到底要怎么才能跨越数个州郡,去淮南郡找人?   讨饭去吗?   想到那样的惨状,姚华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再看向马文才时,心中已经有了决定。   在马文才惊讶的表情中,姚华面带感激地上了前,伸手抓住了他的手掌。   “马文才,你果然是个好人……”   什么什么?   呃?   搞不清状况的马文才被袭了手,茫然无措。   “你那五千钱,我就却之不恭了!”   小剧场:   马文才:(内心戏)巴拉巴拉巴拉……总而言之,他不会要我这点小钱的,这是对他的侮辱!   姚华:(感激地握住马文才的双掌)请不要大意的侮辱我吧!那五千钱我要了!   马文才:(茫然)啊?什么?等等等?五千钱?你倒是给我留一点啊!【尔康手.JPG】   傅歧:(叉腰大笑)风水轮流转,马文才你也有今天哈哈哈哈!   吃瓜群众:……继续懵逼中。 第72章 还我热血   马文才几乎是咬着牙,看着满脸庆幸的姚华扛走了他的钱箱子。   是的,扛。   五千枚小钱,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装了大半箱,他说了句“谢谢啊”,扛上肩膀就走了,留下如同白痴一般的他。   现在囊中羞涩的,换成了他马某人。   风雨雷电见主子脸色铁青,也战战兢兢都不敢说话,眼看着马文才深呼吸了三四次,才终于变回了平日里风度翩翩举重若轻的样子,总算松了口气。   “公子,我们把钱都换了粮食,是不是该写信回去叫人送钱来?”   细雨担心马文才在山上吃苦,小心地建议。   “不必了。祖母的资产一直是我拿着的,家里都知道我不愁用度,这时候突然写信回去说没钱了,我娘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白白让他们担心。”   马文才板着脸:“这两个月就先艰苦一点吧,过两个月吴兴那边铺子的管事就要来送钱加报账,熬过这两个月就好了。”   他看了看四人:“你们身上还有多少钱?”   风雨雷电面面相觑,摸了摸各自的袖袋,金银这时候并不是硬通货,钱帛才是平日里用的,他们身上的东西加一起也没有三千钱,平日里跟着主人挥金如土惯了,没身上带钱的习惯。   “哎!”   马文才眉头皱的更深了。   “主子,这样不是事啊,虽说你的膳食是入学前提前交了的不用花费,但每日点心还得另外让家里厨子准备。此外,三匹马下个月草料和豆料就不止五贯了……”   追电负责管着马文才日常的开销,掰着手指开始给马文才算账。   “此外,公子的&&%¥%#,公子的&……&%¥……,还有公子平日里交际要&……&¥#……”   追电越说,马文才脸色越是僵硬,他本就不擅长经商,这辈子聚集财富全靠前世的回忆投机倒把,在家中有母亲主持中馈,到了馆里有追电负责算账,哪里知道自己一日花销多少?   当时留下五千钱,也是追电说五千钱够用一月,他却忘了这个月马料豆料和其他开销是支付过了的!   “你说,本公子现在把钱追回来可来得及……”马文才憋了半天,吐出这么一句话来。   他自己说完后都觉得好笑,揉了揉眉间摇头:“罢了,走一步看一步吧,最不济,不是还有骑射先生的两贯吗?”   想不到他居然有和傅歧一样为了钱去上课的时候!   想到傅歧,马文才心中有些放心不下,嘱咐追电和隔壁的梁山伯和祝英台打个招呼后,便往徐之敬的院子而去。   ***   姚华拉走了马文才,而后两人都走得没了影子,只留下隔壁的梁山伯和祝英台面面相觑。   梁山伯被一顿猛揍后,还好没有什么内伤,可到处都有脱臼,正了骨之后馆医嘱咐不要乱动,最好有人帮着端茶倒水伺候,等关节都不再疼痛了以后再随意活动,否则可能日后会留下后遗症。   傅歧和梁山伯都没有小厮随从,这也是梁山伯当时没有死撑着面子,要了那个伤他的护卫伺候自己起居的原因。   可那护卫不知道是回去禀报了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已经这么长时间了,也没有过来,于是大眼瞪小眼的梁山伯和祝英台,都有些尴尬。   “你靠着墙难受吗?要不要我扶你躺下?”   祝英台挠了挠脸,试图没话找话没那么冷场。   梁山伯动了动,将双腿夹紧了些,有些不自在地说:“靠着,靠着比较好……那个……”   他看了看外面。   “马兄没有回来?”   “刚刚追电来了,说马文才去看傅歧了。”   祝英台耸了耸肩,有些担心地看他:“你一个人在这里行不行啊?我还是守到那个伤你的人来吧。”   “你要是有事,可以离开的。”   梁山伯的脸微微红了红,眼神往恭桶放置的方向扫了一眼。   “我自己可以。”   “算了吧,你被伤成这样,你说自己可以谁信啊!等下送晚饭的学工来了你都没办法爬起来接。”   祝英台哪里真敢走,直接否决了他的提议。   梁山伯见她不走,只能认命地又换了个姿势,无奈地仰首望着屋顶。   祝英台看了眼梁山伯,心里也在乱七八糟的想着其他事。   自从伏安的事出了以后,梁山伯对她的态度就有些奇怪,说是厌恶倒没有,但是确实是疏远了,以前还能一起去上课去吃饭什么,甚至还会分她粟米饼吃,现在几乎很少能在闲暇时看到他。   可如果说他真的要和她疏远不准备和她做朋友的话,可雅言的时候他也处处帮着自己,后来乙科的礼法课太重,她独生子女,分不清那么多亲眷的区分方式,也是梁山伯帮她做了注释。   至于明里暗里,帮的更多。   其实理智上,祝英台明白自己该离马文才和梁山伯远点,因为无论在哪个版本的故事里,这两个人都最终推动了她的死亡,但她理智上明白,情感上却无法和这两个人疏远。   因为这两个人实在是很优秀的人,一个代表了士族的行事方式,一个代表了寒门的处世哲学,这让对这世界格格不入的自己有了最好的参考模板,也能借由和他们的接触更真实的了解这个世界。   更何况她来会稽学馆时就已经下定决心绝不谈恋爱,也不跟当年的祝英台一样暗示别人自己是什么性别,只要所有人把她都当男的,三年书读完,她也应该借由学馆里的生活对这个世界了解更多,也许会找到新的出路。   乙科那个善于经营的刘元,也许就是个很好的合作对象,听说他也经常借贷给离开学馆的生徒做个小买卖什么的,和他聊聊自己“生意”上的想法,也许能够集思广益。   等她想到了办法,有了出路,能自己独立了,还是离开祝家庄比较好。   祝家人虽好,可她对他们真的没有感情,也没办法接受自己被随便嫁一个自己不认识的人,然后跟一群“姐妹”为那个男人生孩子,这时代连避孕手段都没有,她要是真不喜欢自己嫁的男人,却要不停不停不停地为对方生孩子,和卖到大山里的女教师也没什么区别了……   想到那可怕的场景,祝英台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你冷?”   梁山伯立刻敏锐的发现了她的变化。   “没有没有,就是想到些事情……”   祝英台见梁山伯嘴巴有些干,立刻站起身来。   “这么久连口水都没喝,你渴不渴?我给你去倒杯水!”   说罢,在屋子里的提壶里倒了杯水,殷勤地送到梁山伯的嘴边。   “我,我不渴……”   梁山伯有些心惊肉跳地看着送过来的水杯,想要伸手去拦,肩窝处却传来一阵酸痛,竟没有抬起手来。   “别动别动,你不必自己接,我喂你!”   祝英台以为梁山伯客气,要自己喝,连忙凑得更近了点。   “越是生病的人,越得多喝水。”   因为离得太近,梁山伯的眼里几乎满满都是祝英台的影子。眼前的她眼神清澈明亮,表情认真专注,完全是一副“我要努力照顾好病人”的单纯模样。   哎!   他难道被当成布娃娃之类过家家的东西了吗?   梁山伯叹了口气,认命地张开嘴,任由祝英台将水喂了下去。   “你这是什么表情?我给你喂的是水,又不是毒药!”   祝英台被梁山伯的样子逗笑了。   “还要不要?再给你倒一杯?”   “不必了,多谢!”   梁山伯慌忙回答。   “哦。”   有些失望的祝英台放下杯子,尴尬地摸了摸脸,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梁山伯明明是个很会照顾场面的人,以前有他在,什么时候都不会冷场,倒不是他诙谐幽默,而是他总能找到大家都感兴趣的话题聊一聊,现在好,变得沉默如金了。   “也是命苦啊!”   祝英台心累,泪流满面。   就这样沉默了一会儿,梁山伯有些坐不住了,终于开口说些什么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祝家是乡豪,以前都是在家学里读书吗?”   梁山伯好奇地问:“是所有子弟都在一起读书?”   所以祝家的女人也能学《五经》,能写会算?   “祝家家学还不错,除了家中有才学的长辈启蒙教授,也会在外面请大儒来讲课,我兄长曾在外游学三年,给我带回来不少典籍。”   祝英台见梁山伯终于主动开口了,几乎是诚惶诚恐地回忆着,回答着他的问题:“无论嫡庶,都是要上家学的,不过庶出的和我们上课的时间不一样。”   “庶出?”   “我阿爷七个子女呢,就我一个……不成器的。”她硬生生把嫡女咽了下去,“四儿三女,长兄和我是嫡出,其他都是庄中侍妾奴婢生的。”   这也是她实在受不了的地方。   祝家庄里有两个婢女替祝英台父亲生了两个儿子,可依旧还在做着婢女的事情,每天跑进跑出被人呼来喝去,没人当她们是什么姨娘,跟她前世看过的电视剧和小说完全不一样。   能被称作妾的只有两个,养着自己和别人的儿女,可住的院里家中主院,也是紧邻奴婢住的地方,只不过待遇好一点。   祝家的主母除了自己一双嫡子嫡女,其他子女都当小动物一样养,连嘘寒问暖的面子账都没有。   她曾好奇的问过祝母,得到的回答是:   “他们是庶孽,算不得祝家人”。   这时代的嫡庶之分,已经到了情愿绝户断士都不会让庶子承爵承祧的地步,而且因为门第的原因,高门不得混淆血统,也禁止嫡母将庶子收入房中为子嗣和收养异姓为子,只能在直系嫡出亲属中过继。   梁山伯父亲虽然是县令,但家里也没娶过妾,听到这里哪里不知道祝英台身份的贵重,士族高嫁低娶,她对于祝家的重要性,并不在祝家少主之下。   他怎么还奢望她是庶出,就算她看起来穷酸,带的下人也少,可能一掷千金,才学又如此出众的,怎么会是庶女……   梁山伯心中叹了口气,再抬起头来时,眼神已经变得清明。   “祝英台,既然你家学不错,为何要到会稽学馆读书呢?”   一个女人,会来学馆里和男人们一起混居,这已经不是用“胆大”能形容的了,若非有什么信念支撑,根本无法解释。   “你是第二个问我这个问题的人。”   祝英台眨了眨眼,缓缓说了那个被割鼻子的少女的经历。   每当她说起这件事,祝英台的心情总是变得不太好,等说完后,她脸上的笑意也荡然无存。   “……祝家庄虽好,但自成天地,给外界犹如隔着一层壁垒。我想看看坞墙外的世界,所以就来了。”   她看了看梁山伯,露出了微笑。   “幸亏我来了,能认识你们,我十分幸运。”   “第一个问你这个问题的,是马兄,对吗?”   梁山伯问。   祝英台点了点头。   “那难怪马兄会饶了刘有助的斩手之罪,又出声保住了那护卫的手。”   梁山伯喃喃自语。   “什么保住了护卫的手?”   祝英台好奇地问。   梁山伯抿了抿唇,将今日那护卫后来被要求给个“交代”的事情说了一回,当说到虞舫让他砍手谢罪时,祝英台倒吸了口气捂住了嘴。   “所以,马文才出声制止了最后没砍。你又饶了他重罪,让他吃五十杖作为教训?”   祝英台有些庆幸地点头:“还好你精通律法,这样的处置方式,既不算太过苛刻,也不算妇人之仁,说起来,那护卫遇到你们这样以德报怨的人,也是他的幸运。”   看着面前拍着胸口连呼“幸好”的祝英台,梁山伯和煦地一笑。   “看样子,马兄对祝兄很是挂心,你的话,他都记着。”   祝英台能认识“梁山伯”,怎么会只是她的幸运呢?   那护卫能活下来保住手,又怎是全靠幸运?   能遇见祝英台,明明是他们的幸运才是啊。   他今日不必再看见如同当年一般的砍手场景,不必再背负深重的血债,原来归根结底,还是因为面前的祝英台。   一点善意的种子,一点“见其生,不欲见其死”的怜悯,会让人渐渐消去对死亡的麻木。   他微微笑着,对面的祝英台却摇了摇头。   “不是我的功劳。”   祝英台语气诚恳。   “一个心肠狠毒的人,无论我说什么,都不会动恻隐之心的,因为他的心里只有他自己。马文才会出声,是因为他原本就是心地善良的人,你被别人打成这样还饶了他,也是因为你是个心怀善念的人。一个人的不忍能影响到别人,必定是因为那人原本就有这样的善念。”   “我一直觉得晋律和梁律的量刑太过严苛,但有时候看到像是伏安这样的人,又觉得不严苛,恐怕世道会更乱。大概你说的对,律法是死的,律例却是活的,对待不同的人,也许有不同的例子可寻。”   祝英台表情严肃,“所以我才要去乙科,我也要和你一样,好好去学律法,下次再遇见这样的事,就知道究竟该怎样在律例的变通下给别人一条活路。”   “和我一样,好好学律法?”   梁山伯看着眼前语气铿锵的祝英台,苦涩一笑:“不是这样的,我没有你那么崇高的理由,家父是县令,我是吏门出身,自然要学好律法。”   “我之前,连看一眼《晋律》都觉得辣眼睛。”祝英台说,“我是士族,尚且觉得这些律令如此残酷,你身为寒门,看到律例里对士庶的量刑如此天壤之别,看到律法之中对寒门视如芥子,却依旧学了下去,并且可以根据自己的判断运用它们,我觉得这并不仅仅是因为你出身吏门的缘故。”   祝英台想起那个琉璃子。   “你曾用律法的力量去约束仇三这样的孩子,也曾用律法的残酷引动了马文才的恻隐之心,如果你不是个精通律法的寒门,今日仇三已经下了牢狱,刘有助也会毫无名誉的死去……”   刘有助死了,可他从不是以罪人的身份死的,也没有连累到任何亲邻。   “在你身上,我曾看到了自己的傲慢和偏见,还有那些天真的自以为是,我觉得看到那些黑暗的东西都会让我变得肮脏,可你为了帮助更多同样处境的人,而甘愿学习这些不公平的东西,难道不也是一种仁义吗?”   祝英台心中有许多想法,可对着马文才,有些话她并不能说,因为马文才只会把她当做叛逆,最后给两人都徒增烦恼。   但她知道梁山伯不同,梁山伯像是一颗被苦难磨砺过的珍珠,内心柔软豁达,能够接受任何荒谬的、不符合她身份的言论。   “所以刘有助出事后,我才决定去读乙科。我从你这里知道了律法是死的,可人是活的,端看学会的人怎么运用它。下次再遇见伏安这样的人,我就不必惊慌失措地问自己‘我该怎么办’,对这种人的怜悯,就是对刘有助和我这样心软之人的残忍。时至今日,我还是觉得这些刑罚太重了,但我以后会把《梁律》当成自卫的工具,不会去滥用它。”   祝英台的话,让梁山伯心头惭愧,因为他根本没想到只不过是点头之交的祝英台,在心中居然这样高看与他。   这是一种人格上的平等和尊重,祝英台是把他当做一个值得学习的人,而不是一个“有些聪明的寒门”来看待的。   这让已经习惯了士族居高零下的梁山伯甚至有些受宠若惊,即便他善言多谋,此刻也只能愣愣地听着,说不出一个字来。   “你觉得我改变了马文才,我实在是太惭愧了,因为马文才在某种程度上,其实受到你的影响更大。”   “刘有助偷字时,我的哭喊改变了什么吗?最后让马文才改变主意的,是你叙述的过去、是老馆主仁义的风骨。”   “我被人投蛇时,马文才会帮你,难道是因为我替你求了情吗?是因为你舍身护我,马文才认为你没有嫌疑,才会去做这种和他原本毫无关系的事情。”   “你说你被人围殴苦苦挣扎时,是孔笙出手制止,难道他也是因为我吗?哪里有这样的事情!就连虞舫想要息事宁人,也必定是因为你有什么让他不得不忌惮的东西。”   祝英台只是单纯,却不是自以为自己是玛丽苏的笨蛋。   “一直以来,我总觉得你太过妄自菲薄,非得靠‘借势’才去做事情;而马文才则太过相信自己,从不愿向人求助,在别人还没知道之前,就已经把事情处理完了,这样背负的东西实在太重。”   “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你们两个的性子要能中和一下就好了,所以我一直希望你们能成为好朋友,你们为了同住的事情争吵的时候,我是真的很难过。”   她的眼睛灿若星子,眼神里炙热的光芒甚至让人觉得有些诡异。   梁山伯莫名地脸红了红。   “如果你们能成为知交好友,互相影响,就如同你像我描绘的‘君子之交’,也许我会亲眼见到两个了不得的大人物诞生。”   她露出神往的表情。   作者有话要说:   不过下一刻,祝英台便自嘲地一笑。   “当然啦,我是站着说话腰不疼,我比你们还不如,我就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糊涂蛋,除了一腔热血什么都没有。”   “不,不是糊涂蛋……”   梁山伯只觉得心中有什么在剧烈的沸腾着,它无关情爱,无关利益,无关家国,它仅仅只是让其他人觉得微不足道的什么东西。   “我要成为和父亲一样了不起的县令!”   那东西曾被他的父亲放在了那里,又随着父亲的死去被他亲手掩埋。   马文才曾问他,想要什么。   那时候,他回答的是——“我想成为侍御使”。   这已经算不得什么高远的志向,然而最初的他,志向更加普通。   最初的他,想要得到的,不过是和父亲一样,能在士门之下护庇更多的百姓而已。   “我觉得看到那些黑暗的东西都会让我变得肮脏,可你为了帮助更多同样处境的人而甘愿踏入黑暗之中,难道不也是一种仁义吗?”   而这一刻,他的眼前似乎又浮现了自己的父亲。   为什么……   为什么他总是在祝英台身上,看见那些他渐渐遗忘的影子?   “谢谢你。”   梁山伯微笑着,向着祝英台道谢。   “谢我夸你?”   祝英台哈哈大笑。   “不……”   谢谢你……   还我一腔热血。   为什么梁山伯是个县令?咳咳,我随便脑补了下,不要当真啊。   小剧场:   谢谢你,还我一腔热血。   马文才:(咬牙切齿)热血?哼哼,等会你就要还她一床热水了! 第73章 无为而治   马文才去了徐之敬院中的时候,傅歧已经醒了。   他本来就很年轻,又不是马文才和梁山伯那样弯弯曲曲的心肠,马文才在心里想的什么“我家就剩我一个了我要发愤图强”等等,这时候的傅歧是完全没有想过的。   他心里接受不了的事情很简单,因为他哥哥没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之前急火攻心,而后忧思郁结,一时全部爆发了出来。   对于徐之敬来说,他身上的伤倒没有什么好说的,傅歧一看就是经糙的样子,这点伤也就是皮肉上挂个彩难看,反倒是别的更加棘手。   于是刚刚踏进徐之敬待客外厅的马文才,就听见了傅歧疑惑的询问。   “什么是红潮不愈?”   听到里面正在发生的对话,马文才抬起的脚突然一缩,又给放了回去。   “你今年多大?”   徐之敬嘲笑地声音传来。   “十六,怎么了?这和我治我病有什么关系?”   傅歧的声音更疑惑了。   “十六了还不懂,也是可怜。那我换个说法,你这是桃花信乱了。”   “桃花信又是什么鬼?你在讽刺小爷娘娘腔?”   傅歧的声音中气十足。   站在门口的马文才满脸茫然,不明白傅歧明明是来治伤的,怎么会扯到桃花信上去,站在门口进去也不是,出来也不是。   “唔,果然是一模一样。”徐之敬见这人木头楞脑,眼底的笑意快要漫出来了:“我说你癸水不调!”   他这次说的直接,傅歧总算是懂了,懂了以后哈哈大笑。   “哈哈哈哈,我堂堂一男儿,哪里来的癸水?亏马兄还把我送来求你医治,你果然是个庸医!”   傅歧越想越好笑,指着徐之敬大笑不止。“东海徐氏连男女都分不清吗?你是有目疾吧?哈哈哈哈!”   马文才见傅歧一扫之前忧思不解的模样,脸上又终于有了血色,心中总算是松了口气,咳嗽了一声,进了屋。   面对门口的徐之敬早就看见他来了,见他没有打扰自己“逗弄”傅歧,心中很是满意,对着他点了点头,便有穿心和独活前来端茶倒水的伺候。   “马文才,你来的正好,你听听这庸医刚刚说什么,他说我是因为癸水不调所以晕了,哈哈哈!”   傅歧笑得身子直颤,颇有些不太正常。   马文才这下又担心了,忧虑地看了徐之敬一眼。   徐之敬坐了一会儿,见傅歧癔症一般笑了好一会儿,方才开口:“寻常人宁神静气,轻易不会动怒。而你肝火旺盛,体热易燥,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恨不得指天捶地,和女子癸水不调时恰巧相似……”   见傅歧表情渐渐从喜转怒,徐之敬半点也不担心,把玩着自己的针盒,淡淡地说:“如果你不是癸水不调,情绪起伏这么大,也真是见了鬼了。”   “你,好你个庸医,骂人不带脏字!”   傅歧气的差点要跳脚。   “你这样真是病,你阴虚火旺,暴躁易怒,所以做什么事情都不能持久,唯有劳动体力的事情会让你稍觉愉快。再这样发展下去,你阴液不足,不能制阳,等再过几年,你也别想着娶妻生子了,不举的日子就在眼前。”   徐之敬恶劣地对着傅歧瞟了一眼。   “有,有这么严重?”   傅歧刚刚还怒不可遏的表情慢慢转为狐疑,再见马文才望着自己的脐下一脸震惊,忍不住伸手将腹下一捂,恼羞成怒道:   “看什么看!我正常的很,每天早上都一柱擎天!!!”   马文才脸皮抽动了一下,没说什么,都是屋子里风雨雷电和几个小厮吃吃得笑了起来。   他虽说的义正言辞,可没有男人会不担心这种问题,想想自己虽然喊得嘹亮,可也没有过房事,谁知道是不是真的精关不固?   这可是东海徐氏啊……   想到这里,可怜的傅歧脑子里已经没有了其他东西,有些外厉内荏地骂着:“你,你们乱说,小爷我,我正常的很,一顿饭吃三碗,力大无穷,哪里是缺阳气的样子……”   说着说着,他又有些灰心丧气。   “不,不会是真的吧?”   “嗯,不是真的,我骗你的。你并无大碍,回去找点药酒推推,都是皮肉伤,散了淤血就行。”   徐之敬大袖一拂,站起身来。   “独活,送客!”   “是!”   独活揉了揉鼻子,掩饰着自己的笑意。   “马公子,徐公子,请!”   “什么,你耍我?”   傅歧一见徐之敬真的甩手就走了,头上青筋暴起,捏起拳头又想揍人,还没走出去几部,给马文才硬拉了回来。   “你别拦着我!看我不揍死他!先说我癸水不调,又说我是个女人,后来还咒我不举!我不揍死他我……”   “好了!”   马文才敲了他脑门一记,抱歉地对吓到的独活笑了笑。   “我这就把这头驴带回去。”   “谁是驴!”   此时徐之敬已经走远,傅歧再怎么跳脚也没用,可他表情可怕声音震天,旁边被安排送客的独活心中实在害怕,哆哆嗦嗦地说:   “傅,傅公子,我家主人不是逗弄你,是在给你治病呢……”   “什么治病?有这么治病的吗?”   傅歧气结。   “你被送来的时候公子已经为你诊了脉,你这段时间忧思过重,气滞神郁,又因大悲大怒伤脾伤心,虽是急症,但如果不好好处置,这些都会留下隐患。”   独活是徐家培养的家仆,东海徐氏的药童就是医者治病的助手,每个也都是从小开始培养,精通医理药学,有些并不弱于普通的游医。   “心病还需心药医,用针石汤剂都无用,所以主人强行用银针让你清醒,故意逗你。”   他说:“喜、怒、悲、忧、恐五情对应五行,也对应心、肝、脾、肺、肾五脏,你有悲情难解,悲伤心,心脉最易留下症结,而喜可胜优……”   独活看着一群表情在云里雾里的学子,表情有些骄傲。   “所以主子才说你是癸水不调,引你发笑,你大笑不止,心结顿开,接下来就容易听进人言,于是主人又接着笑话你像个女人。”   “你这段时间忧思过重,脾主思,伤了脾的人夜不能寐,郁结成疾,怒气能使肝气升发,肝火忧思过重者,唯有怒气可以胜之,傅公子阳刚英武,看起来就像是不能忍受别人说你女气的,主人只要笑话你似个女人,你定然勃然大怒,这肝火一升逆上之气便冲开了结聚之气,而使肝脾平调。”   听着独活的解释,傅歧已经慢慢安静了下来。马文才见他不挣扎了,也就没有再揽着他。   “那他说我不举,也太恶劣了!”   傅歧嗫喏着说。   “你之前连番经历大喜、大忧、大悲、大怒,五情只缺了恐,所以要从悲起手,再以恐补齐,使五情归顺。”   说到举不举的话题,独活的声音又带着笑意。   “恐为肾志,肾属水,若你今日独独缺恐,日后火气一起便不易消散,人也容易变得偏激无状,缺乏理智。所以我们家主人说你阴虚火旺,以后怕是会不举,是为了吓唬你,你闻言心中生恐,害怕自己以后真会有碍传嗣,恐情一起,五情俱全,七情发散,绝不会再留下病灶,我家主人就叫我送客了。”   独活面露无奈:“我家主子性子有些古,呃,与众不同,为人治病从不向病人解释为何如此,所以屡屡受到误会,家中其他几位少爷和老爷也很是头疼。但他医术是极高明的,所以几位公子不必担心是我家主子在逗弄诸位,这位傅公子也确实只是点皮肉伤,心结现在也发散出来了,再留也无用。”   他将话兜兜转转说了一大圈,最终还是点出了“送客”的意图。   马文才是闻弦音而知雅意之人,立刻一拽傅歧的袖子,客气的求去。   独活心中一松,高高兴兴地将他们送到了院门口,见傅歧脸上还有些心不甘情不愿的表情,眼珠子一转,笑着开口:   “傅公子,我家主子之前那么多话虽然大多是为了治病说的,但是有一点却没有说错,你的肝火,实在是太旺了!”   傅歧今天被一惊一乍的不行,可独活年纪小长得可爱,看起来不像是口出妄言的样子,忍不住接着他的话发问:   “肝火太旺,会?”   “肝火太旺是无法自己好的,阴虚火旺又最是难治。若你日后还这么易怒易燥,阴虚会使精关不固,主子说的事情也不是不可能,也许没到不举这么严重,咳咳,但诸位也懂得,如果时间短点,或一泻千里,也是麻烦。”   独活狡黠地一笑。   “什么?”   傅歧瞪着眼睛,“我这么一条大汉,以后怎么会有这样的问题?!”   听到傅歧说自己是“一条大汉”,马文才身子抖了几抖,忍着笑意问独活:“那请问,怎么才能让他肝火不那么旺呢?”   独活咳嗽了声,正经脸道:“多吃苦瓜,多用菊花煎水常服,不要晚睡,最重要的是,少生气,凡事以和为贵!!!”   傅歧听到“苦瓜”时脸已经皱成了苦瓜一般,马文才对独活眨了眨眼,笑着拱手:“多谢提点。”   “不敢不敢,都是为了傅公子好嘛。”   独活露出一副“你懂我懂”的表情,笑吟吟地送着两人离开了小院,高兴地蹦跶着回屋了。   吃你的苦瓜吧!   叫你说我们主子是庸医,哼!   ***   从徐之敬那里离开,知道傅歧只是皮肉伤,马文才心中放下了一块大石。他宁愿欠着人情也要把傅歧送到徐之敬那里去,就是担心傅歧会从此性情大变,留下病根。   如今徐之敬不用一针一药就让他恢复如初,即便他和徐之敬之中颇有矛盾,也心服口服地喟叹了一声。   “东海徐氏,果然名不虚传。”   他有点明白为什么那位吴神医在知道徐之敬不为庶人治病时那般惋惜,甚至担心他误会徐之敬,又专门跑回来解释了一通。   这样不用药而从根本下手的医士,是值得尊敬的。   像是这样的心病,当时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大碍,但留下症结日后就会出事,譬如梁山伯会壮年而呕血,必定当年发生过什么,曾伤了哪里的根本,又没有遇见过名医医治;   而他自己年纪轻轻就郁结于心,心痛悲愤而死,未必不是长期郁结伤心、伤脾,所以一有情绪大起大落,立刻就到了大限。   徐之敬这般熟练的将傅歧玩弄于鼓掌之间,说明徐家人若曾像这样治过病人,庶人不去看病最大的原因有时候不是请不起医者,而是付不起长期耗着的药资。   那些庶人能不用花费药钱就断了病根,日后也不用缠绵病榻,无形中便是徐家的一种功德,因为很多人家就是被长期用药给渐渐拖垮,富裕变贫穷,贫穷变赤贫,甚至最后家人沦落为奴隶。   而很多时候,士族并不是治不起病,恰巧是因为太注意自己的身体,恨不得请无数的医者,将最贵重的药用上才算放心,可医道的根本是阴阳五行平衡,徐家就“平衡”一项,也已经让人叹为观止。   徐家的医术已经到了无为而治的境界,“无为”并不是不管不问,而是“有所为有所不为”,绝不耗费更多的手段增添别人的负担,用最简单的手法使得身体恢复最佳的状态,自然可以“不为”。   马文才从小努力学习儒家学问,但从魏晋时起,道学才是士族推崇的“大道”,所以才有谈玄,才有“儒道兼并者方为大成”一说。   他不是不想学道,可是他的天性并不适合学“道”,请来的先生都说他更适合学“儒”,在“道”之一途上太过“用力”只会浪费时间,所以他也渐渐死了自己“儒道兼并”的想法。   反正对他来说,道也好,儒也罢,都是让他晋升的工具,他的目标又不是成为什么当世大儒,皇帝重文、视《五经》为治国经典,那他学好《五经》就足够了。   但有时候见到祝英台随口就能用道家的思想来验证儒家的经典,马文才心中也有些发酸。他不太明白自己这样的人为什么被说成不适合学道,而祝英台这样脑子里缺根筋的人却似乎对这门玄妙的学问信手拈来。   今天,他又见到那偏激狭隘的徐之敬居然也能领悟“无为”之道,这让他更对“道”这种东西产生了好奇。   到底那些人是怎么评判一个人适不适合的?   “马文才,你在想什么?”   傅歧见马文才迟迟不说话,心中有些不安   “我在想,我似乎窥到了‘无为’的一丝了悟,但模模糊糊,抓的并不清楚,可惜不在家中,不然可以去请玄妙观的真人为我答疑解惑。”   马文才叹道。   “你怎么也喜欢谈玄那一套了!两个坐在那说一堆云里雾里的东西,也就吃饱了没事做的人才爱做!《五经》里我学易经最是头痛,想死的心都有。”   傅歧不好说自己每次看到别人谈玄都有种自己是智障的感觉,只能胡乱扯着:“你要真想聊些东西,北馆的‘苦多阁’里天天有人谈玄,你可以去跟人谈玄论易。”   “我现在也没有这个功夫,等改日空闲再说吧。”   马文才下意识说道,复又苦笑。   “难怪说我不适合学道,若真是对‘大道’求知若渴之人,哪里还在这里想着改日,现在恐怕就直奔苦多阁,担心那一丝了悟没了。”   “你说现在没有这个功夫,是因为浮山堰的事吗……”   大喜大悲之后,傅歧已经慢慢接受了这个事实,虽然心情已经没有那么压抑,但毕竟关系自己的兄长,他的担忧之色根本无法掩饰。   “朝廷,有没有派人去救人?浮山堰上应该有不少官员吧?”   马文才闭起眼,想起当年还是怨魂时看见的一切。   那些洪水滔天、在水中如何苦苦挣扎,最终精疲力竭,葬身水底的冤魂……   但也不是完全无救的,可这结果如此讽刺,现在说出来,恐怕只会被人当做是疯子。   “朝廷怕是要装聋作哑了。”   马文才叹息。   “你也不必忧心,已经有人在尽力救人了,无论是灾区附近的乡豪里长,高门士族,还是……”   ……还是已经投奔敌国的那位逆王。   毕竟曾是故土。   马文才甩了下脑袋,将胡思乱想甩走,尽量捡重点说。   “……还是其他人,不会见死不救的。有舟楫在救人,但不知道能救多少。”   他拍了拍傅歧的肩膀,“这不是自然生成的洪水,现在虽在下雨,但远没有旁人想象的那般凶险,当浮山堰曾蓄着的水奔流而去之后,淮水就会慢慢回落,那时候能救更多的人上来。”   马文才像是已经看到了一般安慰着傅歧。   “你兄长正当壮年,又从小习武,能比别人坚持的更久些,一定会撑到人救他的。”   傅歧从小在建康长大,可根本不会凫水,他喜欢骑马作战,不爱操舟弄楫,是以听到浮山堰崩,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人要被淹死。   但他兄长是会凫水的,而且水性极好,听到马文才的安慰,他似乎已经看到了自家兄长在水里苦苦挣扎终于撑到有人来救的希望,忍不住长舒了一口气,望天叹道:   “是的,他心地纯善,又有勇有谋、文武双全,老天不会收了这样的人去,他肯定能得救。”   他如是对自己说了几遍后,方才抬起头来,问起心中担忧地另一件事:   “梁山伯现在情况如何?我方才晕过去了,还不知道他伤的重不重。”   “你们两个,一个是身体强健,心志不坚;一个是心志坚定,身体不健。”马文才好笑地说道:“你心结难治,只受了皮肉伤;他心情倒没有太大动荡,可一身是伤,虽没缺胳膊断腿,但多处脱臼,骨头也有损,恐怕要养好多天。”   “啊,这么严重?这些小兔崽子,小爷我当时下手轻了!”   傅歧横眉瞪眼。   “咳咳,傅兄,以和为贵,以和为贵啊!”   马文才眼中也闪过一丝狡黠。“若不想日后一泻千里,你就得少动怒!”   “怯!”   傅歧撇了撇嘴,终是没有逞什么口舌之利。   “那还等什么,快回去看看梁山伯如何了!”   “想是没有大碍。对了,刚刚姚华来了。”   “姚华来干嘛?”   “来找代课的先生。”   马文才和傅歧边走边聊,将姚华的事情说了一遍,傅歧听得认真仔细,当知道他要去洪区找人时,忍不住“啊”了一声,脱口而出。   “他要去浮山堰?不知道能不能捎带我一程!”   马文才一怔,皱起眉头。   “我劝你打消这个主意,这姚华身份未明,连是不是会去都难说。你性子直率,小心中了人家的圈套。”   “他不就是个降将吗,我大梁这样的降将也不知多少,有什么身份未明的。”傅歧不以为然,“他虽然穷酸了点,又是胡人,我看性子还不错,不是阴险狡诈的人。他能让我中什么圈套?不对,他设圈套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我还以为你对姚华看不顺眼。”   马文才惊讶道。   “你没听过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吗?我打不过他,能对他顺眼到哪里去?非得把他揍趴下了,我才能看他顺眼。”、   傅歧翻了个白眼。   马文才见傅歧对姚华平日里各种不服,心里居然对他毫无防备,倒是有些意外。   傅歧毕竟是建康令之子,建康令可以说是替天子守门之人,马文才不敢确定姚华和王足是不是探子,自然不会任由傅歧被姚华拐了去,想了想,先抛出个萝卜吊在傅歧眼前。   “你不要想着跟姚华去,你家里的人肯定会从建康去找你兄长的,就算他们没来接你一起去,我日后说不得也要去一趟浮山堰,实在不行,你跟我去。”   “你要去浮山堰?为何?”   傅歧先是一惊,后是大喜。   “那还等什么!这几天就走啊!”   “我家里有些产业在淮河南岸,我想去看看。”马文才语焉不详地说,“现在去不了,馆主还没回来,我也没做好准备。”   “什么准备?”   傅歧眼巴巴地看着他。   没钱。   马文才心道。   “你别管,耐心等着就是。”   马文才敷衍地笑笑。   看着马文才似乎并没有太过热衷这件事,傅歧眼中浮现出一丝失望,但他也不好为了自家的事强迫马文才亲赴险地,也只能作罢。   两人一路说说聊聊,终于回了住处,傅歧看见大黑老远就在门口等着他,双眼充满期待,心中各种压着的不快顿时一轻,上前将大黑解开绳子,好一阵揉弄,又亲又抱。   马文才见到他亲狗就忍不住脸皮一抽,但他心情放松总比动不动就混好,只能摇摇头进了屋子。   这一进屋,马文才脚步一顿。   只见祝英台毫无仪态地抱膝而坐,睁大了眼睛听着梁山伯在说什么故事。   “后来,我父亲叫人剖开了那鸡的肚子,果然和王家人说的一样,肚子里都是烂糠而不是谷壳,那死了的鸡就还给了原主。王家人蓄意抢夺他人财物,又试图欺瞒官府,被打了十杖,罚他还给原主十个鸡蛋,就结案了……”   “这么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还要去官府?”   祝英台有点头疼的揉着额头,在心中自言自语。   “难怪有县令累死在任上,天天都干这个,哪里是县令,根本是居委会大妈,不累死才怪!”   看着自己辛苦养着的小白菜似乎要被猪拱了,马文才一张脸漆黑,对着梁山伯冷笑:   “看样子,梁兄心情不错,身体应该也无大碍了?”   两人闻声连忙抬头,祝英台更是跳了起来。   “马文才!”   “马兄!”   两人异口同声。   马文才脱下鞋履,缓缓步入内室,冷冷地看着梁祝。   祝英台待了许久,见他来了自然是大喜过望,马文才却没看他,而是直直瞪着梁山伯。   就知道他贼心不死,这不,一不留神就又攀上关系了!   他要再不来,恐怕都要谈到公婆了!   马文才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梁山伯,等着梁山伯羞愧地道歉。   可他没想到的是,后者看到他不但没有羞愧欲绝,却一副见到了救命恩人的表情,大喜过望地对着马文才喊了起来。   “马兄,你总算回来了!”   等等等等,这是怎么回事?   这恶心的眼神……   马文才暗暗搓了下手臂。   “马兄,请移步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   梁山伯眼里哪里还有什么俏佳人,只能紧紧跟随着马文才的身影,眼神炽热无比,简直称得上“望眼欲穿”。   他又扭过头,对身边的祝英台说:“我现在要跟马兄说的事,有些,咳咳,还请祝兄……”   祝英台看了看梁山伯,又看了看马文才,突然捂着嘴笑了,干脆地离开。   “好,私事嘛,我知道,我先回自己院里看看!”   她真是棒棒哒!   简直是人生导师!   刚刚还说希望梁山伯和马文才好好做基,啊不好友,梁山伯就抓住了重点,这是要和马文才“坦诚相见”,好好聊一聊人生和理想了吗?   这还差不多!   马文才看着祝英台被梁山伯主动支走以示态度,脸色才总算好了点,移步到了梁山伯床前。   “何事?”   梁山伯侧了侧头。   “马兄,我内急,又不好劳烦祝英台一个高门公子做这事……”   梁山伯红着脸,眼神飘到屏风后面。   “所以……”   马文才表情一僵,猛然起身!   什么意思?   你不好劳烦祝英台做这个,就好劳烦我?   “……所以,还劳烦马兄找个小厮,帮在下……”   咦?   小剧场:   什么意思?   你不好劳烦祝英台做这个,就好劳烦我?   祝英台:(连连摆手)没有没有,他不是心疼我,他这是重视你,真的!   马文才:(心里平衡了点)……就是怎么感觉有点怪怪的?   梁山伯:(愁眉苦脸)你是不是忘了祝英台是女的?这么比真好吗? 第74章 单刀直入   浮山堰出事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馆中,毕竟傅歧打架那天士族不是一个两个,有些听到些蛛丝马迹,自己就能抽丝剥茧得到许多东西,缺的不过是确认消息的准确性而已。   对于大部分的丙生和乙生来说,隔着几个州郡像是隔着另一个世界,尤其是一心只想读书奔个前程完全不想管天下事的学子,浮山堰的事情就如同马文才前世在国子学,不过是个谈资,是茶余饭后不会被人当做消息闭塞而微微需要了解的事情。   但对于很多大家子弟来说,浮山堰的崩塌代表了许多格局的变化,会稽学馆的学子很多都是会稽人,有不少人得到消息的当天就请假下山了,也有些人虽然没有下山,却将自己身边的随扈送信下山的。   马文才是个信守承诺之人,答应了姚华,第二日就去了学官那里为姚华替代骑射课一职。   可到了学官那,得到的答案却让马文才一惊。   学官们竟已经不准备让姚华去上骑射课了。   “什么?馆中要让姚华要作为领队去一趟淮南郡?为何?”   马文才完全不明白学官们在说什么。   “他只代课三月,又不是馆中常任先生,何况现在淮泗之地一片汪洋,他一个先生,去淮南……”   “马文才,你不过是一介学子,不觉得你的口气有些……”   一个学官皱起眉头正准备斥责,却被另一个学官拐了一下,突然想起了马文才家是一直在资助馆里的,只能按下怒意,勉强解释道:“上面有令,我等是会稽郡的学官,又不是学馆里的先生,自然是按命令办事。”   “先生知道吗?”   马文才听他们说是会稽郡的命令,自然而然地就想到了贺革。   他去会稽郡的郡府求资助,已经去了不少日子,学官们只是暂时处理馆务,调动馆中未受朝廷俸禄的教习这种事,应该属于馆主的职责范围。   “馆主自然知道,还是馆主派人送回来的信。”   一个性格温和的学官回答马文才:“算算日子,这两天馆主就要回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上辈子没来过会稽学馆,对于学馆里有没有发生这种事心里没底,更不知道学馆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心中实在不安。   “还望诸位学官为学生解惑!”   马文才在馆中品学兼优,虽然曾惹出过不少事情,但后来事情也都在他手上了结,没给学官们弄出什么岔子,刚入学时马太守还给每个学官都包了一份大礼,这些人也都乐于给马文才卖面子。   见他言辞恳切,那个性格温和的学官看了看同僚,在得到首肯的眼色后,叹道:“罢了,你是文明先生的门生,今天不告诉你,过两天你回来也是要知道的,我就告诉了你吧!”   他定了定神,望着跪坐在那里的马文才,说出来这么做的原因。   原来贺革去了会稽的太守府后,远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容易,太守不在,府里又来了京中的贵人,世子已经闭门不出好长时间。   最后是贺革在门生那里知道那个贵人好“道”,某一日要去会稽县的平阳观访友,提早以“论道”的名义进了道观,偶遇了太守府一行人,才得到了会见世子和那贵人的机会。   贺革之父是当世大儒,他也是名儒,又兼通儒道,和那贵人相谈甚欢。那贵人也是寒门出身,有感于寒门学子的不易,在和贺革以友论交后,也有意为他在会稽太守府里美言几句,要些钱粮,帮会稽学馆度过这个难关。   这一切如果这样进行下去,原本很是顺利,坏就坏在浮山堰出事了。太守府和那贵人都有自己知道消息的渠道,和马文才刻意打探所以留意不同,这些人原本从浮山堰一开始合龙就等着朝廷的消息,毕竟真要北伐就是大事,每个郡县都要调动起来。   结果他们没有等到水淹寿阳的消息,却先等到浮山堰破堤了,这一破,郡太守府原本留下周转的库粮,就显得弥足珍贵。   当初修浮山堰,便是从各地调的粮食,现在徐、扬二地钱粮亏空已经不是秘密,连铜铁因为这件事都紧缺,梁国钱币有铜钱也有铁钱,现在钱粮都成了要紧之物,万一朝中下令赈灾,只能从富裕的东扬州抽调钱粮和御寒应急之物。   会稽郡和吴郡,便是东扬州最富裕的所在。   贺革虽是一馆之主,消息甚至没马文才灵通,一听原本答应给馆中应急的钱粮突然又被扣住了,自然心急如焚,去太守府打探消息。   当知道浮山堰出事后,贺革就知道这一次他是找不到资助了。   莫说会稽太守府,便是市面上粮价有可能都会暴涨,布帛更物更是不必再说。西边受了灾,有竹炭木炭也要送去西边供人御寒,以防伤寒蔓延后引起瘟疫,这么一算,会稽学馆里这些学子们,倒算不得什么燃眉之急。   毕竟淮泗之地很可能已经变成了人间地狱。   没了指望的贺革已经准备离开会稽县城回返会稽学馆,却临时收到了会稽太守府的传召,说是有事相商,便只能又打消了行程。   这次宣召是秘密宣召,具体内容外人并不知晓,只知道会稽郡府愿意提供会稽学馆一年的粮食、木炭和冬衣,但馆中所有的果下马,必须暂时由会稽郡召用,由馆中擅长骑射的教习随同会稽郡府的差役一起押送到淮南郡去,听从当地调配。   馆中最重要的资产就是这批果下马,这批果下马比会稽县里所有的果下马加起来还多,每只都能驮货一千五百斤,而且果下马性子温顺,还能坐船而不惊恐,贺馆主居然同意借马,自然是让所有学官都吃了一惊。   学官是朝中八品官员,不受馆主调遣,会稽郡府才是他们的直属上司,负责当地教化之事。   既然馆主同意了,又是郡守府下的密令,他们也就只好动作起来,想着怎么让馆中的骑射先生同意押送这批马去淮南。   没了马,骑射课自然是要停了,所以不必马文才来求情,馆中也不会再找什么代课先生。   这批果下马一日不能被送还给馆中,骑射课开课就遥遥无期。这批马来之不易,又是皇帝所赐意义非凡,贺馆主愿意借出,心里必定也是害怕出什么差池的,所以才要求馆中一定要有人领着马工沿途照顾这批马,不至于让马被人昧了去,或役马过度使它们累死。   现在的问题就比较棘手,因为姚华身上是有官职的,只不过因为休假还乡探亲,所以暂代课三月糊口。   可去淮南郡一来一回,这三个月雇佣时间就过了,学馆里也摸不准姚华愿不愿意接这个差事,只能许下重酬,派人去劝说他同意。   “姚参军必定是不愿意的。”   马文才猜测。   如果姚华是来探查王足被刺一案的内幕,这时候必定要想法子找个理由回去,所以才有了“家将失踪”这个猜测。   但凡金蝉脱壳,都要走得越快越好,而且要毫无牵挂,这跟着官府养着几十匹马走,哪里能跑的掉?   “是啊,这差事太急,而且一路风尘仆仆如同急行军一般,姚先生一定是不干的……”   在马文才“果然如此”的表情中,那学官露出茫然的表情。   “所以他答应了,到出乎我们所有人意料之外。”   “我就知道……等等?”   马文才抓住了什么,愕然道:“他答应了?”   “是啊,刚刚答应的。”   学官笑着点头。   “他说他的家将在淮南郡附近失踪,原本就是要去淮南郡打探的。送马可以走驿道住驿站、走官运船用的水道,会节省不少时间,所以可以帮我们把马送到淮南郡再离开。”   学官也觉得这主意不错,笑眯眯的。   “在此期间,我们再修书让馆中原本的骑射先生直接到淮南郡和姚华交接,就可以两边都不耽误。”   这不可能!   这不可能!   马文才匆匆向着学官们行礼告辞,在学官们惊讶的表情中直奔北馆骑射先生住的小楼。   他的脑子中一片纷乱,各种奇怪的念头纷杂而来,内心的挣扎让他神情分外严肃,奔走的气势惊人,路上所遇学子无不纷纷避让。   他要是王足的人,没必要现在去浮山堰。   因为浮山堰的计划这一世根本不是王足提出的,这时候正是要撇清所有干系的时候。   他要是朝廷的参军,也没有理由接受这样的任命。朝中有明令地方将领不可受地方官员节制,即便会稽的太守是衡阳郡王,郡国也有自己的府兵,若无朝中将书,王足麾下的将领不可与地方官员有任何私下的接触。   姚华要么就是不懂梁国律法,要么就是另有所图,否则他和会稽郡府的差吏一起出行,本就是会给王足惹麻烦的事情。   除此之外,马文才最不能接受的就是他真的是想去浮山堰的,他之前推测了那么多,甚至做好的最坏的打算,可现在这姚华的所言所行,诡异中又透着坦荡,真真假假之间,竟让自己看不出他的真实所图。   这种不受控制的感觉实在太糟糕了,糟糕到马文才已经不耐烦再去左右猜测,“王足”这把利剑只要一直悬在他的头上,他做任何事情都要束手束脚。   到底是王足发现了什么,还是纯属巧合,他必须要做些什么,否则成天疑神疑鬼,他还如何继续行事?   马文才心头各种念头浮现,可脚下步伐却丝毫不慢,在问过姚华的具体住处后,他如同一阵急惊风般到了那处院落。   命令了风雨雷电在外看守,不得放人入内,马文才踏入了这座小院附近。   此时姚华正在收拾行装,尤其是马文才那一大箱子钱,必须要串好带下山去换成容易携带的布帛细软,所以马文才来时,姚华正蹲在院落一处有光的地方,认真地数着小钱。   “一百七,一百七十一,一百七十二……”   看到姚华数着原本属于自己的钱,马文才一阵肉疼,追寻真相的想法越发迫切。   然而他还没有开口,正在数钱的姚华立刻敏锐地抬起了头来,眼神犹如电光一般看向院门处。   “谁在那里?!”   马文才深吸了口气,从竹门后推门而进。   “是你啊!哎,我刚才数到哪里了来着?”   姚华看见来人是谁时表情顿时一松,拍了拍脑袋,满脸懊恼的放下了手中的钱串,丢回箱里后站起身。   “马文才,你来的正好,早上学官来找我……”   姚华见到慷慨大方的马文才,立刻高兴的准备和他絮叨这件瞌睡就送枕头的好事。   “他们说,馆中恰巧……”   然而他的话还未说完,马文才已经走入了院中,眼神锐利的打断了他的话。   “姚参军,你到底是什么人?”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姚参军,你到底是什么人?”   姚华:(瞪眼)说了你也许不信,我是女人。   马文才:(大怒)你可以敷衍我,却不能把我当傻子!   姚华:……心累。 第75章 授人以柄   “姚参军,你到底是什么人?”   在外人看来,神情严肃负手而立的马文才气势惊人,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已经外厉内荏。   推测这种东西,永远不能作为事实,他完全可以胡乱随便给他诹个理由。哪里有人会真的承认自己身份不妥……   “咦,你什么时候发现我不对的?”   姚华有些意外,她伪装的很好。   什么?   他竟承认了?   马文才心中一震。   “我,我不是有意隐瞒,我这样已经习惯了,再说也没妨碍到别人……”   姚华的脸上的笑意僵了僵,有些举足无措地挠了挠头。   “习惯了什么?习惯了当内应?习惯了去刺探消息?习惯了撒谎?”   马文才见他竟然供认不讳,胆子倒是一壮。   “你在习惯什么?!”   “等等等等,你在说什么?内应?刺探消息?”   姚华心头升起一股不妙,连忙打断了他的话:“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南下毫无目的,就只是为了……”   “你还在狡辩!”   马文才冷笑,“王足是水军统领,你却说你晕船。就算你是北方的胡人出身,可当年跟着王足一起被俘的魏国将领和将领之后都是钟离城驻扎的魏人,不是步卒就是水卒,不会水的早就被当年那场大水淹死了。参军乃是亲信,你晕船,是在地上指挥水军吗?”   姚华张大了嘴,嘴唇翕动了几下,竟无法分辩。   难道要跟他说六镇在北方草原,她晕船是正常的吗?   “我,我……”   “王足在湘州练兵,他的旧部也多安置在湘州,参军即便是筹钱,也应该往西而去,为何你的家将却去了北方地区?”   他一直以为他是托词,便没有多想家将去向的真实性,现在想想简直也是头痛,完全想不清楚。   “王足是庶人,你礼仪举止却和士人无异,吴兴姚氏是大族,和我家交好,他家嫡出子弟没有一个是我不熟的,我可不认识你这号人物。而王足手下的亲信只有北方人,可北方大族哪里有姓姚的?即便是鲜卑人,也无汉化后姓姚的出身。”   马文才越想越是疑点重重,看他的眼神越发不好。   姚华内有隐情,被马文才说的无法反驳,他天性也不爱撒谎,只好用沉默来对待。   姚华若极力反驳或言语狡诈,马文才还能见招拆招,可他半晌无语,只满脸无奈地看着马文才,让马文才心里更加烦躁。   “这件事,你追究了也没意义。”   姚华叹了口气。   “一来此事和你无关,二来我确实并无任何所图,来这里真的是找马,既然我不过是个过客,你又何必追根究底呢?”   “你真有难言之隐?”   马文才一点都不信。   “什么难言之隐?”   姚华有些为难地踱了几步,摇摇头。   “不能告诉你。”   “你身份可疑,行踪可疑,目的可疑,你若不分辩个明白,我立刻就去报官,指认你是敌国的奸细。”   他哼道:“自有人彻查你这个可疑之人!”   “马文才,枉我觉得你算个直爽人,你这是在做什么?用言语威胁要让人自揭其痛吗?”姚华毕竟是少年人,脾气算不上圆润,被马文才夹枪带棒这么一说,顿时火气。   “这世上哪里有完全坦荡之人?我让你告诉我你所有的事情,你愿意说吗?我有难言之隐无法诉之于众,不代表我就有害人之心,你这人心思这么怎么深沉,总把人往坏处去想?”   “这么说,你却有苦衷?”   马文才的脑子又飞快的转动了起来。   “你刚刚又承认了你有不对的地方,是哪里不对?我并不是多口多舌之人,若并不危害家国义理,我可以当做不知。”   “我说了,对我来说是大秘密,对你们来说实在是微不足道的事情,知道了也没什么用处。”   姚华呼了口气,“要不是你与我有恩,又要劳烦你照顾几个月大黑,我都想把你赶出去了。”   越是听到姚华这样解释,马文才心中越是没底。   姚华有可能不是王足的将领,只不过是假借了王足参军的身份,他是谁?来会稽学馆试探是什么?   难道真是为浮山堰的事刻意接近他的?   为什么自己这般“打草惊蛇”,甚至要危险告官彻查他的身份,姚华也不恼羞成怒,或干脆起了杀人灭口的念头?   一点异样都无,无论是杀气,还是怨气,除了一开始有些生气,完全感受不到他任何负面的情绪。   此人太沉得住气了,一脸无辜的样子实在是真实。马文才看了眼表情无奈又无辜的姚华,有些不寒而栗。   城府太深!太深!   简直可怕!   他和自己来直的来,自己就用弯的回敬。   他现在既然用弯的,就别怪他直来直去!   “既然如此,那你就和官衙去解释你的难言之隐吧。”   马文才嗤笑一声,拂袖转身。   “等等!”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和焦急的呼喊声,马文才嘴角得意地一扬。   他就知道这姚华没有这么沉得住气,刚刚还装作一副什么都不怕的样子,一听到告官就急了。   然而他嘴角还没完全扬起,就彻底变成了惊吓的表情。   他是学武之人,脑后突然有一阵拳风袭来又怎会忽略,刹那间,马文才还以为姚华终于狗急跳墙要杀人灭口,当下身子微低,侧过身子伸手入怀就要拔出匕首自保。   “你掏什么!”   姚华一声轻叱,人已赶到马文才的身后。   他眼力武力也不知道比马文才高出多少,下定决心之后哪里能有马文才出手的余地,只见他双手握住马文才的一肩一腕,交错后一拧,马文才立刻痛呼出声,被姚华按倒在地。   咣当!   姚华动作太快,马文才还没来得及还手,握在手中的匕首也已然哐啷落地。   姚华怕他再作挣扎伤了自己,只好一直反拧着他的双手,用膝盖顶住他的腰间,让他无法挣扎。   马文才两生两世都没有受过这样的屈辱,他的侧脸几乎已经被完全按入了土里,鼻尖甚至能闻到泥土和鞋底发出的异味;   他的双臂被姚华的双手禁锢,那看起来并不宽大的手掌此时却犹如一双铁钳,压制的他不能动弹。   更别说姚华一只腿几乎已经踩在了他的腰上一般。   “姚华,你竟敢如此辱我……”   马文才咬牙切齿。   “我只是伸手想抓你肩膀,让你留步,是你反应过度啊!”姚华神情无奈,余光从地上的匕首上扫过。   “你到底是有多忌惮我,还随身带着匕首准备反击?”   “姚华,你别以为杀了我你就能跑得掉,我的家人早已经看守住了这个院落的四边,山下也养着我家中的武士,只要我有一个差池,定让你……”   “等等!你这人怎么那么爱自说自话的?”   姚华已经快要疯了,顶着他腰间的膝盖又往下用了用力,压得马文才吃痛地闷哼了一声。   “士可杀,不可辱!”   马文才拼命地挣扎了一下。   “谁要杀你?谁要杀你?啊?”姚华声音高了几分,“我手下从不染无辜之血,你干什么了我要杀你?我明明就是想留你好好说话!”   “你这是要和我好好说话的样子?”   马文才大吼。   “你掏刀子对我就正常?”   姚华嗤了一声,大概是觉得两人的对话很幼稚,翻了个白眼松开了压着马文才的膝盖,也松开了手掌,站起了身来。   马文才感觉到身上一轻,几乎是立刻从地上爬了起来,只是手上、脸上都是泥土,显得极为狼狈。   “我是真的想和你好好说话,我在南边没什么朋友,虽然有师生名分,但我那日说喜欢你和祝英台的为人,想和你们做朋友是真的。”   一直以来东躲西逃,姚华也已经很疲惫了。   马文才沉着脸看他,一言不发。   “我犯了事,为了避祸才在外奔走,我家中长辈与王足曾有恩,我犯事不好用家中的名贴,家中长辈便请王足为我写了封荐书和路引,好谋个方便。我借着这封荐书一路穿城过地不至于受阻,王足与我有恩,但要说我和王足有多熟悉,那是没有的,因为我本就没有在湘州待过。”   姚华身份干系太大,并不能完全告知马文才,只能将事情用春秋笔法带过,但因为是真实经历,所以神色眼神毫无作伪闪躲之处。   马文才身上的戒备心似乎微微有些放松。   姚华见马文才没有掉头就走,心中直呼庆幸,接着说道。   “我确实久在行伍,如今王足参军的身份也是真的,他麾下参军有缺,又无需报于吏部便可委任,所以家人求取荐书的时候,他就给我安排了这么个差事,只不过我我还没有去上任。我就是在去湘州上任的路上遇见了驿馆之事,大黑被人偷卖,才又耽搁了这么长时间。”   “我说我晕船也是真的,我是将门出身,家中却不是水军将领,这也是为什么我会一直带着两个家将,因为我家世代将种,有家将部曲又有什么不对?我缺钱,自然去找朋友亲眷借钱,怎么会派家将去本就欠下人情的王足那里借钱?”   姚华说到借钱还有些不自在。   “总而言之,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是降将之后?”   马文才还是将信将疑。   “梁国的魏国旧将,何止王足一人?我家本就是北人,才会和王家有旧,我犯事出逃是攸关性命的事情,哪里还能大张旗鼓,所以一听你要去报官,立刻就想让你等等,让我说明来龙去脉。”   姚华用脚尖挑起地上的匕首,一把抓住匕首的鞘部,那把削铁如泥的匕首便在他手指间犹如跳舞般翻动了一遍,下一刻已经被姚华递到了马文才的面前。   “还你,我没你那么多弯曲心肠,下次有什么事情你若是不明白的,大可直接问我。我能说的自然会说,不能说的肯定和我性命关联。”   姚华叹了口气。   “若你真要报官,我也没有法子,我犯的事不但掉脑袋,还会让家人连坐,我便是死在牢狱里,也绝不会多说一个字连累家人的。”   花木兰的后人被南梁的官府抓了,让胡太后怎么想 ?让天下人怎么想?   他便是死,也不会多吐露一个字的。   也许是姚华所说之言出动了马文才哪根神经,在他叹气说着“我是不会多说一个字连累家人”时,马文才脸上的防备之色才真正减退了许多。   他怔了一下,收回了自己的匕首   “我知道了,姑且信了你的话。”   马文才还是满脸不悦的表情。   “若真如你所言,你还是赶快给我离开会稽学馆,走得越远越好,不要连累到我们馆里。要是我发现你言语不实或不愿离开,我还是会告官查明你的身份,你好自为之!”   他手上身上都是泥土,又在姚华这里吃了亏,话也只信了五成,现在只想回去好好整理下自己,短期内不想再见到这人。   他稍微整理了下身上狼狈之处,转身准备走,走了几步心中实在是好奇,又忍不住回过头,问出一句话来:   “你说你犯了事会连累家人,是什么样的事?”   姚华没想到他会特意问他这个,怔愣过后,表情坦诚地说:   “我拒绝了一件对我个人前程有益,却违背我良心的事情。因为拒绝了这件事,我得罪了不该得罪的权贵,才惹下了杀身之祸,不得不在她报复之前离家奔逃。”   马文才估摸着情报探查的也差不多了,是魏国南投的将领,说不得还是举族来投的,又得罪了朝中的权贵,家中有儿郎突然失踪的,应该没有几个。   “就此别过,记得我的话!”   马文才随意拱了拱手离开,再也没有回过身。   他进姚华的小院时间太长,风雨雷电见主子进去的时候叫他们把守四面心中就有些不安,见到马文才出来了,守着正门的疾风顿时松了口气,迎了上去。   只是马文才再怎么整理仪表,这个养尊处优的公子连自己穿衣都不能利索,更别说整理的妥当,那狼狈没办法掩去,衣襟似是被撕开过,腰带也被扯得乱七八糟,看的疾风心惊肉跳,却又不敢询问,只能装作不知。   “主子,这姚参军是不是有什么不对?”   他小心翼翼地开口。   “有些不对,但大概不是我想的那种。”   马文才面无表情地说:“他身上疑点重重,我也没办法真把他怎么样,叫山下我们的人守好会稽学馆四周,别让他趁夜跑了,若是真跑了,看着他的行踪,回报与我,我修书去报官。”   “主子既然对他还有疑问,为何不直接去报官,让官府去查?”   马文才刺杀王足的事情是机密,即使风雨雷电也不太清楚其中内情,疾风并不知道为什么马文才这么关注一个武人,仅仅是因为他的马是从他那里得的实在是说不通。   他这主子向来深谋远虑,这种单刀直入去找人挑明事端的做法已经跌破了他们几人的眼睛。   “虽有疑问,也还没到要置人于死地的地步,得罪了这样背景不明的人,除非做的滴水不漏,否则只要有一点风声出去,也许日后会后患无穷。”   马文才回答。   “原来如此!”   疾风恍然大悟。   “主子是怕他真有什么不对,身后还有其他人,会暗中为他报仇?”   马文才不置可否,似是不愿再提起这个话题。   此时风雨雷电四人已经接到消息来门前与马文才汇合,目的几乎已经达到,马文才也不想再多逗留,径直领着几人离开。   没走几步,他似有所感,回头看了院门一眼。   院门处,姚华静静地立在那里目送他离开,见他回头,遥遥对他拱了拱手,宠辱不惊。   马文才的眼前,顿时就浮现起他刚刚沉重而叹的神情。   “哪怕因此掉了脑袋,我也不会多说一个字连累家人……”   为什么他突然有些相信他的话了呢?   大概是……   刺杀王足后的自己,在见到王足处来人时,也曾这么想过。   而姚华那张沉重又疲惫的脸,他更是熟悉,找不到一丝一毫作伪的痕迹。   因为,那神情,那种不堪重负的疲惫……   ——俨然就是镜中的自己。   ***   “主公,他走了?”   听到外面再无任何动静,陈思从门后缓缓步出。   “这小子留着是个祸害,万一连累了王将军……”   他是魏国人,对梁人没什么好感,更别说这人先是巧取豪夺了他家主公的战马讹诈,如今又对姚华显现出无缘无故的敌意,无论从哪一点看,都算不上什么光明磊落的君子。   “他什么都不知道。这马文才大概也做过什么不能让人知道的事情,所以杯弓蛇影,见到什么都疑神疑鬼,我正好撞在他枪尖上罢了。”   姚华关上了院门,缓缓走回院中,又坐在阶上开始数钱。   “我听他那意思,只要主公不走,他就要报官,他随身带着匕首,可见是个心狠手辣之辈,主公真的不担心?”   陈思眼露凶光。   “要不是您刚刚给我手势拦着我,我早就跳出墙去干掉那几个毛头小子了,就那几个嫩鸡,还真以为能拦住我们离开!”   “他手下都是江湖游侠的花架势,一点血光都没见过,只要主公一声令下,我便找个空闲时候把他给……”   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哎,我刚刚数到多少来着?”姚华似是充耳不闻,捡起自己串了半吊子的钱,大伤脑筋的看了半天,只好全部倒入箱中,准备再串。   “主公,你倒是给个话啊!”   陈思大急。   “我们是南下来避难的,不是来当内应探子的,也不是来挑起两国矛盾的。”姚华抬起头,眼中是不容违抗的厉色。   “我知道你看不惯南人,但这里是学馆,不是战场!收起你那些心思,安心准备行装,这几日跟着学馆里的人出发去找阿单。”   她眼神看向西方,神色坚定。   “阿单一定没出事,我感觉的到,他肯定是被困在哪里了。”   听到姚华说起阿单,陈思眼里的戾气渐消,只能有些气馁地跺了跺脚。   “我看马文才进退有度,偏偏将心思放在我身上而致方寸大乱,甚至身怀利器,一定是有什么缘故,恐怕是一揭发出来便连累家族的大事。”   姚华跟在任城王身边几年,形形色色的贵族和将领也不知道见了多少,她性子虽然率直,但正因为性情坦荡,越发容易看出别人的曲折,马文才这样的人物在同龄人里已经算是厉害的,可她跟在任城王身边做护卫,接触的都是北魏京中最顶尖的政客,马文才这点心计,在她面前也算不得什么了。   “像他这样的士族,凡事以家族为先,便是知道我有什么不对,为了日后不留有后患,都不会真的斩尽杀绝,毕竟我是光脚的,他是穿鞋的,我还是武人。只要给他一些让他能相信的把柄,他握着我的把柄,便会安心,就跟拿到了护身符一般。”   姚华哭笑不得地摇头。   “这些人啊,我看着他们活得都累,真累!”   “主公又在说我听不懂的话了。”   陈思蹙眉。   “为什么给了他们自己的把柄,反倒对您有利?”   “这些天生弯曲肚肠的,原本就是瞧不起武人的脑子,无论你做的多聪明,他也是瞧不起,那又何必非要让他瞧得起你,你活得笨一点,他们自己就把你所有的路都想好了,想的比你还仔细。”   姚华表情无奈:“你干脆将把柄递到他手上,他反倒瞻前顾后,非要好像被他逼得已经无路可退给他的,他才相信,然后高兴地随你去了。你说这不是有病吗?可他们就是这样的人。”   “我见的多啦,已经习惯了。随他去吧,他不会真卖了我们的。”姚华挑了挑眉,“何况我看人从不会出错,就算我没有说出‘苦衷’,他也不是你想的那种心狠手辣的人,他就是心思重,想得太多。”   “主公心思太过豁达了,我看他就是一肚子坏水,否则他那么有钱,我们急用找他要回赎马的钱,为何只给我们这么半箱子?这种公子哥还有身上没钱的时候?我们带的珠玉细软可足足值五万!”   陈思越想越气。   “就给五千钱,打发要饭的呢!”   作者有话要说:   “没啊!”   姚华无辜地眨了眨眼,“他说给我三五千,我直接要了五千,我看他那表情跟我抢了他媳妇儿似的,要有钱的人不是那张脸,应该是真的没钱。不是用掉了,就是真送回家去了。”   “哎!”   陈思见姚华这时候还在为马文才说话,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啊!”   姚华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猛然一击掌。   ‘难道主公想到马文才哪里不对了?!’   见姚华这幅样子,陈思一凛。   “我想起来了,是一百七十二!一百七十二啊!”   姚华大笑着低下头……   箱中刚刚那一百七十二枚钱,已经被她自己抖掉准备重数了。   “啊啊啊啊啊啊!”   姚华欣喜的表情突然一垮,欲哭无泪。   谁来救救他们?   她和陈思,对数字不是一般的迟钝啊!   小剧场:   马文才:(内心戏)巴拉巴拉巴拉。哈哈哈哈让我抓到把柄了吧!你敢轻举妄动我就让你粉身碎骨!哼!   姚华:(无奈)好好好,你厉害,我告诉你啊我的把柄是这个,你千万不要欺负我你知道吗!我有苦衷的!   姚华:(内心摊手)你看,直说他们不信,非要逼着挨一顿打才信,然后自己就给你找好理由了,完全不必你多费口舌,省事吧?   祝英台:(无条件赞同)姚先生好棒! 第76章 固所愿也   马文才以为自己了却一桩心事之后,看什么都顺眼。   如果要让祝英台来唱的话,大概哼着“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之类吧。   姚华也许跟王足没有关系,他刺杀王足的事情并没有暴露,也不会有什么敌国奸细前赴后继的来刺杀他,他依旧是会稽学馆出类拔萃的弟子,是受到众人敬重的高门公子,不会因为妖言惑众而下狱,也不会因为刺杀官员而被绞首,更不会连累家人,这感觉……   实在是太好了!   马文才伸了个懒腰,顿觉精神抖擞。   一夜无梦,他好久没睡的这么舒服了。   “马文才,你笑什么呢?”   天天起早练雅言的祝英台恰巧回来,见马文才笑得脸上都开了花,忍不住好奇。   “难得看到你起的这么迟。”   “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   马文才哈哈大笑着,一跃而起。   “发什么神经!”祝英台嘀咕,“现在明明是秋天,也没什么桃园三兄弟来找军师……”   马文才可不管祝英台在嘀咕什么,他神清气爽的洗漱完毕,甚至早饭还多吃了一碗粥。   这种事对于吃饭一直定时定量的马文才来说简直是不可思议,暴食几乎就等于“失仪”,莫说祝英台瞪大了眼睛,连风雨雷电都吃了一惊。   从浮山堰出事开始,马文才夜夜噩梦不断,即便他睡觉睡相很好,下意识里也不会大声吵闹,祝英台还是发现他有些不对。   但人做梦实在太正常不过了,而且心思越重的梦越多,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嘛,像祝英台这样的向来倒床就睡,所以偶尔见到他睡得并不沉,也不会多想。   如此轻松的马文才,差点让祝英台以为有什么好事发生了。   “朝廷去浮山堰赈灾了?”   祝英台小心翼翼地询问。   “并无。”   马文才笑。   “傅歧兄弟找到了?”   祝英台又问。   “并无。”   马文才笑着摇头。   “你捡到钱了?”   祝英台无奈问。   这次马文才没笑了,他表情略僵了一下,摇头。   “无。”   不但没捡到钱,他现在还赤贫。   “大清早说什么晦气话,好心情都给败光了!”   马文才瞪了祝英台一眼,起身唤风雨雷电随他去东馆上课。   “没捡到钱算什么晦气事,又不是掉了钱。”   祝英台喃喃自语。   “还说不是吃错了药……”   不和他说了,吃完饭去看看梁山伯伤怎么样了。   山不来就她,就换她来就山好了!   ***   马文才并不知道自己养的大白菜正往野猪身边拱,他刚刚离开甲舍没多久,学工已经有学工来东馆门口苦等着他了。   贺馆主回馆了,昨夜悄悄回来的。   马文才也不知道先生为什么要偷偷回来,但也知道贺革传唤他必定是有什么事情,所以连犹豫都没有,就连学工吩咐不能带任何随从也应了,孤身一人去了明道楼。   贺革连自己住的小院都没去,而是在明道楼里见的他们。   进了楼中藏书阁后的书房,贺革早已经等在那里,见他来了,对他招了招手,笑着说道:   “文才,你过来。”   “是,先生。”   马文才满肚子狐疑,等到了他身前,才发现先生的背后还站着个人。   那人一直背对着他在看墙上的字画,又是一身素白的衣衫,所以他才没有注意。   若说高门最擅长的事情,那便是“品评门第”,马文才不动声色的将目光从那人背上扫过,见他穿着一身白色素衣,便知道他是庶人,再见他身上没配剑,腕上没束腕,应当也不是将种,越发觉得纳闷。   这人什么来路?   为何能和先生一起偷偷回来?   “文才,我听其他学官都说了,这段日子你做了不少事,消弭了馆中不少争端……”贺革欣慰地看着弟子,拍了拍他的肩膀,“刘有助的事情我也很遗憾,但生死有命,你已经做了你该做的,不必太过伤心。”   马文才知道贺革是怕自己忙活一场却得到这个结果心中丧气,点了点头,表情也很沉重。   “子云先生,这就是我说的马文才了。”贺革回过头笑道:“他是扬州中正张稷亲点的‘人中之才’,在我学馆中品学皆优,才德双全,最重要的是性子稳重又心存仁善,可堪大用。”   为了表示公平,贺革很少在别人面前如此褒奖什么人,马文才刹那间就明白了过来。   这人便是贺革之前下山时说的那个出身寒门的“贵人”,他的先生叫他来,是为了向这位“贵人”推荐他的。   能被一位宗室郡王恭敬对待,视若上宾的庶人,唯有天子近臣而已!   一想到先生的目的,马文才心中狂热,激动的毛孔都要张开了。   他虽然并不尊敬那位御座上的皇帝,可和绝大部分士族一样,他想要施展自己的抱负,为日后打下基础,就必须要先走到皇帝的面前去,方能得到最初的资本,然后才能有所作为。   天子门生也好,举荐入仕也好,都是为了让皇帝能知道他马文才!   “见过子云先生。”   马文才极力压抑着自己激动的心情,因为贺革没说他的官职,他也只能故作不知,以弟子礼待之。   几乎是立刻的,一只白皙的手掌将他扶了起来,马文才没敢立刻抬头,眼睛只能看着那只手掌。   这只手食指的指甲盖扁平光润,中指指腹却有厚茧,应当是擅长手谈(围棋),这两只手长年累月的夹着棋子,所以食指的指甲盖已经完全不同于其他手指了。   他的手指骨节不粗,也并不是太过有力,应该只是文臣。几根手指的指腹都有细小的伤痕,应该是经常翻阅案宗,锋锐的书页所伤已经不放在心上,连上药都没有,才会有这么多堆积的细痕。   爱下棋,文臣,翻阅案宗的流外班浊官……   马文才心中渐渐浮起一个名字,可这名字实在是让人惊骇,他根本不敢相信天上有这么好的事情,压抑到身子都在微微颤抖。   好在这时候微微颤抖才是正常的,否则显得城府太深。   马文才错有错着,倒让那被称作“子云先生”的和颜悦色起来。   “这孩子长得一表人才,容止极佳,才德双全是不是不知道,但才貌双全已经占了!”   贺革听他夸奖马文才,犹如在夸奖自己一般,高兴地“呵呵”直笑。   听到这声音和煦沉稳,马文才总算敢抬起头来。   只见面前站着一年约三十五六的中年文士,此刻正笑着看他。   这位“子云先生”形相清癯,长相并不算出众,但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极其有神,让人一望便知此人不是什么浑噩之辈。   马文才心中又确定了几分,心头一阵乱跳。   他看了看自己的先生又看了看子云先生,满脸茫然。   “我们好像吓到这孩子了。”   子云先生扬了扬眉,又看向马文才:“你眼神湛然,应当胸有丘壑,可是年纪轻轻额头已有川纹,想来平日里多思。”   “……先生说的是。”   岂止是多思,简直是操碎了心!   马文才心中暗叹。   “我来会稽学馆,其实是有事要请人相帮。这事有些危险,还耗费时日,原本我是准备在将门之后里寻找合适的人选的……”   陈庆之看着面前的马文才,尤其是他额间的束带,点了点头。   “此事所关甚大,又不能传出风声,如果我不显露身份,恐怕没人愿意帮我,可我若是显露了身份,这件事就没有意义。所以贺馆主向我推荐了馆中的学子,也就是你。”   “我?”   马文才习惯性皱眉。   “不知学生能帮先生做什么?”   “浮山堰崩了,子云先生募到了一批草药和粮食,要送到受灾之地去赈济百姓,但路途遥远又恐有波折,一人出行太过危险。”   贺革解释着,又没说太多。   “他身份有点特殊,如果大张旗鼓找人护卫,会引起有心之人的猜测,所以只能请一个门第不高不低、也不会引起多方关注的可靠士子前往灾区,他再以随行的身份加入队伍,方能不引人注意。”   “如此一来,招募护卫和随扈才理所应当。”   白衣文士笑吟吟接道:   “此子必须自愿前往受灾之地,路上遇见任何奇怪的事情也不能发出疑问。他还需要胆大心细,遇到任何突发事件也处变不惊。最重要的是……”   白衣文士看着马文才,意味深长。   “他必须有去浮山堰附近的理由。”   去浮山堰?!   “学生并不明白,就算学生身份能力都足以胜任此事,学生怎么会有去浮山堰附近的理由?”   马文才顿了顿,想起另一个人。   “倒是学生的好友傅歧,兄长在浮山堰事件之后下落不明,他才有去浮山堰的理由。”   “傅歧?可是建康令傅翙的幼子?”   白衣文士怔了怔。   “正是。”   马文才解释:“他的兄长是扬州祭酒从事,督工时恰巧遇见浮山堰溃堤,被冲入水中下落不明。”   “傅歧不行!”   贺革直接一口否决。   “他行事毛躁,性格耿直,路上没事都要惹点事出来,更是口无遮拦,根本不是合适的人选。”   马文才心中疑窦越来越深,看着面前两位先生沉默不语。   “文才,先生不会害你,跟着这位子云先生出去数月,足以让你受用终身。”   贺革不能把话说得太过明白,只能隐晦地提点他。   “而且这件事事关淮河南岸受灾的百姓,子云先生是有大能之人,朝中现在对受灾之地不管不顾,眼看着马上就要天寒,唯有子云先生亲眼看到灾区的情况,方能施为。”   这几乎就是直接说子云先生能左右皇帝的想法了,马文才口中越来越干,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   “这是功德无量的善事,虽有凶险,但子云先生也不是一人前来,只不过需要遮掩而已。”   贺革怕弟子担心安全,只能竭力相劝。   “那学生必须要去浮山堰的理由……”   马文才看了眼白衣文士,满脸疑惑。   “你不是在知道浮山堰的消息后囤积了不少粮食吗?”   白衣文士突然笑了起来,眼睛里无怒无怨,却令马文才吃了一惊,差点变了脸色。   他做的那般小心,甚至几年前就在会稽县里开了粮铺,怎么会……   “你以为浮山堰出事,就你一个人想到囤粮?”   白衣文士见他脸色微变,心中有些赞叹他处事不惊,这样都没失态,越发想要他作为这个“障眼法”的合适人选,索性说得更加明白:   “你出手速度最快,早已经让许多人生疑,是我在知道你是贺革的弟子之后巧施手段,让你没有被暴露出来,否则那些真正的‘贵人’强行要收你的粮食,你一介学子,真能拒绝不成?”   “你囤粮,无非就是想囤积居奇大赚一笔,我就给你个机会赚些零用。淮南郡今年秋天的收成全没了,粮价怕是已经暴涨到可怕的地步,路上劫匪横行,就你那三两个人手肯定无法安全将粮食运到那边倒卖,我想你钱财怕是都拿来买粮了,也雇不到什么人手。”   白衣文士笑得像是只白毛狐狸。“你若同意随我同行,押送粮食的队伍我保你万无一失,我甚至会帮你一把,不但让你的粮食卖个更高的价钱,而且之后不会有任何人参你或你的父亲囤积居奇,如何?”   马文才身子一震,难以置信地仰起头。   这世上,唯有一个地方出来的人,敢说出“我开了口没人敢参你”。   而那个地方最受皇帝信任的寒门,姓陈。   他深吸口气,终于躬下了身子。   “固所愿也,不敢请尔。” 第77章 见龙在田   子云先生提出来的事,但凡是个脑子清楚的士子都不会干。   他身份成谜,行踪诡异,行事不光明磊落,甚至连能打动人的好处都没有,就算贺革亲自替他关说,也要好好思量思量。   但马文才答应了。   他答应了,不是因为他有多高尚的情怀,也不是因为对贺馆主如何情深意重,单纯是因为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中年人,值得他豪赌一把。   仅仅是因为,他可能是陈庆之。   其实马文才死前,从未听过陈庆之的名字。   马文才死后,被禁锢在坟墓之中不能远离,战乱使得盗墓贼挖开了他的棺椁,让他这怨魂终于可以离开阴地,在外飘荡。   那个时候,马文才经常在山野战场间,听到有战魂在低吟。   他们说:   ——“得陈庆之者,得天下。”   于是他知道了那场从北而起最终弥漫整个中原的动乱,他知道了大厦倾覆后再无永世不变之富贵,他知道了无论当年那位英主如何雄才大略,渐渐也会变成个不可理喻的糊涂老头,而那位曾力挽狂澜的战神,在历史的长河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最终腰间宝剑藏入匣,再无出鞘之时。   马文才失去香火阴宅护庇后渐渐失去了神智,几乎是个游魂,所以死而复生之后,随着时间的推移,上辈子游魂时记得的东西,有很多已经记得不太清楚,大部分细节更是无影可寻,唯有这句话,像是被刻在了他的脑子里,不时的出现。   只要一想到“陈庆之”三个字代表的意义,马文才就忍不住颤抖。   他想要什么“天子门生”,原本就不是为了去天子的面前,而是为了在天子的面前得到注意,然后交好这位白袍战神而已。   打量着面前这位身材甚至有些文弱的先生,马文才第一次感觉到命运其实是眷顾他的。   哪怕没有成功阻止浮山堰,哪怕没有按他所想让祝英台一见倾心再见钟情,可它还是用一种似是奖赏的方式,将陈庆之作为奖励送到了他的面前。   这个中年文士如今应该是最式微的时候,甚至隐隐被排斥在朝堂中心之外,但在将来,他将是南朝历史上最光辉的一位军神,是能够左右南北两个国家去向的可怕将领。   马文才还活着的年代,这位军神不过是皇帝身边的一位舍人,一个负责起草文书和案宗的主书官,虽然曾听说过他也经常以御史的名义被皇帝派出去,但他出身太低,谁也没有想着他会有一飞冲天的那日,而他也确实从未一飞冲天过。   他幼时是萧衍的书童,大一点是萧衍的随从,萧衍成了皇帝后,他成了主书,混到三十多岁上,也不过就是个舍人兼侍御使而已。   即便是寒门,惊才绝艳的人物三十岁时也已经到了人生的巅峰,在这个人均寿命不过三十岁的时代,三十岁还没有作为,就几乎已经过完了大半个一生。   但他硬是在四十不惑的时候得到了领兵的机会,之后就犹如被战神附体一般,这个从未带过兵的文士创造了一生从未有过败绩的奇迹。   重生一次的马文才曾想过设法和他建立某种情谊,可打探过之后,这位主书深居简出的可怕,除了宫中和家中以外哪里都不去,他不好外物,只穿素衣,不爱丝竹也不爱美人,奉召入宫伴驾以外最爱做的事情,一个是看书,一个是论道谈玄。   这本就是不需要打探的事情,从他的名字带“之”就知道,他和二王、祖冲之等人一样,家中是信天师道的,喜欢谈玄也是常理。   可惜的是,年幼的马文才没有可能创造机会见到这位陈主书,而几次试图学道都只是学了个皮毛。   几位道学大家都说他心思太过刻意,无法窥得道家“顺其自然”和“清静无为”的正道,学了也是画虎不成反类犬,不如学儒。   这真是悲剧。   见面前的马文才突然开始定定出神,这位疑似未来“白袍战神”的子云先生以为他在考虑得失,轻声说道:   “你也不必担心太多,不过是个障眼法,该安排的都安排好了,你只要按照我定下的计划走便是。浮山堰是出了事,但离会稽郡太远,等我们到的时候木已成舟,能做的极少,我去看看,不过是图个安心。”   马文才没想到子云先生会这么说,愣了一愣。   “浮山堰溃坝淹了农田万顷,我们到达徐州已是秋末,你这时候去售粮不是无良,相反,正是救命,有我作保,就算日后有人提起,也可托词是为了掩饰我的去向而已,对你日后的名声没有损失。”   “学生并不是在担心这些。”   马文才听出子云先生是怕他突然又反悔,连忙保证:“学生既然答应了,自然责无旁贷,但学生的粮食,买来并不是为了囤积居奇的……”   关于这件事情,他实在是头痛。   “学生虽是高门出身,可家中并不算豪富,就算学生倾其所有,和那些真正的豪富比来也不过是沧海一粟,想要囤粮,又能囤多少?”   他这话是真的,别说是他卖了铁赚了钱,就算他卖铁赚的钱再多几倍,买回来的粮食,也许还不够那些巨豪门一天买回来的多。   “那你……”   贺革和子云先生都是一惊。   “学生是个居安思危的性子,我祖母是临江郡人,有大片作为嫁妆的田产在临江郡,学生得祖母宠爱,现在这些祖产都是由学生在打理。八月淮河暴涨时,临江就在淮河下游,当地立刻派了管事来报,学生行事向来先做最坏的打算,那时候就已经准备囤粮了。所以并非是学生知晓浮山堰溃坝的消息比较快,而是我一直都在收着粮食。我那时的想法实在有些大不敬,也不敢和人商量,怕自己的猜测被人知道后引起恐慌,收粮就收的比较隐晦。”   无论这子云先生未来如何,现在不过就是个主书兼御史,马文才处心积虑、步步为营,他却是恰逢其会,顺水推舟,一时哪里能够分辨他说的是真是假,听到马文才说早就有些预感在收粮,竟生出“后生可畏”之感。   而这边,马文才知道子云先生想要用他一定是通过贺革的推荐,但他这样的人物,绝不会只靠别人的推荐就会信任别人,所以在找到自己之前肯定已经将自己调查了个遍,即便现在查不出来,慢慢也能查出他之前便开始囤粮了。   如果不能趁现在将自己“洗白”了,先知先觉的自己不是被当成怪物,就是要被当做和浮山堰溃坝有关的奸细之流。   更别说他身上还有刺杀王足的命案在。   马文才虽然觉得自己做的滴水不漏,可他现在面对的可是御史台的御史,还是天子身边的近臣,谁知道御史台的能人们会不会连这个也查了出来?   无论是为了在子云先生面前赢得好感,还是得到他的信任停止继续查探他的底细,他此番都必须要好好“表现”。   “我有些不太明白,如果你囤积粮草不是为了谋利,那是为了什么?难不成是为了赈灾救人?”   子云当然调查过马文才的事,连他在学馆里做过什么也一清二楚,对他的人品威望都有了解,但他久在朝堂宫廷之中,知道士族的行事规则,如此猜测之下,看待马文才的表情,俨然有着一丝提防。   士族又不是勋门,不用靠纳捐谋取官职,不为利,囤哪门子的粮!   难不成想要靠赈灾散粮博取名声?   贺革显然和子云想的差不多,看着马文才的眼神温和而满意,   他还记得马文才曾说过的“求学,求贤,也求名”,还有那句“君子之道,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马文才甚至为了刘有助一介寒生甘愿放弃“天子门生”的资格,在贺革的心中,早已经将马文才看成最得意的弟子,与馆中所有人都不同。   所以这般可能一步登天,扬名与世的好机会,贺革第一个想起的就是马文才,也只向子云先生推荐了马文才。   在他想来,这样的好孩子,会提前囤粮用来救人,也不是不可能的。   马文才又怎么可能按常理出牌?   只见面对子云先生疑问的他,突然红了红脸,露出少年人该有的羞涩模样,有些扭捏地说:   “学生没那么,那么,学生没想过……”   “那是为何?”   马文才越是吞吞吐吐,子云先生便越是好奇,想要知道真相。   “文才,你但说无妨,这位先生,值得你信任。”   贺革鼓励着学生。   “其实,也不是有什么隐情……”   马文才的表情不像是心虚,倒有些像是小孩做错了事情怕大人要责罚,“吴兴郡今年夏天便下了不少场雨,预计秋天的收成不太好,现在又遇到浮山堰出事,我担心市面上粮食会被囤积居奇的粮商抢空,想着给别人抢也是抢了,不如我也留一些贱价的……”   “家父在吴兴太守一任上已经有五年了,上一次评定官绩,家父便是因为钱塘水患而没有升迁。”   马文才的语气有些失落,“那时也是夏季发了大水,淹了吴兴不少田地,家父性格宽厚,见百姓遭受水患,心有不忍,便没有强行征收租庸,让他们留了粮食做来年的粮种。那年市面上粮食便紧缺,各方难以征收,即便是有粮的也诈称无粮将余粮换钱,硬生生拖了一年到第二年粮价回落才补齐,所以当年吴兴官库粮食亏空,征收赋税又不利,上下活动之后,也只堪堪落了个中等的评级,只是没有降级而已。”   马文才这么一说,子云先生隐隐想起了这件事,他平日里负责对案宗分门归类,自然对钱塘地区三年前发了大水的事情有印象,此时再听马文才说起当年的事情,便有了些了然。   “蒙上苍眷顾,吴兴这三年风调雨顺,家父又到了三年一评的时候,可……”   马文才无奈摇头。“这都九月了,马上就要秋收,可除了淮河暴涨,江东居然也开始下雨,再加上淮泗之地一片河泽,眼看着当年的往事居然又要重演!”   这种事算起来就是天意,细想之下也是令人唏嘘,所以无论贺革还是子云先生都露出惋惜的表情,毕竟每次都倒在水灾上的太守,寻遍江东也没有几位。   “学生一来担心家父的心情,怕他抑郁,二来担心家父一旦心软又造成官库亏空,也许比三年前情况还糟,说不定要因此丢官,没了前程,思来想去,便瞒着父亲偷偷囤粮……”   马文才将所有责任都一肩担了,将囤积居奇的罪名说成是为了孝道而做出的举动,纯属一己之私,将自己的父亲摘了出去。   他笃定左右怎么查也查不到他父亲囤粮,因为他本来就没有跟父亲通过气,只是劝他提早抢收,家里除了他也没人大肆买过粮食,也不怕别人去查什么。   “你囤粮,是了补你父亲可能造成的粮仓亏空?”   子云先生的语气有些感慨。   他对那吴兴太守不太熟,这种官绩不好不坏的官员最难在上官心中留下痕迹,尤其还是地方官员,如今听到马文才所说的种种条条,竟对马骅生出了些好奇。   “是,也不是。”   马文才看了眼自己的先生,又看了眼子云先生,只能赌两人都是性格相近之人,所以才能一见如故。   “学生买粮,确实是有这样的原因,毕竟有前车之鉴在,如果今年受灾严重,说不得家父还要放粮,现在因为浮山堰的事情很快到处都要缺粮,到时候租税收不上来,还要借粮给百姓做种,到时候想买粮应对都找不到余粮。到那时,朝中评官之人可不管你这三年施政如何,租税不齐,粮库亏空,便是治理不利。”   他似是对这些核查的官员怀有心结,说话也带着几分怨怼之气。   “我想着,若真出了这件事,我先将我买来的粮食填补,将朝中核查的官员应付过去,左右手中有粮,心里不慌,再怎么处理都宽裕。”   其实马文才不是第一个这么做的人,每到评定官绩的时候总有不少地方官弄虚作假,有东挪西凑暂补亏空的,也有屈打成招或草率结案了结刑狱官司的,这种事子云先生已经司空见惯,上面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除非做得真的过分,否则有背景的人无论做的多差,到要晋升的时候,都能晋升。   这也是为什么二品门第的子弟往往起家就是太守,之后频频升迁,而寒门出身的就算除吏也爬不了太高。   即便是马家这样的次等士族,等闲都无法补上天灾人祸后官库的亏空,而真正的灼然大族不必自己去补亏空,多得是人捧着钱粮求着借他们一用,来换取偶然间投向他们的一瞥。   那些寒门,叫他们拿什么去“凑数”?   所以民间才有“流水的太守、白头的县令”这样的说法。   “你倒有趣。”   子云先生听到他自陈想要如何糊弄朝中吏部派来的使官,不怒反笑,越发觉得这孩子有意思。   “我见过父母为子女苦心谋划的,却还没有见过你这样为了父亲的前程操心的,见一斑而窥全豹,从你身上,我也能看出你父亲确实是个值得让子女敬重之人。你一片孝心,也实在让人感动。”   听到子云先生的夸奖,马文才脸上浮现出复杂的神情。   “哪里只是孝心,我也是不得不如此小心谋划罢了。家父如果丢了官,对我又有什么好处?像我家这样既不是王谢这般的灼然大族,又不甘下贱的次等士族,本来就最是尴尬。我家三代单传,家父要除仕,当真就是万劫不复了。”   他这几声感慨发自肺腑,越发让人百感交集。   贺革当初便是为他这一份野心和自省而触动,收他入了门下,如今越发觉得这学生一路走来不易,会心思深沉一点倒是合情合理。   子云先生其实并不是什么老谋深算的政客,他多年随王伴驾,出身虽低,却没人会去侮辱得罪他,所见的高门也好,寒族也罢,皆是可用的英才,那些都是已经爬到了高处之人。   对于马文才这种正在爬升过程中的年轻人,因为看到了他的努力和步步为营,再想到那些已经成功的人,子云先生有些若有所思。   “我囤粮,是为了维护家中的名誉和前途,想来祖母在天之灵,也不会怪罪我这么处理她的遗产。所以两位先生以为学生囤粮是为了谋利,学生也无法辩解,只是学生囤粮的初衷确实不是为了求财,现在子云先生要让学生借着售粮的名义前往淮南,学生自然要多做斟酌。”   “毕竟,动了这些粮食,便是在用家父的仕途,还有我马家满门的前程在帮着先生。   他望着隐姓埋名的白衣文士,毫不遮掩地说出自己的意图。   “我愿意帮先生遮掩,可学生需要一个理由,一个必须得帮、也不会毁了家门的理由。”   这一刻,马文才身上世家公子善于算计的精明乍然而现,之前的隐忍、辩解、难言之隐,以及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像是为了这一刻。   他开门见山的向“子云先生”询问来历、讨要好处。   这一刻,谁也不会怀疑马文才愿意相帮的心是真的,但情势却大为转变。   如今,马文才已经并非如之前子云先生所想的那般,是害怕“囤积居奇”之事获罪与上峰,也不是为了那些“隐瞒真相”的恩德而不得不为之。   不过是三言两语,几句往事和苦衷,马文才已经牢牢掌握了主动,因为子云先生和贺革都是君子,所以反倒不能再勉强什么事都被蒙在鼓里的马文才去干什么。   因为之前可以用马文才,是因为误会他暗地买粮是囤积居奇发天灾财,他所为“不义”,所以“不义”可以被利用;   但此番他们若明知马家的危机就在眼前而依旧不管不顾继续利用马文才,那他们的行为就成了“不义”。   如果贺革和子云先生是以己为先的小人,马文才这一招毫无用处,反倒会因为交出把柄而被越发利用,因为“诈取官绩”也是罪责。   可马文才赌对了,他们都是君子,所以……   “我在犹豫是否用你做遮掩之人时,曾卜过一卦。”子云先生看着马文才,缓缓开口。   “因为此卦,我最终下定了决心。”   马文才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起卜卦的事情,顿时有些茫然。   “这一卦,不是为我自己而卜,而是就见你之事问卜与上天。”   子云先生笑道:“当时我不明白,不过是见一学子,为何会是乾卦的第二爻,心中实在是好奇,便随着文明先生连夜上山。”   马文才的茫然已经变成了惊愕。   《五经》里便有《易经》,他甲科第一,周易自然也在众学子中出类拔萃,所以才如此惊愕。   乾卦第二爻,“见龙在田,利见大人”。   龙出现在地表之上,并且已经被有德之人看见。   “现在我明白了。”   他看着马文才的眼神中含有极大的期待,这种期待已经超过了他最初只想要他做好遮掩之人的初衷。   “我明白了那卦象是什么意思,我又为何完全无法抑制来会稽学馆的冲动,就像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信道的子云先生,这一刻完全放下了心中的防备。   “你要一个理由,我便告诉你……”   “马文才,我姓陈,名庆。我家中信天师道,自幼以‘之’缀名,庆之是我的名,子云是我的字。”   直言自己身份的陈庆之面容严肃,就在天子身边浸染的威严之色展露无遗。   “我是天子身边的主书,也是朝中的侍御使,来会稽郡本为查案。浮山堰出事,御史中丞命我等侍御使兵分几路隐藏身份,名义上,是前往浮山堰查明灾情……”   听到这位子云先生真是那位“陈庆之”,明明早有心理预设,马文才还是心头巨震,整个人浮现出飘在半空中一般的状态。   但陈庆之接下来的话,直接将马文才按下了云头。   “浮山堰破的蹊跷,但因此事关系到陛下的名誉……所以不好明察。御史台担心浮山堰破是因为有敌国的奸细牵扯其中,所以……”   他看向马文才。   “此番我等前往浮山堰,为了暗中查清溃堤的真相。”   在他的眼中,马文才已经呆若木鸡,连眼神都有些游离。   之前这少年的表现实在让他惊叹,无论是应对能力、对局面节奏的把握,还是程之以情晓之以理的聪慧,都让陈庆之有了马文才非池中之物的直觉。   作者有话要说:   可看到现在已经懵成这样的马文才,陈庆之却在心中暗笑再怎么惊才绝艳,这少年也还是个孩子,忍不住哈哈大笑。   他行事向来谨慎,会说出缘由自有原因。   “你看,你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我等不愿告诉你原因才是为了你好。”   陈庆之脸上满是兴味之色。   “现在你已知道了来龙去脉,不想跟我们去淮南郡也不行了。”   此时的马文才心里像是一万只兔子在蹦跶,恨不得上去亲陈庆之几口,哪里顾得他在说什么。   别说去淮南郡,便是此刻陈庆之要自己上刀山下火海,说不得他也只是眉头皱皱而已,还是会跟着去了。   马文才再怎么着,两世都是年轻人,但凡年轻人,最崇拜英雄,他已经激动的快要颤抖了。   这可是活的陈庆之啊!   他见到了活的陈庆之!   陈庆之邀请他一起去办案!   “既然你的粮食是有用,我也不好强行让你拿出这些粮食,少不得还要给你找个靠得住的理由……”   陈庆之有些苦恼地摩挲着下巴。   “这理由,就交给学生去想吧。”   马文才回过神来,听见陈庆之苦恼这个,直言道:“学生可以是去巡视家中受灾的田产,也可以是先生闻浮山堰出事派我等门生出去历练,最不济,还可以是帮傅歧去寻找兄弟,真要去寻理由总能找到。先生对此事慎重,所以想的也慎重,但我一个学子,谁会关心我到底为什么到浮山堰去。”   他想得明白,笑得也就越发清朗。   “至于先生说我知道了内情便不可推辞……”   在贺革欣慰拂须的表情下,马文才又一次说出了他期待的标准答案。   “这等利国利民之事,学生当仁不让!”   小剧场:   陈庆之脸上满是兴味之色   “现在你已知道了来龙去脉,不想跟我们去淮南郡也不行了。”   马文才:(内心激动)走走走,现在走!你叫我去哪儿我去哪儿!你可是男神啊!   风雨雷电:(小声提醒)主人,我们没有盘缠。   马文才:……呆若木鸡 第78章 手舞足蹈   因为陈庆之已经将自己的目的全盘托出,马文才便也成了“船上人”,加上有贺革对他的才德一力作保,三人在明道楼里就出行之事细细做了安排,足足聊到正午时分,才结束了讨论。   这时已经是午饭时候,马文才腹中有些饥饿,可见贺革和陈庆之两人都没有要吃饭的意思,也不好说自己到了吃饭的时候了。   咕咕咕。   肚子一阵作响的马文才脸上顿时一红,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埋进去。   他之前还笑话祝英台失仪,没想到这么快就风水轮流转,轮到他腹中鸣叫了,简直丢人。   “哈哈,忘了小友中午可能要吃饭了。”   陈庆之赞赏马文才,连称呼都变成了“小友”,他见马文才听到他的话更不自在,笑得开怀。   “小友请自便,我这几日都会住在馆中,我中午是不用饭的,所以忘了吃饭的时辰。还有文明兄,你也该去用饭了。”   听到陈庆之中午并不进食,马文才有些意外,毕竟他虽是寒门出身,可从年少起便散尽家财跟在皇帝身边,可以说是皇帝身边极为信任之人,这样的天子近臣中午不吃饭,实在是让人奇怪。   但他也不好多问,向两位先生告退过后,便掩上门出了明道楼。   刚刚离开明道楼时,他还勉强能维持士族风仪,只不过是走的稍快而已,等到了人渐渐稀少的地方,马文才的步伐已经可以用得上“欢喜雀跃”一词,不但手舞足蹈,嘴里还哼唱着悠长的小调。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马文才蹦跳着跃过地上的一块小石,双手作划桨状。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他笑着摇头晃脑,宽大的袍袖在空中挥舞。   已经是一片无人的围墙,连个鬼影子都没有,他也就越发狂放。   “……山有木兮木有枝……”   马文才面带笑意地转了个圈,白色的袍服犹如展翅而飞的鸿鹄。   “心悦君兮君不知……”   “嘶……”   不知是谁倒吸凉气的声音突然传出,又有一阵树枝抖动的声音,引的马文才正在舞动的动作猛然一僵,左脚立刻绊住了右脚差点摔倒,全靠扶着前方的围墙才硬生生撑住没有倒下。   “谁?谁在那里?”   马文才整了整袍服,向着发出吸气声的地方看去,除了几棵桑树以外,空空荡荡。   没有人回答。   这里是乙科学舍外一处偏僻的角落,以前是种桑养蚕的地方,后来蚕室被废就空闲了下来,因为桑树多年没人打理,长成了参天大树。   马文才若不是为了抄近道回去根本就不会走这种没有路的野地,这里又会有谁来?   马文才有些恼怒地走到树下,抬起头在树冠之间眺望,结果撞见了一张尴尬的脸。   确定自己是被人看见了,刚还恼怒的马文才动作变得僵硬,耳根烧的通红,嘴巴却死硬:   “姚参军,你鬼鬼祟祟在这里作甚?”   姚华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同样僵硬着身子,向着树下的马文才亮出手中几枚鸟蛋:“这边荒凉,好多鸟做了窝,我掏点蛋,准备煮了路上带着吃……”   他囊中羞涩,一文钱都要掰成两半花,赶路当然是胡饼最实用,但没点荤腥光吃胡饼会吐,所以就想着掏点鸟蛋打打牙祭。   结果没想到蛋掏了一半,老远来了个手舞足蹈之人。   起先他还以为只是个普通学子,被学生看见骑射先生为了点鸟蛋窜上了树有些丢人,等那学子唱着歌跳着舞到了树下,姚华也看到了此人的面孔,惊得差点摔了手中的蛋,才惹得树枝一阵抖动。   否则以姚华斥候的出身,便是在桑树上坐上一天都行,更别说被人发现。   马文才明明一脸尴尬无措,却还要强做出一副“你简直无理取闹”的样子,莫名的让姚华觉得他有些可爱。   因为是居高临下,姚华眼中仰着头的马文才发如鸦羽,他今日没有戴冠,只是在头顶的发髻上插了一根玉簪。   在阳光的照射下,马文才的面容和颈项出露出的白皙都像是那枚玉簪一般,散发着羊脂白玉似的的光泽。偏偏他的耳尖却红得剔透,红白对比越发明显,再想到他刚才唱着歌双手舞动的样子,让姚华忍不住心中一叹。   这少年明明比他还小,可所思所想,已经和成人无异。   也不知道是遇见了什么好事,才让他卸下心防,露出天真之态。   在这一刻,姚华竟有些后悔自己没有镇定住心神,无意间打断了这少年少有的快乐。对这样的少年而言,也许这四下无人的短暂放纵,都像是对家中教导的一种背叛,比大白天被人撞破了奸情还要不堪。   想到这里,姚华便不再盯着他不放了。   姚华的眼神移开,马文才也顿觉压力一松,瞥了眼他手中青绿的鸟蛋。   “我不是才给了你五千钱吗?你连鸡子都舍不得买?”   “不够啊。”   姚华也不矫情,直说自己穷。   他一边和马文才搭话,一边将鸟蛋小心翼翼地塞入衣襟之中,鼓得胸前隆起一片,方才如同大猫一般轻巧的下了树。   姚华臂长腰细,动作又十分灵活,手臂和双脚不过轻点着树干和树枝,没见什么大动作,就已经到了马文才的面前。   “你之前和我说是你是属牛的,现在看看,倒有点不像……”马文才见他胸前隆起,只觉得一阵怪异,莫名后退了一步。   “……你应该是属猴的吧?”   姚华的眼神还停留在马文才漂亮的耳朵上,啧了啧舌:“我是不是属猴的不知道,你一定是属兔的!”   不然耳朵怎么这么古怪,红的都能看见里面细细的血脉!   马文才一呆,恼羞成怒地咆哮:   “你这人是不是有病啊!”   完了完了,终于要杀人灭口了?!   姚华被他的咆哮惊得身子往后一仰,赶紧安抚:“没有没有,我就是随口说说,我这就走,这就走!”   他是真怕这少年等下羞愤欲绝到一头撞死在树上,三两步就跑的没影,隐隐约约只听到他自言自语的声音飘了过来。   “哎,五千钱,两个人,还要捱到宛陵,就算能蹭船蹭车也不够啊,到哪儿去找钱去……”   马文才见他走远,心头的尴尬和懊悔才刚刚平复一点,却听到了姚华那隐隐约约的自言自语。   刹那间,他之前“得与王子同舟”的亢奋,立刻一泻千里。   到哪儿去找钱去?   去找钱去?   找钱?   ***   马文才满脸忧愁的回到甲舍时,梁山伯正扶着自己的腰,小心的在院子的空地上绕着圈子。   “梁山伯,你这是什么样子!”   一向注意仪表的马文才大吃一惊,斥责道:“活似个怀胎十月的妇人!”   “噗嗤!”   一声憋笑声乍然传来。   马文才定睛一看,才发现祝英台正坐在梁山伯院中的廊厅下往外张望。   “你怎么在这里?”   马文才立刻去找傅歧院中的狗,发现傅歧不在,黑狗也不再,忍不住冷哼了一声。   “看来你就勤奋了几日而已,乙科的课都上完了?”   “哎呀,上午骑射课,马都被拉出马厩外栓一起了,姚先生也要走了,还上什么骑射课嘛!”   祝英台站起身来,有些无奈:“还有马文才,你的口气能不能别一天到晚跟我阿爷似的,我阿爷都没你这么管事啊,你是不是还要检查我的功课?”   “你……”   马文才被祝英台堵得一噎,只觉得今日除了见到陈庆之以外什么事都不顺,再回想到自己唱着越人歌被人看了个当场……   嗝!   马文才身子一抖。   “我怎么了?好了好了,知道你是关心我。”祝英台穿着木屐踢踢踏踏出来,替笑着走圈的马文才解释:“刚刚馆医来过啦,说梁山伯年轻恢复的很快,现在要适当动动别让骨头长歪了,所以他才在外面绕圈。”   马文才看了梁山伯一眼,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梁山伯从头到尾都含着笑不发一言,只看着马文才和祝英台斗嘴,似乎这样心情就很愉快。   看到永远都一副宽厚稳重样子的梁山伯,马文才心中其实也有些复杂。   初拜入会稽山门时,他摸清了贺革的脾气,也不知推演了多久,方才“一鸣惊人”,让贺革记住了他这个人。   而近日他见到那位“子云先生”,正因为知道这子云先生有可能是陈庆之,心中对此次的“考验”,却比见贺革那次还要重视。   可见贺革尚且有几个月的准备,见陈庆之却是一片茫然。   他不知道他的性格,不知道他的脾气,不知道他的喜好,也不知道他的目的。久在宫闱和朝廷的陈庆之明显不似先生那般心思单纯,要得到他的赞赏和信任,想在他面前“一鸣惊人”,也不知比入馆那次的准备要难多少。   偏偏他并不是真的如入山那样的性格,什么“求贤求学也求名”这种直率的句子,不过是无数次演练后得出的结果。   在刚刚那种被猜忌、甚至被子云先生认为有“囤积居奇”这种道德污点的先入为主之下,要扭转子云先生对自己的看法就更加难上加难。   他会成功,一是因为子云先生确实是位不愿乘人之危的君子,最重要的原因,确实他学了梁山伯。   他学了梁山伯打动自己放了刘有助的例子,他自曝其短、诉诸于苦,将自己的不甘和挣扎完全摊在所有人的面前,那种虽然如今安逸却时刻居安思危,从不放松一丝一毫的努力和生存智慧……   不是他马文才的,而是梁山伯的。   他不过是照葫芦画瓢,尝试着将自己代入梁山伯的心理,用同样的方式在打动陈庆之而已。   现在,他成功了,他得到了陈庆之的赞赏,他赢得了陈庆之的信任,甚至获得了接下来和这位“贵人”同舟共济的机会,可他心中却有一些羞愧。   庶人出身的梁山伯,应该和庶人出身的陈庆之更有共鸣。也许他卦中占卜的“见龙在田”,说的不是自己,而是自己身后的梁山伯。   但这种不安和羞愧只是一瞬间就被他强硬的抛出了脑外,他被巨大的成就感和惊喜所充满,脑子里只有“陈庆之认可我了”的狂喜。   可现在见到梁山伯,那种异样的感觉又出来了。   好在很快,就有人拯救了他的别扭。   “马文才,你说姚先生要走了,我是不是该表示表示?”   祝英台看这两人都不说话,觉得有些无聊。“他以后也许不回来啦,我得了他不少照顾,光一篇,咳咳,光一片感激之情是不够的,我觉得还是送个东西,让他留个念想比较好。”   听到她的话,得到姚华开解甚至被救了一条性命的梁山伯,也是脚步一顿。   “我那倒有不少东西,不过不知道姚先生喜欢什么。对了,马文才你审美好,眼界又高,干脆帮我挑一挑吧!”   祝英台想到就做,立刻奔到马文才身前,拉着他的袖子就走。   “走走走,现在就挑,再磨蹭说不定他就走了!”   马文才原本就不愿再面对着梁山伯,祝英台拉着他袖子就跑,他就势跟着离开,半点也没有被人强迫的姿态。   梁山伯看着离开的两人没了影子,才迟疑着从怀中掏出自己的钱袋。钱袋中零零散散放着几枚铜钱,这些铜钱还不是他的,只不过是傅歧不善理财,暂时将钱粮交给他掌管罢了。   “真是兜比脸还干净啊……”   他看着自己的钱袋自嘲,叹了口气,认命的将钱袋塞回了怀中。   ***   这边,祝英台拉着马文才进了屋,立刻便扑腾扑腾地在屋子里翻箱倒柜了起来。   她素来简朴,穿的是学馆发的儒衫,用的是学馆给的文具,除了吃的和寝具比别人好的多,论讲究甚至还没乙科那个胖子刘元多,再加上她家中甚至都没给她带看家护院的侍卫,所以马文才也没想过她能带着多值钱的东西。   但祝英台的东西确实不少,否则马文才刚刚入舍的时候也不会让家人把自己许多东西都抬到山下别院去了。   只见他翻箱倒柜了好一会儿,从各个箱笼里抬出六七个盒子,各个都是精美的漆盒,贴着漂亮的图案,平滑的光可鉴人,又轻巧又精致,倒让马文才稍感意外。   光是这平磨螺钿的漆盒,就足以换回不少财帛了。   等祝英台把那盒子打开,哗啦啦倒了一地,马文才就不是惊讶,而是饱受惊吓。   叮叮咚咚被铺开的,是各种形制的发簪,类似马文才头上这美玉雕琢的都有七八根,更别说还有固定冠帽的琉璃笄,镶着猫儿眼的短簪,以及帽上装饰的珊瑚珠、拇指大小珍珠做的的充耳……   随便哪一个拿出来,便是甲舍里谁家的公子,都足够带出去见人了。   “我娘喜欢打扮我,怕我穿的寒酸被人笑话,每套衣服都配了不同的配饰。其实我一天到晚在馆里穿儒衫,带着纱冠,哪里有机会用这些。”   祝英台露出苦恼的表情。   “随便哪个没插稳摔了,我都要心疼一辈子。”   就像是觉得马文才被惊吓的还不够似的,祝英台又揭开了个盒子,里面放着七八块玉佩,真的是佩,一套七块,可拆开也和组在一起,用丝带和珍珠串成三组,当祝英台提起那一串玉佩时,明润透亮的玉佩撞击在一起,发出悦耳的叮咚声。   “我娘叫我压袍角的,怕风大了吹翻了下摆,我嫌重摘了,你觉得这个如何?我觉得姚先生行动大开大阖,大概不会喜欢这个。”   君子“玉不离身”,佩玉撞击并不是为了悦耳,而是起着一种提示作用,提醒佩玉男子的行止必须从容适度。走快了,佩玉的撞击声非但不悦耳,而且很乱;走慢了,力度不够,佩玉就不会发出撞击声。只有不疾不徐,从容适度,佩玉才会发出悦耳的声音。人起坐时也是如此。   也正因为如此,只要听到声音,世家子便能判断玉的好坏,如今祝英台像是提着大白菜一般提着的,是只有最纯洁的美玉才能发出的“珩铛佩环”的声音。   马文才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压着袍角的玉佩,只觉得它像是地摊上捡来的。   哗啦啦。   各种五兵造型的配饰被倒在地上。   哗啦啦。   各色带扣闪的人眼花。   马文才起先还觉得眼花缭乱,心惊肉跳,到后来被她一个个揭开的漆匣引得麻木,甚至感觉突然有块和氏璧出现在自己面前都不奇怪。   祝英台见马文才紧抿着嘴一言不发,还以为东西不合适,等到大部分盒子都打开都没等到他的回应,直到最后一个盒子时,祝英台开了看了眼就合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  “哎呀这个太俗,送不出手。”   马文才余光从那盒中扫过,被一片金光闪闪刺得几乎睁不开眼,大约是一堆铸成讨喜模样的金块。   若是平时,马文才自然也对这样的俗物不屑一顾,可现在却几乎是双眼放光地盯着那个漆匣不放。   “且慢!”   见祝英台要把这盒子收起来,马文才连忙伸手阻止。   “相信我,姚华现在最需要的就是这个!”   小剧场:   马文才:(尔康手)“相信我,姚华(和我)现在最需要的就是这个!”   祝英台:(瞪眼)瞎扯,先生才不会这么俗!男神怎么可能死要钱!   贫穷的姚华:……   贫穷的梁山伯:……   贫穷的傅歧:……   刚刚贫穷的马文才:……   会稽F4,阿不贫穷贵公子,表示自己还可以再俗一点。 第79章 天生贵种   在南朝,庄园主不一定有钱,但最有钱的一定握有庄园。   因为士族不必交税,又可以按照法律占山围田,整个江南地区的土地和良泽大山早就被圈占一空,能够善于经营的庄园主可以立几百年不倒,靠的就是得天独厚的条件,和不断依附的荫户。   男性佃户可以种田和打仗,女性佃户可以纺线织布,小孩子能够养桑养蚕,在这个时代,人口就代表了一切,代表了所有的可能。   祝家富得流油便是如此,在这个布帛绢练就是货币的年代,祝家庄大量被生产出来的纺织物就等同于钱,而自元嘉时期累积的铜钱,则多到不计其数。   历经宋齐梁三朝,南方崇佛到了一个可怕的峰值,民间的铜金大多拿去铸造佛像,到了梁朝建立之后,铜根本不够用,更别说铸钱,为了缓解用钱的压力,市面上出现了缺角钱、小钱、甚至铁钱,钱品低贱极了。   于是像祝家庄这样这么多年来自给自足几乎用不到钱的,当年累积下来的足重铜钱,一枚便可以抵上现在的十几甚至数十枚小钱、铁钱。   因为庄园主根本不需要在外面买任何东西就能满足生活中的一切需要,庄园里产出的钱粮布帛等产品,拿来和外界沟通交换的,就大部分是庄园里没办法生产的东西,比如说盐,又或者是明珠翠玉这般的稀罕制品。   祝英台随便拿出来一样东西都是珍品,实在是太正常不过了。因为庄园主很多时候就是跟“钱多到用不掉”画上等号的。   祝英台刚刚穿到这个世界时,还以为自己穿进的是桃花源叙述的世界:这里的佃户和奴隶根本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时候了,她第一次出去闲晃时,有些老人和她说皇帝姓刘,有些说她说皇帝姓司马,让她一下子以为自己在汉朝,一下子以为自己在晋朝,和“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极其相似。   更别说庄园里土地平旷,屋舍俨然,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往来耕作者络绎不绝,就连小孩子都提着担子跟在父母身后在帮忙。   第一次走出祝家主人居住的院落时,祝英台甚至有些庆幸原身的祖先创造了这么一块人间净土,让所有人都能在里面安居乐业,可当她真的走入阡陌之中时,却惊慌失措到只想“辞去”。   那田间屋前的一张张脸孔,那“无论老幼”的面上,都悉数刺着“祝奴”二字,大多是祝家的奴隶。   能在祝家庄里成为佃客和部曲的极少,大部分没有特长的佃户在世世代代耕种土地后,子孙无法反抗的沦为了奴隶,服着庄园里各种苦役。   祝家已经是风评极好的“宽厚园主”,所以才有那么多人为祝家卖命,即便如此,祝家的部曲和佃客也要上交他们所得的五成,到了这些奴隶这里,除了足以维生的部分,只能留下十之一二而已。   这些人都是庄园的财产,是受到束缚、剥削和控制的地缚灵,除了花费巨额财富“自赎”或是被庄园主法外开恩“放遣”,这些没有户籍落户之人连离开庄园都不可能。   任何劫掠到流民的人,都能成为流民新的主人,不过是换了一个地方当奴隶而已。   也大概是因为太有钱,太没地方花钱了,再加上祝家不能出仕只能靠这些外在条件彰显自己的士族身份,祝家从上到下吃穿用度都极为奢靡。   祝英台本身是个很粗线条的人,对于玉啊、猫眼啊也没什么特殊的追求,这时代很多宝石后世都能合成,一些工艺在她看来也很粗糙,是以这些人最为赞叹的东西,有时候反倒是她觉得普通的东西,竟也合了“顺势而为”的心境。   傅歧叹息祝家有钱,马文才也叹息祝家有钱,可祝英台心心念念的,却是离开这般富庶之地。   因为两人金钱观的差异,即便马文才信誓旦旦姚华现在最需要的是钱,祝英台还是将信将疑,犹犹豫豫,觉得送钱太“那个”了。   她来自现代,除非结婚丧礼生病和上大学,其他时候送钱都怪怪的,况且这时代通用货是布帛绢练和铜钱,而不是金银,这就像别人要离别时都送礼物,你送了张大额支票一样……   又不是很相熟,还是老师,哪个学生会送老师这个?   “他要不是缺钱,也不会来会稽学馆代课了。而且此去前路漫长,又是去疫区,多带点钱防身比较好,你那些珠玉都是死物,危急之时甚至换不到一碗米,但庶人也是认得金银的。”   马文才感觉自己嘴巴都说干了。   “你别觉得俗,他那种武人,不怕俗!”   “你还被人说将种呢!会武就是俗人吗?”祝英台听不得这个,出声反驳,“馆里还一边瞧不起武人一边要用武人押运东西长途跋涉,不就是看他武艺高超不怕路上出麻烦……真是的……”   居然还要派体育老师武装押运,什么鬼啊!   她话虽这样说,可还是找了一个漂亮的锦囊,仔仔细细在一堆金锞子中间挑了八个好看的,有的铸成兵器,有的铸成小船,风格偏向男性,细细装入了锦囊中。   “这个就当是程仪吧,礼物还是要送的。”   祝英台想了想,决定送带扣,既不隆重又实用,姚华好像不经常插簪,可总不能不系腰带吧?所以她指着面前的带扣,问马文才:“你觉得姚先生会喜欢哪个?”   带扣是一副成双的,所以图案也讲究成双成对,马文才莫名的对这种含义产生了一丝不悦,敷衍地看了眼地上铺开的众多带扣,伸手从其中拈起一对,递给祝英台:“这个吧,这个他肯定喜欢。”   “这个?”   祝英台看着手中双牛角抵图案的带扣,又看了看地上满布的猛虎下山、螭应二龙、饕餮吞吐等图案的带扣,有点不确定地说:“马文才,你觉得这个好啊?会不会不够威风?”   马文才心情不好,不愿理她,只随手抓着几个小金锞子把玩,祝英台本来就不是个态度坚决之人,否则也不会找马文才商量了,见马文才觉得那双牛角抵好,就又去找了个小漆盒,把带扣和锦囊珍而重之的放了进去。   礼物搞定,祝英台回身再看马文才,只见他手中捏着一个大拇指大小的小兔子,忍不住一笑:“这一套十二生肖我弄残啦,居然还留下几个。”   之前傅歧抓走的一把里就有不少生肖图案的。   看着马文才反复盘弄自己的金锞子,祝英台明显误会了什么,恍然道:“哦,我想起来了,你属兔!你喜欢这个?喜欢就拿去玩吧!”   谁喜欢兔子!   “我是看你这金锞子是紫金,用纯度这么高拿来做孩子的玩意儿,实在太浪费了!”   马文才脸一黑,直接摔了手中的金锞子。   “咦?纯度高吗?”   祝英台没想到马文才是说这个,拿起一枚金锞子纳闷道:“这个金质很好?我以为不怎么样呢,折腾出来后,我娘就叫人给我打了这一箱子金锞子。”   “这是你提纯的?”马文才听到祝英台的话,大吃一惊:“我之前以为你发怒时喊的话只是随口说说,难道你真擅长炼丹炼金之术?”   “哈?”   祝英台表情比马文才还迷茫。   她是化学生,从一穿越开始就想着该怎么折腾手边能有的资源赚钱,好摆脱自己任人摆布的宿命。   最初她也没想到动金子,但她闲暇时看到自己一盒子金首饰都是杂金,就是后世最不值钱的那种“K金”,莫说千足金了,连18K(75%金含量)的都不是,颜色也暗沉的很,炸都炸不亮,一时手痒,用汞齐化处理了一些金子。   金子在后世是贵金属,这时代也不例外。   可惜的是祝英台是士族出身,金银器物如果在身上大量堆砌是一种粗鄙的象征,加上这时代金饰的制作工艺并没有明清那时候发达,什么累丝掐丝这样的工艺寻常并不得见,所以那一盒子金银臂钏什么的虽然材料贵重,大多却是祝母认为“登不得大雅之堂”的东西,一直被冷落在角落里。   祝英台拿了一匣子金子在自己的工房里折腾,祝家上下也没当回事。   自她清醒之后就多了个“炼丹”的爱好,但这时代的士族许多都崇道,很多人没事玩玩炼丹和机关之类,还有为此在家里养了道士和方士的,所以祝英台也算是个风雅的嗜好。   祝父祝母对祝英台折腾“炼丹”的态度,大概就跟后世看到自家女儿突然喜欢做小灯泡实验了一样,连个涟漪都没惊起。   当时她花了极多的时间和功夫,又是汞化又是加硫磺又是点硼砂,才把一堆金子里的杂质提纯了出去,虽然自己还是不满意这个纯度,但从亮度上看也不知道亮了多少辈,可以称得上光润闪灿,于是志得意满地就捧着一大盒金锭去向祝母邀功。   在她看来,掌握了炼金方法的自己怎么也对祝家庄大有裨益,一条发财致富的路子就在面前。   说不定从此她可以凭借为祝家增加收益的能力掌控自己的婚姻大事,要是祝家舍不得她,也许以后找个自己喜欢人让他入赘也行?   结果祝母的态度,给祝英台当头泼了一盆冷水。   她虽然笑语盈盈地夸奖了她炼丹本事越来越强了,可对于其中的“商机”完全没有察觉。   起先,祝英台还以为祝母是个女人不懂这些商业上的事情,可她把金锭给了祝父和祝英楼看过以后,这两个人男人只也是做出一副“我家女儿/妹妹能让小灯泡发亮了好厉害哟”似的的敷衍夸赞。   祝父还特地叮嘱以后不要再这么做了,花了大力气还浪费了东西……   最后那一大块纯度极高的金锭,因为质软易塑,什么奇怪的造型都凹的出来,祝母就费心让家中金匠做了不少形状的铸模,做了一匣子的金锞子给祝英台玩,权当是留个纪念。   就是那一次,彻底打击了祝英台给祝家庄找发财致富道路的心思,转而变成默默低头自己吭哧吭哧做研究,也很少去向人询问自己做出来的东西有没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因为他们根本看不出。   有些事藏在心里时,是莫大的委屈。   可真话到了嘴边,又觉得无足挂齿不值一提,所以祝英台意外地问:   “这个,很难吗?”   她已经被诸如牙刷肥皂这样接二连三的打击,给打击的一点自信都无,即便马文才表现出了他的诧异和难以置信,祝英台也只是有点错愕而已。   “我阿爷还说这是浪费东西,叫我以后不要再弄了……”   马文才叹道:“你父亲说这是浪费东西,概因民间根本不需要成色这么高的金子。金银并非流通之物,对于大族来说,纵使一两赤金顶的上三两黄金、五两青金,可真要去换东西,大多数人还是只看重量,因为多数用的都是杂金。”   他不似祝父说的那般敷衍,祝英台立刻明白了过来。   “你是说,赤金的价值比得上三两黄金,可真要换东西,三两黄金换到的东西要比一两赤金多数倍,所以成色好不好对平日里生活来说根本没有什么意义?”   “正是如此。”   马文才并不是五谷不分的纨绔子弟,对于换算很是清楚。   “民间多是青金,你家是大族,首饰用的应该是黄金,虽比青金贵重,可用来换物都是称重,差不了多少。你练过的这金已经是紫金,离赤金还差一点,但一般人家情愿要五两青金,也不要这一两紫金。更别说大部分人是选择用青金换成药金,药金反倒容易流通些。”   药金,就是黄铜。   “所以你阿母虽然知道这些东西不错,也只是给你铸成一些玩物而已。”   马文才的话解决了祝英台长久以来的一道心结,刹那间祝英台茅塞顿开,她心中一直埋怨祝家人对她有些“麻木敷衍”,如今倒有些羞赧。   不是祝家不重视,而是对祝家这种富豪,金子纯度不高没事,一块不够十块,反正金子管够,纯度高对他们反倒吃亏。   “那你为什么要如此吃惊?”   祝英台更加迷茫了。   “既然市面上也有赤金和紫金,没理由为我这一匣子金子感到惊讶啊。”   “因为这些金子是你用黄金炼出来的!”   马文才强调着。   “这是你人为炼铸的!”   他见祝英台似乎真的被祝家庄养得不通世事,只能无奈地解释。   “始皇帝三十六年,东郡掉落一枚流星,掉落时地动山摇百里可闻,周围农人闻声去寻,在落坑中发现两人多高的陨石,其灿如金,重不可抬。当时那陨石落下时金质还是软的,有对始皇帝持有异议者,不费吹灰之力在上面刻了‘始皇帝死而地分’几个字,而后逃逸。当地官府无法抬走这块纯金陨石,禀于帝,始皇震怒之下逐户排查刻字之人,无果,遂将此陨石铸成金饼四十九枚。这四十九枚金饼,便是当时从未见过的极纯赤金。”   “自秦汉以来,金银便颇多杂质,多少炼金方士研究提纯之法而无进展。东汉至魏晋时动荡不安,金银遂成最为抢手之物,成色越高价值越高,方便携带,又利于收藏。一直以来,无论是赤金还是紫金,要么取自于天然成色极高的金矿,要么是取自秦时那四十九枚金饼,因为这种成色极好的金子不需模范便可成熔金成团,世称麟趾金。”   马文才爱收藏各类典籍,又博闻广识,对于各种典故信手拈来。   “麟趾金纯度极高,却并非人力而成,要么是天外流星,要么是地底天成,从衣冠南渡之后,赤金的金锭就少见,便是有,也是献入宫中。这本没有什么,赤金虽难寻,也不是什么绝品,可你现在和我说,这些金子是你用黄金炼金炼出来的,并非天生天得,你说我吃不吃惊?”   祝英台哪里管的到他吃不吃惊,已经将整个脸都快凑到马文才脸旁了,几乎是喜出望外地问:“其中有商机?能赚钱吗?”   赚钱?   马文才用一副被人侮辱地表情低吼:“这和钱没关系,你一点都不明白你能炼金成赤代表什么吗?”   “代表什么?你也说了民间以物易物和纯度无关,大多数是看重量和成色,否则我父亲也不会……”   “代表你可以轻松手铸金人!”   马文才因为情绪激动而大口的喘息着。   “你可以手铸金人啊!!”   这种骇人听闻的事,便是大多数人听了都会露出受惊讶的表情,可祝英台却只是更加茫然,连之前以为能赚钱的心情起伏都没有。   “哈?手铸金人?”   她困惑地眨巴眨巴眼。   “那是什么?”   马文才发现她是真不明白,稍微耐了耐性子,开始和她解释何谓手铸金人。   说到手铸金人,不得不说起胡人的一项传统。自汉时起,游牧部族就用铸造金人的成败来占卜吉凶,概因这时代炉火温度不高也不稳定,铸造成败全靠天意,所以成则吉毁则凶。   当年的匈奴、羯族,都曾铸造过祭天金人来占卜。在鲜卑还是部落制度时,手铸金人则用来确定酋长夫人的人选,后来到了鲜卑立国,手铸金人干脆就成了对皇后选立的预测。   北魏是胡族建立的,有许多不同于中原的规矩,譬如子嗣被立为太子,生母必须赐死的“子贵母死”制度,就造成后宫里一旦有妃嫔怀孕,总是想尽办法让自己流产,又或者祈祷只生公主,即便生下了儿子,也寻找重重办法让儿子夭折在幼年,所以拓跋皇室一族的子嗣留的艰难;   又例如“保母”制度,在皇嗣被确立而赐死生母后,选择有德有能的女子成为皇嗣的“保母”,替代母亲的身份照顾他长大。保母有很多干脆就是被赐死的妃嫔在生前亲自挑选向皇帝举荐的,当年皇帝拓跋焘邀请花木兰入宫,也不是请她做自己的妃嫔,而是做自己儿子的“保母”而已。   而手铸金人,便是攸关北魏皇帝后位的最重要仪式,当年多少战败国的公主、汉人的不起眼妃嫔,便因为手铸金人成功,力压一干鲜卑贵族女性,成为后宫中真正的主宰。   不论接受“手铸金人”占卜的妃嫔出身如何,是否得宠,是否生子,是否贤能,只要过不了“手铸金人”这一关,即便再怎么受皇帝宠爱,即便死后可追谥为皇后,但生前登不上后位。   这是拓跋氏皇族定下的死规矩,不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即使是皇帝和太后也无权插手和干涉。   如今北方的胡太后当年便手铸金人失败,以她司徒之女的身份,也只能在手铸金人成功的高皇后之下。胡氏虽然后来联合汉人士族辛苦谋划,逃过了“子贵母死”而被赐死的结局,可这辈子也不可能得到皇后的位置,更不可能成为皇太后。   因为心有不甘,因为一直被高皇后压着,胡太后以“皇帝年幼”的名义临朝称制,最终成功迫害了高皇后,废了她的皇后和太后之位入庙为尼。在那之后,她尊自己为皇太后,但在礼法上来说,她其实只是“皇太妃”而已。   这件事连南方都有耳闻,概因魏国建国一百多年来,没有因“子贵母死”而死的皇帝生母,唯有胡氏一人。   手铸金人是决定了皇后人选的占卜手段,即便不在后宫,在魏国鲜卑贵族之中,若有难以裁决人选的事情,也皆以手铸金人决定。   甚至有一种传闻,说北魏的皇帝在决定皇位继承人选时,通常也是采用手铸金人的方法确定,只不过因为皇储之事需要保密,不会像确定皇后那样昭告天下,进行仪典。   手铸金人往往不是一个人的事情,而是整个家族和合作利益者的事情,因为是临时倒模成像,对金子质量的要求特别重视,当年四十九块金饼大多都流入了北方,在历代手铸金人中被角逐,参与皇后竞争的家族无不寻找完美成色的金子。   而最贵重的赤金器也大多是在北方流行,一部分原因是魏国早期没有货币,很长一段时间内赤金是最贵重的货币单位之一,其余便是因为胡人天生对金器的热爱,以及各方对金子成色的需求。   祝家庄久居南方,庄园里又没有金矿铜矿,用出产去换东西也很少是用金银交换,自然对金银没有太多的需求。   作者有话要说:   可马文才却是一心想要在未来扬名立万、开创一番基业之人,自幼好打听南北两地的名人轶事、旧闻秘史,对于手铸金人之事,甚至比很多朝中官员都要明晰。   祝英台能够提纯黄金代表着什么?   代表着哪怕她无法靠家族的力量寻觅到合适的金锭,也能亲自创造出自己需要的东西;哪怕被人陷害无法使用正确的方法手铸金人,也可以凭借她在炼金上的技巧轻松地铸成金人。   这一刻,知晓“手铸金人”对北魏多么重要的马文才,看向祝英台的眼神犹如看着什么怪物。   这样的能力,搁在北魏,是能掀起北魏轩然大波,或是……   命中注定要成为皇后之人。   小剧场:   马文才:(巴拉巴拉巴拉吧)所以,这本事很厉害!   祝英台:(失望)那还不是不能赚钱! 第80章 野心再现   “马文才,我脸上突然开了金花啊?”   祝英台摸了摸自己的脸,纳闷道:“我身上最不值钱的就是我的脸了,你这么看我干吗?”   她说着说着,心中突然一惊。   坏了,难道命运的齿轮终于吱呀吱呀开始转动,马文才和她处了这么长时间,就在刚刚那一刻,他突然对自己产生了点什么?   还是不要吧!   她对他只有兄弟之情啊!   “再这么看我,我要喊徐之敬来看看啦!”   祝英台搓着手臂上的鸡皮疙瘩。   皇后什么的,就她这样的,这辈子还是别想了吧!   见祝英台如此,马文才脸皮一抽,撇了撇嘴,自然而然地打住了自己脑子里涌现的各种东西,只是对她淡淡地告诫。   “我刚刚和你说了北方手铸金人的重要性,所以你这一手练金成赤的本事,千万不要显露在人前。”   “不能显露吗?”   祝英台刚刚升起的一点希望立刻又被马文才戳破,难过的不要不要的。   “不能当做情报,卖给需要的人吗?那些想要得到手铸金人百分百成功秘诀的人……”   “即便是有人告诉你能用这个获得巨利也不要上当,因为最终得利者只能有一人,你很有可能被杀人灭口。”   马文才怕她莽莽撞撞真去想办法售卖这方子,连忙出声阻止:“你又不缺钱,能卖再多的钱,会比你家现在的钱还多吗?”   马文才一直觉得祝英台这一点很奇怪。   “你要真缺钱的话,这里一堆东西,随便拿件卖了,都能换不少钱。”   难道要一直靠典当过日子吗?   真要自己独立,卖东西不是事啊,这些东西这么扎眼,一拿出去卖就会被抓回去,更何况都要自己独立了,还把别人家东西卷个空……   祝英台长叹一声,知道自己和马文才就这一点没什么好说的,开始收拾面前的零零碎碎。   “你居然还会炼丹,也实在让人意外。”马文才坐在屋里,看着祝英台来来去去,“所以上次你做的那个肥皂,也是炼丹后的产物?”   祝英台一边收拾着漆盒,一边回答:“是啊,肥皂,牙刷都是我折腾的。自从上学后就没时间了,不然我还想试试能不能做一些烈酒。”   “烈酒?和杏白那样的?”   马文才问。   “不是,是那种很烈的酒,喝进嘴里跟烧刀子一样的。它应该透明似水,味如甘露,性烈如火。”   祝英台低着头,低叹:“就是要找合适的工匠做蒸馏器,麻烦,怕是难找。”   马文才听到祝英台说起自己“炼丹”的本事,笑着打趣:“我不好酒,你还有什么本事,不妨都说说,你那么想赚钱,也许其中就有赚钱的营生。”   祝英台穿越至今,等的就是有“伯乐”慧眼识珠,闻言忙不迭地放下手里的东西,兴奋道:“我能将红砖一样的粗糖变成洁白如雪的细糖,还有透明如冰块的冰糖……”   蔗糖的吸附脱色法。   “我还能制作各种鲜美的增味剂,可以让食物的味道变得更美味。”   味精、蘑菇精、海鲜精。   马文才听得眼中含笑,心中直道心性单纯的人就是心性单纯的人,有了这等炼丹绝技,第一个想到的却是吃的。   可接下来的话,却让马文才的脸色一点点发生了改变。   “我能在盛夏里制出冰来。”   硝石制冰。   “我知道如何制造更精良的灌钢。”   退火柔化,渗碳冶锻。   “我能用胆水化铁为铜,练出上好的红铜。”   用铁置换胆矾溶液中的铜离子。   祝英台每说一句,马文才脸上的神色便郑重几分,等她说能化铁为铜时,马文才更是浑身一颤,几乎不能维持正坐的姿势。   炼铜啊!   大梁如今最缺什么?最缺的就是铜!   铜便是钱。   铁算什么!修建浮山堰为了“镇蛟”都能倒入十几万斤的铁,和铜比起来,铁实在是太贱!   祝英台好久没有这么畅快过了,眼神里的自信越来越足,身上的气势也越来越强,宛如在她的领域里,她便是神灵。   “我能让每个人清晰的看见自己的模样,也可以制造能飘在天上传递消息的明灯……”   “我能开山辟路,也能杀人于无形。”   祝英台明显因为想着什么而渐渐出神,一双眸子毫无焦点地注视着前方。   她缓缓诉说着让马文才心惊肉跳的通天大能,无论是哪一条让外人听了,都会生出她已经被妖祟附体的荒谬感。   可马文才并没有觉得荒谬,他听得口干舌燥,胸中如有烈火在熊熊燃烧。   她可是祝英台!   便只是这三个字,就有了无限的可能。   既然她能继承卫体,又有什么不能继承炼丹的理由?   刹那间,马文才胸中的邪火烧得他几乎要将原本已经熄下去的念头,再度重新点燃。   “你们祝家,既然有这样的本事,为何还偏安于一隅?”   马文才的眼睛凝望着祝英台,一动也不动。   “祝家怎么会有这样的本事?”   听到马文才的话,性子柔软的祝英台竟睥睨一笑。   “这是我的本事,不是祝家的。”   她居高临下地望着马文才。   “难道你竟在哪处得到了神仙洞府里才有的炼丹之法?”   马文才倒吸了一口凉气。   无怪乎马文才这么想,自汉时起,炼丹炼金这样的技术就是和仙人、道士、方士以及长身不老联系在一起的,而传说中的仙人最爱在俗世中寻找机缘,将手中的仙术教给“有缘之人”。   祝英台垂眸想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算是吧。”   那神仙洞府叫大学,而她是一名苦逼到毕业了都不知道在哪里找工作的应用化学专业的化学生。   她大学毕业的毕业论文题目,就是《中国古代化学的应用和可操作性研究》。   “你要用这个赚钱?祝英台,你要用这个赚钱?”   马文才语无伦次、瞠目结舌。   “你说的本事随便将哪一个拿出去,都已经不是赚钱的事情了,简直会被人奉为仙人?!而你居然只是想赚钱?”   他再一次感受到了对祝英台的恨铁不成钢。   “若你真有你说的本事,只要你找到愿意襄助你的人,你随时都可以成为让人嫉妒若狂的巨贾!”   “我也知道。”   祝英台有些烦躁地挠了挠头,“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可是我能做什么?我知道的东西无论是哪一项,只要一个不留神,就会跟手铸金人一样,为我惹出滔天大祸。祝家庄在会稽是豪富,是让人忌惮的次等士族,放在整个梁国算什么?放到整个中原又算什么?”   “所以我只能弄肥皂、弄牙刷、弄雕版印刷、弄点做酒做菜的东西。可肥皂不如你们的澡豆,猪鬃是下贱人才用的东西,识字的人太少根本就不需要大规模印刷书籍,我就没有做成过一件事情……”   祝英台已经泪结于睫,声音哽咽。   “我空有一身绝技无法施展,我怕我都没留下来过的痕迹,就像是个泡沫一样‘啪’的消失了……”   如此不甘地呐喊,在她的心中一直响彻着。   “那就施展!”   一贯冷静的马文才竟站起了身,咬牙怂恿。   祝英台定定看了他一眼,眼泪终于滑了下来。   “可是我怕啊,马文才……”   此时她的泪水和刚刚如王者一般的睥睨形成了巨大的对比,马文才为祝英台突如其来的怯懦所疑惑,竟讷讷不能言。   祝英台用手指抹去眼泪。   “我更怕我会变成那个被割了鼻子的庄客。”   “总不至于一定会这样,会有法子的。”   马文次以手掩口,在屋子踱起了步子。   “你会炼丹,也能炼金,还会凝水成冰,仙人授予你这样的本事,绝不是让你坐在会稽学馆里练金裸子的。”   世间每一样绝技被授予人间,必定有他的道理。张良得黄石公的《太公兵法》是为了辅佐刘邦;寇谦之得《录图真经》是为了辅佐拓跋焘;   祝英台不过是个女子,若不是来了会稽学馆,这一辈子都只能困守在后院之中,她得到这样的本事,注定只能让亲近之人受益……   等等!   马文才脑中突然闪过了一个念头。   一个让他激昂不已的念头。   “祝英台,你想实现你那些本事,需要什么?最需要的是什么?”   马文才看着祝英台,眼中神光奕奕。   祝英台看着马文才,嘴唇翕动了一下,吐出一个清脆的字来。   “钱!”   见到马文才突然一呆,祝英台解释道:“我只是知道这些能成功的理论,却没有实际操作的经验。就如同我炼化那一匣子黄金,足足用了一个多月,前后也不知花了多少功夫。”   关于如何“发家致富”,她的脑子里早就想过无数遍,然而她的力量太过弱小,弱小到保不住任何东西。   哪怕那东西是在她的脑子里。   “我要做的东西,原料倒在其次,各种器材最是难置,除此之外,还要有安全的试验环境,后续可以用来谋利的完美渠道。要有可靠的商业伙伴,庞大的资金和人脉,最重要的是……”   祝英台深吸口气。   “能够保证我和我的人不受任何人钳制的武装力量。”   她说的每一条,都是自己无法实现,甚至连她的家族也无法帮她实现的。   “现在的我也做不到。”   马文才抿着唇,脑子里清醒地算计着。   “我现在没什么钱。”   祝英台眼中刚刚生出的希望,又开始一点点黯灭。   “但是,你若要制造烈酒,我有不少产业倒可以让你折腾;你要在酒楼里使用你说的炼丹方子,我也可以提供给你所需要的一切。”   马文才的食指在嘴唇上清点了点,而后放下继续说道:“你说的白糖、冰糖,还有在夏天里制冰,如果放在酒楼中贩卖,也能得到不少财帛。”   祝英台的眼睛瞪得极大。   “你,你是说,你愿意……”   “我们可以慢一点,再慢一点。实在不行,我们还可以找可靠的人合作,我们还年轻,总能找到可以走的路。”   马文才兴奋地搓着手掌,他的眼前已经出现了未来一片光明的前景。   “我们可以先从能施展的开始,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   长久以来,他拥有的资源太少,以致于明明知道许多未来会发生的事情,却没有办法利用手中握有的资源为自己获得他期望中的利益。   就如现在同样是囤粮,明明他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和那些后知后觉的大族比起来,能囤积的依然是九牛一毛。   “你相信我?你相信我不是在说疯话?”   祝英台眼眶已经湿润。   “就算是疯话,又有什么关系?试试又不会死。”   马文才竭力不让自己表现的太过功利和狂热,从而招惹到祝英台的反感。   “我帮你,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赚钱,恰巧我也需要很多很多钱,我们一起试!”   他的眼中满是少年人的意气风发。   仿佛只要他想去做,就没有做不到的事情。   祝英台被他一往无前的气概所摄,激动地直点头。   “好,我们一起试!”   “祝英台,现在的我还很弱,我只是个次等士族,没有那么多的资源,甚至没有你家富有,没有你家握有部曲,可我不会问你你不想告知我的事,也不会勉强你做什么。”   马文才的眼中燃烧着熊熊的野心。   “所以,你等我十年。”   老天让他死而复生,也许是有原因的。   不,一定是有原因的。   他久久地凝望着祝英台,心中已经将她视为了命中注定之人。   “十年后,无论是你要的钱财,还是你要的安全,我都能给你!”   作者有话要说:  太困了熬不住。   小剧场:   本章摘要:   祝英台:(哭喊)我要的大腿,你在哪里……   马文才:(伸腿)虽然现在的比较细,等我十年,肯定变粗!   祝英台:(叹气)大哥,我能等我爹妈能等?十年我搞不好儿子都能打酱油了喂!   马文才:……我想想,我再想想…… 第81章 奇货可居   因为事关阿单的性命,姚华根本没有一会儿耽搁,早就已经收拾好了行囊,会稽郡的差吏一到,他便和陈思牵着马干脆地跟着他们准备下山。   几十匹温顺的果下马被马工们赶着,脚步轻松地往山下而去。   到了山下,它们之中挽力最强的会被套上车,拉上同类或前往淮南郡的人,成为最有效的运输工具,为人类工作。   因为怕耽误学馆的学生们上课,他们离开时天色未明,所有的马蹄也被包了厚布,走起路来悄然无声。   可即便是如此,等来到山门前时,姚华还是被震动到了。   山门前,几乎所有上过他课的弟子都来送行了,除了马文才梁山伯和祝英台,傅歧竟然也带着一脸的青紫牵着大黑在门口等候着,士族弟子和寒门弟子没有按身份排列,而是三五成群的聚集在门口,安静的等待着。   待看到姚华出来了,眼尖的学生立刻高喊了起来:“姚先生!姚先生出来了!”   地上满是果下马经过时留下的粪便和各种污物,可大部分人却像没有看见似的,有些爱洁的也只是找个干净的地方下脚而已,人群霎时间涌了上来,这让注意仪表的士族们反倒落在了最后,任由寒门的学子们将姚华包围。   “怎么办?人是不是太多了?”   祝英台最怕这种场景,她从小就不是会出头的,见目标一被包围,就有些不想上前了。   傅歧却是一脸焦急,随时想要放狗咬人挤上前的样子,全靠身后的梁山伯拉着:“不急在一时,姚先生还要赶着下山,最多寒暄一会儿。”   马文才也和梁山伯想的相同,所以好整以暇地在门外等着,所有人都涌上去了,他们几个在外圈站着的反倒显眼,姚华也许傻,但不是会忽略别人的人,只要耐心等着就好。   “姚先生,你还会回来吗?”   “姚先生,你说过会教我连环箭的!”   “姚先生,听说你要去的地方发水灾了,这是一袋药包,大水过后蛇虫多,留着驱虫!”   “姚先生,王将军还缺人吗?我是三五门出身,以后去给你当小兵都行!”   乙科学骑射的学生们七嘴八舌地涌上前来,递药包的递药包,送程仪的送程仪,还有直接表明希望日后能跟在他鞍前马后的。   姚华自接了军帖入军中征战以来,平日在军中操练,出征时去各地征战,不是剿匪就是平叛,可从未有过被人如此真心欢迎和喜爱的时候。   起初他还不明白,为什么他去替当地平定匪患,可当地的老百姓却讨厌他们,甚至用石头驱赶他们,有些甚至冲到他们面前诅咒他们不得好死,等这样的事情越来越多后,他也就渐渐明白了。   那些隐入山林靠打劫为生的人,那些占山夺地聚众闹事的人,那些冲入贵族家中抢夺粮草武器的人,其实大部分都是些活不下去的苦人。   因为世道太苦,因为身后有再不吃饭就会饿死的家人,他们铤而走险,从此打上“贼匪”的烙印,人生就此有了个拐点,走上了错误的道路。   他们是错的吗?   这些人无疑是错的,因为自己的苦难而将同样的苦难加诸与别人身上,这种行为称得上是无耻,可当姚华设身处地的去想象他在那种情况下能如何时,竟惊慌的发现自己也会选择用武力铤而走险。   为道义自己饿死是容易的,可为了不违背道义目睹亲人饿死,他却无法做到。所以当那些百姓再对他扔石头、出声咒骂时,姚华学会了和其他人一样保持沉默。   姚华曾无数次徘徊在先祖的坟茔前,遥想着久远的过去,遥想自己那位天下有名的祖先,恨自己生不逢时。   那位赫赫有名的巾帼英豪,哪怕她隐藏身份进入军营时有再多的痛苦,再多的艰辛,可她却不必承受自己如今这样的痛苦。   在她的戎马一生中,枪尖永远对着侵犯国土的敌人,她的征战是为了身后的土地和百姓,她为英主建立万世卓绝的功勋而战,她为汉人、鲜卑人、羯人、高车人,为所有希望能站直身躯生活在魏国土地上而不至于沦为奴隶之人而战,她的一生应当是充满了鲜血和荣耀,鲜花与崇拜,哪怕卸甲归田,依旧会有人为她谱写赞歌,无论南北,都会称她一声“英雄”。   她已经达到了一个女人凭借自己能力能达到的巅峰,无论是功绩,还是名誉,也许王朝倾败,鲜卑不存,她的坟前永远不会长满青草,被人遗忘在历史的长河之中,   而自己呢?   也许自己这一辈子连名字都不会留下,或者说,因为太羞耻,他会希望历史中不要留下这样有辱先人的自己。   每次征战回来时,他都会去祭拜自己的祖先,在“上柱国大将军花木兰”的坟前静静坐上一天,提醒自己不要忘记这个姓氏代表的荣誉。   一个只会对着自己人举起屠刀的将军,哪怕战功再怎么卓绝,也不过是一残暴之人;   一个会为了政治目的罔顾兵家荣誉的将军,哪怕能达到花木兰那样的地位,也只不过是走狗鹰犬之流。   因为头顶上有祖先的俯视,所以即便胡太后对他开出“花家第二个上柱国将军”的许诺,他也依旧选择了逃亡。   那个女人是女人的耻辱,她的才干智慧全是为己,她踏着鲜血往上攀登却不知“低头”的谦卑是为了看见百姓,她根本不明白什么叫做“名誉”,更不能理解什么是“征战沙场千里风,成就将军万世名”。   他以为这辈子都找不到自己的名誉和别人的喜爱,却没想到在他国的一个小小学馆里,获得了心中期待的平静。   面前一张张对未来充满希望的脸竟让她有些恍惚,这一瞬间,她似乎明白了为什么解甲归田的花木兰和花家历代能力最强的人,再也没有选择投效军中,而是日复一日的在六镇里训练新兵。   那些过去的不理解、不赞同,似乎在这一刻得到了答案。   姚华望着面前一张张面孔,忍不住捂住了正在怦怦跳动的心脏,此刻,他多希望自己就是那位王足将军手下微不足道的小小参军,而不是一个被迫逃离故土隐姓埋名之人。   他甚至不能对他们做出任何许诺和回应。   “多谢……”   他哽咽地对着所有人拱手道谢,“多谢各位的抬爱,你们的心意我都收下了,山下的差吏还等着我启程,不能在这里停留太久。若有机会,我一定会再来这里……”   学子们纷纷露出失望或惆怅的表情,看着姚先生面色郑重地一一收下礼物,一一还礼,将东西放在马后的撘袋里。   即便姚华再三说明自己快要启程了,也足足盘桓了一刻钟有余,围着她的学子才真的散开。   这时候,那些等候的士生才不紧不慢地走近了姚华。   和乙科学骑射的学子们不同,他们先考虑的是姚华的迫切性和自己的身份,所以一个个送别都直奔目的,言简意赅,绝没有挽手泪两行这样的情况。   “姚先生日后若觉得王将军帐下不如意,我会稽孔氏的大门为先生敞开。”   “姚先生,此乃程仪,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姚先生,此间事完,我魏家愿意聘请先生为我魏家教习,待遇好谈,还请先生考虑……”   士生们送别的目的虽然冷酷又充满利益考量,更多是为了姚华过人的武力而来,但态度却并不居高临下,该尽的礼仪也都保持着亲近又不过分亲近的距离,姚华一一好言谢过他们的意思,又让身后的家将陈思收了他们的程仪和送别礼,捧在手中,没有像之前一样囫囵塞在撘袋里。   送别过、告知过招揽意图的士生们三三两两离开,最后剩下的,便是马文才等人。   傅歧此时早已经按耐不住,三五步冲到姚华面前,一揖到底。   “姚先生,学生之前和你有些不愉快,盼您别放在心上。”   姚华一愣,笑着摇头:“我没有什么不愉快的啊。”   这么有趣的人,哪里会让人有什么不愉快。   傅歧听到姚华这么说,心中立刻一松,也不知道他是客套还是就是这么想的,顺坡下驴地抬起头说道:   “听闻先生去浮山堰是去找人,家兄也被冲入了水中,至今还没有消息,若将军听到有姓傅的官员被救起,能不能劳烦先生留意一下,看看是不是家兄傅异。他是扬州祭酒从事,二十有二,身高八尺面容俊美,应当容易辨认。”   姚华没想到他是说这个,点头应诺:“此事我已听马文才说过,即便你不求我,我也会留意的。一旦有你兄长的消息,我一定会修书回会稽学馆,也会设法送信给最近的官府。”   “那就先谢过先生了。”   傅歧大喜过望,又是一揖。   揖完之后抬起头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递上三只铜箭头。   “学生也想送些程仪,但囊中羞涩,想了想,只有这个能送出手,这是三支鸣镝箭的箭簇,算是送别之礼吧。”   姚华却最喜欢这样的礼物,笑着谢过了傅歧的礼物,直接放入了怀中,看他表情犹如得了什么宝贝,傅歧心中也高兴,跟着傻笑。   傅歧完成了心中的心事,之后便是梁山伯上了前来。他囊中羞涩,礼物比傅歧还拿不出手,只不过是三枚打磨的光润的竹哨。   “这三枚竹哨是我这几天做的,发出的声音一样,先生在外行走,也许会遇见求助之时,用来联络、指示方向,也许有用。”   姚华笑着点头,也收了三枚竹哨放入怀中,又提醒道:“你防身的本事差了点,最好练练。如果真没什么天赋,多跑跑圈,真遇上危险跑的比别人快,也是一门本事。”   他这劝告一说,傅歧就哈哈大笑起来,梁山伯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说了声“知道了”将身边的空位让给了祝英台。   几人之中,祝英台是最舍不得姚华的,眼眶通红不说,连看着姚华的表情都像随时能抓住他袖子不让他走一般。   她送的礼盒也最大,姚华怔愣着接过她送上的漆盒,见她眼眶通红,不由得拍了拍她的脑袋。   “别难受,我等能天高海阔四处行走,原本就是一项乐事,何必做小女儿态?”   祝英台难过地点头,又带着一丝期待怯生生抬头问:   “先生有什么地址可以让我写信吗?以后保持联络也好啊!”   呜呜呜呜,难道她的第一次暗恋就要这么宣告失败了?   “祝英台!先生并不方便。”   马文才见祝英台居然找姚华这种身份不明、还有可能犯下命案之类的逃犯要地址,连忙出声阻止。   听到祝英台的请求,姚华也有些为难地思索了一会儿,最后找陈思取了纸笔,写了一个地址,折好给了祝英台:   “我居无定所,不过以后一旦有空就会给会稽学馆写信的。这是王将军的地址,我也许回不了信,但可能会看到。”   这种回答十分敷衍,句句都是“也许,可能,一旦”,可祝英台还是喜笑颜开的将那张纸放在了袖袋中妥善放置。   看着面前可爱的小小少年,姚华的笑容都更温柔了一些,微微弓着身子在她耳边笑道:“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来学馆读书,但我祝愿你以后能得偿所愿,过上你希望的生活。”   稍显沙哑的声音就在耳边,祝英台面红耳赤地低下头,胡乱点了点脑袋,还未回过神来,姚华已经走向了马文才。   “我家的大黑,就拜托马公子多多照顾了。最多半年,我一定派人来赎。”姚华神情严肃,眼中是不得不离开的遗憾。   “我自会好好照顾象龙。”   马文才稍显冷淡地回答,让追电递上送别礼物。   他现在囊中羞涩,也没办法给什么好东西,找了一本兵书的善本用书匣装了,他收存的兵书不少,每一本都看过背下,这一本善本对他来说只有古籍的价值,随时可以默写出来。   姚华知道他对自己有很大的戒备之心,也没有特意示好,接过书匣,再一次跟所有人告别,牵着马、领着陈思,便向着山下而去。   看着他渐渐离开的背影,梁山伯叹了口气。   “有如此才能的将军,却依然要为了几贯钱想法子糊口,这世道如此艰难,我等又有什么资格不努力?”   “看他言行,应当出身将门,家中有武艺传承,这样的人会要出门糊口,恐怕是家门败落了。”   傅歧也跟着叹了一句,却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收起了脸上的同情之色,默然地凝望着他的背影。   “会稽学馆里恐怕再也找不到这么好的骑射先生了。”   祝英台难过别开脸。   以后的骑射课,再也没人抱她上马,也没有人温柔的为她解下衣袍铺上;新来的先生也不会为她单独制作小弓、小箭,大概剩下的只有严厉的批评吧。   谁叫她是武力渣。   马文才却是看着姚华的背影,思考着子云先生为何不混入学馆送马的队伍去淮南,照理说姚华名义上的身份和能力都比自己更适合这个任务,就算不能带太多人,以“学馆教习”的身份带着一堆人也足以胜任。   还是说,子云先生之前已经调查过姚华的背景,对王足并不报以信任?   还是因为姚华是受会稽郡府委托的,所以子云先生不好乘这个东风,怕被更多人注意?   “马文才,你在想什么?”   回了学舍,祝英台看着若有所思的马文才,忍不住发问。   “我在想,我是不是也去趟浮山堰。”   马文才做出一副忧国忧民的表情。   “总觉得不去看看,心中实在放心不下啊。”   “去浮山堰?”   祝英台一愣,而后声音猛然拔高。   “去浮山堰!”   “我家祖母的田产都在淮南地方,现在这些田产都是由我打理,虽然说管事们报灾报的不厉害,我总觉得有些不太放心。而且如果水灾太重,还要给今年没办法过冬的佃户减免租赋,可家中管事要趁此贪墨克扣,那就不是谋财而是害命了,所以我不去亲自一趟,总是不放心。”   马文才慢条斯理地说着自己想出来的理由,为接下准备离开学馆做好背书。   “而且……”   他闭了闭眼,眼前是浮山堰上下冤魂密密麻麻遮天蔽日一般的景象。   是他决心不够。   是他能力太弱。   当年的景象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逼着他不得不去直视。   “……我想去看看,看看那些百姓。我经历的事情太少,总是在闭门造车,不看到真正的人间百态,我这辈子也就是井底之蛙。也许会有危险,但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总归是种历练。”   他看着露出敬佩表情的祝英台,轻声说道。   “所以,等先生回来,我就请假出去游学几月。”   “带上我!”   祝英台几乎是立刻奔上前来,双眼里闪动着期盼的目光。   “马文才,带我一起去!我总觉得我有用的,我那些炼金炼丹的法子,也许有用的!”   “你……”   马文才正准备说这趟出门太远有危险,脑子中某个念头突然一闪。   虽说祝英台和他现在也算是“盟友”关系,日后说不得要绑在一起赚钱,可她毕竟是女人,而女人,总是要出嫁的。   嫁了人的女人自然偏向婆家,到那时就算两人出了什么成绩,他又如何能保证祝英台的婆家不会轻而易举地摘取他们辛辛苦苦得来的成绩?   祝英台今年十四,即便女扮男装也撑不住几年,她的身量总会长开,曲线也会开始玲珑,童音褪去后会有尖细的女声出现,更别说在士族女子普遍十六岁成亲的梁国,也许他刚刚去了国子学,祝英台已经被召回家嫁人了。   到时候一个在深宅后院,一个在京中求学,一男一女互通书信都算是惊世骇俗不知廉耻,更别说经常见面,商量什么经营之策。   等他枝繁叶茂,足以撑住全局,至少要等三四年。若想要一步登天,自己握有兵权,除非要等到合适的时机,不能全靠陈庆之。   到那个时候,祝英台说不定孩子都满地跑了。   女人不似男人,年幼时再怎么心比天高,一旦儿女绕膝,夫妻恩爱,雄心和野望说不得早已经磋磨干净。   除了自己委屈一点娶了她,似乎找不到可以解决的办法。   女人真麻烦!   马文才看向面前坐着的少女,突然有些头痛。   在这一刻,马文才恨不得祝英台就是个男人。   “你看着我皱眉干嘛?别看我这样,其实我知道的东西很多的,真的!”祝英台以为马文才是看不上她小胳膊小腿,连忙拱起手臂推销自己。   “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我什么都听你的,你让我出去看看,好不好?”   “你为何要去浮山堰?那里现在应该没什么好看的。也许满地浮尸,也许瘟疫横行,也许有暴民作乱……”   绝不是一个女儿家该去的地方。   “我想出去!”   祝英台双手合掌拜了拜:“求你了马文才,我家人只让我来读书,根本不给我出学馆,我自己都不知道哪一天就被‘请’回家了,除了祝家庄和学馆,我什么地方都没去过,除了馆中的学生,我没接触过多少人。我有时候觉得自己就跟养在笼子里的鸟似的,可要冲破鸟笼出去也不知道要等到何时。”   又是想见见不一样的风景吗?   她的身子已经有些微微颤抖:“我知道我现在什么都没学好,乙科好多课都马马虎虎,甲科还是插班,我路上不会偷懒的,等我回来,我一定拼命补上,你让我一起去好不好?”   她的眼神已经不是希望,而是渴求了。   听到要上课,马文才心中一凛,立刻考虑起其中得失。   她这样的性子,就算不去惹麻烦,麻烦也会来惹她。她性子和善又耳根子软,有事就会去找别人商量不会自己扛着,傅歧那样的明显是靠不住的,把她留在学馆里,万一他走个几个月,梁山伯趁虚而入……   就算梁山伯忌惮些什么,说不定还有王山伯,江山伯的。   对了,还有那个眼睛小的胖子,在乙科的时候就对她百般奉承。   上辈子她能不拘门第和梁山伯情投意合,这辈子……   !!!   他好不容易找到的“奇货可居”,出门一趟回家生孩子去了,他到哪里哭去?   “我得和家里商量商量,毕竟我也要靠家中护卫和门客保护,不知道带你方不方便。”   马文才不能马上应诺,毕竟还有子云先生那边。   “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太棒了!”   祝英台大喜过望,看着马文才的眼神恍如见到了亲人一般。   “我第一次见你就知道,你是个好人!”   好人吗?   马文才看了眼祝英台,心中有些讥讽地一笑。   他不是什么好人。   他只是拼命抓住一切机会,去博得别人的好感罢了。   (抽奖活动已经开始,见微博置顶。本月作者已完成30万V字,各位读者应该得到了当月的营养液20瓶,请为本文浇灌,:-D 。月底营养液清零,别浪费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   他好不容易找到的“奇货可居”,出门一趟回家生孩子去了,他到哪里哭去?   祝英台:(面无表情)想不到在这里还要遭遇女性职场危机。   梁山伯:(无奈)在下并不会趁虚而入,在下一向光明正大。   马文才:……走走走,赶紧把祝英台带走! 第82章 潜龙勿用   送别傅歧后,下午天气还好,梁山伯便被他放过的那个侍卫扶着,在甲舍里散步。   这个侍卫昨天就依命住进他们院中的角房伺候梁山伯衣食住行,对也他是恭恭敬敬,倒是梁山伯没被人伺候过,有些不太自在。   经过前天的事情,甲舍里已经没几个人对他再表现出明显的鄙夷。   毕竟傅歧是个性烈的,马文才似乎对梁山伯也多有回护,加上他还是贺馆主的入门弟子,在寒生中又有威望,一时口舌之快可能给自己惹上麻烦,哪怕再看不顺眼他的,也干脆就是对他视而不见。   梁山伯也是随遇而安的性子,馆医说他要多活动,他就每天在院子里多活动,这几天天天动弹,腿脚早就好了,就是肩背有些扭伤弯腰不太方便。   下午没课,甲舍里在晃悠的学生不少,有的三三两两在聊天,有的聚在一起玩些投壶或者类似的有些,也有在石桌上摆上棋盘下棋的。   梁山伯好棋,见榕树下聚集了不少学子,难掩好奇地凑了过去。   这一凑过去,梁山伯倒是一愣。   甲舍里学子他大多认识,都是甲科的同窗,但如今坐在树下执白子的却不是甲生,而是一位白衣秀士。   此人身材消瘦,可气质不凡,所以即便身着白衣,梁山伯也分不清他到底是士族还是寒门。   学馆中外人本来就少,这般年纪的大多是助教或讲士,听说馆里有不少士族助教因为五馆凋敝而渐渐来的少的,大概这白衣秀士就是这样的身份,否则也不会在甲舍里闲逛。   执白者本就棋力较高,故而相让,梁山伯低头看着棋盘上的大局,果然黑子已经生气断绝,再无挣扎之力了,而那个士生也满头大汗,眼神迷散。   就在眨眼间,执黑的士生丢下手中的棋子,起身拱了拱手:“在下棋力不济,让先生见笑了,我认输。”   白衣秀士笑笑,伸手将棋盘上的白子合围,看了看四周,便有跃跃欲试的学生立刻坐到石凳上。   “我来和先生对弈!”   梁山伯认识这学子,在甲舍中也以棋力高超闻名,可不过两刻钟的功夫,那人也是满头大汗备受惊吓地站起身,连连惊叫。   “太凶险!太凶险!下不了,我认输!”   原来这白衣秀士落子极快,几乎是不假思索,无论对方落子时间多慢,他下一着必定顷刻就落,那落子的声音像是一种难言的压力,本来就让和他对弈之人乱了分寸,再加上他善于布下陷阱,以少换多,和他下棋的人不得不步步为营,生怕一不小心就落入陷阱,费心费力自不必多说,没一会儿再看见败局已定,立刻就溃不成军,一点反抗的心思都生不起。   梁山伯定定看了近一个时辰,见白衣秀士接连挫败四五个学子,心中已经生起跃跃欲试之心。   下棋是最费心力的事情,可见这白衣秀士练下几局却丝毫没有费神的样子,甚至连落棋的速度还是和之前一般快,丝毫没有犹豫,梁山伯只觉得手指都在忍不住颤动,恨不得拉开现在正在和他对弈的人自己坐上去。   很快的,那学生又落败了,梁山伯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往前一步,大叫道:“换我来!”,一屁股就坐上了石凳。   因为抢先占位的动作牵动了伤处,他还痛苦地咧了咧嘴,表情有些奇怪。   “小友有伤?”   那白衣秀士好奇地问。   “没事,皮肉伤。”   梁山伯低头看着棋盘,动手将黑子全部扫入装棋的棋笥之中。   他在这里足足站了一个时辰,看了白衣秀士和七人的棋局,心里已经有了些把握,坐定之后便将手中装着黑棋的棋笥捧与白衣秀士。   “不敢让先生相让,请让学生执白。”   “好大的口气,竟然觉得自己手谈的本事高过先生不成?”   “梁山伯,你也太狂妄了!”   刹那间,刚刚落败的士子们脸上挂不住,一个个出声讥讽,大有觉得梁山伯对人并不恭敬的意思,倒是那秀士只是笑笑,什么都没说的接过了他递来的黑子,将自己的白子递了过去。   顶着无数人等着他倒霉和充满讥讽的视线,梁山伯和白衣秀士的对弈开始了。   自魏晋以来,围棋尤为受到士族阶级的喜爱,尤其清谈之风盛行后,棋者坐弈不语,全凭棋局中黑白相交,是谓手谈,乃是士族最为风雅的活动之一。   因为寒生大多为生计奔波,能静坐下来一天手谈的士族往往棋力过人,而士族讲究礼仪,棋盘之后也有各种规矩,譬如这执黑先行,便是棋力强的达者对后辈的一种照顾,概因先行者往往占据先手,天然就占了巨大的便宜。   梁山伯在旁边观察了许久,心中隐隐猜测这秀士能一直大胜,除了他棋力真的高超以外,恐怕就是少见的那种擅长下“白棋”的人。   黑棋虽然占据先手,可一旦对方棋力过人,执白却可见招拆招后发制人,有些人并不善于攻势,而是善于防守或布局,执白反倒容易胜出。   梁山伯是这样猜测的,所以便大胆的放弃了黑棋的优势选了白棋,试图打乱白衣秀士一开始“以退为进”的布局。   棋场如战场,知己知己,为自己占据有利优势也是“棋势”的一部分,所以哪怕别人再怎么讥讽,他也坦然拿着白棋,重复着刚刚白衣秀士走过的“见招拆招”。   然而没落几子,梁山伯鼻尖就已经开始冒汗,整个人差点震惊到拈不住手中的棋子,心中直大呼“不可能”。   刚刚这先生执白时,落子就已经极快,可到了执黑时,他落子的速度已经到了“不假思索”的地步,似乎无论梁山伯用哪种方式应对,他都早已经推演过无数次,完全没有将其看在眼里。   寻常人推演不过十步左右,棋力高深点的能推演出十几步,真正的高手可以每个分支都推算出几百步的可能,越往后推算越是困难,因为每步应法又可能对应无数个应法,像他落子如此快速,心算能力和对大局的判断力,已经到了可怕的地步。   梁山伯棋力不弱,只是他素来费心的地方太多,久没有和人如此对弈,但他底蕴还在,从一开始的惊慌失措频频出错之后,终于找到了自己的重心,开始稳扎稳打。   下棋原本就是心力的对抗,梁山伯别的不算顶尖,抗压能力却是超强,无论这位白衣秀士下得多快,布局多么刁钻,梁山伯只一心一意按照自己的步骤去走,也只一心一意走着自己心中预想的棋路,不去考虑那陷阱钻下去会如何,又会少了多少生“气”。   他沉稳下来后,立刻就挽回了之前险象环生的局面,虽然艰难,却不至于立刻兵败如山倒。   可即便是如此,因为这人的棋力实在高的可怕,梁山伯费尽所有的心计和手段,也只能堪堪在棋盘上苟延残喘,每一子越下越慢,越来越是艰难,似乎四处都是圈套,四处都是死地,自己明明握有千军万马,可这个白衣秀士任何一路上的分支都能瞬间夺去他的生机。   梁山伯之前七人没有谁能坚持到两刻钟的时间,梁山伯走得艰难,又是执白,竟和这人下了半个时辰,棋力已经算是诸人中最强的,可即便如此,任谁都看得出不出五十步,梁山伯就要被逼得直入死地。   见到他下了这么久都没落败,有些士子原本还对梁山伯抱有期待,可见这个局面,一个个都露出了惋惜的表情。   棋盘上的梁山伯还没有失去信心,明明大势已去,却依旧在四边谋取着生路,希望能破开死局。他平日里性格温和,可下棋偏偏狠戾毒辣,有时只要有所机会,哪怕杀了自己的棋子也要去换取一线生机,让许多平日里对他性子熟悉的士子们啧啧称奇。   白衣秀士下棋快,所以在梁山伯思考棋路的时候,大半时间倒是在东张西望,有时看看围观者的表情,有时看看梁山伯的姿态,脸上一片轻松。   到后来,梁山伯已经自损棋盘一角所有棋子的生路换取开辟了一条新的道路,白衣秀士脸上露出了不忍的表情,微微正色,重新布局。   从他重新布局开始,梁山伯身上的压力陡然一松,连下棋思考的时间都少了不少,许多等着白衣秀士收官结束的士子看到了这里,纷纷发出了没意思的嘘声,有些性子急躁的,当场就不耐的离去了。   因为从这时开始,只要会下棋的都看出白衣秀士变了,刚刚还是生死搏杀,现在却已经变成了指导棋,用自己的棋子诱导和指引白棋如何一步步走出生路。   这种指导棋最是难看,大多是长辈或师傅教导后辈弟子,不以输赢为先,用于拓宽棋路,这样的棋局身在其中的棋手自然受益匪浅,可每个人程度不同棋路不同,旁观的人就会觉得没有意思。   渐渐的,离开的人越来越多,没一会儿树下已经稀稀拉拉只剩几人。   梁山伯跟随着黑棋的节奏,渐渐被引导到正路之上,刚刚还在平和中暗藏杀机的黑棋变得大开大阖,再也没有出现鬼手,也没有大的屠龙,充分让梁山伯明白了这白衣秀士除了刁钻凶险的下法以外,也会堂堂正正的用沉稳的路子胜利。   看到在白衣秀士的指导下,自己不用凶险自损的办法也一片一片获得了角落里的生气,渐渐往中路合龙,梁山伯几乎是满脸羞红,不敢直视对方。   又是半个时辰过去,白衣秀士胜了,可梁山伯也没有惨败,这是指导棋,输赢本就没什么意义,大局已定后,梁山伯心力憔悴地抛下最后一枚棋子,一直提着的那口气终于松了下来,浑身顿时一颤。   这一个多时辰里,他早已经是冷汗淋漓,冷汗贴着他的后背,干了又湿湿了又干,这一场棋从午后下到黄昏,此时天空已经密布红霞,太阳落山后的冷风一吹,他自然会打寒颤。   “你棋力不错,今年多大?”   白衣秀士看了眼梁山伯,微笑着问。   “不敢,哪里能在先生面前说自己棋力不错。”   梁山伯连忙起身以弟子礼作答:“学生梁山伯,春季出生,已有十九。”   “还有一年时间,也许还堪塑造。”白衣秀士笑着说,“二十岁前不成国手,则终生无望。我看你初初有些生疏,想来已经许久没下过棋了。”   这白衣秀士的风度实在太过让人心折,梁山伯不由自主地就接了下去:“是,学生只是个寒生,每日里奔波周折,惭愧,几乎没有机会能好好坐下来静心手谈。”   “咦,你是寒生?”   白衣秀士诧异地看了看四周:“这里难道不是甲舍吗?”   他是知道这里是士族聚集的地方才过来晃晃的啊,他也会好奇未来的“天子门生”究竟会是什么模样。   “是,这里是甲生居住的甲舍,但学生因为一些原因,得以以寒生的身份忝居此处。”   梁山伯脸又红了红,“所以住的都是士族,唯有学生一人是寒门出身。”   “难怪。”   白衣秀士看了眼棋局,“难怪如此残酷搏杀,想来你平日里压抑自己太过,唯有下棋时方能释放出自己的本性。”   他见多了寒生,也知道寒门要在这种重重“包围”的压力生存有多么压抑,所以才以己度人,说出了他的猜测。   “我并非本性如此。”   梁山伯没听过还有这种说法,露出诧异地表情为自己辩解。   他不认为自己有凶残可怕的一面。   “坐探之道,不害则败,不诈则亡,不争则失,不伪则乱,此乃是弈之必然。因为我知道这是棋局,胜败不过游戏之间,也知道以我的棋力,满盘皆输生气皆断是必然,反而放开了手脚,不去考虑伤亡,一心一意为自己谋取胜利。”   “如果现实中有此局面,我当然不会选择这般自损的路子。”   他也没有自损的本钱,每一点资源都是他重要的倚仗。   “不害则败,不诈则亡,不争则失,不伪则乱吗……”白衣秀士喃喃自语,用赞赏的目光看向梁山伯。   “这话是你自己想的?”   梁山伯连忙摇头。   “不是,学生的棋术是跟家父学的,学生小时候下棋太过惜字,家父便用这番话告诫学生,让学生放开手脚。”   “想不到你父亲有此见识,不知现在何处,棋力如何?”   白衣秀士一时技痒,连忙追问。   “家父梁新,早已亡故多年。”   梁山伯面色黯淡。   他此言一出,白衣秀士立刻露出古怪的表情,看着梁山伯半晌后犹豫着问:“你父亲,曾任过山阴令?”   “先生认识家父?”   梁山伯一呆。   “并未有幸得识,略有耳闻吧。”   白衣秀士又看了梁山伯几眼,便低下头开始收棋。   他一边收,一边说道:“你心智过人,性格沉稳,善于谋划,却弱于决断。你看了四五局后才敢确定我是擅长白棋,一旦发现并非如此,却能很快稳住局面,说明你韧性过人。”   “忘了和你说,你之前输的并不算难看……”   他抬起头,突然对着梁山伯一笑。   “因为我这一生,大部分时候,都在执黑。”   白衣秀士的话,彻底让梁山伯受到了巨大的惊吓。   “先生,先生这般的棋力,居然大部分时间是执黑的?”   那和他对弈之人,棋力究竟可怕到了什么地步,居然还要以执黑相让?   梁山伯有些恍恍惚惚地想着。   白衣秀士笑而不语,将棋笥和棋盘收好,放在石桌边沿。这棋盘和棋子本来就不是他带的,不知被哪个士子一直放在这里而已。   “我与你有些缘分,想为你卜上一卦,你意下如何?”   他轻笑。   梁山伯有些意外,能为人卜卦并推演其中的含义的,必定是《易》学大家,馆中几位博士最擅长《礼》为主,难道这位是《易》经助教不成?   有些人对卜卦有所忌讳,轻易不让人为自己占卜,梁山伯倒没有这样的忌惮,无所谓地点了点头。   那白衣秀士大概是料到他不会推辞,从袖中摸出三枚铜钱,问卜后扔在石桌上便是一爻,如此六次之后,一卦已成。   他抬起头,唏嘘不已地叹道:   “这会稽学馆是如何卧虎藏龙?前不久才卜了乾卦的第二爻‘见龙在田’,如今又出了第一爻‘潜龙勿用’。难道我就注定要成为别人的贵人不成?”   白衣秀士哭笑不得地收起铜钱,再看向面前的梁山伯时,表情已经变得严肃起来。   潜龙勿用,代表时机未到,如龙潜深渊,应藏锋守拙,待机而动。勿用不等于不用,而是该用的时候才用。能用龙评价的人,无论是升是潜,都非池中之物。   “我方才说,二十岁前不成国手,则终生无望,你还有半年不到便要到二十岁了。你的心性适合学棋,我也敬佩你父亲的胸襟才德,若你愿意跟在我身边三月,随我离开学馆学习棋术,我可让你成为国手,你可愿意?”   “先生不是说不认识家父吗?”   梁山伯心跳如擂鼓,望着面前的白衣秀士都有些微微颤抖。   “为何先生会佩服家父的胸襟才德?”   “这个嘛……因为一些原因,我并不能说。”白衣秀士为难地解释,“不过如果你跟在我身边,也许能知道一些你不知道的东西,我不能保证你能知道你想要的,你自己斟酌。”   白衣秀士叹道:“我轻易不会为人卜卦,一旦问卜出了结果,则一定依天命而为。但如果你拒绝,就算不得我违背天意。”   “我知你在会稽学馆读书是为了前程,也许就是为了‘天子门生’来的,我可以稍稍提点你一点,那位御座上的天子……”   白衣秀士朝着北面遥遥拱手。   “……最好棋。”   “你可以慎重考虑,我只在会稽学馆留一日,如果……”   “不必考虑。”   梁山伯看着面前的白衣秀士,眼神幽暗深邃。   他朝着白衣秀士一拂衣摆,跪下行了个拜师礼。   “学生不是为了‘天子门生’而来会稽学馆的,但学生愿意跟随先生身边学棋三月。”   他的目光充满渴望,他的眼神坚定执着,哪怕这白衣秀士身上透出无数的诡异,梁山伯依旧决定赌上这三个月。   作者有话要说:  这么多年了,这是唯一一个对他说出:   ——“也许能让你知道一些你不知道的东西”的人。   就凭这个,他什么都可以去试一试。   “哦?不是为了‘天子门生’?”   白衣秀士愣了愣,点头说道:“你有如此决心,倒是不错。不过接下来的三个月,恐怕没你想象的那么容易,这三个月你得做好受苦的准备。”   他看着梁山伯视死如归一般点头应诺,越发觉得这两次卜卦冥冥中自有天意,上前扶起了梁山伯,笑着说道:   “我只是指点你棋术,算不得什么授业恩师,我姓陈,字子云……”   “你便唤我子云先生吧。”   小剧场:   祝英台:(瞪眼)哇,两个都是龙啊,这岂不是双龙夺珠(祝)?   马文才:(摇摇头)不,我们命苦,是双龙戏猪。   祝英台:…… 第83章 我是小人   马文才要去浮山堰的消息很快在甲生之中流传,不为别的,而是因为马家来了不少人在山脚下马家的小院里待命,据下山打探的学子说,其中有护卫有力士有车队,一副要长途跋涉的样子。   有人好奇去问马文才,也得到了肯定的答复——马文才认为游学也是增长见闻很重要的一种方式,浮山堰出事,恰巧他祖产有不少在淮南郡,一来巡视受灾情况,二来便是去游学看看人间疾苦。   这话放在别人身上恐怕要被人嗤之以鼻,要是祝英台这样的人用后世的话来形容,就是各种“作秀”,就是各种“刷存在感”,可因为做出这种事的是马文才,这理由竟人人都信。   且不说一开始浮山堰受灾他就表现出非同寻常的关切,就凭他祖母的产业是他在打理这一项,如果不处理好了,马文才日后经营家业的能力就要被质疑;更别说有了刘有助和帮助梁山伯等事,整个会稽学馆的人都认为马文才就是那种面冷心热的君子,浮山堰受了灾,去看看家中产业是假,去淮南郡为自家的佃户和百姓散粮赈灾是真。   寒生有一个很大的特点,就是“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崇拜敬爱一个人的时候,不必什么理由他们自己就能给你按上各种美化后的原因,可一旦讨厌你,就连你中午多吃了顿饭都会被当成“炫富”。   马文才就遇见了这种情况,自从山下有马家人来了的消息“一不小心”走漏了,他走在学馆里就会遇见各种各样奇怪的人。   “马公子,我姑母家就在浮山堰地区,住在……&¥%#,这是地址,能否‘顺路’去看看,看看我姑母家可安好?”   一个腼腆的学生躬着身递来一张方胜形状的纸片,上面大概写着住址名讳和特征等信息,也写了一些关心姑母家亲戚的话,为了方便马文才携带,还按照时下的习惯叠成了小物。   马文才一路上已经遇见了许多这样的人,从他一开始遇见乙科的同窗没抹开面子收了以后,几乎整个会稽学馆里家中有亲友的人都开始递“家信”了。   “……”   马文才脚步一顿,难掩烦躁地闭了闭眼,但还是微不可见的点了头。   他身后的风雨雷电一早过来早已经轻车熟路,收了他的信纸。   “马公子,谢谢你,谢谢你!我就知道你和其他士子不一样,你是个好人!”   那腼腆的公子几乎喜不自禁,感激到声音都有哽咽。   什么叫和其他士子不一样!   给他招恨吗?   马文才连接话都懒得接,继续维持了他一贯的冷傲架势,见侍从接了书信立刻跟着去贺革院子的方向。   “主人,越接越多了。”   疾风有些为难地看着马文才,因为信件太多,他只能脱下外袍兜着。   “真要去送,会耽误行程吧?”   “谁说我去送?”   马文才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说道。   “我只是接了,我又没说我一定送去。”   疾风“哦”了一声,看着自家主子的背影,有些欲言又止地问:“主人,家中来人了吗?为什么山下来的那些侍卫,我们一个都不认得?”   听到疾风说起此事,细雨也跟着发出了质疑:“是啊,主人,您要去淮南郡,家中知道吗?是不是要递信说一声?”   他们心中对马文才对外说的借口将信将疑,且不说淮南郡里马文才祖母的田产虽然不少,但马家原本就不靠田地经营公中,马文才没必要冒险去一趟浮山堰。   就说家中真的知道他要去浮山堰,以主母对他重视的性子,哪怕田全淹了都不会让他去的,更别说一点消息都没有。   “你们别管,我自有理由。这一路上你们就跟好我,遇见什么奇怪的事情也别多问就是。”   马文才知道风雨雷电只效忠于自己,问这些问题只是担心他的安全,所以也不怕他们跟他娘“告状”,只随口解释着。   “等我们出发了,我自然会写信回去说明原委的,沿途也会捎信回去报平安。”   他这话几乎就是告诸几人那些人确实不是家中的人,风雨雷电脸上露出不安的表情,却只能互相交换了个眼色,没敢开口劝什么。   他们这主人从小就有主见又主意大,他做出的决定即便是太守都很少反对,当初不去国子学来什么会稽学馆,所有人都觉得马文才疯了,太守连原因都没问,就开始为他写荐书、安排妥当入学的事情。   他们四个,只能做好该做的事情。   贺馆主早上也已经“回”了馆,一回来就急急忙忙召马文才过去,许多人都猜测是跟去浮山堰有关,所以那些送信的才能在马文才去贺革小院的路上“堵”他。   在一路不知道打发了多少明里暗里打探消息、请他捎带东西、想要问问是不是知道去浮山堰有什么好处的各色人等后,马文才终于“顺利”的到达了贺革的院子。   但这时的他,早已经被一路过来各种莫名其妙的状况弄得心烦气躁,随时都能发火了。   等他到了地方,贺革的两个书童若愚和若拙早已经等在了门口,见他来了忙不迭地上前:   “马公子,你总算是来了,馆主等了你多时。你等等,我这就去通报。”   “通报,不如我直接……”   他还没说完,若拙已经腿脚极快地奔入了院中,哪里有一点“拙”的样子?   没一会儿,贺革已经换了外出的衣服跟着若拙出来,见到马文才来了也不多解释,丢下一句“跟我走”,引着马文才就往隔壁而去。   隔壁住着褚向和徐之敬这两位跟在贺革门下读书的士生,褚向是因为长得太好性子又内向,不愿住在学舍里,徐之敬则是不想和庶人混居,两人都单独占着一个客院。   “徐家早上送了信来,送信的使者被徐之敬赶出去了,那信使无奈之下只能找到我,求我设法让徐之敬前往梁郡。”贺革头痛道:“我原本想要你跟着子云先生,越不显眼越好,可哪里想着这么巧,所有事情都撞到一起去了。”   “先生,到底发生了什么?”   马文才惊讶极了:“梁郡就在水灾中心,现在还不知道什么样子,徐家为何要让徐兄前往梁郡?”   风雨雷电听到他去淮南郡都不安成那样,这淮南郡离出事的浮山堰还有一段距离,梁郡就几乎已经在寿阳脚下了,就算没什么事,被魏国人抓到也不是开玩笑的!   徐家疯了吗?   “具体我也不太清楚,信我没看,只听徐家来人说,浮山堰地区有人发现瘟疫,上报给当地官府却再无音讯,所以求助到丹阳徐家去了。”   贺革叹气:“那信使为送信跑的人都虚脱了,一条命去了半条,我哪里能敷衍,可又召了你来,不好把你丢在那里,所以等着你来。你要有什么法子劝劝徐之敬,也是救命的功德,哎……”   如果出现瘟疫的地方是梁郡,那就能理解为什么官府没人愿意管。自从浮山堰开始修建后,寿阳附近的梁郡就变成了弃地,有能力的青壮早就抛离故土去了别处,留下的都是无法搬走的老弱妇孺。   浮山堰未崩溃时,已经蓄水蓄了四个多月,寿阳附近全部都被淹完了,连寿阳城里都有水,魏国人和萧宝夤用两年的时间在地势最高的八公山建新城和新寨,将寿阳附近可能会被水淹到地方的村落城镇里的人,全部迁到了八公山上,所以寿阳周围淹成了一片死地,除了损失了不少良田以外,对魏国却几乎没有太大的损失。   但处在寿阳附近的梁郡、钟离郡地方却几乎是直接被水冲没了,水往东流,越是下游越是凄惨,上游的尸体堆积在下游的河谷、河川之间无人清理,最近连鱼价都贱了一半,可见当地已经成了什么样子,   若不是现在已经天凉,怕早就有疫情蔓延了。   现在才说发现有瘟疫,已经是万幸,只能感激老天尚给凡人一条活路,没让盛夏汛期发生暴雨溃堤,否则要是烈日之下,尸体腐烂之后,恐怕连水都喝不得。   马文才虽然愿意送陈庆之前往浮山堰地区,可去的地方都是安全的,听贺革的意思,是要劝徐之敬跟随徐家人一起前往查探瘟疫情况,说不得还要求子云先生捎带一程,所以才说“哪里想着这么巧,所有事情都撞到一起去了。”   子云先生不会也跟着去看看疫情吧?如果真是这样,就头痛了……   马文才重活一回,最是惜命,一想到要去瘟疫之地,心中已决定等会儿束手旁观,绝不劝徐之敬一句。   贺革哪里知道弟子是这么想的,在他的心目中,马文才不但德行高尚,还有一颗为国为民之心,所以还特意带着马文才来一起劝人。   贺革亲自来见,徐家的刀卫当然不会拦着,听到先生来了,徐之敬也不敢怠慢,连忙出来迎接,当看到马文才时还愣了一下。   “不知先生来找学生,所为何事?”   “徐家来给你送信的那门人,是从淮河南岸一路骑马跑回来的,大腿和臀部已经全部烂了。徐之敬,即便你不以医者自居,君子却要有仁心,你怎么能直接把他轰出去?”   贺革几乎是厉声训斥。   听到贺革所言,徐之敬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垮下脸低声道:“先生,虽然我尊敬您的才德,但这是我的家事,却不必向先生解释。”   “家事?梁郡出现瘟疫,正在往东边蔓延,丹阳徐府已经全府出动,连徐家还在学医的门徒都去了,即便是家事,你也该和家人共进退才是!”   贺革痛心疾首。   “出现瘟疫就该及时上报官府,无论是治病也好,疏散百姓也好,都是官府应该做的事情,我徐家何德何能要将人间疾苦一肩扛起?官府都不管,我徐家能管什么?我知道他们都去了,但我不去。”   徐之敬有些烦躁起来,看着贺革的神情也没之前那么恭敬:“先生,即便你是我的先生,勉强我去做我不愿意的事,难道不是一种仗势欺人吗?”   “官府若管,又何必劳动你丹阳医家一门白身!就是因梁郡如今落在在魏国之手,进出梁郡如果被发现是梁国官员都会视同奸细有生命危险,白身反倒容易便宜行事,所以建康才不好派出医官。你祖父之弟徐謇当年便是因此被掠入北朝,至今没有回返故地,不是吗?”   贺革和徐之敬这一支是世交,对徐家的事情十分清楚,他一说到此事,徐之敬脸色立刻变得不好。   这几乎是徐家的遗憾和耻辱。当年青州被魏国攻占,战死者众多致使发生瘟疫,徐謇不顾兄长阻拦前往青州,因亮出医官身份试图进疫区救治被俘虏的宋国将士,而被魏国所掠。   他祖父挂念身在北魏的胞弟挂念了一辈子,徐謇被掠到魏国之后,他的祖父至死都再没有见到他一面。   “东海徐家子弟几乎都出仕朝中,唯有你这一支因故白身,你父亲方才接到消息立刻领弟子前往梁郡查明瘟疫源头。”   贺革皱眉,“两国如今正在交战,浮山堰又出了事,只要有一点不对让魏国找到理由,说不得北方就会趁机南伐。瘟疫要蔓延死亡惨重,谁也不知道魏国会不会大军南下趁虚而入。你父亲怕是因为担心这个,才又重新出山。如今他派出门人召集徐家子弟入灾地,显然情况已经到了极为紧急的时候。”   马文才原本闲闲地站在两人身后,听着贺革劝说徐之敬,大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之态,可听到这里时,马文才却愣了。   贺革虽然是大儒,才干也不差,却并没有政治能力,也没有什么大局上的天赋,否则也不会只是做个馆主,早已经出仕为官。   贺家这几代的名儒都似乎有这方面的缺憾,虽然都是正人君子,却并不关心政治,也没有和人争斗的心思。   然而贺革在劝说徐之敬时,却引用了“南北之战一触即发”这样的战略大局。而他之前明明说自己没看到信,现在桩桩句句又像是亲眼见到了徐雄为何要如此牺牲前往疫区,条理清晰逻辑周整到让马文才意外。   不过片刻间,马文才就明白了过来。   既然子云先生现在留在馆中,也许就住在贺馆主的小院里,信使来求助的时候说不得就在当场,这一番分析,应该出自子云先生之手。   这也就能明白为什么贺馆主的院外还有人把守,贺革甚至亲自来劝说弟子前往梁郡,而且和他言语间隐隐有让徐之敬跟他们一起上路的意思。   贺馆主根本无法做主这次北上的行程,若不是子云先生已经同意并确定,先生又怎么能冒着暴露子云先生身份的危险,突然插个外人进来?   难道南北形式真的已经严峻到这种地步了?   马文才心中既疑惑又惶恐。前世南北没有打起来,是因为北方的胡太后是个蠢货,国中反对的声音又太大,她不敢分出军权给宗室去南伐,所以没有乘胜追击。   可如今他重生一次,百般阻挠之下也只是让浮山堰晚了两年时间才建。这两年对南方没有太大变化,可已经足够北方的胡太后压下许多反对自己的声音。   她现在临朝称制权倾朝野,已经没有了最初时的如履薄冰,会不会为了让自己声威更进一步,而发动南伐?   毕竟若她想再更进一步,在北魏这种鲜卑人统治的国家,光有文治没有武功是不行的。   如果南方瘟疫蔓延开,不必敌人大局攻来,梁国就已经虚弱不堪。更别说万顷田地被毁,粮草不济,而寿阳附近本来就驻扎着随时可以南下的大军……   历史是会按照他前世一般进行着,还是拐个弯朝着另一个可怕的方向前进?   “逆天改命”却一事无成,经历过好几次打击的马文才已经不能确定了,越想越是害怕,鼻尖冷汗直冒,几乎心惊肉跳。   这边贺革和徐之敬的争执,却已经到了连“尊师重道”几个字都已经不复存在的地步。   徐之敬原本性子就偏激,否则也不会发出那样的誓言,贺革是个性子温和的,却对于学生的品德最为看重,两人现在互相认为对方是错的,没有真的吵起来,全因两人的身份地位并不适合大打出手,否则换了马文才这么劝,早就给徐之敬丢出去了。   但哪怕马文才再怎么想置身事外,贺革还是非要将他拉进这件事里。   “马文才,你说说,徐之敬这种见死不救贪生怕死之举,对是不是有违君子之道!”   贺革怒吼。   马文才听到贺革喊得话眉头就是一皱,心里有些不舒服。   士族有士族的骄傲,虽然说家族利益大于一切,可也不是各个都是为了家族的命令愿意抛头颅洒热血的,梁郡那般危险,徐之敬以后又不想以医术为官,不想去蹚这个浑水也是寻常。   君子最让人头痛的地方就是太过“耿直”,因为自己是个正直磊落的人,恨不得全天下都是光明无暇的人,若有私心或小节,就恨不得唾之。   先生平日里教书育人,虽然也有这样的“特点”,但毕竟弟子们良莠不齐,还不至于要求所有的人都悲天悯人。   但对于他们这些入室弟子,则是恨不得所有人都不要有私心的。   见贺革和徐之敬都看着他,马文才毕竟还是少年,心中也有些逆反之心,摇头道:   “学生不觉得徐师兄有违君子之道。”   “马文才你!”   贺革惊得瞪眼,就连徐之敬都诧异地看了过来。   “君子也不是各个都立誓兼济天下,也有‘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君子固本’之说。徐师兄说的没错,道理他都懂,可他不愿去,也不见的就是见死不救贪生怕死,毕竟徐家都去了,也不差他这一个。”   马文才说的话就是徐之敬想说的,此时连连点头。   “再说,徐兄的医术再高明,也没有家主徐雄高明,何况已经荒疏医术这么多年,瘟疫之事事关重大,他一未及弱冠的少年,养尊处优惯了,也确实承担不起这么重大的责任。”   马文才刚刚说的还算体贴,话音一转就难听起来。   “瘟疫不比其他,稍有差池便会被染上,他连刘有助都治不好,又何必强要他去,这不是直接让他去送死吗?先生所为才有违君子之道。”   “你说我有违君子之道?”   贺革一下子脑子没转过来弯,大怒道。   “先生息怒。徐家乃是医家魁首,浮山堰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不可能不管不问的,其他人袖手旁观,会说出‘医者救无类’的人却不可以,所以哪怕再危险,徐家主都不会置之不理。现在既然徐家满门皆出,徐之敬的兄弟们恐怕也都去了,要是有个万一,至少还给徐家留了个血脉……”   “马文才,你在胡说什么!”   徐之敬嘶哑着嗓子,双眼赤红:“你在咒我徐家满门身染疫病吗?!”   “徐师兄是个冷静的人,可您的兄长和父亲确实有医者之心的,这种人一旦治起病来哪里顾得到自己?染上是寻常,没染上才是万幸。要说起来,也只有徐兄这样冷眼看待一切的人才能先顾全自己再顾着病人,其他人,哎……”   “马文才,你给我滚!!”   徐之敬几乎已经是歇斯底里了。   “丹参,撵他出去!”   “咦?我在替你说话,你怎么赶我,喂,喂……”   马文才被丹参推搡着,满脸不甘地被推出了门外。   “马公子,你说话也太难听了!”   丹参只是个药童,能成功把人高马大的马文才推出去自己也很吃惊,一脸受惊吓的表情,只能“恶人先告状”指望他不要怪罪自己。   马文才挑挑眉,整了整被丹参弄乱的衣襟,抚着袖子低头好笑:“我和徐师兄关系也没太好吧?说这些话难道不对吗?”   “公子不要怪罪就好。”   丹参诚惶诚恐的将马文才请出门外,却也不敢强迫他出院子,更不敢回去复命,只能陪着在外面站着。   马文才倒没有恼羞成怒,整好衣服就随意找了个柱子靠着,定定望着廊下一排炮制好正在晒干的草药出神。   没过一会儿,贺革出来了,脸上也没有了之前恨铁不成钢的怨怼,见到马文才站在外面还笑了笑,指着门口说:   “走,我们一起回去。”   马文才点了点头,依言跟上。   “文才啊,你这激将法果然是好,你出去之后,我和徐之敬默然无话,没一会儿他冷静下来,居然同意和你们一起出发,到淮南和门人汇合。”   贺革心头放下了一块大石,此时也是眉飞色舞。   “难怪子云先生执意让我等到你来了再一起去,果然还是你了解之敬!”   “子云先生果然和先生住在一起吗?”   马文才脚步一顿。   “是,昨日就是在我院中歇下的。你是怎么想到对徐之敬说那般说词的?”   贺革赞赏地看着自己最得意的弟子。   “不是说词。”   马文才又重新迈开步子,脸上并无任何得意之色。   “我是真的这么想的,所以才这么说的。”   “你是说,你真的觉得我勉强徐之敬前往梁郡,有违君子之道?”   贺革面容一肃。   马文才点了点头。   “先生,医者只是个身份,并不是代表就必须是圣人。医者也要吃饭、要生存、有想要出人头地之心,但去查找瘟疫源头这件事不是简单的事情,说是九死一生也不为过。世上的人总觉得东海徐氏医术惊人,可医者毕竟是人,也有穷其力而不可得之时。”   “就如同所有人都觉得徐之敬出手,刘有助就不会死,可刘有助最后还是死了。这件事情,给学生上了一课,让学生知道即便谋事在人,能不能成是,大部分时候,还是看天。”   他叹气道。   “所以我说徐之敬留在馆中也许是为他们一支留存香火,倒不是为了激他刻意这么说的,我是真希望他能不去。”   可他知道,他那一番话说了,他却不得不去。   “但徐之敬最后还是同意去了啊。”   贺革百思不得其解。   “因为徐师兄并不是外表看起来那般冷酷如冰的人,他也有身为东海徐家的傲气。我质疑他的医术,又拿刘有助的事情做例子,狠狠伤了他的自尊。但这不是主要目的,主要原因,是因为他心中有惧。”   “有惧?你是说,他怕真的出事?”   马文才点了点头。   马文才很尊敬自己的先生,所以,有时候他也希望先生能够看清每个人是不一样的。   唯有这样,他以后才不必每次都苦苦思索“标准答案”,在每一次和先生对话时都保持着一副君子的模样。   这样虽然是最简单也最容易达到目的之手段,可一直装成这幅正人君子的模样,他也有些累了。   “正如我所言,医者大部分并不是权谋家,也不是野心家,他们有医者父母之心,有时候遇到危险却先想着救人,也许不是每个医者都是这样的,但徐之敬知道,因为家风俨然,他的父亲和兄弟们,却都是这样的人。”   马文才说,“所以他原本不愿去的,此时却一定要去。”   “他根本不相信他们在那种人间地狱的地方还能保持冷静,而如今能够提醒他们、以冷酷之心‘自保’也保护好家人的,就唯有已经看破‘医者之心’的他而已。他若不去,将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徐謇,也许是第二个、第三个徐之勉,无论是哪一种,都是他不愿见到的。”   贺革原本满脸高兴之色,以为自己为国为民做了一件有益之事,徐之敬也终于决定去救死扶伤,可听着马文才的话,贺革脸上的笑容却一点点敛起,眼神里也多了些什么愧疚的东西。   “所以先生,利用了徐之勉的旧事,以徐师兄内心深处最伤痛的恐惧,逼迫他必须去‘救人与水火之中’的我,哪里算得上是什么君子啊。”   马文才长叹了一声。   “我明明是个乘人之危的小人。”   子云先生看见那求助的信使,想必也问过贺革徐之敬的来历和经历,可依旧让先生设法去劝,是因为在家国大义面前,个人的牺牲会被作为上位者的理所当然,哪怕是从大局上来看,徐之敬一个人也许根本改变不了什么。   自己原本有各种担心,不愿劝徐之敬去,可一旦推测出子云先生拖徐家下水的原因是担心南北再起战事,也立刻打消了原本的打算。   概因倾巢之下焉有完卵,比起素不相识的徐家,自然是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方向推动才是。   至于先生,他是那种从小浸染仁义之道长大的君子,君子永远有自省之心,永远有“兼爱”之意,他们最渴求的就是“以身殉道”,哪怕你告诉他你所有的一切都是阴谋阳谋,只要以“大义”和“节气”为由,你磨好兵刃,他自己就能把脖子抹上去……   “不。”   马文才的话让贺革缓缓停住了脚步,扭头看向马文才的表情十分复杂。   作者有话要说:   “能说出这番话的你,依然是个君子。”   他拍了拍马文才的肩膀,自嘲道:“什么都不知道,却只知道欣喜于百姓得到了解救,完全看不到学生痛苦的我,才是个小人。”   贺革看着马文才,表情里有了一种毅然决然。   “所以,你且放下心中的负担,若以后真有什么憾事,由我一力承担。”   马文才看着面前的先生,心中一声长叹。   ……看,就像这样。   小剧场:   本章内容提要:   马文才:(痛哭流涕)先生,我真是个小人,真的,求你别老把我当君子了!   先生:(同样痛哭流涕)不,你不是小人,承认自己是小人的才是君子,我是小人啊!我才是小人!   马文才:……老子X了狗了!怎么样都摘不下好人包袱!难道要装一辈子好人?   隔壁高将军乱入:嘿嘿,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第84章 日久生情   马文才跟着一副“一言难尽”表情的贺革回了他的住处,果不其然,陈庆之在廊厅下设了一个棋案,拿着一本棋谱在打谱。   看样子他是很喜欢下棋,只要有空余的时间都棋不离手,也难怪食指的甲盖已经磨平泛白。   见到贺革和马文才回来,他抬起头,放下手中的棋谱,了然地一笑:“看文明兄这表情,那孩子应该是同意去了。”   贺革怔住:“这你也看得出来?”   “若他不同意,你现在应该是面带怒色的回来,而不是一脸内疚的表情。梁郡那地方毕竟不是什么好地方,劝他前往梁郡查探瘟疫之事,毕竟心里会有些歉疚,对吧……”   陈庆之说道。   “先生果然料事如神,不过劝徐之敬的不是我,而是我的学生马文才。”   贺革摇头,脱屐入了廊下,坐到了陈庆之的对面。   “我现在只希望徐家人一个都不要出事,否则我内心难安。”   “你当朝中真的不知道可能发生瘟疫?就算担心陛下面子上挂不住,不在朝会上直接去提,也早有各路地方官员想法子竭力遏制了,否则瘟疫一旦蔓延开来,淮河南岸地区谁能逃得过去?毕竟是水灾,谁能不用水。徐家是最适合调查瘟疫的人选,一路必定会得到各种帮助,你不用太忧心。”   陈庆之知道他在想什么,耐心开解:“而且徐之敬跟着我们走,也算安全。否则以你的说法,他如此仇恨庶人,若要自己前往梁郡,还不知道路上要发生什么事。”   陈庆之很懂得怎么去安慰人,所以贺革脸上终于有了舒展之色,愁云惨雾一般的气氛随之一松。   “文才,你东西收拾的如何?”   看到马文才站在廊下垂手而立,陈庆之询问。   “回先生,东西已经收拾的差不多了,就算缺什么,路上也可以添置。”   马文才见现在气氛正好,连忙上了前去,对着两位先生恭敬地说:“就是学生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道可不可以通融。”   “何事?”   陈庆之有些意外。   “学生的同窗好友、同舍的祝英台,想和学生一同前去。他性子和善,对百姓最是怜悯,总觉得浮山堰出事他帮不上忙内心不安,所以想和学生一起去看看,有没有能帮到的地方。”   马文才顿了顿,解释说:“她不知道我去做什么,以为我是要给佃户减免粮租的,她大概是想去散粮赈灾。”   昨天就看见她把所有的金子铜钱之类好换钱的东西全部装起来了,还再三问他这次带的护卫靠不靠谱,想要做什么用脚趾头都想的到。   “啊,是祝英台,那孩子,倒是有可能这么做。”   贺革听到是祝英台,眼前立刻出现那个稚嫩的少年。   他素来喜欢性格仁善的孩子,便也为他关说:“那个是上虞祝家庄庄主的幼子,人品才能都非常出色,对庶子平和宽容,对士族也彬彬有礼,只是年纪尚幼,行事有些天真,出去历练一番也好。”   “祝英台?”   陈庆之对这名字有些印象,略微思考了下后想起来了。“可是甲舍门外,那墙上写儒行的祝英台?”   他在甲舍里下了一天棋,进出时门口见到这么漂亮的字,不免驻足多看了一会儿。   “正是正是。”   贺革笑着点头:“丙科学子没好字帖练字,这孩子一手卫体已趋大成,便在墙上书了儒行,任人观看。”   “哪里是已趋大成,明明是已经成了,假以时日,未必不是祝体。”   陈庆之也乐意提携后辈,望向马文才。   “文才,我此去乃是为了查案,会经常借故离队,所以你带的人你自己必须照顾好,我可能会经常带走侍卫消失几天,你可知其中风险?他可知其中风险?”   再怎么有风险也比小白菜被猪拱了的风险小!   马文才点点头。   “学生知道。”   “那便带上吧。”陈庆之没有表示反对,“反正已经带上了徐之敬,也不差个祝英台。对了,我也要带个人去,是跟我学下棋的记名弟子,我出去查案的时候,文才你帮我照拂一下。”   记名弟子?   学下棋的?   学棋从来都是从幼年学起,十四五岁没有出成就基本也就成不了什么国手,所以马文才的脑子里自然而然的出现了梳着双髻的童子模样。   “难道是先生随身跟着的棋童?”   马文才心中暗想。   “这棋童是哪位高门出身,连办案都带着,怕耽误了教导?子云先生平常都是伴驾的,难道是宗室子弟?还是来陛下派来监视先生办事之人?”   “是,先生。”   他素来心思重,以为自己窥到了什么不该窥见的事情,便没敢再问。   马文才和陈庆之讨论了下明日出发的详细安排,正准备告辞,却被陈庆之喊住。   “文才,且慢。”   ?   马文才一顿。   陈庆之拍了拍手,从屋内出来一个身着劲装的精干汉子,手中捧着一个托盘,里面整整齐齐放着六枚鸽蛋大小的金锭。   “我身无长物,这些东西是出门查案时,陛下担心我要出入权贵之家打点而赐,我留了四枚,这六枚,就当做我等一行人路上的花销吧。我知你是高门,看不上这些阿堵之物,不过我目前能许诺你的,也只有这些。”   陈庆之笑笑,让那汉子呈上托盘。   他哪里看不上!   他简直太看得上了!   马文才本来已经准备厚着脸皮找祝英台先借一点,等日后再还,没想到陈庆之送来了及时雨,哪里还会推辞,立刻就叫细雨收了下来,连回去的路上都是脚步轻松的。   等他回了甲舍,祝英台却在和半夏拉拉扯扯。   “主人,主人,你真的不能去啊!您去这么远主母不知道,要知道了一定会震怒的!还有,您怎么能跟一个,一个,哎,怎么能跟马公子同行这么远的路?要是被家主知道……”   “要是被家主知道,怎么了?”   马文才冷笑一声,踏入屋中。   “她是祝家主子,还要你教她怎么做人?”   他看这没分寸的丫头不顺眼已经很久了,但凡高门之中,就极少见到贴身侍女是这么没眼力劲的。   恐怕因为她长得粗壮魁梧,面目又看不出男女,所以才会被挑来伪装成小厮,可胆子大到对主人指手画脚的下人祝英台还会纵容,也实在是太软弱了。   她既然不知道怎么立规矩,就让他来帮她。   “马公子,我,我没有……”   半夏见到马文才进来了,什么话都不敢说了,一张脸刷白地站在那。   “好了好了,她也是为我好,你下去吧。”   祝英台见她脸都吓白了,连忙指使她下去。   “你都要出发了,她居然还有时间在这里跟你指手画脚,可见是做的事太少了。”马文才扫了半夏一眼,接着道:“你现在去把你主子要带走的箱笼抬到廊下去,明日省得再搬。”   比起马文才,祝英台已经够轻车简从的了,可依旧整理出两个大箱笼和一个背篓的东西,半夏毕竟是女人,一听要自己搬那箱笼,心中暗暗叫苦,可什么都不敢说,只能诺了声开始忙活。   她一走开,屋子里立刻清净了不少。   马文才进了屋,在风雨雷电的伺候下脱了外袍,边更换家常的便服,边和祝英台说:“我这边已经确定能带你走了,我父亲派了一个门客过来,人很厉害,家中嘱咐我一路上都听他的,你就跟着我就好,别问太多。”   “我明白我明白!”   祝英台听说能跟着走,立刻欢喜地一击掌!   “太棒了,终于可以换地图了!”   “换地图?”   马文才一愣,“何谓换地图?”   “呃,就是出去走走,换个州府!”   祝英台干笑。   两人正在说话间,疾风细雨提着一卷衣服近前,将那包书信摊在马文才面前:“主子,这么多信件,如何处置?”   哇,这么多连环心,难道是情书?   “马文才,你这么受欢迎?”   祝英台下意识抬头看他,啧啧称奇。   马文才哪里想到祝英台脑洞歪了,听到她夸奖自己人缘好,居然还受用地扬起了下巴。   但是只是刹那间,祝英台就反应了过来。   他喵的,她读的是男校,里面除了她没一个母的,谁给马文才送情书啊?   她虽是有点腐,也知道突然有这么多男人弯了不切实际,那这些叠起来的信是?   祝英台定睛一看,大都是学馆的纸,越发迷茫。   自魏晋以来,纸张得到逐步改良,虽然还没有后世洁白光滑,但也比百年前草纸一般要好得多,只是纸张价格还是不便宜,普通寒生买不起好纸,这一卷书信里,到大多是馆中发的纸张,颜色泛黄,只有几张是洁白或微微发青的贵纸。   “现在丢了怕有人说嘴,等我们明天离开学馆后,寻个地方烧了吧。”   马文才根本不准备帮这么多人去送信,随口吩咐。   “烧,烧了?”   祝英台看着他这敷衍的样子,还以为自己猜错了。   难道收到的真是情书?   除了路人的情书,谁会莫名其妙烧别人的信?   “一些并不认识的人,托我给他们淮河南岸的亲友送信,说不得还想我带信回来。我们这次去又不是游山玩水,去的也不是什么山清水秀的地方,哪里有时间一个一个送信,可当场拂了人家的请求又太过不近人情,只能这样了。”   马文才露出“我也没办法”的表情。   “不要这样吧,这样子太恶劣了,也许正好真有顺路的呢?反正我们又不缺钱,到了地方把信交给可靠的人,给点钱叫别人送就是了。”   祝英台见疾风真要把信收掉,一把扑到满地的纸上,连连摇头,喊着:   “我不怕麻烦,我不怕麻烦,给我,我送!”   “你要揽这事?”   马文才见她果断点头,嗤了一声。   “那好吧,这些信给你收着。”   “什么信?”   随着这句问话,满头大汗的傅歧走了进屋,中气十足地问道。   “你怎么也来了?”   马文才头痛。   “马文才,我昨天听人说,你要去淮南几个月是不是?”傅歧几乎是急匆匆地在他面前跪坐下,正色请求:“你既然要走,能不能带我去?我也想去打听下我兄长的消息。”   “胡闹,你兄长是朝廷官员,一旦出事,必定有无数人查探踪迹。”马文才就是怕这样,才故意让其他人瞒住傅歧不要乱传。   “更何况建康离淮南不远,事情一出你家肯定就已经派了家人过去了,你一介学生,又不知当地情况,跑去能比你家人更强吗?”   “可那些又不是他们的兄弟!”   傅歧梗着脖子低吼。“又不是他们的兄弟,怎会比我更上心!”   “我知道你担心兄长,但我真带不了你。”   马文才摇头道:“而且我们去并不是急着赶路,等到了地方多则几月,少则月余,你要跟,也不是跟我们。真要放心不下,多给建康的家中写信就是了。”   “你以为我没写吗?一封都没回我!他们还把我当孩子呢!”   傅歧恼怒地问。   “你一点希望都不给?我自付盘缠,只跟着你上路,难道不行吗?”   “此去淮南,并非我一个人的事情,家中也有长辈跟随,抱歉。”   马文才微躬着身子抱歉地说。   “好好好,枉我拿你当知交好友!”   傅歧见马文才一点松口的意思都没有,咬牙切齿锤了地板一记。   他以为不让他跟,他就一点办法都没了吗?   傅歧冷着脸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此人来的匆匆,去的也匆匆,似乎知道别人不会带他,只不过碰碰运气似的,引得祝英台和马文才面面相觑。   “傅歧和他兄长感情真好。”   祝英台想起前世看过的不少小说,“以前我还听人说,有人家为了家产兄弟相争,兄长死了弟弟高兴不已的,我只庆幸傅歧不是这样的人。”   “他要是这样的人,也不会来会稽学馆了。”   能在学馆里混四年都不会建康的,能有什么野心大志?   马文才看着怒冲冲离开的傅歧,眼皮子跳了几下,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可能发生。   ***   傅歧离了马文才的院子,气呼呼地朝自己的屋中而回。   他回去的时候,见梁山伯正跪坐在屋中,将一些随身物品小心地放在竹制的书箱背篓里,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你怎么了?你要出门吗?”   看到傅歧回来了,梁山伯抬起头来,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你终于回来了,你昨天晚上都没回来,去了哪里?”   “没事没事,心里难过到处逛逛,左右我们甲舍又不会被学监查房。”傅歧试图将这话题带过去,随意摆摆手后看了看他的箱笼:“你是去哪儿?”   “我新拜了个棋术高明的先生,刚刚已经跟馆主报备过了,要跟那位先生学三个月棋。想和你说一声,你昨晚又没回来。”   梁山伯解释着,又领着傅歧去了屋角的柜子旁。   “这个柜子里有个暗格,里面放着你之前给我的金子,那金子成色太好,许多铺子不收,有一些没有换掉。剩下的都在这柜子里,你要用钱的时候就直接取用。还有几匹白练,也可以换你需要的东西。”   他又领着傅歧到了一个五斗柜旁:“你的亵衣和中衣、袜子,我放在了最上面的抽屉;腰带、配饰和系带等零碎之物,在……”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别说,你是在托孤吗?”   傅歧感觉自己要疯了。   “你好好学什么棋啊!你不是准备这几年除吏出仕吗?出去三月回来耽误多少事?”   “没办法,此中另有隐情,你就别问了。”   梁山伯按住傅歧,有些担心地说:“我这一走,也许有许多事情你没办法处理,大可向隔壁的祝英台求助。”   “知道了知道了。”   傅歧原本想埋怨几句,可想想自己心中原本的计划,最终还是没发作出来,只能耐着性子听着梁山伯嘘寒问暖。   “这里有……”   “这里是……”   “灶上的小狗子喜欢偷吃,要注意他有没有动过你的盘子……”   “乙科骑射没了先生,若是你没钱了,可以去问问……”   “会稽县衙门外右转有家金铺,叫六福金铺,要拿金子换钱可以去找掌柜的,但不要换多,以免被人盯上……”   傅歧起初听得不耐烦,恨不得掉头就走,可他站在屋中,听着梁山伯絮絮叨叨从衣服袜子说到吃喝拉撒,从没钱花怎么办说到惹了事怎么处理,竟是事无巨细把什么都顾虑到了,不知为何那些不耐之情一点点从身体里脱离了出去,眼眶竟有些发红。   “傅歧,你怎么了?”   梁山伯见傅歧情绪不太好,连忙停止了说话。   “是不是我说的太多,你记不住了?”   “不是。”   傅歧情绪有些崩溃地抹了把眼睛。   “听你絮絮叨叨,想到我离家前一晚,我兄长也是这么嘱咐我这个,嘱咐我那个。”   梁山伯哑然。   “我那时才十一二岁,第一次离家,总觉得天高云阔任我潇洒,我在家里处处被人拿来和兄长比较,一直对他不冷不热。上次回家,他劝我回来进国子学,走的时候我还跟他吵了一架,现在想想,要知道是这样,我一定装孙子,怎么也不和他顶嘴。”   傅歧实在是难受,又觉得自己这么大年纪了还掉眼泪丢脸,将脸一捂,哽咽道:“你忙你的,我出去发散发散,你要走也悄悄走,别,别让我看见,我,我难受!”   说罢,竟就这么用袖子遮着脸跑了。   梁山伯还没来得及拉着他,就见他没了影子。   他今天甚至连最喜欢的大黑都没有逗弄。   傅歧这一走,直到半夜才回返,他翻墙进来的,梁山伯放心不下他,也一夜没睡,见他回来了,才安心地睡下。   到了第二天一早,梁山伯已经起的很早,可醒来的时候身边还是没人。   他看着空空荡荡地屋子,忍不住叹了口气,傅歧虽然跋扈鲁莽,可说实话,他对所有人都一样,无论是士族还是寒门,都是这个劲儿,所以虽然是他照顾傅歧较多,却没有多少心累的感觉,大部分时候傅歧都是讲理的,还特别不挑剔,他说什么是什么,他做什么吃什么。   这下他要离开三月,马文才也要出门,傅歧和祝英台两个脑子不太灵光的在一起,还不知道要出什么岔子。   一直以来没有心累的梁山伯,此时竟有些自己可能要心累几个月挂心这两人的预感。   但无论如何挂心,他心中最在意的却是父亲死因的真相,所以不得不离开。   梁山伯看了着身边空荡的铺盖,伸手摸了摸被子里,一点余温都没有,也不知道傅歧去了哪儿。   等他洗漱完毕,背上书箱准备去向文明先生告辞,却发现院子里大黑也没了,院子里只余一截空绳子。   梁山伯心头升上种种疑云,最后只余下一声叹息。   ***   同样启程的日子,已经出过好几次远门的马文才早就轻车熟路,大件的东西已经早早派人送到了山脚下的自家别院里,陈庆之弄了好几架马车,原本马文才不准备带太多东西,因为有马车,又多装了两箱。   此时风雨雷电正搬着细软往外走,侍卫和随扈大多在别院住下了,他们要提早出发,在山门前和子云先生、徐之敬汇合,再到山下一起离开。   祝英台兴奋的就跟上辈子小时候参加春游似的,也许是这次穿回来的身体年纪太小,心态也越发幼稚,她一晚上起夜了三四回,到了天色发亮才入睡,被马文才拍起来的时候,走路都是飘的。   半夏见到主人整个身子都靠在马文才身上随着他拉着到处走,越发觉得这一趟出去简直多灾多难,几乎是眼含热泪地背起箱笼,跟着风雨雷电往外走,大有“风萧萧兮”之感。   胡乱吃了点东西,祝英台还没睡醒,迷迷糊糊的,可看时辰已经要出发了,马文才只能拉着她的袖子,让她不止于一头栽到台阶下去。   牵着祝英台,看着她乖顺的样子,马文才只觉得心情大好,之前涌上来的“解决方式”似乎也没那么委屈了,只要祝英台能一直这么温顺,不要说些奇奇怪怪的话,做些奇奇怪怪的事,其实凑活着过一过,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总比跟了梁山伯上顿不知下顿强,就当是路见不平了?   马文才心情大好,走路都轻快点。   他只觉得自己这段时间运气实在太好,先是得偿所愿搭上了陈庆之的路子,可以一路跟着他学习一些文武和官场上的本事;   现在又只不过费些心神,就可以把祝英台带离梁山伯身边,说不得这几个月就能近水楼台先得月。   俗话说日久生情……   等等!   “子云先生,这人是怎么回事!”   马文才手中还拉着祝英台的袖子,惊吓之下忘了松开,准备指向马文才,却没料到不小心带的祝英台往前一扑,摔了个人仰马翻还趴在了梁山伯的面前。   “怎么回事?有人偷袭吗?”   祝英台一路是半闭着眼睛走的,摔得鼻子上的皮都破了,几乎是哀嚎着惊醒了过来。   “呵呵,出门就见红。”   徐之敬原本站在站在送行的贺革身后,看着被梁山伯扶起的祝英台鼻尖流血,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好兆头啊。”   “我见梁山伯棋术不弱,准备教导他几个月,所以将他带在了身边,昨日不是和你说过吗?”   陈庆之有些意外地指了指梁山伯。   “我听说这位也是你的同门师兄,也是同窗,既然都彼此认识,又俱是同门,正好相互照拂。”   “谁要照拂这种吏门。”   徐之敬扭头小声嘀咕。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先生让我对其他人保密,我就没有和诸位告别,没想到……”梁山伯奇怪地看了看众人。   “难道诸位都认识?”   “这位是我父亲请来的领队,我家客卿,连我都要恭敬的。”马文才一口后槽牙都要咬烂了。   “没想到先生说的棋童是梁山伯。”   不对,他喊他先生?   梁山伯喊陈庆之先生?   到底发生了什么?梁山伯前世应该一辈子都没遇到贵人,所以才去当了个小小县令才对啊!   一想到自己费尽心思才得到陈庆之的关注,而梁山伯不过下了下棋就让他收为记名弟子,马文才不知道是该怨、该恨、还是该自嘲一番。   可现在先生和陈庆之都在看着,即便他有多么喜怒交杂,也只能咬牙忍着不露出一丝异样,非但不能表现出不满,还只能眼睁睁看着祝英台借着梁山伯的搀扶站起来,弯着腰揉着自己的膝盖。   日久生情……   日久生情……   日你个大头鬼!   卷二·浮山堰篇 第85章 弱不禁风   长途跋涉的赶路是非常辛苦的,尤其是在这个没有水泥路的年代,随便地上一个坑都能让所有人停下半天。   沿途的风景当然很美,没有后世高大的建筑密布道路两边,一眼望去皆是看不到头的蓝天和白云,时不时就会冒出一副“野旷天低树”的场景,连迎面吹拂来的空气都带着泥土和野草的芳香。   若是后世任何一个在城市里住惯了的人,在这幅美景环绕下的会稽郡赶一赶路,都会觉得身心舒畅。   可再美的景色也会让人麻木生厌,尤其在这个时代这种景色才是最普遍的情况下,一行赶路的人几乎没人注意两边究竟出现了几棵树,又多了几朵花。   唯一可能对此感兴趣的祝英台,因为出门不利又睡眠不足,上了马车就卧倒在一堆布帛里大睡特睡,从未晕过车的她即便遇到这种乡村狗啃泥一样的路,也只不过将颠簸当做摇篮的晃荡,睡得极香。   因为子云先生出乎意料的带上了梁山伯,导致马文才和梁山伯之间十分尴尬,徐之敬对所有人都爱搭不理,最能活跃气氛的祝英台又在马车里呼呼大睡,一路上更是无话。   骑着象龙却不能奔跑的马文才,看着骑着两只一模一样青驴的梁山伯和陈庆之,只觉得胸臆之中被人填满了什么让人发堵的东西,不发出来实在难受,可陈庆之却似乎对他的疑惑和视线毫无所感,也不准备解释什么的样子。   他虽然态度还算和蔼,但依旧有着成年人对“年轻人”的那种冷漠自矜。   实在憋闷的难受,马文才只能没话找话。   “先生为何不骑马?因为建康不许骑马吗?”   马文才好奇的问身边这位文士打扮的偶像,每次他看到他,总觉得那些英魂们吟唱的东西有些不可思议。   这样清瘦的人,真的可以横刀立马,立下不朽之功勋吗?   “建康不许骑马是一方面……”   陈庆之挽着缰绳,不停出手安抚被象龙惊吓到的驴。   “最主要的原因是,我骑术不精,只到能上马的程度。”   “什么?”   马文才一惊,以为自己听错了,声音略高。   “子云先生不善骑术?!”   徐之敬和梁山伯一直不紧不慢地跟在陈庆之身后,见马文才如此诧异,忍不住侧目。   “年少时身份低微,不能骑马,年纪大了,有些晕高,也就没费心去学。况且我大多数时间并不出门,新得差事也是去年的事,我很少出远门,也就没必精通骑术。”   陈庆之拍了拍座下的青驴。   “这驴是名种,叫轻健,真跑起来时,不见得弱于普通马匹,只不过无法保持长时间的奔腾。”   不会骑马?   不会骑马?   马文才的脑海里出现一幅幅画面:   面对敌方的千军万马,身着白袍银甲乍然上场,手持一把钢枪,骑着一匹……青驴(?)出现在阵前,振臂一呼……   这场面太滑稽了,马文才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心中直道这是不可能的。   不可能,一定不可能,这是陈先生为了隐藏自己的身份而放出的计谋,这样大家就不会把他往文武双全上去想,就没办法对他生出防备,他好趁人不备一击得手,一定是这样的,是这样的……   马文才懵然地给自己做着心理建树,不愿承认自己的“偶像”连马都骑不得,去哪儿都要骑驴。   “那先生,可会射箭?亦或者,有学过什么刀枪棍棒??”   马文才一身武艺得自奇遇,教他的豪侠先生在他家里只留了三年,教导他和风雨雷电四人一些防身技击的功夫就走了,没有学会什么高明的武艺,是马文才最大的遗憾。   那位豪侠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但是马文才不愿跟他浪迹天涯,他自然也就不会将一身绝技全部倾囊传授,用傅歧的话来说,马文才的本事自保已经足够,乱阵中杀敌还差的很远。   这时代将种的含义便代表家传武艺的传承,譬如傅歧的连珠箭。马文才先祖是马援不假,可马家弃武从文已久,也没什么武艺留下来。   听到马文才明显是求教的语气,陈庆之哈哈大笑。   “文才,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虽喜好兵法,却是没习过武的,办的差事也都是跟案牍打交道,说是手无缚鸡之力也不为过。”   他伸出一只手,好脾气的给马文才看:“你看,我这手,像是拉过弓,开过箭的样子吗?”   马文才定睛一看,陈庆之的手指洁白纤细,除了明显是被纸缘划出的浅浅细纹以外,根本就没有扣弦的茧子,虎口也一片光润,怎么看都只是一个文书先生的手掌。   “文才不要觉得我文弱,就嫌弃我啊。”   陈庆之看马文才呆若木鸡的样子,不知道他为什么是这个表情,只猜测他大概是怕路上有危险他无法自保,笑着打趣:   “我看你身强力壮,路上护好我就是。”   陈庆之一句“护好我”的请求,却让马文才什么疑问都飞了。   这一刻,哪怕陈庆之说他不会走路都算不得什么,马文才已经满脑子都是“啊偶像叫我保护好他,天啊,偶像叫我保护好他”的声音,当下满脸崇敬地点了点头,捏拳铿锵道:   “文才决不让先生有任何闪失!”   “嗤!”   骑着小马的徐之敬闻言嗤笑了起来:“没见过这样反客为主的事情,看来你们马家规矩也不怎么样,一个客卿,居然还要主子来保护,做主子的还一副与有荣焉之感,你也未必太不顾及身份了。”   徐之敬知道陈庆之也是寒门以后就当他不存在了,即便出发前贺革反复叮嘱他路上要听子云先生的也不行。   他态度不好,一路还避着梁山伯和陈庆之,陈庆之便知道这孩子大概是什么心态,也没有试图表现出自己的热络。   这热嘲冷讽的一番话说出,陈庆之还没变了脸色,倒是马文才的脸已经冷了下来:   “子云先生虽奉令照顾我一路都衣食住行,却不是我家的下人。我家奉他为客卿便是敬重他,你又不是马家的主子,有什么立场来对我家礼贤下士指手画脚?”   他之前和徐之敬便有矛盾,现在“天子门生”的资格还套在徐之敬头上,眼见着两人就要闹起矛盾,旁边骑马一直一言不发的梁山伯却突然开了口。   “你们看,祝英台出来了!”   这明显是在转移话题,但徐之敬和马文才互相都不想撕破脸,所以梁山伯一开口,两人也就没真吵起来,纷纷向跨出马车的祝英台看去。   那祝英台刚刚才醒,吩咐了贴身伺候的半夏去和车夫说些什么,原本还想神不知鬼不觉,谁知道梁山伯不看天不看地就看到她出来了,还喊了其他人看他,顿时一僵。   “嘿嘿,我,我睡醒了……”   半边身子探出车外的祝英台挠着头傻笑。   说话间,祝英台坐着的那辆马车停了,半夏跨着车辕下了车,又扶了祝英台跳下马车,两人盯着所有人莫名其妙的表情,一溜烟往路边的草丛堆里去了。   于是乎,所有人都懂了,徐之敬身后骑驴的黄芪心直口快,“啊”了一声。   “原来是醒了尿急,方便去了!”   他话音刚落,梁山伯和马文才齐齐脸红,只不过梁山伯皮肤教黒,红的又不明显,微微低头就能掩饰,马文才天生肤白,耳尖一红,倒引起了别人注意。   “文才,你是不是也内急?”   陈庆之心细,看到马文才耳尖红透,以为他也内急却因为人多不好提,看到祝英台去了就憋不住了,好心道:“男人出门在外,内急野地里方便也是寻常,你随祝英台去找个隐蔽的地方便是。事急从权,你骑的是马,一会儿就能赶上。”   他不说还好,说到“你随祝英台去”时马文才的耳尖更是红的能滴血,连连摆手。   “不不不,我不是内急!”   陈庆之见他如此注重身份,忍不住叹了一声。   世家子对礼仪有近乎苛刻的要求,很多高门出门还带上重重的幔帐,就是为了这种情况下遮掩;也有在牛车里专门设了恭桶,牛车速度慢又稳妥,如厕方便,这种车被称为‘牛厕’,不比一般士族的厕房简陋,每到驿站或客店再让下人去清理恭桶。   他出门随便,却忘了这一群里大半少年倒是士族,故而没设牛厕,没想到这才半天……   罢了,就算他再自持身份,几个月赶路下来,总有随地掀衣的时候。   “憋,使劲憋,有你尿裤子的时候。”   见马文才解释不是内急,徐之敬心中冷笑。   就在众人各怀心事之时,祝英台一身舒爽的走了回来,身后跟着愁眉苦脸的小书童。   祝英台向来不讲究惯了,出门时也是百般兴奋,可真出了门,才发现自己选了一条不太好走的路。   首先便说现在的车不是后世的车,没有橡胶轮胎,还是双轮,加上地也是带着各种石字的坑洼地,在没有任何减震系统的情况下,要不是祝英台困惨了,恐怕连骨头都颠散了,也难怪“大人”都爱坐牛车,马车大多拉货,祝英台醒了不过五分钟不到,就感觉自己牙齿一直都在打架,膀胱都要震出水来了,只能乖乖叫停马车出去方便。   其二便是方便的事。   在会稽学馆里是有厕房的,马文才讲究,每次嗯摁前后都要小厮熏过香,所以只要走到旁边闻到有熏香的味道祝英台就知道里面有人,从没有出现过“误闯”的狗血事情,而她每次如厕半夏都是守着的,马文才也没乱闯过。   洗澡也是一样,两人都是士族,再怎么不讲究都有人伺候,浴桶也是分开,如隔壁傅歧和梁山伯那样“我们边洗边聊”这种事情,高傲如马文才从来没要求过,祝英台根本不担心什么。   有时候,祝英台只觉得古时候的贵族实在太体贴、太有规矩了,这么注重其他人的个人隐私简直是隐藏身份最好的办法,也难怪传说里祝英台能乔装这么多时候,要换了寒门一个大通铺,洗澡动辄十几个人跳山后的大湖里凫水,她估计连一天都撑不住直接就曝光了性别。   所以她刚刚出门时,就忘了自己性别不同的事,什么都记得带了,没记得带恭桶……   这一次两次还好,野外方便多了,万一被撞见就麻烦了。还有一路上洗澡、换衣,也许没学馆里那么好的条件。   祝英台的眼神从徐之敬、梁山伯和马文才等人身上扫过,最后立刻做出了决定:   她一路上一定要牢牢抱住马文才的大腿,像他这样坚持分床分铺睡、不打呼不磨牙不乱滚、不斜视不乱闯不多问的中国好舍友不抱住,万一跟徐之敬或是梁山伯分在一房,搞不好她就要滚回祝家庄去了!   想到此,祝英台看向马文才的眼神就好生谄媚。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儿子幼儿园开学怕他不适应我得接送再陪他一天照顾情绪,所以昨天半夜困成狗也要挣扎着更了一章,晚上这过渡章就不太肥,见谅见谅。   晚上事多急着出门,加上今天一万字任务已经完成,大家就别等三更了。   浮山堰篇开始,祝大家阅读愉快! 第86章 亲密无间   “你那是什么眼神?”   马文才嫌恶地看了一眼祝英台,又见她和半夏在地上走,不上马车,眉头又不由自主地皱了起来。   “好生生走什么?为什么不上车?”   虽说他们行得不快,勉强快走也能跟上,可这么走一段路,她娇生惯养,说不定脚都要磨出水泡。   “抱这条大腿也有不好的地方啊,马文才每次训我跟训孙子似的,也是我脸皮厚,换了原身的祝英台早就甩袖子走了……”   祝英台心中如此想着,连忙仰头解释道:   “啊,坐了一路车,睡着的时候不觉得,现在感觉要散架了,下来走走,活动活动。”   她无所谓地摇摇手。   “你们别管我累了我就上车去。”   她一力坚持,其他人也就见不再坚持,陈庆之甚至还笑了笑:“小友天真可爱,性子倒和其他士族不太一样。”   祝英台被夸奖了,嘿嘿地傻笑了一声。   徐之敬以为陈庆之是含沙射影在说他,看了祝英台一眼,一声冷笑。   祝英台前世动辄走一个小时路都有过,“活动”这样的话自然不是托词,但她错误的估计了自己身体和祝英台原身之间的差异,不过走了十几分钟的样子,随着队伍的速度越来越快,她的肺部犹如有火在烧,两腰也有些发痛,没有跑鞋,穿着一双丝履的脚底板和脚趾更是生疼。   是骨头散架比较好呢?还是脚趾头废掉比较好?   这是个问题。   祝英台扁着嘴擦了把汗,又开始喟叹一个女人想要独立该有多么困难,不说别的,离家出走都要体力,否则走不了几步就要被抓回去,更别说跑到安全的地方了。   她在心里唉声叹气,却听得一阵啪嗒啪嗒声传入耳中,右手边光线也为之一暗,抬头望去,却是梁山伯到了近前。   他骑的是陈庆之借的名种“轻健”,这驴脚步平稳性子和顺,长得也十分可爱,祝英台虽然怕狗,却不怕其他动物,只不过原身对毛发过敏,所以也亲近不得。   梁山伯也知道这点,没有靠的太近,只是温声问:“我很少骑乘,一路骑驴现在双腿也有些难受,要不我们换一下,你来骑驴,我走一走?我记得姚先生已经教会了你骑马,骑驴应该也无妨吧?”   祝英台没想到还有这种好事,她脚确实痛了,连忙点头:“好啊好啊,我们换着骑!我去找块毯子搭驴身上!”   说罢她就叫半夏去箱笼里找薄毯。   梁山伯笑着下了驴,正准备将缰绳递给他,斜里却插过来一半马身。   “这驴比果下马高太多,祝英台骑术不精,等下摔下来又要耽误我们事儿,梁兄还是自己走路吧。”   马文才居高临下地看着两人,眼神冷淡。   “祝英台,你走不动了?”   “有点,有点累。”   祝英台挤了挤脸,担心马文才说她折腾,吓得只能干笑。不过为了自己争取权益还是要的,她壮着胆子求情:   “我看这驴挺温顺的啊,我骑骑看?应该摔不了。”   几人停在路边说话,徐之敬和陈庆之已经到了前面去了,马文才看了看前方,又看了看一心“讨好”祝英台的梁山伯,心中又是一阵烦躁。   他如今将梁山伯当可以认可的人,可心中对梁山伯的危机感却一直无法松懈,加上祝英台一身造化之能,他越发担心她有任何闪失,连她骑驴都不放心。   看着一脸善解人意逆来顺受表情的梁山伯,马文才心情更是糟糕,看了祝英台一眼,说道:“你说过如果能随我出门,什么都听我的。”   听到这句话,祝英台就知道没什么好说的了,垂头叹气的准备爬回车上去震散架。   马文才见她一点精气神都没了,突然开口:   “这样吧,我带你一程,象龙是大宛宝马,脚步轻快,几乎没有颠簸感。”   “咦?咦?咦?”   祝英台猛地抬起头,满脸不可思议。   “我能骑姚先生的马?!”   又是姚先生!   马文才脸皮一抽,没好气地说:“现在是我的马!”   啊,能骑到姚先生曾经骑在胯下的骏马,她感觉自己莫名离姚先生又近了一步啊!哎呀呀呀,同在一个胯下什么的太羞耻了!   祝英台垂涎欲滴地看着象龙,想象简直不要太好。   哪怕可能摔断脖子也值了!   “行行行,我骑象龙!”   祝英台立刻两眼放光的点头。   马文才轻笑着翻身下马,对梁山伯微微扬眉。此时半夏已经捧着薄毯到了,马文才接过毯子往马身上一铺,祝英台看着象龙的双眼就像是看到了什么稀罕物,恨不得马上爬上去。   青驴自然比不过宝马,无论古今,宝马泡妞都是无往不利,如果马文才是祝英台的话,大概会如此心想。   梁山伯想的也差不多,他看了看自己身边的驴,再看了看神骏不凡的黑色宝马,有些自讨没趣地摸了摸鼻子,牵着驴乖乖前行,不再回头。   这边祝英台在半夏的帮助下踩着马镫上了马,一上去就脸色煞白。   象龙是种马,又是战马,身材高大肩宽体阔,善驭者骑上去自然觉得心情畅快,可祝英台一直骑的的是比狗大不了多少的果下马,又有姚华耐心相护,那时一颗心都飘在云里,哪里知道害怕。   但这象龙却是连马文才都不能随心所欲驾驭的马,它感觉到身上一重,忍不住蹄子动弹了两下,祝英台就觉得自己随时要摔下去了,再看离地面那么高,只能紧紧闭着眼睛,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声大叫。   “哇!”   她这一叫,牵着驴的梁山伯立刻脚步停顿,回过头去。马文才见梁山伯果然十分注意祝英台,冷笑一声,伸手一探马鞍,也跟着翻身上了马,坐在了祝英台的身后。   象龙本来就不温驯,身上突然坐着两个人,顿觉不耐,将头左右摇摆,潇洒的鬃毛打在祝英台手上,让她又是一阵惊恐。   “坐稳了!”   马文才看着梁山伯复杂的表情,心中之前堵着的郁气似乎去了大半,哈哈笑道:“我让你看看大宛宝马的神骏!”   想必日后就算梁山伯知道了祝英台是女的,想起这段也会和他一样心中发堵,就像他每次想要的梁山伯都能唾手可及,他想要“讨好”祝英台,可祝英台却独独信任他一样。   就让他看看什么叫“亲密无间”!   “驾!”   马文才潇洒地一抖缰绳,指挥着象龙动了起来。   果不其然,象龙往前一窜,祝英台立刻反手向后抓住马文才的衣襟,大叫了起来“天啊啊啊啊啊!”   感受到祝英台整个背部都压了过来,马文才得意地驾着马从梁山伯身边小跑而过,然而就在这时候,象龙突然抽风一样小跳了一下,惊得祝英台又是一声大叫:   “天啊啊啊啊!救命啊!放我下去,我怕高啊啊啊!”   看着梁山伯略带笑意的表情,马文才表情一僵。   这好像和他想象的不一样?   说好的亲密无间,潇洒共乘呢?   祝英台已经吓傻了,骑象龙跟骑果下马之类的马感觉完全不同,更何况象龙还是个喜欢乱动的,她不叫还好,一叫各种花样都来了,先还只是小跳,后来左右乱晃,头也乱摆。   祝英台本来就过敏,马鬃毛乱唰,她的手背起了一片红疹,鼻腔也开始瘙痒,不停的打着喷嚏。   “啊啊啊,马文才快放我下去!阿嚏!啊啊啊我要下去!”   祝英台死死地反手拉着马文才的衣襟,两只腿夹得死紧。   大神的马寻常人消受不起,她还是乖乖走路吧!   “你放手!”   马文才的领口被祝英台勒的死紧,连气都喘不过来了,连忙大叫。   “不放!放了就掉下去了啊!啊啊啊 !嚏!”   祝英台一边疯狂乱拽,一边胡乱打着喷嚏,整个身子都已经倒扭到一个奇怪的姿势,恨不得投到马文才怀里。   “放,放手!”   马文才被勒的已经开始翻白眼了,嘴中不断呼喝让她放手,手中马缰勒紧想要命令象龙停下。   可象龙也不知道是跑舒坦了还是受了惊,死都不停,一路小跑。   就一会儿功夫,马文才已经以这种搞笑的姿势被祝英台牵狗一样拽着跑过了大半个车队,身后还跟着一边哭一边追的小厮半夏,这场面实在是太过好笑,见者无不捧腹哈哈大笑。   “马文才,白眼出来啦!”   “祝英台,别拉啦,掉下马就成你挂在马文才脖子上了!”   “哈哈哈,人还没马高,非要骑马!!”   马文才原本就好面子,好好的“浪漫共骑”如今成了鸡飞狗跳,身边子云先生带来的护卫又吹口哨又大笑,他恨不得干脆跳下去摔死祝英台得了。   偏偏祝英台的手在紧张之下跟钳子一样,马文才已经被勒的喉咙里都发出“嗬嗬”的紧张声,一口气都要吸不上来还要控缰,简直生不如死。   就这样,祝英台还在变本加厉,为了躲避马鬃,明明是正骑的她一直反扭着身体,也幸亏是女子身体柔软,否则这姿势先把腰给闪了。   她反手拽着马文才领子顺手抓着他的衣襟,打喷嚏和害怕一起流出的眼泪和鼻涕是涕泪纵横,因为太过贴近的动作,涕泪如今胡乱地往马文才衣襟上蹭着。   “祝英台,松手!你鼻涕往哪儿擦!喂!”   马文才脖子不能动,只能瞪大着眼睛费力地往下看,眼睛都快瞪成了斗鸡眼,哪里还有仪态可言,而祝英台脸上手上是大片红疹,眼泪鼻涕也都出来了,犹如哭闹刚过的孩童,也是狼狈。   两人诸般狼狈地跑了大半路,把后面的车队都甩没了,象龙也不知道是跑够了还是缰绳一直被马文才拉得太紧吃痛,终于停了下来。   马文才如临大赦,象龙一缓立刻不管不顾地松开双手的缰绳,使出极大的力气掰开祝英台害怕攥紧的手指,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呼……我疯了带你骑马……呼!我差点死了!嗬,嗬……”   马文才强忍着窒息感松了松自己的衣领,手划过襟口时却满手黏腻。   他爱洁又向来讨厌事情不按部就班发展症,顿时难以忍受地一个甩手,咬牙看着祝英台:   “你给我下去!”   祝英台被象龙吓得牙齿都在打架,磕磕巴巴说:“不,不不敢,手麻了,腿也软了,我下,下不去!”   马文才前世会一直憧憬祝英台,便是因为祝英台气质出众,品貌高洁,如今见着这祝英台眼泪鼻涕满脸,半张脸和手背全是密密麻麻的红疹,哪里还有前世心目中宛如神女的模样?   他只觉得自己好不容易升起来的一点绮思活生生又给掐灭了,忍不住怨怼地闭了闭眼,翻身跳下了马去。   他一下马,立刻伸手托住祝英台的大腿和腰部,这姿势在平时他是做都不会做的,因为这两个部位实在太过亲昵,可现在他根本都想不起祝英台是个女人了,两手一拖一举,就把祝英台弄下了马,丢在路边。   “你腿软了,在这里缓缓吧,车队马上就能过来,我先回去换身衣服。”   马文才看了眼因为惊吓跪坐在草地上,边打喷嚏边流泪的祝英台,低头看了眼凌乱不堪的衣襟,翻身上了马,往来时的路回返。   祝英台虽受了惊吓,却没有真的害怕到哭,只是这身体对动物飞毛过敏,刚刚象龙那般暴躁,马鬃甩了她满脸,刺激了鼻泪管而已,可爱洁的马文才,竟就这么甩下她走了?   就这么走了?   明明建议她骑马的是他诶,他的士族风度呢?   祝英台泪眼婆娑的抬起头,看着马文才驶向车队的背影,惊讶地张大了嘴。   马文才紧抿着嘴唇,打着马飞快地回奔。   但凡未经人事的少年,对男女之事都有些朦朦胧胧的向往,马文才也不例外。士庶天别,他家教又严,从小侍女不得近身,即便重回一世,对着男女之事,也有些模模糊糊的期待。   他想过许多念头,其中也有娶了祝英台这一项,少年爱美人,祝英台虽然行为有些怪诞,可举止并不做作也符合高门的规矩,现在虽然还是个没长开的模样,但不傻笑的时候面皮也还能骗人,所以马文才偶尔当然也会有些两人若真能携手共行之类的猜测。   可今天这事,彻底把他那一丢丢的少男情怀撕了个干净,就她哭叫着勒着他的领扣往他身上抹鼻涕的事情,他感觉自己这辈子都忘不掉了。   女人实在太可怕!   他严肃地跑了回来,身后却没祝英台,让人侧目不已。   梁山伯原本牵着驴子慢吞吞走着,见到马文才头也不回地打马回来,到了载衣装箱笼的马车边就跳下了马钻进了车厢,忍不住微微一愣。   “他不会把祝英台从马背上丢下去了吧?”   徐之敬啧啧地说着风凉话。   “他刚刚眼珠子都凸出来了,可见差点被勒到没命,自保之下做出这种事,也不是没可能。”   “马兄不会把人丢下去的,应当是祝英台不能或不愿回来。”   梁山伯下意识地反驳。   马文才那般高傲的人,应当做不出这么恶劣的事情。   “要是祝英台伤了哪不能回来,他应该是来找我,而不是钻进车子换衣服。你就别再给他脸上贴金了,他就是把祝英台丢了。”   徐之敬讥笑着。   “……我去看看。”   梁山伯还是放心不下,一个女子被抛在无人的地方,即便他们的队伍很快就会赶上,万一前面有歹人……   这么一想,他心里越发担忧,跨上驴子一扬小鞭,轻健果然不负其名,跑的又稳又快,一会儿就越过了车队。   没过一会儿功夫,梁山伯就看到了跪坐在草丛前抓脸挠手的祝英台,宛如一只在草丛里的小猴子,忍不住松了口气。   可怜祝英台受了惊吓又引发了过敏,脸上和手上奇痒,还被抛在这怪地方,能不当场哭出来,都算她神经跟水泥柱子一样粗了。   即便如此,她心中的委屈还是难以言喻。   尤其拿马文才和姚参军的体贴一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也难怪明明是姚参军的宝马,给了马文才骑以后变成那副吓人的样子。   物似其主嘛!   她心情低落,腹诽了半天,却突然又听见了偶蹄类动物特有的脚步声,还以为是马文才不忍心去而复返,惊喜地抬起头来,却发现面前出现的是骑着驴的梁山伯。   他头上满是薄汗,持着小鞭的手攥得挺紧,见祝英台跪坐着不起,连忙翻下来,焦急走了过去。   “你怎么了?伤了腿吗?还是伤了哪里?要不要我去找徐之敬?”   梁山伯身高不矮,可此时担心祝英台,竟在她面前半跪了下来,担忧地看着她满是疙瘩的脸。   祝英台愣愣地抬起头,这一瞬间,竟有些被逆光而来的梁山伯所摄,完全移不开眼睛。   没有情深意重的白马王子,也没等到披荆斩棘的黑马公子,眼前的梁山伯不过是牵着一只借来的驴的寒生,却硬生生让祝英台的心动了几动。   因为他现在出现在了她最无助、最尴尬、也最难看的时刻,却依旧还是这幅平常不过的样子,似乎她满脸狼狈、半脸疙瘩都不存在一般。   祝英台仰着头,半天不说话,梁山伯心里更加害怕,低颤着声音问:“能自己站起来吗?要我扶吗?”   他五官不似胡人混血的姚华深邃精致,也不如马文才五官柔和清俊,正因为如此,梁山伯都容貌举止都带着一种成人般的成熟,这气质原本就是靠得住的类型,此时情急之下低声更沉,简直犹如大提琴在低鸣,让音控的祝英台越发有些抵挡不住。   醒醒醒醒,你喜欢的姚先生那样的,不要朝三暮四!   不对不对,你来会稽学馆不是为了谈恋爱的!   祝英台使劲甩了甩脑袋,把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甩出去。   “站不起来了吗?”   梁山伯吓了一跳,赶紧上前去扶。   “站不起来不要乱动,我背你上驴!”   “啊?不不不,我能起来!”   祝英台见梁山伯已经准备蹲下背他了,再怎么老脸皮厚也赶紧跳了起来。   “刚刚腿吓软了而已,我能走的!”   她一边站起身,一边用乱走乱跳掩饰自己的尴尬,显示自己没事。   梁山伯总算松了口气,见祝英台情绪还是有点不好,也没勉强她现在就回身,点点头庆幸。   “没事就好,我就知道马兄没那么鲁莽,大概是衣衫太乱面子架不住,回去换衣服了。这样,我陪你在路边等等,等会车队来了,你就上车去吧。”   说实话,这句话比说要背她或让她上驴回去还要让人感动,她现在伤的也是脸面,刚刚哭喊着一路狂奔的事情虽然丢脸,可那时候害怕根本不觉得,现在一想到所有人都看到了她可怕的骑术顿时羞愧欲死,梁山伯没勉强她和马文才一样回头,而是在路边坐下陪她,简直就是天使。   两人坐在路边,祝英台感觉到脸上又痒,正要伸手去抓,却被梁山伯抬臂挡住。   “知道痒,且忍耐,别破了相。你是士族,一会儿找徐师弟要点药膏,擦擦就好了。”   祝英台知道他说的是对的,可痒的难受,鼻子也酸楚随时能打喷嚏,只能乱扯些话题转移注意力。   “梁山伯,你说队伍里那看起来就很厉害的子云先生会不会觉得我是拖后腿的?”   “不会。”   梁山伯摇头,叹气。   “他当我们都是孩子呢,最多当孩子淘气。”   “马文才一定生气了,他好心借我马骑,还被我弄成这样。”   祝英台捂着脸。   “我真是丢脸死了,什么事都做不好!”   “人要做自己擅长的事情,不要为自己不擅长的事情懊恼。”   梁山伯在这种事上向来豁达。   “就算是姚先生这样厉害的人,也曾说过自己最不擅长数字,韩信点兵之法每次都学的乱七八糟,连人都数不清楚。你不擅骑马,就坐车好了,实在难受,你就和我轮换着骑驴。你从小娇生惯养,能鼓起勇气跟我们长途跋涉,已经是勇气过人。”   他拍了拍祝英台身边的土地。   “一开始总是辛苦点,大家看笑话也只是觉得有趣,那种情况下我都忍不住想笑,并不是就真的看不起你。”   “啊,心情半点没好。”   祝英台抹了把脸。   “我等下还是悄悄上车,当自己死了吧。”   梁山伯轻笑,也没勉强她听进去,就这么陪她坐着。   没一会儿,之前跟在后面狂奔的书童半夏终于跑到了地方,找到了自家的主子,可见主子不再跟别的男人共乘一骑了,却和另一个男的并肩而坐有说有笑,顿时悲从中来,哇啦一声哭着跑了上来。   呜呜呜呜,给主母知道了她是这么“看着”主子的,回去她还有命吗?   不,应该说,她现在还能有命活着回去吗?   想到自己刚刚跟在疯马后面狂奔,半夏哭的更加厉害了。   再这么跑几次,她肯定会跑死的!   ***   半夏哭的稀里哗啦,祝英台哪里还记得自己有什么委屈,想起半夏也不过十五六岁,刚刚在后面边跑边叫要吓坏了的样子,祝英台心中有些内疚,连忙去安抚自家的丫鬟。   梁山伯见祝英台转移了注意力,情绪也好了不少,车队能看见影踪了,便在两人没注意的时候跨上青驴,又回返了队伍里。   此时马文才在惊雷的伺候下还在车中没有下来,梁山伯先是有些庆幸没被他看到自己去而复返,后又奇怪为何更衣要如此之久,稍微猜测了一下,倒有些自己的推论。   要么就是他真的在“更衣”,要么就是和祝英台一样,虽然安然回来了,面子却挂不住,不想出来给人指指点点被人看笑话,干脆就先不出来了。   想到这个,梁山伯忍不住轻笑,无奈地摇了摇头。   马文才每次都被祝英台气的恨不得跳崖不是没原因的,一个如此自矜的人遇到一个如此“不拘小节”又直肠子的,肯定是经常要被气断肝肠。   偏偏那祝英台又是个女孩,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他性子高傲,想计较又不愿“和女人一般见识”,活活憋到内伤。   梁山伯原本还有些觉得马文才过分,想要和他谈谈这样的危险性,可现在想想,也不知是马文才更可怜,还是祝英台更可怜。   不,也许不想管、不能管也不敢管,却老是按捺不住多管闲事的自己,才是最可怜都吧……   梁山伯自嘲地摇摇头,骑着青驴回到了陈庆之身后,假装无事。   陈庆之是个谨言慎行的人,平时话也不多,大概是出身的缘故,身上有着和梁山伯一样的温润和世故,知道什么是“看破不说破”,知道什么时候该“视若罔闻”。   见到梁山伯回来,他也只是笑笑,似是而非地丢下一句话:   “文才这个样子,日后恐怕很难讨女孩子欢心。”   梁山伯一愣,心头剧震地看向陈庆之。   陈庆之见梁山伯望向他,又笑了笑:“对待同窗的年幼小友尚且如此不温柔,日后对待女人恐怕也是不假辞色的。女人和孩子一样,都需要哄,这才谓之‘风流人品’。他这样的,除非遇见个性子刚强的,否则是个女人都要被吓跑了。”   陈庆之摇了摇头,犹如已经窥见了马文才凄惨的未来。   梁山伯也还是个没识情爱的少年,只是长得老成点,听见陈庆之这般正经的文士居然跟他在谈“风流”不“风流”,也是一阵面红耳赤,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接话才好。   好在陈庆之似乎也只是随意打了个比方,笑过之后就没有就这个话题深聊。   因为马车都是载货的,其他人不是骑驴就是骑马,速度行的不慢,很快就追上了被丢在路边的祝英台。   祝英台也没敢再骑马,乖乖找了之前堆布帛盘缠的马车,正准备爬上去,突然后方一阵骚动。   “什么人?”   马文才一声高喊,而后便见着他与惊雷从车中一跃而下,大呼:   “有刺客!”   他素来沉稳,很少有这样惊慌失措的样子,加之子云先生此行内有隐情,马文才如此一呼,立刻听到“哐呛”之声不绝,竟有无数护卫已经拔出了随身兵刃,围住了那一架马车。   陈庆之更是面沉如水,骑着青驴到了马文才身边,低声问:“发生了什么?”   马文才上了车是准备更衣的,换了外袍后有些怏怏不想出去,便靠在马最大的箱笼上想要静静,等祝英台回了其他车中再出去。   可他躺着躺着,却觉得背后有一阵热气喷来,而且颇有规律。   起先他以为是错觉,但那喷气的频率越来越快,箱子里也发出了指甲刮擦一般的声响,马文才立刻就警觉了起来!   这箱子里躲着人!   他还记得子云先生说他此次出来是查案的,路上恐怕会有危险,脑子里立刻想到了许多不好的事情,再见箱盖已经开始往外拱了,眼见是有人要出来杀人灭口,于是就有了马文才立刻跳出车厢大叫“有刺客”的事情。   子云先生带来的护卫人数虽不多,却各个都是精锐,此时一个中年汉子大着胆子举着单刀到了车门的门帘前,对着里面大喝:“自己出来,否则我们乱刀劈进来,你就只能是个肉饼了!”   车厢里一阵悉悉索索,还有喘着粗气的声音,让人听得越发紧张。   梁山伯徐之敬等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能远远的观望,不明白他们的车队里为什么还能混入“刺客”这种东西。   祝英台却是脸色大便,有些担忧地看向自己坐的那辆马车。那马车里放着不少作为盘缠的金银细软和布帛、铜钱,所以祝英台才会没事就爬回那辆车上,她没想多少关于刺客的事情,只想着说不定是遭了贼之类的事情。   两方依然对峙,那汉子似乎已经失去了耐心,提着刀往前就劈,他的刀劈在了什么木棍之类的东西上,发出了一声闷响,待要再劈时,车厢里终于传来了一声瓮声瓮气的求饶:   “别别别!我自己出来!我不是刺客!”   人声发在车厢里听不真切,其他护卫不敢放松警惕,依旧举着尖刀将车厢团团围住,没一会儿车帘抖动了一下,猛然从车厢里窜出来一只细长的猎犬,口中还带着衔套,下了车就胡乱摆动脑袋,欲要扑人。   这变故看得人满头雾水,有几个脑子反应不过来的当场就懵了。   什么情况?   这狗成精了,能口吐人言?   “咦?大黑?”   梁山伯见那细长猎犬心头就有了不好的预感,果不其然,随着猎犬下车,车中有一衣冠不整几近赤裸的人掀帘而出,高举着双手示意自己并无凶器。   “大黑,回来!”   说话的正是光着大半个膀子的傅歧,只见他一身虬结的肌肉上满是大汗,在阳光下一照,甚至还发出抹了油一般的光泽,晃得甚至让人有些眼花。   “傅歧,你搞什么鬼!”   马文才见到大黑时和梁山伯猜测的差不多,见真是傅歧出来了,顿时满脸愕然。   “你衣服呢?怎么只穿着亵裤!”   见他赤身裸体,马文才有些惊慌地看向出来看热闹的祝英台。   看向祝英台的不止马文才一个,还有怀着同样想法的梁山伯。两人目光扫去,只见祝英台身后的书童已经羞到捂住了整张脸,可祝英台却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看向傅歧光着膀子的上身时,甚至隐隐有些……   欣赏?   梁山伯当即看了眼自己的胸膛,叹了口气。   ‘什么鬼!!要脸不要!’   马文才则是气结地扭过头去,把这股邪火发在傅歧身上。   “傅歧,你要不要脸?青天白日的赤身露体!”   “都是男人,有什么啊!”   傅歧擦了把汗,总算觉得活了过来。   他唤回了大黑,环顾四周,见有那么多把尖刀对着他,每个持刀者都是身材劲瘦的练家子,顿时一惊。   马家在哪里弄来这么多好手!马太守果然宝贝自己的儿子!   “别乱来,我是你们家公子的好友,会稽学馆的学生傅歧,我就是偷偷上马车想让你们捎带我一路,不是什么刺客!”   傅歧口中这么说着,可是光着的膀子一甩,怎么看怎么一股彪悍之气,没一个人愿意放下武器。   “喂,马文才,你叫他们退下啊!”   傅歧有些焦急。   “你们退下吧。”   陈庆之看着这一场闹剧,有些哭笑不得地喝退了侍卫,又对傅歧和马文才招了招手。   “你们二人过来,说清楚怎么回事。”   傅歧看这架势就觉得要糟,用求助地眼神看向马文才,却见马文才板着脸扭头看向别的方向。   他被护卫推了一下,跌跌撞撞到了陈庆之驴下,再见梁山伯和祝英台也在不远处,一双本就大的眼睛更是瞪得浑圆。   “怎么回事?梁山伯,你不是说要去跟人学三个月棋术吗?祝英台,你在学馆里当跟班就算了,怎么马文才出趟远门还把你带上?”   “这位就是我的棋术先生。”   梁山伯见他还要闹腾,忙脱下外袍披在他光着的上身上,“一身汗,别吹出风寒了!他现在是马家的客卿,指挥着这一路护送马公子的人马,你好好说话,别急。”   陈庆之坐在驴上,看着这孩子轻笑。   傅歧也没想到这么快就漏了馅儿,见所有人看着自己,拢了下梁山伯的衣服,强忍着各方探究眼神带来的不适,将自己的来意说了个明白。   其实也不复杂,傅歧一心想要去浮山堰找兄弟,但被马文才和其他人劝住静观其变,可一眨眼马文才却要去了,傅歧就产生了跟着的想法。   马文才肯定是不愿意带他的,所以傅歧打听到马家的护卫和车队已经到了山下马家的别院,就连夜下了山,摸清了马家别院的情况,见拉车都大多是拉货的驽马,心里便有了主意。   马文才出发的前一夜,他搜刮了下金银揣在身上,给大黑带上口套,嘱咐不得乱叫,两人便一路摸到马文才院子,找了最大的一个箱子,扣上盖子钻了进去。   如果是平常的时候,风雨雷电之中必有在院中值夜的,傅歧也没那么容易得手,偏偏马文才是个未雨绸缪的性子,昨夜就吩咐山下的小厮和力士们把收拾好的东西搬下去,一晚上甲舍里来来回回,忙中未免生乱,总能给傅歧抓到空隙。   这装被褥的箱子里还没来得及装满就被傅歧钻进去扣上,至于那细犬本就是训练过的,该叫的时候叫,带上口套不该叫的时候连哼都不会哼一声,自然也就好好倒卧在傅歧身侧。   到了半夜,所有东西都被搬上了车,四处静寂无声时,傅歧掏出怀中的小刀把那箱盖的缝隙挖大了一点,用作呼吸。   他素来娇生惯养,可为了能去找自己的兄弟,硬生生把自己蜷缩在不足四尺的箱子里,夜晚时还好,一人一狗还能蜷缩着靠睡觉撑过去,第二天车子一动,人肉和箱子撞来撞去,颠的人都要散架。   傅歧没办法,只好掀了盖子,把自己衣服胡乱脱了,用丝被将自己裹了权当阻挡,顺便透透气。   后来马文才要上最大的一架马车更衣,傅歧担心被发现又钻回箱内躲藏。他以为马文才只是换个衣服,谁知道马文才根本没走,恰巧靠在这个箱子休息,后背又堵住了呼吸缝,把傅歧和大黑都憋得快要窒息死过去。   傅歧自然是不愿被憋死在木箱里的,只能伸手推动箱盖,大黑也记得四爪乱挠发出呜咽,这就是马文才为什么听到异动以为有刺客的原因。   至于后来傅歧为什么不下车,一来他和大黑憋得要死,出来实在无力需要喘喘气,二来他们裹在被子里一身是汗,傅歧也要脸想要把衣服穿回去,结果外面的护卫却守不住了,一刀劈来差点把他劈成两半,只能就这么光着身子跑了出来。   这一番动作莫说是陈庆之了,就连素来了解傅歧性子的梁山伯和马文才都听得哭笑不得。   可他们又不得不承认,这还真是傅歧做得出来的事。   “你,你简直……”   马文才听到傅歧说一半就觉得不好,连忙又返回马车往里一探,气的肺都要炸了。   现在秋凉,到了浮山堰地方说不得都要寒风凛冽,所以马文才方命家人带了厚重的被褥和丝被等物,可现在这些铺盖早已经被傅歧弄的又是汗又是狗毛有是脚印,蹂躏成一大团,简直不忍直视。   他爱洁又喜欢一切井井有条,这一箱子东西是不会再用了,可是临时再去置办哪里那么方便,只能自认倒霉。   另一边,陈庆之听了傅歧的话,原本带着笑容的眼神变成了探究之意,再看他光着的肌肉虽然结实有力,可细细看去还是遍布青紫,就如同他所说的,应该是车子颠簸时在箱子里撞的。   他年幼时也曾捉迷藏过,躲避在闭塞的地方最是气闷,更可怕的是一股难以忍受的幽闭之感,简直可以让人发疯,所以听到这少年居然在箱子里藏了一晚,第二天又忍受着路上的颠簸一直没有露出行迹,心中就有些感慨。   看他面相,不是个脾气好又有耐心的,可为了自己的目标,却也能如此坚毅忍耐,能对自己狠成这样的人,往往是做大事的人。   他和傅歧的父亲傅翙其实有故,只是两人一个是朝官,一个是天子近臣,彼此也没有太多接触,如今见到傅歧,再想到傅异,越发唏嘘。   因为那一点恻隐之心,陈庆之叹道:“你偷入队伍本不在我预料之中,按理,也不能让你同行……”   “我知道你们不会让我同行,你们怕我有什么闪失。你们可以把我在这里丢下去,但我不会离开的。”   傅歧看了眼自己的狗,咬牙道:“我有大黑,能一路循着踪迹找上来,你们走一路,我就跟一路,我既然已经出来了,没找到我兄长,就不会回去!”   马文才和梁山伯听了傅歧的话,脸色都是一变。他们和傅歧相交已久,知道这人有一股蛮横气,说过的话一定要做到,他既然说死也要跟着,除非把他绑了送回去,否则肯定是要跟上来的。   “你真是玩笑话,我们之后是要走水路的,你这狗鼻子再尖,哪里能跟着我们一路?水里是没气味给你追踪的。”   陈庆之无奈地叹着:“你这孩子,你家里人一定派人到处在找你兄长,你这么乱跑,你家中又失去了一个孩子的消息,岂不是要把你父母都急死?”   傅歧原本梗着脖子就差没有大喊大叫了,可听到陈庆之的话,却是面色发白,表情也再没有之前那般满是戾气。   “我,我……”   傅歧语塞,仓惶地看向梁山伯和马文才,又看向祝英台,希望他们能为自己求求情。   他这眼神实在太过凄凉,马文才心中一软,向陈庆之拱了拱身子。   “先生,现在将他抛下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不如我们将他带一路?我会修书派人送去学馆和建康,告知傅歧的行踪,以免师长担心。傅家想必也派了人四处去打听傅歧兄长的下落,到了地方,我们将他送去傅家人那里,也不算耽误。”   “是!我路上绝不鲁莽!”   傅歧闻言立刻点头如蒜捣。   陈庆之头痛地望了望前方,除了马文才,队伍里还多了徐之敬、梁山伯、祝英台好几个少年,再想到出门给自己卜的“常为贵人”的卦象,简直有些无语凝噎。   一路给人当“贵人”被搭顺风车的滋味,谁当谁知道。   “罢了罢了,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赶紧上车,去把衣衫穿好吧。”   陈庆之以手扶额,啼笑皆非:   “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人贩之流呢!”   “谢这位先生!”   傅歧大喜过望,连忙下拜,连衣衫掉了都顾不得。   他又一偏头,对马文才拱了拱手。   “谢过文才兄!你真是好兄弟!”   马文才无奈地叹了口气。   傅歧欢喜雀跃,恨不得蹦上天去,脚边却有什么一直在拱他,低头一看,带着口套的大黑烦躁地将头在他腿上乱蹭,口水流了他一腿。   “啊,是不是带着口套不舒服?来,我帮你解开!”   他正准备弯腰去解,却见得大黑翻了个白眼,围着傅歧的腿癫狂地绕了几圈,终于在他右脚边站定,突然抬起了自己的后腿……   一阵水声过后,世界似乎都安静了下来。   片刻后,傅歧瞠目结舌地看着自家的猎犬,身前一片爆笑之声。   “果然是好狗,先护个主圈下地盘!”   “哈哈哈哈哈哈!”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陈庆之:(拂须)一路都在当贵人,以后要被人叫陈贵人了。   马文才:(叹气)我已经被人喊马才人了。   梁山伯:(叹气)……你们尚好,吴语里,我被读成“梁三八”啊。 第87章 初现端倪   有了傅歧加入队伍,总是会多了许多乐子,也多了许多变数。   他不愿骑驴,也不愿再坐车,按照他的话说,颠一路把他卵蛋都快颠碎了,再不想碰那车一下。   可整个队伍里除了马文才带着象龙和似锦,其他护卫都是或驾车或乘车,骑马的没有几个,没办法之下,马文才只好把似锦借给了傅歧。   傅歧是偷偷上路的,除了自家的宝贝大黑和柜子里换剩下的钱什么都没带,这一路上说不得又是蹭梁山伯和马文才的,在学馆还好,出门在外,他连洗换衣服都没有,马文才能借他几件自己的外袍之类,可中衣鞋袜都必须要合身,少不得又要去添置衣服鞋袜等用度。   因为有各种各样的变数,原本该在官道上不停直抵吴兴的队伍,不得不改变一段行程,去钱塘一趟。   他们只是暂时在钱塘盘桓一晚,第二天买了东西就走,时间仓促,即便是傅歧是高门也不能太讲究,更别说傅歧现在一心想着赶紧到目的地,就是让他光着身子跑他也不会有意见。   会稽离钱塘不远,到了傍晚时分,他们终于见到了吴郡钱塘县的城墙。   马文才是高门,吴郡又和吴兴郡相邻,路引和官籍一出,城门官不但对他们没有检查便放了过去,其中一人还十分殷勤的领着他们一行人去了家干净又正经的客店,在领了赏后,那城门卫笑着和店内掌柜吩咐这些都是“贵人”,直接清理出了两个连着的院子,让他们住了进去。   “看来此地的县令治理有方。”   子云先生看着外面井然有序在收着摊的摊贩,大多脸上都带着收获颇丰的喜气,满意地点了点头。   “子云先生,为什么你觉得这里的县令治理有方?”   祝英台是出来体验民生的,她在现代的都市里住多了,对这个时代的城市还是有些不适应。   在她看来,这里和其他地方也没什么区别。   “但凡县令苛刻,则皂吏酷恶,皂吏生财之道,大多是盘剥这些沿集市做买卖的小商户。这条街上四五家客店,可门口无乞丐乞讨纠缠,可见治理严格。但门外却商业繁荣,天色还未暗就收摊,人人皆有喜色,显然此地县令不是用严厉的手段在治理,也没有经过各种苛捐杂税的盘剥,否则每个商贩都恨不得再晚点回去,能多挣几个,神色哪里有这么轻松。”   陈庆之任侍御使不久,但他生性认真,天子让他在御史台历练,他便遍访御史台中的老人,又看尽了御史台里所有陈年的宗卷,对于御史台里侍御使“暗访”之道颇为了解,是以如今说来逻辑清晰。   一旁躬着身的掌柜听了,立刻接话,肯定了陈庆之的猜测。   “这位先生真是个能人!我们这里的县令是建康来的郎君,又有能力又年轻,还是高门出身,现在钱塘谁不希望他多留任几年!可惜他这么有本事的人,是不可能一直只当个县令的,就不知道他高升了以后我们日子怎么过了!”   祝英台是个性子单纯的人,让她能从几个商贩想到这么多是不可能的,听完掌柜说的话,当即露出佩服的表情,由衷地赞叹:   “先生好厉害!若先生能做官,一定也是个好官!”   但凡聪明人却都喜欢和头脑简单心思直率的人打交道,陈庆之也不例外,闻言对着祝英台轻笑了笑,便转过身有条不紊地和掌柜商议起住宿之事,又询问集市哪里可以买到他们需要的东西。   这一路的主子名义上虽然是马文才,但所有的安排几乎都是陈庆之在布置,他如今三十多岁,气质又不凡,在一干少年之中看起来自然是最可靠的,马文才也乐得不必费神,所有事情都听之任之。   祝英台见子云先生在忙,只好站在客店侧门边,看着马文才的“护卫”们将马车赶到院子里,卸车的卸车,赶马的赶马。   她的丫头半夏则跟前跟后,一下子让人把这个抬到她们屋子里,一下子让别人把那个送到屋子外,祝英台眉头忍不住一皱:   “半夏,就把东西留在车上吧,有大黑守着门,还有人值夜守卫,进不了飞贼。明天还要走的,折腾人家干嘛,拿些晚上要用的东西下车就是。”   “可是,主子您怎么能睡得简陋,被子垫子还是要拿的!”   半夏显然觉得价值观又受到了冲击,难以接受地叫了起来:“谁知道这院子里住过什么人?这被子您怎么能用的!”   “那就找块床单出来垫着,再拿床薄被,哪里需要从里到外都换过,又不是在家里,出门从简!”   祝英台无所谓地开口。   “我睡得,你别担心。”   听到祝英台这么说,别说负责帮忙搬东西的人听了诧异,就连刚刚踏进了院中的马文才、梁山伯和傅歧三人都有些吃惊。   “你还真是‘不拘小节’。傅兄,今晚你就跟我挤挤吧,你什么都没带。”   马文才一看到祝英台脑,海里就浮现出她蹭了自己一身鼻涕眼泪的场景,即便知道那大多是因为过敏而不是害怕产生的,如今也暂时不想再和她留在一处。   “祝英台,你今晚一个人睡。”   他得缓缓。   “咦?”   祝英台听到有这样的好事,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好,好好!”   “梁兄,你是和子云先生一个院子,还是住我们院里?”   马文才眼神往梁山伯身上一扫,问道。   “子云先生那边都是我不认识的人,我还是住这里吧。”   梁山伯的话让半夏和祝英台一颗心都提了起来。   “一路花费都靠子云先生和马兄,我随便住一间就好,下房也行,我跟祝兄一样,出门在外,什么都行。”   马文才见他“识时务”,没趁机说自己要跟祝英台一间,也是很满意,而且都是同门,当然不至于让他住下房这么轻贱他,当下安排了这院子里离祝英台最远的一间,便和傅歧施施然离去。   至于徐之敬?他早自己安排好了一切,带着丹参和黄芪自己包了个上房,不愿和他们住在一处。   梁山伯摇了摇头,从马车上拿下自己的书箱背篓,没说什么的回了房。   几人都各自离开了,半夏才庆幸地拍了拍胸口,佩服地说道:“还是主子厉害,知道马公子受不了这里的简陋,故意不让我拿自家东西铺盖。主子晚上能一个人睡了!”   祝英台叹为观止地看着自家的丫鬟,有时候她很好奇她脑子里到底装的都是什么,比她还会脑补。   “主子?”   “没事,收拾东西吧,我们晚上好好睡一觉,明早我还想去集市上逛逛呢。”   “这里的集市有什么好逛的。”   半夏捧着杂物,跟在祝英台后面絮絮叨叨。   “又不是建康那样的王都……”   祝英台也跟着半夏去自己车上拿要用的东西,在车厢里看到了一堆牛皮,好奇地问:“哪来的牛皮?”   “哦,马公子的下人铺的,说是隔潮,省的布帛霉了,应该有不少。”半夏瞟了一眼,看到还有不少丝絮填充在布帛之间,顿时大喜过望。   “主人,我看到这里有些丝絮,不如我缝几个垫子吧,这样明日坐车就没有那么颠了!”   她今天都快颠吐了,这跟家里的马车完全不能比啊!   “丝絮也是吸潮的吧?”   祝英台看了看:“还是别动这些了,你找一件我厚点的夹袄,改了就是。这些布帛路上还要用作盘缠呢,万一受潮不能用了可惜。”   半夏“哦”了一声,只能翻找了一件旧点的夹袄,高高兴兴地跟着祝英台回屋。   当走过院角里时,祝英台看到马厩外堆着近一人高的干草,脑子里突然想起了车中的牛皮,脚步一顿。   “主子?”   半夏抬头。   “半夏,你说你要缝垫子,带了针线是不是?”   祝英台扭过头问。   “带了,粗针细针粗线细线都有,您不让安布跟来,我就得把粗活也干了。您又没带针线娘子,缝缝补补也得我做啊。”   半夏有些埋怨地说。   “哦,那你等下拿几根粗针和团粗线给我。”   祝英台吩咐完了以后,看向对面梁山伯房间,脑子里突然有了主意。   跨院的西屋里,梁山伯刚刚安置好,突然听到一阵敲门声,满脸疑惑地开了门。   门外,祝英台带着一副讨好的笑容,拿着一团什么站在门外讨好地对他笑着。   “梁山伯,忙不忙?”   这下梁山伯更奇怪了。   “不忙,何事?”   “哎,这种事找人帮忙挺劳驾人的,可我力气不够,只能厚着脸皮来找你了,找别人帮忙,给马文才知道了我又要挨骂。”   祝英台腆着脸笑着。   “梁山伯,帮我个忙呗?”   ***   “你说的让我帮忙,到底帮什么?”   梁山伯跟着祝英台抱来了一堆干草末,又见着她不知道在哪里挖了一大块泥装在盆里,浇着水用根木棍在和泥,表情活像见了鬼。   之前祝英台说自己睡得惯屋子里客店提供的铺盖时,他就已经大大的吃惊,如今见她跟个顽童似的又和泥又抱草,表情会变成这样,也就不奇怪了。   “你之前说,不要拿我不擅长的东西和人擅长的去比,我也想明白了,所以我现在要用我擅长的改变我的所处环境。”   祝英台抬起头,笑了笑,将干草末倒入大盆中,又接着和稀泥。   她在这个时代,最擅长的是什么呢?   并不是化学,而是见识。   两轮马车在古代这种破路上比四轮马车要轻巧,颠的幅度也没那么大,可依旧震的人心肝脾胃肾都搅合在一起,全因这时代的马车并没有避震装置。   她不是工科女,这时代的科技技术也做不了弹簧,她也没办法短时间内发明出避震器这种东西,但找到能替代橡胶轮胎的粗陋减震物,用以包裹木轮却是不难。   祝英台从车上捡了不少牛皮下来,因为只有两个轮子,所以她估摸着工程量也没多大,看着一脸茫然表情的梁山伯,祝英台笑道:“这你都看不出来吗?我想要给轮子包点东西,这样颠簸能稍微好点,不至于肠子都给我震出来。”   梁山伯恍然大悟,看了看地上的针线等物,再看着她取下车的牛皮,“你要用牛皮包住这些轮子?”   “是啊,所以才要你帮忙,我缝的时候你帮我按一下。”   祝英台仰起脸对他点了点头,一点都不娇气的抓起大把裹着干草的湿泥,整个糊在了车轮外镶嵌的铁片上。   车轮是木质的,本来就有减震的功能,可制车的人为了让车子能更耐用,在车轮上都裹了铁片,这样一来减震性就大打折扣,所以她必须要增加车轮和皮革包裹之间的弹性用作缓冲。   这些泥土刚糊上去时不够有效,可随着车轮转动,被裹在牛皮里的泥土和干草会越来越紧实,等水分一点点蒸干,这“隔层”的缓冲性会更好。   “你可以请马兄带的下人来弄,也可以花钱雇客店的小厮来做。”   梁山伯看着祝英台满手是泥,微微一叹,也脱了外袍扎起袖子,帮着一起糊起了草泥来。   “咦?”   祝英台糊的正起劲,闻言一愣。   “啊,我忘了。算了,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你若觉得麻烦……”   “无妨,我也曾亲手搭过茅房,这种和泥的事情做的顺手。”梁山伯动作又快又细致,没一会儿一边车轮就堆上了厚厚的泥糊,只不过有些往下塌的趋势。   “那我包起来缝了!”   祝英台将早就准备好的水桶拖了过来,两人洗了洗泥手,各自在已经脏了的衣服上擦干。   “哈哈哈!”   祝英台看着梁山伯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动作,大笑了起来。   “没想到祝兄还有如此一面。”   梁山伯见着祝英台在衣衫下摆上擦干了手,也忍不住发笑。   “祝兄是高门出身,却丝毫都不……”   “不讲究是吧?哎,你以后会习惯的。”   他们做实验都是随手擦在实验服上,这里又没白大褂,祝英台的习惯一时改不过来,也就无所谓地摆摆手,抓起一块牛皮往车轮的车牙之间蒙上。   听到祝英台的话,梁山伯嘴角微微上扬,心情颇为愉悦。   包裹的功夫最是麻烦,因为必须一小段一小段包裹,到了底部时还要费一些力气把车轮稍微抬起,让车轮能够转动过来,这些都是祝英台一个人做不了的,所以只能找并不自持身份的梁山伯帮忙。   只是祝英台根本没做过什么手工,即便梁山伯将牛皮裁剪成合适的大小帮她按住,用于铺垫的牛皮不似做匠物的那种鞣制的极软,祝英台使劲力气才扎了一针进去,还差点把自己手指扎了个洞穿。   “没事吧!”   梁山伯看她这般狠劲吓了一大跳,手一松,那牛皮就晃动了一下。   “你别动!”   祝英台头也不抬,又是一针扎去,成功将第一针缝合了起来。   “我的天,这么扎到哪一年才能裹好?我果然是太乐观了吗?”   祝英台看着微红的指尖,有些挫败地哀嚎。   就在她哀嚎间,梁山伯松了松手,拍了下她的肩膀,笑着说:“罢了,你力气小,做不了这种粗活,让我来吧。”   “啊?那不太好吧……”   祝英台看了眼还留在牛皮上的针。   “实在不好弄就算了,反正只是颠一颠……”   “没事,我做的快,你信我。”   梁山伯笑得和煦。   祝英台将信将疑地换了个位置,将车轮前的位置让给了梁山伯。   只见梁山伯从袖子里掏出一枚做木工开眼用的小凿,在固定牛皮的位置后均匀的凿出位置相等的小孔,而后再捻起祝英台留在牛皮上的粗针,轻而易举地将包裹车牙的牛皮缝合了起来。   “你怎么随身带着这个?”   祝英台看着她自己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扎破的牛皮,被梁山伯轻松搞定,满脸崇拜。   “就如傅兄和马兄所言,我并没有和他们一样防身的本事,自然要自己动点脑筋。”   梁山伯微笑着对祝英台说:“我用的最得心应手的是木刀和木凿,所以随身带了一把木工凿,一把木刀,做防身用。”   祝英台了然地看着梁山伯忙活,伸出手去做了他本该做的事情,帮他按着牛皮,又帮他将掉落部分的草泥再糊上去。   梁山伯发现她居然崇拜自己会干活,忍不住又是一阵意外,但不可否认的,这让他干起活来更有动力,也更卖力了。   他们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人忙了好一会儿满身满脸都是大汗,期间有不少子云先生带来的人好奇地过来看过,见是在给马车的车轮裹东西,问清原委后,不少人也一起过来帮忙。   于是乎,原本想着要忙活到半夜的活儿计,竟然没多久就做完了。   “哎,送到房里的饭菜大概都凉了。”   祝英台见大功告成,伸了个懒腰,对着来帮忙的人拱了拱手:“多谢各位朋友帮忙,旁的话不说,回头我请你们吃酒!”   她这话说的豪爽,不像是大家的闺秀,倒像是草莽的游侠儿,偏偏又对了这些人的路数。   如果祝英台真说“我赏你们些财帛”,把他们真当做下人一般使唤,这些护卫和力士之流反倒会黑着脸甩手就走。   “祝公子慷慨,下次要帮忙尽管知会一声。”   “酒就算啦,子云先生路上不给我们饮酒,回头请我们兄弟几个大吃一顿就好!”   “小公子好气魄,这车要包的好使,回头兄弟几个寻空把车牙全包上!”   一时间,放卸下的车架的地方欢声笑语一片,祝英台跟这个搭搭话,那个问问事,没一会儿就和每个人都混了个脸熟。   她本就有这样的本事,身为高门却没有架子,而且不是那种可以装出来的平易近人,而是随时可以和别人打成一片的感染力。   一身疲惫的梁山伯,定定地看着眼前的祝英台出神。   在护卫们点起的灯笼下,眼睛里闪烁着灿烂光芒,开怀大笑着回应着别人玩笑的祝英台,像是披上了一层朦胧的光纱,恍恍惚惚间不似真人。   即便是他一介寒门,要他毫无芥蒂和这些被当做奴仆之流的小厮和护卫们相互开着玩笑,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怎么会有如此不拘身份的高门贵女呢?   怎么会有愿意和男人一起劳作的女人?   如果说自己像是平静不见涟漪的幽潭,那她应该是清澈又灵动的小溪,一路欢唱着流向湖泊、流向江水、流向大海,永远向往着远方和那些与自己不同的东西。   在这一刻,梁山伯为自己不时升起的绮思感到一丝羞愧。   马文才说的没错。   不仅仅是在门第上,自己根本配不上祝英台,抛开门第在其他方面,其实他也还差的很远。   那是根本无法碰触的梦境,能看见,能与其相处过,就足以胜却人间无数   光线朦胧中的祝英台笑得满足,拍着车辕的表情像是自己做成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他看着她对自己招了招手……   “梁山伯,他们说晚上会有人守夜,不会被人碰了没干透的车轮,我们累的要死,回去休息吧。”   听到她唤自己的名字,梁山伯的唇角舒展出一个漂亮的弧度。   “好。”   ***   祝英台和梁山伯满身狼狈的回屋,且不说梁山伯怎么处理自己身上和手上的泥渍,就说祝英台回去以后,就把在屋子里缝软垫的半夏吓了个半死,洗漱折腾整整费了一晚上才算让半夏满意。   半夏反复找客店小厮要热水的举动不但惊动了马文才和梁山伯,连隔壁院的陈庆之都以为祝英台是不是偶发了什么病症,不过那些侍卫有些知道情况的说清发生了什么,才让陈庆之松了口气,哭笑不得的回房去休息了。   这一夜所有人都累的不轻,祝英台白天遇见那般惊魂的一幕,脸上红疹都未消,却还有力气去折腾给车轮裹皮革,也只能叹一句年轻的身体真好了。   半夜里,所有人都睡得昏昏沉沉,两边跨院中一片寂静,可就在人们睡得最熟的时候,却传来了一阵犬吠之声。   祝英台已经累惨,迷迷糊糊听了会儿,发现是狗叫,嘟囔了句“谁家的狗这么缺德”,翻身就睡,想来客店里大部分人也是如此,听到只是狗叫就又继续睡了下去。   可这其中,不包括傅歧和陈庆之。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梁山伯身手不行日常(1/1):不会用刀,我来用凿。   梁山伯自卑日常(1/1):她胸襟不似妇人,我自愧不如。   梁山伯刷好感度日常(1/1):会干活的男人棒棒哒!   傅歧大黑好感互刷日常(1/1):大黑,你果然是最棒的!   马文才嫌弃日常:(1/1)不讲究、太不讲究了!   陈庆之男神日常:(1/1)不愧是先生,好警觉! 第88章 官府来人   傅歧带了大黑出来是没办法,他没下人,连托付狗的地方都没有,便只能带了出来。   好在陈庆之问过这狗是名种,还是经过训练过的猎犬之后,同意了他把狗一起带上路,晚上就睡在院子里的空地上看家护院,所以大黑也就有了同行的理由。   这客店鱼龙混杂,位置又在热闹的集市上,但梁国是有宵禁的,这深更半夜怎么会有人惊动了犬吠?   于是哪怕那犬吠声渐渐变成了一股低低地哼叫声,陈庆之还是披衣起了身,立刻吩咐左右去看看情况。   傅歧则是衣服都没披,生怕是遭了贼自家狗要吃亏,穿上鞋就跑出了屋子,直奔前院大黑看守的地方。   他动作这般大,把马文才也惊动了起来,揉了揉眼睛,随手拿了床边搭着的外袍,喊上值夜的追电,一起跟了出去。   当陈庆之派来的护卫赶到时,看到的就是那只黑色猎犬,朝着马厩后围墙的方向不住龇牙低吠的样子。   “怎么了?”   陈庆之身边的护卫问正在安抚狗的傅歧。   “不知道,我刚刚来的时候,从它嘴里取出了这个。”   傅歧莫名其妙地递上一块黑布,那块布明显是大黑从哪里撕扯下来的,黑色的细麻布边沿还带着不少硬扯下的碎麻和口水。   就着四边护卫围过来的灯火一看,黑布上还有两点血迹,应该是被大黑咬下来的。   这是曾有人来过?   “你们彻夜值守,没看见有人进来吗?”   护卫首领斥责道:“你们还没一只狗管用!”   那几个被训斥的护卫满脸委屈:“我们肯定是要保护人的安全,还有那些车上的贵重之物,谁会专门派人看着马厩啊?”   说罢,瞪了那黑狗一眼。   谁知道这狗有跟马同睡的怪癖?!   “墙外是什么地方?”   马文才也已经匆匆赶到,问清发生了什么后问其他人。   侍卫首领在傅歧赞叹的眼神里三两下就上了墙,站在墙头往外眯眼看了一会儿,又蹲下身仔细检查过了墙头,跳下墙来说道:   “外面是一条车道,大概是为了方便赶车或骑驴、骑马的客人从这边进出修的,要绕个圈才能到客店正门口,两侧没什么店铺也没什么人家。我刚刚看了下墙头,确实有人来过,脚印还很新鲜,应该跑的不远。”   他对傅歧等人拱了拱手。   “属下要带人到附近搜搜看,少陪!”   看着这侍卫首领领着七八个护卫兵分两路,一半去了陈庆之的院子,一半出去搜人,傅歧越发迷茫。   “这是你家什么人?这么精干?”   他家是将门出身,见到这些人行事,倒升起了熟悉之感。   “也是客卿,我父亲请来照顾我一路上安全的。”   马文才看了眼马厩,见里面不少马和驴还在闭着眼睛吃草,知道刚刚的不速之客没有对马做什么,也松了口气。   “什么蟊贼想占便宜,把我家大黑都吓到了。”   傅歧郁闷地拍了拍狗头。   “还好大黑没吃亏,就是没把那人咬一块肉下来,只是咬了片布片,实在不解气。”   “那布片呢?”   马文才伸手讨要。   傅歧将地上的布给了马文才,马文才和他打了个招呼,便去了隔壁陈庆之的住处。   听明马文才为何而来,陈庆之接过布片,让随扈执着灯,仔细看了一会儿,突然一僵。   训斥宵小蟊贼,既然沦落到入室偷窃,生活必定算不上稳定,庶人穿不得锦衣丝衣,寻常人不是着麻,就是葛布。   但也有些富裕的寒门和商贾,不耐麻布的粗糙,又不可穿丝衣锦袍,这其中大有商机,便有布商想了个主意,用细麻和丝线混织成一种布料,从外表看来是细麻布的光泽和样子,实际穿上轻盈透气,既有细麻的耐磨,又有丝绸的细腻和易干性,被称为“丝麻”。   只是这种丝麻也不是什么人家都能穿的,一旦被发现也会有麻烦,所以即便很多人买得起这种料子,也都只是做成中衣或贴身的衣物,亦或者在自家使用,很少光明正大的穿出去。   但有一种人,不用担心以此做外衣而获罪。   那些大户人家被主子赏赐的门客,是可以堂而皇之的穿着这种与丝绸同等价值的料子,以高门随扈的身份行走于各处而不必担心被获罪。   时间久了,这种料子也已经成为一种身份的象征——既不是真正的高门,又不是毫无特殊地位可言的寒门,介于两者之间,为高门排忧解难之人。   得到这种赏赐是一种荣誉,即便是为了在其他门客之中彰显主公对他们的宠幸,这些人也会经常穿着这种布匹制成的衣物进出内外。   果然还是来了!   陈庆之握着布料的掌心一点点收紧,面如沉水。   “是在哪里发现这块布料的?”   “大黑在马厩休息,有人翻墙而入引起大黑的警觉,应当是有人翻下墙的时候被大黑咬了,听到犬吠慌忙逃走,被撕下这块布料。”   马文才脸色也不是很好。   马厩里不是只养着拉货的驽马,他的象龙和似锦,以及先生的两只青驴也在厩中,马奴和看守马厩的小厮却都没有发现有人偷偷摸摸翻墙进来,除了他们今日也很疲惫恐怕偷懒打了瞌睡以外,来人经验丰富身手敏捷也是一方面原因。   若不是猎犬嗅觉听觉都极为灵敏,说不定就被他们得了手。   “马厩?莫非是要对马匹坐骑下手?”   陈庆之蹙眉。   难道京中那位也听到了什么风声,又不能确定他的真实意图,所以才处处阻拦他四处查案?   他隐在马文才的队伍之中,却依旧能有人找上门来,可见他被盯着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说不定从出京开始,就有人在谋划。   但看这行为的方式,无论是连探路都没做就跳下来被狗咬,还是似乎往马厩的马下手,这谋划的人似乎也没有什么成型的主意,都是走一步看一步,不似什么深思熟虑之下的决定。   陈庆之倍感头痛。   他不怕别人深思熟虑,就怕人胡乱出招,毫无行为逻辑可言。   “先生,从这布料上能看出什么吗?”   马文才担心的却是其他:“今晚夜探客店的人,是不是先生之前说‘有危险’的原因?”   “是,也不是,充其量只算是爪牙,算不得什么‘危险’。”   陈庆之收起布料,对马文才说。   “我出门办案,怕是哪边走漏了什么风声。在路上行走容易追踪,明日我们离开钱塘后前往柳浦埭,到了柳浦埭弃车乘船,再令人赶空车和不要紧的行李走陆路,我们在义兴再汇合。”   他思维敏捷,一会儿就想出了应对的法子。   “这样,陆上能掩人耳目,而无论是什么宵小,都不方便在水中追踪船只的行踪,便可甩开有心之人的跟随。”   陈庆之解释。   马文才本就不关心究竟有什么“内幕”,只是他现在带着这么多同窗同行,要为他们的安全负责。   听陈庆之已经有了应对之法,他也总算是松了口气,告辞后回去休息。   第二天一早,梁山伯也来打探消息,听说是夜里进了贼,但是没抓到之后,心中也有很多担心。   好在他们只是在此打尖不是常住,清早去把东西置办好就能离开,既然有贼,这店也就不能算可靠了,大清早所有人开始收拾东西,马文才和祝英台则陪着傅歧去置办东西。   子云先生一早就带着人走了,也不知去安排什么,徐之敬去了钱塘有名的几家药铺,要为自己的药箱添些药材,这队伍里能做的了主的几乎走了个遍,梁山伯只能留下来,照看着力士们装箱套车,等其他人回来后出发。   好在经过昨天包车轮的事,梁山伯和其中几位老成的侍卫都混了个面熟,也不算尴尬。   但就在其他人离开后不久,客店里突然来了衙役,说是要见他们。   “衙役?”   梁山伯一愣。“衙役找我们干嘛?”   那来后院递话的客店小厮也有些不安,闷着头说:“咱们客店也是几十年的老营生了,从未有过入贼的事情……”   昨晚又是狗叫又是有人上街追拿,动静不小,客店里也有更夫和巡夜之人,当然知道了此事。   “所幸各位客官没什么损失,只是有一就有二,掌柜的和主家都担心日后贼人还会再来,所以去报了官。”那小厮见梁山伯年轻,说话也自在些,“李县令听说昨夜遭了贼,又听说是城门卒子推荐的我们家店,怕贵人们对此地产生不好的印象,立刻派了捕头和衙役来查探。”   梁山伯听完来由总算了解了始末,但还是抱歉地笑了笑:“我明白了,但是能做主的人都出去了,而且昨晚我睡得太死,什么都不太清楚。”   “这……我也只是传话,要不这位公子去和大堂的差役们说说?”   客店的小厮也没指望这队伍的主人会出去见一群皂吏,毕竟一看就知道是能用马车的高门出身。   他想着就算最多派个管事打发,至少有人出去见这些官府里来的人,否则一群拿着哨棒的衙役留在大堂里,他们也不要做生意了,还不知道传出什么样的名声。   若今日真是马家的管事在这里,还真不一定会理这些差吏,管他们想什么,他们今早都要离开了,抓贼是官府的事情,左右他们没丢了东西,闹大了对他们的名声也不好。   但这小厮遇见的是宽厚心肠的梁山伯,其父又曾经是县令,知道治理一地,尤其是有高门路过,有什么岔子最是担心,所以听过之后并没有什么犹豫,干脆地跟着他去了大堂。   那小厮也没想到这群人这么好说话,千恩万谢地领着他见了那一群官府来人,满脸感激涕零。   见到后面终于来了人,衙役之中一名年约三十来岁的精壮男子向前一步,对着梁山伯施了一礼。   “小人是此地的捕头,封此地李县令之命前来问询昨日进贼一事。”   梁山伯点了点头,温和地说:“昨夜是进了贼,但是没丢什么东西,其实大可不必如此兴师动众。”   “职责所需。”   那捕头解释,又详细问了他们的身份,是不是带了大量财物,有没有惹过仇家,目的地为何,是如何发现的贼人,有没有留下什么线索等等。   梁山伯捡些不要紧的说了,也说了是队伍里有人养了看家的猎犬,猎犬发现的贼人,没抓到贼也没看见贼的样貌影子。   “那如何确定是进了贼?也许只是那狗半夜随便叫叫而已,是不是有发现什么证物?”   捕头眼中精光闪闪,双眼紧紧盯住梁山伯不放。   这话问出来已经像是逼问,饶是梁山伯性子再好,心里也有些不舒服。   他见那人对此案如此重视,原本想如实说那狗的主人在狗嘴里拽下了一块人身上的布料,而那料子并非他们队伍里任何一个人所有,可话到嘴边心中一阵古怪,硬生生将它咽了下去。   定了定神,梁山伯镇静地说:“我们的侍卫首领在墙头发现了不少脚印,围墙外也有凌乱的痕迹,诸位如果不信自可去车道那边的墙头查看,要是留下什么证据,何必你们来找我们,我们早就拿着证物去报官了。”   “真的没有?”   那捕头将信将疑,一双刀子样的眼神在梁山伯面上扫来扫去。   梁山伯认得这样的眼神,当年他父亲手下最能干的捕快每次问案之时也是如此声势,许多做贼心虚的人一见便吓得吐露出了真相。   只不过后来父亲最倚重的那人,在他父亲死后却消失无踪……   想到此,梁山伯也没了和他在纠缠的心情,敷衍地点了点头:“是,没有。此间队伍的主人是吴兴太守之子,我只是他的同窗,随同他一路北上的,你若觉得问的不够清楚,可以等马兄回来,但我不保证他会见你。”   这便是送客了,那捕头也不是不识趣的人,见梁山伯再三确定没有证物,便留下三四个差吏等待,等他们走后,再去他们住的院子里查探贼人的影踪,自己却先行告辞,回去覆命。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出去的诸人陆陆续续回返,马文才等人自然不会从大堂进出,而是从后面贵客走的车道回来。   他们一回来便发现梁山伯等在院中,而院子里的力士们动作也加快了不少,马文才当先便过去问了。   “你是说,那钱塘县令派人来过了?这么快的消息?”   马文才和梁山伯一般,也是心中觉得有些古怪。   “说是客店的掌柜天不亮就去报了案,李县令不敢得罪高门,又怕我们对此地治安产生不好的印信,便一早来了。”   梁山伯心思细腻,话语间都是狐疑:“但是他们要大清早就得到了消息,不会不知道住在这后院的‘贵人’都前呼后拥的去集市了,为何在无人做主的时候派人来问案?”   马文才一听,面色渐渐严肃起来。   “除此之外,他们似乎是来确定什么的,不但问了我们是什么人、去哪里,还反复问我为何知道是有贼入室,是不是那贼留下了什么证物。”梁山伯问:“他为什么老是反复提及证物?”   “什么证物?”   身后跟着侍卫首领的陈庆之迈入院中,听到梁山伯那边在说证物云云,立刻关注了过来。   “子云先生。”   “子云先生。”   梁山伯和马文才连忙见礼。   见陈庆之回来了,两人也就没再胡乱猜测,梁山伯将刚刚官府来人的事情提了,又重点说了那衙差询问证物之事。   “学生看那捕头应该是干吏,会这般问我,也是看出我并非高门,也不是队伍里能做主之人,加之看起来年轻又是学子,态度强硬点也许能问出来。”   梁山伯皱着眉。   “但他越是在我身上用这些刑讯的手段,我就越是觉得古怪。我们是被贼光顾的受害之人,又不是贼,就算要问案,也不该用这种语气问我们,我心中有疑,就没说那片布料的事,用墙头脚印搪塞了过去。”   他早上听傅歧说狗咬下了一片布料就知道来人托大了,大概是临时起意,但只以为是贼,就没多想。   作者有话要说:  可现在想想,大清早官府都来询问,而不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来道个歉就走,处处都透露着诡异。   陈庆之听完梁山伯的话,也定定思忖了一会儿,而后召来一为随扈,附耳说道:“你去查查此地县令什么来历,这几天见过什么人,我会在钱塘城外的柳浦埭等你。”   那人一点头,立刻离开去探查。   陈庆之没想到自己只离开一会儿就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他看了看梁山伯,笑着赞许。   “梁山伯,此事你做的不错。”   小剧场:   陈庆之:(赞许)梁山伯,你做的不错。   梁山伯:谦虚一笑。   马文才:(咬手绢)傅歧要丢了那布还是我发现了带过来的呢,你都没夸我,没夸我!(呜呜呜呜呜) 第89章 谨言慎行   他又看了眼马文才。   “这件事我会处理,你安心赶路,不要放在心上。”   马文才看了眼梁山伯,心中揣着各种疑窦,可他知道陈庆之的身份,反倒不敢像梁山伯一样毫无忌惮,更不能多问,只能应诺。   于是一行人都故作不知,徐之敬和买了不少东西回来的祝英台、傅歧更没有关心昨夜进贼的事情,整理好行装后便启程出发了。   当祝英台那包的鼓鼓囊囊的马车被套上马驶出客店时,自然是引人注目。   知道的如陈庆之还好,像傅歧、马文才等人几乎就是瞪大了眼睛,像是看地上长出了兔子一样看着那车轮。   “怎么样,我聪明吧?这样就没那么颠簸了!”   祝英台得意地说着,又对梁山伯挤了挤眼,将手一撑车子就上了车。   “多此一举,不知礼数!”   徐之敬皱着眉看着被包的怪模怪样的马车,又看着自己爬上车的祝英台,丢下这么一句,骑着坐骑就避开了这辆马车。   祝英台一出发就钻进了车厢,这震动感果然弱了不少,身下还有半夏连夜缝制的垫子,就算有些路难走颠簸一点,也不至于肉身和木板硬抗,颠的屁滚尿流了。   见她在里面半天不出来,旁边的侍卫们也纷纷打趣。   “祝公子,这车现在好不好坐?”   “祝公子,别忘了请我们吃顿好的!”   “还颠不颠?还颠我们晚上再多缝几层。”   祝英台笑着从车窗里钻出脸来,笑道:“好多啦,骨头是保住了,不会再散架了!谢谢诸位了!”   她性子开朗,侍卫们见她特地出来答一句,各个大笑,前面几个车中坐着的侍从见外面热闹,也把头都伸出窗外,诉苦求饶让他们也包一个,原本安静上路的车队,倒成了纨绔子弟们出去郊外野游似的。   马文才微不可见的皱了皱眉,问身边的梁山伯:“是这些人替祝英台缠的车轮吗?”   梁山伯脸色不变,点了点头:“是,祝兄昨日一个人在忙活,他们便一起帮了忙。”   他这话倒也没撒谎,要靠祝英台和他两人,还不知道要忙活到什么时候。   “这巧合……”马文才头疼地叹了口气,喃喃自语:“以祝英台那个性子,怕到地方了,要难过一会儿。”   “马兄在说什么?”   “没什么。昨夜进了贼,先生为了安全,改了路线。”   马文才叹气,又看了眼眉开眼笑扒在车窗上的祝英台,气叹的更深了。   梁山伯莫名其妙地看了看身边的马文才,没有追问。但很快,梁山伯就明白马文才为什么要叹气。   出行的队伍往往拉的很长,如何行走、往哪里走全靠领头的那辆车带领方向。原本他们应该一路向北直到吴兴,再在太湖坐船直到延陵,一路向淮南境内前进。   可现在却不是从钱塘往北,而是出了北门后绕了个大圈,往东进发,方向完全不同。   而且越往东走,鼻端越是能闻到一阵江南特有的水腥之气,只不过队伍人多,那味道若隐若现,并不引人注意。   他们的队伍径直到了一处亭舍处停下,还未入亭,老远就有亭吏出来招呼,引着车马队伍在亭外指定的位置暂驻,又有人捧出新鲜的瓜果,安排他们在亭内暂时休息。   马文才和梁山伯等人都下了马或驴,被热情的亭吏们涌入亭舍里,马文才还好,下了车的祝英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下来就问:   “这是怎么了?我们才出发,怎么就要休息?”   昨天可是赶了一整天的路,路上就休息过两回!   祝英台跑出亭外,看了看悬在亭舍大门外“褚公亭”三个字,越发茫然。一般大城官道旁十里一亭,其余便是要紧的交通要道上设亭,这亭不是后世那种小亭子,而是有着屋檐和极少客舍的暂时休息之所,有亭长管理,相当于后世的汽车旅馆,有亭说明还没离开钱塘多远,再远点都是大的驿站了……   她出了亭,听到外面有各种喧哗之声,内心的疑问加上对外面的好奇,让祝英台怔怔地往外又走了一会儿。   拐了一个小弯,祝英台猛然一下驻足,对着面前开阔的水面张大了嘴巴。   就在亭舍不远的地方,一个巨大的渡口显现在了祝英台的面前。   这渡口分成两段,上段中客船商船来往不绝,每有大船只到了渡口附近,便有纤夫或犍牛上前将船拉入泊船的岸边,要出发时,再用人力或牛将大船推入下段,是以来往航行有条不紊,没有密密麻麻挤在一处的嘈杂感。   祝英台前世虽住在南方,可也从未见过这样浩大的泊船场景,当即看的目眩神迷,连眼珠子都舍不得眨一下。   “当年东吴起初建都在京口,利用太湖流域的航道便联系京口到东南诸郡的航道,后来改都建康,南北航道断绝,只能用大江江流联系建邺与东南诸郡,可江面不如原有的河道平静,尤其是丹徒路段,常有风涛之险,运兵运粮之船动辄翻覆,所以孙权便‘开水道立十二埭’,沿途开辟了新的河道航线,避开江面最容易翻覆之处,再入大江。”   马文才清晰温润的解释声在祝英台耳边响起,立时解决了她心中的疑惑。   “这样的埭口利润丰厚,如果来往船舶不绝,普通的埭口每年能有百万钱的税收,所以历朝历代的天子都爱修埭,三吴水道极其发达,‘南方行舟,北方行车’便是如此。”   祝英台点了点头,回答身边跟来的马文才。   “确实是叹为观止。”   丹徒便是镇江,那段水路极为凶险,所以后来才将那地方改名为“镇江”,同理还有“海宁”、“宁波”这样名字命名的地方,祝英台一听就知道当年修建这些埭渡一定是极为不容易的。   一个国家要改都城,又岂止是一城一地之事。   梁国的政治中心在建康,也就是江苏的南京,可经济中心却在浙江和苏南地区,要将南方的鱼米粮帛运到北方的建康,也不知道要花费多少心血。   “这里是柳浦埭,若要往北,便走这里;南下,则在对岸的西陵牛埭。”马文才看着还在望着水面发愣的祝英台,微微叹气。   “所以祝英台,我们要改走水路了。”   “哦,要走水路啊……”   祝英台随意点了点头回应,等意识到他在说什么,眼珠子顿时瞪得滴流圆。   “你说什么?走水路?!”   她刚刚把车轮子包好了,得意于能够减震,突然告诉她要走水路了?   那她吭哧吭哧和梁山伯他们累的跟狗一样到底是为什么?   “你要走水路怎么不早说!”   祝英台气的柳眉倒竖。   “我看动了这么多车马,还以为要长走陆路,麻烦了那么多人包车轮,我一个人辛苦就算了,还让……让他们都辛苦……”   “我知道你肯定会生气,所以才跟来。”   马文才微微弯腰,低声在她耳边说道:“昨夜进了贼,还不知道会不会一路跟着等着好暗中下手,先生为了安全考虑,昨夜便做了安排,让我们兵分两路,人和细软及贵重之物走船运,辎重走陆路,在义兴郡汇合。”   “什么贼这么心黑一路跟着?我们又不是什么豪富巨奢。”   听说也许有贼沿路跟着时不时翻墙行窃,祝英台也有些紧张。   “总有人为财铤而走险,小心为上。”   马文才肃容道。   听到马文才说的这么严重,又是那位沉稳大叔提出的建议,一向尊重长辈的祝英台只能看着开阔的渡口,认命地叹了口气。   “罢了罢了,反正还有人走陆路,虽然不知道我那车便宜了谁,但至少到了义兴还能坐。”   马文才见祝英台很快就调整好了心态,心中也是一松。   “你能想明白就再好不过了,这种事情在路上也许发生的会很多,毕竟我们出门在外,有时会错过宿头,有时会遭遇意外,并不是总能顺遂人意,今日走水路,明日也许就走陆路,甚至有可能风餐露宿,所以我当初才告诉你,跟着我去淮河南岸,并没有那么容易。”   祝英台看着一脸感慨的马文才,错愕地问:“听你的口气,你难道经常在外走动吗?还有这柳浦埭和西陵牛埭,你也如数家珍,难道你也来过?”   看着惊讶的祝英台,马文才傲然一笑,在水面吹来的清风中负手而立。   “我年少时便将《五经》倒背如流,十二岁后由家人陪同游学各地,三吴之地的有名的县府,我皆去过。”   三吴是吴兴、吴郡和会稽,即便是搁在未来交通方便,这样大年纪的孩子走遍了苏州、杭州和常州周围大部分地方已经让人吃惊,更别说古代交通不便,从十二岁开始游历,至今才过去四年,已经走了这么多地方……   “那上虞和山阴?”   祝英台试探着问。   他不会听说过祝家庄里只有一个嫡子吧?   应该不会,祝家庄不在任何县城附近,又很少对外往来,听他的口气,都只在郡府县城里晃悠,没事去什么乡豪的地盘啊……   “自然也去过。上虞城有一座曹娥埭,我的船还曾在那差点遇险。”   马文才笑笑 。   心结哪里有那么好结的,最初的时候,他甚至有杀了祝英台和梁山伯的想法,可最终还是作罢。   他原想饶过别人就是饶过自己,可怎么也绕不过心里那道结。   他们三人之间会变成今天这幅样子,任他两世为人也想不到。   马文才心中复杂,拍了拍祝英台的肩膀。   “好了,闲话休提,水边风大,我们还是回亭舍里吧。”   “在这里吹吹风不是很好吗?路上憋闷死了。”   亭舍里的亭吏虽然殷勤,可人也多,大概都是在这里等候上船的,孩童啼哭声妇人斥责声各种吵闹,她倒有些不想回去了。   “子云先生找了一艘吴兴来的运粮官船,那官船正要回返,我们可以顺路先去吴兴,再转往义兴。车上东西太多,找担夫力士送上船还要些时候,说不得中午的午饭都要在这里耽搁了,你能在这里站多久?何况这里也人来人往,并不安全。”   马文才习惯性皱眉,耐着性子劝说。   “那好吧……”   她一看到他皱眉就有点心惊肉跳,乖乖地跟在马文才后面回了亭舍。   正如马文才所说,他们人多事杂,行礼又多,即便沉重的物品栽在车上带走,其他铺盖细软等物要上船的也够收拾的,马文才四个随扈忙到都看不到影子,祝英台身边伺候的半夏也去盯着抬东西上船了,子云先生虽然坐在亭内休息,可依旧有人进进出出请他拿主意。   算了算,倒只有寒门出身只有一箱一笼的梁山伯和身无长物的傅歧最是轻松,傅歧在一旁逗狗,梁山伯则是在一旁看着书。   见祝英台进来,傅歧将大黑带的更远了点,梁山伯放下手中的书卷,向马、祝二人颔了颔首。   看到梁山伯后,祝英台几乎有些不敢直视他。   说起来包车轮那么辛苦,倒是梁山伯费的功夫最多,除了一开始抹泥和后来她扎的那第一下,后面都是梁山伯做的。如今要走水路了,倒有些像是她刻意折腾梁山伯似的。   梁山伯似乎也能懂祝英台在想些什么,只是笑了笑,继续低下头看自己的书。   一行人在亭舍里等上船的事安排好,因为是高门,又给了足够的钱打点,单独占了一处极大地方的长廊。   身为贵族就是有这点好处,大部分时候不用自己动手,加上那艘官船又是吴兴来的运粮船,马文才拿着他父亲的名帖,船上的官员和小吏们立刻安排的妥妥当当,恨不得连马车都拆卸了一起装上船去。   祝英台坐在一处能晒到太阳的廊下,看着亭外的亭吏们来来往往接待来客,无论是走路的游商还是乘车的官员,都有人招呼绝不怠慢,只不过安排进去的地方不太一样,忍不住感慨:   “我从上虞去学馆时也赶了不少路,可没见过哪个亭舍这么周到的。是这里的人特别热情,还是因为这里客流量大,怕怠慢了谁去?”   “这是热情?士人和庶人一视同仁,难道不是没规矩吗?”   徐之敬嗤笑。   “徐之敬,你一天到晚把士人庶人挂嘴边,我看你是疯魔了!”   祝英台听够了他这一套,忍不住顶了一句。   “原就是如此,这些亭吏不过是些吏门出身的小吏,不把人伺候好了,随便一个士人就能让他丢了营生,你看他热情,不过就是糊口而已。也只有你这样的觉得人家伺候的好。”   徐之敬一直觉得祝英台是士族里的“败类”,连个表情都欠奉。   “你……”   “好了好了,莫吵。”   马文才喜静,被两人的争执引得头痛,指了指外面的牌子说道:“这里会与别处不同,不是因为亭吏特别热情,而是因为这里是褚公亭。”   “我刚刚就看见了,这是褚公亭不是柳浦埭亭,难道有什么典故吗?”   祝英台立刻给面子的接话。   马文才也算是故地重游,不过上次只有两三个家人和侍卫,没有这么浩浩荡荡,但也因为如此,倒有闲一路听些奇人异事,这褚公亭的典故也是如此。   马文才怕徐之敬和祝英台又吵起来,便将这褚公亭的来历和他们说了一遍。   其实故事也不复杂,说的是东晋时有一位大臣姓褚,字季野,阳翟人。他年轻时在东晋初年名声极大,但因为父亲并没有任高官,家世一度没落,起初担任的官职并不高,而且为人低调谨言,所以认识他的人并不多。   褚季野还在卑微之时,有一年要东行,恰巧有商人的船要出发,他就和几个送行的下属在这柳浦埭亭投宿。当时,吴兴沈充任县令,正要送客人过浙江,因为他是县令,亭吏就把褚公等赶到了牛棚里。其他人纷纷大怒,唯有褚季野并无异色,领着诸人在牛棚里暂居。   后来水涨了,船可以行驶离开,沈充起来散步,看到褚公就问道:“牛棚下是什么人?”那时南方士族瞧不起北方士族,那亭吏就说:“昨天有个北方佬到亭子投宿,因为有贵客,就暂且把他们挪到牛棚里了。”   沈充有些醉意,就远远地问道:“北方佬要不要吃饼?姓什么啊?一块儿聊聊好吗?”褚公就扬了扬手,答道:“我是河南褚季野。”   沈充是吴兴沈氏豪族出身,早就听说褚季野的名声了,听到自己让褚季野避到了牛棚里非常惊慌,也不敢让褚公过来,就来到牛棚下,递上名帖,拜见褚公,又重新宰杀禽畜,准备菜肴,就在牛棚里款待褚季野,还把那个亭吏抽打了一顿,借此向褚季野道歉。   褚公和他一起在牛棚里喝酒,言谈神色没有任何异常,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来往诸人都对他的器量啧啧称奇。   后来褚季野一路做到侍中、尚书,还出任过建威将军,而后任徐、兖二州刺史,假节镇京口,女儿也做了晋康帝的皇后。褚季野有简贵之风,连谢安都很称赞他的人品风仪,说他是“皮里春秋”,内秀于中。   他官居上品之后,这段在钱塘的轶事也就被人传了开来,这钱塘柳浦埭亭也随之改名为“褚公亭”。   自晋时起,钱塘因为水路交通发达交汇而往来如云,褚公亭的名声也就越传越广。   而因为有这段典故,但凡亭吏怠慢,就有人打趣“小心县令抽你”,久而久之,这里的亭吏比其他地方的亭吏更多,也更勤快热情,也因为这里的亭吏处处妥当,让人放心,有越来越多客船特地来柳浦埭停靠这,亭舍和柳浦埭因此十分繁荣,从东晋时至今,已经有两百年了。   两百年间,多少埭口都已经荒废,唯有此地,成为了钱塘最重要的埭口,而当年来了人都要把人赶去牛棚的小亭舍,也发展为同时能容纳几百人居住、上千人休息的大亭,也算是受到了“名人效应”的影响。   祝英台是理科生,从小不爱读历史,历史知识大多就是为了应付考试的那些东西,连世说新语都没看过。她叛逆期时爱看鲁迅先生的书,因为鲁迅先生对魏晋士人嗑药清谈之风颇有讥讽,导致祝英台很长一段时间里不太待见魏晋风度,觉得都是一群疯子。   后来祝英台穿来了南梁,虽离那个时代太远,但无论是家中、典籍里,还是学馆之中士庶学子对魏晋时期名士之风的追捧和崇拜,而以马文才、褚向为首的一干士族,无论是长相还是气质都太过出众。   尤其是在“礼仪”上,祝英台常觉得和士族交往,舒适度大大高于和庶人相处,这一切,都让祝英台偶尔生出一丝怪异之感。   说到底,不过是时代离得太远,无法代入到其中,而她之前对魏晋风度有所偏颇,总是将士族跟嗑药发散扪虱而谈联系在一起,无法用正确的视角看待这个时代的“士人”。   可今天听到马文才说的这段趣事,祝英台却大有熟悉之感,并非因为这位褚公住了牛棚,而是因为他的出身。   “这褚季野姓褚,也是阳翟褚氏,和我们学馆那位长得俊秀的学生褚向有什么关系?”   祝英台问。   “这褚季野,就是褚向的祖先。”   马文才默默点头,“衣冠南渡后,褚氏和诸多北方望族一样寄居南方,成为江左名流。”   祝英台恍然大悟,再见徐之敬听了这个典故却满脸不耐,故意发出了一声长叹:   “都一样是士族,怎么就差那么多呢?真正的士族坐在牛棚里也能让人看出不凡来,一天到晚喊着士庶有别的却完全让人看不出特殊之处啊!”   徐之敬哪里听不出祝英台讽刺的是他,板着脸面无表情道:“晋时是晋时,此时是此时,有什么好比的。”   “是啊,魏晋风度还是那个魏晋风度,人却不是那个人了。”   祝英台对着徐之敬撇了撇嘴。   “我倒是喜欢那个时候。褚季野至少在牛棚之下还能安之若素,这才是成大器的样子。像是那个县令那样,先是仗势欺人,后来又把手下扔出去当替罪羊的,就是小人行径,肯定也没什么好下场。”   祝英台的话音刚落,马文才和陈庆之都纷纷笑了起来。   “你们笑什么嘛。”   祝英台被笑的有些恼羞成怒。   “没什么,我在想你说的很对。”马文才笑着说,“沈充家中富贵,年少得名,因此对故将下属都很轻鄙。他有不臣之心,后来跟随王敦造反失败,四方士族大族都不喜他的为人,皆募兵举义,不必朝廷派兵,各方就把他灭了。他逃到故将吴儒家中,被吴儒杀了,传首建康。”   在场诸人里,马文才和陈庆之一个是家学渊博,一个是案上文书,都精通史书,对很多人的前途来历都能如数家珍,所以祝英台一说,两人皆是大笑。   但笑过之后,又不免发人深省。   陈庆之渐渐收起笑意,对祝英台说:“小友性子单纯,看人看事反倒比旁人透彻。”   他有意提点几位少年才俊,未来栋梁,声音便越发清朗。   “俗话说‘一饮一啄,皆有定数’,褚季野受人轻视却不以为意,处牛棚之下却安之若素,是因为他胸有丘壑,越是对自己有自信的人,越不需要外物来彰显自己的不凡,他本身便是‘不凡’。”   “而沈充这样的人,则全要靠外人的迎奉和‘礼遇’才能得到自己存在的意义,可别人越是迎奉,他就越瞧不起别人。他越希望能够与人‘不同’,认为自己是‘名士’又是‘豪族’,却没有得到相称的地位,心中就生出不甘,后来会造反,便也是如此。如果他是褚季野那样涵养器量之人,即便造反无人支持,也不会如后来那般众人讨伐,落得被旧部斩首的下场。”   陈庆之的话成功让徐之敬变了脸色。   虽然陈庆之也好,祝英台也好,话里话外都没有说到他一个字,可他不蠢,哪里听不出他们都是说给自己听的?   徐之敬当场就站了起来,有拂袖而去的冲动。   “士庶天别乃是律法,即使是天子,也不能说它不对,但态度是一回事,特意说出来或表现出来,却是为自己招祸。”   陈庆之见徐之敬想走,也不阻拦,只是幽幽叹道:   “褚季野真的觉得自己就该在牛棚里吗?如果他不介意,又为何要对沈充说自己是‘河南褚季野’?可见他也是在意以士族之身处于陋地的。”   徐之敬抬起的脚在听到陈庆之的话后突然一顿,没有再往前走。   “沈充固然是小人,态度前倨后恭,他得罪了褚季野,以褚季野当时的名望,本可以趁机训斥他,可在沈充刻意结交后,却依旧和他在牛棚里喝酒,毫无异常之色,是因为他性格懦弱吗?”   陈庆之笑,“性格懦弱,后来也就不会有如此成就了。可见即便是褚公,也知道有些事放在心里就好。他再不喜欢沈充的人品,毕竟是过客,又何必为一过客而满腔怨恨,落得宾主不欢?沈充倒是处处讲究身份,对庶族出身的部将下属轻鄙不已,最后又落得什么下场?”   “徐公子,你是希望做褚公呢?还是沈充?”   徐之敬听了陈庆之的话没有拂袖而去,此刻紧抿着嘴唇,孤身一人站在那里,倒让人生出几分可怜之感。   “年少轻狂,人人都有。你是高门,我们只是庶人,大多数时候,当然是以高门为尊。但这世上还是庶人多,士族少的,我们一路同行,出门在外,能与人为善就与人为善,士族固然要维持自己的身份,可也不必对庶人处处薄鄙,你觉得呢?”   陈庆之也只是点到为止,毕竟多少年的观念,不是说改就能改的。   徐之敬明白这位“子云先生”是担心他老是对庶人挑三拣四会惹祸,心里却依旧还有不平,却不敢真的像对祝英台那样对子云先生顶嘴。   这人虽一看就是寒门出身,可身上的气势却丝毫不弱于他见过的许多高门官员,徐之敬正是要光复家门的时候,说欺软怕硬也好,说其他也罢,自然不会随便去得罪人。   所以他脸色虽难看,还是点了点头。   陈庆之见徐之敬尴尬,指了指廊下供人休息的地方,给了个台阶道:   “外面更乱,徐公子还是坐下吧。”   陈庆之这番连敲带打,以古喻今,既提点了徐之敬,也暗暗告诫了马文才和傅歧等士族出身的公子,避免他们因自持身份在外惹出什么岔子。   他是来查案的,并不是真的什么“客卿”,自然不必顾及他们的面子,只希望一路能够顺利,不要节外生枝。   有些为人处世的东西,他们的长辈没有教给他们,陈庆之年长与他们,替他们的长辈说一说,能听得多少,就是各自的造化。   徐之敬能听进去几分,其他人不知道,马文才和傅歧却是真的听到了耳中。   傅歧是常常惹事生非,拳头比脑子还快的人,听到陈庆之的话,他不由自主就想起自己和虞舫一番争执,却连累了梁山伯差点出大事的事情;   而马文才和傅歧一般,只不过他想到的,是伏安之事。   他生性高傲,可心思却细腻,往往见微知著,伏安刺伤刘有助一事,负主要责任的固然是伏安其心胸狭窄,可他为了一时口舌之快戳穿伏安的小心思,进而刺激到了伏安,使他大失方寸狗急跳墙,其实对这场悲剧也有一部分责任。   这件事是他重回一世后第一次直面死亡,平日里都压在心底不敢回想,此时陈庆之说起应对小人之道,这件事便又浮现在脑海之中。   如果当时他抓到了真凶却一言不发,又或者如褚公一般,与之周旋面无异色,是不是这件事能够得到更加圆满的解决?   但覆水难收,马文才心中若有所得,却不能肯定再来一次,自己是不是能做的更好。   况且刘有助已死,再也没有重来一次的机会了。   陈庆之见所有人都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心中十分欣慰,如果他们听完之后如同听了个笑话,他倒真要考虑这一路是不是要带着这些人。   能被贺革这样的君子推崇而赞同的,果然都是可塑之才。   陈庆之很喜欢祝英台,见她咬着食指的指甲盖不知道在想什么,忍不住好奇地问:   “祝小友在想什么?”   祝英台和马文才、傅歧等人不同,她性子和顺心思单纯,也因为如此,遇到挫折之时,往往没有马、梁等人那般耿耿于怀,大有挫败之感,凡事总是往好的方向去想,并付诸于行动。   陈庆之刚刚教导他们,待人要明白“谨言慎行”的道理,祝英台却举一反三,想的更多。   “啊,学生想的咳咳,想的有点不太好说……”   祝英台有些羞愧的摸了摸脸,“我在想,褚公因为器量宽宏而得到了美名,就连这亭舍因为他的德行而沾了福泽,得以名声大噪,兴盛两百多年。而沈充那时前倨后恭,反倒衬托了诸公的器量,可见人平时确实要注意自己的言行的,尤其是还没有出名之前。”   她干笑着:“难怪贺馆主一天到晚跟我们说‘君子慎独’,未发迹时,做的好的事情也不会有人在意,做的差的也不过是年少轻狂,可一旦日后出了名或有了成绩,以前的事情便都会给人翻出来,成为众人口中的谈资,谁能保证自己做的都是好事?咳咳,果然‘慎言’少说点话,才是最妥当的。”   她这想法有些势利,还有些功利,所以说了以后,自己都有些不太好意思。   “所以我在想,那位褚公好厉害啊,还在卑微的时候就懂得这个道理。”   祝英台的话乍听来像是玩笑话,傅歧甚至笑出了声,可对于那些心存野心、志向高远之人来说,祝英台的话无异于当头棒喝。   作者有话要说:  青史留名,在这个时代,几乎是所有有野心者的共同目标,甚至相比子云先生之前“不要得罪小人与人结怨”的理由,祝英台的格局更加大气,也更加让人在意。   陈庆之将祝英台所说的“慎言”反复默念了几遍,记在了心里,复又抬起头来,从怀中掏出了那三枚铜钱,露出让梁山伯熟悉的微笑。   “小友,我给你算一卦,可好?”   小剧场:   陈庆之:(微笑)小友,我给你算一卦,可好?   心道:再是贵人,我就改名陈贵人算了!   无条件认为陈庆之是男神的马文才:(心慌意乱)坏了坏了,会不会算出她是个女人? 第90章 生财之道   说实话,祝英台要是在现代的大街上遇见和她说这话的中年人,一定会心怀戒备地赶紧跑开,以免被这样的“半仙”缠上,十个里十个都是骗子。   但这里不一样,这是南北朝,是《五经》作为有志之士必须科目的时代,是《易经》连她都能倒背如流,还能随手解卦的时代,遇见一个文士要给她算卦,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这时代许多文人都有怪癖,有的爱根据别人的言谈举止和才学品评人物,有的爱著书立传游历山川,祝英台在学馆里见得多了,祖助教每次见了她还丢一堆数学题呢。   所以祝英台内心是拒绝的,态度是随和的,回答是无所谓的。   陈庆之很少为人卜卦,“占卜”是一件联系“气运”的事情,在没有为人占卜之前,他和被占卜的人是一种互不相干的状态,无论对方是好是坏,是前途光明还是前景惨淡,也许他会旁观或伸出援手,但两人的气运不会缠绕在一起,对他并没有什么影响。   陈庆之的卦准不准,除了陈庆之自己谁也不知道,地位比他高的,他没资格给别人卜卦,地位比他低的,他没必要冒着什么分担气运的风险去给人占卜,能让他掏出铜钱的,大都是他极为感兴趣的人,这次接二连三掏出铜钱,连他自己都没想过。   但好在马文才和梁山伯一个是初升之龙,一个是潜龙,都是极为兴盛的卦象,陈庆之愿意去做一把“贵人”,大半是因为能做别人“贵人”的,通常自己混的都不会太差,这番气运相连,对双方都有好处。   而想要给祝英台卜卦,确实是因为他太好奇了。   好奇一个这么太真的人能走多远;   好奇这么一个心思实诚的士族未来通向何方;   好奇他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是真的对这个世道充满平等之心。   这样的好奇让他在得到同意后立刻抛出了铜钱。   祝英台还以为陈庆之卜卦有多复杂,还以为对方会从怀里掏出个罗盘或是把铜钱放在碗里扣着摇一摇什么的,就跟天桥底下那些算卦先生似的,谁知道陈庆之只是将铜钱反复扔了六次,就面色有些凝重的看着那些铜钱默然不语。   梁山伯和马文才也一直专心着这边的卦象,他们都通易经,原本是可以通过六次铜钱掉落之爻看出卦象的,但陈庆之的手太快了,和他下棋一般,几乎是铜钱刚落案面立刻被抹走,是以三人明明看到每次铜钱落下,眼睛睁得极大,也只能看见一两个卦面而已。   对卦象有疑虑的不止是马、梁,还有陈庆之。面对围过来的几人,陈庆之终于有了动作。   他慢条斯理的收起铜钱,对着祝英台一笑。   “小友是个有后福的人。”   有后福的人?   难道前半生命运多舛?还是之前要遭受磨难?   这卦象说了等于没说啊。   马文才看了祝英台一眼,担心陈庆之神通广大,占出了祝英台的女子身份,不好在众人面前多言,遂不敢多问;   梁山伯也差不多如此,一半是担心先生看出了什么,一半是担心那卦象不好所以不便明说,也没有多问。   这两个是心思细腻的,可总还有性子耿直的。比如说傅岐,当场就满脸迷茫地问出口:   “那到底是什么卦呢?有后福就完了?他这出身,没后福才奇怪吧?”   “天机不可泄露。”   陈庆之高深莫测地笑笑。   傅岐最烦这种说话说一半的人,无奈这子云先生人人推崇尊敬,他又刚刚被褚季野的事情敲打过,只能不上不下的领着大黑又到一边玩去了。   所有人之中只有祝英台一个人高兴,笑眯眯地对陈庆之道谢:“谢谢子云先生啦,借你吉言!”   她天生乐观,凡事都往好的想,要知道这祝英台原本是个什么命?那是殉情的命啊!一个要死的人有什么后福?   能有后福,肯定是逃过死劫了,谁家女的有后福儿女成群还去殉情的?   所以祝英台对这含糊其辞的评价不要太满意,连嘴角都笑得咧开了。   陈庆之看着祝英台是真心觉得高兴,而且他也没讨人嫌的跟在后面问东问西,心情更是复杂,唯有这一次,他倒真心希望自己又能成为别人的“贵人”。   此时恰巧有船上的差吏来问事,陈庆之借着这个借口离开了廊下,出去和别人议事,客舍里又安静了起来。   梁山伯看了一会儿书,始终静不下心去,缓缓走到马文才身边,低声问道:“马兄,可否借一步说话?”   马文才一怔,点了点头,跟着梁山伯出了廊下。   祝英台本就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如今见各干各的走了个七七八八,看了一圈,想了想,还是准备先找最冷心冷面的徐之敬说说话,毕竟对方虽然三观不正,但还能救一救,毕竟也没真的抛下刘有助不管不是?   谁不是说了嘛,有困难要上,没困难创造困难也要上!   她腆着脸凑到徐之敬身边,眨巴眨巴眼睛,在对方的冷脸中笑着问他:“徐之敬,你们徐家帮人治病,收不收钱啊?”   “笑话!吾等乃是士族,怎可如商人一般索要钱财!”   徐之敬勃然大怒。   “不收钱,难道一直倒贴钱给人看病吗?”   不会吧!这么圣人?   在祝英台格外乖巧的眼神里,徐之敬一口气渐渐泄了下去,但懒得再答。   在他身侧的丹参见局面有点僵硬,壮着胆子替主人作答:“其实大部分被治愈的人,都会送上厚礼。”   丹参见主子没怪他多言,继续又解释着:“可惜的是,活下来并感激涕零的,大多是士族高门,而家主和其他几位少爷诊好了病症的庶民,有许多趁无人之时都偷偷跑了。还有些忘恩负义的,走的时候还会顺手带走我们家中的药具甚至是种在院子里的药材。至于顺手牵羊时被抓住的,有时候还会再生波折。”   祝英台没想到还有这种事情,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见到祝英台的神色,徐之敬眼神里讥讽之色愈深。   “我如今出入皆有刀卫护身,你以为没有来由吗?”   祝英台闻言同情地看了一眼徐之敬,大概知道他为什么会养的这么愤世嫉俗了。   换了她,指不定就成反社会人格。   古代的老百姓道德绑架玩的也挺溜,为什么会偷偷逃走她大概也能明白。   她该悲哀有些事情几千年不变,还是痛惜于人根本的劣根性有时候根本和接受教育的程度无关?   “你们当时就没想过建立分诊,然后立下一系列行之有效的规矩吗?你们是医门之首,如果你们立下了行医的规矩,这世上其他医者不就不必遭受你们同样的境遇了。”   祝英台试探着问道:“你觉得士族谈钱掉身份,可对这种爱占便宜的,就得让他们知道便宜没那么好占啊。”   徐之敬皱着眉上下打量祝英台,像是第一次见到她一般。   “何谓分诊?什么规矩?祝英台,你又在说什么浑话?”   “不是啊,我觉得这是个很好的主意啊。你看,你们家医者多对吧,认识的医者也多,肯定擅长什么科的都有,既然要敞开大门什么人都救,为什么干脆不把规矩立好了?你们徐家这样的杏林国手,何必什么小毛病都让你们出手?杀鸡焉用牛刀?你们出手那是救命的!”   祝英台的话说的徐之敬很是受用,表情总算没那么别人欠他二五八万的样子了。   祝英台一说到“赚钱大计”就眉开眼笑,脸上的光彩几乎能闪瞎人眼。   “到你们家求医的人多,就该干脆找个地方把所有医者全部弄到一个地方,你们家名头这么响,干脆叫‘神医门’,怎么样,威风不威风,霸气不霸气?”   一旁拿球抛掷逗狗的傅岐闻言“噗嗤”了一声,祝英台回头瞪了他一眼,继续滔滔不绝。   “小伤寒这样的病你们家的徒弟或者擅长风寒的就能接了嘛!再来几个熟悉各科情况的医者,所有送来的病人先给他们看过,再根据症状由他们安排该去找内科医者的找内科医者,该去找跌打损伤的找跌打损伤,有急病快死的直接找你们这些大手急救,这么一分,何必挤在一起大打出手?”   “不愿给钱?你们徐家人是士族,请来帮忙坐诊的医者不都是有家底的吧?别人还要吃饭是不是?药钱医钱总要给的!每个医者要收的钱都不一样,咱们按资历来,资历最低的全当实习了,不给钱也行,找资历最浅的来看!你没钱还要看病,找个懂医术的比你在家里等死好是不是?权当奉献自己给别人练手了,你们徐家的徒弟,比外面游医总要强吧?说起来还得了便宜!”   祝英台声音本来就清亮,如今眉飞色舞,徐之敬一直板着脸耐着性子听着,其他侍卫倒是跟听什么故事似的听得起劲,耳朵都竖了起来,一点点往祝英台身边靠近。   “急病送来没带钱的没关系,你们可以先借着,打欠条,找官府来立字画押作证,一边治病一边办手续,完了再算。实在没钱,给你们家干活总行吧?以工代酬啊!”   祝英台越说越溜,以工代酬这一套都出来了。   “那些分给其他医者看病的,若实在看不好的,再请你们家嫡系看,连你们家嫡系都看不好,那天底下估计也没几个能看好的,这就是命,怪不得你们吧?你们以前可是给皇帝看病的人,这些百姓能被你们看病,还能有什么怨言?”   徐之敬听着祝英台的“疯话”,一脸若有所思。   “这麻烦是麻烦,但需要劳烦到你们家的家人的,一分摊下来就少了。你们家的学徒学好了就有活命的营生可以坐馆,不必出去当游医,岂不是不错?托庇在你家门下,总比在外面被官吏盘剥好吧?”   祝英台的话让丹参和黄芪眼中都闪出了希望的光芒,他们虽是药童,可能坚持这么多年下来,自然是希望能成就医术的,但有徐之敬这样的主人在身前,连他们出手的机会都没有,听到祝英台的话,两人自然是内心滚烫。   “再说那些高门,高门自然不会来你们医馆看病,你们可以出诊嘛!出诊是不是麻烦?你们也是高门,救你是看情面,不上门救你也是本分,车马费总要给点吧?跑路费总要有吧?再不济家里派来车来总要吧?庶民看病尚且药钱,你一高门请了人上门,该不该给?谢礼也行啊,总不能比寒门富户给的还少是不是?拿,狠狠地拿,不拿白不拿,这可是贵族服务!知识就是力量,知识就是金钱!”   “又说什么胡话!我等出诊岂是为了钱!”   徐之敬一张脸皮都红了。“你把我们东海徐氏当做什么!”   “当活菩萨啊!”   祝英台睁着眼睛说瞎话。   “送上门去救人命,不是活菩萨是什么!你去庙里烧香拜佛求菩萨保佑还要点长明灯,给香火钱呢,怎么,送上门反倒不值钱了?别来谈钱伤感情那套,好老板,阿不,值得相交的人才不会让你吃亏,跟你谈感情的都是耍无赖!”   祝英台上辈子鸡汤听多了,拉出来一套一套又一套的。   “我看这点子行,花不了太多钱,你家本来就在医者中名望极高,到时候振臂一呼,天下间多得是往‘神医门’坐诊的医者,搞不好打破头都可能。对病人来说,这天下再找不到这么‘一视同仁’治病的地方了,钱重要命重要?命还在一切都有可能。你们家以后地都不用请佃户了,欠钱的种地去,官府强制执行,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不是?叫他们再丢了人就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不得不说,祝英台话语里创造出来的一切让徐之敬怦然心动,脑子里也不停在浮想当年如果自己听到了这番话,或是父亲听到了这番话……   不不不,这都是痴人说梦,那些刁钻恶心的庶民,总还能找到各种各样的办法为自己谋利,也许还会有士族弹劾他们“士庶无类”,也许有人嘲笑他们家为了敛财连脸面都不要了……   祝英台却不知道徐之敬在想什么,满心已经到了自己的“商业大计”里,拉着徐之敬的袖子连问:   “你觉得这主意好不好?咱们不要老回避问题嘛,只有正视问题解决问题才能解开心结。你听到我的想法有没有觉得很解气?庶人里是有败类,可总不能为了几个败类就干脆把自己家传的本事束之高阁吧?听说你父亲也在淮南地区,要不,会有找个机会,咱们好好聊聊?这么好的发财,阿不,利在当代功在千秋的开创新举动,咱们是不是要试试?”   “你这些马后炮,不知所谓!”   徐之敬寒着脸甩开祝英台的手,拔腿就走。   “喂,徐之敬你别走啊喂,你要不好意思给百姓立规矩,可以请我嘛,我去给你训练一批能说会道的,医馆带我经营一个就行,喂喂……”   祝英台纳闷的看着徐之敬一口气走远了,有些疑惑地挠了挠头。   “怎么感觉跟狼狈而逃似的,我说的有这么惊世骇俗吗?”   她刚刚满腔热血,又被兜头泼了一头冷水,心中之沮丧可想而知,当即垮着脸掉头问廊下的丹参黄芪。   “你们觉得我说的好不好?”   丹参和黄芪满脸兴奋,把头点的如同小鸡啄米。   “算了,你们肯定不敢反驳我,我说什么你们都觉得好……”   祝英台已经对自己没什么信心了,哭丧着脸跟霜打的茄子一样坐在走廊栏杆上。   “走出第一步真的有这么难吗?”   看着听都没听完就跑出去的徐之敬,祝英台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马文才。   同样的“荒唐之言”,她对马文才说的更加无稽、更加异想天开,甚至纯粹是口炮和甚至有些大逆不道的话,但马文才全都认真的听了。   不但听了,还和她说,虽然他现在实力很弱,但他们可以试着从最小的地方做起,先尝试看看,能做起小的,再来做大的。   “他还说等他十年呢……”   祝英台仰天叹了口气.   “所以说,无论在哪个时候都一样,找好老板比找好‘老板’还要难嘛?”   她好像也只有依靠马文才这条路可以走了。   越是接触的多了,越能明白找一个有胆识又有决断的合伙人有多么重要,这时代大部分人能听完她说的话都算是“开明”的了。   要有多叛逆、多大的胆量,才会觉得她的天方夜谭可以一试啊?   傅岐见祝英台这般沮丧,也有些不安,伸手拔出大黑口中的小球,不自在地道:“其实我觉得你说的那个‘神医门’不错,真的!”   祝英台惊喜地抬起头。   “但是吧,就跟你说的一样,东海徐氏不牵头,这神医门立不起来。其他医者没这样的身份,也没这样的声望,赚钱倒是其次,这世上要‘立规矩’的事情,总是没那么容易的。”   傅岐是典型的士族子弟,想的也比祝英台多。   他见祝英台眼睛越睁越大,表情也越发不安:“你别觉得我是随口安慰你,我是真的这么觉得。而且你还小呢,就算有心做点什么,也得等大点再说,不是说你有后福吗?等你有权有势有钱了,再和徐之敬谈肯定比你空口白牙要有说服力。”   看着祝英台泫然若泣的样子,傅岐倒退了一步。   “喂,我好心和你说话,你怎么还哭了!赶,赶紧擦擦,等下护犊子的马文才回来了,还以为我把你怎么样了呢!”   “呜呜呜,傅岐,你真好!”   “喂喂喂,别靠过来!别拿我衣服擦眼泪!你幼稚不幼稚啊!喂!我喊马文才了啊!我真喊了啊!啊啊啊!”   ***   另一边,将马文才喊出去的梁山伯找了一处陈庆之看不到的地方,悄然站定。   在大部分时候,马文才对梁山伯都还算客气,所以即使见他有些鬼鬼祟祟,也只是有些疑惑地环顾了下四周,莫名其妙地问:   “梁山伯,你把我叫到这里来干嘛?”   “我在想刚刚先生为祝英台卜的卦,什么必有后福,有些太含糊其辞了。”   梁山伯缓缓说出自己的意思。   “我知道马兄刚刚一直盯着铜钱……”   他紧紧盯着马文才。   “马兄看见了几爻?”   “你怎么对祝英台这么关心?”   马文才蹙眉,探究地眼神往梁山伯身上扫去。   “我并非对祝兄有攀附之意,只是对那卦象有些耿耿于怀,毕竟同窗一场,万一有些不好的事情,能趋吉避凶也好,总算是尽了同窗之谊,马兄觉得呢?”   梁山伯眼神不闪不避,坦然地接受着马文才的打量。   “先生太快,我后面跟不上了,只看到了前面两爻。”   马文才半信半疑,但还是说出了自己所见的。   “天意。”   梁山伯呼了口气。   “我前面离得远没看清,只记住了后面四爻。”   马文才闻言一愣,两人眼神在空气中交汇又一触即开,一股怪异的气氛弥漫在两人身侧。   但两人谁也没有细想,马文才摸了摸下巴,神色凝重道:“但是我们不知道先生的变爻,也不知问卜的内容……”   贸然揣测,会不会反受其扰?   梁山伯却已经将他记得的四爻背了出来,强记最是费力,但记得快的往往忘得也快,他并不是天生过不忘之人,再不拼出六爻,记住了也没用了。   马文才叹了口气,将自己记住的两爻背出,两人反复推测之后,面色都有些不好。   那位先生占出的卦象,似乎是“离”。 第91章 斩妖除魔   离卦那么多爻,自然也有好的,两人脸色本不必如此沉重。但正所谓报喜不报忧,如果卦象好,子云先生也就不会含糊其辞一句“有后福”了。   这也是为什么梁山伯报着凑凑看的希望来找马文才的缘故,因为他也好,马文才也好,都是人精一样的人物,但凡别人有些情绪变化,含糊不清,其实他们大多能感觉的到对方的情绪为何如此。   而离卦里丧乱象极多,两个人一看是离,第一个想到的自然便是最不好的那几条。   一时之间,两人脑子里只浮现出一句话。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想到死劫,马文才不由自主地瞪了身侧的梁山伯一眼,在他看来,祝英台只要不和身边这人搅合在一起,根本不会有什么死劫可言。   他要小心看好祝英台。   “也许,是我们看错了?”   梁山伯显然也不愿再往坏处想,迟疑道。   “你一个人想吧,我要进去了!”   马文才面无表情地丢下这一句,转身离开。   马、梁二人回到棚下时,气氛有些怪异。   祝英台拉着傅岐笑语盈盈,徐之敬不知去向,陈庆之在廊下和之前派出去的属下一谈就是半个时辰,直到吴兴运粮船的官吏来请,说是所有一切都准备好了,所有人才放下手中、心中的事情,随之上船。   结果上船时又遇见了麻烦。   “主子,象龙死活不愿意上船。”   一直照顾黑马的惊雷说道,“特地搭了舢板,也足够一匹马通行,可是象龙就是不上。”   马文才此时都已经到了甲板上,闻言又转到船舷处,看着他带来的小厮们围着象龙团团转,有后面推的、前面拉的,但象龙就是死活也不肯迈上一步。   “这可如何是好?”   惊雷见几个小厮动作粗鲁,心疼极了。   “噗噜噜!”   大概是谁拽它的缰绳拽的太紧,终于惹恼了象龙,只见它仰首而起,原地奔踏了几下,那站在舢板上把它往上拽的小厮们就纷纷落水,身后推着的人也原地摔了个四仰八叉。   “啊哟,有人落水了!”   “绳子呢,把绳子丢下去!”   一阵兵荒马乱鸡飞狗跳,还伴随着大黑狂乱的吠叫声,这艘运粮船附近简直如同冷水进了油锅,搅得一片沸腾。   陈庆之是秘密出行,兵分两路的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眼见着这边引起这么大的动静,不由得也随之伫立船边,蹙眉对马文才说:   “文才,你这马似乎是战马,许多战马是不能用船运的,上了船就会又吐又泄,好马也废了。”   他一来是怜惜好马,二来是担心动静太大,当机立断道:“现在骚动太大,还有人落水,你最好让你的马和车队一起走陆路。”   有姚华的前车之鉴,其实马文才是不太放心象龙离开他们的视线从陆路走的,谁知道哪个驿站的驿官会不会又伙同马贩子偷偷把马卖了?   可他也知道目前没有别的选择,所以心中再怎么不甘愿,也只能点头称是。   “子云先生,我去处理一下。惊雷,我不放心把象龙交给别人,你就随车队走吧,照顾好象龙。”   马文才的话让惊雷愣了一愣。   “是,主人。”   马文才领着惊雷千不舍万不舍的去了,回来的时候是跟傅岐一起回来的.   傅岐怀里紧紧掐着大黑,可怜的大黑嘴巴被套上了之前的口套,整个狗被钳制在傅岐怀里,连动弹都动弹不得。   祝英台见了这架势,笑着喊道:“什么情况?只见过绑架人的,没见过绑架狗的啊?”   见着和大黑斗智斗勇的傅岐,马文才的心情总算好了许多,笑答:“他的狗要跟我的象龙一起走,傅岐怕它真偷偷跟着下船了,干脆把它掐上船了,不套口套估计要被咬,只能这样。”   “大黑是狗吗?我怎么感觉跟白眼狼一样?我比不过人就好了,那姚华邪性,我不比,怎么现在我连人家姚华的马都比不了!”   傅岐想到姚华就来气。   “都是那怪人,害的我的大黑跟我都不是一条心了!”   “怎么说话呢,姚先生不在也惹到你了!”   祝英台瞪眼。   “好了好了,马上要开船了,先进去吧。”   马文才见两个活宝又要吵,连忙阻止。   祝英台和傅岐都算是马文才带来的拖油瓶,不好顶撞他,两人互相瞪了一眼,乖乖的回了舱中。   马文才站立在甲板上,看着惊雷牵着象龙向车队汇去,有那么一个时刻,他希望象龙能和大黑一样,可以被他夹在胳膊下就带走。   但战马注定是属于大地和战场的,就如同现在一般,即使如何勉强,象龙也不愿上船。   做他马文才的马,也许远不如做姚华的战马要惬意。   一瞬间,姚华的面孔突然浮现在他的眼前。   那个笑着说“我很喜欢你”的奇怪胡人,也不知现在如何了……   ***   几日后。   水路远比陆路要轻松的多,尤其这一行人都是南方人士,习惯了乘船,所以比起车马的颠簸,水路除了慢一点,几乎让人说不出什么不舒坦的地方。   除了有时候有些气闷以外。   这艘船是吴兴的运粮船,而马文才是吴兴太守之子,船上的官吏自然是百般照顾迎奉,连端茶倒水都有人伺候不说,连每日用的河鲜都比别处的美味,可谓是绞尽脑汁的招待好他们。   但船上的日子太无聊了,头几天还可以看看水面上的风景,一旦进入水路航线,除了船就没什么景好看,这时代的船舶又不似现代的船,祝英台在几次靠近船舷差点被震动抛下船去之后,果断打消了经常去甲板的念头。   而能在船中消遣时间的东西很少,梁山伯这五日都跟着陈庆之学棋局,马文才则一贯作风,走哪儿有闲空就抓紧每一刻看书、请教陈庆之,连傅岐都能遛狗,唯有祝英台无聊极了,恨不得能一日千里,早点上岸。   这一日,船终于行驶到了一处大的渡口,船上的船工和官吏准备上岸补给,将船停泊在岸边,运粮船的运曹有意讨好,建议船上的“公子”都上岸走走。   “公子,再行下去我们就要到阳羡了,我们还要回乌程,诸位要在阳羡下船,这是最后一次补给,岸上就是长城县,公子们不如下船走走?接下来的时间我们几乎不会下船……”   那运曹躬着身讨好的笑着:“长城县风景不错,市集也繁华,我们要下午才启程,诸位发散发散,也解解闷。”   祝英台一听,立刻用渴望的眼神看向马文才,而马文才却看着陈庆之,等他的意见。   陈庆之原本想着上岸会暴露行踪,也不知会不会有什么波折,不如在船上安心等候,可眼神从满脸期待的祝英台身上扫过后,想到了他之前卜到的卦象,心中一软,竟点了点头。   “你们下船去逛逛吧,我还有些事情要安排,就不下船了。”   闷了这么多天,莫说祝英台,就是一向喜静的梁山伯都有些乏味,见陈庆之同意他们下船,各个眉开眼笑,当即不耽误,几乎是没花多少时间就下了船。   他们一行人里,原本徐之敬和他们一直泾渭分明的,这一次也不知为何,听见他们要下船,竟也跟着一起去了。他们   这五六个气质不凡的少年带着刀卫随扈,牵着只精神奕奕的猎犬,一行人下了船,身边还跟着吏员,一望便知是高门出身。   于是从渡口到城中,见者无不避让,生怕冲撞了“贵人”,要回去挨板子。   他们是下来发散的,也不能跑太远,就准备只在渡口附近的南城逛逛,一行人进了城,随意走走,也没拘着要到什么地方。   祝英台是个闲不住的,这几日又闷的慌,慢慢蹭到梁山伯旁边,好奇地问:“这几天你跟子云先生学下棋,都学了些什么不一样的吗?”   祝英台琴棋书画都通,但音律学的是箜篌,不易携带,祝英台在现代时从小学的古筝,但是无论是哪个祝英台,棋术都是平平,大概是因为两人都不是精于算计布局之人。   正因为如此,祝英台也就很佩服棋下的好的子云先生和梁山伯,不过让她专心去学,她还是不那么想的。   听到祝英台问的,梁山伯笑得无奈:“其实也没什么,这五天我都在不停的和先生手谈,只不过下的都是快棋,先生不给我时间思考,所以几乎没赢过。”   “快棋?”   祝英台一愣。   “是啊,落子就在顷刻之间,而且下棋的时候不可休息,无论输赢,要一直这么下下去,有时候动辄连续下上三四个时辰,连内急都只能忍着,我也不知是何故。”   梁山伯叹气。   “这哪是培养国手,倒像是考验毅力了。”   听到梁山伯的话,马文才却有些嫉妒的看了他一眼。   “能和子云先生坐上一天,亲自接受他的教导,莫说是不给吃饭、如厕,便是不给睡觉,又能如何?”   马文才心中吃味地想道。   “换了我,一定是甘之若饴的。”   两人却不知马文才在想什么,只听得梁山伯幽幽叹道:“我初和先生下棋时,他曾告诉我,他这一生中,大都是执黑。先生的棋艺,已经是我平生仅见的高妙,更别说他落子极快,与大局之上,几乎有一种令人害怕的掌控力,真不知要何等惊才绝艳的人物,才能让先生与之对弈却只能执黑……”   下棋的潜规则,执黑的一定是棋力较弱的那一方,如此才能下的势均力敌,也无怪乎梁山伯如此好奇,不知有谁能比子云先生棋力更强。   “嗤。”   马文才闻言,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怎么?梁山伯哪里说得不对吗?”   祝英台疑惑道。   马文才听不得对陈庆之的任何轻视之言,眼神微微一瞟,稍显冷淡地说:“不是子云先生棋力差,而是他不能执白。”   “不能执白?”   “为何不能执白?”   梁祝二人异口同声地问。   “我若遇见一地位卓然之人,哪怕我棋力比对方高强,也是不敢执白的。”马文才索性说了个明白。   “子云先生虽棋艺惊人,可他毕竟只是一寒门,又听命于人,他大部分时间执白,并不是因为他棋艺弱于别人,而是他是别人的陪手,但凡做陪手的,希望找到的是势均力敌的对手,最好在伯仲之间。子云先生若总是执白,岂不是打上位者的脸?”   能让陈庆之做陪练的能有谁?自然是皇帝。如今这位天子琴棋书画皆造诣惊人,最好辞赋诗文和下棋,所以建康文风鼎盛。   陈庆之能够长期得圣宠而不衰,一方面他是皇帝还未登基时就跟着的书童,亦君亦师,二来便是他棋术过人,往往能满足皇帝的棋瘾,却又懂得进退之道,不会轻易超过皇帝。   谁敢自称棋术超过天子?   陈庆之自然大部分时候都在执黑。   他看着梁山伯,心中有些不平。   陈庆之教给梁山伯的,岂止是对弈之道,也是在教他该如何跟天子下棋,只是在任何地方都学不来的真正本事。   梁山伯必定是执黑的,那陈庆之模仿的、布局的,便是执白的天子,梁山伯能适应与天子下棋的节奏,如果有朝一日能够因棋术得到天子的青睐,今后都会受益无穷。   虽然这个如今就像是祝英台的炼丹术一样,空有本事却无上升之路,但技多不压人,陈庆之今日教他的东西,已经足够让无数高门心甘情愿地为之折腰了。   可叹他却毫不自知。   “原来如此。”   梁山伯自己便是寒门,自然明白马文才的意思,脸上不由得露出可惜的神情。   “那不是跟梁山伯每科都第四一样?因为学馆里约定俗成前三一定是高门所得,所以梁山伯射策无论做的多么精彩,都从未进过前三。”   傅岐牵着狗,心直口快地说道。   “傅岐!”   梁山伯吃了一惊,连忙打断了他的话。   马文才当即脸色就不太好。   “傅岐你个缺心眼的,你在说我这丙科第一是假的吗?你是觉得梁山伯字写得比我好,还是算学算的比我好?”   祝英台一看马文才脸色就知道要遭,别人她不知道,祝英台和马文才同屋那么久,自然知道马文才绝不如表面上表现的那么举重若轻,其实私下里一刻都不曾倦怠,就跟她前世时的优等生似的。   他如此勤奋,又以精研《五经》成绩出众而自傲,现在傅岐说是因为他高门身份而得的优待,只要是个有自尊的都受不了。   没法子,她也只能用自己是小心眼的方式来打岔了。   果不其然,傅岐立刻蔫了。   “谁敢跟你比算学啊,做祖助教的题卷跟玩似的……”   马文才见傅岐自打嘴巴,表情才稍稍好了一点。   “我甲科确实弱于许多士生,并非我才华天赋不够,而是出身如此,眼界有所局限,时务策大多联系时政,又颇有治理之问,我只不过是寒门出生,能得第四,已经是心满意足。”   梁山伯无奈地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起,寒生之中纷纷流传起这种说法,觉得寒门极少有甲科前三的,是因为我等寒生必须要给士族让位,却不愿承认寒门和士族所相差的,除了身份地位和家世,更多的是眼界和对时事的了解与认识……”   他自己被这种言论困扰已久,即便是真的,说这话的人也不见得真的是为他可惜,大有把他架在火上烤的意思。   可又不知道这种说法究竟是从哪里传出来的,若不是有心之人推波助澜也不会寒生人尽皆知,连伏安激愤之下都拿这个做例子。   “梁山伯,你还有些自知之明,比大多数寒门要明白。”   马文才斜觑了一眼傅岐。   “不像某人……”   “喂,你是说我蠢吗?”   傅岐差点要跳起来。   祝英台见势不妙,立刻伸手指着前方,强硬地转移话题:   “你们看,前面好多人,我们去看看热闹!”   说罢,也不管他们要不要去,伸手就拉起马文才的袖管,似是迫不及待地往前奔去。   马文才被祝英台带着跑了几步,正准备斥她几句,却见祝英台扭过头来指了指傅岐,做了个讨饶的哭脸,只能长呼口气,暗地里翻了个白眼。   罢了,他不跟那呆子计较,省得坏了心情。   祝英台虽然是为了转移话题,但前面人多却是真的,也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前方一处宅子门前人群围得水泄不通,而且有越来越多的人往宅子前面汇集而去。   无论古今中外,大多数人都爱凑热闹,马文才被祝英台拉着,渐渐也升起了兴趣,由着追上来的风雨电和随扈呼喝开人群,到了最前面。   再看后方,傅岐和徐之敬等人也跟了过来,人群拥挤,为防有宵小之徒,徐家的刀卫直接刀刃出鞘,再怎么想要看热闹的也怕惹祸,忙不迭的避开,看的祝英台和一些人都眉头直皱。   他们几个占据各种优势,在人群之中顺利到了前面,可看到前面究竟是什么时,却一个个都哭笑不得。   原来那宅子门口设了一座高大的神案,案前站着四五个道士,为首的二十多岁,穿着一身法衣,大概正准备施法做什么,整个人庄严肃穆,怀中抱着一把法剑,闭目不语,一派高人风范。   这神案立在那里,所有人却只等着,眼巴巴看着四五个道士“耍帅”,那宅子门前站着一个中年文士并几个管事之流,管事们的脸上都有惊慌之色,看着那座神案的表情满怀希望。   祝英台原本还以为有什么乐子可看,比如有人卖艺之类,如今发现是“神棍”在站岗,其余人都在干瞪眼,就觉得有些无聊。   “这到底在等什么嘛?”   祝英台看看周围表情狂热的一群人,满头雾水。   “都是来罚站的吗?”   “哪里来的小孩子,不要乱说话,小心冲撞了道长!施家闹鬼,这可都是特意从庐山请来的神仙,就等着午时阳气最盛之时抓鬼呢!”   旁边一个大妈听到有小孩乱说话,立刻斥责,等扭过头去一看,见是四五个满身贵气的少年,哪里还敢多话,满头冷汗地往远处挤走了。   “我有这么吓人吗?”   祝英台傻眼,“我连反驳她都没有啊!”   马文才看了眼那个妇人,摸了摸她的脑袋。   “不必理她,不是你的问题。”   “哦。”   祝英台情绪有些低落。   两人说话间,突然有人摇铃,铃声急促而清脆,如同一声提示,让所有等候着看热闹的人为之精神一震,不由自主的循声望去。   “午时已到!”   一个道士喊道:“天师速速拿妖!”   报时之声一响,那抱剑而立的青年顿时眼睛一睁,手臂一抬,法剑立刻背与身后,围观之人立刻一声喝彩,这一下还剑入鞘如行云流水,而这青年剑眉星目,双眼炯炯有神,与一干道士之中,果真是最有“神仙像”。   “这一手还剑入鞘也不知练多久了吧……”   傅岐摸了摸鼻子,讷讷道。   好戏才刚刚开场,法剑还鞘后,那道士大步流星的走到神案前,随手拿起一张空白的符纸,以食指中指夹之,默默念起了咒语。   在他念咒之时,气氛肃穆而凝重,随着他的咒语声,以手指接触之处为根源,慢慢向上升出无数条红痕,这些红痕极细,几乎是凭空出现,很快就爬满了整张黄符,黄红相间极为显眼,见者无不触目惊心。   霎时间,吸气声、惊叹声,此起彼伏,就连最见多识广的马文才和梁山伯都满脸惊骇之色。   祝英台起先和所有人表情一样,后来似是想到了什么,嘴角一撇,竟有些不耐烦看了。   然而好戏还未结束,那道士见到符纸变红,脸色一变,大呼:“果然有妖!”,随机又从怀中掏出一枚鸡子大小的法钱,用一根红线系之,将法钱悬吊,用火烧之。   只见那火焰一舔上红绳立刻剧烈燃烧,将整根红绳烧成了焦炭灰烬一般,可那些灰烬却凝聚不散,依旧吊着那枚法钱,悬在众人的面前,也悬在众人的心里。   那位庐山来的年轻“天师”悬着那法钱,在神案前来回走动,那些灰烬一般的绳子晃晃悠悠随时都会散开一般,可法钱就是不落,直到在一个所有人都看得见方位上时,天师脚步终于一停。   “就是这里!”   他抛下法钱,拔出法剑,手指在剑上一抹,刹那间,法剑如同棉线一般迎风而着,剑上突然迸发出明亮的火焰,即便是在阳光下也依旧耀眼无比,惊得众人大喊“神仙”,有几个干脆就直接跪了下来。   没一会儿,人群里跪倒一片,这宅子的主人也露出欣慰的表情,低头吩咐着什么。   天师挥剑临空虚斩了几刀,火焰不但不因风吹而熄,反倒越来越盛,最后他猛然往地上一斩!   咚!   无锋的法剑斩在地上,剑上的火焰应声而灭,施家大门前的青砖泥地上却突然冒起了火,火焰形成一道巨大的蛇形图案,足足燃烧了将近半刻钟才熄灭。   “施法完毕”,周围看热闹的百姓已经没有几个能说出话来的了,前排更是跪倒一片,尚自站立的马文才等人在人群中就尤为显眼。   那天师眼神从几位少年身上略过,见几人都是惊骇莫名心神不宁的样子,眼神闪了闪,在马文才的身上尤为停留了一会儿,这才转过身去。   啪!   又是一下干脆利落的还剑入鞘,那青年对施家门前站着的家主行了个道礼,朗声道:   “贫道幸不辱命,那蛇妖,已经除了。” 第92章 欺世盗名   今上好佛,几可谓以佛法治国,不愿用士兵打仗而异想天开拦水坐坝淹没敌人,也大半是因为不愿多“杀生见血”的缘故。   魏晋以来,尤重玄学,梁国这位天子最初立国时,定下的规则也是“三教并流”,他自身是位极为博学多才之人,六艺皆精备,而阴阳学、纬候、卜筮、占决、草隶、尺牍、骑射,莫不称妙。   可随着他的统治渐渐稳固,佛教的地位被抬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步,朝廷不但下令以佛教为“国教”,还建立了无数佛寺,搜集大量的铜器铸佛像,以致于民间都无钱可用要用铁钱的地步。   在这位天子还没有当皇帝的时候,起初是信道的,道门在三吴之地和海边诸郡信者甚众,北方倒是信佛者居多,可随着佛门被定为国教,即便天子的态度并没有表现出抑道,但道士却越来越少,到最后到了大多归隐山林修行而不出世的地步。   也有想要挽回道门被佛门压迫的窘态,积极在建康奔走的道人,但南方再也出不了寇谦之、陆静修这样出类拔萃的道门首领,佛道之争只要是明眼人都看得出道门已经占据极为不利的下风,甚至在诸多摩擦之中,渐渐已经到了针尖对麦芒的地步。   吴兴郡属于三吴之地,原本是道门信徒的集中之地,传道者甚多,如陈庆之这样从小信道的,皆是受到家庭影响。   但这些年来,因为佛教渐渐势大,又经常施粥、开斋会、超度亡灵等等,道门也渐渐在失去对三吴之地这个大本营的控制,而且官府对道士的资格诸多盘验,对僧人的资格却常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以很多逃避重税和徭役的人,将头发一剃,找个寺庙投靠,就变成了僧人。   他们一路行来,行脚的僧人见了不少,群聚的道士却没有几个,在这长城县见到了一群,还是如此有本事的,自然是惊骇万分。   随着那青年一声道号,大喊“蛇妖已除”,人群之中像是打了鸡血一般躁动起来,欢呼声称赞声不绝于耳。   那股狂热像是某种传染病一般,一个传染一个,刹那间,施府门口就像是成了什么道场,围观的百姓磕头的、求药的,求“神仙”去家里看看病人的,从各方围将了过来。   那跟着青年“道士”的几个道人似乎早已经习惯了如此,在人群未围上来之前就护着那青年到了施家的正门下,又在外围一一听着他们的诉说,用神案上的纸笔记下各家的诉求,并不因为对方贫穷显赫与否而区别对待。   唯有那丰神俊秀的青年一派高人风范,态度自若的在和施家的家主应对。   “道长果然是神人,老夫之前多有怠慢。”   施家的家主原本对“捉妖”也是半信半疑,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想法试试,可没想到真在午时阳气最重之时,亲眼看到这斩妖除魔的“神迹”。   “江道长抓妖一定耗神,还请入室休息片刻,老夫已经命家人设席款待道长,捉妖的酬劳也都一并备好了。”   被称为“江道长”的青年不卑不亢地点了点头,又回身看了一眼门前,轻声道:“待贫道的师兄弟们记下此地百姓的困难,我等再一起入内。捉妖虽有我之功,但也多靠他们护法,镇守各个方位。”   那施家的家主自然不愿得罪能驱使斩灭鬼神之人,连忙应诺,肯定宴席少不了这些道人,捉妖的酬劳也不会只是一个人的。   此时门外一片嘈杂,门前却有几人只是眼神难掩诧异,却没有挤入狂热的人群之中。   “热闹看完了,走吧,我们下午还要回船上,耽搁了天黑了就得在这里住一夜了。”   祝英台不耐烦地看了眼天色。   “走走走,去其他地方逛逛。”   “咦,祝英台,你不是最喜欢热闹吗?这现成的热闹怎么要走了?这可是‘天师’哇!”   傅歧诧异道。   “这算什么热闹,江湖骗子罢了。”   祝英台见人多,也不愿生事。   “走吧?”   “子不语怪力乱神,虽然看起来神妙,不过我等都是儒生,没必要搀和。”   梁山伯第一个回应,点了点头。   马文才从第一眼看见那些道士的时候就想走的,只是怕态度有异引起别人的怀疑,所以才按耐住性子忍到现在。   那道士每抬一次手、斩一下剑,他都会心惊肉跳半天。   按理说,他这种天地不容的游魂野鬼死而复生,应当是有悖天道的,所以他从小就躲着僧人道士,也从不进佛寺和道观,就怕哪天来个高人被拘了去的。   可那么多年过去了,也没一个道士能看见他,马文才这颗“少年老鬼”的心才慢慢放回了腔子里。   可凡事就怕万一,假如这道士真是个能看穿一切的呢?   所以祝英台一说要走,马文才立刻就驴下坡,也看了看天色,点头应道:“天色是不早了,长兴县水道纵横,产各种鱼,鱼的味道最是鲜美,现在走还来得及进城找一家合适的鱼馆,好好尝尝长兴县的鱼。”   傅歧原本还想看看热闹,听到有好鱼吃立刻不啰嗦了,反倒催促众人快走。   徐之敬是医家,医者和道者经常并不分家,素来对道士也有好感,还准备去结交一番,可见其他人都要走,也不好一个人留着,只能叹息机缘不够了。   眼见着门前那一群身着儒衫的少年就要离开这里,原本还在和施家家主闲谈的江道士立刻和施家人打了个稽首,说声“我去去就来”,径直向着几个要走的少年而去。   “那边几位公子,请留……”   他声音原本就清朗,发声应该是做过训练,乍一开口四方都听得清清楚楚,马文才几人听到那道人的声音刚刚顿住脚步,突变陡生。   “就在前面!那群装神弄鬼的道士就在前面骗财!”   一道沙哑的嘶声之后,几个漫不经心的声音也跟着陆陆续续传来,从街那头出现了几个身穿皂衣、手持哨棒的衙役。   “法生啊,我是看在你说给我打五天鱼的份上来看看,如果那群骗子跑了别怨我们腿脚慢……”   为首的老皂班本来是看在熟人的面子和许诺的好处才来看看的,他们这群人在市井里见的太多了,知道这样的江湖骗子向来捞了就走,断没有原地留着等官府来抓的,所以也没太当回事,权当白得了个便宜。   可这皂班说了一半的话却被面前的场景堵在了喉咙里,噎了半天吐不出下句。   施家门口高设的神案,比集市还多的人群,施家家主面带微笑的表情,这一切一切,都让这些油滑惯了的人精们生出不妙的预感。   可那领着他们来的少年是没这种预感的,指着施家的大门大喊道:“就是这群人!就是他们装神弄鬼,之前还到我们下若里去行骗!”   此话犹如石破天惊,江道士刚下了台阶,听到他喊了这么一嗓子,皱起眉看了他半天,心中一震。   原来是这小子!   这小子怎么阴魂不散!   领着官差来的少年长相并不怎么出众,露在外面的皮肤黝黑,声音也嘶哑难听的可怕,显得又普通了不少,但是他身材精干,气势彪悍,大约在乡野间也是争斗惯了的,浑身一股子草莽气。   这少年身体大概也不错,在深秋季节还穿着一身单薄的麻衣,露着左右胳膊,丝毫不见冷意,这天气还有人这般穿着,应当是家中有人去世,所以许多人一见就露出了晦气的表情。   听到那少年喊什么,不少人当场义愤填膺:“你这小孩,浑说什么!这位天师刚刚斩了施家的蛇妖!”   “哪里来的毛头小子,小心冲撞了天师祸及家人!”   “还请了缺德的皂吏来抓人,小心折寿啊你们!”   刹那间,唾骂声、重啐声纷纷响起,甚至有准备请天师“抓妖看病”的有意讨好天师,已经在撸袖子了。   也因为这般变故,马文才一行人和那道士被人硬生生分在了两边,刚刚他为什么会叫住他们,倒抛到了脑后。   马文才见皂隶来抓骗子倒松了口气,徐之敬则是见到这么多皂隶庶人往这边涌来,难以忍受地皱了皱眉。   “我们走吧?”   梁山伯见所有人又不走了,轻声提醒。   出人意料的是,之前第一个吵着要走的祝英台此刻却不走了,望着来人露出了厌恶的表情。   “我就知道这些骗子这么溜,肯定不止骗了这一户人家,我们先别慌走,看看他怎么倒霉。”   “你怎么知道他们是骗子?”   马文才好奇。   祝英台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你忘了我擅长什么?这等微末伎俩,我当年学化……学习的时候,都算是拿来当玩笑开的把戏。”   马文才一听和炼丹有关,恍然大悟,炼丹本来就跟方术有关,他又不是不知世事的纨绔子弟,脑子一转就明白了这些人大半不是什么“世外高人”,只不过是学了一点方术或炼丹来招摇撞骗的,离去之心倒没那么迫切了。   于是这群少年又大咧咧的在随从的护卫下继续看热闹。   另一头,这群皂班们被少年求来,以为只是抓几个普通的江湖骗子,可一见面前这犯了众怒的情况,再见众人都向他们看来,眼神中都有愤慨之色,连卷袖子的都有,顿时后背生凉,不愿再趟浑水。   “胡皂班,你们这是干什么?”   站在门前的施家主人见居然有衙役上门,面色难看。   “我家难道有什么贪赃枉法之人需要劳动你们上门抓人吗?”   这施姓家主是江南大族施家分支的子孙,虽然在长城县算不得什么高门,但也占了个好名头,士族关系向来错综复杂,打断骨头连着筋,况且施家也是长城县的大户,而这些人不过是吏门里最下贱的衙役,哪里敢得罪。   那胡皂班立刻一指那少年,把责任推了个干净。   “施使君,不管我们的事,我们接到这小子举报,说是前面有人行骗,我等兄弟负责维护本县街道的治安,当然不能推辞。现在看来大概是情况出了错,我们这就走,这就走……”   皂班头子是个怕事的,见情况不妙就想溜,其他皂吏也就都把哨棒插回了腰上,不敢再再放在手里。   他们拉了拉少年准备走,那少年脚底却像是生了根,死活都不肯动一下。   “胡皂班,你怎么能走!”   少年见他们说走就要走,面色赤红。   “他们真是骗子!他们手上都有人命!”   “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施家家主听到人命,越发觉得脸上不好看,对着几个衙役说:“还不把他拉走?在我家门前撒野,是觉得我施家没人了是吗?”   “您大人不记小人过,这孩子是个打渔的,不是什么讹人的无赖,我们这就走,不劳您费心。”   胡皂班又扯了几下那孩子,见他双眼都红了,眼睛只死死地盯着那英姿不凡的青年道士,立刻知道要遭。   只见他眼神一递,四五个皂吏立刻会意地一把扑向那少年,抱手的抱手,压腿的压腿,还有人从腰间掏出逮捕犯人的绳子,想要将这少年就在门前五花大绑带走。   这番变化莫说那少年,连围观的百姓都没想到,刚刚还义愤填膺的,见真动了手,表情倒不安起来,齐齐退开。   那少年也没想到自己明明是皂隶来抓骗子的,却被皂隶们绑了,他力气大,人又有凶悍之气,口中“啊啊啊啊”的狂叫着,几个皂吏居然按不住他,反倒被他踢了几脚,痛得骂了几声“狗崽子”。   “他们就是骗子,你们不抓骗子,却抓我这个好人!”他一边剧烈挣扎,一边大叫:“那几个道士前段日子给了我娘一碗符水,说是能安神,我娘给我我得病的弟弟喝了,没几天就死了!”   “唔唔唔,唔唔唔!”   “法生你别喊了,我这是在救你啊!”   胡皂班压低着声音去捂那少年的嘴,声音越发急促低沉。   “好汉不吃眼前亏呐!”   他是遭了什么孽,就为了几条鱼,惹这么大麻烦!   可惜这少年完全听不进去任何人的话,眼神如同凶兽,直盯着那江道士。   他正在变声期中,声音嘶哑难听,如今被衙役按住了嘴却拼命叫唤,发出的声音就像是拉破了的风箱,听的人越发难受。   “你这少年好不讲理,我拿符水给你娘的时候,就已经告诉她你弟弟无药可医。只不过你弟弟年纪太小,得了病因恐惧而担惊受怕越发憔悴,你娘也备受折磨,我才好心给他碗符水哄他是神水,让他能安心睡觉而已。”   江道士似乎也被这指控气得不清,满脸愤怒地站在原地训斥。   “你不弄清来龙去脉就血口喷人,一路到处散播污蔑我等的假话,现在还找了衙役来对付我等出世之人,简直是狠毒!”   他这个分辨之言说的有理有据,施家家主原本有些惊疑的神色渐渐又恢复如常,直接喊管事的去找家丁。   这个叫法生的少年,能被压迫住手脚却不见吃亏,几个人都压不住他,再看手脚踢动的动作,也不是全无章法,否则真是个寻常的少年,早就被架走了。   傅歧好武,自然一下子看出了其中的奥妙,“咦”了一声,倒有些不忍了,下意识去看马文才。   “我们就这么看着?”   祝英台脸色也不好看,要不是子云先生反复叮嘱不要惹事,她早跳出去了。   可即便是这样,她现在胸中也犹如有一腔烈火,恨不得出去把这些骗子用化学溶液烧个干净。   “我们现在插手这事倒是容易,可我们是过客,拍拍屁股就走的。我们要当面打了这么多人脸救了他走,反倒给这少年惹祸,看他的样子,就住在长城县里,还有家人,我们走了,他更艰难。”   马文才虽是吴兴太守之子,在外面却从不招摇。   “我快呕死了!”   祝英台身子气得直抖。   几人都是少年人,尤其是傅歧,一看到这个场面就想起自己在甲舍打架被虞家人一拥而上吃了大亏的事情,几个人情绪都有些变动。   唯有徐之敬没什么神色变化,但看向几个道士的眼神,也不如之前那么有兴趣了。   “我看那几个衙役动作虽大,手上却有分寸,应该是和那少年认识的,不会让他吃亏。”   梁山伯家在“吏门”,对这些门道清楚,安抚着焦躁的傅歧和祝英台。   “你看他们以大欺小,其实大概是怕他吃亏,想着由头要带他走,只不过这少年太倔,不肯接这个好意。”   “没听他说什么吗?一条人命啊,要是你,你能甘愿?换了我,天涯海角也要把这群人抓住。”   祝英台捏着拳头,眼神极为少见的犀利坚决。   是啊,怎么能甘愿?   梁山伯眼神一黯,心中苦涩。   马文才见这少年这么倔,再这样下去,那些皂吏们有些香火情也要恼怒不管了,转头吩咐了疾风几句什么。   毕竟这是在吴兴郡,真弄出什么义愤之下铤而走险的事情,倒是小事变大了。   这事情变化如此之快,许多刚刚还狂热的百姓此时头脑渐渐冷静下来,也不急着去拉“天师”去给家人治病了,还有怕真惹出什么麻烦来的,已经趁乱走了。   更多的人在指着施家和那几个道士指指戳戳,小声议论。   之前还被敬若天人的道士们刹那间又被送下了神坛,有几个道士眼神阴鸷地看向那少年,那姓江的道士却暗暗摇了摇头。   叫“法生”的少年虽然颇有武勇,力气又大,可施家也派了家丁出手,也就占不到什么便宜了。衙役虽会留手,这些施家的家丁却不会,没有一会儿,那少年就被五花大绑,连嘴里都被塞了东西,给活生生架在了原地。   皂吏们本就不愿蹚浑水,法生这么犟,差点连他们都连累了,这些人也大多也都不想再管了,任由施家寻机将他绑了。   “胡皂班,老夫和长城令也算小有交情,此事便是你们县令亲来,也不会派衙役来我家门前直接提人,不知会我一句就带走,未免太看不起我施家人。”   施家家主冷笑。   “我家夜夜被鬼祟敲门,每次开门却四下无人,当初想要找衙门借人晚上替我看门,却被你们县令以‘宵禁不可随意出动’拒绝。如今老夫好不容易找了高人斩妖除魔,你们却来拿骗子这套恶心我,但凡你们愿意替我看家,又哪里有我去找江天师的事情?”   “我们也是听令行事。”   胡皂班咬着后槽牙低头服软。   “这小子我也不私拿了,你们提回去吧,我只有一条,你们拿他回去后,务必要给我个交待。否则人人都能和他一样在我家门前撒野,我少不得去趟乌程……”   “不敢,不敢,一定给使君个交待!”   听施家要去吴兴治县的乌程,那就是攸关自家县令的前程了,胡皂班哪里还敢轻拿轻放,命左右提起那少年就走。   这一场闹剧以施家门前围来的诸人不欢而散、少年被衙役提走眼见着要给个“交待”而告终,不过短短半个时辰,此起彼伏几乎让人应接不暇,等到那门前的法案开始被撤开了,几个少年还有些情绪难平。   “我算是活生生见到了什么叫仗势欺人!”   祝英台脸色怒色最甚。   “那人被提回去还不知道要被怎么糟蹋呢!”   “不是说吴兴尚武之风最盛吗?就没见几个拔刀相助的!小爷刚刚差点都想卷袖子上了!”   傅歧是最暴烈的脾气,可这口气也硬生生堵着出不来,把自己堵了个半死。   梁山伯这样的事也不知见过多少,眼中闪过一丝悲哀,再看见施家门前的道士们居然向他们追了过来,心中就越发嫌恶。   “公子,那几个人过来了。”   细雨和追电不动声色的护在不会武的祝英台和梁山伯身前,徐家的刀卫也按住刀柄随时准备拔刀,眼神戒备的看向以青年为首的道士们。   那些道士们似乎也是见惯了高门贵人的,姓江的那个在离马文才他们一丈远的地方就停住了,其他人也都没有再往前一步。   “你们来,所为何事?”   细雨轻叱。   江道士向诸人微微躬了躬身子,行了个道礼,礼数倒是全了,可完全不回答自己的来意。   这江道士也是好城府,身边几个少年的眼神或疑惑或防备或嫌恶,可他却视若不见一般,不卑不亢地直起身后,就定定看着为首的马文才。   他看向马文才时目不转睛,眼神之炽烈,几乎称得上无礼。马文才身边两位侍从哪里见得到对方如此冒犯主子,当场就要拔出兵刃。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道士敏锐,就在冲突一触即发之际,这姓江的道士突然语出惊人。   “这位公子,我见你浑身煞气笼罩,印堂间也隐隐有黑气翻覆,似是有大劫将至,不知可否借步一叙?”   见这道士如此作态,马文才心中最后一丝担心都飞到了九霄云外,嘴角当即扬出个讥诮的弧度。   他看了眼面前的道士,默然无声地抬手将额间的系带解开,露出额间一颗鲜红的朱砂痣。   朱砂痣一露,几个道士纷纷露出见了鬼的表情,刚刚才说马文才印堂间“黑气翻覆”江姓道士,一张脸皮也是忽红忽青。   他们脸色越是难看,马文才就笑得越发恶劣,于是他挑了挑眉,嘴唇翕动,干脆利落地吐出了两个字:   “不可”。 第93章 天煞孤星   无论是佛门还是道门,对于这种天生额间有红印的人都称为“慧种”。   倒不是说额间有红痣就一定是祥瑞,但圣人也好,道佛也好,都尊崇这种生有异象之人。   在佛门,这是菩提像,额间有红痣,是大智慧的象征。   在道门,这叫“藏韵”,诸邪不侵,有上天庇佑。   这时代玄学和佛学多有共通之处,争夺弟子也是一般,举凡重瞳、额间有印、六指、高壮不似凡人等等有异于常人的,总会有各种“高人”想尽办法“度化”,度化的理由大多差不多,就是拿那种异象当作“天命”来忽悠。   马文才常想,是不是因为道门和佛门发展教徒时,有这些长相“不凡”的人做招牌会更增加说服力,所以才这么热衷与拉这样的人“入伙”。   总之,因为“吴兴太守之子额间突然多了枚朱砂痣”的传闻,马文才小时候家门前也不知有多少僧人道人来敲过门,而他曾想要学着如何谈玄,刚放出一点风声,就有不少修道之人愿意来“指点”他。   马家就这一根独苗,马家上下自然是不愿意孩子做什么“出家人”的,初时还客气相对,后来只要看见僧道就干脆闭门谢客。   至于马文才从小不进佛寺道观,马家人也一直以为是这孩子小时候被那些要带他走的出家人吓到了,很少强迫他跟着祖母去上香拜佛。   等马文才年纪再大一点,这朱砂痣倒没有跟着长大,却越发鲜艳夺目,他一直觉得男人额间长了这么个玩意很丑,再加上太过引人注意,只要有人的地方就用额带系住。   即便是如此,那些偶遇中的修行之人,大多都能看出他额带下藏有“□□”,总是想法子让他跟自己学道、学佛法。   这是很玄妙的事情,马文才虽然不知道这朱砂痣代表了什么,可他也不准备用这个作为自己的“资本”,但他听到这个江道士开口就是“你额间有黑气”,所以才讥讽的笑了。   你可以说他头顶有黑气,面上有黑气,甚至全身笼罩黑气,可被称为“道蕴”的地方突然出现了黑气,岂不是这些修行之人自己打自己嘴巴?   那几个道士也没想到马文才额间有红印,那为首的江道士脸色也当场就不太好。   这样生有道蕴的高门,肯定从小就有不少道士上门求见过,毕竟“点化”高门带来的好处不必细说,当年琅琊王氏一支都信天师道,王羲之王献之几代不知修建了多少道观、为道门行了多少方便,既然此刻这公子一身儒衫站在这里,对道人们也没有尊敬之色,显然是没有“点化”成的。   他从小听别人说“额间有祥瑞”,自己一说有黑气,当然如此讥诮。   可之前这高门公子明明对他们有所敬畏,而且诸人之中以他为首,他的地位也应当最高,江道士实在不愿就这么放手,咬牙再次解释:   “公子额间虽有祥瑞,但死气已经到了祥瑞无法庇护的地步,必定是公子身上发生了什么大的变化……”   他说了一半,实在说不下去了,因为面前这少年的气势太过惊人,尤其是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让人只感觉到自取其辱。   为了转移这种压迫感,江道士将眼神移到他身后的梁山伯和祝英台上,这只不过是转移注意力而做出的举动,却让江道士吃了一大惊。   “这,这位公子煞气更重,简直是天煞孤星,命中六亲断绝……”   江道士看着梁山伯,满脸惊惶。   梁山伯原本面有嫌恶,闻言脸色一白,惊骇莫名。   “你怎么说话的呢!”   傅歧大吼。   等那道士看向祝英台时,表情却像是比他们还惊慌失措,像是看到了什么妖怪一般倒退了几步。   “天啊,你们,你们是妖怪吗?有黑气凝结不散一身死气的,有天煞孤星妨碍亲眷的,还有命附离火焚尽一切的……”   他之前只顾着看马文才,祝英台个子小,面孔被马文才遮的严严实实,如今他和几人面面相对,自然看的清清楚楚。   尤其是面对祝英台,这道士几乎已经失神落魄到想要掉头就走的地步。   “这位,这位公子,你,你是什么来历?一,二,三,三次?你,你若是人,怎么能死三次!”   他越说越是让人生厌,谁听到他这么诅咒别人都会生气,更别说还用嘴将人“鞭尸”了。   “走吧,他们疯了。”   马文才看了眼脸色煞白的梁山伯,不耐烦再和这些神棍纠缠下去,左右不过是求财,说的严重点怕是为了让他们花大价钱“解开死劫”,当即掉头就走。   祝英台虽不是无神论者,不过对这种神神叨叨的东西也是听不明白的,什么命附离火一听就扯淡,何况子云先生那样的高人都说了她“必有后福”,当即瞪了他一眼跟着就走。   一群侍卫随扈护着马文才一行人离开,那道士却像是疯了一般在后面喊:“你们都有死劫,真有劫难!这一路要小心,否则死无葬身之地!”   这声音叫的太大,引来众人瞩目,施家门口本就有许多看热闹的人,听了以后也开始对他们指指戳戳。   “不行,老子要回去揍死他!”   傅歧哪里听得了这样的诅咒,气急败坏地就要回头。   “不用你动手,这种人我就能对付。”   祝英台哪里受得了,脚跟一转就回过了头,深吸了口气,大声喊出一长串让人莫名其妙的话来。   “姜黄、面碱、醋……”   祝英台冷笑。   江道士表情一僵。   “盐卤水泡绳,约莫还加了点盐石,不对,你们应该叫玄精,也算是用心良苦。”   她做了个提绳的姿势。   “江帆,他,他好像知道点什么……”   跟在江道士身后的几个年轻道人脸色铁青,小声低喃。   “我在想想,手指大概是磷和黄,金属能无风自燃,怕是骨磷加兑卤法分解出的泻盐,蛇是硝石溶液,你大概在是在牛圈羊圈或是墙角找到了土硝,提早弄出蛇妖,不,应该是鞋底,找妖怪方位的时候……哦,难怪引火便燃……”   祝英台说得似是而非,看起来似乎什么都不能确定,只不过是自己的猜测,可眼神却不是如此。   她望向几个道士的眼神里全是威胁之意,就像是这几个道士再多说一句,就要发生什么很可怕的事情一般。   那江道士涵养也实在是高,即便祝英台说的如此明白,也只不过是变了变脸色,行了个道礼。   “原来公子是同道中人……”   “呸,谁跟你是同道中人,要不要脸!”   祝英台身后的半夏叫道。   江道士表情一滞。   “这位道长,你和我等萍水相逢而已,我们过客而已,所以也不愿多生事端,权当看了个热闹,但如果你因此认为我们是好应付的,那就只能抱歉了。”   祝英台下巴微微扬起。   “之前你说的话,我们就当没听见。但我们要再从哪里听见一句什么‘天煞孤星’、‘命中有死劫’,刚刚我说的东西,我保证日后让整个三吴之地连孩童都能背出来。”   “你!”   江道士身后几个道人怒而上前,可马文才和徐之敬也不是吃素的,刀卫和随扈立刻拔刃出鞘,将祝英台护在身后。   “谢这位公子‘口下留情’。”   江道士同样黑着脸,抬臂拦住了身后的几位同伴。   “你我既然有默契,那贫道也就不纠缠了。”   祝英台满意地点了点头,志得意满地回到了马文才几人身边。   遇到这么倒胃口的事,几人不愿再在这里耽搁,自然快步离开这里。   走到离施家都没了影子,祝英台刚刚端着的高傲劲儿立刻一卸,抬起头就对着几位同窗灿笑。   “嘿嘿嘿,我刚才是不是很厉害!那几个道士吓得连话都不敢说了!”   “厉害厉害。”   傅歧给面子的迎合。   “祝英台,为何你说了一堆姜黄、骨磷、硝石什么的,他们就完全变了态度?”徐之敬也有些好奇,“他们那‘神术’难道真的有假?”   “有妖魔鬼怪也不会大白天出来!”   祝英台嫌解释起来一大串麻烦,言简意赅地说:“总而言之,那是方术,不是什么神术。”   “他说我命中带煞,六亲断绝……”   梁山伯因为这批语一直失魂落魄,早已经没有了平常的冷静。   “我自认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异于常人之处,为何他看得出我父母不在?”   “他还说我要死三次呢,说马文才浑身死气,说我们所有人都有死劫。”   祝英台撇了撇嘴。   “世上谁不死啊?没死劫的才不是人好不好!”   居然说她不是人!   但她的解释并没有安抚到梁山伯惊慌的情绪。   他并不怕自己倒霉,可如果真如那道士所言,他是个妨害别人的命……   刹那间,他想到了替他受刑的老馆主,想到了因他喊冤而去抓捕伏安,却连累了刘有助一条性命,想到了许多许多往事。   梁山伯越想越是惊恐,面上冷汗淋漓,就连祝英台都被他面如金纸的可怕模样吓到了,连连呼喊他的名字,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马文才一直认为会稽学馆里只有梁山伯才称得上是他的对手,之前也一直有所心结,按理说见到他这般失魂落魄,心中应该解气才是,可也不知怎么的,见到这样惶惶不可天日如普通庶人一样的梁山伯,他又觉得碍眼极了。   蠢物。   这样子实在是蠢。   “他不见得是看出你父母双亡家中有事。”   马文才冷着脸说,“就算你父母俱全家庭和睦,他也会说你是劫数未到,迟早妨碍亲友,六亲断绝。你要信了,给钱化劫,不信,日后家中有人亡故或你有什么不顺的,就会想到今天的话,去找他‘化劫’。”   梁山伯愣愣地抬头看向马文才。   马文才刚才和道士们纠缠,额间系带并未重新系上,如今额间一枚小痣红得夺目,梁山伯听着他似是安慰的解释,注意力却转移到那抹红印上,眼睛竟有些移不开。   马文才没想太多,接着说道:“这样的江湖术士大多是这样的手段,不说的厉害些,哪里能让人喊‘天师’?若是真有本事的,就不会玩弄一些方士才玩的手段,天师道正宗用的是符箓之术,哪里有亲自用剑去劈的,你不必将这些鬼话放在心里。”   梁山伯收回眼神,表情已经镇定了一些,微微拱手。   “马兄说的是,是我心志不坚,多谢马兄开解。”   “谁开解你!”   马文才一脸嫌恶地嗤笑。   “我是看你这蠢样子碍眼,不过几个江湖术士而已,就让你这幅样子。如果你一路都这衰脸,我们看着你怕是连饭都吃不下了。”   梁山伯哭笑不得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再一抬眼,见祝英台对他暗地里做了个鬼脸,会心一笑。   有同伴的感觉实在太好,正因为如此,“天煞孤星”的诅咒才如此可怕。   毕竟没有人希望自己这一路行来,是注定孤独的。   骄傲如马文才,出行时尚且带着祝英台,这世上哪里有坚强到完全不需要亲友之人呢?   今天这事实在是晦气,恰巧午时刚过,众人腹中都有些饥饿,之前马文才曾提及这长城县有家鱼馆里的鱼做的不错,于是便按照原定的计划去吃中饭。   这家鱼馆只做鱼,名声在整个吴兴郡都赫赫有名。   如今的山林大泽大多被士族所占,在江河活水里捕鱼最是凶险,偏偏这家总是能弄到珍贵的江鲜河鲜,做法又高明,很多人都会慕名而来,吃一桌上等的鱼宴。   马文才来之前已经叫船上的官吏来这里订了清静的位置,所以径直而入,祝英台第一次在这种饭馆吃饭,看什么都新鲜,再加上有意调节气氛,笑着说:“一路我都是白吃白喝,难得有我做东的机会,这顿我请,随便点!”   “你这厮,跟刘元混多了吧,怎么一说话一股子刘元的味道。”   傅歧笑着揶揄。   “早知道你今天请客,我早上就不吃了。”   几人说说笑笑入了席,就在说话间,之前不见踪影的疾风突然领着一个人进了门。   那人一进门就跪在了众人面前,五体投地,行了个大礼。   “小人陈霸先,熟悉的人都喊我的小名法生……”   他抬起头,满脸感激。   “霸先谢过诸位公子们的援手之恩。”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陈庆之:(苦口婆心)一路路途遥远,钱要花在刀刃上啊!没了我也没有了!   诸道人:(使眼色)看到那为首的少年没有?一看就是最有钱的那个!宰!   马文才:(冷笑)真是眼瘸,连谁有钱都看不出,还是什么高人。   屌丝模样的祝英台:(茫然)什么?我刚刚好像听到有人喊我? 第94章 一场富贵   说话的少年,正是之前在施家门口被绑走的少年。   “咦,咦?你不就是刚才那个……”傅歧指着少年叫道,“你不是被带回官衙去了吗?”   “我让疾风拿着家父的帖子把人拦回来了。”   马文才表情淡淡。   吴兴太守的名帖,那些衙役回去有交代,又两边不得罪,自然把这烫手山芋扔给了马文才的随扈。   祝英台虽也意外,但她意外的不是这个。   “陈霸先?这名字怎么这么熟悉?”   她心中纳闷。   “我是不是在哪儿听过?”   她历史太差,而这时代庶民又有许多重名的,想了半天以为是会稽学馆里有学生叫类似的名字,遂不再费神多想。   叫陈霸先的少年这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救,面上感激之色更甚。   “原来几位公子刚才也在,方才救了小人。”   他虽只是个以打渔为生的庶人,可也是知恩必报之人,当下正正经经又拜了一礼。   “我没插手,你也不过吃些棍棒官司,我们算不得救了你,只不过恰逢其会罢了。”   马文才也是看这少年硬气才出手相助,他虽然坚持士庶之分,不过对于这种寒门也没什么偏见,左右是举手之劳,就当是缘分了。   “诸位不知,我和两个幼弟一直跟着母亲生活,如今家中全靠我捕鱼维持生计……”   他说起自己的身份并不为耻,表情认真。   “若我真被绑到衙门里吃了板子,少说十天半个月下不了床,若是打的重点,几个月不能下地也是寻常。我受点罪没什么,家中母亲和弟弟就要饿肚子。家母新寡,我又刚失去了幼弟,要是另一个弟弟再有什么差池,我无颜再见地下的父亲。”   “所以诸位并不觉得救了我的性命,我却不能如此认为,可我如今身无长物,只能多磕几个头了。”   说话间,他又磕了一记。   这少年看来和他们一样的年纪,说不得比祝英台还年幼些,如今一身麻衣,还在不住磕头,几人心里都有些不忍,祝英台更是连忙站起,把他扶到旁边侍卫们伺候的空席上,让他坐了下来。   “你刚刚才受了罪,休息一会儿吧。”   她心软,看不得别人吃苦,转头求徐之敬:“徐之敬,他身上到处都是伤,我知你不看庶人,你让丹参黄芪帮他看看可好?别有什么内伤。”   出人意料的,徐之敬居然没有反对,随手指了内科更好的黄芪去帮他查验。   “我叫你来,是想知道这几个道士究竟是怎么回事。”   马文才看着陈霸先说道:“你不妨把来龙去脉说说。”   陈霸先一肚子委屈,他身份低微,乍然见到几个愿意多管闲事的高门,自然也带着一些期待,此时菜还没有上来,黄芪又在陈霸先满脸感激之下小心探脉,这时间空余,他点了点头,便说出了自己的遭遇。   其实事情并不复杂,陈家在长城县虽算是大族,但只是陈姓人口鼎盛,依旧是寒门,也并没有出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陈霸先父亲名为陈文赞,出身破落,先前娶了个出身富户的妻子,才得以有些家产。   陈文赞的这个妻室早亡,只留下一个儿子,他把儿子拉扯大后,想着长子已成人,应该不必担心日后有什么家产冲突,便在中年时又娶了家境贫寒年轻貌美的续弦,便是陈霸先的母亲。   陈父年纪挺大,却娶了年轻的娇妻,自然也是恩爱的,所以相继生了两个儿子。   陈父识字,又当过水军里练兵的校尉,家里还有些兵书,陈霸先因为这些缘故,小时候在船上待得比岸上还多,练得一身好水性。   但好景不长,就在陈母怀着第三个孩子的时候,陈父出门时遇到了意外,抬回家时人已经凉了,没留下任何遗嘱。   陈霸先的母亲和先前元妻留下的长子原本关系就不太好,如今年轻寡妇和已经长成人的继子在一起也难听,丧事操办过后,就由陈家长辈和长子陈谈先的母族合议,从此分家。   当年陈文赞一穷二白,家中田地钱财大半是前妻的陪嫁,这些东西都归长子所有,陈家的宅邸是后来修的,加上陈母有三个孩子要养,家宅、一艘小船和家中的现钱就归了三个孩子,陈家长子陈谈先带着父母的家产离开宅邸另过。   陈母年轻,并不会操持家业,幼子甚至还在襁褓之中,也离不开她,家中积蓄用完之后,全家就只能坐吃山空。   陈霸先原本是想去五馆就读的,可为了家中两个弟弟,不得不留在了故乡下若里,靠一身好水性打渔补贴家用,虽不算富裕,但也还过得去。   但好景不长,家中又有了变故。   陈霸先的幼弟是遗腹子,母亲怀他时家中起了变故,陈母没养好胎,这孩子从小就有治不好的肺症,他们家穷,没钱治好,只能养着,也不怎么发病,但今年年初突然病情加重,请了游医来看只说凶险,陈霸先听说临县有一名医,告别母亲后就离家去请那名医,结果费尽心思回了家,幼弟已经夭折了。   他离家时天气刚刚转凉,之前请来的几位游医都说虽然病情凶险,但熬过冬天就好了,也不会立刻就死,谁知道他离家不到半月,回来只剩幼弟一具尸骨。   陈霸先不相信他病情变化快,问了左右邻居后知道前几日有一群道士从他家门过,替他弟弟看过病。   他在追问过母亲后知道那些道士给了她一碗符水,要有问题,也就是那碗水的事,遂在埋葬过幼弟后一路追踪这群道士的行迹。   下若里在长城县东郊,那些道士从这里走一定是要去长城县中,他平日打渔贩鱼都在县城,算是半个地头蛇,没多久就打探到了这群道士的影踪。   陈霸先心疼他弟弟年幼而夭,连大名都没有,也不能埋入家中祖地,一心想要将这群骗子绳之于法,让他们的罪行大白于天下。   他打听了之后才知道施家闹鬼,这群人是被请来抓鬼的,虽不知他们怎么抓鬼,但还是做好了准备,要在他们骗人这天戳破他们的嘴脸,只是来的路上几个衙役腿脚慢了点,到了施家门前时他们已经做法完毕,倒给自己惹了麻烦。   “也就是说,你并不能肯定你弟弟就是死于那碗符水?”   祝英台敏锐的意识到问题的关键。   “你也没有确切的证据。”   “小人若有证据,早就去告官了,何必利诱衙役,又等他们开坛做法的时候去拆穿他们。”   陈霸先咬牙道:“虽说没有证据,可我娘耳根子软,原本弟弟还请医用药吊着,用了那道士的符水后,我娘就没再请医者,我弟弟也以为自己会好,一直不肯用药。他们若没来,说不得我弟弟还能撑到我请了医官回来,可他们来了,给了一碗符水说是神水,谁也不愿治病了,你们说,这算不算害命?”   “这些人,根本算不得什么慈悲为怀的出世之人。”   他眼神狠戾。   “我也没指望就能告倒他们,可我幼弟何其无辜?人若生病,自然是要看医者,靠神鬼能治什么病?”   “所以我才一定要在人多的时候闹事,哪怕真不能把他们怎么样,若能多几个人看穿他们不是什么‘天师’,从而打消求神拜佛的心思去请医用药,也许我弟弟这样苦命的人就能少上几个。”   这孩子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可这些经历听来却让人心疼,   别说他年纪轻轻却已经顶门立户许久,从他的话里就能听出寡母是个没什么主见的,兄长没有什么感情任由他们自生自灭,底下一直还有两个弟弟,他要养家糊口,要亲自安排弟弟的丧事,还存着这样的想法到处寻找这群道士,越想越让人唏嘘。   “莫说是庶人,便是高门,往往也是巫、医、佛、道不分,谁能治病就用谁,有时甚至四者皆请,你这想法虽然不错,但所谓病急乱投医,恐怕能达到的目的有限。”   徐之敬想起过去随父亲受高门所邀问诊,还要忍受着和巫婆神棍一起替人看病、甚至拖后腿的羞辱,相比之下,道士和僧人往往还了解一点医道,不至于和神巫一样添乱。   但学医者也有医家的自尊,徐之敬想到这个,也就觉得这庶人也算有些见识。   “小兄弟有大义。”   梁山伯的母亲便是病故的,但他从未找过僧道之流,一直是请的医者,虽然最终也没有治好,但并没有留下什么悔恨。   所以他更能理解陈霸先千里迢迢请了名医回家,弟弟却已经无法再救的境况。   “我相信你弟弟在天有灵,并不会怨怪你们。”   “人已经死了,再谈什么有没有灵又有什么用呢。”陈霸先一声叹息,“方才施家要让胡班头给他个交代,我才是真的怕了,也怪我当时看见那群道士又骗人就失去了理智,完全没想到我还有另外一个弟弟要照顾,这样冲动的事情,下次我是不会再做了。”   他看着面前几位少年,满脸复杂道:“自我懂事以来,便不敢和高门接触,生怕冲撞了贵人后连累家人。今日我被施家驱赶,却是得素不相识的诸位贵人庇护,想来是小人之前心胸狭窄,只觉得天下的贵人都把我们庶民当作猪狗一般……”   陈霸先望着从头到尾不发一言的马文才,认真道:“还望公子告知姓名,小的虽然身份低微又没什么本事,但他日若有腾达之时,一定重重报答。”   他说的万分认真,倒引得屋子里的随从侍卫们发笑。   “算了吧,我们也不是图你什么才帮你的,就是看不过去那么多人欺负你一个。”傅歧同样哈哈大笑。   “寒门起家如此困难,等你飞黄腾达时,我这位好友怕是已经一飞冲天了,哪里需要你报答!”   听到傅歧的话,陈霸先脸上红了红,表情有些羞愧。   马文才狠狠瞪了傅歧一眼,并没有和其他人一般笑话陈霸先,而是让疾风找店家要了纸笔,随手写了一封信函。   他将信函递给陈霸先,正色道:“我们有事外出,不便告知姓名。我看你恩怨分明,又是个有恒心的,日后未必不能成才。但你年纪太小,我也确实不图你报答什么,你目前还当以读书习艺为先。”   马文才见他珍重地收了信,又说:“傅歧说你拳脚有些章法,又有一身好水性,若是你日后学成了,可以拿着这封信函去乌程县的长柳里找一户姓马的人家,他一看便知。若是你那时候本事不差,他会帮你在长城县寻个差事,再能走到如何地步,就是你自己的事了。”   乌程县是吴兴的治县,所有吴兴郡属的衙门,以及吴兴高门的主家几乎都在乌程,所以陈霸先只觉得怀里的信有千钧重。   他哪里不知道自己不但得了贵人相助,还得了天大的便宜!   马文才见他脸红,自嘲道。   “不过我以后若真落魄到你来报答,也实在是惨事。有没有你大概也差不多了,你不必把这件事太放在心上,自己努力成才便是。”   此时“十鱼宴”已经准备好了,门外有小厮敲门,马文才觉得此事也可以告一段落,便让疾风送陈霸先出门。   陈霸先原本是为了替弟弟讨回公道而来,结果公道没讨成,却遭遇了一番常人不会有的机遇,被送出去时神色还有些懵然,几乎觉得自己在做梦。   “哎,做了好事,连饭都能多吃几碗。”   祝英台看着陆陆续续送上来的鱼宴,笑得开心极了。   “来来来,我们好好来尝尝这传说中的‘十鱼宴’味道如何!”   这鱼确实滋味不错,即使是最挑剔的马文才也不得不承认这鱼馆在吴兴郡有名是有原因的。   虽然等的时间长了点,可炖的汤味道鲜美,做的鱼丸爽滑弹牙,或烩的、烤的、蒸的,每一种做法都有自己独特的滋味。   有一味鱼冻和凉拌鱼皮更是爽口,他们在船上住了这么多天,其实鱼吃的最多,可即便如此,吃了这些鱼也不觉得腻味。   所有人最后都是吃的腹儿浑圆,一脸满足的离开的,若不是怕鱼凉了腥气,怕是还要再叫几分打包回船上给子云先生尝尝。   这一顿吃的满足,一行人出了雅间时,马文才还特意吩咐管钱的细雨多给店里赏钱,结果没一会儿细雨出来,躬身复命道:   “公子,这店家没收我们的钱,说是钱已经有人付过了。”   “有人付过了?”   马文才一愣。   “谁付的?”   “就是之前那个叫陈霸先的少年。”   细雨回答。   “那小子看起来穷的很啊,有钱付?”   祝英台脑子里浮现出他光着膀子一身麻衣的样子,那副行头便是揣钱袋都不可能,最多缠一些铜钱。   他们一行人有十来个,吃的又是最贵的十鱼宴,更别说那些随扈侍卫又在外面另开了一桌轮流吃了不少饭菜……   这花费可不小。   “他不会硬充大头,把家里人吃饭的钱都出了吧?”   祝英台惊道。   马文才从未被庶人请过饭,也是满脸无措。   “不是用钱,属下刚刚打听过了,这家鱼馆的鱼好,是因为鱼新鲜,经常来送鱼的,就是刚刚那个叫陈霸先的少年。”   细雨解释:“那店家说他水性好,又敢去别人不敢去的地方,许多难捕又少见的鱼都是他抓回来的。他刚刚没钱会账,便用送一个月好鱼抵了饭钱,店家应了他的好处,不敢再收我们的饭钱。”   “这陈霸先倒是义气。”   傅歧摸了摸下巴:“抓鱼有这么难吗?”   马文才点了点头。   “有些大鱼能弄翻渔船,现在大湖都被占了,这少年应该是去野地捕的鱼,凡是野地没被占的,不是有大虫猛兽出没,就是水流湍急不好利用。我们今日吃的好几种鱼都极难捕到,刚刚那条梅鲚,我在家中也就吃过几次。”   “可这么弄,他这个月过的多难啊?要不我还是去把钱付了吧。”   吃大户祝英台当然随便吃,可占穷孩子的便宜却良心不安。   “那陈霸先心性不错。他有心报答我们,却被傅兄一阵奚落,还得了马兄的照顾,心里越发羞愧。他既然最擅长打渔,就用一身本事来报答我们的援手之恩,这是他有心。”   梁山伯和他是同样的出身,自然明白陈霸先想的是什么。   “若我们看得起他,最好就让他付了这笔饭钱,否则马兄你那封信,他这辈子都不会拿出来了。”   “为何?”   马文才是士族,完全不懂寒门在想些什么。   在他看来,得了个天大的便宜,应该想尽办法利用,就像梁山伯一直以来做的那样。   “我也只是猜测。他自知身份低微,却说出‘日后腾达’这样的话,显然是心有大志之人,这样的人自尊心最盛。之前傅歧说等他腾达还不知等到什么时候,这等于嘲笑他目前无力报报恩,所以他拼着一个月去凶险之地捕鱼,也要还了眼前的恩情,这是他秉持的尊严。替我们结了这顿饭钱,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极限。”   梁山伯分析着那少年的心态。   “至于马兄为他写信,允诺日后为他谋个差事,那是后话了。先别提他以后会不会成才,若他真成了才,得了马家的举荐,就等于欠了另一个人情,将一身文武艺和前程都系在了马甲身上,这是他日后腾达该报答的恩情,却也算不得什么,因为你们用了他,他自然也会报答,这是相互的一种关系。”   这是寒门和士门最常见的一种相处之道。   “但如果我们没接受他的饭钱,他以后也不会再占马兄的便宜了。因为现在尚且小瞧他没有报答的本事,以后更不会认为他能报答,今日的施恩只是随意施舍,但凡有些自尊的人,都不会接受这种施舍的。”   梁山伯叹息。   他说的透彻明白,可是却让马文才几人满脸懵然。   “你说的每个字都懂,怎么连一起我就听不明白了呢?”傅歧感觉脑子有些晕,“那他这恩到底是报了,还是没报?”   “笨,我们现在抹抹嘴走了就是报了。”   祝英台其实也有些头晕。“真是,我们付了钱反倒是瞧不起人了?这些人是有多敏感啊?就不准我们单纯觉得他们辛苦,不忍心看他们受累吗?”   梁山伯看着祝英台,温柔地笑了笑。   “因为没有庶人会认为高门有如此怜悯之心,为了不让对方轻贱,只能努力让自己有用。”   “你们寒门这些弯弯绕绕的想法,我不想知道。”   马文才冷傲道:“既然他付了钱,我们就受了,难道还要我们在鱼馆里求着付账不成?”   “是,马太守的名帖只换一桌鱼宴的,说起来还是他占了便宜。”   梁山伯笑道。   “正是如此。”   马文才扬起头,看了眼天色。   “这一顿饭吃的太久,天色不早了,我们赶快回去吧。”   几人哪里看不出马文才是在掩饰自己的情绪,偷笑的偷笑,木然的木然,一行人跟着马文才回返了船上。   马文才回船后,担心岸上的事算是惹了麻烦,乖乖先向子云先生报备。   子云先生听完后,仔细问了那几个道士的穿着打扮和神态,皱起了眉头,恼怒道:   “听起来不像是什么正经入道籍有山门的道士,倒有些像是游方野道。如今道门越发艰难,还有这样的人四处以符水治病,还嫌雪上加霜的不够吗?”   马文才都知道陈庆之崇道,见他动了真怒,也不好多说。   好在陈庆之情绪收敛的极快,随即就回复了平静,他看了眼马文才,突然开口:“你说你额间有红痣,把额带解下来让我看看。”   马文才好礼,平日绝不衣衫不整,额带也是系的仔仔细细,两人私下里其实并没到随意相处的地步,是以陈庆之竟不知道马文才额带下另有乾坤,只以为他好武,所以带着额带。   马文才不知道陈庆之为何让他解开额带,只应言抬手去解,露出额间一抹红记。   陈庆之面色凝重的伸手,在他额间使劲蹭了几下,见果真微微凸起并不是画上去或刺上去的,心中不由得一声长叹。   原来他要做贵人,是应在这里。   “文才……”   “学生在。”   马文才连忙应答。   “你在五馆读书,是为了那天子门生,想要得见圣颜,是否?”   陈庆之认真地问。   马文才一愣,并不避讳自己的野心。   “是,学生希望如此。”   “你若信我,日后有幸得见天子,不要再系这额带。”   陈庆之看着马文才的表情复杂。   “就露出这枚朱砂痣吧。”   “先生,为何……”   马文才莫名地摸了摸自己的额间。   “你若信我,便有一场富贵。”   陈庆之拍了拍他的肩。   “不要多问,回去休息吧,马上要开船了。”   见陈庆之不愿多解释,马文才也没有多追问,满脸迷茫地出了船舱,一路到了甲板,想要吹吹风,让自己冷静冷静。   陈庆之话不多,所以很少有赘言,也不会开什么玩笑,他说自己这额间红痣在见天子后能给他带来富贵,那这富贵,必是来自天子。   重生之后,马文才从未觉得自己有过什么好运之时,他自己的事自己明白,自己的天赋并没有因为重生而得以提高,也从没有什么意外来的财富,想要做成的事情依旧需要步步为营,最后的结果还是全凭天意。   作者有话要说:   遇见陈庆之大概是他和前世比最大的运气,可陈庆之性格内敛,并不能和人轻易交心,此刻在他的眼里,对自己的欣赏,大概也就跟寒门的梁山伯差不多,甚至还没有对性子天真的祝英台热络。   这样的自己,真的能得到上天的造化吗?   水面风大,带着寒意的西风吹的马文才衣衫猎猎飞舞,船上来来往往之人,无不对其侧目。   他们看着这个一向冷静自若的高门士子,如今却露出孩童一般迷茫的表情,伸手出去,摸了摸自己的额间……   而后久久伫立。 第95章 大梦初醒   “马文才,马文才……”   幽幽的女声不知从何而来,一遍一遍,唤的他毛骨悚然。   马文才身处幽冥之中,俯仰天地,熟悉的感觉告诉他自己又在做梦了,可这一次的梦不同于其他时候,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黑暗。   自从决定不勉强自己娶祝英台后,他的噩梦已经没有那么频繁,偶有噩梦,也是老调重弹,早已习惯。   然而这一次的梦,第一次让他感受到害怕。这是一种来自灵魂本能的惊恐,似乎再呆一会儿,都要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   可他醒不过来,陷不进去,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一片漆黑向着更远的尽头弥漫。   渐渐的,他能看清一切了,他看见自己在野地里游荡,四处是无穷无尽的枯骨,北方冤死而飘荡的游魂遮蔽了天际,像是一个巨大的漏斗,吸引着所有的游魂往北而去,成为天地间的那一股怨气。   他看见自己浑浑噩噩,不辨方向,定定往北而去。   “马文才,那里不能去。”   带着焦急的女声又一次响起,一声又一声。   他看见自己的怨魂似有所感,脚步突然停下,重新在原地徘徊。   而那女声也像是松了口气,不再出现。   身处梦中的马文才只觉得自己的梦怪极了,梦中不知岁月,他满腔痛苦却不得不跟着浑噩如痴儿的自己在大地上游移,看着自己如何在一日复一日的唾骂声中才能清醒,又在愤怒和清醒后又归于浑噩,这种痛苦简直就如凌迟,连观者都觉得惨痛,更别说正在上演的悲剧曾是过去的自己。   “我竟不知,我是游魂时,有这般可怜。”   马文才心中不住想着。   “我竟让自己如此可怜!”   他是怎么把自己弄到这么可怜的?   他当初是想要用死来逃避这种可怜,逃避这种行尸走肉的生活,可他真的死了,却发现死后和死前还是一模一样。   入土,却不安。   梦中不辨岁月的漫长让他开始思考自己过去的一生,越是思考,确实觉得自己不智。   祝英台背叛了他,可他明明可以在知道消息之后立刻下休书休弃她,如此一来,士门弹劾之章总比他休书要慢,弹劾一出,他可以“失察”服罪,却不必“婚宦失类”,为了祝英台陪葬了满门的前程。   就算被判定“婚宦失类”,除族而出,可寒门也不乏得势之人,当年的自己若没有那么多少年意气,而是学勾践卧薪尝胆,学韩信忍胯下之辱,伺机而动,也未必没有东山再起,振兴满门的机会。   他读了那么多年书,学了那么多忠孝仁义,最终却狭隘的都活到了狗肚子里,只因一段失败的婚姻,便愧对了自己的父母、亲人,还有这么多年来拼命上进的自己,只留下……   马文才看着浑身黑气四处徘徊的自己。   ‘一个这么可怜的东西!’   就在他觉得自己要永远被困在噩梦之中无法脱出时,那可怜的怨魂再一次为编成乡野俚曲的梁祝山歌而勃然大怒,眼见着浑身煞气剧增,就要由怨魂凝结成厉鬼……   天上雷云密布,地底轰声不绝。   马文才心头也如遭雷击,不由自主地看向天去,雷云里电蛇跳跃,随时有雷霆万钧从天而降。   厉鬼出,天地难容,必有天劫灭之。   “原来我曾有过这样的经历。”   马文才心中愕然地想着,“那我为何毫无印象?如果我已经被天雷劈的魂飞魄散,为何如今又死而复生?”   “马文才,马文才……”   那幽幽的女声又一次轻唤。   已经被仇恨和不甘完全蒙蔽了内心的怨魂对一切毫无所觉,什么姓名,什么女声,他一概充耳不闻。   他的脑子里只有恨!恨!恨!   渐渐的,就连梦中回顾的马文才似乎都被这种恨意所染,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像是胸中有什么怪物叫嚣着要跳将出来,吞噬掉一切。   “哎,总归是我不好,怎么能让你得了这般下场……”   随着低低自责的女声,有什么金色的光点在厉鬼身边一点点汇聚。   天地在低吟,雷霆在咆哮,渐渐转为厉鬼的游魂在重压之下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电蛇越聚越多,越变越粗……   渐渐的,电蛇成了电龙,咆哮着露出了它的狰容。   而那金光也终于汇聚成一道模糊的身影。那身影云鬓高耸,身影纤细,浑身沐浴在金光之中的她宛如天地之间生成的神灵,和身边的厉鬼两厢对比,简直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看见这般诡异的画面,此刻的马文才却和厉鬼一般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的脑子里只想着一句话。   那是祝英台!   那是祝英台!   那样的风姿,那样的孤傲,那个就像是跟整个世界都格格不入的女人,莫说身影模糊,便是只剩一缕青烟,他也认得出来!   可那般冷傲孤绝的祝英台,如今却温柔地环抱着已经变成厉鬼的游魂,轻轻地低吟。   “你我都是牺牲品,可我成神祇,你为厉鬼。你因百姓之怨百世不得超生,我因百姓之喜生生造就金身,罢罢罢,我原本也没想过做什么神仙,这‘人人都爱’的愿力,便还你一回……”   她的动作是那么温柔,而她的低吟却带着一种看淡一切的寡情,随着金身环抱厉鬼的动作,无数金光从她的金身之中飘出,缓缓附着在已成厉鬼的怨魂身上,将那种恨绝天地的戾气一点点包裹起来。   恍惚间,雷云在散,地底的震动也在变轻,电龙复又游曳成电蛇,虽依旧在厉鬼的头顶撕裂天地,却再也没有那般可怕的天威。   被金光包裹的厉鬼一点点变得透明,眼神也在恢复清明,终于,在最后一颗金色的光点消散在空中时,那厉鬼依旧清晰可见生前的模样,再不是浑浊的怨魂,又或者漆黑的厉鬼。   年轻又年老的鬼魂茫然地立在原地,浑身的金光最终飘散而去,唯有额间一点金芒,像是依附着什么最后的心愿。   突然间,天空之中似有什么存在发现了地上发生的一切,最后还在天空中游曳的几条电蛇猛然间从雷云之中降下,刚刚清醒的游魂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已经被雷电吞噬的剧痛所淹没,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在这一刻,无论是游魂也好,还是马文才也好,脑中都同时响起了一道幽幽的叹息。   “再活一次吧,去救救我,也救救自己。”   ***   “马文才?马文才?”   和马文才同居一室的傅歧是被一阵牙齿打架的咯咯咯声惊醒的。   他之前也和马文才住过,但那时候他在外间,从没见过他半夜“发病”,如今见马文才突然抽搐,就如同被雷电所击一般,顿时吓得不轻。   马文才值夜的两位随从自然也受了惊吓,一直在试图叫醒抽搐的马文才,却根本没办法让他从噩梦中清醒。   “你们还愣愣愣着干嘛,去,去叫徐之敬来看看啊!”   傅歧吓得牙齿也在打颤。   “马文才不会是有羊角风的隐疾,晚上突然发作了吧?”   有恶疾者不可出仕,疾风当场就变了脸色,大声解释:“我家公子从小易做噩梦,厉害的时候就是这样,不是什么抽风的隐疾!”   “好好好,不,不是羊角风……”   傅歧见马文才抽搐成这样,怕他咬到自己舌头,连忙找了个东西塞在他嘴中,就这样还在心惊肉跳。   疾风从小跟着马文才,哪里见过他被人这么“作践”?看着他这个样子,即便是男儿眼泪都要下来,也只能强忍着难过扭过头去。   追电在傅歧嚷嚷的时候就已经出去请徐之敬了,细雨则是最细心的,见他们家公子只是抽搐,表情却并不怎么狰狞,也没有羊角风病人那样口吐白沫之类,连忙出屋找了水盆,也不管自家主子会不会因此着凉了,拿着冷帕子就往马文才额头上按。   这样的寒意应该马上将人惊醒的,可马文才却只是抽搐的没那么激烈了,   屋子里傅歧三人束手无措的看着马文才抽搐着,却只能一筹莫展。   现在已经是凌晨,运粮船里最好的几间舱房都已经腾出来布置给了这一行人,几间舱房都紧挨在一起住着,有人这么来来去去,自然立刻就惊醒了隔壁左右之人。   若不是现在是在水中安全的地方停泊着,被惊醒的陈庆之几乎要以为又和上次在钱塘一般遇见半夜有人偷袭,他披起衣,正准备出门看看,隔壁的追电已经带着徐之敬过来,见了倚在门前的他连忙施礼。   待听说是做梦魇着了无法清醒后,陈庆之哑然失笑。   高门士族就是高门士族,哪怕再怎么不同寻常少年,在娇贵这一点上都是一样的,不过是做了噩梦,竟如此兴师动众。   他自己家中也有孩子,当年尚幼时做噩梦了,也不过就放任他们哭一哭,连哄都不哄的。   听完原委后,陈庆之哭笑不得地又回了房,只让值夜的侍卫在有消息了以后告之他一声。   陈庆之自持身份不愿兴师动众,梁山伯和祝英台却是根本坐不住的,梁山伯还好,至少穿戴整齐的出来了,祝英台就住在马文才隔壁,听到半夏喊醒她说隔壁有什么不对时,干脆就随便裹着被子赤着脚往隔壁跑。   一群人如临大敌一般围在马文才的睡榻前,徐之敬仔细观察了他几下,然后松口气道:   “不是痫症,我看他眼皮跳动,好像真的只是魇着了醒不过来。被魇最消耗心神,我这就设法让他醒过来。”   听到真的只是做噩梦,所有人才总算松了口气。   祝英台此时披散着头发,又裹着宽大的被子,在灯光下说不出的阴柔端丽,可这时候所有人都注意马文才的动静,谁也没注意到她身上的不妥。   等知道马文才没事了以后,大家的心神也都松懈了下来,梁山伯的余光不由自主地被祝英台吸引,不停地向着祝英台瞟去。   披着一头鸦羽般齐背长发的她紧抿着嘴唇,稍显冷艳的侧颜在灯火的映照下,竟似乎微微笼罩上了一层光晕。   ‘她原本头发应该更长,为了乔装男人,这般漂亮的头发都被裁短了。’   梁山伯脑子里胡乱想着乱七八糟的东西,口中也有些发干。   终于,他像掩饰什么一般转过了脸,挤到了马文才的床榻边。   似乎唯有看着马文才,用马文才那些凶恶的警告提醒自己,才能让他不险到可怕的境地之中去。   “他以前就做噩梦的,就是没这次这么厉害。”   可就像是老天故意和他作对似的,祝英台竟也凑上了前。   “是心思重的人都容易做噩梦吗?”   她纳闷地抬头望向身侧的梁山伯。   “我觉得你心思也挺重的,你平时做不做噩梦?”   我觉得你心思也挺重的。   明明只是很普通的一句话,梁山伯却像是遭受到了什么打击,竟有些词不达意地回答:“重,重吗?我其实很少把事情放心里的,只是想的比较多。啊不是,我的意思是,我很少做噩梦。”   看着祝英台不置可否点点头,又继续去看徐之敬,梁山伯这才感觉神魂附体,只觉得自己刚才的回答蠢透了。   “我现在是不是越过越蠢了?”   他在心中懊恼的一叹,眼神漫无目的地飘向马文才。   “马文才一做噩梦,几乎所有人都如临大敌,可我这样的寒生庶人,即便是做噩梦,又有什么好在意的呢?就算是会做,也无人知道吧……”   他心道。   “不,应该说,我哪里还要做噩梦,我几乎已经过了大半噩梦一般的人生,还不知道何时才能迎来清醒……”   就在梁山伯心思百转千回间,徐之敬重力揉搓了马文才身上几处穴道,见他还未转醒,只能用最快速的办法强行唤醒他。   他取出一根银针,直接扎进了马文才的人中。   “嗬!”   粗噶的剧烈吸气声后,马文才如同魂魄附体一般突然坐起,眼睛却紧紧闭着,不住的喘着粗气。   之前徐之敬曾告诫过他们,马文才刚刚清醒时可能神志不清,谁都不能发出声音吓唬他,否则会吓出“梦行症”来,所以此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不敢说话,如梁山伯这样心思细腻的,甚至拉着紧贴着榻前的祝英台往后退了一步。   片刻后,马文才终于缓缓睁开了双眼,眼中是掩不住的疲惫。   对其他人来说,马文才不过是睡了一觉被噩梦所扰,对他来说,几乎已经在梦中游荡过了沧海桑田。   此时他一身白色亵衣早已经被浑身的汗水湿透,轻薄的丝绸被汗浸湿透明,狼狈的贴在他的皮肤上,使他整个人完全丧失了平日里的气势,显得有些柔弱的可怜。   ‘病美人!’   祝英台的脑海里第一时间出现了这三个字。   眼睛刚刚接触到光的时候,马文才还以为自己还在梦中,身前被满身金光的祝英台环抱,触目之处皆是一片光明。   但很快他就意识到这不是梦,除了身上已经没有了那电击般的苦楚,也因为这光实在太暗了。   和那纯粹到似乎要包容一切的金光,以及似乎连天地都要吞噬的雷光比起来,屋子里稍显黯淡的烛光几乎有让他落泪的冲动。   直到他抬眼看到了床边裹着被子站着的祝英台。   这样的祝英台在其他人看来,不修边幅到几乎蓬头垢面,披着的鹅黄色丝被更是让人觉得可笑。   可在这一瞬间,满脸担忧之色的祝英台,因披着的薄被反射着丝绸独有的光泽,使得马文才恍惚间产生了某种错觉。   前世那个高贵冷傲的祝英台,竟渐渐和眼前显得可笑的祝英台重叠在了一起,用同样同情的眼神看着他。   谁要你这个始作俑者的同情!   马文才身子一颤,眼中浮现了某种剧烈难辨的情绪。   这幅找到了冤家仇人一般的可怕面孔让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傅歧还以为马文才在梦里被恶鬼魇了,恶鬼还没离去,立刻大喝了一声。   “什么妖魔鬼怪!速速离开马文才的身体!”   傅歧这一声让人啼笑皆非的大喝,倒让马文才顿时脑子一醒,快速从梦境里的怨怼中解脱出来,眼神也恢复了往日的冷静。   “大半夜乱叫什么!鬼没给你吓走,倒给你吓来了!”   马文才疲惫的抹了把脸,轻声说着。   他虽然已经开口,可声音却嘶哑的可怕。   细雨连忙递过准备好的温水,伺候着马文才喝了下去,将他扶靠在榻上。   “你懂什么,从小所有见到我的人都说我火气旺,家里谁做噩梦谁不好都恨不得我去他们床头站站。我这样威武的人,你就该把我画下来贴在床头当神像驱邪!”   傅歧见屋子里气氛有些怪异,胡乱散扯着调节气氛。   “是啊,如果大家都这么想,也许你还真能当个床头神什么的。”   马文才意有所指的看了他一眼。   “就是你这床头神本事肯定不济,否则你就睡在我旁边,我还是做了这么久的噩梦。”   “所以还是做噩梦吗?不是羊角风?”   傅歧庆幸地拍了拍胸口。   他听说有人羊角风发作的时候因为太用力,把身边妻妾都掐死的。马文才虽然武艺不及他,不过要真这样,他也害怕啊!   “你才羊角风!会不会说话呢!”   祝英台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   徐之敬已经仔仔细细给马文才诊完了脉,确认他脑内没有隐疾,身体也没什么毛病,脸上这才有了笑容。   “放心,马兄的身体若不算好,这世上就没有康健的人了。只不过是魇了,精神有些亏损,回头我开几付安神的药补补神,一点后遗症都不会留下。”   “那他还抽!你见过谁做噩梦抽的吗?吓死小爷了!”   傅歧指着马文才叫。   “你确定他没事?”   “他抽,是因为他正在长身体的时候。人在睡梦中最易生长,他四肢都在拉伸,筋骨长得太快,会抽搐是正常,多喝点骨髓汤、牛乳,平日多活动活动就好。这段日子都不下船,是个好人骨头都钝了,抽筋你没见过吗?”   徐之敬没好气道。   “他都过了七尺了,还要长?你在逗我?”   人高马大众人之中最高的傅歧感受到了浓浓的危机,看了眼榻上的马文才惊讶的合不拢嘴。   “他为什么不能长?”   听到傅歧再三旨意他的判断,性格原本就不好的徐之敬也来了气。   “他又不像你,阴虚火旺,晚上睡觉只会精关不固,一不留神日后就会不举……”   “徐之敬,傅歧!”   马文才刚刚惊醒本就已经疲惫的要命,祝英台惊了他下心神还未恢复,此刻又见两个活宝斗起嘴来,只觉得脑袋炸裂的厉害。   “徐公子,傅兄,既然马兄刚刚被魇着耗费了心神,现在应该让他好好休息一会儿才是。”   童子鸡的梁山伯,在听到徐之敬突然说什么“精关不固”后,脸皮也是一红。   他看了同样脸皮在抽动着的祝英台,脸上的燥热越发重了,生怕徐之敬除了“不举”以外又说些有的没的吓到祝英台,赶紧打岔。   然后他就看到祝英台表情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像是有些……   埋怨?   咦?   难道不该感激吗?   傅歧也是要脸的,在这么多人面前被徐之敬一顿奚落,面子顿时下不来,结果还被梁山伯说打扰到马文才休息,懊恼地瞪了徐之敬一眼,又对梁山伯哼了一声。   “哼,好心当做驴肝肺!好好好,我吵到你们了,我聒噪!”   “我走!”   说罢,气呼呼地掉头就出了门。   “傅兄!哎!”   虽是拂晓,可外面天色却还是暗的,他们住在最上层,上面就是甲板,梁山伯担心外面风大又担心傅歧看不清东西摔下船去,哪里还顾得的其他,立刻追着生气的傅歧跑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徐之敬虽然成功把傅歧气跑了,可也觉得有些没趣,在嘱咐了马文才几句不要立刻就睡否则还会被魇,最好熬到累极无梦的时候再睡之类的话以后,也带着背着药箱的丹参打着哈欠回房了。   细雨想着主子突然清醒腹中一定很饿,拉着疾风出去张罗米粥细点,追电送徐之敬出门,屋子里就剩下了祝英台和马文才两人。   刹那间,舱房里突然安静到有些可怕。   小剧场:   “他又不像你,阴虚火旺,晚上睡觉只会精关不固,一不留神日后就会不举……”   马文才:(皱眉)好吵!妈的,当我睡着了就在我面前勾搭小白菜吗?   梁山伯:(惊慌失措)天啊,说这个吓到小白花一样的祝英台怎么办!   污力老司机:(听得津津有味)原来还有这么大八卦?快说快说,喂,快说明白给我听听啊!傅歧这么壮难道只能注定当受?喂?喂? 第96章 救命之恩   马文才和祝英台曾同居一室过,所以明明应该是很尴尬的气氛,祝英台却一点不自在的感觉都没有。   裹着被子的祝英台这时候才觉得一口气完全放松下来了,但心神松懈之下就有些困倦,见马文才看她,她索性裹着被子在马文才榻下的地板上一坐,揉着眼睛含糊不清地说道:   “天都快亮了,睡也睡不了多久,醒又醒不过来,徐之敬说你现在不能立刻睡,我陪你说说话吧。”   对待马文才,祝英台一直是很自在的,自在的犹如他没有性别。   如果马文才只是个知道祝英台性别的普通男人,这样的“自在”无疑会让他生出许多对自己魅力的挫败感。   好在马文才两世未尝情爱,也不知道男女之间该有什么样的相处之道,所以只是对她在这种不设防的表现上有些不顺眼罢了。   祝英台的“自在”,倒让马文才变成不自在的那个。   那些在祝英台眼中没什么的事情,经常把守礼的马文才气到呕血。   因为她是这样的“随意”,而且完全看不出这种赤子般毫无性别的天真是一种伪装,有时候甚至让马文才好奇,到底前世的祝英台经历过什么,才会让她如此柔软的本性变得后来他所见的那般孤傲。   他从不觉得前世的祝英台是柔软天真的人,即使只有一眼,但那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高冷是根本无法伪装的气质,也是曾让他自惭形秽下,反倒生出“这才是配得上我的人”想法的气质。   想到那个女人,马文才有些嫌恶地看了地上的祝英台一眼。   ——不管她会这样,反正不是这样的。   “你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我知道地上脏,这不是没椅子也没凳子吗?你难道丧心病狂到让我跪坐着?”   祝英台露出“怕怕”的表情。   “你知道没办法垂足坐多痛苦吗?”   “椅子?”   马文才随即没形象地翻了个白眼。   又被她莫名其妙的话带着乱跑了。   不过,也幸亏这个祝英台和前世的差的太多,所以刚刚清醒时的怨恨不甘和恐惧,很快就因为两人巨大的反差一扫而空。   他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指了指榻尾。   “地上凉,你坐那吧。”   祝英台露出受到惊吓的表情。   “你你你是不是被谁附体了?那个最爱干净讲究规矩礼仪连睡觉都恨不得不换姿势的马文才,居然让刚坐在地上一身是灰裹着被子没有形象的我上榻坐?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吗?”   “叫你坐就坐!”   听到这么一大串话,刚刚控制好情绪的马文才又险些破功,一声低吼。   祝英台是出了名的吃硬不吃软,被马文才吼得一哆嗦,裹着被子小媳妇一样上了榻,终于能换成她最喜欢的“垂足坐”姿势。   马文才看见她终于安静下来,脑子终于没那么炸疼。   见到马文才难得“温情”,居然还让她上榻了,祝英台壮起胆子强行进入聊天模式:   “说起来,你好像经常做噩梦吧?我记得和你第一次同住的时候,你还把水打翻了。你睡相那么好,不是做噩梦,水碗怎么能……”   “是我踢翻的吗?是我吗?!是你踢翻的!”   马文才又是一声大吼。   之前是为了自己的脸面,又怕影响她对自己的好感,被浇了一身冷水都没有解释,结果倒变成他的不是了!   他马文才从来就不是什么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   “啊?”祝英台被吼得又是一哆嗦,心虚地说:“原,原来是我踢翻的啊,我说呢……难怪你后来不都跟我睡了……”   “谁要跟你睡!”   她还要不要脸啊!   马文才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脸憋得通红。   “好好好,不睡,不睡,我们不睡!”   祝英台赶紧讨好。   呜呜呜傲娇好难应付啊,说什么都不对!   她为毛要留下来挨训,就该跟着梁山伯一样大喊着“傅歧”跑出去的。   还是梁山伯聪明呜呜呜!   作茧自缚的祝英台哭丧着脸,满脸后悔。   同样后悔的还有曾动过“我干脆委屈点娶了祝英台算了”念头的马文才。   他当时是脑袋被门夹了才想着娶祝英台吧?   想到为了一些祝英台可能帮着谋取也可能谋不取的“钱财”,自己差点就这么“卖身”给这样的姑娘,马文才也结结实实打了一个哆嗦,看了满脸委屈的祝英台一眼。   她还委屈?   再这么下去,他的嗓子难说哪一天就保不住了。   他才刚刚变声完,要是吼来吼去变得跟那陈霸先似的,以后也别出仕了,丢人丢到朝堂里!   马文才抚摸着有些发痒的喉咙,心中暗暗想着:“那安神的药也不必开了,回头让徐之敬弄点保嗓子的,别成了公鸭嗓。”   “不过我说真的,马文才,我怎么觉得你坐噩梦以后好像比以前放得开多了……”祝英台虽然被熊训了一顿,心里却很开心。“以前你和我说话,总端着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就像是……”   她挠了挠脸,“就像是对着那些士族,一边觉得我该是那个样子,一边又觉得我不是那个样子想要我变成你这样,哎哟我自己都说不明白。反正就是一面训斥我一面维护我,想让我端起来,搞得我压力也很大啊。”   马文才被祝英台看似无意的话说的心中一凛。   他没想到迷迷糊糊的祝英台其实还有这么敏锐细腻的一面。   难道她之前就看出自己对着她的态度不自然,所以才装傻充愣自己做自己的,免得两人真为了这个吵起来难堪?   这个祝英台有这么聪明吗?   要是前世的那个祝英台,倒有些是能做出这种“心照不宣”的样子。   “说着说着我都好奇了呢,你到底做了什么‘噩梦’能这样大彻大悟啊?”   祝英台双手拜了拜。   “哪位神明在上如此英明,我也去拜拜,好早点开开窍。”   “那你自己拜自己吧。”   马文才没好气地轻哼。   “什么?”   祝英台听不清,有点小情绪地自嘲道:   “我说文才兄啊,你这样怎么聊天啊?聊天就是两个人都要说啊,我一个人说是在给你说床头故事吗?等下你要睡着了又做噩梦徐之敬还不得骂死我?”   “不会做噩梦。”   马文才突然说。   “嗯?”   “我说,我不会再做刚才那样的噩梦。”马文才刚刚还算温情的表情一点点淡了下去,“我想开了。”   “想开了什么?到底是什么噩梦?”   祝英台担心地说:“你一直不愿和别人说你的心事,又老是把人往坏的方向想,我一直担心你心理方面,呃,担心你会留下心病,别小看噩梦,老做噩梦也是会得癔症的。”   马文才闻言嗤笑。   他做了十几年的噩梦,又不是真有什么神明庇佑着,如果要疯,早就疯了。   祝英台见他不信自己的话,瞪大着眼睛说:“就像我,以为刘有助偷字被你送去砍手那天,我就做了一晚上的噩梦,实在睡不着,我才爬起来去写儒行的。我那时候觉得自己要不写,一定就会疯了。”   “后来我被人偷东西,被人讨厌,也都做过噩梦。噩梦一般是现实中压力的反馈,你跟我说说,也许能解压?”   马文才本来就不是个会倾诉自己苦痛的人,哪怕活几辈子也是这个性格,而且祝英台的话引起了他的兴趣,倒反问起她:   “哦,你这看起来大大咧咧的性子,还会做噩梦?我以为你心宽到连梦魇都塞不进去,做什么梦了?”   祝英台心思单纯,自然而然地就被马文才带歪了过去,反过来倒开始跟马文才吐起苦水。   “别说了,那几天跟中邪似的!”祝英台现在想起来还心有余悸。“刘有助被你带走那晚,我太伤心了,我以为他死定了你知道吗?我那时候觉得自己就跟大部分贵族一样,是个踩着别人血肉生存,却死活不肯睁眼看看这世道就是这样的人,我是又可怜又可悲,根本找不到出路,也不知道能怎么活……”   虽然她现在是笑着说这段话的,但马文才还是被她话里的自弃惊得头皮发麻。   什么叫踩着别人血肉生存?   这世道本就是弱肉强食,难不成要让别人踩着吗?!   “后来我就想,我这样的士族也是可怜蛋,有什么好同情别的庶人的,不过是自取其辱,所以发誓不要再这么软弱的哭了。我那时候心力憔悴地睡了过去,然后就开始做噩梦……”   她回忆着。   “我梦见不是你,也不是梁山伯目睹了这件事,而是巡逻的侍卫抓住了刘有助,无论我如何申明不介意他入室行窃,还是被侍卫提去了官府,之后刘有助手被砍了,命没保住,家里连坐,学馆之中所有的丙生都将我视为敌人。”   她现在想起那个梦还觉得很可怕,抱着被子往马文才身边挨了挨。   “我能感觉到梦里的那个就是我自己,因为我们的心情都是一样的:满腔热血去了丙科,随便施恩却被误解,最终兜兜转转一圈,无论我如何试图化解士庶之间的隔阂,却还是把自己一步步推到士庶天别的境地。”   “那是我最害怕的一种局面,而且我有预感自己承受不住,所以那天晚上才哭着喊着让你不要让刘有助斩手。但梦里的我没遇见梁山伯,也没梦见心软的你,我遇见的只有士族铁律,于是梦里的我只能认命,放弃了继续在丙馆求学,凭借自己在五经中的才华回到了甲科。”   祝英台叹气。   “但梦里那个曾经在丙科厮混过的我哪里能得到士族的认同,我在丙科被人避如瘟疫,还有人恨我入骨,在甲科则同为士庶所不齿,几乎无立锥之地,只有梁山伯肯……”   “只有梁山伯肯同情你,帮你,开解你?你倒是对他印象不错。”   马文才冷笑。   如果两个梁山伯都一样,还真有可能是这样。   “是啊,我连梦里都觉得梁山伯是好人……”   祝英台知道自己瞒不住马文才,点了点头。   “总而言之,梦里的我惨极了,我看着自己从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姑娘,硬生生被磨砺成了冷傲的性子。为了不灰溜溜回家,梦里的我只能用在各方面的才华无情地碾压学馆里所有的人,无论是在风仪上,还是在才学上,我都做的让人挑不出错……”   ‘就跟你这样。’   祝英台看了眼马文才。   “梦里的我成为了会稽学馆当仁不让的‘第一’,如此一来,虽然讨厌我的人也多,可是人都崇拜强者,也有人认为这样的我才是士族该有的样子,刘有助和庶人冒犯我是自己持身不正,慢慢的,也就没人敢在我面前指指点点。”   祝英台没说的是,梦里的自己所用的才华,是那个自己最不愿意动用的东西,也是给自己带来无尽痛苦的东西。   用过人的能力来证明自己,却注定无法用这些能力做到和男人一般改变世道的巅峰,那些不服输却不得不屈从于这个社会规则的倔强,日日夜夜都在撕扯着梦里的祝英台,让她的柔软像是被风霜雪雨一点点侵蚀,渐渐打磨成最坚硬的模样。   “这也叫噩梦?”   马文才听完了祝英台的“噩梦”,忍不住嘲笑。   “变强了,难道不是美梦吗?”   如果是这样看清一切,能审时度势改变逆境的祝英台,也许才是他该喜爱的士族贵女模样。   “这叫美梦?看见自己正变成自己最害怕的样子,简直是不折不扣的噩梦好吗?不会哭,不爱笑,永远都用隔绝一切的态度对待所有人,贵是贵了,却一点人气都没有,我当时是吓醒的!”   祝英台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   “后来我去写了书墙,看到了其他士生对我那些字的追崇,立刻就明白了为什么梦里的自己是甲科第一碾压别人,态度还那么差,别人却开始认同我。我就开始想,士族也有好的一面,庶人也有不好的一面,是我之前狭隘了。”   这种尊重是来自于士族的骄傲,是对于强者的尊敬,是对于曾经付出过的努力的尊敬。   也因为这个可怕的噩梦,她开始认真考虑变成“再不会哭”的怪物是不是自己想要的。   强是强了,坚毅也是坚毅了,可结果还不是士庶天别,自己不想成为怪物,可最后不也渐渐变成怪物了吗?   祝英台想到这个,脸上露出发自内心的微笑。   “当我知道刘有助只是不不痛不痒的打了几杖的时候,才真正敢睡过去。因为我不必担心那样的噩梦会再次到来,丙科生们再怎么讨厌我,也不会如梦中一般把我当成不共戴天的阶级敌人,我的好心也没变成杀人的原罪,那时候,我松了好大一口气。”   “所以,我很谢谢你,马文才,谢谢你那时没有那么残酷。”   她眼神中泛起动人的光芒。   “你的高抬贵手,不止救了刘有助,还救了我……”   马文才原本只是蹙着眉听着,听到祝英台的话,整个人一下子坐了起来,满脸震惊。   “谢谢你,救了我即将崩溃的人生观。”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里“救命”的“命”值得是命运。   小剧场:   马文才:(大惊)我了个擦!早知道这样做女神没有了,我就不救了!   祝英台:(斜眼)……我不信。   马文才:(解释)真的,我真不会救!救他不是心软,是因为()*()*()&&%¥   众人:(无奈哈欠)哎呀这套听多了就不新鲜了,大家洗吧洗吧睡吧,给他自己玩去…… 第97章 信守诺言   马文才会震惊的坐起来,是因为他突然想到之前自己的梦,那个祝英台干脆地放弃了自己成神机会,于天劫之下救他一命的梦。   那时候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梦到这个,他之前一直觉得这些梦都如祝英台所说的,是白天日有所思,夜里就会有所梦,说到底,还是他心思太重。   就如他和祝英台住的第一天,祝英台对他说了句“对不起”,那天他就梦见了自己第一次窥见祝英台的时候,梅林里的祝英台第一次不是蔑视地对他投以一眼,而是认真地跟他说了声“对不起”。   那时他想,祝英台也是会说“对不起”的吗?那么任性到可以随便放弃自己的生命的人,必定是个本性凉薄的人,居然也会对人说对不起。   再后来,每一次和祝英台相对应的噩梦,必定都有这一世的祝英台为引,几次下来,若说只是“巧合”,那也太奇怪了。   而他被五雷轰顶之时,听到的明明是:   “再活一次吧,去救救我,也救救自己。”   那个冷心冷面的女人,连成了神以后都可以随意放弃自己的金身,甚至可能永生不灭的性命,为的,却只是让自己再活一次。   就如同他之前不相信祝英台会对自己道歉一般,马文才也不觉得祝英台是这样的圣人,会为了一点愧疚之心就舍弃了自己的金身。   她要是有怀有这样怜悯心和责任心的人,也就不会在他娶她的那天,一头撞死在梁山伯的墓碑上了。   所以,那位祝英台,从来为的,都是自己吗?   为了给自己一个美好的结局,一个不至于彻底崩溃的结局,一个不会必死的结局,所以,作为报酬,顺便也解救下他的人生?   “还真是……”   马文才摸着额间的朱砂痣,眼中笑意冰冷。   “真是无情啊。”   他马文才,从头到尾,都没有被她当成什么重要的人物吧?   如果说他马文才只是个被梁祝传说坑惨了的可怜虫,那梁山伯呢?   梁山伯那时候去了哪里?   既然祝英台成了神仙,没理由被一起歌颂的梁山伯却不知踪影。   还是说,其实世人的歌颂都是一片误会,其实祝英台对梁山伯的感情,根本没有到生死不离的地步?   原来都是所有人的一厢情愿吗?   一想到这个,马文才似乎觉得心头痛快,不由自主的笑了起来。   “哈哈哈!”   “马文才,我刚刚说的话很可笑吗?”   祝英台以为自己诉了衷肠会让马文才放下心房来个“互诉”,结果一抬眼看到他笑得鬼畜,忍不住一阵心惊肉跳。   还是她老是说他是好人,把他刺激的变态了?   感觉他的价值观就是“好人等于滥好人”什么的……   看着满脸好奇,情绪还大好的祝英台,马文才突然觉自己之前纠结那么多的问题都像是个笑话。   如果他的梦是真的,他重活一回是受了前世祝英台的恩惠,那他不娶祝英台、没让她在会稽学馆里众叛亲离,就等于已经改变了她的命运,也已经还了她的恩情。   没有了那样可怕的压力,没有被士庶两门以偏颇相待,以祝英台这样的性子,迟早身边会聚集许许多多士庶身份的朋友。   没有前世的孤寂和压抑,她也没必要贪恋梁山伯带来的那一点点慰藉和温暖。   相反,现在的祝英台就像是一团火焰,让每个靠近她的人都感受到舒适和她独有的平和,反倒是内心隐藏着许多负担的梁山伯会,让祝英台觉得压抑。   前世的梁山伯应该经历也差不多,因为偷字间接连累了五馆和老馆主,士族和庶族都不能容忍他,就算渐渐表现出他的聪慧,但他身份太过卑微,才华也不见得就及得上祝英台,要改变自己的境遇,反倒没有身为士门,天然有身份优势的祝英台容易。   两个同样压抑痛苦的人,在那样的环境里,犹如找到了同类,会抱成一团在对方身上汲取勇气和温暖似乎也是顺理成章。   更别说这两人前世共处一室,近水楼台先得月,更容易产生其他情愫。   但这一世,他马文才的到来,打破了两人情愫滋生的土壤,而且,如果他没有刻意对梁山伯说那一番话,也许梁山伯也就把祝英台当成一个如自己这般的点头之交而已,最多不过就是和傅歧一般成为普通好友。   横竖梁山伯还不知道祝英台的性别,而只要他在一天,梁山伯永远没机会和祝英台同居一室。   只要梁山伯没有断袖之癖,两人之后会产生什么海誓山盟一头撞死在墓碑上的感情,简直是笑话。   他已经还了恩情,也将彻底离开梁祝的宿命,只要他隐藏好祝英台的身份,让她安全度过在学馆的生活,之后她是选择成为女富贾,还是就此相夫教子回归后院,已经不是他该考虑的问题,   此祝英台已经不是彼祝英台,从此他要做的,就只有……   “天高云阔,任我驰骋。”   想到这里,马文才心中越发畅快。   彻底解开心结的他笑得像是个孩子,一瞬间迸发出来的欢快让祝英台都收到了惊吓,裹着被子看着马文才犹如他被什么外星人附体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   马文才看着满脸茫然的祝英台,开怀大笑。   “怎么跟个疯子一样,不会真抽风吧?”   祝英台被他笑得丈二脑袋摸不着头脑,有些恼羞成怒。   “再笑我生气了啊!你到底在笑什么嘛!”   马文才笑得痛快,再想到自己一直以来钻进了牛角尖,作茧自缚让自己又是痛苦又是挣扎,可始作俑者却一直满脸无辜。   此时他听到祝英台有些郁闷地发问,终于忍不住恶劣一笑,在祝英台羞恼的表情中朗声说:   “我在笑,刚刚有人说……”   他捏着嗓子,学着祝英台的声音。   ‘我看着自己从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姑娘,硬生生被磨砺成了冷傲的性子’。”   “傻姑娘,嗯?”   马文才用称得上“邪魅”的表情挑了挑眉,那个“嗯”字千回百转,抖得祝英台心肝乱颤。   然后,他满意的看到祝英台突然呆若木鸡,僵硬的连身上的被子滑下来了都不知道。   “哈哈哈哈!”   看到祝英台的傻样,马文才又大笑了起来。   祝英台呆蠢的时候不少,但直接石化成这样的却不多,因为距离离得近,他甚至能感受到她突然屏住了呼吸,大概已经惊慌到头脑一片空白。   这种“终于扳回一局”的美好感觉,让他甚至觉得嗓子没那么痛了,哪怕日后嗓子真破了,今天她这蠢样大概也够自己脑子里回放几个几百回找找乐子。   “啊!啊!啊!”   半天后,祝英台断片的大脑终于恢复了能够思考的功能,发出一阵诡异的啊啊声,纤长的手指定定指着马文才不停哆嗦。   “你,你,你听到了?”   她是有多蠢,直接把自己马甲给掀了?   啊啊啊啊啊!他刚刚为什么一直不问,是因为他也没反应过来吗?   “嗯,一开始倒是没想那么多。”   毕竟他本来就知道她是女的。   “但是你也知道我这人爱琢磨,这一回过头琢磨,就觉得不对了。”   “我,我,我可以解释的!”祝英台后背冷汗淋漓的想着解释的话,“我那是口误!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一定是困迷糊了……”   她看着马文才似笑非笑,解释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觉得这理由实在没有什么说服力,又赶紧生硬的打着圆场。   “不,不,我是说,梦里的我是女的,其实现实里的我是男的,真的,我也不知道我自己做的梦怎么那么诡异,所,所以我才说那是噩梦啊!是个女的还不够噩梦吗?那个,不是,我是……”   她语无伦次到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她不知道几乎可以称得上单蠢的自己,要怎么样才能让人精一般的马文才打消掉他的疑惑。   在自己这么蠢的自爆马甲的情况下……   她已经预感到这是无法圆回的谎了,毕竟马文才那么聪明,只要他多想一想,就能想明白许多在她身上不合常理的事情。   而她,笨到连将谎言掰成似是而非的能力都没有。   这一刻,祝英台几乎已经绝望了,她难以抑制的开始想象马文才知道她是女人后会怎么做。   他这么守礼,应该立刻揭露她的身份,让她不能在会稽学馆继续读书吧?   不,也许他会觉得这样根本就是有伤风化,直接让她下船,把她送回祝家庄去,从此她就只能在那个吃人的地方一直熬到被随便嫁了……   他刚刚笑得那么大声,一定是瞧不起她女人的身份,认为他和一个女人称兄道弟很可笑吧?   还有那个“等我十年”的承诺,那些会设法和她一起努力,让她能够独立生存的豪言壮语……   就因为她是个女人,就因为她是个女人……   就要全部烟消云散了吗?   生为女人,就该承受这些吗?   祝英台颤抖着身子,低下头抹起眼泪。   这个才刚刚走出学校,尚未在社会和职场中感受到性别差异的女孩,却奇异的在遥远的古代明白了许多女人都曾有过的迷惑和心酸。   她甚至不敢抬头,去迎接身份被戳穿后,那刹那间从天堂打入地狱的冷酷命运,只能鸵鸟一般靠着舱壁,连解释或重新抓回被子裹住自己的勇气都消失了。   “怎么,听到我知道你是女人后这么害怕?”   马文才还像是不够恶劣似的,雪上加霜的加了这么一句。   祝英台又瑟缩了一下。   “你女扮男装来读书,就该小心点,没见过心那么大的,睡觉能睡到男人身上,随便谁要你闺中的手迹都能送出去。出门只带一个侍女,连粗使都没几个,如厕沐浴时连看门的都找不到。半夜被庶人摸到屋子里,居然一点害怕的感觉都没有,反倒检出一大堆零零碎碎……”   马文才终于可以把自己憋在心里差点憋死的话一口气说个明白。   “贴身的东西被人偷,骑马被人抱上马也没有不自在,别说你看起来不像是女人,就算你现在站在其他人面前说自己是个‘傻姑娘’,也不会有人觉得有你这么心大的姑娘。”   祝英台本来已经被绝望没顶了,听到马文才大半是揶揄,只有一小半是训斥的话,愣愣地抬起了头。   马文才的笑容还是带着那种特有的讽刺和冷傲,他面对祝英台才特有的毒舌也依旧是那么犀利,可他说出来的话,却让祝英台原本只是默默滑下的眼泪突然成了断了线的珠子,越落越多,越落越多。   “你……”   “女扮男装本来就是冒险的事情,但凡有点脑子都该知道什么叫谨言慎行,更何况你还是士族,一点点不好的风声就能毁了你和你自己的家族,可我在你身上从来就看不到有脑子这种东西。”   他的毒舌还在继续着,面带冷笑。“我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忍下来的,一边想要替你家人揍死你、掐死你,省的留着你祸害人间还连累到我,一边还要提醒自己你是个女人,男人不能恃强凌弱。我将自己硬生生憋到差点得了内伤……”   “马,马文才,你怎么……”祝英台张大了嘴,傻子一样看着他,“你,你早就知道我是女的?你怎么知道?”   他怎么知道?   这是个好问题,说起来,都是命堆出来的教训。   马文才当然不能说自己早就知道,他看着祝英台,故意冷哼:“你第一天睡成那样,都恨不得干脆把我当垫子了,我能不知道你是女的?”   祝英台“唰”的一下红了脸,整个人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她本就不是什么心思缜密的人,马文才说什么,她就信了。更何况的她的睡相是“有口皆碑”,连大学那狭窄的单人床都改不了的无可救药。   于是她就维持着这么蠢的表情,一边抽动着脸皮嘴角扬着弧度,一边不停地掉着眼泪,看着像是个傻子。   “别的姑娘哭起来梨花带雨,怎么你哭起来就是大雨滂沱呢?”   马文才终于还是心软,忍不住叹了口气,又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他好像已经习惯这么安慰她了。   “你放心,我不会到处乱说的。”   他说。   祝英台闻言,哽咽的快要提不起气,只知道胡乱点头。   “这世道对男人尚且不公平,更别说女人。你是男是女,以前对我来说很重要,但现在……”   他叹气。   “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一个连女扮男装都装不好的人,思虑既不缜密,也无法慎独,拥有的只有无所畏惧的勇气,可仅有勇气,日后怎么能和他共历风雨?   且别说他有没有信心可以照顾好她,可一直包容她的无状,忍受她离经叛道可能给家族名誉和安全上带来的危险,也实在是太累了。   他如今只是努力往上爬,就已经要耗费掉自己所有的力气。   是的,就是因为这样,所以他才不能选择她,不是因为他不愿利用她。   “现在对我来说,我当你是祝英台,是我的朋友,是那个天真到觉得士人和庶人都应该得到尊重的傻子,也是一身绝技无法施展的有才之人、我愿意帮你掩饰你的身份,但你也要做到不连累到我,这是属于君子的约定,你懂吗?”   马文才郑重问道。   “我明白,我明白的。”祝英台哽咽着说:“就像你知道我是女人,所以不愿把我的字泄露出去,可我和所有人都误会了你,都把你当成那种无情之人。你知道我是女人,一直在外间冰冷的地面上打地铺,后来还去跟傅歧他们住。你送我狗,怕我再被人擅闯居室。”   “所以,所以你不让梁山伯和我住在一起,说日后我们都会后悔……你一直都被我连累……”   她不是傻子,马文才如此谨慎的一个人,即便再怎么瞧不起寒门也从不表现在面上给自己结仇,却接二连三的失态,不但得罪了伏安,刺痛了刘有助,也和梁山伯交恶……   这根本不符合他标准的士族作风。   以前她不明白,现在她全明白了。   原来在她不知道的时候,马文才承受了那么多的委屈,可还是硬生生扛着这个秘密,若不是她自己说漏了嘴,也许他会永远隐藏下去,当做什么都不知晓,一边暗地里避嫌,一边维护她的声誉。   如果这样的人都不是君子,还有什么人是君子呢?   祝英台定定地看着马文才,只觉得心头有千言万语,却难以言喻。   “那十年之约,还作数吗?”   祝英台抹着眼泪,尽力隐藏着话语中透露出的不安。   “知道我是女人,所以那时候是逗我开心的吗?”   她曾将他当做了救命的稻草,可以脱离祝家庄的束缚得到自由的契机,可现在……   他是值得托付性命的挚友。   “难道你是女人,就可以不守信了?”   马文才嘲笑着反问。   “你是想要用女人的身份反悔吗?我替你做了这么多,就算为了回报我的费心,你也应该好好琢磨该怎么跟我一起谋利,而不是……”   “呜呜呜,马文才,求求你收了我吧!”   听到这里,祝英台心中的千言万语,最终都汇成了感激涕零后的往前一扑。   “咚”一声,马文才被一头撞上的祝英台扑了个结实,脑袋撞到了船壁上,痛得龇牙咧嘴。   “什,什么收了你……”   脑后剧痛的马文才,饱受惊吓地打了个哆嗦。   完了,这是他好人的戏码演的太过,感动的祝英台想要以身相许了吗?   难道他一开始立下的“誓言”,莫名其妙就这么实现了?   不不不,他不能在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两次,也不能在一个坑把自己埋上两回。   否则那位成了神的祝英台,也许就在哪里笑话他当初立下的“誓言”呢。   “我跟你说,我们这样人家的婚事,私相授受是不行的,我说……”   这次,轮到马文才语无伦次。   但他的声音,很快就淹没在了祝英台埋在他怀里嚎啕大哭的响动之中,最终变成了虚弱无力地一叹。   祝英台的泪水来的如此突然,几乎比刚刚害怕揭穿身份时还要汹涌。她明明已经发过誓“不会再哭了”,可这泪水根本就无法靠她的理智控制。   从来没有应对过女人泪水的马文才,则有些无措地抬起了手,根本不知道该把他放在哪里,最终也只能僵硬地抬着头看着天花板,任由她慢慢恢复平静。   一个女人要女扮男装在一群男人之中读书,即便再怎么心大,也会受到来自各方的压力吧?否则她也不会说想要出去看看,也不会总是想着能“独立”。   士族的男子尚且受到家族的桎梏而无法挣脱,高贵如褚向也无法获得独立谋生的能力,更别说她这么一个没什么心计的女孩。   被戳破女人的身份,大概是她最害怕的事情,因为那意味着她要回到她最想要摆脱的生活里去。   对于拥有她这样才华的女人来说,磋磨与后宅之间,只能空守在后院中等候夫君偶尔的垂怜,一身所学最终也只能成为固宠的工具,也许是太可惜了。   渐渐的,祝英台终于控制住了情绪,抬起已经真正称得上“蓬头垢面”的脑袋,不好意思地捡起榻上的丝被,胡乱的擦了擦脸。   马文才又脸色黑了黑,无语地看着她有些称得上粗鲁的动作。   “我说,你刚才说收了你……”   不行,就凭这个,他得劝她打消这个主意。   “我是说,请你收下我做小弟!”祝英台抽泣着说,“不,不对,是收下我做小妹,做管家?只要我能得到自由身,我以后就跟着你混了!”   到哪儿去找这样对男女一视同仁的君子?   这时代恐怕再找不到几个这样的“老板”了,更何况这老板还是个爱操心的命,她有预感,现在抓不住马文才的话,她以后肯定后悔。   “收你做小妹?”   听到祝英台在说什么,马文才一呆,反射性腹诽。   收了这样的义妹,未来的日子一定一片黑暗吧?   娶了不如意的妻子还能休弃,找了这种牛皮糖一样的义妹,他还不如自己卖身呢。娶妻能强强联手,得了妹妹还要替她准备嫁妆……   听到祝英台的话,马文才想想就觉得心累,他决定再考虑考虑。   士族之间,即便是金兰结义也是件非常大的事情,几乎能将两个家族联系在一起,他斟酌着其中的利弊,不愿轻易承诺。   但祝英台几乎有些天真的话,让他越发觉得必须要让祝英台明白些什么,所以他几乎是一字一字郑重着说:   “祝英台,我把你当做朋友,可以结交之人,也许未来还可以合作,但我并不想娶你,你明白吗?”   祝英台还以为自己之前那些“莫非我是女主角所以有光环围绕?”的小心思被发现了,一张脸憋得通红。   是个女孩都有这样的幻想,更别说马文才如此优秀,要不是她想着老牛吃嫩草太羞耻了,被他吸引也会是很容易的事情。   所以为了掩饰自己的羞窘,祝英台拼命地点着头。   开玩笑,以前乱想想还好,要真动了睡了自己未来老板的心思,还有没有一点职业操守!   这么掉节操的事情她干不出来!   听到祝英台肯定的回答,马文才一颗心也放回了胸腔里,肃容道:   “很好,那我们想法一样。”   “你以后一定要多加小心,千万不能泄露出自己女人的身份,尤其是在会稽学馆读书期间,无论任何情况下,都不能让别人知道你是女人。”   他无视祝英台越发不自在的表情,继续解释。   “因为你我皆是士族,而且在会稽学馆众生的印象里,我们一直同居一室。而我们无论在身份地位还是年纪上都相配,如果你是女人的身份泄露出去,为了维护你的闺誉,无论是你的家族,我的家族,还是外界的压力,所有人都会让我们凑成一对。”   祝英台愣愣地看着他,此刻的马文才,神色严肃到几乎有些可怕。   “所以,若你不想嫁我,不想和我两厢厌弃,就一定要隐瞒好自己的性别。”   ***   梁山伯安抚好傅歧,将他送回房之后,时间已经过去了许久。   原本他应该也跟着回房的,但想到马文才也许会担心傅歧,觉得还是和马文才支会一声他已经消气了才好。   他毫无阻拦的走到了马文才所在的舱房,心中一阵纳闷。   马文才平时最注意私人地方的清静,无论是在学馆还在客舍,外面一定会有一个小厮值守,以防别人不经通报就闯入他的地方,可现在门口却空无一人,唯有舱门轻掩,甚至没有合上。   没有人在门前通报,就这么进去倒显得有些无礼,梁山伯站在舱门前犹豫了一下,想要干脆离去,又想到徐之敬说马文才不能马上就睡,这时候应该没有休息,所以抬起手准备敲一敲……   就在他抬起手来的时候,突然听见了里面祝英台嚎啕大哭的声音。   “文才,求求你收了我吧!”   舱门没有完全掩蔽,梁山伯从小听觉极好,一听到祝英台在说什么,身子顿时一僵。   理智告诉他“非礼勿听”,此时最该做的应该是掉头离开,可他的脚却不知为何没有往后倒转,却是迟疑着上前了一步。   然后,他就从门缝中看见了扎在马文才怀里痛哭的祝英台。   这,这是怎么回事……   梁山伯身子一颤,四肢五骸像是突然有某种疾电通过。   刹那间,难以诉说的酸楚和刺麻从他的心间跳过,让他捂着心口,有些痛苦地微微弯了弯身子。   他这是在干什么?   像个小人一样偷窥,还在这里心悸什么?   就算他们……   那也不关他的事。   梁山伯面色灰败地倒退了一步,想要离开这个让他自取其辱的地方。   但他异于常人的好听力,却让他自虐一般,将马文才对祝英台的的话都听进了耳里。   “……很好,所以你以后一定要多加小心,千万不能泄露出自己女人的身份,尤其是在会稽学馆读书期间,无论任何情况下,都不能让别人知道你是女人。”   这是?   梁山伯的脚步突然一顿,而后踌躇着又退后了一步。   “……因为你我皆是士族,而且在会稽学馆众生的印象里,我们一直同居一室。而我们无论在身份地位还是年纪上都相配,如果你是女人的身份泄露出去,为了维护你的闺誉,无论是你的家族,我的家族,还是外界的压力,所有人都会让我们凑成一对。”   梁山伯身子一震,不可思议地看向舱门。   马文才这是拒绝祝英台了?   他为什么要拒绝祝英台?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世上还能再找到比她心胸更豁达、才德更出色的女人吗?   那退后的步子,终于变成坚定地往前走了两步。   这样的举动让梁山伯几乎已经贴着舱门,能将里面的声音听的更清楚。   他听见马文才的声音稳定而沉着,像是宣判而不是商量着。   “……所以,若你不想嫁我,不想和我两厢厌弃,就一定要隐瞒好自己的性别。”   如果是拒绝了,连一丝脸面都不给。   梁山伯面色复杂地看着那道舱门,捏了捏拳,终于头也不回的离去。   小剧场:   马文才:(舒坦)终于可以痛痛快快骂她没脑子了,好生畅快,哈哈哈哈!小爷知道自己很受欢迎,但是小爷现在不喜欢你,是我拒绝了你,不是你拒绝了我,明白吗?啊哈哈哈哈!   祝英台:(痛哭流涕)呜呜呜谢谢你,请你务必要收下我(做小弟)呜呜呜呜……   马文才:(傲娇)当我马文才的弟弟妹妹也没那么容易,我再想想。这样,为了不把我们自己都埋了,你不准喜欢我,不准故意暴露自己的身份,明白吗?   祝英台:狠狠地点头。   马文才:(更痛快了)啊哈哈哈我本来就想来这么报仇的啊!我本来就是要她哭着求我收下她但是我就不干的啊!终于实现了啊哈哈哈哈!   梁山伯:(震惊)他居然不要祝英台!   前世祝英台:(捂脸)看不下去了,老娘这是自虐吗? 第98章 陈年旧案   马文才的噩梦似乎没有改变什么,除了他难得睡了懒觉到午饭时间才起床,以及和他同样缺席到中午的祝英台。   傅岐是个不记仇的性子,丢了脸虽然当时气恼,但梁山伯哄过之后回去补个觉起来,他自己都忘了当时在气什么。   徐之敬对于庶人非常不客气,但对于同样士族出身的“同伴”却是很上心的,知道马文才一直容易做噩梦后,立刻写下了好几张方子在私底下斟酌,想着用哪一个方子最合适,等下船以后找方抓药,为马文才调理。   众人之中,只有梁山伯算是最为清醒,按着每日约定的时间去和子云先生学棋。   梁山伯说是“学棋”,其实受益良多。这位子云先生也是寒门出身,和梁山伯看待事物的观点很像,但因为他已经走得很远了,所以许多梁山伯如今无法想明白的问题,对于过来的人的子云先生来说,却很容易就为他指点迷津。   再加上两人的棋术实在差的太多,梁山伯虽在被子云先生完虐,可随着一天天过去,从动辄满头大汗到现在勉强能跟上他落子的速度想到后面十几手,他也感觉到自己的大局观在一点点开阔。   如果说之前的他只能着眼于“术”的角度,恨不得将自己每一个棋子的作用都利用到极致,牺牲很容易的话,那到了“势”的局面,因为看到牺牲一个棋子也许对整个大局观的作用没有那么大,牺牲倒变得没那么容易,反倒转向堂堂正正一步一步的布局上去。   梁山伯依旧在苦思冥想,好整以暇的陈庆之却还有余力随口问着他问题:“早上马文才噩梦,后来怎么样了?”   梁山伯执黑的手一顿,落完子后,像是掩饰什么似的飞快回答:“早上徐公子来看过了,就是被魇着了。主要是做噩梦时伴有抽搐,徐公子说他这段时间在船上没怎么活动,正在长个子的时候,所以才抽了筋。”   “那就好。”   陈庆之落了一子,笑着说:“还要长?他没生在将门之家倒是可惜了。不过他怕是也不愿生在将门吧。”   “马兄对将门没有偏见,相反,他骑射颇精,拳脚功夫也不错。”梁山伯见子云先生对马文才似乎有什么误会,连忙说:“他会如此体魄是有原因的,这是在船上无法,平日在会稽学馆里他每天都要晨起跑圈练武。”   “咦?他会武?我以为他只会骑射。”   毕竟君子六艺有些士族也会精通那么几项。   陈庆之意外地自嘲:“难怪他奇怪我不会骑马射箭,和他一比,我倒才像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这少年倒当真有趣。”   看他行事决断,就是最标准的士族,在这个人人以将种为粗鄙的时候,会有非将门出身的士人子弟主动学习武艺骑射,也算是……   居安思危?   “身为马家的客卿,怎么会不知道自家的少主精于骑射?”   听到陈庆之的自嘲,梁山伯心底升起了疑惑,但很快又将其压了下去。   这是别人的家事,他没有什么打探的理由。   从马文才如此尊重子云先生来看,必定是他有什么连马文才都心悦诚服的大才,在马家的地位也许并不是客卿那么简单。   陈庆之和梁山伯的棋局正你来我往,突然间,正见招拆招的梁山伯发现陈庆之的棋路陡然一变,变得煞气四伏阴气森森,忍不住整个人一惊。   他和先生下了好多天棋,早已经摸清了对方的棋路,他在大局上透彻的可怕,可大部分时候都是中正平和的路数,突然变得这么诡异当然让他吃惊不小。   “这,这……”   梁山伯握着棋子,几乎觉得对面坐着的人在棋道上是个怪物。   “能,能变?”   陈庆之依旧是那样笑眯眯的,按下了一子。   “当然能变,我之前说过,我这一生,大部分时间在执黑。但我还忘了说,我这一生,大部分时间在和同一个人下棋。”   他下的漫不经心,似乎随意变幻棋路也是很容易的事情。   “如果你长年累月和一个人下棋,如何让对方一直愿意和你下棋?你我下了没有几天,你就已经习惯了我的棋路,如果下上一个月,下上一年、十年、数十年呢?”   “双方都会疲倦而失去新鲜的感觉,谁会愿意和一个一成不变的人下同一种棋局?所以要经常‘求变’呐。”   陈庆之看着梁山伯如临大敌的落下一子,呵呵一笑。   “棋局如战场,如果老让对方摸清自己的套路,也就没什么为之一战的价值了,八成是输。唯有敌我双方经常变化自己的布局,才能势均力敌。”   他笑过之后,捻起一子,重重地落在“天元”上,棋枰发出清脆的一响。   “我今天教你的,就是如何跳脱出自己的局限,中途‘变局’。”   在陈庆之的不按理出牌下,就算是和陈庆之旗鼓相当的对手也会觉得很棘手,更不要说梁山伯这样的,结局很显而易见的,以梁山伯溃不成军精疲力竭的失败而告终。   棋局一完,他甚至毫无形象地扶着棋案去缓解耗费巨大心力计算的空虚感,这种空虚感让他难受的直想呕吐。   在庞大的计算过程中精神一点点变坚毅,也是棋术所带来的锻炼和好处,所以陈庆之并没有打扰到他,耐心等到他回复了气力,才将棋子扫开,再一点点复盘,告诉他为什么要那么下。   梁山伯其实已经有些迷迷糊糊,听完之后更觉得对面坐着的先生太过可怕,他努力把今日教授的东西全部强行记住回去慢慢消化,可刚刚经历过棋局的先生却尚有余力到随意复盘。   可对于陈庆之庞大的计算能力和这种“心力”上的坚毅,梁山伯心底深深的浮现出一种恐惧。   他无法想象一个如此能力的人,竟然只能在马文才家门下做个客卿,如果这样的话,那马家有多深不可测?   各种猜测和惊惧在他心中不停浮现又不停被压下,最终只能小心翼翼地从最不那么敏感的话题开始提起。   “先生,您说您大部分时间只和一个人下棋,那人是谁?您的夫人吗?”   “胡说,怎么会是夫人!”陈庆之有些惊慌地回答,“不是夫人!”   不是夫人,却能经常在一起下棋?   这……   梁山伯纳闷。   “不是夫人,却比夫人更挂心。”陈庆之叹道,“是个对我来说,如父如师的人。”   “原来是长辈。”   那就说得通了,子云先生如此厉害,那他的长辈只会更厉害,两人都是棋逢对手,和这样水平的人下过棋,其他人也就再不能入眼。   梁山伯恍然大悟。   见陈庆之心情还算不错,梁山伯一边收着棋子,一边试探着问出自己心底最想问的问题:   “先生曾说对家父略有耳闻,不知道先生是从哪里知道家父的事情?”   陈庆之闻言看了梁山伯一眼,在梁山伯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缓缓开口:“我曾经见过一个案子,有一窃贼,在天监八年因入室盗窃而被捕,因为他盗窃的是一官家。此人名叫王大来,在天监六年之前都曾是山阴县的捕头,在你父亲梁新任下为吏,后来报了失踪。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你父亲的名字。”   梁山伯在听到“王大来”时,人已经完全坐直了起来,连眼睛里都泛起了泪光。   王大来曾是他父亲的左膀右臂,出了名的横人,让山阴县里地痞无赖并无数犯人闻风丧胆的“王煞神”就是他了。   但这个王煞神对他却一直很好,他小时候经常骑在他背上随他在山阴县城离乱逛,看着人人都喊他一声“王头”,那时觉得威风极了。   也正因为如此,连他都一口咬定父亲是掉落河中而死时,他才会那么愤怒。   “一个报了失踪的人,还曾是县吏捕头,却因偷盗而被捕。他身份特殊,而且偷盗之后并没有逃,倒像是等着故意被抓,建康令觉得内有蹊跷,连夜审问。但这王大来不肯告知建康令其中内情,一口咬定要上诉,建康令无法,只能上报,要将他移交给上级。”   “就在御史台派人去提这犯人的前一天,建康府衙的内狱突然着火,大门离奇被锁链锁住,等开了门的时候,烧死熏死犯人一十七名,其中也包括了这个‘王大来’。”   听到王大来已死,梁山伯脸色煞白,面色难看到让人不愿多看。   陈庆之知道梁山伯为何激动后又失望,但他并没有因此而动了恻隐之心。   “天监八年内狱的那场火在建康颇有些蹊跷,但其中内情却没几个人知道。王大来为何入狱、为什么要盗窃,死无对证之下也再无法追查。天监九年时建康令因冲撞临川王被贬谪到桂州,天子点了你那位朋友傅歧的父亲傅翙为建康令,掌管京中卫戍。”陈庆之指了他一条明路,“如果你真想要知道天监八年,其实去翻建康令衙内的卷宗,也许比我知道的更多,毕竟我不是当事之人。”   “谢过先生指点。”   梁山伯一心想要找到的线索,猝不及防的就这么出现在了他的面前,这让梁山伯对陈庆之感激涕零。   他站起身来,一掀下摆,端端正正向陈庆之行了个大礼。   陈庆之看着地上跪着的梁山伯,叹道:“我不知你为何如此关心你父亲的事情,但你继续追查下去,可能什么结果都没有,也可能结果根本不值一提。人总要往前看,你有大好前程,理应将心思用在济世安民之上,否则只是给自己徒增祸端,那才是真正的不孝。”   “先生的教诲,梁山伯省得。只是家父当年落水蹊跷,身为人子,不得不查。”梁山伯悲愤道:“不敢再就此事烦劳先生,日后山伯若能有所前程,一定报答先生今日提点之恩。”   陈庆之见他这是一定要追查到底了,忍不住又叹了口气,将他扶了起来。   “不盼你以后报答我,只要你日后不要后悔就好。”   梁山伯此刻终于得到了有用的消息,高兴还来不及,哪里会后悔,自是没有将陈庆之的叹息放在心里,脑子里只死死记着建康令、内狱、卷宗、王大来等事,眼见着也没有心思继续学棋了。   陈庆之见他这个样子,只能将他送了出去,嘱咐他不要想得太多。梁山伯虽应言去了,可他还是有些挂怀。   见龙在田,潜龙勿用。前者还好,后者明明是指时机未到,如龙潜深渊,应藏锋守拙,待机而动,动则不利。   “先生,就这么跟他说了真的好吗?”   见梁山伯走了,从船舱内屏风后走出一个人影,赫然就是这一行人中的侍卫头领。   “您指点他去找傅翙问明当年的大火之事,说不得就会得罪临川王,那场大火明眼人都知道是临川王放的。”   “让他这么胡乱去查,才会查出大祸。梁新是个好官,正因为是好官,他的牺牲几乎是必然。已经死了那么多人,可真相却不能大白于天下,能不能让他们死个明白,就看天意了。”   陈庆之似乎对梁山伯查明真相也不报希望。   “不过是一寒门学子,能走多远都是造化。”   ***   自马文才做了噩梦惊动众人之后,一路一帆顺风,几乎连大的风浪都没有碰到。   这艘运粮船原本就是吴兴官船,对马文才诸人照顾的自然是尽心尽力,到后来连祝英台都被礼遇的有些不好意思,每当小吏杂工们殷勤的伺候,总要多给几个赏钱,给上几个笑容。   时间久了,全船上下,无论是船工也好,吏长也罢,都对这个和气的祝公子好感大增。   为吏的卑躬屈膝,却不下贱,每当祝英台用着带着歉意的神情说着“劳烦”时,倒常常让这些被认为是“贱人”的人受宠若惊,长期被人轻贱的人,其实都渴望得到别人的尊重。   正因为如此,祝英台的房中永远都有热水,她独居的舱房也永远一尘不染,毫无异味。若不是半夏死命救下主人的衣服,这些殷勤的船工们多半连祝英台的脏衣服都拿去洗了。   但这种变化又是悄然无息的,甚至因为祝英台出手的阔绰,让很多人都认为他们是为了祝英台的钱,连祝英台自己都不免有些“还是钱好啊”的感慨。   大部分人即便对船上这些“好利者”对祝英台的谄媚有些嗤之以鼻,却没有意识到祝英台的举动也是不合时宜的,还算是宾主皆欢。   运粮船的目的地是乌程,可马文才等人的目的地却是阳羡,一路上船在水路中航行,早就过了乌程。   这些船将他们送了一路,终于临近归期,不得不将他们放在最近的港口安置好,而后折返回乌程。   一天前船上的人就已经知道要下船了,所以提早就在准备,船一到渡口,准备好了下船的诸人倒是动作很快,陆陆续续下了船。   留在最后的是马文才,船下已经等着租来载物的牛车,等着马文才交待完后才走。   “公子,船已经安排好了,虽不是官船,却是义兴巨贾周家的船,贩完茶回阳羡的,也不脏。听说上船的是吴兴太守之子,都诚惶诚恐,再三向我保证一定会照顾好诸位呢。”   船曹长带着殷勤的笑容说道:“就是不知道公子为何路过乌程,却不愿意绕些路回乌程看看,马太守见到您应该很高兴才是。”   “我时间急,没时间回家了。”   马文才知道他这般殷勤是为什么,笑着从怀里取出一封信。“劳烦运粮船送我们一路,也带累了你们比预期的归期稍晚回转,这封信麻烦船曹送往我家,我父亲会明白你的苦衷。”   这些船曹对他们如此照顾,无非就是想借着他的路子搭上太守府的关系,马文才见他们一路照顾的贴心,做事也爽利,便不吝啬于给他们一条路子。   他特意留下来让他们送信,便是投桃报李。   两人心里都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船曹得了贵人引路,船工得了赏赐,船上的诸人得了照拂,也算是皆大欢喜。   那船曹目送了马文才下船,看水面宽阔无垠,胸中也满是舒畅。   他在船上熬了二十多年,一直只是个不入品的船曹,比一县吏都不如,但凡遇到水面起了风浪延误了归期,动辄便是丢俸禄受罚,早就不想再在船上待了。   马太守夫妇只有这一个儿子,他将太守的爱子照顾的妥帖,马太守自然也不会亏待他,就算没因此得了什么前程,赏钱也不会少。   更别说那祝英台祝公子下船时还让书童塞了他几贯钱,说是谢谢他一路照顾,有了这些赏钱上下打点,他活动个不上船的差事还不容易?   怀着对未来的憧憬,这船曹只觉得全身都充满了力气,一点时间都不愿意耽搁,待所有人都下了船,立刻迫不及待的让所有船工升上船锚,准备出发。   站在船头的甲板上,意气奋发的船曹身上居然也有了几分豪迈之气,这个劲瘦的中年汉子使出全身的力气,从胸腔里吼出了现在最迫切的愿望。   “兄弟们,扬帆起锚,咱们回家!”   带着所有人殷切希望的运粮船,犹如插上了被愿力推动的翅膀,一路又是顺风顺水,比来时不知快了多少,很快就回到了吴兴郡的治所乌程。   乌程多是内湖,并不适合大船聚集,吴兴各地的运粮船负责将吴兴各县的粮草运回,但船到了乌程附近,还是得停泊在官府的渡口之内,由压粮官将这些粮食卸下、运回治所。   到了乌程,这些运粮船曹的任务就算是完成了,接下来无数天就是冗杂的点粮、运粮的过程。九月月初雨势连绵不断,太守府下令各县抢收粮食,所以收粮也并不如往年那般从容,一来二去耗费的时间更多。   但这船曹再也不必担心什么了,他甚至连等压粮官来点粮都来不及了,船一靠岸便换了身见人的衣服,对几位得力的属下吩咐了几句,揣着马文才的家信,上岸去船衙里借了匹驴,直奔太守府。   他持着太守府公子的家信,进太守府自然容易。由于在会稽学馆读书的公子突然出现在了吴兴郡,还坐了运粮船,连大管事都惊动了,直接领着这船曹一路径直去了太守处理公事的官厅,递了信函。   马文才从不避家人,信里详细的写了如何偶遇京中御使,如何因缘际会要帮着侍御使掩人耳目前往淮南,又说了自己担忧父亲今年官绩考评的苦衷,不得不前往淮南一趟,为了不引人注意,不得回返乌程云云。   马文才从小主意大做事又有分寸,信里说来皆是轻描淡写,似乎这趟淮南之行犹如秋游一般,可接到信的马骅却心中滚烫,眼眶都有些泛红。   他当然知道儿子为什么要囤粮,为什么要走这一趟,若不是他时运不济又不够强势,哪里需要自家尚未及冠的儿子为他奔走前程!别人家的父亲都在想法子护庇自己的孩子,唯有他家,到是儿子天天操心老子的将来。   马太守有器量,自然不会在船曹面前失态,收了信后好言感激了他一路来对儿子的照顾,又问了他的官职、任所,便让大管事领着他去后面的账房领赏。   问官职、任所便是要派人打个招呼多多“照顾”,即便这趟运粮过程中因时间延误有什么差池,也不会有什么麻烦了。   而马家这样的人家赐赏,自然不会一点小钱就打发,那船曹得偿所愿,又见了自己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的上司,整个人神清气爽,跟在那大管事身后连脚步都轻盈了不少。   待和大管事去了账房,果不其然,直接给了丝帛两匹。船曹计算了下这一路下来和太守府里得的财帛,足以他走动个好点的差事,以后也不必经常和家人分离,顿时喜笑颜开。   那大管事是个稳重之人,见他捧着丝帛笑得轻浮,脸色却没有任何变化,只派了家丁送他出去。   只是两人刚过了二门,还未走出院落,突然从后院跑来一个十三四岁的丫鬟,匆匆唤住了两人。   “方船曹,请留步!”   那丫鬟脚步极快,没一会儿就到了他们面前,微微屈了屈膝。   高门的丫鬟也不是他们这些贱吏能轻慢的,船曹惊得连忙低头,只敢看着自己的脚尖,生怕冲撞了后院。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唤住小人是?”   这曹吏心里七上八下。   “方船曹,我们家主母听说您带了公子的信回来,想见见你,问问公子最近可好。”   她笑着打消了船曹的疑虑。   这是又有一份赏钱?   曹吏抬起头,眼睛一亮。   见到曹吏这样,那丫鬟还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以手遮掩偷偷笑了一下,脆生生地说道:   “主母有请,就别耽搁了,请跟我去前厅吧。”   晚上有应酬,回来二更,大概要到10点后,能等则等。   下章比较高能,切莫喝水时观看。 第99章 勾肩搭背   马文才的母亲出身会稽四姓的魏氏,称得上是高门贵族的典范。她是嫡出,又是长女,无论是哪一点在家中众多姐妹中都是出类拔萃,和马文才之父马骅的婚约虽是媒妁之言,但马家也提早让魏氏看过马骅,两个小辈都满意后,才换过的名帖。   两人虽子嗣不丰,但感情甚笃,会稽魏氏嫡出一辈七八个女儿,马文才的母亲嫁的不是最好的,却是最省心、夫妻之间关系最恩爱的。   魏氏在家时还是个凌厉高傲的性子,但嫁给马骅后因为太舒心,越过越是温和,家中为了一点资源明争暗斗的那种日子一去不复返后,整个人戾气都少了不少。   更何况她儿子生得好,虽然只有马文才一人,可马文才从小在吴兴同辈中名头极大,无论是马家还是魏家,都对马文才寄予厚望,魏家对马文才的关切,甚至还在对自己家中几个小辈之上。   正因为两家对马文才寄予了太大的厚望,所以当魏氏听说自家儿子居然离开了学馆,派了人来送信时,根本就等不到马骅处理完前面的公事回后面来,就先行召来了船曹。   内外男女有别,两人的会面是在前厅隔着帘子进行的,在场的还有三四个魏氏的心腹家人,那船曹也有官职在身,却连上前都不敢,找了一处离得不远的角落,就跪坐在廊厅下回答魏氏的问题。   因为之前已经和马太守禀告过一回,再来一回可谓是驾轻就熟,他是跑船的,本就是油滑的性子,不但将马文才一行人的事情说的清清楚楚,还夹带了不少私货,将一船人如何妥帖的照顾马文才一行人的饮食起居,连鱼都是水里现打的活鱼,每天至少洒扫船舱三次,热水不断云云也说的清清楚楚。   马太守久居上位,官威太盛,这船曹不敢说太多,只能捡要紧的,如今魏氏是女眷,又隔着帘子,船曹恨不得将刚才没在马太守那发挥好的事情都说个明白才好。   大概是他说的太事无巨细,太啰嗦了,就连魏氏对儿子特别关心都听得有些不耐烦,直接打断了他的夸夸其谈。   “你说我儿和他的同窗们在一起,可知有哪些人,都是什么出身?”   魏氏仔细问。   “哎呀,说起马公子身边跟着的公子们,那一个个真是龙章凤姿,文武双全,不说别的,就傅歧傅公子,每天早上在甲板上打拳,总有十来个小子看的都不愿离去,还有徐氏那位公子,听说是东海徐家的人呐!东海徐氏什么出身,那是药到病除的医家士族,马公子身边跟着徐家公子,别说什么头疼脑热,就连做噩梦都能给治了!”   船曹将马文才身边一行人夸的天上有地上无。   “等等,你说什么?我儿做噩梦了?”   魏氏一惊。   不是说祝英台是他命中注定之人,一旦两人相遇,梦魇自除吗?   “是做了噩梦,就前几天的事。”   船曹和陈庆之一般,完全不觉得做个噩梦有什么好说道的,只觉得这些高门士族真是吃饱了饭撑得,连小孩子做个噩梦都当大事。   可他有意讨好,也就说的越发详细:“大概是清早的事情,马公子身边的随扈慌忙去叫徐公子,具体的小人也不清楚,只听说是魇着了。后来梁公子、祝公子、傅公子都去了,马公子很快就醒了,说是只是做噩梦,徐公子虽说了没大碍,可是马公子做噩梦那也是大事,小的们一晚上端茶倒水、煮粥熬汤,忙活了几个时辰才敢歇下。”   “祝公子?哪个祝公子?”   魏氏感兴趣地问。   “多大年纪?”   说到祝英台,船曹发自内心的眉开眼笑。   “祝公子啊,叫做祝英台,约莫十四五岁的年纪,马公子身边诸多公子之中,就属祝公子和马公子关系最好,几乎是同进同出!马公子魇着那晚,其他公子后来都去歇息了,就祝公子一直陪着马公子不敢睡,两人的交情没话说!”   他笑着说道:“小人熬好了粥跟着马公子的随扈送去,您才我见着了什么?”   “见着了什么?”   魏氏听到“同进同出”、“陪着不敢睡”就一阵心惊肉跳,连忙追问。   “见着一张榻上,祝公子和马公子头抵着头,似是说话说得太累睡过去了,那祝公子还紧紧抓着马公子的袖子,小人当时在门口看着就觉得羡慕,小人家里也有个弟弟,十七八岁后就再也没有这样说过话了,两人感情是多好啊,不是亲兄弟又胜似亲兄弟……”   “什么?睡在一张榻上了?”   魏氏突然一声尖叫。   “李二娘,你家小子不是说一直一个住在内间一个住外间吗?为何会睡在一起?”   管家娘子李二娘的儿子便是追电,闻言连忙回答:“小儿是这么说的。”   那船曹被魏氏的尖声惊得一抖,不明白自己哪里说错了,正在忐忑不安间,帘后的主母又问:   “你在船上和几个孩子接触的多,觉得那祝英台怎么样?人品德行如何?言行举止谈吐可算文雅?”   船曹以为魏氏是担心自家儿子交友不慎,不疑有他,连忙说道:“自然是好的,祝公子人品没话说!”   他一路受到祝英台礼遇,又是打赏,上岸还记得给他们几个船上守着的打包几份鱼馆里的好酒好菜,就算是书童送来的,有这份心思,就是把他们当人看了。   他得了祝英台的好处,心里对祝英台感激涕零,话语间也就极多褒誉之词。   “马公子身边几位公子里,要轮长相,自然是马公子最高,除了马公子,就属祝公子最是清秀斯文,只是年纪还小,没有长开,看着有些稚嫩。马公子话不多,又爱独来独往,身边独跟着祝公子进进出出,两人常常有说有笑,可见祝公子本就是个值得结交的。”   他赞道:“要说人品,更是出众,船上就没有说他不好的。他性子和善,从没有过仗势欺人,人还体贴。小人见过他们晚上到甲板上散心,祝公子特地带了好几件斗篷出来,就担心他们吹寒了,若是其他的公子,谁能记得这些?”   魏氏原本只是想问问祝英台性子可跋扈,为人可冷淡,毕竟一个会女扮男装去读书的女子太过惊世骇俗,也许性子比其他女人要野的多,可如今听这船工的话,似乎这姑娘还不错,也不是什么放达的人物?   “你倒是对她颇多溢美之词,她是怎么施恩与你了?”   魏氏了然笑道。   船曹闻言连忙低下头。   “不敢隐瞒夫人,那祝公子出手阔绰,小的们确实得了不少赏钱。不过小的可不是为了那点赏钱才说好话,您是咱们太守的夫人,小的哪敢为了点赏钱胡乱说话。”   他嘴里这么说的,心里却在腹诽其他公子都是铁公鸡,就连马文才也就在下船的时候赏过一次钱。   “她出手阔绰?”   有传闻祝家庄堪称上虞第一隐富,难道是真的?   如果这样的话,掌管中馈的本事应该不错。   “对小的们倒是不吝啬,但见他衣着打扮,平日举止,不是个奢靡的。祝公子身边就跟着一个书童,也从未叫小的们弄过什么难弄的东西,是个好伺候的。”   船曹回答。   温柔,体贴,出手大方不吝啬,出入有度不奢靡,能在一群男子之中读书,学问大概也是不错的,听船曹的话,长得也还不错……   他家儿子从小看不上普通姑娘,难道要找的是这样的?   魏氏心里还是对女扮男装的姑娘有些芥蒂,但这芥蒂已经被“我儿子也许喜欢”的念头盖过去了,眉眼忍不住渐渐舒展,随口一问。   “那其他人呢?其他人和那祝英台关系如何?”   船曹被魏氏问的心中一阵发蒙,怎么这问法不像是问儿子交友情况如何,是不是君子,倒像是丈母娘盘问女婿。   难道太守夫人是怕那祝公子清秀是有断袖之癖,只缠着他们家儿子!   这可不能误会了,他不能给人家祝公子添麻烦呐!   船曹心里发急,不由得面色一整,认真地不能再认真的说:“好,跟其他人关系也好的不得了,平日勾肩搭背说说笑笑都是寻常!”   “勾肩搭背?”   魏氏笑容一僵。   “是,大家都是男儿,开开玩笑时你拍拍我胸,我敲敲你肩自然是寻常。祝公子人缘好咧,傅公子梁公子都跟他关系不错……”   他自己是船工出身,船上的都是糙汉子,来往勾肩搭背你来我去的都习惯了,只觉得断袖之癖都跟那些私门里娘娘腔的小倌们似的,赶紧把祝英台往爽朗直率的性子上说。   ‘你拍拍我胸,我敲敲你肩?’   魏氏只觉得自己快要晕过去了,颤抖着问:“关系怎么样的不错?”   可别是抵足而眠,秉烛夜谈的不错!   “就是跟马公子一样的不错。”   船曹听太守夫人声音有些不对,没敢再添油加醋。   可即便是这样,魏氏也已经觉得自己被巨大的信息冲击的脑子里一团乱麻,几乎是失魂落魄地让李二娘子打赏这船曹并送他出去的。   “不行,要么赶紧把婚事订下来,让祝英台回家去;要么就得想个法子让文才知道她是个女儿身,赶紧注意点女儿家的分寸。连个船曹都知道祝英台姓名,还跟别的男人勾肩搭背,以后真嫁到我们家来,传出去如何怎么做人?”   魏氏心慌意乱地在前厅中踱着步子,心中暗想。   其余心腹并不知道这祝英台是女人,但凡大户人家的亲事,在没确定下来之前都不会外传一点。   马、祝两家只是还在接触,祝家比马家势大,一直在观望马文才的前程,马家对祝英台的品性并不了解,也一直在观望马、祝两人相处如何,可今日听到这一番话,了解是了解了,吓也给吓得不轻。   “钱娘子,你去趟前面衙里,让我夫君抽空来一下,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商量。”   魏氏思来想去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去找主心骨商量。   ***   话说马、祝二人还不知道他们一行人的“隐私”早就被船曹卖了,一路上还在夸着这船曹会做人,提早找好了牛车,连走路都不必,没花多久就被送到了周家大船停靠的渡口。   他们一到渡口,早就有周家的管事在渡口入口等候。这时代商人大多八面玲珑,即便是个管事也是长袖善舞之辈,热情而不谄媚的迎了陈庆之等几个学生上船,又跑前跑后去帮随从们调度如何搬东西上船的事。   义兴和吴兴相连,这条航线他们是常跑的,周家在吴兴开的铺子也多。   这些商人最是势利,对有实权的倒比门第高贵的更重视,马家虽只是次等士族,但因为马文才父亲是吴兴太守,一船里搭顺风船的商人和官宦子弟只要得到消息的,都忍不住想要和马文才等人结交一番。   但总有些人是消息不灵通的。   陈庆之领着几个晚辈刚登上甲板,就听到前方传来一声气急败坏地大喝。   “你们跟我说上房已经没有了,可我刚刚去看,明明是空着的,不过是商家而已,小爷坐你们的船是看得起你们,你们却这么敷衍我们沈家,是不想在吴兴地界混了是吧?”   这声音傲慢又尖刻,还带着一股威胁之意,听得刚上船的众人眉头直蹙。   祝英台听到“上舱”云云就觉得不好,直觉就觉得这些舱房是给他们留的。   三吴之地士族林立,随便掉下来个花盆都有可能砸到一个纨绔子弟,听这动静似乎来人身份不低,祝英台压低了声音,拽了拽身边马文才的袖子:   “喂,马文才,等下是不是要起冲突?”   “不会。”   马文才冷淡地回答了祝英台的问话,手臂抖动了一下,就把袖子扯了回去。他整以暇的整了整自己的衣冠,准备上前。   “怎么了?”   祝英台见他这幅要上去撕逼的样子,心惊肉跳。   “你认识说话那人?”   他们刚登上甲板,那人离得远又背对着他们,只能看到是一身着蓝色丝袍的士子领着一个女人并几个侍卫围着几个管事的,看不到脸面。   这样还能认出是谁,除非真是什么熟人。   果不其然,马文才肯定的“嗯”了一声,像是看到什么麻烦一般看了看远处,叹气道:   “是个十分讨厌,又不得不理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她出手阔绰?”   有传闻祝家庄堪称上虞第一隐富,难道是真的?   如果这样的话,掌管中馈的本事应该不错。   马妈妈:(泪流满面)上天啊,难道我们家终于要有个会理财的了?!   只会当倒爷的马文才:……   只会花钱的马太守:……   只会算账的祝英台:…… 第100章 难兄难弟   马文才这辈子真心相交的朋友极少。   并不是因为他看不起别人,又或者他不愿交友,而是他上辈子交的朋友,后来大部分都跟他划清了界限,能不落井下石的就算是仁至义尽的了,落井下石的也不在少数。   这个正在为了几件船舱大发雷霆之怒的,便是上辈子落井下石最厉害的那个。不但落井下石,他的整个家族,几乎将他们马家逼到无路可走,间接让他父亲冤死,母亲自缢。   可这口气,他却不得不一直忍着,只等到自己有了足够的本钱,才能撼动这样的局面。   “马文才,你确定你处理的了?”   陈庆之有些担心的看着远处的那些士人。   “先生,在说话的那个是我的表兄,家母和他的母亲是姐妹。”   马文才也只能这么解释一句,上前处理纠纷。   “沈让!”   马文才一声呼喊,成功中断了前方的争执。   那被叫做沈让的少年身子闻言一愣,不可思议地回过头来。待见到喊他的是谁时,他一双眼瞪得多大。   “文才?你不是在会稽学馆读书吗?怎么回吴兴了!”   那些被他指着鼻子骂的管事见正主儿来了,也松了口气,几乎是小跑着跑到了马文才的身旁,拱了拱身子。   “是马公子是吧?房间都已经准备好了,还请诸位跟……”   “文才,那些舱房是为你留下的?”   沈让有些惊喜的也上前了几步。   见马文才点了点头,沈让笑容更甚,很理所应当地说:“那正好,我住在你们下一层,位置不太好,楼上既然是你们住的,将房间腾两间给我和我的人吧,你让你的人到下面住去。”   周家的船是商船,这种船大多是楼船,虽没有运粮船快,但最是稳当宽敞,但由于船体所限,最上层的房间并不多,就连他们上船来前,周家也事先打过招呼,只能两人一间。   沈让一开口就要两间,让马文才身后的风雨等人表情都有些不好。   “这就不巧了,我们的房间也不多,我是跟着同窗们一起出来的,其他人订下的房间我不好做主,要不这样吧,我把我的屋子让出来给表兄住了。”   马文才笑着,余光从沈让身边的佳人上略过,大概知道了这位表兄为什么会突然为了房间发火。   身边傍有这样美艳的佳人,自是恨不得让对方为自己的威风所折服,最好别人都能对他是言出必遵。   更何况他这表兄最为好色。   听马文才说他把自己的屋子让出去,沈让顿了下,迟疑着说:“这样不太好吧?而且一间的话,我的随扈也没办法安排,你是不是问问你的同伴,可有谁愿意让下的?我可以多付几倍房钱。”   他听说马文才去了会稽学馆读书,五馆大多是寒生的事情天下皆知,沈让根本不觉得让寒生让一让房间有什么了不起。   在他看来,这些人都只是靠着马文才的关系才能上船的,只要多多给钱,对方一定愿意换屋子。   马文才起初还耐着性子和他周旋,如今听他想要用钱打发人,心中也有些不耐,微微让了让身子,示意沈让看自己身后的那些人。   为首的傅歧人高马大,穿着打扮一望便知是将种,而后的祝英台也好,徐之敬也好,看起来都非同寻常,就连只穿着普通儒袍的梁山伯,因为站在护卫簇拥的陈庆之身后,看起来都并不卑微。   “你的同伴都是?”沈让当下脸色就有些不好,“看起来不像是寒生。”   “哦,今年天子下诏召‘天子门生’,不少高门都送了子弟入书院,我同行的同伴里,有灵州傅氏家的傅二郎,还有东海徐氏的嫡支,以及会稽乡豪祝家庄的公子,我觉得他们应该不会为了表兄这些钱让屋子的。”   马文才表情无辜地解释。   沈让听着一大串家门的介绍就知道没戏了,吴兴沈氏不过是郡姓,可傅氏和徐氏却是著世大族,可又不愿意跌面子。   他正准备在纠缠一会儿,脑子里突然灵感一闪。   只有一间?   只有一间好啊!   沈让看了身边的美人一眼,心里乐开了花,脸上却一副不甘地表情说:   “既然如此,那我就领了你的好意,就住你那间……”   他正准备说住了马文才那间屋子,手臂突然一沉,低头一看,原来是自己苦心追求的美人儿将一只手搭上了他的手臂。   这美人儿一身红衣,越发衬的浑身肌肤如玉。   寻常良家女子,尚未长成一点后都不会穿这么艳丽的红色,更别说这个女人美艳动人,眉眼间妖冶风流,伸手就搭上沈让的手臂。   但这女子动作轻浮,说出来的话却是让人舒服的。   “哎呀沈郎,若只有我们两个住在楼上,那有什么意思?”这女人一张口,声音也柔媚的让人身子先软了半边。   “旁边都是不认识的男人,岂不是吓坏了奴家!”   沈让原本想着能趁此机会一亲芳泽,可色授魂与之下脑子里已经空空荡荡,再想着一层都是血气方刚的少年,身份地位又不低于他,确实有些危险,便顺着台阶下了,满脸顺从。   “好好好,畏娘说什么就是什么!”   他得了佳人一触,心中说不出的满足,再看向马文才时已经没了之前那般咄咄逼人,故作大度地说:“文才啊,既然畏娘说了不愿意和你们住一起,那我还是陪她住在下层吧,马上要开船了,我领她到处逛逛,你先安排好自己的事情,回头再来见我吧。”   说罢,伸手反摸上畏娘的青葱玉指,就要牵她离开。   马文才见他老毛病一点也没变,心中有些不屑,面上却一派自然,还有心力对面前两人笑了笑。   他原本只是客套,没想到这一笑却有了回应,站在沈让身边的畏娘也对他回笑了一下,只见她唇角轻扬,眼角往上一勾,说不出的风流韵味,马文才哪里见过这样当众抛媚眼的,当场就黑了脸,不自在地转过眼。   见马文才这幅雏儿样,那女子笑得越发意味深长,手掌也从沈让手臂上移开,突然开口:“我陪公子上来有些时间,既然没换成房间,我得下去,否则岳娘子在楼下该等的急了。”   说罢,对着马文才和沈让微微一礼,在身边小丫头的跟随下缓缓朝船舱走去。   沈让哪里能看她就这么走了,连忙追在她身后,对表弟丢下一句“回头再叙”就跟着而去。   “这位表少爷还是这么一厢情愿。”   疾风见人都走远了,嗤笑一声。   马文才召来细雨,吩咐他去打听打听那女人什么来历。   他这番举动惊得疾风和追电眼睛瞪得浑圆。   “主人,夫人不许你狎伎的!你好生生去问那个女人来历干什么!”   疾风还以为马文才被那女人临走的一眼看的不对了,连忙忠告:“这样的女人身边不乏狂蜂浪蝶,咱们在赶路中,能不生事最好不生事啊主子!”   “你胡说什么!”   马文才被气笑了,“我就是好奇这女人是怎么搭上我表兄的。”   几人听到之后总算松了口气,但还是不敢放松警惕,随时准备“谏主”。   马文才可不管他们想什么,将这事处理妥当了,就回了众人之中,大概向几位同伴并陈庆之解释了下原委,当听说他那表兄是为了个女人大耍威风时,几个侍卫了然地笑了起来,并不放在心里,该做什么做什么,很快就安置好了住宿的事务。   他们住的是这楼船最好的部分,房间又大,但徐之敬不愿意和庶人同住,只能梁山伯和马文才一间,徐之敬和傅歧一间,陈庆之带的心腹太多,又是客卿而不是主子的身份,没住上面的上房,和所有侍卫一起去了下层,多出来的一间便给了祝英台住。   他们一路行来早已经习惯,这船又是大船,原本应该旅途愉快的,可因为多了沈让这么个人,让马文才身边几个好友都有点心里不适。   大概是马文才告知了沈让几人的身份,还未到午时的时候,这位“马文才的表兄”就施施然来和他们一起“用饭”,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不但老气横秋的让马文才介绍自己和同伴,还明里暗里暗示他们应该礼遇自己。   傅歧性子单纯,在学馆里唯我独尊惯了,从来就没见过这么厚脸皮的人,当场就差点掀桌,全靠梁山伯频频打眼色才没翻了桌案。   见到沈让这样不识趣,马文才也很无奈,对方毕竟是自家亲戚,不能真赶出去,只能小心翼翼的周旋。   直到……   “什么?这人是寒门出身?”   沈让在知道梁山伯的身份时立刻表情夸张的站了起来,捂着鼻子指着他大叫:“你这厮,士庶不同席不知道吗?你居然敢混在这里和我们一起吃饭?”   士庶不同席是这时代的规矩,但自刘宋以来,因为寒门担任要务,出于朝政和私下里联系的考量,这种规矩越来越淡,廊下食里也有寒门敬陪末座,移座远客但不离席的。   由于傅歧一直没钱,梁山伯和他同席共食已经习惯了,所以梁山伯的位子虽然离徐之敬最远,但还在一席用饭,如今被沈让当成什么肮脏腐臭的东西一般,除了徐之敬以外,所有人脸色都不太好。   “表兄,此人乃是我的师兄,会稽学馆贺馆主门下,和我是同门。”   马文才再怎么不喜梁山伯,这人好歹也是和他们一路的,轮不到沈让指手画脚,更何况他说他混入他们士人之中,也是间接说他没规矩让庶人混了进来。   他压抑住怒火道:“我们现在是在赶路中,一切以便利为先,断没有事事都分隔开的道理。”   梁山伯没想到马文才会替他说话,眼神惊讶。   岂料沈让却一副马文才已经废了的表情,摇头大叹:   “你从小聪慧,姨父姨母都对你抱有期待,我们听说你去了会稽学馆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这好生生高门公子不做,不去学谈玄做赋,去跟一群庶人混做一堆学什么《五经》文章,难不成是想谋个浊官不成?”   他越说越觉得自己这样才算是符合士族“典范”,嫌弃地看了一眼马文才。   “若不是我无心读书,当时拽也要把你拽到国子学和我一同进学。和那些灼然高门赏月吟诗,出入风流,才是士族处事之道,跟着一群牛监羊肆的寒品后门,没的辱没了你我的身份!快听表兄我的,把这人赶出去吧!”   “我看你才该滚!”   傅歧瞪着眼睛,“听你满嘴喷臭,小爷连饭都要吃不下了!”   “傅歧。”   梁山伯拍了拍傅歧的手背,低声叹道:“别闹,你闹了只会让文才兄面上难看,且忍忍。”   梁山伯虽被羞辱,却并没有觉得太难堪,往日在甲馆里中午用饭,他这样的话也不知听过多少,一个中午换三四次地方吃饭也是正常,他不想为了自己惹了一路的伙伴都没了好心情。   傅歧按捺住没翻脸,沈让却越发来劲。   “你看看,明明是世家大族,在那五馆里混上几日,就这么粗鄙,你要在五馆再待下去还怎么得了!”   沈让指着马文才的脸,突然仰首在空气中嗅了嗅,脸上越发嫌弃。   “果不其然,你们居然不熏衣,不敷粉,除了那边那个小公子,居然还无人施朱,连布菜的都没带几个……”   “你才施朱,你全家都施朱!”   “这位兄台说的不错,我家中的兄弟,各个都是……”   “我管你全家擦不擦口脂!一屋子菜味儿,你能闻到什么熏香啊!假风雅!”   祝英台也吃不下去了,拿着桌上的帕子将嘴一擦,丢下除了油渍什么颜色都没的丝帕,蹭的一下站了起来。   沈让听这祝家的小儿如此讽刺他,脸色极为难看。   梁山伯和傅歧不愿让马文才难看,那是顾忌这人是马文才的亲戚,可祝英台是亲耳听到马文才说讨厌这人的,自然一点面子都不给他了。   她要真损人的时候,那是一个脏字都不带还让人难受,此时站起了身来,往前几步拉着梁山伯就要他起来。   “梁山伯,他说的对,你就不该坐这儿,走走走,梁山伯我们出去逛逛,跟这种饭都不让人吃的人坐一起真委屈你了!”   梁山伯没想到祝英台会这么说,愣在原地仰着头,祝英台拉了几下拉不动,急的脸都红了。   这人见了鬼了,给他长脸怎么还发呆啊!   再不起来什么气势都没有啦!   梁山伯见她又气又急,心中叹了口气,一向从不主动与人结怨的他竟真的站了起来,对着沈让说了句“告辞”,任由祝英台拉着离开。   他一动,傅歧也坐不住了,摔了竹箸也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这一顿饭吃的走的走,散的散,但凡是个脸皮薄点的,这时候就该借故告辞了,可沈让也是个厉害的,见梁山伯走了,倒自在了起来,挨着马文才隔壁没人动过的桌案就坐了下来。   “这下倒是清静了,连气味都好了不少。文才,怎么没听说你要出远门呢?姨父姨母你知道你出游了吗?”   马文才一直不发一言,不是忍让,而是怕自己一张口就要让沈让难堪,天知道他是花费了多大的心力,才能强忍着伸手把他脑袋按在汤盆里的冲动坐在这里的。   可这边沈让见马文才不发一言,却没停止自己的喋喋不休:“我无意做官,我娘气的半死,非要我去义兴找小叔去说动个官职。真是的,我们家又不是缺钱,要当什么官,劳心劳力,哪里有纵情山水痛快,我看那些汲汲于名利的都是蠢物,半点名士之风都没有……”   马文才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了,咬着后槽牙站了起来。   “表兄,我内急,少陪。”   他拱了拱手,一副急迫的样子,给了疾风追电一个眼色,连净面都来不及,擦了擦嘴和手,便跟着出了船上用于观景的雀室。   他们现在是在太湖上行船,湖上开阔风浪又小,将午饭设在雀室,原本是为了用餐时有个好景致,也有个好心情,谁知道遇见这么个蠢物,好心情没有,坏心情倒一箩筐。   马文才一出了雀室,忍不住一愣,原来祝英台梁山伯傅歧三人虽也都离开了,却没有走远,就在离得不远的船舷处散心,见他出来了,祝英台还高兴地对他招了招手。   他心中一口郁气没散,也实在没心情再回去,祝英台招手,他便走了过去。   “我说马文才也受不了他,肯定要出来的吧!”   祝英台笑着说道:“遇到这样的亲戚,马文才也是够可怜的。”   “笨点没关系,关键还没眼色!”   傅歧活动着手腕,大概是对不能揍人万分惋惜。   “要不是看在他是你兄弟的份上,我真要把他丢出去了!”   “你可别真动手,动手了吃亏的是你。”   马文才苦笑,“我这表兄出身吴兴沈氏,他父亲并不是什么厉害人物,可他几个叔伯可都是吴兴出了名的人物,情况和祝家相似。”   “咦?”   祝英台一愣。   “乡豪?”   傅歧听到吴兴沈氏脸色也有些不好看。   “你当我喜欢和这表兄来往?我也有许多顾忌,不得不如此退让。此人的母亲是我的姨母,我祖父和父亲都是南渡的士族,寄籍在会稽,家父不过是在吴兴为官,可这沈家却是吴兴大族,既非中原南渡之高门大族,也算不上是江南土著的甲第豪门,只因吴兴人士尚武,沈家历代皆散尽家财结交勇武有才之士,屡屡顺势而起,出了不少名重一时的人物。”   马文才叹道:“之前让褚季野住在牛棚的那位县令沈充,便是出自吴兴豪族沈家,我这表兄家世显赫,只不过不求上进罢了。即便如此,他的伯父也有大片庄园,部曲绝不比祝家要少,两个叔叔都有官职在身,只有我那姨父是‘名士’做派,清闲度日,好养门客,不愿出仕。”   他此话一说,众人就知道了他顾忌什么。   马家并非吴兴出身的大族,在吴兴郡为太守,郡中错综复杂的关系就全靠个人的才能。但有些事情跟才能无关,马太守能坐稳这位子这么多年,多半也有这个连襟扶持的功劳。   就算那沈让的父亲没有官职,可只要沈家和马家这层关系还在,马家就有了倚仗,很多事情都能得了方便。   “难怪那沈让只不过比你大一两岁的样子,却能老气横秋教训你。”   傅歧满脸同情。   他父亲尚要礼遇沈家,这沈让从小估计就是在“你姨父能坐稳太守位子全靠我们家”的说道中长大的,对待马文才也就越发不客气。   加上这人本来就是个脑子不好使的,或者说不愿用脑子,也不怕得罪人,对待马文才越发肆无忌惮。   “也不仅仅如此。”   马文才满脸心不甘情不愿,又隐晦的又点了几个原因。   原来当年他娘姐妹几个嫁人,私底下也有攀比。   他娘是长女,嫁了马家的独子,婆母是个慈善的,一来就理了中馈,但他那个姨母嫁的只是沈家的二房嫡子,上面有一个哥哥下面有好几个弟弟,姨父又是个不求上进的,既不能当家又不能做官夫人,过得不免憋屈。   只是她肚皮争气,在长姐之前生了儿子,倒插队让自家孩子当了“表兄”,不免又有些得意。   可是好景不长,马文才得了东扬州的中正青睐,赐了名又下了“人中之才”的评语,加上他从小用功努力,三岁能诵诗五岁能读经,魏家也好马家也好都寄予众望,而沈让性格却像父亲,是个不爱读书又不求上进的,这么一比,沈让之母心里又有些不太高兴。   但那时候马文才的父亲还没有任吴兴太守,只是在东扬州刺史手下当着祭酒从事,家中全靠马文才的祖父支撑,倒比不得沈家显赫。   吴兴太守空缺时,沈家也在角逐吴兴太守之位,四方活动,他们是吴兴豪族,原本有许多便利,可正因为他们在吴兴地方上势力太大,朝中也好,地方也好,都不愿他们再得了明面上的便利。   这么一来二去,吴兴太守的位置沈家没活动到,倒让和沈家有连襟关系的马文才之父马骅得了便宜。   马骅会被选做吴兴太守,大半也有是沈家连襟,沈家不会太过排挤的缘故,更多的是因为马骅性子稳重,不会因为沈家是连襟就和他们连成一气,总会知道个分寸。   也因为如此,沈家和马家的关系越发复杂,说亲密,那也是极亲密的,年节往常走动的都勤快,几家孩子几乎是在一起长大,可要说关系到生死之交、同进同退的地步又未必,毕竟马骅要真这么做,吴兴太守的位置就要换个不给沈家面子的了。   沈让和马文才之间即是表亲,又有竞争关系,两个人的母亲虽然是亲姐妹,可还互别苗头,其中颇有些不可言说的比较。   国子学下令召高门子弟入学时,也不知是出于什么计较,沈家诺大家族,只有在建康做官的一支朝官别支得了名额,吴兴独苗的马家人丁稀少,却还得了一个名额。   作者有话要说:  沈让不爱读书,可却仰慕“高门之风”,平日和他父亲一样,处处以“名士”该有的“容止”来要求自己。   一心想着能去建康结交些“风流人物”的沈让知道沈家并不算什么高门贵姓,郡姓也是宋时发迹后攀上刘宋订下的,总想着沾沾“贵气”,自然对马文才能去国子学嫉妒的不行。   可谁知道马文才得了名额,一听五馆召“天子门生”,直奔着给天子当学生的名头就去了会稽学馆。   这么多弯弯绕绕加在一起,沈家也好,沈让也好,和马文才关系复杂尴尬,是以遇到其他人马文才倒还好给脸色,遇到这个胡搅蛮缠的表兄,明面上却一点话柄都不能留下。   否则姨母哭着上门,他娘到还要反过来向姨母赔罪。   小剧场:   徐之敬:(黑脸)你们一个两个都走了,丢我在这里拿他下饭吗? 第101章 自荐枕席   俗话叫强龙压不了地头蛇,马父再怎么能干,有些东西还是翻不过天去,只要马父一日还在太守之位上坐着,就一日还得忌惮着沈家。   也正因为如此,马文才耗尽未来起家可能要用的家当给其父囤粮,便是为了他能够顺利高升,早点脱离这个泥潭。   他实在太忌惮沈家了,前世他家被除族,沈家立刻和他家划清了关系,姨母甚至上门来羞辱母亲带累姐妹。   他父亲在吴兴任太守多年,得罪过人,也有不少人想要他的资源,他被除族后,各方势力齐齐发难想要他父亲多年来在吴兴置办下的人脉和恒产,沈家便是暗中的推手,也最终造成了他马家满门的悲剧。   沈家未必不想吴兴太守的位置,但多年前的争夺,已经让沈家知道了朝中对沈家这种乡豪的忌惮,所以这些年来沈家都在往吴兴以外图谋,沈让的两个叔叔都在外郡为官,沈家也多有子弟去了都城建康为官,留在吴兴本地的,不是不成器的,就是必须要保住根本不可丢了后方的,只要他们在一天,谁来当这个吴兴太守都不舒坦。   可即便再怎么想沈家倒霉,马文才也不得不承认,历经宋齐梁三朝的沈家是个可怕的庞然大物,就算他拼尽全力和沈家撕的鱼死网破,先死的肯定不是沈家。   更别说沈家养了许多死士和部曲,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当年他父母想要他和同样乡豪出身的会稽祝家结亲,也未必不是留了万一吴兴不可取,便回会稽的念头。   所有人里,大约也就傅歧有这么多的亲戚,但他素来野蛮惯了,别人待他倒跟马文才待沈让似的,只有他恶心别人没有别人恶心他的,当然不太能明白马文才现在的感觉。   祝英台更不必说,父母都是强势的人,在祝家庄一家便是天,祝家庄上下只知庄主不知国君,根本没别人给她气受的份。   梁山伯父母双亡,族亲不多,虽身份低微,也没这么多不能得罪的亲戚。所以等听完马文才的“苦衷”后,若说之前几人还只是愤怒,现在就是同情加惋惜。   谁家没几门糟心的亲戚,可糟心成这样还只能忍着的,也是马家倒霉。   “哎,你也难做。算了,下次遇见那个沈让,我就当没看见。”   傅歧本来就是被“夹带”进队伍的,难得说了句体贴话。   “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我不惹他,他也别来惹我,否则我可不能被人当傻子!”   “多谢傅兄体谅。”   马文才也是苦笑。若是平时,他遇到沈让这样的混人,就算不愿当面得罪他,背后也要让他好好吃个苦头,可这一路事关重大,他竟只能忍气吞声了。   “我说马文才,我们光让也不行吧,你看他对梁山伯那个样子。还有对你,就差没在你面前说‘你自甘堕落快跟我早日脱离苦海’了,就算我们躲着他,这船就这么大,他要老是来找你作威作福,你就这么一直忍着?”   祝英台摸了摸脸,有点憋屈地说:“他娘是怎么把他养这么大还没被人打死的?说话这么难听!”   “他在别人面前也不是总这样,只有对我有心结,所以格外‘厉害’些。”   马文才失笑。   “不过你们也别太担心,我心里已经有了应对的法子,就是还要些时间确定消息。”   “有办法了?”   祝英台松了口气,“那太好了,不必一直忍着气就好。”   “既然这人是个棘手的家伙,这几天你就稍微躲着他点,等马文才想到法子了就不怕了啦!”   她笑着对身边的梁山伯说。   听到祝英台对“拒绝”了她的马文才还如此肯定,梁山伯心中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只能做出一副没放在心上的表情点头。   这沈让虽然是马文才的表兄,可确实不关马文才什么事,这样的人世上也不知有多少,一个个怨恨过来,也不知道要怨恨到什么时候。   雀室里。   马文才等人都离开了屋子,屋子里就剩下徐之敬、沈让和两人的仆人们。   徐之敬从小为医,医者讲究处变不惊,所以他一直是个冷淡的性子,加上他也不完全觉得沈让说的是错的,所以众人都离开屋子避开这喋喋不休的家伙时,倒只有他坐得住,吃他的饭。   看着举止优雅正在用饭的徐之敬,倒有几分“名士”不动如山的架势,这让沈让不禁起了结交之心。   沈让此人就是个典型的纨绔子弟,但有一点容易投其所好,那就是他处处以“名士”为目标,恨不得结交的都是有名望有风度的高门公子。   马文才其实在容止言行上都算得上上,无奈沈让从小被人拿来和马文才比,对马文才这个“别人家的孩子”是一肚子心结,明明能好好相处的也相处不好。   可他也不明白吴兴大族的高门子弟为什么都不爱和他出门。   明明他的熏香都是京中最时兴的,用的粉、涂得口脂,无一不是精致之物,连行为都追求晋时的“旷达”风范,出门动辄带着歌伎舞姬,数十米长幔之中清歌曼舞,可除了一些有意逢迎、都快除族的次等士族以外,他就没结交过什么正经高门的朋友。   此时见了徐之敬,沈让又忍不住眼睛放光,一厢情愿觉得他是“同道中人”,大着胆子凑了过去。   “敢问兄台是否就是文才所说的‘东海徐氏’?”   徐之敬瞟了他一眼,没说话。   “公子,我们家中有训,食不言寝不语。”   黄芪笑着解释。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沈让恍然大悟,居然规规矩矩的避席在一旁,正坐以待,专心等着徐之敬用完饭。   他这一等就是一刻钟有余,之前说“内急”出去的马文才再也没回来,徐之敬磨磨蹭蹭就差连盘底都吃干净了,发现还没有人回,心里忍不住叹了口气,放下了筷子。   丹参和黄芪自然知道自家主子在等什么,可眼见着这沈让是个让马文才都头疼的,也只能满心担忧的伺候徐之敬净面拭口,不知道自家主子可应对的了这样的“浑人”。   沈让双商堪忧,皮相倒不错,举止也还得体,徐之敬收拾整齐,一抬眼见他又对着自己笑,忍不住眼皮子乱跳。   “敢问是徐公子?东海郡有名的那个医家?”   沈让笑着见礼。   “我是东海徐之敬,家祖徐文伯。”   徐之敬回礼。   “果然是那个有名的医士高门!不知徐公子可懂医术?可否帮在下看看,看看身体可康健?”   沈让心中大喜,自以为用徐家最擅长的医术为切入口搭讪,便一定能得到对方的回应,一边说着,一边伸出了双臂。   徐之敬没想到有人会这么“自来熟”,定定看了沈让一会儿,竟笑了笑,真的伸出双手去替他把脉。   要糟!   丹参和黄芪一见主子的笑容,心中忍不住大叫。   徐之敬诊脉诊的倒仔细,收回手后回他:“你这几年经常气短心跳,时出虚汗,腰酸腿软。最近几个月更是胃纳欠佳,经常还会觉得恶心。”   “果真神医!”   沈让大惊失色,一拍案几。   “我是经常腿软无力,出门还要人搀扶。所以出门都只走水路,不必走路。而且我这几个月确实没胃口,吃一点东西就想吐!”   他一直以自己“体弱”为荣,甚至经常拿自己跟美男子“卫玠”相比,而两人唯一的相同之处恐怕就只有体弱,他却一点都不觉得羞耻。   此时听到徐之敬一号脉立刻看出他身体不好,立刻连声追问。   “我这是什么问题,严重吗?要不要吃药,还是要针剂?”   徐之敬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又摇摇头。   “可是麻烦?若徐公子能治好我的胃疾,我愿意备下厚礼!”   沈让急道。   “沈公子初精失的太早,精元不固,又纵欲过度,现在还年轻就有这么多痼疾,再过几年,怕是要无精、血精,甚至不举。再这么下去,恐有英年早逝之危。”   徐之敬摇着头说:“可要说有什么大病,又算不得大病。”   “什么,无精?不举?我还没有嫡子呢!”   沈让吓得脸色惨白。   “我十一岁便有了女人,算早吗?大户人家谁不是早早就有了暖床之人!”   “哪个正经人家会那么早让孩子纵欲!”   丹参暗想。   “必定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大概也不算早,不过你身子并不算强壮的,房事太早太频当然有损精气。”徐之敬冷淡地开口:“想要治也容易……”   “如何治?还请徐公子教我!”   沈让已经拜伏了。   “你若不分寒暑,坚持每日清晨用冷水擦浴,再禁欲三年,三年后,保证身体强健如同常人,也不会留下任何病根。”   徐之敬指了他一条明路。   “除此之外,没什么法子。”   “禁欲三年?”   沈让睁大了眼睛抬起头。   “徐公子,你跟我开玩笑吧!我今年十七,家中已经在商议着给我结亲了,禁欲三年,是要让我未来的娘子守活寡吗?”   那他还要不要脸了?!   “嗯……你可以看看其他医家有没有什么好办法,我东海徐氏就是这么治的。”徐之敬抬眼,一句话将他噎死。   可怜那沈让满脸纠结的走了,嘴里不断默念着“禁欲”、“冷水”,丹参和黄芪估摸着短时间内这位沈公子是不想再见到他们家公子,不由得窃笑。   “公子,你是不是吓他?”   丹参笑着问。   “没有,他身体确实亏得厉害。”   徐之敬随口回答,“若能禁欲还是好事,不过我看他那个样子也禁不了几天就要故态萌发,若这样下去,要不了多久就阳气不足精气无息,大概留不下子嗣。”   两药童听到这人这么可悲,忍不住吐了吐舌头。   “他之前还笑话别人用功上进是白费力气,我看他确实是白费力气,就算挣了前程也留不给后人。”   黄芪挤了挤眼。   “回头我去跟马公子说去,让他也好好解解气。”   “不可。”   徐之敬连忙打断了药童的话。   “我看那马文才对此人很是忌惮,不是这沈家势力大,就是有什么把柄在他手上。就算不是,两人还是姻亲,谁知道会不会过两天就关系大好?”   “万一你漏了口风,让沈家知道,寻到我这,无论是马文才还是沈家要我治他,我是治还是不治?他这病不是一天得下的,一两个月内也治不好,大多要靠调养,可他自己都说马上要娶妻了,看起来也不是个能听我话的,我就算治了,多半劳心劳力还治不好,只会给自己惹麻烦。”   徐之敬瞪了两个家人一眼。   “你们就全当不知道这事,也别多嘴,我已经教了他怎么治,他要不能做到是他的事,反正船上就几天的功夫,忍忍就下船了,谁知道谁是谁。”   “公子说的是。”   黄芪和丹参应下了,对视一眼,眼里都是对沈让的同情。   ***   甲板上。   “主子,那女子叫江无畏,本也是吏门之后,家中长辈因贪赃获罪,女眷入了乐籍,男丁做了官奴。”   细雨将自己在沈让身边侍人那打探来的消息一五一十说了。   “她一直在吴县做女乐,与饮宴中招待来往官员,不过她几个姐妹都生的极为貌美,有两个姐姐才貌出众,做了宫中的伎人,后被赐入王府为姬妾,受宠后想起在吴县的妹妹,花了钱派人去找,现在正准备去建康投亲。”   所谓在乐籍,招待官员等等,其实便是变相的以色侍人,也难怪这江无畏浑身妖冶做派,想必从小便被教导怎么讨男人喜欢,还不能太过矜持以免得罪了贵人。   “那和我表兄如何认识的?”   马文才问。   “说是之前恰巧坐同一艘船而已,并不认识。表少爷这次出门沈夫人不准他带姬妾侍女,怕引起其叔父不快,所以之前在渡口见了这等美人,就自顾自贴了上去。”   细雨对这位表少爷的做派嗤之以鼻。   “这女子见他好糊弄,一路让他付了路费房资,又打点了她姐姐派来的婆子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之前她说自己住的房间不好太憋闷,所以……”   “知道了,如果只是为财,那倒容易。”   马文才思忖了一会儿,对细雨招了招手。   “你且附耳过来。”   细雨一愣,附耳过去,马文才在他耳边吩咐了些什么,又在身上摸了摸,随手摘了一块没有印记也不算起眼的玉佩,递给了他。   “去吧。”   马文才吩咐了细雨过后,细雨虽有些犹豫,但为了自家主子一路上的清静,还是设法去打听到了那“畏娘”的住处。   大概是有沈让这个冤大头付钱,江无畏明明只是个身在乐籍的女乐,却还是得以在上舱居住,就住在沈让隔壁。   细雨怕惊动到沈让的人,在那一层角落处候了许久,才找到个没人的机会,上前敲响了畏娘住着的舱门。   “谁啊!”   随着一声嘀咕,门被打开了,开门的是个浑身黑衣,头上裹着黑头巾的中年女人,一双浑浊的眼睛不住地打量着面前这面生的小子。   “你找谁?”   细雨还没自报家门,正在里面呜呜吹箫的江无畏眼睛扫了过来,待看到是之前甲板上那公子的随从,眼睛忍不住一亮。   “让他进来吧,认识的!”   那中年女人将信将疑地将细雨引了进来,掩了门。   细雨也从来没这么不自在过,眼看着那一身红衣的女人妖妖娆娆地从榻上起了身,语笑嫣然地走到了他面前,对着他一笑,吹气如兰道”   “好俊的小哥,来找畏娘,可是你的主子有什么吩咐?”   “正是。”   细雨一张脸刹那间变得通红,只能盯着自己的脚尖。   “我家公子说,请娘子这几天好好‘陪陪’沈公子,让他没空到处去‘拜访别人’,这点薄礼,不成敬意……”   细雨从袖子里掏出马文才之前给的玉佩,又一口气说:“我家公子还说了,如果娘子能解了他的麻烦,下船之前,还有重礼酬谢。”   那个中年女人看到那块玉佩眼睛就已经直了,听到“重礼”云云更是露出了催促她同意的表情。   畏娘从细雨手中接过还带着余温的玉佩,低头看了一眼。   “君子如玉,马公子人长得清俊,用的玉也好看哩。”   她是吴县人,一口吴侬软语说的轻轻柔柔,说不出的好听,可怜细雨连脖子都红了,就想赶紧了结了差事赶紧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   畏娘随手将那玉佩在了自己腰带的丝绦上,算是应下了这个差事,往前微微探了探身子,像是没骨头一样,凑在细雨耳边悄悄私语:   “告诉你家公子,他求畏娘的事情,畏娘一定办到,畏娘不要什么重礼,下船之前,他陪我一晚就好。”   什,什么?!   细雨被那气息扰的耳上一阵发痒,听完畏娘的话更是惊得连退几步,差点没坐倒在地。   小剧场:   什,什么?!   细雨耳上一阵发痒,听完畏娘的话更是惊得连退几步,差点没坐倒在地。   细雨:(大惊失色)坏了,我家公子难道要在这里破身? 第102章 危如累卵   “她是这么说的?”   马文才蹙着眉问。   “是的,公子,我当时都被吓住了!”   细雨一想到畏娘的话,耳根就一阵发热。   “这,这女人太邪性了,公子,真有必要这么……”   “我不想太多人知道我去淮南了,如果不找人引开表兄的注意,只要我有哪里做的不合他意,他回去一定会说的人尽皆知。”   马文才也是没有法子才想到这么做,否则他一路财帛紧张,何必要浪费在这种事上。   “那现在怎么办?”   细雨吞吞吐吐。   “还是公子到时候……”   “到时候多给点财帛吧。”马文才对这种女人的话只信一半,“我就不信有人不要财帛,要在这种事上纠缠的。”   “是。”细雨见马文才没有当真,终于露出了笑意,“主子说的是,多给点财帛就是了,您跟梁公子一间屋,哪里有机会陪她一晚……”   见马文才冷眼扫来,细雨立刻闭嘴,做眼观鼻鼻观心状。   按马文才的设想,他跟畏娘做了“交易”,畏娘也收下了他的“定金”,就一定会想办法缠住沈让,但结果却并不如他所想象。   第二天一早,那位美艳动人的人间尤物果真陪着沈让在甲板上活动,一起观赏太湖的风景,但两人之间的距离至少隔着一个人那么远。   看沈让的表情,明明是对畏娘一副心痒难耐恨不得一亲芳泽的样子,可偏偏居然守礼而行,一旦同行绝对不会和之前一般找到机会就动手动脚。   更有甚者,为了不让自己被畏娘这个移动的诱惑源所吸引,沈让一方面不拒绝畏娘的接近,一方面又绝不和她处在一个相对危险的空间里,于是乎,马文才原本是想让畏娘去缠住沈让的,可结果却适得其反,变成沈让带着畏娘一起来缠着马文才。   在一天中第三次“偶遇”畏娘后,马文才觉得自己已经快要崩溃了,终于寻到一个无人的机会,寒着脸逼问角落里的畏娘。   “现在是怎么回事?我不是请你缠着他别来找我吗?”   莫说马文才了,就连畏娘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这沈让明明之前还一副恨不得跪下来舔她脚趾头的样子,只不过一夜的功夫,突然变成“正人君子”了。   可要说真是正人君子吧,可他的眼睛还是经常往她暴露在外的肌肤乱看。   畏娘之前见到马文才时他都是以谦谦君子的形象示人的,如今他眼神吓人,天性中自卫的意识立刻占据了上风,反射性娇笑了起来。   “公子这说的,畏娘难道没‘缠’着他吗?也不知道他脑子里哪根筋搭错了,突然就跟我来起‘男女授受不亲’了,难不成还要畏娘在光天化日之下,主动把他给怎么了不成!”   沈让突然就守礼了?   难道那天晚上他派细雨去被人发现了?   还是这畏娘身上有什么不对被他发现了?   马文才不由自主地开始推测其中的隐情。   “文才,文才,你在哪儿,来来来,我们兄弟两个一起尝尝这吴兴的美酒!”   不知在哪儿传来沈让的一声高喊,惊得马文才眼皮子一阵乱跳。   “想不到公子这么‘不喜欢’沈郎。”畏娘掩口一笑。“罢了,我先出去,看能不能‘缠走’他。”   马文才松了口气,难得客气地说了句“有劳了”。   畏娘妖妖娆娆地出去了,马文才站在角落处,听到那边一片笑声,没过一会儿声音小了,才闪身出来。   这一出来,又是一愣。   拐角处的楼梯下,陈庆之正带着几个护卫在说些什么。   他下意识的退了几步又退回角落里,担心陈庆之看见他和畏娘一前一后鬼鬼祟祟从阴暗处出去,会想歪了什么事情。   声音往上飘,马文才并不是刻意偷听,可那声音还是飘进了他的耳朵里。   “已经跟了有一路了,不像是商船。”   侍卫首领说着。   “但是也不好让周家的商船将它甩掉,一来没有理由,二来太湖开阔,也没什么可以躲避周转的地方。”   “会不会是凑巧?”   陈庆之似乎也觉得棘手。   “船上有谁家的印记吗?”   “就是没有才引人怀疑。这样的大船居然吃水不深,而且没有任何商行的号旗和印记,在这湖上应该极速行驶的,现在却不紧不慢地跟着我们,怎么看都可疑。要不然,通知马公子,提早上岸?”   “先不急,以免打草惊蛇。周家都是老船工,肯定比我们先发现这种情况,看看他们怎么应对。”陈庆之说。“马文才毕竟是局外人,他帮我们掩饰一路的行程已经是仁至义尽,都是些孩子,就不必让他们担惊受怕了,知道了也没有什么益处。”   “那好,我们就先观望着。”侍卫首领叹道:“陛下也是太过心善,他蛮横贪婪成这样,连浮山堰之事也明显和他有关,陛下却一力压了下去。这次也是,明明让我们来查案,却还先把他召去安慰了一顿,说了我们的目的,又说只是例行走个公事好证明他清白。他都黑的洗不清了,不将我们除之而后快,怎么可能睡得安稳?”   “陛下的心思,哪里是我们猜得透的。”   陈庆之却不愿参与这样的埋怨,谨慎道:“我们为人臣子的,做好上面交代的事情便是了。他再肆无忌惮,也不会在光天化日之下动手,他的手下必是找什么由头或机会下手,我们不要给他们机会,等到了淮南郡,就离开了他能掌控的范围。”   “但愿如此吧,哎。”   侍卫首领自嘲。   “我在御史台二十余年,还没这么‘秘密’的办过案子。”   几人在下面商议了会儿接下来去义兴汇合的事情,又闲谈了一会儿最近马文才被沈让烦的到处躲的境遇。   “马家在吴兴也是不容易。沈氏的实力,便是整个东南诸郡都忌惮的。之前我听马文才说马骅这么多年来迟迟不得升迁,再看他现在这么避让那沈让,大概也明白了他什么心心念念要让马骅升官,好离开吴兴。”   陈庆之叹道。   马文才听到陈庆之说起自己父亲,忍不住屏住呼吸,把耳朵贴的更近一点。   “吴兴太守马骅的官声不错,这七八年来刑狱之上也没有什么过失,御史台每年巡州,三吴里吴兴上访的人数是最少的,可见维持的最为稳定,若就因为下雨耽误了赋税一直埋没在太守之位上,是可惜了点。”   那侍卫首领也是御史台的老人了,提起吴兴太守不由得惋惜。   “马家父子都上进,他父亲还算是个好官,只希望马文才这次屯的粮,能帮他父亲渡过难关吧。”   听到御史台的人赞自己的父亲官声不错,马文才一颗心才真的放在了肚子里。御史台是寒门掌握的机要衙门,高门向来插不进手,所以他们弹劾、审查某个官员之前,除了皇帝,谁也得不到什么风声。   他父亲虽然做事沉稳,可这么多年在吴兴总有不妥帖的地方,又或者结下什么仇怨,可既然御史台说“官声不错,没有过失”,那就算是肯定了他父亲的政绩,至少在关键性的问题上,不会被人抓到把柄。   然而马文才脸色还没放松多久,陈庆之一句话让他彻底白了脸色。   “哪里有那么容易,耽误了赋税只是明面上的理由。”   陈庆之幽幽说:“当年东扬州的刺史点了马骅做吴兴太守,绝对不是有什么好意。要用其他人做吴兴太守,必定是坐不稳这个位置的,但马家和沈家是联姻关系,马骅父亲在三吴之地又故交门生众多,而沈家盘根错节,和整个三吴都有复杂的联姻关系。”   “沈家子弟如果日后还想跟高门结亲,就不能拉马家的后腿,否则便触犯了士族‘一荣共荣,一损共损’的逆鳞。所以即便沈家明面上怎么不甘愿,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不但不能和马家对着来,反倒还要在明里帮他,让天下人都知道沈家对姻亲的照顾。”   “对朝廷来说,一方面不愿意看沈家在地方上坐大,又出当年沈充人心不足伺机造反的事情,一方面又不得不承认沈家稳则吴兴稳,所以马骅继任吴兴太守,其实是多方博弈的结果。只是这样的把戏用一次可以,再用就是把沈家当傻子,一旦马骅离任,再也找不到这样合适的人选,接下来的吴兴太守,必定是沈家人。”   “这么说,马文才即便凑了粮食给他父亲‘足税’,也不见得就能……”   那侍卫首领一愣。   “马骅就是朝中钉在吴兴的钉子,哪怕他政绩再好,在东扬州找到合适的吴兴太守人选之前,很难再升。甚至于他即便官声不好、刑狱失当,有着这层关系,该州的刺史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降职贬官都不可能。”   陈庆之虽没有什么重要的官职在身,但他跟在皇帝身边这么多年,处理起草过的奏折诏令也不知道有多少,对于这种政治上的“考量”最是明白,所以即便欣赏马文才这孩子,也知道能扶他上进的长辈,绝不是他父亲。   得也沈家,失也沈家,说的就是马骅了。   “这么说来,马文才这般辛苦,甚至不惧危险陪我们去淮南,希望能在审核官绩中让我们美言几句,都要落空……”   侍卫首领对马文才印象很好,话语间有些替他不平。   “难怪明明可以‘足税’糊弄过的事情,马骅却四处借不到粮,也得不了上上的考评。料想即便这次‘足税’了,也只是个中上。马文才才德都不错,和建康大部分纨绔子弟不同,可见家风不差,若真是这样,也太可惜了。”   “你叹他可惜,可人在棋局之中,又谁不是棋子?便是陛下本人,也有许多不得已的时候。一人之前程和一地之安稳比起来,孰轻孰重?更何况朝中也不是不知道委屈了马骅,否则以他家的门第,为何独独得了一个国子学入学的名额?谁不知道国子学出来就是要做秘书郎的,这便是给了马家子弟在前途上的补偿,让马文才可以脱离吴兴官场的桎梏,到建康做官。”   陈庆之顿了顿,纳闷道:“就是不知道马骅为何没送马文才入国子学,吴兴沈氏没得到名额,难道是怕沈家有意见?”   “那这么说,马文才只能博‘天子门生’的名头,才能给马家找一条另外的出路?可‘天子门生’的事好像连陛下都只是随意为之,没见怎么上心……”   侍卫首领怎么想都不容易。   “看来马家前路未卜了。”   两人都在谈着别人家的事情,所以无论是惋惜也好,同情也罢,都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冷淡,就如同他们自己所说的,“人在棋局之中,谁人不是棋子”,谁又会对棋子义愤填膺。   可在楼上听着的马文才就不一样了,他几乎是捂着嘴怕自己因愤怒而发出声响,浑身颤抖着听完了这一切。   那些他一直想不明白的事情,就这么突然间豁然开朗。   难怪他父亲任上做了这么多年,威望资历都够,却迟迟不能升迁……   难怪沈家明面上帮着他父亲,私底下却出过不少阴招……   难怪沈家的子弟不在三吴任职,纷纷要去往他地,原来只要他父亲还在,吴兴地方官员里就难有沈氏乡豪的位置……   难怪每次他说会振兴马家门楣,让父亲终有晋升之日,父亲会露出那般复杂的表情。   他却仗着父母的宠爱,一力拒绝了国子学的名额,他到底有多让父亲失望?父亲当时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任由他来会稽学馆“一搏”的?   可笑他还以为给父亲囤粮是尽了孝道,攀上陈庆之就是为他日后的官声留了“方便之门”,却没想到唯一破局的法子,却被自己的自以为是硬生生毁了。   他闭上眼,眼前浮现着自己上辈子在国子学被嘲笑、被碾压、被践踏的一幕幕,那些即便是拼命追赶,别人的起点却是自己的终点的挫败感。   是不是那些给他心底留下了深深的阴影,所以这辈子即便有了一点点理由,他就迫不及待的逃离了那个会让他难堪的地方,还打着“天子门生”的名号?   重活一世,他为什么还是那么蠢!   难道中人之姿,就注定格局有限?   可他又能找谁教他?如陈庆之这样眼界的先生,先不说身份相差,就天子近臣这样敏感的身份,也不是他可以随意拜师的。   可那些高门贵人,有这般眼界的,又岂能看得上他这样的次等士族?   一时间,他甚至有冲下去向陈庆之求教的冲动。   他不是对自己没有信心,而是对自己父亲的事情太过不甘。   他父亲是个好官,也是个有能力的人,否则也不会这么多年来一直坐稳那个位置,连御史台都说不出不好来。   可就因为这么难堪的理由,他既得不到对他官绩上公正的考绩,又得罪了沈家和沈家身后的牛鬼蛇神,还要操心着进退之道,这难道就是他父亲的“前途”,马家的“前途”?   男人仕途中最重要的时期,从三十到四十,就这么蹉跎在一处,人生还有几个十年能施展自己的抱负?   也许是连老天都听到了他内心的呼喊,侍卫首领替他问出了他心中的疑惑。   “毕竟是一路相处的年轻人,我越想越是可惜。子云先生,你有大才,马家就没什么破局的法子了吗?”   !!!   马文才一口气提了起来,整个人往前倾去。   陈庆之沉默了一会儿,就在马文才已经不抱希望的时候,他的声音突然飘了上来:“也不是完全无解,就是两条路都不好走。”   “两条路?”   “嗯。一条是马文才在会稽学馆谋得‘天子门生’的资格,入京觐见天子,得到天子的喜爱,从此一步登天平步青云,马家有了稳固士身的资本,马骅便可因故辞官回乡几年,等吴兴太守的空缺争出个定局后,马家再上下活动,让马骅得以重新启用。”   陈庆之的声音里有些犹豫,“但这条路耗费太长,还不知马文才什么时候能出息。说不得马骅再出仕的时候已经年过四十,而且有之前辞官的经历,再复起,也许还谋不到吴兴太守这样既掌实权又不算浊事的官职。”   “另一条呢?”   “另一条路更险,可谓置之于死地而后生。”陈庆之长叹道:“马骅一直坐在吴兴太守位置上不能动,说到底不过是因为沈家看在有亲的面子上。如果马骅因什么事情彻底得罪了沈家,撕破了两家表面的和气,这其中微妙的关系就会被打破。”   “沈家也不是对吴兴太守之位没有野心,只不过这其中有诸多原因,没有足够的理由,一发不可收拾,马骅又是一点把柄都不给人抓住的做派。一旦有了理由,两方都会心照不宣,一个要吴兴太守,一个要能更进一步,只要施为的好,两家都心照不宣把握在一个‘度’上,也许两家都能得偿所愿。”   陈庆之在朝中看过这张“明争暗合”的事情也不知多少,甚至朝堂士门和寒门之间有时候都通过这种手段在皇帝那里争得所需。   “事情闹起来了,为了平息沈家的怒气,马骅也许会暂时调动到别处,也许可能因此贬落一级,但只要得罪沈家的事情不是什么触犯根本的事情,在沈家又有背书,也不会为此真的将马家怎样。作为被‘平稳事态’抛出去的马骅,最大的可能是在一两年后重新被起复以作补偿,虽浪费了一两年的时间,但地方长官再行起复,大概就是朝官了。”   陈庆之指出来的两条明路,说的马文才是瞠目结舌。   第一条最稳,可三五年内,绝不会有什么进展,他哪怕再怎么天才,二十岁能在皇帝面前出头已经是极为能干,这时间耗得太长,但他也不得不承认,这法子没有什么风险,最大的风险,也无非是他能力不够出人头地;   第二条可谓是兵行险招,而且马文才知道父亲是个稳重的性格,大概选的也是第一条路,才会对他有如此厚望。   可他理智上,却赞同陈庆之指的第二条路。或者说直觉里,他也认为只有这条路,才能根本上擦掉马家这么多年打上“沈家姻亲”的烙印,重新恢复两家的关系。   沈家和马家之间这么多年关系复杂,就因为中间横着这个求而不得的“太守”位子,这已经是沈家的魔怔了。   所以他们既不能像普通姻亲那样亲密往来,又不能真像竞争者一样撕破脸皮,关系若即若离。而且这样的关系让两家都受到不少牵扯,也俱不能把对方真的如何。   若找个由头直接破了被东扬州刺史刻意隔阂在两家之间的‘东西’,才真正算是釜底抽薪,不至于一直被当做棋子,直到真争得鱼死网破。   只要父亲真要让,沈家明面上和父亲相斗,背地里却要感激父亲做出让步让出太守之位,日后反倒能回复士族姻亲之间那种“一脉共存”的关系。   而且就算沈家想得到太守之位,他父亲的作用也必不可少,毕竟他在这个位置上已经这么多年,就算他被调离,想要这太守位置的也不止他沈家。   沈家想要彻底得到吴兴上下的支持而不被人渔翁得利,要么彻底把马家斗倒,让下面人没了指望墙倒众人推,就像他家上辈子被“除仕”后做的那样;   要么就是他父亲在暗地里支持,将自己的人脉和多年来的关系一点点移交给沈家,让沈家能在吴兴其他大族拉扯下迅速得到优势……   沈家不傻,哪条路好走,一望便知。   马文才不是格局不够,只是眼界并没有陈庆之这样几十年浸淫在官场之中的开阔,但他两世为士,深谙士族博弈之道,如何在局面不利的情况下为自己及自己的家族谋取更好的道路,几乎是他生来的天赋。   他善谋,更善断,但受天资门第和眼界所限,信息不对等,大局不够清楚,能用的资源也少。   可这不代表他什么都不能做,他毕竟年轻,有的是时间慢慢谋划。   这一刻,马文才脑子里已经闪过了许多条可行之道,只是时间太急,许多思绪只是模模糊糊有些影子,必须要找个清静的地方一条条理清。   他一旦决定了什么事情,那就冷静沉稳的可怕,当下蜷缩在角落里最不显眼之处,连呼吸都放的极慢,一边思考着马家接下来可走的明路,一边等着陈庆之等人“散心”完回去。   此时已经过了午饭之时,许多吃饱喝足的商人都上甲板上来“消食”,陈庆之大概是见往这边来的人越来越多,和几人商量了一下,决定到船顶相对安静的雀室去说话。   听到楼梯下的脚步声越来越远,马文才却没有立刻出去,直到足足过去了一刻钟有余,连脸都已经被风吹得僵硬发冷,才扶着船壁一点点站了起来,尽量不露痕迹的从高处下来。   他一离开此地,立刻直奔自己的房间,准备在理清思绪后,给家中写一封信,说说这“高人”指出来的两条路,和他父亲分析下其中的利弊。   只是要借什么由头,既不触犯沈家的脸面和根本,又有足够的借口让两家交恶,还得再细细想想。   也许,这是他父亲该考虑的事情?   不管如何,现在有这等机遇,若他还不能抓住……   ——那他马文才就枉为人子,也枉为两世之人。   ***   马文才一路回了房间,等到没有了影子,在楼船顶层雀室外“值守”的侍卫才笑了笑,进了雀室。   “先生猜的果真不错,那女人是和马文才在一起。”他笑道:“先生怎么知道楼上还有一人?”   “那女子笑着下楼,应该是和人相谈甚欢,见到我们却不避不让,自然是知道我们的身份,以为我们只是别人的下人,无需惊惧。她不知道我们和马文才有什么内情,只以为我们是来寻主子的,当然不必躲避。”   陈庆之叹气。   “马文才多谋,又过于追求‘完满’,注定活的辛苦,我随口帮他一把,也只是恰逢其会。”   “您只是随口,对马家来说,却是指了条明路了。只是属下不明白……”那侍卫首领肃容道:“您这样教他,如果沈家真的在吴兴有尾大不掉之势,岂不是与朝廷有害?”   他十分尊敬陈庆之,所以即便对他这样的“指点”心有疑虑,但还是心甘情愿地陪着他演了这场戏,概因他信任陈庆之这么做一定有原因。   既然他们是“闲谈”被马文才听到,那也算不得干预地方之事,他们几个都是陈庆之的心腹,也绝不会把今日之事传出去给他惹祸。   可心头的疑惑,却是难以消解的。   陈庆之当然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微微扬了扬唇角,轻笑着说:   “难道担心沈家尾大不掉,沈家就会听令于地方吗?他们家在东晋受了重创,可刘宋时却襄助武帝起家有功,历经宋、齐、梁三朝,早就成了庞然大物。”   他轻叹:“东扬州刺史七八年前的招是不错,知道用马骅来平衡地方上的局面,但‘平衡’之道,在于多方势力相当而相互妥协,如今沈家随着我大梁政局平稳、地方安定,已经不知积攒了多少势力。几年前,马家原本还能压制,现在怕也是独木难支,那刺史当年的布局,已经是个废局,可他又找不到好办法解决,只能一直让马骅这么撑着。”   这世道便是如此,你有能力,便被人拿来利用,可当不能用的时候,被抛弃的也是最快的。   或者说,拿你当棋子的人,在用的那一刻,就没帮你想过什么退路。   诸州刺史的重要职责是监视节度各地军事,不得有一家独大生乱,而乡豪向来是隐藏武装力量、让诸州刺史最头痛的地方。   祝家也好,沈家也罢,这样的乡豪若没野心只闷声发大财也好,若是个有野心的,那一州的刺史当得都不安稳。   东扬州刺史节度东扬州这么久了,以前可能还有些雄心大志,现在只会求稳,即便知道马家快没用了,也要死死攥到真没用再说。   马家其实已经危如累卵,随时可能会被当做两边博弈之下“杀鸡儆猴”的那方,可这种次等士族,一门前程全系在仕途之上,反倒没有乡豪能随心所欲,即便看清了局面,也没法破局。   “那您指了马家路子,马文才若和他父亲商议后,真这么做了,岂不是拱手把吴兴纳入沈家的掌控之下?”   侍卫首领听到沈家已经让各方这么忌惮,忍不住一惊。   “既然不能势均力敌,就只能合纵连横。沈家是在吴兴势大,可吴兴又不是只有沈家这一门阀,吴兴姚氏、施氏、丘氏,哪一门都不会坐视沈家一手遮天,你且看着,只要马骅真以退为进,抛出吴兴太守为饵,这三家必定联合起来,和沈家斗得你死我活……”   陈庆之手指无意识的在案几上摩挲着,这是他思考时惯有的动作。   “一旦真的内斗起来,几家都会在内斗中消耗掉彼此的实力,而且一郡士族不合,其中大有可为之处太多了,至少几年内都分不出胜负,说不得那吴兴太守之位又要让哪个‘倒霉鬼’渔翁得利。”   侍卫首领只是个武人,哪里见识过这官场阀门之间的杀人不见血,闻言咋舌,根本不敢发表任何言论。   “我其实也是可惜马文才,看到他如此挣扎着上进,我就想到当年陛下身边那么多大有可为的年轻人,却一个个只能归于沉寂。难道是他们能力不够吗?不是,只不过是时运不济,没抓住各自的机会,最终只能被无情的抛弃罢了。”   陈庆之似是想到了什么,摇了摇头。   “我还在惋惜别人,我蹉跎了半生,不过也就是个半个御史兼主书罢了。能帮的,也就是动动嘴皮。”   “有时候,人缺的就是那灵光一闪,你这一道灵光,也许抵马家思索几年,毕竟他们人在局中,而您又最善于破局。”   那侍卫首领对陈庆之的能力是心悦诚服,“无论是先生,还是马文才,都会又一飞冲天的那天的。”   “承你吉言。”   陈庆之笑笑,荣辱不惊。   “马骅若真决定放手一搏,三五年内吴兴诸家都需要他的支持,若马骅真是个有能力的,左右逢源之下,说不定他才是吴兴最大的赢家。马文才本就是士族出身,又年轻,其实可用的棋子要比我多太多。而我一飞冲天之日还不知道何时,毕竟我只是个没掌机要又没兵权的寒门罢了。”   “先生对马文才倒是欣赏的很。”   欣赏是欣赏,但他更多是记挂着那一支卦。   既然“见龙在田”,那马文才必定是有什么地方超出众人,只是现在还不显罢了。   更何况他额心那颗痣长得如此巧合,如果见了天子,会得到注意也就是时间的事情,他又何妨推上一把,给别人一个方便,也就是给自己一个方便。   他想想就觉得天意可惧,似乎冥冥之中有什么力量,非要让他和这一群学子牵扯在一起,而且也注定要他做一回他们的“贵人”。   他恰巧就知道梁山伯父亲之死的内情;   而他也恰巧因为吴兴郡沈家尾大不掉的事情和会稽太守的世子谈论过这个事情,当时两人就有些可惜那位注定要被牺牲的太守。   马文才和梁山伯身上到底关系着什么样的“气数”,让老天非要动用自己这颗棋子?   陈庆之心中一叹,像是说给自己听,又像是说给侍卫首领听一般说道。   “现在士族越发式微,马文才要自持着身份不愿承认这现状,马家也走不了多远,只看他能不能慢慢看清士庶的局限,找到自己的破局之法。也许其中的关键……”   “就在和他同行的那一群少年身上。” 第103章 你情我愿   天色黄昏,梁山伯回屋的时候,正看到马文才在给谁写着信。   他大概已经写了很久了,而且一挥而就,墨迹都尚未干透,放在案旁待干,手中还在奋笔疾书。   见到梁山伯进来,马文才抬眼戒备地看了一眼,见到来的是梁山伯,才重新低下头去继续写信。   梁山伯向来是个知趣的,绝不会无聊到去问人家干什么,进了屋便去了自己的地盘,从书箱里翻出书卷来看,只是偶尔抬头随意扫一眼马文才。   一个人写信时的精神状态,很多时候就能表现出这个人写信的内容,马文才一向注意仪态,现在也不例外,但他写信时姿势虽端正,手指的力道却太大了一点,说是“力透纸背”都不为过,可见心中有积郁之气不得伸张。   他一个天之骄子,吴兴郡里门第高贵的公子,有什么好积郁的?   难道是这个最近几天一直给他脸色看的沈让?   想到自己的猜测,连梁山伯也忍不住暗笑。   那个沈让看起来不但是没给马文才好脸色,除了对那个红衣女人,就没有对谁好脸色过。   而马文才,也不像是个会因为受了别人欺辱就写信回家告状的人。   罢了,他还管别人在想什么,马文才比他要果决的多……   马文才写完了信,小心翼翼的收了起来,大概是准备下船后派人送回家去。等细雨收拾完了书案,他也梳洗一番,散着发赤着足拿起书,和梁山伯一般,在屋里读起书来。   其实马文才和梁山伯的性格很像,两人都自矜而保持着与人安全的距离,两人也都在意与其相处者的想法,在很多时候不会刻意打扰到别人,两人都知道努力和天赋一样重要,从来不肯虚度多余的光阴、   甚至马文才自己内心里也曾承认,如果梁山伯出身在高门,像这样的人,他是非常乐于和他结交、成为莫逆的。   即便现在梁山伯只是个寒门,可两人静静在屋子里读书,偶尔只有翻书时发出的沙沙声,彼此互不干扰,心有默契,也是很舒适的一个氛围。   “若是他不要纠缠祝英台,倒也还是个不错的人。”   马文才收回不经意扫过的目光,心中想着。   梁山伯却是有些不太适应这样安静的氛围,他似乎已经好久没有这样和谁安安静静于夜间一起读书了。   傅歧是个闲不住的性子,晚上倒也看书,但每次看的时候总忍不住大声念诵,有时候看不到半个时辰,就要拽着他东扯西拉,何况他自理能力几乎为无,连晚上的洗脚水洗脸水都要自己准备,否则他真做得出天天用冷水洗澡的事情……   现在和徐之敬住一屋,还不知道谁照顾他。丹参和黄芪似乎不是会顺便伺候别人的性子。   傅歧能养这么大,也不知是他家人心宽,还是他自己太过随意。   梁山伯越想觉得自己是个天生操劳的命,忍不住叹了口气。   “你叹气做什么?”   马文才目光没离开书卷,漫不经心地问道。   “我在想傅歧昨日好像是睡在雀室的,今天风大,不知道会不会回屋。”梁山伯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不过他身体向来强健,应该不会因为一点风就得了风寒。”   “傅歧这性子要不改改,日后要吃大亏。”马文才提起傅歧也是一脸一言难尽,“徐之敬虽然傲慢了点,可总不会刻意为难他,他却老嫌别人这里不好那里不够爽快。徐之敬身边的刀卫又不是吃素的,他把自己堵个半死,打又打不过,找又不到台阶下来,只能去雀室过夜,会这样,能去怪谁?”   这话当着傅歧面马文才都说过,可惜傅歧是个知易行难的,所有人也就只能干着急,等不到他“大彻大悟”。   听到马文才这么说,梁山伯也很无奈,只能跟着苦笑。   两人都是自律的性子,闲谈过后便收拾了一番睡觉,梁山伯和马文才心里都揣着事,睁着眼默默在被子里想着自己心里的事情,皆是无话。   就这么迷迷糊糊的到了半夜,两人已经陷入熟睡,却突然被一阵说话声惊醒,马文才浅眠,立刻坐了起来,梁山伯也模模糊糊扯着被子坐起,两人一起看向声音发出的地方。   马文才身边晚上都是有人值夜的,不必他唤,今夜值夜的细雨立刻点起了灯,过来回报情况。   “主子,是徐公子身边的丹参寻来了。”   细雨小声说道。   “现在什么时辰?”   马文才只觉得困得不行,估摸着自己已经睡了许久。   “已经是子时了。”   细雨脸色也不太好,“所以丹参不敢惊扰到主子,只在外面和我说话,结果还是惊动到了……”   “算了,醒都醒了,什么事?”   马文才头疼的披起衣衫。   “说是晚上傅公子和徐公子晚上起了口角,原本已经睡下了,大概是傅公子睡到一半醒了,看到徐公子在身边起了幔帐格开自己和他,心里不太舒服,结果大半夜的,傅公子卷着铺盖走了。”   细雨说着说着也觉得好笑。   “徐公子说不必管他,可眼看过了两个时辰都没回来,今天又起了大风,他带的只是薄被,丹参有些担心,等徐公子睡着后偷偷跑了过来,求我找人出去寻一寻。”   “他们多大的人了,为了这么点小事……”   马文才露出个懊恼的神色,满脸不耐地站起身。   “半夜里船上也禁止到处走动,他不怕被抓了丢下船去吗?”   他虽这样说着,但也知道船上的人就算抓到他也不会把他怎么样。   这是商船,商人大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真碰到他带着被子满船乱窜,他是官宦子弟,也就只能当做没看见。   梁山伯听到他担心的事情果然还是发生了,脑子里也有些嗡嗡作响,连忙穿戴整齐,慌张道:“湖上风大,他要在船上乱跑,别给吹到船底下去了!”   “真是不省心。”   马文才听到梁山伯的话,穿衣服的动作也陡然加快。   “细雨,你跟我出去找找看。现在天色太晚,不要惊动太多人,找不到再回来找人。”   “是,主子。”   “我和你们一起上去看看。”   梁山伯连忙借口。   “你?你这是庶人,半夜乱走动被抓到,即便不会丢下船去,说不定鬼鬼祟祟还要被人当贼抓起来。”   马文才看了他单薄的衣衫一眼,“况且你穿的这么少,上去得了风寒,徐之敬可不会给你看,回头又给我惹麻烦。你就在这层船舱里找找,看傅歧是不是窝在哪里歇下了,找到了就到外面来找我。”   他似笑非笑地刺了梁山伯一句,接过细雨递来的斗篷,往身上一披,系上绳结。   “我去雀室看看。”   梁山伯看着马文才披着斗篷戴起风帽走了,忍不住苦笑。   马文才怕他衣衫简陋会挡不住寒风,又担心他深夜乱跑给人当贼抓住,明明都是一片好意,却非要说的那么难听。   他是经历过世事的磨砺,已经知道从一个人的行为去看这个人的本意,要换成伏安这样性子偏激的,说不得就要当做马文才有意讽刺侮辱他,在心里留下芥蒂。   他之前说傅歧忍不住话,可现在想想,他对自己也是这样。   马文才到底是笃定他不会生气,还是觉得自己是个君子,能看懂他的意图?   这真是天知道了。   “哎,好一个口是心非。”   梁山伯无奈的摇摇头,打起精神,也出门去寻傅歧了。   ***   雀室是船上最高一层甲板上设立的房间,原本是战船上用来瞭望的,在楼船上时,大多被建的宽敞华丽,而且不止一座,虽还有瞭望的作用,但大多数时候则被用来欣赏水面的景色,或者是宴饮之用。   这大半夜的,风又这么大,雀室这层等闲人是不会上来的,否则一个没站好给风吹得卷下了船去,不是开玩笑的。更何况大晚上湖上一片漆黑,即使楼船上也只有船夫工作的地方点着灯,通往雀室这条路阴森恐怖,没几个正常人真在这过夜。   但马文才知道傅歧胆子大的出奇,估计乱葬岗都是敢睡的,区区一个雀室,根本不会放在心里,梁山伯既然说他前几天曾睡过雀室,也许还会再来雀室,就不知道在哪一间里。   就在这船上人晚上心中都觉得“阴森恐怖”的地方,如今却春意融融,说不出的缱绻缠绵。   只见雀室里门窗紧闭,只有微微的烛火像是错觉一般在四周隐隐约约散发着一片暧昧的光芒。   若不是屋子里不时发出“嗯嗯啊啊”的声音,说不定哪个上来的人就以为里面闹了鬼。   “啊,我不行了,沈郎,你饶了我吧。”   雀室里,一个女子发出让人全身燥热的娇喘,上半身衣衫已经褪尽,蜷在一个男人的身上不住的求饶。   那男人穿戴整齐,一只手握在女子半裸高耸的玉峰上使劲揉捏,一只手却在女子裙下不断动弹,引得那女子连哭带喊,却半点也没有真的痛苦到要推开的意思。   沈让一生之中满足感最强的时候,大概就是让身下女子哭喊求饶的时候,唯有此时,他能感觉到自己能完全掌握一个人的情绪,能让身下之人欲仙欲死,任他为所欲为。   那畏娘没入乐籍之后也不是真的只给人唱歌跳舞,官员饮宴时喝的多了,带回房里或就在当场如何也是有的。   她入了乐籍后就被人喂了绝育的药,又早早知道了欢爱的好处,她还年幼时就知道自己在这上面的性好和其他女人不太一样,所以对这种事不但没有什么羞耻之心,反倒很轻易就耽于欢爱之中。   现在嘴里说着“不行了”,手臂却像是水蛇一样圈着沈让的脖子,根本不让他离开。   沈让从成人起也不知享用过多少女子,却没有一个有这畏娘这般风骚入骨又娇美动人的,他手下一片酥滑如雪,这声音又低吟轻喘,只觉得自己的魂都要被吸走了,忍不住低头找到对方的朱唇,胡乱的吮吸了起来。   一时间,皓腕高抬声宛转,无论是畏娘还是沈让都是浑身燥热,那沈让更是不由自主的脱起了外袍。   沈让在女人上的手段了得,可那是应付普通女人,畏娘快活是快活过了,可这沈让老是不上真身,未免有些不尽兴,如今见他开始脱衣服了,知道正戏就要开始,眼神中也不禁露出期待之色。   美人粉香汗湿,春逗酥融,哪怕是神仙来了也要意动,可这沈让脱着脱着,突然脑子一个激灵,手上的动作又停了下来,将衣服穿了回去。   畏娘费尽心思缠了沈让几天,可沈让一直对她保持个让人意外的距离,她原本还以为对方只是欲擒故纵,再加上她也旷了半月有些意动,晚上才找了由头把他勾了出来,准备给他点甜头,结束了这种你追我跑的戏码。   一来接下来路途还长,这冤大头出手阔绰,二来这公子相貌还不错,比起粗野之人,她更喜欢年轻英俊的贵族,更何况她还答应了那个俊俏公子,说不得还能有些好处,自然是使劲浑身解数,没一会儿就让他起了那种意思,乖乖抛掉了伪君子的面具。   这沈让也是欢场老手,两人你情我愿,雀室里虽冷,可他一直把她揽在怀里,也有些说不尽的动人之处,可现在她快活了几次,正要到了最尽兴的时候,他却不想继续了?   “沈让竟能将娇儿抛下,任由我湿透重绡……”   畏娘面色幽怨,微微将身子坐起,那兢兢玉兔抖了几抖,看的沈让又是一阵口干舌燥。   “不,不是,我有……”   他手上还未干透,此时只觉得浑身都黏糊,只想着再将她压倒。   “这几日沈郎就对我好生冷淡,全不是刚上船的样子。奴家不明白了,是奴家太过让人不堪入目让沈郎不愿亲热,还是沈郎有什么隐疾,碰不得奴家?”   这一番话绵里藏针,又带着几丝挑逗,只要是个正常的男人都受不了女人这么“猜测”,必定是提枪上马证明一番的。   沈让自然也是正常男人,他把畏娘抱在怀里,亲了又亲,又揉搓了好一把,将自己灼热的地方顶了顶对方蜜桃一般的丰盈之处,讪笑着说:“你看,我没什么隐疾,只是碰不得你罢了。”   畏娘被几下顶的越发难受,伸手要去采撷,却被沈让扭了下身子避开。   “好畏娘,别动!再动我等下要出去吹冷风啦!”   “沈郎到底是什么意思?”   畏娘感觉自己受到了羞辱,将身上半敞的衣衫拢了起来,柳眉倒竖道:“难道奴家是那采阳补阴的女妖怪,沈郎碰了奴家就会死不成!”   她这话只是气话,谁知道沈让却点了点头,再认真不过的说:“畏娘就算是采阳补阴的妖怪,我也不怕和你好上一场,可现在就是我碰了你,说不得就要有可怕的后果。”   “我之前被一高人诊治过,说我纵欲过度,身子亏空了不少,这阵子要禁女色养好身子,不然会留下暗病。”   沈让实在是喜欢这个女子,不停的安抚着:“你放心,你这般好,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我下了船就去给家里写信,想办法赎了你的乐籍,我会让你当我的姬妾,到时候我们夜夜春宵,比现在还要快活!”   老娘才不要什么赎身,老娘现在就要快活!   畏娘心里又气又恨,总觉得这沈让的借口可笑的要命,也不知是不是拿来敷衍她的。   何况她已经习惯了“挑选”男人,两个姐姐都说建康里有的是年轻且有权有势的王爷贵人,这沈让不过是个乡豪家的公子,家里连个正经官职都没有,还想把她赎回家去伺候他一个人?   她越想越觉得没劲,不想再跟他来这假凤虚凰的,将衣服缓缓穿好,掩着脸假声哭着:“沈郎说这么多,一定是瞧不起我,觉得我没正经娘子干净,连碰都不肯碰我,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以后定不会纠缠……”   说罢,她突然一把站起,也不顾身上一片狼藉,一头撞向门外,掩面奔出雀室而去。   “畏娘!”   沈让见到手的珍馐跑了,又是急又是怨,心里即怪那徐之敬早不说晚不说这时候说什么不禁欲要死的话,又怪自己手段没有用尽,让畏娘居然还有力气挣脱。   他却不知畏娘对这样的“温柔”只是刚尝了点心的程度,莫说挣脱,现在跑起来都是容易的,只不过有些腿软罢了。   她不愿跟个只能看不能用的花架子纠缠,最可怕的是对方还起了给她出籍的念头,自然要赶紧跑。   她在乐籍里的时候好歹是官中所有,即便有人将她玩的狠了点也不能玩坏,更不能把她随意买卖,可要出了籍,听他的意思是做个姬妾,那就是被卖做沈家做个以色侍人的女奴,可以被主母随意买卖,她是疯了跟这么个人。   她只是想快活一场,可不想真把自己搭进去,何况还没有快活。   她身子轻盈,又精通舞道,跑起来犹如御风而行,连个脚步声都没有,只顾朝着来时楼梯的方向而去。   可她身后的沈让毕竟是个男子,没几下就追了出来,一把抓住正冲向楼梯的畏娘,将她压在船舷的船壁上,轻吼了一声。   “畏娘,你要真想,我们再回去,我给你便是。”   “嘤嘤嘤,你看我恼了就改了主意,还说不是之前敷衍我!”   胡搅蛮缠是畏娘最擅长的,当下挣扎了几下,哭音越发悲切。   “我叫你……啊!”   此时湖面突然吹过一阵大风,商船突然剧烈颠簸,加之风势太大,沈让将她压在船壁上原本是为了怕她逃走,船身猛然倾斜之后那压着的动作就变成了推,畏娘原本就轻,被这力道一挤,立刻翻下了船舷。   此时马文才正在细雨护卫下登上雀台,船身突然一震,两个人差点没翻到楼梯下去,赶紧握住了身边的扶手。   “哪里来的妖风!”细雨看着手中被吹灭的灯笼,紧张的看着身后的马文才,“主子,你没事吧?可握紧了?”   “这傅歧,等我找到了他,非要给他脑袋几下!”   马文才被那一下撞到了额头,捂着头咬牙切齿。   “没事,你赶紧上去,别再来一下滚下去把我当了肉垫!”   细雨哪里敢再磨蹭,连忙提着灯将马文才拉上来。   两人上了雀台,见前面船舷处果真有个背对着的男人身影,终于松了口气。   “主子,看来梁公子猜的没错,这大半夜的,傅公子还在雀室这里看什么风景,真是闲得慌!”   只是两人因找到了人而轻松的笑意还没舒展片刻,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让人始料未及。   “啊啊啊啊啊啊啊!”   “畏娘!”   两声凄厉的尖叫过后,马文才和细雨只看到那背对着的人影突然伸出了手,把什么东西推下了船舷去,而后便是一声噗通的落水之声。   推人的人也好,刚上来的人也好,都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变化。   只是夜里风大将所有声音都吹散了,船上又刚颠簸过,也不知有多少杂物滑落了水下,雀室这里本就没有人烟,这噗通声过后根本就没引起多大的回应。   那沈让把人误推了下去,忍不住心惊肉跳的看着自己的双手,那手上似乎还留着畏娘的馨香,让他心头越发心慌意乱。   他杀人了!   他刚刚把人推下船去,这天气,不溺死也要冻死!   跑,对,赶紧跑!   没人知道这里半夜还有人,他和畏娘都是偷偷出来幽会的,只要去把雀室里的痕迹抹平了……   沈让心慌意乱之下只想着要抹灭一切痕迹,下定主意立刻回身……   “嘶!”   他和刚刚步出楼梯口的马文才主仆打了个照面,还以为见了鬼,惊得一下子跳起,抽了口冷气。   “公子,似乎有个女人落水了!”   细雨夜里看的远,低声和马文才说到。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来的人是谁,沈让才松了口气,带着威胁之意恐吓道:“你们晚上谁也没有看到,我也没来过雀室!掉下去的不过是个下贱的伎人,失踪了也没人会关心在意,你们只要什么都不说便什么也没发生。”   他笃定马文才不会为了个乐籍女子和沈家交恶,冷着脸说:“你要不想被扯上关系或是得罪我们家,就赶快走……”   “看来,确实是有女人被你推下水了。”   马文才挑了挑眉,冷不防开口。   “不管你的事,你……”   就在沈让气急败坏之时,马文才却颇为玩味的笑了笑。   他深吸了口气,在沈让见了鬼的表情中,用尽全身力气大吼。   “有人落水了!快救人!!!” 第104章 女鬼索命   马文才的叫声就像是往油锅里泼了一盆冷水,顿时惊动了所有还醒着的人。   别说沈让了,就连细雨都没见过马文才这样叫过。   可一贯讲究风度的马文才还是叫了,而且叫完之后表情极为痛快。   那种气势,就像登顶的人终于到达终点的呐喊,又像是背着重负终于甩下了身上沉重的包袱,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畅快。   听着船下开始有人大喊着“救人”,整个船中乱成一片,沈让哪里不知道马文才就是故意的,他脸色铁青,指着马文才连连道:“好,好,你要害我是吧?马文才,你等着,我必要修书一封回家,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亏我们沈家……”   “表兄,少陪,我还要下去看看人怎么样了。万一要是那女人死了,说不得你还要被提到衙门过审。”   马文才面无表情地打断了他的话。   “这里已经过了义乡地界,应该是义兴郡了,哎呀真可惜,要是在吴兴郡,家父说不得会高抬贵手,听说义兴郡的太守执法严格,不知道表兄能不能被网开一面呢?”   天色太黑,看不清马文才的表情,可那一双带着笑意的眼睛,让他整个人变得越发诡异。   在漫天星斗的照映下,眼神发亮的马文才犹如地府里上人间索命的厉鬼。   沈让确实被马文才吓到了,连和他分辩都没有胆子,骂骂咧咧的就下了雀台,慌不择路的往自己房里狂奔。   “主人?”   细雨没想到马文才会当面得罪沈家人,有些担心。   “先下去看看,人可救的上来。”   马文才神情晦暗的说着,“若能救上来最好,救不上来……”   也是一样的。   ***   马文才费尽千辛万苦冒着危险登上雀室时,梁山伯也没有闲着,开始在船舱里寻找。   正如马文才所说,今天的天气比较冷,在雀室里稍微待一会儿还好,待整夜非得冻出毛病来不可,他估摸着也许傅歧要冷的受不了了可能会找到船舱里找个地方避一避,所以在这层上房绕了一圈,也没看到傅歧的影子。   最后他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态度,敲开了祝英台的门。   祝英台只有一个粗使下人和一个书童,那粗使下人留在了书院里看守之杂物,就一个书童自然是守不了夜的,梁山伯敲了好几下门,书童半夏才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出来。   “梁公子,这大半夜的,您找我们家公子有事?”   半夏打了个哈欠。   “我想问下,傅兄在不在祝兄这里?”   梁山伯没敢往里面看,只在门口小声的问。   “怎么可能,我们家公子是自己一个人住的,傅公子怎么可能在我们家主人这里歇下……”半夏一边满脸不以为然地说着,一边回头看了眼,“你看,我们家……”   她说到一半的话突然噎住,而后满脸不敢置信地尖叫了起来。   “傅公子!傅公子!你怎么睡到我们家主人被窝边上了!!!主人,主人你快起来啊啊!”   这下可好,原本梁山伯还没吵醒傅歧和祝英台的,半夏这一嗓子直接把人叫醒了,傅歧更是以为遭了贼,爬起身来就要去抄家伙。   “叫什么啊!大半夜的!”   祝英台可怜一晚上被弄醒两三回,眼睛珠子都红了。   “还让不让人睡了!”   半夏哪里被祝英台这样吼过,扁着嘴让开身子露出了门口的梁山伯:“我不是故意的嘛,是梁公子找主人,我才……”   这不要脸的登徒子,居然半夜摸到她家姑娘房里来!   “梁山伯,你来这里干嘛?”傅歧见来的是梁山伯,心中一惊,“难道你也被马文才赶出来了?”   “你在胡说什么!”   马文才啼笑皆非地说,不着痕迹地看了眼两个相连的被子,“你倒好,跑到祝英台这里睡得舒服,害我和马兄找的好苦!”   “你们找我作甚!”   傅歧半夜才醒,睡得迷迷瞪瞪脑子不是很清楚。   梁山伯一五一十的把徐之敬身边的人来找的事情说了,又说了他们担心雀室风大他得了风寒,便兵分两头出来找。   傅歧原本还有些起床气,待听到梁山伯他们是担心自己来出来找的,顿时有些不好意思。   “我是准备去雀室的,可去的时候里面已经有人了。”   傅歧挠了挠头,没说自己听到里面有男女调笑之声就被吓跑了。   “外面又太冷,我抱着被子想来想去,只有祝英台这里能住,就过来暂时打扰一晚。”   “那现在马文才还在上面找人?”   祝英台越听越觉得有些不对,“你不是说上面风大吗?傅歧,赶紧上去跟马文才说一声,说你在下面,别你没事,把马文才折腾病了。”   傅歧也不是个不讲理的性子,闻言“嗯”了一声,爬起身穿衣服。   他天性怕热,晚上睡觉一直是光着上身只着亵裤,整个人爬起来的时候惊得半夏连忙扭过头去,祝英台却一点都没有羞涩,也跟着从被子里钻出来,将外袍披上。   梁山伯看着这两个人一个无知,一个无觉,不知为何突然有些心累。虽然不知道马文才如何,但他那么守礼之人,平时遇见这种事肯定也会头疼。   这二人却不知道梁山伯在想什么,傅歧随手穿好了衣服,从祝英台屋里抄过一盏琉璃灯,对着梁山伯努了努嘴。   “走,我们上去看看。”   祝英台确实困得不行,也怕黑,本不准备跟着去做拖油瓶的,只接过半夏递来的温水准备润润嗓子,清醒一会儿在屋里等消息。   可那傅歧刚打开房门,就猛听得外面呼喊声大作,有人大喊着什么“楼顶雀台有人落水了”,惊得祝英台一口水喷的老远。   “坏了,不会是马文才被风吹下去了吧!”   傅歧脸色一白,大叫着:“快去看看!”   梁山伯脸色也比他好不了多少,他父亲就是溺亡的,深知这水火无情,哪怕你再天纵英才,一旦落入水火之中也只能全凭天意。   两人脚步匆匆就冲了出去,祝英台也没办法坐得住,心里七上八下跟着跑了出去。   “喂,等等我!”   几人匆匆忙忙大呼小叫地在这一层跑过,顿时惊动了徐之敬和陈庆之两个的房间,丹参原本就担心要出事,否则也不会去找马文才,听到动静赶紧进去喊主子,陈庆之则是一直担心后面跟着的商船有问题,一听到动静也起了身出去查看。   一群人脚步匆匆一路冲上甲板时,甲板上已经有不少船夫跳下去救人,只不过晚上风大,能见度又低,一群善泳的船夫在水里冻得牙齿直打架,才找到了那个落水之人,手忙脚乱地把人送了上来。   “找到了!是个身子轻的,飘着呢!”   “再来个人,一个人抬不上来!”   “绳子呢,丢绳子下来!”   晚上水里虽下了锚,可水流会动,下锚船的位置也是在变化的,落水时人在船首位置,现在已经在船尾,七八个船夫在夜晚冰冷的水里泡的没有了力气,知道自己再不上去也要搭进去。   傅歧性子急,一上了甲板就喊:“人呢?人救上来了没有?谁落水了?”   可惜甲板上一片混乱,谁也顾不得这个毛头小子,傅歧只能自己靠蛮力往前挤,凑到了船舷旁边。   “谁啊,挤什么挤!这么大风,你是想把我们几个老家伙也挤下去吗?”   船舷旁边的船工气的乱骂。   “赶着去投胎啊!”   傅歧一头扎到了最前面,托他的福,梁山伯和祝英台也跟着挤了进去,三个少年凑到近前一看,被救上来的是个半敞着衣衫的女人,顿时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不是马文才。”   傅歧一口气松了下来,顿时扶着梁山伯开始喘气。   “要是马文才掉下去了,我也跟着跳下去赎罪算了!”   “什么不是马文才?”   有人奇怪的问道,被人护着上前。   “我怎么了?”   “马文才!”   “马兄!”   “你没事吧!”   三人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惊喜交加地扭过头去,一下子簇拥在马文才的身边,眼泪都快下来了。   “你吓死人了!听到雀室里有人落水,我们还以为是你被风吹下来了!”   “闲话等会儿再提,落水的人呢?”   马文才抬眼往前看,“是生是死?”   “刚刚哪有心思看这个!好像是个女的。”   傅歧心直口快,伸手往前一直。   “喏,救上来了,就在前面。”   马文才也不啰嗦,在细雨的护卫下挤上前去,往那甲板上一看,救上来的果然是畏娘,大概是落水时衣衫就没有系好,如今衣服已经敞开,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一双紫葡萄也若隐若现。   只是她被水泡的时间太长,皮肤惨白的可怕,倒有些让人害怕。   “好像已经没气了。”   一个船工过去摸了摸她的鼻子,摇了摇头。   那些船工一爬上了船,就立刻接过同伴送来的姜汤大口大口的喝了下去,被先救上来的畏娘却丢在甲板上无人去管。   大概问题出在那句“已经没气了”上。   只是畏娘实在太过漂亮,身材也太过丰腴,即便看起来已经是死了,可赤着的上身还是让不少人眼睛往她身上乱瞟。   马文才几人还好,知道将眼神转过去避一避,那些在船上跑惯了的人却没他们那么“知礼”,所以落在玉峰上的目光最多。   祝英台原本听说人死了就不敢往那个方向看,可那些猥琐的目光却让她有些迟疑地看了一眼,待知道他们看的是什么,顿时怒不可遏。   “喂,你们眼睛往哪儿瞟呢!有病吧!”   说罢,她一边骂着那些人,一边利索的脱下自己的外袍,往畏娘身边走去。   “祝英台,你干什么!”   马文才见她往“女尸”身旁跑,连忙伸手去抓,无奈祝英台跑的太快,他抓的时候祝英台都已经过去了。   祝英台也害怕,所以没敢睁眼看那个沈让身边跟着的妖艳女子,她是背过身子,把外袍反搭在她的上身上的。   这样虽然避免了直接去看这具“女尸”,却不可避免的会跟这个女人有肌肤之触,祝英台把袍子放下去的时候,手底下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在一颤。   有心跳?   祝英台“嗖”的一下转过了身子,直接俯身在畏娘的一侧,一手按住其额头向下压,一手托起她的下巴往上抬,将这人的气道打开。   “祝英台,你到底在干什么!”   马文才三两步走到祝英台身边,蹙着眉低头问她。   “她都死了,你不能消停点?”   “没空跟你解释,她没气了,可大概还没死!”   祝英台一刻都不敢耽误,看了看这女人腹部没有隆起,就知道她大概是会水的,只不过精疲力竭后沉入了水中,没了呼吸。   这些船夫到底是有多不负责任!   祝英台大三时学校有人半夜在大学的湖里游泳,结果腿抽筋淹死在湖里了,造成的结果就是整个学校里的学生都被迫学会了怎么在水里自救、怎么正确的“见义勇为”去救溺水的人,以及如何对溺水的人进行急救。   那段时间简直是噩梦,不能通过考试的还要扣分,简直是当必修课在训他们,可现在祝英台却万分感激那时候她被折腾的不行。   因为这东西真派上用场的时候,也许能救命!   于是乎,一群人就像是看疯子一样看着祝英台对畏娘做着人工呼吸,不停地“亲嘴”又“吹气”。   在他们的眼里,畏娘是具美艳的女尸,祝英台又是个清秀的书生,这一幕还发生在夜晚,看起来就跟祝英台被艳鬼弄的中了邪似的。   “快把小公子拉开,这是被鬼杠上了在吸阳气呢!”   一个自诩见多识广的船工大叫着。   “等小公子阳气被吸完了,这女鬼就要诈尸了!”   船工是跑码头的,三教九流什么都有,大半夜里有个女人落水就已经够邪门了,被救上来后还光着上身更是古怪,现在这之前还义正言辞的小公子不但又把自己披上的外袍扒了,还对这具女尸又亲又是摸胸,怎么看怎么像是艳鬼索命。   这一下,之前他们脑子里还有的绮思立刻抛到九霄云外,一个个惊慌失措地围了上来。   “小公子,别亲了!”   “快快快,别是嘴黏住了!拉开拉开!”   “小孩子不懂事,什么东西都敢亲!”   祝英台正紧张的给畏娘做着急救,一边做一边将手摸向她的颈动脉,希望她能够早点恢复自主呼吸,可刚刚压下身子,却不知被谁猛地一下推出去了好远,一下子跌在了地上。   她不停的低头又抬头,还在做胸外按压,本来就已经累得够呛,如今这么一跌,眼前一片漆黑,半天都站不起来,可脑子里还牢牢记着要去救人,几乎是半爬着往畏娘的方向摸索。   “急救不能半途而废的!”祝英台急的哭腔都出来了,“谁去找徐之敬来,也许还有救啊!”   但是在其他人的眼里,爬也要爬到那“女尸”身边的祝英台无疑更像是被鬼魇住的可怜人,就连她说出来的话都被人当做胡言乱语。   也莫怪这些船工害怕,就连梁山伯和马文才等人都看的有些背后生凉,从祝英台趴在女尸身上吹气起,他们就已经有些手足无措了,只不过看祝英台眼神还算清明,没敢上去硬拉罢了。   可这些船工却没有顾忌,他们此刻是报着“救人”的想法去推开祝英台的,有几个更是向祝英台为了过去,要把她抓住不让她在过去。   祝英台已经又到了原来的位置,一刻不敢放松的继续进行着心肺复苏,她又预感这女人能活,只不过要费些功夫。   “马文才,怎么办?太邪乎了,我也有些害怕……”   傅歧拉了拉马文才的袖子。   “左右那女人我们也不认识,万一他们要说的是对的呢?”   马文才是真正见过鬼的,心里也是将信将疑,一脸挣扎。   “小公子冒犯了,以后你会感激我们的,你现在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一个粗壮的汉子见推开了祝英台都没有,干脆伸出双臂,就要去捉她。   “你在干什么!”   梁山伯实在忍不住了,大喝一声,拦在了祝英台面前。   “没听她说,她是在救人吗?!”   “这位公子,你看看这是救人吗?”   几个汉子一起围了过来,推搡着梁山伯,惊慌失措地又看了眼甲板上的女尸,“我我我,我刚刚好像看到那女尸眼皮子跳了一下!”   这大半夜的,又死了人,气氛本来就诡异,现在这么一惊一乍,立刻就引起了连锁反应,一群人都涌了上来。   “啊啊啊,要诈尸啦!艳鬼索命啦!赶紧把他们拉开!”   一干船工胡乱叫着,要过去抢走尸体。   祝英台已经摸到了畏娘的脉搏,但她以前没有真正救过人,不知道自己的急救算不算成功,只能咬着牙继续着,在她没有真正醒过来前,她都不敢掉以轻心,毕竟急救的成功率根本就没有大部分人想象的那么高,她又不算第一时间就救了人。   此时的她满头满脸满身都是大汗,根本顾不得前面的人争成什么样,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她能救人!她能救活她!   只要再给她一点时间!   “你们,啊!!”   梁山伯毕竟不会武艺,拦一个人还好,七八个壮汉涌上来根本就架不住,直接被推倒在地上,摔了个眼冒金星。   那几个人把梁山伯推倒,眼看着就又要抓到前面的祝英台,刚刚一直站在旁边似在观望的两人却动了。   “小爷实在看不过去了,给我滚!”   傅歧大喝着跳上前,双臂一伸就把两个人推了回去。   马文才也脸色铁青,向前几步站在了祝英台身前。   “祝英台,我不知道你在胡闹什么,我只帮你挡半刻钟。”   马文才给了细雨一个眼色,两人卷起了袖子。   “半刻钟后,你要救不活人,我就当你是被女鬼魇了,直接拎走!”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祝英台:(眼泪哇哇)呜呜呜马文才你脑子被门夹了吗?我是女的怕什么艳鬼啊!八分钟管个屁用!   梁山伯:(黑脸)在下累了半天,最后还给马文才抢了戏…… 第105章 生死之间   有马文才和傅歧两个从小学武的汉子拦着,那么多船夫一拥而上,居然也没凑得上前,但马文才和傅歧也很狼狈就是了。   梁山伯爬起来后也谨慎的护着两人背后,生怕有人下阴手。   其实梁山伯也是多虑了,这些船夫又不是笨蛋,什么人能惹什么人不能惹还是知道的,这几人就是大管事都吩咐千万不能得罪的,又怎么会真去伤了他们,只不过是想过去扯开祝英台罢了。   后来徐之敬和陈庆之终于也上了甲板,见马文才三人和这么多人斗殴,自然不能坐视不理,他们带的都是手上见过人命的刀卫和侍卫,这些船夫根本不够看,一下子就控制住了局面。   而所有人的目光,此时自是都聚集在了马文才几人身后的祝英台身上。   “祝英台,够了,她眼睛已经睁开了!”   马文才一回头,见那畏娘满脸痛苦,可祝英台还像是毫无所觉一般地按压着她的胸口,连忙提醒。   “醒,醒了?”   祝英台的心肺复苏做到最后已经是机械运动,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做的如何,只知道一直按,一直按。   马文才一声大喝,祝英台方才如梦初醒一般低头看去,她掌下按着的女人正眯着一双桃花眼看她,满脸都是求饶之色。   “你活了?活了就好……”   祝英台一泄了气,只觉得双手和肩膀都像是灌了铅,笑着看着地上躺着的女人,露出了个满足的笑意。   而后眼皮渐沉,突然向后仰倒过去。   “他的阳气被女鬼吸完啦!”   “天啊!叫你们拦着我,小伙子年轻不懂事,见的太少!”   “说了别管那女尸,让她死就好,你们非要让她诈尸!”   几个船工惊叫着大喊,那口气俨然像是祝英台已经死了。   “祝英台,祝英台!”   傅歧几人听到船工喊的是什么,连吵架的精力都没有了,惊慌失措的就冲到了祝英台的身边。   梁山伯离得最近,当下跪伏了下来,伸手探到她的鼻下,仔细分辨了半天,才喜出望外地叫道:“有气,还有气,没死!”   马文才立刻一声大喊:“徐之敬!来看看祝英台怎么了!”   傅歧比两人动作都快,马文才一喊已经冲到了徐之敬身边,扛起徐之敬就往祝英台身旁跑。   “你个莽夫,干什么!放下我!”   徐之敬气急败坏地猛捶傅歧的后背。   “讨厌精,回头随你怎么打我,快看看祝英台是不是被女鬼吸干了阳气!”   傅歧一把把徐之敬往祝英台身边摔下。   “你们是有什么毛病……”徐之敬被摔得气晕八素,“你们把我当游方郎中吗?什么毛病都给我看!驱邪不该去找道士吗?”   “看看,快看看!”   傅歧用小腿使劲拱徐之敬。   “祝英台又不是庶人!”   徐之敬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又扛又推,再好的脾气也一肚子火,好在他对祝英台还算客气,伸手探了下脉,没好气地说:“就是脱力晕过去了,休息一会儿睡一觉就好了。”   他又瞟了眼就躺在祝英台身侧的畏娘,余光从她已经被按压到淤青的胸口上扫过,有些嫌恶地皱起眉,随口道:“祝英台一点事都没有,倒是这女子,大概是溺了水又闭了太长时间的气,身体已经极度虚弱,现在还着了风,以后大概要留下病根,受不得半点寒……”   徐之敬说到身边的畏娘,其他人才像是突然想起了这个人,梁山伯像是冒犯什么东西一样小心翼翼地问徐之敬:“徐公子,这是活人?不是诈尸?”   任谁看到她胸前一片乌紫,脸色苍白似鬼,都不会觉得她是活人。   更别说碰到以后身上一点热气都没有。   “你是在看不起我吗?我会连死人活人都分不清?”徐之敬冷笑着伸出手,在畏娘左胸摩挲了一会儿,半点没有流连的意思,摸完就收回了手。   “她是活人,有气,就是气息微弱,再不把她抬到没风的地方,大概就真死了。对了,抬的时候小心点,她肋骨断了。”   徐之敬看地上躺着的祝英台一眼,忍不住摇摇头。   祝英台到底按了多久,用了多大的力气,才能把这女人的肋骨活生生按断?如果真有这样的救人办法,怕是大部分人是人没救回来,先把人救残了。   那女人此时已经醒了,听到徐之敬的话,眼神中不由自主的流露出害怕的神色,紧紧地盯着在场里唯一有些交情的马文才,眼神中都是哀求之色。   被沈让失手推下水去的时候,她其实并没有太慌,甚至还伸出了手希望沈让拉他一把,可那个男人却像是已经吓懵了,见她要滑落下船,竟没有上前捞他,而是往后退了一步。   就这一步,她直接从船上跌落到水里,也从人间跌落到地狱。   她是生在吴县的虎丘地方,最是善泳,没学会走路的时候就已经学会了凫水,掉下水时,一开始她是被砸入水中的那一下摔得全身酸痛,连耳朵里都一直嗡嗡嗡叫,但毕竟没有真死在底下。   但水太冷了,她只游了一会儿就冻得牙齿打架,手脚也越来越慢,眼见着自己要被水冲走,她更是害怕,只能紧紧抓住身边船上一切凸起能抓住的东西,哪怕是一片罗贝,一根水藻,这个断了就换那个,那个没了就换这个,如此一来,更是耗费力气。   等她听到上面马文才大喊“有人落水”时,她甚至感谢上苍,希望老天能让这人长命百岁,因为她知道自己只要再支持片刻,就一定能活下来了。   可就这一时半刻,她已经拼到精疲力竭,连抬抬手都做不到,更别说不让自己沉下去,在她失去所有气力的时候,黑暗也随之而来。   再清醒时,其实意识比身体恢复的更快。   最先感受到的,自然是冷。全身上下都是湿掉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被甲板上的寒风一吹,冷的像是有无数冰锥在刺着她的肌肤。   除了冷以外,她几乎没有办法调度身上任何一处,无论是眨眼,还是抬起手指,这让她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死了,现在只不过是魂魄离体的过程。   如果不是胸口还拥有一片温热的话,她大概真的会放弃求生欲望,就这么投身幽冥吧。   这么冰冷的地方,心口却依旧保持着余温,并不是因为她的心脏还在有力的跳动,而是因为有一只温柔的手掌紧紧的覆盖着它,按压着它。   畏娘最自豪的就是自己的酥胸,她无数次在各种男人和女人的口中听到对它们的喜爱和羡慕,女人嫉妒的恨不得它们长在她的身上,男人们迫不及待的想要把玩一番。   她这个地方被许多人碰过,有温柔的,有虔诚的,有凶狠的,有粗鲁的,甚至还有用咬的、恨不得将它捏碎的。   无论是带着虐意也好,还是带着缱绻也罢,这种触感都有着色欲的含义,每每让她沉溺于其中。   但这一双手不一样,它除了按压、给予她温暖以外,完全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干脆的就像是在拍着刚刚出生的孩子的小屁股,完全没想着要揍他,单纯只是期望着那一声初生的啼哭。   那股温热给了她活过来的勇气,而后从唇齿之间不停渡入的气,则给了她存活下去的根源。   没有人知道,她是怎么凭借着那一点点微小的气息,一点点“进入”自己的身体之中的。   那种从一开始犹如鬼压床只能看戏一般的惊惧,到她后来一点点回复意识,畏娘靠着忍辱偷生的从别人口中夺取的一丝气息而挣扎着。   她要睁眼,只要睁开眼,她就能活过来。   可很快的,那口气突然没了,心口上唯一的一点余温也没了。她又一次感受到被湖水没顶而窒息的痛苦,以及全身冰冷犹如死人的惊惧。   她想起那些男人,无论他们怎么喜爱她,怎么拜倒在她的裙下,最终都会抽身而去,不是他们不愿给她永远的承诺,而是她不敢相信。   除非她找到最强的那个,找到永远不必担心被卖来卖去,或被人欺辱的那个人之前,她绝不会相信任何男人的花言巧语。   但她怎么也没想到,在等到那日之前,她会先等来自己的死期。   “我是要死了吧?他放弃我了?”   游走在生死之间的畏娘想着。   “也是,像我这样身份低微的下贱之人,又有谁会为我一直留着余温?”   没有人会为她留有余温,欢爱过后,尚且只剩一片冷寂。   就在她已经放弃挣扎时,那滚烫的手又重新有力地覆盖在了她的胸口。   “没死吧?你还没死吧?你可别死!”   她听到尤带着哭意的声音颤抖着说着,使劲地又按压起她的心口。   “我没放弃,你也别放弃,我们都别放弃……”   那个声音像是一个得了癔症的疯子一样絮絮叨叨的说着,不知道是在给自己打气,还是给她打气,在每一个呼吸的间隔,反复的唠叨着。   她感受到到他每一次的呼吸,感受到他每一次的轻颤。   她感受得到他对生命即将逝去的恐惧,也感受得到他对自己性命的在乎。   渐渐的,渡入她唇齿之间的,除了气息,还有一滴滴温热的液体,那又苦又咸的滋味甚至让她有一瞬间觉得,应该是有人为她哭了。   谁会为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哭呢?大概是汗吧?   她浑浑噩噩的想着,想着无论如何也要睁开眼睛看看,那被她咽下去的,倒是眼泪,还是汗水。   也许是这样的想法太过强烈,在无数次尝试之后,她终于睁开了眼睛!   天色昏暗,身边似乎有火把在摇晃,伏在她身上的身影出乎意料的并不高大,甚至纤细的有些稚嫩,像是个孩子。   他毫无察觉地继续按压着她,不停地重复着渡气、按压、渡气、按压的动作,随着他俯身的动作,他的脸上便有无数的水滴一起滚了下来、   那些水珠密密麻麻的布满了他的脸上和颈项之间,就算是这世上最观察入微的人来了,也绝看不出那脸上满布的,到底是汗,还是泪。   畏娘像是初生的雏鸟一般,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看着面前的少年,她其实根本看不清他的长相,但哪怕只记下轮廓、记下那些泪水,她这一辈子,也许也有了值得无数次回想,在年老之时拿来诉说的记忆。   她贪婪的看着面前的少年,直到那按压越来越重,越来越频繁,而她身体的意识也完全恢复……   好痛!   痛,痛苦极了!   蓦地,那贪婪的注视变成了惊恐的求助,在一次又一次按压之后,她终于能自主呼吸,可那人却像是魔怔了,还在继续……   停!   天啊,她已经活了,不需要再按了。   快停下啊!!!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祝英台:(累屁了)天啊,到底怎么才算是救回来了?能呼吸了行吗?能睁开眼睛算吗?还是要跟电视一样“哇”的一声吐出水?救命呜呜呜我的手已经累得提不起来了!   畏娘:(感动)有人会救素不相识的我,真好,我好感动呜呜呜呜,(片刻后)好痛,呜呜呜呜,救我!   徐之敬:(同情)被这么按还能活下来,不愧是被称作“诈尸”的女人。 第106章 你侬我侬   “就说船上不能载女人,现在的人都不讲究规矩了,当年我们都不上有女人的船,有女人在船上,简直招灾!”   “不过你别说,那个艳鬼长得真不错,要是我,我也愿意过阳气给她,万一活了以身相许,嘿嘿嘿嘿……”   “得了吧,那也要你有那个命能活下来,你是没看到那天,那个小公子阳气被吸得干干的,就剩一口气!为这事,那还阳的女鬼连肋骨都被他的同伴打断了,才没真把那小公子吸死!”   几个船夫忙里偷闲,靠着船舷说着闲话,却不知道闲话都已经被人听进了耳朵里。   “好了,这些有的没的,听它干嘛!”   祝英台见几个同伴都在听甲板下那群人在说“八卦”,只觉得恨不得钻到船底下去,或是捂住耳朵跑了算了。   “没啊,听着怪有意思的,明明是你把人家肋骨按断了,结果变成我们勇斗女鬼,把畏娘肋骨都打断了,才把你救下来的……”   傅歧听得眉开眼笑。   “想不到还能这么传!”   “不过……”他带着好奇的表情,“为什么船上不能载女人啊?”   “只有航行在激流险地的时候才有这种规矩,一来女人属阴,水也属阴,很多时候都浑说船上带女人会翻船,会召来风暴,还有就是船上男的太多,一航行通常十天半个月甚至几个月不下岸,都是血气方刚之人,突然出现个女人,总会有些争风吃醋或者其他纠纷,麻烦。”   疾风笑着解释。   “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一有问题就推给女人,出息!”   祝英台撇嘴。   “不过那个叫畏娘的确实挺好看的,祝英台,你是不是看人家是个美人才救她?”   傅歧对着祝英台挤眉弄眼。“啧啧,把人家又亲又摸,说不定真的跟那船工说得似的,对你以身相许了!”   “呸呸呸!我那是救人,别说是女人,就是个老婆婆我也得吹气啊!”祝英台一巴掌对着傅歧拍了过去。   “别乱说,真要说的畏娘动了什么念头,我让她到你家去!”   “别别别!”   傅歧吓得赶紧摆手。   一时间所有人都笑了起来。   “马兄,你此次帮着畏娘作证,会不会得罪沈家?不是说沈家在吴兴势力极大……”   梁山伯却在担心其他事,有些忧色的望向马文才。   甲板高层风大,马文才披着一身狐皮斗篷,越发衬得他长身玉立,富贵逼人。但一想到这富贵之后有着这么多的掣肘,梁山伯那些曾生出的羡慕也淡了许多。   “我在大喊救人的时候,就已经得罪沈让了,除非我真当做什么都没看见避了过去,否则这件事日后只要传出一点风声,沈让还是会算在我头上。”   马文才连“表兄”都不喊了。   “畏娘船上接触最多的就是沈让,她一旦失踪,无论如何都会调查到沈让这里,与其那时候被他以为是我背后告密挤的我里外不是人,还不如我干脆直接撕破脸皮,索性和他将我的态度摆个明白。”   “就是,那种不要脸的人,把人推下去就跑了,连救人都不救,就算当时风大,要不是马文才喊那一嗓子,畏娘肯定死了!”   祝英台气呼呼地说:“要不是我还知道怎么急救,就算救上来也死了!这水多冷啊,泡在里面片刻就冻僵了,能不沉下去才有鬼!”   “马兄想清楚了就好。”   梁山伯知道以马文才的性格,不会无缘无故得罪不该得罪的人。   “只是畏娘没死,你在赶路不能亲自作证,只能写一张证词,沈让最后不是证据不足被沈家活动了放出去,就是不痛不痒地罚上一笔钱,算不上什么的了应有的惩罚。”   他叹了口气。   梁山伯的话一出,都读过《梁律》的几人统统沉默。沈让是士族,而畏娘连庶人都不是,只不过是身在乐籍的女伎,别说没死,死了大概也就是向她所在的官府赔一大笔钱,再罚做些徭役,最多不过关上十天半个月就能出来。   虽说狎妓不从而将女伎推下船差点致死这种事传出去于名声有碍,甚至会影响到他接下来议亲的事,但沈让本来恶名在外,也不怕再多一个“不仁”的名头。   说起来,这件事马文才损失的比沈让更多,他没给沈家人这个面子,甚至愿意做出证词,便是撕破了沈家和马家小辈之间最后一点脸面,即便两家没有交恶,也要让人想想这背后的含义。   说不得铁板一块的“盟友”,就要因这点“不给脸”生出裂痕。   “总比眼看着人死了好。”   马文才风光霁月的笑着,似乎救人一命才是最重要的,在人命面前,什么惹怒沈家都不重要。   他一句话,让傅歧三人都肃然起敬。   “马文才,我以前觉得你也是个冷心冷面的,没想到你外冷内热,是条汉子!我傅歧服你!这可是个贱民,谁和你似的管贱民死活!”   傅歧抚掌而叹。   “什么话,马文才本来就是好人!刘有助的事情你们忘了吗?不是他让出天子门生的资格,徐之敬会出手?”   祝英台一副“我的哥们就是棒”的表情。   “沈让太恶心人了,我们受了他多少天窝囊气,能趁此摆脱了这人也是好事,得罪就得罪,看他那样子以后也成不了气候,等马文才飞黄腾达了,看都懒得看他一眼!”   祝英台言辞总是那么直白,听得几人都觉得解气,梁山伯见祝英台如此心宽,更是心中苦笑。   若是有一女子这般无条件信任他、赞赏他,恐怕他就是铁石心肠也会融化,也不知马文才是怎么狠得下心拒绝的。   马文才自然听得心中熨帖,可这件事说大则大,说小则小,全看之后他们如何施为,如今只不过是个引子而已,所以他也没有飘飘然,而是更加重视后面的发展。   说实话,畏娘醒后第一件事就是向照顾自己的婆子指认沈让推她下水,这事让他挺吃惊的。   在他看来,一个伎人即便得了这样的对待,无非也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最多私了了,趁机多要些财帛。   毕竟连徐之敬都说她留下了病根,需要娇养着,以她的出身要娇养也不知要花多少钱,多要钱养好身子才是最理智的做法。   可她不但要告官,还拒绝了沈让私了的试探,显然是对他将她推下去后不管不顾恨极,明显是个睚眦必报,眼睛里容不得沙子的女人。   沈让要乖乖认错,一开始就来嘘寒问暖还好,可惜他一开始就缩头不出,甚至还到处嚷嚷是她勾引他不成反咬一口,将最后一点“情面”都磨了干净。   自古红颜多祸水,这畏娘如此美貌,既然是要进京入王府的,日后造化还不知如何。   要是真受了宠得了哪位王爷的重视,和她结怨的沈让以后还不定怎么倒霉。   马文才也没想到自己只是病急乱投医之下的“交易”,会惹出这么多事情,老天是真的眷顾他们马家。   “话说回来,徐之敬居然会治她,真的不是因为她特别好看吗?”傅歧脸上有些红意,压低着声音偷偷摸摸地说:“我今早回房去换衣服,看见徐之敬把畏娘衣服脱完了,拿个小木槌在她身上敲敲打打……”   “傅歧!”   “傅歧!”   这个年纪的男孩对这种事情最是好奇,一说起漂亮女人,特别是妖艳的不正经女人,几乎没什么罪恶感,往往越是禁忌说的越发起劲。   若祝英台不在这里,马文才和梁山伯也不介意就此事发表些意见,甚至有可能随着傅歧的话题再“深入”开展一些……   可现在祝英台在这里,这种话就不好多说了,尤其这话题,咳咳,实在太过有颜色了一点……   “都是男人,假正经什么啊!”   傅歧却是个越反对越来劲的,以为他们只是不好意思,瞪着眼睛说:“我就不信徐之敬不喜欢女人,不喜欢摸什么起劲!不喜欢还叫人把畏娘抬到他房里亲自治?我们当初为了救刘有助费了多少周折,他一见是个女人眼睛就直了!”   “他自己都说了,诸科之中独没有妇科的经验,你怎么老是想歪!畏娘不是良家,愿意用‘研究’做医资让徐之敬诊治,也没什么吧?”梁山伯赶紧打断了傅歧的猜测,“既然是研究妇科,看看摸摸也没什么。”   只是他越这么说,其他人就想的越香艳,不通人事的马文才几人还好,被认为最“单纯”的祝英台脑子里出现的,却是“爱的AV”或是“青春期咳咳启蒙教育”等一系列不可言说的口口口片和口口口文。   “也许徐之敬也是个闷骚的,畏娘真能愿意?”   这么一想,她顿时有些小激动的,情绪激动之下双颊带着红晕。   “这么研究来研究去,摸来摸去,哎呀呀,太羞耻了!”   看见祝英台“脸红”了,梁山伯和马文才更是不可能让傅歧再口无遮拦下去,一个拍着他的肩膀,一个胡乱的转移着话题,硬生生打断了接下来的讨论。   “马公子可在上面?”   一声呼喊打断了几人胡乱开着的玩笑,也将甲板下闲逛的船夫们吓得抱头鼠窜,生怕自己说的话被祝英台听到了耳朵里。   马文才探出身去一看,是陈庆之身边带着的几个侍卫。   “何事?”   “船上的大管事来说了,一天后到阳羡,我等今日就要做好下船的准备。我们不是顺水行舟,车队又是空车简行,此时其他人应该已经在阳羡等着和我们汇合了。”   “这么快?”   马文才在湖上不辨方向,没想到船行的这么快。   “这是周家最得力的商船,有风起帆,无风轮桨,行的比其他船要快些。”   更何况差点出了人命,那女子也不知道会不会死在哪里,周家怕惹人命官司给这船招来晦气,所以跑的更快,居然硬生生把后面跟梢的船给甩了,也是件幸事。   “好的,我这就叫下人准备。”   马文才在船上憋了这么多天,反复修改过的家书正迫不及待的要寄回去,听到陈庆之来人说要下船,自是迫不及待。   现在就有一条明路就在眼前,虽然路上辛苦些,可只要是生路,能打破马家的僵局,便已经是通天大道,心中像是抛下了一个巨大的包袱。   更何况他不是一个人在背负着这些,他父亲也好,他父亲门下的门客们也好,都会为了马家未来的前程禅精竭虑,动用一切能用的资源。   沈让?   就如祝英台所说,这样的纨绔子弟,既然上辈子都没有上进,这辈子也就是在女人罗裙下厮混的份儿了。   马文才转过身,意气风发地对着身后的人笑着,一语双关。   “准备准备,要继续重新出发了!”   ***   周家的船很快,非常顺利的就到了阳羡。   阳羡是诸郡交汇之处,自古繁华,而且多产粮、茶、美酒,是个富饶之地,只要到了阳羡的,都恨不得能多停留一会儿。   因为畏娘肋骨断了必须静养,所以不能马上接受官府的宣召去审案,必须在阳羡停留好一阵子,沈让来义兴郡投亲,他的叔父却不是在阳羡,两边必有冲突,但这已经不是马文才要思考的问题了。   派来接畏娘的婆子是王府里畏娘姐姐的亲信,畏娘已经写了封信托人送去建康,说明了自己为什么要留在阳羡一阵子,只要她两个姐姐还关心她的死活,定会再派人来。   也不知道徐之敬对畏娘做了些什么,畏娘身上的放荡味儿收敛了不少,加上她大病未愈,又在鬼门关走了一回留下了寒症,原本身上的妖冶气质倒发生了变化,有着弱不禁风的娇柔之态。   现在的畏娘,越发让人转不开眼,只要一见,就忍不住面红心跳,恨不得把她捧在手心里暖着,生怕她受到一点风吹草动。   临走之前,她倒是特地来找祝英台等人拜谢了一回,她不良于行,是被人抬着过来的。   “马公子,谢谢你派人送来的盘缠。”   畏娘感激地说,“其实你不必再给我‘重金’的,若不是你喊了一声,恐怕我就要葬身在水底,成了真正的水鬼,永世不得超生……”   “我言出必行。”   马文才意有所指,“至于当时喊人,也不全是为了救你,我也不知道掉下去的是谁,只能说你命大。”   “我出身低贱,又在乐籍,见的人多了,自然知道公子是冒着什么救了我……”畏娘苦笑,“能为我这样的人得罪沈公子,甚至愿意为我修书作证,可惜畏娘身上有伤不能跪拜,否则定要拜一拜恩人。”   马文才见她是真的觉得自己为她做了许多,也就不再解释其中内情了,坦然的接下了她的感激。   马文才之后,便是祝英台。   说实话,祝英台还有些怕这个女人。   畏娘太漂亮了,漂亮的到有些邪乎的地步,这样的人固然受到异性欢迎,但是同性站在一起,就不免觉得有些自惭形秽。   祝英台当然没到自惭形秽的地步,不过一想到她居然手那么重,把这么漂亮的女人肋骨给压断了,心里就有些内疚,大概就跟自己失手打碎了完美的瓷器一般。   而且这么多天来,船上里里外外都传出了无数种八卦,有说她救了畏娘,她肯定是感激不尽到想要以身相许的,也还有说没办法报答,也许会自荐枕席一晚的,甚至有人说她其实是个女鬼,靠祝英台的阳气而活,所以一定不会离开她,想着法子也要和她在一起,长长久久的留着那□□下来的阳气……   她自己知道自己做的急救室什么,当然会将后者的阳气说话嗤之以鼻,但以身相许”这种事,还真的十有八九就会发生。   根据她多年来看各种电视剧和古代小说的经验,但凡救人的是个年轻公子,长得不错,家里有钱有势,还正好单身,被救的女人一定“大恩无以为报,只能以身相许”,完全不要名分,不要好处,只要跟着那公子后面伺候就已经万分感激。   这也是大部分古代话本小说里最受书生喜欢的桥段,很多古代的男人都幻想过自己“见义勇为”之后得到这么一个美娇娘。   不但男人喜欢,愿意不要名分跟着“救命恩人”的,大多不是流民就是奴婢,原本身份就不高,只要攀上了这样的公子,哪怕做个贴身侍婢,也比当时的处境要好。   至于救人的要是什么脑满肠肥的中年男人,家里有妻妾的,又或者是梁山伯这样的穷小子,其结果多半是“下辈子做牛做马,结草衔环以报”,至于这辈子……   哎呀“大恩不言谢”嘛。   也不是祝英台自恋,她估摸着自己,名义上是祝家庄这样乡豪的嫡子,女扮男装的扮相也还俊俏,年纪是最容易揉搓又耳根子软的十四岁,妻妾无,身家丰厚,性子又和善,完全符合被“以身相许”的条件,见畏娘眼中含泪的过来,心中就不由得发慌。   不,不,不会真的……   “祝公子……”   畏娘被老婆子扶着,满脸娇羞地看了祝英台一眼,低头说道:“一想到要跟公子分离,畏娘心中就十分痛苦。”   果,果然……   “哈哈哈,那个,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我觉得这样挺好,挺好,哈哈……”   祝英台干笑着。   “畏娘这条命,有马公子相救之义,更多的却是祝公子不舍之恩。按理说,畏娘当用这卑贱的身子报答公子的恩情,因为畏娘除了这副身子,也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可以作为谢礼……”   别,千万别啊!   她一个女的要她的身子干嘛?看她多丰满碾压自己的小干瘪吗?   “不,不用了,我家家教很严的……”   呜呜呜,架不住了哇!   畏娘露出了个“果然如此”的笑意,点了点头,“是啊,我这样的残花败柳之身,委身于公子,反倒是占了公子的便宜呢。而且畏娘原本生性放荡,也受不了只跟着一个男人,这样的‘谢礼’,畏娘也只是想想而已。”   “你不用这么说自己的。”祝英台听得心里有点难受。“你在乐籍,又不是你自己想的。我不是什么托付终身的好人选,要是有可能,想个法子出籍,再攒点钱,过上自己喜欢的生活,你才是真对得起我救回来的这条命。”   畏娘没想到祝英台会这么想,不禁一愣,笑得花枝乱颤。   她肋骨有伤,这一笑又牵动了伤口,表情又有些痛苦,这笑痛之间,表情就越发怪异,看着犹如中邪。   祝英台也害怕,咽了口唾沫,随时想跑。   “哈哈哈,祝公子觉得我是在自轻自贱吗?不是的,畏娘说的都是真心话,畏娘是真的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好女人,要真跟了您,不是报答您,而是祸害。除非你把我藏在后院,否则我是不可能消停的。”   她捂着肋骨处,眼神里满是轻松之意:“我原本想着,一定要找到一个最强的男人才只跟一人,除此之外,谁也不能让我只在一个男人身下而活。可现在我受了这病根,以后都要娇养着,再过这送往迎来的日子是不行了,而且经此一事,让我越发觉得世事无常,谁知道我在遇见那个最强的之前,会不会先成了一缕亡魂?”   畏娘眼神里有着野心的光芒闪动。   “所以这次畏娘去了建康,一定会仔细挑选个有权有势的男人,定将他迷得神魂颠倒,从此以后除了我,再不要别人……”   祝英台看着面前笑得肆意的女人,只觉得三观彻底被颠覆,一张嘴张成了原型,表情也像是个白痴。   “呵呵,小公子是没见过我这样的女人吧?让你看看也好,以后就不要被我这样的女人骗了,以为是什么落入凡尘的一朵富贵花,其实我们啊,就是等着缠上合适大树的藤萝罢了。真有风尘女子看上您,那一定是为了您的家世和好相貌,绝不是为了什么感情。”   她压低了声音,悄悄地说着:“你知道我在徐公子那里知道了什么?原来我已经染了病,自己都不知道。要不是徐公子借我这破败身子试药验方,也许我要不了到老,就一身暗病被人丢了出去。小公子,见到我这样的女人,千万别乱碰,小心得了脏病。”   如果说祝英台之前还觉得畏娘让人陌生到可怕的话,如今听到她这般用揭开自己伤疤的方式告诫自己,心里却有了复杂的感觉。   她生活的环境太单纯,以至于完全无法解释清楚自己的复杂是什么,但她确实感受到了畏娘自己的善意,以及对她“温和”之后的担心。   “谢谢你。”   所以她诚恳地回答着。   “虽然我肯定不会,咳咳,像你说的那样沾花惹草,不过还是谢谢你。”   听到祝英台严肃地向她道谢,而不是面露鄙夷的嗤笑她伤风败俗,畏娘喉头一梗,鼻中也有些发酸,掩饰什么似的扭过了头去,过了一会儿才偏过头来,脸上已经是正正经经的表情。   “祝公子,畏娘的命是你救的,畏娘虽然只是个下贱的身份,却对自己对付男人的本事有几分自信。畏娘现在没办法报答你什么,但你且再等几年看我,我定会让建康城里的女人都知道我畏娘的名字。”   她嘴里说着如此惊世骇俗的话,表情却像是理应如此。   “您现在也不需要我报答什么,一个怀揣万贯的富贾何必要乞丐一样的人的报答?可也许你以后也有能用得上我的地方……”   祝英台已经有些懵逼了。   “如果几年后你在建康遇到了什么麻烦,可以派人出去打听打听,只要我在,只要我能帮上忙,必定万死不辞。”   她慎重的说着,复又一笑。   “当然,如果您打听不到什么,那一定是我争宠不成,已遭不测,您也别想着一个死人能给您帮上什么忙啦。”   说罢,她直着身子做了个行礼的姿势,从怀里掏出马文才给的那块玉。   “这是别人给我的,因为还算值钱怕丢了,出事那天我没带在身上,我身上其他东西俱是恩客所赠,只有这个还算‘干净’,就留给小公子做个信物。”   她将那玉在唇部亲了亲,塞入已经懵了的祝英台怀里,眼中含泪。   “畏娘不知道日后是希望看到此物,还是不希望看到此物。”   她哽咽道:   “希望祝公子日后,还记得畏娘这个人。”   说罢,她掩面扭头欲走。   这一番动作说不出的妩媚风流之气,引得不少男人面露怜惜之色,恨不得自己是那祝英台,伸手去挽留她。   祝英台也确实伸手了,一把抓住了她的裙子。   “等等!”   畏娘抬脚却发现裙子被抓,羞涩地回头,眼中还噙着泪光,“公子,我现在真伺候不了您……”   “不是。”   祝英台松了手中的裙子,她这才发现情急之下抓的东西不对。“我就是想问你,你叫什么?你一直畏娘来畏娘去……”   江无畏没想到她会问这个,嫣然一笑。   “江无畏。”   她笑中含泪。   “我叫江无畏。”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祝英台:(心慌)怎么办怎么办我连男人都没有拒绝过现在先要拒绝女人吗?万一她要以身相许我怎么拒绝救命啊会不会伤了她的心以为我嫌弃她什么的……   畏娘:我真的想以身相许,但你年纪小技术差,身家也没到我希望的地步,而且我还喜欢沾花惹草,跟了你你还要为了我争风吃醋其实是惹祸,所以巴拉巴拉巴拉……   祝英台:(懵逼)所以其实是我被嫌弃了? 第107章 居安思危   到了阳羡,马文才也成功的和之前派出去去照顾象龙的惊雷汇合,一切就像是有人将日晷给拨快了一番,虽然还是有条不紊,但一切都变快了。   快的就像是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赶似的。   就连最迟钝的傅歧都感受到了不对劲,但是随着越来越靠近南徐州,这种急切也感染了他,他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到淮水去。   那些陈霸先、江无畏,对他们来说不过是旅途中有缘遇见的过客,救了过客一会,与其有了些牵扯,但这些牵扯却不会让他们停下脚步,也许未来这些缘分能开花结果,但现在……   所有人都记得自己为什么北上。   从阳羡到延陵只能陆路,过了南徐州,便是淮水所在的范围,建康就在淮泗以南,从前面带来的消息,肆掠的淮水以及不时飘下的尸首让许多人放弃了走水路,即便陆路十分辛苦,但还是选择了走官道。   毕竟越靠近建康,陆路就越是四通八达,若是用车,人是辛苦点,半点也不比船慢,毕竟马文才他们没有带太多东西。   从进入延陵开始,所有人都带着一种提前做好的心理预期,毕竟淮河以南受到了那么大的灾害,也许从淮南到建康、晋陵地区,到处都会是拖家带口的难民,也许路上会非常的不安全,他们带了这么多护卫,原本也就是为了这个而准备的。   可他们想象中的场景并未出现,航运虽然萧条,陆上也有往来不绝的商旅和行人,却几乎没见到一个像是逃难的人。   “也许这次洪灾,朝中派人赈济了?”   梁山伯骑在青驴上,看着面色严肃到几乎凌厉的马文才,小心地猜测着。“也许在当地得到了妥善的安置,所以没有南下?”   这也是大部分人的猜测,淮水以南离扬州地区要比东扬州近得多,大凡哪里遭灾,应该先涌入最近、也最安全的地方,比如说建康。   建康是都城,淮南地区虽然受创极重,但只要建康开城收纳百姓,就算是大半淮河地区的灾民也能妥善安置,君不见梁国水淹寿阳的时候,寿阳城把周边所有的百姓都收容到高处新城里了吗?   寿阳不是都城,尚且能收容整个淮河以北的百姓,更何况建康。   “但愿如此。”   马文才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微笑,硬邦邦地回答。   同样面色沉重的还有作为领队的陈庆之,越靠近建康地区,他就越发沉默,队伍里的侍卫和骑手不停的被他派出去打探消息,官道上不但有去建康方向的人,也有从建康方向出来南下的人,找到南下的人打探很容易。   可他们什么消息都打探不出来。   官道上来来往往的人都像是坚守着什么秘密,对于淮南方向的事情似乎一问三不知,有些问过之后会欲言又止,可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淮河以南和浮山堰就像是一个巨大的空洞,彻底从梁国的地图中被抠了出去,没有人能具体说出它现在什么样,消息灵通的多半是官员,可这些人看了看这支队伍的组成……   以白身的次等士族、区区太守之子做领队的游学队伍,似是根本不需要知道这样的事情的,所以没有人愿意,或者说,没人有义务替他们解答任何问题。   梁山伯缺乏的只是对时事的了解,他和大部分当世的庶人一样,除了巷头的流言蜚语,几乎得不到任何获知国家大事的渠道,想诸葛亮那样身居茅庐之中却知天下大事的——   开玩笑,诸葛亮的老婆黄月英是白娶的吗?他的岳丈是沔阳名士黄承彦,岳母是蔡瑁的妹妹,小姨子是刘表的续弦,他要出门去打探天下大事?   梁山伯没有任何渠道知道天下大事,但他会察言观色,从马文才越来越冷冽的表情中,从陈庆之每日清晨眼下青黑越发加剧的情况中,他敏锐地察觉到,有什么大事一定在不远处发生了,以至于什么消息都打探不到。   打探不到消息,比打探到坏消息还可怕。   三吴地区被称之为“东南诸郡”,顾名思义,会稽郡处在建康的东南边,但浮山堰却是在建康的北方的,而且比起跨着整个东扬州的三吴,建康和淮南之间几乎近的可谓是唇亡齿寒。   就连后世也经常笑称南京是大安徽的省会,概因南京地区离安徽更近,历史上联系的也更紧密。   但他们的队伍却不准备从建康过,因为他们现在也不知道建康是什么情况,万一因为灾民太多而戒严,或者禁止前往浮山堰地区,那他们必会更有一番波折,一旦陈庆之的身份暴露,他势必要回宫中去,而不是继续南下查案。   更何况现在整个建康地图已经北上和南下的道路,就像一道闸门,将所有人都关在了建康以北,谁也打探不到任何的消息。   延陵前的一站是曲阿城,因为担心着越往南粮价越高,这一日,所有人准备在曲阿多补给一些所需。   由于他们是从东边来的,进城的时候没有受到什么盘问和阻拦,可一入了城,整个城中的气氛都不太对。   曲阿也算是中等规模的城,因为就在建康附近,还算繁华,可随着他们进入曲阿,城中的人似乎多的……有些超出寻常了。   陈庆之是经常在扬州往返的,对曲阿也熟悉的很,径直领着所有人到了曲阿东市的一家相熟的客店,安排今夜在这里住下,大概是因为他提前派人打了招呼,还未进入客店所在的坊间已经有人热络的相迎,见到陈庆之还似乎很熟悉的打了招呼。   这一路上都在赶路,既压抑又痛苦,无论是梁山伯也好,还是马文才也罢,大腿都有不同程度损伤,傅歧在家中经常骑马,可这么长时间下来也吃不消,下马的时候两腿都在打颤。   大概一群人里只有坐着粗陋版减震马车的祝英台,以及一路上在马车和骑马之间转换的徐之敬还算神态没那么狼狈的,但明显也没有了力气,下车时连兴奋的感觉都没有了。   他们下车的时候,立刻有一群人从坊门口围了过来,伸手想要乞讨,每个人都衣衫褴褛,却不像是乞丐,乞丐没有这么干净的,而且乞讨的大部分都是少年或青年人,看着就没有让人行善的冲动。   有手有脚的年轻人,应该去干活,而不是躺在客店门口骚扰要住店的客人。   “怎么会有这么多年轻人讨饭?”祝英台想要掏钱,可在马文才的眼神下硬生生忍住了冲动,有些心里不安的说:“为什么不去找个差事……”   “这些应该是淮河以南逃难的人吧?”梁山伯从他们身上单薄的秋衣上扫过,哀叹着说:“之前我们猜测这些人应该是到建康地区了,我猜错了,他们都来了南徐州。”   “那为什么不让我给他们点钱啊。”   祝英台咕哝着说。   “这些人不是来讨饭的,是眼线。”   马文才冷着脸,“住客店的都不是当地人,得罪了不必担心被当地人赶出去,那些看起来懒散的,其实一直盯着坊间的入口,若遇见人没那么多看起来又烂好心会随便给钱的就会记住,你现在给了他们钱,除非你一直不出旅店,否则只要一落单或是出门的人不多,说不得要遇见一大群抢劫的人。”   “这位公子说的不错呢。”   那个引路的客店小厮闻言地也回过头,像是终于敢接口,“那些人啊,不是讨饭的,出门在外,财不露白,这位小公子别一时好心结果被人害了。”   祝英台听了吓一跳。   “抢?大白天的……”   “哎,以前不是这样的。”那小厮恨恨地说,“以前哪里有这么多贼人,都是淮泗地方跑来的。也不知道建康那些官兵是吃什么闲饭的,居然还放了人过来。现在天还没黑都没人敢出门了,就我们这条街,这几天就遭了三四回贼,抓完了又有,差吏都忙不过来了,谁顾得门前这些人……”   他絮絮叨叨说了一会儿,大概怕他们觉得这里环境不好会产生恶感,连忙又补救一般地说:“不过我们客店有自己护院的壮丁,这些人一般不敢上门,只能在坊门前找‘肥羊’,像客人们这样人多势众又有侍卫的,他们也不敢惹。”   但他的解释却没让人放松,所有人都沉默着跟着他进了店,揣着各自的心事。   “我在想,我是不是要给家里去封信,这里离建康这么近。”趁着陈庆之离开众人去处理琐事的时机,傅歧压低着声音说,“万一有了我兄长的消息,又或者我兄长已经被救回了建康,我就不用去浮山堰了,直接回家看看我兄长就行。”   “那就送呗。”   祝英台说。   “可我又怕没找到兄长,家里知道我就在曲阿,派人把我抓回去了。那我从会稽学馆跑来岂不是白搭!”   傅歧瞪着眼。   “他们只会把我当孩子,根本不会让我再出门的。”   “根本没有两全之法,换成我,我也不会让你往浮山堰跑的。”   梁山伯想了想,替他出主意,“要不你骑快马回去看看,兄长有消息了就留下,没消息就寻个空跑出来,快马追上我们?我们沿官道而行,你单人匹马追上我们很容易吧?”   到了建康,傅歧本来就心中痒痒,只是不敢说,听到梁山伯这么建议一颗心立刻又动了,重重点头跑向马文才。   “喂,马文才,把你的似锦借我几天!”   他还算没那么鲁莽,知道象龙自己驾驭不得,城里也不能骑马只能骑着,去借最温顺的五花马似锦。   另一边,陈庆之和自己相熟的客店掌柜打探着一直打探不到的消息。   “我看生意冷清的很,以你店里厨子的手艺,这情况不多啊。”   陈庆之看似随意的扯出了一个话题。   这客店掌柜也不知道陈庆之是什么身份,只知道他是个有身份也有财帛的人,经常在建康附近来去,如今又见他带了一群明显是高门公子的人来,当然更是打起十二分精神,没敢敷衍。   “我这都是往建康去的客人,南下的都从建康走了。说实话,这时候还敢出门的人,也确实不多了,这几年来,就输今年最不景气,哎。”   客店掌柜看着点里稀稀拉拉的人也发愁。   “就算偶尔有几个要住店的,看到门口那帮人也走了。”   “门口那些青壮,是流民?”   陈庆之问,“你们就任由他们在门口吓跑你们的客人?”   “可不就是流民,不是流民能这么躺着?一开始也赶过,哪里赶得过来,赶走了又来,官府都不管,能过来的都是有本事不要命的,惹急了趁夜一把火把街坊烧了都有可能,我们也就只能吆喝几句让他们不要太过分,真要,真要斗,哎……”   他说着说着更是无奈。   “能过来的?”   陈庆之突然抓住了掌柜话中的疏漏,狐疑地问。   “其实不给说的,我也是因为开客店听到的多了点……”   掌柜压低了声音,既神秘又有些不安地对陈庆之透露:“听说淮水那边受灾的百姓不计其数,一出事全往建康跑,京中怕发生动乱,将广陵郡至齐郡、建康所有的路全部封城了,官道上也有人把守,不给人进来,外面据说有几万灾民,都是从南边跑过来发现不能过去的,就在建康以北忍饥挨饿。”   “所以你才说,不能过来?”   陈庆之的声音已经有些颤抖。   “是啊,老弱妇孺当然不能过来,可总有能翻山的,能涉水的,绕过城去,想尽办法绕过广陵、齐郡进来,能过来的都是你门口看到的那种精壮的汉子。我们曲阿还好,遇见这样的人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建康外每天都有许多被发现的流民给赶出去,还有发生冲突死了人的,若家里在城里没什么可靠的亲戚,连站都站不住,更别说活了。”   掌柜的摸了摸鼻子,大概觉得这样有些哪里不对。   “哎,其实都是些苦人。听说建康现在做工的价钱越来越贱,也有些知道是流民还偷偷用的,干一天活那些人只要几文钱,有些连钱都不要,只要给吃的就行。所以能找到活的还算能偷偷留下来,找不到活的……”   陈庆之越听越是诧异,根本没办法想象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   “朝廷没人赈灾吗?没人管?”   “哎哟,陈使君,朝廷的事,哪里是我们这群开客店的能知道的。”   一提到朝廷,这掌柜的立刻谨慎了不少,环顾了下人烟稀少的自家客店,声音已经低到不能再低。   “现在灾民的事情都不许说,被检举了或给人知道了,抓紧官府就要以‘散布流言’杖三十呢,都说这水原本不该有,是……哎,不能说,不说……使君知道就好,上面不想下面人知道,下面人知道了就有祸。”   他不愿多说,该打听的陈庆之其实也打听的差不多了,和这掌柜寒暄了几句,一脸沉重地走了过来,吩咐少年们早点睡,可能要在这里耽搁几天。   前面既然封了路,他们就不能走正规的渠道过去,得找个由头走明路,最好是跟着官府到淮水南岸,否则靠近建康肯定要被盘问。   是他之前想的太简单了,以为浮山堰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月余,朝廷一定按不下去开始赈灾了,他只要以赈济灾民的名义就可以去淮水以南,却没想过北方的流民都聚集在了建康以北,如果不找到妥善的法子,就他们这点人,一过建康大概被灾民抢的连裤子都不剩。   陈庆之表情沉重,却正中了傅歧的下怀,当场向陈庆之说了自己的想法,牵马就想回建康。   “你要回建康……也好。”   陈庆之思忖了下,“如果你回了建康,正好打探打探现在京里对浮山堰的事情是什么态度,最好能问到官府里有没有去赈灾的队伍,又或者城里有高门派了家人出建康赈济的,能打探到消息就是最好,没有也不怪你。”   “打听有没有赈灾的是吧?”   傅歧一口应下,“家父是建康令,这是小事一桩,如果我兄长在家里,我求阿爷给你们派一支人送你们走官道都行。”   他家的部曲家将不少,所以才有此豪言壮语。   陈庆之却对此不抱什么希望,拱了拱手:“那就多谢傅公子了。这一路也许不怎么太平,让我派几个人送你一路。”   傅歧一口应下,也不啰嗦,陈庆之点了几个侍卫,小心嘱咐了些什么,就请他们护送傅歧入建康。   祝英台有些迷茫的看着傅歧来了又去了,马文才发挥着长袖善舞的能力,和同样刚刚投店的一位公子攀谈什么,两人相谈甚欢,以至于两人的侍卫家人都在旁边干着急——您倒是先住进去呢,还是不住呢?   就在祝英台觉得自己就是个吃闲饭的吉祥物时,门口进点的一对母子却引起了她的注意。   这妇人一点都不美貌,非但不美貌,还长得有些粗壮,身后背着个背篓,里面有个一两岁大小的孩子。   她像是已经走了很远的路了,浑身风尘仆仆,一脸长途跋涉后疲惫不堪的神情,只有脸上还算干净,但从那同样灰扑扑的脖子和下巴边际看来,大概脸也只是在刚进门的时候擦干净的。   见到她一进来,门口招呼的几个小厮就露出了戒备的表情,站了起来,勉强挤出笑意上前问:“客人是住店,还是吃饭?”   那妇人有些不安地答着:“住,住店。”   听到是住店而不是来讨饭的,小厮们的笑容就明显真诚了许多,一边将她往里面引,一边介绍着店里各种房间的价钱和特色。   那妇人从祝英台身边过的时候,大概是因为她背篓里的孩子老是看她,祝英台下意识地对着满脸鼻涕口水的孩子笑了笑。   这一笑,那孩子立刻有了反应,指着祝英台不停的“咦,咦”。   健壮妇人原本听着小厮的介绍,脸上神色越来越不安,直到孩子开始叫,她才像是掩饰什么扭过了头去,看了祝英台一眼,反手打了下孩子的手。   “不是姨,别乱喊,这是位贵人公子哩!”   她的口音有些奇怪,不像是吴语,带着一种硬硬的语调,大概是看了一眼身着华贵的祝英台之后,她之前积攒起来的勇气也泄了个干净,健壮妇人搓了搓手,有些低三下四地说:   “我的钱不够住最差的房子,我身上只有三十文钱了,有没有牛棚或者有顶的地方给我暂住一晚?或者就在这厅堂里也行,我的钱都给你们,只要给我点热水就好。”   “那不行,如果都跟你似的钱不够也进来住店,我们店里的牛棚里不要多久就会住满了挤过来的流民,到时候吓得真要住店的客人不来了怎么办?”   那小厮连忙拒绝。   “我不是流民。”健壮妇人腰弯的更厉害了,“我是个妇道人家,还带着孩子,现在到处都不太平,我是打听这里的客店最安全又厚道,才特地问过来的。求求你们行行好,给个方便……”   祝英台原本已经准备转身离开,听到这妇人的话,硬生生站住了脚步,耐着性子要听完接下来的发展。   梁山伯此时正进进出出帮着陈庆之的人安排房间和安放行李,见祝英台愣在堂间里不跟着徐之敬他们去后面,忍不住过来看看,拍了拍祝英台的肩膀。   祝英台抬起头,做了个“嘘”地表情,指了指前面背对着他们的妇人。   其中一个小厮明显有了动摇,但另一个小厮却打了他的头一下,转过身去为难地说:“这位大姊,你打听到我们店里最安全,却不知道我们店里安全是因为没钱的流民不接待。之前也有好心的客店老板收了流民,当晚就被偷了抢了,还有开了口以后每天被人上门打秋风的。不是我们不收留你,现在外面乱,店里还有许多贵客,就连我们也不能不谨慎。”   “我真不是流民。你看,这是我的路引!”   健壮妇人大概是背着孩子太累,将背篓放在了地上,从孩子胸前的小荷包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我是去句容投亲的,我兄长在句容的句曲山当道士。只是这一路比我以前来辛苦多了,所以准备好的盘缠不太够,我明早就走,不长住的,三十文,我就剩这么多,我就求个有顶的地方……   那小孩倒不怕生,大概是一路上已经习惯了,被母亲放下地后还好奇的东张西望,看到祝英台依旧“咦,咦”的叫个不停。   这孩子继承了她母亲的健壮,虎头虎脑的,身上灰好几层,蒙的脸都看不清,就一双眼睛极大,黑溜溜的,看的祝英台心中莫名一软。   “哎,那个……”   祝英台忍不住唤了声。   “这妇人今晚住店的钱我给了吧,你给她找间普通的房间,给屋子里送点热水好好洗洗,再送点饭菜。”   两小厮也不是铁石心肠,只是掌柜的吩咐过,只能看好门不给流民进来,听到后面有人慷慨解囊,立刻高兴地转过头来,答应了一声,态度陡然转变。   那妇人也没想到会有好心人帮她,扭过头去一看是之前被自己孩子叫“姨”的小公子,有些羞愧又有些过意不去的过来行礼道谢。   “本来不该受您这恩惠的……”妇人的羞窘显而易见,“我没想过去求别人施舍,但是没办法,我还得照顾孩子,只能愧领了。小公子家在哪里?等我安顿下来,一定派人把钱捎过去。”   “不用了,你住一晚能花多少钱?倒是你,句容离这里还有点路吧?三十文够不够啊?”   祝英台伸手入袖,想到自己随身带的都是金银,怕吓到这妇人,只好求救的扭过头问梁山伯。   “你身上可带了钱?”   “不用的,我们今天 ,再熬几天就到了,孩子可以喝奶……”   那妇人见她还要给他们钱,更是觉得脸烧。   梁山伯为祝英台如此自然而然要钱的举动笑了笑,从袖中掏出自己的钱袋,估摸着大概有几百文小钱,直接递给了那妇人。   “拿着吧,她心善,见不得女人和小孩子受苦,你要不收,她不知道要难过多久。”   那妇人毕竟不敢跟成年男人拉扯,在被梁山伯硬塞下钱后,惶恐的都要哭了:“这,这不跟外面的叫花子一样了吗?”   祝英台最见不得别人得了帮助还惶恐,拉了拉梁山伯的衣袖,说了句“我回房了”,行善的倒比受了恩惠的还不自在,一溜烟跑了。   梁山伯见这妇人大概真的不习惯拿人好处,在小厮帮她安排房间的时候和煦的和她攀谈着,放松她的情绪。   大人们说话的时候,旁边那小孩子一声都不哭,就这么自顾自的在背篓里玩自己的手指。   和她聊了一会儿,梁山伯大概也知道了她的情况——她本是秦县人,夫婿和公公都被征召去修浮山堰,结果去年冬天公公死在了浮山堰上,今年夫婿又被大水冲走下落不明,婆家人都说她是丧门星,要把她赶走。   她识得些字,当年过来也有嫁妆,便把嫁妆和家里值钱的东西卖了,偷偷抱走了孩子跑了出来。   她怕回家被父母随便改嫁,又怕孩子被婆家人找到娘家抢回去,思来想去打点了县里熟人开了路引,去句容找自己的兄长。   他的兄长小时候因缘际会被一个道士收做了道童,后来就在句曲山的道观里伺候那位道士,两人还有书信往来,年节兄长也会派人送些道观里分的东西。   她自己会些做饭的厨艺,想着去山里做个厨娘或是粗使下人还是可以的,只要能养大孩子,哪怕去山里洒扫都行。   “句曲山?难道是华阳陶隐居?”梁山伯吃惊,“你是要去茅山宗的?”   “是叫什么陶隐居,我兄长在那里当道士。”妇人高兴地说:“公子也知道那里啊?那就好,我还担心是什么不出名的地方,怕找不到呢。”   “岂止是出名……”   山中宰相啊,梁山伯笑笑。   “你到了句容,一问便知。”   “哎,那就好。等到了句容,就算熬出来了。公子不知道,这一路都封路,就算我拿了正经的路引都难过去,一路上也不知道花了多少冤枉钱打点城门官,还翻山越岭才得以通过。往日半月不到的路,我硬生生走了一月,把一身盘缠都耗尽了,却还要被人赶、遭人的白眼,被人啐是流民。”   她丧夫、被婆家赶出家门,一路受尽了委屈,还带着孩子,要不是性子坚强早就垮了。   “听说盱眙、沛县那边才真是惨,城门口聚集的人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头我一路南下,连一刻都不敢多待。这世道,人不如狗,人不如狗啊……”   她一直都还是从容的样子,直到说这一句的时候才满脸悲戚,掩饰着眼中的泪意,弯下腰去背自己的背篓。   此时开好了房的小厮已经过来请她去房间,梁山伯遂笑笑,侧身让他们过去,待那妇人从他身边过的时候,梁山伯似是想到了什么,突然开口。   “这位阿姊……”   “呃?”   妇人顿足,扭头不解地看他。   “阿姊到了山里,可以和你的兄长说说这一路的见闻。”梁山伯也是死马当活马医,“若能见到那道观的主人,也可以跟道观的主人说说,也许,也许能救不少人的命。”   那妇人虽然不知道这青年把她特意叫住说这个是为什么,但她受人恩惠,自然是感激不尽,闻言立刻应下。   “好,等我到了山里,我就说给他们听。”   ***   到了晚膳的时候,大概是之前在船上有了习惯,虽然傅歧回家去了,但所有人还是聚在一起吃饭,顺便聊聊一天发生的事。   徐之敬从接近建康的时候情绪就不太好,表情怏怏也没有什么精神,经常夹着菜就开始发呆,不过他平日里就话不多,也不经常和梁山伯几人闲谈,虽然神色有些不正常,倒没谁注意。   因为他们心里都沉着今天打听到的消息。   “我今天在客店厅堂里碰到的,恰巧是从盱眙游学回来的兰陵士生。”马文才叹着气说:“他当时正在山上游玩,因为在高地逃过一劫,受了不少苦,等山下水退了才下了山,被家里人接了回来。”   “他这一路都有人接应,建康又有为官的长辈作保,一路安全回返,饶是如此,也吃了许多苦头,路上还被人抢过几次。听说从建康过来的时候,他的牛车下还扒了人,想要偷跟着过去,过城门的时候被人搜到了。”   祝英台听到马文才的话表情一僵。   “那边情况很糟糕吗?那我们还能不能去?”   “怎么听怎么不容易,要看子云先生消息打探的如何了。如果那边情况凶险,我想子云先生也不会让我们去涉险地的。”   马文才说,“士族尚且艰难,百姓肯定……哎,居然还拦着,既不就地安置灾民,也不准他们进建康地方,把他们往其他地方驱赶。其他地方再往更远的地方驱赶,只要朝中一日不下公文,就没有哪个地方真敢收容。”   “怎么没地方收容?”徐之敬突然嗤笑了一声。“像祝家那样的乡豪,巴不得多收容点流民,跟朝廷抢人。”   “徐之敬,你别每次说话都阴阳怪气的好不好!”   祝英台气道。   “朝廷果然没赈灾吗?”   梁山伯在意的却是别的,“所以连国库里也没粮食了吗?这不刚刚秋收么?”   “具体的也不清楚,听说建康有不少高门大族都派了人在灾民中散米散衣,可后来发现灾民里有不少得了伤寒的,怕是瘟疫,京畿地方就派了不少兵将过来封路了。散米散衣的也不知道有没有继续下去。”   对于马文才来说,在身份相当、家中又在建康做官的士族同辈口中打探消息,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京中六疾馆派了不少医者过来,但病的人太多,医者太少,现在只能把这些生病的人聚集在一处封锁着不给他们出去。但也因为这些得病之人的关系,建康原本主张开城收容灾民的官员也不敢再一力支持,建康里人太多,万一瘟疫传播开来不是小事,现在只能等着朝中定夺了。”   说是等朝中定夺,其实就是等天子定夺。   “六疾馆?就那些沽名钓誉的庸医?能不建议一把火把得了瘟疫的人烧死就不错了。”徐之敬脸色更寒。“真要是他们去治瘟疫,瘟疫只有扩散的越来越快的份。”   “如果连你都知道六疾馆靠不住,那你们家的人会不会跑去治病了?不是说只有你父亲带了几个人去了浮山堰,其他家里的子弟都去给灾民治病,控制瘟疫了吗?”   祝英台迷迷糊糊问。   祝英台不说还好,一说徐之敬脸色更臭。   “好了,少说几句。”   马文才怕祝英台刺激到徐之敬,连忙打岔。   “还有人能从那边过来,情况没那么糟。”   “说到从那边过来的人……”   梁山伯想起之前碰到的妇人,将她的见闻和来历说了一遍,“秦县并没有受灾,可到建康地方来都不容易,想来越往淮水地方越苦,但瘟疫没有真散播开,有路引的人能过,也没有流民因为封路而暴动,必定是有人还在地方上维护着秩序,就是不知道消息,也不知道情况如何。”   “消息,消息!到处都没有可靠的消息!都是听别说,听别人说!”   祝英台心里忿忿的想着。   “没有电报没有电话没有邮局的年代,民间想要知道点消息怎么那么难?”   作者有话要说:  “不管如何,我们先做好我们的,最差不过就是无功而返,什么都比不得我们的安危重要。”   梁山伯已经对北上不抱什么信心了。   “马兄,就算你祖母泉下有知,也不会愿意你为了她留下的一点祖产涉险的,你觉得呢?”   这就是劝马文才打消去浮山堰地区的主意了。   他又何尝不知道再继续前行有无数的危险?   马文才苦笑。   可比起危险,他却有不得不去的理由。   “我……”   “我不管你们去不去,反正我肯定要去淮南的。”   徐之敬放下筷子,打断了马文才的话头。   他猛地站起身来,用鄙夷的表情扫视着屋子里众人。   “你们要不走,趁早跟我说一声,我好早点跟你们散伙,别耽误了我的时间!” 第108章 插标卖首   傅歧骑着似锦没命的往西奔跑着,身后跟着陈庆之派来保护他安全的护卫。   其实不必陈庆之派来的护卫,他闭着眼睛都知道怎么从这条路回建康。   他在建康生,于建康长,在十二岁前之前,建康四野就是他和京中一干纨绔子弟到处游荡的地方,他原本可以和建康城里每一个高门里没有继承家业压力的子弟一样,就这么浑浑噩噩的长大可以成亲生子的年纪,每日里讨论的不过就是哪里多了个花魁,哪里有同辈在哪儿吃了个瘪。   但最为叛逆的十来岁,他莫名其妙的对于这种浑噩的日子感到不爽了。   他现在也很难形容自己那时候的魔怔,那时候的他想必让全家也都头疼。他看不惯一向不怒而威天天摆架子的父亲,看不惯每天絮絮叨叨和他哭诉又来了个争宠的姬妾的母亲,也看不惯所有人交口称赞的兄长。   倍受溺爱长大的孩子,突然一夜之间不爱这个家,也不爱建康了,他甚至觉得建康的一切都是虚伪的,那些会骑在果下马上洋洋得意用玩具弓射庶人的“同伴”,也令人作呕到无法接受。   弱,太弱,所有的“朋友”都太弱了,涂脂抹粉什么的,真的算男人吗?   他开始不耐烦一切用礼教包裹住的东西,他越反抗,受到的压抑就越大,到了最后,他去了会稽学馆。   这一去,就是四年。   除了每年过年和休春假的时候,从不回家。原本他的兄长还经常会带着家人来看他,大概是他那时候太小了吧,但自从发现他在会稽学馆里就像是没有天敌的外来猛兽之后,再加上他已经踏入仕途,就没来过。   傅歧对兄长的回忆,渐渐定格了在了越来越多的背景里。偶尔他会想起父亲忙碌的那些时候,是谁手把手教他写字、教他开弓,教他骑马,教他学那些后来不耐烦的东西。   不是父母,是他的兄长。   他几乎是他兄长的第一个孩子。   傅异是那么完美的一位公子,即便在灼然如云的建康,也找不到几个比他更好的年轻人了,听说太子也很喜欢他,准备等来年将他宣召入东宫为太子卫率……   这样的人,这样的人,怎么会落入水中,就这么淹死了!   “驾!”   傅歧座下的似锦似乎也能感受到他的焦急,跑起来轻快的犹如一阵疾风,渐渐的,建康城的距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已经能慢慢能看见那巨大的城郭,以及和他同样方向、川流不息的人群。   他赶路了一天一夜,终于在城门关闭前到了建康东门,建康不允许骑马,傅歧和他的护卫们只能下马,牵着马走过护城河的桥,接受门官的盘验。   但这盘验几乎还没进行,看守东门的几位城门官就已经露出了诚惶诚恐的表情。   “我的天啊,傅小公子回来了!”   见到每年过年时去拜访的主家之子,一个城门官连忙迎了过来。   “这还没到过年呢……”   傅歧的父亲是建康令,掌管建康地区的卫戍,自然也包括城门。守城之人里不乏他的亲信。   别小看城门官,不是被信任的人,根本不会被派去守城门,更何况这是个肥差。   傅歧完全不记得这几个人,但没关系,他本来就不是来攀关系的。回到建康的傅歧几乎是立刻启动了“贵族”模式,全然一改在会稽学馆和路上的急躁模样,随手把似锦的缰绳丢给了最热络的那个城门官。   一个丢的顺手,一个接的自然,那城门官微微躬着背跟在傅歧身边,完全没有盘查他和他的侍卫的意思,亲自领着他们进城。   “我父亲在京里还在北面?”   傅歧似是不经意的问。   “傅公子说笑了,建康令乃是要职,您父亲当然一直镇守京中。”城门官恭敬地回答:“现在应该在衙门里。”   “那我兄长呢?兄长找回来没有?”   傅歧追问。   “这个……”   城门官支支吾吾,东看西看,就是不看傅歧的眼睛。   傅歧哪里不知道什么意思,一颗心沉了下去,似乎觉得也没有必要回家了。   “你给我在家外面找个合适的客店,我偷偷跑回来的,给我爹知道打断腿,我先去找我娘通个气再回家。”   傅歧露出一个威胁的表情:“要是我家里其他人知道我回来了,你以后就别来我家了,来了我也给你赶出去!”   “不敢不敢,小公子说什么是什么!”   那城门官对傅歧忌惮得很。傅家大公子失踪了,说不定就是死了,傅家如今就傅歧能顶门立户,得罪了傅歧,就是得罪了将来的傅家家主。   就算不成器,他也是傅家唯一的儿子,就这个,足以让他忌惮。   这么一想,城门官越发决定要把傅歧伺候好了,不但亲自领着他在离内城不远的客店里定了上房,还知无不言的把最近的消息说了一遍。   建康城现在很进展,原本这里是大梁的都城,自立国以来就连战时都没有戒严过,现在却对出入的人盘查的特别严,北边遭了灾已经有月余了,受灾的百姓人多饥乏,流移四散,携老扶幼不绝于路,可是都被拦在北边过不来。   建康通往北边和西边的路根本被封了,而南徐州到建康的路也有层层盘查,说是为了防止疫病传播和流民作乱,其实是根本养不了那么多灾民。   京中的高门吃的吃喝的喝,过着以往的日子,有良心的,想办法散点粥米,给灾民搭些茅棚,没良心的,趁着这个机会大肆购买奴隶——卖儿鬻女的人太多了,还有把妻子卖了养活儿女的,买人的高门还美名其曰“救急”,其实建康外面早已经是地狱。   建康城里现在太乱,到处都有事情发生,人手到处都不够用。   为了能放自己相熟的朋友、亲眷之流进来,建康令傅翙的府上每天都要被各色人等踏破,都是要“通融”的。   有些没有路引和户籍证明——大水冲过,连人都抢不出来别说几张纸,除了互相担保各自的士族身份,又或者斩钉截铁的证明要来建康的不是流民,他们根本没有其他办法进入建康。   更多的人,是花了几乎所有的身家,以“士族”担保的身份,买通了建康里的高门或官宦进来的。   这已经成了一种新的业务,只要在城门官那有点关系,或者有高门出来作保,几十甚至几百人以“家奴”的身份被成群送进来,进了城后却都不见踪影,是不是真的去给高门做家奴了,还是隐藏在建康城里各个无法察觉的角落,为了一点生存的机会拼命挣扎,谁也不会知道。   傅歧原本还有些责怪家里出了这么大事,兄长下落不明,父亲却还在建康安心呆着,根本没有亲自去找的意思,可听到城门官的回答,他也隐隐知道了父亲为什么不能走。   他未必是不想亲自去找,可现在的建康,简直就是个巨大的麻烦,没有人会为他分担,只会为他找事。   一旦父亲有一点分心,在哪里出了些问题,就真是万劫不复了。   “闪开闪开,都尉办事,闲杂人等退避!”   就在傅歧和城门官在客店门外闲谈间,突然有一大群执戈执矛的卫士匆匆往东北方向而去,一个个神色紧张。   都尉也属于建康令管辖,这些是用于缉拿嫌犯、镇压作乱的武装力量,平日不会轻易出动,都尉们行色匆匆的往东北而去,京中见多识广的百姓纷纷避让,指指点点。   哪里出了事?让他父亲连都尉卫都出动了?   傅歧面色难看地看着从他面前而过的将士。   “傅公子想知道情况,小的就去帮你问问。小的和都尉长有点交情。”   城门官讨好的说。   傅歧求之不得,连忙点头。   没过一会儿,城门官面色古怪的回来了,脸上还有些惶恐。   “怎么样?哪里出事了吗?”   傅歧咬牙问。   “这,不知该不该说……”   “说!”   这时候还墨迹什么!   “同泰寺那边有流民聚集,堵了去同泰寺的路,在同泰寺门口闹事,说是要上谏,寺里主持怕出事,就报了官。”   城门官支支吾吾。   “但是,但是……”   “但是什么?”   傅歧被他急死了。   “但是听说同泰寺门口的人叩门不成,都已经自尽在佛门之前了。这些都尉卫只是去收拾残局的。”   城门官说着说着也觉得头皮发麻。   “如果他们真死了,建康令说不得也要受罚。”   “都死了?”傅歧声音猛然拔高,见城门官吃了一惊环顾四周,才把声音又压低下来。“不是说去上谏的吗?上谏不去宫门口,跑到同泰寺做什么?”   宫门口有两个大盒子,一个是谤木函,一个是肺石函。如果功臣和有才之人,没有因功受到赏赐和提拔,或者良才没有被使用,都可以往肺石函里投书。如果是一般的百姓,想要给国家提什么批评或建议,可以往谤木函里投书。   这两个函盒自建国起便竖立在那里,也不知往宫中送了多少投书。   “嘘,我的祖宗诶,您是不怕惹事,小的害怕啊!”   城门官拉着他到了无人的地方。   “您才回京不知道,浮山堰刚出事那会儿,陛下都到同泰寺去修行了,到现在都没出来,朝中大臣天天往同泰寺跑想面君,同泰寺一直闭门,说是陛下在苦修呢。”   “那禁止灾民入京的命令谁下的?难道陛下现在还不知道这事?”   傅歧傻了眼。   这怎么可能!   这么大的事,怎么可能瞒得住皇帝?除非皇帝自己掩耳盗铃死活不肯承认,否则一京的人难道是吃干饭的吗?那么多士庶官员怎么可能看着这么大的事发生在眼皮子底下?!   “陛下入寺,理应太子摄政,但太子因为浮山堰的事被禁足好了几个月,现在建康事务由扬州刺史、临川王和几位宗室暂领。至于陛下知不知道,谁又能明白?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吧。”   那城门官叹了口气,满脸感慨地说。   建康属扬州,临川王萧宏是天子一母同胞的亲弟,天子非常善待宗室,尤其善待这个外表俊朗的亲弟,不但在无子的时候过继了萧宏的长子作为继承人,还让他领着扬州刺史的职务一领就是十几年,哪怕他就是个平庸无能的宗室子弟,却依旧重用,无论他做了多少荒唐事,都总会原谅他,信任他。   萧宏在京中是人人巴结无人敢惹之人,但凡京中纨绔子弟都有一个不能惹的名单,萧宏绝对排第一,傅歧虽然十二岁就已经离家,可十二岁之前也是见临川王的王府徽记就避让的,所以如今一听到建康的事情由那个公认的饭桶萧宏领着,那现在扬州变成这鸟样也就能理解了。   “真想去同泰寺门口看看。”   傅歧不由自主地低喃,“杀身成仁都不能叫出皇帝,这世上还有谁能?”   “哎,小公子,你暂时现在这里住着,看看情况,能早点联系到家里便早点联系家里吧,京中现在也不安稳。浮山堰的事情,毕竟临川王也有干系,他肯定是不愿事情传到陛下耳朵里的,建康令现在恐怕也是焦头烂额,顾不上大公子了。”   看守城门的人最是消息灵通。   “大公子是扬州祭酒,他去浮山堰,本就是被临川王派去督工的,现在临川王都是这个态度,谁敢大张旗鼓去找人?建康令大人没出京是正常,出京了岂不是像在责怪临川王?您这时候应该回家安慰家人,而不是躲在外面才对啊。”   “我知道了。”   傅歧明白城门官是好意。   “等我回了家,会跟家父提起你一路上的照顾的。”   “不敢,不敢,小的本就是建康令的属下,为小公子分忧是应该的。”   那城门官嘴里说着不敢,表情却是喜笑颜开。   城门官走后,傅歧仗着熟悉建康,在四周绕了一圈,想要打探打探浮山堰地方的情况,以及去打探子云先生交代打听的事情,再决定回不回家。   几个侍卫只是奉命保护他的安全,入了建康城安全自然无虞,神色也轻松了不少,由着傅歧换了身不惹眼的衣服,在城中乱窜着打探消息。   东城是商人和一般官吏居住的地方,傅歧想要知道浮山堰的事,在东城问了半天都没问到什么有用的,有好心人指引他,告诉他要打探浮山堰的事就该去城西,找流民聚集的地方,也许能问到北面的事。   傅歧出生就是高门,城西都没去过,哪里知道去哪儿找流民,问了那好心人,却见好心人一脸唏嘘地说道:   “还要去找?你到了西市就知道了。”   傅歧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按照指引找到了庶人和做小买卖的人聚集的西市,可一入西市就愣住了。   应该是买卖东西的长街上,到处都是跪的人。   跪着的人身下大多只有一张草席,小孩子和年轻的人边跪边哭,年纪大点的却是一脸麻木,像是个木头一样一声不吭的跪在那里。   跪着的人固然让人耸容,可站在一旁吆喝的却不见得就能让人轻松。西市里吆喝声此起彼伏,仔细一听,全然是这样的东西:   “来看看我们家的女孩子啊!十二岁,处子,相貌端正,会裁衣能下厨,买回家做个童养媳也好啊!”   “家中遭难,只得鬻卖妻子,不必钱粮,愿意带他们回去,赏口饭吃就好。做什么都行啊!”   “自卖自身,米两斗即可,可以卖死契,能干力气活,打铁、做粗事,什么都行!哪位愿买,马上就走!”   “这,这不是流民……”   傅歧感觉自己脑子里有什么要炸开了。   “流民没有户籍无法买卖,这些都是平民,难道,难道……”   “这位贵人,你要买人吗?”   一个怯生生的声音突然响起。   傅歧茫然低头,见到一个穿着单薄麻衣、赤着脚的小女孩正看着他,见他低头,满脸脏污的女孩连忙咧开嘴露出了一个笑容,一颗缺了的门牙出现在众人眼前。   但比那门牙更让人震动的,是她头发上插着的草标。   “你,你多大?”   他翕动了几下嘴唇,问出这句话来。   “我今年五岁了!”   她伸出手,却比了个四的手势。   “你家大人呢?”   傅歧左顾右盼,但凡有大人领着卖孩子的,一定就在左近,这孩子的大人在哪儿,为何让她跑上前拦人自卖自身。   “这位公子,不要买她,我女儿更好看!”   随着一句讨好的招呼,一个打扮的干干净净的小姑娘被推到了他的面前,看模样也不过七八岁。   他动作太大,之前的那小女孩被推到了一旁,摔的一声惨叫。   两个侍卫见有个中年男人挤上来,连忙护在傅歧面前,那中年男子见到傅歧有护卫跟着,不惧反喜,将女儿又推了向前,径直撞在侍卫的身上。   “阿爷……”   “乖,跟着这个公子,你就有饭吃了,弟弟也有饭吃了,乖啊……”   “呜呜呜呜,我也想吃饭!”   被摔的女孩在地上爬着,边爬边哭。   “阿爷和阿姊都饿死了,我不要饿死……”   傅歧面色木然地往前看去,耳边一片哀呼之声。   “原来那些草席盖着的不是活人吗?”   只知道用奴隶,却不知道奴隶从何而来的傅歧心中茫然的想着。   “死人也能卖吗?死人为什么要放在市集?”   被中年男人用身子挡住不给爬上前的小女孩嚎啕大哭着,抱着男人的腿大哭“不要饿死”,头上的草标颤颤巍巍,掉下去好几回,又被小女孩捡了回来,慌慌张张地往头上插。   这里的动静引发了其他的人注意,原本只是麻木跪在原地的人也开始张望。越来越多的人带着犹豫和期待的表情向着傅歧走来,手中牵着自家鬻卖的男孩或女孩,似乎也想来场“甩卖”前的吆喝。   如果祝英台在这里,大概会吓得半死,因为发生在这里的事情,就跟一个活人突然走进了丧尸游荡的长街中,引着一群行尸走肉奔了出来,而刚进来的活人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傅歧自然是没看过什么丧尸片的,可眼看着这些顿伏街巷的人突然像是打着鸡血一般,满脸兴奋地向着他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傅小爷,居然也怕了。   他瞪大了眼睛,脑子里突然浮现了之前那“好心人”的感慨。   “还要去找?你到了西市就知道了。”   还要去找?   到了西市就知道了……   看着一群头上插着草标的小孩在拉扯中或顺从或痛哭的前进着,傅歧惨白着脸色,似乎已经忘了自己来西市是为了找流民打探浮山堰的消息,心中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不停地敲,不停地敲,已经到了让他无法承受的地步。   终于,他掉头跑了。   ***   在建康城的傅歧承受着巨大的刺激,而在曲阿的马文才一行人也不见得幸运到哪里去。   在和马文才等人“不欢而散”之后,徐之敬瞒着几人,第二天一早带着刀卫,去城中的药铺和医馆打探瘟疫情况。   东海徐家的名头能让大部分医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原本是并不算麻烦的事情,更何况曲阿本来就有曾在他父亲门下学医的医者开了医馆。   可带着刀卫的徐之敬,却被人绑架了。   一同被绑架的,还有医馆里坐馆的徐家门人。   徐家的刀卫惊慌失措的跑回来,说是连绑架的人都没看见,徐之敬只是在那医馆后面和徐家出身的医者说个话,连门都没有出,徐之敬和贴身护卫的一个刀卫都不见了。   连个呼救的声音都没有。   “那医馆什么来路?”   听到消息匆匆赶来的陈庆之急声问道。   “馆主不是此地人,在丹阳徐家学过医,年纪三十有二,名义上是徐之敬的师弟。”   马文才将自己已经得知的消息在脑子里梳理了一遍,有条有理地说着:   “他也一起失踪了,带走他们的人应该是从后门走的。因为徐之敬拜访,馆主早上特地闭了馆,清了闲杂人等,连药童都放假回家去了,失踪的时候是在内室说话,徐兄只带了一个刀卫,刀卫也一起不见了。”   “可报了官?”   陈庆之问。   “报了官,也派了捕头去查看过,一路都没有留下脚印和痕迹,人就像是凭空消失了。”   马文才也蹙着眉头。   “曲阿县最近案子不少,人手紧张,县令已经承诺会派出最大的人手查案,但徐兄的安危不能只放在曲阿县衙身上,子云先生可有什么好意见?”   他不是病急乱投医,论查案,侍御使若不是好手,那县衙里的捕快就更不必指望。   果不其然,陈庆之将同去的几个刀卫召了过来,细细问了些什么,便回身问马文才。   “傅歧走时,托你照顾的猎犬呢?” 第109章 杀身成仁   徐之敬醒来的时候,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身下是一片稻草铺就的床铺,倒还算干净,可是粗粝的草杆戳着他裸露在外的皮肤,带来一阵难忍的瘙痒。   他的鼻端传来隐隐约约的霉味和一股浓重的药味儿,光线很是昏暗,就连睁大了眼睛,也只能影影绰绰看到一丁点动静。   但就是这一丁点动静,已经足够他知道自己不在老杜的医馆里。   “老杜?”   徐之敬试探着开口。   “在不在?”   他记得自己最后的记忆是在老杜的医馆里,他说有个病人想请自己看看,但是他以“不治庶人”拒绝了。   然后有人从背后对他洒了一包什么,他只闻出一味洋金花的味道,就觉得头昏昏沉沉,被人捂住了嘴按到窒息昏迷了过去。   洋金花?   麻沸散是《扁鹊心经》的方子,所以对他下手的,是老杜吗?   徐之敬表情一冷,想要坐起身看看周围的环境,却发现身子软弱无力,必须要一点点恢复力气,这也是药物遗留的作用,原本是担心病人药效退了以后突然感受到剧烈的疼痛……   “老杜。”   他咬牙切齿。   自从家里出了那种事后,他最鄙视的不是庶人,而是恩将仇报之人,老杜是他父亲收下的弟子,在他父亲身边学医十载,父亲被除官后才回乡开医馆,这才几年?   这才几年,已经开始做绑架的勾当了吗?   “人醒了!”   就在徐之敬咬牙切齿时,从不远处突然传来一束光,他眯着眼看去,原来这间暗室的隔壁还有一间房,只是是道和墙做的一样的门,所以未从外面打开时,在昏暗的房间里看起来和墙并无两样。   随着那人“醒了”的喊叫,屋子里突然涌进来三四个人,为首的赫然就是他的师兄弟老杜。   见徐之敬冷眼看他,老杜也有些心虚地搓了搓手,弯着腰道歉:“师兄,我也不想用这种下作手段,实在是事急从权。师弟我学业不精,有个病人看不好,可您又不想给庶人治病,我只好这么‘请’了。”   “你确实好手段。”   徐之敬脸色铁青,“我记得你也只是个吏门出身,冲撞我不算,还囚禁我在此地,你是不想要这条命了?”   “师兄,我……”   “杜先生,您何必低三下四求他,他自己的命还攥在我们手里,岂是他想不治就不治的!”   一个精壮的汉子厉声说着,又对着徐之敬说:“不光你被绑了,你身边的刀卫也被我们绑了,你若不治,我就在你面前把那刀卫千刀万剐了,你要再不治,我就把你也活剐了!”   他手一抖,从腰间掏出一把小臂长的杀猪刀,木刀柄褐的发黑,显然也不知杀了多少猪,亦或者……人?   那汉子身后的人都举着油灯,他将明晃晃的杀猪刀在徐之敬面前削过,带起一阵腥风,龇着牙狰狞的笑着。   “细皮嫩肉的小公子,你是没见过活剥皮吧?我们几个也不是不讲理的人,你乖乖帮我们把病治了,我们就不动你。”   这时代的年轻士族大多真是细皮嫩肉,弱不胜衣,个别稍微强壮点的,也都是一吓就尿裤子的怂货,这些人能熬到这里,也不知道在士族那里得了多少次手,料想着一吓就能吓的这徐之敬乖乖给他们看病。   “侍卫本来就该为主家而死,没有主人为侍卫而屈服的道理。而且我也说过了……”   他们却没想到,躺在稻草上四肢无力的徐之敬只是闭上了眼,臭着脸重复了一遍:   “我不治庶人。”   “你!好好好!”   那汉子怒极反笑,让人将丹阳徐家的刀卫拽了过来,就立在徐之敬的身前,手起刀落,削下了对方的一块腿肉来。   那刀卫也是中了麻沸散,但他更惨,他体质比徐之敬好,捂住口鼻也不能昏迷,是被人活活从后脑敲晕的。   此时他身上麻沸散药效未退,脑后又有重伤,神智还未清醒,一块肉被削掉在地上,因为对方速度太快,竟没有反应过来。   徐之敬闭着眼,那刀卫被削掉一块皮肉居然一声不哼,连让徐之敬睁眼的动静都没有,屋子里所有人都齐齐一震。   除了那徐家学医的老杜,其他人都不知道麻沸散的功效,还以为这徐家的刀卫为了不让主子受威胁硬生生忍着,都在心里喊了声“好汉子”。   如果徐之敬和这刀卫哭喊求饶或痛苦大喊,也许这屋子里的人反倒高兴,现在刀卫浑浑噩噩一声不吭,徐之敬也一副不愿睁眼的样子,屋子里的人倒陷入了僵局。   老杜叹了口气,在屋角的药箱里取了绷带等物,给徐家的刀卫包扎,不能让他就这么流血流死了。   包扎的时候,那刀卫才好像有了些痛楚,大腿抖了几抖。   “庶人怎么了?庶人就该死吗?”执刀的精壮汉子啐了一声,“要打仗时,是我们这些庶人上;要服徭役,还是我们这些庶人上;修桥架路,开荒耕田,我们拼死拼活养活你们这些贵人,让你们在家中吃喝玩乐,在你们的眼中,我们就是些牲口,生了病连给人看病的资格都没有……”   “士人怎么了!死了不都是一块烂肉!”   那汉子越说越气,举着尖刀就要往徐之敬身上捅去。   这一下太快,老杜吓了个半死,连忙扑出去,抱住那汉子的身子就往后拖:“吴老大,别冲动!我们还要请师兄看病呢!”   吴老大本就是作势吓徐之敬,被他拉扯,也没硬要往前要了徐之敬的命,只不过大喊大叫着:“都说你们东海徐家德高望重,救人无类,我看也不过是些骗人的名声!你们不过就是些博取别人尊重的伪君子罢了!医者无父母之心,算什么医者!”   这样的话前几年在徐家门口说,说不定一门的医者都要义愤填膺,治好别人证明徐雄不是“沽名钓誉”之人,维护自家家主的名声。   可自从被这名声所累,引得徐家一门悲剧之后,徐之敬听到这样的话只想冷笑,连眼皮都懒得抬上一抬。   在这一点上,他比马文才还要孤傲些。   “吴老大,吴老大诶!”   老杜将吴老大连扯带拉的拽到屋角,按住之后,对他将徐家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尤其是庶人在门前把徐之敬兄弟活活打死的事。   他是徐家出身,这里又离丹阳极近,当然震动士林的事情他也有所耳闻,自然知道吴老大用名声要挟企图他动容是不可能的,又怕吴老大一个莽撞真把人怎么样了,只能两头安抚。   老杜将这陈年旧事一提,吴老大脸色顿时不好,原本在他看来很简单的事情,倒棘手了起来。   “师兄,你也看到了,我也是身不由己。有这么多好汉,我,我也只能好生劝着,不能做主把你放了。”   老杜安抚了愤怒的吴老大后,走到徐之敬身边,跪下低诉,“他们都是北边浮山堰的灾民,好不容易拼死逃出了生天,家人却染了疫病,一旦在外面被发现,所有的流民都要被赶出曲阿去,现在南边已经没他们能容身的地方,就我们曲阿令还算温和,师兄就帮他们看看,如果你不愿救庶人,可以把方子教给我,我来救他们,也是一样的。”   “老杜,我父亲待你如何?”   徐之敬没有回他的话,而是闭着眼问他。   老杜脸上一红,惭愧地说:“先生待我如父如师,传我医术,教我道理,虽然他只肯收我做个记名弟子,我却一辈子记在心里。”   “我兄长又待你如何?”   老杜听到徐之勉,眼中泪珠滚动:“大公子亲自领我打点官府、帮我引荐卖药的商人,我这糊口的医馆才能建起来,大公子对我有再造之恩。”   徐之敬点了点头,森然说道:   “你也知道我徐家从未亏欠过你,不但没有亏欠你,你还受我家恩惠许多。可如今你也和那些害死我兄长、逼的我家支离破碎的庶人一般无异,都是忘恩负义之恩。我曾发誓不救庶人,我家中兄弟都怪我太过偏激,如今看来,不救是对的,否则像你这样恩将仇报、谋财害命的庶人多救几个,我徐家多少条人命都不够。”   “师兄……”老杜听得徐之敬的话极重,连忙跪了下来:“师兄,不是我恩将仇报,而是真的不得已为之的理由,先生教我们医术是让我们救人,可我想救人,本事却不济……”   他本来性子就懦弱,年纪又大,所以徐家不少人看在同门的交情上才对他颇多照顾,怕他在外被人欺辱,如今跪在徐之敬身前泪眼婆娑,越发无法让人同情,只觉得吵闹。   徐之敬便是如此,他就是没睁开眼睛都知道老杜现在脸上什么神情,脸上表情越发不屑。   “士人有士人的风骨,君子一诺千金。自我兄长死后,我就不救庶人,不是我瞧不起庶人,而是我人小力弱,又碍于家训不能主动杀生,故而不能亲自手刃加害我兄长的罪人。”   徐之敬性子是真的桀骜,丝毫不把这些人的威胁放在眼里。“我不能为他报仇,只能以不再医治害死他的同类来尽我为兄弟的道义,你们要么就像打死我兄长一般打死我,只有一点……”   他竟微微一笑。   “老杜,你莫让我家人知道我又是被庶人打死的,否则从今晚后,徐家不会有一个医者再治庶人。因为我对兄长之心,正如我弟弟们对我之心。”   徐之敬只有十七岁,这些威逼他的流民最年轻的也有二十多岁,就算不是以大欺小,这么多人围着他威胁,也算是以多欺少,原本就有些觉得别扭。   如今徐之敬根本不似一威胁就哭求的士族公子,反倒有些“混江湖”之人才有的那种“划道儿”,一群屠狗杀猪之辈虽然恨他不肯治庶人,却也不禁为他的硬骨头所动。   可再怎么为他震动,该做的还是要做的。   “徐公子,得罪了!”   吴老大身后一个个子极高的汉子突然几步走了上来,一把将他打横抱起。   老杜和吴老大等人都不知道他要干嘛,齐齐大喊:   “老六,你做什么!”   “我让他看看杜先生为什么‘恩将仇报’!”   被唤作老六的抱起徐之敬,大步流星地就往隔间而去。   徐之敬只觉得眼皮前突然一亮,他是闭着眼的,其他几感自然敏锐,原本暗室里那霉味突然变成了各种腐烂腥臭的气味,耳边也有些痛苦的闷哼,再闻着屋子里发出的药熏之气,一双好看的眉毛顿时拧在了一起。   老六见他皱眉就知道他并不是真的毫无所动,又叫了一声。   “老大,把他眼皮子撑开,给他看看!”   徐之敬骇然,还没来得及出口大骂,自己的眼皮已经被人强硬的扒了开来,无论他怎么想阖上,那两根手指却粗鲁地硬将他的眼皮往上使劲扯,徐之敬不愿眼皮被撕坏,只能流着酸涩的眼泪睁开了眼睛。   这一睁,徐之敬顿时大惊失色。   “你们疯了!将这么多得病之人放在这里!”   在他面前的地上,横七竖八摆着十几个病人,每一个都面有病容,除却一些昏迷了的,大部分人都硬生生忍住不发出太大的声音,但也因为如此,脸上的痛苦之色更重。   暗室的隔间要比暗室大的多,墙上也挂着不少火把,一条明显是从他处挖来的甬道通向这个房间,更远处黝黑不见五指。   到了这个时候,徐之敬才明白过来自己在哪儿,他抬起头,看了看天花板,诧异更甚:   “这里是地下?你把我掳到了地下?”   “师兄,光天化日之下,哪里还有他们的容身之所?”老杜指了指最身前的几人,“您请仔细看看,看看他们得的是什么病!”   徐之敬发的誓是“不治庶人”,却不是“不诊庶人”,望闻问切里望便是第一步,徐之敬见人先望气已经是条件反射,一见躺在地上的人俱是面色潮红,有的腹中鼓起犹如怀胎数月的妇人,有的皮肤溃烂满身疥疮,立刻将口鼻一掩,惊叫着:   “你在哪里找来这么多身染恶疾之人?”   抱着他的人身子一颤,苦笑道:“哪里是我们找来的身染恶疾之人,他们都是跟我们一起从北方逃难而来的人,没死在路上,却得了重重怪病。幸得杜先生不弃,我们才有个藏身之地……”   “这其中有得了伤寒的,有得了痘疹的,有蛊胀的,莫说我不治庶人,就算我治,你以为我什么都会吗?根本没办法治!”   徐之敬惊叫:“我最擅外科,其次是伤寒,你这里的人,够让人染上恶疾死几十次了!”   “师兄,这里的人只不过是十之一二。”   老杜压抑的声音带着一丝绝望传来,“留在我这里照顾的,大多是我觉得还有救的人,城中破庙那里的地下,还躺着不知多少染病之人。每隔几日就有人因病而死,吴老大他们趁着黑夜将他们拖出城外烧掉,原本五六日才出城一日,现在已经变成四日、三日。”   “我原本只是想请师兄看看我这地下还可医治之人,可师兄一口拒绝了我的请求,他们在这里已经熬了数日,听我说东海徐家的嫡系也许有法子,一时情急之下……我其实也不想事情变成这样,可这么多条人命啊师兄……”   老杜涕泪直下。   “城中数千流民,只因平日没有惹起太大事端才得以苟活,一旦被其他人发现染了疫病,便会和上月齐郡一样,所有流民被官兵赶之一地活活焚烧致死。”   徐之敬并不是真的铁石心肠,只不过一颗心已经硬了而已,如今见老杜涕泪纵横,只紧抿嘴唇不语。   “师兄,流民本已流离失所、忍饥挨饿,好不容易熬到安全的地方,如今又身染病症,却连可以正大光明求医的地方都没有。生病之人难道是自己愿意生病的吗?医者又当真不愿诊治有病的病人吗?可现在这情况,就连求医或医人都已经是奢望,我学医是为了医治和我父兄一般无处治病之人,如今见到这么多如我父、我兄一般身陷绝地之人,我却束手无策……”   老杜声音渐悲,身边几条原本凶恶的汉子也渐渐露出戚容,徐之敬只觉得头上有水滴滴露,伸手一摸才知不是水滴,是头顶那高个子的汉子正在落泪。   徐家医典众多,更多的却是历代徐家人治病的手记。   从汉以来,徐家人多赴险恶之地医治瘟疫,尤其是东汉之时,几场大的瘟疫连张仲景和东海徐家这样的大族家中都锐减数百人,对于瘟疫的记载自然是最多、最深刻。   他们幼时大多看祖辈医病救人的心得经历当床头故事,见过许多惨事的记载,让徐之敬印象最深的便是,大部分人一旦知道家中有得了疫症之人,便会“生相捐弃”,哪怕曾经是至亲至爱之人,在疫病之下,也不过“不能相恤”罢了。   也是从那时起,徐之敬一直坚信人性本恶。   面前的老杜和这些汉子,即使手段下作,却确实没有放弃那些得病的人。他们明知这些病症是会传染、散布开的,却硬生生将这处地下挖开了通道,安置还有希望能够救治的人。   隐藏、转移、救治、烧葬,无论是哪一条,能做到都不容易。他们也不知道这样隐秘的行动了多久,才能掩盖住他们的行径。   他们竟有这样的本事……   这些人都是历经磨难之人,能活下来不光靠自己,更多的却是如老杜这样动了恻隐之心的人,贫贱之人有贫贱之人的活法,因为他们只能这样活。   见到徐之敬似乎有些动摇,之前那个拿着杀猪刀的吴老大突然上前一步,推金山倒玉柱地向徐之敬一拜,瓮声道:   “徐公子,之前我等多有鲁莽,不是我们真凶残嗜杀,而是这么多条人命压着,兄弟几个没疯已经是万幸,手段不免急了点,之前得罪了您的侍卫,小的这就偿还!”   说罢,他站起身,又重新拔起腰间插着的杀猪刀,硬生生在自己的大腿上剜下一块肉来!   “啊啊!”   这一下痛得他撕心裂肺,可他却颤抖着身子没有倒下,将那一块肉掷于徐之敬脚下。   他是屠户,用刀的本事不在刽子手之下,刀卫没有大叫是因为他中的麻沸散比徐之敬重得多,此时药效还未过,这吴老大却是清醒之下硬生生割了自己一块肉,顿时血流如注,骇住了所有人。   “吴老大!”   “老大!”   一群人围上前去,将吴老大搀住。老杜吓得赶紧拆了他腰间系着的腰带绑住他大腿根部,连连低呼:“这是何必!何必!”   徐之敬只觉得横抱着他的人浑身都在颤抖,却强忍着不把他摔下地去,忍不住抬头看抱着自己的高个子。   高个子显然是个隐忍内敛的性子,下唇已经被自己咬的稀烂,却不敢再得罪徐之敬一分,明明想和兄弟们一样去看看吴老大的情况,却稳稳的抱着他不敢动弹。   徐之敬不是小孩子,十六七岁身量已经长开,他却一直抱着他丝毫不见疲态,应该是个力大体壮之人。   “徐公子……嘶……”吴老大吸着气说道:“得罪徐家的庶人并不是我们,但您之前说的没错,正因为不敢承认自己责任的庶人太多,才让你这样好心的人渐渐寒了心,你不救庶人为自己的兄弟守义,那边是把我们这群庶人都看成了一样的……”   他抖着手,将那尖刀戳在自己的心口上。   “老大!”   “不要!”   “几条命,才能换您兄长的一条命呢?我吴老大一条烂命肯定是不够的,若您愿意从此救治庶人,我兄弟七人的命都可在今日祭了徐家大公子。”   他眼神从屋中几人身上扫过。   “我们七人结成异性兄弟,曾发誓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我们从阳平携老扶幼带着一路逃难至此,立誓要让跟随我们的人都活下来,我们爬过山,涉过水,吃过烂肉,啃过树皮,如今已经到了这里,断不能让其他人被我们连累。”   他一边说着,手中尖刀又往前了一分,痛得猛地哆嗦。   “嘶,就算徐公子不愿救这些得病之人也没关系……嘶,待我死后,老杜会送公子出去,呃……”   吴老大深吸了口气,一鼓作气地说道:“还望徐公子念在我等并非为了为非作歹而冒犯公子的份上,瞒下这里发生的事情!”   他一句话说完,两眼睁得大大的,手中杀猪刀使劲一捅,挺刀向自己胸口直刺过来,干脆利落的让人始料不及。   “不!不不不!”   一群人已经吓傻,脸面甚至有些扭曲变形。   “放我下来!”   徐之敬已经被这样的惨烈的吓得惊叫出身,连忙从高个子汉子身上往下蹦,那高个子一松手,他连滚带爬的爬到吴老大面前,去看他的伤口。   吴老大一双眼睛紧紧看着徐之敬,瞳孔已经开始散开,嘴角却有一抹满怀快意的笑意。   他之前说自己最擅外科,却不是自夸,可这人一刀用得太决绝,杀猪刀斩骨尚且有余,更何况直入肋间,他几乎是将自己捅了个透心凉,哪怕是大罗金仙在这里,也救不活了。   徐之敬嘴唇哆嗦着,用双手去捂他的伤口。   “徐,徐,我,我们不是人……”   吴老大低低喃着谁也听不懂的话,声音已经低到连徐之敬都听不清。   “我,我们是户,是壮,是丁……”   他将头一歪,死在了徐之敬的眼前。 第110章 人心似鬼   吴老大最后的话,士族是听不懂的。   不需要服役,又不需要交税的士族,哪里会明白什么叫“我们是户,我们是壮,我们是丁”呢?   高门士族及其高门士族庇护下的依附人口不用服役,也不用纳赋,百姓们不但要承担自身的赋税,亦要承担这些法律上不用交税的人的赋税。   他们被压榨的“骨髓俱罄”,无力逃脱。   打仗时,他们要被征去为兵,是“壮”;休战时,他们要集体耕种田地、修桥修路,纺线织布,为“户”;倘若有浮山堰这样大的工程,便会抽调其“丁”,累死冻死者不计其数。   梁国大郡皆是丁税一千,山阴一县课户两万,可一户之人也许连家产都没有三千钱,只能质卖儿女,以此充税,可即便如此,儿女也有售卖完的一天,可赋税永不会结束,最终只能逃亡去各地,天下户口,几亡一半。   逃掉的人逃掉了,逃不掉要连没逃的一起承担,这便像是滚雪球,原本一千人来承担的,变成了五百人、三百人、一百人来承担。   为了逃避赋税,有的“斩断手足”,有的“生子不敢举”,有的“入院为僧”,有的“投靠豪族”……   那些逃不掉的,便如这吴老大一般,战时当兵,服徭役时修建工事,倘若不死,回乡后继续种田,缴纳那也许卖了他全家也交不起的租税。   国家需要他们,可国家又不需要他们。   上位者要用人时,一纸诏令,十室九空;可浮山堰真塌了,冲垮了田地,冲没了家园,冲走了人命,百姓饥寒交迫之时,国家又在哪里?   朝廷在驱赶他们,在焚烧他们,在唾骂他们这些流民带来了瘟疫、不安和动荡,可若没有朝廷的层层盘剥,哪里来的流民?   这天底下难道有生而为流民之人?   不愁吃穿,不用一年要有半年在服役,一天里最大的烦恼大概就是明天吃什么的士族,又怎么能明白活下去才是负担的痛苦?   吴老大死了,死的可谓是慷慨激烈,这也许是他这与天地人相斗后做的最潇洒的一次——他把命送上了,如何决定,悉听尊便。   徐之敬没听懂,所以徐之敬只觉得恐惧和绝望。   他恐惧的是有人竟会以自己的死来逼迫他救人,而他绝望的是他根本打不破这庶人以死设下的死局。   这些人如今诚然对他还算尊敬,可那是建立在自己能够“救治”这些尚有存活机会的病人上的,吴老大说自己兄弟七人,不求同年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日死,现在已经死了一个,如果他不出手救人,接下来的会是如何?   吴老大死时确实说了他要不救,就送他出去,可他真的出的去吗?是第二个“兄弟”死在他面前,继续用性命相赌谁先心软,还是他们终于失去了耐心,红刀子进白刀子出,血祭了他为兄弟报仇?   无论是进是退都处于劣势的徐之敬,浑身冷汗淋漓的站在那里,一时间,他感受不到市井之间歌颂的那种“侠义”,只觉得一种活生生的恶意向他扑来,要将他整个吞噬。   这些人在本质上,和逼迫他家,杀死兄长的庶人,是一样的。   “吴老大!”   随着吴老大的死,就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屋子里原本躺在地上的病人们突然“活”了过来。   他们中有唾骂自己连累了别人的,有瞪视徐之敬大喊着“不用你救”的,还有语无伦次骂天骂地骂昏君骂贪官的,这一屋子出于社会最底层、被遗忘的最彻底的人之中,穿着丝衣纨绔的徐之敬,几乎就像是被强硬压在其中的异类,若不能共存,就要被压碎。   徐之敬看着一屋子哭号唾骂之人,心跳的越来越快,口中越来越干,背后的冷汗湿了又干,干了又湿,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他只知道,再这样下去,他大概要先于这些人崩溃。   “师兄,求你看看他们吧……”   老杜见他神色不对,靠上来一把抓住他的手掌。   “已经死了一个人了啊师兄,已经死了……”   手掌硬生生被一个滑腻湿润的东西抓住,徐之敬几乎是跳着甩开了抓住自己的手掌,受惊的像是只被强拽出地洞的兔子,不住的喘着粗气。   “我,我……”   他瞪大了眼睛,惊慌的看着前面。   “我……”   就在徐之敬不知是该屈服于这样的“以命偿命”,还是遵守誓言坚持到底时,头顶突然传来了一阵抖动。   天花板发出“咚咚咚”的声音,没一会儿又有什么东西在被拖拉的声响,动静大到即便在一片哭号之中,也刺耳的紧。   老杜几乎是立刻抬起头,脸色一白:“有人在上面!”   这地窖原本是老杜储藏需要阴干的药材用的,后来被这些原本是矿工的流民挖通了地道,又扩大了地窖的范围,才能容纳这么多人。   虽然隐蔽,但它是个地窖,就代表总能找到入口。   他们绑架士人,又窝藏了这么多身染恶疾的流民,无论哪一条传出去都是大罪,头顶的声音一传出来,抱着吴老大尸体的壮汉立刻一声大喊:“兄弟们,抄家伙堵住入口!”   六七个汉子已经顾不得这满地血泊,赤着双足从屋子各个角落拿出鱼叉、犁头等武器,跟着个子最高的那个涌到了徐之敬最初躺着的那间暗室。   所有的病人屏住了呼吸,哪怕最疼痛的病人也不敢发出一点声响,老杜紧张的捏着拳头,颤抖着身子自问自答:“不,不会有人发现吧?应该不会,这,这么久了没发现……谁,谁发现……”   看着这里的人害怕成这样,徐之敬莫名的冷静了下来,动作极小的倒退着,想要摸到自己的刀卫身边去。   但他的动作立刻被老杜发现了,后者一把伸出手拽住他的袖子,露出恳求的表情:“不要,求你看看他们……你看看……”   “你放手!”   徐之敬脸色铁青。   “就是这里,砸!”   一阵猛烈的犬吠之后,上面传来了语气坚决的命令声,整个地窖都像是被巨人的大脚踩过那般震动着。   紧张的气氛一触即发,谁也不知道从上面下来的会是谁。   是来围剿“乱贼”的官府?   “有人,持有武器!”   地窖终于被砸开了,从上面第一个下来的明显是个好手,一阵武器相交之声传出后,那人发出了一声大喝。   徐之敬勉强让自己沉住气,安静地等候着隔壁的动静,他知道不管隔壁来的是谁,多半都是来找他的。   一个士族在曲阿失踪,领队的还是马文才那种从不让自己人吃亏的家伙,能就这么算了才有鬼。   “只有你们有同伴吗?”   徐之敬扫了眼地上吴老大的尸体,之前的憋屈和压抑感还沉重的压在心头,但他已经渐渐从惶恐中排解了过去。   “还好我不是一个人来的。”   他心中想道。   隔壁的械斗大概已经到了白热化的地步,徐之敬身边的老杜听得胆战心惊。   他和这些流民不同,他是土生土长的此地人,在这里开店、成家、立业,若真是官府来了,他全家都要连坐。   在“窝藏”他们的时候他就想过也许会有这天,却没想到有这么快。   若吴老大没有莽撞出手,没有将他交给他们减轻病人痛楚的药用在徐之敬身上,也许就没有这接下来的命案和祸事吧?   老杜苦笑着。   “徐之敬在这里!”   惊喜的叫声伴随着马文才身边疾风的身影出现在地窖之中,身为地下入口的暗室应该被他们完全控制住了,否则疾风也不会一脸轻松。   “马文才!”   徐之敬几乎是用跑的往那边靠近。   “这些乱民是要做什么?”听到徐之敬的呼喊,以为徐之敬被挟持了的马文才带着担忧之色踏入了地窖之中。   很快的,他的脸色就和之前的徐之敬一样,满脸震惊。   “这,这些是什么……”   闭塞的地下空间里,最显眼之处躺着一具尸体,胸前插着一把尖刀,已然没到只剩刀柄。   在那尸体的后面,横七竖八地躺着一堆不知是死是活的人,整个地窖里充满着血腥、腐臭和怪异的药味,将一切扭曲的光怪陆离,恍然间让出现在这个屋子里的人犹如到了另一个世界。   “我难道不是下了个地窖,而是进了地狱?”   不止一个人这么想着。   “捂住口鼻,其中有不少会传染!”   徐之敬已经奔到了马文才身前,拉着他往隔壁暗室走。   “你们人多,别在这里聚集,走,走,到隔壁去说话。”   马文才爱洁,在这种鬼地方一刻都待不下去,点了点头,任由徐之敬将他拉着,退回了隔壁。   陈庆之手无缚鸡之力,这种冲锋陷阵捉拿凶犯的事情是不可能亲自上场的,大黑找到地窖入口的第一时间,陈庆之就领着几个侍卫和祝英台去官府寻找帮手了。   他留下了大部分的人手和徐家、马家的随从侍卫,一群人轰轰烈烈地砸开了地窖,跳了下来,想要尽快救出被“绑架”的徐之敬。   之前被吴老大喊做“兄弟”的几人都已经被制服,这些人虽然身强体壮,但毕竟长途跋涉了这么多路,又一直又是挖地道又是照顾病人,已经没有了最初的体能,而陈庆之带来的都是御史台里常年缉凶的人马,加上寻找主人心切的刀卫和马文才被江湖豪侠调教过的随扈,几乎是锐不可当。   以真刀真枪对鱼叉犁头,结果显而易见。   结局干净利落的就像那么多无数次奋而抗争却在正规军的出动下,可笑的犹如小孩玩家家酒一般的“起义”。   徐家的几个刀卫都围在大腿受伤的那个同伴身边,见徐之敬安然无恙的跟着马文才进来,满脸羞愧地跪倒了地上。   “吾等护主不利,请主人责罚。”   “徐公子,我大哥一条人命,也不能让你的心软上一分吗?里面躺着的人都有子有女,只要给他们一点希望就能活。只要您愿意看一看他们……”之前一直抱着徐之敬的高大青年满脸绝望。   “还是说,真要如大哥所说,我们兄弟七个今日都死在这地下,徐公子才愿意重新出手救治庶人?如果是这样,我等立刻咬舌自尽,绝不会贪生怕死!”   那人说罢就要伸出舌头自残,在一旁的梁山伯眼疾手快,连忙将手中木凿的把柄塞在了他的嘴里,才险之又险地抢下了一条人命。   又是自残!   又是自残!!   “你,你们简直是一群疯子!”   刹那间,之前几乎要徐之敬他窒息的感觉又来了,他的面容扭曲着,身子也忍不住微微颤抖。   “你们的命,跟我何干!”   “到底怎么回事?”   马文才见徐之敬一副难受的模样,以为他受了刑。   “你怎么了?被这些人伤到哪儿了吗?”   此话一出,几个刀卫齐齐变色。   他们的同伴大腿伤成那样,若是主人也受伤,只能以死谢罪了。   “他们,他们是流民……”徐之敬第一次表现出自己的软弱,紧紧抓住身边马文才的袖子,倚靠在他的身侧颤抖着。   “和他们一起南下逃难的人生了病,老杜救不了,我恰巧去拜访老杜,不肯救庶人,他们就把我掳了,逼我去救他们。我发过誓,我发过誓……”   “冷静点,徐之敬!”   马文才觉得徐之敬有些不对劲,连忙反手抓住他的肩膀。“我们都在,子云先生和祝英台去找官府了,你已经安全了,慢慢说!”   也许是因为马文才表现的太过有安全感,也许是屋子里高举着火把火折的护卫们让徐之敬找回了点勇气,他靠在马文才身上,尽量还算简单扼要的把自己遭遇的事情说了一遍。   随着他的娓娓道来,屋子里那具胸口中刀的尸体、遍布满地的病人,那些可怕的腐烂味和霉味,都有了答案。   徐之敬复述一遍事情,便犹如将刚刚经历的可怖之事又重新回忆一遍,整个人已经像是从水里捞了出来,虚弱无比。   一时间,他想到自己的兄长在被那些庶人殴打致使的时候,是不是也像他现在这样,即不甘,又痛恨,更多的却是恐惧?   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去了的呢?   徐之敬几近哽咽。   徐家的刀卫听到主子经受了这样的遭遇,一个个怒发冲冠,大叫着“杜生该死”,从隔壁将老杜硬生生扯着头发拽了过来,让他跪倒在地上。   梁山伯听完始末,不知是该叹还是该悲。   看着暗室里一群被降服的汉子,见他们人人背脊耸动,显然为刚刚才逝去的人命在感伤,心头也是一阵沉重。   他也是庶人,哪怕现在受了学馆的恩惠,一旦打仗、修建工事,他也是会被征召之人,他没有这些士人同窗一般的优待。   除非有了功名,换了门庭,否则这样的事情,随时也会发生在他、他的家人,他认识的每一个庶人亲友身上。在这一点上,他感同身受,有着“物伤其类”的不安。   但马文才却是皱着眉从头听到尾的,听完之后,忍不住一声嗤笑。   “原来是这样,那还真是让人恶心。”   马文才拍了拍徐之敬的肩膀。   “你……”   “你这高高在上的‘贵人’,知道什么……”   在所有人之中,无论是做派还是打扮都是庶人们最痛恨的士族典型的马文才,几乎是给他们的眼睛里扎进了一根钉子。   这个形容傲慢,声音冷冽的贵公子,简直就是那些他们曾经要在路边跪着避让的士人代表,那些对他们巧取豪夺、蚕食无厌的狠毒之人。   “你们这样见死不救之人,凭什么说我们恶心!”   “你们难道不恶心吗?”马文才拦在徐之敬身前,挡住他射向徐之敬的恶劣目光,沉着道:   “东海徐家医术精湛是不假,但行医是手段,不是义务,今日你等可以为了救人而绑了徐之敬,明日就可以为了获取财帛而去杀人。哪怕你们有再多的苦衷,这般下作的手段,难道不恶心?”   “你!”   “且不提手段下作,你们也很幼稚。”   马文才想起隔壁一地的病人,冷声道:“人力有所穷尽,即便是徐家,也不是神仙,哪里能医治这么多人。若徐之敬真有这种本事,早就被选召进宫中,也不至于在这里被你们掳了。我看隔壁那么多病者,大多只不过是等死,要是徐之敬迫于你们的威胁救了,却没有把人救活,你们会将他如何?”   “他若尽力,我们自然是不会为难他!”   一个汉子大喊。   “是啊,他若尽力。你懂医术吗?你怎么知道他有没有尽力?当死的人越来越多时,即便他尽力了,你们也会说他没有尽力,因为他痛恨你们强迫与他,故意害人致死吧?”   马文才看着屋角被徐家刀卫按着跪下的老杜,笑得更是讽刺:“你们觉得那人尽力了,为何不问问他到底有没有尽力?他在徐家学医十载,徐之敬才多大?能学几年医?他能看出自己治不好这些人,就能笃定徐之敬能治好他们?”   马文才向来愿意将人往最坏的地方去想,其言语之犀利,几乎能指戳人心。伏安之事后,马文才已经将自己的锋芒收敛了不少,可遇见这种可笑之事时,他收敛的锋芒又先是渴饮鲜血的利刃,总是蠢蠢欲动。   马文才的眼神像是刀子一样射向地上跪着的老杜。   “你们这些人感激他医治病人,收留你们。不,他只是一时烂好心发作,救了人后被你们救命菩萨一样的感激架在半空,想下又下不来罢了。他自知本事不济,又不愿意承担这些人命,徐之敬来了,他如释重负,就想将这些烂包袱甩给徐之敬。”   老杜身子剧烈一颤,脸色发白,脑袋垂到不能再低。   “你侮辱我等可以,怎可侮辱杜先生!”   一个还算是孩子的少年尖叫了起来。   “他跟那些见死不救的徐家人不一样!他给我们提供医药,让我们把病人送来这里,怎么会觉得里面的人是烂包袱!”   “你看看这里面,这里面是病人该住的地方吗?!”马文才一声怒吼,指着地窖那边朗声道:   “一个称职的医者,会让病人住在这种地方治病?他对你们说了什么?你们被发现了就会被赶走?会连累其他人?你们也不用那长满蛆虫的脑子想一想,这城中只有他一个医者吗?为何你们就笃定只有他一个人能救你们?为什么这么多病症不同的病人,却都聚集在这一间医馆里?他什么都能治?他一个人治的过来?曲阿其他的医者难道都是狼心狗肺铁石心肠见死不救之人不成?”   他的话让屋子里所有人一滞,脑子里乱糟糟的。   他们,他们不是没想过去找其他医者看看,可他们不敢冒这样的危险。   杜先生是第一个对他们伸出援手的医者,后来齐郡得了瘟疫的人被烧死的事情传开后,生了病的人也只能自己熬着,厉害了,就去找杜先生医治。   杜先生先开始还能医的过来,可随着他们缺衣少食,伤寒、疥疮,各种病症接踵而至,小病成了大病,大病传播开来,得病的越来越多,杜先生也越来与疲于奔命,到后来他一人之力无法尽治,只能让他们打通地道,把症状还算轻微的人送到这医馆的地窖中来,其他病重的,唯有在城中那荒废无人的破庙里等死。   可就这些轻微的,好像也随着进入地下以后,病症越来越重了。   为什么他们从没想过找别人看看?   是了,因为他是大名鼎鼎的徐家出身,他是曲阿名声最响的医者,若他治不好,其他人想来应该也是治不好的,更何况若其他人发现了他们得的是恶疾,报给了官府,也许他们遇到的就是驱赶和焚烧的命运。   相比之下,哪怕只有一部分人能得到杜先生的医治,也已经是莫大的恩典了……   “不,不怪杜先生,是我们自己……”   那孩子嗫喏道。   “士族亦有生死之时,在生死之前,士庶之分毫无作用。”马文才可怜这些人,唯独痛恨那个被称为“杜先生”的人。   “医者救人,士庶之分不过是医资多寡的区别,因为杜生别无所求,你们就觉得他是好人。嘿嘿,一无所求的人,往往才是最贪心的那个。你们付出了感恩之心,对他惟命是从,却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友原本有救治的机会,硬生生被耽误到离死不远。”   这样的人也配称为先生?   马文才想起那位自知本事不济,宁愿自污名声,以逼得徐之敬尽早救人的“神医”。   他也是强迫了徐之敬,却是以医者之心保护着徐之敬的名声,而不是用名声去胁迫徐之敬。   马文才不懂医术,可若杜生、这些庶人这样的人多几个,他也只会束手而立。   “至于你们说的‘见死不救’的徐家人,你们可知在会稽学馆读书的徐之敬为何会千里迢迢北上?他会在这里,是因为淮水淹没的地区出现了瘟疫,瘴气随水四处蔓延,徐家人在疫区救人,人手不够,连徐之敬这样嫡系的子弟、家中未成年的孩子都已经去了。”   马文才的手搭在徐之敬的肩膀上,他能感觉到手掌下的身子在微微的颤抖着,他尽力让自己不被那颤抖影响,扭过头说着:   “你们觉得徐之敬不救庶人,这是不假。可徐家人却在外面为了中了瘟疫的人九死一生,这些病人是不分士庶的。若徐之敬在这里若有了闪失,你觉得徐家上下还有心思救人吗?你们不是在寒人心,简直就是在人心口上捅刀子,就跟里面死的那人一样。”   他深吸口气,在高个子男人不敢置信的眼神中朗声问道:   “徐之敬因兄长之死对庶人抱有成见,今日也许靠里面死的那男人一条命就能撼动,但撼动不是补上了那里的缺口;今日各位所作之事,若寒了在疫区奔波的医者之心,要用多少条命,才能把医者们心口的窟窿补上?”   徐之敬身子猛地一抖,突然掩面低头,就伏在马文才的背后低泣着。   “这破地方,哪里像是求生之地,简直像个巨大的坟墓。”   马文才仰起头,环顾四周,表情复杂。   “我若是里面那人,就该将这么多病人摆在曲阿县衙的大门口,一刀在县令面前把自己捅了,而不是去吓一个只会治病的士生。”   “你怎么知道我们没想过?”   那些汉子咬牙切齿道:“我们难道不想这么做吗?若官府愿意保护我们,愿意看一看我们,怎么会有这么多惨事?南下的难民能到南边的十不存一,还有齐郡那样烧人的……”   “所以你们就不敢了是吗?因为齐郡有县令烧了瘟疫致死之人,你们就觉得无论哪里见到你们都会把你们烧了。且不说若真是瘟疫你们怎么还能活着,你也说了,到南边的十不存一,若此地县令不仁,请问你们是怎么能留到今日的?建康里都进不去人,你们倒能在曲阿逍遥,躺在城中最繁华的地方乞讨?”   马文才一声长叹。   “说到底,你们是已经吓破了胆,情愿在这坟墓里等死,也不愿意去试试看这世上还有没有可以帮你们的人。不去寄希望于真正能护庇你们之人,却把医者神化,当做神仙佛祖一样的东西,觉得他们能药到病除,包治百病,你们真的只是病了吗?你们最大的困境难道是有病?我说你们是蠢货,不是在骂你们……”   他今日费了许多口舌,自己也不见得就痛快,他也知道在场能听明白的不会有几个,自己说这么多,也不过就是一路过来所见压抑很了而已。   但有些事还是要解决的。   马文才轻轻从身后拉出了徐之敬,让他暴露在所有人之前。   作者有话要说:   徐之敬已经满脸泪痕,显然之前有人在他面前寻死,又有人将那么多条人命的干系让他处置,对这个向来冷傲的少年不是完全没有影响。   马文才也知道他今日受了这样的刺激,若不解开心结,说不定这一路就要多个行尸走肉,索性将话直接说开。   “徐之敬,我只问你,你自己是想治,还是不想治?”   他表情淡然,眼神却充满鼓励。   “我们都在,没有人能逼迫你。”   一时间,暗室里悄然无声,唯有因为紧张的攥紧衣衫而发出的布料摩挲声。   所有人都在等着徐之敬的回答。   这个脸上泪痕犹存的少年,眼神从老杜、高个子男人、吴老大其他几个兄弟,家中的刀卫,甚至是梁山伯、马文才身上一一扫过,终于定格在了前方。   “我,我不想治。”   他咬了咬牙。   “应该说,我不能治。” 第111章 重见光明   “果然……”   流民们露出了失望又意料之中的表情。   “医治病人,最好从病人最初发病便跟起,如何发病,得到过如何诊断,用了什么药,病情有如何发展,唯有这样,才能最快的解决病症。但老杜治的人太多,却只有一人,我觉得他自己也不会记得到底用过多少种药了。”   徐之敬看了老杜一眼。   “里面躺着的人太多,虽都是恶疾,却并不是因为瘟疫而起,所以才有没事的吴老大这样的人,概因身体强健之人不易被邪气侵蚀。”   “这些流民一路南下,饿起来了什么都吃,渴起来了什么都喝,那些水里有些是沾染了瘴气或虫蛊的脏水,那些吃下去的腐烂之物会在他们身体中生出邪气,这些病都不是一日之积,也不可能一日褪去。”   随着徐之敬说出自己的想法,他的思路也越来越清晰,心中的想法也越来越明澈。   “真正迫在眉睫的是四处蔓延的时疫,还有那些和他们一样乱吃乱喝的灾民,我要去浮山堰找我的父兄,解决真正的问题,不能在这里长待。”   抛却掉那些恐惧和恼人的逼迫,徐之敬为医冷酷而善于决断取舍的一面又重新回来了。   “他们的病,是被耽误出来的,很多病一开始不算是大病,可人力不及,民间又惯于小病不治大病才医,才会从小病拖成大病。现在把生病的人和没生病的人分开,让其他医者对没生病的人进行诊询,之前出事的人固然可惜,可只要没染上病症的人不再喝脏水、吃腐肉毒草,不在跳蚤蛇虫出没之处随意坐卧,能在干净的地方休息,也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何况我之前也说过,我只擅长伤寒和外科,伤寒并非一日能治好的,里面也没有几个受外伤的人,我和老杜的医术在伯仲之间,他治不好的,不代表我就能治好,这么多人让我一齐治,总有照顾不到的,到时候结果就是所有人一起死。”   徐之敬顿了顿,说:“此乃我不想治。”   他看着屋子里的人,硬着心肠说,“世人皆知徐家人医术好,却忘了我等是士族,不是以医术为生的医者。家父、家祖喜欢出门救人,不代表我们家兄弟乃至子孙后代以后都要以医术为业。就如同善书法的人写的字好,谁去求字就都要给吗?如果不缺润笔之用的,为什么不能想给就不给?”   “我今日若因你们掳了我,在我面前自尽就破例治人,若日后有人想要哪个医家治病就用同样的的办法和手段去要挟,简直就是医者的灾难。从我家祖父起,每代皆有徐家同族因战乱或为人医病而遭掳掠。我堂祖父徐謇一支至今被掳去魏国无法回到故土,就因为我们医术过人……”   徐之敬闭了闭眼。   “掳掠徐家子,逼迫其为人治病,其实是我们徐家的逆鳞。乱世之中,生灵涂炭,医者医人是出于本心,却不是强迫的理由,我们的先祖最初学医,也不过是为了让族中子弟能够更加人丁兴旺、繁衍昌盛罢了,何曾有救天地万民的圣心?此例一开,徐謇之祸就在眼前……”   他长叹一声。   “此乃我不能治。”   “你说得万般有理,那就看着他们死吗?!”   有人在低吼。   “就看着他们死吗?!”   徐之敬脸上也有挣扎之色,他毕竟还只是个少年。   “我不能治他们,但有些人还有救的,我可以分辨出来,你们可以让别人去救他。老杜想要我救活这么多人,原本就不切实际。”   “说到底……”   “哎,下面果然有地窖!”   又是一声呼喊,头顶上传出一片喧闹之声,暗室上跳下几个一身皂衣的衙役,腰中俱佩着腰刀。   这是官府的人到了。   看到曲阿县衙的人到了,屋子里一群“屠狗之辈”才真正害怕了起来,面色灰败到可怕的地步。   之前马文才气势再盛、徐之敬言辞再怎么令人绝望,却还没有这后来者腰上的几把佩刀更让人震慑。   马文才再厉害,马文才带来的人再厉害,却不会草菅人命,不会将他们烧死在这里。   但此地的官府能。   只要有人通报地下有人患有瘟疫,哪怕他们所有人被“处理”在这里,说不定还是当地县令的“德政”,成功的消灭了瘟疫的源头。   让所有流民惊讶又恐惧的是,除了那些浑身皂衣的衙役,上面居然还下来了一个穿着青色官服的男人。   这个男人身材清瘦,一看便毫无武勇可言,连下地窖都是用半爬而不是直接跳的,由先下来的几个衙役接着才能勉强站稳。   他一下了地,先整了整自己的衣襟,抬头望去之后,忍不住一愣。   “抓了这么多人?”   “姜,姜县令……”   被迫跪在墙角的老杜看到来人,抖得犹如筛子。   “果然是你们几个!”   被称为姜县令的男人看起来已有四十多岁,因为是庶人出身,官服毫无纹饰,也洗的发白,但他身上依旧有不怒而威的气势。   “你们这几个人是属老鼠的吗?东躲西藏不知影踪,本官找了你们许久!”   听到这县令早就在找他们,这几个“兄弟”更是眼皮狂跳,只觉得大限已至。   “我早就想找你们几个领头的谈谈,一直找不到机会,你们所有人都躲着官府,没几天就换个地方。”   姜县令抚着胡须叹道:“我虽可怜你们落难至此的处境,可你们既然已经到了曲阿县,就该好好守曲阿的规矩。怎么其他人帮人做工帮佣可以,你们就一天到晚游手好闲,或是纠结壮丁骚扰外地商人,或是东偷西摸不干点正经勾当?如今更好,居然还绑架过路的士生,你们是葬送自己最后一点安身之地吗?”   “姜县令早就知道我们吗?”   年纪最小的少年抬起头,不敢置信的问:“姜县令知道我们?”   知道他们游手好闲,骚扰外地商人,为什么不把他们抓起来?   “你们这群不知好歹的,要不是姜县令吩咐我们对你们进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们前后七八批上千人怎么进的曲阿?我们曲阿城里总共才多少人,一下子多了这么多人,谁不知道?”   一个衙役护在县令身前喊着,“你们住的那个破庙真是破庙吗?里面原本还有两个僧人,是我们县令请他们在府衙暂住,将寺庙誊出给你们,再叫兄弟们指引你们过去的。哪里有破庙井水未干、灶间能用,就这么荒弃等着你们用的‘破庙’?”   姜县令对衙役的回护之言并未有什么动容,只伸头看了看四周:“你们领头的吴老大呢?让吴老大来跟本官说话。”   说到吴老大,一群汉子们突然嚎啕大哭了起来。   “老大,老大死了!”   “老大以为这里暴露给官府我们就都要被赶走,自尽了!”   “老大,你死得太冤了!”   “什么?死了?”   姜县令吃了一惊,不敢置信地看了看他们。   “那你们现在谁能说话?”   可这一群汉子如今哭得人事不知,姜县令一阵头痛,根本找不到能好好说话的人,刚准备开口再问,面前已经出现了一个年轻的少年。   那少年一身白衣,长身玉立,对着姜县令微微一拱手,指了指前方:“学生马文才,请姜县令前面说话。”   “啊,你就是那个报案的马文才!”   姜县令知道他是吴兴太守之子,点了点头,依从地跟着他往前。   马文才带着他进了隔壁,让他看了地上躺着的吴老大尸体,又看了屋子里所有的病人。   他口才本来就好,大致说了下这里发生的事情,又说了灾民缺医少药,疾病横行,却因为担心官府将他们驱赶活焚,只敢在地下挣扎求生的事情。   姜县令原本就面容严肃,见到了尸体,再见到地下躺着的病人,脸色更是不好,但要说愤怒却又不像,大多倒像是生自己的气一般。   “多谢马公子相告。”   姜县令也向他拱了拱手。   他又转身走向屋中站着的徐之敬。   “徐公子在我曲阿受惊了,此事,本县令必给你个交代。”   徐之敬原本就心情复杂,听他如此慎重,面上迟疑了一会儿,挣扎道:“绑架我的罪首已经自尽,其他人,其他人……”   “从轻发落吧。”   他低声说。   屋中的流民没想过徐之敬会微她们求情,一个个瞪眼的瞪眼,羞愧的羞愧。   “公子虽然有怜悯之心,但律法便是律法,本官可以酌情,却不可放纵。”   姜县令又摸了摸自己颔下的胡须,驱使着自己的衙役。   “将一干嫌犯都带到衙门里去!”   “是!”   “还有那边躺着的病患,也派人抬去如愿寺,召集县中医者医治,暂不收监。”   姜县令继续命令。   “姜令公,里面得病的都是恶疾,就这么抬出去不好吧?”一个衙役有些迟疑,担心地问:“万一要是传扬开来,又要诘问您办事不利……”   “正是因为是恶疾,才要尽早医治,稳定民心。这么多日子以来,曲阿早就有各种传言,说流民带来了瘟疫,只不过给他们自己掐死了埋了,所以才没人发现。这样的流言再传下去,还不知会发生什么。”   姜县令摆摆手,又问杜生。   “杜生,本官派人几次去如愿寺探查,都没有发现得病之人,所以那些得了病的人,也是被你们藏在寺院的地窖之中?”   杜生抬起头,嘴唇张了又合,最终点了点头。   “再派一支人,细细去如愿寺搜过,若有患病之人全部抬到地上来,已经死的,集中烧了尸体,尽早入土。”   那衙役心不甘情不愿,但还是领了命走了。   这一下变化太快,莫说流民,就连马文才等人都有些应接不暇,等姜县令处理好一切,转过头对几位少年拱了拱手。   “原本该好好安抚诸位,但诸位也看到了,此间事忙,本官还要急着审讯人犯、早日过审。本县出现命案,虽是自尽,也要弄清原委,此外那么多病人……”   姜县令无奈地笑笑。   “待我解决了这些事端,再来和诸位赔罪。”   “不敢。”   马文才替不善与庶人交谈的徐之敬客套。   “不知姜县令会如何判处这些人?”   “其实这些流民应该去原籍受审,但既然他们的原籍已经被水淹了,成了一片灾地,再发解这些人回乡也不合适了。正如徐公子所说,贼首已经自尽,也没有伤害到徐公子的性命,按律以‘持质’定罪,其余人犯以‘从犯’处,应当是受脊杖三十,处流刑,或罚做劳役五年吧。”   姜县令担心这士人会觉得自己判的太轻,不得不又解释:“此地流民不少,若处以斩刑,怕引起流民动乱……”   “不不不,我没想让他们死。”   马文才见姜县令误会,连忙解释:“我只是替同伴问问,他虽遭胁迫,但毕竟有人死在面前,您也知道……”   姜县令意会,点了点头。   “难得两位公子宽宏,是这些流民之幸。”   地底不是寒暄的地方,何况还有官差衙役和力士搬运来去,见此事还算有个完善的结果,马文才等人也爬出了地窖。   地窖外,祝英台和陈庆之正等在其外,见他们出来了,祝英台连忙奔了过去,东看看徐之敬,西看看马文才和梁山伯。   “你们都没事吧?子云先生说我俩手无缚鸡之力下去也是给人添麻烦,硬是不要我下去,急死我了!”   祝英台叽叽喳喳,围着徐之敬乱转圈子。   见着同伴们都在身边,对自己一脸关切,之前胸口犹如压着一块大石的徐之敬脸上终于有了些笑意。   “还好,我没事。”   他微微笑了笑。   “只是惊动了各位,太劳烦了。”   “我的天呐!徐之敬向我们道谢了!”   祝英台故意露出一个夸张的表情,好哥们地拍了徐之敬的肩膀一记。   “即是同窗,又是同伴,互相照顾是应该的,跟我们客气什么!你是没看到之前马文才那可怕的表情,活像是要吃人,幸亏把你找回来了,否则我觉得曲阿县都要糟!”   “祝英台!”   马文才磨着牙威胁。   徐之敬之前得马文才维护,对他已经有了不少改观,如今更是感激地躬身到地:   “谢过马兄。”   “别听祝英台胡扯!此事全靠子云先生奔波。”   马文才不自在地搀起徐之敬。   “咳咳。”   祝英台见两人“有爱”的接触,正了正色,连忙换了个话题。   “对了,能把你救出来,还要谢谢傅歧的大黑,不是它找到地窖入口,我们还跟那些衙役似的满世界乱窜呢!”   “谁又能想到这医馆的医者,会跟一群流民牵扯,为他们掩护做下这样的勾当?”   陈庆之没有下去,只以为是普通的绑架勒索,不由得叹息。   然而听到他的话,无论是梁山伯还是马文才,俱是默然不语,表情复杂。   没一会儿,官府派来的力士将那些病人一个一个从地下抬了上来,陈庆之见着这么多大活人从地窖里被抬出,吃了一惊。   那些病人久已不见阳光,乍然被抬出,还有些直接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有些自觉自己浑身溃烂或腹胀如鼓难以入目的,更是难堪地用被子等物裹住自己,或蜷缩成一团,不愿见到别人嫌恶责难的目光。   但已经没有人有心思嫌恶责难了。祝英台也好,陈庆之也罢,两人都是一副受到震撼的表情,紧紧盯着那些被抬出去的病人。   作者有话要说:  “这,这到底怎么回事……”   祝英台胆战心惊地问着:“他们把徐之敬抓去,不是求财,是为了给这些人治病吗?”   她脑子灵活,一下子就想到了其中的要处。   “此事一言难尽。”   马文才拍了拍她的肩膀。   “而且徐兄受了一天惊吓,此时该好好休息……”   “我们回去再说。”   小剧场:   大黑:(愤怒)我的戏呢?就祝英台一句话就没啦?我要求加戏!不加戏至少要加餐吧! 第112章 天伦之乐   乌衣巷,谢园。   “你说什么?”   一直在等候消息的侍中谢举猛然站了起来。   “都死了?”   “是,都死了。言扬公,临川王设了刀斧手和弓弩手,那些百姓还没靠近同泰寺,就已经被射死了。非但如此,他灭了口后,还不知道从哪弄来了火油,把那些尸体堆在同泰寺门口一把烧了,大喊着他们‘自尽’了……”   回答谢举问话的心腹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   “属下躲在树上,直到建康府的尉卫们来了,方才敢下来。若是当时暴露了行藏,大概属下也活不成了。”   “谢十八呢?”   谢举将牙齿咬得嘎嘎作响。   “十八郎带人去转移那些流民的遗属了,他担心怕那些人里有知情的,会把我们供出来,也怕临川王斩草除根。”   谢举的心腹说着说着,眼中直欲喷火。   “临川王简直不是人,他早就准备好了刀斧手和弓弩手,就是怕有人闯寺。今日若来的不是叩门陈情的灾民,而是朝中臣子,或是……还不知明天是不是就有了‘忠臣义士死谏寺门之前’的消息。”   “他会做这样的准备很正常,浮山堰的计划就是在他府里定下来的,现在出了事,自然是要粉饰太平。只是我没想到他这么狠,将那么多人都灭口了。”   谢举是个典型的谢家子,白面微须,衣冠鲜丽,风仪举止皆是士族之典范,可这件事干系太大了,由不得他不“色变”。   他缓缓的在厅中踱着步子,脚下却悄然无声。   “既然都尉卫出动了,傅翙可有被怀疑?”   谢举不敢再轻忽萧宏的丧心病狂,此子若是个聪明人,他们反倒会轻松点,就因为他狠毒而无智,行事全凭自己的喜好随心所欲,没有人知道他下一步会做出什么事来。   这就是个典型的疯子,因为和皇帝一母同胞,又仗着已故的太后三令五申让皇帝照顾好弟弟,越发心狠手辣。   皇帝对宗室的宽容,已经到了“溺爱无道”的地步。   就连太子对他都退避三舍,朝中也人人闻“临川王”而色变。   如今他把持了朝政,又握有扬州兵马,简直就像是小孩子突然有了神力在挥动大锤,触之皆死,阻挡之人无不心寒。   “建康令应该没有被临川王怀疑,但流民居然能冲到同泰寺前,而且都尉来的如此之慢,就担心有人在临川王耳边挑唆。”   那心腹脸色也不太好。   “傅大人自己长子都失踪在浮山堰,家中却不敢表现出一点悲拗,就是怕引起临川王不快。他一直韬光养晦,生怕被临川王抓到什么把柄,现在若真因此得罪了临川王……”   他顿了顿,担心道:“建康四门和京中卫戍都由傅大人掌管,若是有谁建议临川王趁此拿下建康令,由此掌握建康四门,属下担心台城有失。宫中不少皇子尚且年幼,太子殿下也还在东宫禁足……”   建康只是都城,再往内是台城。   自晋时谢安主持改建台城,自东晋起,台城均为国家政治中心所在,由多重城垣构成。百官议政的尚书朝堂区、皇帝朝宴的太极殿区以及后宫内殿区、东宫等,都在台城之中。   “不会,台城里尚有羽林卫和禁军把守,何况还有三道城墙环绕,萧宏就是有通天的本事,除非能买通扬州所有的将领陪他去做这大不韪之事,否则就算给他上万人马,也攻不到台城里。”   谢举推测着:“以萧宏的愚蠢,就算被人怂恿,大概也就是拿一支人马试着闯闯宫城,能骗开城门就好,骗不开就找个借口撤了,真要再往里,烽火台必定要起烽火召集将士护城。陛下人出宫了,守城的将领和羽林卫却没带走,原本就是防着有人趁此乱了宫……等等!”   谢举脑子里有什么一闪而过,他生怕那一丝灵光跑了,立刻停止了和心腹的谈话,蹙眉苦苦思索。   谢家人大多有这样的“灵光”,每每在谈玄之时、在读书之时,在闲聊之时,莫名就会陷入这种“顿悟”的状态。   身为谢家的门人,他们早已经习惯了主子们思考时缄默就好,反正要不了多久,主公就会给出他们答案。   “陛下也许心里早知北面肯定要大乱,只不过始终存着侥幸之心。自他一意孤行修了那浮山堰,朝中文武百官除了临川王和一些佞臣,没人对浮山堰看好。如今浮山堰果然出事,以陛下那好面子的性格,避居同泰寺不出是正常的。”   谢举心想,“况且这两年修建浮山堰、镇压淮水蛟龙,几次施舍佛寺,早已经让国库空虚,现在淮河以南被水淹没颗粒无收,赈灾的粮食和来年的粮种朝中大概都出不了,再这么下去,连百官俸禄都发不出了,陛下自诩以‘仁厚’治国,如今进退为难,恐怕要等有谁收拾了这个烂摊子,他才会出寺。”   “太子性子太过仁善,他若此时监国,一定会不顾百官的俸禄和来年的粮种直接派出使臣赈灾,甚至有可能下令各地官府开仓放粮,陛下不愿太子借此收买人心,又不愿出来直面错误自己赈灾,现在已经陷入死局。所以即便临川王杀了那些‘上谏’的灾民,陛下也不会觉得他太过跋扈,反倒感谢临川王使他不必陷入两难之中,好继续装聋作哑。”   他越想越是心急如焚。   “没有人,没有人能把那寺门敲开,因为没有人能够叫醒装睡的人。”   哪怕是太子亲自来了,那门也不会打开,连有人烧死在门前那些僧人都不敢开门,若不是天子下令,有谁能这么漠视人命?   “陛下不会因为别人而开,那就只有让他自己出来……”   谢举的思路渐渐清晰,手指无意识地把玩着腰间的玉佩,“傅翙,建康令,四门,台城,守将,烽火台,刚刚究竟是哪一个让我突然有了触动?”   他反复地思索着,终于恍然大悟。   “是了!是这样!”   谢举大笑,抚掌而叹。   “既然流民分量不够,那就加重分量,让他自己走出来!”   虽然知道主公是有了办法而狂狷大笑,但谢家那心腹还是被他笑得鸡皮疙瘩满身,这位谢家的言扬公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突然像是得了癔症一样,说哭就哭,说笑就笑,即使见了无数次,心里还是发憷。   谢举大笑过后,轻轻招手让心腹上来,对他附耳说道:“你去找傅令公,让他不必为自己辩解,相反,要这样……”   他细细吩咐,心腹听得连连点头。   谢举将计划说清,又说:“请傅令公暂时容忍一二,以临川王的性子,最多三日,宫城就有动乱,太子便可趁此借口出东宫。陛下不会放心其他人任这建康令,之后定会让他官复原职。”   心腹一一记住,脸上有着迟疑。   “这样是不是太险了?万一真的……”   “所以,我们不能给临川王时间,一定要让他急着出手,仓促之下必会生乱,想假戏真做也要看看他有没有这个本事。”   谢举厌恶那萧宏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此时说起萧宏更是满脸怒意。   “他身边阿谀奉承、胆大妄为之人那么多,让十八郎去找些歌姬舞女,浪荡之子,给那些人吹吹风。他们既然敢在京中杀人灭口,不妨胆子再肥一点,我看出了事,临川王是保他们,还是将他们做了替罪羊。”   说罢,他冷冷一笑,目光湛然若神。   “此时不趁机剪除临川王的羽翼,更待何时?”   “是,属下这就去布置。”   此人也是谢举手下得力之人,可调动着不知几百,既然家主有了办法,谢家这些精锐立刻便活动起来,各司其职,要将计策完全。   虽然已经定下了计策,但谢举深谙“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的道理,心中丝毫没有放松,只能迈出屋子散散心。   此时已经是深秋,谢举在院中负手而立,看着廊下空空的燕巢,便想到那些逃难的灾民。   那些灾民便如南下避寒的燕子一样,本能的奔向印象中温暖又安宁的地方,以图度过人生中的严寒,却不知到了“安宁”之地,却有比严冬更酷寒的一切在等着他们。   试图以流民的苦楚叫醒装睡的皇帝,是他思虑不周。   错估了临川王的心狠手辣和恣意妄为,是他太过轻敌。   那些流民虽是为了家小亲人而涉险,可若不是他趁势煽动,他们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这笔血债,他谢家势必要背下了。   但总有一天,他要那临川王血债血偿。   “会回去的。”   谢举凝望着燕巢,眼神渐渐坚定。   一定会回去!   ***   徐之敬在曲阿县遭遇危险的时候,傅歧也在承受着煎熬。   建康城的情况比他想象的要可怕的多。   如果说流民真的大部分都被阻拦在建康以北,那城里还有这么多一看便是逃难而来的百姓,傅歧很难想象北方现在是什么样子。   还有些家财的,有门路的灾民,最终都设法到了建康,这座梁国最大的城市,也是都城所在之地,人人都以为到了这里便会安全。   但无论多有家财的人,只要想要进城,都要伤筋动骨一番。   北方南下的道路被封,沿路城门设有路障禁止流民进入,但建康里不知哪个衙门发了一种“举荐作保引”,只要有持有这种路引,再有士人作保,便可一路通畅的进入建康城中。   不少士人大肆以此敛财,弄的原本还有家资的灾民到了建康时已经赤贫如洗,没有家资的,只好卖儿鬻女,换取能够入城的“买路钱”。   不是没有人对这种情况引起警觉,朝中屡屡有大臣求见临川王,上折、写信,希望临川王萧宏能以扬州刺史的身份禁止这种敛财的手段。   然而御史台的人很快就查出了真相,所有人绝望的发现,在京中卖那“举荐作保引”给士族,再让士族转手卖给难民进城的,正是萧宏本人。   萧宏在敛财的手段上,简直残酷的令人发指。   他以扬州刺史的权限封闭了浮山堰地区灾民进入扬州的道路,在沿路的官道及城门设卡,使长途跋涉奔波劳累的难民无处容身。在漫长的奔波之下,灾民也无力再回返离开,只能咬牙设法高价买那“举荐作保引”,进城安身。   一旦流民入了城,各种苛捐杂税随之而来,入城有“入城费”,进了城还要按人头算“耗钱”,就连无处安身躺卧在地,都要收“买地钱”。   流民没有建康城的户籍,连找活儿干都比别人更贱,到后来连工钱都不要了,能有个不需要“买地钱”的地方睡,有口饭吃,便已经是万幸。   东宫太子萧统因为月前为浮山堰谏言之事被禁足三月,至今不能离开东宫,在皇帝还在同泰寺“修行”的关头,谁也不知道萧统若抗旨出宫之后会发生什么,朝中有志的大臣都在焦急的等待着三月之期届满,由太子去同泰寺迎回皇帝,可流民已经不能再等了。   那些已经熬到生存艰难的灾民,也不知道在哪儿听说皇帝不是不管他们,而是现在正在同泰寺“修行”,并不知道外面流民的难处,朝中是有小人在弄权,便聚集在一起,堵了去同泰寺的路,要去“告御状”。   他们的诉求很简单,只是想让同泰寺里的皇帝出来,听一听外面百姓的苦难,像佛寺里的菩萨一样发发慈悲,救救他们这些可怜的灾民而已。   然而没有人的声音最终能传进寺里,因为他们根本连皇帝的面都没有见到。   傅歧从城门官那的得到的消息,是那些人“死谏”在同泰寺门口,京中出了这样的大事,怕是要追究身为建康令的傅翙责任。   但流民会如何不是建康令能完全掌控的,傅歧不担心父亲会因为这样无稽的猜测而有什么事。   他焦虑的,是那么多插标卖首的孩子。   傅歧这人,说鲁莽是真鲁莽,说傲慢也是真傲慢,平时也不是会随便心软的人,唯有一点,他见不得小孩受苦。   他曾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均在三四岁之前便已夭折,这是他全家心中的痛。弟弟夭折后两年,父母又为他添了个妹妹,他曾经非常喜欢自己的幼妹,小时候给她当过马,陪她胡闹,像是珍珠宝贝一样哄着……   可三岁那年,不过一场高烧,她就没了。   再那之后,他娘再也没有为他添过弟弟妹妹,他每每想到自己的胞弟胞妹,心中便犹如被刀剜过,见到长得漂亮可爱的小孩,就老是驻足多看一会儿,幻想着自己的弟弟妹妹还在。   后来他兄长添了长女,可他已经离家去了会稽学馆,每年只有过年能回去看望那个侄女,她今年已经三岁,想来被母亲和嫂子照顾着,一定比他那没福气的胞妹还要乖巧可爱。   傅歧原本听说兄长没找到是不想回家的,可看到集市的那番惨烈,他突然改变了主意,想要回家问一问父亲。   问一问父亲,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没人救人,为什么……   为什么会让这种事发生。   傅歧敲开后门的时候,家中的下人表情像是见了鬼。   “谁啊,都快宵禁了,这时候上门,敲敲敲什么!”   后门一般是让丫头奴仆们出门方便的,真有贵人都走正门,所以后门的门子喊的毫无心理负担。   “有事明天……天啊!小郎君!小郎君回来了?!”   门子惊喜地打开后门,看着傅歧和他身后跟着的几个护卫。   “郎君怎么回来了?终于没有用度肯回来了吗?天啊,为什么不来个信让家里派人去借您,我们也好早点准备……”   “褔老三,我偷偷回来的,别到处传。”傅歧警觉地往门里看了一眼,发现没人注意这边,带着几个护卫挤了进来。   “找个地方安排下我这两个护卫,我娘在后院吗?”   “夫人现在应该在后院和大娘子准备晚饭,老爷还没有从衙门里回来,中午传了话好像有什么事耽搁了,要回来的晚一点。”   那门子忙不迭的说了家里的事情。   “要不要我去通报一声?”   “得了吧,这府里还有哪里我不认路的,我只是出去读书,何必回来跟做客一样?”   傅歧一边说,一边径直往后远走。   “我去找阿娘和大嫂,你看你的门,照顾好我的侍卫,别乱传我回来了啊!”   傅歧知道中午在同泰寺发生了什么,估计这他父亲是因为这个事晚回。但他父亲但凡没有应酬,晚饭一定是在后院和母亲一起吃的,所以他只要去母亲那里“守株待兔”就好。   想到他娘的唠叨和“手段”,傅歧一阵头皮发麻,不过既然嫂子在,那大概也不会有多“可怕”。   傅歧抱着这样的侥幸心理,低着头一路穿堂过院,沿着偏僻小道直奔主院。   他熟悉京中的宅邸,还知道许多小道,但傅家不比其他,看家的护院和部曲特别多,路上不免会遇见几个盘查之人,不过只要他抬起头刷一下脸便是最好的通行证,谁也不敢拦着这傅家的小霸王,傅歧惹了一路鸡飞狗跳,根本不算“隐蔽”的进了主院。   主院里看门的婆子都是会武的,要不是傅歧提早喊了一声,说不定大棒子就要打下来,那几个婆子也担心小郎君记仇,腆着脸讨好地直接把傅歧送到了后院正堂门口,机灵的下去了。   知道母亲就在门后,傅歧反倒“近乡情怯”,有点不敢进门。   门口守着傅母陪嫁的两个滕妾,虽都被傅翙收入房中,但一直无子,也还做着服侍主母的工作。   两人几乎是看着傅歧长大的,也照顾过傅异和傅歧两兄弟,见傅歧回来了,泪珠子直滚。   “小郎君怎么回来了也不通知一声,也好让家人去接,现在外面这么乱……”   “张娘子,赶紧别哭了,不知道还以为我一回家就惹人生气。”傅歧做贼一样四处看了看,“我娘在里面?”   “在在在,主母要知道你回来了,还不知道多高兴。您是不知道,自从大郎……呜呜呜,算了,这大喜的时候,张娘子就不惹大家都不高兴了……”   “雪娘,谁在外面?”   里面大概听到了什么动静,突然传出一声询问。   “是……”   另一位娘子正准备回答,傅歧已经硬着头皮往前踏了一步。   “阿娘,是我!”   他掀开幔帐进了屋。   此处并不是用膳的地方,只是个起居之所,但晚饭如何布置,皆是由这里发号施令,因为白天傅翙都在衙门里,所以晚饭才是傅家的重头戏。   主持中馈是当家妇人的重中之重,这几年傅异的妻子也跟在婆母身边学这个,所以一到下午,两个傅家最重要的女人都要围着供膳诸事忙碌。   傅母起先还以为是来奏事的家人,结果幔帐一掀,进来个人高马大的少年,再抬头一看,不是他们家的小儿子还有谁?   “傅歧!”   傅母惊喜地站起身子,刚刚露出笑意,突然又把脸一垮,指着傅歧大骂:“你这小畜生,还知道回来?我还以为你饿死在外面都不回来呢!”   她已经断了傅歧的用度三个月,还把家里所有护院、武师、家将、小厮、下人,总共十来个人都召了回家,连一个粗使洒扫的都没给他留下,她原本想着哪怕他再倔骨头撑死半个月就要写信回家求饶要钱,却没想三个月了,莫说家信,连个口信都没有。   要不是会稽学馆的贺革还经常写信过来告知一声,她早就亲自去会稽学馆看看,看看她这个小儿子是不是死在外面了。   “你现在才回来!你现在才回来!”   傅母骂完已经到了傅歧身前,食指在儿子的胸前使劲戳着。   “你可知道我们家出了大事,我在家里日夜难眠……等等?”   傅母发现有什么不对,变指为掌,在儿子衣襟上细细摩挲着。   “这不是我给你准备的衣服,你自己的衣服呢?”   家里所有男人大到衣冠鞋履,小到袜子汗巾全是她准备的,他们家有桑园,从不缺丝绸绢练这样的布料,针线娘子也是出了名的好手艺,如今伸手一摸,见掌下粗糙不整,明显针脚不细,再退后几步看看,越见端倪。   “连衣服都是不合身的!你是怎么回来的,逃难回来的吗?”   傅母说着说着眼泪就要掉。   “堂堂傅家的公子,连合身的衣服都不能穿了?是不是那些刁钻的下人回家时卷走了你的衣服?为什么你穿的这么破败?”   哪里破败了?   傅歧纳闷地看了看自己的衣服。   他出门偷偷跟着马文才的队伍,出来的太急,只够带着祝英台给的那些金银,衣衫鞋帽这些累赘根本没带,后来这些衣衫都是临时添置的,买的也是成衣,虽然是新的,当然不如量体裁衣的合身。   不管怎么说,也还算是好料子,怎么给他娘一说,就跟衣衫褴褛似的?   看见自家儿子一点都没有觉得委屈自己,傅母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傅歧“手里捧着窝窝头,菜里没有一滴油”的可怜场景,原本想要把自家小畜生狠狠骂上一通的,现在只顾着抹眼泪,一下子气自己为什么用这种手段逼孩子回家,一下子又气傅歧不早点服软回来。   她想岔了,以为傅歧把自己衣衫鞋履和值钱的东西都当了,换了盘缠才能回家。   “呜呜呜,早知道这样……呜呜呜……”   傅母拽着儿子的衣襟,泣不成声。   无论是小儿子不听话,还是大儿子的失踪,都给这位傅家的女主人压下了沉重的负担,想到自己的长媳还年轻,肚子里还有孩子,自己的孙女才三岁,她就越发觉得日子煎熬。   要不是还有丈夫顶着,她早就垮了。   傅歧自是不知道母亲心里有这么多心事,但也知道自己肯定不是让母亲哭成这样的唯一原因,只好抬起头向嫂子求助。   这嫂子出身平原刘氏,嫁来不久,他一年就回家一回,和她不熟,可一抬头吓了一跳。   刘氏原本是个鹅蛋脸盘,丰腴白皙,人人见了都说有福相,可现在已经瘦的下巴尖尖,身材也削瘦了不少,一个肚子大的可怕,顶的整个人都像是随时回倒下似的。   也因为这个原因,她没办法跪坐,傅母给她找了个石鼓裹上绣布,加了坐垫,让她在屋里坐着。   此时她也在抹着眼泪,见傅歧看她,便让身边的侍女将她扶了起来,颤着声劝着婆婆:   “阿家,小郎回家,应该高兴才是。”   她声音婉转,语气温柔:“您看小郎风尘仆仆,脸上还有疲惫之色,应该一路舟车劳顿到现在也没有好好休息过。不如现在让他在后面睡一会儿,等会睡好了正好可以起来吃饭。等小郎养足了精神、吃饱了肚子,才有力气说闲……”   “阿家觉得呢?”   刘氏的话成功让傅母哭泣渐停,慢慢抬起头来。   看到儿子眼下黑青,头发也乱的很,身上还有些不知在哪里蹭的泥迹,刘氏鼻中又酸。   “歧儿,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刘氏见她终于恢复了平静,连忙上前去搀她。   她一个大肚子的孕妇扶着娇小的婆婆,看着两个人都像是随时会倒一样,反倒让傅歧担心的扶住了自己的娘亲,硬着头皮说:   “我还好,不太困。”   他越是说不太困,刘氏就越觉得儿子又在犯倔,亲自扯着他去后面自己小憩的地方,硬是让屋里的侍女把他外袍都扒了,强让他到榻上去睡一会儿。   傅歧虽然力气大人又鲁莽,可对家里的女眷一点粗都不敢使,他又担心大肚子的嫂子在前面一个人应付不过来,只能苦笑着任由他娘折腾,擦了擦脸脱了靴就上榻睡了。   也许是太累了,也许是回到熟悉的地方终于可以松懈下来,傅歧一躺平了眼皮子就渐沉。他能安心休息,傅家伺候的下人却在给他擦脚、按摩、捶腿,想让他睡得舒服些。   “穷日子过久了,都快忘了我也是纨绔子弟出身了。”   感觉到有人在给他揉脚捏肩捶背,更觉放松的傅歧迷迷糊糊的想。   “等阿爷回来,问完了事,是不是干脆多住几天算了?”   他实在太困了,根本不需要怎么多“伺候”,就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这一路上他经历的不少,此时放松睡着,不免有些乱七八糟的梦,他睡得不是很死,这些乱七八糟的梦都是一闪而过,他也懒得去深入这些梦。   直到那些梦魇又出现在他的面前。   “阿兄,我怕死。”   年幼的妹妹握着他的手,声音细细的哭着。   “这位贵人,你要买人吗?”   咧着嘴的小女孩正对傅歧笑着。   刹那间,妹妹稚嫩的脸庞和插标卖首的小女孩似乎合二为一,一会儿在哭,一会儿又似笑非笑,她/她们都睁着大大的眼睛,嘴里缺了的那颗门牙像是一个黑黝黝的大洞,越变越大,越变越大,大到最后能把他整个人都包下去。   “嗬!”   傅歧身子剧烈一震,吓醒了过来,猛地推开被子坐起身。   他的面前跪坐着一个小女孩,见他醒了,也跳了起来。   “阿叔?”   “妍儿?”   傅歧喘着粗气,看着面前侄女圆圆的脸庞和好奇的眼睛,才明白过来自己刚刚是做噩梦。   “阿叔怎么了?”   妍儿仰着头,奶声奶气的问。   “阿叔做了个噩梦。”   傅歧接过下人递来的热帕子,擦了把汗,弯下腰一把抱起侄女。   “阿叔臭臭的。”   妍儿先窝在傅歧怀里,而后捂着鼻子往后仰。   “哈哈哈!”   傅歧终于能够开怀大笑起来。   “臭臭好,臭臭说明你鼻子没问题。”   小小妍苦着一张脸,想下去又不敢下去,又惹得傅歧一阵开怀大笑。   “我睡了多久?”   傅歧问身边的侍女。   “不到半个时辰。”   那侍女看了看屋子里点着的盘香,估摸着说。   才睡这么点时间?   他还以为自己睡了一晚上了。   “我阿爷回来了吗?”   “还没,夫人吩咐了,若小郎君醒了,先到前面喝碗粥垫一垫。”   “好,先伺候我更衣。”   傅歧亲了亲侄女儿,将她放下地,小姑娘一落地满脸如释重负,一溜烟跑到前面找娘亲去了。   傅歧刚刚为了睡得舒服,脱得就剩中衣,他娘之前嫌他穿得破烂,此时自然是将家里原本就为他准备的秋衣送了来,就摆在榻边。   侍女们忙前忙后为他穿衣,他就伸着手等着,一时间恍惚的犹如隔世。   我这是回家了?   现在该享福了?   不不不,我可不是为了享福回家的。   傅歧蓦地摇了摇头,将脑子里生出的安逸想法甩掉。   “小郎君,可是有哪里不好?”   见他摇头,侍女担忧地问。   “没,你穿吧。”   傅歧随口回答,见侍女跪在地上要给他穿丝履,连忙弯下腰。   “算了,这个我自己穿吧!”   他都快忘了别人给自己穿鞋要怎么抬脚了。   等他穿好鞋,再抬起头,只见一屋子侍女都露出“我们家公子在外面到底吃了多少苦”的复杂表情,忍不住一哂,干脆连外袍也自己穿了,清爽利落地往外走去。   “起来了?”   傅母刚刚从孙女那里知道儿子醒了,之前那股惊慌伤心的心情也在儿子睡着的时间里得到了排解,此时见傅歧出来,再也没那种凶恶的表情。   “果然是人要衣装,这么一看不像叫花子了。”   见自己母亲脸上有了笑意,傅歧心里也是一松。   “娘亲,嫂嫂。”   傅歧随便行了个礼,找了个案几坐下。   没一会儿,侍女端着鸡茸粥来了,他接过鸡茸粥,对侄女挤了挤眼。   “要不要来点?”   回答是侄女慌得躲到了自家娘亲的裙子后面。   傅歧也不勉强,笑了笑,正准备喝粥……   “夫人,夫人!”   前院跑来几个小厮,在门外幔帐前跪下了。   “出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什么事?”   傅母惊得立刻站了起来。   “说是有一群刁民在同泰寺冲撞了圣驾,还闹出了不少人命,临川王说主公轻忽政事,治理不利,以致乱民生事,下午便来了一群府兵围了建康府衙,老爷出府和他们理论了半天,刚刚还是被临川王身边的方参军带走了。”   哐当!   傅歧端着粥的手一颤,手里的碗落了下去,乱成了一地粥。 第113章 娶妻娶贤   傅翙出事的事情一传来,傅母就晕了过去。   她今日大喜大怒大悲,刚刚因为儿子回家而惊喜,乍然间听到丈夫出事的消息,一是承受不住,往地上一软。   站在他身边的刘氏眼疾手快,连忙伸手去扶,可她忘了自己还是个大肚子的孕妇,结果婆婆没搀住,自己也跟着一起倒了下去,更可怕的是她还做了婆婆的肉垫子,傅母就这么一下子跌在了刘氏的身上。   “嗯……”   刘氏痛得一声闷哼,捂着肚子脸色苍白。   “阿娘!”   “娘亲!”   傅歧和傅玉妍都吓坏了,各自奔向自己的母亲。   “夫人,大娘子……”   来报信的小厮吓得要死,他也没想到自己报个信而已,居然吓到了家里两个女主人,还都出了事。   “这,这怎么办……”   一屋子人都慌了,傅母昏迷不醒,刘氏捂着肚子半天坐不起身,眼看着也像是有什么不对。   “怎么办?去请家医来啊!看什么!”   傅歧估摸着母亲没什么大碍,倒是嫂子情况不好,弯下腰一把抱起长嫂,大步流星地往后面自己刚刚休息的小暖阁而去。   这时候家里才像是想起来还有个主人,傅母身边的张娘子恍然大悟般连忙唤下人去请大夫,又紧紧牵着妍娘的手,担心她太害怕。   但事实证明傅家的人都有胆大的天赋,小女孩眼里虽然也有不安,但看着小叔叔横抱着娘直奔后屋,却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小叔叔是大人,娘应该没事吧?   小叔叔是男孩子呢,力气这么大,不会把娘摔下来的,对吧?   傅歧将自己的嫂子放在榻上,尽量不显得惊慌地开口:“嫂嫂,你哪里不舒服?疼不疼?”   “大概是动了胎气……”刘氏嘶声说着,“肚子有点坠,但还好,羊水没破,应该没有伤了孩子……”   她猛然想起身前这个少年,还是个没有成家没有经历过分娩的孩子,不会知道羊水破了是什么意思,戛然止住了后面的话,只紧紧抓住他的手臂。   “小叔,阿家晕倒了,阿公出事,我身怀六甲是个靠不住的,家里和妍娘就全靠小叔了,还望小叔遇事多多和人商量……”   刘氏知道自己的夫婿凶多吉少,她肚子里的孩子若有个万一,那夫婿这一支就血脉断绝了,所以即便家中现在这么艰难,她也不能再劳神,要以安胎为主,更别说现在动了胎气。   傅家此时得罪的是临川王,莫说是傅歧,就是傅异在这,恐怕也没什么办法,刘氏也没想过傅歧能做到如何好,只希望他能把家里稳住,别让下人趁机生事就行。   “我知道,我这就叫人把守门户,前院家将和护卫们都在,乱不起来。”傅歧却不如刘氏所想的那么没有头脑,当即就领会了她的意思。   “大嫂安心养胎,娘没醒之前,我在家里看着。”   刘氏欣慰的抚着肚子,眼角有一抹泪光。   只有这个时候才能看出一个人可不可靠,虽然家中上下都说这叔叔是个纨绔、不靠谱的浪荡子,可就这一件事,就能看出他日后是个能成器的,至少在这个时候没有跟婆母一样吓得昏了过去,而是记得请医者守门户。   她却不知道傅歧不慌是因为之前已经知道了临川王的事,心里有了预备,此时行事有条不紊,也是因为自己是个男人,必须得撑着不能惊慌。   但家里有人做主,所有人也就找到了主心骨,没一会儿傅家的家医就来了,他在傅歧的要求下先看了刘氏。刘氏确实是动了胎气,家医开了安胎药,嘱咐刘氏最近不能走动不能劳神,要好好休息,直接宣告了刘氏最近不可能帮上忙。   傅母晕过去了却不醒,那家医摸了摸脉,叹着气对傅歧说:“小郎君,夫人最近太过劳累,今日又大悲大喜,原本养好的心疾又犯了。看起来似乎是少夫人凶险,实际上麻烦的却是夫人。”   “心疾?我娘的心疾不是治好了吗?”   傅歧大怒。   “你在胡说什么!”   “原本是养好了,可是夫人曾连失爱子爱女,当年伤心过度就已经伤了心脉,情绪一旦再有大的变化,病情就会反复,这心病根本无药可医,只能靠养……总而言之,我先开药,最近一定要让夫人保持心情平静,再不能大悲大怒了,否则再这样,有可能心梗直接‘过去’了。”   家医看着脸色隐隐发青的傅母,知道这是呼吸不畅的表现,一边安排下人替她宽衣松畅,一边让药童开方煎药,心里也有些唏嘘。   他替傅家看了这么多年病,经历过傅家人的生、老、病、死,如今见傅家这般变故,自然又是难过,又是担心。   傅家的家医尚且如此,更不要说傅歧了,他强忍着悲痛,将自己的母亲抱去了她的卧房里,嘱咐两位姨娘照顾好母亲,让她们等娘亲醒了也别说刘氏胎动的事,就说一切都好,便强打着精神去了前面。   等他下令家中的家将护卫紧闭门户、再派出消息灵通的门客打探消息后,已经过了两个时辰,天都黑了。   许多下人这时才知道傅歧已经回来了,有不少新买的奴仆甚至不知道傅歧是谁,只知道家里有个小公子,多年来在南边求学,此时听说家里出了事,都由这个小公子在主持,都颇有些奇怪。   哪有人一回家,先是父亲被抓了,然后是母亲晕过去人事不知,嫂子又动了胎气不能起来的?   若不是这位也是嫡子,上面的兄长还不见了,就今天发生的事,外面的人就能活生生写出“浪荡子丧心病狂图谋家业”的戏码来。   晚上有宵禁,去各家打探消息的人半夜里回不来,傅歧只能强忍着心里的不安,逼迫自己早点休息,明天一早好做安排。   就在傅歧休息的时,京中却有不少人无眠。   以王、谢为首的家族隐秘而频繁的活动了起来,在夜幕的遮掩下,也不知有多少人犯了宵禁却无法被人察觉。   掌控机要的寒门也没有闲着,傅翙一被拿下,建康四门的调动和部署就成了空悬之务,临川王想要趁机掌握建康的防务,可寒门将领和几座城门的城门官却不会听他的,各个阴奉阳违的阴奉阳违,敷衍应对的敷衍应对。   这才半天的时间,即便是萧宏也不敢动的太过分,只能眼睁睁看着城门落锁关门,城门官占据城楼不出,没敢真用自己的人大规模替换这么多人马。   话说回来,就他王府里按规矩养着的参将和兵卒全部拉出来,也替换不掉那么多的城门守卫,如果城门官和城门吏不听他的,四门也只能陷入瘫痪中。   傅歧想要好好休息,可这一夜也没有休息好,傅翙被抓,不少人家都嗅出了其中有所不对,即便有宵禁,也通过不少渠道派了人找上门来,想要打听打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傅家自己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傅歧又只是个临时跑回来的学生,夜里不停有人来叩门,傅家人以为是外面打探消息的人回来了,也不敢叩门不出,于是傅歧就得不停的起身问清发生了什么,让管事的去打发这些人家。   不能给对方消息,态度还要客气,傅家现在再也经不起落井下石,多一点人脉就是多一分希望。   不过一夜的功夫,傅歧似乎成熟了许多,起初被叫醒还满脸怒容骂骂咧咧,到后来问清情况就泰然自若的应对,继续和衣而睡,就连傅家几个看着他长大的老人都不由得唏嘘不已。   就这样熬到了白天,好不容易等回了打探消息的门客,还带回来了一直跟在傅翙身边的心腹谋士苏竣。   这苏竣原本是跟着傅翙的,傅翙被带走的时候特意留下了他,就是为了能让家人安心,谁料临川王为了担心傅翙临走前安排了城门防务,硬生生派人把建康府衙围了一夜,直到确定城门没有什么异动,清早才把包围府衙的人撤走,这苏竣才能跟着傅家的门客过来。   傅歧听说父亲有吩咐的时候就直接奔出了前院,苏竣十几年前就已经投身傅家,和梁山伯父亲梁新是同样的出身。   只不过梁新得了山阴令,苏竣却知道自己不是山阴人,也坐不稳那个位置,跟着傅歧一路升迁直至建康令,在傅家安心做了个谋士。   苏竣以为会是傅翙的夫人召见他,没想到匆匆出来的是傅家的小儿子,也是一愣。   “小公子什么时候回来的?”   “都这时候了,还问这些干嘛!”傅歧急了,“我阿爷到底怎么回事?”   “小公子莫急,没什么大事,临川王借机发难而已,令尊早有防备,是自愿跟他离开的。”苏竣不慌不忙还能问傅歧回来的事自然是有原因的。“当时那个局面下,如果真闹僵下去,以临川王的性子,很有可能气上头来不管不顾痛下杀手,傅公知道其中的利害,所以先退了一步。”   傅歧原本就觉得,为了那么点事居然要把维持现在建康乱糟糟局面的父亲带走,一定是哪个人脑子不好,毕竟现在这烂摊子谁看着都不想接,如今一听是他父亲自己愿意跟临川王走一趟的,心里的大石总算咯噔放了下来。   “我阿爷可说了什么时候能回来?”   傅歧用期待的口气问道:“和临川王说清楚就能回家了吧?”   “这……”   苏竣自然是知道些内幕的,但事关重大,他却不能和傅歧说明白,只能模棱两可地说:   “临川王想要傅公回来的时候,傅公自然就能回来。”   “这不还是什么准信都没有吗?”   傅歧急了。   “我娘被吓得心疾犯了,我嫂嫂昨夜动了胎气,家里现在乱成一团,我阿爷还不回来,我娘怎么办?我嫂嫂怎么办?家里连个女人都没有,我难道应付了前面还要应付后面吗?”   听到小主公的责问,苏竣心虚的直摸鼻子。   “这个……小公子,我只是个谋士,外面的事情若小公子有吩咐,自然是在所不辞,可是后院嘛……”   他正值壮年,又不是阉人,哪里能出入主家的后院?   “后院,就得辛苦小公子多多尽心了。”   傅歧听完就觉得眼前一黑,他昨天晚上到现在就喝了一口粥,早上他娘还没起来,早饭还是张娘子在小厨房做了给他娘和嫂嫂做去的,大清早一堆婆子管事娘子就已经齐聚一堂,给他硬是敷衍了过去,一听说这几日后院和中馈的事他得靠自己,眼泪都快下来了。   他怎么没把梁山伯带来!   不对,梁山伯是男人,也进不了他家后院啊!   “苏先生,你确定我阿爷不会有事?”他知道避无可避,也就不在这些旁枝末节上纠缠,直接问了自己最关心的话题。   “你怎么知道的?”   “小公子,这是朝堂上的事情,和您说了一时半会也说不明白,何况其中还有各方势力的作用。您只需知道,傅公对朝廷很重要,对陛下更重要,即便是临川王想动他,朝中之人也不会让他动他,就行了。”   苏竣笑得从容。   “等傅公回来了,知道小公子已经能撑起门户了,定然很是欣慰啊。”   “先别夸我。苏先生,我兄长那边有消息吗?我问了家里人,都跟我说派人去找了,没找到,没找到到底是什么情况?”   傅歧还记着自己回家是做什么的,如今抓到父亲的心腹,还能不趁机问个清楚?   “情况有些复杂。浮山堰崩的时候,大公子正在嘉山段上视察河工上,嘉山地势高,按理说溃堤的时候只要跑得快,到了嘉山上是不会有事的。可事后派去搜查的人却发现嘉山上并无人烟,有说下山的时候被冲到水里去的,有说山上的人被大水围困数日后因为饥寒不得不游出去的,总之找不到确切的消息。”   苏竣说到此事也觉得头痛。   “听说盱眙县的县令驾舟从水中救了不少人,其中不乏当时在浮山堰附近的官民,但这些人里也没有大公子,倒是有人说曾经看到大公子带了人往嘉山上跑,消息到此也就没了。”   “家里前后派了四批人去找,要不是建康城里也一片狼狈,傅公大概就告假带人亲自去找了,可就这样找也没找到什么线索,后来北边起了瘟疫,家人相继病倒,不敢久留,回来报了消息。”   苏竣提起大公子,脸上有难掩的悲伤。   他将傅翙当成了主公,傅异是傅翙的继承人,也就是他在傅翙以后要辅佐的人,傅异各方面都很优秀,年纪轻轻已经能在扬州刺史萧宏那样的人手下左右逢源,假以时日必成大才,谁知道就这么失踪了。   若真是死了,可能所有人也就干脆放弃了再找的心,可如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硬生生要让傅家上下日夜不宁。   傅歧原本不满家中不但找不到兄长,还对他隐瞒其中的事情,现在听苏竣一说,倒知道家里为什么不告诉他了。   什么消息都没有,告诉他也就是让他提心吊胆,以他的性子,家里肯定不敢让他知道。   但不告诉他,他就真什么都不会做了吗?他们当会稽学馆是那等穷山僻壤,不说就永远不知道?   根本就是还把他当小孩子!   傅歧听了苏竣的话,脸上又青又红,将拳头捏的嘎吱嘎吱响,半晌说道:“既然没见尸首,当时我阿兄又反应过来跑向了嘉山,那多半是被困在哪里了,也许是受了伤,也许生了病,他是官身,又有随从,在嘉山和盱眙附近多打听打听一定能打听到。”   苏竣不知道这是他的“决定”,还以为是“建议”,只跟着附和:“小公子说的是。”   “苏先生,你说有外面的事情求你,你绝不推辞,我正好有一事要请你打探。”傅歧想起子云先生临走时交代的,“你帮我问问哪家要去浮山堰灾区赈灾散粮的,或是朝中有要去赈济的,打听到了回我一声。”   “怎么?小公子想要做善事,跟着一起散粮?”   苏竣一愣。   “不是,是替别人打听的。”   傅歧随口回答,“这事很重要,麻烦苏先生尽快帮我问到。”   “扬州各处进出北方的路都被封了,陛下在同泰寺‘修行’,就是朝中想去赈灾,也无人能够下旨。朝中没有下令,各方赈灾散粮的也只能偷偷在私下运去,不会大张旗鼓,公子若真想知道消息,最好再等几日。”   苏竣有些讳莫如深地说着:   “等几日,也许有什么转机也未可知。”   他就知道这些谋士说话总是不说清楚,遮遮掩掩说一半藏一半的!   “好吧,反正我一时也走不掉,等几日就等几日。”   傅歧有些担心马文才他们等不了自己,嘀嘀咕咕自言自语地犯愁。   “还以为回来看一眼就能走,这么一耽搁还不知道要多久,要不,让子云先生的人先回去报个信,让他们先走别等我得了?回头我再沿着官道去追?不行,子云先生还在等我的消息,哎,真烦!”   他声音小,一旁的苏竣听得不太明白,只隐约听到“子云先生”云云,虽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出于谋士的习惯,还是将这名字记下了。   “子云先生这名字,怎么听着这么耳熟?我难道在哪里听过这个称呼吗?”   苏竣心中有些疑惑。   但很快的,他就将这件事抛开了。   如今傅公以退为进束手就缚,谢举暗中谋划牵线搭桥,太子焦急等待小心应对,京中这一场惊天布局一触即发,哪里顾得上一个小孩子在烦恼些什么。   此事若有差池,所有人都不能以“烦恼”形容了。   只能成,不能败!   **   得知父亲八成没事,傅歧整个人也松懈了下来,再不是昨夜战战兢兢的样子。他担心母亲醒来后担心父亲有事又犯了心疾,还特意让苏先生写了一封书函,详细解释了父亲为什么会被临川王的人“请走”,让人送去了后院。   嫂嫂动了胎气,那安胎的药大概有安眠的成分,也是醒的时候少,睡得时候多,没法子,傅歧只能让下人把小侄女傅玉妍抱到了前面来,走哪儿带到哪儿,怕家中人心惶惶之下对小主人疏于照顾。   妍娘虽然有些怕这个长得又高又凶的小叔叔,但毕竟血浓于水,傅歧对她和颜悦色,又愿意带着他到前面“玩”,没一会儿,这个三岁的小娃娃就和傅歧混熟了,之前见着就躲,现在居然就坐在傅歧的脖子上,谁要抱都不下来。   傅异是个老成持重的“君子”,刘氏也是个贤淑女人,妍娘从小以高门仕女的闺范接受教育,自然没这么“肆无忌惮”过,偏偏傅歧也是个不守规矩的,想怎么来怎么来,傅家如今他说了算,所以就算一群丫头婆子跟在后面惊慌的大喊“小心摔了小娘子”、“这不成体统”,傅歧也只扛着呵呵笑的妍娘满傅府的乱跑,一大一小都玩的挺快活。   但很快的,傅歧就快活不起来了。   “小郎,今天晚上的炙肉,是炙牛肉,羊肉,猪肉,还是鹿肉?”   膳间的管事躬身询问,眼观鼻鼻观心,绝不抬头多看傅歧的脖子一眼。   厅堂里代替傅母主持中馈的傅歧皱着眉,抬头看了脖子上的侄女。   “妍娘想吃什么?”   “想吃羊肉!”   妍娘哪里知道什么肉,随便回答。   “那就吃羊肉!”   傅歧选择困难,立刻如释重负地回答。   “好的,小郎。那请问羊肉是要羔羊肉、乳羊肉,还是腊羊肉?”   那管事记下了,又接着问。   “什么?”   傅歧脸皮一抽,挠了挠,迟疑着说:“羔羊吧?羔羊比较嫩?妍娘牙应该不行,吃嫩的。”   “那小郎,羔羊肉是取颈肉炙、前腿肉炙还是肋条炙?磨裆肉和元宝肉也不错,做成炙肉挺香。”   管事的笑着又问。   傅歧脸上却已经在冒冷汗了。   什么磨裆肉?   什么元宝肉?   炙个肉而已,要不要这么麻烦?   “小郎?”   “你不知道一样来一点嘛!爱吃什么肉就吃什么肉!”傅歧被问的快要恼羞成怒了,“嫂嫂和阿母以前都吃什么肉?”   “这……一直是根据时令和天气来的啊……”   管事的笑容一僵。   “那就照我说的,一样来一点!小爷回了家,害怕我吃不完肉吗?”   傅歧嗤笑。   管事只能腆着脸笑着,认真在手中今日的膳食册子上记下傅歧的“决定”,以免厨房以为自己趁主人不在乱来,就在傅歧松了口气正准备继续和小侄女玩的时候,那管事的将册子翻过一页,正经道:   “这炙肉定下了,蘸鱼醢、蜃醢还是酸醢?”   醓就是酱料,傅歧照例抬头问侄女。   “妍娘要吃什么味道的?”   “酸的!”   小女孩歪了歪脑袋,只对酸味有概念。   “酸的?”管事不由自主地清了清喉咙,记下,又请示着:“还有素菜请小郎君定夺……”   “今天送来的素菜是绿葵、芜菁和青笋。昨天的韭菜不太好了,不过要做也能做,小郎君,这些素菜要怎么做?”   “小叔!”   妍娘感觉到傅歧身子一抖,惊得赶紧抱紧了他的脑袋。   “别把我摔了!”   别把你摔了?   我自己都要站不住了!   傅歧抹了把冷汗,只觉得这管事一张嘴比沙场的刀枪还厉害,咽了口唾沫,干巴巴地说:   “我,我不爱吃菜,你们看着做……”   “小郎君的意思是,随便做?”   那管事一呆,颇受惊吓地说:“那怎么行!主母要知道了,我们都要受罚的。哪怕您随口说一个也不能让我们决定啊!”   “那,那就煮着吃吧……”   反正都是吃草,怎么做味道都一样吧?   一直吃大锅饭的傅歧使劲回想自己吃的素菜都是怎么做的,无奈他对菜的概念就到“这破草不吃不行啊不吃嘴巴要烂”的地步,此时回想,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能真“随口”说一个。   “煮?……都煮?”   管事的和傅歧一般,也开始额间冒汗了。   “都煮都煮!”   “咳咳,那就都煮。”   管事有些受到惊吓的低下头,又翻了一页。   “那小郎君,羹是用五味羹、莼羹、鱼羹、豆羹还是……”   “鱼羹!有鱼有肉嘛!”   傅歧信口回答。   “米是煮白玉、胭脂还是竹稻?”   “是软还是硬?是粥还是饭?”   傅歧感觉脑子已经快要炸开,脖子上坐着的妍娘还在把玩着傅歧的脑袋,她脸上笑嘻嘻的,不知道她的坐骑快要暴走了。   那管事的见傅歧不说话,以为他有其他想法,忙不迭地说:   “若郎君不想吃饭,还可以做些面食,蒸饼或是做炊都行,小郎君想吃什么?”   “吃你奶奶的熊!”   傅歧额上青筋直冒,当即一跃而起,扛着自己的侄女一阵风似的跑了,只留下呆若木鸡在原地的管事们……   和一串犹如银铃般的笑声。   “嘻嘻嘻,小叔叔再跑快一点!快的飞起来!”   ***   当天下午,傅母终于悠悠转醒,只是胸闷的厉害,还下不了床。   见了苏竣的手书,又听说前面现在是小儿子在主持,后面有儿媳妇照料着,傅母胸闷似乎都淡了几分,只是她主持家事太久了,还是有些不放心。   “阿青身子那么重,独自一人主持中馈可忙得过来?我记得她不能久坐,站也站不住,能坚持那么长时间吗?家里还有那么多杂事……”   傅母拉着雪姨娘的手,不放心地问着。   “这……”   雪姨娘本就不是什么城府深的人,刘氏动了胎气连说话的心神都没有,这后面是傅歧主持着,还不知道乱成什么样,完全不知道怎么回答。   傅母所在的主院有自己的小厨房,傅翙不在家的时候是单独开火的,她昨日昏迷不醒,谁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醒,小厨房里粥菜都是备着的,也已经服侍她用了,自然也不必和傅歧、妍娘他们用一样的饭菜。   所以说,已经吃饱了的傅母原本不用操心这样的问题。   可雪姨娘偏偏迟疑了,迟疑了不算,脸上还有忧色,傅母一看心里顿时不踏实起来。   她没想到刘氏出了事,只以为媳妇果然没有精力好好准备家中的膳食,再想到儿子和孙女还在长身体的时候,脸色就不太好。   “虽说老爷在外面有了些麻烦,但家中却不能乱。若家里都乱成一团,外面该怎么看我们傅家?阿青毕竟年轻,还怀着孩子,我这老婆子昏一下就昏一下,你们怎么不去帮她?”   傅母挣扎着起来,本想下地,不料一阵头晕目眩,只能退而求其次。   “你去,让膳房把今晚主子用的膳食一样端一份来,让我看看。”   雪姨娘支支吾吾,半天没迈开腿。   “你愣着干什么,去啊!”   傅母催促。   “是!”   雪姨娘一咬牙,转身出去了。   少顷,膳房的使女们捧着案几,头也不敢抬地把今晚的菜肴端到了主母的屋子里,捧在了主母的面前。   作者有话要说:   傅母原本见着他们端着的餐具,有肉有菜有羹有主食有点心,脸上还带着丝笑意,心想着虽然用的人少,但至少没坏了规矩,可当那些菜都被端到了她的面前……   羔羊肉本来就少,没取最嫩的那几块,反倒切得支离破碎的被炙了,带着奇怪的酸味被摆在烧红的石板上……   韭菜、绿葵、芜菁、青笋统统煮成了菜汤,摆在一个个小碗里,大概是端来的路上时间长了点,蔬菜的颜色都已经变黄,看着就没有食欲……   已经有这么多菜汤了,还摆着一大碗鱼羹,鱼羹旁就食的不是蒸饼,而是一大碗稀粥,看着就让人一阵尿急……   “这,这是什么鬼……”   傅母一口气憋在胸口出不来,闷得只拍胸脯。   “这是什么鬼!!!!”   小剧场:   给侄女喂饭的傅歧:(讪笑)来,乖,张口,吃一口肉,这不是你要的羔羊肉和酸酱么……   小侄女:闭嘴惊恐的摇头。   傅歧:(耐心)那来吃一口菜菜,乖,小孩子要吃菜菜,否则脸会黄黄!   小侄女:(要哭出来了)吃了这些黄菜脸才会黄吧?!   傅歧(脸一僵):那,那我们喝鱼羹?   小侄女:(大哭)呜呜呜呜,阿叔要饿死我,阿娘呜呜呜呜呜!不是羹就是粥哇啊啊啊! 第114章 风声鹤唳   士族高门十分讲究饮食的烹制,可以一日不吃饭,却不可一日将就。   世人常道:“三世长者知被服,五世长者知饮。”是否通晓饮食的制作与品评,成为衡量家世高下的标准之一,是所有世家妇最大的“女德”,至于会不会吟诗作画,能不能量体裁衣,皆是小道。   北魏崔浩的母亲卢氏,曾口授《食经》给家中子弟,怕的是后代经过丧乱后不能继承这些传统。   有的家族传有饮食的方法,但密不示人,以此来彰显门第的高贵。   一个家族主人用的是什么食物,甚至跟季节、气候乃至每个人的体质相关,作为当家的女主人,必须要对家中所有亲人的身体状况有所了解,什么东西某个阶段能吃,某个阶段不能吃,要怎么吃,都是很大的讲究。   士族看待一个人的家世是不是开始衰败了,不是看家中还有没有人出仕,子弟还有没有成才,而是看该人家中是不是还能维持起居的做派,饮食的规格,以及礼仪的规范,这也是为什么傅母一口气差点提不起来的原因。   这要是她夫君回了家,看到一桌子这样的菜,保不准还以为家里人都已经死完了呢!   即便后来知道这些菜是儿子乱来一气弄的,傅母也恼怒到恨不得把儿子拉过来再打一顿。   傅家和马家这种次等士族不同,傅氏是北地灵州的郡姓,傅母更是出身高贵,马文才尚且能够鉴赏饮食,在会稽学馆中时廊下就食,每每聚集不少士族高门子弟,傅歧再怎么少小离家,也是高门的公子,居然连蔬菜该怎么吃都不知道,岂不是粗鄙之人无异?   当下傅母就把傅歧叫了过来,硬是让他跪下了。   可怜的傅歧跪在那里,听他娘从傅家兴盛时说起,说到经过多少丧乱尚且维持家中的规范,又说到菜的十种吃法和人体五行与饮食的关系,连他和他阿兄长得比别人高都是她饮食有道的功劳,看其两眼发光,那里有得了心疾之人的样子?   “算了算了,她说的高兴就好,好歹现在有力气骂我……”   傅歧已经被他娘晕倒的样子吓到了,心中直嘀咕。   “我跟我阿兄长得高难道不是因为我祖父和我阿爷长得高吗?而且我们从小就学骑射,祖上又是北人,不高才奇怪吧?算了算了,这话要说出口又得挨两耳刮子。”   “你侄女虽然只是一口小牙,但现在正是要练牙的时候,你给她来一堆粥羹汤菜是什么毛病?乳饼不知道做,吃总吃过吧?芜菁能煮着吃?你牙也坏了吗?”   “还乳饼,我在馆里吃的都是梁山伯做的栗米饼,乳饼?我连牛乳都没喝过了……一路赶路,船上能吃点胡饼白粥就不错了。真是在家好日子过多了,都忘了断了我几个月用度,只能随便吃喝……”   傅歧神游天外,两眼无神。   “是我不好,没把你教好,呜呜呜……”   傅母见儿子满脸放空,不由得想起大儿子的精致周到来,再想到他从小不听话也不讲究,十二三岁就跑出去自己读书,能跟他教这些的人都没有,会稽学馆是寒生聚集的地方,搞不好连吃饭的规矩都没有,越发心痛。   她捂着自己的心口,嘤嘤地哭着:“我要给你找个家世、门第、家学都出类拔萃的贤妇,否则连个饭都吃不到嘴,你以后可怎么继承我傅家的家门啊!呜呜呜呜……”   傅歧此时迷迷糊糊,听到他娘又来了,反射性回嘴:“不是还有阿兄么!”   这句话一出,两人俱是一怔,傅歧一副后悔不已的样子扇了自己一耳光,傅母则是脸上神色越发哀戚,哽咽着抽泣:“但凡你阿兄还在,但凡阿兄还在……”   谁还担心你吃不吃的好,穿不穿的暖!   你阿兄在啊!   刹那间,傅母捂着心口一阵心悸,眼见着又要晕过去。   “阿娘!别吓我!我保证不回嘴了,我学,我学还不行吗!我回头就把《食经》、《食疏》、《食馔次第法》全背下来,能比梁律还难背吗?”   傅歧一把揽住母亲,手臂坚实有力。   “来人,传家医!传家医!”   因为有这么一场变故,傅母原本还算平和的心境又起了起伏,到了下人们噤若寒蝉的地步。   傅歧也是后悔不已,早知道他娘这么看重这个,哪怕他厚着脸皮到处去问人,或是放下身段好好问那些管事,也不至于做一桌子被他娘说成“猪泔水”,继而想起自家的兄长,又动了心病。   他是真的不耐烦这些繁文缛节的,是天生就不耐烦。   即便生在这样的豪富人家,祖上世代公卿,可傅歧还是对饮食、规矩、责任,天生有一种不敏感的轻忽。   乍然间梁柱没了,一家子老小吃喝拉撒行全部压在他身上,傅歧只觉得万分惶恐,如履薄冰。   他突然想到了自己的几个同伴:   马文才这样的不必说,若他是自己,哪怕是嫡次子,也依旧会把家中的家学了解的透彻,让人指不出一点错来,看他在学馆里依旧还带了厨子用小厨房就知道。但他又不是不能吃苦的人,在船上时,在赶路时,风餐露宿都有的,他嚼着硬邦邦的胡饼,毫无不快之色;   梁山伯虽家境贫寒,但是个讲究吃穿的,他的讲究在于能将最有限的资源充分利用,哪怕没有什么材料,也尽最大可能将那些粗陋的材料做出好吃的东西来。自己死活要跟梁山伯住一间,其实得益的是自己,因为心细到那样的人,必定是不会让自己和自己护着的人吃一点苦的;   若是他来做这一桌子菜,肯定没他这么随意,又是菜汤,又是羹粥。   至于祝英台……   傅歧回想起祝英台平时吃小厨房送来的饭菜,似乎也没什么讲究,给什么吃什么,有一次还开玩笑跟自己说:“这是套餐甲,套餐乙和套餐丙吗?这倒方便,省的人选了……”   对了,套餐!   他不会做,难道还找不到会做的人吗?让管事的把每种菜的做法举上个多少种,凑一起合个菜单,每天随机搭配轮换就是了!   学馆里不就是这么做菜的!   哪里要每天都重新决定吃什么这么麻烦,一个菜的十种吃法每天换,能吃出个花来吗?还不是那个菜!   现学已经来不及的傅歧脑子里灵光一闪,终于有了解决这个头疼事的办法。   不管了先顶一顶再说!好歹看起来像那么回事!   傅歧说干就干,当即召了家中厨上所有的管事来,在雪姨娘的陪同下,将当季所有时令菜的做法都汇总了一遍,让厨房做了册子和菜牌,每天来直接拿有备菜的册子和菜牌来,不要再给他一个个问了。   再从头问一律拖下去给他小爷抽几鞭子,省的他娘费神。   大概是有了这个启发,傅歧把家里的管事都叫了过来,将过去的惯例都问了一遍,叫人记下了,让他带在身边随时看。   这法子虽然笨,也没办法随机应变,可对于他这种“掌家”新手来说,左右出不了大问题,先暂时这么用着,反正他父亲很快就会回来,他也不会一直管家。   管家就特么不是他这样汉子该做的事!   就这样又管了一天的家事,居然没出什么问题,第二天晚上菜被端到傅母房里,把傅母激动地又哭了一回,只觉得自家儿子只要想做,就没有什么事情是做不成的。   就连家中上下,对这位在外游学的小公子都有了极大的改观,要知道管家最难的不是要有多聪明,而是有没有找对方法,傅歧一天之内就找到了最适合自己的法子,这等敏锐的直觉,简直可怕。   就这样,在傅歧、以及所有傅家人都以为再这样熬几天下去,一定能平平静静的等来傅令公回家的时候,变故陡生。   变故是在傅翙被带走的第三天晚上发生的。   睡得迷迷糊糊的傅歧被守门的家将叫起,还未回过神来,就被他说的话吓了一跳。   “你说什么?外面有火光?你确定?”   傅歧当下就被吓得完全清醒,立刻开始穿衣。   “是火把还是哪里起火了?是流民作乱?你有看清楚吗?”   “是火把,是不是流民还不清楚,但这里是内城,流民不可能进得了这里,标下担心是有人作乱。”   那家将是老将了,一头头发都花白,说是家将,其实是荣养在家中的老家臣,他见多识广,在建康见过几朝政变,性子坚毅刚直,无论是傅翙还是傅歧都有些怕他,也都重用他。   “你是说,造,造……”   傅歧表情如傻子一般扣上腰带。   “怕是啊。内城若乱,必定是图谋台城的。”   傅家老将一脸忧色地说。   听到这样肯定的回答,傅歧还能说什么,当机立断扭头向值夜的人吩咐:“开家中兵械房,去把我祖父的皮甲和佩刀取来,让家中家将……”   他说一半直接领着老将往外走。   “算了,我自己去说。”   但凡京中动乱,绝不会是小事,城中乱起的时,所有的高门就是最容易被趁乱下手的目标。   高门目标大,家业兴盛,而且家中值钱的东西大多在库房、仓房这样显眼之处,可由于建康是王都,在地方上拥有众多部曲和护院的阀门在建康时反倒不能在家里布置太多护卫,以免有僭越和谋反之嫌。   至于弓、nu这样的兵器更是不能私自收藏,除非是按律有兵将配置的王府,一般臣子士族家里所藏兵甲不得超过一百副,其余远程兵器也绝不能有。   傅家世代将种,拥有的兵甲数量极多,但在京里也不敢冒大不韪,家中兵械间常备甲胄兵器也不过几十副而已,最好的几件自然是傅琰当年留下的,时时都有人擦拭照顾,刀刃锋利的依旧可以吹毛断发,其他武器也不是摆设,随时可以拿来上阵杀敌。   梁国建国不过十几年,当年梁代齐京中的那场动乱还犹是京中许多官宦士门之家心头的阴影,但十几年天下承平过去了,也不知多少人家刀枪入库再无保养,连皮甲的绳索都烂了,许多将门之家的子弟都提不起枪,舞不得剑,更别说护卫家人。   但这些人里绝对不包括傅家。   傅歧对于危险的应对是一种天生的直觉,无论是父亲的离开,还是苏竣的欲言又止,都让他在这一刻产生了“果然会出事”的感觉。   “让家中所有男丁会武的穿上甲胄,把守好各处门户,千万不要让宵小之辈趁乱摸入家中。女人和孩子都到屋子不要出来,外面男人要顶不住,她们在外面也没用。”   傅歧觉得女人这个时候能不添乱已经是万幸了。   “那公子你……”   家将们担忧的看着一边发号施令一边穿着甲胄的傅歧。   “我带着侍卫去守住我嫂嫂的院子,我嫂嫂现在不能随意动,只好委屈我娘和我嫂子在一处,否则我还要分兵两头。”   这时候肯定是照顾好自己的亲人,宵小摸进来最多不过是浑水摸鱼偷点钱财,可是女眷那边如果轻忽防御,说不定就要酿成大祸。   傅家一动作起来速度极快,老家将原本就是行伍出身,又熟悉傅家的地形,将家中几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要道都派了人把守,又亲自领着人巡视几道门,以防有人趁机纵火。   这不是大军压境,敌人攻城,至多是内乱。就算造反,造反的人也不会丧心病狂到对功臣勋旧大开杀戒,只要守住门户不失,等大局已定,就算是撑过了这一劫。   信息不对称,这一夜也不知有多少人家都如傅家一般风声鹤唳。   傅歧穿着甲胄,腰配宝刀,亲自带了七八个人和子云先生借给他的侍卫一齐往后院走。   大概是命令传下去了,又大概是大家觉得傅家小公子身边应该是最安全的,府里的侍童和使女婆子们都往少夫人刘氏的院子里跑,等傅歧到了刘氏院子里的时候里面已经守满了人。   傅歧母亲身边的健妇也有不少是练过棍棒的,傅歧请她们在屋里守好母亲、嫂嫂和小侄女,又叫其他丫鬟婆子都回屋去,自己带人守在后院的门前。   这一番战战兢兢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派去打探消息的家人说外面乱的很,有不少人往台城去了,又说台城那边火光大盛,应该是有人在攻台城。   这么一听,傅歧越发肯定是有人闯宫,既然图谋的是皇位,和他们家关系就不大,他父亲不在家中,就算想调兵护台城也不是他能调动,现在只能守好门户,等一切过去。   傅歧在院门口守得百无聊赖,屋子里一室女眷却是胆战心惊,不敢入眠。   “阿家,你安心休息吧,院子里有这么多人守着,屋子里也有健妇,不会有事的。”   刘氏也疲倦的很,她刚刚哄睡下自己的女儿,婆婆不睡,她也不好先睡。   “我怎么能放心,出了这么大的事!”   傅母又不由自主地看了院中一眼,捏住了媳妇的手。   “你快睡,你肚子里还有个孩子,我白天无事睡了许久了,现在正好睡不着,万一有事,我就把你叫醒。”   刘氏推辞了几下也推辞不过,再加上真的累得很,又怕肚子里的孩子有什么差池,在几次劝说婆母无果之后,只能独自去睡了。   傅母见儿媳去休息了,随手找张娘子要了她手腕上的佛珠,几步走到廊下,一边眺望着儿子的背影,一边默默数着佛珠分散注意力。   火把和灯笼将院子照的分外明亮,傅歧虽然年纪小,但身材高大腿长手长,此时穿着祖父的甲胄,从背后看来,俨然便是一员猛将。不从别的来说,就这一身打扮,若真有什么宵小闯了进来,定会吓一大跳,乖乖知难而退。   刘氏的院子里种了不少果树,取的是果树“多子多福”,此时正是秋末,不少果子已经摘完落完,枝头也光秃秃的,看着越发萧条,像是预示着什么含义。   “我以前只想着果子多好,怎么没想过若秋天过去,这一院萧瑟,能把人愁煞了?我那儿媳天天看着这一院荒凉,心中还不知有多难过。”   傅母心中忧叹。   “我只觉得我大儿子不见了,心里难过,可阿青却是没了夫婿,每天还要陪着我这么个面目严肃的婆母主持中馈,为我解闷,这倒是我的不是。若真有事,让歧儿送阿青走吧,我一把年纪了,又有心疾,何必连累这些孩子。”   傅母脑子里乱七八糟想了许多东西,大概是这肃杀的氛围印象了她,让她脑子里俱是些悲观的想法,一下子想着夫婿若有不测,她便跟他去了,一下子想着要是真有乱军打进来,她就带人留下断后,让儿子先走……   她在廊下望了儿子大半个时辰,而傅歧也靠着一棵树站了大半个时辰,丝毫不见烦躁或惊恐,安定的犹如他生来就该站在那里似的。   看着看着,傅母的眼中渐渐泛起了泪光,一时间丈夫和大儿子的身影似乎都和小儿子重合了起来,心中又说不出的安慰。   “夫人,外面风大啊。”   张娘子有些不放心,进屋拿了一件厚披风,将傅母盖的严严实实。   “为什么不在里面看?”   “没什么,睡不着。”   傅母故作轻松地说着:“看着我的儿子长大了,我心里也高兴。”   张娘子自是知道自家主母为什么高兴,也就顺着傅母的意思捡她乐意听的话去说。   “小郎君是长大了,已经能独当一面了。所以说傅家的儿郎哪里有浪荡的,那是以前没开窍,现在开了窍,都是能文能武的。”   “我倒盼他不要开窍,至少,不要是这样开的窍……”   傅母喃喃低语。   就在两人说话间,傅歧突然动了。   之前他一直背对着屋里的亲眷,警惕地看守着院门,可现在却突然直起了身子,就像是突然出鞘的利剑,眼神熠熠地抬头看去。   傅母眼睛的余光一直放在儿子身上,傅歧一动,傅母也不由自主地随着儿子的目光往天上看去。   这一抬头,院中诸人齐齐动容。   台城方向,起了召集将士、拱卫内宫的烽火。   ***   同泰寺里,正在安心休息的萧衍突然被一阵脚步声惊醒,猛然伸手去握枕下的匕首。   这间禅房里虽然只有他一人,但门外却有侍卫数十,能被人冲到内院来,必定是出了什么大事。   “陛下,台城出事了!”   门外的侍卫语气焦急。   听到确实是他信任的侍卫在说话,萧衍手中的动作却丝毫不见放松,反倒握得更紧。   “哦?台城出事?出了什么事?”   萧衍狐疑地问。   “陛下,没办法说清楚,您出来看看就知道了!”   几个侍卫不敢擅自闯入皇帝“修行”之所,只能请他出来看。   但这些侍卫越是让萧衍出来,萧衍心中的疑惑越重。   “是有人想要趁我开门时行刺?”   他想。   “还是门外有人埋伏?”   他向来信任自己的亲人,却不信任身边的这些侍卫,所以此刻非但没有起身开门,反倒怒喝了一声。   “你们支支吾吾什么,若说不清楚,就不必再说了!”   好在他的侍卫们在他身边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立刻有人意会到皇帝在担心什么,突然跑到禅房的一扇窗下,“啪”地推开了西边的窗户。   他的动作太大,这一声响动与静院之中无异于惊雷一般,萧衍立刻从床上一跃而起,手中还握着那把护身匕首。   窗外的侍卫并没有从窗户里跃入,而是满脸惊恐地指着西边的天上。   此时正是半夜,外面一片漆黑,天上也是无星无月,正因为如此,西边台城烽火台上,那熊熊而起的烟火,刺眼的犹如末日之兆一般。   南梁立国十余年,这台城中的烽火台从无一日点起过烽火,萧衍也是第一次得见,可这第一次得见,就已经让他胆颤心惊。   台城有失!   有人攻打台城?   太子还在宫里!   萧衍将匕首往腰上一别,大步流星地上前打开禅房的大门。   朕的孩子们都在宫里!   “召羽林军,即刻回宫!” 第115章 太子出宫   同泰寺在台城的东边,萧衍出宫“修佛”,可不是孤家寡人走的,他走的时候带走了五千羽林军,就驻扎在同泰寺里外。   这五千羽林军皆是精锐,是上过阵杀过敌的劲旅,寻常寺庙是驻扎不了这么多人的,但同泰寺不同。   作为替皇帝亡母开设过无遮大会的皇家寺庙,同泰寺占地之广阔简直让人瞠目结舌,曾同时布施过上万僧俗而不嫌拥挤,更别说只是驻扎一支军队了。   这支军队也确实纪律严明,皇帝一下令,立刻全体井然有序地出了同泰寺,与寺前结阵。   萧衍今年虽然已年近六十,但耳不聋眼不花能上马能开弓,时间急迫之下,他甚至来不及换上寺中修行的僧袍,就这么穿着一身僧衣指挥禁卫军回宫“护城”。   这件事的结果简直就是小孩子办家家酒终于见到了大人,率兵攻打台城东门的萧宏部将不过三四百人,守第一道城墙大门的门将迫于临川王的威势,居然放开了第一道城门,但从第二道起,守台城的将领就没开过门。   只不过因为对方是临川王的部将,那守军将领也不敢丢下守城的擂石擂木砸死他的门人,怕日后临川王报复,就只能这么僵持着。   临川王受人怂恿去攻城也是有原因的,萧衍的子嗣都还年幼,长子、也就是太子萧统今年也不过十七岁,年长的二子、三子也因为皇帝思念孩子,都返回京城并任职,再加上更年幼的,恰巧所有的皇子都在台城之中。   萧衍疼爱孩子,希望孩子都在自己的身边,即便年幼封官赐地,但一旦思念孩子就会征召回京,就连对亲近的宗室也是如此,所以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梁国的王爷皇子哪怕任着什么样的官职,一年大多有八九个月是在建康的,但像这样,所有孩子都被召回宫的时候却不多。   萧宏被人怂恿的理由很简单,萧衍今年已经年近六十,已经有三四年没生出过子嗣,应当没有生育的能力了,只要有办法把台城里所有的皇子都杀了,萧衍便有可能考虑将皇位传给宗室之后。   这种事摊在哪个皇帝身上,就算自己断子绝孙,把皇位禅让给别人,也是不会给杀害自己子孙的乱臣贼子的,可这样弱智的理由萧宏居然信了,而且坚信不疑。   也不怪萧宏如此“心大”,实在是萧衍对他太过宽宏信任,作为一母同胞的亲弟,萧宏做过许多糊涂事,也曾有人参过他私藏兵甲,部曲人数多于王府应有的成例,可萧衍却都原谅了他,也没有让他削减到应有的规格。   就连浮山堰刚刚出事的时候,御史台请求皇帝立刻监禁提出修建浮山堰的萧宏,并且彻查萧宏曾在浮山堰修建期间受贿一事时,皇帝萧衍也没有同意。   不但没同意,皇帝还将自己的弟弟召到宫中安慰了他一番,告诉他御史台参他是忠于职守,提出查案是忠于国家,所以程序上必定是要查一遍的,但让他不用担心,无论是什么结果,他都信任他。   于是御史台还没开始查案就全天下都知他们要“秘密查案”,也因为这件事,御史台一时成了京中的笑柄,临川王每日上朝都要侮辱御史大夫和中丞们一番,肆意彰显自己的“得宠”,让御史台上下气结不已。   除此之外,萧宏的三子萧正德也是一个诱因。   萧衍今年已经五十有五,可长子萧统才十七岁,他在三十七岁的时候才有自己的儿子,之前生的全是女儿。   在长子出生之前,一直无子的萧衍抱养了亲弟萧宏的三子萧正德,他将萧正德视作自己的承嗣子,想着若真命中无后,便由萧正德继承家业。   但谁也没想到萧衍后来会从一位普通的将军变成了皇帝,而那家业也从萧家变成了整个天下。   那时候萧衍南征北战,对于这位养子关心不够,萧正德有那样的父亲,从小就被养的跋扈凶残,会被萧衍选作嗣子是因为他的身体最健康,长得也最出众,可是那种狠毒的性格却一直无法改变。   萧衍到了后来那个位置,虽没有建国,却有图谋江山的野心,所以觉得萧正德器量和性格并不适合作为他的继承人,可他那时也没有自己的子嗣,何况萧正德被他养了这么多年,也养出了感情,萧正德便一直以萧衍的继承人自居。   但就在萧衍犹豫着要不要篡齐的那一年,他为了安全留在襄阳的妾室丁氏有孕,怀孕时无论僧道巫医皆称是个健康的男孩,当年安全的诞下了长子萧统。   长子的出生让萧衍认为自己“代齐”是上天注定的,因为连他最为担心的继承人问题,也突然迎刃而解。   于是就在第二年,萧宝融禅让了帝位于萧衍,正式在都城的南郊祭告天地,登坛接受百官跪拜朝贺,建立梁朝。   梁国立,萧衍也就将妾室和家小都接到了建康,这时候他的妾室丁氏才说出为什么萧衍这么多年无子的原因:   ——萧衍的正妻郗徽善妒,萧衍一生笃爱妻子,后院里也没有多少女人,正妻不愿妾室生孩子,故而后院之中生不出孩子。   但郗氏在前年病逝,后院的女人们停了绝育的药物,又调养好了自己的身体,所以她们又能重新为萧衍孕育子嗣了。   果不其然,之后萧衍的第二子、第三子接连出生,三年之内后宫诞生了五位皇子,数位公主,萧衍才明白了自己并非什么“命中无子”,而是自己恩爱的发妻容不得其他女人为他生的孩子。   也因为如此,萧正德被萧衍“退回”了本宗,后封西丰县侯。   可怜萧正德正一心期盼着自己能成太子,但最终萧衍还是立了萧统为太子,从此以后,萧正德心怀不满,常在言语中表露出来,又一次这言论传到了萧衍耳中,后者念及曾经和他的感情,玩笑似的说了一句“若吾又命中无子之时,此子方可为太子”。   这一句话,在别人看来是玩笑话,却被萧正德记住了。   要不怎么说萧正德是萧宏的亲儿子呢,两人的贪婪、无耻以及那种令人发指的冷酷之心是一模一样的。   此次对萧宏提出“闯宫杀尽皇子”建议的正是萧宏的亲子萧正德,甚至亲自率领萧宏王府部将手下玩笑般攻打台城的也是萧正德,他做着“此子方可为太子”的梦,想要放弃了他的“义父”后悔,却忘了己现在还能有这样的优待,不是因为他还是萧衍的儿子,而是因为他是萧宏的儿子。   这样的蠢货十余年前就不成器,十余年过去了,已经年近三十的他依旧不是什么深谋远虑之人,只是凶残贪婪之心却日益加剧。   仗着萧宏积累下的诺大家底,他招揽了许多亡命之徒,在京中动辄杀人,只是因为有数不尽的“卖命钱”,大多私下了结,此次攻城,除了萧宏“借”给他的家将部曲,大多主力便是这些亡命之徒。   可惜的是,他连台城第二道城墙的城门都没“诈开”,就已经惊动到了东宫里被禁足的太子。   太子萧统生性聪慧,虽在东宫里不能与外界传递消息,可一听说有人攻打台城就知道他可以利用的机会来了,拿了自己太子的令符立刻命人去点了烽火,并且出了东宫,换上甲胄配上兵器,亲自领了宫中将领,去城墙上“守城”。   他的理由很充分,他的弟弟妹妹们尚且年幼,如今宫中出事虽不知情况如何,但他作为长兄,不能避居东宫,却让自己的手足在宫中担惊受怕。   于是便有了烽火传讯,太子出宫一事。   烽火一起,台城里原本还给临川王面子的将领也好,萧宏的部将也好,萧正德自己招揽的亡命之徒也好,都知道大势已去,于是萧衍领着羽林军回到宫中之前,那些像是玩笑一般“攻城”的队伍一哄而散,萧正德自己也跑的不见了踪影,只丢下一群被坑的属下。   萧衍连僧袍都没换,带着自己的精锐部队连夜回了台城,却听到是自己的亲弟弟“冲撞”台城图谋自己的儿子们,心情可想而知,当夜回了城,连前来请罪的太子萧统都没有见,又将自己关在了寝殿里“自省”。   但这件事确实在京中引起了轩然大波。   台城的第一道城墙内是内城,里面住的是梁国的宗室和在平日在台城里办公的高门贵族,不是天潢贵胄,就是簪缨世家,也不知萧正德是怎么诈开第一道城门的,他领着一群甲士从内城呼啸而过,惊得内城里家家闭户自危。   并不是每个人家都像傅家一样是将门出身,许多士族只是在京中就职,家门却在郡望所在之地,在内城居处里的只有少数侍卫和家人,被吓得几乎一夜不得安眠,甚至有胆子太小的士族活生生吓出了心疾的。   傅母的心疾虽不是这件事吓出来的,但追根揭底,也跟这件事跑不了关系。   如今的士族已经不是晋时“国之栋梁”的那些士族了,许多人身上领着将军的职务,可是见到马都畏之如虎,更别说出入都要人搀扶的那些“弱质公子”们。   这些人听到有人打进台城了,甚至开始命令家人收拾细软准备逃跑,还有躲避到地窖、暗室里把自己活生生闷晕过去的,除此之外,各种因为逃跑而争家产等等引起的闹剧、事故更是数不胜数。   于是等知道台城未失、皇帝回宫之后,天还没亮,群情激奋的宗亲和士族们就已经纷纷聚集到太极殿门口,痛斥攻城之人的行为,并且要求皇帝给他们一个说法,弥补他们家中的各种人力、无力上的损失。   这和浮山堰之事不一样,浮山堰的事情群起攻之的对象是皇帝,结局以皇帝直接斩了两个反对的臣子告终,这些在朝中有影响力的官员和宗室虽然有心“劝谏”,却无意为了劝谏丢了自己的性命和大好的前程,所以浮山堰出事之前还是出事之后,这些人都不敢再多置喙,任由皇帝爱干嘛干嘛,全凭天意。   可此事不同,此事所有人攻击的是攻打台城的“逆贼”,是人人得而诛之的乱臣贼子,这些逆贼把他们吓得一夜没敢睡,人人家里乱成一团,还以为有人打进城来了,就这么算了?   皇帝能够躲在同泰寺“修行”,一是浮山堰灾民的事情太棘手,谁也不愿先做那个出头鸟,二是迫于临川王的蛮横,怕还没叩到寺门、没见到皇帝,就被他半路宰了,所以没人出声。   现在群情激奋,围在太极殿双阙之前的臣子宗亲们就差没把太极殿掀了,晚上一回宫就“休息”去的皇帝在同泰寺里能稳如泰山,可一听说住在内城的人家里有人死的死伤的伤,心中顿时一惊。   难道那他不像话的弟弟不但“攻城”了,还趁机洗劫了这些人家?还是烧杀抢掠了?   这也不是他不能做出来的事啊……   如此一想,萧衍也慌得一背冷汗。   他原本想着既然是萧宏小打小闹,也没造成什么损失,干脆就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所以才闷声不出,可要他真做了这样的混账事犯了众怒,就不是他压得住的。   于是萧衍只能一面立刻召了御史台的人来问清前因后果,一面派太子去安抚群情激奋的朝臣,再令了禁军出宫去临川王府上“请”来萧宏,兄弟两个先对对“口供”,看看他干了什么混账事再说。   听到父亲传来的旨意,太子萧统也是头疼。   他一夜都没休息,听说有人攻入台城,他先是领着东宫官员和内卫上了第三道城墙“督战”,后来发现是一场闹剧之后也不敢放松。   父皇回宫后没有宣他,他也不能真去休息,谁也不知道父皇哪时就要召他,万一那时他在睡觉,就显得怠慢天子。   所以萧衍在休息的时候,萧统却忙着去安抚宫中受惊的弟弟妹妹,以及感谢守第二道城墙有功的将士,谢谢他们既没有被对方诈开了城门,也没有小题大做使得局面恶化,分寸拿捏的很好。   等他将一切忙完,料想着天都快亮了,父皇应该是不会召见他了,刚准备休息,一道口谕下来,让他去安抚太极殿前“告状”的官员和宗室。   萧衍向来宽待宗室到了“溺爱”的地步,而他对高门士族的宽容也使得宋、齐两朝曾被打压过的高门一个个复起,俨然又回复了当年“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的年代,一个个趾高气扬。   这样的宗室和高门,也许不敢对皇帝不客气,对他一位太子“发飙”,却还是有底气的。   太子怎么能不头疼?   “这还不如不被解除禁足。”   萧统苦笑着领命,   皇帝给他差事的潜台词就是他的禁足令到此为止,作为他去应付这些人的补偿,但这补偿也未免太可怕了点。   “太子不能这样说,大臣们还是尊敬您的……”   太子冼马有些虚弱无力的安抚道。   “罢了,父皇有令,就是这些人要活剐了我,我也还是要去的。”萧统叹了口气,对身边的属官吩咐道:“只是我现在太困,去取些冰水来,让我洗个脸。”   属下满脸同情的去了,少顷之后,整了整衣冠的萧统用冷水洗了个脸,冻得直哆嗦,赴法场一般去了太极殿。   到了太极殿前,黑压压的人头惊得太子头皮发麻,差点生出退却之意,但他毕竟不是性子懦弱之人,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安抚。   大臣们见到是太子来了,不怒反倒一喜。若真是皇帝前来安抚,他们还不知道从哪里去闹,如今是太子,倒是正中下怀。   于是一群人把萧统围得水泄不通,这家说家里七十岁的老母被吓得滚落阶下摔断了腿,那个说八十岁的祖父以为有乱军宫城吓犯了心疾,还有家中奴仆趁乱偷窃的、逃跑的,一个个都要太子给个“交代”,直吵得萧统头晕脑胀。   “此事不好给各位交代。”   萧统紧皱着眉头,向诸人回应着。   “怎么能不给交代!”   大臣们又怒了。   “昨晚闯台城的是临川王叔家的人。”萧统露出一个“你们懂得”的表情,“父皇昨夜还未入宫,那些人就跑了,抓到的没几个,虽知道了闯宫之人的身份,可父皇并没有立刻处置……”   他语意未尽,可这些人都不傻,哪里听不出太子话里的意思,一时间,刚刚还喧闹如市集的太极殿前,竟奇异的静了一静。   “既然陛下另有打算,我们也就不强求交出‘人犯’了。可各家因此造成的损失、还有被连累到的人,殿下难道不该给我们一个交代吗?”   混在人群中的谢举见不少人听到“临川王”三个字就生出了退意,连忙在他们反悔之前开口。   “这里不少俱是萧氏宗亲,这既是国事,又是家事!”   谢举此话一出,许多被煽动的脑子已经大热的宗亲们立刻叫了起来:“没错,按辈分本王还是临川王的叔叔呢!”   “他萧宏在京里一人独大惯了,但咱们也不是任人轻视的贱民啊!”   临川王的跋扈不但让许多士庶看不过眼,一直在皇帝面前争宠的宗亲们也是一样,这时候略一撩拨,立刻嚷了起来。   宗室先开的口,这些高门清官们也不怕再被当出头鸟打了,原本退却的心思立刻又动了起来。   “就是,临川王富可敌国,赔偿我等损失难道过分吗?”   “就算他不伏法,至少要谢罪吧!”   萧统原本已经用临川王的名字压下了不少喧闹之人,可此时人群里一声质问就成功又让许多人锲而不舍的追责,这样的口才和心计让人不得不注意,萧统眯起眼,往人群里看去,正巧和看向自己的谢举对上了视线。   谢举并没有避让太子的视线,反倒微微一笑,神情从容。   这一笑,让萧统一怔,脸上出现了意外的神色。   谢举其实和他是有渊源的。   虽说谢家自刘宋之后声望已经大不如前,但世家谱学之中,还是公认第一等门阀为王、谢,高门无不以与王、谢联姻而为荣。   谢举则是上代谢氏家主谢览之弟。   谢览曾担任吴兴太守,后任吏部尚书、侍中,因为风度出众,政绩不俗,皇帝一直重用他,所以谢举起家就是秘书郎,后来又被委任了太子舍人。   但那时候萧统还没到知事的年纪,只是个牙牙学语的孩童,而谢举这个“太子舍人”也不过是个清贵的虚职,两人并无什么交集。   后来谢举历任秘书丞,司空从事中郎,谢览英年早逝,他继任了侍中,“太子舍人”的官职依旧还是虚职。   那时候太子已经十岁,他应当开始接触太子为日后辅佐他做准备,可这时朝中却一纸调令,将他任命为宁远将军兼豫章内史,去治理地方了。   直到今年年初,他才又因政绩卓越而被调回京中,,复入为侍中,领步兵校尉,这步兵校尉也是虚职,他手中其实并无兵丁,但因为有这个可掌兵权的官职,反倒不好和太子接触。   谢举这个太子舍人是有名无实的,但并不代表萧统对谢举一无所知。   萧统自幼被立为太子,更喜欢“引纳才学之士,赏爱无倦”,所以他身边招揽了一大批有学识的士子,经常在一起讨论学问。   但他知道,自己需要的不仅仅是会诗词歌赋的读书人,还需要谢举这样精通官场、地方上的规矩,有才干和阅历,而且身份高贵的能臣辅佐。   朝中不是没有这样的臣子,但这样的臣子大多位极人臣,只向皇帝效忠,即便对萧统表现出的好意表示出乐于接受的态度,可是真正能帮到他、为他出谋划策布置大局的,几乎是没有。   所以谢举一回京时,萧统也曾向他表现出“招揽”之意,毕竟他起家时曾担任过自己的“舍人”,如今若是他愿意,再进一步晋升个“太子庶子”甚至“家令”的地位也不是不可以。   这并不算是出格,大部分人升迁后曾经的虚职也会加官,这是只是为了待遇上更加优厚而已。只不过谢家并不缺这些俸禄,并没有向朝廷提出“加官”。   但不知为何,那时的谢举虽然接纳了他的好意,却没有加官,也没怎么和东宫接触,而是花了大半年的时间,接触京中的故交旧吏门生,重新熟悉京中的环境,凭借他谢览之弟、谢家郎的身份,在离京数年之后,又站稳了脚跟。   萧统并不是强人所难之人,谢举没有表现出对东宫的兴趣,他也就没有再勉强,平日里依旧做到了太子对臣子的礼节,没有因此对他生出心结。   可绝不会为了一点府中的损失在人前吵嚷的谢举,却公然地挑拨起了已经安静下来的气氛,而且有将此越闹越大的嫌疑,为何?   正因为带着这样的疑问,萧统没有再用临川王的身份和父皇的迟疑做借口敷衍臣子们,而是谨慎地分辨着其中的各方声音。   没一会儿,不知是无意还是有意,众臣之中有一年轻的臣子激动地面红耳赤地叫道:   “临川王把建康令傅翙都软禁了,还有什么是他不敢的?若是傅令公主持建康治安,大晚上有哪路人马能明火执仗地穿过大半个建康闯到台城城下?都尉卫是吃素的?北府兵是吃素的吗?”   此人似是对临川王早有意见,叫的也最凶。   “傅翙和临川王没宿怨吧?他大儿子还是扬州祭酒,临川王的属官!这样的行为也叫‘无意为之’?谁无意为之会先拿下卫戍京城的官员,再去闯宫?这还不叫蓄意,什么是蓄意?若陛下又将此事像之前几次那样重重提起又轻轻放下,那临川王是不是可以三不五时的‘闯宫’玩玩?”   他怒吼着。   “今日关这个建康令,明天就该关台城卫了,后天走在路上不高兴,还可以抓几个守城的门官。此例一开,人人皆可闯宫,天子威严何在!”   “就是,临川王要每天晚上去台城和陛下‘叙旧’,我们还要不要住了?”   被煽动的人群也躁动了起来。   “他临川王可以闯宫无罪,我南康王是不是也可以闯一闯?”   “建康令若在,怎么会有这种事!傅家自己就在内城,怎么能让人闯了内城冒犯他的家小!”   一时间,有四五个声音突然发生,每一个声音都直指建康令傅翙,俨然昨夜会发生这种事,全因为傅翙不在任上的缘故。   远远的,谢举对着又一次看向他的太子颔了颔首,眼神意味深长。   霎时间,萧统什么都明白了。   傅翙掌着都尉卫,为何会轻而易举的被临川王的人带走。   危害京中多年的萧正德,怎么突然就有了闯宫的底气。   为什么守第一道门的门将轻易就将人放进了内城,可同样的伎俩却在第二道门毫无用处,甚至宫城上的守将对临川王的攻城毫不紧张,连个滚石都没丢下去。   为何台城外一点小小的“摩擦”,却有人将消息大喊大叫着传到了东宫,甚至请了他的令符去点烽火。   父皇为何会回宫……   他为何解除了禁足令站在这里……   想着想着,萧统心头一片狂热。   他想要他!   他想要这样第一流的谋臣!   他要谢举做他的太子家令,记录、指导他的一言一行!   萧统眼中的狂热几乎是无法抑制的,他再怎么谨言慎行也还是个少年,这样的眼神让一直注意着他的谢举也不由得微微露出了得色。   他不是不想投向太子,但如果太子一招揽他就去了,岂不是无趣?   谢家人不出仕则已,出则定国安邦。   见太子懂了,谢举心中也一定,遥望着人群之前的太子,默默做出了“傅翙”的口型。   到了这一步,萧统哪里不知道谢举接受招揽的条件,便是要他救出作为布局第一步棋子的傅翙,他们这样的聪明人总是有这样那样的顾虑,但有一条是共通的。   ——我可以作你的棋子,但绝不可做弃子。   萧统鼻尖微微出汗,他知道自己若不在这么多臣子和宗室面前给出谢举明确的答案,也许下一刻,刚刚解决了朝中和他最大麻烦的谢举就会拂袖而去。   所以,在四五个人连声痛斥临川王的“无状”之下,萧统咬着牙,似是为了安抚情绪最为激动的臣子,又像是赶紧想办法逃离这般可怕的“问罪场”一般,抬起了右手。   众人的喧闹因为他的举动戛然而止。   在诸多宗室官员的注视中,萧统缓缓放下了手臂,朗声开口:   “诸位臣公所受的委屈,本宫已经全部记下了,必会让父皇知晓。临川王之事,也必会给各位一个交代。但本宫毕竟只是太子,父皇也已经回宫主政,可以左右的事情不多……”   他说这番示弱的话很是艰难,又怕自己说的太慢、太犹豫会引起谢举的失望,所以一鼓作气继续道:   “不过诸位所言亦有道理,因为此事被牵连的建康令傅翙确实无辜。况且有了昨日之事,京中防务越发成为重中之重,相信诸位也不会放心卫戍京中治安的建康令一位继续空悬……”   “就是!这样的事多来几次,还要不要人过了!”   “晚上宵禁现在都松懈了,要是有蟊贼摸入内城乘火打劫怎么办!”   之前闹得最凶的几人大叫着。   “正是如此!”   萧统如释重负,肃容颔首。   “所以本宫会给各位一个保证,一个今夜不会再有人担惊受怕的保证……”   他看着露出笑意的谢举,务求让他看到自己的决心。   “本宫会即刻出宫,亲自释放傅翙,让他官复原职。”   **   太极殿前的群臣激愤,身在内城中的傅家是不会知道的。外面动乱到底有没有停下,傅家人也不知道。   毕竟唯一能入宫上朝的傅翙,现在还被关在内狱之中。而昨夜外面那乱象,也让傅家人不敢贸然派人出去打听,以免和乱臣贼子同处。   所以直到天色见亮,傅歧依旧像是棵松树一样牢牢把着后院的大门,不敢有丝毫松懈。   外面镇守前门、二门的家将们不来“接触警报”,他是不会开后院的门的。   但傅歧其实已经困倦的不行了,就连傅母都早熬不住睡在了廊下,还是傅歧亲自抱进屋的。   他提神的参汤是喝了一碗又一碗,若不是他身子素来强健,这么几碗参汤下去就够他好受。   此时他只觉得自己的双腿像是灌了铅一样,即便是靠树而立,脚跟也难受的很。大概是看出他已经是强弩之末,陈庆之派出来保护他的侍卫看不下去了,劝他道:   “傅公子,我看已经没什么事了,宵小之徒断没有大白天闯门的道理,你不如先去休息,我们都在这里守着,无碍的。”   他身为御史台的吏员,查案时几夜不睡都已经是习惯,当然不怕这熬夜。   “没,没事……”   傅歧抹了把脸,强打着精神。   “你既然说看起来没什么事了,我就再等一时半刻,等外面有了确实的消息,我才能放心休息。”   就在两人说话间,后院紧紧闩住的院门突然传出几下轻拍。   “小郎君,开门,已经无事了!”   “无事了吗?”   傅歧隔着门问。   “无事了,陛下昨夜回宫了。”   外面的家将回答的肯定。   “开门,快开门!”   傅歧这才松了口气,立刻没有形象地蹲在了地上。   其实他更想就地一摊,可院子里这么多家将部曲,一夜俱能强打着精神守卫,那是因为作为“主事”的自己没有表现出丝毫松懈。   他知道一旦自己都轻忽大意,其他人更不会警惕,所以这一夜都勉强着自己挺直了腰杆,毫不惊慌,可维持这样的“气势”也是很累的。   听说没事了,也就没有了继续再“端着”的理由。   废话,再不蹲下腿都要废了!   “傅歧!”   门一打开,出现在院门前的长者就对面前的一幕怒不可遏。   “你在干吗!”   傅翙还未回家就听谋士苏竣说小儿子回来了,妻子也因为他的事犯了旧疾,原本就焦急如焚。   回家后,家中丝毫未乱,各处把守严密,而且府中上下都对小儿子在昨夜之乱中的表现赞不绝口,但素知小儿子喜欢胡闹的傅翙却对此半信半疑。   所以他让家将敲开了院门,原本是想让身后之人看看,看看自己披甲执锐的儿子多有乃祖之风,若能因此得到好印象,便是他日后之福。   他一片苦心,谁能料到?   谁能料到!   他看到的是小儿子以一种拉屎忘带厕筹的姿势蹲在地上,正在扭身回头看向身后……   其猥琐之气,让观者不忍直视。   “阿爷?”   正揉搓着脚后跟的傅歧也没想到门开后进来的是自己亲爹,惊得身子一颤,原本就酸胀的大腿顿时支持不住,立刻向前摔了个狗吃屎。   “哎哟!”   “噗嗤!”   “嘶……你们还不扶我起来!我腿麻了!”   傅歧见父亲回来,越发放松,丢再大的人也不觉得是丢人了。   “愣着干嘛!扶下小爷!这甲胄都够压死小爷我了!”   作者有话要说:  父亲都回来了,家里还能出什么事?   于是浪荡子的做派又重现江湖。   这一口一个小爷让傅翙鼻尖直冒汗,连忙躬身向后面的“贵人”请罪。   “犬子无状,让太子见笑了。”   “没,没……好吧,确实有点好笑……”   萧统实事求是地笑道,又安抚了下傅翙可怜的神经。   “令公子,呃,颇为……精神。”   被人七手八脚扶起来的傅歧刚刚松了口气,听到这一唱一和顿时脚下又是一滑,僵硬着抬起头。   啥?   太子? 第116章 父子之情   太子送傅翙回来,是出于他天性里的宽容和体贴。   他担心傅翙被放出来后,孤零零一个人走过建康、回到内城,会让人觉得落魄,索性在逼迫临川王的手下放了人之后,用自己的牛车送了他一程。   萧统说傅歧挺好,挺精神的,也不是托词,而是真的觉得这个少年人不错。   他之前才从宫中出来,听那一群臣子宗亲七嘴八舌的告状,这个说自家的儿子惊慌失措狂乱奔跑之下掉到湖里去了,那个说家里的小儿被吓得犯了心疾半天没办法喘气……   相比之下,穿着一身戎装、刀不离身的傅歧,即便做出了这般不雅的姿势,但看他眼中密布的红丝和脸上褪不去的疲色,他应该是在这院子里守了女眷们一夜的。   仅此一点,就强过建康多少的少年。   萧统自己便是年轻人,说起来只比傅歧大上一点点,两人即是同龄,又是同辈,一见之下就有说不出的亲近之感。   所以萧统笑嘻嘻的看着傅歧时,傅歧虽然知道他是太子,却一点惧怕之心都没有,一双眼睛只在萧统身上来回看,想看看对面这个少年是多长了一张嘴还是多了一只眼,太子是不是就和其他人不同。   傅歧这直视的目光看的傅翙两鬓冒汗,伸出手一把就把儿子的脑袋又压下去了。   “太子见谅,见谅!犬子脑子,脑子那个有点……缺根弦……”   听到这当父亲的是有多不待见儿子,萧统啼笑皆非,但他知道自己在这里有些不太合适,傅歧既然离家许久方才回返,也许父子两个也有要叙旧的时候,便体贴地提出了告辞之意:   “傅令公既然已经回来了,那我也该回台城去了,我也才刚刚解了禁令,出来太长时间不好。”   傅翙连忙应诺。   “傅小公子,听说你在会稽学馆读书?”   萧统看着站起身比自己足足高一个头、即使满脸疲惫也掩不住英姿勃发的少年,心中不由得赞了一句“好相貌”。   傅歧在五馆读书是建康许多高门少年们的笑柄,听到太子的提问,傅歧打起精神“嗯”了一声。   这一“嗯”有些不太恭敬,但好在萧统也不是什么讲究繁文缛节的人,只笑笑说着:“为什么不在国子监读书呢?以你的门第出身,大可和你的兄长一样,在国子监里读几年就去出仕,何况国子监是讲授《五经》、六艺的地方,先生也比别处的更高明些……”   这段话从傅歧十二三岁起也不知道听了多少次,耳朵都已经听出茧子了,现在实在是生不出什么“为臣惶恐”之心,原本想嗤笑国子监就是一群高门蛀虫比吃比穿比家世的地方,但见父亲频频给自己使眼色,也只能无趣地撇了撇嘴,第一次给出了正经的答案。   “因为国子监太无趣了。”   傅歧说。   “为何?”   “进国子监的人,都知道自己将来会如何。读几年,认识几个人,不好不坏出去的混着,只要会写字,起家便是个秘书郎,日子像是一潭死水。”   傅歧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烁着。   “殿下似乎瞧不起五馆?”   萧统一怔,继而笑笑:“陛下建立五馆,必定有其原因,我不认为五馆是无用的,不过因为我没去过五馆,也不知五馆是什么样子,更谈不上喜欢不喜欢,瞧得起或瞧不起。”   他的性格很难让别人不喜欢。   “只不过我接触的国子监博士们,皆是梁国第一流的先生,在我心目中,国子监自然是学子们求学的最好选择。”   “也许国子监的博士们是最好的吧……”傅歧眼前浮现出曾经教导过、还在继续教导着的先生们。   “不过会稽学馆的先生们也不错。殿下见过国子监会为成绩优异的学生一个衙门一个衙门的写推荐信吗?您见过为了让学生们能吃上鸡子而在学馆里专门养鸡的助教吗?您见过为了让学生们冬天在课室有炭盆可用、不必受冻,便一趟趟下山低三下四求高门、富豪‘义助’炭资、衣资的吗?”   萧统愣住了。   “会稽学馆里的学生,大多在为自己的未来而奋进,哪怕是最不求上进的庶人,为了能在会稽学馆里留下,为了获取活下去的资本,都在努力。那里不是一潭死水,因为没有人知道自己未来会如何,所以反倒变得充满希望。”   傅歧一叹,“当然也有令人讨厌的家伙,还有蠢的让人根本不想看上一眼的人,但是无论是庶人也好,士生也罢,都是不一样的,但有些时候又是一样的。殿下,这样的日子才有趣……”   他说着说着,有些想念会稽学馆的一切了。   “您说您没去过五馆,不好评论,那您真应该去五馆看看。”   “傅歧!”   傅翙见儿子一长篇大论就是这么多,吓了一跳。   但萧统奇异的听懂了他的话外音。   “会为弟子奔波的先生,和会为了自己的将来而拼命的学生是吗?”萧统温柔地笑着,“我知道了,我会亲自去看看的。”   “殿下,您怎么能听犬子的浑话!”   傅翙瞪了眼儿子。   “不是浑话,能让傅令公的儿子宁愿在外游学也不愿回安乐窝的学馆,我也好奇的很啊。五馆……”萧统脸上露出复杂之意:“我记得父皇好像许诺,如果成绩优异之人,可直入‘国子监’,为‘太子门生’?傅小公子也在为了这个而‘奋进’吗?”   “我?我是个没什么志向之人。”傅歧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我要进国子监,阿爷应该可以申请到名额吧?何必为了这个这么麻烦,馆中如今有许多让我望尘莫及的士子,我就不自取其辱了……”   萧统被傅歧的回答逗得哈哈大笑,越发想要认识这个“新朋友”。   “这么说来,我倒希望你能入国子监了,至少你在国子监读书就会常年在建康,我没事来和你聊聊天,也能增加不少乐趣。”   “殿下谬赞了。”   傅翙在旁边听得一把冷汗再捏一把冷汗,心中直呼受不住,只想着赶紧把这两个少年分开。   万一聪慧宽宏又靠谱的殿下给他家傻儿子带歪了怎么办?   他怎么对得起列祖列宗和全天下的百姓?   傅翙的惶恐之意自然也传达到了萧统这里,后者和傅歧随便又寒暄了几句之后还是告辞离开了。   正如他所说,他出宫是“事急从权”,但在傅家盘桓的太久,就有蓄意结交大臣的嫌疑。   傅翙两父子将太子送走之后,傅翙回头就骂。   “你个小畜生,在殿下面前乱说什么!殿下让你去国子监是好意,你扯一堆学馆里没钱买炭买衣是打陛下的脸吗?我跟你说你要再这样……”   他正骂在兴头上,可骂着骂着,突然无声。   平日里听他训斥应该立刻就跳起来顶嘴的儿子,如今靠着正门前的石狮,竟就这么站着睡着了。   大概是歪着头睡的缘故,傅歧的嘴角边还有一丝银亮的痕迹。   刚刚再怎么英姿勃发,此时睡意朦胧,那一丝稚嫩还是难以掩饰,以致于他穿着皮甲、佩着腰刀,都有些像是偷拿了大人东西在装腔作势的孩子。   “老爷?我们不进去吗?”   傅家的家将有些迟疑的看了看突然无言的傅翙。   “嗯……”   傅翙抬起头,声音低哑的哼了一声。   “太子刚走我们就转身回府有些无礼,就再站一会儿吧。”   ***   傅歧和傅家上下虽劳神了一夜,但至少早上还能好好休息,可对于宫中许多人来说,今天是个注定无法休息也无法平静的日子。   匆忙赶回宫的萧统得到了消息,宫中去“请”临川王的侍卫没有成功请回临川王,这位王爷大概是觉得只要皇帝找不到他过几天就会消气,如同孩童一般藏了起来,只让下人和侍卫周旋。   这混账临川王的意思也很混账:“这一切都不干我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全是我那不孝的儿子干的,领人也好,闯宫也好,都是萧正德干的,我昨晚在府里乖乖睡觉,所有人都能作证!”   这样的狡辩,搁在谁那里都会觉得诡辩的可笑,临川王府又不是等闲之地,他本身还兼任扬州刺史和大将军一职,若没有他的同意,谁能随意调动他的兵马?又不是刻个萝卜章盖个戳就能当调令!   可就这连三岁小孩都不会相信的理由,皇帝居然信了。   见侍卫没有带人回来,只带回来“临川王说他什么都不知道,是他儿子萧正德”干的消息,萧衍居然当场就笑了出来,和左右说:   “我就知道,老六那脑子,就算你手把手教他,他也不知道怎么造反,他只是贪财,哪里会做出这种事,果然是那小畜生干的!”   说完,就高高兴兴的让禁卫军去捉拿萧正德,给昨夜被惊扰的内城官员宗室们一个交代去了。   相比之下,一个屡次冒犯他而且身份尴尬的萧正德,自然是比不上自己的亲弟弟萧宏重要的。   于是禁卫军又浩浩荡荡的出去了,这次抓的不是临川王,而是萧正德。   就在萧统送傅翙回家的时候,禁卫军已经在临川王府两进两出,带回来的消息也让人火大:   ——萧正德昨夜闯宫见烽火大起,当场就带着一群亡命之徒跑了,根本就没有回临川王府。   禁卫军没有御令,不敢硬搜临川王府,王府里交不出萧正德,临川王又避而不见,可怜这一群禁卫军威风八面而来,灰头土脸而归,自是说不出的沮丧。   萧统回宫之时,禁卫和宫人们给他的就是这样的消息,这让刚刚算是僭越做出释放傅翙之事的萧统心里越发七上八下。   父皇对所有的孩子们都温和慈爱不假,可万一这时候心情不好呢?   就在他忐忑之时,皇帝身边的舍人来传,说是陛下早上罢了朝,现在太极殿西堂召见诸皇子公主,安抚孩子们的情绪,请他过去。   萧统这时候就想好好睡一觉,无奈只能整整衣冠,又马不停蹄地直奔西堂。   进了西堂,皇帝身边果然围绕着一群年少或年幼的皇子皇女,他的腿上甚至还坐着刚满七岁的小女儿,这位小公主此刻还在好奇地摸他颔下的胡须。   好一副儿女绕膝图。   但弟弟妹妹们能肆意向父亲邀宠撒娇,他从小是太子,接受的却是储君的教育,此刻是臣而不是儿子的身份,恭恭敬敬地进去后,没先喊冤撒娇,而是认真的把自己昨夜到今早的事情都陈述了一遍,再跪下请先斩后奏之罪。   “你这孩子,为什么就不能像三儿、四儿他们那么快活些呢,对着自家父亲还这么多礼!”   萧衍刚被女儿掏得发痒的笑意缓缓收起,无奈道:“起来说话吧,昨天这事,把你累得不轻吧?傅翙的事情也办得不错。朕知道你向来可靠,从来不担心你。”   “来,和弟弟妹妹们打过招呼,就回去休息吧。”   萧统又惊又吓忙了一夜,早上又被那么多臣子刁难,都没有落泪,如今听到父皇一句“累得不轻吧”,倒眼眶通红,哽咽着点了点头起来。   见萧统满脸疲惫,身为太子胞弟的三皇子萧纲立刻抬起头来替兄长说好话:   “父皇怎么特意让阿兄来跟我们打招呼呢?清早乱事刚平,阿兄就已经来安抚过我们了,之前也是阿兄派了人来守着我们的寝殿,生怕有人趁机生乱,我们一点都不害怕呢!”   萧统在弟弟妹妹们的人缘是没话说的,于是乎一群皇子公主们纷纷应和,这个说知道父皇不会不管他们,一点都不害怕,那个说阿兄一出宫他们就知道没事了,早上阿兄来的时候他们还睡了一觉,根本不担心云云。   虽说萧统不会撒娇卖萌,可这一群佳儿佳女都全做了,哄得萧衍心情大好,刚刚被临川王和萧正德惹出来的心烦气躁立刻一扫而空,哈哈大笑。   见此情况,萧统心中也是一安,再抬头,只见三弟萧纲对自己眨了眨眼,忍不住莞尔。   就在一群撒娇讨好的儿女中,站在萧衍身后,一直面无表情的二皇子越发显得显眼。不过他向来脾气古怪,兄弟们也都不爱和这位二哥开玩笑,也就都有意无意的忽略了。   其他人忽略,萧统却没有。   他看着同样眼下青黑的二弟,脑中突然想起一件事,再见父皇心情大好,耐着性子等父亲安静了下来,萧统才突然上前,眼光如电般射向二弟。   “老二,你在这里正好,我之前就想问你……”   萧统语气有些发冷。   “昨夜宫乱,我出了东宫后第一件事就是去安抚所有的弟弟妹妹们,他们那时都在自己殿中休息,为何独有你不在?”   所有人突然一怔,萧衍也不由自主地回头看向自己的二子。   二皇子萧综的眼神有些慌乱,面上却依旧是桀骜之色。   “还有,我清早去看诸皇子,为何你清早还是不在?”   萧统是真有了火气。   “这一夜,你去了哪里?!” 第117章 离出走   萧综在几个兄弟中,算是最不受欢迎的一个,这大概和他从小性格阴沉,也不爱和其他兄弟姐妹接触有关。   但萧统对于所有的弟弟妹妹向来是一碗水端平,并没有什么特别对待之处。   萧综如今已有封地,回京是因为皇帝想念儿子所以召了他回来,他已经年长,早已经不在后宫居住,前殿里居住的皇子大多也都是这种情况,所以居住的比较分散。   宫中亦有宫禁,萧综晚上不在,往小了说是擅闯宫禁,往大了说便是有同伙之嫌。   萧统的信誉自然比他好,萧综知道自己抵赖不了,只能回答:“我去看我母妃了,后来有人闯宫,我怕母妃害怕,就一直留在她宫里。”   “混账,你都已经这么大了,大半夜往后宫跑?”   萧统怒不可遏。   “你知不知礼法为何物!”   “昨天那种情况,我当然要先保护好母妃!”   萧综有点死皮赖脸的顶嘴。   “你……”   “好了好了,综儿也是担心母亲,下不为例吧。”萧衍看着两个儿子争了起来有些头痛:“我相信综儿是个好孩子,不会在后宫里乱闯的。”   萧综闻言,对萧统露出了个得意的神情。   两兄弟争执,其他几个兄弟姐妹自然是吓得都不敢说话,萧衍明显不愿这时候再听什么口水官司,大家也就都点到即止,但萧统的心里已经对这个弟弟半夜诡异的行踪留下了个心结。   “父皇,萧正德虽逃窜在外,却不能不给百官和天下人一个交代。否则日后若有人再行闯宫之事,便不足以震慑谋逆之辈。”   萧统见萧衍对临川王闯宫一事似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态度,也顾不得现在说这话会不会讨人嫌了,硬着头皮劝谏:   “即便这件事和临川王叔无关,萧正德也是要处置的。”   萧衍听了,随意点点头:“那就把萧正德贬为庶人,发海捕文书吧。一旦将他找到,便送往内狱,幽禁终生。”   萧统一听就知道父皇是想要给他留条命,心中忍不住一声叹息,只能躬了躬身:“是,父皇,儿臣这就穿您的口谕去。”   萧衍大概也是觉得萧统再这么待下去耽误他“天伦之乐”的时光,应了一声就催他赶紧去休息,他这般急躁的态度让萧统稍微犹豫了一下,浮山堰的事情就没说出口。   见他还不走,三皇子萧纲频频给兄长使着眼色,萧统知道这时候不是说赈灾的好时机,只能不甘的离开了。   且不说其他皇子皇女要对于这位“父皇”表现的多么敬爱,一早上就在西堂里哄着自家老父亲开心,就连宫中的内侍都禁止了外人求见,一心一意要让皇帝回宫后被子女们哄得愉快,流恋凡人的天伦之乐,不要再想着“修行”之事,又跑出宫去。   好不容易等皇帝疲了,提出要休息,早已经过了午时。   哄别人开心也是件很疲累的事,更别说萧综的性子原本就不是能哄人开心的,所以等他回到自己的寝殿时,已经累得够呛。   等萧综回了殿,殿中和他一起从封地入宫的心腹一副忿忿的样子,见他进来,立刻上前告状。   “王爷,您早上带回来的那太监也太放肆了!居然把给您留的果品全吃了!”   “吃了就吃了吧,这是小事。”   萧综无所谓地说。   “可他还让我去给他找女人伺候!王爷,一个太监要什么女人伺候?而且这里是宫中,提这样的要求您让属下怎么去办?”   总不能把皇帝身边的宫女找给他伺候吧!   “我知道了,我去看看。”   萧综早上过得原本就如履薄冰,听到心腹的话面沉如水,大步流星地入了自己的寝殿。   这一进殿,萧综顿时气的叫了起来。   “萧正德,你在干什么!”   正在萧综榻上看着萧综私信的萧正德闻言抬头一笑:“哎哟,我们的情圣回来了?啧啧啧,我还不知道二皇子殿下这么好文采,君知我不知……”   他正准备把手中情信的内容读出来,萧综已经大步上前,一把抄过他手中的信纸,将其撕了个粉碎。   “萧正德,我劝你安稳点,现在外面已经下了海捕文书,到处在抓你!你别自己作死,还连累了我!”   “这个就不好说了,我要有什么万一,一定连累你。”萧正德露出恶劣的笑容,挑着眼角说道:“谁叫我们是一条船上的呢?”   “谁跟你一条船!”   萧综咬牙切齿。“我是上了你的当!”   “你这么说为兄的就不高兴了啊,当初说好一旦我进了台城,你就给我开宫门,结果萧统那小子都上了城墙了,我也没等到你给我开二门,不是我不守信用,是你本事不济,能怪我啰?”   萧正德嘿嘿一笑。   “也还好你聪明,知道趁我被抓之前杀了个太监让我冒名顶替混进来,否则我要被抓,我可管不住我这张嘴。”   萧综一张脸的脸色已经漆黑,但这样的小人除非杀了他,否则就像是牛皮糖一样,死都要缠着你,他现在是真的后悔了,无奈还有把柄在他和临川王手上,只能硬生生咬牙忍着。   “总之你安分点,等我回封地的时候,会把你带出去的!”萧综恨声道:“我昨夜不在,已经引起了太子怀疑,你要想犯到太子手上就尽量作,作到别人知道你在我这我们一起死吧!”   萧综故意没告诉萧正德其实皇帝留了他一条命,只准备贬为庶人,那萧正德只以为被抓到一定没命,又不敢保证自己性子懦弱的父亲会不会真把他交出去平息皇帝的怒气,也没想把关系闹得太僵,有点服软地说:   “好吧好吧,我这半月就稍微委屈点,不过我这性子你知道的,可以一日无肉,不可一日无妇人,你要不给我找个女人来解解馋,明天说不得我就要出去找些什么宫女啦,妃嫔啦……”   “你当别人都不知道柳夫人的事是吗?亏你说得出口!”   萧综虽然不喜欢这皇宫里所有的人,可和其他人比起来,这萧正德显然更是恶心,气得他直发抖。   “你既然知道柳夫人,就知道我说得到做得出。”   萧正德嬉笑着说。   “你!”   萧综恨不得把面前的小人捅上个七八上十刀,可最终却只能不甘地回他:“今天不行,你且等我两天,等我两天给你找个女人来!”   “哈哈,谢过二弟!”   萧正德嬉皮笑脸地坐在萧综榻上拱手。   ‘谁是你二弟!’   萧综喉间一口恶气吐不出,只能硬生生咽下,心里是说不出的憎恶。   且等着,等着!   等他联系有朝一日找到机会,一定将这货千刀万剐!   ***   一场玩笑般的宫变,最终也像是玩笑一般的结束了,除了被贬为庶人下令追捕的萧正德,没有任何人得到了惩罚。   据说临川王府曾经被“索赔”的高门们围过一回,不过临川王最不缺的就是钱,命了王府的家臣备了些“压惊”的礼物之后,真的不长眼去闹的也没有几个了。   曾经在同泰寺门外被杀的流民,似乎就像是在梦里被杀了一般,提起这些人,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以“死谏的义士”来定性,再也没有人关心他们到底是为何而死,又为何而进京。   但流民的事情还是没有瞒住,句容山上那位“山中宰相”、皇帝的知交好友陶弘景往宫中送了一封书信,详尽说了自己所闻、所见,又提起瘟疫已经开始蔓延,原本无病的百姓开始染上时疫实在是有伤天和。   他委婉的建议皇帝就算不让流民入京,沿路各地的官府也应该赈济、救治灾民,毕竟马上天气就要变冷了,寒冬日子更苦,若无朝廷出面,大部分缺衣少食的人是没有办法熬过寒冬的。   因为有这封信做引子,朝中不少大臣才敢试探着提出赈济灾民的事情,也有些高门愿意“捐献”粮食和冬衣给北方受了水灾的难民,眼见着这件事避无可避,萧衍也不得不从宫中出来,重新开朝,议论赈灾之事。   这是皇帝第一次直面浮山堰的祸事,无论是大臣也好,还是百姓也罢,都怕态度稍一激进就把皇帝又吓跑了,只能徐徐图之,决议讨论的极慢,两个朝会过去,连去赈灾的人都没决定好。   不过皇帝已经松了口,以谢家、陆家为首的几个高门已经决定先行运一批粮食出去,送到流民最多的南沛、阳城一带先行救急。   在此期间,临川王一直闭门谢客,当着缩头乌龟,假装自己跟这件事一点关系都没有,让不少人心中鄙夷至极。   京中朝上的“大人”们还有时间和皇帝慢慢博弈,却有人已经实在等不了了,这人便是建康令之子傅歧。   在确定父亲已经无事,最近家里也没有什么大事之后,这位傅家出了名的“浪荡子”寻了个机会,偷偷牵着马,带着子云先生借来的两个侍卫,以“出去逛逛”为名逃家了。   他知道以他父亲的性格,若知道了他要去浮山堰地区一定担心的半死,所以只留了封书说自己要继续和同窗出去“游学”,在家里实在呆不惯云云,连他娘都没打招呼,卷着自己屋子里以前攒着的一点私房钱就跑了。   傅歧担心这么多天过去,同伴们已经离开了曲阿,一出了建康城就马不停蹄地直奔曲阿而去,还好到了客店一打听,所有人都还没有走,心里总算松了口气。   可真等到他见到了的同窗们,却忍不住吃了一惊。   “你,你们怎么……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第118章 编户为民   傅歧是傍晚入了城的,进客店时天都已经黑了,虽说这时候要休息也能休息,但这么早就睡也太早了点。   所以傅歧就没想过他们会哈欠连天的来“迎接”他。   他离开的时候,一群同窗虽舟车劳顿风尘仆仆,但大家都是年轻人,无论多累休息一天就能养回来,所以傅歧先行一步回建康的时候,无论是马文才也好,祝英台也罢,都还是一副浊世佳公子的样子。   可他才离开四五天,再回来时,一个个都跟被女鬼采阳补阴过了一样,就连一直态度超然的子云先生都一脸疲惫。   见傅歧一脸见了鬼的样子,梁山伯勉力打起精神,抬了抬眼皮,寒暄了一句:“回来了?回来了就好。”   “你也不早回来几天,早回来几天我们也好再抓个壮丁!”   祝英台趴在案上,有气无力地说。   “偏偏等我们忙完了你才回来!”   “我怎么了我!”傅歧有些委屈地说,“你们都不知道我遇见了什么,我一回家,我阿爷就被临川王抓走了,建康城里没了主事乱成一团,前天晚上还有人攻打台城,虽然是虚惊一场吧,可当时那个样子,我家里就我一个能管事的,怎么回来?”   “有人攻打台城?”   “傅伯父被临川王抓走了?”   “陛下回宫了吗?”   听到傅歧的话,马文才、梁山伯和陈庆之异口同声的问道。   “是啊,临川王府的萧正德带了临川王的家将亲兵和一群亡命之徒去打台城,第一道城墙的城门给诈开了,让人进了内城,那天夜里兵荒马乱,内城里的人家各个门户紧闭,后来连太子出了东宫,把烽火都点着了。”   傅歧回忆起那晚,依旧心有余悸。   听着傅歧的话,马文才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前世的时候,他这个时候已经在国子学读书了,他十分肯定没有发生过临川王府的人闯宫的事情,就连萧正德也只是在“柳夫人案”被人告发时才被皇帝厌弃,萧正德闯宫这么大的事情,难不成又是他使浮山堰的事滞后两年发生才产生的变故?   这变故又究竟是好是坏?   快摸不清历史走向的马文才忍不住心焦。   “看你好生生在这里,傅令公应该是无事。”陈庆之抚着胡须,猜测道:“那台城也一定没失。”   “恩,烽火一点,陛下就领着羽林军回宫了,乱贼闻风而逃,我阿爷也被太子下令放了出来。”傅歧挠了挠脸,有些不好意思地对陈庆之说道:“听说朝中最近在商议赈灾的事情,不过还没商议出结果,我怕你们走了,没等到结果出来就先逃了家,所以先生请我打听的事情,我还不知道。”   “无妨,陛下既然已经开始和臣子们讨论赈灾之事,那通往北方的道路势必不会封闭太久,各地也会开始清查流民数量……”   陈庆之笑呵呵地看了眼累的快要睡着的祝英台等人:“我等这几天的辛苦总算没有白费,至少在朝廷清查各地流民之前将这些人入了籍。”   “咦?什么流民?什么入籍?”   傅歧把自己的事解释了个清楚,却不知道他们这几天都发生了什么,一听陈庆之这么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有种被蒙在鼓里的恼怒。   “我走这几天你们难道也发生了什么吗?”   他左右看看诸人,又发现了一件不对劲的事。   “徐之敬呢?徐之敬怎么不在?”   “他还在曲阿县衙忙呢,这么晚了,大概会宿在那里吧!”   祝英台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说:“你今天是回来的巧,要早一天回来我们都不在这里,也在曲阿县衙里宿着。”   说着说着,祝英台实在熬不住了,将头一歪,就这么把头埋在臂弯之间睡了过去。   马文才和梁山伯也是重重的黑眼圈。   尤其是马文才,他皮肤白皙,一没睡眼下的黑青越发明显,此时他大概也是没什么精力和傅歧解释,拍了拍脸忍住自己的睡意,没什么精神地回答:   “我和梁山伯两夜没有好好休息了,实在熬不住,你问子云先生吧,我们先回房休息。你要忍得住好奇,明早我跟你说也行。”   他伸了个懒腰,示意身边的追电把祝英台抱到她的房里去,自己先脚步绵软的去了后面。   梁山伯也是一般,虽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也只是对傅歧抱歉地笑了笑,也跟随马文才而去。   一下子他们就走了个干净,留着傅歧和陈庆之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   大概是觉得傅歧一脸懵逼有些好笑,陈庆之摸了摸鼻子,咳嗽道:“咳咳,在下正好也有些事情想详细问问小友,要不,到我房里一叙?”   傅歧实在是掩不住好奇,也等不到明早马文才答疑解惑了,顺从地跟着陈庆之就进了他的房间。   这一进门,从门后突然窜出来一道黑影,惊得傅歧往后一蹦,却见那黑影不但没有躲避,反倒直直向他撞了过来,围着他就开始狂叫。   “嗷呜嗷呜嗷呜!”   “大黑!”   “嗷呜!”   傅歧这才反应过来黑影是什么,蹲下身一把抱住,将其亲了又亲,满脸高兴:“原来大黑养在先生这里!”   “这几日他们忙得很,就把大黑委托给我照顾了。说起来,这件事的开端,还跟大黑有关。”   “啥?”   “这只狗性子机警,嗅觉又灵,是只好狗。”   陈庆之笑着夸了大黑一句,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始从徐之敬失踪开始说起。   徐之敬失踪是有惊无险,但其结果之惨烈,却骇人听闻。   吴老大自尽身亡,徐家刀卫硬生生被剜掉了一块肉,那地下抬出十七个病人,每个病人都患有恶疾,这些都没什么,最可怕的是事后曲阿的姜县令大致统计了一番,在此之前因为延误病情而死的流民,数量已逾六十余人。   因为很多尸体已经被火化埋掉了,之前大部分死掉的病人是得了什么病死的已经不可考,姜县令怕其中真有瘟疫,命了身强体壮之人从佛寺的地窖里又抬出了几十个病人,请了全县的医者一一检查。   这些人大多是伤害加重,也有许多是伤口感染加深、喝了路上的污水染上了腹虫等等,被放在佛寺地下的都是任其“自生自灭”的,大多已经病入膏肓无药可医,大罗神仙也难救。   曲阿县衙就“绑架案”开衙审理以后,吴老大和盱眙受灾的那些灾民的事情也就大白于曲阿百姓之中。   虽说同情吴老大一行人的遭遇,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鉴于主犯已经自杀,徐之敬这个苦主又没有计较,轻判之下活下来的六兄弟都没被有流放,但吃了三十杖,还要在牢中坐一年的牢。   曲阿民风淳朴,知道此事后倒没有像齐郡那般人人自危,在知道佛寺里那群人已经是等死以后,甚至还有人家上门送药送食。   对于吴老大等百姓的遭遇,有些受过灾的百姓也能感同身受,县中富户还为他设了灵堂,做了法事,修了“义士冢”。   可怜这些流民犹如惊弓之鸟,平日里不敢光明正大的出门,得了病也不敢医治,谁料一旦暴露在天日之下却得到了各方面的救助,一时间又是悔恨又是羞惭。   早知道是这样,又何必东躲西藏,眼睁睁看着那么多人病死?   但这件事还远远没有结束,在审理过此案之后,姜县令对到了曲阿的流民都做了一番统计,除了死去的六十余人,还有得病的几十人外,在曲阿县中流浪的灾民数量已经有六百多人。   如何安置这六百多人就成了问题。   曲阿不是什么大县,秋收的粮食也是还要交上去做今年赋税的,就算有余粮,没有朝廷的命令,姜县令也无权做主开仓放粮,能成功南逃下来的大多是健壮男子。   这么多人之前靠偷窃、打猎、出卖劳力等为生,可一旦没有了营生,游手好闲之下,势必要生乱。   一旦有人再作奸犯科,就会引起曲阿百姓的反感,而两边若起了摩擦,事情就要棘手起来。   在这种情况下,姜县令绞尽脑汁,翻遍县志,终于找到了解决的办法。   天监六年的时候,晋陵郡也出过事,当时有一庄园主重压之下引起荫户不满,荫户们造反打死了庄园主一家,冲出邬堡,逃窜而去。   庄园主死了,他们家中的奴隶也就逃了个干净,当时有四百余人逃难到曲阿,因为没有户籍无法安置,最后是当年的县令找到了法子,趁着当年“土断”的机会,将所有的奴隶们在曲阿落了籍,分了野田,从此成为了农户。   所谓“土断”,就是为了整顿户籍,将侨户、被掠夺的荫户、流民编成编户,扩大国家租税徭役收入的一种办法,流民也好,荫户也好,本是没有户籍的,被称为“白籍”,但一旦按居住地归入户籍,就有了籍贯,变成了“黄籍”,可以分到露田,也要承担相应的义务和赋税徭役。   土断各地一直都在执行着,但名存实亡,因为荫户之所以会变成荫户,是因为朝廷的负担比在庄园里还重,一旦遇到打仗或是其他危险的工事时,连命都保不住。   所谓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便是如此了。   在这种情况下,无论各地如何积极的收拢流民,流民们也总是投身于庄园或士门的托庇之下,像是因为当奴隶太惨而不愿再做荫户的少之又少。   再者增加黄籍之人并不算什么政绩,各地的官员也都不太主动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姜县令想的便是将这些人以“流民”转入编户,再按丁授予露田,在朝廷彻查各地流民将他们遣返回当地之前先把他们安置下来,只要有了希望,这些人就不会轻易作乱。   只是就算现在授了田,那也是些还未开垦的露田,也就是野地,开垦要到明年春天,这么长时间这六百多人得要吃饭、生存,姜县令已经向县中富户游说过了,县中不少富户愿意以工代酬,让这些流民替他们和他们的家人代服今后的徭役,有了这些人出的钱粮,这些青壮的流民又有力气,就能撑到明年春天县中借种给他们。   所以一切的基础是“编户”,可编户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首先必须要确定这些人都是流民而不是罪民,就必须一一登记他们的姓名、原本的籍贯、年龄等,而后再按照县中现有的露田分田安置。   这六百多人一一统计下来就是个浩大的工程,更别说还要再重新编户、查找露田所在之地一以对应分配,还有登记入册等等。   曲阿是中县,整个县衙里算上衙役识字的也不过六七人,因为各种原因,这件事还不能让太多人知道,得悄悄在其他人没发现之前就把他们编户了,谁也不知道朝廷什么时候就发现曲阿多了这么一群流民要把他们抓走或遣返,他们只能在这里的事情传到别处之前抓紧一切可用的时间,能编几户是几户。   县衙人手原本就严重不足,算吏只有一个,只能算算普通的帐,分田要检索全县上下所有闲置的露田,还要按面积分割,一个算吏根本算不过来,还要编户,姜县令焦头烂额之下,只好求助于这一群知情的士生。   他原本没有抱太大希望,毕竟他没有什么好做报酬的,想来对方也看不上,况且士族高高在上,能不追究这些流民冒犯的罪责已经是万幸,愿意纡尊降贵替他们做抄写、计算的工作更是想都不敢想。   谁也没想到,这群人居然答应了。   于是,傅歧回来后,便看到了一群累瘫成狗的人。 第119章 忘恩负义   其实说都答应了也不合理,最先答应的,是祝英台和梁山伯,马文才那时正在布局和沈家翻脸之事,还要安排一行人的琐事,实在没心思和他们一起去玩什么“办官差”的家家酒。   但很快的,祝英台和梁山伯就架不住了。   他们两个,能力是有的。   祝英台和梁山伯都有别人不能比的长处。   露田是野田,并未分割过,自然也就没有田陌,将一片野地按照面积分割成多少分授下去说起来容易,可既然是不规整的土地,也就不是横平竖直,这样的差事就算是老吏都觉得头疼,但祝英台是谁?让人把那地形和尺寸按照实际量了,再按比例画了一张图,没有片刻,就割出了需要分割的土地来。   就这一手,就足以让曲阿县衙上下的人都啧啧称奇,就连祝英台自己原本觉得“几何”这玩意儿学了没啥实际用途的,此时都有点感觉到为什么有人说“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来。   但六百多名流民里,只有七成是男人,还有三成是妇人和不到十四岁的孩子,妇人和小孩授的田又不一样,有些是一家子人,加上看着图纸分当然是公平,可地也有能种不能种的,那得了分法的官吏拿着图纸往实际的地方一比,好家伙,这家地里全是石头,那家地下低洼积水,分了肯定是要上告的。   这一来一回,再重新去其他露田“割地”重分,又是一堆忙乱。   如果换了个不负责的县令或分配之人,分了就分了,至少站得住脚,你家地里有石或是不易灌溉,那是你自己运道不好,怪不得他们不公平。   偏偏这些流民都是受尽了苦难的苦人,大多也是不想再回乡的,这些露田就是他们以后安身立命的根本,无论是姜县令也好,还是祝英台也罢,都不愿随便敷衍了,只能把自己累成狗,继续来。   再说梁山伯。   梁山伯算是吏门出身,愿意帮姜县令,一方面是心善,一方面也不乏趁机提早锻炼下自己为官能力的意思,若他是个糊涂虫也就算了,就依样画葫芦按照流民的叙述记,再誊录黄籍,原也不算什么累死人的差事。   怪就怪他太过心细如发,这一和流民接触,立刻就察觉了许多不对。   这些流民的原籍并没有撤销,只是因为大水冲毁了一切不能回乡,现在是慌乱的时候,但等安定下来,姜县令必定是要将这些人的籍贯出身发回原籍核对的,以防有人有罪人蒙混。   这六百多流民里,一听说可以授田,有的七八岁的硬说自己有十四岁了,有女人男扮女装的,还有明明过了可以服徭役的年纪却说自己不过三四十岁的,除此之外,对自己姓名支支吾吾、说不出原籍之地的,对家中其他人的情况一问三不知的,也比比皆是。   所以梁山伯这差事办的,最是糟心。每每他看见别人睁着眼睛说瞎话,又不能不拆穿,一拆穿,别人看他面浅又不像是个当官的,客气点的就骂上几句,不客气的就直接上来动手。   梁山伯不过记了一天,身边护卫的衙役从两个变成了四个,又变成了六个,就连有些衙役都看不过去,让梁山伯别那么认真,左右就是得罪人的事,露田不过是些闲田,分了就分了。   但梁山伯知道这件事是姜县令瞒着上面冒着吃干系的风险做的,露田说到底是梁国公田,能够授田的田,日后也是要报于户部有专人来核对的,若有冒名领用或是没到年纪领了,到时候却不按年纪交足租庸的,倒霉的只会是姜县令。   这些百姓可不会因为这时候得了他的恩惠,就让自己吃亏,到时候反倒会倒打一耙,说成是自己“愚昧”,全凭上官分配。   梁山伯小时候在家里,也不知见过多少“刁民”在得了父亲的恩惠之后,突然又翻脸不认人的,他不是不相信这些人,而是不愿意寒了别人一片行善之心,既然姜县令将这件事请了自己来办,自己就不能给别人添了麻烦。   但他毕竟还年轻,这些一路从北方逃难下来的,哪一个不是经过大风大浪、泼辣又厉害的,有的甚至还报着能安定下来后把别处逃难的家人接来一起的,所以甚至有人在登记过后,又换了衣服给自己胡乱添些特征,再以兄弟或其他亲人的名义再来领一次。   梁山伯天天帮着记录累的头都抬不起来,自然不能一一分辨别人的相貌,但他知道之前姜县令派人一一去排查过,流民只有六百余名,可这一登记登记了上千了,眼看着每天还有人来,这再看不出来其中有问题,他就白活了这么多年。   于是梁山伯和姜县令商议了过后,决定在授田入籍之前要把人都叫来,看到实人才授田,“代役”的事情也一样,那些替人分担徭役赚钱的壮丁,也必须一一得了官府的手令才能接差事。   这一下就炸了锅,本来就没那么多人,何况总还有冒名顶替或其中却有问题的,根本就弹压不住,原本还“感恩戴德”把他们当成活菩萨的流民们,一夜之间似乎都把他们当成了断人活路的丧门星,大有要围衙闹事的意思。   无论是梁山伯也好、祝英台也好,都是没有见过这样的阵仗的,他们一心一意来帮姜县令的忙,本心无非就是看这些流民可怜,既然在这里待着也是待着,能帮点力所能及的事情也是举手之劳,可猛一下却变成这样的局面,顿时有些灰心丧气,一点干活的干劲都没有了。   他们揽这个事的时候,马文才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他和梁、祝二人不同,他父亲是实权的太守,一郡之地比一县之地也不知道复杂多少,各方权力倾轧之外,有时候百姓也不见得你施“仁政”他就明白你的好意,只知道趁机多为家里谋些好处,却不知道这好处是在吸施政之人的血,有时候硬生生就能用别人的好意把别人吸死了。   马文才现在看开了,也不再一心一意谋祝英台的好感,他知道那时候他要把话说明白了,倒显得他冷酷无情、藐视别人的善意。   所以他见着梁祝忙碌,心态倒有点像是长辈教导家中心底纯善却处处碰壁的晚辈,只想让她自己撞撞南墙,知道“做善事”有时候不是一句话的事情。   有时候不是你行的是善意,百姓就能理解你的善意,或是回馈你的善意的,一县之地的治理尚且艰难,更别说放之天下。   梁、祝两人原本就焦头烂额,可偏偏这时候又发生了一件事,把向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徐之敬搅了进去。   徐之敬那位便宜师弟老杜,在家投缳自尽了。   那位最初的帮手,开医馆的徐家门人老杜,原本是要杖三十坐牢的,但因为县里医者实在是不够用,姜县令就先记下了他的杖刑,让他先出狱和县中医者一起,去诊治突然多出来的那么多病人。   老杜年轻时就聪慧,否则也不会在徐家一干药童里得了青睐,成了徐家的门人,虽说因为出身的原因,因医入官是不可能了,但学成之后也是当地的“名医”,说一声“徐家门人”,那是人人都要肃然起敬的。   也正因为如此,杜生骨子里就瞧不起曲阿这些走街串巷的医者,这并不是他人品不行,就如同后世重点大学的医科生,总会觉得自己就比那三本或医专里出来的学生要强。   他一直认为他受到徐家嫡系的教导,即便没有徐家嫡系的传承,在这一县之内,若是他治不好、觉得棘手的病症,其他人也不见得就治得好,加之他也确实是善意,不愿意将流民染了恶疾的事情传出去,所以才将自己弄的焦头烂额,以致于地窖里躺满了患者。   但姜县令下令全县的医者都来看诊,县中又愿意以医病为他们充当徭役,而且一概医资药费都由县里出了,这些医者又不是铁石心肠,一个个都领命前来,使出了自己的看家本事。   直到这时,老杜才知道自己有多么浅薄。   但凡行医的,总有一些独到的本事,也许没有徐家那般精妙的医术,但在一些疑难杂症上,反倒更有经验。而且这世上的医者并不是全科皆通,有些擅治风寒,有些擅治刀伤,这些人都在一起,互相讨论、验证,有些老杜都觉得无法医治的病症,竟在这些他看不上的医者手中一点点调理出了起色。   老杜自入了徐家门下后,一路是顺风顺水,虽说坑了徐之敬一把,但也自觉是自己好心,即便马文才将他骂的如同忘恩负义的小人,他自己心里却只觉得委屈,因为他本意确实是好的,不愿意让这些病人再去找其他医者,也是想着既然治不好,何必惹出许多麻烦,万一害的这些没患病的流民被赶出去,就是节外生枝。   结果这些人却能被他们治好。   这样的事实,让原本自诩医术高明的老杜受到了极大的打击。   而让老杜受到刺激投缳的,是县中一位游方并无医馆的老医家的话。   那时,那游方医者看的是一个年约七八岁的小孩,他腹中拱起老高,所有看过的人都说他不会好了,可那游方医家居然做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情,在那小孩肚子上无关要害的地方开了个洞,用细管以口吸之把他腹中的积水全导了出来,虽然肚子上开了个洞还不知道要养多久,也不知道之后伤口会不会恶化,可那孩子的命却在当时保住了,后来也能进食如常,人人都堪称奇迹。   这小孩的父母其实老杜是看过的,他家一路南下时太艰难了,几乎没吃什么东西,渴了就喝脏水,饿了就啃枯草、在外面抓老鼠、畜生吃,小孩受父母照顾还好些,他那父母一路连盐都没吃过,全身浮肿腹部高隆,他根本就没办法诊治,最后是眼睁睁看着他们无法进食活活饿死的。   那医者不知这其中的来龙去脉,在问过小孩的父母也是同样病症死的以后,好半天才幽幽叹了一句:   “早来找我就好了,我治这内脏的病症也小有名气,稍微一打听就知道了啊……可惜了,真是太可惜了。”   可惜了什么,自然不言而喻。   这样的事情经历了好几次后,也不知是出于愧疚,还是出于后悔,某天夜里,他就在医馆里上吊自尽了,留下一封遗书,是向徐之敬和那么多被自己的自负耽误的病人道歉的。   只是老杜已死,那些收到道歉的人,却不见得就想接受这样的道歉。   老杜无论做过什么错事,他一片初衷是好的,在那么多流民受苦时,只有他第一个察觉到流民们需要的是医和药,并且主动的伸出了援手。   虽说有许多人都没有被救活,但这个世道就是这样,对于大部分流民来说,就算他们还好生生的没有沦为难民之前,以他们的家境,得了病也只能等死,得病死了反倒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所以即便当时死了许多人,却没有一个人怨怪老杜医术不精,反倒还要惭愧自己拖累了别人。   吴老大也好,沛县那几兄弟也好,无不把老杜当做再生父母,不管他出于怎样的自责自杀了,人人都记住他的好,加上老杜在曲阿行医这么多年,治活的人也不知道多少,老杜一死,哭灵的人几乎惊动了半个县城。   他在家停尸那几天,不但几乎所有的流民来了,那些受过恩惠的百姓也来了,人们看不到那封遗信,也不知道他好生生为何要自尽,这一来二去,所有人就把矛头指向了徐之敬和姜县令。   一时间,也不知道在哪里传了什么闲话,说若不是徐之敬死活都不肯医治,这事情哪里会闹大;   若不是徐之敬以士族的身份死活都不肯治庶人,吴老大又何必自尽;   姜县令谄媚逢迎这一群高门士子,将本就苦命之人都判了罪,还要打入大牢,硬生生逼死了杜先生,现在又要以入籍的事情卡他们,显然是想趁机捞他们这些苦人的好处云云……   于是这些流民就两件事一起闹腾了起来,今天围堵县衙大门,明天上街吵闹唾骂,要给“杜先生”讨个公道,扰的曲阿县不得安宁。   流民跟当地的百姓之间也不是没有摩擦,只不过吴老大几人是人精,向外地的客商或过路的旅人谋点不义之财是有的,却从没有出过大事,也不向本地人出手,一群流民只以那“破庙”为根据地,轻易也不去扰民,所以曲阿县的百姓比起其他地方的,对这些流民倒很宽容,有些心善的,还时不时送些家里的余粮、衣服给那些可怜的小孩。   可这一闹,倒有些像白眼狼了。   姜县令在曲阿县任了六年的县令,深受此地百姓爱戴,他可怜这些流民颠沛流离,想要给他们入籍、安排他们提县中富裕之人代行徭役撑过寒冬,又号召当地空闲的汉子为这些流民在偏僻空地为他们搭茅屋、棚房,并不是所有人都是瞎子,有些看不过去的,就跟这群流民争执了起来。   这些流民里也不是没有好逸恶劳又游手好闲的,你给他免费的棚子、粥饭、医药他自然是欢喜,让他们大冬天去行什么徭役心里却是不愿意的,不但不愿意,还想多要点田,即便自己不种,以后租给别人种也是一笔收益。   闹事的大多是这样的人,而这样的人也没什么廉耻可言,争执来争执去,到后来居然还有动手的。   可怜姜县令的一片苦心,梁、祝的满腔热血,徐之敬的“高抬贵手”,最终都像是成了笑话,硬生生被人扇到脸都麻木。   要不是徐家有刀卫,陈庆之带了练家子,马文才那几个护卫看起来就不是好惹的,老杜死的那两天,徐之敬就能被“义愤填膺”的那些正义之士拉出去游街了。   即便如此,他们所住的客店还是半夜被人泼了污物,也不知是哪个缺德的还扎了几人的草人放在客店的坊门口,上面扎满了竹签,祝英台出门的时候看着那满身竹签的草人,惊得头皮发麻,梁山伯更是一张脸变得雪白。   祝英台并非这时代之人,对于“压胜”诅咒之术毫无所感,觉得头皮发麻也只是对“扎刺”这一种行为的恐惧,但梁山伯不同,他是原身原长的古代人,但凡古人,无论是皇宫贵族还是平民奴隶,就没有一个不畏惧这“诅咒”的,若是胆子小点的,看到那草人就能活生生吓病了。   哪怕这些草人身上并无名姓,也无生辰八字,可其中所蕴含的恶意,也足以让人心中生冷。   但祝英台也好,梁山伯也罢,都不是为了几个草人会大动干戈的人,最后还是客店里的人黑着脸去把那几个不知道谁摆在那的草人烧了,才让不知所措的梁、祝二人心中有了点安慰。   可惜梁、祝二人的隐忍,倒像是显得好欺负一般,客店里三番五次受到骚扰,连客店老板都隐隐有些求他们快点离开的意思,情况越发变得窘迫。   直到有个流民不长眼睛,惹到了马文才身上,他一口唾沫啐到了马文才的袍角之上。   马文才和梁、祝不同,一来他不是个好说话的,二来他对于这些一旦知道能留下来就看不清形势的蠢物本就看不上眼,梁山伯和祝英台的委屈他都看在眼里,只是找不到由头发作,那人一口唾沫一啐,这些人的好日子就到了头。   那被啐的流民当场就按“冲撞士人”,在那客店外的长街上被追电用马鞭抽了十鞭,又用绳子捆了,送到了衙门里。   姜县令也正为流民闹事的事情焦头烂额,马文才送来了敢当面冲撞的刺头,姜县令也就索性放开了手,借着这个由头将那些闹事的、讹诈的、散布谣言的通通抓了起来,直接赶出了曲阿县,严明不但不再留作黄籍,也不许再入城。   唯有没有生事的,还算本分的那些人继续得以留在破庙和棚屋里,待验明没有借机生事之嫌,方才会登记入册。   这一来一去,就又删减掉一两百人,之前登记入册的、授田做录的又得重新再整理一遍,梁、祝二人经历了这几天的事原本就焦头烂额,现在又有些心灰意冷,颇受打击。   唯有马文才估摸着盘桓的日子太久了,也该上路了,抽出手去帮了一把。   马文才和这两人不同,他不是出于善心去帮忙的,所以对于那些流民也不见得有多客气,他本就冷傲,做书记的时候对方若有一句不甘之言,他就直接让别人出去换下一个,就把那人硬生生晾在那里,大有“你不听那就别入籍了”的意思。   偏偏他还带着佩刀佩剑的护卫,没人敢和他硬生生顶撞,那些人发现这年纪小的少爷不似梁山伯和祝英台两人一般是个好糊弄的,几次想要浑水摸鱼不成之后,又琢磨出梁山伯和祝英台的好来,转而跑去好说话的梁、祝那边登记。   大概是在马文才那里碰了壁怕最后一点希望都没有了,去那两人那边的流民态度好的就差没卑躬屈膝了,梁山伯和祝英台之前为了哪个冒领哪个要求分上田的事情被折腾的不轻,乍一碰到这些人突然态度大变,竟有些受宠若惊之感,做的越发仔细。   这一边有意讨好万分配合,一边本就是有本事又有耐心的,效率就比之前也不知道高出多少,再加上有马文才的帮忙,只用了不到两天的功夫,就将所有的黄籍都入妥当了。   而陈庆之担心客店的态度,又担心之前闯过钱塘客店的那些穿丝麻的宵小会趁机混在流民里生事,对所有人出入的安全都越发在意,甚至请了姜县令的人和他的侍卫一起日夜在客店附近巡逻,所以这几天也满是疲惫。   但比起马文才、祝英台和梁山伯三人,却是要好的多了。   徐之敬自老杜自杀之后,也不知道是受了什么刺激,日日都去诊治病人的破庙里探望。   他是徐家之子,名头摆在那里,虽从不主动治人,但指出别人治病之中的错误却是可以的,别人也愿意虚心接纳意见,顺便学习一些高明的医术。   而且姜县令并没有这样处置过这么多病人的先例,原本想着不过花费一些钱粮,真的治起来才发现县里那些家底根本不够用,花钱犹如流水。   尤其是药材这东西,每家药铺开价都不一样,送来的药材也良莠不齐,徐之敬知道后,用徐家的关系联系了离这不远的延陵的药材商人,给这里送了一批急需的药材过来,也是按本钱卖的,算了解了这位县令的燃眉之急。   那姜县令因为怕了这些医者们开方子动辄就要人参鹿茸的,只好低声下气求徐之敬为这些病人看看方子,若有些不必要的药材就不要糟蹋了,他们县里也承受不起,此外还有些监管这些医者的意思。   毕竟这些医者虽奉召而来,却不见得真的就是来救人性命的,大部分还是因为这里有“生意”可做。   游方医者敛财的手段有时候比庸医杀人还要恶劣。   姜县令也是在老杜死后,才明白为什么那些流民情愿病死也不敢随便找医者治病,概因有许多无德的医者将小病说成大病,又将急病说成要养着才能好的慢病。   如此,一来可以骗取医资,二来大部分游方郎中不靠治病而靠卖药为生,有些病他非要用自己“独门”的方子才治,可那方子里动不动就是珍贵的药物,寻常人家根本负担不起,甚至有人卖儿卖女救老子,结果最后才发现煮的不过是些烂树根之类玩意的事情。   有徐之敬在,这些人想用“独门方子”骗钱,也要看看自己的方子值不值姜县令倾家荡产给人这么治。   虽说这些医资迟早要靠这些病人以工代酬还给县里的,可保不齐没治好就有死了的,一直像这样无底洞一般砸下去,别说是姜县令,就是太守、刺史也要皱眉头。   所以黄籍登记完了之后,梁山伯、马文才几人还能回到客店里休息,从而遇上了回返的傅歧,可徐之敬却不能突然离开,还要彻夜去看那些莫名其妙的方子,分辨他们用药剩下的药渣,看看是不是真的按方抓药,有没有克扣了县衙送去的药材。   在这一点上,徐之敬并没有破了自己的誓言,去医治任何一个庶人,可他做的事,却比直接医治庶人更为令人尊重。   因为曲阿县资源有限,能节约一点药材、多得一些靠谱的方子,就能多治好几个病人。   傅歧原以为自己在建康的遭遇已经是足以让人啧啧称奇的了,却没想到他离开这里不过五六日,这些同伴遭遇的事情,却不见得比他少上多少。   傅歧没有经历过一切,虽不能感同身受,但从陈庆之的话里,大概也能知道梁山伯和祝英台在那几日有多受煎熬,而一向以徐家为荣的徐之敬在遇见老杜自杀后会受到何等的冲击。   至于马文才,以他的行事风格,原本是不会趟这趟浑水的,愿意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怕是也有做个恶人,让那些流民对比之下方知感恩的意思。   想着这一切,再想想建康城里那些卖儿鬻女的流民,傅歧不知为何就生出了几分惆怅之感。   “傅公子,你之前说陛下回了台城,临川王闭门不出,而萧正德不知所踪?”   见傅歧半天没有说话,陈庆之似是无意地开口询问。   傅歧不知道陈庆之问这个为什么,就将自己如何见到太子,他从苏竣那里得到的消息都说了出来。   他将陈庆之当成了马文才家的客卿,以为是马文才和马家要知道这些消息,他把自己当马文才的朋友,自然不吝啬分享京中的消息。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能这么快出宫,行此险招破了陛下回避的死局,也不知道是新招揽了到了何方高人,又是福是祸……”   陈庆之思忖道。   “此时临川王倒霉,一时半会不见得会调派人口再来堵截我。萧正德素来毒辣,他下落不明,怕是也隐匿在京中不敢出来。此时两人都惶惶不可天日,正是加紧时间查案的时候。”   “此处,再不能耽搁了,得立刻北上……”   看着满脸好奇的傅歧,陈庆之心中有了决定。 第120章 开花结果   因为傅歧回来了,所有人也就没有了再在曲阿留下的必要,祝英台和梁山伯也帮着流民入完了籍,他们不是官吏,帮人誊抄记录那是出于好心,没必要把所有的摊子都收拾完,能不撩开手,就已经是做到了仁义。   徐之敬也有些支持不住,他只是个学医十几载的世家子,不是多年行医的医家,哪里能对所有人的方子都了若指掌,要他从药渣里分辨药物的成分倒是不难,可姜县令和之前那些难民明显一样,将他当成了全知全能的医仙,一次两次还挺能满足虚荣心的,时日一长,徐之敬就有些架不住了。   有一瞬间,徐之敬甚至感觉到了老杜的为难,他为什么要向自己求助,又为什么再怎么艰难也要扛着。   别人对你的期待,有时候是动力,也是一种压力,可到了承受不住的时候,就是负担了。   所以陈庆之一说要走,所有人都立刻动作起来,马文才更是早就做好了准备,一行车马人等立刻就能走的。   大概是怕流民又节外生枝,马文才只提早向姜县令报了个信,徐之敬去请了个辞,大致说了明天清晨就走,没有让太多人知道。   可曲阿县毕竟不大,县衙里也人多口杂,他们一早要走的消息还是走漏了风声,是以马文才一行人离开客店时,已经有不少人在外面等着了。   这种事,是所有人都没有料到的。   祝英台大概是被之前别人在客店门口泼污物、扎草人吓到了,一看到外面有许多人就往后缩,不是她怂,害怕,实在是她接受不了这样的事情,怕自己心里难受,一点点就寒了行善的心。   马文才是不爱热闹的,看到外面如此喧闹就冷了脸。陈庆之对外面稍微看了看,微微笑了起来,抚了抚胡须,第一个出了门。   第二个出门的是傅歧,他没经历过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胆子又大,左手牵着狗右手擒着缰,跟着陈庆之就出了门。   门外那些看不出来历的人没动,只一个个眼神发亮的盯着门口。   这么缩着也不是事,梁山伯看了眼祝英台,跟着傅歧迈了腿出去。   这梁山伯一露脸,外面的人立刻就动了。   许多看起来年轻力壮的汉子齐齐跳起,向着梁山伯奔来,若不是梁山伯察觉到前面的子云先生没有什么变化,就这一下,就能惊得梁山伯倒退几步又缩回客店里去。   那些人自然没有看到梁山伯就伸拳头,相反的,这些人围住了梁山伯,一个个就给他又是鞠躬,又是道别,还有些人有些害羞地从怀里掏出捂得尚热的熟鸡子,硬要塞给他。   “梁公子,前些日子有人冒充我们兄弟两个来领徭役,全靠公子明察秋毫,我听说公子现在在五馆读书,以后是要做大官的,像公子这样心善又会做事的人,日后肯定是好官。”   一个憨厚的汉子将用布包好的鸡子塞在他手中,擦着眼泪说。   “我们穷,没什么东西,昨天卖了些劳力,凑了些鸡子,公子们在路上吃。”   梁山伯有些发蒙,握着那一包鸡子,竟觉得有千钧重。   这些汉子都不纠缠人,放下东西,闪到一旁就让其他人上来送别,因为梁山伯负责的是誊抄记录,几乎和所有的流民都打过照片,流民都认识这个面善又好说话的后生,见他出来了,都把东西往他身上塞。   有的是几块胡饼,有的是几个鸡子,还有些只是双鞋子,可看那鞋子的尺寸却是相合的,应该是有人专门丈量了他走过的地,将鞋印子的尺寸记了下来,才做的会这么合脚。   祝英台见是送东西,心中有些百感交集,看了看马文才,见后者满脸鼓励,也鼓起勇气,踏出了出客店的那一步。   和梁山伯一般,负责授田的祝英台虽然没有梁山伯看起来那么可靠,但她出身富贵是一看便知的,这样的人会放下身段为他们授田自是难能可贵,最重要的事她口齿伶俐,脾气又好,无论谁问的多繁琐,她都不厌其烦的回答。   那些露田不比分割好的良田,别人问题多,她却回答的明白,许多人背井离乡来到这里,是抛弃了旧业和原本的授田决定定居的,得了授田就有了希望,祝英台回答的细致些不敷衍,他们的心都安定了许多。   等后来按照得的田籍去自家的地头上看,无论是大小还是田况都分的极为公平,也考虑到各家的情况,相熟的、有亲的田挨得近些好照顾,家里还有亲眷没接过来的旁边还留了露田,随时都能再割。   若说梁山伯的善意是一种不偏不倚的公允,那祝英台的善意就是一种把人记在心里的尊重,说起来,那些受尽了苛待偏心的汉子们更尊重梁山伯一些,围在祝英台身边的就都是些久病刚愈的,扶老携幼的,甚至还有不少年轻的女人家。   在被不知道第几个瓜果被捧着瓜果的姑娘们红着脸掷进她怀里之后,就连祝英台都连连庆幸自己幸好年纪还小是个平胸,否则这么一通砸,胸不给砸平了,也给砸的生疼。   这可和梁山伯那边的鸡子不一样,这秋末的瓜果,那就是实打实的成熟瓜果,又重又大,祝英台一下子给砸的有些懵,东西还是马文才见祝英台接不下了,去找客店要了篓子收了的。   傅歧原本在一旁笑嘻嘻地看热闹,可见祝英台这脸上连毛都没长出来的小子这么受女子欢迎,哪怕只是些乡野村妇之流,也吃味的不得了。   见她好不容易摆脱一群瓜果鲜花的围攻,有些受宠若惊地爬上青驴,傅歧抱着自己的黑狗,在祝英台身边嘿嘿笑了一声。   “祝英台,艳福不浅啊!前有绝色美人江无畏,后有俏寡妇俏娘子俏大姊,啧啧,你才多大,就这么老少咸宜……”   “呸,呸,呸,什么老少咸宜,傅公子老是乱说话!”   伺候主子上了驴的半夏瞪眼道:“那是我们家公子面善,她还是个孩子呢,女人喜欢孩子,有什么不对的!”   “我看你们主仆就在心里闷着乐吧,还小孩子,小爷我十四岁的时候,那屋子里的使女排着队想要往小爷身边贴,小爷十二岁就出了……”   “傅歧!”   “傅兄!”   刚刚走过来的马文才和梁山伯听到这傅歧在说什么,惊得一个怒喝,一个打岔,硬生生将这口无遮拦的傅歧炫耀自己成人的下文给打断了。   半夏虽年纪不算小,但在后院出入的多,跟前面大公子祝英楼的人接触的少,自然听不懂什么十四岁使女就排着队往前面贴,祝英台虽然大概知道他在炫耀什么,不过她的男性朋友们是不会拿这种事在她一个女生面前说的,也就不知道傅歧这算是早熟还是情商低,满脸莫名其妙。   看着祝英台满脸莫名其妙,马文才和梁山伯都松了口气。   “你们两个又对我有什么意见?”   傅歧上下扫了扫马、祝,怪笑道:“哦,你们两个不会还是童子身,见我调侃祝英台,心里不自在了吧?啧啧啧,我说梁山伯守孝还好说,马文才你家人丁又不兴旺,你娘亲就没等你一成人,就放几个人在你屋里头?”   “傅歧,我看你回家大概是没有挨打,否则皮怎么这么痒呢?”   以马文才的性子,是绝不会将屋子里的事情拿到大庭广众之下说的,更不会以此炫耀,所以听到傅歧口无遮拦,就皮笑肉不笑的甩了下马鞭。   “傅兄,这么多百姓看着,你就给我们留点脸面吧。”   梁山伯环顾了下四周,他们声音虽小,可还有不少送行的流民没走,正竖着耳朵想要仔细听几个“贵人”的话。   也委实这时候嘈杂,要是安静点,给他们听到几个在说什么,那些掷瓜果的恐怕要改成掷石头了。   祝英台脸皮厚,作为被主要调侃的对象,她倒没什么不自在的,骑着青驴回眸一笑,乐呵呵地说:“你们那是不懂,我们几个都有人送东西又送行,就他被人当没看见,傅歧这是嫉妒了。”   “小爷会嫉妒?什么只有我被人当没看见,你没见马文才也没人理吗?”   傅歧恼羞成怒地跳脚。   马文才持着马鞭的手一僵,虽说心里并不在意这个,但被人直接戳出来,面子上还是有些挂不住的。   傅歧是个口直心快的,这话一出也觉得有些觉得过分,讪讪地不敢再说,把狗往马鞍后面的竹篮里一丢,自己也翻身上了马。   这时候,在客店里收拾妥当的徐之敬也出来了,看见外面的阵仗忍不住眉头一蹙。他在这些流民之中名声不太好,加上一个“见死不救”的名头,料想着也是得不到什么尊敬的。   却没想到许多医者却早早的等在了外头,见他出来,一个个恭恭敬敬地在外面执了弟子礼,不敢称“先生”,只用“徐公子”称呼,有送药的,有送衣的,也有干脆将自己家传的方子抄了送来的。   但凡有“道”这一说的技艺,在传承上就有许多规矩。医有医道,书有书道,武有武道,徐家以医术为道闻名于世,对于许多医者来说,便是“达者为先”,即便徐之敬年纪小,但他医术高明,这就不妨碍他们尊敬他。   徐之敬这么多天来虽没有亲自下场看诊过一个病人,可却指点了他们不少,许多方子中的错漏也被指了出来,这些足以让他们受用无穷。   医术不似其他技艺,一旦有所差漏,小则误诊误名,大则害人性命吃上官司,略有一小得都是再造之恩,更别说徐之敬并没有敝帚自珍,虽说对庶人算不得态度好,可授人以渔,比亲自救治更值得尊敬。   医道是秘而不传的技艺,徐之敬指点了他们,就算他们的先生,就算他们身份低微医术微末不敢厚着脸皮称自己得了东海徐氏的嫡系教导,可该有的礼节却不可费。   所以除了一些怨恨徐之敬断了人财路的医者,几乎所有得过他指点的医者都来了,按照医家的规矩送上了弟子礼。   徐之敬自己便出身在规矩森严的士族,也自负自己受得他们的礼,既不矫情也不冷淡,让丹参和黄芪把他们的礼一一收下了,记下了名字,算是承认了他们得过徐家的教导,有了个名头。   这一下,送出礼的倒比收了礼的更高兴,一个个眉开眼笑,能得到东海徐家嫡传的承认,比什么都值得庆祝。   就连之前被人扎了草人诅咒的徐之敬都有人来送,这一对比之下,马文才的马头前空空荡荡,就越发让人觉得有些冷清,也让之前被流民围着奉承的祝英台和梁山伯有些尴尬。   说实话,按做的事,马文才做的时间确实没他们长,但他是效率派,如果按照所有做的总量,他并不比两人做得少,而且由于他很少和人扯皮,也没祝英台那么有耐心一一解释,一律按章办事,从他那里从登记到拿到授田的人,往往是速度最快的。   可没多少人会在意这个。   如同惊弓之鸟一般的百姓,有时候最在意的不是结果,而是态度。一个上面还把他们当人看的态度,一个没有人抛弃他们的态度。   比起冷冰冰又效率的机器,哪怕有些瑕疵,梁山伯和祝英台这样的人,自然是受欢迎的多。   马文才不是不在意的,但是从他插手之前,他就知道得不到什么好,既然没有什么期待,也就没多少失望。   只不过,他毕竟是个年轻人,活几辈子也是年轻人,当他的眼神从梁祝二人放在车上的礼物上略过时,当他从哪些与他目光一触就惊得东张西望不知如何是好的流民身上略过时,马文才的眼神还是黯了一黯。   “出发吧。”   陈庆之回头看了马文才一眼,了然地在心中一叹。   马文才被陈庆之的眼神看的有些赧然,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打马扬鞭。   他骑着黑马象龙,第一个冲出队伍,在队伍前头“带路”,看也不看身后的人群一眼,似乎只要这样,就能将心中的烦闷挥之一空。   众人并不是眼瞎,之前不敢说是担心马文才心中介意,看他去了前面,祝英台才有些羞愧地说:“我,我刚才那么高兴,是不是有些太过张扬了?”   不安的又岂止祝英台一人。   “是我做的不够谨慎,接礼的时候,哪怕别人怎么说,我也该按我们三人一起领了来办的。”   梁山伯有些后悔地回头看了一眼,那一筐子土产食物虽然不值钱,可毕竟是心意,谁还真去算是不是按三人份送的。   “呵呵,庶人就是小家子气,以为马文才看得上那些东西不成?”徐之敬在一旁听到梁山伯的话,嗤笑道:“你越是刻意替三人谢了收下这些礼,马文才越会觉得你是同情他,人家送你们三人的礼,会特地按照你脚的大小做鞋子?你这不是笑话马文才吗?”   祝英台和梁山伯两人一阵沉默,只觉得这件事无论怎么做似乎都不对,可又不知道症结出在哪里。   刚刚那阵子因为被人理解的幸福感,似乎刹那间就散去了。   傅歧是最早说错话的,他在梁祝之前就发现了没人理马文才,说出来是有口无心,但有口无心的人最是感觉敏锐,此时心中实在不安,愧疚的不行。   “是我嘴臭,我去道歉吧。”   “你们把这件事看的太重了。”   陈庆之听着一群少年的烦恼,笑呵呵地道:“你们做善事的时候,难道想过会得到这么多人的谢意吗?我看你们大多数时候都在烦恼别人不理会你们的谢意,将一片好心当做了驴肝肺。马文才并不喜欢做这种吃力还不讨好的事,帮了,无非就是看着你们两个辛苦,那些流民也可怜,真是为了名声和感谢去的吗?你们被人先抑后扬,自然就对这种事看得重,我看马文才心里有些不快活是真的,但也绝不会因此就怪罪你们,或是疏远你们,他只是在你们面前有些面子上下不来罢了……”   陈庆之这一辈子也不知见了多少人,而且大部分都是人中龙凤,天纵之才,对马文才这样的孩子心里想什么也很明白。   “你们放宽心,当做什么都不知道,该怎样就怎样,越是一副愧疚不安的样子,越是为难马文才,他要是真为了博名,做的会比你们还周全,你觉得他是会放不下身段的人吗?”   陈庆之一番话,倒说的一群少年茅塞顿开,也就没画蛇添足,真跑上去为了这么个事去跟马文才道歉的。   且说马文才纵马在队伍前面跑了一圈,心中一些郁气也散的差不多了,又想着城中其实是不能纵马的,散完了心就翻身下了马,只牵着马站在路口等着队伍过来。   此时天色尚早,他们特意选在人少的时候出城,就是怕再生什么枝节,所以马文才道上纵马也不担心冲撞了别人。   但他在这里独自等着的时候,就显得扎眼了起来。   虽然是冷飕飕的天气,可起早做工的人却不少,曲阿是通往东南西北的交汇之地,也有不少商人趁着天色尚早出发,卖早点的、卖体力等着主顾卸货上货的人都已经在闹市上等着了。   因为流民在曲阿不再是禁忌和上不得台面的人,那些刺头和好吃懒做的都已经被赶出了曲阿,如今留在曲阿城的流民大多是对未来充满了希望,勤奋工作希望以后过得更好的人。   这些人并不是不想工作,而是不敢和当地人抢活儿,怕被赶出去,现在姜县令准他们留下来,一个个就都有了活下去的希望。   提着洗衣篮子的粗妇虽然双手皲裂,可脸上是带着笑的,这深秋的天气,揽到了浆洗的活,哪怕双手都洗烂了,却比只能在破庙里等着饿死要强。   光着膀子的壮汉们在寒风里冷的直哆嗦,可依旧要把一身结实的腱子肉露出来,一见有哪家客店里出来商户,立刻一群人涌上去将胸口拍的嘭嘭响,这个说自己有力气,那个说自己手脚麻利,无论是做个挑夫也好,卸货的力士也罢,几文钱就能请得起他们,比别处要便宜。   替人服徭役的或扛着锹,或带着锤,往曲阿城的外城而去,其实曲阿不是什么兵家必争之地,徭役不过就是修修这里的城墙补补那里的桥柱,地上破了的路面平整平整,不找别人代服也没什么,愿意找这些流民代为服役就是一片善心,比直接施粥散米要强,至少别人不是靠接受施舍得到的恩惠。   马文才站在那里,看着一个个之前还犹如天塌地陷一般的百姓一个个卖力的吆喝着、奔波着,还剩的那一点郁气突然就荡然无存了。   这便是庶人的生存之道,只要有一点点希望,在他们的脸上就看不出灾难的暗淡抑郁之气。   他们就像是野草,这里被毁了,只要草籽飘到哪里,就能在哪里落地生根,繁衍出茂盛的一片。   他们贫贱,却并不下贱,从晋时起,最漫长的黑暗都已经渡过了,如今大梁再怎么不济,也安稳了十几年,之前白骨露於野的日子都熬过来了,哪里就熬不过更艰难的时候。   反倒是士族,如果真遭遇灭顶之灾,却不见得就能立刻像这样重新找到活命的奔头。   野草迎风就长,越是名贵的花卉苗木,一点严寒就能让它们死绝了。   祝英台和梁山伯比他受人感激是对的,他们根本不缺别人的怜悯和同情,他们缺的是把他们当人而不是草的尊重。   一点点尊重而已,又不是让他低声下气,为何他马文才就总是做不得?   是了,因为他心里是瞧不起那些反复无常、朝三暮四的小人的,因为他总提防着这些今日还感恩戴德的人明日就露出令人作呕的面孔,既然总是要寒心之后撕破脸皮的,又何必做出一副伪君子的面孔?   马文才脑子里闪过许多,可实际上时间也不过就过去一瞬。   大概是马文才长得太好,又牵着一匹寻常人根本见都没有见过的宝马,无论是士庶商人还是老弱妇孺,从他身边经过时都要多看上一两眼。   也许是有人认出了马文才是谁,小声地在一起窃窃私语些什么,却并不对他指点,声音也绝不会让他听到。   若是在以往,遇见一群市井之人对他评头论足的情况,他必定是甩着脸就走了,但此时他脑子里在想事,就没把这些人的窃窃私语当做什么,泰然自若的站在那里,似乎这条街就是他家开的一般自然。   马文才的眼神从面前扫过,见有人推着热气腾腾的汤饼等物在沿街兜卖,南方清晨好食粥、汤,但流落此地的流民却大多是北人,卖的都是北方的胡饼或馒头等物,自然不受什么欢迎。   但每个人都有十足的耐心,稀粥喝了不顶饱,便总有往粥棚、羹汤摊子地方凑的,也总能搭着卖出去几个。   那些卖粥卖汤的大多不会对这些人生出敌意,有些性子好的,还会留下几个饼子放在摊前,若有人喝粥,顺手兜售几个,搭着粥汤一起卖,过后再按卖掉的再算钱。   在一群卖朝食的人里,有一个提着篮子出来卖柿子的小孩最是显眼。   他的鼻子下面还拖下来好长两串鼻涕,这大清早谁会吃柿子,况且这东西也不耐搁也不值钱,野地里经常一落烂一地,那小孩也不知在哪里捡了一堆长得好看的,摆在篮子里卖,却无人问津。   小孩这里窜窜,哪里跑跑,大概是年纪小又怕人,嘴巴张了几次也没喊出一声吆喝,自己的小脸倒是涨得通红,眼看着鼻涕又被冻得往下落,到了嘴边又给吸了回去。   长得不讨喜又邋遢,怕是也是柿子卖不出去的原因。   马文才爱洁,见着那小孩鼻涕上上下下强迫症就发了,抬手对他招了招。   那孩子一直东张西望想要别人看看他的柿子,见有人对他招手原本还很高兴,一看是个遍身丝罗的贵人就吓了一跳,指了指自己一脸疑惑,这一疑惑,那鼻涕又下来了。   马文才见那小孩指着脸,点了点头,又召他过来。那孩子愣了一下立刻眉开眼笑的过来了,拎着他的柿子篮子跑的上气不接下气。   等那小孩到了马文才面前,马文才方才发觉他还不到自己的腰高,身上只穿着单薄的衣服,也难怪冻得小脸发紫鼻涕直流。   小孩就是小孩,见到马文才倒没其他人那么害怕,而且一双眼睛不停地往马文才身后极有气势站在那的黑马看去,似乎忘了自己是来兜售柿子的。   “擦擦吧。”   马文才见那鼻涕又下来了,从袖袋里掏出一方素帕。   “啊?啊?”   小孩被这举动吓了一跳,张着嘴一副吓傻了的样子,那鼻涕荡啊荡啊,眼看着就要荡到他张大的嘴里。   这下马文才实在受不了了,自己抬手拿着帕子就利索地把那小孩鼻子下面的鼻涕给擦了。   擦完把那方素帕往小孩肩头一搭。   唔,鼻涕擦掉以后,看着也没那么邋遢了,也顺眼多了。   “这,用这个买柿子吗?”   小孩子再什么不懂,也知道丝罗这东西不是庶人用的,这一方帕子包边精致,他就没见过这么有光泽的料子,别说一篮子柿子,就是一筐、几筐柿子,也换不来一方帕子。   什么柿子?   马文才疑惑的目光扫向他手中的篮子,继而恍然大悟。   “哦,你说你这篮柿子?”   马文才眼神从小孩子短了几寸的裤腿上掠过,看着他小腿冻得发青,心中不由得一软,接过了他手中的篮子。   他从怀里掏了几十文钱来,塞在小孩的手里。   “这些柿子我买了,路上吃。那帕子给你了,我不用别人用过的东西,你小心揣好,别给人抢了,回头拿去换钱也行,自己留着也行。”   因为祝英台总是没散钱用,现在他们身上都揣着点散钱,否则以他平时的做派,这种累赘的铜钱都是放在风雨雷电那里的,身上还真没有散钱。   “要不了这么多的!”   小孩子吓死了,连忙把肩头的帕子拿下来,就要递还给马文才。   “我,我保不住这个帕子的!”   “谁抢了,你去告诉姜县令,就说有人把吴兴马文才给你的帕子抢了。”   马文才避开那沾着鼻涕的帕子,似是有点害怕这孩子眼中惶恐的神色,居然抱着那一大篮柿子翻身上马,毫无仪态的单手驾马离开了。   他骑着马往后跑了好几步,那孩子才像是如梦初醒一般也跟着马屁股后面跑,边跑边喊:   “柿子不值钱的!柿子不值钱的!”   马文才一脸狼狈,哪里像是买了别人的柿子,倒像是抢了别人的柿子,驾着象龙一阵风驰电掣,没一会儿就甩开了那孩子,岔入了一条岔道。   等看不见孩子了,马文才低头看着怀中揽着的一篮柿子,自嘲地笑笑。   为何看祝英台和梁山伯施恩那般容易自然,他只是偶然动一动恻隐之心,却做的如此艰难?   若是让别人看到他这般买柿子,脸也是丢光了。   怎么就能骑着马跑了呢?   忒丢脸!刚刚那条路是不能走了。   马文才摇摇头,驾着马从岔路里岔出,正想着从哪条路绕去城门那和同伴们汇合,却冷不防被人喊了一声。   “马文才,你刚刚走了哪里,让我们好找!”   喊人的是傅歧,见到从岔路上岔过来的马文才,立刻欢喜地扭头大喊:“叫出去找的别找了!马文才回来了!”   马文才一怔,这才反应过来他骑着马冲过头,大概是走错了路,所以才在那集市上等半天等不到车队慢。   不是车队慢,走错了路自然是等不到人的。   看着一群伙伴如释重负的看着他,马文才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等追电迎上来,立刻把怀中的柿子像是丢烫手之物一般丢了出去。   “公子去集市买柿子了?”   追电看了下马文才来的方向,有点迷茫道:“这东西一碰就坏,路上吃不方便的,颠两下就烂了。”   “那你们现在就分着吃了吧,看他还算可爱,买了一点。”   马文才哪里是要吃柿子,随口一答,驾着马重新回到了队伍里。   看它可爱?   追电莫名其妙地低头看了看一篮柿子。   就是普通的柿子啊,哪里可爱了?   有几个还烂了呢。   有了之前那一段插曲,也没人问马文才之前去干什么了,祝英台欲言又止,大概是实在找不到活跃气氛的话,只能怏怏地骑着驴跟在后面,跟小媳妇似的。   马文才自己倒没想什么,只庆幸不用从集市那边过,再去看那追在后面跑的小孩,还有那些对他窃窃私语的市井庶人。   他们走了一条偏僻不怎么扰民的道路,直到了城门之前,又是一怔。   原来姜县令领着四五个衙役,还有十几个流民,早已经在城门前等着了。因为他们绕了一截路,所以来的比城门开的时间略晚了些。   姜县令自然是代表全县上下来感谢的,也带了些此地的特产等物,从陈庆之到后来的傅歧通通说了一遍好话,又说把此事已经记在了县志里,当地的百姓都会感激他们云云。   梁山伯几人并不是图名的人,只是姜县令是官员却对他们如此客气,自然心中也熨帖。   陈庆之带着这一群孩子,是负有保护之任的,他们有惊无险,陈庆之也高兴的很,跟着姜县令在一旁聊了会儿风土人情。   就在寒暄时,那之前守在姜县令身后的十几个流民突然上了前来,也并不像对梁山伯祝英台几人时那样热情或带着东西。   相反的,这些流民都紧张的不行,一个个依次到了马文才的马身前,恭恭敬敬地或磕个头,或行个礼,连抬眼都不敢,却依旧道完了谢,就赶紧跑回姜县令身后。   马文才没想到有这么一出,骑在马上面色古怪,完全不明白这些人是在干什么。   说是道谢吧,一个个连头都不敢抬,似乎看了他就要出事;   说不是道谢吧,可这又磕头、又躬身的,不是道谢难道是默哀?   马文才有些无措地向陈庆之看去,后者呵呵地笑了,抬眼问身前的姜县令是怎么回事。   “之前不是有人冲撞马公子,被抽了十鞭子赶出去吗,也是我不好,有意借这事拿那些不听话的开刀,又把人赶了出去,这县里就不知道哪里传了话,说这位马公子和其他人不一样,是高门里最重规矩的那种,家里还是大官,不能冒犯。”   姜县令叹气:   “这些百姓畏惧马公子的威严,轻易不敢往马公子身前凑,生怕也被抽上十鞭子……”   “不过是庶人心中惧怕士人罢了,越传越是邪乎,传到后来,就说连看一看他都会惹恼他……”   陈庆之愕然,摸了摸胡须,明白了为什么早上一群人对马文才避之不及,想不到还有这样的缘故。   “但从他手下分了田,或得了恩惠感激的也是有的,那些不安分被赶出去的人,也不见得就不欺负这些流民中的老弱妇孺,那个啐了马公子被打的,就是个惯于对女人动手动脚的,因为性子横,许多人都对他敢怒不敢言。”   姜县令有些无奈。   “所以马公子被传的太严厉,依旧有想来磕个头道个谢的,又怕挨打,只好跟着我出来,想着有我在做个见证,就算不上冲撞了士族。我说了直接去找马公子就行,可他们实在惧怕士族之威,情愿跟着我在这冷风里苦等,道谢完不敢说话,你看看,这叫什么事!”   姜县令客套归客套,也不敢真耽误了他们启程的时间,寒暄过了,一群衙役将他们送出去十多里才回返。   和姜县令分开后,陈庆之便骑着青驴到了马文才身边,将刚才那些向他磕头或行礼的人所为何事给说了,所有人都大有感慨。   他们一路行出了十几里,可路上却还不禁频频回头看向背后的曲阿城。   “我自出了门,只要行善心,从没有一帆风顺过。”   祝英台骑着她的小青驴,突然对着身边的伙伴开口。   诸人一怔。   “要么就是好心喂了白眼狼,要么就是一片好心被人误解,甚至还会被人当做假惺惺、虚伪、分不清身份,还有人告诉我世道就是这样的,是我自己看不清太过天真……”   祝英台终于一口气把自己受的委屈说了出来。   “每当如此,我就情绪低落的不行。”   他们都是从会稽学馆出来的,她经历过的事情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哪里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但无论行善多么让人痛苦,可只要有一个人因为我的善心能变好了,我就会很高兴。”   祝英台笑得暖洋洋的。   “我们这次帮了六百多个人,来感谢的连十分之一都没有,可哪怕有百分之一、甚至只有一个人能改变了以后的命运,我就觉得是值的。”   “那些人以为自己要挨打都要给马文才磕头呢……”   她看着装作什么都没听见,一脸面无表情看着前方的马文才,做了个鬼脸。   “有些人心里是明白好坏的,只是说不出来罢了,对吧?”   作者有话要说:  至于这些“有些人”指的是谁,大家就笑而不语了。   “就你话多,听着就聒噪。”   马文才原本还硬撑着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可被祝英台一番话说得耳根有些发红,手中突然马鞭一甩。   “我去前面遛遛马!”   “马文才,你别跑啊!你倒是说说感想啊!喂!”   祝英台大叫。   “他被你吓跑了,哈哈哈哈!”   小剧场:   马文才:(纳闷)怎么我行个善,特么还要被吓得抱头鼠窜?人人都爱马文才到底爱在哪里?作者你出来,我们聊聊人生……   作者:(坏笑)咳咳,谁爱叫一声啊,马文才抑郁了啊! 第121章 暗度陈仓   有些事情,朝廷开始正视了,和朝廷不闻不问,是两回事。   之前皇帝被浮山堰的事情“吓”去了同泰寺,这浮山堰就成了人人忌讳不敢讨论的事情,可太子出宫、百官上谏之后,浮山堰之事就被拉到了明面上,虽然依旧还是忌讳,甚至半天拿不出一个章程,但毕竟开了这个口子。   临川王出了那样的大事,短期内不敢再蹦跶,那些打着他名义敛财的恶官酷吏也只能收敛点,扬州买卖路引的事情再没有那么明目张胆,各地州县也敢壮着胆子接收流民了,毕竟人心都是肉长的,看着城外成片成片的人饿死,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无动于衷。   而马文才他们一路北上,能感觉到的就是南下的人越来越少了,而且南来北往的人,终于也敢说一说浮山堰的事。   至少浮山堰,不再像是一个在地图上抹平了的地方。   “南下的人少了,一定是有什么人安置了这些流民,而且来往的客商都说水退了,应该是有什么缘故。”   陈庆之每到驿站一定回和别人闲聊,他不拘身份,无论是贩夫走卒还是商人官吏都能说几句,就这样一点一滴的,收集了许多的信息。   “为什么地方上没有人报德政?”   马文才听完后第一个反应是这个,“安抚收容流民是有功之举,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   “谁知道呢,也许行了非常之事不能上报,也许摸不清朝廷的态度,不敢以此居功……”陈庆之叹息道:“若是朝中将赈济流民当做德政,此事才能以德政上报啊。”   马文才几人也只能感慨。   后来越往北走,得到的消息越多,说是还在修浮山堰的时候,淮水下游的阳平郡太守崔廉就一直悄悄地在修东汉时期留下的一条长堰,等浮山堰破了,水往下游淹的时候,阳平郡的百姓大多逃到了地势较高的河堤上。   后来那河堤被人为破开,水被泄入了洪泽地区,虽淹没了不少良田,可阳平郡附近却没有死太多的人。非但没死人,还在洪水中救了不少的人命。   周边许多受灾郡县的百姓,也多亏阳平郡收容。   只是这阳平郡太守和辖下四县的县令在那时候悄悄修汉堰,未免有些对朝廷大不敬,倒像是提防着随时破堤似的,所以这事就一直捂着不敢提。   那汉堰被破开后也不知道淹了多少田地,虽说刻意将水泄入这些田地是为了救人,以免让上游汹涌而下的洪水淹死太清、永安、安宜、丰国四县的百姓,可这世道,田地大多不是百姓所有,而是庶族地主和士族高门的田地。   尤其是这种靠近湖泽的灌溉地区,一定是被士族以“占田法”占的上上良田,这一淹一年的收成都没了,明年春天的耕种也不知道会不会被耽误,这就是断了别人的财路。   那些士族不见得就舍不得这些田地里的收成去救百姓,坏就坏在这太守在士族中也是个异类,是亲庶人的,这一次先斩后奏先淹了别人的田地,然后才出面去道歉,谁也不是傻子,对这太守恨的咬牙切齿。   用他们的家产去博他的名声,又怎么能不恨?   再加上阳平郡能力有限,自己虽没遭受大的损失可损失也不小,还收容了第一波最艰难的灾民,实在也无力再继续收容,也不敢再宣扬这里还不算受灾严重。   这时代消息原本就不通,士族和庶族的地主们不愿宣扬崔廉的“美名”,崔廉也不愿再有流民源源不断的往这边涌,所以阳平郡做了这么大的事,竟没有多少人知道。   但现在只是情急之时,全郡上下的士庶人等、流民百姓都需要崔廉主持政务,一旦灾情过去,水完全退了,就以崔廉做的事,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就这么多士族以“蓄意毁坏田地”的罪名上奏,崔廉这辈子仕途就到头了,要再严重点,恐怕还有牢狱之灾。   陈庆之得到了阳平郡的消息后,忍不住一叹。   “崔廉今年不过三十四五,正是精干之时,身份能力都有,若因为此事而获罪,也太可惜了点。”   “子云先生认识这位太守?”   马文才好奇地问。   “这位太守是太府卿祖冲之最年幼的弟子。他少时游学诸州,十几岁时就在建康很有名声,在天文地理和算学方面都有极高的造诣,和许多士族子弟不太相同,沉迷格物之学。不过他受到家门经历所痛,一直都没有出仕。”   陈庆之对此人印象颇深,概因他的家门。   “他是齐朝大将崔慧景的幼子,崔慧景反叛齐昏侯被杀,崔家也被齐昏侯满门屠尽,唯有他游学在外逃过一劫,东躲西藏在民间数年。梁国建立后,他一直对仕途没有兴趣,直到七年前才接受了举荐出仕。”   “咦?既然对仕途无意,为何又出仕了?”   祝英台听得这人是祖冲之的弟子,当然是肃然起敬,听到他的经历后有些好奇,故而开口询问。   “这……我就不清楚了。”   陈庆之摇头,“约莫和祖暅之的劝说有关。”   祖暅之是祖家这代算学最杰出的子弟,任大舟卿一职,两人有这般渊源,会听他的劝说也是正常。   “清河崔氏也是名门,他出身不低,父亲又与天子有旧,曾一起骑兵讨伐齐昏侯,这些年天子一直想要补偿这位崔家的遗子,可他拒不领受官职,后来接受了举荐却不愿在太府出任官员,就去了阳平郡任官,直至升为太守。”   陈庆之越说越觉得造化弄人:“当年修建浮山堰时,朝中有许多人都大为反对,祖暅之和陈承伯更是在浮山地区考察了几个月,都认为淮河这里虽窄,但淮水漂疾汹涌,沿岸沙土松散,难以垒堰,强硬筑堰是劳民伤财之举,且合拢无期,力谏不可修堰,为此陈承伯死谏在当场,祖暅之若不是太子相护,大概也就在那时死了……”   “那么多人都反对……”   祝英台喃喃低语。   “那么多人都反对,为何要修呢。”   这些话按理都是朝中*,说出来并无益处,但浮山堰既然已经破了,这些事情日后迟早会渐渐被人知道的,陈庆之也有意让这一群少年知道一意孤行的后果,所以将此事说的十分详细。   这件事马文才是知道的,毕竟上辈子就经历过一次,这辈子又极力阻止过,再听一遍,除了气愤之外,更多的却是无奈。   可其他人却不知道这其中这么多干系,尤其是梁山伯,他因为身份所限,对浮山堰的事情知道的并不比其他平民百姓多多少,听到这些内情之后,越发觉得百姓太苦。   “祖暅之曾在淮河南岸考察的事情并不是秘密,当时去浮山峡地区时更是崔廉一路接待照顾,毕竟阳平郡就在淮水沿岸,而且阳平郡附近的洪泽和淮水相连,屡屡泛滥,祖暅之身为掌管陂池灌溉、保守河渠的大舟卿,与阳平郡也一直有联系,两人还系出同门,也许也一起去勘查过淮水地区。”   陈庆之做着推测,“大概那时候起,崔廉就已经看出浮山堰也许有失,才开始修已经几乎荒废的汉堰。祖暅之是大舟卿,有他在京中的掌令,崔廉修建汉堰并不扎眼,修理各地的河工,疏通河道,原本就是大舟卿的职责。”   崔廉若觉得河道需要修,往朝中上报,只要大舟卿批复认为有修的必要就能同意,只要不向朝中要钱,得了同意就可以修了。   也就是说,这件事祖暅之肯定也有关系。   “这么一说,倒希望这件事永远不要被揭发出来。”马文才一听便知道其中的“合谋”之处,“否则大舟卿恐怕又是一劫。”   祖暅之曾是他国子学的算学博士,他身上兼任着国子学博士的官职,教导诸位皇子和官宦士族子弟的算学,马文才并不擅算学,也曾被祖暅之出的题打击的体无完肤,但对于这位先生还是尊敬的。   “这大概只是他们最后的希望吧,谁也不愿意浮山堰出事。”梁山伯眼前却似乎浮现了两位同门愁眉不展,却毅然决然的画面:“但既然他们一开始就觉得浮山堰并不牢靠,大概也就做好了出事后迟早被发现的准备。崔太守也好,大舟卿也好,恐怕早已经料到了会有这样的结局,但还是做了。”   梁山伯的这一番猜测,让所有人都沉默不语。   虽然不愿承认,但他们都觉得梁山伯的话十有*是对的。   浮山堰不出事,这一道汉堰不过就是防止洪泽地区泛滥的工事,也就当做一项普通的河工混过去了,最大的风险不过是被参一本劳民伤财。   可既然这汉堰修建是为了拦水分流的,修的再好也是要破掉的,加上分流的地区淹没的虽不是人流繁华的地方而是田地,就算控制的再好恐怕也要出一些人命,而且还淹没了大量士族的良田,又怎么能得到什么好结果。   浮山堰会垮的事只要透露一点点就是妖言惑众,崔廉根本不能和任何人商量,消息透出去一点丢官是小,离开他,这阳平郡也就修不好汉堰了。   那时候举全国之力修浮山堰,阳平郡也抽丁不少,要偷偷修就不能向朝中要钱,崔廉能顶着各种压力把汉堰修成了,怎么想仅仅用“能干”来形容此人都算谦虚了。   此人的城府、韧性、手段以及能力,必定都极为厉害。   但现在这极为厉害,甚至救万民于水火之中的官员,却恐怕要成为被“浮山堰”这一车轮狠狠碾过的牺牲品。   也许还包括逃过一次死劫,却可能逃不过第二次的大舟卿祖暅之。   连这些尚不知政事的少年听得一二,都能推测出崔廉和祖暅之怕是要不好,就更别说朝堂内外、地方上的那些官员了。   就这样等着墙倒众人推的情况,阳平郡还能接纳那么多流民,消息甚至被封闭的这么严密,这崔廉又是何方神圣?   “这位崔使君,实在是让人敬佩啊……”   马文才自己就曾经想阻止过浮山堰事件,可无论如何努力也不过只将这浮山堰推迟了两年,当然明白崔廉隐秘的完成此事有多艰难。   他知道自己只有中人之姿,将他放在崔廉的身份上,也许做的还没有对方十分之一,所以对崔廉越发敬畏。   “听起来是个好官,希望不要出事。”   傅歧挠了挠头,“也许朝中会有明白人?我看太子殿下说不定还会出手相救的,之前不是救了大舟卿吗?”   “也许并没有那么险,北方不靠朝中镇抚能撑到现在,只靠一个太守可不行,一定是有位高权重或在地方上大有能力的官员高门护庇住了百姓,否则这么多流民,硬生生就能拖垮了北方各郡。”   马文才凭借自己对地方上的一点了解推测道:“也许浮山堰快要出事之前便有不少人发现了端倪,只是不敢显露,阳平郡做了这个出头的,各方才敢做出应对……”   他说,“你们看,越往北,南下的人越少,可建康附近却有许多流民,应该是刚出事时人心惶惶,不知情况的百姓都往南跑,可水患一旦安稳下来,受灾的百姓却不流窜了,足以证明他们有了可去之处。阳平一地,哪里容纳的了这么多灾民?”   陈庆之听了马文才的分析后露出“孺子可教”的表情,笑着点头:“马文才,你分析的不错,就凭这样的敏锐,你现在出仕已经可以了。”   马文才被陈庆之夸奖,顿时像是被灌了几瓶蜜一般,眼角眉梢都是欢快之意,口中却还谦虚地说着“不敢当”。   “所以这位崔太守也不见得是孤军奋战。”祝英台听完了他们的分析脑子已经糊了,但还是能听出重点,拍着胸口庆幸:   “这么一听,我对我们北上的行程有信心多了。我一直担心看到一路千里饿殍,瘟疫横行的场景。”   这也是他们一路上最大的担心。   “子云先生,你真厉害,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呢!”   祝英台满脸崇拜地赞叹。   其他几个少年就没这么厚脸皮,夸人夸得这么直白。   陈庆之抚了抚胡须,笑而不语。   这一路上行路枯燥,全靠陈庆之和这群少年们说说故事,谈谈经历才能打发时间。   原本所有人都把陈庆之当做马家的客卿,但后来陈庆之没有刻意瞒着这些孩子他的本事,于是就连最迟钝的祝英台都意会过来,这子云先生八成不是马家什么客卿,恐怕来历不凡,只是借着由头上路的。   这一来,为什么马文才会对一个庶人恭恭敬敬,一路全凭对方安排的理由就说的通了,而梁山伯也对他无意中透露给自己的“消息”有了信心。   既然对方来历不凡,那消息九成就是真的。   陈庆之也乐得让他们胡乱猜测,自到了淮河以南的地区,他就经常带人离队出去一段时间,谁也不知道他去做了什么,但最后总会回到队伍里,马文才不问他们行踪,他们也就都不问,不过心底自然有疑问。   如今有各种猜测,这疑问就更不会问出口了。   傅歧和徐之敬都急着赶路,一人要去嘉山找兄弟,一人要去盱眙和门人汇合,都恨不得用飞的才好,但队伍里人多,并不能太快。   到后来进了南兖州地界,过了广陵地区,陈庆之思忖着已经离开了萧宏能够掌控的范围,便开始用“御使”的身份暗地一路行着方便,这速度才开始加快了起来。   可一过广陵,这群少年们却又后悔走的如此之快了。   因为北地的灾情,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可怕。   也许有不少城池接受难民,但这时候的城也不是什么后世动辄容纳百万人口的大城,会稽郡全郡上下也不过就是三十万人口,可北方受灾之众,恐怕抵得上几十万人。   城池里就算接纳了灾民,也无法养活他们,这些人还是要到处去找活路的,所以路边常常看见拖着家小,饿得只剩皮包骨头的百姓。   表情麻木的百姓一直绵延在各条道路上,他们大多连个包袱都没有,就这么拖着脚像是行尸走肉一般的走着,看到路上有马车或旅人通过,有些还会一群一群地涌上来乞讨。   因为这些灾民太多了,谁也不知道在路上会发生什么,商队也好,官队也罢,但凡带有财物的都不敢单独出行,所有人结伴在一起,若遇见那些名为乞讨实为抢劫的灾民,也好利用人多的优势冲撞开。   祝英台原本还骑着小驴经常透透气,可在一次又一次看到马车或牛车将围抢的难民撞开,甚至有衣衫褴褛的难民因此被卷入轮底,祝英台渐渐不再骑着青驴出现,而是选择了坐车。   只要她在车上的时候,为了不惊吓到她,陈庆之的护卫们总是不直接用车冲撞,而是派人在前面呼叱或用鞭子抽开,虽说这样增添了许多麻烦,而且经常还是有人冒死扒在车上或试图被带着前进的,但他们的车底却不怎么染上鲜红之色了。   可同行结伴的旅人,却有些不待见他们这一队人。毕竟所有车都在前方冲路的时候后面却没有车跟上,很容易被人寻了空子。   几次过后,陈庆之叹息着将祝英台喊了过去,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在那之后祝英台不怎么上车了,可骑着驴子的时候却总是抹泪,看着让人心疼。   “祝英台心肠太软,怕是不适合为官。”   陈庆之看着身前的祝英台,幽幽叹道。   “他还不是杀伐决断的性子,大概也做不了庄园主,也许能做个逍遥公就不错了。”   “她也无意仕途,出来读书,只是在家里呆的闷了。”   马文才苦笑着说:“子云先生希望她能做个逍遥公,她听到了大概很高兴,她本就是这个志向。”   此时祝英台正闭着眼,从一群难民们身旁越过。   自之前她曾好心丢下些吃食,结果被扑上来的一群难民扯下马差点踏死之后,马文才就不允许她在有难民成群结队在官道围截旅人时睁眼。   她是答应了马文才,可耳朵却不能堵上,所以每每经过这些人的时候,总是咬牙忍着自己不要失态。   梁山伯见到她这个样子恨不得替她堵上耳朵,却知道祝英台难过不是为了这些灾民可怜,而是她对这些灾民无能为力,即便是堵上耳朵、蒙上眼睛,也不能减轻她心中的痛苦。   其实他们又何尝不痛苦呢?   马文才自进入南兖州开始,就没有笑过了。   傅歧每天都要从人群里捞几个孩子,生怕这些孩子被误卷到车底,从进了广陵开始,他就一直是跟着那些护卫驱赶流民的其中之一,而他驱赶,不过是想少伤几个无辜罢了。   徐之敬已经不骑马了,他进了马车,对其他人说是怕庶人冲撞到他身上,事实上谁都看得出他不想再看有人受伤受难。   都还是孩子呢。   陈庆之越发有些后悔带他们来,若是心性不好的,见到更惨的景象,情绪怕是要崩溃。   想到之前为祝英台卜的那一卦,陈庆之越发有些沉闷,对身侧的马文才和梁山伯说:   “不能再这么赶路下去了,这一路本就辛苦压抑,沿道聚集的灾民又这么多,我怕祝英台承受不下去……”   马文才和梁山伯对视一眼,眼中皆有担忧之色。   “全凭先生吩咐。”   “先生如何安排?”   “前面就是沛县,听说水已经退了,不如去修整一两日,再行上路。过了沛县就是盱眙,你们便不必跟我再走了,留在盱眙也好,去寻家人也好,待我事情办完,我们便回返吧。”   陈庆之看着一眼望不到头的流民,表情复杂而痛苦。   “浮山堰……我自己去。”   马文才对浮山堰的真相并没有什么好奇,梁山伯跟着陈庆之也不过是想知道父亲遇害的真相,祝英台跟着马文才来是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傅歧有自己的事,徐之敬也要去盱眙和门人汇合,原本就是要分道扬镳的。   可直到陈庆之真的说出决定,他们才意识到这位长者不能再继续照顾他们。   他毕竟不是出来游玩的。   马文才知道接下来的事可能很有凶险,只深深地看了陈庆之一眼,抬手慎重道:“先生若有所求,请不要客气,弟子家中在淮河南岸,亦有薄产和人脉。”   “多谢。”   陈庆之也没有一口拒绝。   就这样,晚上在驿站休息之时,马文才对众人说了接下来的安排。   他们一路都受马文才和陈庆之安排,自然是没有什么异议,唯有祝英台摸着下巴,像是苦苦在思索着什么。   “祝英台,你想什么呢?”   傅歧口快,直接问了出来。   “我在想,我好想忘了什么事。沛县和盱眙……沛县和盱眙……”   这一路遇见的事情太多,祝英台都觉得自己不太好使了。   众人莫名其妙的看向祝英台,她经常做些惊人之举。   良久之后,祝英台突然一拍巴掌,跳了起来。   “想起来了,马文才!”   “什么?”   马文才被她一惊一乍吓了一跳。   “我们要送信啊!”   祝英台终于想到了自己忘了什么。   “之前你收的信,有好几封是沛县和盱眙地方的!我都好好收着呢!” 第122章 当垆卖狗   马文才没想过祝英台还真的把那些信带了一路。   莫说祝英台,就连其他人都觉得莫名其妙。   又不是感情很好,又或者是熟人,带信这种事最是麻烦,少不得就要被送信人的家人拉着嘘寒问暖折腾一番,除非专门带信的同乡或是靠带信谋财的货郎之流,这种事情很少有人去做。   会稽学馆的弟子大多来自东南诸郡,三吴之地,更多的干脆就是会稽本地人,送信的对象并不是特别亲近的家人,有些是远嫁的姐妹,有的是一些家里的旁亲,送个信不过是问个平安,何况现在遭了水灾,到处都是浪荡的灾民,又有几个人还在原籍等着人去送信,这也是之前马文才不愿意送信的原因之一。   打听那些不知道去了哪儿的人家就要耗费许多功夫。   偏偏祝英台是个热心人,不但把信收下来了,还分拣了一遍,有些实在听都没听过也没办法沿路送到的地方自然是没办法送了,谁再热心也不会专门绕路舟车劳顿给人送信,只能顺路。   所以祝英台分拣出来最多的,就是沛县和盱眙、济阴等地的信件。   因为他们一群人留在沛县修整,而这几天确实路上太过压抑,就连傅歧都看出祝英台情绪不太对,她突然跳出来说要去沛县送信,马文才和梁山伯也不好阻拦,只能带着几个人跟着她去送信。   徐之敬一路颠簸的狠了,哪里都不想去,只想好好睡几天,所以一行人在客店里找了个熟悉路径的小厮,给了几个钱,就带他们去找信中的人家。   傅歧闷坏了,准备出去遛遛狗,他对送信不敢兴趣,牵着狗就出了门,准备在沛县晃晃。   只是这一出门,他就感觉到有哪里不对。   傅歧对自己的猎犬大黑那是宝贝的不得了,端看他千里迢迢从会稽学馆把大黑一路带到这里就知道了,只要不忙的时候,马文才出去溜象龙,傅歧也一定会出去溜狗。   因为大黑是猎犬,能看家护院,性子也凶猛,所以一般出门,傅歧都用链子将它拴着,生怕它吓到老弱妇孺。   但这沛县里的老弱妇孺,却似乎是不怕狗的。   不但不怕狗,看狗的眼神都有些不太对,那眼睛还在放光。   莫说傅歧察觉到了其中的不对,就连大黑都感受到了,平日里走起来耀武扬威的它居然呜咽一声,乖乖跟在了傅歧的身后。   “大黑啊,你也觉得不太对啊?”   傅歧蹲下身,摸了摸大黑的头,心底不知为何有些不安。   “我们再晃晃,晃晃就回去。”   大黑嗷呜一声,摇了摇尾巴。   一人一狗随意遛着,也没什么目的,只是遛着遛着,傅歧突然就察觉到为什么不对了。   他和大黑逛了这么多地方,就没见到一只狗!   但凡集市或人烟聚集之处,狗是肯定少不了的。达官贵人尚且能用家丁看家护院,小门小户最方便的就是养条狗,何况野狗繁衍最是厉害,一生便是一窝,有些城中野狗太多,恶犬伤人,还要出动衙役去打狗。   即便是这种水患刚退的县城,逛了几条街了没见到一只狗,也实在是少见。   想着想着,傅歧脚步咯噔一顿。   沛县……   沛县怎么听着这么耳熟?是不是他忘了什么?   想着想着,傅歧一脚踏入了一片集市,鼻端立刻飘来一阵肉香。   那香气散发着引人垂涎的味道,傅歧逃家出来时抓了不少钱,此时一闻这肉香,再想到路上几乎都是凑活着过得,立刻低头对脚旁的大黑笑着说:“走,小爷吃肉,你啃骨头,我们都好好开开荤!”   “嗷呜!”   大黑却露出害怕的表情,使劲摆头甩尾,整个身子更是往后猛退。   傅歧没多打量大黑,还以为它是兴奋的,手中狗链一扯,拉着大黑就进了那片集市。   一入集市,那阵子肉香便无孔不入地钻入傅歧的鼻中,只是一进去,他就闻到了好几种浓烈香料的味道。   “想不到这市井集市之中,还有这样的美味。”   傅歧闭着眼,使劲嗅了嗅,大步往前走去。   这一抬腿,就撞上了一家肉铺。   只见那巨大的案台上有一屠夫频频挥斧,将案上的肉剁成一块一块,直接抛入身边的大锅之中。   大锅里煮着的却是酒,那肉进了酒中被煮了片刻,又有一人将其捞出,放在一旁的水桶中冲洗,再端到后面   傅歧被这血腥气吓得退后一步,抬头一看,肉铺上挂着一排狗头,有黑有白有花,一颗颗头颅上面血迹甚至未干,呼呼的冒着热气。   肉案一侧挂着一张幡子,在风中猎猎舞动,上面绣着“李家狗肉”张牙舞爪的四个大字。   狗?狗肉?   傅歧表情僵硬地往集市里看去,只见这一条街,有煮肉的,有熬汤的,有杀狗的,还有卖狗的。不远处还有一排木笼,里面用粗麻绳捆着各种狗,有些明显就是野狗,有的却干干净净,也不知道哪里弄来的。   杀狗的也不拘地方,几个人按住狗,找到一块干净的地方拿起尖刀就在喉咙上捅上一下,立刻有人拿着木桶过来接血,没几下那只狗连哼都哼不出声就倒在了地上。   傅歧整个人已经呆若木鸡,他手中的狗链却剧烈摇晃了几下,往后扯去。   沛县……   沛县,高祖……   高祖,樊哙……   樊哙好像起家之前屠狗的来着?   傅歧茫然四顾,见这集市里有不少地方的幡子上还打着“樊氏狗肉”、“ 鼋汁狗肉”的名号,立刻打了个哆嗦。   “大,大黑……”   傅歧颤声道。   “我们好,好像来错地方了……”   “可不是来错地方了嘛!”   大概是傅歧衣衫穿的太好,虽然只在集市口没有进去,但还是有店家殷勤的小厮迎了出来,笑嘻嘻地接话。   “这李家肉铺杀狗虽然是一条好手,可是却不接外面的活儿的!”   他一边说,一边把傅歧往前面的“樊氏狗肉”店里引,说话速度极快。   “也有客人嫌我们的狗不干净外面带的,其实我们的狗都是现宰的,客官要现挑现杀也行,就是费些时候,若是您自己带狗来加工也是成的,就是要收八十文的工钱。”   “什,什么工钱?”   傅歧迷迷糊糊地被带着走,脑子里警声大作。   “杀狗做狗的工钱啊!我们樊氏的狗肉是做的最好的,老字号,杀狗利索绝不浪费一滴血,狗肉色泽鲜亮,醇香扑鼻,味美不腥,肉质韧而不挺,香气浓郁持久,肉质松散,熟烂不腻,您只要一尝就忘不了!”   那小厮洋洋得意地看了眼傅歧脚下的狗,啧啧称奇:   “小的看看客人您这狗……啧啧啧,这都是腱子肉啊,这样的狗看着精神,做起来吃肉就老了点,八十文怕是不行,费工,费工!”   “嗷呜,汪汪汪!”   大黑一看到那小厮望向自己的眼神,顿时疯癫一般叫了起来。   大黑一叫,整个集市里还能叫唤的狗都跟着大叫,不时有各家打狗或是骂狗的声音,越演越烈。   “哎呀公子这狗还凶的很!这更不能只收八十文了,怕是要三四个好手压着才能一刀毙命!”   那小厮眉头紧皱,有点担忧之前开的价贱了。   “你才一刀毙命!”   傅歧终于回过神来,将脚底下狂吠不已的大黑往怀中一抱,逃也似的往后跑。   “我走错地方了!”   “咦?您别走啊!这位客官,八十文就八十文!”   那小厮追在傅歧身后大喊。   “您各家问问,再也没比我们家更公道的价钱啦!喂,小公子!”   傅歧人高马大,跑起来如一阵风一般,那小厮哪里追的上,眼见着人跑了没影了,才气喘吁吁地啐了一声。   “看着阔,连八十文都舍不得出,难怪要自己带狗!呸!”   ***   傅歧被狗肉店的小厮追的仓皇逃窜时,祝英台几人正在小厮的带领下在沛县中寻找收信的人家。   “我们沛县水脉纵横,所以浮山堰一出事的时候,我们这就被淹了,也没办法,那淮泗的水泛滥成这样,怎么可能不往我们这里的水脉中灌啊!加上九月又连下了那么久的雨,一淹就淹了月余,到现在城外还有许多人家在水里泡着呢……”   那小厮指着街头巷尾挤在茅棚里的灾民,和马文才之人介绍,“看那些人,就都是城外受灾,安顿在城里的。城里水退了后,许多人就进了城了,现在县里也乱的很,公子们虽然人多,但还是别乱走的好。”   言下之意,要出门最好找他这个本地的熟人。   “诸位公子现在来的不是时候。我们沛县是好地方啊,高祖庙,泗水亭,吕布射戟台、歌风台,各个都是好地方,多少大人公子来了都要去玩一玩。不过这些地方都在城外,周围也都被水淹了,过不去。”   小厮有点可惜不能多领点赏钱。   “好了好了,知道你热情,好好带路便是。”   马文才被这小厮吵得头痛,示意祝英台告诉他要找的几户人家地址。   那小厮并不识字,祝英台拿出信,照着地址读了几个,小厮的表情就古怪了起来:“这,好几个都是被水淹了的城南,怕是不在原地了。”   这些他们之前也知道,并不勉强,让小厮带着在城南几家问了问,果然见到一副被大水淹没的场景,地上甚至泥泞不堪,也不像有人住。   “这样的人家,一定是被县衙安置到其他地方去了,要打听也能打听的到就是费时间,不如把信送到县衙里,付点钱,让衙役们帮诸位送。”   那小厮出着主意。   “诸位公子觉得呢?”   “那也只能这样了。”   马文才和祝英台商议了一会儿,决定回头让下人持着帖子把信送到衙门去,无非破费一点,马文才和祝英台倒不差这点钱。   听几位公子不执意要进泥泞的城南,那小厮也才松了口气。   五封信一一查找下来,只有一户人家还有些希望送出去。   “大婆儿巷,这在城东啊,这可是富户住的地方。”   那小厮一听地址,嬉笑道:“住在大婆儿巷、小婆儿巷的人家不多,大多是乡下的地主到城里来享福的,也有些手头宽绰的,就算水淹了出去躲一阵,家大业大,必定是不愿意丢了的,说不定找得到。”   “那就好……”   祝英台也松了口气。   “这么多信没一封亲自送到人手上,我心里还有些不安。”   “大婆儿巷有点路,诸位公子要找的人家姓什么?”   小厮笑问。   祝英台低头看了看信。   “姓方,叫方天佑。”   “哎呀,原来是方大善人!”   小厮一听人名立刻笑得更灿烂了。   “那可是此地有名的大善人,平日里施粥济贫绝不落在人后的,家里在城外还有不少田地,听说刚添了丁!走走走,我们去方大善人家沾沾喜气!”   “我等还没有成亲,怕是不用沾这种喜气。”   梁山伯听到“添丁”云云,忍不住一笑。   “哎哟诸位公子,难道都没有成亲?”   那小厮闻言吃了一惊,眼光从马文才身上扫到祝英台,又从祝英台扫到梁山伯,瞪着眼睛道:“那位小公子没成亲倒是明白,年纪尚小,马公子一身贵气,想来成亲也是大事,看这位公子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没成家?”   这时代十五六岁成亲都不算早的,梁山伯看起来又老成,故而那小厮眼神诧异。   “公子这么大年纪不成亲,是有什么缘故还是有什么隐疾?官府不罚钱吗?”   听到那小厮的话,祝英台忍不住躲在马文才身后窃笑,连马文才也难得见到梁山伯吃瘪,唇角扬了扬。   梁山伯解释他们还没有成亲只是顺口一句,没想到这口舌伶俐的小厮噼里啪啦说了一大通,他们找这小厮原本就是看他口舌伶俐人又热情,却没想到如今却捧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只能认了他的“优点”坑了自己。   在这么多人面前讨论成亲不成亲,隐疾不隐疾原本就是个难为情的事,梁山伯见这小厮也不知道将他当成了多大,脸上忍不住红了红,好在他皮肤并不白皙,红了也不明显,只能摸了摸鼻子,哭笑不得。   “在下才十九,没满二十。之前守孝三年不能成亲,官府怎会罚我的钱?”   因晋时起人口逐年锐减,加上灾荒连连,国家对人口的需求迫切,历朝历代都对民间婚嫁年龄有极高的要求。   女子十五未嫁,男人二十岁还未娶,便要罚“五算”的丁税,一“算”一百二十钱,是一个成年男子的人头税,五算下来是七百二十文,可以买不少粮食了,足够大半年的口粮。   而且这钱还是只要没成亲就得一直要给的,算是沉重的负担。   士族本就不用交税,就算罚钱也不缺这点钱,所以这样的限制对于士族来说倒像是摆设,高门贵女为了高嫁等闲等到十七八岁的也有,反倒是民间婚嫁越来越早,许多女子十三四岁连孩子都有了。   “原来公子还没满二十啊,看着好像都二十四五了……”   那小厮讷讷解释,只是越解释越让人尴尬。   “噗,梁山伯,那你得加油,明年娶不到娘子就要罚钱了!”   祝英台躲在马文才身后偷笑。   “小心看着老成,被拉出去硬收钱。”   “你又在说什么玩笑话,我在会稽学馆里读书,谁会拉我去交钱……”   梁山伯脸色越发红了。   “况且我无父无母,就是想成亲也找不到操持之人,想来成亲是个难事。咳咳,等明年若能做一小吏,俸禄能补上每年的罚钱,我就心满意足了。”   祝英台见他尴尬,也不好再调笑,只随口答着:“没事没事,婚姻是大事,要好好挑,不能随便将就,若是你日后交不起这罚钱尽管找我,我借你,可别为了一点罚钱胡乱卖身了!”   她并不知道梁山伯知道她的性别,说起“婚姻大事”毫不扭捏,就跟上辈子几个好朋友一起讨论以后结婚要如何如何似的,可一旁的马文才却皱起了眉,敲了祝英台一记暴栗。   “又在胡言乱语!就算他要交罚钱,也轮不到你来给!”   祝英台被敲的一脸懵然,完全不知道自己又哪里惹了马文才。   倒是马文才垂眸似乎在想些什么,片刻后看向梁山伯,眼中满是认真:“我与梁兄还算投缘,你说你父母双亡,怕是找不到操持亲事之人,若梁兄不嫌弃,我可让家母代为梁兄留意合适的人选,若有好女子,我马家也可做个媒人……”   梁山伯没想到马文才会突然把他的亲事揽到马家身上,闻言愕然。   “这,这也太劳烦了……”   媒妁之言并不是小事,他不过一介庶人,若是有高门士族说媒,娶那富贾殷实之户家的女儿绝不是难事,若要高攀一点,破败降士人家的贵女说不得都能迎娶,这可不是随意为之的恩德,要不是感情极好的世交,哪家也不会帮上这么个大忙。   那小厮听了马文才的话,便一脸羡慕的看向梁山伯,那表情就像是梁山伯捡了一个天大的好运。   “我不开玩笑。”   马文才的眼神丝毫不动,一直凝视在梁山伯脸上,表情极为严肃。   “若马兄愿意,我一定托家母为梁兄寻一容貌、才德都上佳的女子。”   说着说着居然说到了谈婚论嫁,而且还是两个男子在讨论,这气氛就有些怪异。小厮咽了口唾沫,纳闷地看了看马文才,又看了看梁山伯,似是不太明白这两人是什么关系,祝英台也瞪大了眼睛,好似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在下相信马兄的话……”   梁山伯看着这样的马文才,突然温和一笑。   “不过姻缘天定,在下还是想先立了业再想这些。否则因为马兄的好意能娶妻生子,也养活不了妻子家人,又何必害人?还是随缘吧。”   这倒是。   小厮听到这话默默点头。   娶的越好,负担越重,万一是个娇滴滴什么都不会的还要人伺候的,就等于娶回来个祖宗。   还不如自己看着合意的娶。   “知道你眼光高……”   马文才也随之一笑,收起这个话题,似乎刚刚只是开玩笑。   “那我就拭目以待,看梁兄日后会娶到何等佳人了。”   梁山伯见他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也是心头一松。   两人气氛古怪,那小厮是第一个提起婚丧嫁娶之事的,此刻也不敢再多话,免得又说错话,这一路就不免沉闷。   好在老天开眼,也许是怕他们一路就这么尴尬下去,好奇东张西望的祝英台眼尖,猛一下发现了个熟悉的身影,大叫了起来。   “傅歧!喂傅歧,你往哪里走!”   前面抱着狗跑的气喘吁吁的,不是傅歧还能有谁?   那边傅歧听到祝英台等人在叫他也像是见了亲人一般,一脸惶恐地抱着大黑三两下跑过街边,看到马文才几人满脸疑惑才放下了手中的大黑,像是情绪爆发般叫道:   “这里人居然吃狗!还要杀我的大黑!”   “沛县狗肉本就有名,你不知吗?”   马文才去的地方多,倒不吃惊。   “你若不喜,不吃就是。”   梁山伯也被傅歧的脸色吓了一跳。   “怎么受惊吓成这个样子?好好说,慢慢说!”   傅歧原本就一肚子委屈,见几人都在这里,立刻竹筒倒豆子一般把之前自己在狗市的遭遇抖了个干干净净。   几人听到他仓皇而逃,都忍不住大笑。   “笑什么!这鬼地方,跑了几条街都没一只狗,定是被吃了!”   傅歧恼羞成怒。   “公子说的还真不错……”那小厮也忍着笑,“我们这里狗肉最是有名,的人家养狗,那是一定拴好,平日里绝不放出去的,一出去就没了。之前闹水灾,许多人家被淹缺衣少食的,还有外面受灾的进城找活路的,就偷偷去抓、去打狗,要么私下里炖了,要么就去前面那狗市换了钱,总归是条路子,这狗就越来越少……”   “加上现在天寒,吃一碗狗肉既能健肾脾,又能壮充力、活水疮,还补五劳七伤,最是抗寒,许多人靠一碗汤几块肉就抵住了风寒,比什么药都好。所以你看那些流民,没事就到处找狗进补,养狗的人家还不把自家的狗都看严了?所以就更看不到狗了。”   小厮见傅歧一脸见了鬼的表情,指着大黑说:   “这位公子还是把狗抱好了吧,否则一转背,说不定狗就被人套了去了。”   这话一说,唬得傅歧刺溜一下,把刚刚放下的大黑又抱起来了。   那大黑并不是小狗,而是一条细长的猎犬,被人这么抱在怀里,一人一狗都说不出的好笑,偏偏傅歧死活都不放,于是一群人就这么笑着,跟着小厮找到了大婆子巷。   这一到大婆子巷,众人又是一怔。   原来巷子口热气蒸腾,起了一个大锅,里面熬着些米粥,三五个家丁模样的人守着那粥锅,旁边围着不少流民。   “方大善人又在施粥啦。”   小厮敬佩地说道:“现在县中大部分人连自己都顾不上自己了,这方大善人还在施粥,真是了不起啊!”   祝英台闻言一笑,摸了摸袖袋中的书信,只觉得自己来这一趟很值。   马文才素来是个怕麻烦的,不过对这种仁义之人也向来尊敬,原本还觉得送信麻烦,现在倒也还觉得不差。   唯有梁山伯皱着眉,看着一眼到不了头的队伍,悄声问那小厮。   “这方大善人家底很殷实吗?这粥施了多久了?”   但凡住在城中的富户,不是商人就是作坊主,之前他听这小厮说方大善人家原本在城外,那应该是靠租田为主的地主。   地主存米再多,这么施下去也够呛吧?   可惜那小厮在客店里对这方大善人也只是略有耳闻,听到梁山伯的问话只能连连摇头。   “不知道啊,我都不知道这里有人施粥。”   梁山伯又是一愣,刚想去锅边看看,就被人推了一把。   “去去去,穿的这么好还来领粥!不知道这粥只给方大善人家遭灾的佃户吗?外面来的去别人家讨粥去!”   “你这人怎么……”   祝英台柳眉一竖,刚想喊一嗓子,却被梁山伯伸臂制止,摇了摇头。   “我们是来送信的,送完就走,就别节外生枝了。”   梁山伯叹道。   马文才看着这水汽缭绕也有些不耐,看了眼巷子里。   “走吧,我们去找方天佑家。”   作者有话要说:  既然在施粥,自然怕有人抢粮,门口也有人守着,不过祝英台几人都仪表不凡,又拿着那信说明了原委,立刻就有人让了路,让他们进去。   方大善人有名,住的地方却不大,巷子里第三家便是,祝英台几人带着好奇找到了第三家门前,刚准备叩门,却听到里面传出一声女子的尖叫。   “没的煮了!什么都没了!你要再拿,就把你小儿子丢进去煮了喂他们!!”   小剧场:   傅歧整个人已经呆若木鸡,他手中的狗链却剧烈摇晃了几下,往后扯去。   大黑:(汪汪汪!)坏了,这愣头青进了黑店,现在不跑,吃的就是我的骨头! 第123章 人心可欺   这女子一喊,所有在门口的人反倒不好进去了。   有句俗话叫做清官难断家务事,他们只是来送信的,不是来干涉人家家务事的,这里面夫妻两个明显在吵架,他们现在进去,这局面未免尴尬。   门口的梁山伯给了马文才一个眼色,意思是问怎么办,马文才也拿这种夫妻吵架没办法,露出个棘手的表情。   梁山伯和马文才不动,其他人也就更觉得现在最好别进去,一群人就跟傻子一样在门口站着。   于是一时间,所有人就听着里面的声音越吵越大,先那男人还小声讨饶,他越讨饶那女子哭的越委屈,最后几乎是泣不成声。   “我知道夫君要行善,我嫁过来之前,十里八乡都知道方家是积善人家,都夸我有福气,可谁来看看我这福气是怎么来的?几家像我们家这样坐拥良田,可主母还要自己织布穿衣的?你今天减租,明天借粮,这么多年了,都说你好,可你得了什么好?”   那女子哭声悲戚。   “我,我也没图有什么好处,我就是见不得人受苦……”   方天佑不住的解释。   “若是平时见不得人受苦,想要行善就算了,往日里还算富裕。可如今我们家田都被水淹了,你可怜那些佃户,可淹的大部分都是我们家的收成啊!”   女人声音冷硬了起来。   “大水一淹,今年颗粒无收,庄子里往年库存的粮食都被水泡了,就家里这些存粮连明年做种都不够。你心软,对上门投靠的佃户一声施米,下面这么多人拖家带口来投奔,怎么可能支撑得住啊!”   “都是老佃户了,从我父亲那辈就租我们家的田,如今大家一起遭难,就,就在帮帮……”   “人家又不傻!一直租我们家田是因为你们家今天免租,明天减粮!你看人家可怜,人家把你当傻子呢!不施米的时候过得下去,一施米全过不下去了?!”   女子尖叫着,咒骂着,那声音中的绝望听者无不动容。   “你看看那些厚道的,有几个进了城的!老根子家的,还有之前来还过米的,有在门口领粥的吗?那些人家连沛县的城门都没踏进来!”   “娘子,这些话我们回头再说好不好?现在外面还等着熬粥呢,这粥也不是一时能熬好的,总不能煮清水吧?就这一天,这一天完了我就不施粥了,家里米用完了,我自己去想办法……”   那“大善人”应该是被自家娘子捶打了几下,忍着痛求情。   “你大前天这么说,前天这么说,昨天也这么说!姓方的,你不考虑我,也要考虑考虑你三个儿子!”   有什么在地上拖曳的声音一点点传出,“老大和老二跟着喝粥喝几天了?都是长身体的时候,饿的脸都黄了。你天天只给奶娘喝粥,家里跑了几个奶娘了?谁顾着你是个大善人?我这胎逃水灾没做好月子,没奶,小的这个就靠一天几顿米浆搭着我的奶活了,你今天要拿这袋米出了这个门,回来就等着看我跟你几个儿子的尸体!”   “娘子,娘子!”   方大善人被女人话中的狠戾吓到了,门后传来噗通一下跪地的声音。   “你别吓我啊娘子,我们成亲十年,不都是这么过的吗?现在只是艰难点,他们都说熬过去了,明年租子九成都还给我们,只不过熬一年……”   “你儿子熬不了一年了!”   那女人应该也是噗通跪下了。   “你也给我们娘儿们一条活路吧!”   这哭闹争吵间,来龙去脉大致听了个清楚,这人家大概也就是个乡下的庶族土地主,家里的仆人都到门口去主持施米的秩序去了,奴婢大概是向着主母的,吵了这么久都没有人出来劝一声。   这哭闹听得人人都皱着眉头,尤其是傅歧,一脸震惊,大概是没见过这种自己儿子都要饿死了还要出去散粮的。   “怎么办?”   祝英台在门口小小声地说:“不能一直这么站着吧?我们明天再来?”   给他们领路的小厮听到里面要出人命,早已经吓得跑了。其他几人怕弄出声响,也就没阻止。   “再听听,这女人情绪不对。”   马文才摇了摇头,怕出事,小声的回应。   梁山伯却不仅仅注意里面,他走出去几步,看了看外面一眼看不到头的散米队伍,见那队伍已经开始有些慌乱,一口气叹了出来。   “看样子是这轮粥散完了,有人在闹了。”   “不至于吧,这才什么时候?”   祝英台看了看天色,都快到午时了。   普通人家大多是两餐,许多家境中落的士族也都是两餐的,他们进来的时候看着外面热气蒸腾,也不知煮了多久的粥了,应该散了许久,这要闹,难道中午还想再吃上一顿?   靠别人施舍还想一日三顿,这要多大脸?   “这,这人家……”   傅歧不可思议极了,“往年建康里富户也多有散米的,没这么散的啊。”   “大概都是自家佃户,不好意思撒手不管吧。”   梁山伯见得多,也有些同情这户人家。   几人在门口小声窃窃私语,却听得里面有动门的声音,顿时有些惊慌失措的避开,生怕被人发现在人门口鬼鬼祟祟。   可门没打开,倒先听到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   “方天佑,你看看这是谁!”   那动门声突然不见了,离门不算太远的几人听到里面方天佑带着哭声说:“娘,娘子,你放下儿子……”   坏了!   “方天佑,你去我屋子里搜米的时候我就把幺儿放在窗下了,你真敢出去,我就把他掐死,然后自己一头撞死!”   那女人咬牙切齿,声音中有说不出的恨意。   “你就让我们死吧,你不就是怕跌了名声吗?反正都是你家女人冷血无情,我们真死了,大概也就没人再来要粥了,好歹我大儿子和二儿子还能吃上口饭。不至于一家子全饿死了……”   “娘子,我不拿出去了不行吗?我这就把米放下!”   门口立刻便传来什么重物噗通落地之声。   “那可不行啊,夫君……”   女人声音柔柔,带着说不出的诡异,“我怕我睡着了,打了个瞌睡,这一睁眼,米又没了。你说我这法子难道不好吗?反正这小子要真饿死在我怀里,我也是不想活的,不如现在死了干净呢……”   这妇人不吵不闹了,倒更是吓人。   祝英台拉着马文才的袖子,眼睛看着梁山伯,嘴唇不断开合,口型全是“怎么办怎么办”,可见已经吓得不行了。   “进去吧。”   梁山伯叹气,上前敲了敲门。   现在再不打断这剑拔弩张的局势,说不得这妇人真就把窗下的儿子掐死了。   这几声敲门声此时传来,对里面的人来说倒像是催魂声,那方天佑当即就条件反射地喊了一句:   “等会,我这就把米送出去!”   马文才一听这话就知道要糟,也不顾里面人开不开门,抬脚就把门一把踹开。   嘭!   一声巨响之后,马文才当先进了门,低喝了一声。   “我们不是来讨粥的,我们是来送信的!”   大概是丈夫刚刚的话已经让那妇人彻底死心,这妇人已经下手掐了孩子,可怜那襁褓里的孩子大概是真的虚弱,一直在睡着,之前夫妻两个吵成那样都没醒,这时亲娘下手掐住喉咙,连咳嗽几声都没有,脸就已经憋得通红。   “娘子!”   方天佑眼眶里全是泪。   “孩子是无辜的!”   “方婶子,赶紧松手!我们是李思田的同窗,给他舅舅送信的!”   梁山伯最是稳重,上前几步将方天佑挡在身后,生怕又刺激到这妇人,又立刻回头。   “祝英台,信呢!”   “信,对对对,信!”   祝英台见方天佑的妻子已经将信将疑的松了手,立刻从怀里掏了信送上去。   “我们大老远来送信的!”   马文才几人穿着不俗,祝英台也好马文才也罢,那都是环金佩玉的,看这样的穿着也就知道人家不稀罕你一碗粥。   没有母亲不心疼孩子,若不是方天佑暴露了心里真实想法的那句喊叫,方婶子也不会哀莫大于心死的非要掐死孩子一起死,现在有个缓冲,那一触即发的紧张立刻就松了不少。   祝英台把信往方天佑手中随便一塞,冲到那妇人身边就看孩子。   “婶子,先看看孩子!看看孩子有没有事!”   祝英台低头望向襁褓,她年纪小,就算是外男也不算轻浮,满脸担忧地凑在方婶子身边。   “这么小!你赶紧哄哄,别伤到哪儿!”   那妇人这才像是如梦初醒一般,抱着襁褓摸了下儿子的脖子。小孩子的脖子本就短,这一掐一片红印,可怜那小孩只发出了猫儿一般的叫声,浑然不知自己逃过了一劫,边哭边伸出小拳头要和母亲碰上一碰。   方婶子手一颤,抱着孩子就嚎啕大哭。   “不是为娘的心狠,是你父亲逼着我们死啊!”   那方天佑跪坐在梁山伯身后,原本还想说什么,结果梁山伯回身一瞪,摇了摇头,他硬生生把要说的话咽了下去,一院子人只能眼看着方婶子情绪崩溃地嚎啕大哭。   大概是有和所有人都不相干的外人在,也不怕家丑外扬,方婶子越哭越是难受,索性边嚎边把嫁过来后受得苦全发泄了出来。   方婶子出身也不是什么贫贱人家,父亲是衙门里的算吏,只是只有一个女儿,原本还想招赘个顶门立户的。恰巧方天佑的父亲那时病重,想要在死之前看到儿子早点成家,问了几户人家都说他家女儿好,就有人来撮合。   那时方天佑年轻,独子,姐姐已经嫁了,方天佑家境殷实名声又极好,父亲病重母亲早丧,嫁过去就当家又不要伺候公婆,她父亲就还是把她嫁了,而没有招赘个身强体壮的。   嫁过去前几年,方婶子的日子过得也还舒心,方天佑确实是个性情好的,也不好色,方家在沛县有不少田地,每年靠收租就能过日子。   可渐渐的,方婶子便发现丈夫和他父亲一样,是个出了名的老好人,这家出事他们周济,那家有事他们帮忙,说起来也是方天佑父亲带坏的头,可这些被帮的人家除了口头说好,就没几个实际上有什么回馈的。   田里的佃户也是,刚开始几年不知道方天佑什么性子,自然是按租缴粮,小心翼翼,本来方家就不是那苛刻的地主,按旧规矩来就是。   可时日一长,这些佃户知道方天佑是什么样的人,遇到风调雨顺还好,一旦气候有一点点不好,那些佃户不是这个来哭家里要饿死人,那个就哭家里困难,这租子不是少点,就是晚点交,日子竟没前几年好过,有时候大家一起来哭,那年租子连往年一半都收不到。   方婶子只是个女人,管不到外面的事情,方婶子的父亲心疼女儿女婿,又是衙门里的算吏,曾经管过几回,可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有一天他出远门办差回来的路上,竟不知道被谁从后面用石头砸死了,到现在犯人也没抓到。   按理说出了这样的事,方天佑应该心寒,可也不知是他性子懦弱还是家中历来如此,越发变本加厉,还说是要给家人“积福”,免得再有这样的飞来横祸。   方婶子那时候带着身孕,又看着家中忠仆因为劝说主家不可太过仁慈而被拒绝,怒其不争地一个个请辞离开,眼看着家要散了,为了刚生的儿子日后不至于继承个落败的家业,一咬牙以怀中的孩子做威胁,吵着要到城里来住。   方家原本是靠田租为生的富户,方婶子却是从小在沛县里长大的,这大婆儿巷的屋子就是他父亲当了十几年吏官后攒下的家产。方天佑既然是个心软之人,自然也就不会真看着一尸两命,再怎么不舍,也只能抛下家中祖产的庄子,带着家人进了城住。   这进城后,果然阻挡住了各方不时来打秋风的劲头,进城毕竟麻烦,何况方婶子从小生活在这里,自然有相熟的照拂。   别的不说,衙门里那些皂隶都是方婶子父亲的老交情,惹急了方婶子费点钱粮,请一拨皂隶来就能把人直接赶出去。   可这好日子没过多久,外面又开了一个无底洞。   方天佑远嫁到外面的姐姐丧了夫,又不愿意回乡投奔娘家,家里田地收成不好,还有患病的公公婆婆和年幼的小叔,自家还有儿子要养。   那公公婆婆是偏袒小儿子的,她是方家养大的女儿,性子懦弱,两家以前就是世交,知道方家人都是什么脾气,方家姑子被公公婆婆一逼,就三不五时写信回来哭穷,说是只能带儿子投河了,方天佑心疼姐姐,家中钱粮每年就不停往钱塘送,这路费就是一笔好大的开销。   到后来,他这嫁出去的姐姐全家,倒靠方家养着。   方婶子也不是不想让方家姐姐干脆带着儿子回娘家算了,又怕那不要脸的婆家一家子也跟着来混吃混喝,大婆儿巷的宅子本就不大,再来一家子非得搬回庄子上去不可,所以即便方婶子再怎么不甘,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权当是花钱消灾了。   就因为这些,方天佑在外面的面子虽然光,里子却不见得那么光鲜。这街坊邻居周围四片自从知道方天佑是个好说话的以后,和在下面一样,谁家有个难处都来找他帮忙。   要是方天佑是个能干又手段圆滑到处都吃得开的,这么多好人缘就够他受用一生,毕竟刘邦当年在这沛县也就起身于微寒。   可偏偏方天佑就是那种老好人,本事和手段并不怎么样。许多事情找上门,他不拒绝,可自己也办不了,临到后来倒还是花钱帮人办的。   这中间还有许多热心却办不了,反倒耽误了别人的事的事情,时间一长,“方大善人”的名头出去了,可大家都知道他是个“冤大头”,花钱的事情可以求他帮忙,其他的就那能力,这“方大善人”既花了钱,还得不到好,帮着帮着还老得罪人,把方婶子父亲原来积攒下来的好人缘都耗干净了。   现在整个巷子里的街坊邻居都怕沾上方天佑家,生怕就被连累了要一起“行善”,架在火上烤着下不来。   方婶子从这里生在这里长,住在这里的人家都是富户,许多都知书达理又知根知底,也不是那外面经常闹事的刁民。   她原本搬回来住就是想两个儿子有个好的环境,自家也不必再把孩子教成方天佑那样,可眼见着一巷子的人都把他家当成了洪水猛兽,自家儿子也没人玩耍,成日成日里心都要碎了。   原本再熬熬也没什么,毕竟方家底子在那,再艰难也不至于活不下去。可今年沛县一场大水,底下庄子田地都在泛区,原本泛区都是好地,离水脉近,水田也好灌溉,可一发大水,泛区的上田就成了重灾区,家里田地里的粮食还没来得及收割,就被全淹了,颗粒无收。   庄子也被淹了,城里房子不好收粮食,历年来家里存粮都是放在祖宅里,有家里老人和宗族照看,可这一淹,连宗族都自身难保只顾着抢救自家财产,谁抢你家的粮食,多年来的积累也就全遭了殃。   本来就遭了大难,城里也到处淹了水,方婶子那时候刚生了孩子,连月子都没出,跟着街坊邻居和夫君去城中高处避难,等水退了才回家。   这一段时间大家都兵荒马乱的,少说有不少人家缺衣少食,又是方天佑照顾老幼,将家里存粮也用去了不少。   水退了,那田的地契是方家的,但是却租给了佃户,那就是佃户家在种的田,就算被水淹了,今年租子还是要交的。   又不是租人种田,而是租田给人收租,换哪家都是这个道理。   可方家的庄户却知道方天佑是个好说话的,一群佃户约好了,带着家里逃难的家小,哭哭闹闹进了城,堵在大婆儿巷门口,就在那哭惨。   方天佑一方面心软,一方面怕把佃户惹急了出事,一咬牙就免了今年所有的租,可底下水没退,这些人回不了家,就在这大婆儿巷门口起了棚子,居然就在城里当流民这么混下来了。   没饭吃的时候,一家老小在方家门口哭哭啼啼,再饿晕几个人在他家门口,方天佑少不得就要弄点吃的来给人家,后来巷子口的人越围越多,整个巷子里的人家都有了意见,没办法,方天佑就在门口架了锅,不让人进来,就在门口吃了算数。   明明只是救个急,结果一传十十传百,方家所有的佃户都知道了方天佑在给自家佃户散粥救济,原本在其他地方逃水躲灾的佃户立刻携家带口的赖在了这一片,到了要发粥的时候通通聚在这里。   而且他们还非常维护自己的“利益”,因为数代都是方家的佃户,互相都认识,外面真的苦得活不下去的流民听说来散粥碰碰运气的,还会被壮丁赶走,美名其曰“方大善人只给自家佃户散粥”。   所以这里散粥的事情许多人都知道,却没多少人来,概因来的老弱妇孺都被赶走了,而身强体壮的都去找活儿养活家小,也没脸天天靠人施舍。   方家富庶的事情在庄子里也不知流传了多少年,所有的佃户都知道方家是大户、富户、善户,却不知道方天佑如今也是打落牙齿和血吞。   他几次想要停止施粥了,可一到清早傍晚这一块的人就围的人山人海,大部分人他甚至都能叫出名字,真看着别人饿晕在他家门口他根本就不忍心,只能一袋一袋的把家中存粮往外搬。   粮食不够的时候,方天佑原本还想着出去买,可现在粮价那么贵,粮食那么缺,有钱也买不到粮食,就只能继续用着家中存粮。   为了节约粮食,家里现在和外面流民吃的一样,原本粥饭稠的还能立筷子,后来越来越稀,几个孩子饿的两腿直打摆子,天天靠方婶子给点钱上街上吃点干的,还不敢给佃户们知道了,怕闹。   家里请的奶娘都说好主家负责食宿的,可又让人下奶又顿顿给粥,就算再有奶喝粥也打不下奶来,所以奶娘们都咒咒骂骂着走了。   这些当奶娘的,之间都有联系,这一下方家“不厚道奶娘吃的还没佃户好”的消息一传,连奶娘都请不到了。   可怜小孩就靠米粥加母亲稀少的奶顶着,生下来还算大,越养越小的像猫。   正因为这样,方天佑的妻子越想越不是滋味,再看他连家中最后一袋米都要拿出去熬了给这些没良心的,竟不想活了。   方婶子哭天喊地的一阵嚎叫,左邻右舍应该都听到了,可居然没人出来阻拦或劝解一番,就足见这家的麻烦有多让人头疼。   如今她哭喊着把这几年的委屈说了个干净,几个少年都是家大业大从没吃过苦的人,就连梁山伯,虽然最早几年过得艰难,可进了学馆后就没短过粮。   听了这方婶子说起自己家是如何由富转衰,一群少年顿时一个个都满脸茫然,他们的人生阅历和生活环境还并不足以完全消化掉这些信息。   这其中唯一能感同身受一点的就是祝英台,因为她也有过好心却被人当做好欺负一直占便宜的时候,但她并不是方天佑,被占了便宜冷了心后就开始保护自己,学馆里的学生毕竟是有羞耻心的,见她察觉了也就没几个再明里暗地里继续做小动作的。   像是主家数代施恩却还厚颜无耻,将胆子养的这么肥的佃户,莫说祝英台,就是傅歧、马文才,都没见过。   方婶子哭哭啼啼,似是要将所有的怨恨都哭了出去,而她不远处的方天佑也是泪眼滂沱,满脸通红。   “是为夫无能,对不住妻儿家小,可现在已经这样了,我们更是要好好过啊,不然家就散了……”   方天佑看得出是个脾气极好的人,这么多年轻人在面前,被自家妻子从里到位抖了个干净却没有拂了面子的羞恼,只在不停的抹眼泪自责。   作者有话要说:  可这样的自责看在马文才等人眼里,又显得太过虚伪懦弱,心头一阵一阵的不舒服。   大概是哭了一阵后将情绪发散了不少,那方婶子终于揽着孩子站起身,向着送信的几个少年一一行礼。   “是我无德,让几位公子无端卷到我们家这些烂事里,让诸位看笑话了。”   她大哭大闹过,现在是蓬头垢面双眼红肿,长相却很温婉端庄,看着就不是个刁钻刻薄的妇人,看看她,再想想她的遭遇,更是让人唏嘘不已。 第124章 变本加厉   见方婶子不再寻死觅活了,孩子也能嘤哼着抬抬手,所有人都松了口心。   马文才眼角扫过那一袋米,米袋子倒是不小,若是寻常人家,那半人高的米大概也能管的上一家人吃一阵子,可考虑到这家儿子就三个,还有主仆,这一袋米怕是杯水车薪,也难怪方婶子寻死觅活。   他们不是来管家务事的,只是恰逢其会,不忍心见死不救,但他们和这方天佑的左邻右舍一样,若能帮就帮一下,要管到底是不可能的,何况这方天佑一看就是个不靠谱的,连自己的娘子和岳丈都劝不好,他们这一群外人又能管多少?   所以现在所有人一门心思就想要赶紧送了信,快点走。   那方婶子不傻,也不是什么天真不解世事的大姑娘,见几人这幅表情,又是谢了又谢,直言没想过自家那外甥会担心他们,派人送信来。   她大概也被大姑子一家弄得寒了心,乍一听外甥居然还会担心他们的安危,刚刚被人凉透了的心就暖了一点。   就算他娘是个糊涂的,那公公婆婆也是心狠的,好歹他们方家供了这孩子去什么五馆读了书,这读过书的人就是不一样,知道恩义廉耻,一听发水了立刻就请同窗顺路送个信。   这几个同窗非富即贵,一看也都是好孩子,所以说,人一定要读书……   方婶子这么想着,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就算砸锅卖铁,回头也要把几个孩子送到五馆去。   既然庄子里和沛县都要看他们家笑话,让孩子在这里住着也不好,还不如送到五馆,也去读书,离一离这样的环境,跟着贵人们学着为人处世,不至于养成他们父亲这样的糊涂蛋。   这么一想,似乎又有了点奔头,之前抱着孩子一起去死的心思又淡了一点。   “哎,帮了这么多人,就没几个真心实意谢谢咱家,考虑过咱家情况的。说起来,血脉相连还是比外人强点……”   方婶子擦了擦泪,悄悄在外人面前给了方天佑一个台阶,想要所有人都不继续尴尬下去。   就凭这一点,马文才就对她升起了不少好感,沉稳地接腔。   “我们其实和李思田也不熟,当初我北上他请我送信,我心中还有些不悦,这未免太交浅言深了。现在一想,他又何尝不知道让我送信是为难我,大概是真的挂念不下你们,才厚着脸皮求我跑这一趟……”   他怕这方婶子一寒心之下又有了轻生之念,刻意将自己的不满和李思田的为难说了清楚,又将他们一行人摘了出去,免得这方大善人还以为他们和李思田是什么莫逆之交,攀上了关系求他们帮他渡过难关。   就他们家这难关,来多少个人都不够渡的,只有靠他们自己。   也是马文才多想了,这方天佑有这样的心计和城府,也就不至于弄到现在这样。   所以听到马文才的话,方天佑越发喜气洋洋,刚刚被方婶子破口大骂的憋索劲儿也终于缓过来了,捏着手中的信仿佛像是捏着什么后世的好人奖状一样,笑得满足极了。   大概是觉得这几个少年面善又愿意送信是个好人,方天佑将那信撕开,看着满纸龙飞凤舞的字迹,笑得有些讨好:   “几位公子,劳烦你们将信送来,只是我和我娘子都不认识字,能不能,能不能再劳烦几位……”   他们家以往收到信也是请街上写字的书生看的,给几文辛苦钱就行了,几乎所有不识字的人都是这样。   现在这种情况,他急着向妻子表功自己以往的善事不是白做了,当然来不及去请街上的书生看信,只好厚着脸皮请他们读一读。   这信是祝英台送来的,祝英台自然是责无旁贷,笑嘻嘻地走了过去。   “我来看看,我帮你读!”   她接过信,将信纸一展,眼睛随意扫过,正准备读出来,突然声音一收,像是被人突然掐住了喉咙,眼睛里也露出了惊讶。   祝英台素来是个好说话的性子,要帮人读信自然不会刁难,如今这幅样子肯定信上有什么不对。   离她最近的梁山伯很是自然地上前一步,状似无意地看了过去,心中也叹了口气。   “这,有,有什么不对吗?”   见一个两个都不说话,方天佑有些不安地搓着手。   祝英台拿着信纸的手攥得死紧,一旁的梁山伯怕她难受地发作开来,便从她手中接过了信纸,又安慰似得拍了拍她的肩膀。   “没什么不对,只是你这外甥字写的太潦草,大概是为了赶时间匆匆挥就,分辨起来有些麻烦。”   梁山伯是这一群少年里看起来年纪最大的,又表现的稳重,他轻描淡写地解释着,方家夫妻也就信以为然。   “他这信写得文绉绉的,我要直读恐怕两位也听不明白,我就把大意说一下吧。”   梁山伯说。   “是是是,我这外甥什么都好,每次写信回来都得让外面的先生换成大白话我们才听得懂!有劳了,有劳了!”   听见梁山伯这么一说,方天佑大喜过望,对他们更信任了几分。   “李兄在会稽学馆问几位的好,问方婶子的孩子有没有平安生产下来,是男是女,家中人可还都安康。”   梁山伯随口“直译”着,这也是写信的人开头最常见的寒暄,他也没有造假,李思田确实是这么说的。   “李兄说,听闻浮山堰出事,沛县也在淮水流经区域,心中实在是不安,他担心诸位田地和庄子被淹,明年会没了出产,想问问舅家还有没有余粮和余财……”   梁山伯又继续说道。   听到梁山伯原原本本本的把信堵了,祝英台眼神中露出惶恐,有些害怕地看向马文才。   马文才不明所以,但见方婶子和方天佑脸色渐渐不好,祝英台眼神也有些不对,脑子里开始思索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李兄又说,要是舅家遇到这水灾,家里实在紧张,年后会稽学馆和家中的所需,他们就暂时不必舅舅家挂心了,他们会想法子把这段时间熬过去,还请舅舅和舅母保重身体,万事以自家安康为先。”   梁山伯话音一转,先抑后扬,说出来的话也特别漂亮。   方家夫妻原本有些难看的脸色又重现阳光,满脸都是兴奋和感动。   “就知道这孩子以后有出息,现在就会想着我们了……”   方天佑擦着眼泪。   “这书没白读,不枉我勒紧裤腰带也供他上学。”   就连抱着孩子的方婶子都一脸感慨。   “以前也来过我家,看起来不像是个情深意重的,向他说话也爱理不理,没想到是个内秀的,是我们都看错了。好孩子,真是好孩子啊……”   那祝英台没想到这般变化,看着梁山伯目瞪口呆,只见梁山伯若无其事的放下手中的信函,见祝英台看他,微微眨了眨眼,笑而不语。   祝英台被他这一下的急智和体贴撩的有些面上发热,不自在地看了看自己的脚尖。   这祝英台的原身是个天才,一目十行技艺超群,那一下看完整封信一颗心真的如坠冰窟,之后完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梁山伯这么一遮掩过去,等于是救了她的大急了。   这家又哭又闹又笑,马文才还好,算是耐得住性子的,傅歧却是已经有些不耐烦了,身边的大黑也在躁动怕是尿急,所以傅歧看了看现在,好像不会再寻死觅活了,就催促着赶紧走。   “这都大中午了,我们回去吃饭吧。”   傅歧的话一说,方家夫妻齐齐脸红。   “按道理,应该是要留几位用饭的,就算是粗茶淡饭也是我们的一点心意,可现在家中的情况几位公子也看到了……”   方婶子羞惭地捂了捂脸。   “我们,我们对不住各位……”   “好了好了,你们家还是想着怎么保住这么点米吧,我们哪里缺你们家这口吃的,还有好几封信要送去衙门,帮着转交呢,我们也赶时间。”   傅歧说话向来直率,何况他说的也是事实。   “几位要去衙门送信吗?我在衙门里也认识几个熟人,不然我领着各位去一趟,把这事……”   方婶子一点也不恼怒,还好脾气的想要帮他们少费点口舌。   只是她话说到一半,傅歧的大黑突然叫了起来。   “大黑,你是怎么……”   傅歧纳闷地低头,大黑是驯养过的猎犬,平时绝不会乱叫。   就在犬吠后没一会儿,众人就知道为什么狗会叫了。   杂乱无章的脚步声随着成年男子惊恐的叫喊声,喧闹成一片,在巷子里由远及近。   这巷子绝不是后世的小巷,说是巷,其实宽阔的很,但这些声音就像是被什么推动着向前,刚刚还在有些远的地方,刹那间就已经响在了近前。   “方大善人,您出来和我们说道说道!是不是有刁奴克扣了粮食!前几天那稀粥还能喝,这几天已经都快成米汤了,今早更好,干脆就是一锅水!”   一声怒吼响彻在巷子之中。   “就是就是,没有这样糟践人的!我们自己饿点没关系,口上躺着的老母和小孩还饿着,就等着喝这碗粥救命呢!”   “方大善人,您出来啊!”   “打死这些刁奴,把他们克扣的米粮搜出来!”   那些声音渐渐合成了怒吼,将夹杂在其中劝解的声音完全压了下去,听起来声势惊人,很快就已经到了门前。   哐当!   在方家夫妻惊恐的表情中,那扇刚刚才被马文才踹开的门,又一次被无数人拥挤着推开,好几个身材彪壮的汉子就这么闯了进来。   “祝英台!”   马文才脸色一变,伸手将身前不远处的祝英台护在身后。   “跟着我,不要露脸!”   傅歧也担心梁山伯吃亏,牵着狗就护在了梁山伯身侧。   “你,你们……”   方婶子抱着孩子的手直颤抖。   “你们居然闯进来了?你们之前说过……”   “那是方大善人说在外面施米,我们才不好意思进来吵闹到街坊邻居。现在有刁奴藏米,连口水都不给我们喝,自然要找大善人分辨分辩……”   那大汉眼睛在院子里一扫,立刻看到了院子里摆着的那袋米,眼睛一亮。   “我就知道有米!”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祝英台被他这一下的急智和体贴撩的有些面上发热,不自在地看了看自己的脚尖。   马文才:(怒)居然敢在我面前眉来眼去!   祝英台:(反射性一怂)爹,我发誓不敢早恋! 第125章 痛定思痛   一句“我就知道有米”石破天惊,那些原本还在观望的人,犹如看见了蜜糖的蚂蚁、看到了腐肉的秃鹫,原本还迫于各种原因没踏进门来的流民,听到这话,一下子像是疯了一般挤了进来。   这阵仗莫说方家夫妻,就连见多识广的马文才几人也没见过,几人哪里还记得是士庶天别,庶人不能冲撞士人,此时一个个都只以保护自身安全为先,谁也不知道这些人眼红起来会做什么。   祝英台一下子就想起徐之敬的兄弟,也不知道他当时看到疯了一般冲过来的暴民,是不是如同她现在这般恐惧。   她面前还有马文才和傅歧护着,当年的徐之勉,又该多么无助?   他们只是出来送信的,就连马文才也只带了身手最好的追电,算起来人差的太多,要真动起手来,太容易吃亏。   好在没动起手。   “你们看,这米就放在院子里,明显是要拿出去煮粥的!肯定是什么缘故耽搁了!”   为首的彪形大汉一点都看不出“虚弱无力饿到要施米”的样子,反倒满面红光身强体壮,上前几步就抄起了米。   “走走走,咱们去把米下了锅,等下媳妇孩子就又有饭吃了。”   “田老二,你给我把米放下!那是我儿子救命的米!”   方婶子突然爆发出一声尖喝,抱着孩子就上去夺米。   “那是我家的米,你这是在抢!”   “坏了,这女人要吃亏!”   傅歧见那彪形大汉一动胳膊,心中就喊不妙。   果不其然,方婶子往前一扑,那壮汉就动了手,手臂一挥,方婶子连人带孩子一起跌在了地上。   “方娘子,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怎么能拦着方大善人积德行善呢?这也是给你们家孩子积德不是吗?”   那汉子见不少人看他动手,大概也有些后悔,不过那米却是攥在手里紧紧的。   “摔了你是我不对,等会儿大家都喝上粥了,我来给你赔罪。”   “是是是,方娘子,他就是个粗人,你别动气啊!”   “方娘子,别气,回头我们帮你揍他……”   一群人纷纷做着和事佬,一边骂着田老二,一边安抚方家婶子。   毕竟大部分人都知道衙门里有不少皂吏都是看着方家娘子长大的,他们倒不敢把人得罪狠了,惹了那些真正凶狠的皂吏。   更多的,是催促着那汉子把米拿出去。   那“方大善人”只来得及把自己娘子扶起来,连个屁都不敢放,眼睁睁地看着一群人提了米就要走。   “马文才,我好憋屈。”   祝英台在马文才身后,攥着拳头,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我快憋屈死了……”   其实憋屈的又何尝只有祝英台一个?马文才几人站在那里,看着难道不憋屈吗?   他们一个个又不是透明人,怎么这么多人就看不见他们?   不过是欺软怕硬,知道哪些人能惹,哪些惹不能惹罢了。   ‘既然不是真正的愚民,知道哪些人不能惹就好。’   马文才心思一动,脚步就迈了出去。   “等等,把那米放下。”   可惜那些人哪是傻子,马文才喊了,却一个个都充耳不闻。   直到追电“匡仓”一声拔了刀,追到了门前。   “我家公子叫你们把米放下,你们没听到吗?”   “方大善人,这又是怎么回事?”   几个被拦下的刺头儿见到那刀银亮厚实,一看便是钢刀,胆子一颤,不由自主地回身去看搀扶在一起的方家夫妻。   “你们怀里抱的那袋米,可不是方天佑的,是我的。”   马文才又向前一步。   这一步不疾不徐,从容适度,将他高门士族的风范展露无遗。   马文才腰间的珩铛佩环声也随着他的动作发出悦耳的轻响,这一声轻响不但回响在众人的耳中,也像是荡在众人的心里。   有玉!   士人!   “我,我们不明白,您这样的贵人,怎么,怎么会来方家要米……”   一个中年男人面露疑惑地看了看方天佑,又看了看马文才。   “这米明明就是方家的。”   方天佑正要说什么,手臂上却一痛,抬头一看,原来是自家娘子掐了他一把。此时方婶子眼中的可怕神色让人触之生畏,方天佑原本就是个性子懦弱的,被自家娘子这么一瞪,那头又低下去了。   “方家自然不欠我们米,但他的外甥李思田欠我的钱。他外甥是我在稽学馆的同窗,欠我的钱还不了,给我打了个欠条,让我来这里找他舅舅家要债。”   这话说的真真假假,都是方家的老佃户,自然也知道方天佑这冤大头自己孩子都没送去读书,却把姐姐家一家养着,还让外甥去读书的事情。   听说还是读书人,未来说不得要当官的,敬畏之色更甚了。   “我们一行人找到这里,原想着方家家境殷实,不过是几百贯钱而已,怎么就还不了了,何况方家也答应替外甥还钱了。结果他还真不是哭穷,我们搜遍上下,就找到这么一袋米,没办法,只能先带着这袋米回去。”   马文才诓骗起这些灾民来,连眼睛都不带眨的。   何况这话也合情合理,否则这么一群一看就非富即贵的士子,怎么看也不是方天佑家攀得起的,怎么就出现在这里?   还是一口南地口音,不是来要债,这些南方人何必要跑这么大老远,到这刚刚遭灾的险恶之地?   几百贯?   一群佃户听得倒吸凉气,不敢置信地看向方大善人。   听说过他是冤大头,却没想过这么冤大头的。   一贯千文,十贯就是一万钱了,这几百贯……   一群佃户把脚丫子都拿出来算了,都没算清是多少钱。   这么大一笔巨债啊,他就替外甥认下了?   “你们若不信,我这还有李思田请他舅舅还钱的书信。”   马文才冷笑一声,抬手伸向身后的梁山伯。   梁山伯刚刚读的信还没收起来呢,两人合作无间,后者弯了弯腰,似是遵从“主人”命令一般将信件放在了马文才手上。   这般做派架势,顿时又让众人心中怯了一怯。   马文才是何等心细如发又善于抓住机会之人?别人一怯,他脸上傲气更甚,将那信件一展。   “这便是李思田欠债的信了,谁要看看?本公子话先撂在这里,你们谁要和方家有关系,也一并把这钱还了,公子我今天来是先礼后兵,三天之内拿不出欠我家的钱,我就带上官差,把这里的人统统抓到牢里去。”   “谁跟方家有关系!我们只是方家的佃户!”   那抱着米的彪形大汉吃了一惊,将手中的米赶紧抛下:“我们也只是受了方家赈济,在这里糊口而已!”   “这话谁信?”   马文才见没人敢上前要信,想来也没人识字,慢条斯理的把信收回去,嗤笑道:   “我刚刚进来的时候可看到了,外面那人不少吧,想来这么多天也吃了不少米。你们吃下去的米,可都是方家欠我家的。我这刚才也搜了,他家就剩这一袋米了,不信你们也去搜搜……”   马文才一席话说的佃户们将信将疑。   “你们若不是和方家有亲有故,谁家脑子不好,自家里连口吃的都不留,也要养活别人的媳妇孩子?我看你们怕不是方家的手足,就是方家的至亲,要不怎么情愿饿死自己的妻儿,也要养着你们?”   马文才越说越是“恍然大悟”,扭头跟追电说:“你带些官差,去这些方家的‘亲戚’家里搜一搜,要是有钱粮就带回来,别是方天佑跟我哭穷没钱,把钱粮都藏在亲戚家了,能挽回点损失是一点。”   没人把马文才的话当假话,士族的严苛本就是这样的。   谁管你是谁,能把钱收回来就好,民不与官斗,还真能把士人怎么样不成?   “放屁!我家里的钱粮都是我辛辛苦苦攒下的,跟他方家有什么关系!”   有脾气火爆的,当场就闹了起来。   这一闹,方天佑面如死灰,整个人精气神一泄。   方天佑还记得这个人,他当时想要散米,就是因为这佃户饿晕在他家门前,哭着说自家断了粮,又没钱买粮,一家上下七口都要饿死……   他说家里租的田被淹的干干净净,连屋子都没了,现在又说家里钱粮都是辛苦攒下的……   若被淹了的屋子,怎么存钱粮?   既然有钱粮,又怎么饿晕在他家门口?   方天佑身子直颤,一时间竟觉得天旋地转,方婶子觉得身上突然一沉,扭头看去是自家丈夫瘫在了她身上,可怜她一手抱着孩子,一个胳膊靠着相公,本就是个弱女子,被压的几乎无力支撑。   可就是这样,她还是咬牙撑着,不想让这些佃户看了笑话。   “你们都跟方家没关系?”   马文才听他这么说,伸出手指一个一个点过。   “你呢?你?还有你?”   被他点过的人一个个猛地摇头摇手,恨不得把脑袋都摇下来。   “方老七,别人跟方家没关系,你可是有的!你祖父和方家老爷子是堂兄弟,怎么也算是方家人吧!”   “呸,王六,这话可不能瞎说,远房远的都没说过话的堂兄也算是亲戚,那皇帝还不知有多少门王爷兄弟呢!我家要是和方家有亲,我能种他家田,方天佑当我老爷?”   “方老七你不厚道,你要不是跟方家有亲,能种他家最好的上田?你那水田就在渠边,一年的粮食,啧啧啧,抵人家两年的!”   “我呸,呸呸!那渠是我家挖的,三代都是我家种!上好的水田也是我家浇出来的,跟方家有什么关系!方家租给我家老爷子的时候,那也就是块中田而已!”   被叫方老七的恼羞成怒,各种污言秽语骂个不停。   马文才听得直皱眉,越发明白方家留下的都是一堆什么烂摊子。   他自己就打理祖母的田产,自然知道租借出去的田地,极少有一块田能租给别人几代的。   不光是为了收更高的租子,而是一家人种一块田种久了,就对那块田产有了感情,若是日后有个歉收什么没交租要想租给别人,说不得就要闹出人命护田。人最怕的就是把不是自己的东西视为己有,所以即便是再厚道的地主,很少有长租超过五年的。   哪怕觉得这佃户种的地好,几年过去也就是给他换块地种。地如果开垦过度也会变差,收回来的田正好还能休耕一段时间,养养土力,再转租出去是块好地,也能多收点租子。   这些都是田庄上维持稳定的技巧,说起来几天几夜都说不完,毕竟收租这种事面对的是人,刺头和游手好闲的佃户也要提防,总有整治和应对的办法。   像是这家这样,祖孙三代都租方家的田地,把田当做自家的维护,心里真会觉得自家受了方家恩惠吗?   说不得还觉得方家得了便宜,原本没那么多出产的田靠他们家好好种才有了这么好的出产,方家收的租子全靠他们家勤劳。   要是再黑心点的,也许就真以为那田氏自家祖产了,毕竟种了几代人。   能租种方家田地这么多年的,不是和方家沾亲带故,就是有些不好抹开的关系,一听马文才说要去各家找钱,一各个恨不得立刻和方家撇开关系,这个说自家没钱,那个说自家只是租方家田的,再攀咬出几个和方家关系好的,想要推出去当替死鬼。   别说方家夫妻听着这些凉薄的话面如死灰,就连在一旁看热闹的傅歧都生出想要揍这些人一顿的暴虐。   马文才也听得一阵烦躁,这戏也不想演下去了,快刀斩乱麻的想要结束这里糟心的一幕。   “原来都只是佃户啊。”   他点了点头,“既然是佃户,也没佃户为主家还钱的道理,你们自愿为方家尽一份力的就留下,不愿的就走吧,我刚刚叫下人去叫了官差,等下官差来了,把没关系的误当做亲戚一起抓了我可不管。”   之前抢米的彪形大汉最是干脆,闻言丢下一句“方家娘子,家里老小还等着我去谋食”就走。   他这刺头一走,刚刚还拥挤的院子一晃神的功夫就又重新空旷了起来,竟是走的差不多了。   也还有一些机灵的没有离开,在巷子口张望,显然是想观望些什么。   马文才沉着脸,召了追电过来。   “这做戏还要做全套,我刚刚的话,唬住了大部分人,肯定还有唬不住的,你拿着我父亲的名帖去趟衙门,就说刚刚这里有刁民闹事我担心安全,花些钱请些衙役过来,把剩下的人吓走。”   追电自然明白,也不耽搁,立刻就从另一侧的后门翻了墙出去,避开巷子外堵着的人去请衙役。   院子里没人逼迫了,方家夫妻却像是受了莫大的惊吓,两人瘫坐在院子里,竟都站不起身了。   见到两人这样,马文才又是可气,又是可笑,一张脸也沉得难看。   还是祝英台和梁山伯看不下去,一个扶方家婶子和孩子,一个扶方天佑,将两人搀了起来。   “方‘大善人’,你也看到了,你以为人家是走投无路,你在行善积德,可你们家如今无米下锅,他们家要说家徒四壁,可就未必。”   马文才眼神越发冷冽。   “我家中也有良田千亩,要是都像你这样养着佃户,哪怕我家是士族高门,拖也给拖死了。”   方天佑眼里一点神采都没有,整个人犹如行尸走肉。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外面还有些伸头探脑的家伙。”   傅歧瞪眼吓退了一个还在张望的,不耐烦地说:“进屋子里说话吧。”   这一下,方家婶子才如梦初醒,忙不迭的请几人进屋说话。   马文才也不客气,知道外面有人还在看着,脸一板,一副要债不成心情不好的样子,当先甩脸进了屋。   之后几人陆陆续续进屋,把门关上,将其他人窥探的视线也关在了门外。   进了屋后,门一关,方婶子就给几人跪下了。   “几位公子的大恩大德,我们一家永世不忘!若没几位公子仗义相救,我们家全家就要饿死在这里了。”   她怀里还抱着孩子,这一天又经历了大起大落,心力憔悴之下,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连孩子都抱不住,在怀中颤巍巍的,像是随时会滑下来。   祝英台心疼方家的小儿子,顺手接了摇摇欲坠的孩子抱在怀里,低头一看,这孩子也是心大,又是吵又是闹的,居然睡着了。   也是可怜,投胎到这么个人家里,只希望方天佑以后能痛定思痛,多为家人考虑一点。   “我们只能管得了你们一时,管不了你们一世,外面那些人等我们走了还会再来的,我看你们家也不像是有什么厉害人物能镇住的,要是这些人像今天这样讨要不成变明抢,你们该怎么办?”   马文才坦然受了这一跪,刚刚若不是他出面,这一家还不知落得如何地步。   “大不了大家一起死!”   方婶子也知道今日只能混过一时,破罐子破摔地恨声道。   “为了这些人死,实在是不值当。”   梁山伯知道她是气话,却也担心她是性烈的,只能出声安抚。   “你们一家有田有地,还是他们的地主,怎么就把日子过成这样子?”   傅歧有些恨铁不成钢地骂道:“走到哪儿都该是佃户让着地主,有你们这样,地主给佃户逼得要寻死觅活的吗?”   “就你们这样的,还跟别人一起死?没给别人逼死就算好的了!”   傅歧翻了个白眼。   “傅歧,你少说几句。”   梁山伯拉了下傅歧的袖子。   这几乎就是往这家人心口上捅刀子,可众人也都知道傅歧说的是事实,于是方婶子头一低,又哭了起来。   她这一哭,一直愣在原地的方天佑却咬牙道:   “他们骗我,他们不顾及我们,我们还要这脸干嘛?马公子说的不错,他们种的我家的地,应该就是我说的算,娘子,我们家田契都在你那,回头我就带着田契去官府,把家里的地都收回来,不给他们种了!”   谁也没想到一直是老实人的方天佑会说出这话来,齐齐一惊,不敢置信地看向他。   只是方天佑被人这么一看,气势又立刻怂了,讷讷道:“是,是不是这样做不妥?那,那就不要回地了……”   “难得你还有这样的决心,就不算没救。”   要方天佑一直愣在那缩着头,这事马文才也到此为止,不会在伸手。   可方天佑居然起了这样的心,说明今天受到的刺激足够,也不枉他之前那般辛苦作态,冒着被流民围攻的危险给他做戏。   人不怕帮人,可帮人要帮在点子上,谁也只能帮人一时,帮不了一世,还是得靠自己。   方婶子一听马文才的口气,就知道这人有办法,立刻将头磕的嘭嘭响。   “求公子教我们。”   “你们现在只有两条路走。”   马文才看了夫妻两个一眼。   “一个是和这些人都断的干干净净,重新开始。一个是关起门来过自家日子,以后祸福由天,你们选哪个?”   方天佑正准备回答,方婶子却抢先开了口。   “我们选第一个!”   马文才看向方天佑。   后者犹豫了一会儿,终是叹气。   “就,就选第一个吧。家都要散了。”   “那就第一个。”   马文才之前就想过,如果是自己,遇到这糟心事该怎么破局,如今说起来,自然是胸有成竹。   “现在在外人眼里,你们家欠了我几百贯钱。这几百贯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对于这些佃户来说,可能一辈子也攒不下多少。你们夫妻两个自然是不欠我钱的,不过要是想彻底摆脱掉那些讹人的家伙,就必须要用非常的手段。”   马文才也不怕他们误会,“刚刚那些人闹的时候,你们应该也看出来了,谁家是急着和你们撇清关系的,谁家是一点感恩之心都没有的,那些真的顾及你们的人家,怕是也没急巴巴地上城里来占便宜。想来租你们田的人家,也是有好的,是不是?”   方婶子闻言点头。   “有的,有七八户人家没来,以前还有困难时借了米后来还了的,这样的人家大多没来。”   “所以说,其实这段日子拖家带口恨不得把左亲右邻都带上一起在你家吃喝的,就不必顾忌什么了,借着欠我钱的由头,把田收回来吧。你们自己在衙门里就认识人,多费些钱,拿着田契,到时候带些衙役皂班,请他们护着,去下面佃户家收田。”   他说:“若是往年,这田还不好收回来,但今年遭了水灾,田里颗粒无收,你们本就免了今年的租子,说起来两不相欠,他们还得了你们家的便宜。若是不肯还田要闹的,你就让他们把今年的租子补上,我想着也没几家愿意给的。”   “就算有人愿意补上租子保田,你们也可以让他们把田吐出来……”马文才此刻脸上的表情,简直就像是引诱人犯罪的恶魔。   “我是士人,你是庶人,欠了士人钱不还是要吃官司的,而且按律,不还的话街坊邻居都要连坐。这些人都租了你家田,应该离你那祖宅的庄子不远,你到时候搬回下面去,他们要不还田让你吃官司,你们家就直接说都是邻居,一起连坐流放算了,看他们要命还是要地。”   方家夫妻说到底都是实诚厚道的人,没想过还可以这样收回田地,两人都瞠目结舌。   “这借钱的事,我不说你不说,谁也不知道是假的。你家田不少,可值钱到能立刻变卖的,也只有那些上田。要是老实本分的,你就把那些田留下,每年派些人收点租子就是,那些养不熟的白眼狼,就不必管了,无论他们说什么,你就咬死要么收回田还债,要么大家一起流放。”   马文才熟读律法,他父亲是太守,他家像这样的刁民也不知道见过多少,马文才从小把案宗当床头解闷的故事看大的,对于这种事信手拈来。   “去收田之前,你们家最好就放出风声,说要卖地还债,这沛县里外多少人家不想置些祖产?你们家地传了三代,有些地是花钱都买不到的,风声一出去,有的是人来买地。”   “这,这真要卖祖业吗?”   方天佑有些犹豫。   “我,我家列祖列宗要知道我不孝到卖了祖产……”   见他这幅烂泥糊不上墙的样子,方婶子嫌弃地瞪了他一眼,闷声道:“说的好像有了祖产就过得多好似的!现在我们家倒是占着好田,家里就吃上饭了吗?马公子是好心教我们,你听着就是,能学到其中一二,这辈子我们家也不必怕别人把你当冤大头了!”   马文才说一半被人打断了话头,自然也有些不悦。   梁山伯见这样,怕马文才一片好心被泼了冷水,有意从中调节气氛,温声解释:“马兄是替你们着想,你们若不想背井离乡,日后这些人里总有些聪明的会回过神来的。我们不过是过客,难道能帮你们遮掩一辈子?何况你们说的是要卖田还债,到后来不过换了人种,田还在手里,谁看不出来?那就留下祸患了。”   方天佑被说的发愣,有些后悔胡乱插嘴。   梁山伯心中一宽,继续说:“田是一定要卖出去一些的,你们过得这样糊涂,自然不能明白马兄对你们的一片担忧,这卖也有讲究,对吧,马兄?”   马文才被梁山伯一捧一解释,也不愿白费了之前的口舌,臭着脸点了点头:“那些真正狠心的人,无论你是拿连坐也好、收租也好,总是让你们伤筋动骨才能收回田的,你们家里还有孩子,犯不着跟这些人拼死拼活。”   “只要打听到县里有哪些人是不能惹的,恶吏也好,奸商也罢,权当花钱消灾,把最棘手的几块田低价卖给这些人,不必你们去和那些刺头争吵,田契一交,恶人自有恶人磨。那些田在你手上也不见得就能天天收足了租子,趁机卖了去其他地方换几块田,哪里找不到人种?那些人再横,是看方家老交情,你们夫妻又是好说话的,对上那些奸商恶吏,还不知谁整治谁。”   马文才语气嘲讽:“换了个真黑心的地主,还在种你们家地的其他人家有了比较,就知道你们这样的地主有多难得,保证不敢再来什么一哭二闹三上吊哭穷的。风调雨顺还哭穷要欠租的,你就把在种的地卖了。”   他这一番“恶人自有恶人磨”的话听得几个少年热血沸腾,只觉得痛快,傅歧更是叫了一声好。   马文才也不自得,这些手段他教的明白,可真要落实下来,非要硬着心肠不可,否则方天佑半路上一个心软不往下进行了,那些买不到地的奸商恶吏就不是去对付刁民,而是转过头对付方家了。   所以马文才也把其中风险交代了一遍,尤其是方婶子,方天佑不太可靠,可为母则刚,为了家里几个孩子,方婶子却是狠得下来心的。   听到马文才说其中的风险,方婶子更是打定主意一定不能心软,一时心软,后患无穷。   “我不知道在外人看来,你们家的家底如何,几百贯钱嘛,要卖几块田才能还,还是卖十块田才能还,就看外人觉得你们家有多少补不上的了。这其中也有你们好活动的地方。”   马文才精通人情世故,索性又给他们指了条明路。   “毕竟是方家婶子的亡父和衙门有交情,并不是你们家。人走茶凉,何况你父亲已经走了这么多年了,那些交钱,给了钱也不见得衙役们就会尽心尽力的帮你们收田,毕竟是人人避之不及的烂摊子。你家最能拿出手的几块地,要不然就半卖半送给了此地的县令,说出去也好听,是此地县令急人所难,替你们解了围……”   方天佑和方婶子怎么不明白其中的关节,方婶子一咬牙就已经做出了决定:“是,回头我就去求王县丞,最上等的几块田,便求他们买了。拿人的手软,就是为了自己能收回田,也要尽心尽力,必定也不会让那些人狗急跳墙真伤了我们夫妻。”   “就是如此,该卖的卖,该留的留,别不舍得,也别看不开。收完了该收的田就回了县里,卖了换别处的田也好,田地偷偷换个可靠的人种也好,过几年家底就又充实起来了。”   梁山伯叹息,“借着卖田的机会,和此地衙门里的人多打打交道,对你们家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别舍不得这点田地。你们在这里名声不错,衙门里帮你们主持公道也不怕别人说是仗势欺人,都知道你们是老好人,这就是‘伸张正义’了。你们的名声,也就这时候有用。”   也是方家命好,遇到的不是那种一遇到事就慌的普通少年。   这一群少年里,马文才是活了两世之人,资质怕是一群少年中最差的,可轮到人情世故、处事手段,却是翘楚,别人看着的烂局,他有点灵光就能顺势破开,光这份手段,再怎么会读书的天才也不见得能有。   梁山伯自是不要说了,性子宽厚又沉稳可靠,马文才这人有些冷傲,教了你法子不见得就会管你其他,可梁山伯却会照顾到方方面面,有他做了总结,再笨的人也知道怎么走对自己好。   祝英台平时并不多事,在学馆里也学乖了,并不会强出头烂好心,此时只顾着哄孩子和孩子玩,之前没因为憋屈胡乱出头,才给了马文才继续操作下去的机会。   马文才这下等于是手把手教了,方家夫妻要是还应付不了,那就不是心软,是蠢到没救,这样的人谁来也没用。   两夫妻千恩万谢,又把其中不太明白的细细问了,马文才已经够费神了,不愿再多费口舌,梁山伯却是个有耐心的,一点一点说个明白。   恰巧这时追电拿着马太守帖子去请的衙役到了,这衙役在路上也知道了是怎么回事,一路上刻意凶神恶煞,把巷子里留着看结果的佃户们驱赶的鸡飞狗跳,见真动了官差,剩下一些围在巷子口的才真走了。   “方婶子,你在家还要孩子,不如趁这个机会,让方伯父也跟着衙役们走一趟衙门,也不必多说,进了衙门哭就是,就趁这时咬死了欠钱,让县令先应了贱价买了你家田的事。”   梁山伯听到外面的动静,建议着:“衙役皂吏是最容易搬弄口舌的,到时候传的沸沸扬扬,都知道你们家欠了钱,这阵子想必也没人敢上门来打秋风。你们就趁这阵子赶紧把家中事情安排好,到下面收田去。”   他还有一层隐着没说,追电这时候是拿着马太守的名帖去的,名义上也欠的是马家的钱,这里的县令只要脑子没坏,一定是想趁马文才在这里的时候帮他把钱收回来讨个好的,这事就能尽快办了。   若是马文才走了,方家夫妻再上门,那就真是求着“救急”,上好的田地压到多低的价都有可能,就算真讨好了此地县令和县丞,也是伤筋动骨。   他这一建议,方婶子立刻一推丈夫。   方天佑是滥好人,可这时候也下了决心了,应了一声就起身要跟他们走。   梁山伯的未尽之意其他人都不明白,马文才却是明白的,似笑非笑的看了梁山伯一眼。   “惭愧,借个光……”   梁山伯也不遮掩,有些不好意思地低语。   马文才也没说什么,站起身一拂下摆,就要出门,祝英台赶紧把孩子放下,傅歧等人也立刻跟上。   马文才和傅歧几人本就是天之骄子,衙役们自然好好奉承,那方天佑有些紧张又有些兴奋地跟着一群少年出了门,低着头跟在护送他们出去的衙役们后面,活像个小可怜。   为了怕人看出端倪,方天佑把头低得极低,看起来就像是欠了钱只能被抓去送官似的,就连最后几个不死心想要在看看的人都打消了疑惑,死了心走了。   没看到这群士族让官差亲自来接吗?方天佑欠了这样的人钱,还不倾家荡产?以为人人都是方家这冤大头,哭一哭就免了钱不成?   留下来是要替方家还债吗?   方婶子在巷子里一直目送着,见所有人都走了,这才吩咐家中几个之前熬粥的老仆人不必在熬了,把炉火熄了,锅也搬回来。   丢在院子里的那袋米也让仆人背回屋去,让家里婆子到街上把外面游荡的两个儿子找回来。   经此一事,她是死了心要把孩子送去读书了。   方婶子安排好了一切,这才有空回屋,去看被祝英台放在摇床里睡着的小儿子。   只是她把摇床里的儿子抱起来一看,顿时又怔住了。   那摇床的床尾处,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块金老虎。   那老虎拇指大小,一看便是赤金,成色好到这妇人都不敢开眼去看,寻常人家根本就见不到这么纯的金子。   想到之前一直抱着儿子的那位小公子,方婶子的脸火辣辣地烧着。   “我们家总归还是积了德,才见到这样的好人……”   她抹了把泪,把那金子妥当地收了起来,亲了亲儿子的脸。   “阿娘帮你把老虎收着,谁也不卖,留着给你压福气!”   ***   且说马文才一行人原本就是要去沛县县衙的,他们把方天佑送进去,又打点了下,将那些信交给这些衙役,这送信的事情就差不多成了。   对这些衙役来说,只要还在县里,收税的时候就跑不掉要去找人,送信不过是顺便,还能得些银钱,送信到人家的时候那些人家也少不得要给些跑路费,这是两头赚钱,自然皆大欢喜。   对于马文才等人来说,经历了今天这送信之事,他们对送信这种事也有些敬谢不敏了,能节省点时间是最好。   几人也不知道方家日后造化能如何,但听着衙门里哀嚎的哭声响了起来,想来趁热打铁还有些用,趁着方天佑还冷着心的时候,也许他们家以后总会有点好的变化。   这一群少年办完了事,早就过了正午了,腹中咕咕作响,就想着去哪里吃上一顿当地的特色菜。   “得了吧,他们这的特色菜是狗肉!”   傅歧闻言大惊,连连摇头:“我不去,我回客店里吃去!我不吃狗肉!”   他自小喜欢狗,又养着狗,见不得狗肉被摆上桌。   几人其实还挺想尝试尝试这沛县的特色的,无奈傅歧抵死不从,再好吃的狗肉也吃的没了胃口,只能意兴阑珊的回了客店。   中午随便用了些午饭,几人互相作别,要回屋子里午睡片刻,马文才早上劳了神,也想回去安静躺一会儿。   回了屋后,马文才自是在风雨雷电的伺候下净面去衣,准备小睡,这外衣一去,从怀中突然飘落了一张纸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正是之前他从梁山伯那里拿来,糊弄佃户们是欠条的那封书信。   细雨将信捧了上前,马文才就这般随意看了一遍,恍然明白了祝英台为什么那时候脸色如此古怪,梁山伯又为何突然接过信去读。   他挑了挑眉,没接信,冷笑着开口。   “把这信烧了吧,看了就伤眼睛。”   就这样的人品,也配使唤他马文才?   小剧场:   一贯千文,十贯就是一万钱了,这几百贯……   一群佃户把脚丫子都拿出来算了,都没算清是多少钱。 第126章 突生波折   方家的事情只是一段插曲,他们在沛县也只是过客。   休整之后,还是得向着目的地出发。   这一段送信的经历虽然已经告一段落,可对于祝英台来说,却点醒了她许多以往不曾、也不敢去想的事情。   在离开会稽学馆之前,祝英台大部分时间都期冀着自己能获得独自求生的能力,然后傍上一条大腿,能跟着大腿在后面分分红,自己安心的做个富家公就可以了。   要是有看得顺眼的人,就谈个恋爱,没有志同道合的,不婚也不是不可以。有余力就行个善,没余力就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   这便是胸无大志的祝英台对自己还算不上“计划”的未来做出的一点稍显幼稚的规划。   这么不成器的规划自然是幼稚的,一个穿来没多久,活动地图只限祝家庄和会稽学馆,连社会新鲜人都不算的祝英台,能以自立为第一目标已经算是还有点靠谱了。   她死活要跟着马文才出来,也无非就是想看看南梁的社会环境能容纳她做到哪一步,她又能做到哪一步。   可这一步跨出来后,她却开始后悔了。   这样的社会形态,完全让她找不到可以突破的出口。   她来自现代,即便她来的那个世界社会阶层也开始渐渐固化,难以打破其中的藩篱,但人和人之间还是维持着最基本的善意的。即便是人治大于法制,但普通人和普通人之间相处,依旧还是相信法律。   即便是穷人和富人之间,也绝没有我啐你一口我就要被拉出去抽二十鞭子,也绝没有穷人欠富人钱不还,街坊邻居也要跟着连坐的事情。   庶人和士人的区别不仅仅在于身份的相隔,更多的是价值观和多年来生活习惯造成的隔阂,即便是梁山伯这样庶人中的佼佼者,也有太多祝英台根本接受不了的东西,远的不说,祝英台就完全无法接受梁山伯五六天都不洗一次澡的习惯,更别说其他普通庶人的生活习惯更差。   在她的世界里,哪怕是班上最穷困的学生,那也是九年义务教育加数年的高压教育教导出来的,即便不能如同城中物质丰富的学生一样获得更多的资源,可祖辈们刻在骨子里要“出去”,要“读书”,要“上进”的烙印会促使他们不停向上,随处可见的报纸杂志书籍和新闻能开阔他们的眼界,他们也许在物质上输给别人,可很多时候在见识和思想上并不弱于任何人。   他们也知道礼义廉耻,哪怕最无耻的人,在现代文明下,也会用各种礼仪规范掩饰那种赤裸裸的恶。   恶人依然还有,受到多少教育却还完全不顾廉耻的人也有,可和庞大的基数比起来,毕竟不是多数。   但这个世界的庶人,就是庶人。   无论祝英台再怎么不愿意相信,再怎么觉得这样说自己心里很不舒服,可生活在南北朝时期的庶人,根本就不值得很多人的同情。   在大多数是还在为着生存需求里最基本的那一层在奔波时,为了活下去就要付出一切,为了争夺那一点点资源,是没有什么“尊严”和“廉耻”可言的。   要活,要占便宜,要不择手段,仁义道德是什么?能换成吃的吗?   这几乎是一群靠着本能在活的人。   有时候祝英台在拼命的回想唐宋盛世,想着那些古装剧里衣冠楚楚的书生如何风流潇洒,春风得意马蹄疾的一日踏遍长安路,那些古装的丽人又是如何的妩媚多情,怀抱着一支琵琶就能歌遍桃花。   有的,有那样的盛世,却不在此时。   在这个连科举都没有的时代,即便开设了五馆这样值得让所有寒门努力一搏的地方,能从这里出头的人,一个都没有。   是的,祝英台问过了,从天监四年开始开设五馆,这十几年来的学生已经何止万人,精通五经能够明经对策的惊才绝艳之士也不知出过多少,可由明经射策入仕者一个都没有。   从五馆走出去的学生,至今没有一个官位达到过五品,连拿出来作为五馆名头的没有几个。   在这种情况下,寒门上升的路径靠读书几乎根本没用,反倒是每到打仗之时,乡野中最心狠手辣的那一群武勇之辈能够立刻翻身,以低级将领或乡军的身份得到身份的提升。   这造成的结果就是大部分普通的百姓情愿让孩子在乡野中好勇斗狠,也不愿让孩子去学读书。   读书无用论几乎成了庶人中的主流,识字的沦为吏官,乡野间像是吴老大、田老二那样狠到能对自己下刀子的人,却能顷刻间就聚集起一批亡命之徒。   在许多庶族的眼里,这才是能人。   识字有礼?   大概也就在名望上好一点,但对他的境遇没有什么更大的好处。   看梁山伯过的如何就知道了,再看看会稽学馆里一群已近二十却还没有成家一直在五馆读书的。   如果读书人真的受到追捧,又何至于如此?   这样弱肉强食的世道,真正的善心人早已经被啃的连骨头都不剩,就像那位方天佑。而已经在温室环境下习惯了的祝英台,乍见到这样的残酷,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士族依旧在醉生梦死,看不到下面暗潮涌动,看不到那些被他们瞧不起的“庶民”,在几百年动乱的世道中,将心中最柔软的部分一点点磨砺去,为了生存而积聚起的可怕力量。   想想徐之勉,想想那天闯入方天佑家门的佃户,若是士族渐渐失去他们威慑力时,末日便要来临了。   这样可怕的力量,不但会“天街踏尽公卿骨”,就连老弱妇孺和真正的纯善之人,都会被吞噬的连渣滓都不剩。   连士族都朝不保夕,祝英台完全想不到自己要出去“独立”后该怎么生存。   脱离了祝家,她就不能保全自己现在最强有力的护身符——士族的身份,如果她是个男人,也许还能凭借未来的战争或各种机遇飞黄腾达保全自己,可她是个女人,虽然还没长开,但应该是个不丑的女人……   一个不丑的女人,带着财富,身份并不高贵,还是孤身一人,怎么看怎么都像是随时能被人碾死的一盘菜。   更别说如果她真的逃家,哪怕在外面吃了亏也是不能报官的。她的户籍上有很大的问题,泄露了身份,如果被送回去还算事小,若祝家碍于家丑不承认,她冒充士籍,能不能留命都是个问题。   她要和马文才合伙做生意,马文才会不介意她的女子身份,大多是因为两人身份相当,出身类似,如果马文才知道她的最终目的是脱离祝家,离开祝家的庇佑,还会和她同盟吗?   一个立足于士族的士人,要让他选择和一个背弃了士族的人站在一起,连祝英台自己想想都觉得有些绝望。   所以她那些大逆不道的想法一个人都不敢说,即便感动于马文才对她的性别毫不在意,也不敢再说出自己更深层次的诉求。   而出来一趟后,她连心中那一点想要“独立”的念头都起了退缩之心。   虽然只是冰山一角,可从马文才对付方家佃户的办法,就能看得出这种仰仗着官府之威顷刻间翻天覆地的手段,哪怕只是一个士族统治阶级的年轻人都已经运用的炉火纯青。   在钱权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下,马文才一个没出仕的士子,甚至都没出面,就能对付了那些逼得方天佑差点家破人亡的刁民,要是方天佑真的能狠下心来,明日家破人亡穷困潦倒无以为生的,就是那些失去了田地租种的佃户。   有那种刁难故主的名头在,这些人以后想再沛县再租到田种,怕也很难。   这些人会走到这一步自然是他们自己作的,可谁又能保证每一个有马文才手段的人都有马文才的心性?这样的手段能逼迫的了刁民,自然也能逼迫的了良民,要毁人家业,不过是易如反掌。   想到自己被方家佃户惊吓到只能往同伴后面躲,再想到马文才说出那些整治刁民的手段时自己恍如在听天书的糟糕表现,祝英台不得不承认,自己真要脱离了祝家,也许在这个世界,一个月都活不下去。   上面是恨不得压榨掉庶人最后一滴血汗的统治阶级,下面是为了生存贪婪无耻甚至心狠手辣的觊觎之力,在她有强大的自保能力之前,“独立”就是个笑话。   士族甚至比庶人更安全,士族至少还要讲究身份,杀人也用软刀子,可下层的酷吏、恶霸之流,就直接动刀动枪。   难道真要熬到十六七岁上随便找个人嫁掉?还是誓死不假赖在学馆跟马文才一门心思做生意?   可马文才的目标是国子学,明年秋天一过,他去了国子学,自己还不是要孤军奋斗?   难道她也要去拼个“天子门生”的名头,跟着他一起去国子学?   祝英台越想越是绝望,眉头皱的能夹死苍蝇。   “怎么这个表情,在想什么?”   梁山伯在甲板上吹吹风,没想到祝英台一个人蹲在这角落里,好奇之下,跟上来看看。   “我在想我要不要也拿个天子门生……”   祝英台正在想心事,没提防顺口说了出来。   话一说出口她就意识到不了,抬起头一看是梁山伯,才松了口气。   “原来是你啊,还好是你哟,给别人听了,还以为我多自大呢。”   听到祝英台的话,看见她松了口气的表情,梁山伯心里莫名有些愉悦。   毕竟在她的心里,他还是有些不同的。   “你想去国子学?”   马文才和陈庆之在一起,傅歧在一边逗狗,徐之敬已经联系到了家里的门生,就等着下船来接,梁山伯大概是全船上最没有目的也最清闲的人,所以才能跟祝英台在这里闲聊。   “哎,与其说是想去国子学,倒不如说是不想跟同伴分开啊……”   祝英台为难地撑着脸。   “不过想都不用想,我家里是不会同意的。就算我上得了国子学,家里也不会让我去。”   她能去会稽学馆,是因为祝家庄所在的上虞离会稽学馆不过一日的路程。来回都方便,她家在地方上也算是一方豪强。   去了国子学,天子脚下,来往都是灼然士族,一不留神要被人发现了她的性别,一个地方豪强算什么?   说不定就连累了一家子。   “不想跟同伴分开吗……”   梁山伯心里涩了一涩。   他年纪已大,不能读国子学;傅歧志不在此;徐之敬倒是想去,前提能成功从马文才手里拿到那个名额。   祝英台说的“同伴”是谁,不言而喻。   即便被拒绝了,还是带着这样的期待吗?   梁山伯将脑子里乱七八糟地的东西甩出去,打起精神给他分析:“其实,你要去国子学,和家里好好说话也不是不可以。”   “咦?”   祝英台瞪大了眼睛。   “乡豪历来不出仕,或者说,乡豪出仕牵动方方面面,一直被朝廷忌惮。你看看沈家和马家就知道了。还要你明确表现出不想出仕的态度,谁也不会勉强你,去国子学读书也不过是历练罢了。”   梁山伯替祝英台分析着。   “国子学十五而入,二十而出,你今年不过十四,若是明年得了国子学资格,也只是刚刚好能入学的年纪,在国子学里也算是小的。即便有什么不妥,你年幼,又是乡豪出身,大概也不会有太大麻烦,国子学里也有一心闷头做学问的学子,这些人日后大多以大儒和博士为目标,只不过人不多罢了,你要无意仕途一心向学,祝家若能出个才华出众的名士,也不算什么坏名声。”   当然,如果那“名士”是女子,怕是要轰然一阵子。但也因为是女人,即便被暴露出来了,只要没企图踏上仕途染指权利,最差无非就成为了别人口中的谈资,对亲事有所阻碍罢了。   不过祝英台敢女扮男装来学馆读书,大概也是对这个不怎么在乎的……   在遇到马文才之前。   想到这里,他心中又有些自苦。   这世上如他这样,为自己有好感的女子出谋划策,分析如何做可以和另一个男人不分开的,恐怕也没几个了。   “听起来好像很有道理啊……”   祝英台摸了摸下巴。   “但是我想想家中父兄的性格,还是觉得悬。”   她出来读书还是瞒着祝英台他哥的呢,等他游学回来发现妹妹扮男装去了学馆,还不知道能不能读下去了。   毕竟她娘好像很听祝英楼的。   “那就看你多想去了。要是有马文才帮忙遮掩,你又确实成绩出类拔萃,大概能来个先斩后奏,到时候‘天子门生’的资格报上去了,祝家庄也只能让你去京中面圣。”   梁山伯见祝英台有些心动,微笑道:“我想陛下设立这个,只是想对天下人展示他‘士庶如一’的公平,但最终能得到天子门生的恐怕没有几个寒生……”   看会稽学馆便可知其他四馆,现在大概都挤入了大量走捷径想要入国子学的士族学生们。   “到时候五馆里选去的都是士人,估计陛下面子上……,咳咳,真亲自授课教徒的可能性不大,最多是个好听的名头,你要有意向学就在国子学多读几年,家中要反对的厉害就称病休学回去,也不会有人阻拦,国子学毕竟不是朝廷,天子门生也不是朝廷任命的官职,轻易辞不得。”   梁山伯温声细语,将祝英台心中的担忧和困惑一一化解。   “要是马文才能在国子学,你有他照顾,大概也不会很艰难?”   “听起来不错,回头我再想想看。”祝英台还是有点犹豫,她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但心情已经好了不少。   “我能交到你和马文才这样的朋友实在是太好了。如果马文才,傅歧,还有你,都能一起入国子学就好了。要是这样,我一定想尽办法也去国子学读书,不跟你们分开。”   祝英台抬起头,发自内心的希望着。   闻言,梁山伯僵硬的嘴角,却翘起了苦涩的弧度。   “承你吉言,但我是去不了的。”   他稍微换了下坐姿,宽阔的背此刻居然有些佝偻。   “不过,我希望你们都能走的长远。”   祝英台顿时露出有些尴尬的表情,心里也噎的难受。   以马文才在学馆里三科皆是第四的成绩,还有贺革门生的声望,那天子门生的名额,他只要争取,总能得到一个。   可“天子门生”是要入国子学的,国子学却明确规定了入学的年纪。   这名额给了梁山伯也是废的,是个人都知道与其给他浪费掉一个名额,不如让它发挥更大的用处。   她的希望,不过是梁山伯的奢望罢了。   “我,我是有口无心……”   祝英台像是后世很多在奋斗的草根男面前不小心“炫了富”的少年一般,既小心翼翼又满心懊悔。   梁山伯太优秀了,优秀到她老是忘了他只是个庶人。   “无妨,我只是……”   梁山伯的话突然被一阵剧烈的震动打断。   因为水退了,越来越多的灾民在重返家园,尤其以盱眙郡、阳平郡的方向居多,所以陆路走起来太过缓慢,而且不够安全。   听说已经有盗匪敢在官道上抢劫了。   在这种情况下,陈庆之虽然知道水中也不见得安宁到哪里,却能避开许多沿路不知身份的流民,还是选择了和之前一样,人和贵重的东西走水路,不重要的辎重走陆路。   这艘商船是陈庆之找来的,船上就没有几个闲杂人等,梁山伯甚至怀疑这是一艘名义上的商船,实际上恐怕是没露身份的官船。   左右这里离盱眙不远,而且之前汹涌的淮河水大多已奔流入海,他们在河道上行船,再安全不过了。   却没想到这样也能生出变故。   船上的震动只不过一下,梁山伯看着开阔的河面,有些疑惑地回过头去。   这一回头,让他惊得差点没站稳身子。   只见之前河道里远远并行的几艘小船,有两艘突然着了火,趁着风势,向着他们的商船撞来。   咚!   又是一下。   祝英台和梁山伯都没站稳,被这震动带的扑倒在甲板上。   “发生什么了?”   “出事了!”   刚刚还清净的商船突然喧闹了起来,然后是剧烈的犬吠声。   商船载的是货,图的是稳,论速度自然及不上这些小船,当前的两艘小船都有撞角,速度加力量,这两下将这商船的船舷撞出了纰漏。   没一会儿,又听得不知哪处的船工放声大吼了起来。   “有水鬼!有水鬼凿了船底!这船要漏了!” 第127章 引君入瓮   船被撞的时候,陈庆之和马文才正在商议到盱眙分道扬镳后该怎么做。   陈庆之是来查案的,到盱眙只是幌子,他要实地去浮山堰和周边几个郡走访,查探其中一些关节,当然,这是他对马文才说的,实际上他的目的地没人知道。   按照原本的计划,马文才只要把他掩护到淮河南岸就算是送到了地方,到了盱眙马文才就完成了目的,可以不必等陈庆之,处理完自己的事情,自行返回会稽即可。   傅岐要去嘉山,嘉山在盱眙以南,徐之敬在盱眙和门人会面后去和父兄汇合,马文才计划中是把徐之敬送到盱眙的徐家人那里,而傅岐也有家人在嘉山附近一直打探,只要打听一下,就能找到傅家一直在嘉山附近查找的管事。   他和祝英台并没有目的,到时候是跟傅岐走、徐之敬走,还是逗留一阵谁也都不等就回去,都好做决定。   倒是梁山伯跟着陈庆之学棋的三月之期还没满,这段路比陈庆之想的要简单,他一直担心路上会有节外生枝,比如钱塘那晚窥探的人在半路借机生事,也许是临川王在京中夹着尾巴做人的原因,他的党羽和手下这一路只窥探并没有出手,也让他从容许多。   可他却怎么也没想到,临到了目的地附近,所有人都放松了警惕的时候,却出了这种事!   “有艨艟撞船!”   侍卫首领惊慌失措的冲了进来。   河道里不似岸上,岸上他们哪怕以一敌十,至少也有机会把陈庆之送出去,可这里是茫茫河面,这条水系连接洪泽,又刚经过泛滥,河面宽阔无垠,掉下水自身尚且难保,要护着人更难。   更糟糕的是这条河道最近一直被官船控制,朝廷终于下令就地赈灾,周边诸郡输送的粮食都是从河道走的,商船和一般的渔船如果不是为朝廷运粮的,这阵子都要为官船让出航道,大家都知道这是救命粮,不会抢夺航道,这条河道也是如此,这也是梁山伯为什么猜测这条商船其实也是官船的原因。   正因为官船来去,走水路就变得很安全,谁也没想到会出这波折。   等到听到水鬼凿船的时候,马文才第一个反应是有水匪。   三吴之地水道纵横,就吴兴郡内就有四五支水盗横行,平时隐匿在各处,以渔民身份做掩护,一到官船押运、商船趁风起航的时候就出来做“生意”,地方上屡次剿屡次剿不干净,因为渔民都是互相掩护的,一旦生意做完,得利的是一地之人,互相包庇,有时候还会通风报信,干扰官府剿匪。   所谓水鬼,就是让水性极好的人带着凿子和分水刺等物,一口气潜到水底,凿穿船底或紧要之处,让船渐渐沉没。   这种水性极好的水匪大多乘着快船,趁船上的人争相逃命时,打劫带着财物落水的人,有取财不要命的,但大多要财也要命,但凡不会水又不能坚持的,多半就做了淹死鬼。   当年锦帆贼甘宁,做的就是这样的买卖。   最近这处河道里官船来往频繁,大多运送的是粮草,如果真的引来了此地的水盗之流也不奇怪。   但很快马文才就知道自己想岔了。   这里遭了灾,整个淮水下游的百姓都在往没受灾的平阳跑,百姓尚且饿的没饭吃,哪有水贼能坚持这么久,一旦发了水,水面上几个月不能做生意,必定也都各自逃命去了。   何况官船开道,必定有巡船先巡视江湖面上,驱赶提防可疑的船只,这突然出现的几只小船不可能避开官船,能留在这河道里,必定有官方的身份,就跟陈庆之必定是用了什么手段让商船能跟在官船后面航线一般。   哪来的水贼能这么大胆,敢在官船眼皮子底下去劫船?   这样的道理马文才都能想通,更别说陈庆之了,他几乎是一瞬间就明白了这些人是为谁而来。   “该来的躲也躲不掉。”   陈庆之面露歉意,“马文才,这些人应该是冲我来的,这船大概是保不住,等会若生变,你去你的同窗们那边,离我越远越好,他们目的不是你们,只要你们离我远点,总有一线生机。”   听到陈庆之的话如此悲观,马文才心里咯噔一声。   “子云先生,何至于这般凶险!”   “罢了,如今你我真的也算是在一条船上了。他们连艨艟都出动了,显然是蓄谋已久。怕是之前几天路上有贼匪生事的事情,也是为了逼我走水路故意做下的……”   陈庆之一边匆匆解释,一边领着所有人上甲板,船已经进水,再在里面留着要出事。   “子云先生,不好了,船上的管事和八九个船工都跳河了,就剩几个桨手!”   陈庆之话音还未落,一个侍卫跌跌撞撞寻到他,面色苍白。   这下子,连陈庆之脸色也不好了。   他的脑子里有许多东西一闪而过,为什么之前他租借这座商船如此容易,此地的水曹为什么那么客气,之前几艘官船都为他一路驱赶靠近的船只,为什么对他这个打着商船印记的船只放行容易……   他之前以为是他的御史台手令起了作用,现在想想,怕是御史台的手令做了催命符。   之前那些总觉得哪里不对又想不明白的关节,现在一下子就明白了。   “先生,怎么办?我等会水的侍卫下水去把他们抓回来?”那侍卫显然也是六神无主。   “不必了……”   陈庆之等人已经上了甲板,甲板上如今惊慌一片。   “如果我猜得不错,那些船夫管事本就是安排好了,给我们设局的。”   那侍卫脸色一变,奔到船舷边往下一看,顿时咬牙切齿。   “这群混账,果然上了那几艘艨艟!”   “先生,现在怎么办?”   饶是马文才机智百变,现在也手足无措。   他一眼望去,傅岐抱着狗已经找到了梁山伯和祝英台,风雨雷电也奔上了甲板,带着他的贵重细软,祝英台的书童半夏不见踪影,徐之敬也不知在何处,甲板上没看到他们的影踪。   船只的倾斜越来越厉害,甲板上已经站不住人了,全靠倚靠着固定物撑着,但谁都看得出这船沉没已经是迟早的事,之前逃跑的船夫们不知道做了什么手脚,这艘船沉没的速度快的不像话。   “弃船!”   陈庆之看着已经向他靠近的孩子们,心中已经做了决定。   他从怀中掏出两枚蜡丸,递给马文才一枚,沉声说:“这就是我来浮山堰的目的,当初浮山堰还未破堤的时,有传闻寿阳方向一直在浮山堰那边凿洞泄水,所以寿阳水位才越来越高,浮山堰却一直没崩。后来不知为何那边的洞被堵起来了,随水却飘出无数这样的蜡丸。”   陈庆之看过这里面的内容,说的也越发详尽:“里面也是一首童谣,唱的是昏君佞王,南北勾结,淮河水涨,浮山堰崩,劝人及早逃命。”   现在确实不是该说这个的时候,但陈庆之怕自己这次有死无生,所以索性把内情给他们说了个干净。   “从水里捞到这蜡丸的人不在少数,可蜡丸也不是一直能密封,许多还是被水毁了,有些留下来的到了百姓手上,都不认字,还有些以为是治病的药,就这么吞了的,只有极少一部分传开了,可是没人敢传这歌谣,这蜡丸是平阳郡的崔太守设法谋到,日夜加急送往京城的,但是信使入京以后却被人无故拦下,那信使用了半个月时间,去了一条命,才寻到机会将蜡丸送入御史台,自己也一命呜呼。”   陈庆之眼中有不忍。   “但是那时候已经晚了,浮山堰已经崩了。”   “信使没有暴露崔使君的身份,御史台的人只知道送信来的是会稽太守萧元简的门人,我以为此事和会稽太守有关,匆匆南下,后来才知道是萧世子在临川王府上赴宴时被一疯仆冲撞,塞了这几枚蜡丸说明原委,世子萧俊和崔廉是旧友,设法将蜡丸送入了御史台,却也不想沾手这件事。”   陈庆之叹息。   “那疯仆必定是哪家在临川王的眼线,崔廉的门人至死也没暴露崔廉的身份,可蜡丸毕竟从北方而来,而崔廉没有上折而是秘密派人入京怕是身边也有了麻烦,我得了消息后就一路北上,想要弄清楚蜡丸的来历,平阳郡是一定要去的,却不能大张旗鼓的去。”   陈庆之说完其中的干系,便对几个少年躬了躬身。   “是我拖累了诸位,诸位暂时在船上莫要下去,等我和侍卫们游到远处,你们就找些可以漂浮之物,尽力朝我相反的方向游。这条河道上有官船来去,只要你们撑上半日,就会有人救起你们。”   “那先生,先生你……”   马文才心里已经有了猜测,眼神中满是悲痛。   “他们找的是我,他们想知道蜡丸是从哪来的,却不知道我也不知道。”陈庆之直起身,脸上已经有了决绝之色。   “我设法和他们周旋,他们想知道消息,不会立刻要了我的性命。这些人必是临川王的人,我根本不必猜测都知道他的手下设局抓我是什么。”   “我只担心我就这么莫名其妙死在这里,蜡丸的始末和今日之事,若诸位来日能够进京,见到天子,请为我告知,莫让我做了冤死之鬼。至于那枚蜡丸……”   陈庆之和蔼地看向马文才:“我怕你们即便得救,一路还会有危险,如果你们真的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去平阳郡的太守府找崔廉,以蜡丸为信物,崔廉再怎么不济,送你们几个孩子回会稽郡的能力还是有的。”   “子云先生……”   马文才素来有泪不轻弹,握着那枚蜡丸已经哭的泪水纵横。   “好了,休做小女儿态,这已经是最万全之策了。”   陈庆之拍了拍马文才的肩膀,在侍卫的搀扶下,就跌跌撞撞地朝船舷走去。   “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   船体倾斜的太厉害,祝英台几乎已经跪趴在地上,遇到这种事,她也很害怕,可她更不愿眼睁睁看人去送死。   “若有办法,马兄何至于伤心至此……”   梁山伯叹息。   那边陈庆之已经到了船舷边,还能笑着跟左右的侍卫说自己不会游水,下去一定要护好他往远处游,否则不必其他人折腾他,他自己先淹死了。   还是他一贯的诙谐幽默,可听的人却心中发沉。   “先生!”   就在陈庆之已经做好准备要跳船时,梁山伯却一声高喊。   陈庆之望了过来。   “一日为师,终生为师。学生还不知道先生的名讳。”   梁山伯跪在地上悲声询问。   “我姓陈,名庆之。”   水面风声呼啸,陈庆之熟悉的笑声在诸人耳边回响。   声尽,从容投水。 第128章 死里逃生   几个侍卫跟着陈庆之一起跳了水,陈庆之不会水,大约下去也很是狼狈,几个少年心里堵得难受,硬逼着自己看着陈庆之在一群侍卫的保护下向远处游去,都在祈祷着会出现什么奇迹,能让陈庆之逃出生天。   但人家布下这个局明显就是朝陈庆之来的,两艘快船像是离线的箭一般向着离远的陈庆之驶去,他们在船上看着陈庆之的人和这些人在水中打斗了一会儿,最终陈庆之被人用渔网,像是捉鱼一样捉了走。   嘭!   马文才赤红了眼,狠狠地锤了甲板一记。   “此仇不报非君子……”马文才咬牙切齿地捏紧了手中的蜡丸,心中道,“若先生有事,我这辈子和临川王不死不休……”   让所有人松了口气的是陈庆之被抓上船后并没有受到什么苛待,所有被拉上船的人都只是绑了起来。料想陈庆之的猜测没错,他们还要从陈庆之那里打探消息,从一开始就不是抱着杀人灭口的心思。   “马文才!”   一声突如其来的呼喝声打断了众人的愁绪。   马文才闻声望去,只见徐之敬身后的几个刀卫抬着祝英台失踪的书童半夏,一群人艰难的从已经倾斜的舱口爬上了甲板。   “半夏!”   祝英台见半夏被人抬了上来吃了一惊,一时又过不去,只能干着急。   “你这书童不知为何被人打晕了丢在下面,我一时发了善心,差点把自己也搭进去了,船舱里已经全是水,压舱的舱壁被人凿破了。”   徐之敬下半身已经全湿,其他几个刀卫也是如此,有一个刀卫大腿曾受了伤,这才刚刚养好,被水一泡又是血迹斑斑。   “谢了!”   祝英台感激涕零,“要不是你救她上来,她大概要淹死在里面。”   徐之敬也不多啰嗦,他带的人多,东西也多,船受到撞击时立刻叫人收拾东西,所以上来的最慢。   如今见梁山伯几人愁眉不展,他心中也不安起来。   “怎么了?是遇见水贼了还是触了礁石?”   徐之敬紧紧抱着手边的一根桅杆。   “看这船这个样子,我们迟早要弃船的,不去找点能漂浮的东西吗?你们的细软也不想办法拿出来?”   他没经历刚才的生离死别,于是倒成了一群人中最冷静的。   梁山伯几人还沉浸在陈庆之投水、生死不明的悲愤中,再加上陈庆之一再嘱咐一直熬到船完全下沉再跳水,这么长时间竟没有一个人动弹。   “准备弃船吧。”   马文才拭去眼角的泪痕,扫视过一群少年。   “你们有谁不会水的?”   “我,我不确定我能不能游……”   祝英台觉得现在的情况有些棘手。   “我倒是会水,但是很长时间没游过了。”   她在现代会游泳,可这祝英台的身子是没下过水的。   这时代几个女子会游泳?就算祝家再开明,让女人去学凫水也是惊世骇俗。   “游过就不会沉下去,到时候不行拉着我。”   马文才心中一松,他最担心的就是祝英台不会水,下了水如果出什么事,她是女子,身份就要暴露。   “我会水。”   梁山伯点点头。   他父亲是跌入水中溺亡的,自那以后他便苦练凫水,虽算不上什么水中蛟龙,但等闲潜上一段时间绝不会有事,还能再带上一个人。   “我也会。”   徐之敬点了点头。“我这几个刀卫,大多会水,但黄芪丹参不会,还要靠刀卫们带着。”   马文才身后的风雨雷电也是学会凫水的,否则主子要掉水里,靠谁来救?半夏虽然昏迷,有风雨雷电照应着,也多半不会出事。   “我,我不会水……”   傅歧的声音带着惊慌,“我最多就在池塘里洗过澡,不会水啊!”   谁也没想到傅歧不会游水,再一看他这人高马大的体格,顿时人人头痛。   “那就多找点木板!带了刀的去劈桅杆,能砍几根是几根,不行把傅歧绑在上面!”   马文才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傅歧一眼。   “你兄长会水,你怎么不会!”   “能怪我吗?我十几岁就去了会稽学馆,倒是有人教啊!我兄长也是后来才学会的……”   傅歧喏喏地说。   “你们可别丢下我不管,我还指望你们救我命呢!”   “快看,那些艨艟动了……”   梁山伯一直注意着河道里的船只,见抓了陈庆之的那几艘小船已经开始掉头离开,往来时的方向而去,连忙叫了起来。   “他们要走!”   这一下,谁也没心思再商量接下来的事,一个个努力扒在船舷上往外张望。   原本还算川流不息的河道里,现在除了他们这艘即将沉没的商船,就剩那些艨艟。   之前撞向商船的两艘快船已经撞散了架,散碎成一堆木块,漂浮在水上。而绑了陈庆之的那几艘船已经离开,河道上只有一艘艨艟,模模糊糊能看见上面有一片人影,到现在也没走,显然不怀好意。   “这艘艨艟大概是留下来对付我们的。”   马文才面如沉水。   “等我们落了水,怕是要任人宰割。”   “什么艨艟?”   徐之敬莫名其妙地看向同伴,却没有人顾得上对他解释。   “准备好反击吧,总不能任人鱼肉。”   梁山伯脸上也露出一抹狠色,附在马文才耳边说起了什么。   听到梁山伯的话,马文才一怔。   “这……你确定能行?太危险了吧?”   “总比一起等死好。先生说这条水路官船来往频繁,可我们在这里呆了这么久,也没见一艘船经过,明显有船在河道的上下游拦截其他船只,想要杀人灭口,困死我们。否则怎么会只留下一艘船观望?他们是知道只要这船沉了,到了日落之后,我们不淹死也要冻死。”   到了情急的时候,梁山伯也不是只会忍耐的。   “众人之中只有我带了工具,又擅长此事,要真乱起,你们别顾我……”   “梁兄……”   “先生舍身护住我们,是因为他是长者。我在众人之中最为年长,自然要照顾好你们。”梁山伯理所应当地说着,“倒是祝英台年幼,傅歧又不会水,还望马兄多多照顾他们,真乱起来,我担心他们出事。”   马文才脸上满是复杂,定定看了梁山伯一眼,点了点头。   “你且放心……自己多保重。”   两人商议的声音极小,祝英台在安抚等会儿要下水的傅歧,几乎没人注意到这边。   刀卫和马文才的侍卫们都在到处寻找能够做漂浮物的木板木柱,梁山伯从怀中掏出几样东西,在无人注意之处用一根粗绳将它们绑在了腿上,这才走了出去。   另一边,等在艨艟上的人有些不耐烦了。   “船上那些人还不跳?”   一个操着建康口音的水手不耐烦地说:“他们难道要等到船完全沉了不成?”   “我们的人走之前把下层的船壁全砍裂了,就算等到船全沉也要不了多久。”另一个独眼的武夫冷笑道:“不过几个毛孩子,我们连陈庆之都抓了,还对付不了几个孩子不成?”   “等会是把他们抓上船来……”   那水手做了个咔嚓的手势。   “不,我们以清剿河道水贼的名义拿了手令,封了上下游的水道,若是就这么无功而返,倒让人生疑。”   那武夫显然是个心思慎重之人,一身丝麻所制的劲装,在身边满是麻衣的水手中,犹如一个异类。   “陈庆之已经得了手,这些人倒不好杀了,等他们下了水,我们就这么胡乱冲撞一番,让他们溺死撞死在水里,到时候回报水贼的蒙冲毁了商船,船上的人都死于水贼之手便是。这些人看着就不像是水贼,又都是富家子弟,做了苦主正合适。陈庆之身边那些侍卫留着是祸害,既然是体态精干的武夫,等上了岸都杀了,正好充作这次袭击商船的水贼。”   “还是赵参将心细如发,做事滴水不漏,难怪王爷将这等大事交予您……”   那水手连拍马屁。   “这样一来,也不会落人口实了。”   “就算落人口实又如何,谁还能惩治了王爷不成?”   独眼参将嗤笑着,“我不过是给借我们船只的李方济一个面子罢了,免得他为难。他肯冒着这么大干系配合我们,无非就是想搭上我们王府的路子,后面还得他收尾,还没到过河拆桥的时候。”   “是,赵参将义气!”   那水手知道这位参将是草莽出身,立刻改了夸赞之词。   赵参将却没有自得,眼睛只盯着不远处的商船不放。   这种商船只能在江湖之内平静的地方行船,但凡有点大的风浪和冲撞就会翻覆,当初他们设下这圈套选了这商船,就是看它行动缓慢,他们用的都是快舟,上下游一起动作,这商船就如同进了套子的猎物,连逃都逃不掉。   如今陈庆之宁愿跳下船去以自身为饵也要引走他们大部人马,这船上的富家公子之中必定有什么身份不低的人物,怕不是普通的高门士子。   不过无论身份再怎么高贵,在他们王爷眼里,也不算什么。   哪怕真是龙子龙孙在上面,照撞不误。   这么一想,赵参将心里仅有的一点不安也荡然无存,眼见着远处的商船一点点沉没,那船上的少年们终于抱着什么开始往水里跳去,赵参将脸上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   “撞!给我狠狠地撞上去!把他们撞散了!”   ***   马文才他们是真的准备等船完全沉没后再跳的,但稍微懂点动力方面知识的祝英台却提醒他们,若等到船完全要沉下去的时候再跳,很可能被船边吸力造成的漩涡卷着一起下沉,到时候根本游不上来。   这在现代是很普通的知识,船在沉的时候,船内是空气,不是水,所以水会填补进去,船下沉的速度越快,水也补得快,这样就形成了一个漩涡,只有水填满了空间后,漩涡才会消失。   这商船虽然没有现代的轮船大,可舱内面积不小,沉的又快,漩涡再小,卷几个水性不好的进去,也是灭顶之灾。   但马文才他们却不会知道什么吸力和漩涡,他们纯粹是出于对同伴的信任,才选择了信上一回,在船还未完全沉没之前跳下了水,尽力远离快要沉下去的商船。   水面上还有许多之前撞散的艨艟碎片,加上他们抱着跳下来的木板等物,倒是没有什么人失散的,只不过傅歧被追电几人从颈项处挟着在水里游,看起来有些可笑罢了。   此时已经是秋末冬初,一下了水,方知刺骨的冰寒,哪怕在船上已经做了热身,也冷的几乎迈不开手脚,每个人都在打着哆嗦。   “祝英台?”   马文才下了水四处张望,见祝英台刚下水时呛了一口水,扑腾了几下居然像模像样地飘起来了,脸上神色才好看了一点,继而越发对祝家庄感到好奇。   什么庄子,居然能让家中嫡女去学凫水?   “我,我没事,就是,冷,冷的厉害。”   祝英台打着哆嗦,努力地往马文才几人身边游。   她刚下水时还不太适应,但游泳的技巧是受过训练后的条件反射,不因这具身体不会游泳而改变,所以呛了下水后本能的就使用她学过的那些技巧飘了起来。   说起来,几人之中也许她的游泳姿势还是最有效的,毕竟古代还没有什么蛙泳仰泳自由泳之分。   他们怕下了水身上的重物累赘,那些刀剑都已经抛却,要紧之物用布条裹在了身上,匕首和短刀之类适合防身的武器皆缠在臂上或腿上,也因为没有趁手的武器,此时心里都有些发虚。   刀卫们努力把刚刚清醒的半夏推到一大块艨艟的碎片上,在水中推着那块木板游着,难得的是傅歧的狗居然也会游水,在水里狗刨的像模像样,一直跟在带着傅歧的细雨身后。   所有人努力地向之前艨艟离开的相反方向游动着,等他们游出片刻,只听得一阵阵让人头皮发麻的闷响之后,那艘之前还只是倾倒的商船完全翻覆了过去,快速地下沉。   随着它的下沉,之前撞散而漂浮在商船附近的冲船碎片全部被卷到了船底,旁边的水域就像是张着一只无形的大口,把所有细小的东西都吸得干干净净,半天也没见任何东西飘上来。   见到沉船时果真如祝英台所言,所有人心中不由得一阵后怕,看向祝英台的眼神惊疑中带着敬畏。   祝英台自己也被这场景吓得半死,她刚刚也是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想起这个常识,她自己都不敢想象,如果她刚才慌了神忘了这个,现在会不会跟那些木板一样,被卷到水里去根本漂不上来。   也许会水的挣扎一阵子能获救,可不会水的傅歧和水性不怎么好的几个侍卫,怕是就要遇难了。   只是一群人的惊恐还未结束,更大的危机却接踵而至。   那之前还在不远处观望的艨艟,突然加快了速度对他们冲了过来!   “不好,他们不想活捉,只想撞死我们!”   马文才脸色大变,拼命挥手示意。   “散开!散的越远越好!不要挤在一起!”   他一声大喊,其他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拼了老命的往远处划水,就算冻得嘴唇乌紫也顾不得了,各自逃命去也。   其他人都往远离那艨艟的位置游,唯有梁山伯一个猛子扎到了水里,独自朝着一个方向而去。   “他在干吗?”   祝英台原本也在往远处游,蹬了几下水发现不对,对身边的马文才叫道:“梁山伯游错了方向!”   “他水性好的很,不要担心他!”   马文才回都没有回头一眼,神情自若地拽着祝英台的胳膊往远处划,“先逃开要紧!”   事实证明马文才的决定是对的,水中的人散开后,那艨艟的速度也慢了下来,显然指挥的人在考虑追谁。   大概是因为徐之敬那边刀卫加药童人数最多,艨艟在慢了一瞬后又加快速度,向着徐之敬那边冲去。   “徐之敬!”   爬上木板被风雨雷电推着跑的傅歧目眦尽裂。   徐之敬离傅歧不算远,他遥遥对傅歧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担心,跟着几个刀卫继续向前游。   只是人游的再快也没有全速前进的船只快,眼看着那艨艟就像是猫戏老鼠似的,追着徐之敬和几个刀卫横冲直撞,徐之敬还好,被刀卫带着的黄芪和丹参水性太差,一个没留神,丹参就被撞的飞出了老远。   他不会水,离了几个刀卫便在水面剧烈的扑腾着,眼见着一点点沉了下去,可他们之中还隔着那艘艨艟,根本无法去救。   傅歧见到那边如此危险,一咬牙从木板上跳了下来抱住细雨,将木板往丹参的方向一踢,大喊着丹参去够那木板。   但水中情况实在太乱,最终丹参有没有扒上那块木板,谁也看不清楚。   猫捉老鼠的局面还在继续着,徐之敬等人已经精疲力竭,已经游远了的马文才和祝英台根本没办法眼睁睁在往前游,又紧张又惊惧地看着那边的人在苦苦挣扎。   “半夏,半夏呢?”   祝英台突然想起半夏是刀卫带着的,可她已经看不见徐之敬那边的人影了,水中人影上下,谁还看得到谁是谁?   “现在哪里顾得的,自身都难保!”   马文才狠下心让祝英台面对现实:“这一劫过不去,我们所有人都要死在这里。”   “我,我好冷啊马文才……”   祝英台冻得牙齿直打架,“我手脚都已经僵了,划,划不动了。”   之前逃命时顾不得,也没感觉,现在一停下来,她的手脚都木了。   “划不动也要划!”   马文才看到不远处飘着一块木头,指了指那里,“看到那个了没有,你游过去,扒着那个,死也不要撒手!”   “那你呢?”   祝英台见马文才突然往回游,吓得放声大喊。   “马文才,你在干吗!”   “我过去看看!”   马文才随口丢下一句,领着还在身边的疾风和追电往回游。   那边徐之敬等人左支右拙,又有两个刀卫被艨艟追上,直接被撞的不知所踪,可这时候没人敢停下救人,只能拼命往远处划。   就在众人眼见着都要被横冲直撞的艨艟撞溺于水中之时,原本还全速前进的快船突然渐渐慢了下来,似乎是起了什么变故。   就在艨艟停下来的这一会儿功夫,徐之敬等人却找到了喘息的机会,终于游出了足够远,各自找到了漂浮物扒了上去,稍作喘息。   “怎么回事?”   站在船头指挥的独眼参将气急败坏地喊了起来。   “速度怎么慢了!让他们散开了!”   “参将,橹手室里进水了,橹手们惊慌失措,都在乱跑!”   在下面接到消息的船夫急急忙忙上来禀告。   “不知道堵洞吗?堵洞能要多少人?其他人不知道继续划桨?!”   那参将怒斥。   “那些洞裂的邪乎,不是一个地方,橹手一乱,哪里还能顾得上划桨!”这船夫一听就知道这参将不懂行,只能言简意赅的解释。   艨艟能保持高机动性不是靠风力,而是靠船舷底部的橹手划桨,橹手们要一直保持速度,既费心费力又要听从指挥,心神紧张之下,一旦有了些异动轻易不能平静,若不能平复他们的心神,就跟军中营啸似的,在行船时最受忌惮。   橹手室的壁上虽然破了几个不大的洞,可能让艨艟突然进水,还是橹手室这种上甲板最远的地方,自然会乱成一片,所有人第一反应不是堵洞,而是担心船哪里裂了,赶紧往上跑。   “带些人下去堵洞,要是那些橹手不各归各位,就直接砍了!”   赵参将对自己的心腹们发出命令,表情可怕。   “我要看到这船一会儿追上他们,不想听你们的解释!”   “赵参将,不能啊!橹手现在只是惊慌失措,正是要安抚之时,怎么能杀人……”   那船夫一听要砍人,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连忙劝阻。   “你滚开!”   赵参将心情不好,一脚踹开那人,眼神一扫,催促心腹们去处理此事。   他们都是临川王府的门人,平时跋扈纵横惯了,动辄杀人已经是家常便饭,对他们来说,不听话就杀几个人吓一顿,再惊慌失措也得回去干活。   可这船夫连行船的橹手却都是正规的水军,只不过征夫征的是力役,不是那商船或货船上的奴隶之流,他们是有编役在身之人,此次不过是受了授命被派来剿匪,听到这些人这般蛮横动辄杀人,自然不会乖乖引颈就戮。   也正是如此,赵参将带来的人杀人立威原本是想震慑这些贱役,可橹手们却不但没有回归原位,反倒哗变了起来,橹手人多,两边斗成一片,将赵参将带来的人打的抱头鼠窜,这船更是开不动了。   “参将,你看那边!”   一个眼尖的武士指着不远处的水面。   只见一道身影趁着艨艟不动时拼命往远处游去,但那人大概已经精疲力竭,游的速度不快,而且动作极为仓惶。   “那不是我们的人。”   赵参将皱着眉,身子突然一震,恍然大悟道:“橹手室进水肯定是那人搞的鬼!无缘无故怎么会破了几个洞!这人做的和我们一样!”   他又气又怒,指着甲板上两个水性不弱的水卒,恶狠狠地道:“你们下去,把那小子抓回来,其他人能等着溺死,唯独这人,我要将他千刀万剐!”   “是!”   两个水卒便是先前凿船的水鬼,一身紧身水靠还未褪掉,得令便干脆的噗通两声跳下水去,极快地追赶着前方的梁山伯。   此时梁山伯知道自己已经得手,之前他拼命游向艨艟,趁人不备时用腰带将自己绑在桨孔的船桨上,用尽全力的凿船,生怕来不及为同伴们争取时间。   说来也是巧,别人出门,防身带着的是匕首刀剑,梁山伯擅制木器,随身带的是木凿木刀等物,这木刀木凿用来防身差一点,用来凿船却是最合适。   艨艟上方为了防火,皆用牛皮包裹,船体也结实,不能轻易凿穿,唯有橹手室所在的下方,因为和水面相接不必担心着火,船壁最是脆弱。   梁山伯悬在船边,一半身子沉在水里,一边被艨艟带着左右碰撞,一边又要咬紧牙关使劲凿船,所经受的痛苦可想而知。   别的不说,虽有河水作为缓冲,可身体各处被撞击的剧痛是实打实的,梁山伯甚至怀疑自己有了内伤,否则肺腑之间不会这般疼痛。寻找到脆弱之处凿船,他一刻也不能停,连握着木凿的虎口都已经崩裂,被水一泡,痛得钻心。   浑身剧痛加上手上有伤,即便梁山伯知道自己必须要尽快离开那艘已经停下来的快船,可身体却不听自己使唤,手臂像是灌了铅,两条腿也像是石块一样渐渐失去知觉,脑子里昏昏沉沉……   唯有一个念头支撑着他,让他没有放弃。   游!拼命游!   若不想跟父亲一般莫名死在水里,游的越远越好!   可惜他实在是运气太差,明明趁着船终于停了游出去一大截,身后却传来规律的拨水声,似乎追来了什么人。   听那声音,后面的人游得极快,声音又不大,简直就像是灵活的游鱼,跟他这种手臂沉重扑腾的像是随时沉下去的声音完全不同。   “吾命休矣……”   梁山伯绝望的听着身后的水声越来越近,眼前已经模糊一片。   大概是太累以致于出现了幻听,梁山伯甚至觉得自己四面八方到处都是水声,乱糟糟的像是被一群鱼群包围着。   “只希望祝英台他们都已经逃出生天了。那船不能动,他们分散逃命,怎么也能游的远一点。”   梁山伯脑子里一片昏沉,心中如此想着。   “也不知道这些人有多凶恶,最好给我个痛快……”   就在他已经完全放弃抵抗,任由身体往下沉去的时候,后面的一个水鬼已经当先追上了他,从背后伸出一只手臂,用臂弯将他的脖子卡住,双腿一蹬就将他往后带走。   梁山伯原本就没有了体力,此时颈项被困,抓他的人又在身后,连反手挣扎之力都没有,一双眼睛猛地翻起了白眼,眼见着就要被勒到窒息。   就在他即将陷入昏迷之时,勒住他颈项的胳膊却突然一松,一声闷哼过后,梁山伯得了一丝空气,立刻吸了一大口气,拼命咳嗽了起来。   “咳咳咳,咳咳……”   他感觉到有一股力道拽住了他的肩膀,有力地将他往前带离,耳边随即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不要追了,我们把梁山伯带回去最要紧!”   手持着匕首的马文才满脸狠戾。   “他们要敢再追上来,格杀勿论!”   跟着他一起过来的疾风嘴中叼着匕首,闻言点头,在水中缓缓护着两人往远处游走。   原来是之前回来探个究竟的马文才和疾风到了。   马文才并不是烂好心到不顾自身安危之人,回来看看,原本是想着谁要体力不支,便过去帮上一把,送到漂浮物上。   但他游到近处时,却发现艨艟的速度慢了下来,船上的指挥也开始出现问题,马文才是何等机警之人?一见情况有变,就知道之前梁山伯跟他所说的计划已经奏效,得了手了。   既然那船不能动了,就是死物,反倒没有水中分散的众人灵活。他见徐之敬带着其他人游的远了,傅歧也在船板上被细雨和惊雷推出去老远,再料想着祝英台抱着木柱应该无事,便壮着胆子去接应梁山伯。   这一接应,便看到梁山伯在水上飘着,速度比乌龟还慢,大概是游不动了,马文才再怎么文质彬彬,那也是从小学武的,别的不说,耐力和体力除了傅歧,比谁都要强些,立刻就飞快地游了过去。   只是那两个追上来的水鬼后发先至,马文才紧赶慢赶还是慢了一步,索性兵行险招,直接从水里潜了过去,冷不防用绑在臂上的匕首偷袭了那水卒一记。   一击得手后他也不纠缠,拽着对方吃痛松手放开的梁山伯就连忙游开,让水性不弱的疾风拦上一拦。   这两个来抓梁山伯的水卒本就不是以武力见长,只不过水性超群,经常做些凿船、水中抓人的事情。两人为了追赶水中的梁山伯都舍弃了武器,如今手无寸铁,仅仅穿着一身什么都藏不住的水靠,刚刚那抓梁山伯的人被赶来的马文才在腰肋处刺了一刀,如今全靠同伴支撑才没有沉下去。   两人是正规水军又不是死士,见水中拦截的汉子明显是个硬茬,自然不愿拼命,也不敢再追,只能眼睁睁看着不知从哪杀出来的两个煞星,带着那先前的少年游远了。   马文才游了许远,饶是体力惊人也累得不轻,他刚刚明明刺的是那水卒的心口,正因为一口气泄了所以手臂没抬起来,只刺了那人腰腹之间,如今再带着一个完全没有了力气的梁山伯,顿时吃力。   “你别昏过去!”   马文才毫不客气地拍了梁山伯脑袋一记,“你自己能飘着我才好带你,否则我们两个都要沉下去!”   梁山伯微微睁开眼皮,见抓他的人变成了马文才,还以为人之将死出现了幻觉,喃喃道:   “怪了,我要死了,怎么看见的是马文才?哪怕不是祝英台,也应该是傅歧才是啊……”   马文才原本还在努力带着梁山伯逃离,听到这话,差点没一把把他按进水里,任他自生自灭算了。   “你想着祝英台什么?想着你跟江无畏一样淹死了,让祝英台给你渡气?”   马文才一气之下,也顾不得客气不客气了,学着那水鬼的姿势,倒揽住马文才的脖子就往前游。   别说,换了姿势,竟轻松不少,想来那水鬼要用这姿势带人也是有原因的。   他这一勒,梁山伯反射性地翻了个白眼,眼见着又要晕过去。   “你给我好好醒着!”   马文才把嘴凑到梁山伯耳边,恶狠狠地威胁。   “若你晕了,绝不是祝英台给你渡气,你等着本公子亲自渡气救你!”   梁山伯本已经昏昏沉沉,听到马文才这恶声恶气的一句话,竟在水中打了个哆嗦……   硬又撑了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谢天谢地,全勤保住了!   小剧场:   梁山伯微微睁开眼皮,见抓他的人变成了马文才,还以为人之将死出现了幻觉,喃喃道:   “怪了,我要死了,怎么看见的是马文才?哪怕不是祝英台,也应该是傅歧才是啊……”   马文才:(恶狠狠)你想着祝英台什么?想着你跟江无畏一样淹死了,让祝英台给你渡气?想都别想,等着小爷跟你交换口水吧!   梁山伯:吓醒了。   祝英台:(兴奋)哇,哇!梁山伯想着傅歧还有我!难道?难道?马文才赛高,这世上只有我能碰你什么的太霸道总裁范了!   马文才和梁山伯:(莫名)齐齐打了个哆嗦…… 第129章 穷途末路   梁山伯本就不以体力出众,他能撑着凿船,全靠把自己绑在了桨窗上。   他利用船桨来回震荡的力道和木凿的锐利钻出了许多小洞,再一点点凿开,虽只是几句话的事情,却异常艰难,能到透水的地步需要极大的力道,能不当场力竭晕过去,已经算是身体强健的了。   即便是如此,一众少年,包括祝英台,都对梁山伯有种“身体不行”的固定印象,马、祝自是不必多说,梁山伯前世都吐血死了,这一世也吐过一次血所以马文才担心梁山伯一晕了就醒不过来,也是寻常。   那艨艟上明显出了内乱,甲板上打成一片,看情况人少的那方虽然人数不占优势,可却都是狠手,抬手一片腥风血雨,吓得那些人多的反倒不敢动了。   远远地见着艨艟上喊杀声一片,马文才哪里不知道趁机快逃,可河面宽阔,水流速度不慢,哪里有那么好跑,只能把梁山伯丢在一块浮木上,自己也扒着那块木头,顺着水流的方向去找其他人。   好在艨艟没有追上,半路上马文才又找到了同样扒在漂浮物上的祝英台和同样情况的傅歧,傅歧还好,祝英台已经没什么体力再撑了,若马文才再晚回来一会儿,谁知道她会飘到哪去。   让人最无语的是傅歧居然死死抱着自己的狗,一人一狗靠着取暖,看的马文才不知道是笑好还是气好。   一群人抬头看向四周,徐之敬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风雨雷电也只剩疾风一人,一直推着傅歧的细雨应该去救黄芪去了,跟着不见了影子。   剩下的人不是冲散了,就是刚刚躲避艨艟时离得太远,被水流推去了下游。   他们一群人支撑了大半个时辰,才有下游的一艘官船将他们救了起来,给他们热水热食,不至于让他们冻死。   他们一行北上,就从来没有这么惨烈过,队伍里的人全部散了不说,还经历了死里逃生和生离死别,对于这些天之骄子来说,简直是巨大的打击。   梁山伯受了冻又受了不少撞击,当夜发起了烧,昏昏沉沉不能清醒;傅歧也喝了不少水,一直在拉肚子。   祝英台不知道是不是身体底子好,还是女性就是耐寒,这一番又是泡水又是受冻,居然没什么大事,拿自己浸水的丝衣换了一身厚麻衣御寒,裹着过大的衣衫看顾着高烧的梁山伯。   她和马文才之前都有看顾过高烧的刘有助,倒是一回生二回熟,到了下半夜,梁山伯终于退了烧,沉沉睡去了。   拉虚脱的傅歧也终于不再往外跑,顶着一张蜡黄的脸睡了过去。   “公子,你也休息一会儿吧。”   舱房里,疾风担心地看向马文才。   “我不放心外面那些人。”   马文才和衣而坐,靠在船壁上。   “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总要有一个清醒的。”   整条河道都被临川王的人封的没人敢过来,过来的不是消息不灵通没接到封锁令的,就是不怕临川王的。   不怕临川王的人还真不多,如果是消息不灵通,要是临川王真在下游派船寻找他们的下落,说不定他们就会被交出去。   有一点风吹草动,他们就要做好再次跳河的准备,总不能束手就擒。   “应该不会吧,他们毕竟救了我们……”   祝英台强打起精神,迷迷糊糊说。   “走船的有走船的规矩,见到翻船落水的不救,自己遇到翻船也没人救,这就是报应。”   马文才闭目养神道:“他们不见得是真的热心,这是走船人的规矩,不信苍天信鬼神,更何况我们看起来就像是肥羊。”   就他们换下来的湿衣,就足够这些官船上的管事们换些上好的酒肉,马文才虽然尽力财不露白,不过他们逃离沉船后细软全部都飘没了,身上留下的也都是系着不容易丢的东西,这些玉佩之类不能换钱,明眼人却一看就知道是好东西,这么几个病歪歪的落水者,要是对方动了坏心思,也是防不胜防。   马文才素来慎重,他说不能掉以轻心,祝英台也就不敢真的睡死。   “那,那我……”   “你睡吧。”   马文才忍着身上麻衣粗糙的质感带给皮肤的刺痛,顺手又摸了摸她的脑袋。   “下半夜有疾风守着。何况傅歧就算拉成软脚虾了,等闲几个人也伤不到我们。”   祝英台没敢问,他们是没事,可明显没有自保能力的梁山伯怎么办。   想着白天总还要个脑子清醒的,祝英台还是点了点头,就地卧下睡了。   “祝公子倒不娇气。”   疾风在一旁看着,感慨地说:“也还好是个不娇气的。”   这船舱之前是装货的,又闷又脏,还有一种说不出的异味,他了解自家公子,说是不放心不敢睡,大半是爱洁又没吃过这样的苦,根本适应不了,不能马上就睡着,索性拿来守夜。   到下半夜困极了,还管这些什么,倒头就能睡了。   又过了几个时辰,换了疾风值夜,到天还未亮之时,大黑突然一下子站起,警惕地望着外面。   疾风立刻意识到有人在外面,刚坐起身,外面果着喧闹起来,有两三人的脚步声匆匆传来。   马文才浅眠,立刻惊喜,又推醒了傅歧和祝英台,吩咐疾风若情况不对背起梁山伯,拍了拍脸颊起来准备应付来人。   敲门声紧促而慌张,开门一看,正是之前救了他的那几个船夫。   “几位公子,你们赶紧从后面偷偷下船,前面有官差带着人在查落水的人……”那船夫满脸惊恐,“说是有什么水贼跑了,沿河已经找了一夜,所有窝藏水贼的都要重罚,要搜船。我们的船曹在和他们周旋,虽说几位公子一看就不是歹人,可就怕别人硬赖上不是?”   马文才几人一凛,知道是临川王的人不死心,知道落水的只要没死肯定会被来往船只救起来,便开始对还航行在水面上的船一艘艘的找。   “有劳了,我们这就走。”   马文才根本毫不犹疑,拉着祝英台的袖子,示意疾风背上梁山伯,一行人跟着几个船夫就悄悄的摸了出去。   现在是夜晚,白天上游河道明显出了事,许多船只并没有航行,而是就地靠岸抛锚,这艘船听说前面商船沉了,在救了他们以后也选择的是靠岸,现在倒正方便了几人。   那些船夫是船上的老人,一路帮着几人遮掩,偷偷摸摸把他们送下船,连个寒暄的话都来不及说,指着一个方向告诉他们往那一直就是官道,掉头就回了船上。   几个少年白天刚刚担惊受怕,晚上还没睡多长时间就被推下船,如同丧家之犬一般奔入远处的林中,却不敢真的乱走。   他们并不熟悉路径,那人指了个方向说是官道,却没说官道多远,横竖再过一会儿天就亮了,那时候上路要安全的多。   “肚子饿了。”   傅歧就地坐下,摸了摸肚子,他拉了一夜肚子,落水前也没吃什么,现在一停下来,胃饿得发烧。   他不说还好,一说众人的肚子都咕咕咕叫了起来,此起彼伏。   “好吧,我不该提的。”   傅歧没敢笑话别人,反倒再正经不过地问马文才:“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先去盱眙,徐家门人在那,之前先生让走陆路的侍卫带走了我们的辎重,也是计划在盱眙汇合的。我们现在一穷二白,只有到了盱眙才能从长计议。去问问那些侍卫能不能找到法子救先生。”   马文才之前已经有了想法,“徐之敬若没事肯定也是设法去盱眙和我们汇合,此地离盱眙不知多远,但我们行船已经行了一半路,应该是没多远了……”   他抚着脖子上挂着的锦囊,看了眼远处的河道。   “临川王的人肯定沿着河道在找我们,之前商船上的人都是他们安排的,自然也知道我们要去盱眙,官道不能走了,我们要走小道过去。”   马文才也有些头疼。   “得找到合适的人带路,或是混到哪里一起上路,否则说不定半路上就被人截了。”   “这,这两天不能到处走,先避开风头。”   虚弱无力的声音突然响起。   “梁山伯!”   “哎呀梁山伯醒了!”   傅歧和祝英台惊喜地扭头。   被放在树下的梁山伯此时睁开了眼睛,精神依旧不太好,但眼神倒是清明,看着马文才,才一开口,所有人都僵住了,恨不得他还没醒。   “马兄,我们的盘缠还有多少?”   马文才没想到他醒了先问这个,看了看祝英台,却见祝英台摸了摸全身上下,只露出尾指带着的一个小小的装饰玉环。   “我身上就剩这个了,出事的时候我在甲板上吹风,没带什么散碎银钱,就算有,下水一冲也什么都没了。”   看向傅歧,傅歧直接摊手。   “我钱都放在梁山伯那保管的……”   梁山伯闻言苦笑。   “我身上倒是绑着一个钱袋,只是一觉醒来衣服都换了,我绑在腿上的钱袋,有谁看到了?”   梁山伯这话一说,几人都是一脸懵然。   “什么钱袋?”   马文才努力回想。   “……好像没看见过。”   “你衣服不是我换的,是好心的船工换的!”   一直负责照顾梁山伯的祝英台,立刻举手表明自己的清白。   “谁说你拿钱袋了!”   马文才恨铁不成钢地敲了她一记。   “那不是落到了水里,就是被船工趁机摸走了。”梁山伯听到答案有些失望,缓缓开口:   “那我现在,身无分文。”   “我只带着一把防身的匕首出来了,项上锦囊里是先生交给我的蜡丸。我腰上的玉佩只剩下一个,要到了城里才能想办法换钱。”   马文才干脆地说出了自己的所有家当。   “我,我有些钱……”   疾风突然有些脸红的回答:“我,我有把私房钱放在鞋里的习惯……”   马文才一喜,而后皱眉。   “鞋里?”   “呃……没多少钱,我们的钱都是细雨管着的,也就……”他脱了自己的鞋,摇了摇,一边掉下来一块小金锭。   “就这么多!”   “赶紧把鞋穿回去!”   马文才捂着鼻子叫着。   难怪他浑身湿透了都不肯脱鞋!   “哎,在考虑哪条路去盱眙之前,还是先想想怎么活下去吧……”   梁山伯看着面前一群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头痛欲裂。   金子目前不能换食物,也不能换钱,可他们却面临着最简单也最艰巨的问题……   他该怎么让他的同窗们适应逃难般的生活? 第130章 自甘其后   放在少年们面前的困难很艰巨,他们不但没钱,没人,没坐骑,最麻烦的是除了梁山伯,他们都没有独自“生活”过的经历。   马文才和傅歧自是不必说,一脚迈八脚出的主儿,傅歧最落魄的时候也不过就是断了月度,可学馆里粗使的学工把该干的都干了,梁山伯后来也来了,马文才又帮着,就没断过粮。   祝英台这身子没吃过苦,而上辈子最大的苦也就是月底没钱了白馒头加老干妈,挨饿的经历几乎没有。   可现在这一干少年,昨天中午落水,折腾了一天到晚上还惊魂未定,现在已经是第二天的早晨,一个个饥肠辘辘却无物裹腹,窘迫潦倒可想而知。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了,几个少年看着河道上停着的船舶一个个开走,傅歧不由得发出了一声嗤笑。   “还真是怕惹麻烦,走的真快。”   “他们能放我们走,已经够厚道了。”   祝英台裹着出来时拿的一条毯子,替几个船工说话。   “也未必是想救我们,我们明显身份可疑,要是搜船时搜到什么不对,他们一船的人都要倒霉。也许救了我们几个‘肥羊’会得到些好处,可没到手的好处跟已经在面前的危险比,还是差了点。”   马文才表情平淡,“不过他们毕竟对我们有救命之恩,等我等脱困,还是要设法感谢一番的。”   感慨了一番,还是要继续赶路的。他们一行人被水冲到下游,如今只要记得往上游的方向走就是。梁山伯虽然虚弱无力,但有疾风搀扶,也还不至于到了拖累人的地步。   他们就这么走了半天,一路上一个人都没有看见,越走越是心虚,越走越是疑惑,最终停了下来。   “马文才,我们走的方向到底对不对?”   傅歧饿的走不动了,左右张望,“这一路别说商旅了,连个流民都没看到,见了邪了吧?”   “方向没错。”   马文才抬头看了看太阳的方向,无奈道:“为什么会没人,我哪里知道,我也没来过这里。”   这条道明明也不是什么荒野无人之处,至少没杂草有路说明走的人不少,好生生的没人,当然会心里七上八下。   很快的,他们就明白了为什么这条路没人。   “老大,有人来了!”   “总算有人了!”   “大伙儿上啊!有羊!!”   什么羊?   傅歧还在纳闷之时,前方草丛里蹦出七八个汉子,手中都拿着鱼叉爬犁等“武器”,一个个张牙舞爪地冲上前来。   “兀那小子!给我乖乖把钱拿出来!”   “给钱饶命!”   说实话,遇见这种事,一般人也许真的会惊上一惊,更何况是几个十来岁的少年,可马文才也算是经过大风大浪了的,傅歧是一副“老子敢日天日地”的脾气,京中宫乱第一个想的都是直接抄家伙上,这一群面黄肌瘦的家伙是真不放在他们眼里。   于是一个掏了匕首,一个从地上捡了根木棍,马文才吩咐疾风照顾好两个病弱,直接正面就刚了上去。   从昨天起,马文才就憋了一肚子气,只是结局太惨烈,他又要顾及队伍里原本就惊慌失措的同伴们的情绪,这郁气就一直发不出来,如今来了一群自己找上门来打架的,挥着匕首就像是出水的蛟龙一般腾了出去。   傅歧虽然拉到腿软,可哪里怕一群比他还腿软的家伙,那跟木棍挥动的像是一把凶器,指哪打哪儿,一片惨叫。   可怜这一群“强盗”在这里守株待兔了这么久,刚开始还有落单的旅人从这里走,自从他们占据了此地之后,凡是知道点消息的都不往这来了,他们原本还能隔三差五做笔“生意”,现在饿的都要啃草皮,马文才和傅歧一出手,他们就知道自己要完。   刚刚看到傅歧的狗时,这群人还叫着“哎哟有只大狗能加菜喂!”,不过一时半刻,那叫唤声就变成了“哎哟我艹这狗会咬人!”   几乎都没费什么功夫,连疾风都没下场,地上已躺倒一片,这结局来得太快让祝英台都来不及喝彩……   梁山伯看着同样被“保护”在疾风身后的自己,再看着饿的两眼无神还能拳扫一片的马文才和傅歧,莫名有点淡淡的忧伤。   也不怪这些同伴每每把自己当成“弱质书生”,就算自己身长七尺也没用啊,这几位可真是“生龙活虎”,一比之下,能不弱质么?   见这群人被放倒,傅歧抬脚把那些鱼叉犁头踢得老远,又一个唿哨唤回了咬的正欢快的大黑,没劲地冷笑:   “就这么一群乌合之众,连把像样的刀剑都没有,还想着打劫?你倒是换把铁做的鱼叉再出来啊,拿着木叉木犁把小爷们当鱼呢?”   “呸,要不是修浮山堰把咱们的铁器都收去镇蛟龙了,我们能没铁叉用?我们今儿遇到硬茬认栽,要杀要剐随你!”   为首的汉子看起来三十出头,虽然饿的面黄肌瘦,可一脸凶气,显然是个情愿死也不要人瞧不起的类型。   “你打家劫舍倒有理了?感情小爷仗势欺人了?是小爷以多欺少了,还是仗着武器之利了?我是用铁刀了还是铁剑了?我们七八个一拥而上了?弱就弱,还逞什么英雄!”   傅歧踩着他的后背,翻了个白眼。   那汉子满脸不甘,虽想继续反驳,可傅歧说的字字属实,他们这么多人留不下两个孩子,还被孩子打的爬不起身,说到底就是技不如人。   怪就怪这一群人太细皮嫩肉,他们看走了眼。   “和他们废什么口水,哪有功夫在这里耗,赶路要紧……”   马文才的郁气发泄了不少,心情舒畅地一抖匕首上的血珠子,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们一眼。   也许是他抖匕首的表情太冷漠,也许是他说的话太有歧义,那些被他看见的“山贼”们都吓得发抖,拼命求饶。   “我们都是些苦人,活不下去才打劫的,求饶命!”   “小公子饶命,我们下次不敢了!”   “我上有老下有小,求公子别杀我!”   祝英台见马文才把这群人吓成这样,躲在疾风身后悄悄闷笑,不知道是同情他们还是可怜他们才好。   可惜马文才是个不爱听人废话的,给了傅歧一个眼色,就准备喊着对面的几人一起离开。   他又不是什么除暴安良的将军,对抓这些人见官没兴趣。   就这样的货色,也就打劫些落单的弱鸡,但凡有结伴同行的成年男子,这些脚步都饿软了的都要被人揍得满地找牙。   那些人原本以为这些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少年要“杀人灭口”,正心惊胆战着,谁料为首的少年用可怕的眼神扫了他们一眼后居然收起了匕首,从他们身边越了过去,刚刚松了一口气,就听见……   “等等!”   梁山伯突然出声,走了出来。   “怎么?”   马文才一挑眉,不知道梁山伯是要做什么。   只见梁山伯缓缓走到那“山贼老大”的身边蹲下,伸出了手,在他身上搜起了什么,他摸的仔细,连他身上隐秘的地方都摸过了,摸的那老大面如土色,这才露出一个让这些山贼吓哭的笑容。   “哎呀,他比我们还穷。”   他站起身,无奈道:“这头子都身无长物,看来其他人也没什么可搜的。”   什么世道!   打劫的要被反打劫啦!   梁山伯的话音刚落,被打断了一条腿的某个汉子顿时露出了庆幸的表情。   “啊,原来你身上有东西。”   梁山伯眯眯笑着,表情温和的走向那个汉子,又一次蹲下身去。   “是你自己拿出来呢?还是我搜出来?”   那汉子哆哆嗦嗦地看了马文才一眼,又看了看面前这“恶鬼”,咬了咬牙,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胡饼。   “老六,你居然偷藏粮食!”   “哪里来的胡饼!你们不是说了什么吃的都没有了吗?”   那胡饼一出,几个汉子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大叫了起来。   “你,你们管我哪里得来的!反正不是抢的!”   被喊老六的汉子心虚地回应。   马文才没想到梁山伯如此“装腔作势”是为了这个,心中涌起一阵复杂的感触。   说实话,他自诩不算是个君子,也许为了活下去也会不择手段,但却还做不出搜这些山贼的身获取所需的事情。   或者说,他就没想过还能这么做。   对于他来说,这些人太弱了,弱到连正视他们一眼都没心思。   梁山伯拿了胡饼却没住手,也不管其他同窗怎么看他,又在其他被放倒的山贼身上搜了一遍。   他有傅歧和马文才两尊大神护着,其他人连反抗都不敢,生怕被马文才这煞星嫌麻烦一刀栽了,只能任由他摸去了身上的粗盐和火镰火绒等物。   “我的盐!”   这时候盐是贵重之物,他们没有真的虚弱无力到不能动弹,全靠还有些盐能撑着,此时见盐被抢了,自然脸黑肉疼。   梁山伯取了他们身上所有能用的东西,这才罢了手,站起身来笑着说:“看你们的样子,大概是不敢进城的流民,在这破地方也不知道熬了多久了。现在陛下已经知道了浮山堰的事,各地县城开始接纳流民,也有富户施粥,你们还在这里打劫作甚?收拾收拾进城填饱肚子才是正经。”   他拍了拍手上的东西。   “至于这些,就当是你们的‘买路钱’吧。我们没把你们抓去送官,就是绕了你们一命,这些不值钱的东西能换七八条人命,也不算什么,是不是?”   “你说官府已经开始管这事了?”   之前被揍得最狠的汉子突然抬起头来问。   “啊,至少沛县已经收容灾民了。我们从南边来的。”   梁山伯说话态度和缓。   他轻声叹息:   “你们这么在外面混了这么久,该回家了。”   听到梁山伯的话,几个刚刚还满脸忿色的汉子突然身子一震,半天说不出话来。   年纪小的几个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更是抹起了眼泪,一片哀戚的氛围油然升起。   之前他们好勇斗狠,傅歧和马文才倒还能安之若素,可现在这气氛这么沉重,几人反倒觉得不自在起来,只想着快点离开这里。   临离开前,梁山伯又问了那为首的汉子些什么,对方神色复杂,但还是一一回答,梁山伯诚恳地道了谢,这才上前追上几位同伴。   “你刚刚问了他们什么?”   祝英台好奇,凑过去问他。   “我问他们附近是不是有可以弄到吃的东西的地方,否则他们带着盐做什么?”   梁山伯笑道:“这些人还能弄到胡饼,而且看样子只是饿得东西不够分,不是一点吃的都没有,所以问了问。”   一听到“吃的”祝英台肚子就饿的不行,满脸期望地追问:“那问到了吗?”   梁山伯点点头,指着一个方向。   “那边有条小溪,他们有时候会在那等着,偶尔会有鱼游过,他们就靠抓鱼糊口。”   现在到处都是流民,小溪里即便有鱼也给上游的人抓的差不多了,能沿着溪水而下的鱼都不会太大。   他们人多,又都是成年男人,能吃饱才有鬼。   “有鱼?”   傅歧眼睛一亮。   “那还站着干嘛!抓鱼去啊!”   生鱼脍也是好吃的!   提到有办法弄到吃的,傅歧和祝英台都兴奋了起来,高兴地朝着梁山伯指的方向奔去,想第一个看到那条小溪。   倒是不急不慢的马文才和梁山伯渐渐并了肩。   “你倒是能屈能伸,居然能在这些劫匪手里既得了东西,还得了消息。”   马文才说话语气淡淡,既没有反讽,也没什么情绪,却让人摸不透他在想什么。   梁山伯却知道他多半是随口感慨一下,好脾气地说:“现在不是特殊时候么?我们身上连个引火的东西都没有,正好碰到这么群人,权当是老天爷送来给我们救急了。”   “你怎么知道他们是沛县之人?”   马文才就这件事想不明白,所以直接问了。   那些人听说“沛县已经收容灾民”,又听到他说“可以回家了”之后,居然会心神震动,显然有什么联系。   “惭愧,我见那几个人一见大黑那样的猛犬第一反应是抓来吃了,就猜测他们是不是沛县来的……”   梁山伯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也是猜测,毕竟见到狗就两眼放光浑然忘了这狗是‘恶犬’的人不多。”   马文才一愣,没想到答案这么简单,哭笑不得。   “你这人,有时候真让人觉得可怕。”马文才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你搜了他们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又用一张胡饼让他们有了间隙,可我看你走的时候,他们倒一个个把你当成了恩人一般,我是该赞你心思细腻过人,还是夸你挑动人心的手段高明?”   听了马文才的话,梁山伯倒没有恼羞成怒或被人戳破心思时的心慌,而是很干脆地承认。   “也不是我挑动人心,而是不让这些人彻底身无长物,他们恐怕只会一直在这里‘守株待兔’下去”   “遇见你这样性子刚正不欺软怕硬的士族还好,若是遇见正儿八经的硬茬,命肯定是要丢了。”梁山伯笑得无奈,“我不过是看他们年纪轻轻有手有脚,却不敢回去谋一条生路,索性逼他们一逼罢了。”   “你别想着法子夸我,我不是傅歧那好哄的。”马文才这么说着,嘴角线条却软了一些,“这么说,你拿光了他们的东西,他们倒要谢谢你不成?”   “哈哈,那倒不是,我们现在也确实需要这些东西啊。”   梁山伯狡黠地笑了起来。   “顺便嘛。”   “所以我才说你厉害……”马文才换了个词,还是同样的感慨,“那人能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藏了一块干粮,显然是和外面有联系,能这样偷偷周济一个盗匪的,不是亲人就是好友,所以他偷藏下一块胡饼,怕是早已经生出了离开的心思,要留做路上的干粮,只是一直不敢提出散伙的要求……”   “你把这人直接亮在了明处,那为首之人也不是傻子,自然知道人心已经散了,再这么带着一群生出退意的人打家劫舍迟早要出岔子,所以他才问你是不是沛县已经开始收留灾民了。”   马文才说,“与其那时候一意孤行被同伴抛弃,不如顺势而为,领着这些人一路回去,他就还是众人的首领,依然被一群信服他的人拥戴。甚至大家都没了指望,要比以前更加依靠他。”   马文才越是分析,越发觉得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只不过是山野间一打劫的饥民乡勇,都有这样的审时度势的决断,轻易就能聚集一批乡勇为他所用,实在是不能小瞧了这些乡野村夫之流……”   梁山伯见马文才明白过来了,也只是点头而已。   “所以他们那个能捕鱼的地方对他们来说已经没有用了,他们都要离开了,自然先去寻给了胡饼那人的帮助,再设法回沛县去。”   说罢,他又不动声色地夸了马文才一记。   “马兄说我可怕,又说我厉害,可能把这一切看透却不说破的你,难道不是同样厉害么?你看看傅歧和祝英台……”   “他们不需要明白这些。”   马文才眼神温柔地看向前方:“我把他们带出来,子云先生又不在,就要好好把他们带回去。梁山伯……”   他扭过头,第一次发自内心地正视这位“同门师兄”。   “我在。”   梁山伯的脸上依旧是惯有的宽厚笑意。   “傅歧长于直觉,祝英台长于才学,而我长于决断。但我们三人的天赋,也许在之后的路上都起不到什么作用,毕竟我们都没有在民间生活过,更没有度过这样艰难求生的日子。”   马文才并不是个狂妄自大之人。   “所以……”   他身上还披着船夫给的厚麻衫,看起来有些落魄狼狈,可对着梁山伯行着士族的躬身礼节时,却依旧可以窥见那个风度翩翩的贵公子风采。   “接下来的行程,还请梁兄助我一臂之力,渡过难关。”   马文才的脸上并无不甘之色,就刚刚那件事情,已经可以看得出梁山伯的心胸谋算,他不是不能做到梁山伯这样,可他却不能做到梁山伯这样,收尾完美到毫无“后顾之忧”。   他们现在不能再节外生枝了。   作者有话要说:   “在下愿听从梁兄教导。”   看着面前躬身的马文才,梁山伯脸上一贯的笑意突然微微一敛,继而浮现出复杂的表情。   “原来你也会为了自己在意的人低头……”   片刻后,梁山伯在心中叹道,上前一步,虚虚扶起了躬身的马文才。   在马文才寻求答案的眼神中,梁山伯又露出了那和煦的笑容。   “……好。”   小剧场:   马文才:(内心)祝英台和傅歧要出了事,祝家庄和建康令就能第一个撕了我,不行不行,梁山伯再奸猾,也得抱住这条腿同心协力!   梁山伯:(内心苦涩)原来你也会为了自己在意的人低头……呜呜呜既然是真爱为毛要拒绝她!   马文才:黑人问号脸。   祝英台:黑人问号脸*2. 第131章 不问姓名   马文才是个信守承诺之人,他既然说了接下来的行程要以梁山伯为主导,自然就不会喧宾夺主,但也不会对什么事都袖手旁观。   这也不是他突如其来的决定,其实从梁山伯问他们身上带没带钱开始,他就知道这段受罪的日子,靠他一人是撑不下去的。   他可以保护同伴、审时度势,也能处理各种纷杂的人际关系,可说老实话,这些本事在“一文钱憋死英雄汉”的情况下,除非他去卖苦力,否则换不来钱,也换不了填饱他们肚子的东西。   可梁山伯却能。   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这些可笑的“山贼”代表着什么的时候,梁山伯已经把他们没有想到的东西全想到了。   这是生存的智慧,自己远不及他。   但是他可以看,可以想,可以学,等他学到了这门本事,他日假如有一天自己落魄了,未必不会感激这段日子的颠沛流离。   所以当傅歧和祝英台找到了那条小溪时,梁山伯说了句“看样子要下去抓鱼”,马文才也没有啰嗦,下摆一掀,脱了鞋袜就去小溪里抓鱼了。   这时候的溪水刺骨的寒冷,梁山伯身体还未痊愈,马文才在水中拦了半天,一条鱼都没捞上来,感觉跟个傻子一样,无限的挫败感。   最后还是祝英台聪明,在小溪最湍急的地方用石块和木头垒了一个小小的拦水坝,那些小鱼顺水而下,到了坝低搁浅游不过去,被众人从从容容捞了起来,没一会儿就抓四五条小鱼。   “这些鱼能吃吗?大黑回来!”   傅歧看着被丢上岸还在蹦跶的鱼,满脸茫然。   他看到这些鱼,那些在家中被管事么折磨的噩梦片段似乎又悄然而至,耳边也有什么在嗡嗡嗡,嗡嗡嗡。   “小郎君,这鱼是烤呢还是煮呢,是切片还是切断,是放葱姜还是糖醋?是腌渍了还是生鱼脍?是去刺还是不去刺……”   看着这些鱼,傅歧结结实实打了个哆嗦。   “冷?赶紧擦擦脚上去穿鞋。”   马文才从溪水里爬出来,见傅歧打着哆嗦,担忧又病倒一个。   “我哪有那么弱不禁风。”   傅歧虽然嘴里这么说,但还是老老实实依言而行。   爬上岸后,傅歧看着那些鱼,脸上是便了秘的表情:“怎么吃?生吃?”   “千万别生吃!还记得徐之敬之前诊断的那么多得了腹虫的人吗?”   祝英台吓了一跳,腹虫就是寄生虫,这时候得了,就不得了了。   “得熟着吃!”   “熟着吃?”   傅歧看着蹦跶的那些小鱼们,看向了梁山伯。   与此同时,马文才也一起看向梁山伯。   被“万众瞩目”的梁山伯呆了下,嘴角居然露出一个可以称得上“宠溺”的表情,认命的笑了笑。   “那好吧,我们吃熟的,你们去找点干柴来。”   就在傅歧和祝英台屁颠屁颠去找烧红的干柴时,梁山伯已经借了马文才的匕首,蹲在小溪边把这些鱼开膛破肚,将内脏掏的干干净净,鱼鳞也刮了个干净。   不但如此,他还捡了许多大小合适的石片石块,也用水一一洗净,擦干后丢到了疾风升起的火堆里。   有那些流民的火镰火绒在,原本最困难的生火变得没那么麻烦了,梁山伯将之前冷硬的胡饼掰成几份、串好,再加上放在烧红的石头上烤熟的小鱼,没有等多久,众人鼻端就传来了让人饥肠辘辘的香气。   “梁山伯,你真是居家旅行必备!”   祝英台由衷地称赞,不说别的,这一手厨艺不得了。   傅歧似乎是没想到鱼还要开肠破肚,还能弄出那么多都内脏来,再看梁山伯将洗干净的叶子摆在石头上,将烤熟的鱼和两边已经烤的微脆的胡饼放在叶子上,推给面前的几人吃。   “吃吧,鱼没腌制过,可能有点腥,鱼皮若焦了就撕了,会苦。好在有盐,应该不会太难入口。”   马文才是个食不厌精之人,可是现在也顾不得这么多了,肚子太饿,估计生鱼他现在都能吃下去。   可梁山伯显然照顾到了他的情绪,无论是深秋里不知在哪弄来、洗的干净滴绿的狭长叶子,还是烤的绝对有卖相的鱼和胡饼,都让人食欲大增。   “这摆盘,倒有些野趣。”   马文才似夸非夸的说了这么一句,伸手接过了草叶。   梁山伯笑笑,见所有人都拿到了吃了,这才自己拿起了一块鱼吃了起来。   这鱼自然不能跟各家做的烤鱼比,也比不上会稽学馆里那些善做鱼类的厨子,但大概是他们饿的很了,鱼又新鲜,一个个竟觉得美味无比,恨不得连鱼骨都啃了个干净。   尤其是祝英台,啃着那烤的外焦里脆的胡饼,竟找到了几分烧烤摊里烤干馒头的感觉,只可惜没有孜然和胡椒粉,胡饼也太硬了点,吃的噎人,否则一定更好。   托梁山伯的福,几人吃饱喝足,可惜没有容器,不能烧水,只能喝点溪水解渴。   祝英台原本想说生水也不干净,后来一想溪水是流动的水,也许会好点,而且总不能一点水都不喝,只能任由他们以溪水解渴。   吃饱喝足,休息了一会儿,梁山伯看了看日头,起了身。   “我们要在天黑之前找到落脚的地方,荒郊野外有狼和其他猛兽,最好不要露宿。”   他说,“我问了之前打劫之人,他们说走一段路就有一座寺庙,我们去看看,也许那些僧人会暂时让我们歇脚。”   山野间有不少苦修僧人的野寺,这些僧人自给自足,和外面那些香火鼎盛的寺庙并不一样,不过也因为如此,这些寺庙很少接待外面的香客,只顾修行。   梁山伯其实也只是想碰碰运气罢了。   就算那寺庙不让外人挂单,至少有个屋檐,在屋檐下窝一夜,也比荒郊野外要好。   按照之前那些人的指引,他们终于在太阳下山前找到了那处野寺,这寺庙确实不大,但也不是在什么荒僻之处,离官道也不远,只不过山门紧闭,连个匾额都没有,甚至不知道是什么名字。   马文才定了定神,上前去敲了寺门,没过一会儿,门开了,一个小沙弥的脑袋从门中伸了出来,好奇地对外张望。   见是一群衣着古怪风尘仆仆的少年,小沙弥抓了抓脸,奇怪地问:“诸位施主何事敲门?”   马文才知道他们这半儒衫半麻袍的打扮不像是什么正经人,可是也没办法,他们被船工救上船时衣服都湿透了,只能暂时借了船工的衣服穿着,最后到下了船,也只有一半衣服烘干了,鞋子更是不能看,说句不好听的,丝履还好,皮履都是靠体温烘干的。   为了让自己看起来不像是歹人,他挤出最诚恳的笑脸,解释着:   “我们是出门游学的士子,行船时半路翻了船,好不容易上了岸,行李和辎重都丢了,同姓之人也走散了,只能沿路寻找家人同伴。如今天色已晚,找不到可以安身的地方,只好腆着脸来借个宿。”   那小沙弥看了看这个,又看了看那个,大概不好自己做主,把门又掩上了,只听得门内小沙弥略带紧张的喊叫声。   “师兄,主持!有施主求宿!”   马文才听这小沙弥去喊人了才松了口气,望了梁山伯等人一眼,安静的束手而立,等着人开门。   大概过了一刻钟左右,门又一次开了,里面出来个年纪很大的僧人。   南梁僧人的僧衣都是黑色的,这位主持也不例外,寺门里出来的僧人无论是沙弥也好,和尚也罢,衣服都已经洗到发白,倒让马文才等人有点疑惑。   今上是个尊佛的,天下佛寺的僧人无论是沙弥还是主持,每年都有布施僧衣僧鞋等物,僧人只要有牒的,还可以去官府领米领田,怎么会洗到衣服都发了白?   那老和尚大概已经有七八十岁了,眼神慈祥,身体却大概不太好,走起路来颤巍巍的。   他用那双温和的眼神看了看面前几个孩子一眼,尤其在马文才额间的红痣上多看了几眼,大概见他们有些紧张,微微笑了:   “诸位施主寻到这里便是有缘,你们一路行来应该也疲累了,请入寺歇息吧……”   梁山伯来之前曾问过那些劫匪,他们说这寺庙香火并不鼎盛,显然不靠香客过活,所以众人都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却没想到如此容易,于是一个个都有些错愕。   倒是那老和尚后面的沙弥性子活泼,见所有人都愣着倒笑了起来:“你们怎么还站着啊,进来呗!”   诸人这才如梦初醒般进了寺中。   这寺庙不大,但大殿和客堂都有,殿中佛像只是泥塑木雕,并未塑金身,台前供着鲜花和鲜果,地面和四周都打扫的很干净。   鼻端嗅着佛香的香气,眼前是佛寺里修建的幽雅整齐的树木,这一群少年之前又是逃命又是离散而惊惧的内心,竟不知如何一点点沉静了下来,似乎是得了某种心灵上的安抚。   梁山伯几人都不信佛,马文才因为“重生”的原因更是不进寺庙道观,这次来也是万般无奈,但既然进了人家的寺庙,被人收容,自然还是要进殿点上一炷香,感谢寺庙和“佛祖”的庇护。   老和尚后来便没有出面,小沙弥说等会儿要做晚课,将他们引到了后院一处禅房,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们这简陋,人最多时也就五个人,也很少留客,这间大禅房给你们住吧。”   这屋子说是禅房,其实就是间空屋,干净倒还干净,就是地上只有几个蒲团,连个可以御寒的铺盖都没有。   但马文才涵养好,脸上一点不满的神色都没有,反倒真诚的感谢,倒让那小沙弥更不好意思。   没过一会儿,那小沙弥又来了,小小的人儿抱着几床被子和毯子,一进来就放在地上。   “这是我出门化缘的师兄的,别弄脏了!”   祝英台实在喜欢这个七八岁大的小沙弥,把他拉过来揉搓了一把,笑嘻嘻地谢了他,又让他闹了个大红脸。   马文才咳嗽了一声,让祝英台停止了胡闹,再次谢过。   小沙弥大概很少见这么多人,见大家都看着他,又羞红了脸,闷着头跑了,引得祝英台撒下一片笑声。   这一路沉闷的气氛,到现在才算轻松了一点。   他们又累又困,这禅房里什么都没,连盏油灯都没有,好在禅房外院子里还有木桶和口水井,梁山伯四下寻找找了个木盆,一群人草草在水井边擦洗了一下,便回了屋子休息。   就在他们睡下后不久,这野寺的寺门又一次被人敲开了。   刚刚做完晚课的老僧人和他的徒弟去开了门,见门外是一群持着火把和灯笼的官差,不由得眉头紧蹙。   “这位大和尚……”   为首的官差还算客气,往里看了一眼,按章办事:“我们是南衮州都护军的人,现在在捉拿水贼,那些水贼可能乔装打扮上了岸,大约是几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请问这位大和尚,这些人可有经过这里,或者……”   他又多看了几眼。   “在你这里借宿?”   “我这野寺一向不接待香客。”   主持表情严肃但语气温和地回答:“所以没看过这位使君说的水贼。”   “当真没有?”   那官差背后一个差吏叫了起来,“这附近可只有你这能歇脚的地方!那些水贼可不敢进驿站!我看还是让我们搜搜比较好!”   听到这两人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白脸,主持身后的青年僧人笑了,软中带刺地说:   “陛下有旨,天下佛寺无故不得擅闯,擅闯者以‘庶冲士’论,你们是要我们去告官吗?”   “你!”   那差吏大概是横行无忌惯了,见这僧人顶他,正准备给他个教训,却被为首的官差一下子拉住。   “算了,我相信几位大和尚也不会撒谎,出家人不打诳语。”   他不想跟和尚扯上关系,但凡能几十年立寺而不被夺了主持的寺庙,背后总有那么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关系。   一群官差显然也知道“宁惹官门不惹寺门”的道理,虽心有不甘,但还是例行丢下“遇见要报官”这样的话走了。   等那些抓人的官差走了后,那位青年僧人关上寺门,这才露出犹豫的表情。   “主持,这样真的好吗?万一他们真的是什么水贼……”   “明明还是一群孩子,而且几个孩子都目光清澈,眼神坚定,哪里是做贼心虚之人。”   老和尚呵呵笑着,打消了徒儿的顾虑。   “可是他们也没说清自己的来历……”   青年僧人还是担心。   “本尘。”   “徒儿在。”   “对明显身处困难而向你求助之人,不可问他们的姓名。”   老和尚慈祥的眼神里流露出睿智的光芒,教导着自己的徒儿。   “不便把自己的姓名来历告诉给别人的人,也往往是最需要得到帮助的人。佛祖的方便之门,不该向这样的人关着。”   “道理我明白。”   青年僧人叹气,“可也许是徒儿觉悟不够,师父老是收留这样的人,如果真的有歹人,就我们师徒几人,也许会发生什么意外。这世道……这世道……哎……”   “佛祖会保护我们。”   老和尚念了句佛号,笑着拍了拍徒弟的手臂。   “官员有官员的勇敢,将军有将军的勇敢,僧人也有僧人的勇敢……”   他在本尘静静低头接受教诲的表情中,笑呵呵地又加上了一句。   “我们的勇敢,是包容。”   ***   禅房里,似乎听到了什么而站起身的大黑拱了拱傅歧。   傅歧被大黑拱着,揉了揉眼睛莫名其妙地翻了个身,拍了一把大黑的脊背。   “天才黑,你就折腾了?”   马文才也被惊醒,强打起精神看了一眼,发现什么事都没有,翻了身想继续睡,却睡不着了。   屋子里,梁山伯和祝英台均匀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疾风守在屋子的一角和衣而睡,大概是累得很了,这么大的动静,值夜的他居然没有醒来。   傅歧显然也睡不着了,一下一下摸着身终于伏倒而睡的大黑。   “马文才,你说我们才一天就熬不下去了,那些流民是怎么熬过这几个月的呢?”   黑暗中,只听得他幽幽的声音在禅房里响起。   作者有话要说:   马文才没有回答,只掖了掖被子。   “我从来不知道饿肚子是这么难受的,我之前还骂方天佑家的佃户忘恩负义,可我想想,我要一直这么饿,突然知道别人家有一袋米,估计也会去抢……”   傅歧有些烦恼,又有些羞愧的声音轻轻响着。   “马文才,你说我这么想,是不是白读了这么多书,愧对先祖?”   马文才能怎么回答呢?   他难道能回答,如果自己到了那一步,也许做的更加难看吗?   所以,他只能翻了个身……   “夜深了,别胡思乱想,睡吧。” 第132章 雪中送炭   这寺院的禅房十分简陋,大概是因为这里的僧人苦修的原因,连个软和点的被子和枕头都没有。   当所有人睁开眼醒来时,听着屋外叽叽喳喳的鸟叫声,看着空空荡荡的屋子,竟有些不知身在何处之感。   先醒的是祝英台,她睡得最早也最沉,醒的自然是早。   她是被一阵饭香引醒的。   昨天那个小沙弥,抱着一个小木盆进了屋在门口敲了敲,祝英台开了门把他迎进来,他大概是很害怕祝英台,丢下那个木盆就跑了。   小沙弥丢下的是一盆麦饭,盆里插着几把勺子。   惹得祝英台还以为自己哪里长得青面獠牙了,还是大清早起来蓬头垢面,摸着脸惆怅了好一会儿,才看向屋里那盆。   “看样子是送早饭来了。”祝英台看着那盆饭,“就是跑什么啊,我还没道谢呢!”   “吃过早饭,和寺里主持道过谢,我们就该走了。”马文才也起了身,看着那一盆麦饭,有点头痛。   他从来没有吃过麦饭。   这种粗糙的食物,平日里他是连见都没怎么见过的。   “没柳枝,没青盐,没面巾,没澡豆……”疾风也是满脸心疼。“公子,我出去给你打点水,先洗脸吧。”   “恩。”   昨晚都是随便擦擦,其实都没怎么清理过自己,一想到要这样邋里邋遢的过好多天,马文才只觉得身上到处都痒,根本不愿去想。   同样不适应的还有祝英台。   她的牙刷、肥皂和一应生活用品也都没有带下来,她毕竟是女人,洗漱方便都和男人不同,这样子徒步赶路,对她的负担最大。   而因为所有人都同居一屋的原因,即便有马文才遮掩,她也没有办法好好擦洗。想来接下来几天都要这样。   祝英台越想越觉得憋闷,继而对临川王咬牙切齿。   “要不要干脆做一包炸药点了丢到他家院子里算了!”   祝英台只能在心里自己给自己找法子发泄。   “反正以这个时代的科技水平,最多以为是临川王糟了天谴,白日遭雷劈。”   她自己在这里暗暗想的痛快,一转眼又觉得好笑。   临川王做事这么肆无忌惮,也不知道有多少仇人,想他死的大概围着梁国排几圈,他能活到现在,要么就是不轻易出门,要么就是守卫森严,等闲人连边都沾不上。   她除非空投炸弹,否则怎么把东西丢人家院子里去……   “最好别再作妖,惹毛了我,算好风力和速度,计算好火焰的燃烧时间,天天拿热气球给你空降炸弹!他娘的!”   祝英台想的牙齿嘎嘎响。   “又在发什么呆!”   马文才见其他人都出去洗漱了,拍了拍她的肩膀。   “啊?咦,人呢?”   祝英台这才回过神来,见屋子里就她和马文才两人,莫名有点紧张。   “我叫疾风给你打了盆水,帕子是我中衣上裁下的还算干净,你昨晚没有好好擦洗吧?趁他们都出去了,你把自己清理一下。好好的女孩子家,邋里邋遢怎么行!”   马文才充分的表现出了自己直男审美的一面。   “我就在门口,他们不会进来。”   祝英台没想到马文才把她单独留下来不是教训她,竟有些受宠若惊,直到马文才出去了还有些怔怔的。   “一个男孩子细心成这样……”   祝英台看着那搭在水盆里的洁白丝帛,越发觉得自己走了狗屎运。   要没有马文才,混在这一群少年中餐风露宿,她这一路还不知道该怎么熬过去。她都有些怀疑那些古代女扮男装考状元的、上战场的是怎么能混了那么久不被人发现的。   可因为有马文才在,祝英台的内心一下子就踏实了。   不管怎么说,有个偷偷为自己掩饰,而且还对自己没有什么不良企图的同伴在,无论环境再怎么糟糕,对她来说也是幸运。   祝英台心里对马文才感恩戴德,猛刷了一把好感度,仔仔细细把自己身上擦了个干净,这才端着盆子出去和大家一起漱口洗脸。   傅歧和马文才都不会自己束发,马文才有疾风帮忙,梁山伯就帮傅歧忙活,祝英台反射性想喊半夏,半晌后才想起来半夏下落不明,表情有些沉痛。   “不必担心……”   梁山伯看出她在想什么,帮傅歧把头发束紧,安慰道:“徐之敬他们人多,不会对半夏见死不救的。而且马兄的侍从都是艺高人胆大之辈,说不定此时就在哪里互相扶持呢。”   “就怕临川王的人把他们搜到……”   傅歧嘴快,冒了半句又咽进了肚子。   “不过也不一定,徐家人原本就要去接应他们,听到船翻了的消息,也许半路上能寻到。”   “吃饭吧!吃的都堵不上你的嘴!”   马文才哭笑不得。   洗漱过了,仪容也整理了,一群名门贵公子围着那盆,咳嗽了一声,竟有点不知道怎么下手。   连个碗都没有,就一个盆,几个勺……   喂猪呢这是!   还是习惯了寝室生活的祝英台最先伸了手,一个手拿勺,一只手托着,往嘴里塞了一口麦饭。   麦饭就是磨碎的麦子煮成的饭食,这寺庙中的麦饭里还放了些蔬菜碎末,吃起来倒并不难吃,就是太粗粝了点,有些难以下咽。   昨天那胡饼再干硬,给梁山伯烤一下也能入口,祝英台没想过这东西这么噎人,吃了一口后白眼直翻,还是旁边的傅歧眼疾手快顺了顺她的背,那一口饭才咽下去。   “……呼!还,还是味道不错的……”祝英台怕自己的样子吓到他们,连忙解释,“就是干了点,大家吃慢点!”   有了祝英台打头,又有梁山伯这吃过苦的跟着“效法”,很快的,傅歧和马文才就也拿起勺子,学着祝英台的姿势,从盆里舀了饭出来吃了。   和傅歧也吃的连连翻白眼不同,马文才则吃的很慢,一小勺饭,他足足咀嚼了几十下才咽下去,然后继续再吃一勺。   他并没有像他们一样噎着,甚至没有表现出嫌弃的样子,可看他吃饭吃的如此“仔细”,一旁原本想要伺候马文才用饭的疾风,在被他伸手制止后,眼框竟渐渐湿热,背过身去不敢让自家少爷看到自己的表情。   这一顿饭吃的极慢,并不是因为它是什么山珍海味,而是他们知道自己下一顿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吃到,这一点麦饭也许就是他们接下来很长时间里果腹之物,哪怕最“讲究”的马文才,也越发珍惜这一碗在他看来猪都不吃的麦饭,在怎么难以下咽,也要一粒不剩的咽下去。   那一盆麦饭看起来多,可被这么多人一分,很快就被吃的干干净净,吃完之后,梁山伯端着盆和勺出去洗了,几个人虽吃饱了,可麦饭吃完还会胀气,只能在院子里散散食,怕胃中难受。   谁又能想到之前还是别人眼中的天之骄子,现在却落魄到如此地步?   看着揉着肚子的祝英台,再看着面色明显委顿了不少的傅歧,马文才叹了口气,带着歉意道:“是我的错,没和你们说明子云先生的事就带了你们上路,如今倒要累你们吃这样的苦头。”   他并没有想过会这么凶险,这临川王的心狠手辣和肆无忌惮,已经超出了常人的判断,根本无法用正常的思维来考虑风险。   如果他日他得了势,绝对不会选择和临川王正面对上,这样的人只适合在暗地里一点点利用他的愚蠢,让他自己把自己蠢死,正面硬对上,先死的只会是别人。   听到马文才的话,傅歧不以为然,“我自己偷偷跟上来赖上你的,能怪你?怪也怪那临川王,别说你了,我在京中的家里好生生待着都差点乱成一锅粥,这人要倒霉,走到哪儿都倒霉。我们跟这临川王命中犯克!”   “我也只是出来体验‘生活’的,养尊处优惯了,体验下落难的日子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祝英台安慰着,“像我们这样的出身,也许一辈子也没有这样的经历,就当是交束脩了,学点书本上学不到的东西。只要命还在,怕什么。”   马文才是个自视甚高之人,而且极为护短。   他将祝英台他们当做自己的同伴,自然是不愿意护在自己羽翼之下的人有一点委屈。可如今这些委屈偏偏就是自己间接造成的,挫败感可想而知。   但无论傅歧也好,祝英台也罢,天性里乐观豁达的部分占大半,就算是再打的打击也压不倒他们,而梁山伯虽是个“未曾想成先想其败”的性子,可如同马文才一样,责任感极重,他接受了马文才的请托,就会想尽办法做到他的承诺,至于这些挫折,倒不足一提了。   听到同伴们的话,马文才眼中也是一片温柔,所谓“患难见真情”,如今他和这些人,也算是过命的交情了,自和普通朋友大不一样。   他们借宿了一宿,饭也吃了,精神也养充足了,等到早课结束的钟声敲了三遍,便结伴去和那主持道谢,顺便告辞。   见他们果然一大早就要走,主持也没拦着,反倒有些歉意。   “我等是清修的僧人,没有什么好东西招待诸位施主,早上的麦饭,让诸位见笑了。”   “能得到大和尚的收留,已经是我等的幸运。”   马文才真心地道谢。   “若我等找到同伴,必定让家人重重答谢各位的收容之恩。”   他向来不轻易许诺,这样道谢,是已经做好了他日要备下重礼感谢的决心。   “这是佛祖庇佑之地,我们不过是同样被佛祖收容之人。所以是佛祖收留了你们,怎么能说是我们收留了你,要感激,就感激佛祖吧。”   主持微微笑着,年纪虽大,可一笑就露出一口完整的白牙,让人看着心情舒畅,料想他年轻之时,谈笑便会带来满座春风。   说实话,马文才以前并不喜欢僧人。   今上尊佛,佛门被惯得越发肆无忌惮,各地都有佛门侵占良田,甚至强买强卖之事。   士族也讨厌佛门,因为从庄园里逃跑的荫户和佃客若无路可去,总是投入佛门逃避责罚,甚至官员也拿佛门头疼,因为他们不必交税,所以常常有想要逃掉徭役和赋税的壮丁举家带着家产投入佛门,只要得到佛门庇护,连官员们也没有办法。   但马文才却无法不对面前一直笑着的长者产生好感,他明显和那些吃的脑满肠肥、披着僧衣却做着和高门士族掠夺人口一样的事情的僧人不一样,从他的眼神里就能看出他是一位坚定而又温柔敦厚的修行之人。   马文才在这种包容之前低了头,双手合十,诚心实意地又道了谢。   “诸位施主是要去哪儿?我看你们昨日如此狼狈,应该是有什么变故,这样上路,可还安全否?”   主持像是问着自家子侄一般自然地问着马文才。   “我们……”马文才犹豫了看了身边的同伴们一眼,见他们并没有反对,有些犹豫地说道:“我们被歹人撞坏了船,死里逃生,所以落魄至此。现在……要去盱眙去找其他同伴……”   “盱眙啊,那倒不远。”   听到他们去的地方不算什么偏僻之地,主持也放了心,给他们细心指了路径,又说:   “你们这样出门,身上又没有路引,容易受到盘查,连客店都住不得,一路上想来也不顺利。这样吧,我用寺里的印鉴给你们出一封条引,你们以替我寺采买的名义上路,就会少了许多波折。若是遇到没地方住宿的时,找一寺院,将条引给那些僧人看,便能投宿。”   一群少年没想到还会有这样的收获,又惊又喜,如此一来,连最难解决的住宿问题都有了办法,怎能不感激涕零?   老主持见他们欢喜雀跃,心里也高兴,当即去了后面写了一封条引,又叫自己的徒弟本尘送了几套干净的中衣和夹衣过来,放了些干粮和水囊,通通打了个包,给了几个孩子。   “我看你们也没什么洗换衣服,我们是僧人,僧袍并不能给你们,不过这些衣服倒是无妨,你们穿在里面,也没人能看得出是僧衣改的。”   主持怕他们面浅不好意思拿他们的东西,笑着又解释:“我们的衣衫鞋袜大多是来自其他人的布施,也有陛下开无遮大会时赐给天下僧尼的。这些东西取自于‘施主’,再用之于‘施主’,这也是佛祖的意思,还请施主们不要推辞。”   马文才等人看着那一包不小的行囊,竟觉得粗布裹着的包袱在闪闪发光,烧的他们心中火烫。   直到这些少年们被送出了寺门,走出了老远,抱着包袱的傅歧都还觉得自己在做梦。   “我们莫非是遇见菩萨了?”   傅歧频频回头,不停看向那寺庙。   “等会儿它不会就没了吧?”   傅歧总觉得这一场经历就跟那传说里什么菩萨下凡救苦救难似的,只要救完了人,那寺庙就“嗖”一下没了,原来一切都是菩萨的法力化作的。   别说傅歧,就连其他人被傅歧的说法弄的半信半疑,也跟着回头去看。   可那寺庙一片幽静祥和,寺旁郁郁葱葱,显然那些树都不是一日栽成的,哪里是一夜之间变出来的样子?   梁山伯等人都是原生原长的古人,对于鬼神之事都有些敬畏,祝英台却是看着西游记长大的,闻言哈哈笑了起来。   “我们既又不是去取经的和尚,又不是什么身负重任的命定之人,佛祖菩萨好生生下凡来给我们吃穿干嘛?”   祝英台看着那一包裹的东西,满脸感激。   “那就是个好心的和尚,要说是菩萨,也是活菩萨。等我们过了这阵子落魄的时候,重重答谢别人的好心就是,别什么都觉得是老天爷赐的,我们该谢的是人。”   “祝英台说的没错。”   马文才看过了那主持所写的条引,感慨道:“这位昙隐主持应该是那种隐居清修的高德大僧,一笔钟体写的出神入化,出家前恐怕还是位士族。”   傅歧扛着包袱原本想是沾沾“仙气”,马文才这么一说,他就觉得没意思起来,背着背着就觉得没劲。   他们遇见了贵人,这一路上竟真的像是有佛祖保佑一般,过的顺遂极了。   有了条陈在手,他们虽没有走官道,但也能顺利的找到投宿的地方,尤其是寺庙,也不知道那昙隐主持是什么来头,只要开了庙门的接引僧拿了那条陈进去的,没有一个不是恭恭敬敬地把他们请入寺里,哪怕他们没一个是行脚僧,却能享受和僧人一样的待遇挂单。   祝英台曾听过一首诗,“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可见寺庙数量之多,僧人之受重视。   浮山堰出事,受了这么大的灾,可这沿路的寺庙却像是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寺中来往的僧人都是面色红润仪态闲适。   他们也曾见过来求助的灾民,但大多都是在寺前结庐而居,没人敢擅闯或强求收留。有些寺里每天会熬一大锅粥出去,那些聚集在寺前的百姓就靠这一天一顿的粥活着,也不离远,天天在寺门外叩头或念经。   这一路下来,除了在野寺里那顿麦饭,竟没有哪一间寺庙的饮食再比那个差的了,最不济清粥小菜,大部分时候投宿,晚上入寺有一顿斋饭,早上离寺还能有一顿干粮。   “他们过的真充裕啊……”   有一次,那佛寺靠山,提供给他们的斋饭里竟全是山珍,就连马文才都不由得叹了一句。   山珍难寻,这时候山里是真有老虎和猛兽的,哪怕靠山也不是什么山珍都随便吃,可因为流民受灾后无法生存,就冒着巨大的危险在山中挖出山珍和这间寺庙换取住宿和食物,这寺里的山珍竟多到连挂单的行脚之人都可以任意食用的地步。   这自然是僧人的善心,可从另一个方面来想,能有这么多米粮收容流民,换来这么多的山珍,这寺庙里的存粮该有多少?   不过几十人的寺院,却能养活几百的流民,而且并无捉襟见肘之态,那这些寺院寻常时候想必更加宽裕。   这其中的深意,让梁山伯和马文才这样善谋之人不得不多想。   “我每一次踏入寺中,总觉得这便是‘人间净土’。”   梁山伯看着寺中来去从容的僧人们,突然露出了复杂的神色。   “他们不必考虑任何俗世的问题,只要念经拜佛,便自得供奉,就和那些宝殿里的菩萨一般,享受着人间的香火……”   “可我一踏出寺门,听见外面那些流民的痛苦呻吟,看着他们绝望无助,再想到那些将幼子抛在寺前,生生分离却只是希望孩子能够活条性命的父母,就觉得这人间净土好像少了些什么东西。”   梁山伯抚着自己的心口,面露迷茫。   他再怎么天纵英才,也不过是个年轻人,见到这样的时局和态势,心中虽有触动,可更多的是疑惑。   而那个每每能为他答疑解惑的长者陈庆之,如今却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一想到这里,梁山伯心中更是如坠重石。   其余几个少年何尝不是觉得如此,闻言都表情沉重。他们得到寺庙的庇护原本是高兴的,可寺内寺外这样大的差距反复捶打着他们的内心。   按道理来说,他们能得到寺庙的帮助,实在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他们也一直觉得这是种幸运。   可每当他们被客气的接引进寺庙,而那些比他们还要凄惨的流民苦人却被无情地关在门外,面露出不甘、绝望和嫉妒的表情时,这些少年的内心着实难受,总觉得他们抢了什么本该属于别人的东西。   毕竟他们有手有脚,能跑能跳,再不济一路抓鱼打猎,也都能活下来,只不过走的会慢些、辛苦些罢了。   可那些人却是面色青黑,饿到皮包骨头,又或者拖老携幼,真正需要施舍和周济之人。   大概是这样的感觉太过难受,到后来他们商议了一番后,情愿冒着风险进了一座不大不小的县城,用疾风的两块金锭换了些铜钱布帛,再也没有借宿寺中,一路担惊受怕的沿着官道到了盱眙。   也不知是临川王抓不到他们死了心,还是有什么别的变化,这一路在官道竟然没有接到盘查,又有寺庙的条引在手,让他们轻轻松松进了盱眙城。   轻松的像是假的。   等他们一路打听,按照之前的计划找到了徐家在盱眙开设的“东海医馆”时,出来迎接他们的人,更是让马文才一行人惊喜的当场痛呼出声。   “子云先生!”   “先生!”   那站在厅堂里对他们微笑的,正是之前被临川王的人马抓去的陈庆之。   “……那是……”   看着陈庆之身后跟着步出的英武身影,祝英台眼睛瞪得滴流圆,不敢置信地指着那人,表情白痴,声音也结结巴巴。   “姚姚姚先生?” 第133章 曲折离奇   他们曾想过子云先生也许会被他的侍卫救走,也想过子云先生会有什么奇遇,却从没想过是面前这人救了他。   湘州水军将领王足的参军,会稽学馆的临时骑射先生姚华。   看见陈庆之无事,那些侍卫竟有大半还活着,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再一问徐之敬等人也被救上来了,就是丹参和黄芪受了伤,几个刀卫和雨雷电等人也多有受伤的,一时不能挪移,都在船上静养骨头,久违的笑容才重新浮现在他们的脸上。   “半夏呢?半夏有事吗?”   祝英台连声问。   “半夏没事,惊雷救了她,不过惊雷受了伤。”   陈庆之微微笑着,看了看身后的姚华。   “这是员猛将,硬是杀出一条路把我救了出来,又一路护着我来了盱眙。”   一行人里就数马文才表情最复杂,他将信将疑地看向姚华,在后者躲躲闪闪地眼神中问道:   “怎么回事?”   “我现在还没钱还你!”   姚华反射性回答。   “谁问你这个了!”马文才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你怎么跟子云先生他们碰上的,我记得你要找的人不在这里吧?”   “你说阿单啊,我找到了。”   姚华爽朗地笑着,“怎么碰上的,这说来话长……”   一群人心中愉快,徐家门人又热情,见他们要谈事,便把他们请到后院的小厅里,准备了点心和茶水让他们慢慢休息。   这件事说起来也挺……光怪陆离的。   话说姚华交了差后,便卸任了教习的职务,开始一路寻找阿单的下落。只是她人生地不熟,人没找到,钱花了不少,倒不是花钱雇人用掉了,而是看着一路的流民可怜,这个接济一点,那个接济一点,就没钱了。   等找到淮泗附近时,终于有了阿单的下落,原来浮山堰出事时他正在走水路,被一群水盗给俘了,浮山堰崩塌淮水暴涨,那一群水盗里许多倒霉的当场就淹死在了水里。   剩下的水贼操着仅剩的船只想要逃命,被阿单找到了机会,回复了自由身,还误打误撞收复了一群小弟。   只是那时候洪水淹没了一切,淮水里天天都有数不尽的浮尸沿水而下,他们起先还在岸边看能不能救一两个没死的人,后来发现根本救不过来,被淹死的人太多了,堆在岸上层层叠叠,都被泡的不成人形,只要看一两眼就会心理崩溃,阿单也就死了救人的心,收拢着一群水贼,想要先熬过这阵子再说。   他也想先给会稽郡的姚华送信,可那时候太乱,淮水淹没了下游的一切,不但道路断绝,连畜生都被淹死了,就凭这些水贼的三五条船也只能在水里来去活命,到处都是尸体和浮木、还有被淹没的房屋,一不留神就翻船,那段时间谁也不敢随便开船出去。   大水淹没了庄稼和土地,可高山上的走兽和天上的飞禽却没事,阿单带着人,仗着有船,寻了一处没被水淹没的山林,安营扎寨,每日做做陷阱带人打打飞禽走兽,硬生生就这么熬到水退了。   随着地方上越来越乱,阿单的本事也传了出去,有越来越多的水贼前来归附,都想着一旦官府不管百姓了,有这样的猛人领着,哪怕去抢粮仓也好,劫粮道也好,也不会让他们饿死。   恰巧姚华到了这里之后,第一个做的便是找船。   他身上钱不够,租不到正儿八经的船,也找不到路子,但他又确实需要船去沿岸寻找阿单,因为阿单最后是在河道里失踪的。   最后还是一个把他当肥羊反被教训的地头蛇告诉他,要找现在敢出活的船,就得去找那些蛰伏起来的水贼,现在只有他们有船。   姚华入伍几年都是在剿匪,知道这些三教九流是看谁的拳头大听谁的,她恰巧也没钱,索性一路拳头揍过去,将那些所谓的“帮派”一个个挑了,要逼得他们背后的“老大”出来,只要收服了这批水贼的头目,就不缺没有船用。   也是这些人倒霉,若是平时,这些人都在水面上纵横,姚华是个不会水的,随便两手把姚华淹都淹死了。偏偏这阵子浮山堰出事,各家都歇了“生意”,只能在岸上休息,竟被姚华一个个打上了门。   姚华那时候想的简单,他又不要人家老大的位置,只要肯给她条船,对方就能保住自己的地位,又能结交他这么个武艺高强的帮手,自然知道怎么选。   恰巧姚华挑的这些帮派都是属于淮水下游的水贼团伙,这些人本来就本事不济,被姚华打怕了,听说她只是要船,恨不得立刻送走这煞星。   再一听姚华是要去上游找人的,那水贼的首领立刻想了个驱狼吞虎的办法,说自己的人手只熟悉淮水下游的情况,要在上游找人,姚华就得去把上游的水贼们都收服了才行,有熟悉上游情况的水盗给他找,必定能找到人。   那管着上游水域的老大之前在浮山堰崩的时候死了,新上任的老大是个厉害的,不但不准自己的人趁着天灾人祸的时候“发财”,遇见下游的水贼发财的时候还会出手阻拦。   他们歇了“生意”也大半是忌惮那新出来的黑面煞星,一心想要坐山观虎斗,当然是又热心给船,又热心给人,要把姚华送到那煞星那里去。   姚华知道他们想借刀杀人,不过他向来厌恶这些贼匪之流,要不是如今不在自己的地方,又急着要用船,也不必跟这些人啰嗦。   所以姚华答应了去“会一会”那位如今河道里的“扛把子”,也任由下游的老大下了战书,约了那条在河道某处比划比划,胜者决定以后河道里的话语权。   这么一来,原本单纯的找人就成了两个帮派势力之间的火拼,姚华思忖着两边都是地头蛇,要在火拼时将两个首领都一起收服了,让他们乖乖为己所用,帮她去寻找同伴的下落,就在约定之日跟着这些水贼浩浩荡荡的出发了。   水贼有水贼隐匿行藏的本事,河道里许多不为人知的岸口、可以停泊渡船的芦苇丛和溶洞,都是他们的根据地。   到了“谈判”那一日,上下两岸的水贼,浩浩荡荡地往河道中段约定的地方汇集而去,谁知道到了一半发现有官船来回巡逻封锁河面,不许沿途船舶过往,两边都是一惊,以为是官府从哪个内贼那里知道了他们要火拼的消息,提早封锁了河面,不准他们见面。   只是江湖上有江湖上的规矩,既然约了要决个“上下”出来,哪怕有官府阻拦也必须要给下面的人一个交代,否则这么灰溜溜回去,以后水路里就不要混了。   所以最后即便没有办法大张旗鼓,两边还是各派了几艘船,各显神通地偷偷摸摸穿过了封锁,往约定的河段而去。   救了陈庆之的事就真正是凑巧了。   姚华坐的船是水贼头目的船,这船原本也是正规军的艨艟,当年魏国和梁国打仗的时候,有不少将领乘船逃离,还有许多船只破损不能使用被抛弃在河道里,最后被人拖了回去。   这艨艟就是那时候被水贼们占了便宜得了手的,好好保养了七八年,不到必要关头绝不拿出来。   因为是梁国的形制,这船行在水面上时就如同官船,不会有人盘查,也很少会有“肥羊”看到这船回避。   而这样的艨艟,上游那“老大”也有一艘,形制比他的还大,还新,是当年水盗声势最大的时候俘虏的官船。   淮河两岸是两国的边境线,经常征战,今日这里是南朝,明天这里就变成了北朝,上游的艨艟当年抢的是南朝的船,可很快他所在的国境就被北朝占了,没有人追究这群水贼抢了官船的事,只是不敢明目张胆开出来怕当奸细。   又过了多少年,风水轮流转,这片地又归南朝了,这官船也敢挂个似是而非的幡子在水面上“做生意”了。   正因为双方知根知底,都知道对方有多少大船,但又很少正面交手,只对对方的“杀手锏”略有耳闻,这一来一去产生了误会。   姚华这边的艨艟突破封锁到了双方约定的河段,却把俘虏了陈庆之的那艘船,当成了另一方要火拼势力的主力战船。   也是那些人倒霉,他们抓了陈庆之却不敢声张,毕竟是以“剿匪”的名义封锁的河道,那借船给临川王的水军将领也不敢太过招摇,战船都没有出动,只动了一些快船。   这些船两艘已经撞了商船,一艘留在原地收尾,一艘载了商船上伪装成船夫的内应先行离开,这艘艨艟连旗号都不敢打,一路顺水而下加快速度,要把陈庆之等人送到岸上去。   这一落单,就让姚华这边的人找到了机会,也是风水轮路转,这些水贼驱使几艘载着火油的渔船撞了对面的艨艟,又让水性好的下水凿了船,竟把之前临川王的人在商船上的使出的伎俩又原封不动地还了他们一遍。   因为是来“决一高下”的,两艘艨艟后来接舷战了,姚华杀上船去发现这些上游的“水贼”居然还绑了“人质”,顿时怒不可遏,下手毫不留情。   陈庆之哪里不知道他们是弄错了什么,但他素来机警,干脆顺水推舟将错就错,将这艘船毁了一艘商船,如今船上那些人还生死不知的事情也说了,那姚华是个正义感极强之人,立刻就又让人去水面上搜索救人。   这下游的“老大”没在这艘艨艟上找到自己要找的死对头,又听被俘虏的船夫说是官船,知道自己找错了对手,心中害怕想撤了,无奈大错已经犯下,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这艘艨艟上的官差人等宰了个干干净净,又给了姚华一艘大船和七八个水手,就要跟他们分道扬镳拆了伙,不再搀和这事。   袭击官船不是开玩笑的,现在又不是之前两国交战的乱时,什么“一决高下”,就准备就此作罢了。   这边姚华救了陈庆之等人,依着他的指引在水面上四处搜索救人,很快便在半路上救了顺水而下的半夏和惊雷。   姚华不认识陈庆之,可惊雷和半夏是认识的,一听说马文才和祝英台等人都在船上,立刻惊得半死,连忙往商船沉没的地方赶,   陈庆之这才知道姚华原来是正规将领出身,又曾任会稽学馆的骑射教习,一颗心便安心了,不在担忧把梁山伯马文才他们的性命交付给这人寻找。   只是等他们赶到的时候,所有人只看到了一艘沉船,还有同样弄错了对象,和官船斗起来的一群水贼。   也是那临川王的手下倒霉,之前虽用暴力手段压迫了那些水手乖乖听令,可人人心头都有一口怨气,真出了事时没一个帮他们,阿单带着的水贼虽然是乌合之众,可阿单不是软脚虾,又有威望,一会儿就接上了舷。   那武艺最高的参将被阿单缠斗了几百回合没分出胜负,阿单手下的人却已经仗着人多把那些官差打的落花流水。   等姚华到了沉船的地方,意外发现艨艟上打斗的头目居然是阿单,还有什么好说的,两人一汇合,不需要阿单,姚华一上场,那参将直接就可以打酱油了,乖乖束手就缚。   接下来的事情也就很顺理成章了,陈庆之用御史的手令接管了这艘船上的官兵,又让自己的侍卫绑了临川王府的参将做人证,这件事就还算有惊无险的落幕了。   接下来的时间,这些“水贼”和陈庆之等人一起,在江面上四处寻找落水的少年们。   水往下流,他们在下游很快就找到了徐之敬等人,但死活没找到马文才梁山伯等人的踪影。   因为也不知道临川王的人接到消息回来“剿匪”的速度会有多快,他们也不敢在这片河道多盘桓,救了这些人后就去了阿单他们的地盘。   其中有伤的就留在船上养伤,一边打探消息,一边寻求接应。   所以马文才他们才能在这里见到姚华和陈庆之。   陈庆之料定马文才几人如果没事,一定会来盱眙和众人汇合,所以坚持先来盱眙,在这里等到马文才他们的消息后再去办自己的事。   以前他是没有证据,全靠几枚蜡丸在奔波,现在有临川王的鹰犬在手做人证,加上临川王私自调动水军杀人灭口,这都是实打实的罪证,只要再调查清楚蜡丸的来龙去脉,浮山堰的事情就能水落石出。   浮山堰崩究竟是人为,还是天灾,倒时候便可知道真相。   马文才等人经历了生离死别,原本还以为其他人凶多吉少,没想到一场变故下来,虽着实伤了不少人,可从会稽学馆带出来的人几乎都没有大碍,可谓是有惊无险。   对于姚华的一番奇遇,也是啧啧称奇。   祝英台本就崇拜姚华,听到陈庆之是怎么被救出来后已经是两眼放光:“姚先生,你实在是太厉害了!”   “我现在已经不是会稽学馆的先生啦……”   姚华被祝英台的表情逗得呵呵笑着。   “你们就喊我的名字姚华就好。”   马文才也没想到这姚华这般厉害,第一反应就是招揽。   其余的不说,他那家将能在那般人人自危的时刻聚集起大批的人马,虽是贼寇之流,可也看得出他的本事。   一个家将尚且能在草莽之中混出个名堂,作为他主公的姚华也绝不会是什么庸才。   只不过他一直是在学馆里,看不出他的手段,现在他和那家将两人便收服了淮水上下大半的水盗,若真是乱时,趁乱而起都够了,就算现在天下还算承平,这样的人才也是可遇不可求的。   不过马文才招揽的念头只是起了一瞬便被自己压了下去。   他现在毫无名气,也不是什么高门的灼然之后,连一官半职都没有,拿什么去招揽姚华?   更别说姚华自称犯了事逃窜在外,随时都可能“回家”,说不定他原本的出身就不比他差,这样的人同辈论交做一知己可以,要他效忠于人,也不知道要花多少的心思谋划。   “看着你们都平安,我也放心了。”   姚华也没想到自己和他们会有这样的交集,感慨过后笑道:“我到这里来本就是来找家将的,如今家将已经找到了,你们也平安无事,也是该告辞的时候了。”   所有人都没想到他这时候提出要走,忍不住一愣。   马文才更是脱口而出:“你要走?”   “是啊,我还欠你不少钱呢,得想办法筹到钱赎马……”   姚华想到自己的大黑,眼神柔和:“我在子云先生这里看到我的马了,你把它照顾的很好,我一直担心它会被留在会稽学馆里没人管。”   “没,没什么……”   遇见这样直率道谢的人,马文才也有些不自在。   “你救了子云先生和徐之敬他们,便也是我的恩人……”   马文才顿了顿,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你也不用去筹什么钱了,那象龙,就当是我谢过你对先生们的救命之恩,将它还了你吧。”   马文才做出这个决定是十分肉疼的,因为他确实喜欢那匹大宛宝马。之前他想将姚华打发走,也未必没有存着也许其中有了什么变故以后,这马就归了他的想法。   但他这人向来知恩,姚华本没有义务去救陈庆之和徐之敬等人的,可他救了,而且救得漂亮。   于情于理,自己再找他要钱,都像是见利忘义之辈。   “咦?不要钱了吗?”   姚华像是被这好消息惊到了,竟愣在那里。   还是他身后的家将陈思看不过去,咳嗽了一声拐了他一下,满脸歉意道:“马公子抱歉,我家主公高兴的失态了,先谢过公子的慷慨!”   不管真的假的,趁着人家没后悔,赶紧应下来啊!   姚华这才像是如梦初醒,看着马文才的脸只知道笑,笑得有些傻乎乎的,让马文才越发不自在。   “那这事就这么说了。”   马文才有些落荒而逃般匆匆回应,“你们在这里慢聊,我还有事要找先生商量,少陪……”   说罢,走到陈庆之身前,伸手准备扯下颈项上的锦囊,将那蜡丸物归原主。   陈庆之大概知道他这般落魄还带在身上的是什么,将他的手掌一按,缓缓摇了摇头。   “你先别给我。”   他不动声色地看了眼正在和祝英台、傅歧两人聊天的姚华,给了马文才一个眼色,面色如常地说:   “马文才,你跟我来一下。”   说罢,领着马文才就往厅外走。   厅外是一片修整的雅致的竹林,这医馆前面是药铺,后面却是住家,其中以一片竹林分割内外,显然建下这药铺的也不是什么俗人。   两人走到一处偏僻之处,陈庆之四下看看,见没有人来,面容一肃,问面前一脸茫然的马文才:   “文才,你可知那姚华是什么来历?”   马文才错愕,以为陈庆之知道姚华的什么身份,比如说“获罪出逃”之类,正想说明,眼前却飘过姚华那张率真的脸。   一想到姚华,马文才就有些不自在,他那双无论何时都干干净净的眸子似乎就在哪里看着他一般,让他突然生出了犹豫之心。   罢罢罢,就算他在家乡杀了人放了火,却从未伤害过他们。非但如此,他还屡屡帮了他们,他在这时候揭了别人的老底,谁知道会不会给他惹来什么祸端?   子云先生毕竟是御史台出身,万一姚华在那留着什么案底,就算有救命之恩,先生也不像是会因私废公之人。   所以马文才稍稍踌躇了一会儿,有些遮掩地说:“他来会稽还和我有点关系,我买了他被人偷卖了的马,他没钱赎回,只好在会稽学馆教书几月,想要软磨硬泡让我通融通融……”   他看着陈庆之越发慎重的表情,心里也有些不安:“先生,他是有哪里不对吗?之前看他的荐书,是湘州将军王足引荐来的,有朝中命官做保,应该没什么不好的地方吧?”   作者有话要说:  陈庆之定定看了马文才一会儿,直看的他心里发虚,才叹了口气。   “我知道你心善,有意为他掩饰。”   马文才耳朵微微红了红。   “但那个姚华,应该是元魏的贵族,并不是梁国人呐……”   陈庆之这一句,让马文才顿时如遭雷击。   什,什么?!   元魏贵族? 第134章 元魏贵族   一句元魏贵族,着实把马文才骇着了。   魏国和梁国的关系,着实有些复杂。南朝和北朝自十六国起就时而建交同盟,时而征战不休。其实大规模的南征和北伐已经很久没有过了,甚至在元魏孝文帝还在时,魏国还和南朝恢复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外交。   那段时间里,北方和西域来的珍奇异宝跟随北方的使臣和商人络绎不绝地出现在建康城,而南方最精美的刺绣和丝绸,以及北方少见的精致之物,也源源不断的售往洛阳。   南北的士族有很多是同根同源,只不过因为五胡乱华分割南北,借着南北使臣交往的契机,有不少家族恢复了南北的联系,很长一段时间内,最大的威胁不来自于外部,而是内部。   而最近一次和魏国恢复了外交的,是前朝的南齐,却不是如今的梁国。   甚至在前朝的昏侯萧宝卷被杀后,齐朝大量的贵族和皇室子嗣逃亡了元魏,有的娶了鲜卑的贵女为妻,有的在南齐身份贵重的皇室,干脆就直接娶了元魏的公主,在魏国居住下来。   魏国对于这些南齐的贵族也非常礼遇,不但按照元氏皇族的待遇赐予王爵或公侯爵,也能正常的在魏国出仕。   寿阳城的守城之人,便是南齐萧宝卷的亲兄弟萧宝夤。   由于之前姚华说的那一大堆什么“被逼迫”、“不能有辱先祖”、“逃难南方”之类的话,陈庆之一说这人是“元魏贵族”,马文才便先入为主的当成了南齐时流亡到元魏的那群贵族。   毕竟元魏的贵族大多是鲜卑人,而拓跋鲜卑有个显著的特征就是须发偏黄而浓密,有些甚至眼睛是绿色的,号称虬髯拓跋,这些贵族大多长相体型英武,姚华五官精致,体型修长,和“雄壮”是一点都搭不上边。   陈庆之自然不知道马文才在想什么,其实他发现姚华不似南人已经很久了,只是听他自称长辈是南下的魏国将领,起先没把这些不对放在心里。   建康也有许多魏国曾经归顺或被俘虏的将领、贵族,到现在也不适应南朝的生活,也看不起出入坐牛车、涂脂抹粉的士族,即使被人鄙视为“粗鲁将种”或“北方蛮夷”,依然我信我素的过着他们格格不入的生活。   “这姚华,应该是汉化后的鲜卑贵族,大概家族是那种传统的鲜卑人,所以还维持着很多鲜卑贵族的传统,比如蓄养家将,比如马鞍坠铃,最主要的是,你那匹叫做象龙的马,如果真是他家传的,那他就必须得是元魏贵族。”   陈庆之见马文才怔愣着,知道他是真的不知道。   “你也不必担心,我只是恰巧会相马,所以才看出一二,即便是这姚华身份存疑,来路不明,其他人也不会攀咬到你身上。”   “我不是担心有人栽赃嫁祸我……”马文才听到这里才明白过来,子云先生说的“元魏贵族”,那就真的是“元魏贵族”,不是他以为的那样。   “只是先生之前也见过象龙,为何没有疑惑?”   “之前那是你的马,我并不知道来自于何处,只以为那是你的奇遇罢了,问多了倒有觊觎他人之宝的嫌疑。”陈庆之是个君子,所以那时候不会多问,“可你说那马是这人祖上的种马一代代繁衍下来的,马文才,你可知那是什么马?”   “是,是大宛的汗血宝马……”   马文才怎么会不知道那是什么马。要养这种马,若是家底稍微差点的,莫说传代接种,每日饲料和所需的花费就能活活把人拖垮。   他将这马还给姚华,岂止是免了他一大笔赎马的钱,这段日子以来花在这匹马上的钱,还有从家中带来伺候马的马奴,就已经足够他养无数匹寻常的良马了。   “你只知道这是大宛马,却不知道大宛国数十年前就已被异国所灭,大宛龙种也早已不复存焉。至今为止知道最后的一批大宛龙种,还是魏拓跋武帝年间西域诸国进贡的一批大宛马,向来只供御用,而且极少杂交。”   陈庆之将大宛马的来历徐徐道来,“自北凉被魏所灭,西域为魏国一统之后,西域的珍奇异宝就极少流入南境,更别说名马。向来朝贡,西域各国和北方各国向魏国朝贡,而来我国的大多是倭国和东南诸小国,西域的种马,只有向北进贡,绝没有向南的。所有的龙种,也只有元魏贵族才能拥有。”   “你能拥有大宛之马却没被人觊觎,是因为我国少马,而你又一直在会稽学馆,和懂马的人甚少接触,这马虽然明眼人一看就是好马,却不会有人为谋取它做什么。但在魏国则不然,魏国人出入骑马而不乘车,人人以乘车为羸弱,又好武勋,这样的宝马,若不是家世名望极强的贵族护庇,单一匹马,就足以让人家破人亡。”   陈庆之见马文才终于明白了这马的重要性,叹息道:“更别说这龙种如果能世代繁衍,那姚家必定有种马,除此之外,家族的势力还拥有可以轻易和有大宛种的母马配种的影响力,也许是利益交换,也许是各取所需,无论是哪一种,都不容小觑。”   “马文才,你该庆幸这姚华不是个心狠手辣之人,否则只凭这马落在你手中而你拒不归还,以他的身手,要想要刺杀了你,几乎是易如反掌。”   他拍了拍马文才的肩膀。   “你自己扪心自问,若你是元魏贵族,家中如此重要的传承之宝丢了,而得了其宝的人有据为己有之心,你会如何……”   马文才听完陈庆之的话,后背已经是冷汗淋漓。   “若是我……”   他闭了闭眼,想想后,苦笑着说:“自然是不死不休,哪怕一把火把会稽学馆烧了,也要把马拿回来。”   “所谓见微知著,正因为我从徐之敬和半夏等人那里了解到姚华平日的作风,推断出姚华应该是那种久在元魏政治边缘,而家族却依靠武勋依旧声望不堕的军中贵族,所以才没有去做什么刺激到他。”   陈庆之的表情甚至有些委曲求全。   “我不知姚华和你们感情如何,但我希望你们能与他多多交好,毕竟他可能代表的是元魏军中的精英。大梁现在这情况……”   他也知道自己说的话很荒谬,若是传出去了,随便一个大臣参他一本仕途就到了头,可他却不能不说。   “镇守寿阳的萧宝夤身负国破家亡之仇,没有一时一刻不想着反攻南方,夺回故国。浮山堰崩了,他背靠魏国,说不得就要煽动元魏,趁我国国力虚弱而南征,他好渔翁得利。我甚至怀疑浮山堰的计策订立之初就有魏国的影子,或者说,有萧宝夤的设计……”   陈庆之说,“元魏的军中势力对萧宝夤以南朝汉人的身份掌握南方大军,早已不满,没少在背后给他使绊子。我在此地刚刚得到的暗报,浮山堰出事后,萧宝夤枉顾上令,曾私自调动了大军,被元魏派往南方镇守的任城王元澄发觉,现在已经被夺了兵权。元澄是鲜卑老派贵族,本身是大元帅,又是皇室宗亲,他压着萧宝夤一日,淮水以南就能享一日安宁,若萧宝夤翻身,怕是北方大举南征不远了。”   马文才想过情况很坏,却没想过那么坏。   毕竟前世的时候,浮山堰虽然崩了,可北方也出了乱子,一直都没有打下来,只不过那段时间人人自危,建康城里许多人家都悄悄变卖淮水下游的资产,就是当心一旦魏国人打过来,那些地方改了姓,会白白损失了家产。   因为马文才知道前世北方没有南征,所以得到陈庆之的委托时倒没担心遇见兵祸的危险,壮着胆子就跟着来了。   可听陈庆之这位“未来军神”的推测,原来梁国的国运,竟还是掌握在魏国军中贵族的手里。   别人会以为他是杞人忧天,他却不会认为陈庆之是多想。   只是那位任城王现在是什么心思,谁也料想不到,所以梁国前途如何,也无人就能肯定。   故而陈庆之才有如此多的担忧,甚至不欲让马文才等人得罪姚华,反倒要刻意交好。   谁知道这化名为“姚华”的少年是谁?若是元魏的皇室贵族,又或者是什么要紧之人,要在梁国遭遇了不测,又或者对梁国生出仇恨之心,谁知道得罪了小的会不会就结仇了老的,最后煽风点火,在魏国掀动了南征的气氛?   历史有时候就是因为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改变的,谁也不敢去赌。   “我会私下和你商议这事,并不仅仅是因为我倚重你。姚华会有在梁国奔波,说起来是和你有牵扯的缘故。我不知道他南下是为了什么,但他隐姓埋名,必定是在北面惹上了麻烦,不愿以明面上的身份引起两国的纠纷。从他依旧能在南方得到荐书和照顾,大概也能看出他或他的家族在北面是个很有人望的人,即便他犯了事,连南投的故国将领依然冒着株连家族的危险帮他,这样的人,一旦结交,对你,对梁国的未来,都有莫大的好处。”   陈庆之语重心长。   “我不是要你曲意逢迎,你们若能真的成为挚友,有对南地这样的情谊在,他日北方若真的有意南征,说不得那一两句反对之声,就能湮灭掉一场兵祸。即便不是有这样曲折的原因,结交这样一位性格正直、武力出众的鲜卑豪杰,也并不是什么让人为难的事。连我和他相处一阵子都要被他的性格所折服,更别说你们这样风华正茂的少年。”   马文才听出了陈庆之的言下之意,大约是要让他们和姚华多多相处,好早日发展出莫逆的交情,这样也许他日北方大军真要南征,也许顾及着这些情谊,能够透露出一点消息出来,也能让他们好多有点准备。   说起来倒是有些无耻,姚华如何都是他们的猜测,即便错了,也不过就是费了些心思,可要猜对了,就是大大的有益。   姚华心思并不算曲折,有心算无心之下,他们连“友情”都算计进去了,却还要装作并非刻意,这样卑鄙的事情,若是换了其他性子耿直的人听到了,必定要狠狠地痛斥一番。   可陈庆之知道马文才懂,也知道马文才明白他的“不得已”。两国相交,有时候便是两国之人的相交,哪里有那么多“真情实意”,即便是有,也有许多的前提,就如同大家族的联姻,说起来是门当户对,其后都有无数的政治考量。   可这些考量有时候却不影响夫妻间的感情,概因世道艰难,人人都要如此算计。   身处如此家庭,对各自身上代表的东西也都洞悉,早已经看开或学会顺势而为了。   马文才毕竟还不是什么老谋深算的政客,甚至连陈庆之这样的洞悉力都没有,但他能从陈庆之“刻意算计”的无奈之言里,听出对国家和百姓的深深担忧,以及对和平和梁国未来的无尽迷茫。   此时哪怕有一丝一毫的和平可能,陈庆之都是要紧紧抓住每一分筹码的。   所以马文才听完了陈庆之的“肺腑之言”后,既没有大声痛斥,也没有立刻答应,只是沉默不语。   说实话,他有点怵姚华,也从没有跟这样的人好好相处过,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得到对方的信任和友情。   要姚华跟傅岐一样是一根筋就好了,可明显他也不是什么能糊弄的家伙,只不过平日里懒得多想。   这样的人最可怕,能够以一人之力摆平一地水贼的家伙,岂是只凭武勇能够做到的?要算计这样的人,说不得没算计成,自己命先没了。   陈庆之也知道马文才也许不能马上答应,对他的沉默也有了心理预期,见他面色慎重一言不发,只能望着马文才长长地叹了口气。   “文才,覆巢之下无完卵,你先好好想想……”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陈庆之:……巴拉巴拉拉……   马文才:(脸色惨白)说这么多,就是要我为国献身……你要我跟他做好友,也要看人家要不要跟我做好朋友啊……   陈庆之:(语重心长)这就要看你的手段了!拿出你讨好人的手段来!   马文才:(脸黑)这太掉价了,阿不,这太小人了!感情怎么能算计呢,感情是要相处的……巴拉巴拉……   祝英台:(大哭)你不要,放着我来啊!放着我来!!! 第135章 杀人灭口   直到陈庆之让马文才“考虑考虑”之后的第二天,马文才还是觉得这世界实在太疯狂了一点,疯狂到他无法适应的地步。   一句好好想想,让马文才纠结了许久。   元魏贵族?   那家伙是元魏贵族?   那个连十万钱都逃不出来的穷货,哪里像是挥金如土的贵族了?   还有眼前这一幕……   “嘿!你吃什么长大的,这么大力气!”   比武后被按倒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的傅岐拼命挣扎,然而无论他怎么挣扎,却像是自取其辱一般,除了脖子哪里都动弹不得。   于是一时间被按住只能脖子拼命后仰的傅岐,看起来倒像是只水中的长寿动物,引得旁边围观之人拼命忍笑。   “你服不服?”   姚华无疑也头疼的很,这傅岐跟斗鸡似的,掀倒一次再爬起来,只说不服要再来一次,越挫越勇,简直不像是个士族,倒像是街头的无赖。   偏偏他的体力好到可怕的地步,而姚华也没有真心想要伤他,每每留手,一来二去,输的那个越来越精神,赢的那个也不见得从容到哪里去,都累成了狗。   对于这样的结果,马文才是不太能理解的。   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文才也好,吟诗作赋也好,只要大家的欣赏类型不同,很难说谁最好,可武艺却不一样,谁拳头更硬这种事是一目了然的。   姚华在第一次揍趴下傅岐的时候,明眼人都能看的出到底谁更强。傅岐之后做的,只不过是小孩子一般不甘的耍无赖罢了,如果他是姚华,与其被傅岐累死,不如不要收手,一次将他揍到彻底站不起来,省得劳心劳力。   但姚华一边嘴里笑骂着,一边等着傅岐站起来,继续下一次的比划,每一次傅岐都输的极惨,可渐渐的,他在姚华手里能过招的时间越来越长,也慢慢知道自己的弱点在哪儿,开始学会用自己新领悟到的东西在姚华手中占便宜,而不是和之前一样没头没脑的重复“倒”、“起来”、“冲”、“再倒”的过程。   在一旁围观的梁山伯和祝英台等人都不会武,也看不出什么门道,只知道姚华很厉害,傅岐很顽强,祝英台在一旁更是把手都拍得要红肿了,听得又一次被放倒的傅岐直翻白眼,忍不住对着祝英台龇了龇牙:   “你到底是哪边的?谁是你同窗谁是一路护着你的同伴?你还要不要脸啊!”   “要要要,我就是看脸啊!”   祝英台一句话噎死傅岐,想着干脆瘫在地上不起来算了。   可看着姚华认真的眼神,傅歧心中不知为何微微一颤,咬着牙又爬了起来,这一次爬起来更是直接把上衣全脱了,光着膀子一拍胸脯。   “再来!”   傅歧一身小麦色的腱子肉是从小练出来的,体格匀称身形高大,又是少年人,浑身洋溢着年轻的张力。   他把衣衫一脱,四周许多看热闹的徐家门人立刻拍掌大声叫好,几个年纪大点的仆妇更是捂着脸似乎羞赧极了,可脚下却像是钉了桩子一样动都不动,根本没“羞而奔走”的势头。   这时代男女大防远没有后世那么教条,许多年轻的女子在街上看见心仪的郎君也会投掷瓜果鲜花表达恋慕之意,再更奔放的北方,豪迈健壮的男儿永远不缺自荐枕席的佳人。   傅歧少年时在会稽学馆度过,都是男人,自然不会觉得脱了上衣在人来人往的后院比武有什么不妥的,反倒炫耀似的将胸肌一挺,笑着叫道:   “每次都叫你抓着衣襟给掀翻了过去,现在我光着膀子,看你抓哪儿!”   他把衣服扒了,梁山伯和马文才都不由自主地向祝英台看去,谁料祝英台完全没有看向傅歧的意思,眼睛反倒眨都不眨地看向姚华,似乎根本没注意到傅歧裸了衣,也不知道是该气好,还是该笑好。   “这姚华有什么过人之处,能让祝英台连女子该有的羞涩和好奇都没了?”   马文才这下是真的对姚华好奇起来了,也开始仔细的看起两人的“比斗”。   “裸衣”状态的傅歧有没有什么武力、敏捷上的加成马文才不知道,但姚华对傅歧是游刃有余的他却是看得出的。   但说实话,姚华对傅歧的“碾压”似乎建立在他超出与常人的力气上,论起技巧和斗志,家族武艺传承数百年的傅歧并不比姚华差多少。   而且傅歧是真正在武道一脉上有天赋的人,不似马文才,有一个会为他量身设计招式和技巧的豪侠师父。   大概姚华也发觉自己的力气在比武上占据的优势太大了,所以只要傅歧还站得起来和他打,他就一直接招,而且有点像陈庆之和梁山伯下指导棋那般,并不将他伤的狠了,只是借着这种方式一点点指出他的不足,好让傅歧在一次又一次的“再战”中调整自己的短处。   但无奈力气这东西也属于“天赋”的一种,真要战场相见,谁管你是仗着力气大还是凭着武器强,谁不是生死之间见真章?在马文才看来,姚华还是太“死板”了,由着傅歧胡闹。   就这样你来我往了许多回,傅歧终于累到爬不起来了,姚华也是气喘吁吁,似乎没有了再战的意思,这一场根本不好看的“比武”才终于罢了手。   “呼!呼!我都热到把衣服都脱了,你居然还穿的整整齐齐,是瞧不起我怎么地?”   傅歧没形象地瘫坐在地上,指着姚华不服气地问:“我就不信你没流汗!”   “主公,你身上有汗,现在脱衣会得风寒,最好回屋里擦洗一番再换身干衣裳。”   陈思见傅歧挤兑姚华脱衣,连忙上前提醒。   “得了吧,你家主公虚弱到一脱衣就得病?又不是卫玠!”傅歧觉得姚华这家将有些婆妈,“我看啊,你这主公力气是大,说不定是个弱鸡一样的身材,怕被我彪悍的体格对比到自惭形秽,所以才不敢脱衣吧?哈哈哈哈!”   “不跟你逞这口舌之利……”姚华好脾气的笑笑,“你武艺不错的,就是经验少了点。我毕竟正儿八经在军中历练过。等你也有了实战经验,说不定日后傅家又要多一位名将。”   “算了吧,我爹要知道我要去当什么‘名将’,我的胳膊得先被卸了!”   傅歧拍拍屁股站起身,不以为然道:   “现在哪里还有想当将军的人,就算是当了将军的寒门,也千方百计想要谋个清闲官职脱离武职。武将的名头很好听吗?我爱习武是我的兴趣,要真以武将为志向,说不定听到的人还以为我盼着国乱呢,这话不能乱说……”   “爱武,却不愿保家卫国?”   姚华的动作一顿,有些不可思议地看向傅歧。   傅歧不明白姚华在不可思议什么,反倒理所应当地回答:“哎呀,这种事情是大人物考虑的,谁一天到晚想着这个?好男不当兵,没听过吗?”   傅歧此言一出,姚华和他身后一直并不显山露水的家将陈思脸色齐齐一变,两人身上的气势也陡然一冷,从刚刚无论怎么被挑战都好脾气迎战的朋友,变得有点像泾渭分明的外人。   马文才当时就觉得要糟,无论姚华是不是元魏贵族,但他是将门出身确是一定的,和一个也许立志要做将军的人说“好男不当兵”,就等于对着一个寒门说“是寒门就别想着上进”了一般。   “傅歧,你又胡言乱语了!”马文才匆匆走到他身边,一巴掌拍在他背上,“兵者外以除暴,内以禁邪,怎么在你嘴里跟儿戏似的!”   “你们今儿怎么了?”   傅歧被马文才弄懵了,“我等若要投效军中,何必去会稽学馆读书?都学文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之前还以为你是条汉子……”   姚华有些失望地看了眼傅歧,“却没想到你和那些弱不胜衣的蠢货一样,学武只是为了发泄没处用的精力罢了。”   他大概觉得和傅歧斗嘴没有意思,对着剩下几人拱了拱手,丢下句“我去更衣”,便带着陈思离开了。   留下一群被局面变化到不知所措的少年。   第一个说话的倒是梁山伯。   “傅兄,哎,你这嘴……”   “当兵怎么你了?没人当兵打仗,去送死的就是我们,谁逃得掉吗?”   姚华刚刚在的时候,祝英台要顾及着傅歧的面子,没直接说他,现在却忍不住了,“你祖父不也是将军吗?大敌当头之时,谁管你是文人还是武人?敢情你学武就是用来打架的?”   “我学武是因为武艺是家传的,就跟徐之敬学医是家传一样。他都不愿做医者,我就非要立志做个将军?”   傅歧自诩自己的想法代表了现在大多数士族的想法,但凡有志于仕途的都将领军当做苦差事避之不及,除了庶族,谁愿意世代将种啊?   “那你也不能说别人就……   “好了,别争了!”   马文才听着他们稚子般的对话有些头疼,一声疾喝后揉了揉额角,“比武也比完了,热闹也看完了,都回去吧。”   于是乎,傅歧和祝英台不欢而散,刚刚还人人借故“路过”的后院里,只余一院冷清。   陈庆之的话,又一次浮现在了马文才的脑子里。   “他日北方若真的有意南征,说不得那一两句反对之声,就能湮灭掉一场兵祸……”   “北方会不会南征,如今却要看元魏军中的态度……”   元魏是和梁国完全不同的国家,南方以“文治”统治天下,北方却以“武勇”压服四国,如果让姚华觉得南方的士族都是软蛋,都是如傅歧一般毫无为国而战之心的人,也许自然而然的就对南方的将领产生了轻蔑之心。   先生担心的事情会不会发生?   他们没有交好姚华,让他产生对南方的好感,反倒让他先鄙视起南朝的文弱,会不会适得其反?   “我这是什么命……”   马文才咬着牙,心中狠狠道:“我就是擦屁股的吗?这种事情是我该考虑的事情?我在这里想什么呢?”   “马兄,你站在这里想什么呢?”   梁山伯原本也要走,却见马文才蹙眉静立,遂又转了回来,犹豫着发问。   马文才回过神,见梁山伯满脸担忧的站在自己面前,随口敷衍着:“我在担心傅歧和姚先生以后关系会不会太僵。姚先生毕竟救了子云先生,与我们有大恩,我在想要不要拉着傅歧去给姚先生道个歉。”   “傅兄也未必不后悔。他性子向来如此,不愿掩饰。”梁山伯听到马文才是担心这个,也叹了口气。   “我刚刚见姚先生指导傅歧角抵,原本还想趁气氛正好求学几招。在学馆里我就想着,也不指望多么高明,能防身就行。现在弄成这样,我倒不好开口了。”   马文才正愁没有借口去找姚华,听见梁山伯的话眼睛一亮。   “梁兄你原来在愁这个?我看姚先生应是大度之人,不会因为傅歧几句话就把我们都恼了,既然梁兄有意求教,姚先生应该也不会不近人情。我去帮你探探口风?”   “咦,这会不会太过劳烦?还是我自己……”   梁山伯没想到马文才突然这么“热情”,顿时有些受宠若惊。   “不劳烦,我们这一路能安然回来,还全靠梁兄照顾,这点小忙,算不得什么。”马文才笑吟吟地一口应下了,“你和姚先生关系平平,还是我去探口风吧,你且等我的消息……”   说罢,半点不见麻烦,反倒有些如释重负地向着姚华刚刚离开的方向而去。   “马文才难道跟姚先生交情就很好吗?……”   梁山伯看着马文才的离去的背影,有些纳闷地自言自语。   “之前马兄好像一直躲着姚先生啊……”   ***   话说向姚华住处而去的马文才,却一心在想着怎么弥补刚刚产生的“裂缝”。   不卑不亢的与人交好,自然是马文才从小就在学习的士族风度之一。但因为他从小便在同辈之中是佼佼者,这种刻意要去赢取别人好感的事情,却着实没有做过几回。   姚华又不是长辈,若是对贺革、陈庆之这样的长辈,马文才亦有许多自己的办法,如何讨好一位身份不明的敌国贵族,马文才是一点章法都没有,只能走一步看一部。   方法一,拉近距离。   徐家门人在盱眙的医馆只是徐家的一个产业,并不大,勉强安置的下这么多人,所以即便姚华是徐之敬的救命恩人,也只能和两个家将住一间大房而已。   马文才到了姚华住的房舍门口时,只看到那个陈姓家将和被称作“阿单”的黑塔般少年,一左一右的站在姚华屋子的门口,倒有些像是王府里经常护卫在门前的门将一般。   这般架势,让马文才对陈庆之的猜测又肯定了几分。大概是陈先生将姚华描述的太过有重要性,马文才几乎都快想不起姚华傻笑着在院子里数钱的那些画面了,连这间独门却不独户的屋子,都变得高深莫测起来。   姚华在做什么?   为什么要让人守着屋子?   是在给元魏写信?还是在联络在梁国的探子?   在会稽学馆时,他也经常这样偷偷摸摸谋划着什么吗?   马文才脑子里乱七八糟闪过一大堆东西,带着笑意走了上前。   “不知……”   他话还未出口,门口叫阿单的少年就一脸见了鬼地表情看着他,仿佛不明白他跑来干嘛似的,连连回头看向屋门,又扭过头去瞪他。   见到有客人访主,护卫之人不去通报,反倒在外面对客人横鼻子竖眼,这是什么道理?   元魏人难道各个这么不讲理吗?   马文才被瞪得心中不悦,面上却还要维持着和善的表情,开口道出来意:   “我有事要见姚参军,不知可方便通传?”   “不方便!”   阿单瓮声瓮气地瞪他。   “你们这些人来找人都是这么贸贸然的吗?”   马文才虽然也觉得自己来的有些唐突,但姚华刚刚还跟傅歧比武,又没提出去意,说明也没什么要紧事情。   昔年王子猷想念好友戴安道,夜乘小舟而至,遂成一段佳话,他大白天来找姚华“叙旧”,就变成“贸贸然”了?   “这……”   马文才的笑容顿时有点端不住了。   还是陈思稳重,低着声像是怕惊动什么似地解释:“主公刚刚累了一身大汗,正在内屋休息,不方便见客,还请马公子见谅。”   这话虽然客气,但比起阿单的质疑却是绵里藏针,几乎直接说马文才“打扰别人休息”了,话语里更是谢客之意,饶是马文才涵养过人,那笑容也渐渐敛了起来,表情有些僵硬。   “既然如此,那……”   马文才讪讪地开口,有些狼狈地想要告辞。   “阿单,老陈,你们在外面说什么呢?”   就在此时,姚华爽朗的说话声随着一声“吱呀”的开门声,打破了几人的僵硬,继而披着一头湿发的姚华露出了半个身子。   “天天裹着这玩意儿快把人闷死了,你们守着院门,我去把这个洗一洗,我今天就不出门了,也好好松快松……咦?”   姚华笑着将话说了一半,见一左一右家将一脸生无可恋恨不得扑上来捂住他嘴的表情,也突然发现了情况不对。   那站在阶下不远处满脸迷茫的,不是昨天刚刚送回他大黑的马文才么?   姚华也是机智巧变,当下咳嗽了一声,用宽大的衣袖遮住脸面和整个上半身,故作羞愧道:“哎呀,如此蓬头垢面,怎可见客?让人笑话了!”   只是他动作虽快,能遮掩一切,可手里一大团东西却是遮掩不掉的。   大概是觉得自己的动作确实很蠢,姚华索性往后退了一步,又有些抱歉地向门外的马文才招呼:   “我方才一身臭汗,随意擦洗了一下,马文才,咳咳,今日实在不方便见客,你能不能……”   马文才这才如梦初醒一般回过神来,再看阿单和陈思看向他的表情,像是他发现了什么要人命的事情似的,心中更是七上八下。   坏了!   他是不是看到不该看到的了?   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难道他要被杀人灭口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   越想,马文才后背越是冷汗淋漓,只姚华一人他便不是对手,更别说此刻还有阿单和陈思两个武艺不凡的帮手,马文才下意识反应就是赶快溜。   “我来的如此不巧,呵呵,也是我失礼了,我这就告辞……”   马文才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往后挪着步子,见陈思和阿单没有跟出来的想法,心也安了一半。   一个送客,一个要走,两边都没什么波折,马文才直到踏上到了院门的石阶也没感受到任何杀意,才相信姚华主仆三人对他没有什么恶意。   脱离了生命威胁,马文才立刻就回想起自己来是做什么的,为了“亡羊补牢”一下刷点好感,他突然停下离开的步子,满脸关心的又回过了头。   可怜阿单和陈思刚想把这人送走好关上院门,却见马文才又回过头了,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两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也直愣愣地和马文才对视。   作者有话要说:   “既然有外伤,不如让医馆里的徐家人看看,不必偷偷摸摸换绷带的!”   马文才被两人看的心中发毛,原本还做出满脸关心的表情,一口气却被看的硬生生泄了,丢下一句话就落荒而逃。   哪里还记得自己是来“敦亲睦邻”刷友好的?   小剧场:   姚华:(委屈脸)你打过架能忍一身汗?你们不知道把人打出去吗?   陈思,阿单:(无辜脸)谁知道你会突然出来啊!要知道你突然出来我们早动手了!   马文才:(胡思乱想)坏了坏了,他是哪里受伤了死都不肯治?别是什么不可告人的隐疾…… 第136章 讳疾忌医   眼见着马文才走了,阿单和陈思两人立刻动作迅速的关上院门,火急火燎的跑到了屋中,反手甩上了门。   “主公!”   屋子里门窗紧闭,光线暗的几乎分辨不清人影,更别说之前姚华亲自扛了那几大桶水和木盆进屋洗漱,在洗过头擦过身后,屋子里到处是一片凌乱,别说见客,就连熟人进了都会尴尬。   陈思和阿单守在门口,是因为他们牢记自己的身份。姚华家中虽已经几代没有出过这样的将军,但他被征召入伍时大部分知情人都知道“他”是谁。   所以他坐卧起居的营帐从没有人擅闯,后来陈思和阿单成了他的家将,也一直兢兢业业,绝不会让任何人轻易闯了他的居处。   但他们忘了人家不进来,不代表主公就不会出去!   他们为了怕惊扰到姚华而刻意压低的声音,还有屋里哗啦啦的水声和移动盆桶的声音,竟彻底掩盖了外面的声响。   看的出,姚华此刻的内心也不是一点涟漪都没有,否则他也不会少见的从两位家将进了门开始就一言不发,整个人站在木桶旁不知道在想什么。   那架势,有点像下一刻就会立刻举起木桶兜头浇自己一头一脸似的。   显然阿单和陈思都不想姚华做这么蠢的事,两人又是一左一右站到了姚华的身侧,光线太暗,也没法眼神交流什么,阿单只好挠了挠头,支支吾吾道:   “那马文才看起来精明,但是不见得什么都懂,也许,也许什么都没发现……”   陈思也跟着阿单连连点头:“而且他走的时候还好心提醒我们给主公请个医者看伤,大概是误会主公哪里受了皮肉伤才要用绷带。”   两人越是安慰,姚华越是有种抓狂的冲动。   也不是担心身份暴露,而是觉得身份如果是用这种愚蠢又阴差阳错的方式暴露的,那就真的太有挫败感了。   想她在军营里那么多年,除了老人,新来的将士几个能看出她是女人?要不这几年……   要不是这几年……   姚华恶狠狠地瞪了自己胸口一眼,又有些气恼地把搭在木桶上准备去洗的绷带扫入桶中,恨声自嘲:   “这两堆没用的东西,拉弓开箭的时候就碍事,现在更是扰的我每天多出无数事情,真恨不得一刀一个剜了算了!”   “使不得啊主公!”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怎可自损!”   阿单红着脸,和同样惊慌失措的陈思异口同声地阻止姚华的“狂想”。   要知道以这位的性子,说不定真做的出这样的事情。   “我问过王爷,家祖以前就没有这样的烦恼。她身负先天阳气,身材长相都受到影响,从军十二年从未有人怀疑过她的身份。到我这里可好,除了个子,哪里有家祖的风采?要不是脸长得还算正经,我干脆躲在家里织布绣花算了!”   姚华的懊恼是从这两年开始的,她从军之时和先祖的特征并无两样,可从去年开始,也不知道哪里出了错,该长的身高不长了,不该长的地方蹭蹭涨。   因为这种原因,她不再适合长期待在军中,任城王从太妃那里得到了一丝蛛丝马迹后,体贴的把她调回了京中,在身边担任亲卫,只有出征讨伐的时候才会让她随军征战。   也是因为这个,才让宫中的胡太后注意到了她,有了这次南下避难之举。   “那也,那也不能……”   阿单磕磕巴巴地说,“这都是命中注定的,不是说女人身负阳气是早亡之象吗?也许主公和老祖宗不一样,就没这种担忧了……”   这样的安慰任城王和老太妃都曾说过,姚华已经听得无悲无喜,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懊恼倒显得矫揉造作。   “主公何必这般烦恼,我等北上只是为了寻找阿单,既然阿单已经找到,马文才又将马还给了我们,我们早早离开便是,纠结这些做什么?”   陈思倒是想的明白。   “他们说欠我们人情,想要好好感激我们,可我们又不是真的梁国人,那陈庆之看起来就不像是普通人,及早回寿阳才是眼下要紧之事。”   “回寿阳的路断了啊。”   阿单小声提醒他们:“我们偷偷来的那段路被冲毁了,现在闹瘟疫,官兵封了路不给进出,我们根本没办法越过那段。就算没断,有瘟疫横行,为了主公的安全,也不能走。”   “你们担心这个,我却担心寿阳如今是什么情况。”   姚华也是一声叹息。“阿单说有水贼之前就在水里捞过‘浮山堰崩’的蜡丸。淮水上游是寿阳,寿阳城里出了这东西,我心中委实难安,恨不得赶快回去,别是有人里通外国……”   几人出来太久了,都担心家中和国内的形式。   可现在这幅乱糟糟的样子,即便带回了祖传的宝马,也是插翅难飞。   “走一步看一步吧,不是说徐家人要进疫区治病吗?不行就混进队伍去钟离那边看看,必要的时候,也由不得我们‘不辞而别’了。”   陈思出着主意。   几人聊着正事,刚刚的尴尬渐渐就淡了不少,此时姚华才想起马文才不会无缘无故来找他,好奇起他的目的:   “你们说,马文才来找我做什么?”   两人交情说好不算好,说差不算差,马文才知恩图报,又出手阔绰, 前虽然有点疑神疑鬼,但不打不相识,把他打趴下也没恼羞成怒,姚华对他印象还不错。   “谁知道呢?”   阿单又摸了摸头:“也许是之前傅歧冒犯了您,马文才来替他道歉?”   “傅歧冒犯了我,应该是傅歧来道歉才对,他来做什么?”   姚华不太能理解这种想法,并不觉得这是他来的原因,“别是有什么事情和我商量,结果被我们吓跑了……”   “他不心虚,他跑什么?”   阿单想起马文才走的时候那个见鬼的表情,话题又绕了回来。   “难道,他其实起了疑心,只是用话来糊弄我们?”   “应该不会……”   陈思不确定地说:“主公说,那同屋的祝英台就是个女的,他眼瘸到连朝夕相处的祝英台是个女的都看不出,难道就能从一堆绷带上看出主公是女的?”   谁也不知道马文才早已识破祝英台的性别,在他们眼中,祝英台不过就是个女扮男装的小女孩,只不过男人文弱又好涂脂抹粉,祝英台长得阴柔倒不显眼罢了。   “他不是笨蛋,受伤换下的绷带怎么会没血?就算他当时没反应过来,过后肯定还是会想起不对的。”   姚华并不认为马文才是个笨蛋。   “……我们这么猜测也不是事,就算他猜出了我的性别,那也没什么。”   姚华想了想,决定不去管他。   ***   姚华选择“视而不见”装不知道,却没料到马文才如此“关心”她的身体。   只不过是半天的功夫,马文才居然找了一个徐家的直系门人,请他来给姚华“看伤”。   虽说是出自一片好心吧,但这和之前大相径庭的“热忱”倒让主仆三人有点吃不准他是故意找人来试探,还就是真的关心。   “我说了我没受伤。”   姚华站在门前,一反常态冷冰冰地开口:“多谢诸位关心,还请回吧!”   马文才原本也想着姚华应该是哪里受了外伤,所以还要换药换绷带。可他仔细想想,就觉得不对。   受了外伤,哪怕包的再严实,早上和傅歧比斗了那么久,包扎的再好的伤口也会崩开了,绷带绝不会那么干净,一点血迹都没有。   而且如果姚华真受了外伤,即便他为了掩饰伤势必须接受傅歧的比武,也不至于一直跟着他那么不依不饶地斗下去,他的家将也不会眼睁睁看着他因为这种原因加重伤情。   再想到傅歧挑衅姚华半天,明明两人都是大汗淋漓,连傅歧都已经扒的上身精光,可姚华却整整齐齐,连外衣都不肯动一下,不由得不让马文才多想。   也许姚华的身上,带着什么必须要慎重以待的东西。   又或者,那些绷带是要掩饰什么,或是传达什么。   为什么走到哪儿都要带着绷带,为什么说“天天裹着这玩意儿”?这些绷带有什么重要之处?   难道是记录梁国情报的布帛,靠这种将消息带回去?   还是两国探子相互交流掩人耳目之物?   马文才做了无数种猜测,他甚至想过这些绷带既然不怕水洗,那说不定文字或情报是绣上去的,所以更不能离身。   他既担忧姚华是个探子,来梁国其实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也担忧自己想错了,引起姚华的恼怒,更怕姚华真是得了什么重症或重伤,一不留神死在梁国,引起更大的麻烦……   所以,明知对方不愿他去找什么医家,他还是硬着头皮请来了徐家的医者。   “姚参军,讳疾忌医要不得。”   马文才顶着姚华打量的目光,指了指身边的医者。   “这位虽不是徐之敬那样的嫡系子弟,但在徐家也小有名气,不如让他为姚参军看看,有病治病,无病防患也好,你觉得呢?”   那医者矜持地笑笑,虽然阿单和陈思的表情不善,但他把姚华当成了某种什么有隐疾却不好明治的“麻烦”病人,基于他对徐之敬的援手之恩,还是很客气。   “说了我没病!”   对于马文才的“坚持”,姚华的选择是“嘭”地一声甩上了门。 第137章 敬若天人   马文才被当面打了脸,只能无奈地摸摸鼻子领着徐家的医者离开。   大概是看出他的尴尬,那徐家的医者在出门后试图找些话题,和缓这种奇怪的气氛,两人并不相熟,所以便说起了刚才拒绝受诊的姚华。   “马公子,那位将军气色红润,神光内蕴,声音也清朗有力,显然再康健不过了,不像是有伤或得了什么重症。”   望闻问切是医家的基础,徐家人不会连这个都看不明白。   “我看,也许是公子误会了?”   马文才也并不认为姚华是受了重伤,请徐家人来看不过是想确认一下。此时他心里也已经有七分相信姚华没受伤,表情却越发凝重。   那徐家人也不知道马文才为何表情如此沉重,在这种气氛之下,自然是有多远跑多远,连客套都不客套了。   等马文才回到了自己的住处,早有人已经等着,眼巴巴地来打探消息。   “马文才,听说你带医馆里的人去看姚参军了?姚先生怎么了?早上被傅歧伤到哪里了吗?”   祝英台一见马文才回来,担心地站起身,连声询问。   疾风没跟马文才去,如今也在屋里里,露出几分无奈的表情。显然他之前也被祝英台这样问过了。   马文才挥挥手,让疾风先出去。   这种隐秘的事情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祝英台这样沉不住气的,说不定三言两语就被套出话来,马文才自然不会跟祝英台说明原委。   他见祝英台一脸担忧,嗤笑一声说道:“怎么这么担心姚参军?别说你突然看上他了。”   马文才只是随口一说而已,却没想祝英台突然两颊泛红,眼睛晶亮,见马文才看她,居然还突然捂住了脸,一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样子。   他他他看到了什么?   祝英台这这样子是什么情况?   “祝英台,你脑子里在想什么?”   马文才觉得这世界真的疯了,自姚华来了以后整个世界都变得很诡异。   祝英台没恋上梁山伯,也没恋上自己就算了,看上一个听都没听过,还是北魏来的来历不明之辈是什么鬼?   如果说祝英台恋上梁山伯是悲剧,那恋上元魏贵族简直就是惨剧好吗?   他千方百计“不计前嫌”地想要改变她上辈子乱七八糟的悲惨命运,难道就是为了看到她的未来,像是奔驰的马车一样朝着悬崖尽头夺命狂奔吗?   就在他的脑子里已经浮现祝家“里通外国”被当做造反或卖国贼处置的画面时,祝英台苦恼地一声哀嚎让他稍微定了定神。   “我只是欣赏他的男子气概啦!你不觉得姚先生身上有一种寻常男子没有的洒脱吗?”   祝英台捂着脸,像是怕人笑话一样地说:“我也没想那么多,就只是觉得在他身边很安心,很有亲切感,你别说得那么夸张,说得我好像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似的。”   “没有就好。”   马文才感觉自己心都要操碎了,再三警告:“你我皆是士族,成亲要讲究门当户对媒妁之言,姚华身份不明,又是敌国投效的将种,即便你有什么想法,祝家也不会同意的。为了避免以后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你最好还是断了其他的心思……”   未婚女儿偷偷欣赏男子倒也不是不行,若是投瓜掷果还算是雅事,但是要更进一步做出追求之举就有些出格了。   马文才因为知道祝英台女扮男装到会稽学馆,一旦被发现会面对多大的压力,所以更希望她能明白自己的举动代表着什么,不想她日后后悔。   祝英台原本把马文才当知己,但在有些事情上,两人价值观相差的鸿沟根本就没办法填补,此时也就没自讨没趣,胡乱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开始说起自己刚刚看见的事情。   “我刚刚看傅歧急急忙忙去找子云先生,似乎出了什么事,可是又不好去问什么情况。”   祝英台小心翼翼地看了马文才一眼。   “你说,会不会是傅歧的兄长有了消息?”   “你是说……”   马文才正准备追问更详细的情况,疾风却入内通报傅歧来访。   这便是说曹操曹操到,两人对视一眼,请了傅歧入内。   傅歧早上刚跟姚华比过武,因为被马文才和祝英台当面呛了几句,现在应该正是闹别扭的时候,可却完全不顾面子来找他们,肯定是出了什么事。   他将来意一说,马文才顿时明白了傅歧为什么神色这么慌张,因为他遇到的麻烦,根本就不是他们这样的身份能够解决的。   傅歧一到了盱眙,就给在嘉山附近打探兄长下落的家人去了信,这些家人在这里找了这么长时间,可以说下游所有收留、救治过朝廷官员的地方都找过了,却都没找到傅歧的兄长。   后来傅家人冒着危险去了一趟浮山堰上游,终于得到了一些消息,说是浮山堰刚崩的那几天,有魏国人打扮的士卒乘船在淮水中捞走了一大批人,因为船不多,那些人专门救水中穿着梁国官服的官员。   如今到处都打听不到傅歧兄长的消息,怕是傅歧的兄长和那些失踪的官员一样,被魏国俘虏了。   得到了这样的消息,倒是比下落不明还要糟糕。如果只是下落不明,傅歧兄长穿着官服,无论是死是活,发现的人都要上报朝廷的,是抚恤还是极力救治,总会有个说法。   可一旦被魏国俘虏,结局会是如何,就谁也不知道了。   要是魏国有所求,这些俘虏也许会被用来交换一些好处,比如互相交换俘虏,又或者换取赎金。   可浮山堰崩塌,按律这些督工的官员都有责任,算是罪臣,梁帝会不会专门派出使臣和魏国斡旋赎回这些官员,就成了一个问号。   傅歧并不懂政治,也知道这事棘手至极。   哪怕子云先生是御史,马文才是太守之子,哪怕他们的本事再大,也没有能把手伸到魏国、伸到寿阳去的道理。   果然,傅歧的话音一落,无论是马文才还是祝英台,表情都有些茫然无措。   对于他们来说,魏国不仅仅是另一个国家,简直就和另一个世界没有区别。对于大部分南朝的士族而言,元魏就是一群胡人建立的国家,在各种叙述中被妖魔化到恨不得人人都是能随时暴起杀人的野蛮人。   而两国十几年里都没有使臣再互相出使的交流断绝,让马文才他们这样有自己思考能力的学子,对于那个国家的一切,也只能从一些市井流言、前朝手札里知道一些微不足道的东西,那个盘踞中原上百年的国家究竟是什么样子的、是不是残暴无道,谁也说不清楚。   君不见徐家那位长辈被掳到魏国之后,就再也没有了音讯吗?   这时代一旦南北分隔之后,除非有什么奇迹,几乎跟死了也没什么区别了。   马文才左思右想,也想不到自己能做什么,看着傅歧满脸期待的表情,心里莫名就有些发虚:   “傅歧,这件事你找我,我也一点办法都没有。别说我马家,就算王、谢之家来了,遇见这种事,也没办法让元魏交出人来……”   “我也不觉得你能帮我,所以我先找的子云先生。”   傅歧实话实说,表情比马文才还迷惑。   “可子云先生说,叫我来找你,只要我把兄长的事情对你说了了,也许你会有办法。”   “我能有什么办法?我又不是什么元魏贵族,能帮你……”   马文才反驳的话说到一半,突然噎住。   等等,元魏贵族?   子云先生说寿阳城的主帅萧宝夤,已经被魏国大元帅、任城王元澄摘了统帅权,之前寿阳城在浮山堰崩的时候是萧宝夤一系的南齐旧臣主管,可现在寿阳城一定是元魏军中接管了,也许正是这个原因,所以那些被救走的俘虏才一点消息都没传出来?   萧宝夤捞了这些人,是另有所图,所以不愿让任城王知道封锁了消息,还是元魏那边也觉得棘手,不知道拿这些人怎么办,索性就丢在那不管了?   有这么巧吗?   他们需要有个能够在魏国送出消息的内应,就让子云先生推测出姚华是元魏的贵族,还正好让他知道,“善意”的提醒他们最近最好和他交好?   傅歧的家人,为何之前打探不到消息,现在却打探到了?   子云先生身为御史,一直在调查浮山堰崩的事情,浮山堰出事时失踪了那么多官员,就真的没调查到他们下落何处?   马文才一向将陈庆之当做自己的偶像,说是将他“敬若天人”也不为过,可如今他才真正窥见了“天人”的一角,却突然觉得有些不寒而栗。   他突然想起梁山伯对自己说过的话。   “和先生下棋,若不是心智坚定之人,下不了几局就会对自己彻底失去信心。他善于布局,也善于观察,且起子落子快如闪电浑然天成,看起来就像是毫无思考随手为之,可等你走上三五步,就会发现那些随意为之的棋路,却是早已经请君入瓮的先手。”   他还记得那时梁山伯灰心丧气的模样。   “最可怕的是,你即便洞悉了一切,也只能承认你只能这样走,而且那些你自以为已经明白、看破的步骤,也早就在他的预料之中。我和他下棋数月,棋艺不敢说见长,可在心智毅力上,已经堪堪被磨练入‘国手’的境界了。”   所以从陈庆之猜测出姚华的身份开始,他就已经想到姚华的身份可以用来打探那些梁国官员的消息了吗?   因为姚华对看似来历不凡的先生一定会有防备之心,所以这件事不能先生去试探,而必须要有不得不去试探的理由、以及会让姚华放心戒备的人去推动。   傅歧自然是最好的人选,可傅歧藏不住话,又太过直接,告诉他姚华的身份,也不知是求人,还是去得罪人,说不得嚷的全天下都知道姚华是元魏人,反倒给他们所有人惹祸。   “先生倒是给了我个好差事……”   马文才笑容苦涩,甚至开始有些后悔自己会一时“头脑发热”,为了攀上这位未来军神一心一意要跟着出发了。   能有“得陈庆之者得天下”这样评价的人,若不是有同样能力的英才之辈,怕是连站在他身边都没有资格,更别说得到他的襄助了。   傅歧见马文才这个表情就知道他肯定是有某种办法,当下什么自尊、脸面都不顾了,在祝英台惊慌失措地表情中“嘭”地一声向着马文才跪下,眼眶湿热,拜服于地。   “马兄,还望你看在你我生死之交的情分上,指我一条明路,救我兄长一命!”   一时间,马文才脸色又青又白,像是被架在火上烤,又像是被推进了冰窟。   良久之后,他叹了口气,上前拉起傅歧,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现在也不敢说就有办法,而且也不能把办法告诉你,但我会尽力……”   浮山堰,说起来和他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傅歧,这个他一开始便蓄意结交的“未来名将”,在不知不觉间,也变成了让他无法绝情拒绝请托的朋友。   他看着突然在他面前哭得泣不成声的傅歧,又看了眼也在旁边偷偷抹泪的祝英台,只觉得肩上的担子又重了几分。   “我尽力。” 第138章 夜探香闺   马文才并不是一个“老好人”,如果只是因为傅歧担心他哥哥,他并不会因为这个就冒着可能被“杀人灭口”的危险去帮他。   也许傅歧也起到一些作用,其中的原因大概占不到三成。   马文才首先想到的,是做这件事的风险和利益。这件事值不值得他去做,做了又有什么风险。   他不是那种热血上头就什么都去做的毛头小子,事关敌国,在这大战一触即发的时候,弄不好就是个“通敌”之罪,要从魏国的寿阳城打探消息,几乎是在悬崖边上跳舞,随时都能粉身碎骨。   他相信陈庆之不会故意坑他。   陈庆之如果不信任他,就不会把事关重要的“蜡丸”托付给他,也不会特意提醒自己,面见圣上时不要遮住额头。   所以说,这件事如果做好了,对他日后的仕途应该只会有益,不会有害。   马文才不觉得自己能神通广大到把人从寿阳捞出来,但只要他能确定有哪些人被俘虏去了寿阳,自然有能把人捞出来的人出面。   远的不说,傅家,还有那么多落入水里的官员家属,说不定便会联名上书,求皇帝赎回落水的官员。   无论这些人救不救的回来,冒着危险打探出消息的自己都对他们有恩,而这些,将来都可能转换成仕途上晋升的资本。   但这个消息他自己是无法送到京中,也无法让别人信任的,除非有一个足够分量的人穿针引线。   陈庆之,天子舍人,跟随皇帝数十年的心腹,御史台侍御使,他的官职也许不够高,可他的话却足够有分量和信服力。   陈庆之没办法私下和姚华接触,因为他是梁国的官员,可他马文才可以。得到了确切的消息,有陈庆之推动此事,便可水到渠成。   可他马文才,从此就将和陈庆之绑在一起。   陈庆之大概是感觉到了自己对他博取好感的那些举动,一方面怀着并不完全信任的心态,一方面又觉得自己可用,索性用这种方式让他自己选择未来的道路。   若是其他人,用这种布局的方氏一步步引他入局,也许他真会甩手而去,毕竟浮山堰也好,梁国官员的命也好,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可他是陈庆之,几年后就将大放异彩的梁国军神,这个赌值得他赌一赌,哪怕他现在还是个官职不显的文臣,就凭他一路上表现出的骇人本事,就足以他为陈庆之折服。   更何况,他似乎也没有更好的路走。对于官场,他只是个新丁,可陈庆之却自幼跟随梁帝身边,对朝堂、时局、帝王心思,没有几个人会比他更熟悉。   拜入这样的人门下,也许乍看之下是他以士族之身屈居庶人之下,可实际上还是他占了便宜。   为何不赌?   赌了!   所以在答应了傅歧会“尽力”之后的时间里,马文才都在想该如何弥补他和姚华之间的“裂痕”。   “主公,那马文才又送东西来了。”   阿单脚步沉重的拖着一袋什么进来,满脸兴奋。   继马文才送过干净的丝绵(能做新的绷带)、大黑身上新的马具(旧的马文才收走了)之后,这是他送的第三样礼物。   若马文才送的是什么珍贵的东西,姚华直接就跟拒绝了,可他送的东西都不算贵重,而且说起来姚华也需要,无法拒绝,反倒要谢谢他的“体贴”。   就是阿单和陈思两人看到第一次送过来的丝绵,听疾风说用这个做“绷带”比较透气后,表情都不太好就是了。   姚华的父亲是六镇边关训练新兵的将领,她从小便在军中长大,年纪再大点被发现有先祖的天赋,就更是被当做将领一般培养,这么多年也习惯了军中的做派直来直去,突然有个少年拐着弯给她送礼,让她也觉得很新鲜。   新鲜之余,更多的是好奇。   见马文才又送了礼来,姚华倚在门口,笑问:“这次又送了什么?之前可没见你这么高兴。”   “是黑豆啊!大黑多久都没吃黑豆了!”   阿单平日里负责照顾几只马,眼见着大黑有点掉膘了,比谁都着急。   “也不知道那马文才在哪儿弄到的黑豆,这一块被水淹过了田地,别说黑豆,普通豆料都找不到。这人真不错,把大黑还给了我们,还记得念着旧情!”   阿单说罢,将黑豆一扛,高高兴兴地往后院马厩而去。   看见他满口称赞马文才的样子,陈思却皱着眉头。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马文才好生生地突然向主公示好,不知是何意?”   姚华比他还纳闷,只能挑挑眉。   “我担心……”陈思欲言又止,“我担心那马文才是从主公的绷带上猜出了主公是女子,如今这架势,倒像是,倒像是……”   倒像是在献殷勤追求女人一般!   这样的联想让陈思感觉吞了一个苍蝇,接下来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你觉得马文才看出我是个女人,在隐晦的表达爱慕之意?”   姚华却一点就通,吃了一惊。   “怎么会?!”   “那主公,这些该如何解释?”   陈思脸色不太好,“先是丝绵布匹,然后是全套的马具,现在连灾地难找的黑豆都弄了来,这般讨好,总不能说那马文才有断袖之癖吧?”   “也许他是有什么事想求我,却不好多说?”   姚华也没经历过这种事情,只是按照常理猜测着。   “他有什么好求我们的?如今我们身无长物,又身份不明,他们脱离险境随时都要回返,总不会想着让我们护送他们回去吧?我们可是明确表示了要离开的,谁也不会这时候提出这样的要求。”   陈思越想越不对劲,再想着马文才那一副衣冠禽兽的样子,生怕小主公涉世不深被渣男骗了,立刻做出了建议。   “主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要不我们这几天就请辞吧?也该返回寿阳了。如果陆路回不去,阿单降服的那一群水贼也派的上用场。那些都是亡命之徒,阿单原本就是想让他们跟他一起北上,去投效军中的。”   “不等徐家那边了?”   “徐家那边不见得会让我们跟着去北面,而且那边瘟疫横行……”   陈思也觉得自己的解释不怎么能说服人,说着说着声音渐小。   姚华见陈思紧张成这样,不由得哑然失笑。   “何必如此,你别先乱了方寸,待我回头亲自去问问马文才便是。”   ***   他们在讨论徐之敬时,徐之敬恰巧也回了盱眙。   他们被救回来时死的死伤的伤,徐家刀客折了两人,他们被艨艟撞的内脏受了重伤,又在水中挣扎了许久,后来虽在水中找到,却已经救不活了。   细雨救了丹参,惊雷救了半夏,其他徐家人救回了黄芪,但除了半夏只是受了惊吓又喝了水以外,其余诸人皆有或多或少的内伤,连下船都不能,徐之敬再怎么铁石心肠,也还是亲自医治了他们,直到性命无忧只需休养,才下了船,和城中的徐家子弟汇合。   这时候淮水上游发生瘟疫的事情已经瞒不住了,盱眙城早已戒严,远不是马文才等人刚刚来时的样子,就连徐之敬都颇费了一番功夫,才不得不用了“徐氏医者”的身份,才入了城。   现在是出城容易进城难,四门每日早早落锁,流民居住的地方每隔几日就有医官去查探,但凡在城中咳嗽了几声被听见了,都有差吏把人带走,也不知道带到哪里去了。   加上天气越来越冷,得了伤寒的人原本就多,一时间,盱眙城里气氛怪异,每天都有不少偷偷摸摸像是做贼一般来看病的人,生怕因为伤害被官府抓到了不知道哪里去。   这医馆是徐家开的,坐镇的也是徐家直系的弟子,虽不是徐雄的亲生儿子,但也大多是徐家旁支别房的医者,见到徐之敬回来了,即便他年纪尚轻,也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一个个来回报最近的情况。   “家主现在应该在钟离郡附近,那边得了疫病的人太多了,朝廷也不管,只是让士卒封了路,不给里面的人出来。六郎原本是送药去的,结果也回不来了,现在家中才没有主事。”   “开什么玩笑,六郎才几岁,父亲居然也把他带来了?”   徐之敬听说弟弟徐之才居然也被带上了北面,当场惊得站了起来。   “你们也不制止?!居然让六郎去送药?”   “六郎原本是被安置在医馆里的,并没有人要他去,是他非要去的。他是主家,就算六郎尚且年幼,我们又如何能制止的了?留下的刀卫皆奉六郎为主……”   徐家几个弟子苦着脸,惴惴不安道:“现在医馆里也断了药,平日里病人来看病,都没办法开药,只能开了方子叫他们到外面药铺去抓药。家主还再三催促让我们赶快再送药过去,三郎,这如何是好?”   但凡士族,皆有祖业,徐家也不例外。和围田占泽,兴修庄园的大部分士族不同,徐家因为家学的原因,田地山林除了种粮食以外,大多种植的是药草。   因为徐家分“医”、“药”两脉,主系学医,分支庶子大多是学药,经营家中药园或药山,所以除了身份地位比不上嫡系的尊贵,衣食却是无忧。   几百年下来,但凡徐家门人所在的地方,大多有经营药田和药山,这盱眙也不例外。   只是淮河暴涨之前连下了许多日的大雨,今年药草也有许多遭了灾,后来起了大水,种植的草药更是严重受损,许多都不能用了。   更别说草药要立刻派上用场,还要经过许多加工的过程,徐家这位家主三番五次讨要家中的草药,可徐家这些门人也是叫苦不迭——库存的已经用的差不多了,今年收的还派不上用场,现在道路到处断绝要运一时也运不上来,各处都在囤积药草,又到哪里去借调能用的来?   无奈分家发达,是依靠着主家医术冠天下的名声的,家主但有所需,家中医馆皆是从命,只是背地里肯定多有不满。   好生生经营的“生意”,却突然变成了开善堂一般,哪个理事的会愿意?   一抓到机会,自然是要诉苦。   徐之敬不是笨蛋,一见家中几位长辈一副随时会哭嚎的样子,知道馆中即使没有他们说的那么艰难,大概也差不多了,没有跟父兄一样“慷慨大方”,而是好生安抚了他们一顿。   “这样行善下去不是事,你们且放宽心,我先去官府领个通关文书,就去钟离郡把我的父兄们‘请’回来,家不可以一日无主,他们来了这么久,也该回来歇一歇了。”   这些人来原本就是想要徐之敬给个切实的说法,这样的“善事”还要进行多久,一听他说要请回徐家门人,一个个喜不自胜,连连道谢。   徐家名声大,也总被名声所累,并不是每个人都立志要济世救人,对于大部分徐家门人而言,行医售药不过是因为生在徐家,以此为生最为方便而已。   徐之敬也明白在这样下去,北地的徐家门人将不会再给父兄任何支援,毕竟这些产业名义上属于东海徐氏,可这么多人却靠着这些产业为生,真要被掏空了家底,谁也熬不过这个冬天。   与其那样,不如自己来做个恶人。   他打定了主意,便连召了七八个管事的过来,有的安排侍卫,有的安排打点官府,有的要准备进入疫区防疫的药物,更多的是要求准备些钱粮物资的,他担心自家父亲和兄弟在那边缺衣少食会吃苦。   这一番准备后,徐之敬想了想,又请人去请了马文才来。   马文才听说徐之敬回来了,当然没有一刻耽搁。他其他几个侍卫还在岸边那船上休养,也不知道现在情况如何,还得向徐之敬打探消息。   见了徐之敬,两人也没客套什么,徐之敬直接开门见山:“你那几个随扈都没什么性命之忧,惊雷受的伤最重,要养的长一点,祝英台身边那个叫半夏的小厮正在照顾他。细雨随时可以回来,但放心不下追电,便也只能请我向你带个话,说是等追电能下床了便回返。”   马文才闻言松了口气,虽然人人都跟他说三人没事,但没听到徐之敬明确说没事,他总是不放心的。   “还有,祝英台身边那个叫半夏的书童是个女子。”   徐之敬脸上露出嫌弃的表情,“会稽学馆里不得留女人,侍女或粗使丫鬟都不能留院,你最好提醒下祝英台,别给馆里惹麻烦。”   马文才没想到徐之敬会突然对他说这个,心中暗叫着好险,若是祝英台是被徐之敬救了,说不定现在身份也被揭穿了。   “大概是从小贴身照顾的侍女,左右也不是什么妩媚妖艳的,惹不出什么事。”马文才定了定心神,替祝英台遮掩着,“我回去会劝劝祝英台的。”   徐之敬很随意地点了点头,显然也没把这件事放在心里,之后拍了拍手,让家仆抬出两箱东西。   他当着马文才的面打开,一箱里面是满满当当的铜钱,已经被串好了,显然是从库房里拿来随时准备用的,一箱里面是丝绢锦缎,一匹匹码好,也是这时的硬通货。   “徐兄,这是……”   马文才吃了一惊。   “我们的值钱东西大多在船沉的时候下落不明了,应该都喂了鱼。你从陆路带的都是些不要紧的辎重,身后还拖着梁山伯祝英台傅歧几个吃饭的,要回会稽去有些麻烦,这些你用作盘缠。”   徐之敬解释着,“姚先生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也为他准备了谢礼,一会儿家人就会送过去。”   “你不跟我们一起回去?”   马文才一听便知道了为什么。   “瘟疫开始蔓延了,北面情况应该更糟。现在四处在封城,你们不趁现在走,等消息传开,你们就走不掉了。我来这里是为了拉我父兄回头,不达到目的之前,我不会离开这里,所以我最近不会回返学馆,贺先生那里我会修书一封说明情况。”   说罢,徐之敬又认真地看向马文才:“那子云先生所求之事事关重大,绝不是我们几个小学子能掺和进去的,趁着这个机会,你早点抽身才是,我们将他带了一路,连命都差点没了,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听见徐之敬劝他早日抽身离开陈庆之身边,免得被波及,马文才也只能苦笑了一下,点了点头。   “我明白利害,会慎重的。”   徐之敬见马文才没有给他肯定的答复,表情也有些迟疑,不过没说什么,只是像闲聊般随口又提了一句:   “这几天我就要去钟离郡见我父亲,医馆里无人主事,怕也留不了你们太久,子云先生那边不知何时离开,我也好为他准备议程……”   这竟是要在走之前,将所有无关人等都打发走,以免给徐家惹祸?   一时间,马文才也不知该夸这徐之敬有魄力,还是该笑他想的太简单好。   “这我就不知道了,子云先生接下来怎么安排,不是我等会提前知道的。”   马文才也理解徐之敬的顾虑。   “你最好亲自去问问,他既然是来查蜡丸的,大概也要起身去阳平郡了。”   听到陈庆之是要走的,徐之敬这才隐隐松了口气,自临川王不管不顾地使出杀人灭口的阵势之后,徐之敬就担心这位权势滔天的王爷会将自家当做眼中钉。   他家不比往日,现在出仕的人太少,帮不了他们家多少,临川王要碾死他们,跟碾死一只蚂蚁也差不多。   “我父兄心里只有救人,可我家中还有老小,不得不为他们多想一点,让马兄见笑了。”   徐之敬也不怕马文才笑话。   “既然如此,那我也不耽搁,这就去找子云先生问问。”   马文才听出他的“送客”之意,体贴的告了辞,对徐家送的盘缠也却之不恭,领着几个抬箱子的仆人就直接去了梁山伯住的地方。   细雨不在,马文才也不耐烦处置这些钱粮,如今所有的资源,都是梁山伯帮着打理的。   梁山伯见马文才抬了这么两大箱子来也吃了一惊,待问清是徐之敬来了,送给他们做盘缠的,也唏嘘不已。   谁能想到刚出发时恨不得和他们划清界限的徐之敬,在一番经历之后,竟细心到替他们考虑回去的盘缠这种事情呢?   这便是患难之交显真情了。   另一边,徐之敬派出的家仆也将作为谢礼的金饼送到了姚华住处,姚华几人听说徐之敬回来了,而且这几日就要前往钟离,心中都有些激动。   他们之前从寿阳偷偷越过两国国境进入梁国,便是走的钟离郡燕县的隐蔽小道,再越过一座山头,就能从涡口进入寿阳境内。   那时钟离郡虽然守卫森严,可是也不是不能过去,可如今四方道路被淹毁,桥梁也断尽,只能从修复好的官道走,但他们得到的消息是因为瘟疫的缘故,官道都被封了,进出都很困难,他们没有合理的理由,湘州将军的荐书在这时候用是给王足惹祸,根本进不了钟离。   之前他们便想要混进徐之敬的队伍进钟离,可又找不到什么合理的理由跟着徐之敬,如今听说徐之敬随时可能走,自然是又急又喜。   送走了徐家送礼的仆人,姚华对放在案上的金饼毫无所动,只蹙着眉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陈思了解自家的主公,若是露出这样的表情,必是要去做什么棘手的事情,心中有些忐忑,犹豫着开口:   “主公,您是想找徐之敬……”   “不,徐之敬是个性子有些凉薄的,我们的‘苦衷’,不见得能让他放下防备,冒着未知的危险带我们这群陌生人一起走,我只想到个曲折的法子。”   姚华拍了拍陈思的肩膀。   “你别担心,能不能成,明早便知。”   陈思被姚华的话说的云里雾里,越发忐忑不安。   ***   深夜里,马文才处理好了一些琐事,安排了疾风值夜,便早早地休息了。   他要想办法交好姚华,在不刺激到他、也不让他感到威胁的情况下,说出傅歧的请求,还要在这几日安排好队伍里的事情。   子云先生准备亮明前往阳平,他一介白身跟着一位侍御使出发显然是不合适的,那这几日他就要和梁山伯商量好南下的行程。   还有受伤的几个侍从,少不得要在马车上颠簸一阵,这伤药和照顾的人手……   他越想越是头疼,加上几位得力助手不在,这几天找马具也好,找黑豆也好都是亲力亲为,也颇有些劳累,就这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就在他睡得正酣之时,突然感觉身上一沉,脸上也贴上了什么冰凉的东西,顿时浑身一震,猛然睁开了眼睛。   马文才向来浅眠,这样半夜惊醒的情况也不是没有,再加上身上不能动,还以为遇见了“鬼压床”。   可只是刹那之后,他便感觉到了不对。   这压着他的“鬼”,竟是热的?   中秋赛诗会马上要结束了,朋友们赶快参加。赛诗会的诗留在一百章就好,具体参加方法文案上有写。这是晋江少有有这么丰厚奖励的活动,大家踊跃参加啊! 第139章 扮猪吃虎   既然是热的,便是人,然而对于马文才来说,比起被人“压”,他更情愿被鬼“压”。   压着他的人明显不是来欣赏他的睡姿的,一进了屋中就拍打着他的脸试图让他醒来,这也是为什么他突然感觉到脸上一凉,身子也发沉的原因。   马文才睁开眼睛,正准备喊疾风护他,嘴巴上立刻被压上了冰冷的手掌,那掌心并不细嫩,甚至有些粗粝,磨得马文才嘴唇有些发痒。   ‘是男人’。   他的心里如此分析。   ‘还是个会武的男人。’   “嘘,别叫。外面的疾风给我打晕啦,你现在叫只会把隔壁的祝英台叫醒。”   低低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带着一丝笑意。   姚华?   马文才身子一颤,是真的害怕了起来。   难道他“投其所好”的计划没有奏效?因为怕知道了他的某些秘密,所以他选择半夜“杀人灭口”?   他武功这般高,疾风没示警就已经晕了,他其他三个侍卫现在也没回返,徐家这是医馆不是武馆,若姚华真想杀人灭口,谁能救了了他?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   马文才并不是战斗力渣五的弱鸡,脑中求生欲望占据了顶点,立刻曲起膝盖,想要让身上的姚华感受到敌意避开。   但姚华的实战经验也不知高过马文才多少,马文才屈膝撞她,她非但没有躲开,反倒把身子往下一压,整个上半身贴在了马文才身上,另一只手往后一探,直直探向马文才的膝盖。   马文才只觉得膝窝上某处被一股凌厉的劲道一弹,整条腿都软了下去,从大腿到脚趾都又麻又酸,根本提不上劲了,更别说继续攻击。   他抬起来准备推开姚华的两只手也被姚华一手一只按在了身侧,以一种怪异的姿势被控制的动弹不得,唯一的好处是嘴巴能动了。   “姚将军,你这是做什么!”   马文才低声冷喝。   “你先冷静下!”   姚华也有些头疼,这人怎么跟要挠人的猫似的!   “我找你有事,不便明谈,只好半夜里造访。你那侍卫如此护主,不会让我这么找上门来的,所以我只好把他打晕了,过一两个时辰便会醒来……”   马文才听到这里,虽然依旧将信将疑,但心中的恐惧至少去了不少,不自在地扭了下身子。   “那你放开我,不能好好说话吗?”   屋内昏暗,姚华也看不清马文才脸上的表情,只能迟疑着松开了双手,翻身坐到了一旁。   马文才右腿酸麻不能动弹,并不能起身,只是调整了下呼吸,尽量保持着冷静问道:“姚将军深夜造反,到底有何指教?”   他单刀直入了,姚华反倒觉得有些头疼了起来,把头发揉了好一会儿,才迸出一句:   “马文才,你对我的身份,猜出来多少?”   马文才脸色又是一白,差点以为姚华知道他和陈庆之看出他是元魏贵族有意讨好了,这样的惊惧让他呼吸不由得粗了几分,虽说黑夜掩饰了他的脸色和表情,可这呼吸却是掩饰不了的,姚华的眸色顿时就深了几分。   “果然,你知道些什么。”   她用的是肯定句。   “是从那绷带上看出来的吗?”   姚华却不知道他看出了什么,只以为他已经知道了自己是女人的身份,不过她没有自恋到跟陈思想的似的,认为马文才会因为这个真的对她芳心寄托到无事献殷勤,所以她才越发好奇马文才这一阵子的变化。   马文才不愿把陈庆之扯进来,硬着头皮自己顶了,模棱两可地开口:   “是,也不是。”   “咦?我还有其他什么地方能让人引起怀疑吗?”   姚华一直自诩是祖传女扮男装,经验丰富动作大方,绝不会轻易被人看出,这下倒越发好奇了。   “你快给我解解疑惑,免得我以后行走,再被其他聪明人看出破绽。”   “养移体,居易气,你的掩饰虽然高明,但总有和我们不一样的地方……你知道我看出来了,日后怕是也不会有多少接触了,现在问这个又有什么意义?还是说,你准备杀我灭口?”   马文才绕了几个大圈子,又战战兢兢地开始试探他的来意。   “看不出来,你倒经验丰富,还能从我的行为举止里看出不同。”   姚华意味深长地瞟了一眼马文才还算健壮的身体,摇了摇头。   都说南方不如北方奔放,男女之间要守礼的多,看样子也不是全然如此,这马文才能从“经验”看出男女区别,怕是“阅女无数”,啧啧啧,真是真人不露相……   “……”   怎么感觉哪里怪怪的?这个能用“经验丰富”来形容吗?   马文才琢磨着哪里不对,却又想不明白。   “所以,你又是给我送上好的布匹,又给大黑找马具、黑豆,是因为你看出了我的身份?你这么示好与我,究竟有什么所求?我这人不喜欢和人卖关子,既然来了,你干脆都和我说了罢。”   姚华并没有用什么威胁的语气,但躺卧着的马文才依然还是感受到了一阵压迫之意。   那是久居上位,或曾经掌握生杀大权之后自然而然浸染出的威严,即便天色昏暗,即便姚华语气温和,可那肢体放松而形成的自信感和话语中几分命令之意,都已经暴露出姚华确实并不是什么普通的卒子。   这让马文才倒不好真的将傅异的事情直接摊开,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才叹了口气道:   “我就是这个性子,虽不知道哪里有用,但多做点总没错,你问我有什么所求,大概只是想和你熟稔一点,以后的事,走一步看一步吧……”   他这样的回答,倒比直接说“我在对你献殷勤”更让姚华震惊。   如果马文才直接说“我就是看出你是个女的所以在追求你啊”,姚华大概就嗤笑着把这种轻浮当做纨绔子弟的猎艳手段,直接抛到了脑后。   可如今听着马文才明显像是不知所措的“少年烦恼”,姚华却懵了。   这是什么情况?   什么叫“只是想和你熟稔一点,以后的事走一步看一步?”   喂喂喂,他们什么时候关系亲密成这样了?   见姚华半天没说话,马文才还以为自己的理由成功将姚华敷衍了过去,稍稍松了口气。   他双臂都在被子外面,衣着又单薄,刚刚身子僵硬不敢动弹,如今姚华态度明显和缓了许多,便下意识地将被子往上提了提,盖住了自己的肩膀。   屋中唯一的光源是外面的月亮,看不清脸色却能看得清楚某些动作,只是这动作看在姚华眼里,倒像是羞涩的马文才用被子捂了捂自己的脸,这让她的感情更加复杂了。   造孽,这马文才难道眼神不太好,喜欢女扮男装的?   那他应该更喜欢祝英台才是啊!   还是他其实有点断袖倾向,自己又不肯承认,所以才移情作用对自己产生了某种好感?   无论是哪一种,姚华都觉得这感情有些危险,再加上她思忖着自己年纪比马文才要大,为了让马文才尽早“快刀斩乱麻”,姚华脸皮扯了扯,尽量不那么刺耳地说着:   “马文才,你想的事,几乎是没有可能的。”   她没有把话说绝,可跟说绝了也差不多了。   马文才自然知道有多不可能,一个是梁国人,一个是魏国人,且别说也许两人地位并不相等,如果姚华来梁国真的是有什么“任务”,被人知道后第一件事应该是“消灭证据”,而不是来交什么朋友。   陈庆之刚开始建议他时,他就知道这是个棘手的差事。两个人根本就没有什么可以相处的时间,能发展感情的契机都没有,两个平日里就差没不相往来的人,怎么心心相惜?   “我知道。”   马文才苦笑着,自己那点企图突然被人扒开,他觉得不自在极了。   这并不符合他一贯的处事风度。   “我也没想过高攀上你……”   ……这么个元魏贵族。   “这不是高攀不高攀!”   姚华下意识皱着眉反驳,“若有情有义还好,你我只不过是萍水相逢,因马而结实,说这个,交浅言深了!”   “……是。”   马文才脸上火辣辣地烧。   “更何况,你不知道我为何如此乔装打扮。”   姚华不想害人,索性直接说破了,“我是魏人,祖上世代功勋,我家祖上是军户出身,若有征召必须前往军中。不是我掩藏身份,而是我家……在魏国情况有些特殊,我这样的人即便这样入伍,也不会有人以此诘难。”   他身份如何特殊?   皇亲国戚?   不,元魏即便是驸马也能领军吧?   马文才没想到他自己把自己的来历说了个明白,手指不由得攥紧了身上的被子,眼睛一眨也不眨地听着,生怕错过了每一个细节。   “我如今效忠于魏国军中,我家家祖有训,为军者不涉政事,所以你也不必担心我来梁国是为了做什么内应,又或者要使什么奸计,纯粹因为我被奸人所害,不得不南下避乱罢了”   姚华显然也不是不在意这些颠沛流离的。   “逼迫我的人在魏国权势滔天,我那时不逃,要么有违家训,要么性命难保。我投效的主帅那时也被奸人打压,直到寿阳附近被水淹了,朝中人人担忧,他才找到机会重掌军权,我也才能找到回去的机会……”   姚华的眼睛在夜色里闪闪发亮,眼中闪耀的光明和对外来的期望几乎像是寒夜里的星辰,晃得马文才竟觉得有些头晕。   “身负我这样能力的人,生来就是为战而生的,无论出身如何,都要为国尽忠。你是梁人,又是未来有志与朝堂的士族,你我之间犹如天堑。”她拍了拍马文才的被子,嘴角浮现一丝笑意。   “且不提如今两国关系紧张,即便两国和睦,你我一个魏国为将,一个梁国为臣,我不可能卸甲归田,你不可能为我抛弃家业,我们如何相处?”   是啊,这又何尝不是马文才担心的事情?   通敌,还是通的敌国将领,即便私交极好,少不得遮遮掩掩。   就算有信函来往,大抵还要找到安全的渠道才能通信。   更别说这姚华是一点和他结交为友的心思都没有的,甚至连“卸甲归田”、“抛弃家业”都说出来了,显然是志向远大的,不想为这患难之时的一点缘分承担风险。   两个头脑都冷静异常,时时分析得失厉害的人,是不能交心的。   “姚将军……”马文才艰难的吐出这几个字,“你不必再说了,我明白你的意思……”   虽然如此,被人如此嫌弃、拒绝的感觉,还是让从小人际交往上顺风顺水的马文才感受到了挫败感和苦涩之意。   “……是在下,痴心妄想……”   姚华也不过是个少年,她的祖先名望太重,以致于她从小到大都没有得到过别人的追求,后来在军中,因为她出入皆跟着任城王,也有些风言风语说她是任城王的禁脔,更别想有什么人表达爱慕了。   倒经常有没弄清她性别的女人自荐枕席的。   所以遇见这样语气伤感,似乎在哀叹着一段感情就这么“无疾而终”的马文才,姚华也有些无措,下意识地感觉到一阵内疚,总觉得自己好像毁了什么很美好的东西。   在这样的情绪驱使下,姚华的声音放的越发温柔。   “我不是瞧不起你,所以不愿和你……你我之间确实有极大的阻隔。但你对我始终是有恩的,你是个面冷心善之人,救了我的大黑,善待它,又将它还给我,还借了我盘缠……”   说到盘缠时,马文才的脸皮抽了抽,似是有些不堪回首。   “这些都是恩德,我总记在心上。若有机会,必当报答。”   姚华一诺千金,说得慎重。   原来姚华吃软不吃硬!   他是个怕见人可怜的人!   马文才听到这句,差点激动的坐起身来,好半天才压抑住心中的躁动,强忍着翻涌地情绪,故意语气哀怨道:   “我马文才是什么身份,不过是梁国一介白身,我这次等士族,看在你这元魏新贵眼中,怕是什么都不是……但我不懂,难道因为这个,你我做个普通朋友都不行了吗?日后真要相忘于江湖不成?”   姚华听得越发觉得自己造孽,假装个男人还惹了这么一笔桃花债,简直是害人,只能委婉地说:   “如果你在魏国,哪怕只是个普通的贩夫走卒,莫说普通朋友,哪怕是至交好友、甚至更进一步,我也不会嫌弃你。但现在……总之,你还是别多想了……”   马文才还真怕他心软,他要心软,自己这以退为进的戏就唱不下去了。   “哎,你若无意,我又何必做这强人所难之事!”马文才渐渐坐了起来,做出一副“我心里苦但是我不能让你看出来”的样子,梗着脖子像是傅歧那样“豪爽”地说道:   “你说我有恩与你,你难道不是有恩与我们吗?我的侍卫同窗可都是你救的!你今夜来,若是有什么事情,就直说了吧。好歹相知一场,我一定帮你!”   马文才向来是以“翩翩君子”的形象示人,何时有过这样“慷慨激昂”的一面,姚华还以为自己把他刺激得狠了,原本想要请求的话居然有些说不出口,感觉自己像是仗着别人对自己有好意,就各种“心安理得”的那种人似的。   她一犹豫,马文才倒急了。   “你快说吧!省得我心里难受,等会就后悔了!”   姚华想起和自己同赴险境的陈思和阿单,即使不为了自己,哪怕为了这两个家将,也是要带他们回去的,所以姚华惭愧地一抱拳,对着马文才拱了拱手,闷声道:   “我们返回魏境的道路如今被官兵封了,没有手令无法通过封锁。我听闻徐之敬要领着徐家车队进钟离,所以想借着这个机会进他的队伍,从钟离绕道折返回国。只是我和徐之敬萍水相逢,他防备心又高,无缘无故,不会带上我们这几个陌生人……”   这真是瞌睡就送枕头,马文才还想着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寿阳去,否则等傅异的消息被他们打探到了,估计尸体都凉了,结果他还没想着怎么劝他们快回去,他们自己就要回去了!   “这有何难,我去找徐兄求求看,大不了欠个人情便是!”   马文才笑着一口应承下来,身子激动地微微颤抖。   看着如此“强颜欢笑”的马文才,姚华心里更不好受了。   只见她抿了抿唇,手掌握拳又开,开了又握,最终郑重承诺:   “马文才,我欠你个人情。若你有什么所求,只要是不违背道义之事,你只要开口,我必做到。”   作者有话要说:  太好了!   马文才心底一声欢呼,面上却笑得风光霁月。   他看着姚华,似是有些羞涩地伸出手去,轻轻地搭在了她的手背上,眼睛里和煦温柔。   “好。”   他轻轻笑着。   “若真有所求,我一定不客气。” 第140章 桃之夭夭   自姚华夜探马文才之后,两人之间的气氛就变得有点怪异。   在外人看来,就是马文才经常对姚华嘘寒问暖,而后者频频躲避,但这躲避看起来又不是恶意的,倒有些像是……害羞?   像是梁山伯这样不管闲事的还好,对姚华感情有些特殊的祝英台则实在忍不住好奇之意,在数次这样之后堵住了马文才。   “我怎么感觉姚先生有些躲着你?”   祝英台睁大着眼睛:“你哪里得罪了姚先生吗?”   “没有,别多想。”   马文才难得好脾气地和她闲谈,“有时间在这里东想西想,还不如收拾收拾东西,我们要回会稽去了。”   “这就回会稽吗?”祝英台没想到一切这么快,“我们不陪傅歧去找兄长了?也不陪徐之敬去找家人了吗?”   “谁和你说我们要陪他们到底的?”   马文才面露诧异:“我们本来就是为了护送子云先生来而做的障眼法,如今子云先生已经摆脱了临川王的追踪,离开了扬州范围,我们也就该回去了。”   “那傅歧……”   “傅异的事情已经有了眉目,自然有人会查,他兄长的事情涉及到两国外交,如今就是傅令公在这里也没有法子,我们在这里又有什么用?”   马文才知道祝英台是好意,可他无法理解她对他的这种期待:“至于徐之敬,我们就更帮不上忙了,他来这边是处理瘟疫的,那是医者和官府的任务,我们这样的普通学子不添乱就算了,陪他去疫区做什么?”   “那子云先生也不会再和我们一起了吗?”   祝英台愣愣地问。   “他要去查蜡丸案,在这里多则数月,少则月余,马上就要年底了,你我出来时间太久,家里人也会担心,总不能年都不回家过吧?”   马文才见祝英台的脸上真的露出“能不回去过吗”的表情,吃了一惊:“你真想在外面过年?”   祝家是怎么苛待了这位嫡女,让她连回家都当做苦差事?   “哎,总之,你是不知道我的苦衷……”   祝英台苦着脸,“不过你既然都说要回去了,那就回去吧,我只是可惜,既然来都来了浮山堰了,却没看到……”   “看到什么?看到生灵涂炭,一片浮殍?”   马文才冷着脸,“还是看到官府无能,民不聊生?”   祝英台讶然地抬起头。   “在没有足够的力量改变一切之前,看到的再多,也是徒劳无益,只不过是自寻烦恼罢了。”   一瞬间,马文才脸上的神情让祝英台甚至觉得他已经看过了沧海桑田,但再一眨眼,却又觉得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   “浮山堰崩带来的痛苦,我已经看得够了,即使不必去看,我来之前,便已经知道这绝对是人间地狱。我和子云先生一样,认为事情已经发生,该做的就是吸取这样的教训,决不让这样的事情再一次发生。”   马文才知道祝英台有些不切实际的天真,担心她钻了牛角尖,“子云先生追查浮山堰崩的真相,除了职责所在,便是担心若不能将这背后的始作俑者绳之以法,日后这样的事情还会再一次发生。”   他拍了拍祝英台的肩膀。   “我们现在不过是那些‘大人’眼皮底下的小蝼蚁,随便谁都能一脚踩死。现在能做的事情,便是保全自己,以图未来。”   祝英台以为他担心临川王还会再一次加害他们,嘴唇翕动了一会儿,最终还是什么话都没说。   马文才说的没错,他们现在能做的事情实在太少,一路到了现在,已经是九死一生,接下来的事情,并不是他们能插手去管的。   马文才和祝英台的闲聊算是不欢而散,而陈庆之那里,此时也正在对梁山伯“语重心长”之中。   “我原本想教你三月,可现在我实在分身乏力,接下来的时间,只能靠你自己钻研棋术之道了。”   陈庆之一边说,一边递上一本破旧的手札。   “这是我早年棋艺不精时下棋的一点心得,虽然不值一哂,但因为对弈之人身份尊贵,对你也许有点启发。”   梁山伯如今已经知道他的身份,哪里听不懂这手札代表着什么,这让他接过这本手札的时候手甚至在微微颤抖,像是捧着什么千钧重的东西一般。   陈庆之见他接了,不由得就想起那“潜龙勿用”的卦象,微微叹息:   “我爱才心起,教了你这些东西,不知是害了你,还是帮了你。我为你卜那卦,显示你还未到崭露头角之时,若提早显露锋芒,反倒有祸事。看我看你心中也不是没有野心的,况且背负着血海深仇,要劝你一昧藏拙,这潜龙倒成困龙了,再无伸展之时……”   “先生大恩,无以为报。”   梁山伯跪下,重重地磕了几个头。   “既是潜龙,虽然弱小,但一旦时机对了,也能一飞冲天。这卦吉中藏凶,却和你那师弟马文才的‘见龙在田’相辅相成。要是你能忍得,不如等候马文才一飞冲天之时,再借助他的气运而动,也许能躲开你命中的煞劫。”   陈庆之意味深长地劝他。   “你们几人之中,你根基不稳,傅歧城府不够,祝英台心思单纯,唯独他是能够成就大事之人,有时候‘借势’,也是成事的方法之一。”   梁山伯知道陈庆之是怕他自尊心太重,有时候放不下面子,自然是低头恭顺地听了他的教诲。   “以你的才华和能力,刚出仕时做一县令已经足够,我知道你有心查明真凶,但你若操之过急,便会引起真凶的警惕。我建议你出仕后先做上一年半载的县令,先磨磨性子,也好让真凶放松警惕,在徐徐图之。入了仕途,别人向你动手就要忌惮一些……”   陈庆之是真的担心他未来的处境,“等马文才出了仕,你再想办法投靠他,这样便不显眼,等你更进一步之时,有了朋友相助,能查到的东西就更多了。”   “这,似乎对马兄有点……不太公平。”   梁山伯低着声说。   “他性格中也有弱点,便是太过刚愎。你其实才华心性并不弱于他,若他身边时刻有你这样的人提醒,他才会产生危机之感,时刻自省,不陷入骄狂之中去。否则,以他的性子,被磋磨打压个几年,要么郁郁而终,要么铤而走险,无论是哪一种,都是遗憾。”   陈庆之看得远,对马文才的担忧不在梁山伯之下。   “总而言之,你只要记得我不会害你们便是。”   “是,先生。”   梁山伯心中有许多疑惑,却没有问出口,只是也应了。   两人长谈一番后,梁山伯捧着手札已经准备离开,却听得背后突然传来陈庆之有些犹豫地声音。   “梁山伯。”   梁山伯脚步一顿,放在房门上的手微微放下,回过头疑惑地看向先生。   “那祝英台……”   陈庆之皱着眉,踌躇了一会儿,还是咬牙道:“那祝英台的卦象,显示他未来会是个不忠不孝之人,不但如此,还会死无葬身之地,甚至被家人亲眷抛弃。我虽不知道这么一个纯善的孩子为何将来会变成这样,但你和马文才若日后真想成大器,最好还是离他远一点……”   他原本不想说这个,因为一旦说了,倒有挑拨之嫌,更何况祝英台看起来并不像是个坏孩子。   可他的卦象绝少出错,这世上一个至纯至善之人突然变成大奸大恶之人的事情虽然少,可也不是没有,而且每一个发生这样事情的人身上,总会发生可怕的变故。   梁山伯的经历已经很苦,如果有可能,他不想梁山伯再被卷入什么可怕的事情里去。   没有什么是比眼睁睁看着潜龙变成“死龙”更让人惋惜的了。   “先生这话,和马兄说过了吗?”   梁山伯的表情有些僵硬,定定地看着陈庆之。   “并没有。”   陈庆之很意外他为什么问这个。   “不过,我想,即便我说了,以他的傲气,也会嗤之以鼻,并不会当真。”   在“命中注定”这种观点上,马文才似乎有些出人意料的叛逆。   “那先生为什么会觉得我就会因此而忌讳呢?”   梁山伯扭过头,脸上无喜无悲。   “如果她真有那样的一天,我和马兄一样,一定会想办法让她回头,而不是离她远一点。”   梁山伯推开门,头也不回地离去。   ***   所有人都以为徐之敬会等到所有人离开后再去钟离,却都错估了他对家人的在乎。   就在他打点好盱眙徐氏医馆的琐事之后,不过是他回到医馆的第二天,他就已经下令车队准备,第三天出发。   这样的速度不但令梁山伯等人吃惊,也让马文才吃了一惊。   在他的印象里,若是请官府出具过路文书、路引等物,至少也要三五天的时间审核身份,更别说这么一支十七八人上路的车队,押运的还是粮食草药等紧要之物,少不得更要多盘问几天。   并不见得是尽职尽责,这是地方官府的生财之道,给你办的快了,就没什么油水好谋,没什么东西好卡的了。   但马文才转念一想着徐氏医馆里住着哪位大神也就了然了,既然有侍御史在这里,而陈庆之又欠徐氏收容的人情,有他的作保和出面,就没什么棘手的文书办不下来。   谁敢在御史面前克扣财物,才真是不要命了。   这又一次让马文才思考陈庆之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有意要推他一把,无论出于何种内因,马文才还是亲自去找了徐之敬一次,盘桓了半日,求到了这个人情。   所以翌日清晨送别的人群,赫然发现在徐之敬的车队之中,领头押车的居然是骑着大宛宝马的姚华,和他忠心耿耿的家将阿单、陈思三人。   这队伍的组成除了知道其中内情的马文才,让其余几人都险些惊掉了眼睛,傅歧更是直接指着姚华大喊了一声:   “你怎么那么有闲工夫,又跟着徐之敬上路了?”   徐之敬之前已经和姚华说好了说辞,此时姚华倒是不慌不忙地在马上拱了拱手,正经地回答:   “徐家人手不够,又带着这么多粮食和灾地急需的草药,我估摸着一路怕是危险,便自告奋勇做个帮手,护送他们一程。等他们的事了了,我就回去,出来太久,再耽搁下去,要被参玩忽职守了。”   傅歧自那日不知为何惹恼了姚华之后,已有好几天没看到姚华的好脸色,此时见他居然回了自己,反倒不知所措,只像个傻子一样“哦”“哦”了许多声,最后更是犹如真傻子一般,说了句不只是咒人,还是安慰人的话。   “你本事那么好,若真是被参了丢了官,可以来京城傅家或是会稽学馆找我,日后只要有我一口肉吃,就少不了你那一口肉。”   姚华没想到傅歧居然会说这样的话,愣了一下后哈哈大笑。   “想不到傅小公子这么看起的姚某,不过姚某若想吃肉,一定会堂堂正正自己去谋来,还是先谢过你的好意了!”   说起来这已经是众人第二次为她践行,但没人料到姚华今天跟着徐之敬走了,所以所有人准备的议程都是为徐之敬准备的,加之之前许多家当在沉船上都丢了,祝英台在身上摸了半天,发现自己竟找不到什么可送之物,只能站在马文才身后垂头丧气。   徐之敬急着启程,也不给他们什么多说的机会,倒是马文才走到姚华马下,对着姚华说了句什么,让后者干脆利落地翻身下马,跟着他走到前方,两人远远地在说些什么。   “这姚华,和我说话时怎么就没这么慎重!”   傅歧心里有些不舒服,又不知道不舒服在哪儿,只能嘟囔着发泄。   “莫非是看不起我!”   那边两人却不知道傅歧吃了味,而马文才拦下姚华,却正是为了傅歧的事。   “姚将军,你之前说,若我有所求,只要不违背道义,必会做到……”   马文才似是觉得这么快就提要求有些“要挟”之意,低着头半天不敢看姚华,只小声询问。   姚华一见平日里心高气傲的马文才,突然变成这么个小媳妇样,心就软了一半,眼中都是笑意。   “是,我说过。你现在就有什么难办的事了吗?”   “不是我,而是傅歧。”   马文才抬起头,眼中满是为难。   “昨日傅歧家人来信,说是他在浮山堰上督工的兄长傅异有了下落,却不是什么好消息。”   “傅异落水时正在嘉山上,原本没有第一时间落水,只是困在嘉山无法离开,但那时寿阳出动了不少船只,或掳或救,第一时间带走了不少落水或被困的官员。傅异这么多月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傅家怀疑傅异是不是也是被寿阳的那些船掳走了……”   他叹了口气。“若是我自己的事情,我定是不会麻烦你的,但傅歧和我是生死之交,自是不忍心见他遭受这样的噩耗。他家知道傅异可能被萧宝夤掳去寿阳以后,已经放弃了所有的希望,毕竟这么多时候了,要是魏国想要拿这批朝廷官员做什么,恐怕早已经有了动作,绝不会一点消息都没有。”   “你要我怎么做?”   姚华立刻就明白了马文才的来意,开门见山地问。   “我也不指望姚将军能救出傅歧的兄长,只希望姚将军看在傅歧也曾身为你学生的份儿上,若见到傅异有生死之危时,能伸个援手。若是能给他递个消息,生出几分求生的希望,就更好不过了。此事应当不违背将军的道义……”   马文才深深一揖。   “还请成全。”   南齐皇室萧宝夤的军队和姚华所在的军中其实是两个派系、两套系统,所以姚华一听马文才说“魏国一直没有动作”,就知道这件事一定是瞒过了国中,或者说,瞒过了大都督任城王。   她知道了这个消息,肯定是会向任城王禀报的,事关两国外交,无论萧宝夤想要做什么,也不能避开魏国自己私底下偷偷摸摸动。   所以她听完马文才的请求,心里已经有了主意,当即一口应承下来。   “既然不是让我偷放梁国俘虏,自然不违背道义。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我会保住傅异的性命。若有可能,我会写信将他的近况送入会稽学馆。”   姚华甚至还有心思开马文才的玩笑。   “我的人情可珍贵的很,你可想好了,就换这个请求吗?”   “我若不是期冀着陈庆之的提携,说不得这个人情真会珍重万分。可现在这情况,只顾得了眼前了。”   马文才心中苦涩地想着,面上却还要露出个再真诚不过的微笑。   “我若有所求,自然会自己去谋取。唯独这个,非我力所能及,如今求了姚将军,并不会后悔。”   他斩钉截铁地说。   姚华心中对他大为欣赏,心怀快慰之下,打了个唿哨,只见远处的黑马犹如通灵一般,风驰电掣地就来到了她的身前。   马文才心中实在喜欢这匹马,看着这匹从自己生命中擦身而过的“象龙”满脸惆怅,看的姚华满脸兴趣,帅气地翻身上了马,张扬的昭示着自己的所有权。   “象龙非龙,姚华也非姚华。”   马背上,逆着光的姚华,对着马下的马文才爽朗一笑。   马文才眯着眼,微微发怔。   她笑着说:   “我本名花夭,桃之夭夭的夭。”   说罢,打马扬鞭,绝尘而去,独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马文才满脸懵然。   逃之夭夭的夭?   哪个人家这么心大,给自家注定要从军的儿子起这个名字? 第141章 车中之囚   徐之敬走后,陈庆之原本也要立刻前往阳平郡的,可计划赶不上变化,阳平郡出了一件大事,让南衮州刺史没有办法再护庇重重压力之下的崔廉,也让陈庆之前往阳平郡的计划直接夭折。   之前还被指控“损害大量士族田地家产”的崔廉,突然又被其门生举报,说是这一年来崔廉和北魏官员来往甚密,甚至窝藏魏人在家中,意图勾结魏国。   一地太守勾结外国是重罪,南衮州刺史能对崔廉决堤泄洪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遇见这样的指控,如果再有袒护,就等于有“通敌卖国”的嫌疑,不但不能袒护,还要从严处理。   这一处理不得了,果然在崔廉家中搜到了和魏国人来往的证据,由于崔廉是士族,不可上重刑,负责彻查此事的官员便对崔廉的家人、仆使等用刑。   重刑之后,不少人招供这一年来崔廉有接待过北方来的几位“朋友”,不但时时在汉堰上勘查地形,也曾因为该如何淹没田地之事发生争吵。   人证物证俱全之下,崔廉通敌的罪责难逃,更因为已经入了秋,无法压后再审,许多人都吵闹着要将崔廉直接斩首示众,以安民心。   阳平、淮阴、山阳等郡各地因汉堰开堤而被淹没田地的士族,原本就狠崔廉恨之入骨,有的推波助澜,有的落井下石,稍微有良心点的,也不过是束手旁观。   南衮州刺史爱惜崔廉的人才,却也抵不住这样的压力,为了能拖延崔廉一家的性命,便只能对他上了刑具,派官兵用刑车押解,将崔廉一家老小送入京中,接受审讯,这样应对,阳平郡和崔廉有仇的仇家也鞭长莫及,好歹不会让崔廉在阳平大牢里无缘无故死了。   陈庆之本来是要启程去阳平郡见这位太守的,但由于北方疫病横生,加之水灾之后道路断绝,许多地方都没有修好,消息实在不怎么灵通,等消息送回时,崔廉都已经快到盱眙郡了。   南下押解建康,盱眙是必经之地,所以陈庆之特意多都逗留了几天,在盱眙守株待兔,等着这位崔太守到了盱眙,再用御史台的身份单独提审一番,细细问清那蜡丸之事。   这件事原本与马文才等人无关,但因为在来时的路上,他们久闻这位“崔太守”之名,又知道淮河下游一片泽国,唯有阳平郡因为“汉堰分流”而保住了大半百姓的性命和房舍,对崔太守的能力和才干更加佩服,如今出了这种事,都是不胜唏嘘。   陈庆之和马文才更是担忧这件事会牵连到京中的祖暅之,也对崔廉会“勾结魏人”满心疑惑。   既然连崔廉的家人和仆役都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存在,说明这位曾在崔府做客很久的“北方朋友”并不是什么要紧人物,又或者不容易被人认出身份,之前一年都没有人有疑虑,却在收容流民的最紧要关头被人“举发”,这时机也未免太巧了。   说不是陷害或故意报复,都没人信。   偏偏人证物证俱全之下,崔廉就算是被人陷害了也无法脱罪,按《梁律》,“战时通敌”这样的罪责是诛九族的,浮山堰的事虽不算“战时”,可也属于战争行为,无论怎么看,崔廉都九死一生。   大概是因为马文才刚刚“通敌”过,和那花夭定下了协定,所以马文才心里也有些异样的不安,对这件事越发关注。而梁山伯、祝英台等人则是好奇这位“崔太守”的人品风采,所以和陈庆之约好,崔廉囚车进盱眙之日,陪同陈庆之一起去会会这个“崔太守”。   唯有傅歧,自从知道这个消息之后脸色就阴沉的可怕,知道马文才等人要随子云先生去接囚车后,也不说去或者不去,只是天天在院子里练臂力。   到了囚车进城那一日,陈庆之已经凭借御史的身份打通了关节,和盱眙县负责接应、维护治安的衙役们一同在城门口等着,身后站着两个侍卫和马文才、祝英台、梁山伯三人。   早上倒是喊了傅歧,但傅歧没有跟着他们来,一个人在屋子里不知道做什么,梁山伯怕耽误了时辰,也就没有再催。   在众人的期待中,关押着犯人的囚车缓缓驶来,囚车共有三辆,旁边跟着二十来个差役,除了为首的押解官,皆是步行。   因为押解的差役是步行,所以那囚车速度也说不上快,拉着囚车的也不是马,而是牛,也无怪乎这么多人等了这么久才等到他们入城。   为首的囚车里跪坐着一个中年文士,不似寻常白面微须的士人,这位中年文士暴露在外面的皮肤皆是晒过后的小麦色,一身粗麻囚服外还披着一层厚厚的毯子,也多亏这层毯子,没让他在初冬的寒风中吹出风寒,一命呜呼。   在他的囚车之后,跟着两辆囚车,一辆里全是女眷,并无年长的女性,两个一脸麻木的女人抱着年幼的孩童,像是对外界的事情毫无所觉,大概是女眷的缘故,并没有被手铐脚镣等物所拘。   一辆车里坐着两个少年,看起来和祝英台差不多大,和为首囚车里的中年人一样,一身囚衣,手脚皆被锁链铐住,在方寸之间的囚车里无法任意动弹。   陈庆之身后的马文才等人一看这几辆囚车,就知道是押解崔廉和崔廉家人的队伍到了。   因为陈庆之曾对他们说过,这位崔太守的家人都在齐国亡国之祸中惨遭灭族,所以囚车里才没有任何年长之人,因为他的长辈早已经死在那场人祸之中,囚车里只会是他的妻妾和子女。   看见后面囚车里的小孩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更是害怕的连头都抬不起来,祝英台面露不忍之色,叹了口气道:   “竟连这般年纪的孩子都下狱了,稚子何其无辜,也要受这样的罪吗?”   “按律如此。”   梁山伯知道祝英台为何叹气,“不过这些差役已经比较通情达理了,没把孩童和女眷分开,否则这些孩子会更害怕。”   “这也叫通情达理?”   祝英台看着车里的孩子皮肤冻得青紫,不忍之色更甚。   “好歹给人家孩子穿几身厚衣服,或是也披个毯子。”   “罪人不可着纨。”   马文才淡淡丢下一句,跟着陈庆之迎上前去。   大概之前接应的前哨已经和这支队伍打过了招呼,押解囚犯的官差都对陈庆之等人很客气,押解官之首还是一名都尉,姓齐,并不是什么浊吏小官,可见刺史对崔廉一家的重视。   “陈御史,下官押解崔廉入京,原本也是要送往御史台的,想不到路上还会遇见侍御史,实在是巧。”   齐都尉虽然对陈庆之客气,但大概是职责所在,防备之心一点都不见少,不但眼神来回在陈庆之身上扫过,也没放过陈庆之后面的三位少年。   “本官恰巧北上办案,原本便是要前往阳平郡拜访崔太守的,既然在这里见了,也就不必再去阳平郡了。”   陈庆之知道对于这些武官最好直来直去,也不避讳自己的来意,“后面这几位是我路上结交的小友,只是对崔太守好奇,并不是我的属官。”   齐都尉听了,点了点头,拱手回应:“既然如此,下官就给陈御史一个方便。只是人犯事关重大,还得进了城后,交付给盱眙郡守府的牢狱之中后,才能任由陈御史审问。”   这都是程序,官府押解犯人,尤其是这种曾经是五品太守的重犯,遇到大城修整,犯人也不可能放在驿站里,少不得要移交到当地的牢狱里关押,借由当地的守备力量进行看押。   只有在外赶路的时候,才会入街亭或驿站休息。即便是入了官办的驿站,这样的重犯也至少有十个人不离左右,贴身看守。   陈庆之自然熟悉这些流程,回了句“这是自然”后,趁着齐都尉和当地官府交接进城的空档,走到了崔廉的车前。   马文才几人自然是亦步亦趋。   只是走近了那辆囚车,众人皆是吃了一惊。   之前是看不清眉目,只觉得这文士跪坐在车里,哪怕是落难之时,气度亦然不卑不亢,可这一靠近,却发现这位昔日的“崔太守”脸上、身上,到处都是伤痕。   那伤痕并不致命,像是许多细小的钝器造成的,但也因为不致命,没有得到押解官妥善的处理,很多伤口又青又肿,还有的流脓外翻,最严重的是左边眼皮上一大块青紫,看着像是被重拳捣过一般,肿起了老高,还有淤血布满眼周,让好生生一个称得上“美男子”的中年大叔几乎破了相。   梁山伯以前见过这种伤口,一看之下就倒吸了口凉气,脸上也终于如同祝英台一般露出不忍之色。   像是祝英台这样见识少的,当场就脱口而出:   “天啊?这是上了什么刑吗?”   囚车旁边站着的两个押解官听了吓一跳,连忙摆手:“崔太守可是士族,没定罪之前谁敢对他上刑,这不是我们做的,是别人做的!”   祝英台一听是“别人做的”,还准备再问什么,却见马文才突然伸出了手,按住了她的肩头,在她耳边丢下句:“等回去我跟你细说。”   祝英台并不莽撞,见其中似乎还有隐情,也就没再多问。   外面有人在说话,可车子里跪坐着的崔廉一动不动,似乎对囚车外的动静毫无所觉。   梁山伯看着他,突然想起一句话,叫做“哀莫大于心死”。   他之前一定也是非常讲究气节和风度的人,所以即使身处囚车之内依然跪坐如钟,纵使身披囚服也要保持仪容整齐。   可世事无常……   陈庆之看着崔廉的表情也很是复杂,他径直走到崔廉正对面,见他还是连眼皮都不抬,也不多费口舌,只是从怀里掏出了一样东西,送入了囚车之内。   那圆球型的东西一入囚车之内,便向崔廉滚去,轻轻撞到了他的膝盖上。它滚动起来悄然无声,显然轻巧至极,但就是这轻巧至极的东西,却让崔廉终于动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他伸出满是伤痕的右手,从膝盖边捻起那枚蜡丸,抬起头来看向陈庆之。   “在下陈庆之,忝为天子舍人,兼御史台侍御史……”   陈庆之对着车内突然神色大变的崔廉,拱了拱手。   “在下为崔公而来,还望崔公之后不吝赐教。” 第142章 风声鹰唳   在陈庆之拿出蜡丸之前,崔廉的身上有一种人让人痛苦和压抑的东西,这种东西使得他像是一只被人折断了翅膀的老鹰,艰难的屈服于牢笼之中。   更甚者,这种“落魄”,让原本对他有着好奇和仰慕的少年们,心中都隐隐有些失望,在他们的想象中,他们和这位阳平太守的“初遇”,不该是这么低落和沉闷的。   但在他捡起蜡丸的一瞬间,不,应该说从他听到“陈庆之”这个名字的那一刻起,这位已经两鬓花白的文士,眼睛的精光突然暴涨,看向陈庆之的眼神里也有了许多考量和探究的东西。   就是这一下气质的转变,让所有人都意识到,即使再怎么落魄,这位曾隐忍数年,以一己之力对抗过天灾人祸的太守,绝不是什么能被轻易打倒的人物。   囚车旁站着不少押解官,谁也不能担保里面没有几个崔廉的仇家,人多口杂之下,崔廉也不能立刻和陈庆之说什么,只是若无其事地将那枚蜡丸放入了怀里,动作快到旁边几个押解官甚至没看清那是什么东西。   陈庆之的余光从崔廉的身上、脸上扫过,心有戚戚然地对着囚车里的人说着:“这……崔公进城的消息怕是瞒不住,等一下恐怕要委屈崔公了。”   “我已经习惯了,是崔某无能,累及家人。”   囚车里的人第一次开口,脸上扯出的表情与其说是笑,不如说是哭,声音也有些沙哑。   正因为如此,更让人感到同情。   “还请崔公暂且忍耐。”   陈庆之给了几个少年一个眼神,在押解官奇怪的表情中,离开了崔廉的囚车之旁。   那边齐都尉也办好了入城该有的交接手续,城门大开,城门官将原本等候入城的百姓驱赶到两边,先让这支押解囚犯进城。   就在囚车们准备进城之时,天空中突然传来一声尖利的唳叫声,其余几人都没有注意,唯有马文才身子一震,猛然一下抬起头来。   只见几辆囚车的上方,有一只成年的雄鹰以矫健的姿态在天空中盘旋,大概是因为底下人多的缘故,这只鹰飞的极高,简直可以用“惊空遏云”来形容。   这时候正是猎物肥壮之时,也因为如此,野外鹰隼之类的猛禽也时不时能看到,就连祝英台这样见的少的一开始见到还会惊讶,到后来也都习以为然了,毕竟不是她那个什么都要在动物园看的年代,就算野外见到了狼,都不算稀奇。   那鹰在上空不停的盘旋着,见囚车进了城,便震了几下翅膀,朝着和城门相反的方向飞走了,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偶然。   “马文才,你不走?”   见马文才还在原地眺望什么,已经跟着人群走出几步的祝英台回身招呼。   “嗯,来了……”   马文才收回目光,从身边的囚车旁疾步走过。   他耳目聪敏,是以从第二辆囚车旁过去时,将囚车里女眷和孩童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阿娘,你看,又是那些老鹰,那些老鹰又跟上来了呢!”   四五岁的女童对着老鹰离开的方向小声喊着。   “别胡说,现在就是鹞子多的时候。”   那女眷把孩子往怀里又拥了拥。   “你就睡觉就好了,乖乖睡觉啊……”   这下,马文才眼中原本不怎么确定的神色又确定了几分,但他什么都没有表现出来,只是三两步追上了祝英台和梁山伯。   “梁山伯,崔太守脸上的伤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回城的气氛有些压抑,祝英台终于忍不住压低了声音,想要借个话题转移下稍显沉闷的心情。   “那是……”   梁山伯闻言顿了顿,刚想回答。   “把头低下!”   从后面追上的马文才突然看到前面有什么袭来,伸出手拉开梁山伯,又把祝英台的头往下一按,那东西啪地飞过了他们几人的身侧,落到了后面押解官的马下。   祝英台惊魂未定地回头看去,见地上是几团炸开的干粪,喉头不由得一阵作呕,噔噔地往后退了几步。   “怎……怎么……”   “你这狗官,不得好死!”   一声凄厉的女人叫声之后,更多的干粪被丢了过来。   这一路进城都很安静,没什么动乱,所以所有人都放松了警惕,却没想到走了一半,就快到郡府衙门的时候,却还是在大街上出了事。   越来越多的干粪和石块被投掷了过来,押解官们似乎已经见怪不怪了,有的迅速找旁边能遮掩身体的地方躲避,有的直接蹲到了囚车下面,为首的齐都尉皱着眉头,大声怒斥:   “官府押解,无故不得冲撞,还不速速退下!”   可惜就他一人,人单力薄,那匹马也受了惊,不停掀动它的蹄子,齐都尉担心惊马,只能翻身下了马,顶着一群人的怒目唾骂,艰难地命令驾车的车夫驱赶牛车继续往前走。   “他们为什么要攻击崔太守?”   祝英台和陈庆之在护卫们的保护下退到一处墙下,眼睁睁看着四处涌出不少衣衫褴褛的灾民,提起手边所有能找到的东西往囚车掷去,只觉得所有的人都像是疯了。   如果不是疯了,怎么会露出这样疯狂的表情?   看着一个个表情狰狞的面孔,祝英台被这股狂热的恨意所摄,结结实实打了个寒颤。   有疑问的不光是他,不少围观的百姓虽没有参与这种攻击,不过对着囚车里的人也很是好奇,也有胆子大的拉着灾民问为什么这么做的。   就在祝英台提出疑问的下一刻,便有一个满脸冻疮的灾民在歇斯底里地大吼:“你问我们为什么伤人?你怎么不问问这是谁!”   他的表情像是随时会活啃了崔廉一家。   “这个狗官早就里通外国,知道浮山堰要垮,可是他不提醒下游的人早些逃命,只顾着保全自己一郡的人!阳平郡是没事了,可我们呢?阳平郡的人不是人,我们就不是人了?我全家老小都被水冲走了,我在水里泡了一夜才得救,家破人亡啊!家破人亡!如果他早些示警,怎么会有这些事!”   “啊,你说他早知道浮山堰要垮?怎,怎么会呢,不是说是被暴涨的水冲垮的吗?”   旁边听到的百姓像是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消息,一窝蜂涌了上来打探。   “说说,再说说!”   “呸!”   那灾民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   “北面回来的人都传遍了,这狗官通敌的人证物证俱全,所以才被压到京城里去定罪!说浮山堰是天灾,这六七月的洪汛期都过去了,那时候水那么大没事,这九月天才下几场雨,就能把浮山堰淹垮了?”   “什么,浮山堰溃堤还跟这狗官有关系?”   几个年轻人听得怒从胸中起。   “亏我还以为阳平郡是个好地方,所以才没被淹了,原来是这样!弟兄们,我们也砸,砸死这狗官!”   在沸沸扬扬的传言中,越来越多的人“义愤填膺”了起来。   浮山堰溃堤影响了整个下游几十万百姓,受灾者不知凡几,就算命在的,许多人家被水一淹颗粒无存,连怎么过冬都不知道,盱眙到现在都没有恢复元气,到处都破败不堪,受灾的人总要有个宣泄口,此时还管的上什么士庶有别,捡起石子硬物就掷向囚车。   这一支队伍很快就动弹不得,即便有衙门的差吏提着哨棒驱赶,聚集来的人群却越来越多,那齐都尉原本还以为这里和其他地方一样,稍微驱赶一番就离开了,却没想到四面八方的人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心头立刻升起了不好的预感,满脸焦急地吩咐手下去衙门再多借些人。   石头和各种投掷物被砸向囚车,也好在拉车的是几头沉稳的老牛,若是马,此刻大概已经奔驰在这条通往衙门的大街上,但即便是如此,那几头牛也开始不安地喷着鼻子。   囚车的格栅很密,大块的石头之类砸不进去,只有一些尖锐细小的石子能够透过格栅被掷入车内,即便如此,这么多东西砸在囚车上,发出的声势也足以让一个胆小的人吓晕在当场。   “都蜷起来!秋儿,你抱好你娘亲!”   囚车里的崔廉大声向后面的亲人们呼喝着,自己的后背却暴露在众人之前,被各种硬物砸的不住地发颤。   许多石块并不能准确的被掷入车内,可却有好几块磨得圆润的石丸像是长了眼睛一般,以各种刁钻的角度钻入囚车栅栏的缝隙之中,袭向崔廉的背后、脑后,疼得他闷哼一声,捂着后脑瘫坐在了囚车里。   刹那间,不需要任何人解释,祝英台就明白了崔廉身上、脸上那些伤口是怎么来的。   阳平郡的百姓也许会因为他救了他们而爱戴他,可对其他地方的人来说,“知情不报”代表了什么,不言而喻。   这让祝英台鼻子酸酸的,眼神不由自主地在周围的集市中搜索着,希望能找到一些帮助到囚车里人的办法。   “看样子,这似乎有人在背后怂恿。”   梁山伯站在陈庆之身侧,见人越来越多,也意识到了不对。   “崔廉入城并没有大张旗鼓,这些灾民耳目也太灵光了点。”   “你是说,有人故意找了这么多人来,煽动灾民?”   祝英台看着已经有灾民靠近那几辆囚车了,指着囚车叫了起来:“那些人要干什么?”   “不好,要出事!”   陈庆之一声惊呼,连忙叫自己的侍卫去囚车边帮忙。   等侍卫们一走,靠着集市墙后的几人便显得形单影只,尤其在这种混乱的局面里,梁山伯几乎是一直攥着祝英台的衣袖,就怕她不小心被人挤走或是被人顺手牵羊走身上的东西。   陈庆之也算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了,可面对这明显被煽动起来的气氛却是一筹莫展,眼睛扫过周围后身子一震。   “文才呢?文才在哪里?”   “刚刚没跟过来吗?”   祝英台也吃了一惊,环顾四周。   “马兄刚刚跟过来了,不过他好像看到了什么,和我打了个招呼便朝那个方向去了……”   梁山伯指着稍远处的一块高地。   “这么乱,他去那儿干嘛?”   祝英台眼睛从囚车上扫过,突然一声尖叫。   “啊!小心!他们有兵器!”   陈庆之派出去的几个侍卫都是老练之人,一刻都没耽误,即便是如此,等他们赶到囚车旁边时,那几个靠近囚车的“灾民”都已经从怀中、背后抽出了兵刃,恶狠狠地向着囚车里捅去。   齐都尉一直护着崔廉的囚车,他之前便有不祥的预感,见有人露了武器,自然知道来者不善,一把佩刀舞得水泼不入,径直和袭击崔廉囚车的贼人斗得难舍难分。   囚车里的崔廉被之前莫名袭来的石弹打的头破血流,捂着脑后的伤口,勉强裹着身上的毯子做“防御”,蜷缩在囚车里的一角。   他手脚都被镣铐锁在车上,既躲避不了别人的攻击,也做不了什么闪避动作,只能闭着眼睛,将性命完全交给了上天。   场面早已经失控了,里面的人见出人命挤不出去,外面的人想挤进去看热闹又挤不进来,到处都是喊叫声一片。   很快的,陈庆之派出去的侍卫也赶到了,乔装打扮成灾民袭击囚车的刺客人并不多,几个侍卫一个去援助齐都尉,其他的就近向第二辆关押着两个少年的囚车支援,唯有关押着女眷和幼童的那辆车距离最远,一时鞭长莫及。   大概是觉得杀几个妇孺要不了什么功夫,靠近第三辆囚车的只有一个刺客,只见他提着一把几尺长的尖刀,在车中妇孺躲避不及的动作中,狠狠地向囚车刺去!   眼见着车里的妇孺就要血溅当场,旁边不少百姓也被这番变故惊得尖叫连连,车里几个孩子甚至近到已经看得见那刺客带着嗜血笑容的面孔……   突地,一枚石丸激射而来,带着惊人的力道一下子打在刺客的手腕上,那人提着刀,正是新力未生旧力刚泄之时,这一下让他手腕一吃痛,那刀没有握住,就这么掉到了地上。   刺客自然是大吃了一惊,立刻弯腰去捡刀,很快的,又有石丸接二连三地被发射了出来,相继击中他的腰部、后脑等地。   这种石丸虽不比铁蒺藜这样的暗器杀伤力大,可势大力沉,能发射这石丸的器械自然也有巨大的力道,被砸中了脑袋也不是玩笑的,那刺客又不是傻子,当即蹲下身子,就地一滚,避开了石弹的攻击。   这时见势不好的押解官们也看出了情况不对,加上百姓们一乱投掷东西的人也少了,各个从躲避处跑了出来,挥舞着武器去救囚车。   可危机并没有解除,崔廉车边的齐都尉和侍卫面对四五个人的攻击越来越捉襟见肘,第二辆囚车的两个少年里有一个被刺中了手臂,兄弟两个搀扶在一起已经丧失了斗志,而陈庆之的带来的人也不够,只能和刺客缠斗着。   两厢比较之下,倒是第三辆囚车旁押解官人多,又只斗的是一个失去了武器的刺客,最是占据上风。   这一番变故又惊又险,看的不远处的陈庆之几人口舌发干,陈庆之手无缚鸡之力,梁山伯要护着祝英台和先生不敢去相助,只恨不得自己有傅歧和马文才的好身手才好。   “为什么衙门里的人迟迟不来?我之前看到齐都尉派人去求援了!”   梁山伯紧紧拉着身边祝英台的手臂,焦急地询问:“这么久,就是爬也该爬到了!”   他们的身边是无数兴奋着的灾民和百姓,大部分人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还有人高喊着“替天行道”、“杀了这狗官”云云,不但没有要退的意思,反倒有许多像是打了鸡血一样往里面挤。   如果再这样围下去,就算长街那一头支援的人手到了,一时也靠近不了囚车旁救人。   “不行,不能让他们在往里面挤了,要把他们驱散开!”   祝英台实在忍受不了光看不做,抬头看了一个方向,就要往那边走。   “祝英台,你做什么?”   梁山伯大骇,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往回扯。   “梁山伯,你要信我,护我去那边!”   祝英台指着集市上一个卖炭的摊子,摊主已经不知道被挤到哪里去了,就剩一堆木炭在那,被踩的散碎一地,眼见着不能卖了。   “我要炭,还要别的东西,但站在这里得不到!”   祝英台语速极快地反抓住梁山伯的手,“我能把他们驱赶开,可是我需要帮手!”   梁山伯原想这劝服她,这般混乱的局面,她不过是一个弱女子,而自己又不像马文才,能护着他在人群里毫发无伤……   可他一抬眼,见到祝英台眼中的坚持,便知道祝英台不是和他在商量,而是已经下定了决心去做,就算他不同意,她也会去的。   “我没有马文才和傅歧那样的身手,难道连一介女流的勇气都没有吗?”   梁山伯在心底啐了自己一口,松开了祝英台肩膀上的手,郑重地点了点头。   “好,我帮你!”   ***   祝英台这边焦急如火,马文才那头也不见得轻松多少。   乱态一起时,马文才就发现到了不对,原本是想要护着没什么自保之力的先生和梁祝两人先避开的,可才刚刚走出去几步,眼尖的他就发现了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居然在附近酒肆的二楼上。   那个应该在徐家医馆里晨起练武的傅歧,竟在离得极近的二楼靠窗处来回走动,像是在找着什么。   起先马文才没想太多,可等傅歧站定在一处,从怀里掏出什么的时候,马文才脸上便变了神色,只能跟梁山伯匆匆打个招呼,就朝着酒肆奔去。   那时场面还没有太过混乱,他很快就奔到了酒肆,知道二楼大堂都被一个公子哥包下来后更是焦急,等他冲上楼梯,就看到傅歧举着一个怪模怪样的弹弓,向着楼下射着什么。   “傅歧,你在做什么!”   马文才怒不可遏,上前阻止。   傅歧一手弹弓本事也是家传,他家孩子和寻常人家不同,还小的时候什么玩具都不给,都是些木刀木枪弹弓等物,所以一个个弹弓都练得奇准。年纪还小不能开弓射箭时,为了训练他们的臂力,都是以拉弹弓练力气,寓教于乐。   所以无论是傅异还是傅歧,不但能玩弹弓,还能自己做弹弓、弹丸,傅歧这一副弹弓一看劲道便奇大,根本不是孩童玩的玩具。   更别说从腰间囊袋里取出的那些石丸了,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暗器。   傅歧见马文才上来了,不慌不忙地又发射了几枚石丸,待见中了目标,攥着弹弓雀跃地一扬:   “太好了!打中头了!”   马文才已经到了他近前,倚窗一望大惊失色。   “你瞄的是崔廉?”   “马文才,你别管我,他里通外敌,知道浮山堰会出事却不顾,所以我兄长和那么多堰上的军民才会死……”   傅歧恨声道:“我用弹弓而不用弓箭,已经算是饶了他!”   “怎么没示警,那些蜡丸不是示警吗?在那种情况下,就算他知道了又能怎么办?去淮水沿岸大喊大叫浮山堰要垮吗?”   马文才的语气中带着一种感同身受的悲哀。   “没有人会相信的,朝廷只会把他当成疯子,而朝廷会把他当成妖言惑众的奸细抓起来。他已经做到他能做到最好的了!”   “那他就是个懦夫!那么多条人命啊!”   傅歧捏着弹弓,牙齿咬得嘎吱嘎吱响。   “他也是满腹经纶之人,不知道什么叫‘舍生而取义’吗?”   “够了,傅歧!”   马文才只觉得傅歧一字一句像是打在自己的心上,这使他的面色苍白极了。   “你先别说那么多,跟我离开。这地方太扎眼了!”   “我不走!”   傅歧举起弹弓,摸出一枚石丸,还想再射。   “我要让他也尝尝身陷绝地,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滋味!”   “不要胡闹了!”   马文才抬手去夺傅歧的弹弓,两人都是练家子,傅歧抬手阻挡,谁也奈何不了谁,就这样来去了几招,马文才已经彻底怒了。   “你没看到下面乱成这样吗?这明显是有心之人在煽动民心,要做些什么!”   马文才一拳捣了过去。   “你别被有心之人利用了,这么多人看见你上了楼,我都能看到你在酒肆射石丸!你现在跟我走,出了事还牵扯不到你身上,要是真出了事,你准备怎么应对?”   “能有什么事?不过就是一群乱民丢丢石头罢了。”   傅歧嗤笑一声。   “还丢不准!”   那么多人,都不如他几枚石丸准头足。   “傅歧!谁也没义务肩扛那么多人的性命的!如果人人都是你这样的想法,以后谁还敢再做这种取舍……”   马文才语气疲惫地拉住傅歧的胳膊。   “无论他有没有通敌,他真的已经很不容易了,不该承受这些。”   “马文才,你别说得好像你很懂崔廉似的,你懂什么,这种只要自己名声而忘却大义的人……”   “我就是懂!”   马文才情绪崩溃一般大吼一声,手中的动作也猛地变疾。   “谁想浮山堰溃堤?若能阻止,谁不愿意拿命去换!”   “马,马文才……”   傅歧被马文才哽咽的声音惊到,竟一时忘了抵抗,任由马文才拽过了他的胳膊。   他看着马文才突然红了的眼眶,愣愣道:“你,你怎么哭了……”   马文才硬生生把鼻中的酸涩忍下去,抬起头面容肃然地对他说:“傅歧,你兄长有可能被寿阳城里的魏人抓走了,你就不好奇我和先生怎么就能给你保证能得到消息吗?我们是梁国人,怎么就能从魏国得到消息?”   傅歧却没想到马文才话锋突然转到这件事上,表情越发迷茫:“什么魏国梁国……”   但很快地,他突然一凛,瞪大了眼睛。   “你,你是说……”   “如果通敌就是十恶不赦之罪,你以后是不是也要这样对我?”马文才紧紧盯着那具弹弓,眼神又从石丸上扫过。   “用你的武器对付我,因为我没有顾全‘大义’?”   “你,你怎么……”   傅歧一下子变得像是只会学舌的鹦鹉,脑子里一片空白。   “这一路上,我们经历的还不够多吗?在没有知道原因之前,不要随便给一个人定罪,因为谁也不知道什么才是‘真相’。”   马文才见傅歧彻底安静了下来,一拉他的胳膊,就把他从窗旁往里拉。   “你别那么急,别做了‘帮凶’。”   傅歧任由他拉着踉跄了几步,马文才余光从窗外扫过,蓦地一怔,瞳孔骤然一缩。   “不好,果然是有人要故意行凶!”   傅歧顺着马文才的视线往外一看,见楼下囚车旁突然冒出来不少手持凶器的“灾民”,不但袭击崔廉的囚车,还袭击了后面的几辆,明显是要屠人满门,顿时愕然。   他心中对崔廉依旧有怨,见马文才已经在二楼窗前寻找可以直接跳下去的落脚之处,表情却没有什么变化,不过已经准备把弹弓插回腰上,听马文才的劝告不再伤人了。   但很快,傅歧的表情一僵,突然又抬起手,石丸一闪便出现在牛筋弓弦上,一枚石丸激射而去。   “傅歧,你又在做什么!”   马文才一回头,见傅歧又开始射弹弓了,吓了一跳。   “那人居然对手无寸铁的妇孺下手!”   傅歧嘴里解释着,手中却捏了一把石丸,不断地发射出去。   “我平生最恨伤害孩童之人!”   马文才伸头一看,这才知道傅歧在做什么,露出欣慰的表情。   “有所为,有所不为,才是大丈夫行事之道。傅歧,你阻了那人之后便下楼往左,去家‘小二鞋铺’前找先生他们,外面太乱,我担心先生和梁山伯祝英台他们有事。”   他一边说,一边把宽大的衣袖打个结扎起来,又用腰带别住下摆。   “你去做什么?”   傅歧手中弹弓不停,好奇地问他。   “我去帮齐都尉他们!”   马文才话音刚落,已经一跃出了酒肆窗外,纵身抱着旁边立着“酒”字的旗幡,几下起落,安全地落到了地上。   他连和傅歧示意的时间都没有,顺手抄起酒肆前一根支窗子的木棍,便大步流星地朝着崔廉的囚车奔去。   傅歧用石丸逼退了袭击妇孺的刺客,也立刻将弹弓往腰后一插,三两步下了楼,在吓得已经在关店门的掌柜彻底合上木板前挤了出去。   只是傅歧按照马文才指示的方向找了一圈,也没有找到梁山伯祝英台几人,反倒看到一群拼命往里挤着看热闹的,忍不住大感头疼。   “你们这些人,只顾着看热闹,还要命不要!”   那边马文才已经跟齐都尉汇合,挥舞着可笑的木棍和几个刺客拼到了一起,拳怕少壮,他又是新加入的,这一来立刻让齐都尉和侍卫们的压力轻了不少,甚至还有余力用身体护着囚车左右。   但援手还是迟迟不来,衙役们只有哨棒,将挤上前的百姓一次又一次驱赶,渐渐左支右拙,已经露出了绝望的表情。   那几个刺客都极为刁钻,见没那么容容易得手,果断放弃了袭击第二、第三辆囚车,都在向着车子里的崔廉发起猛攻,只要一不留神,就会被他们得了手。   “此地的兵马都是瞎子聋子断手断脚的不成!”   齐都尉杀了一个刺客,手臂已经沉得快举不起刀了,啐出一口不小心咬伤了舌头的血沫,狠狠骂道。   作者有话要说:   就在此时,长街右后方的一家店铺前突然冒起了滚滚浓烟,烟势大得吓人,很快就把半条街笼罩了一半,烟趁风势,往前方吹去,弥漫的速度快得惊人,烟气里还带着呛人的火气,四处一片咳嗽声大作。   “快往上风处跑,这里起火啦!”   “快跑啊!要起火啦!烧起来谁也跑不了啦!”   大喊大叫声石破天惊般响起,人人遇见这种事第一反应都是跑,往上风处跑,而上风处恰巧是离囚车较远的那处长街出口,于是乎,一两个人跑动起来,便带动了一大群人跑动,疯了一般向街外涌去。   浓烟还在蔓延,就连刺客们都有些不知所措,更别说齐都尉等人了。   霎时间,囚车旁的争斗,竟奇异般地停顿了一瞬。 第143章 大家大家   浓烟升起的那一刻,刺客们都知道自己的刺杀已经失败了。   他们最大的优势就是人群混乱,从而拖住了太多的人力,如今人群一旦散开,他们是进退两难。   更棘手的是,之前不知为何迟迟没来的衙门援手,在看到前头烟起之后却飞速地赶到援助了,隐隐能听到大批人马踩着步伐逼近的声音。   “撤!”   为首的刺客毫不犹豫地抽刀便撤,押解官们担心他们调虎离山,都不敢追赶,紧紧守着囚车,只能眼睁睁看着刺客们从容投入烟幕之中,消失了踪影。   “都尉,怎么办?”   几个押解官拖着两个被杀了的刺客到了近前,看着四处烟雾一片,不由得捂住口鼻。   “起了火了,我们赶快撤吧?”   边说边看了几辆囚车一眼,显然这逃命的时候这几辆囚车是拖累的阻碍。   马文才已经累到有些脱力,手中木棍一掷,转身就想去找梁山伯等人,却被齐都尉拦住。   “公子好身手,只是现在起了大火,还是不要乱跑比较好。”   “都尉见过起火只见烟不见尘的吗?”   马文才伸手在烟中掠过,手中干干净净,一丝灰烬都无。   他看着陈庆之的几个侍卫救了人回去覆命,也想要跟上离开,对齐都尉拱了拱手:   “在下刚刚和同窗分散了,还得去找回伙伴。齐都尉也不必担心,一点都没热气,这火烧不起来。”   说罢,转身就走,毫不拖泥带水。   “齐都尉,那人是之前那个先生跟着的……”   一个押解官眼尖,犹豫着提醒。   “废话,我又不眼瞎!”   齐都尉自然看出那是谁,也知道突然“拔刀相助”的几个侍卫是谁的手下,拦住不过是卖个好罢了。   在御史面前出这种事,往小了说是“羁押不利”,往大了说是“失职无能”,虽说崔廉一家没有死在当场,可那是陈庆之一行人正好在,又恰巧起了浓烟,要是没有这些人呢?   齐都尉想起自己临走前,刺史反复嘱咐“以保住崔廉的命为主”,那时他还觉得是刺史杞人忧天,现在想想,想要崔廉命的人也太多了。   这根本就是个艰难的差事,他当时怎么就想着去建康可以多结交些人脉,糊里糊涂接下来了?   就在齐都尉悔不当初之时,那些盱眙衙门前来接应的差役也赶到了这处街上,一边心急火燎的指挥街上的人灭火,一边用急忙忙地凑到了囚车旁边。   烟气太大,支援之人又是从下风处来,一个个眼睛熏的红红的,看起来有些可笑,再见囚车里崔廉头破血流,后面几辆囚车也是伤的伤,哭的哭,顿时吃了一惊。   “这位大人,怎么弄成这样了?”   为首几个衙役满脸惊诧,见牛车上连赶车的都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心里更是忐忑。   “你们还问我等怎么这样了?”   齐都尉折损了不少人手,一口气本就堵着,此时正好发作了出来。   “有刺客当街行刺,我两刻钟前就派了人去衙门里求援,为何汝等迟迟不至?如果人犯在盱眙出了事,你们盱眙郡承担责任吗?”   那些之前来接应犯人入城的衙役也一个个凑了过来,埋怨同僚来的太慢。他们之前阻挡“暴民”,有好多人都挂了彩。   过来的衙役们听了齐都尉的责难后纷纷叫冤,说是根本没有人来衙门里求援,他们本来就不是衙门里的差役,县衙里的差役早上大多都派出去接人了。   他们都是太守底下的丁勇,要不是听外面人说街上起了火紧急出动来救火,这事根本就跟他们没关系。   齐都尉听说没人去求援脸色大变,还未说什么,又见几个太守府的兵勇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连话都说不清楚。   “没火,不是,有火,已经给灭了,只有烟!”   “把话说明白,什么有火没火!”   “是,小的是说,街上的火是有人故意纵的,用炭浇了油点了起来,但是之后又拿水泼熄了,只烟大,没有火,看着吓人罢了!”   那兵勇带着一群人四处“灭火”,只看到几堆点燃又被灭了的炭堆,还有些柴火被泼湿了去点的,这些都容易起烟,自然看起来吓人。   “没起火就好。”   太守府的人松了口气,复又满脸怒容。   “要是让我等抓到是哪个兔崽子在这里故意谎造火情,引起动乱,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扒了他的皮?”   齐都尉皮笑肉不笑地看了眼说话之人,嗤笑道:“若这位‘壮士’抓到了那人,务必告诉本官一声,我倒要好好谢他。”   他也是干吏,说话间一行押解官早已经各就各位,赶车的牛吏也被找了回来,齐都尉命人把两具刺客的尸首丢到牛车上,翻身上马就赶往衙门。   “劳烦几位差人,去找几个好点的医者来。”   齐都尉目光从囚车里扫过,看到狼狈的崔廉一家,像是才想起此事,向着几个衙役请求。   “您放心,我们这就去城中的徐氏医馆,去请些高明的外伤医家!”   那几个衙役自是立刻应承下来。   好在囚车里崔廉一家受得都是皮肉伤,并无性命之忧,现在危机也都解除,一个个劫后重生般跪在囚车中,默默合掌感谢上天的庇护。   他们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士族,如今却落得这样的结局,让刚刚经历了一切的押解官和衙役们百感交集。   这一支队伍还没走出多远,又有太守府救火的衙役来报,说是巷子里无人处发现了几具尸体,都是身中数刀而死,被人拖行至无人处隐藏的。   齐都尉仔细一问,一听特征衣着都和自己派出去求援的手下无异,自然知道他们是钻进了刺客之人苦心布置的圈套之中,一环接着一环,也不知有多少人在一旁虎视眈眈,心中更是沉甸甸的。   见这位都尉脸色铁青,那些盱眙的衙役差吏更是不敢吱声,倒让去衙门的速度快了不少,没过片刻就看到了郡府衙门的大门。   等到了近处,齐都尉又是一愣。   在那衙门的大门前,早有人已经等着了,正是之前人群混乱时离开的陈庆之。他以为陈庆之派出自己的侍卫,为了自身的安危肯定是走了,却没想到居然没有离开,反倒继续前进,先行一步抵达了衙门。   陈庆之见囚车到了,也是放下了心中的一块大石,虽然听侍卫们过来通报刺客已经逃了,但没见到崔廉一家时,他总是担心的。   “陈先生,这是……”   齐都尉疑惑地看着门前背手而立的陈庆之。   “我见乱起,担心节外生枝,决定还是极早向崔公打听些消息才好。”   陈庆之直接在门口截人也是无奈,刚刚太混乱了,他并不知道崔廉伤的如何,如果要是有性命之忧……   “崔廉一家刚刚死里逃生,最好还是……”   齐都尉皱起眉,话刚说到一半,就被另一头传来的大呼小叫声打断。   “子云先生,我们把徐家的医者‘请’回来啦!”   只见长街那头,傅歧祝英台几人拉着几个背着药箱的医者,气喘吁吁地奔向衙门大门。   徐家大部分医者都跟着徐之敬走了,留下的多是学徒之流,但也总有些管事的医术不错,只是坐镇医馆不会轻易出诊。   此时是梁祝几人亲自去请,就算对方再怎么为难,看在徐之敬的面子上,还是立刻出来了。   若真是那几个差吏去请,不见得真能请到“高明”的医家。   齐都尉见陈庆之为了尽早向崔廉打探消息,竟连医者都准备好了,知道此事推辞不得,只能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那就进去说话吧。”   ***   崔廉是重犯,谁也不敢轻忽。   医者诊治过后,确认崔廉头上、身上只是皮肉伤,不过失的血多了一点。但是他已经有了些风寒的症状,现在又受伤体虚,不能立刻上路,要养一阵子,否则强行出发,路上有可能加重病情,真出了人命。   倒是胳膊上中了一刀的崔家次子崔烈伤势比较棘手,伤口太大,仅靠金疮药之力无法使伤口尽快恢复,就算崔烈是年轻人体质好,之前流了那么多血,伤口又深又长,也只能靠医官时时精心照顾。   好在现在不是伤口容易感染的春夏之时,天气的转冷一定意义上让崔烈躲过了最可怕的一劫。   至于几位女眷和年幼的孩童都是受惊多些,即便是“暴民”也有些恻隐之心,砸石头等物时对一辆车的崔廉扔的最多,砸妇人孩子的没有多少。   在医者对犯人进行包扎、诊治之后,盱眙的太守也接到消息赶了过来,因为崔烈的伤重,崔廉又事关重大,这位太守决定不将崔烈和崔廉关入囚室,而是暂时收押在衙门的客房内,让押解官和衙役日夜看管。   毕竟牢里又阴暗又脏污,住几天下来,可能真是活要人命。   崔廉也知道陈庆之来意如何,等头不再眩晕了以后就和陈庆之单独进了一间房间接受“审问”,门前守着押解官和陈庆之的侍卫,任谁也不能擅闯,而梁山伯和马文才等人则被请到了前厅里。   马文才是之后赶到的,他救下崔廉后在街上找了一圈也没找到同伴,后来回了医馆才知道他们带了医者去衙门后,这才又去和他们汇合。   此时前厅里气氛轻松,因为没出什么大事,祝英台站在众人之前,说的是眉飞色舞。   “我一看,都动刀子了,这明显是来意不善啊,说不定连百姓都是被煽动的,那是又气又急,所以我便心生一计……”   祝英台语气兴奋。   “我想着,这些人要看热闹,但是看热闹总要有命看吧?所以便找了些炭,又去油铺买了油,四处点火去了。”   “你也胆子大,不怕真起火!”   马文才瞪她。   “无妨,她在点,我在灭。”   梁山伯表情无奈地解释着,“要让炭有那么大的烟,必须要烧一会儿,又不能烧太久,何况还浇了油,火起的快,我只能跟着不停地跑。也多亏当时乱,要是平时,我们肯定早被人抓起来了。”   “也算是有些急智……”马文才倒难得夸了下祝英台,“这火吓跑了不少人,更是让官府的人和附近的百姓以为着了火,纷纷都赶过来救火,把刺客也惊跑了,要是再多耗一会儿,怕就真是要你死我活了。”   “那些刺客是什么人?不是说杀了两个吗?”   祝英台好奇地问。   “不清楚,齐都尉应该在查着。但这样的刺客,大多是人有豢养着的,专门做这些杀人的勾当,身上绝不会有任何印记,就连武器用物都是随处可寻的,能查到的有限。”   马文才回她。   “你知道的真多。”祝英台随口赞了句,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问马文才:“对了,文才,刚刚乱起的时,你跑哪儿去了?还有傅歧……”   她转头看向傅歧。   “你后来怎么也来了?”   她和梁山伯四处点火灭火,当然要趁被人抓住前先逃走,回去找陈先生的时候恰巧又遇见了像是无头苍蝇一样大街上到处找众人的傅歧,三人才一起又找到了陈庆之。   陈庆之见到他们也不耽搁,直接让他们回去请医者来府衙,要能治重伤的那种。   他们听说有人受了重伤,自然又马不停蹄地回了医馆,都是年轻人,腿脚快,又用跑的,比齐都尉派去的人更早带走了医者。   马文才和傅歧听到祝英台的疑问,脸色都有些不自然。   傅歧一出门就找个机会把弹弓和石丸丢了,但现在崔廉头破血流大半是他弄出来的伤口,这时候自然会不自在,抢先开口:   “我在旁边乱逛,听人说那条街出事了,就跑过去看看,谁知道找不到你们,只能乱跑……”   马文才只是淡淡丢下句:   “我看到有人行踪可疑,追出去看看罢了。是我看错了。”   傅歧是个直肠子,马文才说话又滴水不漏,祝英台不疑有他。   梁山伯和傅歧熟悉,知道傅歧没说实话,至少没说全,傅、马之间肯定在之前发生了什么,不好明言罢了。   但是他虽眼中有惑,却是个不会直接戳破的人,什么都没有追问。   梁山伯未问,祝英台很快被其他想法转移了注意力,嘀嘀咕咕:“东西不够,不然烟还能大点,再不济弄点烟雾弹丢那几个刺客,也不至于束手无策……”   马文才耳尖,一听“烟更大”,“烟雾弹”,突然福灵心至,扭头向她急问:“你是说,你能让平地凭空起烟,无物自动起火?”   祝英台一怔,立刻反应了过来,连忙摇手:“不是平地凭空起烟,只不过是有足够的媒介,可以让烟火看起来很吓人罢了。就像今日,我是利用煤炭,不,利用木炭的不完全燃烧起了烟,这种烟虽然大,可是还是可以呛人。如果材料够,我还能做出不呛人的白烟来。”   她最擅长的就是化学,也知道这时代除了装神弄鬼的人没几个钻研这个的,听到马文才感兴趣,立刻兴致勃勃地解释了起来。   “至于烟雾弹,就是投掷出去会快速起火的助燃物,用瓶子装着,用的时候点燃了丢出去就行,也是看着吓人,其实没什么杀伤力的。不过……”   她不确定地咬了咬手指头。   “要增加杀伤力,也不是很难。”   “马文才,你们好生生说这个做什么?”   傅歧越听越是摸不着头脑,满脸蒙圈。   “祝英台懂不少方术,她在家喜欢折腾炼丹。”马文才担心日后祝英台突然展露出这种本事让人无端猜忌,先透了点底。   “我在想,她会的东西平日里不太用的到,可是在这种时候却能发挥作用。你们想,这只是驱赶百姓,如果是在战场上呢?一方突然起火,或敌营突然冒烟?”   他知道日后还会再有兵祸,对兵书的研读从未落下过一天,但也只是纸上谈兵罢了,但今日祝英台对烟雾的活用,让他有了不少想法。   傅歧也是将门出身,马文才一点,眼睛顿时一亮。   “天啊,要祝英台真会做这些,确实是奇袭的好手段,尤其在以弱击强,或声东击西之时……”   一时间,两双炙热的眼神紧紧盯着祝英台不放,看的祝英台有些不安。   “你们,你们这么看我做什么……”   梁山伯自然知道这些“伎俩”若用的好了会如何,远的不说,若真有暴民生乱,能平地起烟的本事就可以驱散不少意志不坚的百姓。   就算不这么用,白烟这种本事,在佛道两门“装神弄鬼”也是好用的。   见祝英台惴惴不安,梁山伯不由自主地向前了一步,挡在了祝英台身前。   “现在又不是战时,你们也不是什么将军,想这些未免太远了。”   梁山伯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   “祝英台有这种本事,日后你们有要用上的地方,她难道还会推辞不成?”   “就是就是,你们要真去打仗,我一定把这些本事都交给你们!”   祝英台在梁山伯身后探了个脑袋,笑眯眯地说。   “你真会讨好人……”   傅歧嘀咕了一句,似乎也觉得现在说这个,像是小孩子讨论怎么能沙场杀敌一样,很快就移过了目光。   但物尽其用的马文才却不同,立刻又在心里记了一笔。   “能制酒,能炼金,能造烟雾,能起烈火吗?”   他心中想着。   “能起黑烟白烟,说不定毒烟也能制。有这样的本事,绝不能让她在闺中就这么蹉跎了……”   几人在这里各怀心事,陈庆之那边已经问完了崔廉,一脸疲惫的出来了。   见陈庆之满脸疲惫,还有些悲哀之色。   陈庆之本就体弱,这一路长途跋涉风尘仆仆,又是落水又是遇刺,几个少年都担心他哪天就病了,现在见他神情难看,哪里还记得刚刚说些什么,立刻收起心事,送陈庆之回徐家医馆。   陈庆之虽然累,但更多是精神上的,侍卫们牵来了驴,他一路骑着驴回去,又休息了一下午,总算是恢复了元气。   晚膳时,照例是所有人聚在一起用餐,陈庆之见几人都是欲言又止,满眼好奇,知道不透露一二满足他们的好奇心他们是睡不着觉的。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这崔廉……”   他苦笑了一下,放下了筷子。   “还真算不上是被诬陷了。”   傅歧当场就差点摔了碗。   “他真的通敌?”   “他确实是和一个魏国人接触过多。”   陈庆之不便说太多,只是捡了些不重要的说,“那魏国人以前确实是魏国的官员,而且不是什么小官,只是他性格耿直,加之年事已高,许多年前就已经丢了官,如今是个白身,四处云游,一心一意著书立传而已……”   “即是如此,那也该在元魏境内游历,为何跑来梁国?又怎么和崔太守相识?”   梁山伯也有些疑惑。   “若是其他学问,著书立传自是不需游历,可这位魏国的前任官员,研究的却是河流水利。”   陈庆之叹气,“他在魏国也是出了名的大家,几十年来访求水道,后又游历秦岭和淮河以北,考察河道沟渠,搜集有关的地理变化,河道分布、沿岸灌溉,也记录当地的传说、历史,北方的水道地理早已经被他记录成册,只是因为南北相隔,梁魏邦交已经有许多年没有恢复,这位老者想要研究南方的水利地理,却一直得不到机会来梁国……”   陈庆之说的像是什么人物的传奇,马、梁等人自是听得眼睛都不眨,精神集中,可祝英台却从陈庆之刚开始说起就有点坐立不安,神色也极为古怪。   陈庆之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自然没注意祝英台的神色,继续说了下去:   “我之前也说了,那魏国的大家年纪大了,虽身体还算硬朗,可到了那个年纪,谁也不知道哪一天就会变成黄土一坯。他著的那书,若不能记载淮河以南的水道,就算不上是什么可靠之书。因为河道不如山川,随着时间的推移,地理情况也不断发生变化,河流会改道,地名有变更、城镇村落有兴衰,之前的地理水经之书,已经不能视作准则……”   作者有话要说:   “所以他为了自己写的《水经注》能补全,趁着被罢官的机会,称病隐居不出,却带着几个家中的子弟,开始一路往南游历,隐姓埋名混做流民,在淮水附近勘查水系、地貌,已经有好几年了……”   他一直用“魏国大家”来代替那人的姓名,就是担心几位少年知道的太多反倒对他们有害,谁料他这句话说出口,立刻有人脱口喊出一句话来。   “《水经注》?郦道元?”   陈庆之一惊,抬起头来。   只见祝英台瞪大了眼睛,似乎完全没注意自己说了什么,满脸“我的妈啊你吓死我了”的表情。 第144章 高山流水   祝英台脱口而出的话是一种下意识的行为,是惊讶到了极点后自然而然的情绪反馈,所以哪怕是最木讷的人,也能从她的脸上看出,她是真的知道这个人,了解这个人,甚至……   对这个人有种隐隐的崇拜?   这么一来,受惊吓的就不是祝英台,而是陈庆之了。   梁国和魏国分属南、北朝,自南梁取代南齐后,两国彻底断交,断绝的不但是贸易、政治上的往来,更多的是文化上的断绝。   郦道元在魏国也许赫赫有名,但他的名声是建立在他原本是个官员,是北魏青州刺史永宁侯郦范之子,擅长水利地理只不过是他的兴趣。   这种学术上的研究,并不能显达到传到南边。   陈庆之自觉自己说的遮掩,可祝英台一口就说破了郦道元的来历,怎能不让陈庆之受惊吓?   “英台,你怎么……”   “祝英台,你认识那人?”   梁山伯和傅歧异口同声而问。   她怎么不知道郦道元?她历史学的再差,学语文时还是被那篇《水经注疏》里的《三峡》虐过的好不好?   教案上对郦道元的生平更是写的清清楚楚,南北朝时期著名地理学家郦道元所著,那是敲黑板要背的重点啊!   可惜这些理由是不可能用来搪塞这一群人的,祝英台也没有刻意隐瞒,只是避轻就重地说:   “我之前有些机缘巧合,早知道魏国有人在写《水经注》。我一直想到处去看看,游历天下,所以对这位郦道元……仰慕的很。”   这回答其实不能解释什么,但在场的不是祝英台的生死之交,就是素有涵养的长辈,也不可能为了这个答案就去咄咄逼人,陈庆之将祝英台直看的后背冒汗,才收回了目光,缓缓点头。   “是,崔廉结交的,正是郦道元。”   祝英台心思单纯,根本瞒不住她的想法,满脸都是“好棒啊帮我引见一下吧”这样的表情,看的陈庆之倒对自己之前有些阴暗的猜测减弱了几分。   “郦道元来淮河以南,其实在修建浮山堰之前。他隐姓埋名,只乔装成游历山川的普通人,和同样喜欢游山玩水的崔廉偶遇后,很快就成了忘年交。他们都是风雅之人,论交不问身份,一个诧异于对方的博学多闻,一个有感于对方的才华横溢,一来二去,便成莫逆。”   陈庆之叹息,“若没有浮山堰,即便是南北断交,这段交情也能成就一段高山流水的佳话,可陛下修建浮山堰,祖暅之前来淮水勘查河道地形,崔廉便顺势将郦道元引荐给了祖暅之……”   “这……”   马文才几人面面相觑。   郦道元隐姓埋名,年纪又大,崔廉等人自然不会想到他是魏国被罢黜的官员,只以为是醉心山水做学问的隐居高人,可郦道元却是魏国名门之后,几代为官。   他们向他问这个做参考,若是郦道元为国设局,跟引狼入室也无异了。   “你们也想到了,是吧?”   陈庆之也是听完崔廉叙述的过往,才觉得其中情境之复杂。   “崔廉向祖暅之介绍郦道元,原是好意。他希望借由这位忘年知交对水系的渊博了解,给祖暅之一个参考,也是想把自己这位朋友介绍给自己另一位知交,这是君子的情谊,也是一片为国为民之心,不掺杂任何私利。”   “这郦道元自然也明白崔廉的想法,但他身份着实尴尬,如果他只是和崔廉在私下论交还好,可现在一旦涉及到国事,他就未免有欺瞒背叛朋友之嫌,如同煎熬。”   陈庆之叹道:“他和祖暅之都是大家,勘查之后自然看出淮河的土质太过输送,不适宜建堤,有八成可能是建不成堤坝的,还有两成是建成了也要溃堤。”   “如果他是梁国人,当然会照实以言,力劝停止浮山堰的计划、可他是魏国人,而且并不是只知道做学问的读书人而已,他知道天下大势是此消彼长,如果浮山堰成,这将是一个大大削弱梁国实力的机会,无论浮山堰修成或修败,只要一旦开始修建,日后魏国也许就能趁虚而入,更进一步……”   “而且,在这件事上,崔廉原本的立场和祖暅之不同,崔廉认为淮水两岸的土质也许不适合建堤,但巩固堤坝土壤的办法有很多,但像浮山峡这样地势适合修建拦水大堤却极少找,要是冒险修建,也许能成。”   陈庆之看着面露惊异的几个少年,笑笑,“你们没想到吧,崔廉原本竟是希望能修成浮山堰的。”   “也并没有什么意外的。”马文才思忖了会儿,突然开了口:“从崔太守的行事风格就可以看出,他是个不拘一格之人,会为了大局而牺牲一些东西。更何况他正值壮年,行事就比较积极。”   马文才的眼界自然要比其他几个少年开阔的多:“他之前没有出仕,之后改变主意出了仕,自然是希望能重振崔家名望的,我大梁如果能水淹寿阳成功,作为最前方的阳平等郡,就会成为日后攻占寿阳而设置的后方,能够得到极大的发展。说不得崔廉还能领兵出战、援助前线。浮山堰若成,对阳平郡、对崔廉都有莫大的好处。”   马文才话音一落,陈庆之就露出“孺子可教”的表情,呵呵笑道:“是,这就是机遇。郦道元自然也看出了崔廉对于浮山堰的希望,他那时只要顺势说些改变土质利于修建浮山堰的‘办法’,也许祖暅之等人也会动摇,改变淮河不适合驻坝的念头,从而回京促成此事。”   陈庆之寥寥几句话,已经道出了浮山堰修建前后不少的内幕,一座浮山堰,不算上马文才刺杀王足一事,已经有了“童谣”、“王府谏言”、“寿阳泄洪”、“蜡丸”等诸多阴私,这浮山堰何止是一道堤坝,简直是人心和人心,手段和手段之间的博弈。   只是这么多的百姓,却成了博弈之争的牺牲品。   “不对啊,后来祖暅之回京,是提出异议,不同意修建浮山堰的啊!”   傅歧最先想起之前子云先生说过的事,瞪大了眼睛叫道:“照这般说法,郦道元是魏国人,该和崔廉一起力劝祖暅之修堰才对!”   “这其中的原因,说来唏嘘。”   陈庆之脸上也有一丝崇敬之色,“也许郦道元是个真君子,不愿因今日的顺势而为连累到同样持同意态度的崔廉;也许郦道元是不忍心看生灵涂炭,想要消弭这场兵祸……”   “总而言之,他在陪着祖暅之等人勘查过浮山、嘉山两岸之后,终于没有继续隐瞒下去,而是给崔廉留了一封信,说明了自己是个魏国人,以及不能再参与浮山堰之事的苦衷,又告诫淮河独特的水情和地质情况都不适合修堰,若勉强修成则遭天谴,之后便悄悄离开了。”   “原来如此,如果真如所言,那这位郦先生,倒是心存大仁大义之人。”   梁山伯生为庶人,自然对这种怜悯百姓之人带着敬意。   陈庆之微微叹息,又将后来的事情娓娓道来。   崔廉和郦道元的情谊,是在数年之中,共游山川相处出来的。   郦道元对崔廉来说,亦师亦友,崔廉对郦道元也是尊敬有加,经常邀请在外游历居无定所的郦道元在他府中暂住。   郦道元南下考察水利全凭毅力,他身份存疑,要光明正大的在梁国各地投宿、逗留很是困难,又怕一旦被梁国俘虏后连累家人,行程连熟悉的亲友都不敢告知,更别说像花夭那样能得到什么帮助。   可因为和崔廉的这段相处,使他这趟南行便变得容易多了,而且崔廉也从不过问郦道元的来历,郦道元在心中也很感激崔廉这份机缘。   郦道元在淮水边游历,已经将水经注的淮水篇著成,原本就想离开梁国北境,继续南下研究大江(长江)、浙水等水系,只不过恰逢浮山堰之事,受了崔廉的邀请不好离开,如今他将身份坦言以告,却是付出了极大的代价的。   和崔廉的这段友情能不能尚存不提,他将身份和盘托出,在梁国势必不能再待了,他那时已经年过五十,在这个时代五十岁已经是行就将木之年,那《水经注》里属于南方水系的部分,也许在他有生之年再也不能补全。   这对于将《水经注》一书视为毕生心愿的郦道元来说,放弃的究竟是什么,不言而喻。   此事对于崔廉的震动绝不亚于郦道元,他也没想到自己结交多年的老者竟有这样曲折的身世,在惊讶的同时也暗自庆幸,庆幸自己结交的这位朋友不是什么心思狡诈恶毒之辈,最终还是告诉他所有的真相,并诚恳的指出了浮山堰上修堰的各种不足之处。   也因为这件事,崔廉打消了支持修建浮山堰的念头,在和祖暅之做过最后的勘察之后,都确认了浮山堰不可能修成,一力希望能够劝止梁帝修建浮山堰。   但有时候,人力的作用还是很渺小的,即便有这样的前因后果,浮山堰还是开始修建了,并且以一种不可逆转的势头,在梁国成为了头等大事。   郦道元离开阳平郡之后,以为浮山堰在他和祖暅之的勘察下不会再修建,加之他虽不同意修建浮山堰,但毕竟是魏国人,还是要尽早赶回去向朝廷报告这个消息。   谁料郦道元到了寿阳,想要上报朝廷此事,却被镇守寿阳地方的梁郡公萧宝夤软禁,一直到梁国开始修建浮山堰天下皆知了,他才被放了出来。   那时候他就感觉到情况不对,这萧宝夤倒是比他这提前知道内情的人更早知道浮山堰似的,而且还软禁了他月余。   更让郦道元觉得惊讶的是,即便祖暅之和一众水官都看出浮山堰修建而成的几率太小,可南梁还是在修建浮山堰了!   离开寿阳的郦道元进退两难,他虽被萧宝夤软禁,但那时候他已经不是官员,萧宝夤软禁他是以“从梁国而归需要确定身份”的名义,算不得什么大过,只能自认倒霉。   思来想去的郦道元最后决定还是返回故乡,继续整理他《水经注》的书稿,但回到家乡之后,因为浮山堰的事情,魏国朝廷也争吵的很严重,一半的官员认为梁国这是要趁国力稳固大举进攻的势头,建议向寿阳为前线的八座城池增兵、增加粮草储备,并且修建城防工事。   而另一半官员认为用下游的水去淹上游简直是匪夷所思,可以不必浪费国力与梁国消耗,只等着梁国自己虚耗国力便可。   因为这是国家大事,对魏国的震动一点也不亚于梁国,再加上幼主刚刚继位,胡太后根基不稳,没掌握大权,军中和朝中争得更加厉害,这时候,人们突然想起了擅长水利地理的郦道元来。   郦道元因此被征召入京,他自己就从淮水刚刚回来,但因为结交崔廉的事情,不好明说原委,只是以专业的角度说明淮水的土质不适合修建浮山堰,所以不必增兵或加派粮草,那浮山堰八成是修建不起来的。   萧宝夤约莫是想趁着浮山堰之事向魏国要兵要粮,积聚实力,他本是南齐皇室,投靠魏国是存着复国之心,无奈魏国根本不能完全信任他,虽让他镇守南境,可钱粮和人手上的支持远不及其他几处边境大将,连兵马都是有一半是从魏国腹地调来世代为卒的军户,对魏国忠心耿耿,很难收服。   在这种情况下,他自己都要步步为营以免被人弹劾,更别说趁机积蓄力量以图他日再起了。   郦道元在这方面是魏国当仁不让的权威,他既然说浮山堰很难建成,朝中就没有把浮山堰太放在心上,将萧宝夤召入京,给他加封了个“都督东讨诸军事”的官职后,就又让他去镇守南境了。   这“都督东讨诸军事”听起来威风,但只有打起来的时候才能征集兵马,修浮山堰又不是打仗,梁国不动兵他也不能拿这个名头做什么,除了在京城里绕了一圈,见了胡太后一面,竟什么都没捞到。   如此一来,萧宝夤便恨上了郦道元,甚至说出过“终有一日,我要这老贼好看”这样的话来。   郦道元家并不是小门小户,本身也是世代官宦,自然不惧怕这样的“狠话”,而浮山堰也正如郦道元所“预言”的,从一开始修建就屡屡不顺,不但迟迟不能合龙,而且修建第一年夏季一场的一场洪水冲走了无数军民,伤亡惨重,京中就越发不把浮山堰当做什么威胁了。   可那梁国负责修建浮山堰的康绚是一名能吏,拼着征夫士卒死者十之八九的损耗,硬生生让浮山堰合龙了!   这一合龙不得了,眼见寿阳附近三十二城的水位越来越高,魏国也没办法再镇定下来,立刻应了萧宝夤的请求,不断增兵、调派役夫,调遣钱粮前往寿阳,让其一面在八公山等高处修建工事安置百姓,一面提防梁国趁机进攻。   为了防御需要,魏国更是将南境诸城的兵马指挥权交给了萧宝夤,让他能够调动南方的水军船舶,一旦真的水淹寿阳,有水军在手,可以及时进行援救,不至于伤亡惨重。   萧宝夤至此才真的大权在握,他心中怨恨郦道元,便向朝中上折,以需要向郦道元征询“水利之事”为由,请求征召郦道元至寿阳观察水势,提早对淮水倒灌示警。   任谁都看得出这是九死一生的差事,因为要时刻观察水势,必定要离浮山堰极近,一旦浮山堰真的崩溃,第一个淹死的就是郦道元。就算浮山堰没崩溃,郦道元在一个恨极了他的人手底下谋事,也绝不会是什么好差事。   郦道元曾信誓旦旦浮山堰不会成,如今浮山堰却成了,本来就对他名声有损,加之他昔年耿直得罪过不少豪强贵族,朝中竟没有多少人回护,连官职都没有封,就这么把一介白身的郦道元召去了寿阳。   皇命难违,郦道元以必死之心前往寿阳,原以为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却没想到萧宝夤却没有刁难他,真的让他每日去勘查浮山堰周边的水情,担忧寿阳会被水淹。   郦道元原以为萧宝夤以大局为重,虽曾被软禁过,却也放下成见,一心一意为他监督水情,记录水势。   他是研究“水道”的大家,自然看出淮河水位虽一直在长,可浮山堰的堰脚却已经开始根基不稳,只要再等一阵子,不必管它,这堤坝自己就溃了,便向萧宝夤道了实情,告诉他不必在向朝中要求增兵,至多三四月,一两场大雨,这浮山堰就要溃堤。   他道了实情,萧宝夤却对他态度大变,坚决不同意他上书朝廷此事,更是派出刺客刺杀于他,想要在他传出消息之前将他灭口。   郦道元来时就知道这里是险地,在家中带了侍卫,也动用了家中所有的关系暗中护他,萧宝夤刺杀没得手,只杀了郦道元的一个侍卫。   郦道元知道萧宝夤态度前后大变一定是有某种野心,他被牵扯到阴谋之中,又无法抗衡节度南方军事的萧宝夤,只能命门生家人对外传扬他“勘查水情时落水”,趁夜逃出寿阳。   南方十二城皆受萧宝夤都督军事,郦道元断了北上回魏国的道路,只能依着两年前隐姓埋名前往梁国的水道,秘密前往南方避难。   郦道元知道浮山堰的溃堤是迟早之事,也不敢在淮水下游多留,因为一旦浮山堰溃堤,先殃及的就是淮水下游地区。   但他毕竟可怜两岸百姓,所以在逃出寿阳之后制作了蜡丸百枚,南下时抛入淮水之中,希望能对捞上蜡丸之人做出一点预警,但凡有几户人家信了,能够逃出生天,便是积了德。   而后他逃到南边,却没想到此时的梁国已经不是几年前的梁国了,因为浮山堰成,淮河上游的水势无比高涨,能够走的水路已经没有多少。   他历经千辛万苦过了魏境,到了梁国,整个淮水南岸都在厉兵秣马,随时准备等水淹寿阳后大举发动进攻,对沿途商旅百姓的盘查极为严格,郦道元没有路引和身份鉴证,没有办法在梁国容身,哪怕再怎么不愿,为了能够保住性命,也为了不被当做奸细,只能铤而走险,去找了阳平郡的崔廉。   崔廉其实在郦道元寻上门前就得到了渔夫在水中捞出的蜡丸,别人不认识这蜡丸上的字,他和郦道元相交这么多年,却是一眼就能认出来的。   所以在别人把蜡丸当做古怪之物嗤之以鼻时,崔廉却心急如焚,派了心腹火速将蜡丸送往京中示警。   因为浮山堰修建的蹊跷,他也不愿别人知道他和郦道元的“交情”,这送蜡丸的事情是私下里偷偷送去的,并没有大张旗鼓。   然而他还没有得到京中的消息,郦道元就上了,让崔廉大吃一惊。   因着往日的情分,又因为郦道元受到萧宝夤的追杀无路可去,崔廉便悄悄安置下了郦道元,对外宣称是给自己的儿子请来的“先生”,平日教导他们读书来掩盖身份。   崔廉自浮山堰起的时候就知道这堤坝成与不成都是祸事,所以一直在偷偷的修建汉堰,想要有一日靠汉堰拦住淮水。   只是他心中一直没底,不知道汉堰能不能真的拦得住水势汹涌的淮水,毕竟那时候淮水已经被浮山堰拦的极高了。   郦道元来了,等于为崔廉送来了最厉害的助手,郦道元虽身为魏国臣子,可毕竟受到崔廉庇护,加之也身在阳平郡,一旦阳平出事他便真无处可去了,便陪同崔廉巡视汉堰,考察水脉,最终得出一个结论:   若真的浮山堰溃,靠汉堰根本拦不住上游之水,唯有开凿新渠,将水引入良田,再掘开围田的堤口,将水灌入洪泽,才能保住汉堰,也保住阳平。   开凿新渠并不难,南方都是稻田,耕种需要水源,这些士族围田本就是为了断水灌溉自家的田地,崔廉要在汉堰上开辟新渠引水,在他们的眼中是利于他们灌溉的,所以崔廉开始开辟新渠时,这些士族不但没有阻拦,反倒纷纷送来谢礼,感谢他的“德政”。   只有崔廉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浮山堰一旦溃堤,这些士族就会反应过来他是早早算计了他们,现在有多感激,之后就会加倍的愤恨他,也许还会惹来杀身之祸。   但事情到了这一步,若想要阳平郡上下活命,也唯有如此一拼。   郦道元见他为了百姓甘愿冒此大险,心中越发敬重这位好友,想到一座浮山堰会牵扯到两国这么多人,也是满心哀痛。   就在两人都又恐惧又担忧着浮山堰崩溃的那一日时,浮山堰上又传来消息,说是萧宝夤派兵挖开了浮山堰的一段,将水引入淮泽无人的一段,让水势减退了。   在别人看来,这是萧宝夤害怕水势涨的太快淹没了寿阳,所以破开了浮山堰的一段,以减轻淮水上游的压力,可只有精通水利之人知道,萧宝夤此举并没有减轻寿阳的压力。   相反,由于淮水被浮山堰拦截,水位暴涨,根基松散的浮山堰早已经不堪重负,萧宝夤挖开浮山堰放水,却是减缓了浮山堰的重担,让原本应该溃堤的浮山堰,又能暂存一段时间。   康绚自然也看出萧宝夤在上游破堤对浮山堰有益无害,也并未出兵阻拦,任由他开口泄洪。   趁着浮山堰无事,萧宝夤又命轻车将军刘智文、虎威将军刘延宗夜渡淮河,烧毁梁军营寨,攻破三座堡垒,斩杀了梁朝直阁将军王升明,向魏国证明了他的领兵能力。   郦道元和崔廉有一阵子在府中常常争论,争论的便是萧宝夤为何要“救”浮山堰。   萧宝夤的举动确实有效,夏季雨水最多的七月、八月,本该溃堤的浮山堰硬生生扛了过去,倒是寿阳城附近已经是一片河泽,无论是士族也好、荫户也罢,哪怕是王孙贵胄,谁也没办法在这天灾面前独自生存,只能携带着家财和家眷,逃入了萧宝夤在八公山上修建的新城。   八公山上一时人口剧增,新投入的百姓和士族人数太多,魏国不得不又数次从周边调集粮草,而新来的士族带来的家将和荫户又成为了新的守城力量,原本松散的势力为了生存集合在一起,倒让寿阳地方固若金汤。   就在郦道元和崔廉都以为自己猜错了的时候,原本修建浮山堰的能吏康绚被构陷后召回了建康,调来督工的是南徐州刺史张豹子。   张豹子曾是临川王萧宏的家臣,萧宏都督南北兖、北徐、青、冀、豫、司、霍八州北讨诸军事时,他曾是萧宏任下的干将。   但再能干的将领遇上昏聩的主将也没办法,洛口之战时,萧宏畏缩不前,夜遇暴风雨,弃军逃亡,致使数十万大军溃散,自己丢了都督军事不说,也连累了家将沦为笑谈。   萧衍当年看重张豹子的才能,有些可惜他就此蹉跎,便将他调离了林川王府,外放为官。他虽离开了临川王府,但一直还以临川王家将自居,因着这层关系顺风顺水,萧衍也觉得他是个忠心念主之人,对他越发看重。   这么多年过去,张豹子也终于坐到了徐州刺史的位置,都督徐州军事。   康绚回京,张豹子替代,在朝中看来无非是临川王又伸了一次手,想要摘下“水淹寿阳”这即将成功的果实罢了。   张豹子本来就是康绚的副手,虽说这么做并不厚道,但成王败寇,谁叫康绚后台不硬,纵是能吏,也只能乖乖把日后的大功让人。   康绚走后,这张豹子刚愎自用,完全不听任何人的劝阻,当上主事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派人冒着巨大的危险,将那些掘开的缺口全部堵上了。   这缺口一堵,寿阳城半边城墙顿时都被淮水淹没,眼见着就要将寿阳城完全淹过,已经是秋季的淮水流域突然猛下了几日暴雨……   本就摇摇欲坠的浮山堰在蓄积了太多的水流之后,彻底垮了。   崔廉和郦道元早就已经预料到浮山堰会垮,只是没想到居然到九月才溃堤,水势还未汹涌过来之前,精通水势的郦道元就已经提前预警,崔廉将早就安排好的人口挖开汉堰的沟渠,又把士族围田的拦坝给掘开了,使得万顷良田变成了天然的蓄水池,最后再涌入下游的洪泽,保住了阳平一地。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此事,崔廉成了士族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以“门客”身份经常跟着崔廉出入的郦道元也成了他们处之而后快的对象。   崔廉毕竟是太守,不易下手,郦道元在他们眼中却只是白身,崔廉担心郦道元的安危,又担心士族们查出郦道元的身份,于是在收容流民之时,趁乱命了手下,将郦道元偷偷送走了。   所以东窗事发之后,崔廉交不出郦道元,却也无法证明郦道元的身份。   他甚至怀疑萧宝夤在梁国有内应,否则即便是他的门生,又怎么能无缘无故知道了郦道元的真实身份,更煞有其事的伪造出什么“来往信件”?   陈庆之持着蜡丸去找崔廉时,崔廉知道这可能是最后一丝希望,毫无隐瞒的将郦道元和他来往之事据实以告,但即便是陈庆之听了前因后果,也觉得十分棘手。   这件事的复杂程度,已经超过了他的预期。 第145章 驿站偶遇   听到这里,马文才等人都知道崔廉大约是在劫难逃了。   如果他只是单纯的和祖暅之商议后认为汉堰引水有用,也许能算个“事急从权”,毕竟和良田比起来,人命更为珍贵。   但如果汉堰有魏人参与其中,无论崔廉的动机再怎么是好的,都“其心可诛”、“其行可疑”。   更何况依他所言,他也是被人陷害了。那些被搜出来的“来往文书”都是伪造的,可是信上确实盖着魏国那边的印信。   郦道元未罢官前官职不小,即便他再怎么解释和他相交时郦道元早已经辞官,可有这些“信件”为证,崔廉勾结外国官员的证据确凿无比。   这也是崔廉为何选择向陈庆之将事实完全说出的原因,因为他可能已经再找不到第二个人说出真相,也不会有第二个人相信他说出的“真相”。   这一场谈话,最终还是不欢而散,除了祝英台因为郦道元的事情特别关心以外,无论是马文才还是梁山伯都不抱什么希望。   他们知道陈庆之也许会向皇帝“陈情”,但结局如何,只能看天意。   陈庆之在崔廉那里知道了很多无法在国中探查到的真相,魏国为何之前会凿开浮山堰泄水的理由也顿时豁然开朗。   萧宝夤其人野心勃勃,更是一直以南朝正统自居,如果浮山堰的事情和萧宝夤也有关系,那临川王和萧宝夤之间必定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联系。   但这些陈庆之不会和马文才几人说,他准备去阳平郡和南衮州的刺史打探些消息,亲眼见见那些“信件”,而后直接返京。   于是马文才几人的返程之旅,就这么匆匆加快了速度。   因为会稽学馆来的一行人要走,一直在休养的马家侍从和半夏得到消息后匆匆赶了过来,惊雷伤的最重,不能骑马,马文才让他留在盱眙休养,等身子好了以后再行赶上,惊雷虽然十分不甘愿,也知道自己留在队伍里只能拖累主子们,只得应了。   祝英台身边的半夏回来后就有些神思不定,听说惊雷要留在盱眙养好伤才能离开,还过去探望了好几次。   两人之前并无交情,见到半夏这样,马文才隐约有了些猜测,但鉴于半夏并不是马家之人,惊雷也并不是什么寻常的奴仆之流,他最终还是选择了什么都没有说。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做好了一切准备的马文才和陈庆之拜别,约好来年信件联络,便启程回返。   临出城时,马文才稍微停了一会儿,望天空若有所思。   “马兄,你在看什么?”   梁山伯好奇地抬起头,也看了看天,除了几只鹰隼在天上飞翔以外,并没有什么太特殊的地方。   “没什么,看看天色。”   马文才随口回答了一句,对着领队点了点头。   “出发吧。”   ***   回返的行程比起来时的,要容易的多了。没有追杀,没有杯弓蛇影,路上的流民因为沿途的城镇开始收容,也渐渐少了起来。   少起来的原因很简单,因为冬天来了。浮山堰崩的时候正是秋天,饥民尚且能靠打猎、捕鱼,甚至是抢劫活下去,可到了冬天,如果衣食无着又无片瓦遮身,等待他们的只有死路一条。   幸亏皇帝在进入冬季之前被逼了出来,朝廷下令各地城镇收容流民,沿途寺庙也好,富户也罢,纷纷开始了赈济,马文才他们之前在路上看到的流民才猛然少了许多。   也因为逼近年底,几人并不准备都回会稽学馆,傅歧决定直接回建康,在家中过完年后再回学馆,而马文才则准备把梁山伯和祝英台送回会稽之后,再回吴兴过年。   他们没有官职,又并非官身,马文才是太守之子,原本倒是能以官员家属的身份走官道住驿站,可他落水时丢了证明家中准备的身份印信,只有盱眙官府开具的路引和身份文书,此时倒住不了驿站了。   许多官道不能走,只能走大道,冬季水枯,很多水路也走不成了,所以路上虽然顺利,倒比来的时候还慢些。   除此之外,天冷赶路也是一种折磨,马文才习惯了骑马,可这个季节骑马却是个苦差事,只是骑了两天,他的脸就被吹得像是木头一样,手指也冻得发麻,最后不得不也进了马车,和祝英台、梁山伯一起乘车。   倒只有傅歧一人不怕冷,大冬天穿着比秋衣厚不了多少的夹衣,披着个斗篷,照样骑马来去,让几人对他的好身体羡慕不已。   这一天,三人坐在马车里,喝着半夏特意弄了个炉子熬的姜茶,祝英台却突然抱着姜茶愣起了神。   “你怎么了?”   马文才知道她有些怕回去,她这趟北上是先斩后奏,祝家庄现在还不知道乱成什么样子,以为她是担心这个。   谁料祝英台抬起头,幽幽地叹了句:“这么冷的天,我们在马车里都难熬,不知道崔太守他们能不能熬到建康……”   此言一出,众人都默然不语。   崔廉对他们来说,其实不过只是并没有什么交集的长者。这几个少年只不过恰逢其会,又敬佩他的人品和才干,不免生出一丝惋惜。   可真要像之前对陈庆之那样豁出性命去作些什么,却是做不到的。   只能沉默。   “朝廷都还没定崔太守的罪,而且崔太守的上司明显想要保住他的性命,虽然天寒,却不见得会出事。”   马文才宽慰祝英台:“他本来就有些风寒,还被伤了脑袋,只要还想他平安到达建康,那四面透风囚车一定是坐不得了。加上在盱眙遇见这种事,齐都尉肯定要小心翼翼,不敢再大张旗鼓,说不得连城都不入径直赶路,以免路上横生枝节。”   祝英台素来信服马文才,听他这么一说,脸上轻松了不少。   “要是我猜的不错,那几辆囚车一定换了密不透风的马车,路上也加快了行程。他们能走官路,不但不会受冻,沿途街亭驿站还能休息,说不定比我们还舒服些。”   马文才将手中的茶杯转了转,轻描淡写地道。   “如果真是这样,那倒是因祸得福了。”   祝英台听到这才高兴了起来。   “其他人倒能熬,那几个年幼的孩子……”   崔廉有两子两女,两个儿子已经长成,但两个女儿都很年幼体弱,在囚车里被女眷护着,蓬头垢面的都看不清面目。   祝英台一直记挂着那几个女孩,总是担心她们会着了凉、得了风寒,或是路上一个没有照顾好生了什么大病。   “马文才,我们得拐到官道上去!”   几人正在说话间,车厢外突然传来了傅歧的声音,而后是他敲马车车壁的动静。   马文才掀开车帘,傅歧被风吹得通红的脸顿时凑到了窗边,“你们几个真好,又吃又喝,还有暖炉!”   “叫你进来,你自己不愿。”   梁山伯笑着揶揄。   “好不容易出来走走,坐在车子里有什么意思。”傅歧笑着,“刚刚领路的车夫说了,我们今天走的慢,错过了宿头,这条路上没什么可以借住的地方,马上天就要黑了,只能拐到官道上去,官道上不远有个驿站,只有那能够晚上歇脚。”   “我们没文书,不是不能住驿站吗?”   祝英台眨眨眼。   “别的地方不能住,那边驿亭的亭长是这车夫的姨丈。这季节行路的官员不多,驿站一定空得很,他那边找找交情,我们多给点钱,晚上暂时歇下应该没什么问题。”   傅歧满脸期待地笑着。   “错过了宿头?我看你是听说能住驿站,就不想凑合了吧?”马文才一眼看出了傅歧的花花肠子,笑骂:“下次滑头也找个好借口,这才过正午,怎么就错过宿头了?”   “嘿嘿,这不好多天没洗澡了,想洗个热水澡么……”   傅歧算是不讲究的世家子了,可这么多天赶路下来也有些受不了。   “那些借住的人家和客店都不方便洗澡,能进驿站,哪怕擦擦也好啊!”   一听到能洗澡,祝英台眼睛也闪闪发亮,眼巴巴地看着马文才,像是某种犬科动物。   祝英台也是出来后才发现什么都是官办的好。   如果是大城,那客店还能住,可要是在路上赶路错过了入城,只能在村子里或乡中借宿,哪怕是乡绅望老的家里,住的也让人难受。   更别说住进别人家里有诸多的不便,他们也不爱麻烦别人,一群少年和侍卫都是男人,就算是士族也尝尝被人拒绝,一旦错过宿头,简直就跟噩梦一般。   他们还露宿过几次,就睡在马车里,半夜里甚至能听到狼嚎。   有这一比较,他们才发现来的时候陈庆之将一切都打理的好好的,他们只要跟着有多幸福。   马文才被祝英台夸张的表情逗笑了,再加上他也爱洁,便首肯了傅歧的建议。   “那好吧,你和车夫说一声,我们去那驿站。”   傅歧一脸兴奋地走了,马文才放下车帘,闭目养神。   “我们运气太好了!”   祝英台喜形于色,“今晚能睡个好觉了!”   听到她说“运气好”,马文才靠着车壁嗤笑了一声。   “怎么了,我又说错什么了?”   祝英台觉得马文才什么都好,就是这有时候神神叨叨的,让人心里发虚。   马文才懒得解释,微微抬起眼皮,给了梁山伯一个眼神,后者摸了摸鼻子,无奈地笑笑。   “你们两个打什么哑谜呢?”   “给我们领路的车夫,大概不是那驿亭亭长的什么外甥。”梁山伯见祝英台有些恼了,不急不忙地解释,“他们这样的人,十分了解来往的路途,平时专门以为人带路顺便赶车为业,认识的人自然也多。”   他见祝英台似乎想到了什么,继续说着:“驿亭里的差吏收入微寒,大多靠来往住宿官员和官员家属的打赏过日子,这天慢慢冷了,赶路辛苦,除了信使和官差,来往的人少,驿官们也得过日子,便想着多找点路子谋点钱粮过年,像我们这样‘身家丰厚’又不是官身的肥羊,就是最好的人选。”   祝英台又不是傻子,即使在现代,什么长途车司机把人拉到高速出口农家乐强行休息吃饭的事情也不少。   只不过那时候长途车司机这么做是“无良”,这时候有些驿站是不对没有官身的人开放的,打这种擦边球还有“犯法”的嫌疑。   “他胆子倒大。”   祝英台了然地点了点头,“看样子他把我们领去,也会有不少好处?”   “那是自然。不过这一路上,他没告诉我们其他地方能住,只说这处能住,那这边的亭长和他交情一定不差,即使不是真的姨丈,大概也是同乡之类,不用担心被举发的,不过是多要些钱,如果住的舒服,也算是皆大欢喜。这时节,车夫赶车领路也辛苦,说不定年都要在外面过了,这也算是两边都得了方便,也不能算做被算计。”   梁山伯对这种事情倒是很乐见其成。   马文才也明白其中的道理,但他平生最讨厌被人当傻子。   尤其是傅歧和祝英台,平时都对人不怎么提防,也许车夫三言两语闲谈似的说了一通,他们就都当真了,还要对这车夫的“照顾”千恩万谢。   不过梁山伯说的也没错,路上辛苦,驿站里本来就舒服,他们要没这车夫的消息也不知道这处驿站是赚“外快”的,所以马文才虽然不太喜欢这车夫这般的做法,但也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不知道了。   队伍拐上了官道,径直开到了那处驿站,这驿站倒是不小,光前院就能停七八辆马车,远远地看到他们来就有人迎出了驿站外。   马文才他们下了车,那车夫果然一脸讨赏的表情凑了过来,大概是忽悠傅歧那边太容易,还想在马文才这里卖弄一番“人情不易”之类的话,想要多拿点“赏钱”,以“打点”的名义去替他们安置。   谁料那为首的公子下了车,冷冷地目光往车夫身上一扫,那车夫的笑意顿时就僵在了脸上,嘴里什么“打点”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这年轻的后生怎么眼神这么可怕!”   车夫心里只喊着邪门。   “怎么好像知道我要干做什么似的……”   “这就是那处驿站?”   马文才接过细雨递过的斗篷,在他的伺候下披上,抬头看了一眼围过来接应马车的差吏们,淡淡地问。   见马文才没再看他,那车夫才腆着脸笑着回了。   “回公子,就是这里。其他地方我们住不得,不过小的姨丈在这,应该能通融一晚。这里还供应不少野味,公子们一路上吃的都是干粮,到了这里,可以尝尝鲜。”   “我虽丢了文书,但来时一路住的都是驿站,有不少驿官还认得我们,等过了这边,到了广陵,我们就一路走官道吧。”   马文才吩咐着车夫,又让细雨拿了几吊钱给他。   “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不管这亭长是不是你的亲戚,你既然揽了这事,我们在驿站里就得住的舒服,房间要干净,热水不能少,马匹要照顾好,这几吊钱你拿去请他们喝酒,除了食宿的花费,若伺候的好了,本公子还有赏。”   马文才不是守财奴,那钱是足吊的,和旁人缺几百文不同,车夫一借钱入怀立刻喜笑颜开,忙不迭地应了,开始熟门熟路地吆喝着进进出出。   有熟人,有钱,这马文才又一看就是个不好糊弄的,驿站上下都打起了精神,接待起这一群“娇客”。   由于这群少年一看就出身良好,打扮最普通的梁山伯都器宇不凡,这亭长也起了巴结之心,不但热水送的足,木桶木盆都刷的干干净净,连晚饭都是送到屋子里来的。   这一夜住的自然是难得的舒心,只是到了第二日,驿站便嘈杂了起来。   “怎么回事?”   马文才听到外面动静不小,吩咐了疾风出去看看。   没一会儿,疾风回来了,脸上满脸庆幸。   “主人,说是到直渎的必经之路被堵了,不知怎么从路旁山上滚下来不少大石,将路封了一半。那条路无论是官道还是小道都绕不过去,要南下必须得从那走的,不然就要翻山。”   疾风回禀着:“那些昨天出发的人发现路不通了,等官府派民夫弄走大石还不知要多久,就沿路返回,准备在这驿站里等候消息。也亏得我们先来住下了,等接到消息的人多了,这驿站来的人也会越来越多,我们要是晚来一天,就真没地方宿了。”   “去和那亭长说,我们再住几日。房费给的大方点。”   马文才第一个想到的便是他们走不成了,也不能走,这房间先不能退。   驿站虽大 ,可上房也没有多少。马文才得了徐之敬的盘缠不必担心路上的花费,等到了广陵,马文才家也有产业在那,所以花钱并不束手束脚,昨天驿站是空的,多打点打点,无论食宿都用的不差。   但现在路封了一时走不成,还不知道要住几天,就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了。他毕竟是白身,真要有个官位不低的官员住进来,哪怕他事先打点了再多的钱,也是要把屋子让出去的。   更别说他不是用正常途径住进的驿站。   “公子这是……要住下来等消息?”   疾风犹豫着问。   “我们都骑着马带着车,总不能翻山吧。这里既然只有一条路走,直渎那边肯定比我们还急,要不了两天道路就会清理的。”   马文才神色从容。   “你去找那车夫,再打点打点,别让我们的房间被睡顶了。”   疾风也不啰嗦,出去就安排了。没一会儿,祝英台几人也听到了外面吵吵闹闹,到了马文才屋子里问情况。   待知道是前面道路被滚石所阻之后,也和疾风一样,庆幸昨天找到了个住处。   “最近没有下雨,也没刮什么大风,怎么就有石头落下来了呢?”   梁山伯听完后,低声自言自语。   “难道山间有猛兽打架?”   马文才原没有想太多,待听到“猛兽”时心头一动,像是想起什么来,眼神晦涩不明。   “虽然路封了,但这时节赶路的不多,驿站应该还是没多少人,但投宿的走不掉,总会越来越多的,我们年轻,又是白身,平日里就不要经常出去了。”   马文才刻意提醒傅歧。   “你早上也不要练武了,免得生出什么事端。”   “能有什么事端?”   傅歧下意识顶了句,可一见马文才满脸慎重,接下来的话说不下去了,只得讪讪道:“知道了,我不随便出去就是。”   “不出去是为了你们好,我们车马行李多,不出去别人也不知道我们什么来路,即便住的是上房也不会起什么事端。可我们要出去的多了,总有后来的想要住的更好点,难不成为了几间屋子和人打架不成?反正只是等路开,外面又冷又没什么风景,屋子里有酒有肉有茶有书,怎么都能打发。”   马文才眼睛扫过众人,又补了一句:“尤其是晚上,驿站人多了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紧闭门户,外面有什么动静都别出来。真有什么事,都到我这里来,别无头苍蝇一样乱窜。”   “知道啦,你别跟老婆子一样。”   傅歧摆了摆手,朝祝英台挤了挤眼。   “你跟这家户住一间学舍,怎么能惹?!”   祝英台被傅歧逗得就知道笑。   一群人凑一起商量过后,自然以马文才马首是瞻,他说尽量不要出去,即便再怎么气闷,众人也就只在屋子里待着,只是不停派小厮和车夫出去打探道路的消息。   就这样又过了两日,已经听说直渎派了人在搬走滚石,驿站里屋子也开始紧张起来,好在马文才给的钱多,来往的又都是不是什么大官,那亭长见马文才等人知情识趣不往外跑,又为了多赚些钱,便把其他人忽悠了过去,几间连在一起的上房,都还给马文才他们留着。   就在马文才等人都等的有些不耐烦的时候,却突然发生了一件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   他们到达驿站的第三日下午,驿站里又传来熟悉的喧闹之声,大概是有哪里的车马到了,派了先行探路的人过来,命驿站里的人提早接应。   这样的事情这几天发生的多了,马文才原本并不以为意,靠在窗边看着易经,可很快的,他却被天上发出的几声鹰唳所吸引,放下手中的易经,站到了窗前。   这里天高云阔,青云之上翱翔的苍鹰简直像是天空中的一道风景,马文才像是被这风景所惑,在窗边站着看了一会儿,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就在一两刻钟之后,驿站里驶进了几辆青蓬的马车,车前车后足足跟着有十六七个官差,为首的官员骑着一匹南方并不常见的高头大马,面容有些憔悴,却难掩一身彪悍之气。   果然是他们!   马文才身子一震,不由自主的盯向马上那人。   似是感应到马文才这边的目光,那正在下马的武官突然抬起头来,目光如炬地往右边小楼看去。   两人目光在空中一接,武官顿时露出诧异的表情。   “马文才?”   “齐……都尉?” 第146章 刀下留人   齐都尉是负责押解崔廉进京的押解官之首,在一干押解官之中,他的彪悍和精干曾经给马文才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即便他们更换囚车为马车了,马文才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支队伍的来历。   马文才在齐都尉心目中的印象也是如此,当天那个跳出来用木棍替他阻挡下不少杀招的少年,强悍的不像是个典型的士族。   齐都尉也和许多士族打过交道,无论是他们家刺史,还是崔廉或其他官员,大多都是弱不禁风又鄙夷着他们这些武人的,更别说送家中子弟去学武了。   即便是学,也不是这种生死搏杀一般的斗狠方式,大多是跟着行伍出身的武官学习一些自保的办法,至多骑射不错罢了。   两人都对彼此有深刻的印象,所以不必看得仔细,就能笃定那是何人。   以徐家人对崔廉几人的诊断,马文才还以为他们会晚一点上路,却没想到这位齐都尉居然这么快就又开始赶路了。   两人交情不深,彼此诧异一下后便移开了目光,大概齐都尉早就知道这群少年是要回会稽去的,对他们会“偶遇”并没有太过吃惊。   马文才站在窗前,看见驿官和齐都尉说了些什么,而后齐都尉一愣,露出了有些恼怒的表情,指了指后面的马车,又说了些什么。   那驿官大概是知道武官不能惹,低着头唯唯诺诺,却就是不表态什么,气的齐都尉马鞭一挥,翻身就下了马。   就在两边关系陷入僵局之时,马文才派去的细雨匆匆赶到,在驿官讶异的表情中连忙缓和着僵局:   “我们家主人说了,如果是房间不够的话,他们可以匀出两间上房来。”   他们已经在驿站住了几天了,自然知道这个驿站的情况。因为大多是低级差吏和没有官身的“肥羊”暂住,利于看管犯人的大通铺都没有了,而单间居多的屋子也都被住的七七八八。   这一行押解官加囚犯,再加上赶车的车夫、喂马和做杂事的贱役在一起就有二十几人,即使住单间的人愿意把房间让给他们,分开住的话也根本无法看守住犯人。   马文才住的是上房,专门给上任的官员全家居住的那种,那一栋小楼里七八件屋子,马文才他们就占了四间,每间都有杂役和奴仆住的配房,但除了马文才带着疾风细雨和追电,傅歧也好,梁山伯也好,都没有下人。   即便是祝英台也只有半夏,房间其实都被浪费了,只不过马文才舍得花钱买清净,也就没人说他浪费。   如今马文才愿意把房间让出来,而且以他的出身,自然是不会再找齐都尉要什么房钱的,这么大一个面子,齐都尉领了自然要欠个人情,他愣了片刻,对着细雨拱了拱手:   “……我去会会马公子?”   这是要当面道谢,问他有什么所求的意思了。   “我家公子说,齐都尉事忙,车中使君的安危要紧,这么冷的天,齐都尉还是先安顿诸位差爷比较好。”细雨得了吩咐,也不敢真一副施恩于人的样子,“前面的路出了点岔子,一时半会也走不掉,齐都尉之后有的是时间和公子‘叙旧’。”   他躬了躬身,和那亭长说了下马文才给他们匀出的两间房间,那亭长自是感激涕零,毕竟这齐都尉是要去建康的,他也不想得罪。   等梁山伯和傅歧等人接到马文才的消息,从各自的房间里出来之后,还有点茫然。   梁山伯还好,他是个随遇而安的人,原本就觉得一个人住那么大的房间有些浪费,傅歧则是误会了什么,眼睛一瞪:“是不是哪个要我们让屋子?”   “押解崔公的人到了这间驿站。”   马文才怕傅歧犯横,压低了声音说:“崔公和他的儿子都有伤,女眷们也不适合和别人混住,我想着,好歹曾是造福一方百姓的良官,住在牛棚马厩之类的地方太过折辱,便匀了两间套间给他们住下了。一来方便看管,二来上房热水是送到房间里的,也好让他们歇歇。”   崔廉头上那伤还是傅歧打的,傅歧自知有亏,就没说什么,一抱铺盖,老老实实的走了。   梁山伯以为马文才会和之前在会稽学馆一般,自己和祝英台住,让他和傅歧住,谁料马文才让几个侍从把东西整理了一下,吩咐全搬到祝英台房里去,顿时愕然。   “马兄,这……这是我们两人都住祝英台那里……?”   虽说祝英台那房间不小,可住三人,祝英台还是女人……   “怎么,嫌挤?”   马文才意有所指的问。   “祝英台那住还不好?真跟马文才住才叫烦呢,恨不得用铁刷子刷一遍才让你进他房里!晚上有祝英台作伴,还能说说话!”   傅歧把梁山伯的脖子一揽。   “走走走,去找祝英台去,他一定高兴!”   梁山伯被勒的难受,微微一挣挣开了,拍了拍傅歧的背:“你先去找祝英台,我等会儿就去。”   他不明白一向处事公允又行事谨慎的马文才为什么要这么安排住宿,心中颇有不安。   而马文才也从梁山伯的眼神中看出了他的坚持,知道自己糊弄不过去这个心思细腻的“师兄”,叹了口气,只得老实道:“驿馆里这几日来的人未免太多了点,有些超出常理了,再加上前面路‘偶然’封了,押送崔廉的人又在这个时候恰巧到了这间驿站,我心里有些不踏实。”   “那何不我们一起共住?”   梁山伯想起盱眙长街上的那场生死搏杀,如今还心有余悸,他以为马文才的不踏实,指的是刺杀崔廉的那批人还不肯罢手,心中更加担忧了。   “马兄会武,又有三位得力的下属,加上傅歧身手不弱,在一起至少不会吃了亏。”   “我这只是猜测。驿站里的人未必知道我们认识齐都尉,但我们要把所有房间都让给齐都尉,只留一间,那太扎眼了。”   马文才这时候也只能跟梁山伯商量这些,“我虽有心让崔使君住的舒服点,却不愿意把我们都卷进去。祝英台那间离齐都尉他们的房间最远,又靠近楼梯,真有什么事情,撤出去也容易。我这间虽然靠的近,危险点,但我有风雨他们几个相护,真出了什么事也走得脱。”   梁山伯不是婆妈的人,听完马文才的解释,心里也有了数。   “我知道了,我会看好傅歧和祝英台的。”   听到梁山伯明白了他这么安排的意思,马文才顿时露出一个安心的微笑:“傅歧容易冲动,祝英台好奇心也重,但好在他们都素来服你的话。我就怕夜里有什么风吹草动,他们两个冲出去撞上什么,若真有什么动静,你得按捺住他们,真要情况不对,我会去找你们,我没出现之前,哪怕外面起了火、杀了人,你们也别出来。”   梁山伯原本以为马文才只是猜测,听到他说的这么慎重,一颗心又提了起来,迟疑着问:“马兄……真有这么严重?”   “但愿不会如此吧。”   马文才模棱两可地丢下一句,眼见着楼下亭长领着齐都尉和带着镣铐的崔廉几人上楼,对梁山伯指了指祝英台的屋子。   梁山伯也看到了楼下来的人,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叹了口气,按马文才安排的去了。   祝英台见到傅歧和梁山伯来了,又听了梁山伯转述的马文才那一套理由,自然没有什么不愿意的,这屋子不小,住七八个人也够了,此时不过就是多打两个地铺的区别。   倒是半夏臭着张脸,虽亲自给梁山伯和傅歧收拾床铺,却把两人的位置离祝英台远远的,祝英台睡卧房正中,梁山伯却靠着门,而傅歧靠着窗。   她这样安排,倒是正中梁山伯下怀,有他看着门,就算晚上有什么动静,傅歧他们也不能就这么出去了,所以傅歧即使气嘟嘟地直嚷着这样透风,梁山伯还是好脾气的谢过了。   那边马文才似乎也不想蹚这趟浑水,既没有刻意去拜见隔壁的齐都尉和崔廉他们,也没怎么出门,连晚饭都是在屋子里用的。   而那边大概牢记着自己在押送犯人,安置好崔廉及其一家后,安排了七八个押解官在这一层来回巡视,这下驿站里其他的客人也明白过来这里大概有什么重要人物,都不往这边来了。   齐都尉一行人能和马文才前后脚到这处驿站,说明他们一路上加紧了行程,路上必定十分辛苦。如今住进了驿站的上房,又有热水和热腾腾的饭菜,马文才在屋子里甚至听到了隔壁的打鼾声,也不知道是谁发出来的。   就连走廊上巡视的押解官,到了月上中天的时候也听不到什么走动的声音了,细雨出去倒水的时候回来说,见有几个人靠着走廊的栏杆就这么睡了过去,要不是他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说不定就倒栽葱掉下了楼。   马文才听到这群人疲累成这样,心里的不安越发浓重。他这几个伴当是从小陪着他长大的,自然看出他有心事,疾风犹豫了半天,问道:   “主人在担心什么?”   “我今天,看到了游隼。”   马文才幽幽地开口。   “游隼?”   疾风一愣。   “是……”   “不光今天,那天在盱眙,崔廉入城,我也看见了。都是公的,在他们的囚车上盘旋。”   马文才的表情在昏暗的烛火中显得有些明晃不定。   “但愿是我想错了吧……”   疾风和细雨对视一眼,像是马文才眼中的不安传染了他们一般,这下连他们三人都没办法保持镇定了。   大概是心里揣着事,直到驿馆的更夫三更鼓都打过了,几人都还没有入睡。   到了夜深人静之时,连隔壁都没有了声响之时,走廊上传出什么悉悉索索的响动,头顶上也有了些瓦片轻动的声音。   马文才晚上本来就是和衣睡的,此时猛然坐起,伸手从枕边抓起佩剑,一边佩在玉带上,一边靠近了门边。   疾风几人都没睡,紧张地看向马文才,却见马文才做了个“噤声”的姿势,只用耳朵贴着门听着动静而已,并没有出去。   门外确实有响动,但那声音太小,若不仔细去听,大约只以为是野猫或老鼠之类的东西在廊下乱窜。   可马文才等人却是见识过这种轻身功夫的,哪里敢大意,连呼吸都小心屏住了。   没一会儿,走道里发出几声轻哼,也不知是谁中了招,轻哼之后却没有重响,应该是中招之人被人轻轻放下了,安静到让人发寒的地步。   疾风几人各自紧张地握住了武器,马文才那冷厉的眼神在一片漆黑中显得有些渗人,但已经没人在意这些了。   他们脑子里只想着两件事。   “是谁来了?来干什么?”   但很快他们就有了答案,因为马文才耳边突然发出“噗”地一声轻响,随着糊窗的油纸被扎破的声音,一根粗长的香柱被伸了进来,若不是马文才反应过来避让的快,那点燃的粗香大概会燎掉他耳边的头发。   马文才很快意识到那是什么,用衣袖捂着鼻子,将头使劲往后仰了仰,那外面塞了香的人明显只是为了预防万一,根本没有多留,门口那人影在做完这一切之后,飞也似的去了隔壁。   “是迷香。”   细雨端起桌上的陶壶,朝着香头的方向浇去,一阵呲拉声后香头的香烟灭了,但最后一点烟气却比之前猛烈的多,熏的执壶的细雨头晕眼花,那壶根本没拿住,被马文才险之又险的接了下来。   若不是马文才接得快,隔壁听到有陶器打碎的声音,自然就知道还有人没睡。   这迷香并没有什么毒性,只不过会让睡着的人睡得更熟,是江湖上一种不入流的手段,马文才年幼时听过不少这样的故事,遇见这种事却是第一次。   他抱着陶壶呆了一会儿,才不甘愿地小声道:   “这是游侠的手段。”   就像是回应他的这番话似的,隔壁房间的门吱嘎一声开了,轻巧的就像是被人推开似的。   但所有人都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为了看守犯人,崔廉的门前至少有四个人看门,门也是从里面闩住的,就算是成年人要暴力踹开那道门,至少也可现在却一点声音都没有,但那门就这么轻巧的开了,只发出门开时正常的吱呀声。   要不是夜深人静,这吱呀声在白日里一点都听不见的。   “有人偷开了门。”   疾风也听出来了,又抬头看了看屋顶。   “顶上也埋伏了人。”   他话音未落,隔壁传来一声轻喝。   “什么人!”   这栋楼上,只有关押着崔廉和他家人的两间大房灯火通明,走廊里的光线多半来自这两间屋子。   马文才和疾风几人在屋子里看着外面影影绰绰,没一会儿隔壁便传来破顶而入的击碎声,刀剑相击的兵刃声,声音都不大,可听着却莫名凶险。   来偷袭的人被马文才猜测成游侠,人数也绝不会多,但里面一定是有极为厉害的人物,因为两边还没打斗多久,马文才就听到了齐都尉的惨叫声,那一声惨叫实在太过凄厉,任何人听到都觉得叫唤的人应该是不能活了。   也因为这一声惨叫,驿馆里醒着的人大概也听出了不对,陆续有人推窗的声音出来,隔壁两间的烛火突然一暗,刚刚还透亮的走道里突然一片漆黑。   马文才几人屏住呼吸,不知道隔壁到底什么情况,突然听到走道里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劳烦裴公兴师动众来救在下,实在是惭愧。”   说话的正是崔廉。   “我在庄里接到崔公的信函,立刻马不停蹄的带着儿郎们前往阳平,没想到还是慢了一步,只能徐徐图之。崔小郎不嫌我来得慢,让您吃了这么多苦,是裴某该惭愧才对。”   那说话的人声音苍老,话语间有一种干脆利落的精悍,“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待我等将崔公救了出去,再来谢罪!”   说罢,他又低声向旁边的人吩咐了什么。   自称裴某的人声音太小,屋子里的众人都听不见,可崔廉却惊讶地连声制止:“不可,不可,为了救我们,伤了这么多条人命本就不该,怎么能放火!”   放火?   马文才几人一凛。   “崔小郎,我们这边动静这么大,许多儿郎为了今日提早住进驿站,总不免露出些蛛丝马迹。我今日不比往昔,现在庄子里也养着上千人手,若是一时不慎暴露了行藏,便是灭顶之灾。更别说除了我等,还有人在一直找寻您的踪迹,这封路的事情可不是我们干的。”   他的声音狠戾极了。   “只有一把火把这驿站烧了,彻底将我们的痕迹弄干净,方可混淆视听。”   “可这一驿站的人……”   “他们又不是蠢货,起了火难道不会往外跑吗?老夫又不是烧人,只是烧房子!”   大概是不耐烦了,这人之前对崔廉还算客气,现在那股草莽气却难以抑制的迸发出来,压得外面的崔家人不敢反驳。   没一会儿,大概是越来越多有人起身的声音刺激到了崔廉,他认命地叹了口气:   “一切……但凭裴公安排。”   “崔小郎放心,您之前送来那人老夫也安置好了,他说你们一家要没地方可去,可以跟他去北边。老夫知道您看不惯我等草莽行事之风,我也没想过要留下您,等此事了了,我还了崔家的人情,您大可自便。”   裴公看穿了崔廉的“无可奈何”,却依旧肆意张扬。   “你们把崔家人先带走,后门车马都已经安排好了,你们几个,发出暗号,让事先安排的兄弟们放火。”   “是!”   马文才原本并不想出去,可听到这里,却不得不站起身来。   门外的人何等耳目灵光,这屋子里一有点动静,还没等马文才开门,已经有个弯弯曲曲的工具从门缝里伸了进来,轻巧的挑开了门闩。   马文才正在门口,屋内外一片漆黑,他还没来得及看清面前的一切,却见一片银光泄地,兜头向着他额上劈来。   这一下疾似风快似电,马文才只觉得头顶寒光一片,立刻惊慌失色地闭上眼睛大喊:   “裴师傅,是我!”   于是那银光险之又险地在马文才的额间停住了,后者头顶发热,伸手摸了摸,只在发间摸到一片濡湿,知道是挂了彩,只能苦笑。   他这师傅,脾气还是这么暴烈。   “……文才?”   “可是陈御史身边的小兄弟?”   天色太暗,但马文才的声音却有辨识度,裴公和崔廉迟疑着问。   这时候马文才方觉得一条命终于回来了,又往前踏了一步,将自己的面孔完全暴露在两人面前。   “文才,你怎么在这里?”   裴公不但没有一点差点砍死了马文才的愧疚,反倒瞪着眼睛,满脸“你怎么来碍事”的表情。   马文才摸了摸鼻子,越发觉得自己出来的决定是对的。   他没有回答裴公的话,反倒有些埋怨又有些像是小辈撒娇似地向裴公开口:   “裴师傅,我不出来你就要放火啦!”   “其他楼里住着的人我不知道,可我这一栋楼的都让你的儿郎们点了迷香吧?我是反应快把迷香熄了,其他人现在梦周公正入神的时候呢……”   他似是不经意地看了崔廉一眼。   “别人起了火能跑出去,我能扛走几个人?”   他话音刚落,崔廉一脸不安,不可思议地看向裴公。   “裴公,你,你刚刚才说……”   “我说了什么?我说跑不出去的都是蠢货,可没说所有人都跑的出去。”   满脸虬髯的大汉鬓角早已发白,可说话却有些像是孩子般的不讲理。   大概是嫌弃马文才多嘴,他瞪了马文才一眼,又看了看身后跟出来的疾风细雨几人,脸色更臭。   “你们几个在旁边待着,等老夫办完了事情再来找你们算账!” 第147章 动辄杀人   对于这个师傅,马文才也是感情复杂。   在南方,所谓“豪侠”,往往不是被鄙视的将门之后不愿进入官场自己关起门来过日子,就是来自北方魏国的豪强汉人在政治斗争或民族兼并等过程中迁居南方,他的武艺师傅裴罗睺就是前者。   说起来,他的这位师傅也是门第显赫,出身河东裴氏,他的家族南迁后居住在北东海郡,也是当地的庄园主。   北东海郡在海边,出盐,裴家的产业跟私盐有扯不清的关系,所以家中任侠辈出,说是任侠,就是走私私盐的武装力量,再加上裴家本来就是士族出身,历代又多出将领,地方上的官员也好,三教九流之辈也好,都不愿意招惹裴家,裴家便在梁国的东北角闷声发着财。   马文才的祖父曾任了许多年的东海郡太守,连夫人都来自北地的高门,这也是马文才祖母的嫁妆为何大多在北方的原因。   马文才之祖马钧性格爽朗,和大多数士人不太相同,对武夫没有什么偏见,加上因为运盐生意绕不过官府,裴家也有意交好这位太守,裴家人便曾经常出入东海太守府。   那时候马文才刚刚重生不久,他大难不死,被马家无比重视,马钧几乎是出入都将他带在身边,听到马文才想学武,也立刻四处寻找有名的武师。   原本马文才应该和大部分士族子弟一样,只学会几招自保的花拳绣腿,可老天大概是爱重马文才,恰巧在裴罗睺做客马府的时候武师上了门,有了一段奇遇。   马钧自己不会武艺,要考核教导孙子的武师,自然是让他们互相比试武艺,既然这位闻名北地的“豪侠”在,无论是客气还是尊重都是要请他帮着“参谋”的,结果这位性子太自我,一下说这个是饭桶,一下说那个是软蛋,把上门的武士们都气了个饱。   也不是没有不服气找裴罗睺较量的,都说拳怕少壮,可裴罗睺是什么人物?那是裴家运盐武士队伍的首领,裴家庄园下一代的庄主,就算他那时已经三十多岁了,却依然把人揍得屁滚尿流,不敢再说自己拳壮。   这么一来,马家再也招不到武师,马家当然不好埋怨别人什么,但裴罗睺也好,裴家也好,大概是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就让马太守在裴罗睺不用出差事的时候把马文才送去裴家,和裴家子弟一起学武,算是弥补。   这也是傅歧为什么一直奇怪马文才一个好好的公子,学的却是游侠剑客一流的功夫的原因。   概因裴家虽出身将门,但多年不再征战,走江湖做三教九流的营生大多是和山贼强盗之流对抗,手上的功夫是硬,却不是沙场上大开大阖的招式。   裴家那时候让裴罗睺教导马文才,倒是有点杀杀他性子的意思在里面,谁都觉得一个士族家出身的小公子,年纪又那般小,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非憋死直脾气又暴躁的裴罗睺不可。   谁料马文才就不是真的小孩子,能吃苦又聪明,什么都是一点就透,再加上处事圆滑,把裴罗睺哄得服服帖帖,虽不是裴家子弟,却一直耐心教导,算是个记名弟子。   要不是马家不是什么普通人家,以他的性子,怕是早将马文才抢回去做入室弟子或继承人什么的好好培养了。   加上马文才知道自己学这些武艺是为了什么,他又没有什么纵横江湖或者军中为将的志向,当他在裴家学会了外门弟子该学会的东西后,便没有再要求多学裴家的家学,就是怕裴家真把他日后当成裴家人。   私盐买卖虽有重利,但一逢乱世就是众人之中的肥肉,裴家手上也不干净,不知有多少人命,马文才虽然知道结交裴家能得到很多武力上的帮助,可也不愿意在还未出人头地之前就“卖身”到这种麻烦的地方。   等到了马钧任期满的时候,马文才已经十岁出头了,便以“要随家人返乡”的名义向裴罗睺辞行。   那时候裴罗睺是真的喜欢这个小弟子,他对待其他徒弟都很严厉,偏偏对待这个粉妆玉琢却一脸大人样的弟子温和的很,为了留下他当嫡系弟子,甚至愿意收他为“义子”,还愿意把一身家传绝学都教给他。   无奈马文才的抱负全在朝堂上,在日后“趁乱而起”,加上马家父子也不愿意家里唯一的独苗日后跟着裴罗睺去走什么“江湖”,便都谢绝了裴罗睺的好意,气得这位暴性子当场甩下“走了我就当没你这个人”这样的话。   马文才毕竟接受裴罗睺这么多的教导,当时心里也不好受。   他那时文武兼修,其中的辛苦不足为外人道,要不是裴罗睺悉心交道,对他一视同仁,又爱惜他的身体,他早就坚持不下来了。   文还好,毕竟他之前也读了那么多年的书,又不是真的纨绔子弟,可学武,尤其在裴罗睺手下学武,刚开始的几年,真是每次回家都要被马母抱着哭。   可打熬筋骨的几年过去后,他才发现裴罗睺对他真的是不错,即便是外门弟子,他得到的教导不比裴家自己的嫡系差,甚至因为不必背负太多重担,比其他人更加从容,也不必担心学不好会被如何,被裴家子弟一直各种羡慕。   马文才的祖父任满后就“告老”了,他身体一直不好,后来又患上了严重的痛风,想回南方休养,而马文才的父亲马骅那时候正好调任吴兴,一家人就都离开了北东海郡。   裴罗睺说一不二,马文才却感激这位老师的教导,年节礼仪从来不忘,若有家人到北方去,一定会托人给这位老师送上南方的特产和风物。   这么多年来,裴罗睺从来没来见过这位弟子,可东西却都收了,也曾让人带下过“荒废了武艺就等着我好好收拾你”之类的话。   如今裴家已经是裴罗睺掌庄,但他不擅经营,裴家除了私盐买卖也没有找到什么能再生钱的营生,私盐是个让人眼热的营生,梁朝承平已久,越是稳定的政府越不会允许私盐的存在,裴家庄园最盛时原本有三千甲兵,因为朝廷忌惮,已经削减了许多次,如今只有一千不到,许多甲兵都卸甲为民。   可北东海郡不像会稽、吴兴、吴郡这些鱼米之地,临海的环境使得田地并不适合种植,夏季还多风多雨,常常歉收,庄园里养着这么多佃户,又没有丰富的出产,靠渔业根本养不活这么多人。   但裴家几代做的私盐,生意太大又被忌惮不敢有太大动作,加上根基不牢在朝中没有多少关系,虽在北地以豪侠家风闻名,其实已经渐渐日薄西山,难以维持。   这些年裴家庄园的势力被打压的厉害,马骅严禁马文才在私下里接触裴罗睺,裴罗睺似乎也不愿意给这位小弟子惹麻烦,从来不主动找他,就跟没有这个弟子一般。   北东海郡离会稽、吴兴都远,可和阳平、盱眙极近,加上裴家所在之地已经是出海口了,有什么水患到了这里都已经算是风平浪静,马文才从未担心过自家这位便宜师傅会有什么麻烦,谁能想到却在这里遇见了这位“师父”,又是在这种情况下遇见?   要不是裴罗睺对这个弟子还算有些旧情,甚至能认出他的身形声音,就刚刚他出来那一下,命都没了。   可他不出来赌一下却不行,梁山伯几人也不知是不是被迷香放倒在屋子里,这一把火烧起来,他们又在楼上,不被活活烧死,也要被熏死。就算他有办法把他们弄出去,说不得就被裴家守在四处的子弟灭了口,又不是什么人都认得他马文才这张脸。   这么多年没见,裴罗睺还是那副雷厉风行的脾气,大概是顾忌崔廉的想法,他倒没有大开杀戒,只是真把驿站给烧了,引得驿站里的人四散而逃。   有几个“趁火打劫”摸上楼来大概是想抓崔廉的,都被堵在这座楼上的裴家子弟杀了个干净,丢在了齐都尉和其他官兵身边,这杀人放火的手段之干净利索,几乎让崔家两个少年当场吐了出来。   马文才根本没时间感慨,和裴家人、崔家人打了招呼,借了几个人手,就去找自己的三位同窗。   果不其然,梁山伯、祝英台、傅歧和半夏都睡得不省人事,连被人搬了出来都没有动静,要不是他那下当机立断,真不知后果如何。   裴家人知道马文才是“自己人”后倒也没为难他,一驿站的人仓惶逃命,许多连马车和辎重都不要了,马文才几人却安全的将贵重东西都带上了车,为了做戏,他抛弃了一驾马车,但自己带来的马和驴,以及两驾包裹了轮胎的马车都被赶了出来,不至于烧毁。   至于几位睡得不省人事的同窗,也被丢在车上,还不知什么时候才醒。   裴罗睺是狠角色,驿站里起了这么大的火,前面的路又被封了,他却敢硬生生在驿站外等到月向东移,整个驿站都烧的七七八八,再没有人出来的时候,才命令裴家子弟护送崔廉一家走。   这也让马文才真正见识了他师父的手段。   “你跟我来。”   裴罗睺“办完了事”,觑了马文才一眼,把他叫上了马车。   这么多年没见,马文才对这位师父也是心虚的很,只能硬着头皮上了车。   “要不是念在你这么多年对我还算恭敬的份儿上,管你是天王老子还是高门独子,今晚你们几个是非死不可。”   即便嘴里说着饶人不死的话,裴罗睺的脸色还是很臭。   “但是因为你耽搁了一会儿,驿站里肯定有人跑出去了,你以真实身份入住,今天的事情瞒不过驿站的驿官,你可想过怎么跟官府解释今晚的事?”   马文才没想到裴罗睺居然关心他这个,有些受宠若惊。   裴罗睺脸色更臭了:“老夫可不是关心你怎么样,你就住在崔廉隔壁,崔廉被劫走,你之前又和他有过接触,最有嫌疑。你这细皮嫩肉的,被官府抓去,要不了什么手段就什么都招了,要把老夫招出去,裴家没什么好果子吃,可是有不少人就等着裴家出事呢……”   马文才听到裴罗睺的话,也是头皮一阵发麻。崔廉惹到了什么人,别人不知道,他却是知道的。   崔廉包庇了郦道元,惹怒了萧宝夤,而他往京中送“蜡丸案”一事又牵扯到了提议修建浮山堰的临川王,说不得萧宝夤和临川王萧宏也有什么千丝万缕的关系。   如果临川王担心郦道元知道些什么,又透露给崔廉,那崔廉一路被多方人士追杀也就不难解释……   更别说视崔廉为眼中钉肉中刺,被毁了家业的那么多士族。   即便裴罗睺杀了那些不知道什么来头趁乱刺杀崔廉的刺客,还有护送崔廉的押送官,又一把火烧了驿站,也只能糊弄下想要有证据结案的当地官府,有些人是不会信的。   再加上之前马文才跟陈庆之帮过崔廉,陈庆之又是专门为崔廉而来,这些只要有心都探听的到,一旦崔廉失踪,找不到暗处的崔廉,找到明处的马文才却是可以的。   裴罗睺说得没错,他如今岌岌可危。   但这些都是后话,如今最大的危机……   马文才抬起头,看着目光炯炯,浑身肃杀之气的裴罗睺。   他知道只要自己的回答如果不能让他满意,哪怕他曾是他的记名弟子,为了不牵连到裴家,他们这一行人也活不成了。   一时间,马车里的气氛犹如凝固一般。   裴罗睺老神在在一言不发,倚着靠背似乎放松无比,其实神光内蕴,眼睛的余光一直扫着车门、车窗等处,以防马文才趁机逃跑。   马文才又岂是束手待毙,或是窝囊逃窜之人?   在裴罗睺的压力下,他深吸了口气……   “仓嗡”声乍起。   马文才突然从腰中拔出了佩剑。   见到他拿出武器,裴罗睺连眼皮子动都没动一动。   以他的造诣,以马文才的身手,就算是拿了武器也对他没有任何威胁。   马文才拔出佩剑也确实不是为了“铤而走险”的。   马车里银光闪过,马文才反手持剑,飞快的在自己肩膀、前胸等不紧要之处划了自己几剑,一时间热血涌出他的前襟,将他的胸前、肩膀染成一片红色,他却只是闷哼了一声,脸色稍微白了几分而已。   他知道自己这位师父处处以“豪侠”自居,若他求饶或指天誓日的发誓,反倒让他彻底不在顾念这最后的一点情分,只能如此行事。   果不其然,见到这位从小富贵窝里长大的徒儿突然出手自残,裴罗睺“咦”了一声,身子微微关切的向前倾去。   “你这是……”   “我若一点狼狈都没有的逃出驿站,自然是不会有人相信我一点关系都没有,若我为了逃出生天时和杀死崔廉的刺客以命相搏,身受重伤呢?”   马文才用手按着肩膀上最深的那处伤口,眼神决然地看向裴罗睺。   “刺杀崔廉的刺客火烧驿站,趁乱行凶,齐都尉和押解官们与崔廉力敌未胜,自然是一起罹难,但刺客也是死得七七八八。”   马文才属于越是情况危急脑子越清醒的那种人,而且做事从不脱离带水,不过是片刻之间,已经想出了应对裴罗睺的说辞。   “隔壁动静太大,于是惊醒了被迷香迷晕的我,我领着侍卫出门时恰巧遇见重伤的刺客,以命相博后我等将刺客重伤,但为了救下被迷晕的同窗,却不能追赶,只能眼睁睁看着重伤的刺客逃走……”   马文才那几刀虽然没砍在要害上,可为了逼真,伤口却不浅,说出这一大段话,已经有些气喘吁吁。   “呼……我拖着受伤之躯救出同窗,和众人一起逃离了起火的驿站,一脱困后就直接去当地官府报官,除此之外,什么人都没有看见……”   他说完了这番话后,便露出“一切由师父定夺”的表情,哪怕浑身浴血,旁的再不多说一句。   裴罗睺神色复杂地看向马文才,忍不住喃喃道:“我当年应该用尽办法把你留下来的,我那几个儿子,可没你这样的决断和狠厉……”   “我自己有阿爷有娘,要留下来做什么?”   马文才心中苦笑。   他低喃完这一句,面色一整,从怀里掏出一瓶东西,往马文才膝上一扔。   “这是……?”   马文才低头看着那玉瓶。   “你想流血流死吗?”   裴罗睺笑骂,恍如刚刚那个开口就要杀人的凶人不是他似的。   “这是我裴家最上等的金疮药,还不把衣服脱了,为师帮你上药。” 第148章 谁主沉浮   马文才对自己下手是真的狠,不狠点,过不了他这师傅这一关,所以伤口是真的深。   他虽表现的似乎面不改色,可毕竟从小就没受过这么重的伤,裴家的金疮药极为有效,也极为霸道,马文才自残几刀尚且没有动容,被敷个药却忍不住痛呼出声。   风雨雷电四人小时候便是在裴家接受的侍卫训练,如今就剩三人在马文才身边,此刻正紧张的等在车外,听到里面马文才痛呼,还以为这位性子暴烈的老爷子对自家公子做了什么,忍不住就敲了敲车壁。   “敲什么敲,老夫要对文才做些什么,他还能叫出声让你听见?”   车中传来一声冷哼,惊得i车外几人不敢再多造次。   马文才知道裴罗睺性格喜怒无常,为了不让他生气,只能咬牙忍着金疮药涂抹在伤口上犹如火烧火燎一般的疼痛,脸上一点血色都无。   马文才是裴罗睺从小教导过的,虽然嘴里说的厉害,情分却并不一般。   教导马文才的时候,他还不是庄主,身上不用背负什么责任。   那时的他正值壮年,家业已成,武艺出众,领着裴家车队奔走各地,手持利刃纵横四方,何等的快意恩仇,几乎是他人生中的最巅峰时刻。   此时再一次看到马文才,裴罗睺就不自觉的想起那段时光,想起自己最痛快的时刻,看着当年那个练武时明明受了极大的苦头却一声不吭的孩子,如今已经长大成了少年,却依旧还是那个性子,忍不住心底一软,抹药的动作也更加温柔。   也许是心里总有些歉疚,又或者是为了说些什么转移徒弟的注意力使他不那么痛苦,裴罗睺一边给马文才抹药,竟一边将自己为何在此淡淡几句说了个明白。   说起来,救崔廉,是裴罗睺父亲那代欠下的人情。   裴家虽靠贩卖私盐起家,富有一方,但也知道自己若没有子弟能入朝为官或手握兵权,迟早也就和那么多渐渐消失了的士族一般,最终走上没落的道路,所以在几十年前,裴家曾经秘密做过一件为日后谋划之事。   前朝时,齐帝萧宝卷昏聩无能,军队腐败不堪,加上萧宝卷动辄屠戮朝中官员,这些士族官员身后的家族大多盘踞各地,有的甚至握有武装力量,早就在暗中蠢蠢欲动,意欲改天换地。   随着萧宝卷的滥杀一步步加剧,各地终于纷纷起兵讨伐昏君。   裴家在那时看出了要变天,却没压对人,他们资助的是崔廉的父亲,齐朝的大将崔慧景。   崔慧景自然能征善战,又出身清贵,对于同样是士族的裴家“雪中送炭”自然是感激万分,裴家子弟出入军中,为崔慧景充当斥候和刺客,又暗中为崔家送粮草和钱财,鼎力支持战事,图谋的,不过是个未来的从龙之功。   但崔慧景举兵包围京师十二天后,因后期指挥不利,家中子弟又争功心切,最后被齐军击败,裴家一场辛苦也打了水漂。   齐帝萧宝卷在击败了崔军后下令将崔家满门抄斩,崔慧景那时已经战死,崔家为了保护家中血脉,将尚且年幼的子弟托付给了裴家的游侠,以不供出裴家为交换,瞒下了裴家资助之事,裴家也因此躲过一场灭顶之灾。   原本这算不得什么人情,裴家保护崔家血脉不绝,崔家瞒下裴家支持造反的事情。   但差错出在裴家子弟带着崔家七八个年幼的孩子逃出生天时,在路上遇到了追兵。官兵人多势众,裴家子弟力战不敌,没有护住崔家的孩子们,一下子死的就剩三人。   活下来的裴家人带着崔家三个孩子分头逃跑,崔廉的两个堂侄都死在半路上,只有他侥幸活了下来,但护送他的裴家子也死了,尚且年幼的他差点死在路边,是被一位农户捡回家去救活的。   那时候朝廷一直在抓崔家余孽,崔廉就此隐藏在民间。   裴家到处打探不到崔家遗子的消息,崔家托付给他们的孩子也尽数丧亡,而崔家确实到灭族都没有供出裴家,老庄主自觉没有完成崔家人生前的托付,心中就留下了一个心结。   而这次“从龙”不成险遭灭族也让裴家彻底失去了争霸天下的信心,即便后来风起云涌,裴家也只据守庄园不出,浪费了大好时机。   直到萧衍建立梁朝,江山稳定的几年后,才终于传出了崔廉没死的消息,还是天子萧衍从祖暅之那里得到的崔家尚有遗孤的消息,本着“体恤忠良”的想法,召其回京。   裴家这时才知道崔廉没死,为了履行当年的诺言,裴家派人接触了崔廉,有意好好照顾崔廉。   但那时崔廉已经长成,而且裴家人当年并非对他们不管不问,为了救他们家中的子弟,裴家当年派出的游侠勇士无一幸存,崔廉感念拼死护他出来的那位侍卫的恩德,并不觉得裴家欠他们什么,也就谢绝了他们的好意。   裴家自汉时起,出过好几位豪侠,家中最重义气和信诺,崔廉越是不以为意,老庄主就越对崔廉表示钦佩,也对裴家直系子弟和崔廉做出了承诺,他当年答应崔家人保住崔家血脉的誓言永远有效,只要裴家人还在世上一天,绝不会让崔家血脉断绝。   崔廉那时已经成人,经历家变、生死大劫,梁朝安定,他无心从政,对一切都看得很淡,裴家人将这个承诺看得极重,他却并没有太过在意,也不认为自己会有什么大灾大难性命不保,只是对裴家人的耿直有几分感慨。   老庄主去世后,裴罗睺继承家位,同时继承的还有裴家的这份承诺。   许多年过去,崔廉一直没什么麻烦,后来又出仕为官,娶妻纳妾,生儿育女,过的和大部分士族一样,就连裴罗睺都渐渐忘了当年的事情。   直到崔廉在这次浮山堰出事后将当地士族富户得罪了个遍,家中门生又举报了郦道元之事,崔廉自觉事情不妙,他不为自己考虑,还要想想家中的娇儿娇女。   在四处无援之下,便想起了当年裴家人的承诺,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想法,向裴家庄寄出了求援信,又将郦道元托付给了裴家庄。   崔廉的事发作的太快,从搜出信件到锒铛入狱,再到押解入京,几乎是毫无拖沓,快的让人不敢相信,裴罗睺收到信就带着家中游侠马不停蹄地前往阳平,却慢了一步。   裴罗睺和他带出的好手很快就追到了崔廉,但押解官人多,又走的都是官道,他找不到机会安全无虞地将崔廉救出来,只能继续召集人手,放出驯养的猎鹰一路追踪崔廉的行踪,顺便为后来之人指路。   听到这里,马文才哪里不知道裴家人直接劫囚,甚至不惜杀人放火是为了什么,苦笑着说:   “我当初看到崔廉囚车上盘旋的游隼就有些怀疑,果然师父早就跟了一路了……”   “你还认识我裴家的猎鹰,不错。”   裴罗睺抚了抚他颔下的虬髯,满意地点头。   鹰隼大多是一雌一雄一生为伴,两者绝不远离,裴家训鹰之术是不传之秘,追踪时放出雌鹰,那雄鹰便能为追踪之人指引道路,马文才抬头看着天上盘旋的鹰隼,发现都是体型较大的雌性鹰隼,心中就已经隐隐有了猜测,却不敢肯定。   毕竟许多权贵人家也驯养猎鹰,他见识过裴家高明的训鹰之术,却不代表其他高门大族没有类似的秘技,也许还有比裴家更好的。   但因为这份警惕,让他始终不敢掉以轻心,也就躲过了沉睡后被迷香晕倒,糊里糊涂被烧死在驿站里的命运。   马文才想起此事就有些后怕,裴罗睺却已经给他上完了药,又叫家中子弟送来了干净的绷带,将他包扎了一番,可谓是体贴入微。   此时已到日出时分,裴家的游侠们知道晚上要下手,白天当然是养精蓄锐,在这时各个都精神抖擞,可马文才一晚上精神紧张,又是经历生死大劫,又是自残数刀换取信任,到了这时已经是疲惫不堪。   于是马文才任由裴罗睺在他身上忙碌,他只闭着眼靠着车壁,一副将睡未睡的样子。   他这幅全盘信任的态度,又取悦了裴罗睺这性格古怪的老人几分,他竟意外好脾气的任由马文才闭目养神了一会儿,直到车壁上传来家中子弟询问消息的叩门声,他方才掀开了车帘。   “什么事?”   “家主,前面是岔路,按照计划,我们应该……”   那裴家游侠显然是不认识马文才,余光从包扎仔细的马文才身上略过,眼神有些意外,正了正色后才继续说道:   “……是不是该让这位公子离开了?”   这一番惊动,马文才当然是醒了,他本也不准备牵扯到这件事里去,一边拿起车厢里已经脏污的外衣穿上,一边若无其事一般对裴罗睺开口:   “师父,事关重大,你们就不必顾及我了,我这就让风雨他们几个驾车离开,去最近的官府报官……”   马文才咳嗽了一声,做出一副气若游丝的样子。   “弟子身受重伤,再多盘问片刻都有可能伤重不治而亡,想来衙门里也不敢多问我什么,反倒要乖乖请我离开。”   “你这孩子,日后必将成大器!”   裴罗睺大笑。   那裴家子一副见了鬼的样子见着自家家主大笑的表情,吓得低下头去不敢再看,而这边裴罗睺却拍了拍马文才肩膀,满脸欣赏地说:   “我自家的几个小子,没一个能成器的,我父亲尚且有我继承,到我这里,我一个都看不上眼。我之前的话一直算数,若你愿意做我的义子,裴家庄日后给你也都无妨!”   饶是裴罗睺向来豪爽,这般将庄园给了外人的话在这个时代却不是随便能说的,尤其是侠客,更是注重一诺千金,所以他话音一落,那裴家子的表情已经不是见了鬼了,几乎吓得魂不附体。   听到这天大的“富贵”,马文才却不为所动,哭笑不得道:“师父,您忘了我马家也只有我这一个独子吗?”   哪有自家香火不继承,跑到别人家儿女俱全的人家去当义子去的。   裴罗睺这才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满脸遗憾地又追问:“我记得你明年也有十七了吧?这年纪还没婚配?我有一女儿,今年刚满十八,虽大你一岁,但花容月貌,和你也是相配的,半子嘛,和儿子也差不了多少……”   “师父!”   马文才赶紧打断裴罗睺的话头。   “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有弟子在这里轻易承诺什么的!”   裴罗睺原本还想在多劝几句,却继而连三被马文才打断,脸色就有些不好。   马文才见势不秒,连忙安抚:“师父不过是看重徒儿的决断才能,觉得对裴家庄有用,没必要对我寄于什么厚望。我从小和裴家的嫡系子弟一起长大,知道几位兄长都是精明能干之人,虽然没有师父的武勇,可也没师父说的那么,咳咳,那么差,顶门立户哪里就差过我了……”   马文才见裴罗睺还想再说什么,生怕旁边那裴家子以为他觊觎裴家庄回去添油加醋,要惹了那几位嫡系,游侠怕是就要变刺客了,于是毅然决然地说:   “若师父家的几位师兄有用得到弟子的地方,弟子绝不推辞,而弟子有什么能和裴家互惠互利的事情,也绝不会藏私。裴家打下这般基业不易,何必要与外人共谋?何况我马家又不是什么贫贱人家!”   他这边做了承诺,刚刚还一脸不悦的裴罗睺立刻露出了狡黠的微笑,微微偏头对着马文才笑道:   “这话可是你这小子自己说的,我没逼你啊!”   马文才见裴罗睺不但没有生气,反倒一副终于占了便宜的样子,哪里不知道自己着了师父的道儿了,也只能苦笑着承下。   “是,是弟子自己许下的。”   裴罗睺自然知道马文才是马家独子,不可能去继承什么裴家庄,他知道这弟子随机应变能力极强,可就是太过谨慎,又爱惜自身,毕竟嫩了点,三言两句就糊弄了他将自己和裴家拴在了一起,虽然马文才只代表自己没代表马家做什么承诺,但他还是高兴极了。   “好了,要叙旧日后再叙也行,我虽老了,却还能跑,等天气好了,我再去吴兴找你也行,现在当务之急,是要把崔小郎一家送出去。”   裴罗睺心情大好之下,也不愿把这个小弟子气的怎么样,一边笑着一边跃下了车。   “你也别觉得吃了亏,你多年来一直孝敬我,是个念旧尊师的,我都看在眼里,我裴罗睺承认的人,就是我裴家的自己人。裴家庄再怎么不如往日,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裴家能给你的支持,马家不见得能给你……”   他看着怔愣的马文才,笑得更加肆意,对马文才眨了眨眼。   “你若真能出人头地,想要再进一步,师父这里要人有人,要钱有钱。”   说罢,大笑着出去召集裴家儿郎,要将马文才等人丢在这里,带着家中儿郎护送崔廉走一条小路。   裴罗睺一走,马文才终于像是耗尽了心力一般,浑身无力地瘫倒在车厢里。   他这位师父这么多年来行事手段一点没变,虽年纪渐长脾气也跟着涨,可骨子里有的东西还是一点都没变。   要把他应付过去,还要留下好印象,甚至让他觉得主动权一直在自己手里,对于现在已经身负剑伤又心力憔悴的马文才来说,无异于是一场头脑和身体的搏斗。   “但是我还是赢了。”   马文才的嘴角扬起一抹得意的笑容。   往日的他,自然是不想搅入裴家的浑水里,他一心想要从文,即便真要武力支持,还可以娶祝英台,祝家庄的实力别人不知,他却是知道的,而且祝家比裴家更懂得藏拙,没那么张扬,符合他的行事准则。   而裴家远在梁国东北,靠海又接近魏国,他费尽心思讨好裴罗睺取得一点支持,对他来说有点舍近求远。   可现在不一样了,祝英台握有神秘莫测的“炼丹术”,又不愿让祝家知道,甚至隐隐有脱离祝家庄自立的意思,他就必须要另找合适的势力一起合作。   裴罗睺脾气古怪,却最重承诺和义气,而且极为护短。裴家有武装,有游侠,有势力,有船能出海行商,只是不敢再大张旗鼓做私盐生意,营生每况日下而已,说到底不过是想要多赚点财帛。   若祝英台说的酿酒、炼钢、制糖、冶金等技术不假,有哪家能比占据出海口和海外诸岛,一直秘密制盐的裴家更合适?   “回头问问祝英台,这制盐能不能制出什么花样,她上次不是说能从还海带和虾皮里炼制什么味精么?民以食为天,私盐禁了,这味精,总不能算什么走私的营生吧,里面夹点盐还不是一样卖……”   马文才心中想着,嘴角扬起的弧度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第149章 你可入局   队伍停下了,马文才知道他们要离开这里。如今的梁国已经没有崔廉容身之地,但他找裴家的决定是对的。   拥有海船的裴家,可以把崔廉和郦道元从海上送到魏国去。   如果是其他士族之家,做出这样的选择可能是个艰难的抉择,可对于崔廉来说却没那么艰难。   崔家在齐朝时就已经被灭过门了,他所有的家眷都在这里,虽然吃了点苦,但毕竟都好生生被裴家救了下来,在梁国,他是通缉犯,是通敌卖国之人,又得罪了临川王,怎么看都是死无葬身之地、抄家灭族的结局,与其坐以待毙,还不如选择北逃魏国。   但崔廉这“里通外国”之罪,大概就要从此坐实了。   马文才在车厢里想着这崔廉的一生,忍不住一声嗟叹。这样的事情这世间还不知道有多少,崔廉不可谓不一心为民,但落得这样的下场,实在让人心寒。   “马公子,可否下车一叙?”   车前突然传来了温和的男声。   听出正是崔廉的声音,马文才不敢怠慢,可他低了低头看了自己浑身浴血的模样,担心崔廉看了会误会裴罗睺些什么,只能清了清嗓子,咳嗽道:   “在下身体有些不适,怕过了病气给使君,使君有什么话要吩咐小子,就隔着车帘这么说吧。”   那崔廉不知道马文才不下车是因为他一身是血,显然误会了什么,叹气道:“是在下的事情连累到了马公子,也不怪马公子有怨气……”   “在下对崔使君并无怨气,相反,在下极为敬佩崔使君。只是在下现在形容憔悴,实在不易见人,还望使君海涵。”   马文才苦笑着为自己辩解。   他两世都是守礼据节之人,会做出这种“隔帘传话”的事情,自己也很尴尬。   谁料崔廉心细如发,如此一听,立刻上前几步掀开了车帘,见到车里的马文才浑身血迹斑斑,吃了一惊:   “公子何以如此模样!”   “只是些皮肉伤。”马文才顾左右而言他:“崔公是要离开了吗?”   也不知道崔廉脑子里想了些什么,看向马文才的眼神越发内疚,“是在下连累了诸位,早知道裴公救我的法子是杀人放火,我就不会寄出那封信了。”   他眼神黯淡:“齐都尉其实是个好人,一路上照顾我的衣食住行都很尽心,其他押解官也明里暗里护着我的子女……”   崔廉脸上身上尚有伤痕,但疤痕已经不是很明显了,显然得到了妥善的治疗,如果齐都尉一行人是那种苛刻无德之人,崔廉一家早就已经去掉了半条命。   马文才大概知道他在想什么,但他作为一个“局外人”不好多说,考虑到自己的师父还要送他离开,如果在路上起了什么矛盾就得不偿失,他思忖了一会儿,还是劝解着:   “对于裴家游侠来说,也是冒着生命危险在救诸位,齐都尉代表官府,他们若要将你们救出来就是死罪,这原本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崔公可惜齐都尉一行人的性命,而裴公考虑的是裴家庄上下近千人的性命,是崔公一家上下的性命,这种事,虽然令人遗憾,但眼下看来,也实在找不出什么两全其美的法子了……”   “我知道马公子的意思,裴公出手救我全家是为了成全道义,若为我之事害了裴家全家,才叫连累……”   这一刻,崔廉倒有些希望齐都尉一行押解官是那种残酷无德之人了。   外面突然有些吵闹,是裴家人吆喝着准备上路了。   马文才没有出去,但看崔廉回了下头后脸色毅然决然,就知道有些不好。   果不其然,只见崔廉从颈上摘下一枚成半月状的玉玦,递给了面前的马文才:“这枚玉玦是前朝之物,是我一好友手下的门客从萧宝夤那里偷出来的,此物应该事关重大,所以我那好友才一路遭受追杀,即使受我庇护依旧被人找了出来……”   他那好友,自然便是郦道元。   这么烫手的东西,马文才根本不想接手,只看着它满脸迟疑。   “我们都怀疑这是萧宝夤的某种信物,没人知道此物在我手里,萧宝夤在梁国有暗探,他们想将我那好友下狱,在搜出此物,他被我托付给裴家前留下了此物,希望我能找到妥当之人查出萧宝夤勾连梁国官员的证据。”   崔廉知道马文才不愿接,神情越发恳切。   “这萧宝夤野心勃勃,所图非小,将魏、梁两国玩弄与鼓掌之间,更不惜用苍生百姓的命运做赌,无论是对魏国来说,还是梁国而言,都是巨大的威胁。我马上就要投奔我那好友去魏国避难了,那是萧宝夤的地方,也不知还有没有回归故土的一日,只能将此物托付给公子……”   “子云先生在时,先生为何不把此物托付给子云先生?”   马文才还是没有伸手去接。   “陈庆之虽是御史,但只忠于陛下,而陛下庇护临川王不是一天两天了,我怕此事最终不了了之,还牺牲了数条人命偷出来的这件东西。这东西一旦进了宫,到临川王手里实在太容易了。”   崔廉听外面有人喊他,眼神更加焦急:“我原本想要将此物托付给裴公,可见裴公手段如此毒辣,实在是让人担忧,如今唯有将此物托付给公子了。我也不是让公子一直留着此物……”   “若公子去了建康,请设法到乌衣巷的谢园,将此物交给谢园的主人谢举。他是我昔年的好友,和临川王有仇,而且一直在查萧宝夤之事,你只要跟门子报上‘清河崔廉’的名字,便能见到他。”   乌衣巷,谢举?   谢园的主人?   马文才心中一凛,不由自主的伸出手去,接过了那枚玉玦。   能和名动天下的“王谢”之家有所牵连,就算冒些危险也没什么。   如果他没记错,那位谢举谢令公,后来是朝中的尚书令,地位尊贵。既然他能站了那么久没倒,说明临川王也不能拿他如何。   见到马文才接过了的玉玦,崔廉才算松了口气,对马文才道了谢,便要转身离开。   看着去意已决的崔廉,马文才竟生出一种“风萧萧易水寒”之感,他有预感,自此之后,怕是再也见不到这位崔太守了。   “崔公竟情愿去敌国,也不愿留在梁国了吗?”   情不自禁地,马文才脱口而出。   崔廉诧异地抬起头。   马文才话说出口后才觉得不妥,他原本不是这么莽撞的人。但也许是此情此景,也许是他郑重托付的态度,都让马文才失了态,将原本不该问出口的话问了出来。   “故国虽好,却已经容不下崔某了。”崔廉并没有怨怪之意,反倒露出了了然的神情,“而且在我看来,如今的梁国和魏国,并什么区别。”   “没有区别?”   马文才一怔。   “马文才,你可知道为何我选择保住百姓,而牺牲士族的田地家产?”   崔廉问他。   “难道不是因为人命关天……”   远处的裴家人似乎焦躁了起来,想要过来催促,却被裴家家主裴罗睺按下,远远地带着崔家人和裴家人在远处相等。   马文才所乘坐的青蓬马车,竟隐隐成了独立超然于众人之外的一处所在。   于是乎,一人在车里,一人在车下,看似应该是车下的人向车里的人求教,却怪异的反了过来,而无论车内的人还是车下的人似乎都不以为意,只关心着他们所说的话题。   “观我南方,自十六国以来,一百三十余年间历经刘宋、萧齐、萧梁三朝。仅刘宋有九帝,萧齐一朝不过二十三年,不算追认的两位,换了七帝,但无论世道如何动乱,士族不见减少,却日益增多,为何?”   崔廉感念马文才相护之恩,又内疚将他牵扯到此事之中,有意让他看清一些事情,故而时间紧迫,却耐下性子和他谈天。   “因为……”   饶是马文才自认博闻强识,一时却讷讷无语。   “人人都想当士族,两晋之时,士族虽身份超然,却依旧有品有序。订立品级的中正人人都能背出当地士族的谱牒、族门,虽然士族不需服役,不用承担赋税,可比起百姓来,数量毕竟太少。”   崔廉看着表情木然的马文才,温声道:“可如今每经历一次动乱,或以军功起家,或纳资拜官,或贿赂官府、假冒军功,或诈改户籍,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新生士族也不知有多少,即便是最厉害的大中正和吏部官员,如今也背不全士族的《百家谱》,除非有意追寻旧谱,否则谁也不知道这些士族有几个是真的传承数代,有几个是旁支冒认,又有几个干脆就是窃官假号……”   “你觉得士族超然,是因为你身在士族,从小受阀阅之教化,享士族之特权,可士族的超然,不是白白来的。”   “一个士族免税,他的荫户门客皆受其庇护,原本该承受的赋税、劳役,该由谁来承担?无非是庶人罢了。对于百姓来说,一个士族的诞生,往往便是数十、甚至数百人的供养。一个士族的出现,便能按照律法圈地围田,侵占山泽,原本百姓还有田可种,有林木可用,如今却都成了士族的私产……”   崔廉遭受劫难后一直藏在民间,见过的不知比马文才这样不知民间疾苦的公子要多多少。   马文才渐渐明白过来他要向他说明的是什么,表情也从木然变为震惊。   “若是两晋之时,人口众多,供养这么多士族还算是勉强能以为济,可五胡乱华之后,人口凋敝,士族虽受大劫,但豪族大多东迁,这么多年来,士族人数只增不减。那么,如何以这么少的人口承担这么多士族的特权?又为何要去承担这么多士族的负担?假以时日,终将没人种田,没人服役,没人缴税,没人当兵,你看那么多青壮情愿去当僧人,当荫户,当奴隶,为何?”   崔廉冷笑。   “修浮山堰死了那么多人,浮山堰崩又死了那么多人,死的大多是军民,扬州和兖州人口好不容易蓄养起来,经此一事,又不知要多久才能恢复元气,可死了的士族有几个?倒百姓养不起士族的时候,你当如何?”   “北朝自元魏文帝改革之后,也开始了门阀品定之制。魏国原本以武勋立国,不以出身论成败英雄,只以功勋贡献定高下,可如今却也开始靠门第出身仕官为将,连郦兄这样能文能武的实干之人,都被罢官陷害流亡国外。你且看着,不出二十年,北朝必乱。”   在这一刻,崔廉有一种挥斥方遒的气势,似乎这个历经磨难之人一直并未被击倒的原因,正是因为他看到了将来的结果。   “而我国虽看似承平,积患却早已久之,只要一有动乱,便是不死不休。”   “这……竟是无解吗?”   马文才从未听过如此“杀气腾腾”的预言,直听的心惊肉跳。   “解?怎么解?”   崔廉笑得有些凉薄。   “就算能揪出萧宝夤,能扳倒临川王,至多不过再维持个十来年罢了。你自己便是士族,你们心而论,即便你知道将来必出大乱,让你散尽家财,还复与民,你做的到吗?”   马文才脸色明暗不定。   这……自然是做不到的。   “若士族自相残杀,互相吞噬,将数量减少到极少的地步,又或者抑制住新生士族的产生源头,再用各种手段剥夺掉大量士族的阀阅,也许还能再维持个几十年表面的‘太平’。”   崔廉叹了口气。   “如果是十几年前励精图治的陛下,也许还能做到,但现在嘛……”   他抬起头,看向马文才。   “所以我说,无论是南边,还是北边,都是一样的,迟早有一天都要发生大乱。而总有一天,等这天下人发现已经供养不起这么多的士族时,这世上便不会再有士族了。”   “你问我能不能解?”   崔廉笑得悲哀又绝望。   “除非有人能一朝踏尽公卿骨,否则这死局,永不可解。” 第150章 报官无门   梁山伯几人醒来的时候,都已经日上三竿了。   也不知道裴家在哪里弄到的这么霸道的迷香,这一路颠簸成这样,居然没有一个醒过来的。   第一个醒来的傅歧连呼头痛,稍后醒来的祝英台和梁山伯也是如此,大概这药对身体还有不少伤害,半夏醒来时候还吐了。   但比起浑身是血满脸苍白的马文才起来,他们这点“痛苦”根本就算不上什么了。   “马文才,到底发生什么了?”   傅歧扒开马文才衣服一看就皱起了眉头:“这是兵刃伤,谁对你动手了?”   梁山伯倒是第一个注意到地方不对。   “我们这是在哪儿?不是在驿站里吗?”   “昨天驿站来了一群刺客,我们都被迷香迷倒了。”马文才不愿他们多担心,轻描淡写的说:“他们杀人放火时风雨他们几个把我救了出来,然后又赶去救你们,刺客人多势众,我受了点伤才逃出来。”   马文才为了做的逼真点,也让疾风砍了追电几刀,否则侍卫身上干干净净,主子身上却满身都是血,有点说不过去,所以现在每个人看来都很狼狈。   “怎么发生这么多事……”祝英台还有些迷迷糊糊,不明白怎么眼睛一睁世界就翻天覆地了。   “居然敢在驿站里行凶,简直是令人发指!”傅歧咬牙看着马文才身上的伤,“怎么能放过这些人,我们得去报官!”   “对,去报官!”   祝英台也跟着附和。   “驿站里一定还有不少人受了伤或是枉死的!”   她说着说着,突然想到什么,惊疑着问:“马文才,那些刺客是来刺杀谁的?又是迷香又是防火,难道是住我们隔壁的……”   马文才听了崔廉一番话,精神有些不太好,如今面对着这群同窗,竟也有些意兴阑珊,随意点了点头。   “恩,被袭击的是崔廉一行人。那时候我逃得急,又起了火,没看究竟是什么情况,不过凶手人多势众,崔廉一家恐怕凶多吉少。”   祝英台因为郦道元的缘故对崔廉大有好感,听到出了这事,满脸震惊。可马文才那时都已经伤成这样了,还要带着他们几个累赘逃出生天,她也没神经病到问马文才为何不帮崔廉一把。   马文才与他们的意义,要比崔廉一家重要的多。   祝英台扪心自问,若在那种情况下,她也会选择保全自己,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再救下同窗,而不是去逞什么英雄的保护崔廉。   “我们虽然是被迷烟迷了,但毕竟是好好的睡了,马兄独自经历了一场祸事,又身受重伤,我们还是别再问了,让他好好休息一会儿才是。”   梁山伯见马文才无论是面色还是神情都不大好,心中有些不忍,拍了拍傅歧的肩膀劝他们不要再多说了。   “前面的路封了,引路的向导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既然去报官,我们还是原路返回最近的城镇,顺便给马兄治治伤。”   “是,马文才,你还是先歇着吧。我那辆车不怎么颠。”   祝英台指了指自己的车。   马文才自然也不跟他们客气,吩咐了风雨三人负责赶车,又让傅歧照看马匹和驴子后,便径直上了车去休息。   他也实在是撑不住了。   梁山伯扶着马文才上了车,目光不经意间从车辕上扫过,见车辕上几个硕大的脚印,眼神一敛,表情若有所思。   但他想了想崔廉入京后会有的遭遇,终究还是什么都没问,只是微微一叹,坐在了赶车的疾风身边。   “我也会赶车,若你实在疲了,就换我来赶,也好让马兄多休息会儿。”   他对疾风说着。   “一夜死里求生,我现在哪里睡得着,想想还在后怕,赶赶车,有点事做,反倒好受点。”   疾风对梁山伯一直印象不错,咧咧嘴笑了笑,似是心有余悸着:“梁公子,你是不知道,那时候主人就担心速度慢了救不下你们,连命都不要了……”   “疾风!”   车厢里突然传出马文才的轻喝。   “你太吵了。”   疾风猛然住了口,歉意地对梁山伯笑笑,不再多言,专心赶车。   “我懂的。”   梁山伯对着疾风微微颔首,也不多言,静静靠着背后的车门。   即便他那时昏迷不醒,从车壁上不知为何溅上的血滴,还有马文才像是一夜之间完全丧失的精气神上都看得出昨夜过的绝不是那么容易。   更别说马文才是个生性别扭的人,即便做了许多,也不会当面炫耀以作谈资,也许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这辈子他们都不会知道了。   他曾对子云先生说,他将他们从会稽学馆带了出来,就要好好的带回去,君子一诺千金,可真在生死关头,还能坚守君子之道的又能有几人?   何况他们那时根本不省人事,就算糊里糊涂死了,也不能怪他。   加上沉船那次,他已经欠了马文才两条命。   ***   此时离他们最近的城镇是考城,考城是个下县,属于南沛郡治下,他们原本是要前往沛县的,但道路被封后,不得不滞留在附近的驿站里。   考城离那驿站有一段路,否则那么多客商官吏也不会选择在驿站歇脚,而是直接去考城等候消息了,所以马文才在马车上浑浑噩噩睡到了下午,到了天色都快暗了时才在城门官的盘问下醒了过来。   他们有盱眙县衙开具的路引和文书,又乘着马车,城门官卡要了点“过路费”也不敢再多盘问,随意掀开帘子看了车厢里的马文才一眼,立刻大惊失色地让车子赶快进城。   任谁看了马文才这儒衫上血迹斑斑、又脸色苍白的样子,都会如他这样惊慌失措,生怕惹出什么人命官司。   此时驿站遭贼的事情已经传开来了,显然也有之前住在驿站里的客人死里逃生,赶到了考城的,马文才不动声色的在车厢里听着外面的议论纷纷,敲了敲车壁。   “疾风?”   “在。”   “直接去衙门报官。”   “是。”   城中马车不可驱驰,他们一行人愣是比步行还慢的才到了衙门。   疾风下车在衙门门口一问,那差官面无表情地一指墙角,好家伙,或蹲或站着好几个人,脸上都有疲惫之色,隐隐还有些面熟。   “都是来报丰原亭有盗寇出没之事的吧?本县县令今日恰巧去乡间走访了,诸位是报官也好,诉苦也好,改日再来吧。”   哪怕疾风报了吴兴太守之子的名头,这差吏还是一点面子都不给,连说县令和县丞都不在,他们一群衙役,什么主都做不了。   疾风无法,只能回车禀报马文才。   马文才听闻了疾风的回话,眼神中浮现出一抹嘲讽之色,淡淡回了句“知道了”。   他千算万算,就想到官府根本就不想搀和这个烂摊子。   也是,这年底的时候,好不容易全县无大的刑狱案件,至多东家丢只鸡西家少把米,突然来了这么件大事,谁都避之不及,毕竟是要影响来年评定的。   就在他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时,车外突然传来一声有些犹豫的搭话:“请问诸位,是不是也是之前住在丰原亭的过路人?”   马文才身上狼狈,不愿这样出去见人,车外坐着的梁山伯大概也知道他不愿出来,先行一步接了话:   “是,我们才从丰原亭逃出来,诸位是……”   “哎,我们也是啊,和几位就前后脚到这里!”   外面那些人如同找到了组织,一下子围了过来。   “我是过路的商人,一直以来都在丰原亭借宿的好好的,谁知道会出了这种事!也不知哪里来的那些凶神恶煞的人,杀了人就算了,还一把火把驿站烧了,我们好不容易逃过水患想回南方过年,这下可好,什么都烧了,这一路还不知怎么走!”   另一个大概是哪里来的差吏,穿着一身皂衣,满脸风霜之色:“我是天长县的信差,要回县里覆命的,道路封了只能盘桓一夜,还好屋子不够我住在马棚里,一起火我就骑马走了,否则怕一条命也没了。”   众人七嘴八舌,说的都是昨夜驿站里突然遇到杀人放火的事情,但是这些大多都不是官身,没有住在那栋出事的小楼附近,有些后来的干脆就是住在廊下和棚子里的。   这些人虽然出事时逃得快,但见到的事情也少,所有事情全凭当晚的景观臆测,再加上商人油滑,习性里不免爱添油加醋,若裴罗睺在这里,肯定要活生生气死。   他们明明是布置已久,万事俱备,发作时无声无息,哪里就来了一群拿刀拿剑的歹人冲进驿站,见人就杀?   而且放火时人早就跑的七七八八了,他们放火与其说是为了杀人,不如说是为了逼出藏在暗处的真正刺客,顺便掩盖崔廉未死的真相罢了。   知晓真相的马文才自然不会傻缺到跳出来说“你们胡扯些什么”云云,任凭外面的“苦主”说的天花乱坠,凶险异常,心中忍不住好笑。   可傅歧和祝英台两人毕竟年少,不知真假,听着那些商人一下子说一群人拿刀拿剑砍进驿站,见人就杀,一下子又说放火烧了驿站后还有人堵着门无路可逃云云,看向马文才马车的眼神就充满了敬畏之情。   好家伙,马文才几人是要多勇猛,才能在这么一群凶神恶煞的家伙之中杀出一条血路,把他们几个救出来,还顺便把行李马车等物都赶出来的?   “难道这家伙之前和我比武,一直是在藏拙?其实身怀什么绝技?”   傅歧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打定主意以后不要真惹怒了马文才,免得这家伙气上头来,伤了他的身没什么,要被人在众人面前暴打,那也太丢脸了。   即便是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的梁山伯,听着这群人说起昨夜的凶险,也忍不住暗暗心惊。   他原以为这些刺客都是用些迷香、暗箭伤人之类的把戏暗算别人,没想到是真的打起来,动过手的,他也见过齐都尉那群押解官的身后,当日在集市中护着崔廉一家硬是没有让刺客得手,可不过一夜之间就遭了毒手,那些刺客武艺该有多高?   马文才能在这样的凶恶之徒手里把他们护出来,简直就是令人惊骇的地步……   车厢里的马文才没有出去,听着外面的人义愤填膺,将昨夜之事说的精彩纷呈,浑似看过似的,连供词都不用写了,嘴角浮现出一抹笑意。   外面的人还在呼喝着对此地衙门的不满。   “我们一逃出来就直奔最近的考城,想要报官。当地官府监察不利,让驿站里出了这种事,就算不能弥补我们的损失,总要负责把我们送回家乡去吧?可这里的县令可好,当缩头乌龟不出来了!”   一个商人气呼呼地说:“除非他永远不坐班了,否则我们就吃睡在这门口了,反正我们也身无分文!”   “就是!还说丰原亭按辖区算是沛县的驿站,那也得去得了沛县啊!路上被山上那么多滚石封了,怎么去沛县?路都封了,那些贼寇难道是从沛县来的不成?还不是从考城这边过去的!这么一大帮拿刀拿剑的家伙他们都没发现,怎么就不管他们的事了!”   几个人跟着附和,声音极大,明显是给门口的衙役听得。   “如果此地官府不管,等道路一开,我们就去建康告去!我们就不信了,出了这么多人命,都白死了不成!!!”   马文才听到这里,心神一动,虽然身上还疼痛难当身形狼狈,却还是一下子掀开了车帘,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马车下,好脾气的梁山伯身边围了一圈人,傅歧和祝英台也在旁边站着听着闲话,听到马车上的动静,所有人齐齐向着马文才看去。   梁祝几人还好,其他人一见这少年身上血迹斑斑,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大叫了起来:   “这,这位公子,你是被那些贼寇伤了不成?”   马文才见那些衙役也用惊疑的目光看了过来,知道目的已经达到,捂着自己的伤口,做出一副虚弱的样子,点了点头。   “他娘的,之前还说我们没有证据,你们这些狗仗人势的看看,这可是士族公子,都被伤成这样了!我们要不是住的偏,第一个死的就是我们,哪里还有命来报官!”   那信使往地上啐了一声,指着衙役就破口大骂。   “县令不在,县丞不在,难道主书也不在,主簿也不在?连个记录状子的书吏都没有吗?我就不信了!”   马文才见情势又有些失控,忙咳嗽了几声,朗声道:“各位稍安勿躁,就算现在衙门里出来办公,天色也已经晚了。我看诸位也是奔波一天一夜,疲累的狠了,只是现在身上也不方便,无处栖身,既然都是苦主,又遭受同样的灾祸,也算是和我马某有缘……”   他见众人莫名地看着他,笑了笑,气喘吁吁地说:“这样,我让下人去打听打听哪里有合适的客店,招待诸位先住下来,免得露宿街头。左右我们都是苦主,不妨明日再一同来衙门报官,可好?”   许多人来官府吵闹本来就是因为逃命逃得太急所有身家都丢了,说是吃住在衙门门口也是破罐子破摔,此时自然是面露喜色,向马文才连连道谢。   人家都伤成这样了,还担心他们露宿街头挨冻受饿,不是大善人还能是什么?   但也有几个脾气特别倔的,咬着牙就是不接受马文才的好意。   “我们不走,这厮糊弄我们,说县令和县丞都出去了,我们要守着这衙门两门,看看是不是真的这样。要么就都别出来,要么就回来给我们碰上,要他敢骗我们,看我不撕了这小子!”   说话也是一皂隶,大概脾气很烈,说话间咬牙切齿,眼神毒辣地射向守门的衙役,看的那些衙役们是纷纷扭头,避让不及。   “其实也不必如此。”   马文才声音放的大了些,“就算此地官府推诿不受理此事,也不是报官无门……”   他顶着衙役们惊讶的眼神,微笑道:   “之前有人说去建康告官,你可知那是何人?”   他指了指车前站着的傅歧,笑得越发危险。   “我那同窗好友正是建康令家的公子,昨夜也在驿站受了惊吓。要此地官府不肯录下此事,我和你们一起去建康。” 第151章 谁能倚靠   自古民不与官斗,这些商人也是如此,若不是马文才隐隐透露出他们都是官宦子弟,大概真会有一两个倔强的在这里耗着,其他人大概大多都会走了,毕竟都是商人,最会计较得失,既然没办法报官,在这里干耗还不如想办法回去,否则得不偿失。   但马文才出面管了,不但冤大头的表示愿意提供他们一夜住宿,还说出队伍里有一位建康令之子,以为报官无门自认倒霉的诸人都纷纷生出了希望,原本性子并不坚定只是被人怂恿来的那几个,也没有知难而退,而是跟着马文才去投了客店。   衙门口的几个衙役也不是傻子,听了马文才的话,再见这个士族子弟伤的那么重,可见驿站里发生的匪患不小,如果他们家县令还装作不在县里推脱此事,要是那马车里的人去了建康,这考城县衙里上下少不得要吃瓜落。   如此一想,原本只是用来挡人的几位皂隶心中害怕,忙不迭地入了衙门,这一入,就再也没有出来。   李记客店里,马文才吩咐细雨给这些一起来告官的“沦落之人”开了两间通铺,就径直回了房里。   大通铺自然算不得什么好房间,不过这些人鱼龙混杂,住一起还能互相照顾,马文才再出手阔绰,也不会真一人开一间房,留下他们不过是为了自己的谋算,又不是为了交朋友,既然不想谋得对方的好感,就没有那么面面俱到。   这些住在驿站的商人和小吏都是庶人,马文才要真“折节下交”他们反倒会生出疑心,如今只是开了间通铺,上下招呼他们的也是那公子身边的一位随从,他们反倒自在的住了下来。   马文才失血过多,又奔波一天,一进屋就躺倒在了床褥上,根本不愿起来,更别说跟他们周旋了,况且崔廉走时给他留下的刺激太大,他脑子里乱糟糟的。   理智告诉他得赶紧解决掉驿站之事回去会稽,所以疾风一进了屋,马文才立刻抬起头:   “怎么样?考城县衙什么反应?”   “那几个衙役进去后就没出来,公子的话他们大概听明白了。这考城不过是一下县,县令想必也不愿得罪建康令,何况现在去沛县的路也不通,驿站出这么大事,消息是封不住的,他只要不蠢,就知道该怎么做。”   疾风嘲讽地撇了撇嘴。   “恐怕就因为这考城上下如此玩忽,才能让那么多持刀带剑的人通过考城埋伏在驿站周围,但凡城门官负责一点,驿站里不怀好意的人都要少一点。”   “这些都是闲话,现在休提了。”   马文才有些疲惫的揉了揉额角:“我不能出面,你晚上请那些商人走卒吃顿酒,他们大约是一出事就跑了的那群人,大多不知道驿站里发生了什么,你吃酒的时候不动声色的当做自己的经历跟他们吐露一番,他们就知道告官时该怎么说了。”   疾风没想到马文才会让他做这个,忍不住一愣。   “主子,这样能行吗?”   “他们受了这么大的损失,不让那些贼寇倒霉是不肯甘心的,可他们又确实没有见到那些‘盗贼’,但我们来了,真的经历过这些,让一起告官的他们也有了底气。”   马文才怕疾风不上心,细细解释:“这种游商走卒一流,平日里说真话都要添油加醋夸张三分,更别说驿站之事七分是真了。你和他们好好喝一顿,做好我吩咐的,他们自己知道该怎么做。”   疾风一向信服马文才,见他说的如此慎重了,当下也不再迟疑,取了几贯钱下去准备请那些驿站里一起落难的吃酒。   “他们也是走了运,遇见主子,又有吃的,又有了地方住。”   “遇见我是走了运?”   马文才心中好笑,“希望日后他们不会觉得遇见我是倒了大霉才好。”   疾风提着钱,一开门,却呆了一呆。   原来拿着伤药和绷带的祝英台与梁山伯正站在门外,大概是听到他们的对话,迟疑着要不要进去,就这么一直在门口等着了。   马文才见疾风没走,伸头一眼扫过,倒没什么不自在。   “疾风,你先去办你的事。”   “是。”   疾风没敢回头,对门口的两人颔了颔首,迈脚就走了出去。   “你们进来吧。”   马文才现在其实最想被伺候着擦一下身,然后换身干净衣服睡觉,可既然梁山伯和祝英台都来了,他也不能赶他们走。   “马兄要不要擦洗一下?”   梁山伯似是明白马文才现在最需要什么,一进门就堆着笑容开口,“我已经让客店的小厮去烧水了,等下给你端来。”   “多谢。”   马文才和梁山伯心照不宣,各自都将刚才的事略过不提。   但祝英台却是个好奇心重的。   “马文才,我们不是去建康报官吗?”   祝英台放下手里的东西,熟门熟路的开箱子给马文才找干净衣服。他生活极有规律,放内衣放外衣都有自己的习惯,祝英台和他住了那么久,大概也知道他东西是怎么放的。   很顺利的,祝英台找出一套干净的中衣和丝袍,轻轻放在马文才枕边,跪坐在梁山伯身侧,好奇地又问:“怎么我刚才在门外听着,你们还是要在这里报官?还要对口供?”   “本不该让你们知道太多的。”   马文才知道不给个说法他们会一直纠结,忍不住叹道:“你们被迷晕之后,发生了许多事,我也不说太多,你们只要知道去沛县的路是被人有意封住的,驿站发生命案也是为了刺杀崔廉就够了……”   梁山伯之前也隐隐有些猜测,现在马文才亲口承认了,他脸上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所以我们出现在那里的时机太巧了,而且所有人都安然无恙的逃了出来,若真有人算计此事,我们很可能成为了别人的眼中钉?”   “就算我们一点牵扯都没有,也架不住别人联想起来。为今之计,只有将事情尽早闹大,人尽皆知,官府中规中矩的去查,幕后之人投鼠忌器,才能换我们一丝安宁。”   马文才精神不是太好,说话也有些无力:“沛县的路不通了,考城就是南来北往必经之地,知道这里的官府受理了此案,当时在驿站里得了损失的人都会聚集过来报案或是等消息,我们在其中就不算扎眼了。”   否则单独去报官,倒有些欲盖弥彰似的。   这也是他为什么宁愿当冤大头养着他们的原因。   “杀崔廉的跟盱眙的那批刺客是同一批人对不对?我们回去的路上会不会遇见这群人?要是这群人要杀人灭口……”   祝英台身子一颤。   “我们就这几个人,能安全回去吗?”   “若我没受伤,和傅兄两人护着你们走官道,也许没什么危险,但现在难说。”马文才也没刻意安慰祝英台,将路上的危险据实以告:“不过我返程前已经去信联系了家中在北面庄子的管事,让他们带人到沛县接应,算算时日,也快到了。”   “我就知道文才你肯定做好了安排!”   祝英台一听立刻放了心,“既然有人来接,你又受了伤,我们干脆在考城多住几天,养养伤,顺便等沛县那边封了的路开了,赶紧回去。”   马文才见祝英台如此乐观,倒有些哭笑不得:“你之前还东想西想,现在倒一点都不担心了,那群歹人也不知道有没有走远,有没有盯着我们,我看你和梁兄最好多准备点防身的东西,平日里也不要落单。”   “知道了,跟你们在一起,我有什么不放心的。”祝英台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这考城也没什么好看的,路是破的房子也破旧,我们一路走来也不知见了多少,没什么好逛的,就算我要出去买点什么,也会让傅歧和梁山伯陪我的,你放心!”   马文才心想,正是把你托付给梁山伯才不放心,这话却不能说出来,只能将目光投向梁山伯。   此时恰好小厮将水送了进来,梁山伯像是没注意到马文才的目光,出门将水端了过来,准备给马文才擦洗。   马文才把追电喊了进来,又以“我有点饿去帮我要碗粥”为由,将祝英台支走了,这才在追电和梁山伯的照顾下清理伤口和自身。   马文才的衣衫和绷带一除,梁山伯又是一惊。   裴家的药确实是好药,止血效果灵验无比,可伤口却太过狰狞了,马文才皮肤又白皙,此时被药散凝固住的血痂和淤血横七竖八的遍布在他的身躯上,看起来格外触目惊心。   梁山伯原本还存着一丝侥幸,觉得以马文才不立危墙之下的性格,也许这些伤口有七分是为了迷惑别人的苦肉计,可如今一看,这哪里是有七分是假,任谁看了这伤口,都会惊讶于马文才为何受了这么重的伤,赶了这么长时间的路,居然还撑着没倒的。   “这伤……我觉得最好找个医官来看看。”   梁山伯带着的伤药是徐之敬给的,也是好药,可他看着这几道刀伤,竟不知该如何下手。   还是追电忍着悲痛,用温水一点点化开马文才伤口附近已经干涸的血渍和血痂,小心翼翼的将已经黏在他伤口上的亵衣撕开。   那绢丝制的亵衣早已经贴在了伤口上,即便有水沾湿了,拉开时还是一阵撕扯后的疼痛,马文才“嘶”了一声,眼见着伤口又崩开了不少,而追电满脸悔恨悲愤,梁山伯则是满脸不忍,倒笑了起来。   “你们有功夫在这里为我难过,不如手脚快点,让我少受点苦。”   这一句像是让两人如梦初醒似的,立刻手脚麻利的擦干净伤口,一个人擦洗其他各处,一个人上药,再用干净的绷带缠好。   重新上药的过程又是一顿煎熬,经历完了之后的马文才几乎是精神困顿到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追电端着水盆,出去要换水,梁山伯帮马文才盖好被子,见他半梦半醒似的,又见他刀口虽深却不在要害,面色复杂地问了一句:   “崔廉没死,被人救走了,是不是?”   马文才闭目不语,也不知道是听到了,还是没听到。   “你这样虽然能糊弄一时,却把所有危险都扛到了自己的身上。那崔廉到底有何等惊人之处,居然让一向慎重的马兄尽力遮掩,甚至不惜自残身体……”   梁山伯也并不在意他听没听见,一边弯身掖着他的被角,一边在他耳边微微说着:“在下欠马兄良多,马兄既然一意承担,我也不会多嘴。但我等一路出的书院,说是生死之交也不为过,这么大的事情,你自己一人担着,又是这样的身体,又能撑住多久?”   马文才依旧没有睁眼,只是眼皮子跳了跳。   “哎……”   为他掖着被子的梁山伯细细看着他的表情,见他心防如此之重,幽幽叹出声来:   “……在马兄心里,我等就这么不值得依靠吗……”   他没等到马文才的回应,只能有些遗憾地缩回手,刚转过身子,却看见端着一碗粥的祝英台像是傻子一样站在门口,瞪大着眼睛看着他的背影,满脸都是震惊。   “你怎么站在门口?”   祝英台那位置太远,是听不到他在马文才耳边的低语的,所以梁山伯也不担心,只是他却有些奇怪祝英台脸上的表情。   “你怎么这幅样子……”   祝英台强忍着八卦和尖叫的心情,端着碗好半天同手同脚地走进来,像是掩饰什么地把粥放下。   “我,我送粥,送粥……马文才睡着了?”   “大概是吧。”   梁山伯回头看了一眼。   于是下一刻,祝英台立刻为难地皱起了眉。   “那怎么办?刚刚我上来时听细雨说,县衙里来了几个官员,问我们住在哪里,细雨正在外面周旋,现在马文才又睡了,谁去应付?”   她的目光从马文才身边换下的血衣上扫过,脸上不安的表情更重了:“就算马文才没睡了,他伤的这么重,难道还要拖着一身伤见人?”   梁山伯感觉到被子下的马文才微微动了一动,突然伸手按住了被角,安慰似的拍了拍。   “无妨,马兄伤的太重刚刚歇下了,就让他好好休息。几个官吏而已,大概是来问话的……”   他站起身。   “我去会会。”   作者有话要说:  祝英台强忍着八卦和尖叫的心情,端着碗好半天同手同脚地走进来,像是掩饰什么地把粥放下。   “我,我送粥,送粥……马文才睡着了?”   小剧场:   祝英台:(满脸震惊)你竟趁马文才睡着了行如此之事!想不到你是这样的梁山伯!   梁山伯:(懵然)我是怎样的梁山伯?   祝英台:(吃惊)我听到了!什么马兄我难道不值得依靠吗什么的!还,还……(捂脸)   梁山伯:……??? 第152章 一言为定   就大局观和随机应变上,梁山伯也许没有马文才的水平,可论和人,尤其是这种“油滑”的低级官吏打交道的本事,马文才却不见得比得上梁山伯去。   并不是马文才能力不行,而是身份有时候决定了马文才不方便做很多事。   比如说和这位自报家门是“考城令”的父母官周旋。   在听说马文才身受重伤已经歇下后,这位考城令明显露出了不信的表情,但衙役们大约是在来之前说过有人受伤的事,所以他即使不信也没办法表现出质疑。   在知道受到“贼寇”骚扰的都是些士族之后,而傅歧的父亲确实是建康令,马文才父亲乃是一地太守之后,考城令的态度明显有了变化。   他开始绝口不提自己之前让衙役驱赶那些报案的商人的事情,而是开始关心起马文才的伤情,大有客店若是住的不合适随时可以把马文才“请”到衙门里的意思。   这种事梁山伯已经见的太多,自是谢绝了好意,话题转了三转,绕到了“驿站遇匪”的事情上。   那考城令也果真是老油条,和身边的捕头一唱一和,显然不愿把这么大的案子揽到考城这种地方来,言语间甚至有行贿的意图,若是他们愿意按下此事去更远的沛县报案,定有“重谢”。   梁山伯向来绵里藏针,呵呵笑了一会儿,摸了摸下巴,似是烦恼地说:“那可怎么办,我这同窗好友受的虽然是皮肉伤,可是失血过多,看样子是要在这里休养一阵子。要不然,干脆让傅兄和马兄的家人来考城迎接罢……”   此言一出,考城令及其身后众差官齐齐变色,不敢再做侥幸之打算。   “不过出了这么大案子,考城县怕是也无法独自办案的,这案子多半是要移交上面。尤其到了年底,无论是此地太守还是京中御史,都要重视各地大案要案,督促结案,这案子是御史上呈,太守上呈,还是县中递交,有着很大的区别。使君觉得呢?”   梁山伯笑得像是个虚心求教的学生,可考城令身后的主簿听完,却若有所思地撞了撞那县令的胳膊。   “少陪。”   考城令默了一会儿,拉着主簿、司案几人在一旁商量了会儿什么,再看向梁山伯时眼神中已经没有了忌惮,丢下几句官样文章,匆匆离去。   鉴于对方带了捕头衙役等人来壮势,又是在客店的厅堂这种人多口杂的地方,疾风和细雨担心梁山伯吃亏,从头相陪到尾,等到考城令走了,方才松了口气,凑上前来。   “梁公子,他们这是愿意接收报案呢,还是不愿意?”   疾风满脸疑惑。   “驿站被血洗,又涉及到朝廷人犯的生死,考城县不愿接这个烫手案子是正常的,但是他们忘了,他们不愿接,他们的上官更不愿接,得罪商人小吏他们敢,可此地县令想要升迁,必须有替上官‘分忧’的权衡……”   梁山伯一直表现的举重若轻,其实和这些人打机锋也累得很,揉了揉额心解释着:“年底了,即便是太守也要担忧着京中吏部的考核,猛然窜出这么一个大案子,由县里因‘道路不通’而‘权且接案’,那太守也能有应对之策,不至于被人落井下石。”   “应对之策?”   “死了这么多人,一天之后都没得到消息,监管一地治安的太守有失察之罪,但原本该在辖地内接管的沛县都无法接案,只能由考城这一下县匆匆接案,就能说明道路情况很是恶劣,并非太守失职。”   梁山伯耐心地对疾风说明厉害关系,若是马文才在这里,他自是不必多说,两人都心照不宣。   “考城令接下个这个重案对仕途有碍不假,但他这样的下县本就是没有能力办这样的大案的,尤其驿站不归地方上管,死的又有武官和囚犯,军中和京中肯定都要派能吏来,考城令办不好也不见得有过,最多罚俸。可要得罪了太守,或是恰巧撞了我们这群士族的霉头得罪了人,说不得县令就到头了。”   梁山伯叹息。   “寒族能做到一县之令,往往如同那考城令一般,早已过了不惑之年,如何取舍,他自然会明白。县中那么多主簿和差吏附庸他而活,一旦换了县令也是要做鸟兽散的,只要有一人看明白,考城令也就明白了。”   “那他之前还说‘重谢’云云……”   疾风刚刚听到这个的时候都笑了,士族即使爱财,也不会这么赤裸裸去为了寒门的“孝敬”而当众改变主意,哪怕那士族是白身也不行。   这也多亏是梁山伯在和他们周旋,要是马文才,大概听到这话就拂袖而去了。   “大概觉得我们年轻,好糊弄。加上时间仓促,又是这般大的案子,这考城令也有些慌了手脚,只想着把事情压下去,想不到太远。”   梁山伯脸上并无轻鄙之色,可言语中却带着一丝了然:“遇事先想着躲事,只求表面太平,难怪这考城这么多年身处要道之上,也不过是个下县……”   这种话梁山伯来起来只是在私下说说,但客店里人多口杂,这客店里也不是没有为了看热闹藏在各处的旅人,梁山伯这似是无意间的一句感慨并没有特意小声,想来明天之后,“考城”为何多年不见发展,这县令又是如何多年身居父母官之位却不见政绩的原因,总是要传扬过去的。   “梁郎大概是气恼那县令对那些报案之人避而不见了,也许还有其他原因?他这般好的脾气,居然会暗暗坑了那县令一把,这般下去,即便考城令能保住官位,民望恐怕也丢了。”   细雨心中嘀咕着。   “果然和祝、傅两位公子比起来,还是这位梁山伯更靠得住,也越发不能小看。这绵里藏针的本事,坑人于无形啊……”   “细雨。”   梁山伯转过身,突然唤了细雨一声。   “咦?啊,在。”   细雨还在心中“腹诽”梁山伯呢,听他一唤,猛然一慌,随即又惊醒过来。   他慌啥?又不是自家公子。   “马兄伤重又来回奔波,应该是疲惫的很,他之前带着伤执意露面筹划,本就是为了这个目的,现在结果已成,刚刚的事还犯不上让他劳神。”   梁山伯用的是商量的口气,可是态度却并表现的很明确。   “让他好好睡上一晚,明早再说吧?”   细雨自然是关心自家公子的身体更甚其他的,连连点头。   “若是主人没有问起,自然不敢用这种事吵扰到他。”   “此外……”   梁山伯顿了顿,似是在斟酌什么。   “我看马兄精神也不太好。”   细雨一怔。   “主人精神不好?我看主人虽受了伤,可之前还能出来和驿站里的人……”   “正因为他身体不好,却还要出来联合报案之人给县令压力,才有些反常。”   比起马文才的身体,梁山伯似乎更担忧这个。   “马兄做事向来自信,而且这种事情,明明暗地里递个名帖更快,却硬是要‘借势’……”   一路上过来,马文才何曾向他们借过势?他虽然善用一切资源,可对于自己在意的人,反倒十分尊重。   傅歧是傅令公的儿子,可一路上哪怕风餐露宿,哪怕遇见灾民劫持徐之敬,建康就近在咫尺,马文才也没说去找傅令公求助。   如今驿站血案是大不假,可傅歧没有首肯,他却在大众广庭之下以“建康令”之势要挟此地县衙,更是以此收拢了报官的众人,以他对于“士族节气”的坚持,今日所作之事岂不是反常?   听梁山伯这么说,细雨也察觉到了不对。   他的主人从小主意就大,凡事必定面面俱到,哪有这样回来倒头不起的时候?   “那……那现在?”   “明天报案的事情,我和傅兄去一趟吧。既然说了马兄伤重需要卧床,现在他出面也不好,祝英台性子诙谐,由她陪着马兄,也能给他提提神,散散心。驿站的事情太复杂,哎……”   梁山伯点到即止,细雨也立刻意会。   “那就麻烦马公子和傅公子了!”   梁山伯没有居功,径直去找傅歧,其实内心受到震动最多的是他。   马文才,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同了。   而他一进客店什么都没交代,倒头就睡,不像是疲惫,倒像是自己跟自己在生闷气。   究竟在驿站失火,他们昏迷的时候,发生了什么重创了马文才精神的事情?   梁山伯不想深究,也不敢深究,但他确定一点:   ——这个时候,马文才身心俱疲,是最容易发生变故的时候。   祝英台单纯,傅歧懵懂,马文才又处在一个比较微妙的时候……   于情于理,他必须守护好这位朋友。   ***   正如梁山伯所料,马文才似乎真的疲累的很了,不但细雨回去的时候没有“醒”,第二天也醒的极晚。   当听送早饭的祝英台说梁山伯和傅歧领着那一堆“苦主”一起报官去了的时候,马文才还是习惯性的蹙起了没有。   “他们去了?为什么不喊醒我?”   “得了吧,你都伤这样了,大冬天的在屋子里还有炭盆,穿少点也好换药动作,现在出去是给自己找罪受吗?”   祝英台对马文才的坚持翻了个白眼。   “傅歧好歹也是建康令之子出身,梁山伯也是县令的儿子,报个案这种小事,还要劳烦你这个病人出面?你放心,保证办的妥妥的。梁山伯走的时候还特意交代了……”   “交代的事情有点奇怪,他说,等马兄起来了,务必转告,道路莫名受阻使人滞留,以及他‘受伤极重失去意识’的事情会一字不差的记上的,切莫劳神担忧。”   她有点纳闷地挠了挠脸,小声嘀咕。   “奇怪了,你当时是醒着的啊,失去意识的明明是我们才对,梁山伯为什么要这么说?”   马文才听了祝英台的嘀咕,身子一震。   他看出了什么?   “总而言之,梁山伯能干的很,傅歧也知道你受了伤,努力摆出‘建康令家的儿子’的气势去壮势了,还借了细雨几个一起去充场面,你啊,就安心养伤吧!”   祝英台以不可反驳的气势盛了一碗粥,塞到马文才手里。   马文才心不在焉的接过粥,随意翻动了几下,在祝英台关切的目光下,他并没有将勺递进嘴里,而是慢慢抬起了头。   “祝英台,你说你能用炼丹术酿出烈酒,制造味精,用胆水提炼出好铜,若是条件允许,需要多久能看到成果?”   “啥?”   祝英台没想到画风突然转到“总裁问策”上,一时没完成“临时丫鬟”到“高级顾问”的转换,人有点蒙蒙的。   “我问我需要看到烈酒、味精、好铜,需要多久?”   马文才表情冷静地看向祝英台。   此时屋中无人,祝英台心中盘算这些事也不知多久了,马文才冷静的态度立刻感染了她,让她面色顿时一肃。   在论及专业时,即使是祝英台也有一种慑人的威严。   她在心中估算了一会儿,迅速给出了答案。   “味精最快,但受环境拘束,我现在弄不到那么多原材料,材料允许,只要几天。烈酒需要打造器械,器械完成,以我的经验,约莫一月就能看到成果。倒是胆水炼铜,受器材、场地、环境要求较大,怕要大半年。”   “好。”   马文才像是彻底放开了某种顾虑。   他伸出手掌。   “我会设法为你提供条件,等回到吴兴,你我订下契约,从此福祸相依,共谋大计……”   祝英台脸上的表情从严肃到惊讶,再从惊讶到狂喜。   她虽得过马文才的承诺,可他像是这样抛却一切顾虑明确给她答复,甚至愿意签下契约的反馈,却是第一次。   根本不用犹豫,祝英台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伸出手,与他击掌为誓。   “成交!”   “一言为定!” 第153章 不速之客   祝英台和马文才虽确定了合作关系,但裴家如今正在护送“命犯”之中,马文才几次投机得到的财产,大概也只够祝英台启动其中一项研究,所以关于契约的具体条款,还得细细再谈。   他已经打定主意把祝英台拴在自己这辆车上,便已经把祝英台当成了“自己人”,态度明显有了不同。   祝英台原本就对马文才有依赖之心,如今更是视其为“生意伙伴”加“生死之交”,更是信任。   而考城县衙里,正如梁山伯所料,想清楚利害关系,或通过别人想清楚了利害关系的考城令,最终还是选择了接受报案,曾在驿站里损失惨重的苦主们大喜过望,纷纷录下自己的口供。   这里大部分人根本就没见过“贼寇”长什么样,有的是火起时仓惶逃走,有的是一开始有砍杀声就跑了,但有和马文才等人的接触,那些似是吹牛一般的经历,似乎也都成了有理有据的“事发现场”。   于是乎,“几十个壮汉蒙着头脸闯入驿站”的口供就这么被录了下来,受害的不光有商人,小吏,也有低级官员和驿站里的驿馆,甚至还差点杀害了一群过路的士族学子——若不是这些士族带着自己的私人护卫跑得快,大概全交代在这里了。   在梁山伯的“提点”下,几人的身份被模糊了,倒是把伤势写的不清,几乎个个都没有了行动能力,那县令也有意卖好,加上马文才确实受了伤,这案子就这么录下了。   傅歧作为“建康令的公子”,大部分时间倒像是一种象征意义,梁山伯本身资格不够,马文才又没来,傅歧来了,梁山伯就像是这些“士族”的代理者,他有能力有城府,只是没身份,如此一来,名正言顺,傅歧只要站着听完就可以了。   等梁山伯回了客店,早上得以成功报案的苦主们纷纷向马文才一行人道谢,如今年关将近,既然案子立了案,他们也要早日返回故乡,财没了,至少人在,给家人也是个交代。   因为道路被封,他们在考城又住了两日,也许是出了命案的缘故,那些封了路的大石终于被移走了。   马文才伤重,再这么赶路不行了,必须要找个妥当的医官休养几天,几人商议了下,决定先去沛县。   一来他们之前和沛县府衙打过交道,也算对当地熟悉,可以得个照应,二来沛县位置重要,容易打探消息。   更重要的是,陈庆之被迫投水、一群同伴九死一生后,马文才就意识到自己的力量,绝不足以在意外发生时护住所有人,所以在盱眙时,他就已经去信让家人来接,现在算算,家中侍卫和力士、车马也该到了沛县附近了。   傅歧和祝英台是个不爱操心的人,梁山伯也认为离开考城比较好——既然受到袭击的人被道路所困不能离开,想必那些贼寇也不会太远,为防夜长梦多凶手报复,还是早点离开为妙。   对于,马文才来说,他需要的是洗掉崔廉失踪时自己参与的嫌疑,既然报了案,将自己一行人的行踪露出来,就是摘了出去,大可大张旗鼓的回返,于是回程时还让梁山伯出面,宴请了当晚曾在驿站里侥幸逃过一夜的诸人,留下了一片美名。   离开考县,他们几乎是马不停蹄,很快就到了沛县。   ***   梁山伯他们不是第一次来沛县了,前往盱眙时,他们便路过了沛县,傅歧的大黑还差点被人吃掉过,更是印象深刻。   再往沛县,比起之前水灾刚过、街上流民仓惶麻木的时候,明显更冷清了,天气的寒冷让很多人根本不再出门,有些在街上走的百姓大概是无物御寒,将稻草和草纸一层一层裹在身上,充当御寒之衣,看得祝英台心里难过。   他们驱车进入城中,正准备去之前投宿的那家客店,一直在对着街道张望的祝英台突然像是发现了什么,眼睛一亮,大叫了起来。   “停车,停车!”   车子戛然停下,一脸兴奋的祝英台跳下车,窜前几步拦下了一个背影,笑着喊他的名字。   “方大善人?!”   那人听到这称呼,怒着回头:“谁是什么大善……啊,恩公!”   这扭头由怒转喜的,不是之前被家中佃户逼得差点家破人亡的方天佑,还能是谁?   听闻给他们一家指出活路的马文才受了伤,而且就在不远处,方天佑连忙要求上去拜见。   这一家子的遭遇曾经给了这群少年当头棒喝,对方天佑也没摆什么架子,马文才还掀了车帘顶着风问了他几句。   因为后来的遭遇,方天佑对这群半大的少年感激涕零,尤其是对马文才,几乎是敬若天人,在车外问了好后,极力邀请他们去他家住。   “不瞒诸位,我家传出要卖地的风声之后,确实有不少佃户和想买地的人来大婆儿巷闹过,不过我听了马公子的话,把最难处置的几块地的地契移交给了家里婆娘的几位‘世叔’后,衙门里对我们也颇多照顾。”   方天佑脸上洋溢着重生一般的希望光彩。   “现在也没什么人惹事了,最难动的地被卖了以后,佃户们都把积欠的粮食交了上来,我和家里婆娘把每年歉收的几块地也卖了,准备送家里小子也去五馆读书……”   对于愿意读书上进的人,马文才自然是很赞赏的,他点了点头:“你这个决定不错,你家殷实,却很难再进一步,家中没有人能在人面前说上话,被欺压是迟早的事。若是你家能出个识字能断事的,也不必断腕自救了。”   “断碗什么?虽然看起来家里损失了不少田,可算一算租子比往年也不差呢,我们家的饭碗没让人给断了!”   方天佑老实地回答,让众人一笑。   他也不知道别人在笑什么,只跟着也笑,更是极力邀请诸人住到他们家里去:“之前有人上门闹事,又恰巧到了收租、卖地的时候,我们家就搬到祖宅里去处理琐事了,大婆儿巷的宅子一直空着,现在宅子里就留了几个洒扫的仆人看房子,什么都方便……”   “我们家屋子是自住的,我婆娘干净,家里收拾的妥当,什么都有现成的,比起客店,当然是我们家住起来更顺心,离集市也近,买什么都方便。恩公要养伤,在客店人来人来的地方哪里有住我家好?”   这位“方大善人”发挥着一贯的热心肠,笑得全无客套之意,甚至直接去拉马头,想把马车往自家方向拉去,惊得赶马的马夫连忙驱赶。   “这,是不是太客气了?”   祝英台一边迟疑地问着,一边抬头去看马文才。   知道马文才是队伍里领头那个,方大善人对着马车又揖了揖。   “几位恩公路过,怎么能让恩公们破费住客店?若是恩公们不愿住我们家,那我就天天在客店里守着,为恩公们倒茶端水!”   祝英台知道马文才爱洁,而客店确实没大婆儿巷那家方家的大宅子方便,但他又有些自持身份,于是露出期待的表情,就差没扑上去求情了。   果不其然,马文才看了祝英台那满脸“去把去吧去吧”的表情一眼,哭笑不得地摇头:“你现在连客店都不愿住了?客店又不是驿站!”   他思忖着自家的家仆也快到了,这几日必定是要让疾风细雨几人轮流在城门前候着的,有个固定落脚的地方确实比较方便。   而方家门前的巷子开阔,院子也大,好停车马,稍微犹豫了一会儿,便点了点头。   “那就叨扰了。既然是借住,房费我们肯定是不会少的,我身上有伤,还要麻烦方伯帮着介绍个可靠的医者和几个暂时帮手的粗使下人。”   “诶?恩公这是同意了?谢天谢地,要找医者是吧?我等会儿就去!粗使下人不必了,家中几个看宅子的老仆洗衣做饭都是做惯了的,几位贵人愿意给他们几个赏钱就是恩赐,不用在外面找人,没家仆可靠!”   方天佑满脸沾了喜气的兴奋,指着家里的方向就率先开路:“走走走,我这就带诸位贵人回去!”   傅歧几人也没想到他们种下的善因得了这样的善果,虽说大部分人行善时都没想过得到回报,可真得了回报,自然是满心快慰的,他们还是年轻人,正是容易被感动的时候,也许不见得就缺这几个住店省下的房钱,可还是各个高兴,连马文才一直以来的冷淡表情都柔和了许多。   那方天佑得益于马文才一行人才保下了老婆孩子和家业,他又是真心实意的老实人,没半点花花肠子的,此刻对他们好,便是挖心掏肺一般的好,不但把钥匙、仆人都给他们留下了,还跑前跑后,亲自去请了医者回来,又买米扛回来补了厨房,和左右邻居打了招呼,眼看着天色不早了,才匆匆赶去府衙。   他回沛县城里本来就是有几处田地在办交割的,此时帮着安顿马文才等人成了正事,他自己的事倒是耽搁了。   “想不到这方天佑原本看起来懦弱平庸,倒也是个知恩图报的。”   傅歧看着方天佑匆匆离去的背影,忍不住感慨。   “哪里有那么多恶人,大部分都是好的,只不过是被这世道逼得不敢行善积德罢了。”   梁山伯看着细雨搀着马文才进了主屋,也很庆幸:“也亏祝英台眼尖,客店里总有不尽人意的地方,现在有几个方家的老仆照应着,要添什么都方便。”   也是阴差阳错,之前方天佑匆匆卖地就用的是“欠人巨款”的由头,原本许多街坊和熟悉他为人的人还将信将疑,觉得可能是托词,如今一见之前那群士族官宦子弟又回来了,还直接住在了方天佑家里,也不知道是房子被方家拿了抵债还是在等着还钱,将信将疑的心也成了笃定。   有些觉得方大善人突然态度大变不似以前好说话的人家也顿时理解了。   一辈子行善,还替自家外甥背债背到倾家荡产,还没改变,那就是痴子傻子,才真是奇怪。   马文才几人也是不惧人言的,加上大婆儿巷里住着的都是些有点身家的富商官吏之流,他们住了进去,也是相安无事,互相井水不犯河水,也没人前来套热乎或者打探什么。   只是傅歧和祝英台进出次数多了以后,原本门庭冷落的方家门口突然多了不少张望的人,还有倚在门前绣花的大姑娘。   傅歧在这方面是个缺心眼,祝英台本来也是个大姑娘,谁都没意识到这代表什么,每日照样来去,也不知撩了多少女子的心而不自知。   这一日,祝英台又跟着傅歧出去遛狗闲逛,细雨去城门前等着马家来人,只留下了马文才和梁山伯在家中。   马文才是年轻人,身体恢复的快,裴家给的伤药又是好药,一些皮肉伤很快就养了起来,但这几日大概是在长皮肉,结痂的地方痒得出奇,马文才只得跟梁山伯在屋子里以对弈来分散注意力,否则老是想抓伤口。   两人正下着棋,忽然听到外面巷子里有一阵嘈杂之声,隐约还听到有人呼喝的声音,马文才心神一晃,一步子就下偏了,死了一片。   “这里方便倒方便,就是离闹市太近,老是有人进出,不够清静。”   马文才落子无悔,只能可惜地看着梁山伯渐渐合龙。   “可惜了,我原本棋力就不如你,现在连半个时辰都撑不到了吗?”   “马兄伤重未愈,本来就不该再耗这么多心神。”   梁山伯笑着合龙,也听着外面的动静,神色微微一动。   “好像是来找我们的?我听到叩门声了。”   想起那么多在门口没事晃悠的年轻女子,梁山伯心中担忧。   别是哪个真胆大的,跑来叩门了吧?   “院子里谁在值守?”   马文才养伤,一直关着门户,也不知道傅歧和祝英台召来的桃花债,很自然地问屋子里的疾风。   “是半夏吧?早上祝公子不愿带他出去,他就一直坐在阶下生闷气呢。”   疾风探了探头看了外面一眼,肯定地说。   “是半夏,他去应门了。”   然而下一刻,疾风就看见应门的半夏像是见到了什么鬼怪似的,惊慌失措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瞪着大门像是瞪着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   “咦?我出去看看。”   疾风身子一动,生怕外面来了什么歹人,抬脚出了屋。   见外面似乎有波折,马、梁二人棋也下不了了,俱丢下棋子,在窗边张望。   只见半夏指着门外,嘴唇哆哆嗦嗦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眼睛里蕴满了绝望的泪水。   “半夏,你居然敢不给我们开门?”   外面的人大概是等的不耐烦了,敲着门吼了起来。   “还不给我们开门!”   “找你的?”   疾风看着就差没有吓到屁滚尿流的半夏,满脸吃惊。   “你惹了什么事,让人寻到这里来?”   “不,不是我……”   半夏打着寒颤,眼中的泪水终于猛地滚了下来。   “是,是……”   “是疾风在里面吗?给我们开下门,有贵客来了。”   门外突然传来了细雨的声音。   “细雨?”   疾风一听是客人,狐疑地看了眼瘫倒在地上的半夏,上前开了门。   一开门,只见门外站着一群陌生的高大汉子,站在最前方叩门的自然是马文才派去城门前等人的细雨。   但细雨身后站着的人,却不是马家的家人,疾风一个都不认识。   “这些是?”   疾风更懵了。   细雨苦笑着正准备介绍,他身后的人群里却走出一位身着锦衣,面色冷淡的青年,大概是那群明显是随扈的汉子太高大,他隐在其后,竟没有人发现。   此人身材虽并不魁梧,浑身却有一股让人望而生畏的气势,他抬眼看了下这处宅院,脸色闪过一丝怒色,连看都没看疾风一眼,略开众人便进了门。   他一进门,半夏直接跪了下去,深深叩首。   “怎么你一个人在这里?英台呢?”   锦衣青年环视院中,语气更冷。   “还有那拐走我家英台的马文才,叫他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还有那拐走我家英台的马文才,叫他出来。”   此时正在遛狗的祝英台:(打了个寒颤)怎么突然有点冷?   卷三·破茧篇 第154章 鹰扬虎视   “马兄,外面那是?”   站在窗后的梁山伯面露担心的看向马文才,外面那人的气势太盛,即便隔着门窗,他也能感受到那种久居上位的高傲和自信,更因为他话语中对祝英台的熟稔而感到惊讶。   然而比他更惊讶的是此时此刻的马文才。   同样站在窗后的马文才却不能像梁山伯那样带着好奇去打探,他整了整自己因为受伤而穿着的家常衣衫,表情有些复杂地叹了口气。   “那是祝英台的兄长,祝家庄的少主,祝英楼。”   “兄……长?”   梁山伯还没来得及表现出自己的诧异,马文才已经推开门,出了屋。   见“衣衫不整”的马文才出了屋,那俊逸的青年先是皱着眉露出不赞同的表情,大概是觉得他出来的速度太慢了,不悦的表情更甚。   “你就是马文才?畏畏缩缩,伸头探脑,果然鬼祟之辈!”   听到他的评价,马文才身边的疾风、细雨齐齐露出怒色,这祝英台的处事阅历是个有眼睛的都看得见,若不是他们家公子把他护的滴水不漏,早在河里就已经淹死了,更何况从马文才成人起,谁见了他不夸一句“兰芝玉树”之材,结果到了这位祝家少主口中,就成了猥琐鬼祟之人?   两人忠心护主,一时怒视着祝英楼,大有马文才一旦开撕,立刻力争到底的态度。   可一向高傲的马文才却没有动怒,甚至连气愤的神色都没表现出来,反倒坦然地点了点头。   “是,我便是马文才。”   “好,好一个你就是马文才……”祝英楼见他坦然认了,倒比他之前在屋中不出冷意更甚,“你既然知道祝英台的身份性格,居然唆使她离开学馆,更是几度将她陷于危险之中,你是当我祝家庄无人了吗?”   马文才带祝英台离开时,不是没想过祝家人会生气,但那时他心中已经肯定祝家对这门亲事有了默契,估摸着祝家人即便生气也不会到震怒的地步。   何况他将祝英台当做了“自己人”,比起祝家庄的感受,自然更顾及祝英台的感受,他有意交好祝家,便以她的意愿为了先。   这件事上,要祝英台是男人,祝家庄还要谢谢他照顾同窗之情,自是一点错都没有的。   可祝英台是个女人,马家还曾为了两家子女议亲,到了“同窗共室”的地步,只是没最后过了明路,而马文才明知祝英台是个女人还拐她抛头露面一路同行,只要有点城府的人,都会觉得马文才有些卑鄙。   马文才也是有苦说不出,这一路明里暗里都有人保护,他原本估计着绝不会有什么危险,哪里知道一路上危险重重,好几次甚至有性命之忧,这原本只是一场“游玩历练”的辩驳理由显得太过虚弱,使得向来善言的他竟说不出话,只能低着头又认了。   “这一路颇遇不顺,此事是我太过大意……我有不可推卸之责。”   莫说疾风、细雨,就连刚刚跟着出来看看动静的梁山伯都大惊失色。他们见过各种姿态的马文才,就连向徐之敬求助救人的时候都是以公平交易的姿态求人,何曾有过这样低三下四、委曲求全的时候?   一时间,梁山伯似乎隐约明白了点什么,心中莫名一酸,像是被什么刺了一刺,他虽极力将那种酸刺压下,心中的那份了悟却越发让他感到酸涩。   他定了定神,强迫自己看向祝英楼的形容相貌,而不是老注意着马文才和祝英楼的对峙。   这一看,梁山伯更加心惊。   祝英楼和长相秀气的祝英台面貌绝不相同,只有从不同于常人高挺的鼻梁中能找到两人血脉相连的一点联系。   祝英台相貌阴柔中带着沉静,而祝英楼却是“一双眼光射寒星,两弯眉浑如刷漆”,加之鼻梁高挺,整个人显得说不出的鹰扬虎视,若论长相,马文才年纪尚轻,可他长相正是南朝审美中最具有认同感的那种清朗,可要以梁山伯评判,与人交往,祝英楼这种长相气质的男人才最让人心折。   是的,男人。   与祝英楼相比,即使在梁山伯看来如此优秀的马文才,也显得太稚嫩了点。   在兴师问罪的祝英楼面前,马文才的谦逊倒像是做错了事的小孩在接受着家中的质问一般。   不仅仅是梁山伯一个人这么认为,那眉头紧蹙的疾风、细雨,还有跪在地上仰着脸满脸担心的半夏,在祝英楼惊人的“强势”面前,都已经表现出了这种不安感。   显然祝英楼没有祝英台那么好说话,这位盛气凌人的青年听到马文才光棍的全认了,一双眼睛露出凌厉的光芒,怒喝道:   “什么叫颇遇不顺?我截了你那家人送出去的信,这一路岂止是不顺?若我没有找来,你是想让英台餐风露宿这么回去不成?还有你如今这样子,明知我上门问罪,竟如此孟浪的出来迎接?”   他看着马文才甚至未曾严密掩上的衣襟,不满之色更甚,伸手在腰间一抚,那镶金嵌银的细长腰带立刻变成了一根软鞭,带着赫然的风声向着马文才肩头挥去。   “真当我祝家无人,急着高攀你这太守之子了是吧?!”   这一鞭来势汹汹,势头却不疾,以马文才的身手,微微退避就可以躲开,可马文才听到耳边风声赫赫,不避不让,竟硬生生吃了这一鞭子。   祝英楼原本就是江东诸多庄园之中名声鹊起的青年才俊,早在四五年前就已经负责祝家庄甲兵的日常操练、武备,手上功夫不弱,尤其是一手鞭法,家中犯事的奴仆庄户之流无不闻之变色,更何况马文才原本就有伤在身。   这一鞭子下去,马文才原本才养好的伤口顿时重新皮开肉绽,鲜血飞溅而出,染红了整个衣襟。   “主人!”   “马兄!”   “马公子,天啊!”   疾风细雨和梁山伯胆丧心惊,半夏更是吓得膝行几步想要上前劝阻,可却被马文才苍白的脸色吓得动弹不得,整个人赫赫发抖。   祝家庄,谁不怕这位铁面少主的鞭子?   马文才吃了一鞭,旧伤新伤一起发作,痛到竟没有坚持住,祝英楼鞭子一收,他便半跪了下去,捂着自己肩膀的伤处,硬生生咬破了下唇。   疾风细雨奔到他身边,见他几乎要昏厥过去,细雨当即飞身去医馆请医者,而疾风搀扶起马文才,抬头对祝英楼恨声道:   “是祝公子硬是要跟着去的,他好好的人,有手有脚,又不是我家主子绑了他一起走,祝少主好大的威风,对士族竟像是家中奴隶仆役之流一般,说打就打吗?”   祝英楼也没想到自己一鞭下去马文才竟躲也不躲。   他自从父母那里知道马家的想法之后,又接到留在学馆的家仆回报,说祝英台跟着马文才出门历练去了,便将马文才从小到大的生平、人品打听个遍,知道他曾师从北海豪侠裴家学了一身武艺,这一鞭虽是泄愤,也有考校之意。   然而马文才竟逆来顺受,他再怎么生气,也不可能真的像那随扈所言,把马文才当成贱仆对待,再加上听马文才随身近侍所言,似乎也不知道祝英台的身份,可见他将祝英台的名声保护的很好,脸色也微微好了一点。   可惜这一点只是让他脸色好点,并不足以让他对马文才的态度改观,他连鞭子都没收回,冷淡道:“你不必替你的主子鸣不平,他知道我抽他是为什么。”   “即便马兄有所不对,可祝兄如今毫发无损,马兄却受了皮肉之苦,即便有再大的气,也不该如此有辱您的身份,您觉得呢?”   在场恐怕唯有梁山伯听懂了祝英楼的意有所指,但他还是站了出来,紧张地盯着祝英楼的鞭子,生怕它又一次挥了下来。   梁山伯一发声,祝英楼才像是才发现有这么个人似的,抬眼打量了梁山伯几下,看出他没有武艺,脸色露出嘲讽之色。   “没有几斤几两还想做和事佬?你是想替马文才接剩下的鞭子吗?”   “马兄之前为了保护我们便受了重伤,他肩头有刀伤,如今又受了一鞭,您若再动手,那不是小惩大诫,而是蓄意杀人,若是以我之身能救马兄一命,受阁下几鞭又何妨?”   梁山伯见马文才脸上冷汗淋漓,原本好脾气的他也气笑了。   “祝兄回来若发现她的兄长如此威风,想来也会‘与有荣焉’!”   “好利的口舌,又会做人,不错,是个做幕僚门客之流的好人才。”祝英楼打量了梁山伯几眼,居然笑了,只是这评价却难让人高兴。   他又看了马文才一眼。   “你之前受了伤?”   难怪他打听着此人爱洁好礼,如今却衣冠不整,还以为这马文才又是一沽名钓誉之徒,原来……   祝英楼手指搭上鞭梢,往腰上一环,那鞭子扣上细革带,顿时又成了一条银白的华贵腰带,就如同祝英楼的为人一般,可威风凛凛,也可轩然霞举。   “你对我,竟用了苦肉计,想来从哪里也知道了我的脾气。”   祝英楼外表似乎如裴公一般不拘小节又桀骜不驯,然而眼中神光内蕴,显然是心思通灵之辈。   “看在你也算有心的份上,我也就不当众给你难看了。”   他指了指疾风细雨,“你们两个,看着门户,我要和你家公子单独说话。”   说罢,祝英楼又指着之前马文才出来的屋子。   “你可还能走?跟我进来。”   马文才抚着肩,点了点头,笑得苦涩。   谁也不知道马文才为何对祝英楼这般隐忍,隐忍到反常到地步,但他们毕竟都是局外人,就连梁山伯,被祝英楼一句“可为门客”的评价一激,都无法再出声反讽或是维护,毕竟连马文才都没表现出不满,他跳出来确实有刻意讨好卖乖之嫌。   于是一行人,只能眼睁睁看着马文才被祝英楼“逼迫”着,进了屋子。   在昂昂自持,阔步挺胸的祝英楼衬托下,因伤痛弯腰勾背,甚至还虚弱地靠在祝英楼上的马文才,竟显得有些……   娇弱?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祝英楼眼里的众人:(不悦)和一男人拉拉扯扯衣冠不整的从房里出来,这马文才是个什么东西!   众人眼里的祝英楼:(不悦)把马文才弄的衣冠不整拉拉扯扯到屋子里,这祝英楼是个什么东西! 第155章 成人之美   马文才一进了屋子,祝英楼就把门关了起来。   他倒没有像之前那样口出恶言,而是上前拉开了马文才的衣襟,露出了半边血肉模糊的肩膀。   他自己动手的分寸自己知道,那一鞭子也许会让人吃苦头,皮开肉绽却绝不至于,马文才的伤口如今这么狰狞,刚刚门口那老成的书生说的话大概是不错,他之前受了伤。   “你受了伤,那英台有没有……”   祝英楼松开手,低声问他。   “嘶,没有。祝英台毫发无伤。”   马文才按住还在冒血的伤口,嘶了口气回答。   看着面前英伟的青年,马文才心中的感情是复杂的。   马文才和这位被称为“上虞英杰”的祝英楼并没有过什么深交,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   前世里,马文才还没前往国子学读书前,祝英楼就已经在会稽郡少年成名了,马文才那时在祝英楼眼里,约莫就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而已。   祝英楼和祝英台的母亲也出身士族,是山阴县另一个庄园主之女,她结婚多年才有这么一个嫡子,祝英楼当然从小被寄予厚望。   祝母出身的庄园并不十分有名,但也还算富裕,庄园在诸暨。庄园主生有两子一女,女儿嫁到祝家庄,两个嫡子,却在庄主死后争起了继承人的位置。   结果老二在饮食中下毒却误毒死了老大家的两个嫡子,而老大在悲恨之下带人封住门户,一把火烧了老二所住的院楼,老二因此成了残疾,老二家中的子嗣妻妾也没有幸免。   在如此残酷的争斗之后,两人都失去了自己的继承人,老二更惨,这辈子都不可能有子嗣了。   但这长子手段太过毒辣,又引起了庄园里宿老们的忌惮,不愿轻易让长子如愿,这商议来商议去,最后竟派人给已经出嫁到祝家庄的祝母送了信。   信的内容倒不复杂,祝母的两位兄长目前已经没有了继承人,但庄园传承依靠血脉,即便是嫡脉的外孙,也比庶子或庶孙更为正统。   祝母所在的庄园希望能让祝英楼承嗣,若祝母日后生了其他儿子,则祝英楼便继承祝母家的庄园,另一个儿子继承祝家的庄园,若没有生出儿子,祝英楼则在两位舅舅去世后,同时继承外家和自家的庄园。   这种好事,换了别人,一定高高兴兴的去了,可祝母先失其父,还未过多久娘家又遭此大难,悲伤痛恨之下竟气病了过去,尚是少年的祝英楼接了外家的信件,嘲讽着“两位舅舅这般品行,做我舅舅尚且不够,还想做我的父亲?”一口否决掉了外祖父家族老们的提议,拒绝了接手这个烂摊子。   祝英楼拒绝了外祖父家承嗣的要求后,那座庄园就经历了一场动乱,先是支持两位继承人的族老和家兵谁也不愿服谁,而后庄园里又有荫户和奴隶乘机生乱,想要逃庄为民,这种庄园一旦动乱便是翻天覆地,到最后,祝英楼两个舅舅死于动乱之中,连全尸都没有留下。   而祝英楼的外祖父、外祖母及其他祖先的坟茔更是被家中作乱的庄户洗劫一空,白骨露于黄土之上,随葬之物被哄抢一空,而家中的财库和粮库若不是有忠心的甲兵守着,恐怕也难逃一劫。   所有庄园主的逆鳞皆是“庄户叛乱”,庄园的根本在于庄中荫户和奴隶,在于“人口”创造出的价值,一旦有一座庄园生乱,附近各地庄园中怀有异心的佃户都会蠢蠢欲动,更别说祖坟都给刨了。   于是当时还未弱冠的祝英楼做了一件让会稽郡震惊之事:他带着祝家庄的家将和甲兵,历经三个月之久,不但追回了外祖家中大半陪葬之物,还将动乱中动了坟茔的庄奴荫户抓了回来,在家中祖坟前做了“人牲”。   庄奴和荫户都是庄园主的私产,即便是杀了也没有人会管,报官也就赔其家人一些财帛罢了。   可祝英楼替外家报仇杀的人不止一个两个,会稽诸县之中,便是最狠辣的庄园主听闻此事也不禁动容,心惊于祝英楼的手段。   祝英楼的外家经此一事元气大伤,更可怕的是男丁几乎已经断绝了,庶子庶孙皆是得不到承认的。   祝英楼经此一役,既为两位舅舅报了仇,又追回了祖宗的随葬之物,狠辣的手段更是震慑了庄中其余未曾生乱、却心思活动的庄户,再加上他身后有祝家庄做倚仗,这外家动荡之后的庄园和全部基业,最终就姓了“祝”。   祝英楼外祖家的庄园那时已经岌岌可危,不少势力等着瓜分这块肥肉,祝英楼先是娶了大舅幸存的嫡女,自家的表妹为妻,也算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了庄园,而后便将这座庄园当做了祝家庄的外产,顶着各方的压力,将门户又顶了起来。   只是这时的庄园已经不能和动乱前的比了,祝英楼为了不让母亲失望,也为了经营好这处庄园,自那之后便经常来往与诸暨的庄园和上虞的祝家庄之间,连妻室也安顿在诸暨的庄园。   所以莫说是马文才,便是祝英台,和这位兄长相处的时间也不算多。   从祝母两位兄弟的心计手段和处事风格上,也可以看得出祝母还在闺阁时便不会是什么温柔可人的角色,前世教养出的嫡女祝英台虽然外表柔弱,其实性子之中亦有其母其兄的狠厉和坚持,否则也没有后来求学乃至撞碑而亡的事情了。   前世的马文才一直在国子学里求学,家中为他定下亲事时,他寻了好久的机会,才见了祝英台一面,而和这位祝家的少主,更是只吃过几次家中安排的宴席,席间对他态度并不热络,但马文才那时见他对其他人也不算热情,便没有多想什么。   再后来,祝英台出嫁之日自尽于梁山伯坟前,他亦受尽冷眼侮辱,也曾前往祝家庄讨要说法,可祝英楼一句“你不过是丢了脸面,我妹妹却是连命都没了”,便把他们打了出来。   马家被除士,马文才之父丢官,他自己最后更是抑郁而终,可祝家庄除了受到一些风言风语影响,实质上却没有任何损伤,庄园本就是自给自足之地,庄园主也不出仕,这一场闹剧一般的婚事,最终只有马家受了灭顶之灾。   照理说,面对这样的祝家庄和祝英楼,马文才应该是恨之欲死才对。   原本的马文才也是恨的,他恨祝英台,也恨祝英楼,更恨祝家庄。   可偏偏在马家墙倒众人推时,动用财力、人脉从牢狱中将他父亲救出来的是这位名义上的“大舅子”,在他母亲哭瞎了眼时,为他家请到名医调养身体的,也是这位当初冷面贴心将他赶出来的祝英楼。   那时的祝英楼并没有露出祝家的身份,只是借着他家以前的门生故吏的名义,对马家明里暗里的相助,否则马家也不会接受这些“救济”。   这件事直到他前世抑郁而死,魂魄飘荡不定时,才赫然发现那些他心中感激的“援手之恩”,竟是来自于他最恨的仇人。   祝英楼为什么会这么做,是良心不安,还是只是出于名义上的姻亲关系,亦或者是其他,马文才也不得而知,然而哪怕有天大的仇恨,有一件事却是马文才不得不感激的。   他死后,他的父母痛失爱子,而他又是家中独子,所以他父母的后事,其实都是由这位当时已经是祝家庄庄主的祝英楼操办的。   养老、送终,为人子女应尽的责任,他马文才一样都没做到,却被另一个让他视为仇人的人做到了,马文才心中的复杂,可想而知。   更何况……   看着祝英楼英姿勃发的样子,马文才心中莫名一痛。   现在的祝英楼多大?   二十五,亦或者是二十六?   前世的自己见他时,他已经是成熟而气度不凡的“大人”了。   眼前的人掌握着几千人的命脉,身兼两家的未来,祝家庄历代以来行事低调,这位祝英楼却有着和祝家庄截然不同的锋芒,再过几年,他更是儿女绕膝,妻妾娇美,日后的祝家庄越发强盛,即便是在江东也算是数一数二的豪强之地……   祝英楼怎能不英姿勃发、气宇轩扬?   这是自己年幼时,曾经无数次在心目中想要成为的样子。   一个让父母骄傲的儿子,让妻、子骄傲的父亲,一个人人仰望而羡慕的对象……   然而他的人生,在未及二十岁时便戛然而止了。   他,至死都算不上是个“大人”。 第156章 双面佳人   祝英楼当然无法理解马文才对他怀有的复杂感情,面对马文才这种顺从的情绪,他也视为理所当然。他虽年轻,但比起乳臭未干的马文才来说,自然是威严的多了。   所以他一进了屋,看完了马文才的伤势,听到祝英台毫发无伤,便板着脸不再说话,任由气氛更加凝重。   知道这是祝英楼的驭下之道,马文才心中叹了口气,只得出声打破了沉凝的气氛:“我这次出行,实有不得已的苦衷,将祝英台带出来,也不过是想让她多见见这世道……”   “听说祝英台跟你走了,家母心急如焚,连夜送信叫我去追。我在吴兴马家打听到你的行踪,一路马不停蹄的追来,居然追不到你们。你可知我一路追来时,帮你们解决了多少同路追踪的宵小之辈?若不是为了扫尾,我又何至于在这里才追到你们!”   祝英楼负手而立,冷冷地盯着面前的马文才:“你究竟得罪了多少人?将我家英台也搅了进去!”   “路上有人追踪我们?”   马文才没想到会有这种事,惊骇莫名。   “人数不多,却都是好手,应该不是什么山贼强盗的暗哨,就是冲着你们来的。我原不愿节外生枝,可你偏偏又把英台带着……”如此一解释,祝英楼为何会对马文才有这么大意见,也就显而易见了。   “不过是一个太守之子……”   马文才原本就觉得这一路太过顺利了,即便有陈庆之安排好了路线,可他们在钱塘明明遇见过身着丝麻的探子,后来却没见过有多少人追踪,在河中遇险那次,也是被封了水路对方才找到他们。   照理说他们这一行人人数不少,速度不快,应该极为显眼,被祝英楼这么一解释,马文才也明白了这位“祝家少主”是冒着多大的危险在给他擦屁股。   这一鞭子,他吃的不冤。若是祝英楼知道他暗中干掉的探子都是临川王的人,大概就不是抽他一鞭子那么简单,恐怕剐了他的心都有。   从另一方面说,知道对方身份肯定不简单,却依然下手这么做了,这祝英楼的狠辣和护短也可见一斑,也让马文才对祝家庄更忌惮了。   “我来的路上,听说夸城到沛县的驿站遇到了贼寇,被人烧了,你肩上的伤,是不是也和此事有关?”   祝英楼估摸着以这群少年的出身,野店是不会住的,说不得就去了那家驿站。否则马文才又不是手无缚鸡之辈,怎么会受了这么重的白刃伤?   马文才知道要一路回去,这事是瞒不过去的,只能默然点头。   “你既不愿说,我也就没什么和你好说的。”   听到马文才认了,祝英楼深吸口气,沉着脸踱了几步,接着以不容反驳地口气说道:“你这人太过复杂,我不能让英台再和你们搀和在一起。你家的家人护卫已经在路上了,想来这几天就会到。我要提前带走英台。”   他顿了顿,继续补充。   “英台一回来,我们就走。”   其实看到祝英楼出现在这里,马文才就知道祝英台十有八九接下来不能和他们同行了,只是他和祝英台约定了契约之事,原本准备在路上细细筹划,这番看来,却是不行了。   祝英楼可不会顾及他什么感受,莫说他和自家小妹定亲的事八字还没一撇,就算订了亲,他要看不上这马文才,便是妹夫也不会给什么好脸色。   “还有,你可知道和你们同路的那个徐家人出事了?”   “你是说……东海徐之敬?”   马文才一惊。   难道是那“姚华”的事情暴露了?   这也未免太快了吧?!   祝英楼见马文才一脸惊惧,了然地点了点头:“这事闹得不小,我还以为你已经听说了。我之前听说你们队伍里有个医术出众之人,还安慰过自己,至少英台路上得个风寒脑热的不怕,谁知和你们分开后,那徐之敬也闹了件大事,他也是个狠家伙,竟一把火把得了瘟疫的村子烧了。”   “什么?!”   这下,马文才是真的绷不住了。   “怎么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祝英楼嗤笑,“东海徐家四处散布‘冬季不除,春生瘟疫’的传言,使得淮水流域上下的官府都惶惶不可天日,疫病最严重的嘉山以北更是完全封锁,谁也不知道里面情况如何。”   祝英楼不似马文才,他消息灵通,因为要来北面找妹妹,生怕祝英台身赴险地,更是打探了不少消息。   “我听说你们去了盱眙以后十分着急,生怕你们不知天高地厚跟着徐之敬前往北方,还好,你们只是把徐之敬送到了地方就折返回家了。”   “这和徐之敬放火有什么关系?”   马文才疾声追问。   “你以为世人都感激东海徐氏?原本浮山堰出了这种事,百姓生了伤寒也是常见,什么人泡在水里那么久,总是要冻坏的,各地的医馆和官府也不会因此拒绝接受病人的诊治。可既然东海徐氏说有了瘟疫,哪怕是普通的伤寒,也没人愿意治了,各地官府为了不在辖区内产生疫病,一旦发现有咳嗽发热的,都会将人搜出来,完全隔绝开来。”   祝英楼说这事的时候面无表情,权当是件事不关己的事情在转述着:“得病的人只能等着自生自灭,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得的是瘟疫,还是普通的病症,为了怕瘟疫散开,百姓之间一旦发现有得了伤寒或有病的就会去官府检举,为了不被官府抓到不知道哪里去,得了病的人只能或逃亡山林,或隐匿在偏僻之处……”   “徐家人到了浮山堰地区后,便一处一处往官府隔绝百姓的地方去诊治,有的只是普通伤寒的,就被放了出来,到后来,哪里听说有徐家人出现,得了病的就往哪里涌,哪里官府愿意看到这个?这徐家人哪里是治瘟疫,简直就是在招瘟疫!”   事情解释到这里,不必祝英楼说,马文才也明白后面会发生什么。   徐之敬的心结是“庸人不可救”,他知道这些得了病想要得到救治的人比瘟疫还要可怕,而徐之敬父亲徐雄的性格与其说是善良,不如说是“懦弱”,之前没有硬下心肠驱赶百姓被百姓架起来当了火上烤的人,这时候事关江山社稷,更不会视而不见。   可以想象,徐家必定是一边接收着潮水般涌来的病人的期待,一面又受到所在之地官府的憎恶。受灾之后本就难以治理地方,流民就够这些官员受的,再加上预防瘟疫、控制灾民不闹事,要徐家是奉旨来治病的还好,现在徐雄这一支都是白身,官府能给他们什么好眼色?   夹缝里艰难前行的徐家,必定又会重演徐之敬兄长那般的悲剧,而且避无可避,悲剧从徐雄率着家人前往北方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   “……被徐家断定无法治愈且有传播疾病危险的病人,都被集中到了嘉山以北被水灾废弃的村子里自生自灭,派了官兵日夜看守,原本还能控制的,可后来徐之敬来了,要带走年幼的几个弟弟,断了那边的草药供给,那些本就被放弃的灾民终于爆发了,强行挽留之下,徐家死了不少医者,徐雄也重伤昏迷……”   祝英楼见马文才一脸恍然,挑了挑眉:“然后就是我说的那样,徐之敬放了把火,把整个瘟疫村烧了。那些官兵本就不愿冒着生命危险在那看守,救火不是很积极,结果村子里的人没多少活下来。”   “徐之敬他……”   马文才恍惚间似乎看到了徐之敬那一贯嘲讽的表情,又是以医者生命作为结束,徐之敬好似走不出这个怪圈,每当他想要放下什么时,老天就又硬生生逼他记得。   “好在这瘟疫的事情特别棘手,谁也不愿意粘上,而且之前便有过这样处理的先例,既然徐家人都说治不了了,也许早这样处理才是对的,何况当地官府报的是他是‘救人所急失手着火’,所以你那同窗大概不会受什么皮肉之苦。可毕竟死了这么多人,即便他不会吃官司,除士一定是跑不掉了。”   祝英楼看了眼听到“除士”二字之后身子一震的马文才,“徐雄只是丢了官,他那一支士族的身份还没除,于婚配无碍,若是家里出了一两个当官的,士族还能延续几代,说不定又能重回朝堂。可现在他被除了士,这辈子前途就毁了,如果我猜的不错,东海徐家为了维护家声,大约也会把他逐出家族。”   除士。   又是除士。   马文才听到这两个字心头便一阵恶心。   对于如同他、还有徐之敬这样自持身份的人来说,除士除了代表他们将不再享受士族的殊荣,还代表他们将变成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   “我知道了。”   马文才疲惫地按着伤口,不只是在哀悼徐之敬的悲剧,还是自己的,“多谢祝兄告知。”   “你不必和我套近乎。”祝英楼瞥了他一眼,“我和你说这么多,是告诉你,一个行为不慎,祸及的不仅仅是自己。我祝家庄向来不搀和朝堂或地方的政事里,也不管各方势力的倾轧,是以才能保存数百年。我不知道你有什么样的野心,来这里又是为了什么,但英台信任你,愿和你为友,你便该明白怎么做才不会连累别人。徐之敬便是被家里连累的最好例子……”   马文才先前便已经被崔廉一句“总有一日,这世间会踏尽公卿之骨”动摇了心神,如今又有徐之敬活生生的例子在这里,一想起前尘往事与今生今世,马文才连和祝英楼敷衍的心情都没有了,脸色也半因伤情半因心情惨白的厉害。   “哪怕外人说的再怎么优秀,也不过就是个未成年的小子。”   祝英楼看着马文才一副被打击得心魂不定的样子,心中暗暗思忖,“爷娘说马文才和英台是命中注定的良配,我看却未必……若他连自己究竟要什么都看不清,怕是我得说服爷娘把这婚事拖几年定下,再看看他的将来如何……”   两人一人脸色惨白,抚着伤口低头不语,一个眼光奕奕,盯着对方不放,看起来倒像是被猎人盯住的猎物……   就在这时,门口突然传来几声狗吠,还有一人怒斥之声,还未等祝英楼反应过来,他们屋子里的门就被人一把撞开。   “阿兄,你把马文才怎么样了!”   ***   祝英台和傅歧回来的时候,正是局面最僵硬之时。   刚进了巷子的时候,他们就察觉到不对,有不少人从自家大门后面对着方宅伸头探脑,那表情不像是之前的好奇,倒像是恐惧。   傅歧当即把祝英台护在了身后,倒驱赶了大黑先行,大黑是猎犬,若里面有什么不对,它会第一时间示警。   几人如临大敌地走到门口,看到的却是跪在地上接受训斥的半夏,和满脸担心守候在门前的疾风细雨。   至于院子里站着的那几个彪形大汉,更是显眼到想忽视都不行。   见到这架势,傅歧还以为是有人来闹事,他向来动作比想的还快,当即大叫一声:“是什么人!大黑,咬他们!”   大黑得令上前,一声猛吠,这些大汉都是富贵人家里做护卫的,当然认得这是什么狗,不禁齐齐变色,一个个伸拳抬腿,摆好了踹狗的架势。   “畜生,敢尔!”   “主子,是少主来了!少主将马公子……”   半夏见祝英台回来,抱着她的腿急急地解释现在的情况。   这边傅歧带着狗已经和几个大汉缠斗在了一起,祝英台还没站稳,猛听得半夏说的是什么,哪里还站的住,不顾梁山伯上前解释的举动,扭身就撞向房门。   疾风细雨也好,梁山伯也好,都不知道祝英楼的“凶名”,可她穿到后宅的这么长时间,几乎是在祝母身边,不停听着侍女们用这位兄长的“光荣事迹”讨好她的,别的不说,庄子里曾经有逃奴被抓回来,这位“兄长”当着所有人,包括她的面,被活活用鞭子抽死,至今她都还记得他那冷冽的眼神。   他不是一视同仁,是真的想用那种方式警告自己,别跟那逃奴一样,总是想着离开祝家庄……   万一他要觉得马文才是她的帮凶怎么办?   明明只是她想任性一回而已!   “阿兄,你把马文才怎么样了!”   门没有被闩上,祝英楼大概也没想到有人守着,还有人会闯进来,所以祝英台轻松就撞进了屋,甚至因为太轻松,直接“摔”进了屋内。   她本来就是不拘小节的人,摔了个狗吃屎却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似的从地上爬起来,连拍都不拍,就直接奔向马文才。   祝英楼看着妹妹如此“不顾形象”的言行,眉头不禁一蹙。   “马文才,你还好吧?有没有哪里受伤?”   待看到马文才肩膀又鲜血一片,祝英台眼睛都红了。   她看着明明是对着自家妹妹却面目严肃到像是陌生人的祝英楼,想着自己打也打不过他,骂也不敢骂,这次要被抓回去还不知何年才能出来,说不定马文才被这么一吓连“合作”都不愿意了,顿时悲从中来。   “马文才一路上为了护着我们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你还打了他,这不是让我恩将仇报吗?!”   她像个孩子般,开始嚎啕大哭。   看着一贯冷傲矜持、堪称士族女郎典范的妹妹,离家一趟居然变成了这样,刚刚还稳重如山的祝英楼,露出了“见鬼”的表情。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祝英楼看着马文才一副被打击得心魂不定的样子,心中暗暗思忖,“爷娘说马文才和英台是命中注定的良配,我看却未必……若他连自己究竟要什么都看不清,怕是我得说服爷娘把这婚事拖几年定下,再看看他的将来如何……”   祝英楼:(不爽)这小子还不够沉稳,配不上我那沉稳的妹妹!   祝英台像个孩子般,开始嚎啕大哭。   祝英楼:(见鬼)我说好沉稳的妹妹呢?????!!!! 第157章 盲婚哑嫁   祝英楼是真的被吓住了,他从来没有见过祝英台这个样子。   他们的家族一直是按照当今的习惯进行的“门第婚”,家里的男子一定会娶同样是地方豪族出身的女郎为妻,不仅仅是他们祝家庄,门第婚是整个社会的惯例,同等门第出身的人和同等门第出身的婚配,造成了各自价值观和生活习惯上的相似,也使得很多夫妻婚后少了不少磨合和纷争。   所以无论是他们的父母也好,还是他或祝英台也好,从小便是在庄园主一言九鼎的生活环境里长大的,他的父母都不是性子随和的人,作为庄园的统治者,一旦“随和”,便会产生“侥幸”,很多时候什么口子一开就关不住了,所以在庄户和家仆的眼里,宗主一定是威严而有力量的的。   他只能娶地方豪强的女儿为妻,可祝英台却是可以嫁到士族家庭里去的,为了不让女儿以后嫁到别处被认为是骄横无礼的女人,祝英台的教养是按照士族女郎的标准在贯彻着,而他的母亲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祝英台也就从小养成了冷静自持的性格。   祝英楼和祝英台年纪相差太大,对这个妹妹的印象只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而已,即便如此,祝英楼也对这个妹妹十分满意。   他是个怕麻烦的人,和他认识的大部分同龄女孩相比,这个行事讲道理,不撒泼不淘气不的妹妹简直就乖巧到他庆幸的地步,也正因为如此,两人的关系显得并不那么亲昵。   亲昵不亲昵也没那么重要,他们血脉相连,只要祝英台没有做出什么让家中失望的事情,她就永远是他最重要的亲人之一。   但他今日不过是打了一个外人,还是一个差点让她陷入险地的外人,她竟哭的犹如顽童一般?   难道说这会稽学馆有什么诡异的地方,能让从未哭过、性子稳重的妹妹返老还童不成?   “祝英台,你哭什么?!”   “祝英台,你怎么了!”   祝英楼和听到哭声奔进屋的梁山伯异口同声的问道。   祝英台也受够了,整座祝家庄简直就像是个大牢笼,庄里但凡和祝家扯上关系的人,一个个都脾气古怪。这个她并不熟络的祝英楼,更是能让庄中荫户的小孩半夜止啼的存在,可他偏偏又是庄子里下任的继承人!   她都不知道如果连她出个门都要被追回来,同伴还要挨打的话,她以后想要自由的做自己的事情还要付出多少代价。与其打别人,他还不如来打自己,好歹她也不会这么内疚!   祝英台越想越悲,越想越怒,泣不成声地哭诉:“你们总是这样,我问庄外什么样子,你们却把我屋子里的人全处置了,说是下人跟我乱说话;那女孩不过和我鼻子长得像,你们就把那人鼻子割了……如果你们觉得是我犯了错,冲我来便是,为何总要拿我身边的人迁怒?非要逼得我孑然一身你们才甘愿吗?”   祝英楼没想到妹妹居然是为这个难过,看了眼马文才又看了眼自家妹妹,眼睛里满是不可思议。   “你在说什么?主人犯了错,当然是下人受罚!你是何等身份,他们草芥一般,谁会罚你?你从小守礼,做什么事都有分寸从不胡闹,所以家里才准你去会稽学馆读书,这次瞒着家里好端端的来了北面,不是马文才哄骗你出来,难道是你自己异想天开不成?”   虽是祝英楼兄妹两个吵架,马文才虚弱的站在一旁,只觉得一口老血差点喷了出来。   什么叫从小守礼,做什么事都有分寸从不胡闹?   是祝英楼“长兄眼里出贤妹”,还是祝家庄里的人眼睛都瞎了?一个毫无士庶之分,甚至把字糊到了墙上,和丙科乙科一群寒生“称兄道弟”的祝英楼,也能说得上守礼?   弄半天祝英楼给他一鞭子,是因为祝英台太乖了,所以只要做错事,肯定都是别人带坏了?   马文才这边噎着一口气,看着这兄妹俩好感是哗哗往下掉,那边祝英台好像火上添油还不够死的,指着马文才一声大吼:“谁哄我了?谁哄我?!明明是我哄着他带我出门才是!”   “那是你太天真,他这样的人精,你自己心甘情愿入套还得感激他给你做了个套子!”   祝英楼冷笑着妹妹的单纯。   “你们,咳咳……”   马文才咳嗽了一声,捂着自己的胸口,感觉自己一口气喘不上来。   “马文才,你没事吧!”   祝英台见马文才翻白眼了,吓得不敢再顶祝英楼。   “马兄?”   梁山伯见马文才气息不顺,担心他是新伤旧伤一起发作后出了什么事,哪里顾得别人怎么看,一个箭步上前搀住了马文才……   恰恰好接住了软倒下去的他。   ***   马文才是被两道熟悉的争论声吵醒的。   很快他就意识到在自己屋里争论的又是祝英楼兄妹。   一半是因为尴尬,一半是确实身体不适,马文才闭着眼,佯装自己并没有醒,而沉溺在争论里的祝家兄妹,也并没有注意到卧榻上的他掀了掀眼皮。   “这次回去,会稽学馆你就不用去了。你想看的热闹也看了,你想出庄走走不带太多的仆人,家里也都顺了你,该看的该做的你都尝试过了,再继续读下去,总是要出事的。”   祝英楼的声音冷静而干脆,不像是商量,而是告知她某种决定。   祝英台又岂能“顺从”?她没有哭闹,只颤着声音说着:“你们答应过我的,只要我想读,就让我读完……”   “那是以前,现在你已经到了婚配的年纪。”   祝英楼不动声色地瞟了马文才一眼,他估摸着这两个年轻人都大概不知道家里为他们正在相看亲事,毕竟都是瞒着家中儿女互相通信,没换过名帖之前,这种事摊开来戳破才最尴尬。   “母亲现在已经在考虑你的终身大事,早点回去,也是为你好。”   免得这小子以为是祝英台看上了他,恬不知耻的在家里哭闹着要嫁!   祝英楼并不觉得马文才是妹妹的良配,但妹妹为了他能哭的如此不顾形象,可见也是有情的。   左右两人都有这段同窗的经历,感情不比其他普通男女,若这马文才确实是个靠得住的,等再过一两年也该有了前程,真订了亲,只会觉得和英台的婚约是天定的姻缘,意外的惊喜而已。   可若再让妹妹和这人同窗同室下去,他日即便婚事成了,也只会被人说成是无媒苟合,私相授受。更何况马文才一看便不是那种能接受女扮男装这种惊世骇俗之事的男人,何必让他觉得妹妹寡廉鲜耻?   可怜祝英楼根本不知道自家妹妹的马甲早就掉了,还在那里掏心挖肺的想要成全妹妹偶尔的出格,如何保全两人的名声,却不知他一句“终身大事”击的祝英台犹如五雷轰顶,当场脱口而出:   “终身大事?我才十五,你们真造……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真造孽!   她现在的身子还是个幼女,连大姨妈都没来过啊!   “这事就这么定下了,马文才一醒,你和他告别完就走。这都腊月了,马上就要过年,托你乱跑的‘福’,说不定今年我们都赶不回庄子里过年。”祝英楼见妹妹不说话,哼道:“盗匪歹人也是要回家的,没钱少不得在路上谋些盘缠,这一路都不太平,你最好不要节外生枝。”   这便是赤裸裸的威胁,告诉自家妹子,即使她半路跑了,结果只会更坏。   祝英台脑子里正盘算着半路怎么逃出来投奔马文才,谁料这想法刚在脑子里一转,那边祝英楼已经像是看出了她在想什么,非但如此,他还加了一句。   “我既然能找到你们一次,你要半路不见了,我再去抽马文才几鞭子,绝对没错。”   听到祝英楼拿他做威胁,佯装昏迷的马文才心中有些不悦。   即使祝英楼对他有恩,可这一世的祝英楼毕竟还不是后世那已过而立的沉稳庄主。这时的他眼高于顶惯了,又是地方上的豪强,性子太过让人不喜。   “我还是太弱了。”   马文才心中暗暗想。   “我若再强一些,何必在这里装睡听他们两个争执。”   “我不和你回去,我,我还小,我不要什么‘终身大事’!”   祝英楼的气场太强大了,甚至她在想什么他都像是猜得到死的,实在让人觉得可怕,一时间,祝英台如坠冰窟。   “正因为你小,才要家中帮着相看。你才见过多少人,能知道什么样的才是好的?”   祝英楼以为妹妹是害羞,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   “我,我知道我要什么样的,不用家里相看……”   祝英台哆哆嗦嗦地反驳。   “如,如今,我,我见的人也不少……”   刚刚还说自己年纪小,现在就“少女怀春”了?   祝英楼哭笑不得。   “你说什么?难道你想自己选?”   祝英台实在是太害怕了,她害怕自己还没回家,家里已经随便给她定了门亲事。   若是和命中注定的梁祝一般,只是把她许配给了马文才还好,她还能软磨硬泡死缠烂打,想办法毁了这门亲事,好歹两人还有点交情,可如果这蝴蝶的翅膀乱扇了呢?   如果没有马文才,还有张文才李文才呢?   想想这时代大部分涂脂抹粉奢靡淫乱的士族男性,还有那些庄园里杀人不眨眼不苟言笑的残酷刽子手,祝英台惊得一声尖叫。   “我自己选!我有喜欢的人了!”   她话一出就知道要糟,这番话搁在这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时代,简直不是惊世骇俗,而是惊天动地啊!   比她要去学馆读书还要惊天动地!   果不其然,听到妹妹的话,祝英楼脸色黑的可怕,他表情阴沉地看了眼病榻上的马文才,压低了声音逼问:   “你说你有喜欢的人了?喜欢到不愿接受家里的亲事?”   病榻上的马文才也是心中一颤。   这祝英台平时看起来犹如稚子,也没见对谁有什么特别对待,什么时候有了喜欢的人?   这可不成,他和她契约未订,可不能让她跟别人跑了!   那边祝英台已经吓成了傻X,可一想到如果连祝英楼这一关都过不了,回家面对祝家父母还不知道会是如何,一想到和,她就不得不打起精神,想要努力得到兄长对自己的支持。   不管了,先忽悠过去别盲婚哑嫁了再说!   “是,是是的……”   祝英台瘪瘪缩缩地说。   “谁?”   屋子里陷入一片安静,只听得见祝英楼微微的喷气声。   祝英台欲言又止,张口又闭,眼前突然闪过了姚参军爽朗的样子。   如果是他的话,一定会同意带着自己私奔,逃离那个可怕的地方吧?   他武艺那么高强,也肯定不会被祝英楼随便甩鞭子。   “可惜姚参军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否则请他帮忙做一出戏,说不得我就能从这悲剧的人生中解脱出去了。”   祝英台有些沮丧的想着,眼睛里泪光闪过。   祝英楼见祝英台面对着马文才的床榻低着头不说话,铁青着脸,眼露疑惑转身指了指身后的马文才。   “所以你执意要等他醒了才走?”   “难道是我?”   马文才眉间一跳,差点又习惯性蹙起眉头来。   祝英台一见祝英楼的动作,吓得连忙摆手。   “不不不,不是,不是!”   她已经够给马文才添麻烦了,要祸水东引,祝英楼还不得抽死马文才!   “不是?”   祝英楼有些纳闷,又有些疑惑。   “反,反正是个很好的人,我,我还要再看看,你,你们别逼我!”   她脑子里一片浆糊,恐惧和不安疯狂的在心中蔓延着。   “你们要胡乱给我婚配,我就……”   “你总共才认识几个人?”   还未等祝英台说出什么狠话,祝英楼就一声嗤笑。   她的门第在会稽学馆不低,在学馆里住在甲舍,能和她朝夕相处的就那么几个人,随便问问都能问道。   如果再加上一路上患难的交情……   “你不告诉我,我自己不知道去查么?”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难道是我?”   马文才眉间一跳,差点又习惯性蹙起眉头来。   马文才:(心中喜悦)我就知道,像我这般玉树临风文武双全德才兼备,区区祝英台还不是……哎,我该怎么委婉的表示……不对,我本来就是为了羞辱她拒绝她才来的……我要……啊,我这样是不是太过分了,还是……   祝英台:(惊慌)“不不不,不是,不是!”   马文才:(笑容僵住)哈?啥? 第158章 动手动脚   马文才本想一直装睡,找个恰当的机会清醒,也不知是祝英楼兄妹接下来的沉默太让人昏昏欲睡,还是他下意识的想要规避这种“你到底看上的是谁”这种尴尬的话题,于是装着装着的马文才,真的睡着了。   等他再清醒的时候,祝英台已经不见了,唯有祝英楼端坐在他的榻前闭目养神,倒把他吓了一跳。   感觉到他醒了,祝英楼立刻睁开了眼睛,只是既没有像梁山伯那般立刻给他端上润喉的清水,也没有祝英台那般喜形于色,如同终于解决了什么麻烦一般吁了口气,站了起身。   “你醒了?”   “这不是废话么?难不成我现在在梦游?”   马文才心中腹诽,点了点头。   “你身上的伤没好,大夫说不能再绽开了,这一次必须要等伤口养好才能动弹。我原本想带着英台直接回去的,可你这伤既然和我有关,我就不能坐视不理。”   祝英楼难得还算温和的说:“我已经买了几个使唤的丫头和粗使下人,等你伤口养好点,我们将你送回吴兴太守府。”   祝英楼态度前后大变,若是一般人,估计会受宠若惊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过两人都是聪明人,有些话就不必多说。   这件事根本就不是跟马文才商量什么。   马文才的伤口反复裂开,极易感染,又没有得到徐之敬这样的朋友妥善照顾,如果真把受了伤的马文才丢在这里不管,尽管之前的伤不是他,可要是真病死在外面,先别提马家态度如何,祝家庄打死士族这种事就太麻烦了。   更何况在家大业大的祝英楼眼中,马文才出门就带几个随扈简直就是“寒酸”,祝家庄养了那么多荫户,现在北方刚遭水灾,奴隶便宜到几乎不要钱一样,祝英楼便是买了个百八十个回去也不算什么。   涉及到自己的安危,马文才再高傲也不会拿身体开玩笑,祝英楼愿管,他也有意交好对方,自然是道了谢就应下了。   马文才这一应下,对于傅歧等人来说,便是噩梦的开始。   他们一行人住的是方家的宅子,方家最盛的时候,奴仆下人也不过七八人,可祝英楼光干活的婆子丫头就买了六个,干力气活的小厮两人,这八个人就住在柴房和灶间、驴棚里,将方家能住人的地方住的满满当当,梁山伯有时候要去灶间烧个水,一进门地上躺着个小姑娘,哪里还能进去,只能回屋喝凉水。   祝英楼自然是不愿意住这里和别人一起挤的,可房间又不够用,他还带着数个得力的手下,便强硬的住进了祝英台的屋子里,坐卧间用一扇屏风相隔。   这一住,祝英台顿时日日煎熬似狗。   傅歧和自家兄弟关系也不好,可出了浮山堰之事后便对自己旧日的幼稚行为后悔不已,在误会解除后还做出一副苦口婆心的样子劝她和兄长好好相处,只听得祝英台恨不得仰天长啸。   和祝英楼好好相处?光住在一个屋子里就已经冷掉冰渣了好嘛!   唯一的好处是祝家真的是财大气粗,自祝英楼搬过来以后,衣食住都精细了许多,祝英台也回复了一脚迈八脚台的日子,倒让几个一路吃苦过来的少年有些不太习惯。   除此之外……   傅歧在院中一套拳练完,接过祝英台递来的汗巾,满脸迷茫地问身边的祝英台:“你兄长一直看着我干什么?”   祝英台从小就有武侠情结,傅歧和马文才练武时一定会来“围观”,今早也不例外,谁料她才刚刚站到廊下,替傅歧捧着汗巾和外袍,她这便宜哥哥就不知道从哪里凑了过来,就在她对面的廊下也跟着看。   她本就站立不安,听傅歧这么一问,顿时表情一僵,打着哈哈:“那个,都,都是练武的,也许是感兴趣?”   冬日的清晨冷的都能凝冰,傅歧一身热汗蒸腾成了满身的雾气,整个人就像是个雾人,边听着祝英台的解释,边点头擦着身上的汗,没想太多。   他并不是那种心思细腻的人物,头上汗太多了还学大黑甩了几甩,溅了身边的祝英台一脸。   “坏了,小妹最是爱洁,怕是要吵起来!”   远处的祝英楼眉头一蹙,心中嘀咕。   谁料祝英台被甩的满脸臭汗,竟就拿着傅歧的外袍随手擦了下,好似不以为意地又把擦了汗的外袍递过去:“我真羡慕你这个身体,要我像你这样就穿着一件单衣打拳,非冻死不可。”   难道他是那个‘他’?   祝英楼神色一黯。   “就你这小身板还打拳?”傅歧眼睛从祝英台纤身上扫过,突然伸手捏住了她的肩膀。   “我来看看!”   见妹妹被人轻薄,祝英楼眉头蹙得都能打结了,终于迈出了脚步。   “你小子……”   这边傅歧从祝英台的肩膀一路按到了她的小臂,笑着摇头:“算了吧,你这胳膊细的可怜,我见过年幼骨架纤细的,没见过纤细成你这样的,就算是什么宗师一般的人物来了,也教不会你什么武艺。”   祝英台和傅歧打闹惯了,嘻嘻哈哈好似哥们,当即回击粉拳一记,大笑着反驳:“那也未必,昔日猿公教导越女剑法,没听说越女瘦小就练不成武艺的。”   “哟,你还知道这个?”傅歧穿好了外衣,见祝英台的小拳头袭来,开玩笑的拿自己“砂锅大”的拳头去挡。   “我看你……咦?”   他的手刚刚伸出就被人从背后反剪住了手臂,吃惊地回头。   “祝家大郎,你扯我手臂做什么?!”   “说笑就说笑,不要动手动脚。你好歹也是士族,怎么这么不庄重?”   祝英楼脸色黑的可怕,一边教训着一边将手松开。   傅歧哪是肯吃亏的人,对方手一松就想“讨教讨教”,余光却看到祝英台满脸害怕,见他看过去还双手合十拜了拜,心中一软,提起的双拳便放了下来,也对着祝英台挤眉弄眼。   ‘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就不跟你哥计较啦!’   那眼神好似如此说着。   祝英台松了口气,壮着胆子看向她那便宜哥哥,见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对自己挤眉弄眼的傅歧,突然后背一凉。   他,他不会把傅歧误会成……   “不行,这猴儿,不,这猿猴一般的小子,即便是士族,即便是我家小妹喜欢……”祝英楼心中一个哆嗦,“……也不能当真。”   他见祝英台满脸惊骇的看着自己,心中也有些不悦。   自己虽然不是什么慈眉善目之人,可从小和这个妹妹也算亲近,有些时候她太过冷淡以至于被人当做好脾气,若有庶妹下人瞪鼻子上眼,也都是他后来去敲打一番。   即便他是整治下人最厉害的时候,英台都没有怕过他,何至于现在他皱一皱眉,她都会满脸惊慌失措?   她究竟是在会稽学馆里学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还是她身边的人……   祝英楼眼神一黯,又重新扫过身边的傅歧。   傅歧此时已经穿戴整齐,头上搭着那张擦汗的汗巾,以免头上着凉,见祝英楼看他的眼神奇怪,又见祝英台满脸便秘的表情,懵然的挠了挠脸。   恰巧此时大黑吃过了早饭,照例欢腾的跑到院子里找主人遛弯,绕着傅歧直摇尾巴,见傅歧弯下腰满脸高兴的逗狗,祝英楼突然开口:“这猎犬是韩卢种?”   傅歧爱狗,可却不太懂狗,听祝英楼对他搭话,露出白痴一般的表情:“啥?”   “我说,这狗是少见的韩卢种,善跑通人性,你这是好狗。”   祝英楼好行猎,自己也养着不少猎犬,随意指点。   “啊,当然是好狗。”傅歧骄傲挺胸,笑得一口大白牙,闪得后面的祝英楼含泪捂脸。   “这狗是文才送我的,说是猎犬,我养了一路了。”   “我也爱狗,家中养着十几只猎犬。”   祝英楼余光从祝英台身上收起,突然对傅歧笑得如沐春风,“我看这韩卢种是想跟你出去遛弯?我闲着也无事,不如和你一起出去消消食,顺便和你聊聊,要如何养这韩卢种最能发挥它的本事。”   “祝大郎也喜欢狗?那太好了!”傅歧难得遇见“同道中人”,喜不自禁,“走,我们一起遛狗!”   “我,我也去!”   祝英台见情况不妙,连忙也跟上前。   “英台,你不是一碰动物毛皮就起疹子吗?这么多年来,你都没陪我遛过狗……”   祝英楼语气里有些隐隐的受伤。   “难道说,因为是傅公子……”   “不不不,我是怕你不认识路!我之前陪他遛狗也只是离得远远的到处看热闹而已!”   祝英台哪里有祝英楼的段数,连忙否认。   “哦,以前也陪过。”   祝英楼腔拖得老长。   兄长大人,你就把我刚才的话当个屁放了吧!   祝英台又一次感受到了来自“强者”的压迫感,慌不择言地想要逃离这场奇怪的谈话。   “我,我去看看马文才醒了没!”   目送着妹妹离开,祝英楼才好整以暇的转过身,看着逗着狗的傅歧,嘴角一扬:   “你可要披件衣服,再出去溜狗?”   “不用不用,穿这么多够了!”傅歧大冬天也从不穿什么大氅裘衣之类,把头上汗巾子一掀就要走。   “倒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身体康健,不会一下子就做了寡妇。”   祝英楼心中暗暗评判。   “对于双方人家来说,夫妻都活得长久也是好处,就不知道是不是外强中干……”   傅歧一声唿哨,大黑立刻得令,狂甩着尾巴率先跑到了门口。   “这韩卢种确实通人性。”   看到这黑狗端庄的坐在门口等着两人,既不骄也不躁的样子,祝英楼满意的点了头。   这狗,倒比人更稳重些。   “那个祝大郎啊……”   傅歧见祝英楼夸大黑,比他夸自己还高兴些,不过他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地挠着后脑勺。   “嗯?”   “我这狗叫大黑,不叫韩卢种。虽然我很高兴你赞同它啦,但是韩卢种韩卢种的听着,怪怪的……”   傅歧有些赧然。   “喊它大黑就好。”   大黑?   这般腰长皮亮的良犬,叫大黑?   祝英楼抬头看了眼傅歧,强忍着挤出笑意。   “好,就叫它……大黑。”   就冲这起名的涵养,他妹妹绝不能喜欢这样的草包!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傅歧:(傻笑)哈哈哈,它叫大黑!   祝英楼:(咬牙)就冲这起名的涵养,他妹妹绝不能喜欢这样的草包!   牵着马的花夭:(打喷嚏揉鼻子)什么情况?谁想我了? 第159章 男色动人   祝英台钻进马文才的屋子里时,马文才正在换药。   他从小养尊处优,虽然练武却很少和人对手,养的细皮嫩肉,和肌肉结实的傅歧不一样,马文才的肌肉呈现漂亮的流线型,加之肤白莹润,从背后看去,肩胛处性感的蝴蝶骨看的祝英台心中直流口水。   嘶溜……   要不是马文才性子太强,根本想不到他屈居人下什么样子,就这一幕就够多少腐女嗷嗷嗷乱叫了哇!   可惜听到动静转过身的马文才,立刻让祝英台熄了一脑子熊熊烈火,露出了既歉疚又愤怒的表情。   一道狰狞的伤口从马文才的肩上直拉向胸前,少年美好的体态被这道煞风景的伤口化的支离破碎,而被侍女糊在伤口上的各种颜色奇怪、味道刺鼻的药膏更是让人觉得头皮发麻,心中痛惜。   至少祝英台看着就觉得肉疼。   “你好些了没有?”   祝英台脱了靴,只着着丝袜跪坐在了他的身前,吩咐侍女下去,很自然地接手了侍女刚刚的工作。   马文才伤口被祝英楼弄崩开了,医者吩咐上了药之后一段时间内不能穿上衣服,得等药膏干了,所以马文才穿的单薄,身边到处都点着炭盆,暖烘烘的。   祝英台一进屋就往马文才身边凑,大半倒是因为这暖和。   也不知是在祝英台面前敞着衣衫的马文才有些不自在,还是炭盆烧的太热熏的,他的两颊红的诱人,祝英台抹药抹着抹着,突然喃喃自语:   “难道这时候的男人还涂脂抹粉,原来男人这样也挺可怕的……”   “又在胡言乱语什么呢?”   马文才伤口痒的难受,又不能抓,憋得眼睛里都有水光潋滟了。   看在祝英台眼里,如今这马文才衣衫半褪,欲遮还遮,两颊绯红,含羞带嗔,只觉得鼻里一阵热辣,“嗷呜”一声扑倒在他的膝盖下。   “妈呀,马文才你以后就是我男神!”   男神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再来一个男神也不行!   祝英台奇奇怪怪的时候马文才已经习惯了,但看她这般疯疯癫癫还是忍不住抽出下摆,往后挪了一寸之地。   “你要再这么怪样子下去,给你兄长看到也不知是抽你还是抽我!”   提起祝英楼,祝英台的激动就像是被人泼了一盆冷水,哀嚎着毫无形象地瘫倒在地上。   “他要再抽你,我就拿鞭子自抽十下!”   马文才只是随口说说,见她这么在意反倒有些过意不去,一面小心的把她散落的头发轻轻扫离炭盆,一面好似漫不经心地说:“那一鞭其实我躲得开的,只是我把你带出来却确实没照顾好,挨那一鞭,他消了气,我心里也能找补一二,他用的力道不大,否则就不仅仅是伤口裂开了。”   “咦?你自己找打的?”   祝英台飞快地爬起身来,像是看傻子一样看着马文才:“你知道我那兄弟用鞭子活活打死过人吗?”   “祝家庄少主的‘英名’,自是略有耳闻。”马文才看了祝英台一眼,摇了摇头笑话她:“一母同胞,也不知为何你二人差这么多。”   “哎,他来带我回家,家里不知道开过年后会不会让我回会稽学馆去了。我听说馆里有许多学生冬天是不回家的?”   祝英台搓着手幻想:“要是我逃到学馆里夺起来,不知道能藏多久。”   “五馆生多是寒门,冬季不用耕种,家贫者难以熬过寒冬,不如在馆中继续读书,不但提供食宿,还有炭火补贴,是以五馆冬季并不闭馆,冬天的学生比春秋时还多些。”   马文才瞟了祝英台一眼,击碎她的幻想,“但那点炭火和家中的舒适比起来实在差太多了,所以腊月十几左右甲舍里住的士生就都回家了,等到春雪消融才会回来。你回会稽山上别说藏起来,能冻上半个月都算是厉害的。”   甲舍既然熄火断灶,就祝英台这不能烧饭不能生火的废柴,除非去跟丙舍生挤大通铺,否则自己先冻死。   祝英台一听这样也不行,那样也不行,把自己一头头发抓的像是鸟窝一般,焦躁急了。   “马文才,你还说要我给你酿酒制铜的方子,你不救救我,我在祝家庄里就别想出去了,以后你也别想看见我了,说不定我就给家里随便嫁到哪个脑满肠肥的士族家里,关在后院不见天日……”   马文才没想到祝英台自苦到这个地步,微微一愣:“祝家并非我家这种需要靠联姻在朝堂和地方上站稳脚跟的人家,怎么会卖女求荣?就算要将你嫁出去,也一定是嫁个年轻俊彦……”   “哎呀盲婚哑嫁都一样,你就说帮不帮我吧!你要帮我,我的分成可以再少一点!”   祝英台拉着马文才的袖子,伸出一根手指,“我知道你厉害,你帮我劝得我家同意我再逍遥几年,我的分成再少一成,不,少两成,行不行?”   之前两人商议好的是祝四马六,祝英台愿意少两成,那便是是祝二马八,真是下了血本了。   马文才心中估算了下其中的风险,料想着如果只是让祝英台回去继续读书,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他脑子里思忖了几种可行的办法,最终一咬牙。   “好,我试试看,若我能劝得你回去继续读书,也不要你少两成,等你不愿再参与的时候,把你的方子给我,如何?”   他不是不相信祝英台,而是她身为女子,总有一天是要嫁人的,想要退出也在情理之中,可那时候他若投入了太多却被釜底抽薪,那就得不偿失了。   祝英台也知道他担心什么,郑重地点了点头。   “好,我答应你!”   说完,又兴致盎然地抬头问他:“你有什么办法?”   “秘密。”   马文才神秘一笑。   “嘁,还来这一套。”   祝英台撇了撇嘴,心中虽然好奇,却没有再问。   屋子里太过暖和,祝英台还穿着外面的裘衣丝袄,祝英楼对妹妹算得上细心,不但带了冬天的狐裘过来,连冬天的内外衣衫都带了一整箱,派人用车先行送来,就等着拦到之后让她换上,现在给满屋子炭盆一熏,热的人两眼昏花,脸上也是两坨红霞。   “哎呀马文才你这屋子惹得我坐不住。”   祝英台和马文才聊着聊着,实在有些受不了,“你别怪我行为放浪啊,我就脱一件丝袍,不然要闷死过去了……”   马文才穿着单衣,敞着前胸,眉毛一挑。   “现在倒是无人,你出去的时候记得穿就好。”   见最重礼教的马文才居然答应了,祝英台连忙如同大赦一般站了起来,面对着马文才就开始宽衣解带。   磕磕磕。   几声敲门声后,关着的房门被人推开,端着一碗药的梁山伯出现在了房中。   “怎么没人开门?马兄,你的药熬好了,我闲着无事,给你端了过……嘶!”   梁山伯一抬眼,看着眼前的一幕,惊得两手一抖,险些就打翻了手中的药盘。   正猴急的拉开衣袍的祝英台被梁山伯一惊一乍的动作吓的手一僵,瞬间定格成一个可笑的姿势,表情可笑地看着假装若无其事的梁山伯。   梁山伯看了眼“眉眼带笑”的马文才,再看了眼被他撞破后两颊绯红的祝英台,一时间呆立当场,心中暗暗恼怒自己为什么不敲了门再等一会儿进来。   这时的他又羞又是心伤,各种情绪五味杂陈,在马文才和祝英台的注视下,梁山伯如立针毡之上,极为难捱,但其实时间只过了不过一瞬。   就在祝英台慢慢解下外袍的同时,梁山伯缓缓垂下头。   “抱歉,是我……我……”   他将那药盘放在地上,满脸尴尬。   “我,我出去看看还有没有要帮忙的。”   说罢,掉头就跑。   祝英台反应慢了半拍,把手中厚重的丝绵外袍放在座边坐下,愣了一下才“啊”出声来。   “啊,他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祝英台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袒胸露怀的马文才,满脸不可思议。   “应该不会吧?我现在可是男儿身!”   哎呀!   祝英台重重打了下自己的头。   就是男儿身才尴尬啊!   梁山伯不会把自己当断袖,欲对伤重无法反抗的马文才行不轨之事吧!   “不行,我得去解释!你的名声!”   祝英台“蹭”地一下站起身,准备追出去。   “随他去吧,以他的性子,误会了也不会乱说。”   她刚刚站起身,马文才便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她,将她拉了回来。   “可……”   祝英台挣扎地看了看马文才,又看了看门口。   “也许,他误会了也不是什么坏事。”   马文才意有所指地看着祝英台,表情淡淡地松开,眉头一挑。   “你觉得呢?”   刹那间,祝英台想起了“梁祝”,想起了呕血而亡的梁山伯,想起了一路上梁山伯对她无微不至的照顾……   说实话,梁山伯本就是她喜欢的暖男类型,若说一点好感都没有,却是骗人的。   只是那结果实在太可怕,可怕到她无法承受的地步,所以每每好感一起,就硬生生被她掐灭,在旁人看来,她对梁山伯,甚至还没有马文才或傅歧那般亲密随便。   也许正是这份不同寻常的“距离”,让马文才察觉了什么吧?   “哎。”   一向开朗的祝英台竟难得地长叹口气,重新坐了下来。   “你说的是。”   ***   马文才和祝英台在温暖如春的卧房里“促膝长谈”时,傅歧和祝英楼正在寒风凛冽之中哆嗦着遛狗。   因为之前祝英楼指点了傅歧不少,傅歧对祝英楼的态度已经从“祝英台那个眼高于顶的讨厌兄弟”变成了“虽然傲是傲了点但懂得还蛮多的祝大郎”,态度也亲密了不少。   见傅歧对他放下了心防,祝英楼假装有些担心祝英台在学馆的交友情况,愁眉不展地叹道:“见你如此爽朗,我就放心多了。我那弟弟性子内敛冷淡,我就担心他在学馆里和同窗处不好。”   “什么,内敛冷淡?”   傅歧心想这两兄弟感情看样子是真不好,笑着安慰他:“你太过多忧啦,学馆里人人都夸祝英台性子好,说他不好的人也有,不过还没有人会他‘性子冷淡不理人’的。”   祝英台简直就是公认的滥好人好嘛!   傅歧腹诽着。   “如此看来,这傅歧看起来粗放,人倒挺良善。”   听到傅歧在他面前维护祝英台的脸面,祝英楼心中暗想。   “不知我家英台,在会稽学馆里和谁比较亲近?我也好略备谢礼,年节里替我家英台以权礼数。”   祝英楼暗中打听。   这种士族的交际是傅歧最烦的,往年这种人际上的事都是傅异在做。如今祝英楼一提,傅歧不由自主又想起自己生死未卜的兄长,他略走了走神,表情也有些惆怅。   祝英楼还以为祝英台在学馆里没交什么朋友,一时有些恼怒会稽学馆的人都瞎了眼,一时又有些庆幸妹妹在会稽学馆比较低调,以后怕是对名声不会有太大影响。   “要说最亲近的,当然是我啦!”   傅歧大言不惭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嗤!   祝英楼心中嗤笑,佯装感激地点头:“傅公子和我家英台感情好,这是一眼就看得出来的,不知还有哪些?”   “要说感情好,首提和她共处一室的马文才。马文才才德兼备,又护短,祝英台在学馆里惹的麻烦,都是被他妥善处理的。要不是有马文才,祝英台说不得就要被人孤立了。”   傅歧脸皮再厚,也不敢说自己比马文才更引祝英台信赖。   “哦?英台还会惹麻烦?她在家可从不惹事。”   祝英楼满脸不信。   “你不信?!”   傅歧最讨厌受人质疑,立刻跳脚。   “他刚入学时,甲科都不去考,一天到晚在丙科和一群穷酸寒生呆着,饭都不敢吃……”   巴拉巴拉巴拉。   祝英楼的眉头蹙起。   “后来,为了得他一副字,大半夜里,有人爬墙进他的屋子……”   巴拉巴拉巴拉拉。   “咦,好像听到咬牙的声音?”   傅歧说一半,心中奇怪地嘀咕,掏了掏耳朵,见祝英楼面无表情的听着,继续八卦。   “……后来他接二连三的丢东西,不得不把东西全换成学馆里配发的……”   巴拉巴拉巴拉。   祝英楼眉头打成了死结。   “……你猜怎么了!坐垫下跑出来一条蛇!要不是马文才那天正好去上课,抬手挥剑把蛇斩了……”   砰!   “咦,祝家大郎,你好生生干嘛踹人家柱子!”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要说最亲近的,当然是我啦!”   傅歧大言不惭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祝英楼:(嗤笑)这傻子,真亲近还连英台是女的都不知道?不是自视甚高就是脑子不好。   马文才:(被亲自告知是女人而得意洋洋)在下是真。感情好是也。   梁山伯:(摸了摸鼻子)那在下,约莫是脑子比较好的那一种吧……   傅歧:(看了眼大黑)我们走,我们回家/(ㄒoㄒ)/~~。 第160章 折节之道   傅歧回来的时候,梁山伯正在院子里边晒太阳边看书,和傅歧一起回来的祝英楼看了眼梁山伯,见他手里拿着的是《六韬》,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随口问道:“英台呢?”   梁山伯拿着竹简的手一顿,不由自主地回头看了马文才的房间一眼。   恰巧祝英台正好从马文才屋子里推门出来,一见这阵仗下意识就想缩回去,被祝英楼一瞪,只能缩着脖子硬着头皮走出来,干笑着:“呵呵,呵呵,都在啊……”   还好她出来时把衣衫整理齐了,否则被祝英楼看见了,大概能直接压着她上马家成亲去。   祝英楼看了看自家妹妹,再看了看傅歧和梁山伯,接着想起傅歧说的那些事情,原本想训斥妹妹的话竟有些说不出口,鼻子里“哼”了一声,拂袖进了马文才的屋。   “我的天,吓死我了……”   祝英台这才松了口气,拍着胸脯暗自庆幸。   “你怎么这么怕你兄长,我觉得祝家大郎人挺好的,挺直率的。”傅歧对祝英楼印象极好,想来这趟遛狗之旅聊得不错。   他这么一说,不光祝英台露出了受惊吓的表情,就连梁山伯都讶然侧目。   祝英楼气势之盛,远不是他们这群还在学馆里读书的学子们能比的,他手中真的沾过人血,又管着诺大的庄园,倒比朝廷里许多官员还有威势。   就连梁山伯这样城府极深喜怒不形于色之人,在祝英楼面前都有些不自在,可傅歧和他相处的,好像……   挺自如?   “傅兄……”   梁山伯像是有了什么意外发现似的,用不一样的眼光打量着傅歧,“其实想想,你这心性,以后说不得会有大机缘……”   完全看不出别人的威严和气势,也不被这些外放的气势所摄,何尝不是一种本事?   这种真正的“意态自如”,可和他们这些后天养气养出来的不一样。   “哈哈,是吧?”   傅歧完全没听懂梁山伯在说什么,权当他在夸自己。   祝英台可不管傅歧和梁山伯在打什么机锋,一见祝英楼完全没了影子,扯着傅歧就往自己屋跑。   “喂喂喂,祝英台,你慢点!”   傅歧被拉的莫名其妙,还没跟梁山伯打个招呼,就被兴冲冲的祝英台拉跑了。   坐在院子里石凳上看书的梁山伯目送着傅歧被祝英台拉走,手中拿着的书却怎么也看不下去了。   望着两人的背影,梁山伯放下手中的竹简,疲惫的抹了把脸。   “祝英楼问了你些什么?”   祝英台把拉过来的傅歧往屋里一推,面露急切地问他。   “祝英台,你家里是不是有适婚龄的妹妹啊?”傅歧听祝英台问他,有点莫名其妙地反问她。   “什么?”   “要不然,你兄长问我家中有几口人,我有没有通婢妾室,有没有定亲做什么?”   傅歧抓了抓脑袋。   “你,你还真不是一般的直觉强……”   祝英台张了张口,人都傻了。   “我兄长真的就这么直接问了?”   “是啊,我说我还没成人就来了会稽学馆,丫鬟是没的,小厮不少。”傅歧做了个无奈的表情。   “英台啊,我虽然和你关系好,不过说真的,我的亲事我自己做不了主,你家就是看上了我……”   “走走走走走,我才不想祸害我家妹妹!”   祝英台直接翻了个白眼。   “他还问什么了?”   “你兄长大概很担心你在会稽学馆里呆的不快活,把你在会稽学馆的事问了个遍。什么你和谁关系比较好啦,平日里都在做什么啦……”   傅歧越说,祝英台表情越紧张。   “然后问了问我徐之敬和褚向的事,又问了问甲舍里住的一些士生。”   傅歧对着祝英台邀功:“我一直觉得你家里人太苛待你,给你带的人也太少了,我把你在学馆里差点被蛇咬半夜被爬墙的事都说了,我想你大概不好意思跟你那兄长诉苦,怎么样,谢谢我吧?这么一来,你家不给你再配七八个小厮护卫都对不起你祝家庄的出身!”   祝英台一听到“半夜爬墙”、“差点蛇咬”就眼皮直跳,待听完了更是飞起一脚踹在傅歧腿肚子上,把自己气个半死,也不解释为什么踹他,掉头就走。   “什么鬼!”   傅歧被祝英台踹的莫名其妙,糅着小腿肚子龇牙。   “兄弟两个都奇奇怪怪的!”   心惊肉跳的祝英台出了屋,越想越觉得再上学无望了。   她在学馆里并不算安分守己的那种人,但半夏老实,安布口拙,两人不会主动把她在学馆里做的事传回去,可祝英楼在傅歧这听到这么多,必定是要去会稽学馆问一问的。   谁知道她做的哪件事在祝家人的眼里,会不会就变成出格呢?   左想右想,如今祝英台只能寄希望在马文才身上,也希望他的“我自有办法”是真的有办法了……   ***   马文才的伤口恢复的很快,加上祝英楼财大气粗,在方家并没有住多久,所有人就继续上路了。   一来年关将至,一到了年节时官道就格外难走,查验的也时间也长,必须早点回去;二来在大婆儿巷实在不够宽敞,之前住他们几个还好,祝英楼一来地方根本不够,与其在这里窝着,还不如上路出发。   马文才所坐的马车也是鸟枪换炮,不但四个轮子按照祝英台要求的包裹上麻絮羽毛和厚厚的皮革,车厢里也颠了厚厚的丝被和皮毛,点着炭盆和熏炉,即使路上颠簸,也不会太过难受,温暖的车厢里更不必穿着厚厚的冬衣,一直发痒难耐的伤口不用和厚重的衣襟来回摩擦了。   至于祝英台坐的马车,更是舒适暖和,马文才是病人需要有人贴身照顾,马车自然更宽敞些,祝英台的马车虽小,可给她打发时间的书籍棋盘小食无一不全,车轮包裹车中四处是靠垫和毛毯,躺在车厢里睡觉都行,看的傅歧羡慕极了。   相比于其他人惊叹于马车的舒适,梁山伯更惊讶的是祝英楼能在这么快时间里购齐马车、布置车厢的本事,要知道马匹是梁国的稀缺资源,哪怕是这种拉货拉车的马也不多见,如果是年轻力壮的良马,则有钱都难在市场寻觅,尤其现在已近年关,马贩也都纷纷返回北方产马之地,祝英楼从哪儿弄来这么多匹马,实在是个谜团。   不过梁山伯不是个好奇心重的人,虽心中有些惊奇,却没有真去问祝英楼什么,只是让他对祝英楼和祝家庄的势力与本事有了更深刻的认识而已。   傅歧是个不爱坐车的,所以马文才的五花马似锦就便宜了他,他大半时间倒是骑马驰骋在队伍前列。   由于返程的时候祝英楼带了不少的人,这些人大多不是骑马,而是坐在拉东西的驴车上,回程速度慢了不少,傅歧也很少能快马跑起来,多是慢悠悠的趟着步子,未免有些无聊。   梁山伯大部分时间骑着小驴跟在队伍中,有时候风太大也会在马文才的车厢里暂时歇息一会,他向来心细,行路中几位同伴未想到的事情很快就会被他察觉,继而进行补全,因此竟吸引了祝英楼的注意,在旅程中对待梁山伯,倒比对傅歧、马文才更热络些。   祝英楼的这番变化让祝英台又是惊又是喜。   喜的是祝英楼并未因士庶之别对梁山伯表现出轻蔑和傲视,惊的是祝英楼比马文才还看重身份,居然对梁山伯表现的如此“特殊化”,难不成又是误会了什么,跟最初和傅歧刻意交好似的,故意套话?   怀揣着这样的担忧,祝英台实在坐不住,趁着一次在街亭歇息的时间,钻进了马文才的车厢里。   马文才和梁山伯一般,是个手不释卷之人。前者手不释卷,是因为自认只是中人之姿,若再不努力,哪怕重活一次,也还是个庸人;后者是家境贫寒,从小只要得到可以借阅的书籍,一定会看到能烂熟于心为止。   马文才手不释卷的习惯使得他走到哪儿都带着大量的书籍,或是在当地购买,或是专门携带,而这习惯又间接便宜了梁山伯,让他能从马文才那借阅到不少书卷。   说实话,每次看到这样的场景,祝英台总是有些“心虚”。   她的天赋和知识量大多来自于祝英台原身,她论努力比不上马文才,轮智商比不上梁山伯,偏偏明面上看起来和两人不相伯仲,就跟作弊器金手指加成过的一般,虽然结果相同,心理上总是低人一等。   所以一看到马文才在看书,祝英台下意识就想出去。   “既然进来了,肯定是有事找我,出去干嘛?”马文才瞟了她一眼,合上手中的书,“找我什么事?”   祝英台见马文才搭理她了,倒不好出去了,盘腿坐下,开始一五一十说着自家兄长这一路上颇多不对之处。   “……你看,他之前防傅歧都跟防贼一样,我平时想进你车厢也还被他用各种借口拦着,可这段时间他跟梁山伯几乎是并驾齐驱,刻意放慢速度,一聊就是一路……”   祝英台用手指骚了骚鬓边落下来的碎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就担心我兄长看谁都跟我意中人似的,给他下套子……”   饶是马文才定力惊人,又听惯了祝英台的风言风语,这次听到祝英台的话,还是惊愕了一下,继而哈哈大笑起来。   也许是他笑得太过肆意,倒惹恼了祝英台。   “喂喂喂,你觉得我说得不对没关系,这么笑就有些过分了啊!”   祝英台恼羞成怒。   “我说,你们祝家庄是怎么养出你这样想法的?我原以为祝家庄的庄主和夫人都跟你一般,不在意士庶之别,可一想到兄长的行事之风,多半不会如此。如今再见英楼的行事做派,更不是胡闹之人,偏偏你却和他截然不同……”   马文才指着祝英台笑道:“你还爱胡乱臆测,你真以为……哈哈哈!”   “你到底在笑什么!”   祝英台被笑的越来越火。   “你兄长拿自己做标准,自然是看不上我的,更看不上傅歧。但他不得不承认,在同龄未婚的士族之中,如我和傅歧这般洁身自好又家世相当、不拘门第的子弟并不多见,所以他一边嫌恶我们不够优秀到匹配他‘才貌双全’的妹妹,一边又苦恼于我等家世相当,可为婚配……”   祝英楼的心思很好猜,但未免太过高傲,将他们这些士子都当做大白菜一般挑肥拣瘦。   “可你现在女扮男装,他也不知道我早知道此事,不好表现的太过热络,毕竟我不是傅歧那笨小子。所以只能对我刻意疏离,但又在起居旅途上照顾的无微不至,让我欠下人情……”   “你说你兄长突然对我们疏远了,那不是真的对我们态度大变,而是心中有了估量,便不好让我们察觉他的心思。”   马文才是个人精,最善于揣测他人的心思,此时一针戳破,他还没有什么,听着祝英楼打算的祝英台倒闹了个大红脸。   “所以,他对傅歧也是……”   “多半如此。傅歧毕竟论家世,比我家还强些。”   傅歧家世代门阀,虽然傅翙这一支不算显达,可建康令掌着天子门户,品阶虽不高,也算是清流要臣。   “只是祝家庄毕竟是地方豪强,傅家是将种出身,若交从过密,倒对两家都有不好,你兄长心中有所分寸,这份距离在你看来,就是突然对傅歧疏远了。”   “我这哥哥,未免也太……”   祝英台愣神。   “居上位者,一举一动皆影响重大,他又不是我等白身无势的官宦子弟,豪强之主,已经不亚于一方门阀了。”   马文才估摸着祝英台虽然知道离开祝家庄难,却还没明白自己抵抗的是什么样的庞然大物,只能幽幽叹息。   “你兄长这般行事滴水不漏的,才是能够立身于世的强者。”   “那,那他为何独独对梁山伯和颜悦色,折节下交?”   祝英台心中最后一丝隐秘的希望也被马文才哗啦一下熄灭,虽然明白马文才说的泰半是真的,却还是不甘心地问出口了。   “难道不是梁山伯优秀到,已经让我兄长抛弃门第之见了?”   “山伯兄自然是寒门之中少有的人中龙凤,只是……”   “哎,看来祝英台还有奢望……”   马文才心中暗叹。   “她还隐隐寄希望于祝家诸人能不计门第之见,同意她追寻自己想要的生活。若她看不透这世道的残酷,便是我和她一起研究出那些方子,她也终会是摇摆不定……”   罢罢罢。   总是像是雏鸟般护着她,她又何时才能有勇气展翅?   他抬起头,眼中带着一丝同情,回望与等候答案的祝英台。   “这问题,其实你去问梁山伯更合适。”   “咦?”   祝英台错愕。   “去吧,你若心中真有不解,去问梁山伯,他会给你答案。” 第161章 乐土何在   下了车,祝英台一直处于天人交战的恍惚之中。   和梁山伯相反,她本性是个好奇心极强的人,若是一个问题得不到答案,接下来的好几天都会抓耳挠腮,恨不得把别人脑子挖开看一看答案才好。   她去问马文才问题,马文才回答了,也告诉了她该如何知道接下来的答案,她却犹豫了。   就像傅歧虽然很不喜欢动脑想什么,可是他还是能够凭借自己的直觉避开很多危险一般,他出身不凡,环境带来的眼界就足够让他靠直觉和经验过的很好,所以即便傅歧在会稽学馆里呆了这么多年,却没被什么人骗过,更没有给人留下什么“冤大头”之类的印象。   现在的祝英台也是如此,明明她知道去问祝英楼或梁山伯问能够最快得知答案,却隐隐觉得那答案不是自己想要的。   或者说,不是自己能够承受的。   “都怪马文才,兜什么圈子!”   祝英台踢开一块石子,郁闷地自言自语。   “什么兜圈子?马文才现在的身体能骑马吗?”   休息即将结束,马上又要出发,刚刚整理好骑具的傅歧恰巧走过祝英台身边,听她说起马,忍不住紧张。   “那我是不是要把似锦还他?”   “不是马文才要骑马。”祝英台被傅歧逗得没那么憋屈了,“是……哎,说了你也不知道。”   她看着牵着马的傅歧,见左右无人注意,突然压低了声音凑到傅歧身边问道 :“你有没有觉得我兄长对梁山伯,特别亲切?”   她抬头瞟了那边一眼。   此时梁山伯正在和亭长说些什么,大概是补给上有些不妥,双方稍微交谈的久了些,祝英楼便过去询问了下,随口答应了什么。   梁山伯在祝英楼答应了什么之后露出了无奈的表情,然而并没有如同和马文才在一起时那样继续劝说,只是笑了笑,算是默认了此事。   祝英楼拍了拍梁山伯的肩膀,像是又“指点”了他下什么,对他有说有笑,似又赞赏,可再仔细看看,似乎那热络并没有进入眼睛里。   若是平时那边说话的是马文才和梁山伯,祝英台一定好奇心爆了棚,三两下窜过去问到底怎么回事,可现在却只敢鬼头鬼脑缩在傅歧背后往那边张望。   “哈哈哈,是吗?”   傅歧闻言也回头看了那边一眼,笑着一脸理所当然道:“祝大郎性子爽朗,对谁都亲切的很呐!”   你眼睛是瞎的吗?   祝英台一口气噎在喉咙里,狠狠翻了个白眼。   不过被傅歧这么一插科打诨,祝英台情绪倒没那么紧张了,等祝英楼因其他事离开,梁山伯牵着青驴准备上路时,祝英台假装瞎逛,逛到了梁山伯的身边。   看到祝英台过来,二人都有些尴尬。   那天在马文才屋里,祝英台对着马文才宽衣解带,莫说知道她是女人,就是男人,以这时士族对风仪礼度上苛刻的要求,祝英台都算是“狂浪”了。   好半天,还是好脾气的梁山伯先打破了僵局。   “找我有事?”   “没什么,就好奇刚刚你刚才跟亭长在说什么,后来我兄长又跟你说了什么……”   祝英台的小心翼翼让梁山伯发出轻笑。   他对祝英台和傅歧的态度向来照顾到无微不至的地步,所以在祝英台还没不自在之前,自己便先给出了答案。   “这驿亭里的人手脚有些不干净,将我们拿去委托喂马的豆料掉了包,有些车厢更是有翻动过的痕迹,所以我旁敲侧击的问问,看看是亭长不知道只是底下人所作,还是这驿亭就是个不干净的。”   驿站是官府所办,没有为来往官员出差的“驿券”,除非遇到那种“赚外快”的胆大驿官,否则并不能住宿。   但驿站和驿亭都可以暂时歇脚,驿亭若是私驿,也可以住宿。但私驿比起官驿或城中的客店自然条件要差得多,喂马付了钱也只能喂草料,要豆料就得自己准备。   祝英楼急着赶路,不愿掉马力也不愿让马掉膘,豆料自然是不省的,这边的驿亭见马都少,给拉车的马喂豆子的大概见的更少,知道这些人不差钱,大概也就起了些不该有的心。   出门在外,什么人都有,祝英台和他们一路过来也见过许多这样的事,已经见怪不怪,于是“哦”了一声。   “是这样,那我兄长过来……”   “祝大郎自然是不会在乎这么点豆料的,贵重的物件都有人看着,那些人翻动的大多是我们的东西。”   梁山伯脸上又升起无奈:“马上要出发了,祝大郎不愿节外生枝,他常年出门在外,当然比我有见识的多,我就没再问了。”   祝英台恍然大悟。   要是那时过来的是马文才,梁山伯必定在和他一唱一和唱双簧,唱的那亭长乖乖把豆料还回来。这时候许多贫穷人家都不见得吃的上豆饭,那些人贪的,都够歇脚钱了。   马文才最恨别人把他当傻子,梁山伯则是绵里藏针,路上许多人看他们年少又多金想要宰肥羊,都是被他们这么一唱一和乖乖认栽的。   但真到了祝英楼这样的人眼里,像是驿官这样的贱役本该就做些偷鸡走狗之事,怕是觉得全天下都是这样,反正也不在乎那些小损失,更不愿低下身份跟他们“斗智斗勇”,梁山伯知道祝英楼是什么性子什么见识,当然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辛苦你了……”   祝英台叹气。   “言重了。”   梁山伯也不知两人为何会聊到这上,只是觉得现在气氛难得的好,笑得越发和煦温润。   “梁山伯,我有一个问题就没想明白,我想问问你,要是你觉得难回答,可以不回答我啊……”   祝英台有些吞吞吐吐地问:   “我觉得我兄长对你特别和气,比对马文才和傅歧还和气,经常听从你的意见,还对你勾肩搭背,为什么呢?”   她知道梁山伯是个不会吹嘘自己的人,不好意思地低了低头:“那个,你很厉害,我不是觉得你不够厉害到我兄长另眼相看才好奇问这个……”   “我明白。”   梁山伯自然明白祝英台是什么样的人。   正因为如此,所以他才笑得如此苦涩。   也是该清醒了。   “昔日吴起为将,跟最下等的士兵穿一样的衣服,吃一样的伙食,睡觉不铺垫褥,行军不乘车骑马,亲自背负捆扎好的粮食和士兵们同甘共苦。有个士兵生了恶疮,吴起替他吸吮脓液。这个士兵的母亲听说此事后放声大哭。”   他看着祝英台,脸上自始至终都带着惯有的那种笑意。   祝英台知道他说话不似马文才那般直击人心,往往有些迂回委婉,所以仔细听着他所说的典故,希望能从其中听懂些什么。   “有人说:‘你儿子是个无名小卒,将军亲自替他吸吮脓液,你怎么还哭呢?’那位母亲回答,‘不是这样的,当年吴将军替我丈夫吸吮毒疮,他感恩戴德,在战场上勇往直前,最终死在敌人手里。如今吴将军又替我儿子吸吮毒疮,我不知道他会死在什么地方,因此我才哭泣。’”   祝英台听完了整个故事,身子一震,不可思议地看向梁山伯。   见到祝英台愧疚又愤怒的表情,梁山伯像是受了某种诱惑一般,带着安慰的表情,学着马文才经常做的那样,摸了摸她的脑袋。   他似乎能够理解马文才为什么经常这样做了。   梁山伯自认自己从小聪慧,又像是天生的天赋一般,总能早早察觉别人对他的企图。入了学馆中,披着“不拘门第”的外皮对他招揽的人也不是没有,他早就习惯了。   可是看到这样维护又愤怒的眼神时,他还是会心中滚烫一片。   “知道了,就回车厢里去吧,外面风大。”   梁山伯仔细感受着掌下那一丝细柔,狠心抽回了手掌。   祝英台已经完全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和面目面对梁山伯,被这样温柔的眼神看着,祝英台竟羞愧的掉头跑了。   在这一刻,祝英台才明白自己害怕的是什么。   “士族则交,庶族则用”的观念,似乎已经成了一种铁律植入了这时代大部分人的价值观里,以至于春秋秦汉时“伯牙子期”一般的美好情感,已经变成了被功利包裹的笑话。   一时间,祝英台竟有些讨厌马文才拐弯抹角的让自己去追寻答案。   哪怕是马文才开门见山的直接击破她的最后一丝幻想,也比如今梁山伯好似轻描淡写的引经据典要温柔的多。   连梁山伯这样的人都已经看开了,并觉得这理所当然,她又能改变些什么?   哪怕再来一次“梁祝”,哪怕梁山伯比马文才、比傅歧更加优秀,可他是寒门,注定了梁山伯依旧只能“呕血而死”,自己也依旧只能“撞碑化蝶”。   除非打破这个世道的规则,否则将她永远找不到心目中的“乐土”。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马文才:(哼着小曲)手撕蝴蝶,我最爱吃啊,啦啦啦…… 第162章 祝家之谜   祝英台走后,梁山伯也翻身上了驴, 被冷风吹拂着,似乎那寒冷也浇灌进了他的脑袋,让他心中刚刚生出的滚烫又冷静了下去。   有些话, 他没法对祝英台说,譬如祝英楼对他不同寻常,对马文才和傅歧却多有苛刻,是因为祝英楼潜意识里,便没有把他当成可以“拐走”妹妹的对象。   以英台保护者自居的嫡亲兄长,在寻找接手自己任务的“对象”时自然诸多挑剔,这种考量和审视让他产生了居高临下的疏离感,可他梁山伯是寒门,是和祝家的世界云泥之别之人,在他的观念里, 和他同样出身、经历的妹妹,便不可能把他梁山伯放在眼里。   还未进行“审视”,他便已经被淘汰了。   这样的话,又如何说给一直以为自己伪装的很好的祝英台听?   就连刚刚驿站之事,祝英楼虽然赞赏他细致入微,精明可靠,可也未必没有“也只有寒门出身的穷酸小子才计较这些豆料和不值钱包裹”的意思。   马文才虽也看不起寒门,却更瞧不起品行不良的笨蛋。   即便是马文才这样,也不是一开始就对他友好的。   说到底,在没有与之同患难、共生存之前,士族们也没有义务去莫名其妙地对一个“低贱”的吏门之人交付诚心。   所以就这样吧,做好自己,不妄自菲薄也不好高骛远,这才是他梁山伯的“处世之道”。   祝英楼的到来改变了很多人,除了马文才和梁山伯,变化最明显的就是祝英台。   祝家父母的性格,都是无法让人产生“亲切感”的类型,祝英台穿越过来不久,只是为了掩饰本性不被当做妖怪烧掉,都要拼尽全力,更别说和祝家人如何亲密。   祝英台也不是没有奢念的,她原想着,自己硬着头皮提出想要女扮男装上学这种事情都能被允许,说不定祝家人也不过是外冷内热,其实也不是那么拘泥于礼教之人。   可在祝英楼身上,祝英台彻底打破了这种奢望。   在接下来的旅程里,祝英台少见的沉默寡言,加上返程的路途十分无聊,以至于连最粗神经都傅歧都感受出了祝英台的变化。   对于祝英楼来说,妹妹突然“文静”了不过是回复了应有的样子,之前又哭又闹才是“抽风”了。而马文才心中知道她在抑郁什么,只等着她自己想清,竟也一副不管不问的样子。   傅歧是个爱热闹的,马文才养伤,梁山伯正经,这一路上全靠和祝英台聊天玩笑打发时间,祝英台一安静,第一个受不了的就是傅歧。   “你怎么死气沉沉的?”找了个空,傅歧拉住梦游似的祝英台,“谁欺负你了不成?”   “没。”   祝英台勉强打起精神应付。   “就是马上要回家了,有点不愿意。”   “我还以为是上次我说我的亲事要父母同意的事儿得罪了你呢。”傅歧松了口气,“后来想想也不该,你连马文才和梁山伯都不搭理了!”   听到“马”、“梁”二人的名字,祝英台脸上露出有些不自然的表情。   只是傅歧没有察觉,依旧还在喋喋不休:“哪里轮得到你怕回家,这都快到建康了,该怕的是我才对。”   他想起家中的事情,难得脸上一片愁绪:   “我托马文才给我打探兄长的下落,虽他说有了眉目,可我家里人都没办法,我心里也没底。这事我答应了马文才,又不能透露给家里人,你出来是危险,好歹你兄长把你找回来了,我呢……我……”   他越说越是悲恨,明明是来给祝英台开解的,自己反倒情绪低落起来。   祝英台这一路浑浑噩噩,等到傅歧说起才想起这已经到过年了,他们不是要回会稽学馆,而是各自回家的,等年后才返回学馆,如今已到齐郡,不过几天路就到建康了,傅歧也该和他们分道扬镳,回到家中。   过了建康,顺水而下,再往南走,就该马文才回吴兴了。   梁山伯是山阴人,就在祝家庄所在的上虞隔壁,也就是说,最后就剩她、梁山伯和祝英楼一路同行?!   想到后面该有多尴尬,祝英台突然打了个哆嗦。   “你冷吗?”   傅歧想了想,觉得自己在这和祝英台吐苦水也于事无补,反倒两个人都难过,赶紧赶她回车里。   “你还是回去吧,别着了风寒。你也别想太多,我看祝大郎挺疼你的,不至于让你回家受罚。就算你爷娘要罚你,就学我,小棍则受,大棍则走,打不了收拾包裹来建康找我,或是去吴兴找马文才,最不济,上虞还有不少学馆里的同窗,谁不能收留你?熬过风头,往学馆一躲,我们护着你!”   傅歧淘气惯了,做错事被追打的鸡飞狗跳是常事,说起“逃家经”来是头头是道,还顺手指着远处的梁山伯对她提点。   “对了,梁山伯家不就在山阴么?才半天路嘛!他无父无母,家中屋子肯定还空着,条件是差了点,可是至少能让你吃穿不愁……”   “不必了!”   见他指着不远处的梁山伯,祝英台惊得连忙压下他的胳膊,可惜已经晚了,梁山伯顺着目光看了过来。   祝英台“唰”地一下转过了身,避开了梁山伯的目光。   傅歧满脸疑惑的看了看两人,见梁山伯还是好脾气的对他们笑了笑,估摸着大概没什么大问题,可又觉得被憋得要死,等梁山伯一走开,立刻将祝英台肩膀拍的啪啪响。   “你到底怎么了?梁山伯性子这么好,你总不会和他吵架了吧?”   “傅小郎!”   祝英楼远远的看见傅歧在对祝英台“动手动脚”,目光如炬般看了过来,突然喊了一嗓子。   “前面我们就要走水路了,你是要回建康?”   傅歧被祝英楼这一打岔,便把祝英台和梁山伯之间的别扭抛之脑后,应了一声就朝着祝英楼过去,商议接下来的行程。   虽说祝英台对这位兄长颇有忌惮,可此时此刻,她倒感激祝英楼帮他岔开了这个难以解释的话题。   可傅歧的话倒让她有了一丝希望。   若是祝家庄里压力太大,她便按傅歧说的,想个法子偷偷溜出来,去投奔马文才就是了。   马文才家不比梁山伯家只有几亩薄田,总不能少她这一口饭吃吧?以他们的交情,马文才应该也不会见死不救,把她赶出来……   最不济,还有傅歧。   想到这里,祝英台心定了定,一路虽然还是寡言少语,但至少没有那么愁云惨雾了。   正如傅歧所言,他们总是要分道扬镳的。   已经到了年底,祝英台几人肯定是赶不上过年回到会稽郡了,可傅歧回建康却一定能赶上过年,在和祝英楼商议了过厚,傅歧还是选择了单人匹马的回家去,只带上一些细软和自己的大黑。   他会武,马文才又把马借了他,加上这段路他也熟悉,祝英台和马文才几人都不担心他的安全。   立下正月过后学馆相见的约定后,傅歧打马扬鞭直奔建康,和他们的队伍就此分开了。   傅异被魏国所俘下落不明,傅歧突然一改往日能不回去就不回去的态度急着过年回去,未必没有担心家中父母的原因。   梁国过年会罢朝半月,这半月是士族和官宦们交际频繁的时候,以前这种家中小辈的交际都是由傅异在做,可今年傅异不在了,若傅歧还不回去,傅家这一支就要被人笑话无人了。   哪怕再性格洒脱个性桀骜,傅歧毕竟还是个士族,他洒脱和桀骜的倚仗来自于他出身士族,而他的血脉也在呼唤着他,告知他为了这份倚仗该做些什么。   相比之下,从现代来的祝英台,实在是太缺乏这种觉悟了。   好在除了马文才以外,谁也不知道祝英台脑子里的这份离经叛道,就连对祝英台最为关心的梁山伯,也仅仅以为她只是个拥有不同于寻常人胸襟的奇女子罢了。   和傅歧分开后,一路上,祝英台在思考着各种能够脱离祝家庄的办法,她甚至连“假死”都想过了,可一来她没有这个医学条件,二来祝家庄里也没有任何人能够掩护她做出这种事情,她来的时间太短,根本没有培养出什么心腹,以前的旧人不敢重用,现在用的半夏又太沉不住气,思来想去,祝英台倒活活将自己憋屈死。   就像是想要把祝英台最后一丝希望也堵死似的,从离开建康到达东扬州开始,祝英楼就开始肆无忌惮的在诸人面前展现出了祝家庄惊人的一面。   他们一群人没有一个是官身,驿站自是住不了的,但寻常客店也容纳不了这么多人,更何况是已经到了过年的时候。   可这祝英楼就像是相交满天下似的,无论停宿在哪里,必定有妥善接待之处,这些接待他们的“好友”要么是一方豪强,要么是当地官宦子弟,也有巨贾富商之流。   所以从进入晋陵之后,他们这一路或住的是别院山庄,或住的是闹市大宅,有些地方就在山水宜人之处,这一路下来倒不像是赶路,倒像是在四处游玩。   要不是天气太冷,马文才又有伤,以马文才的性格肯定不会放弃这样的好机会,好好的和这些人交际一番。   饶是大多数祝英楼的“朋友”没有出面,可这行程安排上的面面俱到也太让人惊骇了点,有些人家甚至直言要将家中接待的姬妾或巧婢之流送给祝英楼,一路打点他们的起居和饮食。   考虑到祝英台也在,祝英楼大多选择了婉拒,可即便是这样,等到他们离开吴郡的时候,车马里满载的礼物已经多到严重拖慢他们的行程,不得不分作两批回上虞的地步。   此时马文才伤已好了大半,面对祝英楼如此不动声色的显露出祝家庄的能量,马文才也暗暗心惊。   他一直知道但凡能够立下几百年基业的庄园必有独特之处,可祝家庄并不是宗室大族林立的会稽郡里最强的豪强人家,若说祝家庄因地理位置好、维持时间长而极富就算了,可这一路上出面接待祝英楼的,非但三教九流都有,甚至还有些士族身居清官之位,是平时里不会出来应酬的,祝英楼才多大年纪,能让这些人纡尊降贵亲自安排他们的行程?   祝英楼,或者说祝家庄究竟还藏着多少秘密?   一时间,原本想放弃祝家庄这手好棋的马文才,竟也在这样的“隐秘”之中产生动摇了。   南下商船的甲板上,因伤势大好而出来透气的马文才站在船舷边,定定看着远处的船舶出神。   吴兴是三吴之地的异类,在人人鄙视将种的南方士族中,唯有吴兴习战之风盛行,马家祖上是伏波将军马援,可在吴兴士族中却能站住脚,除了姻亲是沈家以外,当地士族并不排斥将种也是其中的原因。   正因为有彪悍的习武和豢养部曲死士之风,吴兴豪强庄主的战斗力都惊人,而且很少对外联姻,西路和东路台军将领多为吴兴人,或者说,一旦启用吴兴将领,大多是吴兴豪族自备兵甲,率领家中部曲为国征战。   但非战之时,吴兴也深受好武之风危害,许多豪族手下养着的私兵,平时里干脆就是纵横太湖之上的水贼劫盗,说起吴兴水贼,那是人人头痛,就连马文才走这条水路的时候,也只敢拿自家父亲的帖子坐官船,或是坐几家豪族开设的商行里的商船。   所以当祝英楼婉拒了自己用父亲名帖搭官船顺风去吴兴的提议,而是坚持乘坐“朋友”那借来的商船时,马文才内心是十分担忧的。   他甚至不顾护卫小厮的劝说,执意经常来甲板上“透气”,也是担心湖面突然出现水盗,而祝英楼疏忽大意的缘故。   可从祝英楼在船上升起一面黑旗后,即便是太湖中最凶猛的水盗,也避开了这边的商船行驶,这一路平安无险,甚至有机灵的商船跟在他们身后“避难”,躲开那些水面上不怀好意的陌生船只。   祝英楼也没有驱赶其他船只,就像是这么默认了一般,堂而皇之地直下吴兴,这让马文才更加忐忑。   若是祝家庄平日里因生意往来孝敬过太湖水盗,得了一面“免灾旗”也没什么,可即便是有免灾旗,顺便护佑其他船只就是断人财路,哪怕你孝敬了再多钱,这也是坏了规矩。   马文才从小在太守府长大,这水面上豪族和水贼之间的勾当也不知道听了多少,可见祝家和太湖水贼如今的样子,竟都觉得这样很是自然。   祝英楼没有担忧过自己坏了规矩,而那些水贼也一点都没有气恼的意思,双方依旧平安无事,相处无碍。   这其中的涵义,不得不让马文才背后激出一身冷汗。   身在吴兴,当地豪族有多难应付马文才是感触最深的,端看沈氏一族就能逼得马家随时颠覆就知道他们的强硬,可他们暗中支持的水贼却对祝家打出的“黑旗”这么客气……   “我以前听说,祝家庄从十几年前起,就背靠着一位极有权势的大人,只不过外人多不得而知。山阴离上虞极近,可就连上虞大族都不清楚祝家握有多少部曲,他们处事又不张扬,若不是祝英楼当年为外祖家追回遗骨之事震动江东,也许所有人都以为祝家只是个盘踞会稽之地的田园翁而已……”   就在马文才思忖之时,在他身侧突然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   “如今一看,哪里是名声不显,只是不对寻常人等显露罢了。”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马文才心中一动,转过身去。   叹气的,正是同样被震动到了的梁山伯。   “你是说,祝家庄其实……”   马文才惊愕。   “山阴、上虞等地早有这样的传闻,只是祝家不爱交际,在外面的消息很少,我也不知真假。”   梁山伯看着马文才,“你知道,我是寒门,对这些在意也没有什么用。但你不同,你心怀大志,又和祝英台交好,若有心……”   马文才知道梁山伯的意思,可他心里却有其他盘算,所以并没有回应梁山伯什么。   梁山伯似乎也只是随口一说,马文才未接话,他也就在那里静静的站着。   “这样的人家,祝英台为什么死了心的要离开呢?”   看着眼前暗藏汹涌的水面,马文才心中又一次升起难解的疑惑。 第163章 贵客临门   祝家实力惊人的结果,就是让马文才比预想的更早的到了吴兴。   得知自家少爷要回来的消息, 马家的家仆早早的就已经在船坞等候着,虽然说比料想的回来要快,但也还是耽误了过年, 整个船坞里冷冷清清,除了几艘不用覆命回来晚了的官船,再也看不到什么人影。   这时候马家的家仆在船坞等着,就格外显眼。   马文才家的家世说起来并不算什么极为清贵的人家,论富庶,更是无法跟祝家庄相比,但马家从东晋时起后人就不停出仕,属于《百家谱》上沿革有序、能够传承有度的人家,故而这样的士族出身绝非祝家这种被“视为士族”的庄园主可以相比,也属于联姻中比较吃香的人家。   前世祝家愿意答应马家的亲事, 就是看在马家虽是中等士族,但是代代都能出仕为官,从未有过什么纨绔子弟的缘故。莫小看这一点,多少士族养出一堆蛀虫蠢物,从这上看,马家至少家风是好的。   但马文才家人丁太薄,和东南大族顾、虞这样的人家比,整个家族的荣辱几乎全系与嫡系一身,只要有一点差池,整个马家不是断了传承就是要被除士,更何况在朝廷中能站住脚,有时候全靠亲族互相扶持,所谓“朝中有人好做官”,马家这样的情况,在地方上能安稳治理这么多年,就已经属于士族中少有的实干派了。   原本即便是年节时候,吴兴城里见到马家派了这么多人也不会一旦动静都没有,可惜沈家最近和马家似乎出了什么不痛快,今年过年都没上门送节礼不说,更是在各种场合给太守马骅甩脸色,沈家在吴兴是跺跺脚震三震的豪族,许多人的态度也就微妙起来,加上马骅担心儿子的安危,今年过年都是闭门谢客,知道消息的就更是不多。   导致的结果便是,祝英楼在领着妹妹下船的时候,看着船坞上稀稀拉拉十几个马家的家人,淡淡地对妹妹丢了句:“看来马家在吴兴,也不过如此。”   家中唯一的嫡子受伤回来,两个管事领着十几个人来接,在寻常百姓看来已经是好大的排场,看在祝英楼眼里,也就跟破落的次等士族差不多了。   祝英台听着这话就一惊,下意识扭头去看马文才,她知道马文才心高气傲,要听到祝英楼这话,非气死不可。   还好马文才正在和为首的年长管事寒暄,没注意到这边,有些埋怨地拉了下自家哥哥的衣袖:“又不是人人都跟咱们家似的养着上千个人,一出门呼啦啦一片,你也未免太苛求了。”   “还好有辆马车,他家要弄几辆驴车来,我更看不上了。”   祝英楼仿佛听不出妹妹的埋怨,只自顾自的继续笑言。   就站在兄妹两人身后的梁山伯权当什么都没听见,只看着前方的船坞。   这边马文才问清楚了家中的情况,尤其是沈家和父亲果真按照他信中所希望的有了“矛盾”,心中更是松了不少,连身上的伤都好像轻了几分,一切发展的太近乎人意了!   于是脸上带笑的马文才和家中管事吩咐了几句什么,就回过身来招呼船上的同伴们。   当祝英楼听到马文才极力邀请一行同伴去他家住上几天,修整一番,奇异的沉默了一下,既没有答应,也没有说不好。   他一路将马文才送回来,又是买奴仆,又是备下大船,虽说是顺路,于情于理,马家都是要感谢一番的,只是他妹妹……   祝英楼看了眼满脸兴奋期待的祝英台,又看了眼受伤又舟车劳顿后面容苍白但不失俊逸的马文才,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约莫半晌后,才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叨扰了。”   “太好了!”   祝英台高兴地击掌。   她一定要认好去马文才家的路,以后出了什么事才好投奔!   “多谢英楼兄赏脸,家中已经备下了宴席,家母也早早已经派人准备好了院落。”马文才也一脸喜悦,“如果诸位不愿住在太守府里,太守府旁就有一处别院,是在下家中置办下的产业,平日里经常打扫,也有下人,诸位可以暂时在别院歇息。”   “如此甚好。”   祝英楼心中担心的,不过是马家因为他上门而对妹妹与马文才的亲事太过笃定,这亲事两家长辈都还在接触阶段,祝家女儿不愁嫁,祝英楼还想观望观望,听说不必住在一起,自然觉得最好。   两个小辈都不知道家里已经到谈婚论嫁阶段,一路有说有笑的往太守府而去,马文才在吴兴生活了许多年,随手或和梁山伯指指点点吴兴的人情风貌,或与祝英楼谈谈吴兴的奇闻异事,一派地主风范。   只是祝英楼已经来过吴兴不少次,兴趣不是很大;而梁山伯虽素来稳重,但对见马家的父母并上门做客还是有些太过慎重,这和之前跟着祝英楼借宿友家别院不同,他是不必见客的,所以一路都在担忧自己是不是穿的太随便,对方是士族出身,会不会不愿马文才和寒门子弟交友等等问题,一颗心七上八下,哪里能如之前那般和马文才谈笑自如!   然而马文才却另有安排,到了快见到太守府的地方,车马却突然一拐,拐进了一处坊门前,坊中又奔出来几个下人,这次都是女仆。   “郎君,别院里已经准备好热水和干净的房舍了。”   一个较为稳重的中年女子向众人见礼。   见祝英台满脸莫名其妙,马文才方才笑着解释:“我们一路都在赶路,满身风尘,不瞒诸位,家母爱操心,所以我先吩咐了管事,在别院里准备了热水和房舍,我们可洗漱一番,洗去疲惫之气,说实话,我有点怕家母一见了我就抱头痛哭,或是斥责怒骂我没照顾好自己……那个……”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子,到这个时候,方才让人感觉到他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   祝英台噗嗤一笑,祝英楼也不觉得意外,唯有梁山伯一脸如释重负,他路上担心的问题,竟就这么自然而然的被马文才考虑到了!   诸人都很满意马文才的这个安排,自然应邀而至,马家虽然没有祝家势大,但几百年传承也不是普通士族能比的,管家和下人的效率都极快,他们入了别院,进了安排好的屋舍,一应浴桶、澡豆和伺候的下人都已经准备好了,祝英台和祝英楼兄妹自己带了下人自然不必用马家的,难得梁山伯也没推辞下人的伺候,细细沐浴了一番。   等梁山伯从浴房里起了身,见马文才连衣冠鞋袜都给他准备好了,皆是寒门能穿的细布衣袍,件件精致却不算扎眼,心中更是一阵滚烫。   要知道在这种经世士族家中,要短时间内找到这样的衣衫,比锦衣裘服更难,想来马文才早早就已经去了信,让家中别院的管事备下了新衣,而为了顾及他的颜面,才故意说出“怕家母担心”这样的话引得众人一起来别院沐浴更衣,洗去风尘。   要知道祝英楼和祝英台家中何等声势,即便是穿着常服见人,也不会失礼,唯有他,几件会稽学馆发的儒衫,从会稽穿到现在,早已经有些难等大雅之堂。   更别说宴席上要脱履着袜……   梁山伯抱着新衣,再见已经有中年仆妇领着女仆,持着弄干头发的干帕、熏干头发用的炭盆暖炉等过来,心中更是五味杂陈。   马文才要对一个人好的时候,很少能让人不动容,和祝英楼那种自以为“折节下交”的温和不同,他实在太明白一个人需要的是什么了。   “梁公子?”   仆妇见梁山伯愣愣出神,有些不敢上前。   “我哪里称得上什么公子。”   梁山伯自嘲一笑,自行穿上针脚细密的中衣,转过身来。   “那,这位郎君,请让奴婢们为您烘干头发……”   那仆妇见这位郎君皮肤微黑,却气质磊落,心中也是一赞,微微一侧身子,身后的仆人鱼贯而入。   梁山伯摸了摸自己洒落的湿发,鼻端尚有一缕冷冷的梅香,想起祝英台做的“香皂”,以及马文才对“香皂”的不屑一顾,不知怎的,梁山伯却突然升起一腔志气。   “马文才以平等之心对我,难道我就不值得他以平等之心相待吗?”   他放下湿发,颔了颔首,终是从容坐下。   “有劳了。”   ***   太守府中,也是一片人仰马翻。   虽然马文才已经派人回过话,说是他们一行人要到黄昏时分才会回府,可马母魏氏却不可能真等到黄昏时分,从辰时确定他们今天回来开始,魏氏就已经忙活了起来,马家前院后院里更是来往不断,全是接了差事的管事和下人在奔波。   “你可打听清楚了,来的真有祝英楼和祝英台?”   此时魏氏正坐在后厅里,满脸紧张地追问着别院传话的下人:“他们答应留下做客了吗?”   “启禀夫人,少爷说,祝家兄弟自己带了不少下人,怕府里住不下,已经提早把别院收拾出来了。”   那下人不知道主母为什么一脸兴奋,只能惴惴不安地回答。   “怎么住不下,后院就我一个正经主人住,让那祝英台跟我……”   魏氏脱口而出,见旁边下人一脸诧异,这才反应过来祝英台现在还穿着男装以男装示人,哪怕年纪再小也不可能跟她住在后院,方刹住话头,生硬地接上:   “让那祝英台跟我见过礼后,自己决定住哪儿吧!”   可惜哟,她恨不得能跟那祝英台同住一室,细细看过才好!   魏氏知道自己太过热心,已经有些让家中管事娘子们生疑,只能故作淡定地咳嗽了一声,接着吩咐:   “算了,我们家见客向来是不避着我的,既然文才的同窗好友们上门拜访,宴席我也是要在席的,我也不在后厅等着了,你们干脆跟我去前厅吧,老爷这时候应该也忙完了,我和他一起见客。”   她已经等不及要亲眼见见那祝英台了。   能让儿子从小在梦中念叨其名,又是天定的缘分,容貌肯定不差,听那船曹所言,品性也很出众。   想到家中在会稽打听,皆说祝英台是个端庄大方、娴静文雅的女子,再想到祝英楼的出众之处,魏氏越发觉得自己要把握住这次机会,让文才未来的大舅子和未婚妻满意。   “我可不是什么恶婆婆!”   魏氏喜滋滋地想着,自信地站起身,一步一步朝外,走的是步步生风。 第164章 人靠衣装   马文才一行少年沐浴休憩过后再次出现, 众人眼中都是一亮。   祝英楼和祝英台两“兄弟”自是不必说。祝英楼从小习武, 肩宽腿长, 平时为了方便赶路, 虽也是华服,但大多是便于行动的衣衫, 如今要正式见客,自然是打扮一新,就连腰间嵌金镶玉的蛇鞭都卸下了, 换上了符合他身份的玉革带。   几人之中,唯有祝英楼已经成年加,故而独独他的头上戴着一顶小冠。他久居上位,气质也并不亲人,如今衣裳博而冠履鲜然,竟也把他凌厉的气势冲淡了不少。   从祝母为祝英台准备的那些配饰里,就可以看得出祝家人其实对这些“礼仪”极为讲究,只不过祝英台恰巧是个不讲究的人罢了。而在会稽学馆中,祝英台是馆中最“随和”的士生,不但不耐烦带那些压袍角的玉佩, 连衣裳制式也和馆中庶生差不多,只不过衣料很好,无人小看罢了,可论精细程度,她在私下里也经常被人臧否,说是太没士人风度, 加之后来身上小物屡屡被人“顺手牵羊”,随身的物品越发用的简朴,经常让人忘了祝家也是家世煊赫的人家。   祝英楼以为马文才几人都不知道祝英台是女子,但他明白马家既然和祝家有意结亲,马家双亲肯定对祝英台有审视之心,不愿妹妹被人小瞧了,自然不会让祝英台和平时一样随便穿着,硬是亲自为祝英台亲自准备了所有见礼的衣裳。   和之前他带着马文才等人在“朋友”家做客不同,那些人大多和祝家是利益关系,虽借了别院庄舍,祝英楼也没带着妹妹交际,现在为了让马家知道祝家的底蕴,则是无一不细。   祝英台年纪尚小,原本就谈不上什么娇媚可人,加之扮男人有一段时日了,未免失了些女子的柔美,祝英楼即便再看不出祝英台的变化,这么长日子赶路也看出妹妹和之前冷淡的气质有所不同,所以即便知道妹妹皮肤白皙、体态轻盈,是士人们最喜爱的体型,也还是没有选什么紫的黄的这般女子爱用的颜色,更不敢用白,独独挑了嫩青,再为她配了几件莹润的玉饰,虽寥寥几件,可每一件拎出来,却也足以当做一段时日的谈资。   而对于梁山伯这样不太明白其中精贵的寒门来说,只觉得刚刚沐浴更衣出来的祝英台肤色晶莹,眉黛鬓青,加之新换上一身淡淡青衫,越发显得像是一株刚刚新长出的幼竹,说不出的清新可爱,气度清华。   马文才也被难得这样温润雅致的祝英台迷惑的失神了一瞬,不过他倒不是被美色所惑,而是不由自主的想起了前世那惊鸿一瞥的祝英台。   那雪地里的白裘乌发,冷傲冰清,似乎成了他很长时间里对祝英台的印象,以至于重生之后,他隐隐对现在的祝英台是有些嫌弃的。   就像你知道毛毛虫日后会破茧成蝶,可也难有几个人会对毛毛虫喜爱起来,哪怕那毛毛虫长得比旁的毛毛虫可爱,它也不是那枚蝴蝶。   这一刻的祝英台似乎不知道自己华服之下的容光熠熠,依旧睁着那一对如清水般明净柔和的眸子,也如马文才和梁山伯那般打量着对方。   然而不过片刻间,祝英台一张嘴的时间,祝英楼煞费苦心为妹妹打造的“女中君子”形象就破灭了。   “马文才,你怎么穿的跟个纨绔子弟似的!”   祝英台指着马文才,眼睛都笑得眯了起来。   马文才无语地看了看身上的绯衣金带,颜色是艳了点,可也没到轻浮的地步吧?   要不是担心身上的伤口因为什么意外绽开,他才不会选这么鲜艳的颜色。   “你别跟我站在一起,红加绿,简直没眼看了。”   他没好气的反击回去。   “是是是,我一定不跟马公子你站一块!”   祝英台想起“红配绿赛狗屁”的俗语,笑意更甚,眼神一晃,晃到了一旁含笑不语的梁山伯身上,指着梁山伯笑着说:“难得梁山伯如此‘标致’,和我衣服颜色也不突兀,我该站那边!”   “英台,休得胡言,在我身边乖乖站好!”   祝英楼听着就头痛,拍着妹妹脑瓜子低喝。   祝英台已经习惯了自家兄长时不时露出“大家长”的威风,趁祝英楼不注意,对梁山伯挤了挤眼,做出了一个“很好看”的口型。   梁山伯的长相并不符合时下美男子的标准,但他气质和煦温厚,五官端正,马文才为他选了身石黄色的儒衫,正符合他的特质,加上他身量长相都很成熟,又没祝英楼那么盛气凌人,刚刚更完衣束发时,很是撩动了几个侍女的芳心,全程是红着脸伺候着的。   他家境贫寒,虽然还不至于和大多数丙生一样满身补丁,但一年四季也大多穿着学馆里发的白色儒衫,这时代没有棉布,麻葛是越洗越白,越洗越疏,穿上身后松垮是小事,老旧之后还有一股寒酸气,更何况梁山伯皮肤并不白,穿着白衣也显不出什么风流雅致。   祝英台第一次见他穿着如此合体光鲜的新衣,虽然碍于寒门身份不得着丝锦华服,但这冬衣一看就衣料精细针脚严密,连束发的都是银环纶巾,心里猜测大概是马文才准备的,她担心梁山伯会因此心中不怎么自在,才刻意夸他穿得好看。   当然,也是真的好看就是了。   梁山伯何等心思,哪里不知道祝英台故作跳脱对自己挤眉弄眼是为了什么,当下微笑着颔首也无声地说了句“多谢”,又微微转身对马文才拱手道了个谢。   马文才原本见祝“毛虫”挤眉弄眼忍不住想翻白眼,突然见梁山伯向他落落大方的道谢,口中不以为然地哼了声“难怪说人要衣装”,嘴角却微微上扬。   送别人的东西得到了别人的喜爱和夸奖,自然是高兴的。   几人随意攀谈了几句,马文才大致说了下父母的喜好和家中情况,说话间外面的车驾已经准备好了,于是他便止住话头,领着几人,上了车马往太守府而去。   马文才身上有伤,可为了怕双亲担心,既着了绯衣,又怕气色不好,还命下人为他敷了粉,涂了一层淡淡的胭脂,好在是赴晚宴,灯火昏黄,看不出什么妆感,否则祝英台见了肯定要大笑。   可哪个儿女不是被父母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即便马文才看起来好似正常,早早已经站在门口等着独生子回家的马太守和魏氏,却一见到儿子出现就忍不住双眼泛湿。   马文才这一番前往北方,清减了许多,五官显得越发立体,看在魏氏眼里,就成了“我儿子瘦的都形销骨立了”。   马父想的是自己无能,累得儿子还要为自己辗转谋划,还数次深处危险之中,又是欣慰马家有此良子不愁未来前程,又是难过他小小年纪要如此费神,低着头拍着儿子的肩膀,喉头哽咽,半天才抬起头,打起精神招待儿子带回来的“好友”。   这一番舔犊之情,莫说失了双亲的梁山伯看着鼻中泛酸,微微仰头以免自己失态,就连祝英台都忍不住想起了自己在现代的亲生父母,露出了伤感的神态。   祝英楼还以为祝英台是想家了,拍了拍妹妹的肩膀,低声说:“要是想爷娘了,我们明日就回去,爷娘也担心你在外受苦,否则也不必让我出来寻你。”   他难得这么温柔,可祝英台一听到“爷娘”二字,脑海里却立刻浮现出两张不苟言笑的威严脸孔来,于是脸上的伤感慢慢淡去,变成了一抹轻愁。   “让诸位笑话了。”   马骅是典型的古代士大夫,温文尔雅,气度俨然,客气的招呼众人进府。   他毕竟是一郡之长,就连一贯高傲的祝英楼也彬彬有礼,祝英台在现代时就有点怕这种“成熟叔叔”,虽知道他是马文才的父亲,应对的有点生硬,好在马家父母都以为祝英台女扮男装面对陌生人有点不自在,并没有多想什么。   至于对梁山伯,虽然都能一眼看出梁山伯是个寒生,态度却丝毫不见轻鄙,只是没有对祝家“兄弟”那么热络罢了,仅仅这一点,就足以让梁山伯心中的紧张之情去了七八分。   众人见礼的见礼,回礼的回礼,因为祝英台等人只是小辈,也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一番介绍和寒暄后,几人就被主人家亲自领进了饮宴厅。   一路上魏氏不住的打量祝家“兄弟”,心中满意极了。   但凡士族联姻,容貌倒是其次,人品气度才是放在第一位的,祝英楼不必多说,就连马文才站在他身边都像是没长大的毛头小子,祝英台不说话的时候也很是能糊弄人,魏氏看看儿子,再看看祝英台,想着祝家既然千里迢迢还把儿子护送回来,自然对儿子也是满意的,心里更喜。   祝英台第一次正儿八经的赴宴,不免有些紧张,难得乖巧,魏氏之前虽然听船曹说“祝公子性子爽朗,和好友勾肩搭背不拘小节”,可一直不相信女子能这么“放达”,心中将信将疑,总觉得她是被人“勾搭”二迫于女扮男装不敢拒绝。   如今一见她低眉敛目,内敛含蓄,那一丝疑虑也就抛到了九霄云外,不停地泛出笑意。   旁人不知道魏氏性格,马文才却是知根知底的,见自家母亲莫名其妙窃笑,心中升起一丝不祥。   可还没来得及细想,马父已经入了主位,击掌让下人引众人入席了。   这是正式的宴席,每个人位置离得不远不近,既不能像学馆里廊下食那么随便,也没办法交头接耳,所以每个人一入席,都只能规规矩矩的。祝英台最怵古代这种正儿八经的分餐制,即使马家人都笑语晏晏,也忍不住头皮发麻,等马父举起酒杯祝酒时,只能硬着头皮举起酒杯,做出一副欢喜的样子喝酒。   只是她原本以为要喝到那种纯度不高又涩辣的“美酒”了,唇一沾杯却突然一愣,满脸疑惑的抬起头看着身边倒酒的侍婢。   “怎么了?”   祝英楼见众人已经放下酒杯,唯独妹妹抬头旁顾,担心她有什么不对,微微凑过身子问她。   “我这个……”   祝英台舔了舔唇,甜的。   “好像是甜酿?”   甜酿是不过有点酒味的米汁,跟酒根本沾不上关系,正式宴席里更是不会摆出来待客,这时代的烈酒都没有多烈,南方的酒更是温和,为什么她这是一壶给孩子喝的甜酿?   “大概是看你年幼吧。”   祝英楼看了看马家父母,以为是魏氏的安排,心中对马家人的体贴有了几分好感,遂站起身来向马家父母敬酒,主动活络两家的感情。   既然不是难喝的酒,就连祝英台都壮着胆子放开紧张敬了几杯,所谓是推杯换盏,宾主尽欢,。   见祝英台终于回复原来的自在了,马文才微微一笑,和身边的梁山伯说着闲话,间或陪父母喝上一杯。   “郎君,您身上还有伤,又把主母吩咐的甜酿换给了祝公子,还是少喝几杯吧。”   侍女担忧地看着喝着酒的马文才,又看了看对面的祝英台,忍不住劝诫。   “聒噪。”   马文才状若无事地斥了她一句,“我能不能喝酒,我自己不知道?”   梁山伯在旁边听了,才知道原来还有这一桩,抬头看看对面的祝英台,只见她大概是把甜酿当做了饮料,一边吃菜,一边自斟自饮,再见马文才虽杯子动的频繁,侍女却每次连半杯都不敢倒上,心中微微一叹。   那侍女劝诫了几次,见马文才已经有了反感之色,只能默然倒酒。   只是在马文才没注意的时候,那侍女趁着温酒和一位小厮说了些什么,那小厮也是一惊,飞快地又跑向了一位侍婢。   这几下传话之后,此事终于传到了魏氏耳边,正看着祝英台微笑的魏氏闻言笑容一僵,看了看祝英台正自斟自饮的动作,再看看那边两颊泛红的儿子,心中叹了句:   “幸亏是女子……”   要不是知道祝英台是女子,此番她肯定以为儿子有断袖之癖。   哪里有把人护到这幅样子的?又不是手足兄弟!   她刚刚还在想,这祝英台看起来娇娇弱弱,想不到酒量不差。要知道她们这样的女子,平日里应酬交际也和男子没什么区别,后宅宴饮,该饮酒的时候饮酒,但凡酒品差点的,就要贻笑大方。   虽然不至于海量,但是能喝点酒,一定是加分项。   谁能想……   “罢了,我家文才何时对其他人这样另眼相看过?等送走了祝家兄妹,我就请老爷和我修书一封,换了庚帖,问过八字,正儿八经的把亲事定下来吧。”   魏氏捏着酒杯,心中想着。   “也不知文才知不知道那祝英台是个女的,要是知道,时日拖长了,恐怕两人感情深了,又同窗共室,要生出什么不好的事情来,毕竟一个是年幼无知,一个是血气方刚。如果不知道,那更是不好,断袖可不是什么好名声,文才可别钻了牛角尖……”   她一边想着那祝英楼兄妹衣着华贵家世不凡,彩礼肯定不能少的,婚事也不能寒酸,这么一算,准备起来又要不少时间,一边又想着自家夫君准备“以退为进”了,得趁和沈家交恶之前赶紧把婚事定下来,否则日后说不得祝家反倒看不上文才。   她在这边出神地想着儿女亲事,霎时间连儿子不宜饮酒的事都放到了一边。   两边的祝英台和马文才都不知道将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在他们的身上,那边梁山伯也只闷闷地饮着酒。   士庶分别以来,庶人就极少和士人同席,按理梁山伯只能在偏厅接受赐宴,这次马家安排梁山伯坐在马文才下首,已经是绝对的“礼遇”了。   以他的身份,连敬酒都是高攀,若不是马文才间或和他聊上两句,这气氛真的足够尴尬。   就在梁山伯准备喝第五杯酒时,主位上马文才之父马骅好似想起了什么,放下手中的牙箸,带着猜测的神情突然问梁山伯:   “梁山伯,犬子刚刚介绍,说你父亲也曾是贺老馆主门下,你父亲,是不是十几年前已故的山阴令梁新?”   这一问,惊得梁山伯险些握不住手中的酒杯,赫然一下抬起了头。 第165章 士庶不容   士庶不同席, 梁山伯得以含含糊糊坐在席尾, 不过是马家故意装作不知道的一种体贴, 会和梁山伯搭话, 则彻彻底底让梁山伯惊了一跳。   待听清马骅问的是什么,梁山伯就更加惊诧了。   马文才家和贺家是世交, 两家来往甚密,而贺家是山阴大族,梁新也是山阴人, 当年说是在贺家门下求学,实际上连个座位也没有,不过是门外旁听的“学生”。   即便马骅和贺家是世交,知道这么个连“敬陪末座”都算不上的弟子,也太过奇怪了,更何况梁山伯自认自己和父亲长得并不十分相像。   “正是家父。”   梁山伯目光中满是讶异,任谁都能看得出他的惊疑不定。   除此之外,也不是没有期待的。吴地三郡相隔不远,又同在官场,当年的事, 若是马太守知道点什么……   岂料马骅得知答案后,却只是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并没有和梁山伯再攀谈下去,但对待他的态度却冷淡了许多。   梁山伯记事早,和自己的父亲感情极好,加之又一直有着寻找父亲死亡真相的重担, 猛见马父忽然提起自己的父亲,却不愿再说下去,一时又是凄凉又是失落,原本就自斟自酌,到后来无人相问,竟喝了个烂醉如泥,倒在桌子上人事不知了。   这一场宴会,因为马太守的一段小插曲,从一开始的宾主尽欢,到后来的气氛诡异,直到梁山伯被搀下去,那种尴尬的沉闷才真的毫无隐藏。   魏氏原本还想要和祝英台多聊聊,可祝英楼不知在想什么,以“不堪酒力”强行扶了妹妹离去。她想着祝英台恐怕还要在这里做客几天,倒也没有什么遗憾,只想着等会儿吩咐下人多送点东西过去,别怠慢了“娇客”。   马文才哪里知道魏氏对祝英台满意的不得了,他思忖着父亲刚刚突然提起梁新的那些话,等到酒醒的差不多时,去了趟书房。   此时马骅早已经吩咐下人为自己换了常服,也和马文才一样,在书房里醒酒,等马文才进来,他才像是如梦初醒一般,缓缓睁开眼,叹了口气,将目光落在马文才身上。   “你从小心思重,又有主意,为父知道马家的前程日后必定是担负在你身上,可你这谋划‘前程’的过程,也实在让人捏一把冷汗。”   马文才知道他说的是想让自家彻底和沈家决裂,以及自己结交裴公的事情,微微苦笑。   若是父亲知道他暗地里还结交了魏国将领、甚至可能和临川王有了过节,怕是这口气连叹也不必叹,趁早卷铺盖回老家做田舍翁去了。   “富贵向来险中求,儿子知道分寸。”   两世为人,无论心态怎么变化,马文才在父母面前依旧是那个孝顺的孩子。   马骅知道儿子性格外柔内刚,又有些偏执,光说是劝服不了他的,况且他作为马家的家主,倒情愿儿子是个会富贵险中求的野心家,也不愿他是个窝囊废,见他在自己面前乖顺,心中软了一软。   罢了,这孩子志向高远,做爷娘的只愁没办法给他提供更好的帮助,难道还要拉他的后腿不成?   但想起一件事,马骅还是无法介怀,看着儿子低着的头,他摸了摸颌下的微须,慎重道:“其他倒也罢了,我看你和那梁山伯,相处的还不错?你不是一直看不起这些心比天高的庶人吗?”   马文才在酒席上时就察觉到了什么,此时马骅提起,立刻反应极快地接话:“父亲可是知道些什么?”   他现在和梁山伯也说的上是朋友,梁山伯奋斗的目标是御史台,他以前以为这是梁山伯隐瞒自己野心的敷衍,可相交久了,自然明白这其中必定包含着隐情。   从他父亲和梁山伯的反应来看,这事恐怕也不是什么隐藏极深的秘密,只是所关之事复杂难辨,所有人都讳莫如深罢了。   “那梁新,是个好官,可惜这世道,好官不长命。”   马骅唏嘘一句,有些模棱两可的回答马文才:“我也不劝你离梁山伯远点,但若是梁山伯求你什么事,你一定要慎重,有些事情,能不节外生枝,是最好的。”   “父亲,究竟是什么事……”   马文才意欲追问。   “山阴是大县,士族林立,强族如云,梁新能当上山阴县令,才干能力可见一斑。可就是这么一个忍辱负重近十年才爬上县令之位的庶人,却碰了一桩不该碰的事情,因得这桩事情,他不容于士庶两门,故成大祸。”   马骅没有多说,只是伸手指了指上面,“这事牵连甚广,又和籍簿有关,没几个人愿意趟这个浑水,我看那梁山伯不像是个愿意浑浑噩噩过日子的,若深究起来,不免带累到你,所以才对你有此告诫。”   所谓籍簿,是记录地方上士籍和勋籍的籍簿,自魏晋以来,门阀士族享有种种免役特权,而免役的主要依据是以当地的户籍记注为凭。   听说和籍簿有关,马文才吃了一惊。到了他们这样的实权士族,都怎么不缺钱,而士族是不必服役的的,若非正巧任着钱粮相关的地方官,恐怕对赋税征役的事都不会关心。   只要和籍簿有关,必定事关士族和勋贵的根本,难怪梁山伯想要打听到真相,却四处无门,谁会跟一庶人去提这些,甚至让他查阅籍簿?   寒门之贱弱,可见一斑。   马文才眼中微光闪烁,想要再问的多一点,但马骅却露出疲惫的表情不愿再说,挥了挥手,示意他出去。   知道现在不是再追问的时机,他的父亲似乎也不愿他多了解其中的隐情,马文才只能无奈退出书房。   想到梁山伯黯然神伤烂醉而去的情景,马文才最终还是选择写了一张字条,让疾风连夜给梁山伯送去。   “希望有用吧。”   马文才站在窗前,负手而叹。   ***   马骅选择对儿子“点到即止”,祝英楼却是把自己喜怒无常的性格展露的一览无遗。   谁也不知道他为何突然就对宴会失去了兴趣,又如何会突然不悦。   他领着祝英台出了宴厅的门,见马家领他们出门休息的仆人就在不远处等候,只得深吸了口气,压低了声音,脸色难看地质问祝英台:“那个梁山伯,是梁新的儿子?”   “咦,你不知道吗?”   祝英台知道之前祝英楼招揽过梁山伯,还以为他已经打听清楚了他的来历身世。   “他父亲以前是山阴县令……”   “我知道梁新是谁,不必你再说一遍!”   祝英楼只是想招揽梁山伯做个管事门客之流,这样的吏门寒生,又不是世族之家,谁管他祖宗十八代是谁?   想到这里,祝英楼脸色更黑,直接对妹妹低喝:“离那梁山伯远点,晦气!”   祝英台讨厌的就是祝英楼这种霸道的脾气,更何况梁山伯这一路走来多不容易,旁人不知道,她却是知道的,面上虽没显出不耐,口气却明显冷淡了不少,随口敷衍:   “他和我是同窗,要一起上学的,远不了。”   “那你就不用去上学了,免得什么寒酸子弟都攀附上来。”祝英楼低头看着妹妹,“傅歧都和我说了,你还在丙科交了不少朋友?你性子单纯,别被人当做踏脚石却不自知。若要爷娘知道你是这么上学的,结交的都是梁山伯这样的人,哪怕打断你的腿也不会让你再去会稽学馆。”   祝英台忍住反讽的冲动,闭了闭眼,待再睁开时,她假作无奈道:“连心高气傲的马文才都视他为友,他以后的前途不见得……”   “就凭他是梁新之子,以后就不可能有什么前途。”祝英楼嗤了一声,“难怪他和傅歧看起来交情不浅,那梁新原本就是靠着傅家起来的,算是他半个主家。可惜梁新不识趣,弄得傅家也差点里外不是人,这傅歧现在还能和梁山伯结交,可见梁山伯把他父亲的攀附手段学了个全。”   前几日他还可惜梁山伯是个有才之人却招揽不得,不过几日的功夫,他的口气却厌恶如斯,祝英台心中更是忐忑不安。   这其中到底有什么隐情?   “好歹也是一路患难的交情,兄长要我离他远点,总要有什么原因吧?”祝英台扁着嘴,眼底有一丝狡黠,“我还想继续读书呢,你只要跟我说清利害关系,我会自己权衡利弊。”   这才是士族正常的处事之风,祝英楼不疑有他,言简意赅地说明了他的嫌恶来自于哪里:“自刘宋以来,便有假造户籍、诈入士族之人,是以无数寒人冒袭良家,既成冠族;妄修边幅,便为雅士。这些人更书新籍,通官荣爵,随意高下,乃是所有士族最为厌恶之事,所以天监初年,陛下曾下令校籍,说这梁新晦气,就跟校籍有关。”   “为何?”   祝英台自己是懵懂的,但她记性极好,将每一字每一句都记了下来,准备事后去向马文才询问,或是转述给梁山伯听。   “这校籍的事情,连一州中正都不敢碰,自刘宋以来,籍簿混乱,窜士者不知凡几,窜士之人能够修改籍簿,难道是靠自己能做到的吗?这从上到下,哪一节都碰不得,加之多年来,这些窜籍之人有迁徙者,有因功晋升者,有圈地自立者,谁能让他校了籍去?他便是死了,都不知道是谁害的他。更别说帮着他们窜籍的士族和高门……”   祝英楼显然对这些陈年旧事知道的甚多,“你说我为何喊晦气?梁山伯如果不出仕还好,一旦做了官吏,有的被这些人磋磨;即便是我招揽了他,因着这层关系,日后我被人在背后使了阴招下了绊子,都不知道问题出在什么事上……”   如此一说,之前梁山伯的婉拒,倒像是自己走运了,祝英楼心中最后一丝遗憾也消失殆尽。   “有这梁山伯在这里,这里也不好多留了,我们回去收拾收拾东西,这几天早日出发回上虞吧。至于那梁山伯,送他点盘缠,让他自己走,后面就不要再跟我们一路了。”   “那兄长知道当年的真相吗?是哪些人诈入士流……”   山阴和上虞相连,祝家又消息灵通,祝英台带着一丝侥幸,想要打听点什么。   谁料祝英楼露出一副看白痴的表情望着自家妹妹:“我若知道,我还能好生生站在这里?听说梁家后来起了大火,连片纸头竹片都没留下来,就算最早的籍簿还在,也都烧的干干净净了,这种事情,说到底和我们这些原本就是士族的人毫无关系,听过就听过了,谁费神打听?”   祝英台也没抱什么希望,但总算是知道了点内情,她怕祝英楼看出破绽,只得做出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再没多问,乖乖的跟着他一起,在马家下仆的相送下,回了马家的别院。   但谁也没想到祝英楼竟然对梁山伯防备到如此地步。   第二日,祝英台还睡得迷迷糊糊,就听到外面传来了各种喧哗之声,待她睁开眼起床一问,才知道祝英楼已经将所有东西收拾好,执意今日就要回上虞祝家庄去。   此时才刚天亮不久,梁山伯昨夜烂醉如泥,现在还在隔壁院子里睡着,祝英楼不欲再和他多接触,只派人往梁山伯门口放了些盘缠,就当是告过别了,竟连叫醒他都没有。   待祝英台有些无措地洗漱完毕被“护送”出屋子时,还是一脸懵逼的表情。   这么快?   说好的和马文才告别呢?   说好的要把内情转告给梁山伯呢?   另一边,得到消息的马文才匆匆赶来,他昨日也喝了不少,如今眼睛还有些红意,见大门口祝英台正被祝英楼护着上车,脱口唤出声:   “英台!英楼兄!为何走的如此匆忙?!”   听到熟悉的声音,祝英台面露惊喜,刚要回头向马文才打招呼,忽觉背后一阵力道袭来,不由自主地被推进了车厢之中。   待她回过神来,只听得车外祝英楼以不容反驳的口气回应着马文才。   “昨夜接到急信,家中有事,家母命我和阿弟立刻赶回祝家庄。” 第166章 抽丝剥茧   祝英楼想走的想法特别坚决, 坚决到马文才费尽口舌, 也没有最后说动祝英楼, 这时代孝道为大, 祝英楼用父母之命来解释自己的离意,马文才是一点挽留的机会都没有。   一转眼, 祝英台可怜巴巴地在车厢中露出个脑袋,伸出手对马文才招了招。祝英楼应该是看到了,但也不知是怕妹妹再和梁山伯搀和在一起情愿这两人更亲密些, 还是昨夜马家的家教风仪让祝英楼比较满意,居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自顾自去忙出行的事去了。   马文才见车队就要出发,没有多耽搁,也不顾这样做失不失礼,长腿一跨,径直进了车厢。   原本还算宽敞的马车因为马文才钻了进来,顿时有些局促,但无论是马文才还是祝英台都顾不上这些了,祝英台更是直接把头靠了过去, 毫不避讳地在马文才耳边窃窃私语:“我阿兄把梁山伯丢下了。”   马文才还以为梁山伯也在队伍中,只是在忙活什么没出现,听完一楞。   上虞和山阴相聚不过半日路程,两县同属会稽,正好同路,何况祝英楼一路上对梁山伯也还算照顾, 没有那么颐气指使,如今于情于理都该带上梁山伯一起上路,为何……?   他心思何等灵活,脑中一转就有了猜测:“是昨夜宴中我父所说之事?”   祝英台点了点头,把昨天祝英楼告诫他的事情向马文才叙述了一遍,说完忧心忡忡:“我其实不是太懂这里面的东西,但能让我兄长脸色大变,想来梁山伯父亲的死并不简单。我阿兄现在简直把梁山伯当成瘟疫一般,现在梁山伯还宿醉未醒呢,就急着走了,一点颜面也不给别人……”   说到一半,她自己也知道自己说的是笑话,一个庶人,带着就是恩赐了,不带了才是常事,说什么颜面不颜面的,丢下才是这时代士人该做的事情。   “怎么会扯上校籍之事?”   马文才和祝英台不同,他两世重生,皆为梁人,自然比祝英台更明白梁家牵扯到这种事里有什么危险,更别说校籍这种事,对于他们这种更迭明确的士族来说,几乎是等于虚设的流程。   马文才昨日听他父亲提起此事时,就有点不真实感,今日听到祝英台再言,那不真实感实了几分,却也更忐忑了几分。   相比之下,不太明白其中要害的祝英台倒要自在的多了。   他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我知道了,梁山伯那边,你且放宽心。”   祝英台一听马文才说这话,她松了口气,语气一转,一改刚才的严肃,反手抓住了马文才的胳膊,可怜兮兮地告状:   “马文才,我阿兄说,馆中有梁山伯那样的人,我还老是和庶人混在一起,不想让我读书了。”   马文才眼睛情不自禁地一翻。   让旁人听到了,不知道的还以为自己才是她阿兄,不,是她阿爷,这是自家女儿正在撒娇告状呢。   马文才有点心累。   见马文才没声音,祝英台更急了,抬头看了眼窗外,见祝家家仆和祝英楼都没注意这边,声音压得更低,在他耳边继续悄悄咬耳朵:“马文才,你还要不要我的炼丹术了?我要被关起来了就真出不来了!你之前还答应我,说有办法让我继续回学馆的……”   “你这急性子!”   马文才怕痒,被祝英台吹得直哆嗦,半个身子躲出了车外。他动作太大,引起了不少祝家人注意,知道自己待的时间太长了,索性就干脆下了车,在车厢外咳嗽了一声。   “你拜托我的事,我记下了。你放心,我马文才答应别人的事情,还从未失信过。”   祝英台这才转忧为喜,在车窗里双手合十对着马“大爷”拜了拜,满脸都是信赖之意。   远处的祝英楼看到这一幕,不知为何心中一阵不爽,冷哼了一声,示意侍卫现在出发。   于是还不等祝英台继续跟马文才黏黏糊糊,车队就动作起来了。   马文才是个万事周全的人,一直将祝家人送到十里亭外,又递上了早上匆匆让府里备下的驿券,有这些驿券在,祝家人无论在吴兴郡内的驿站、街亭还是船坞中都会得到妥善的招待。   马父是太守,提供这些方便不难,难的是马文才一得到消息就立刻做出了准备,他的这份效率和心愿,倒是让祝英楼刮目相看。   更别说还有魏氏准备的点心、冷食等物了,这些原本是魏氏为了交好未来儿媳妇的,现在虽说现在是用来饯别的,名义不同,但这些看起来就可爱精致的点心果子等物,祝英楼多半是不会吃的,最后还是殊途同归。   祝英楼心中对这位“考核中姑爷”的分数,又长了几分。   马文才送走了祝家人,再返回城中时已经接近午时。此时他想起了被单独抛在了别院的梁山伯,心中不知为何一软,脚步方向一转,朝着马家别院而去。   “告诉阿娘,我午饭不在府里用了,不必等我。”   “咦?可是郎君,主母明明……郎君!”   府里陪同的管事见马文才头也不回,唤了几句也没回应,只能无奈地回府复命。   ***   马文才找到梁山伯的时候,后者正倚在窗边看书。   看的是马家放在客房里的杂书,虽是杂书,也算是经史一类,平日里马文才好拿这些打发时间,梁山伯什么书都看,放在平常,遇见自己没见过的书,自然是要读上一读的。   遇见马文才这样“心胸开阔”的朋友,如果书确实有意思,还会抄上几段,也不必担心冒犯了别人。   但梁山伯现在与其说是在看书,不如说是在发呆,不说眼下黑青,精神萎靡,就看马文才进了屋他却毫无反应,就知道心不在焉。   他们都是聪明人,有些话心照不宣,马文才不会像祝英台那样有不忿就直接说出来,梁山伯也不会见人就告状诉苦,是以马文才进了屋,只是轻轻咳嗽了一下,正在“看书”的某人立刻就身子一震,抬起了头来。   “梁兄什么时候醒的?我早上来的时候你还未醒。”   马文才很是自在地在走到了榻边,往榻上另一侧一坐。   “早上那么大动静,莫说是宿醉,就是快死的人,也都醒了。”   梁山伯知道瞒不过马文才,脸上倒也没什么苦意,似乎已经看开,只轻轻放下了手中的书。   随着他的动作,书册中飘荡出一张信笺,梁山伯伸手一拈,将那张纸按在榻中的案几上,往前一推。   “这就是原因吧?”   信笺是昨日马文才送来的,上面只写了四个字:   ——“事关籍簿”。   比起儿女情长,梁山伯显然更关心的是父亲的死因。   “我父亲不是什么刚正不阿的人……”梁山伯说起这种话倒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刚正不阿的庶人往往还没出头就已经死了,“我不认为他是那种情愿冒着让全家陷入危险的代价,也要一力核对籍簿之人。”   梁新出事时他年纪还小,大约士籍这种事并不是能放在台面上的话题,当年梁新死,也没有多少人提过他是为什么触了霉头,但更多的原因却是在梁新生前也没对核籍表现出多少热度,所以就连梁山伯的好记性,也没有父亲“为了核籍得罪了许多人”的印象。   在他的记忆中,他的父亲忽一日莫名就“落水而死”,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他死后,家中数度被人纵火、偷盗,寡母被如此刻意刁难,为了他的安全,不得不离开旧宅。   最终父亲多年来亲自为他抄写、搜集的书籍还是被毁之一炬,连张纸片都没有留存,这是梁山伯心中永远的痛。   除此之外,梁山伯存有深深的疑惑。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他的父亲是么多小心谨慎,他如今的圆滑世故,尚不及父亲当年的一半。   那样一个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人,对校籍这种事却认真上了心……   马文才听到梁山伯的话,讶然地皱了皱眉头:“你是说……你根本没有你父亲曾经插手校籍的印象?”   “至少我印象中,山阴县从未大规模校籍过。”梁山伯记忆也很模糊,“山阴县世族林立,县令也不过在夹缝中求存,每天处理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莫说这么大事不会一点声音都没有,就算有,以我父亲之势,也什么都做不了……”   “陛下曾于天监四年下令校籍,为时三年,不过效果甚微,最终不了了之。”马文才重生后曾在其祖、其父的呵护下长大,抱在怀里处理公务也有之,对这件事却有印象。   “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罢了……”   两人都是心思细腻、见微知著之人,可提起此事,却都毫无头绪。   “正是如此……”   梁山伯苦笑。   “但是你父亲的事,在会稽郡的大族之中却似乎不是什么秘密。”马文才顿了顿,说起了祝英台在马车中对他转述的“警告”。“至少和山阴一县之隔的上虞大族都有耳闻,可见你父亲曾做了什么,而且还被发现了。”   他摸了摸下巴,问梁山伯:“除了你们家被烧以外,当年可还有哪里有什么不对?”   见马文才愿意帮他分析,梁山伯感激不尽,也努力回想起来。   “说起来,我父亲去后,存放《山阴县志》和山阴多年来赋税差役账簿的书库也着了火,还烧死了一位书吏。只是那时候我父亲刚出事,衙府里乱成一团,也没人管这事,草草抚恤安葬了事了……”   “还有……”梁山伯欲言又止,“我父亲当年的副手王大来,曾在我父亲出事后失踪了好几年,最后在京中因偷盗入狱,听说他似乎是入室偷盗后故意被抓,但是入狱后没有两天,当时的建康令还来不及审讯,建康内狱却起了一场离奇的大火,王大来也被这场大火烧死。”   见马文才听的认真,梁山伯也越说越是流畅:“当时和王大来相连的三间牢房都失了火,熏死的熏死,烧死的烧死,也是什么都没存下……”   这消息自然是陈庆之透露给梁山伯的,梁山伯不欲给陈庆之招祸,故而没直言消息的来源。   “杀人放火,一般是为了毁尸灭迹,可既然你父亲已经死了,为何还要再烧掉档库?如果能进入建康内狱放火,可见已经手眼通天,这样的手段让一个人‘畏罪自杀’何其容易,何必费尽周章,火烧牢狱?”   马文才知道梁山伯和傅歧交好,只以为这件建康血案是傅歧所说,所以也没问消息的真假,只是不住摩挲着下巴猜测着。   “除非……”   他抬起头,看向梁山伯。   “除非,你父亲临死之前,藏起了什么东西。”   梁山伯一怔。   “烧了你家房子也好,烧了库房也好,甚至烧了内狱,都是担心那件东西会转到有心之人的手里。而这件东西,必然是关系重大,可以让你的父亲冒着生命危险拼死一搏而改变你一家命运的东西……”   马文才的眼中有着一抹可惜。   那东西应当非同小可,只是他还是不慎泄露了消息,所以即便机关算尽,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梁山伯的脸色已经变得煞白,他原以为自己的父亲只是得罪了什么权贵之流,毕竟山阴令的位置,当年觊觎之人不知凡几……   “既然我父亲和祝英楼都知道此事和籍簿有关,那你父亲藏起的东西,当年泄露的消息,应当还是与士籍袭替有关。能被火烧掉的,不是书,便是纸……”   马文才像是没看到梁山伯难看的脸色,随口问道:   “你父亲当年,可交给你了什么书籍一类的东西?” 第167章 来者大善   梁山伯父亲死的时候,梁山伯尚且年幼, 他父亲死的如此之突然, 根本连句遗言都没有, 自然不可能交给梁山伯什么东西,而后他家离奇失火,母子二人险些被烧死在屋中随他父亲一起去了,更是片纸不存。   可马文才言之凿凿, 加之他的推断   梁山伯竭尽全力回想着当年父亲出事之前曾对他说过的每一句话, 年代已经太过久远, 即使他记忆力惊人, 也记不得什么, 但他可以肯定的是   “我父亲没有特别给我留下什么东西。”梁山伯皱着眉头, “我家不是士族, 总共有的书目我都背得出来,绝没有什么士籍有关的册本”   说着说着, 梁山伯眼神突然一闪。   他家的书都是从大户人家里借来抄阅的, 有些士族虽答应借书给其父, 却嫌弃他寒门的出身, 从头到尾也不曾会面, 只是随他在书室里抄书,顶多有几个下人递送墨, 若是他的父亲在那时候发现了什么   当年肯借书的士族不多, 父亲都曾带他登门送过谢礼, 从这里入手, 何尝不是一条线索?   马文才原本也不是为了刺探什么,只不过是提醒他,梁山伯说没,可表情却若有所思,他也就从善如流地点点头,没再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接下里的时间里,两人似乎都有些心照不宣的,没有再提起关于祝英台的话题,在这种氛围下,谁谈起祝英台和祝英楼,也确实是不识趣罢了。   马文才考虑到原本该一路同行的祝英台和梁山伯此时分开,善解人意的提出要派家人送梁山伯回山阴,然而梁山伯心中乱糟糟的,又有心独自游历回山阴,便谢绝了马文才的好意,甚至连马文才送出的程仪都不要,就在祝英台离开的第三天,也启程回返了。   马文才是太守独子,又太久未归,有心护送梁山伯回返,却心有余力不足,只能遗憾送行,只悄悄在梁山伯的行囊里放了一小块散碎金锭,数量不至于让梁山伯惶恐,却也足够他借此回返山阴。   ***   半月后,祝家庄园。   “英台昨天做了些什么?”   正在对着镜子被伺候着描眉画目的祝夫人,看了眼身前跪着的婢女,语气冷淡。   半夏已经习惯了每天早上如此,虽跪得腿部泛麻,表情却越发恭谨:“启禀主母,主人昨天起床后喝了一晚鸡丝粥,用了几个银霜卷,早膳完了就去院子里逛了一会儿,中午用了午膳后小睡了会儿,然后练了练字”   “半夏,休要敷衍!”   祝夫人语气突重,惊得那侍女画眉的手一顿,顿时在眉角重重带了一,使得祝夫人原本端丽的眉目显得凌厉起来。   那侍女吓得紧握炭重重跪下,整个人抖如筛糠。   同样抖如筛糠的还有半夏,不过半夏一心为主,硬着头皮继续替主子遮掩:“主母,主人确实没有做什么出格之事”   “那这个是什么?”   祝夫人从桌角妆匣下抽出一封信,丢在半夏面前。   “你们以为做的天衣无缝?若没有我和庄主的指示,你们以为能从庄子里送出一片纸去?!”   半夏看到昨天托马房小厮送出去的信居然出现在这里,脸色变得煞白。   “什么叫‘勿忘约定,速来救我’?祝家庄是龙潭虎穴不成?出去一趟,越发没有样子了。”   祝夫人倒没有发火的,只是她语气越平淡,半夏心中越是害怕。   “把信给英台拿回去,叫她不要想别的了。庄主说了不准她再去上学,英楼又去学馆替她报了病,那便谁也不能改了。再作妖,我就把她送到姑姑的别院去‘休养’,孤山冷清,想来也没有人能替她送信。”   半夏从小生长在庄子里,比后来的祝英台更了解主子们的脾性,对于这样的结果一点也不意外,只是祝英台对马家公子存着希望,总觉得他随时会来“拯救”自己,便不肯死心罢了。   见主母一反之前睁一只眼闭只眼,显然是不耐烦,要把话摊明白了,半夏心中倒松了口气。   神仙打架,倒霉的总是他们这些小鬼。   “是,主母。”   半夏膝行上前,接过丢在面前的信,小心地塞在怀里。   祝夫人也没让她立刻起来,只是看了眼铜镜里的自己,再看了看跪在地上冷汗如雨的侍女,似是心情又突然好了起来:   “眉毛这么画也不错,人竟显得精神些”   那侍女如临大赦,脸上欣喜的表情才刚刚浮起,却听得祝夫人话音一转。   “只是伺候我这么久了,手还是这么不稳,还是得去练练。”她扬了扬下巴,“玉娘,掰掰她那只手的劲儿。”   “是。”   那叫“玉娘”的却是个体格高壮的妇人,闻声立刻将侍女一钳,那侍女一点哭叫声都不敢发出,只用双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口鼻,就这么硬生生被玉娘子拖出去了。   半夏又惊又怕,身上的汗凉了又干,干了又凉,两条腿跪得犹如万根针扎,可祝夫人却像是把她忘了,描眉画目、更衣佩饰后,从她身边头也不回的穿过,似是要出去。   半夏心中暗暗叫苦,将满天神佛都求了个遍,希望有人来救她。   “主母,庄外三十里有客到!”   像是听到了半夏的祈祷,院中的知客童子脚步轻盈的入了院,跪在廊下报信。   “女客?”   屋内的管事娘子出来问话。   报到这里,大多是庄主或门生不好接待的贵客,比如说,官宦家眷,又或者其中有未嫁的女郎之流。   “是男客”   知客童子见管事娘子脸色不耐,没等对方再问,面色古怪地和盘托出:“来客们说是‘祝小郎’的同窗好友,特意来庄上探病的。”   “什么?!”   屋内一阵环佩之声,祝夫人的身影已经步入廊下。   知客童子见主人出来了,连忙跪下,不敢直视祝夫人的面容。   “你说来者找谁?”   祝夫人眉头紧皱,心中七上八下,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渐渐升起。   “找庄中的‘祝小郎君’。”   知客童子头压得更低了。   祝英台去读书,对外对内都用的是去别院的名义。祝英台的姑姑嫁入了高门,陪嫁的别院一直都是祝英台在打理,祝英台的姑姑性子古怪,庄子里没有男仆,所以也没有什么不妥之处。   只是年前祝英楼匆匆出了一趟远门,去了许久才把祝英楼带回来,庄子里已经隐约有了些风声。   这知客童子负责送客迎客,知道的也比别人多些,所以那“客人”们派来的门人一说来意,他根本就不敢把话传给别人,而是亲自到主母院里来传消息。   祝夫人听到“祝小郎君”几个字就满面寒霜,竟有些赌气般冷喝:“什么祝小郎君,就说不在,让他们回去!”   “可是来的都是贵客”   知客童子脸皮子抖了抖,为难地说,又向身边的管事娘子递上名帖,“主母一望便知。”   祝夫人接过管事娘子递上的名帖,展开一看,眼神惊疑不定。   “山阴孔,上虞魏,吴郡顾,还有”祝夫人扫过名帖最上端的名字,眼神更加犹豫。   “吴兴马文才?”   吴兴马文才是谁?吴兴豪族不是沈氏吗?   知客童子都是熟背百家谱的,他不敢随意谢客,也正是因为名帖上所记的来客都来头不小。孔、魏皆是会稽高门大族,至于那吴郡的顾氏,更是连庄主都未曾结交,至于吴兴马文才,却只是次等士族而已。   可如今见主母的样子,倒是对吴兴马文才更加重视?   这边知客童子心里一阵打鼓,那边祝夫人权衡利弊之后已经有了决断,和颜悦色地对知客童子说:   “你做的很好。这消息不必到处传开,你懂吗?”   知客童子连忙点头。   祝夫人如今已经没有心思和知客童子多言,只让管事的带他下去看赏,自己却亲自开始忙碌起招待“贵客”的事宜。   来人太过特殊,他们要访的“主人”更是特殊,祝夫人只觉得头皮都一阵阵发紧,心里更是把祝英台和马文才骂了好几遍,可为了掩饰女儿的名声,她心中再怎么不悦,也只能咬着牙费力安排。   待她一回屋,只见满头满脸是汗的半夏依旧直挺挺跪在那里,面上更是厌恶:“还跪在那里做什么?没听到谁来了吗?”   半夏哪里敢应声。   “还不回去换上男装,跟知客人一起去迎接客人?庄子里除了你,谁还认识这些郎君们?”   祝夫人一声厉喝,半夏赶紧爬了起来,可一起身双腿便剧痛,又“噗通”一声重新跪倒在了原地。   “罢了,你们把她抬到英台院子里,路上替她活络开筋骨。叫英台”祝夫人顿了顿。   “罢了,我亲自去英台那里一趟,免得她又故意弄出什么枝节!”   半夏听到马家公子果真应约而来,心中又惊又喜,更喜的是那马文才果然狡猾,知道自己一人来可能吃上闭门羹,竟将会稽学馆甲舍里身份最高的几位士生也拉了过来,一起上门探病。   如此一来,主母和庄主不但不能闭门谢客,反而要好生招待,可一旦招待,主人“女扮男装”的事情在庄子里就瞒不住了。   “马公子到底想干什么?”   被抬起来的半夏按了按胸口的求救信,心中暗想。   “还有主人”   想起才修过眉,又被主母强迫着穿了耳洞的祝英台,半夏忧郁极了。 第168章 温香软玉   士族之中, 既有极为有礼的一面, 也有名士旷达的一面。   在远方想起某位好友,说走就走毫不犹豫, 这是士的旷达;到了门口,却又备足礼仪,由主人选择见或不见, 不做不速之客让主人为难, 这便是为士的“礼节”。   他们提前三十里外便派出家人传信,而祝家回了家人前来迎接, 让马文才等人也松了口气。   “魏兄, 你家便在上虞,你平时竟和祝家没有一点往来?”   坐在牛车里的孔笙, 掀开车帘看了眼车外前来接引的祝家家丁, 有些好奇地询问。   “我家是簪缨世族,他们是地方豪强,相处多有不便。何况祝家庄自给自足,又不出仕,和上虞几家世族都没有太多交情, 只是维持着一些寻常的往来。祝英台来会稽学馆之前,我都不知道祝家有几个子弟, 外人知道的,也不过是祝英楼罢了。”   同在牛车里的魏坤笑着向同舍解释。   孔笙了然点头。魏家还要出仕,和地方豪强扯上关系,绝不是什么好名声, 何况祝家庄里无人为官,魏家也不缺钱,也确实没有什么理由来往亲密。   门阀在山阴的孔笙,在会稽学馆的士生中算比较和善的,毕竟他家和馆主贺革所在的贺家也是世交,但这种和善也仅限于对同样出身的士生,像祝英台这般自降身份和寒生也有交往的,搁在平日里他根本不屑往来。   但祝英台的字和品行在会稽学馆里太过独树一帜,书墙上一篇儒行征服的不仅仅是那些寒门子弟,也包括这些士生们。   昔日王羲之、王献之父子以书法征服天下士族,祝英台虽还远未到这种境界,可笑傲同辈之间,已经是足够了。   更何况祝英台后来自己想开了,刻意和甲舍学子交好,如孔笙、魏坤这样的学子也渐渐和祝英台有了交情。   至于顾烜,则是和马文才亦敌亦友,纯粹受邀而来,与祝英台只是点头之交罢了。   “不知英台得了什么急病,竟连开春的课都不能去上了。我等为天子门生而来,明年初夏就要进行考校,英台这时候退学,实在是可惜。”   孔笙志不在做官,他在家中并不是嫡系,资源无法向他倾斜,这才由家人寻了这么个出路,他自己却无所谓的很,是以并不把祝英台马文才等人当做什么竞争对手。   “听马文才说,半个月前还好好的,希望别是什么恶疾。”   魏坤也和孔笙的情况差不多,他出身高门,锦衣玉食,又没有肩负着什么光耀门楣的希望,虽也想博个天子门生,但野心不强。   “不过,既然祝家并不禁止探望,那应该不是什么恶疾。”   他哪里知道,祝夫人并不是不想用恶疾拒绝他们的探望,只是一旦女子有了恶疾的名声,婚嫁之事就难以好了,所以才只能无奈接受他们的探视。   祝英楼诸事缠身,为了祝英台耽搁许久,如今回了诸暨;而祝庄主自然不会亲自接待“儿子”的朋友,这样做有谄媚之嫌。   是以为了他们这一次的探访,祝夫人费了许多心思,从引路到接待的都是不会乱说话的心腹,连庄子里沿路的荫户都被勒令不准出门。   其后为了表达“敬意”,更是连让他们下车都不必,这一群祝家甲丁领着他们从正门长驱直入,沿着已经被清除干净的道路,竟将车驾径直开到了祝英台所住的楼院门外,一点功夫都没耽搁。   马文才为了表示对同窗的尊敬,没有选择骑马,而是和顾烜一起乘坐了牛车,此时下了车,不由得一阵感慨。   他没想到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这位祝家的主母居然能做出这么多安排,除了感慨祝家家规森严,也不由得忌惮起祝家令行禁止背后蕴藏的深意。   其他人倒没想这么多,除了有些疲劳的顾烜,孔笙和魏坤倒是下了车便饶有兴趣的往四周环顾了一圈。   这年头庄园格局大多相同,不同的只不过是规模罢了。孔、魏二人远道而来,原本打算就是要做客好几日的,他们估摸着打量也不急在这一时,见祝英台的院子里已经有人迎了出来,便立刻整了整衣冠,做好了探望病人的准备。   祝英台既然“得病”,迎出来的便是其院子里的管事和下人,只是迎者一来,几人便是一愣。   这来接引的,竟各个都是明眸皓齿的美人儿。   为首的身穿一身碧罗袄裙,浑身环佩,走起路袅袅娜娜,带着南方美人的温婉,其身后跟着的,也是环肥燕瘦各有特色。相比之下,混在其中一身小厮打扮的半夏,倒显得灰头土脸,就跟天鹅群里混进了只灰鸭子似的。   “这祝英台,倒是好艳福。”魏坤笑着打趣,“早知祝家富贵,倒不知竟连知客人都用的是美婢。”   顾烜和孔笙也还是毛头小子,家里婢女虽多,家中怕他们被勾引的移了性情、坏了身子,贴身的却并不是什么绝色,此时见了这么多美人儿出来,也是一脸羡慕。   只有马文才心中明镜似的:——祝英台是女人,在家中贴身伺候的自然都是侍女而不是小厮伴当。   士族女子出嫁时,侍女庶妹作为媵妾一起陪嫁也是常事,随身伺候的侍女大多颜色艳丽且循规蹈矩,为的是替主人固宠。   只是祝夫人实在是为女儿煞费苦心,连院中次等的侍人都是这样的容貌,那祝英台贴身伺候的侍女都是何等姿色,也就不难想象了。   也难怪祝英台去会稽学馆只能带半夏一个贴身侍从,这么多美艳的女郎,便是想要女扮男装不露馅都难,除了长相寻常身材有些粗壮的半夏,哪里找得到妥当的人伺候?   “如果前世英台没有寻了短见,真嫁入了马家,这么多美貌的媵妾,倒是不知会羡煞多少人……”   马文才也是男人,还是两世童男,如今见了这么多美人儿联袂而来,自然心思也有些飘荡。   只是这些香艳的想法只是出现了一瞬,马文才便摇摇头把它们甩出了脑外。他如今连对她们的主人祝英台都生不出什么绮思,更别说几个侍人了。   黄衣女郎领着众女前来,向众人行了礼,便自报家门是领着外院侍女的管事,自称“女罗”,身后都是迎客的侍女,有女衣,女绢等。   女罗笑着安排着祝家家丁安排马文才等人的从人,在她身后的半夏却一瘸一拐地钻了出来,先带着些期望地看了眼马文才的身后,没见到熟悉的人影,这才略有些失望地压低了声音道:   “马公子总算来了,我们家主人眼睛都望穿了!”   “你这是怎么了?”   马文才有些担心地看了眼半夏的腿。   “公子放心,我家主人无事。”半夏知道马文才担心什么,“就是主母不准她出去,已经被禁足了半月了……”   见女罗看了过来,半夏警醒地住了嘴。   祝家虽不是什么簪缨世族之家,却也是鼎盛了无数代,庄园主大多豪富一方,祝家更不例外。   那女罗和众女领着马文才等人进了祝英台所住的院墙,只见院墙后占地极广,远处亭台楼阁、小池流水,这一大片地方,竟只是真是迎客的“外院”而已,举目望去,外院看守院墙的护院和杂役就有十几人。   等几人在侍女们的伺候下洗去风尘、熏过香方,再踏入祝英台所住的院落之中时,竟已经有些恍惚。   “这……我们只是寻常访友,怎会有这么大的排场?”魏坤语气有些不安,看了看楼外来往穿梭的侍女们,“这是要先安排饮宴歌舞?”   倒也不是没有高门以歌伎舞姬招呼朋友的,可那是寻常时候,这祝英台都已经生了病了,正是要静养的时候,难道还要以歌舞招待同窗?   “莫名其妙!”   顾烜更是不耐烦祝家的故弄玄虚,嗤之以鼻。   “难道这是祝夫人故意为之?”   唯有马文才摸了摸下巴,心中嘀咕。   也不能怪他多想,既然要隐瞒祝英台身份,院子里至少要放些小厮家丁,否则全是女子伺候,怎能不让人生疑?可看这祝夫人,似是连掩饰都懒得掩饰,从外院进来,除了外面的杂役是男的,就没见到一个成年男子。   便是王、谢之家,也没有女眷住处不得有小厮家丁的规矩。   所谓客随主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一群人被引着去了会客之所,接受了祝家殷勤的接待,又是上了茶点,又是有佳人清音弹奏相陪,温香软玉在侧之下,即便马文才多次询问“可否先让我们先见见祝兄”,得到的回应也只有美人们的翩然一笑,越发让人觉得熏熏然。   “这祝英台到底搞什么名堂?”   顾烜是被马文才相邀而来探病的,他住在吴郡,这寒冬之日出来访友,名义上是为了散心,实际上也有结交魏、孔二人之意,如今魏坤和孔笙光顾着看歌舞去了,哪里还理会的到他们?心中自然是有不满。   “既来之,则安之。”马文才也有些无奈,“天色渐晚,日落之前,祝家总要让我们见到祝英台吧?”   马文才的猜测不错,就在众人已经有些昏昏欲睡之时,那先前去了后面的女罗终于姗姗来迟,说是之前生病一直在休息的祝英台已经醒了,请他们去后面相见。   “原来之前祝英台一直在睡着,难怪你们要安排轻歌曼舞相陪。”孔笙是好脾气,以为祝英台病得重了,祝家人希望他多休息一会儿,又怕他们干等憋屈,才做这番安排。   魏坤和顾烜也恍然大悟,只有马文才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一番折腾后,众人终于见到了祝英台。   温暖如春的屋子里,一身素衣的祝英台斜斜倚靠在软榻上,身上盖着丝绵软被,身边环绕着一群正值妙龄的美貌侍女们,敲腿的敲腿,捏肩的捏肩。   这本该是香艳无比的场面,却被祝英台一脸无聊的表情破坏了个干净。   “祝小郎!”   当先进屋的孔笙仔细打量了祝英台一番,发现她气色并不太好,屋子里明明十分暖和,她的脸色却很苍白,眉目也寡淡了不少,除此之外,倒没有什么重病的样子。   “看样子你的病大好了?”   说话间,马文才也已经上了前,眼睛从祝英台的脖子和耳后扫过,方才露出了笑容:“看起来,倒是没什么大碍。”   祝英台被祝母派来的侍女涂脂抹粉,画了好一番“病弱装”,如今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了马文才身上,见他来了,猛地想要起身,却被“捏肩”的侍女往下一按,愣是没有直起身来,只能委委屈屈地在软榻上唤了一声:   “马兄,魏兄,孔兄……”   她又看了眼并不太相熟的顾烜:“……还有顾兄,劳你们舟车劳顿来探望我,实在是过意不去。”   “哈哈,早知道你美人在侧,养病也养的如此逍遥,我们就不来了!”   魏坤笑道。   “想不到祝兄在学馆里犹如赤子一般,原来竟是个怜香惜玉之人。”   说罢,对着榻上的祝英台挤眉弄眼,想看看她会不会在自己的打趣下脸红。   听到魏坤说这个,软榻上的祝英台表情越发生无可恋。   “这时代的女人脑子里都是进了水!”祝英台在心中默默吐槽,“找一群比自己女儿还漂亮的侍女做陪嫁,还觉得能固宠?不添堵就不错了……”   她看了眼因为挤眉弄眼而显得有些猥琐的魏坤,再看了看旁边眼观鼻鼻观心的马文才,心中好一阵嘀咕。   祝母今天怎么了?   怎么把整个庄子里长得漂亮的侍女全弄到她院子里来了? 第169章 无地自容   “你觉得那几位郎君如何?”   祝英台的闺房内, 祝夫人仔细的问着面前的女子。   女子赫然就是之前做“知客人”的黄衣女子女罗。   “几位郎君都是人中龙凤, 仅以容貌来说,山阴孔家的郎君清俊些;以气度来说, 则是吴兴的马郎君为最优……”   女罗并不是祝英台屋中的侍女,而是她兄长祝英楼的姬妾,在未被祝英楼纳入祝家前, 也是豪门士家大族专门养在家中接待宾客的, 可谓是见多识广。   不仅是女罗,众位迎客的侍女中, 有不少都是祝英楼从四方搜集来的姬妾, 如果真是要给祝英台陪嫁的贴身侍女,倒不会出去招待客人。   “为何这么说?”   祝夫人似是对马文才十分好奇。   “孔家郎君比较腼腆, 目光不曾与奴等有直接接触。魏家郎君则太过孟浪, 目光如炽,且不做遮掩;顾家郎君对我等女郎视若无睹,甚至隐隐有些不屑……”   女罗心思如发,又特意被主母嘱咐去试看几人,自是细心留意。“唯有马家郎君, 既对我等抱有好奇,又并不过分关注, 言行一切如常,不似顾郎君故作不近女色,也不似孔家郎君那般不自在,至于魏家郎君……”   女罗掩唇而笑:“怕是魏家郎家中家规太甚, 平时接触的都是外面的歌伎舞女之流,看女人的眼神才那般不加掩饰。”   在青楼楚馆之中,必是恩客的身份,看那些以色侍人的女人,自是不必太过矜持的。   祝夫人似是很厌恶这个,眉头紧紧皱起,已经把上虞魏坤的名字从心中剔了出去。   “能来探病的,必定是在学馆中与吾儿关系不错的。说实话,以英台这两年的脾气,高嫁必定是过不下去的,可低嫁了,我又过不去心里这道坎……”她摇了摇头。   “我祝家未曾出仕,又不能张扬,能选择的余地实在太少了。”   女罗名义上是祝英楼的姬妾,身份却更似左膀右臂,自是知道不少隐情,此时也只能安慰祝夫人:“七娘年纪还小,慢慢相看也不迟。这种婚嫁之事,肯定是要慎重些的。只是这几日的接待……”   也不怪她犹豫,她毕竟是女人,身份又低,来了一群士族贵客,第一天还要,若日日都无主人作陪,尽是些侍女招待,那就不是怠慢,而是看不起人了。   “英楼不在庄中,庄主又有要事忙碌,我毕竟是女人,这么一看,还真只有‘祝小郎’作陪了。”   祝夫人苦笑:“也不知是凑巧还是天意,竟在庄中最忙的时候遇上他们探望,现在莫说七娘没有重病,就算重病了,在榻上也是要见客的。”   她本就是个善断之人,犹豫一瞬后就有了决定:“左右他们在学馆之中就多有往来,现在也不是矜持的时候,就让英台接待他们几天吧。你在左近,也可好好观察他们。”   “是。”   女罗心中明了,应声而退。   **   此时此刻,软榻上的祝英台却是被几位同窗看的浑身都不自在,她不知道马文才为什么要把甲舍的孔、顾几人请来,就以她而言,当然更希望只有马文才来,再好好的拉着他把最近受的委屈吐个干净才好。   可惜其他几人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性子跳脱些的魏坤“咦”了一声,指了指祝英台的耳朵,满脸吃惊:“你之前病的那般重吗?家中居然要给你扎耳洞躲灾?”   南方有习俗,家中若有男孩生了怪病,就用银针给病人穿耳,再穿上女装,据说这样可以混淆勾魂的小鬼,小鬼一看明明册子上拘的是男孩,见到的却是女孩,就不会立刻把魂勾走,这样能拖延一阵,再把命吊回来。   只是这种办法算是死马当活马医的一种,真用到这种办法肯定是病急乱投医了,心理安慰罢了。   祝英台哪里知道这种习俗,此时听到他说起耳洞,比他还吃惊,捂着耳朵跟着回瞪。   说起这耳洞,祝英台也是泪流满面。祝家并没有给女孩穿耳洞的习惯,倒是几个庶出的女孩都有耳洞,但是这次从外面回来,也不知祝母是不是为了惩罚她,还是想要彻底断了她男装的想法,竟用强迫的手段给她穿了耳洞。   这可不是现代耳枪一打的时候,回忆起穿耳洞那天祝英台简直觉得生不如死:一根火烤过的银针,两粒红豆,就是全部的穿耳工具。   为了不让她挣扎,几个壮妇将她紧紧按在榻上;一个半百婆子嘴里一边说着吉祥话,一边使劲用两颗红豆在她耳朵上揉搓,直到把她的耳朵揉到麻木,手起针落,将她的耳朵扎了个洞穿……   当时确实不疼,但不是她技术好,而是那两颗豆子已经把她的耳朵揉到感觉不到疼了。   扎耳洞的当天她疼了一夜,接下来好几天她连摇头都不敢,更别说祝英台总是担心以这个时代的消毒技术,说不定伤口感染就能让她一命呜呼,她整整担惊受怕了七八天才能安心入睡……   此时听到魏坤提到耳洞,祝英台第一个想到的竟不是性别可能会暴露,而是他居然哪壶不开提哪壶?!   倒是马文才见祝英台满脸惊恐,替她打过了马虎眼,冲她使了个眼色说:“看来病症只是来的迅猛,却不凶恶,要不然现在我们也别想见到她坐在这里了。”   病,什么病?   哦哦哦!   祝英台这才想起来祝母对外是称病了的,还派了人叮嘱她咬死了生了急病才好一点,而且还再三强调不能说是恶性病、传染病,她哪里有那样的机智,这时候只能支支吾吾说:   “嗯,是的,当时疼得要命,七八天后没死才知道自己侥幸逃过一劫……”   她这也不算骗人。   孔笙家中曾有一幼弟,也是突发高烧一夜之间去了的,此时心有余悸,对祝英台也就越发温和,好生安慰。   闲谈了一会儿,几人又命随从送上探病的礼单,多是一些贵重的滋补药材,北方溃堤,导致全国的药材价格都上涨,他们送上来的礼物放在平时只是寻常,此时却算是用了心了。   说着说着,几人不知怎么说到了学馆中的变化。   马文才和祝英台几人去了北方,学馆里却一直教学如常,只是今年炭火明显接济不上,原本十人一间的丙舍为了节省木炭取暖,在冬天已经变成了二十人几人一间,而且发生了好几次学生闷晕在房中的事情。   这些事自然离甲舍的学子们很是遥远,可对于敏感的人来说,却能从中看出很多问题。   和那些天寒便嫌弃馆中清冷而回家的士生不同,春秋二季是农忙之时,即便是学馆也必须给寒生放假,以便他们回家务农,最为农闲的冬季反倒是寒生们刻苦读书之时,加上寒冬难熬,会稽学馆因为贺馆主出外奔走的缘故,几年来冬日里一直有炭火供应,所以大部分寒生冬天全靠在学馆中苦读避过寒冬。   南方不似北方多木,但伐薪烧炭的人也不少,比起替寒生募集冬衣、笔墨,质量差的木炭便宜的多,也最好从富贵人家获得。只是质量差的炭烟火重,虽有炭火却不敢多用,只是冻不死人而已。   “连馆主都弄不到灰炭了,可见今年炭火紧张到什么地步。”   孔、魏几人都不是什么通晓世情之人,但几个月来家中大人、馆中先生们都在谈及浮山堰溃堤带来的危害,听也听了不少。   “北方水患造成物资匮乏,最缺的就是木炭和粮食,南方的商人见有利可图纷纷囤积居奇,岂止是炭,举凡米粮、药材、棉、葛、麻都价格飞涨,今年不但北方的百姓难熬冬日,南方的百姓也不见得能熬过去。”   马文才回了一趟太守府,比其他几人知道的更多些。“馆中还有木炭用,已经是馆主天大的本事了。”   “我等都是士人,聊这种话题作甚。”顾烜不耐烦地打断了马文才的“忧国忧民”,“皆是些俗物,就交给那些俗人去操心,我等即便入仕也是清流,考虑这些未免太煞风景!”   马文才眼中讥诮之色一闪而过,再见孔笙满脸羞愧,魏坤不以为然的样子,便住口不再多提,唯有祝英台面露关切之色,反驳道:“虽然我们并不做官,但学馆里的好歹也是同窗,这炭火不够,人多又挤在一个屋子里,会一氧化……会憋死的,怎么能毫不关心呢?”   “其实徐之敬去年便帮着馆主处理过这种事情,馆中三令五申不得关窗取暖,只是炭火太少,总是有人不听劝告。好在馆中有经验,才没闹出人命。”孔笙知道的多些,“只是有些寒生自差点闷死之后便有些思绪迟缓,连记忆里也大不如前,竟是伤了脑子了。”   几人都知道祝英台在馆中出名的亲近寒生,听了这消息肯定心情不好,魏坤有意活跃气氛,想到徐之敬和马文才、祝英台等人关系不太好,便随口说道:“说到徐之敬,你们还不知道吧,他被除了士了……”   这事祝英台和马文才之前从祝英楼那已经知道,外人不知道徐之敬是和他们一起上路的,他们却是和徐之敬分开不久。   徐家救治病人反遭恶报,徐之敬一怒之下放火烧了瘟疫村控制瘟疫,虽对疫情有助却有损天和,被除了士族,但是此事并没有大范围传开,如今连魏坤都知道了,马文才和祝英台面面相觑。   “他平时最看不起寒生,连一起上课都不愿意,也不愿住在学舍里,只和一群和贺馆主有私交的士生住在偏院里,现在可好,他被除了士……”   魏坤有些幸灾乐祸,他也不太瞧得上徐之敬的清高。   “偏院里那些士生可不愿和庶人住一起,一得到消息,就把他留在偏院里的东西打包丢去了丙舍。”   马文才一愣,祝英台原本就苍白的脸色也变得骇然起来。   “还不知徐之敬还回不回来进学,听说之前马兄和徐之敬因为‘天子门生’的事有些龃龉?”   魏坤没注意到两人的面色变化,兀自说着。   “……现在就算是贺馆主依旧收他,恐怕他也是无地自容。” 第170章 暴发之户   魏坤会说出这种话来, 其实潜意识里已经不把徐之敬当做他们“其中”的一员了。   正因为如此, 祝英台的脸色才变得如此骇然。   祝英台之前便知道徐之敬被除了士,只不过作为一个现代人, 祝英台并不能理解“除士”对于一个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士族来说,是多么大的惩罚。   国籍、肤色、信仰、出身……在现代已经不是什么阻扰人上进的原因。而贵族,对于现代人, 不过是个好听的头衔罢了。   可与徐之敬同窗数载、同在贺革手下求教的好友, 都因为他被除了士而态度迥然不同,那原本学馆里就与他不对付的人, 该如何对待他?   更别说如今的徐之敬, 已经没有第二条登天路可以走了。   对于除士,马文才比任何人都了解这是什么含义。他前世就是因为被除士、被排挤, 最终在绝望和痛苦中死去的。   这下, 即使魏坤再怎么不懂看人脸色,也感觉到不对了。   他说完徐之敬的闲话后,原本以为和他有矛盾的马、祝二人会幸灾乐祸一番,谁料两人都一言不发,马文才眼中更是隐隐有悲凉之色, 顿时便住了下面的话头。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作为东道主的祝英台又愣愣出神, 最后还是祝英台身后的侍女看不过去,代替了主人,以“身体忽感疲累”为由请了他们去休息。   魏坤等人就被安排在祝英台隔壁的别院,宴饮也已经备下, 再加上祝英台许诺明日会陪他们游览祝家庄,原本就舟车劳累的几人便从善如流的跟随侍女去了偏院休息。   晚饭自是十分奢靡,连见多识广的顾烜都有些诧异祝家庄的富庶,倒是马文才,因为早见识过祝英台那一屋子配饰和“零钱”,早见怪不怪,坦然受了这一切。   等酒足饭饱,马文才领着疾风和细雨在祝家下人的指引下回了住处,又是一愣。   一愣过后,马文才的脸色有些不自然。   被熏得和暖的内室之中,萦绕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马文才虽不是在脂粉群中打滚的浪子,可因为出身的缘故,对于这种气味并不陌生。   这是熏香的气味,绝不是祝家庄的仆人会用的,虽味道若有若无,但对于精神时刻紧绷的马文才来说,已经是一个明显的警报。   他自忖自己竖敌不少,身上又带着崔廉托付的半块玉玦,便是召来刺客也没什么奇怪的,只是祝家庄防卫如此松懈让几人奇怪罢了,当下便给了细雨一个眼色。   祝英台平时应该并不怎么接待客人,加上客房原是为女眷准备的,此时去掉了很多不该放在这里的陈设,越发显得空旷。   一眼望去,屋子里可供藏人的地方极少。   细雨抬头看了看房梁,再轻轻移步到衣柜、箱笼等处,缓缓向已经从怀中拔出短刃的马文才摇摇头。   剩下的,就唯有……   “啊!!!!”   “呀!!!!”   两声女子的惨叫之后,从被褥之中滚出两个仅着纱衣的女人。两个女人似是没想到有人会对她们利刃相对,这时也顾不上会不会曲线毕露了,几乎是连滚带爬的逃离了马文才几人的范围,满脸仓皇之色。   “你们是谁?”   疾风还有点木讷,傻乎乎地问了一声,那边细雨却好笑的摇了摇头,向正在收起短刃的马文才露出了无奈的表情。   “奴等是……是祝家庄的婢女。”   其中一个女子胆子大些,跪在床侧,声音凄楚地答道:“奴等并不是歹人,只是冬日严寒,褥中冰冷,主母令奴姐妹二人为客人们先行暖被,以免客人觉得庄中招待不周……”   她这头一抬,稍显简陋的客房都似乎变得绮丽了起来,概因此女容貌极艳的缘故。   这样的长相,小门小户怕惹祸,不会纳为媳妇,而高门大户又会觉得媚俗,不符合内媚的标准,通常会被富贵人家纳为姬妾,又或者养成家伎之流接待宾客,长得好,反倒成了她们的悲惨之处。   马文才心神紧绷,此时放松了下来,随意向俩姐妹打量了一眼,这才发觉从被子里滚出来的姐妹竟是双胞胎,长相身材毫无二致,只是妹妹嘴边有一颗小痣,看起来更楚楚可怜些。   见马文才看向她们,她们精神一震,那根本盖不住什么的轻薄纱衣将她们的美好身段一展无遗:“奴等已经沐浴熏香过,并不脏的,客人的铺被现在应该又凉了,还请等奴二人再……”   “不必了。”   马文才有些头疼地制止了她的话。“我不怕冷。”   “客人可是觉得奴二人刚才滚出来脏了衣裳?”大概是看马文才和善,那妹妹也壮起胆子,“如是觉得脏了,奴等可以除去衣裳……”   马文才知道再多解释只会让她们继续纠缠,当即脸色一冷,直接喝令自己的侍从:   “疾风、细雨,把她们丢出去!”   疾风和细雨尚有几分怜香惜玉之心,倒没有真丢了她们出去,一人抱了一个,将她们带出了院中,交给了院中待客的管事。   待他们回返,马文才已经一脸嫌弃的在屋中的小榻上坐住了,看样子今夜并不准备睡那床铺。   “虽是地方豪强 ,还是暴发户,不知所谓!”   马文才冷哼一声,正准备吩咐疾风细雨安排盥洗,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是不经意地加了一句:   “这样的人家越发规矩大,等会去要热水的时候跟管事说一声,就说非是那姐妹俩伺候不周,而是我马家家教严,正妻入门前没有这样的规矩。”   细雨知道自家主子是嘴硬心软,满面笑意地应声出去了,只留疾风在屋中伺候。   疾风不是话多之人,但似乎心中有事,憋了半天还是开了口:“主人,这祝家庄的女仆,难道都要这样‘待客’吗?”   “怎么?”   马文才见疾风居然问起这种事,有些意外。   疾风这才说出心中的顾虑。   原来惊雷在北方救了落水的半夏后,因为两人都受了伤,不免有些肢体接触,半夏也因此暴露了女子的身份。   惊雷后来更是在一路带回半夏的路上受了伤,颇有些周折,也因此两人生出了些情愫。   这四人从小一起长大、学艺、伺候马文才,虽非兄弟胜似兄弟,是什么事都不瞒着的。   惊雷有意想娶半夏,又碍着半夏女扮男装、又出身各种缘故没办法向马文才开口,心中自然忧闷,但疾风几人也没什么好办法,除了替他排忧解闷,也只能在心中担心。   马文才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再想到今天半夏迎接他们时不住往他身后探看,哭笑不得道:“就半夏那姿色,祝英台去学馆之前最多是个洒扫的粗使丫鬟,你也想太多了!”   “但总归……”疾风顿了顿,“……哎,这祝家庄的家风、家风不太好。”   “所以我才说,毕竟是地方豪强。”   在别人的地盘上,马文才也不好再多评价,之前对祝家庄强盛升起的忌惮和羡慕,顿时散了几分。   虽以士族同论,但比起谱系有传的世族,这些门第还是粗鄙了一些,只学了个皮毛。   士族之中以互赠姬妾为雅事,家中也蓄养着家伎,但拿出来接待那要看情况,并不是什么人都养家伎,也不是什么人都适合以女色招待。   且别说这是以祝英台的名义在招待客人,就算祝英台是男人,未娶的嫡公子私下里生活放荡,在院中蓄养女奴,难道是什么好名声吗?高门嫁女也不是只看出身的。   庄园里荫户身份低贱,又是隐户,庄园主行事手段倒比真正的簪缨世族更肆无忌惮些,怕是这些地方豪强为了招揽别人,这种手段都已经是寻常。   说到底,不过是庄中人不值钱罢了。   有了这段插曲,即使马文才今天如愿见到了祝英台,心情也不是太好。   祝家家规如此,庄主夫妻在庄中怕是一言九鼎,完全不容忤逆的。他们既不许祝英台再去读书,除非有充足的理由,不然想让祝英台恢复自由,甚至以男人身份继续行走在外,几乎是痴人说梦。   他之前去信四方,想要和祝英台有交情的士族陆续来祝家庄“探病”,从而让祝家感受到压力而选择继续让祝英台去读书的计划,恐怕是想得太简单了。   他得将计划变一变……   想到这里,马文才从榻上起身,坐在案前重新规划,又重书了几封书信,准备明日派人送去,房中的灯直亮了半宿才熄。   然而就在马文才睡下没多久,却突然被人从睡梦中拍醒。   一睁眼,只见值夜的细雨手持着灯盏,单膝跪在他的榻前。   “何事?”   马文才知道细雨不会随意叫醒他,抹了把脸,疲惫的坐起。   细雨压低了声音:   “主人,祝小郎君独自趁夜而来,就在外面。” 第171章 我曾有梦   祝英台能趁夜而来, 马文才一点都不惊讶, 因为这确实是她能干出的事。他惊讶的是在祝家人“严密看管”下,祝英台居然能自己悄悄跑出来。   祝英台也许没考虑到这代表着什么, 也许考虑到了但不在乎或顾不上了,但步步为营的马文才却不能不考虑。   是祝家庄的人故意让祝英台轻易跑出来?   为什么让她跑出来呢?别人不知道她是女人,祝家父母不可能不知道。   马文才反复斟酌着, 到底见或是不见, 全在他一念之间。   片刻后,马文才披衣起身:“不必让她进来了, 我出去。”   如今已经是冬末, 但半夜的天气依旧滴水凝冰,马文才裹着厚厚的裘衣, 一出门便看见廊下衣着单薄的祝英台。   她一副刚从被窝里爬出来的样子, 只比穿着中衣好不了多少,甚至脚下只穿着双室内的丝履,站在一处避风的角落,不住地对着手哈气。   在廊下灯笼的映照下,祝英台瑟缩单薄的身影显得可怜极了。   “哎。”   一声叹息后, 温暖的裘衣落在了祝英台的身上。   “进来吧,先进来再说。”   想要在院子里接待祝英台的马文才原本是准备避嫌的, 谁也不知道祝英台为什么能如此轻易的跑到客院里来,可他终究还是心软了。   一进屋,裹着裘衣祝英台就露出了“终于活过来了”的表情,苍白的脸色也终于有了丝血色, 她将裘衣裹了裹,有些局促看向马文才:“这么大晚上还来找你,是不是打扰你休息了?”   “来都来了,来之前怎么不想?”   马文才心中腹诽。   “我也是没办法,不趁所有人睡着了,我根本溜不出来。”祝英台见马文才没回应,愁着脸说:“我从内室窗子里跳出来的,半夏替我躺在被子里呢,等会还得爬窗回去……”   “既然出来不容易,闲话便少说。”   马文才一边说,一边回身从自己被窝里掏出个黄铜暖炉,塞入祝英台怀中,自己却在靠近窗户的地方坐下了,甚至还开了半边窗户。   “我不知道我阿娘在做什么,心里实在不安,所以晚上跑来找你……”她搓了搓脸,“你们不知道,我的院中原本没有那么多侍女的,今天接待你们的侍女,大部分连我都没见过。还有那个叫女罗的侍女,那是我兄长后院里负责管理杂务的姬妾,也不知怎么成了我这的女知客……”   她越说越是吞吞吐吐。   “我们庄里比较,比较那个……好客,但是我兄长很看重那几个姬妾,你可千万别因女色跟我兄长起什么矛盾。”   “你就是来跟我说这个的?”马文才哭笑不得,“半夜跳窗跟我说千万别近女色?”   “不是不是!”祝英台脸色一正,“我是问你,你既然来了,肯定是有办法让我重新出去的,是不是?”   她的眼神中带着绝望之中的期冀,连昏暗的烛火都掩不住她眼中的祈求光芒,马文才猛然间似乎有了种预感,一旦他说了“不是”,可能就会有什么很可怕的事情要发生。   这种强烈的预感让他不由得也肃容起来,郑重地点了点头:“我原本想得简单了点,现在正在尽力补救,能让你回去上学的可能有七八成。”   “七八成……七八成也够了。”   祝英台露出欢喜的表情。   “不过……”   马文才欲言又止。   “嗯?”   祝英台一口气又提了起来。   “不过我这法子一用,你这‘祝家嫡女’的身份,很长一段时间是出现不了了。好几年内,你都要顶着‘祝小郎君’的名头,直到祝家庄选择是‘祝家嫡女’消失,还是‘祝小郎君’消失。”   马文才并没有告诉祝英台自己这法子的狠厉之处。   祝英台的态度一直很明确,而他在祝英台身上已经花费了许多功夫,甚至他的很多野心都要靠着祝英台的帮忙才能完成,这时候让她恢复女儿身回到祝家庄,他的所有盘算都要落空。   如果祝英台把他想的太好,那本来就是她的问题。   好在,祝英台几乎是完全没有犹豫地:“那简直好极了!谁愿意当祝家嫡女谁当去!”   “你到底有什么计划?”   她看着嘴角含笑的马文才,好奇地问。   “不是我不愿说,而是你实在太没有城府,若我将计划透露给你,等事发之时很容易让人看出端倪。”   他丝毫不觉得自己打击到了祝英台:“我怕你沉不住气。”   祝英台确实被马文才的否定打击到了,但她很快就快活了起来。   “能回去就好,哪怕从此只能打扮成男的,我也认了。”   “只希望你以后不会恨我。”   马文才在心中默默地想。   “只希望你恨我的时候,你能记住今天说的话。”   “而且,我非回去不可。”祝英台喃喃地又重复了一遍,“非回去不可。”   “为何?”   马文才好笑。   “你难道还想天子门生?”   “徐之敬要回去的啊,马文才。”   祝英台看着马文才:“你我皆知道徐之敬的性格,他那样的人,越是被泼了一身脏水,越是不会屈服,他必定是会回来继续读书的。不但会回来读书,还会竭尽全力的想办法得到‘天子门生’的名额……”   马文才渐渐收起了脸上的笑意。   “和徐之敬一样住在馆长院中的,皆是和徐之敬一般不屑与庶族同处的士人,他们以馆长的关门弟子自居,从不认为自己为学馆中人,只不过因为贺革在会稽学馆任博士,才屈尊留在那里……”   祝英台叹气:“……徐之敬即便是被贬为庶人,也是无法立刻融入学馆之中的,他也不会主动打理庶人出身的生徒,你说,在学馆之中,还有几个人是想我这样,出身士族,又甲乙丙馆皆在,还完全不担心名头的?”   “你是为了徐之敬?”   马文才淡淡道。   “我不是为了徐之敬,我是为了我自己。”她认真地说,“‘身份’根本不代表什么,但是很少有人这么认为。如果连徐之敬这样坚强的人都无法在庶人与士人之中生存,那除去祝家护庇的我,也许连活都活不下来。更何况,在丙馆和乙馆之中的学生,已经是庶人之中极为优秀的一群了。”   “我不想让徐之敬觉得,所谓的同窗之情,是在除士之后被赶出去那样的感情。”   徐之敬一家的悲剧,是因为愚民的无知恐惧与医者仁心仁术剧烈碰撞后的哀莫大于心死。   可庶人并不只有愚民,还有如同梁山伯那样,接受过教育后充满君子之风的寒门俊才。   如果徐之敬永远只能看得见过去,即便他得到了天子门生的名额,也还会是愤世嫉俗,与士庶皆格格不入的怪人。   屋子里的气氛有些古怪,因为马文才的视线突然看向虚空中的某点,似乎定定地在出神。   祝英台并不觉得自己想的是错的,她盲目乐观的觉得马文才懂她在说什么。   可是马文才现在的出神,让她从最初的踌躇满志,到心中忐忑,再到开始坐立不安。   难道她说错了什么?   良久之后,马文才似是回了神,眼神之中有挥之不去的苍凉。   “何必要以拯救者自居,被除士了,也未必需要这种可怜。”他像是对祝英台说着:“贺革门下,也未必都是落井下石的小人。”   “我不是可怜他。”   祝英台苦笑。   “我只是希望,他日我若也落到如此地步……”   她抬起头。   “祝英台”一旦暴露了女子身份,情况只会比徐之敬糟糕,不会更好。   即便除了士,徐之敬还是男人,而读书、出仕的权利,在这个时代,是只属于男人的。   她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   “……有个人,也能如此对我罢了。”   马文才一怔。   “想什么呢,你当我是死人不成?”   他伸出手去,在祝英台额上叩了一记暴栗。   “痛痛痛痛……咦,你是说?”   祝英台眼睛亮亮地看着马文才,“你也会帮徐之敬吗?”   “你想的太多了。”   马文才满脸无奈:“世上大部分都是欺软怕硬的,徐之敬对于贺革门生来说是‘软’了,可即便是除了士,对于那些庶生来说依旧是‘硬’的。他那样的人,又有一身本领,不欺负别人就算了,即便是受到排挤,也是暗地里的,不会放在明面上。”   “你那小脑袋瓜子,别老想着怎么帮别人,徐之敬要有麻烦,麻烦也只会来自于士生那边,而不是庶生。而以我在士生中的人缘和手段,难道能让别人欺负了徐之敬?”   他傲然道。   “徐之敬可是让我都曾弯了腰的人。”   祝英台不可思议的看着马文才,似乎不相信他会说出这样的话。   毕竟她印象中的马文才,是一个不会主动和士人结怨,也极为看重门第的人。他的骄傲让他绝不会不会落井下石,可要明火执仗的为一个除士的“异类”撑腰,实在是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你,你怎么会……”   在祝英台错愕的眼神中,马文才好似也不自在了起来。   “大概是……”   他欲言又止。   ‘我也希望曾有个人,能这样对我吧。’ 第172章 祝家庄园   祝英台来找马文才, 除了是担心他没办法捞自己出去, 更多的是怕他把自己也陷进去。祝家庄的可怕,即便祝英台只看见了冰山一角,也会不寒而栗。   好在马文才并没有蠢笨到和祝家庄硬碰硬。   “我得回去了。”   祝英台似乎才意识到自己是偷跑出来的, 将身上裹着的裘衣脱了下来, 放在案几上。   “你是怎么跑出来的?”马文才问, “祝家庄守卫这么疏忽?”   “原本伺候我的人不多, 只是被兄长带回来后外院和内院都多了许多看守, 所以根本没办法出去。”她说,“但是你们来了, 那些看守就被撤走了,换了许多我都不熟悉的侍女, 我不熟悉她们, 她们自然也不熟悉我,跑出来倒容易许多。”   马文才见她说的天真,就知道她一点都没多想, 不置可否地安慰了她几句, 安抚了她惊惶的心,这才把她送出去。   “下次衣裳还是要穿好的。”   马文才送别她时,不赞同地指了指她仅着丝履的脚, “如果你好生生得了风寒,想瞒也瞒不住了。”   “知道啦。”   祝英台随便摆了摆手,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因为这个插曲,马文才第二天起来的并不算早。   这对于很自律的他来说, 几乎是件令人羞耻的事,可等他起了床,随口问起负责招待他们的祝家管事后,才发现顾烜、孔笙他们甚至还没起来。   马文才足足等到日上三竿才等到姗姗来迟的三人,除了孔笙露出有些羞涩的表情以外,顾烜和魏坤都一副精神不济的样子,见到马文才居然早早在厅堂里看书,神情还很奇怪。   “你那房里昨晚动静那么大,怎么你起的这么早?”   魏坤更是直接就问了。   “难道练过武的人,在那种事上都比常人精力旺盛些?”   马文才起先被问得满脸懵然,随后看到魏坤脸上露出的坏笑,这才明白他一定是误会什么了。   大概是为了不在祝家庄里引起注意,他们四个虽然各自都有自己的客房,但是离得极近,和祝英台住的朱楼也有一定的距离,马文才是个次等士族,门第并不能和顾、孔相比,所以和魏坤是挨着住的,约莫是昨夜那“姐妹花”的尖叫响了点,让隔壁听到了动静。   后来他让疾风细雨送走那两个婢女是悄悄送走的,自然没有人知道。   看这几个的样子,对于祝家庄的“好意”,他们是都笑纳了,就连平时最正经的顾烜都一副餍足的表情,并且并不以为意。   对于他们的误会,马文才并没有解释的意思。既然他们都是这样的,说自己不耐烦女人的这种“伺候”倒显得他格格不入,所以他露出一副不愿意聊这种私事的样子,其他几人也不好在追问,就这么心照不宣的“以为”了。   “说真的,祝家真是大手笔。”孔笙露出复杂的表情。“祝英台只是嫡幼子吧?他才多大年纪,就有这么多侍女姬妾,祝家庄到底有多大的家底?”   “即便是我家是上虞世族,也不明白祝家究竟有多少家底。”魏坤是上虞人,只是不怎么和乡豪子弟来往,“我只记得有一年夏季曹娥江泛滥,受灾者众,上虞官府赈济有所不济,就指他们来祝家庄借粮。祝家应允了,竟以一庄之力帮上虞受灾的百姓渡过了灾年,又在第二年借了粮种以供灾民春种……”   他顿了顿,见屋子里还有伺候的祝家人,接下来的话就没说下去。   对于祝家的豪富,马文才一点都不吃惊,而顾家在极盛之时,在会稽、吴兴、琅邪诸处有园宅十余所,现在只不过经历数次分家和战乱后才有些衰落,但毕竟出身见识都在那儿,也没有多吃惊,只有孔笙略有惊讶,继而若有所思。   这是所有士族的通病,如果之前他们结交祝英台只是因为她德操好,文采出众,那现在要交好的地方就更多了。   所以等“身体尚可”的祝英台应约领着几人去逛祝家庄时,都有些被孔笙几人有别于昨日的“热情”吓到。   马文才知道祝母是不会让祝英台知道有关“待客”的事情的,他几次岔开话题,没让他们提昨夜的事情,几人还以为马文才是害羞,心中好笑,也就没再说这个话题。   因为要游览祝家庄,院子外早已经备好了几架肩舆。   此时士族男子多文弱,很多是连路都走不了几步就喘的,像顾烜这样涂脂抹粉弱不胜衣的更是比比皆是,说是“游览”祝家庄,自然不会真用走的。   孔笙魏坤几人很自然地上了肩舆,只有马文才习惯了乘坐牛车或骑马出行,经过了浮山堰一行更是觉得这些“士族风骨”根本是些无用的东西,只会让人变得羸弱罢了,心中有些烦闷这种东西,便随便找了个理由:   “这些日子一直在坐车,有些憋闷,我走走,散散心。”   饶是如此,那原本为他备着的肩舆也不敢真闲下了,几个力士只扛着肩舆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准备等他一累着了,就让他“上坐”。   现在还是冬日,祝家备下的肩舆都是有盖顶和围栏的,甚至还铺着厚厚的皮摊、放着暖炉,可以确保人坐在里面既看得到风景,又不会觉得寒冷。   唯有祝英台的肩舆被围栏围的密不透风,只留一个小门,可是坐在肩舆里的祝英台也裹得严严实实,头上甚至还带着风帽,倒像是见不得人似的。   不过考虑到祝英台“大病初愈”,能陪他们出去游玩已经是让人受宠若惊了,包的怪异点也没什么。   祝家庄确实不小,但可供游玩的地方却不多。   庄园是极具功能性的地方,占地虽广,却大多是可耕种的田地,种的也都是桑麻稻米和果树之类的作物,若是春天来,也许还能观赏观赏几片桃林,秋天来,既能赏景,又能饱足石榴蒲桃之珍,只是此时是冬天,确实没什么好看的。   庄园里还有不少湖泽,也同样如此,湖泽是为了养鸭子、河蚌和鱼虾的,也有几处荷泽,但现在只有残荷败叶,看不到什么风景。   祝母敢放祝英台出来带他们游玩,自然是有底气。现在是冬天,荫户大多留在家中或织布或养着家畜,任务繁重,不会出来胡乱走动。再加上有管事提早通知过,这些荫户更是不会冲撞“贵人”。   但这也导致整个祝家庄看起来空空荡荡的,再加上一片休耕的土地和落光了叶子的果树,即便祝家庄里广起庐舍,高楼连阁,波陂灌注,竹木成林,还是显得有些萧条。   “现在是冬天,庄内原本闭门成市,但现在也休市了。”祝英台也好久没出来透气了,虽然被裹得像是个粽子一样,可依旧兴致勃勃,而且荫户们都不出来,她更加自在些。   “这时候庄户大多在各自家中忙活,不怎么出来。”   “郎君,既然如此,我们还是回去吧。”   祝英台原本伺候的几个侍女有些不安,总担心她的身份会暴露了,“既然都是同窗,不妨等春天开花,或秋天结果时再请几位郎君来此游玩……”   马文才已经做了不少安排,估摸着这两天应该能成事,自然是希望能在祝家庄拖的时间越长越好,当然不愿意就这么回去了,他看了眼扛着肩舆的几位强壮力士,突然出声:   “之前在学馆里听英台说,祝家庄工坊繁盛,即便是冬日,依旧兴工造作,多为奇巧之物,不知可否一观?”   几个侍女皆是一愣,为首的女罗更是露出为难的表情。   祝英台这才想起马文才的性格,他有时候务实的不像是个士族,又一直好奇她所说的“炼丹术”和“炼金术”,恐怕是以为祝家庄有什么特殊的工坊或是特别出色的冶炼工艺,才有土壤能锻炼出她的这种兴趣。   祝英台想起祝家庄中最多的那些工坊,表情突然有些凝重起来。她一直想让马文才知道祝家庄的危险,也许这是个好机会。   “马兄要参观我祝家的工坊,自然是没有什么为难的。”祝英台看了眼魏坤几人,故意说:“只是在工坊里做工的工人大多不是荫户,而是卖身与我家的奴隶或匠人,多是粗鄙之人,恐怕会冲撞贵客。况且工坊环境恶劣,尤其是铁铺、木作间等处,工人多是大汗淋漓,又有铁汁漆汁气味熏人,你们确定要去?”   她这话一说,顾烜看了看今日特意换上的白色裘衣,当即摇了摇头。孔笙和魏坤也没什么兴致,更希望能多看看风景,如果是去工坊,还不如回到温暖的房间和新得的美女厮混,自是都不怎么愿意。   这下意见有了分歧,祝英台的肩舆一动也不动了,似是也很为难。   孔笙惯于和稀泥,又知道祝英台和马文才最为要好,此时肯定不愿扫兴,虽不知马文才为什么对祝家工坊感兴趣,可还是善解人意道:“既然如此,就麻烦英台兄派出几个认路的家人引我们到处逛逛,我们逛累了自会回去休息。马兄既然想去工坊看看,就由祝兄陪着去吧。”   祝英台见对方果然如此选择,立刻高兴地答应了,几人就在原地分道扬镳,孔笙几人由美女们陪着继续去游玩了,祝英台只领着扛肩舆的力士和半夏、女罗几个侍女去工坊。   “女郎,带马公子去工坊可合适?”   女罗心中很是不安,凑在祝英台的肩舆旁低声询问。   “毕竟工坊那边除了一般的铁器和木器,还……”   “还什么?哦,你说那些啊!”   祝英台故意才想起来的样子,无辜地眨眨眼睛,“无妨,他家也算是将种出身,他自己也会武,肯定喜欢我家的工坊,我就带马文才看看,我和他交情甚笃,他不算外人。”   女罗原本还想再劝,可听到她说到“他不算外人”,再想到祝母隐约的盘算,挣扎了一番后,也就没有再劝。   中途穿越过一片茂密的竹林,祝英台似乎兴致来了,也下了肩舆,女罗用斗篷将她披的密不透风,又用风帽遮住她的颜面,这才应允。   祝英台凑到马文才身边,指了指这片竹林,压低了声音说道:“这片竹林是为了烧竹炭磨成炭粉才种的。”   马文才点了点头。   过了这片竹林,他们越走越是荒凉,甚至还穿过了一片小丘,才看到了一片由厚厚夯土围起来的土墙。   土墙外有不少全副武装的甲士持着武器在巡逻,看起来防卫严密,土墙内外更是只见人进,不见人出。   “那里面就是祝家的工坊所在了。”祝英台表情有些木然,“那里面皆是些无家无业自卖自身的奴隶,或是庄中犯错之人,和庄中荫户又是不同,所以经常有人想要逃跑。再加上工坊里器物容易作为武器,防卫更是严密。”   马文才这才明白祝英台带他来绝不是随便看看这么简单,表情也慎重了起来。   “平时这里,我是看都不愿意看一眼的。”   祝英台看着围墙,长长叹了口气。   “现在你既想看,随我来吧……” 第173章 杞人忧天   祝家工坊不但位置偏远, 防卫严密, 后方甚至还有一座防卫更加森严的码头,直通着一条可以行船的人工河渠。   马文才也是进了工坊区看到远处的码头后,才明白为什么围墙那里只负责盯着人出, 却不管人进, 因为庄中能从围墙那边进的, 一定是庄中值得信任之人, 而工坊的材料供给和出产运输却不是从陆路走的。   祝英台的身份不能暴露, 所以祝英台是用祝英楼亲眷的身份进来的,工坊的管事则是祝家夫妻最信任的心腹, 祝英台只是掀了掀兜帽,他就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 立刻放下了手边所有的事情, 屏退了其他无关人等,亲自陪同祝英台和马文才在工坊区内“参观”。   庄园是自有经济,通常庄园里出产什么, 工坊里就做什么。   工匠与农民不同, 这种熟练的工种往往是需要长期训练的,即便是乡豪的庄园在短期内也养不了多少工匠,好的匠作师父往往能脱掉自己的奴隶或荫户身份, 但依旧无法脱离庄园,一辈子受庄园“供养”,不得自由。   但匠作师父在庄园里好歹还过着优于普通荫户的生活,所以很多荫户家中儿子很多的, 也愿意将孩子送去工坊学一门手艺。   士族庄园里地产多林木的,多半有木器作,或生产漆器的,而经济繁荣的地区,则生产玉器甚至金器的,有些家中信道的,也许会有一座丹房之类,像徐家那样山林多用于种药的,庄园里的工坊则大多是用来炮制草药。   祝家的工坊看起来似乎和其他的工坊没什么不同,大约因为马文才是外人,工坊的管事先带他们去看的,皆是些做编织的、制木的,竹器制作之类的工坊,也有专供庄中客卿和庄主一家平日里使用的金器、银器和玉器作坊。   可这些作坊都是在外围,最靠近码头的成片作坊,这位管事迟迟没有带他们前去,只是在一些称得上“奇技淫巧”的将作间里徘徊,希望能吸引两位“贵客”的注意。   “这些工坊都没什么稀奇的,我想带客人去看看码头那边看看。”祝英台冷冷的声音在兜帽下传出,那管事和女罗一般,似乎有些犹豫,可不知想到了什么,犹豫了片刻后,还是答应了。   “客人身份贵重,码头那边是负责铸造铁器的,烟尘和气味都很大,而且十分炽热……”   管事的看了看祝英台,有些为难地说:“小主人这一身装扮,怕是穿不住。而且,打铁的男人们都是仅着寸缕的……”   “那就不要进铸造间,就在外面看看。”他这话一说,女罗立刻紧张起来,拢了拢祝英台的披风,劝说道:“或者,主人就带马公子去看看放成品的地方,见识一下,也就行了。”   祝英台的披风一颤,应该是生气了,眼见着她就要掀了帽子发火,这边马文才却眼疾手快地按住了她的肩膀,摇着头说:   “既然不方便,我也不该不识趣,就依这位所言吧。”   见马文才没有坚持下去,祝英台又似乎很听马文才的,两人才松了口气,相视庆幸。   马文才其实已经隐约猜到码头那边应该是铸造铁器的地方,那叮叮当当的敲铁声即使离得有些距离都能清晰听见,更别说笼盖着东南方向的黑色烟气和空气中传来的味道了。   无论祝家庄是在铸造什么,都不该是轻易为外人所见的东西。祝家水太深,此时马文才已经不做“祝家女婿”的痴梦了,自是不愿陷得太深。   就算祝家有什么秘密,等祝英台抛弃了祝家的身份,他们都要离祝家越远越好,又何必在此时刺探什么呢?   祝家的铁器工坊规模不小,但似乎多是炼铁的地方,制造器物的铸造间没有几座,人数倒不少。   但会稽郡本身不产铁,祝家炼铁的工坊即便人多规模大也不会有太多出产,所以马文才并没有关注铸造间和炼铁铺那边的情况,而是跟着管事的来到了摆放成品的地方。   重活一次,马文才为了积累财富,做了不少囤积居奇的交易,其中便有收购铁器。只是铁器太占地方,运输又麻烦,所以等到浮山堰第一次破堤需要铁器镇压“河底蛟龙”时,马文才也没囤积多少,没赚多少钱。   但因为这段经历,马文才对铁器倒是比其他人更懂一些,此时拈起几把小刀、箭头之类的铁器后,顿时就失去了兴趣。   正如他所料,会稽郡不出铁矿,但凡善于铸造武器的工匠都出在产铁之地,祝家铸造出来的箭头、刀剑品质都很一般,有些甚至连一般都称不上,只能说堪堪能用罢了。   看得出祝家没有刻意回避什么,那管事带着祝、马二人连续“参观”了七八间铁器室,东西确实不少,从农具、用具到武器一应俱全,就是品质都不太好,铁质最好的那些也做不了太大的物件,也就只能铸成箭头或枪头。   马文才也不知道祝英台非要他看什么,跟着走了几间屋子都是这种东西已经有些不耐,他身边的祝英台却找了个没人注意的时候,神神秘秘地凑过来说:“你看见了没,我们家一直在铸兵器……”   那语气,简直就像是告发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你就是让我看这个?”   马文才哭笑不得地指了指面前的“破铜烂铁”:“你是说,你家一直在造兵器和甲胄?”   “甲胄?没见过造什么甲胄,几乎都是在造各种武器的零部件。”祝英台点了点头,更加小声的说:“私造武器,是不是视同谋反啊?”   她是有多不食人间烟火?!   马文才已经被祝英台气笑了,最后一点兴致也都消失。   “如今大族,还有哪家不私造兵器?就我那几十个家丁,顷刻间也能全副披挂起来!”   祝英台愕然,喃喃问:“这不犯法?”   如果她记得不错,古代多少官宦人家就因为家里多备了些甲胄兵器,就被抄家夺爵的,有的直接算成谋反……   南朝如此积弱,连城中骑马都不允许,难道允许私藏兵甲?   “自然是犯法的。”   马文才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怕是祝英台读了《楚律》,看到私铸兵器的条例,以为家中在做什么出格之事,所以一直背着包袱。   “只是朝廷早管不了这个了,只不过是一纸空文。”   他叹了口气,宽了宽她的心。   如今南北对峙,北魏尚武,但凡贵族,大多蓄兵养马,魏主一声令下,男丁皆可提刀作战,是以北魏最大的兵力在民间和贵族手中,即便是魏主也要与各方贵族豪强博弈行事。   南方重文轻武,士人歧视“将种”,苛待武人。朝廷的军队羸弱不堪,经常屡战屡败,许多士族经历衣冠南渡后,更是得过且过,毫无忧患意识。   但屡经战乱,本来就是为了抵御战争而聚集在一起的乡豪阀门则不同,只要是阀族乡豪,为了自保,往往大量蓄养可以作战的武士。   然而养兵最贵不在人力,而是装备,所以私下铸造武器甲胄虽然是被朝廷不允许的,但是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以地方上的势力,岂会被朝廷的令条吓到?更何况一旦起了战乱,乡豪往往比朝廷的军队更能压制乱象,所以很多人明明知道这种情况,反倒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美名其曰“藏兵于民”。   从刘宋开始,乡豪阀门私铸武器就没有停止过,最精良的武器和甲胄,往往不在朝中军队之中,而是藏于贵族庄园之内。   比如马文才的师父裴公,其手下养着那么多游侠武士,难道都拿着锄头押运盐路不成?   经过马文才小声的解释,祝英台才明白自己的担心都是多余的,除非皇帝刻意要找个名头毁了祝家,否则私铸兵器实在算不得什么,但是法不责众,哪怕是为了保护自己,其他大族也不会让祝家真的因为这个“罪名”而被扳倒的。   祝英台有些尴尬,马文才又失去了兴趣,几人对冶炼坊也就没了什么热情,那管事的恨不得他们赶紧走才好,听他们说不想再看了,领着他们就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说:   “本来就没什么好看的,这里气味这么重,到处都烟蒙蒙的,谁来这里都当是苦差事,若不是得庄主器重不敢辜负,我也是不愿来的……”   这里环境确实不好,马文才也深以为然,他毕竟是士族公子出身,早已经有些不适应了,闻言认同的点了点头。   唯有祝英台,一路上都是失魂落魄一般。   “怎么会这样,亏我担心了这么久……”   祝英台跟在马文才身边,“庄里从来就没停止过冶铁铸器,我也就一直跟着提心吊胆,原来都是杞人忧天?”   难道是她一直不愿和祝家人沟通所造成的信息不对等?   她以为这种“大事”,即便她问了也不会有人跟她说,其实只是司空寻常,根本不必刻意解释?   “可不就是杞人忧天!”马文才知道祝英台的性格,有意宽她的心,“何况是些普通铁器,又不是精钢……”   等等,有哪里不对!   马文才脚步突然一顿。   “怎么了?”   祝英台扭头问。   “没什么。”   他不动声色,脑子里却在一遍遍反复过着祝英台的话。   马文才向来善于抽丝剥茧,就在刚刚那一刻,他似乎察觉到祝英台的话里藏着什么不同寻常的讯息,但那灵光只是一闪,快的根本让他抓不住。   两人都是若有所思,自是闷头苦走。   “谁叫你们把人抬到这边来的,抬走抬走!别冲撞了贵客!”   前面引路管事的一声厉喝,顿时打断了两人的思绪。   祝英台一抬头,只见四五个壮汉抬着两个人,正慌不择路地往围墙外面跑,却被管事的拦了下来。   那几个壮汉见到管事的,其中一人立刻就跪了下来,指着那两个满面红疹、浑身抽搐的男人哽咽道:   “李管事,这次出事的是我兄弟,好歹让医者看看是什么病啊!”   马文才见是工坊上出了事,为了怕主家尴尬,微微偏过身子,走到了一旁。   然而祝英台却一看到那两个男人,就惊讶到立刻走了过去。   她蹲下身子,不顾女罗的阻拦掀了头上的兜帽,凑近了看了看地上躺着的“病人”,不可思议地回过头,质问道:   “我说了你们的法子有危险,可你们还在用废铁回炉?”   废铁回炉?   马文才眼睛蓦地一亮,他终于抓到了那道灵光! 第174章 劫持人质   马文才终于知道为什么自己总觉得不对了——问题就在于 “祝家庄一直没停止过铸造铁器”上。   会稽郡并不产铁, 就算产铁, 以祝家庄的情况, 也不像是在用矿石冶炼,他见过炼铁的铺子,无论是浓烟还是气味,都比这里浓郁的多, 如果这里一直在不停的练矿,那祝家庄根本住不得人,别的不说, 这里的水源一定是要被污染了的。   祝英台一句“废铁回炉”, 马文才恍然大悟。   如果是把铁器回炉重铸成兵器, 也不知要省去多少工序,仅仅溶汁、铸模, 淬火便是了。   如此一来, 那些铁器质量太差也就说的清了,废铁回炉重铸的武器, 和新淬的武器自然是不一样的,能做成武器都已经算是那废铁质量不错的。   可哪里来的这么多废铁?   马文才还来不及细想这其中意味着什么,管事和祝家工匠的争执却激烈了起来,到了马文才不得不注意的地步。   “李管事, 让医者看看我兄弟吧, 他身子壮着呢,只要留口气,一定能救回来!”   赤裸着上身的黝黑汉子紧紧抓着李管事的裤腿, 根本不肯让他走。   大概是从炎热的打铁铺出来,又抬人抬的一身汗,他身上的汗珠被冷空气一激,立刻变成了白雾,整个人看起来像是冒着烟一般。   李管事哪里会让他抓着不放,一边踢着腿一边骂骂咧咧:“二牛,庄子里医者忙得很,哪里有时间顾得上这边?既然身子壮,那就抬到一边去,是死是活就看扛不扛得过去!”   “扛不过去的啊!那么多人都没扛过去!以前只是要我们卖力气,现在是卖命啊!”   叫二牛的汉子被踢了无数脚,可依旧不肯松手,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   “卖命也要让我们死个明白吧!!!”   正跪在地上看“病人”病情的祝英台被背后凄厉的叫声震的身子一颤,正准备扭头让李管事去请个医者治病,背后却突然一紧,咽喉已经被抵上了利器。   勒住她的人显然双臂力气不小,也是,在铁匠铺干活的,无一不是极有力气的汉子,即使没力气的,在没日没夜的劳作中也把力气练起来了。   “胡大,你干什么!快放开她!”   李管事见祝英台居然被劫持了,眼前一黑,立刻就要上前训斥,却忘了大腿正被人抱着……   “哎哟!”   李管事摔了下去,和二牛滚做了一团,痛苦地爬了起来。   “他是祝家人是吧?”   勒住祝英台的胡大声音很平稳,只有被劫持的祝英台知道他的身子正在微微颤抖着。   “你胡说什么,快放开贵客!”   李管事色厉内荏,“我这就去喊医者来,别做傻事!”   “他就是祝家人。他的鼻子,跟祝英楼一模一样。”胡大见李管事态度剧变,表情越发从容,颤抖的手也稳了起来。   “谁管他们死不死。再留下去,该死的就是我了。”   胡大表情冷酷。“叫码头那边备一条小船,等我上了船,离远了,自然会把他丢到水里……”   他低头问祝英台。   “你会凫水吧?”   “开什么玩笑,大……她怎么会水……”   知道自家小姐从来没学过凫水的李管事慌了起来。   “会……”   祝英台正准备说自己会游泳,却看见不远处的马文才对着她缓缓摇了摇头,立刻住口一言不发。   “她不会水,你上了船,把她丢到水里,她还是死。左右都是死,祝家庄的人不会让你离开这里的。”   马文才突然插嘴,以极缓慢的速度慢慢往胡大身边走去。   “你站住!”   胡大表情一厉,手中藏着的箭头往祝英台颈间又送了一点。   祝英台只觉得脖子一凉,之后便是一阵刺痛,这下终于害怕了起来,两条腿顿时有些发软。   “好,我不动。”   马文才长得斯文,很具有欺骗性,他站住不动,胡大也就没有再继续伤害祝英台。   “胡大,叫他们喊个医者来吧……”二牛脸上满是恳求之色,抱着脸色已经发青的兄弟,“看在我们一起干活这么久的份儿上……”   他实在没有其他的法子了。   “你还不明白吗?即便叫了医者,也救不活的,所以他们才从不浪费力气。我们这样的人对于他们来说,连猪狗都不如。”   胡大冷笑着,“从去年夏天开始,我们死了多少人?没日没夜的在铁铺里忙活,累极了掉炉子里被烧坏了的,干活偷懒被打死的,和你兄弟这样得了怪病没撑过去的……”   “这种日子我是不干了,我现在就想离开这里。”   胡大紧紧抓住祝英台,就像抓住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你是祝英楼的什么人?儿子?不对,你年纪太大了……你是祝英楼的弟弟?”   祝英台穿着男装,又被女罗化妆化的硬朗了些,胡大虽然贴着祝英台,但没发现她是女的。   “你放了我,我让他们放你走,我说话算数。”   祝英台试图和他沟通。   “在工坊的都是签了卖身契的奴隶,我可以让他们把你的身契先给你。你恢复了自由身,他们要抓你或伤你就犯了楚律,你可以大大方方地走。”   身契对于这个时代的奴隶有多么重要,简直不用多言,胡大果然愣了一下,犹豫了起来。   但最终,他还是无法相信祝家庄的人。   “你们最会阴谋诡计这一套,我不上当。”   他挟持着祝英台,将她往码头方向扯。   “李管事,去准备船!”   “胡大,你深受我祝家之恩,当初你们一家全靠我祝家救济之粮才没有饿死,就算你卖身,我们也没有强买强卖你,如今你竟恩将仇报?”   李管事让女罗去准备船,又吩咐了什么,这才对着胡大喊着。   胡大也许是个一条筋的人,无论李管事说什么,他都不为所动,只顾扯着祝英台。   “都说了,她根本不会水!”马文才往前几步,“你若让她有个万一,祝家庄必定对你不死不休,你可以不顾自己,可听李管事的话,你还有家小,难道你连家小的性命也不管了吗?”   他这话一说,胡大笑得更讽刺了。   “家小?”   他笑得一张脸都扭曲了起来。   “我的老婆跑了,孩子早就饿死了。”   马文才心中喊了一声糟。   “那你逃出去又如何呢?没有身契,没有路引,没有户籍,你就是个逃奴的身份,不能做工,不能娶妻生子,连城门都进不去,难道你要在深山老林里藏一辈子吗?”   马文才立刻转移了话题,指了指祝英台。   “他刚才的提议不错,你可以考虑考虑。”   “我不信祝家人。”   胡大木着一张脸。   “我不是祝家人,我姓马,是吴兴太守之子。”马文才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温和些,“胡大,你听我一言,可好?”   祝英台感觉胡大的身子突然一紧,抓住她肩膀的力道突然大的惊人,心里越发害怕了,却听到头顶胡大犹豫着问:   “你要说什么?”   “胡大,你挟持我这好友,不过是为了逃命,并不是想惹更大的麻烦,是不是?但我这好友不会水,即便你乘小船离开了这处水泊,一旦将她丢到水里,还是会结下深仇……”   他指了指自己。   “但我不同,我会水,你让我一起上船,等到了安全的地方,你把她交给我,我们一起下水,你大可划船离开。”   “你也要上船?”   胡大愕然。   “是。那时,我要带着她一起凫水离开,自然不会和你为难,你看如何?”   马文才刻意装成少年意气的样子,挺了挺胸。   “万一你在船上做起什么妖呢?”   “他在你手里,我敢做什么妖?再说了……”   他突然笑了起来,笑得腼腆极了。“这位壮士,你看看我这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就算再来三个我这样的,能给你造成什么麻烦?”   好……好演技……   被挟持着的祝英台一时忘了害怕,瞠目结舌地看着“腼腆”的马文才。   马文才去别人家做客时,打扮的还是很符合这时代的“审美”的,换言之,就是很娘气,很“弱不胜衣”。   再加上胡大常年做苦力,一身腱子肉,看起来确实像是能提小鸡一样把马文才提起来的样子,别说胡大,就连李管事等人都以为马文才是和祝英台感情深厚,想要为朋友“两肋插刀”了。   “我……我考虑考虑。”   胡大一边闷声回应着,一边脚步不停。   马文才见他软硬不吃,油盐不进,似乎还对祝家庄有很深的恨意,心中暗暗着急,却还要装作一副文弱且手足无措的样子跟在后面。   祝家庄的工坊是越往码头处越繁忙,胡大挟持着祝英台走了一路,自然也引起了许多人的注意。   还有很多推着车子在送着什么的力士都顿住了脚步,直到被人狠狠抽了鞭子,才重新动了起来。   拜胡大所赐,马文才得以跟着窥见了祝家庄工坊深处的秘密——那些从码头处源源不断送上岸的,并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而是一车车已经生出红锈的铁器。   这些铁器,有的看得出曾是铁锅、菜刀或是锄头之类,有些却似是兵器和大件的铁器,有些则锈蚀到看不清是什么东西。   如此一来,就和祝英台所说的“废铁回炉”对的上号了。   这么多锈蚀的铁器,难道祝家庄里还有人干盗墓的勾当?   可祭器也该是铜啊……   因为祝英台的情况更紧急些,马文才没办法再细看细想,只能将这一切记在心上,紧紧跟随着胡大的脚步。   祝英台比胡大矮小许多,一路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被拖着走,她心中其实害怕极了,却又担心自己太过恐惧会让祝家人和马文才乱了方寸,一路上几乎是咬着牙提醒自己一定要镇定,直咬到牙齿都痛了。   离码头越近,所有人的精神也就越紧绷,概因整个祝家工坊区,就属码头附近防卫最严密,几乎到了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地步。   从成品间里有那么多箭头就可以想象,一旦祝英台提前脱离了胡大的控制,面对他的会是什么样的情景。   胡大显然也知道这一点,所以离码头越近,胡大禁锢着祝英台的程度也越严重,严重到后来李管事就差没哭着求他手中的箭头放松一点了。   祝家人应该得到了消息,但反应还没有那么快,李管事是工坊这边的管事,在他的喝令下,一切攻击的行为都停止了。   对于工坊里的守卫和武士来说,他们既不认识胡大,也不认识被胡大劫持的人,李管事既然让他们离远点,他们就离远点。   也许是一路上暴露出的武力,让胡大重新审视起和祝家拼的鱼死网破的后果,等到李管事让人准备好的小船被推出来,胡大的态度终于没有那么死硬了。   他先劫持着祝英台,连拽带拖的把她拉上了船。   而后,一指马文才。   “你,你也上来。”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被遗忘的大牛:……我觉得我还可以救一下。   被遗忘的二牛:……我觉得我下场的太快了。 第175章 人穷命贱   为了安抚胡大的心, 祝家庄给胡大安排的船很小, 根本无法藏着其他人, 还是艘手摇船。   胡大也是看到船后才选择让马文才上船的,他得控制住祝英台不能摇桨,所以等马文才一上船,他便让他去划船。   不得不说, 马文才的外表十分糊弄人,若换了傅歧或是梁山伯来,估计胡大都不会那么容易放松戒心。   概因这世上的士族公子, 实在是太文弱了, 胡大会拼死一搏选择劫持祝英台, 也是因为祝英台看起来年纪小,又不似其兄那样学过武艺的样子。   他唯一的担心, 就是马文才根本不会划船, 又或者他太过柔弱,连船桨都摇不动, 好在马文才再怎么“文弱”,那也是个男子,等他成功让船行驶开来时,   胡大才算是真正松了口气。   胡大原本就住在曹娥江畔, 水性好的像是一条鱼, 选择乘船逃跑,除了是船上不容易被限制,还存着若有万一凫水而去的心思。   此时他以为祝英台不会水, 马文才又是个文弱书生,心情轻松之下,手中按着的箭头也就稍稍移开了一些。   祝英台知道马文才上船一定是想做什么,她还以为他上船后会想办法分散胡大的注意力,然后趁机袭击救出自己,谁知道马文才上了船后就乖乖的在那里划船,真的一副等到没人地方就捞了自己上岸的样子。   祝家水道里的船只颇有不少,但祝家庄的规矩是各自只做各自的事情,其他的事情不得多管,因这规矩所赐,虽然水道里有不少驶往祝家庄的舟船,却没有一个人好奇的停下来看看水道里为什么会多了一艘小舟。   水道里的船进的多出去的少,所以等马文才划了好一阵子后,祝家的船只终于渐渐少了。   “这位壮士,你准备在什么地方放了我们?”   马文才不紧不慢地摇着船,见胡大心情不错,开口询问。   “这水道是祝家庄挖的,通向曹娥江,再往前有一窄口,是祝家换乘小船的地方,过了那道口,水面平缓宽阔,你们就在那里下水回去吧。”   生路就在眼前,胡大也显得没有那么穷凶恶极了。   “就算你们力气不够,游不了多远,游到窄口那边就有小船,自然会有祝家人来接应你们。”   “你怎么对祝家的航道这么清楚?你不是在工坊里做工的工人吗?”   马文才并不能保证胡大真的不会伤害祝英台,只能多和他聊聊闲话,让他放松精神。   “祝家的大船是从上游来的,载了不少货物,但回到祝家庄河段后,因为祝家水道是人工挖开的支流,水道不深,大船吃水深,很多时候得由大船换乘小船,在窄口那将货卸下来,用小船运到码头那边。”   胡大说,“我之前一直在工坊做工不假,可从去年起,船只见多,要卸的货也多了,我们这些工坊里的人也经常要去窄口那边帮忙卸货,一来二去,自然比旁人清楚。”   是从去年开始……   马文才又记住了这个细节。   两人闲谈完了,一时找不到话题,马文才划的又慢,气氛又有些紧张。   “看你年纪不大,又会关心大牛的病势,可见也不是个坏的。”胡大扣着祝英台,对她冷笑着说,“要是你和李管事一样对大牛、二牛毫无所动,我定是上了船就捅死你。”   祝英台先是心中庆幸,而后一想不对,若不是自己去关心那人的“病情”,也就遇不见这种事了。   “看你那样子,你知道他们是怎么了?”   胡大毕竟在工坊里干的时间长了,对“同僚”们还是有感情的,只是生路在望,他也顾不得管其他人罢了。   “你和我说一说,我就把这箭头再松一点。”   “工坊里都是废铁回炉,也有些杂质多的矿石,铁里含的铅等杂质一多,重炼后就会释放出来,在铁匠铺里待久了的人,就会慢性中毒。”   祝英台不指望这些古代人听得懂她说的话,只能尽量地描述:“说简单点,就是废铁里有些有毒的东西,在回炉过程中变成毒气了,有些时候,有种很偶然的情况,几种毒气混合在一起,从慢性毒一下子变成很猛烈的毒,所以那些人不是得了病,是中了毒。”   古代铁中的杂质太多了,铁匠铺是密封的环境,又没有足够提纯的高温炉子,容易出现各种生产事故。   “果然不是病……”胡大嘴角含讽,“难怪李管事不给人治病,若是知道是中毒,谁还敢做工?在你们祝家呆着,不是累死就是毒死,既然都是死,还不如拼着一死反了。”   庄园主最怕的就是奴隶或荫户哗变,所以乡豪的势力越大,武备就越强,这武备大多倒不是对外的,反倒是对内更多。一旦庄园中有人生变,对待他们的就将是强硬的镇压。   “你年纪太小,又不是少庄主,就算是祝英楼的兄弟,祝家庄也到不了你手里。若祝家庄的庄主是你这样的人,我也就不会走今天这一步了。”   胡大眼神迷茫地看着水面,喃喃道:“我原以为祝家庄是好主家,所以才卖身进庄,谁料……”   “我听李管事说,祝家曾对你有恩?”   马文才见前方窄口越来越近,随口扯了一个话题。   “有恩?嘿嘿。”   胡大看着马文才,恨声大笑,“在祝家工坊做苦力累死的汉子,有哪个不是因为‘受恩’才进来的?你道是恩?也就偏偏那些蠢货罢了。”   他心情激荡之下,低头对着祝英台恨声道:“小子,你从小在祝家庄里锦衣玉食长大,还不知道这些锦衣玉食是从哪里来的吧?”   祝英台一愣。   “五年前的夏天,曹娥江发水,上虞两岸被大水淹没两岸,田地、房子、粮食,所有的一切都被淹了,侥幸活下来的人既无米粮,又没蔽身之地,当时由官府作保,祝家借了我们粮食活命,人人都感激祝家的恩德。”   胡大表情痛苦,“可若知道后来是那样,我就是饿死,也不会借粮!”   马文才听到这里,已经猜测到发生的是什么事,手中摇着的船桨一顿,暗暗叹了口气。   果然……   “水退了,家里泡了水,什么都不能用了,秋天没有收成,留作粮种的种子也没了,借的粮还不上,又没有粮种来年耕种,只能再向官府担保,去向祝家借种……”胡大冷哼,“到了秋天,田地里的收成都不够还第一年借的粮食,还有粮种没还,于是第二年的粮食再还粮种……”   “即是借,也不能白借,还要加上利息。于是无论再怎么辛苦耕种,都发现根本还不上粮种的租子,种地都是为祝家种,利息却越累越高,但凡家中有个意外那年还不上,第二年地都要抵债。”   胡大从一开始就是一副强势的样子,这一刻却终于显现出迷茫软弱之态:“借粮是是官府作保的,还不上的,官府就会来催粮、收地,公事公办。祝家依旧做他的好人,过不下去的,只能再继续借粮。”   “我家的地就是这么被收走的,可是地收走了,粮还是还不上,官府说只有一家人卖身给祝家做工抵债。我婆娘听说要被卖,连夜带着孩子跑了,却在水上遇见翻船,孩子没救上来,我也婆娘疯了,四处找不到踪影。”   “我求官府通融让我去找婆娘,却被官府抓了回来,说我妻儿是逃奴,数罪并罚,给我烙了字,签了死契,送来了祝家庄。”   他掀起衣襟,露出手臂上的奴印。   “直到被卖的时候,我还依旧认为祝家庄里都是好人,可恶的只是不讲人情的官府。可到了祝家庄,被分到了工坊,再一问,竟大多都是如此遭遇。”   “像我家这样有地的,还能多撑几年,最惨的是原本做小买卖或是靠手艺活吃饭的。那中毒快死的大牛和他兄弟二牛,原本就是铁匠,大水淹了铺子,一夜之间倾家荡产,打铁不像种地,家家都家破人亡,哪有闲钱去打铁器?他们根本还不了粮食,只能卖身还债,到这铁匠铺来日夜不休的干活。”   那胡大见马文才面有不忍,估摸着自己挟持的小公子也动了恻隐之心,趁热打铁道:   “都说是人穷命贱,祝家的这位小公子,你觉得我们是生来命贱吗?我们原本也都是好生生过着自己安稳的日子,却落得如此下场,你说,若你是我,恨是不恨?逃是不逃?”   祝英台听得心头沉重,喉头也哽的难受,情不自禁的点了点头。   “所以,两位小公子,别怪我用这般手段逃命,我也是不得已,我还要留着一条命,去找我那疯了的婆娘。她一个女人,又疯疯癫癫,还不知道受了多少苦……”   胡大抬起头,见那窄口渐渐开阔,马上就要到达他预计的地点,心中也渐渐轻松。   “你们看,过了那道口,我就放你们走。我胡大虽不是什么好汉子,可说话算话。小公子……”   他慢慢收回了手上的箭头,往后退了几步,靠坐在船头。   “我觉得你是好人,祝家庄已经没有几个好人了,放你回去,至少祝家能多一个好人。”   他看着露出意外表情的祝英台。   他看着马文才越划越快,看着祝英台跌跌撞撞地跑到马文才身侧,抓住他的衣袖,劫后重生一般。   他看着水面上船只停泊,窄小拥挤,而后渐渐开阔,天高云阔。   胡大露出了一个笑容。   “你们跳吧,游回去。”   他说。   “现在是冬天,水浅得很,淹不死人。”   祝英台看了眼马文才,见他对自己点了点头,便跟着马文才一起踏上了船尾,准备和他一起跳水。   这一路,她一直在等着马文才伸手制服胡大,她知道马文才有这样的本事,也有动摇他心神的心计,可直到胡大提前放了她,她也没有等到马文才出手。   然而胡大毕竟不是真的穷凶极恶,也没有真的被仇恨冲昏了头脑,他放了她,马文才便放了他。   祝英台是会水的,又经历过之前沉船一事,此时要随着马文才凫水回去,心中半点都没有害怕,在跳水前,她甚至还回头望了胡大一眼,郑重道:   “等我回去了,我一定不会让祝家庄的人追赶你,我虽然不是什么好汉子,但也说话算话。”   就算又哭又闹,就算撒泼打滚,就算惹得祝母不快……   胡大闻言愕然,而后终于露出了一抹如释重负的笑容。   “那多谢了,小公子。”   噗通、噗通两声,祝英台随着马文才下了水。   冬日水中刺骨般寒冷,两人下了水便脱掉碍事的外衣外袍,用尽全力往来时的路上游回去,只是游的实在是快不起来。   好在正如胡大所言,祝家接应的船只已经从码头方向驶了过来,两人游了不到片刻,就被救上了船。   来的是李管事的座船,祝英台不准李管事和其他人追赶胡大的小船,李管事见祝英台态度强硬,担心耽误了她换衣会着了风寒,只好同意。   船上早有准备好的干衣、热汤和毛毯,等两人一上船,便立刻驶向窄口休整。两人在女罗和疾风细雨等人的服侍下换过了衣衫,裹上了毯子,这才上了甲板。   此时已经是正午时分,河道上万条金蛇游动,闪烁不定。   “胡大应该成功走了吧。”   祝英台晒着太阳,小声道。   “希望如此罢。”   马文才拍了拍祝英台的肩膀。   就在此时,船上突然一阵骚动,甲板上有人大喊起来。   “庄主回来啦!庄主回来啦!”   祝英台惊得身子一颤,“啊”了一声。   马文才见祝英台吓成这样子,凝目向远处看去,只见远处驶来两艘大船,左边那艘的大船上挂着一面大旗,一个银钩铁画般的“祝”字正在风中猎猎舞动。   他心头忍不住猛跳。   两艘船扯足了风帆,一下子就驶到了窄口,大船皆是要在这里换乘小船的,即便是庄主的座船也不例外,而离这里准备最近、也立刻能走的小船,便是祝英台乘坐的这艘。   祝英台已经害怕的躲在了马文才的身后。   没一会儿,两个身手矫健的黑衣汉子先上了船,手中提着什么。   一上了船,其中一人便抛下手中的物什,对着甲板上的水手喝道:“你们怎么看守的码头?竟能让人跑了?”   那东西骨碌碌在甲板上滚了几滚,滚到了其中一个水手的脚下,吓得他连声尖叫了起来。   那人见震慑地目的达到,高声喝令:   “庄主有令,把此物挂在旗杆上,回去后就放在码头上示众,以儆效尤。”   有人得令,那东西便升了起来,马文才只觉得背后衣衫被攥得发紧,祝英台见了那物,牙齿正格格打架,清晰可闻。   两人刚刚才暖和起来的身子,刹那间又遍体生寒。 第176章 节外生枝   胡大原本可以逃掉的, 可惜运气不好, 正好撞上了回庄的祝家庄庄主祝伯元。   若他遇见的是祝英楼, 多半还会被抓起来问清楚为何出现在水里,但祝伯元连减速都不曾,就这么迎面对着小船撞了上去。   胡大是被按在水里活活溺死的,即便他有再好的水性, 在这种情况下也毫无用处。   “英台,你又在胡闹。”   登上小船的祝伯元看见女儿躲在一个年轻人后面,不悦地皱起眉头。   “给我过来。”   祝英楼和祝英台长得都像母亲, 五官比较精致, 而他们的父亲祝伯元是个浓眉方脸, 不怒自威的中年人。这位富甲一方的庄主大人穿着简朴,浑身上下毫无配饰, 和祝英楼、祝英台平日华贵精细的装扮毫不相同。   这样的人并不是会被外物所迷惑, 沉迷于奢华生活里的样子,也更危险, 这让马文才直接熄了在他面前装“腼腆”的心。   祝英台明显不想去她父亲那里,但她又不想给马文才惹麻烦,最后只能颤抖着身子到了她父亲的身边。   “这位是马公子?”   祝伯元对马文才颔了颔首。   “内人已经给我送了信,既然都是祝英台的同窗, 那自然是来者是客。让客人见到这些, 实在是失礼了。”   “不敢,不敢……”   “不过,既然是客人, 就该遵守客人的本份,有些地方还是不要乱逛,以免遇见让人扫兴的事。”马文才还没客气完,就听见祝伯元说道,“你觉得呢?马公子?”   “祝庄主说的是。”   马文才苦笑着回应。   祝伯元明显并不想和马文才多闲谈,也许是觉得时机不合适,也许是对马文才有些小意见,只见他给了女罗一个眼色,这位之前还温柔体贴的美人立刻就急匆匆地拽着祝英台回船舱里去了。   马文才以为祝伯元会对留下的自己攀谈几句,又或者询问发生了什么事,但他根本好像对庄中力士为何独自一人乘船离开毫不在意似的,只认真打量了他几眼,便也跟着回了舱。   心中有些忐忑的马文才只得尴尬的留在船首甲板上,无聊地看着窄口处两艘大船换乘小船。   即便是祝家,像这样可以在江面上来回的大船也不会有太多,自然是祝伯元和祝英楼亲自坐镇方能指挥若定。祝伯元先行下船回祝家庄,两艘大船上却还留着不少水手在干活,一时间,大船上被抬下了七八个木箱子,每一个都要三四个人一起才能抬动,显然极为沉重。   马文才对那些木箱子装着什么并不好奇,正准备移开目光,却突然一怔,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从大船上下来的某人。   那是个峨冠博带的年青人,约莫二十多岁,长相俊秀清逸,下船的步子轻巧稳健,颇有出尘之感。   “他怎么会在这里……”   马文才不由自主地抚上额间的红痣。   那从祝伯元大船上下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们在长兴县遇到的“江道长”。   此人在长兴县装神弄鬼骗取钱财,差点让当地一陈姓少年受了牢狱之灾,后被祝英台揭破那些仙法不过是某些“方术”,便知趣离开。   因为这“江道长”对他们的“预言”好似诅咒,所以马文才对他的印象极为深刻,如今此人并没有穿着那身道袍,可马文才还是一眼将他认了出来。   祝家庄并不崇道,为何会有一个术士跟在船队之中?   那江道长极为敏感,似乎察觉到有人在看向他,立刻抬起头张望。马文才匆忙转过身子,悄悄后退几步,掩藏住自己的身形。   姓江的道士没找到看他的人,若无其事的转过身,跟在两个力士的身后快步上了一艘小舟,没有选择上祝伯元的这艘快船。   见他并没有过来,马文才这才松了口气,可眉头却皱的更紧了。   术士——浮山堰——镇龙铁——废铁回炉——术士……   清晰的线索渐渐在马文才脑海里勾勒出一幅完整的画面,只是这画面蕴含的信息实在太让人不寒而栗。   早知道祝家庄的水这么深……   马文才有些后悔去招惹祝英台了。   只是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是由不得他抽身而去,他看了眼挂在桅杆上的头颅,裹着祝家所赠的毛皮大氅,心事重重。   回程是顺流而下,很快就已经看见了戒备森严的码头。   大约是接到了消息,码头上只剩全副武装的甲士,为首的是身着便装匆匆赶来的祝母,正翘首观望着水面上的消息。   见李管事的船上挂上了自家夫君的旗子,祝夫人的脸上才终于露出了笑容,指挥着身后的武士们前去迎接。   直到这时候,马文才才发觉祝家的码头并不是只有一处可以上岸的,之前胡大逃跑下水之处原来是运货的通道,至于祝家人,自有专门上岸之处。   祝伯元领着受惊的祝英台率先上了岸,一上岸便把女儿推到了妻子的怀里,再回身和下船的马文才道谢。   “方才我已经从李管事那里知道了事情的经过,原来马公子对犬子有救命之恩,之前多有怠慢,还望勿怪。”   他的表情比之前温和的多。   “马公子也受了惊,今日好好休息一夜,明日庄中将设宴款待几位贵客。”   祝伯元瞪了眼妻子。   “几位客人都是高门公子,怎么能安置在英台的小院中?你派人将前院几处我待客的雅阁清理出来,让英台的救命恩人并几位好友住下。”   祝夫人本有自己的盘算,此时却不好在大众广庭下对祝伯元说,她在外从不忤逆丈夫的话,顺从地应下了。   祝英台见祝伯元一回家就把她和马文才分开了,有些焦急地看向马文才,后者对着她微微摇了头,示意她不必担忧,祝英台这才安心地窝在祝夫人的怀里,用逃避的态度面对一切。   马文才经此一事,可谓是身心俱疲,等回到前院的雅阁后往榻上一倒,根本就爬不起来。   他原以为自己会很快睡着,可只要一闭眼,那胡大含恨带惧的一双眼睛就总是浮现在眼前,让他根本无心安眠。   就连他都是如此,今夜祝英台会如何辗转反侧,可想而知。   到了第二日,祝伯元果然设宴款待马文才与魏坤等人,但并没有用马文才救了祝英台的名义。   想来是祝英台的身份见不得光,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至于祝英台被劫持的事情,更是最好不要让人知晓。   孔笙几人只听说了昨日庄中有人生乱,马文才又不是多口舌之人,于是几人都只以为是祝英台的父亲回来了,替自己的爱子招待同窗而已。   在会稽学馆读书的,不是家中并不能继承家业的嫡次子,便是如马文才一般家中无人上进便可能会被除士的次等士族,即便马文才“精挑细选”了几位出身较为显赫的同窗来做见证,也都算不得什么高门俊才。   几人原本只是访友加出门散心,没想到会得到上虞豪强祝庄主的厚待,一个个受宠若惊,无不慎重以待,生怕堕了自家的名头。   只是祝伯元似乎对这个宴会并不上心,入了席后屡屡分神,连客气话也没有多说几句,皆是祝夫人在圆场。   陪坐一旁的祝英台则两眼通红,眼下生黑,气色比几日前“重病”时更差,看的顾烜几人根本不敢放开情绪,生怕祝庄主怪罪他们打扰了生病的祝英台休息。   “我家英台身体不适,竟劳动几位公子来我祝家庄探望。只是之前外子不在,我一妇人家不好单独出面招待几位,实在是失礼了。”   祝夫人示意几位侍女斟酒,向席上几人举杯。   “感谢几位在馆中对英台的照顾。”   “惭愧惭愧。”   性格老成的孔笙举杯道:“我等在学馆里对英台的照顾,及不上和英台同窗同舍的马文才。何况论才学,论人品,我等皆在英台兄之下,实在不敢说对英台有什么帮助,倒是他对我们启发更大些。”   “哦?竟有此事?”   祝英楼怕母亲重惩祝英台,于是并没有将祝英台在学馆中一些出格之事说明白,此时祝母听说祝英台在学馆中才学皆优,甚至让孔笙几人折服,忍不住有些好奇地看了祝英台一眼。   这一眼看的祝英台如坐针毡,恨不得让孔笙不要在说了。   “正是如此。”   岂料孔笙有意向祝家庄卖好,又接着夸道:“甲乙丙三科,英台兄皆名列前茅,除了射策优异,更精通书、算,实乃甲生中少见的人才……”   “书、算?”   祝伯元听到孔笙所言,似乎回过了神,表情莫名地望向英台,“你算学很好吗?学那个作甚?”   祝英台身子一颤,正欲解释,却见一知客童子匆匆而入,跪在了祝伯元身边,耳语了一番。   马文才见那知客童子是从前门方向而来,心中一喜。   “究竟是什么事,竟让祝家下人打断了主人的宴席?”   魏坤好奇的凑过身,在马文才席边窃窃私语。   “不知道,但看样子,好像是什么麻烦事。”   马文才看着蹙起眉头的祝伯元,语气淡淡:“恐怕是祝家的家事,我们不要窥探太多。”   “这个我自然知道,只不过是好奇罢了。”   魏坤见马文才不愿多谈,有些无趣地坐正了身子。   祝家夫妻二人看了看席上众人,大约是碍于他们在场,有些进退为难,但知客童子通报完并没有走,而是跪坐在主人身边,显然想要立刻等个回话。   “你这孽子!”   祝伯元突然起身。   这一声吼得祝英台身子一抖,表情愕然。   “伯元,不要吓到客人。”   祝夫人不赞同的制止了丈夫的举动,但语气也有些急促地开口问女儿。   “你怎么会认得傅大中正的?”   “什么傅大中正?”   祝英台越发迷茫了。   “姓傅的,我只认识同窗傅歧一人。”   不仅是祝家夫妻,席上魏坤、孔笙等人听到“傅大中正”俱是一惊,一向自视甚高的顾烜更是“啊”了一声,失态地站了起来。   “可是本州大中正傅昭傅使君?”   祝夫人点了点头。   “英台,傅使君派了中正官来,要你立刻写一幅字给他带回去,他要为你评定书品。” 第177章 书圣棋圣   祝英台并不知道傅昭是谁, 可对于所有的士族子弟和有着野心抱负之人来说, 中正官便是能让人最快上达天听的“贵人”。   九品中正制的核心便是“中正定品”,每州、每郡皆有中正官,州中正称之为“大中正”, 郡中正称之为“小中正”,担负着为诸府公卿及台省郎吏发现德才兼备者的任务, 除此之外, 便是为人才评定人品、乡品等。   在没有科举的年代,中正官擢选当地有才有德之士, 并为中央输送人才,曾是朝廷擢选人才的最好途径。只是后来世家渐渐把持上升途径,唯有上品出身的士族方能担任朝中“清官”, 中正品定倒成了阻止人才上升的渠道。   有些才华横溢的年轻人,人品、才德皆为上品, 然而只因出身并不入上品, 朝中吏部司的官员就将其官品就定的很低, 起点一低,便很难靠自己的努力再升入上品。   是以从前朝以来, 所谓的“俊才”们对中正官都是又爱又恨, 爱的大多是出身高门的士族,一旦被定了高品,则扬名四方,出仕也有很高的起点;   而恨的则是出身较差的寒门子弟或破落士族,即便人品被定的很高, 可一到推举出仕时,别人提起出身,还要可惜一句“某某某德才兼备,只可惜出身乡品太低……”   马文才的名字便是当年的中正官随口起的,这么直白的名字明显不是如今的起名风格,可马家却无人敢改,只是以小名“念儿”称呼,可见中正官在士族之中的地位。   担任大中正的,都是在一州之中负有声望、品行优异,且善于品鉴人物的高门子弟,这人还必须是在职的朝官,才能兼任一州中正的职务。   大中正三年一次重新评定品级,是州中最受人关注的事情。   因为要选拔具有特长的人才,这些大中正多为门下省和中书省的官吏,还得是皇帝的心腹信任之人,所以这些大中正虽是士家出身,却不能和士族有太多牵扯。   譬如祝英台所在扬州的大中正傅昭,便是以不结党营私著称于世。在朝廷上,他从没有请别人为自己办过私事,不蓄养私人门徒,不交私利;在私事上,疏远本族子弟,不为本族子弟谋职,隐居闹市之中,常以读书记述为乐事。   最重要的是,他其实是傅歧的族叔,同郡望却不同支。从傅昭担任大中正之后,傅家人为了避嫌,也为了不给他惹麻烦,从不让家中子弟去叨扰他,连同支都避嫌,傅歧更不会随意提起这门亲戚,傅昭越发像是傅家的边缘人物。   马文才敢说自己能让祝英台上学,便是早就知道傅昭今年会巡视五馆,早早就已经留有后手。   他知道傅昭虽明面上“避嫌”,但人都有私心。   傅昭好学,与吴兴、吴郡、会稽三地的博士陆琏贺革等人都熟识,又爱护自家子弟。五馆学生受梁武帝重视,傅昭便多次派出“访问官”出巡会稽、吴兴、吴郡三弟的学馆,选拔优异的人才提供给本州州官任用,又因傅歧在会稽学馆,傅昭对会稽学馆尤为重视。   提前从学馆里擢选人才,其实也是让士族学生的“天子门生”之位进入了选择阶段,第二梯队的人竞争“天子门生”无望,便可从容的由中正评定中出仕。   马文才自信自己是学馆中最优异的那一群,正因为如此,傅昭反倒不会急着为他定品,一旦他入了“天子门生”,自有皇帝为他定品,否则若他定的品级不高,却得了皇帝青睐,岂不是说皇帝眼光不好?   祝英台原本也是如此。   她在学馆中成绩优异,又深得士、庶两派学生喜爱,除此之外,无论是策论还是书算,甚至是乙科的骑射,她都留下了敏而好学的名声,也属于最有希望争取“天子门生”的第一梯队之列,傅昭本也不该为她提早定品。   但为了“公正”,便不能做的太明显。   既然不能太早定下人品,选其优异特长之处定下品级却是可以的,如此一来,日后若他们能成为“天子门生”,他们的特长还会成为一段佳话。   中正官除了能定下人品、乡品,举凡地方上土地的“地品”、人物的“书品”、“棋品”,皆可评定。   当年陈庆之会成为皇帝的伴读,便是因为“棋品”已经到了“坐照”级别的上之中品,以他当年的年纪,这个二品的棋品简直是出类拔萃,当时还是地方官员的皇帝好棋,便点选了陈庆之为侍从。   现在也是如此,马文才为了这一年的评品早就做了不少准备,在知道祝英楼要带走祝英台后,便略施了些手段,在学馆中留了后手。   自东汉以来,时人多好书法,祝英台那一堵书墙立在那里,哪怕现在可能已经斑驳了,也还是会引起访问官的注意。   傅昭不但好书法,也有一笔好字,本身就是皇帝和太子的书法老师。他学的是王体,王体和卫体有着脱不掉的关系,只要学馆内学官向傅昭推荐,傅昭一定会好奇,并且由专门评定书品的书法宗师决定能不能入上品。   一旦入了上品,便可名扬本州,甚至名扬全国。   非但是祝英台,自从知道梁山伯擅棋并且得到了陈庆之好几个月的教导后,马文才也暗暗推了一把。   贺革本来就欣赏梁山伯,梁山伯他出身太低,做一属官或门客又太可惜,只要有一点机会可以让他扬名,贺馆主都不会放弃这个机会。   吴地的士门也许对梁新的事情有所忌惮,可任扬州大中正的傅昭却不会关心梁新是怎么死的,只要梁山伯棋品确实优异,便不会寂寂无名。   他能推动的,便只有这么多,剩下的就要看天意了。   听说是傅昭下派的“访问官”到了祝家庄,无论是孔笙还是顾烜都露出了羡慕的表情,马文才更是第一个站起身来,对着祝家父母道:   “恭喜恭喜,英台兄德才兼备,方能得到傅大中正的关注,此乃大喜之事,可喜可贺!”   见马文才起身道贺,孔笙和顾烜几人也跟着一起道贺。   乡豪子弟虽然不出仕,可依旧“名士”辈出,身怀绝技又隐逸在山野之间,本就是名士的特点。   如果性格再放荡不羁点,就成了“狂士”了。   祝英台若真因“书品”超凡出众而扬名,祝家反倒要因祝英台而名扬海内了,毕竟士族林立,乡豪众多,可“书圣”又有几个?   孔笙几人是又羡慕又感慨,看着祝英台的表情都变得狂热起来,而祝英台自己则是既迷茫又隐隐有些害怕,虽被几人道贺,却丝毫没有高兴之意。   非但祝英台并不高兴,似乎就连祝家父母都没有什么兴奋之色,照理说访问官都到了门口,必定是已经由擅书的官员确定过优劣了,为何祝家父母却一副进退两难的模样?   见众人尴尬,马文才忙打起圆场:“大中正派来的官员还在等着文台兄,我等何不做个见证,先去见见那位访问官?”   访问官也有访问官的规矩,虽是访问,却不能接受被评定者的招待,以免有索贿的嫌疑。   有些士族为了证明子弟品级的公正性,会邀请同等门第的客人作为“见证”,以证明没有徇私舞弊的现象。   知客童子原也想招待访问官在祝家庄内等候,但此人竟连大门都不踏入,就在门外待客的茶室里坐着等祝英台出去,半点都不着急。   现在马文才又说他们可以做个“见证”,让祝家父母连拒绝的理由都说不出口。   能怎么拒绝?称病?   “病人”好生生在赴宴呢,当这么多同窗瞎子?   祝伯元越想越是头痛,忍不住又回身瞪了祝英台一眼。   “你自己出的风头,自己去解决!”   他命人去唤了几位对此事颇有了解的门客,“让卢先生和方先生陪你去接待那位访问官,若是要字,写一幅给他,只是不要再想着出风头了,年纪小小就盛名在外,对你不是什么好事!”   他的最后一句语气极重。   受到警告的祝英台反射性点头,可目光一接触到马文才,突然就想到了那夜去夜探时说过的话,顿时醒悟了过来。   这字,非但不能随便写,还要好好的写。   最好写的那位傅大中正不得不重视,好到给她的书品一个极高的评价才行。   想到这里,祝英台精神一震,双目有神地望向马文才。   后者对她微微一笑,挑了挑眉。   一切尽在不言中。   有访问官来,宴席自然得停了。好在他们因为赴宴都着装庄重,不必再回房更衣浪费时间,那两个门客一来,宴上的众人便动身前往正门,去迎接傅昭派来的访问官。   马文才跟在人群之中,见祝伯元一路上面色凝重,就知道他根本不欲让祝家扬名。   除了祝英台是女人外,一定还有其他原因。   终于到了门前,从茶室中出来一个精神矍铄的老人,一身紫色绣金的官服,身后跟着几个年轻的吏胥,正是此次被派来的中正官。   “陆使君,怎么是您亲自来了?”   姓方的门客似是认识这个老者,惊声出列,连忙上前搀扶。   祝伯元见此人似乎大有来头,心中越发不安。   果不其然,等那门客一介绍,才知这位老者是已经致仕的秘书监,乃是秘书省的长官,去年方才致仕,回乡养老。   这方姓门客以前便是秘书省的书吏,因出身得到同僚排挤而辞官,怎会料得傅昭竟请了他出来做访问官?   这门客以前出身低微,他认得陆使君,陆使君却不认得他,但有此人在,却省了介绍的功夫。   他身为访问官,也不止来祝家一处,只是之前在会稽学馆见了祝英台的字,实在是大为喜欢,而贺革原本就向傅昭推荐了书法出众的祝英台,因此擅书的他才决定亲自来见祝英台一面。   如今他见得祝英台神情散朗,稚气犹存,不由得想起自家的孙子,态度越发和蔼可亲。   “你便是祝英台吧?来,快写一副好字,让我带回京去。”   祝英台连忙应允,祝夫人安排的下人也抬着书案、笔墨纸砚等物来了。   马文才等人一一向陆老见礼,表明自己的身份。   陆老见祝英台还带了“见证者”来,可见对其前来访问一事十分重视,心情也颇为愉悦。   “既有见证,连许多麻烦都省了。太子如今正在编纂《文选》,征召诸州擅书之人为从官……”   啥?   刚刚站在书案前的祝英台抬起头,不敢置信的看向陆老。   只见他捋了捋颔下的美须,笑着道:   “祝英台,你满腹经纶,又是士族出身,还擅长书道,此事正是你绝好的机会。如你欲求‘天子门生’而不得……”   “‘太子门生’也不失为一条好的出路。”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与此同时,梁山伯家……   梁山伯:(愁容)什么?见证人?   访问官:……没有吗?   梁山伯:(更愁)能劳烦跟我回趟学校吗? 第178章 我是俗人   从梁帝开朝, 已经过去了十六年, 对于动乱已久的南方来说,梁帝是在位时间极长的统治者。   宋齐梁,刘宋六十年, 换了九位皇帝,南齐才二十年就换了七位皇帝, 因为士族势大, 很多时候在位者受到的掣肘太重,要么浑浑噩噩治国, 要么残暴昏庸,除此之外,皇族中闺门无礼, 乱伦通奸,手足相残, 几近禽兽者, 不知凡几。   可以说, 南朝原本可以得到很好的发展,但因为内乱不断内耗严重, 百姓就没过上过几天好日子, 天天在祈求着能有一位明君救世。   梁帝便是“应运而生”的那位明君。   在他还是年轻的将领时,他便力退北魏,保家卫国;登基后善待百姓,提携寒门,励精图治, 又警惕前朝之祸,善待兄弟宗室,对待子女更是极为爱护。   萧宏那般混账的王爷,又打败仗,又有造反嫌疑,搁前朝头都被砍一万次了,在梁国却一帆风顺甚至深得信任,大半是梁帝不愿开这个宗室自相残杀的头。每一次这个头一开,便是血雨腥风,不祥之兆。   梁帝萧衍对待贪婪残暴的萧宏尚且如此,对待太子就更不必说。在前朝时,太子能干且聪慧,很可能亲生父亲就第一个饶不过他,可如今满朝文武都不担心会发生此事,只要萧衍活着,萧统就会坐稳他的位置。   近几年来,萧衍年纪大了,开始崇尚佛教,耳根子也软了起来,再没有鼎盛之时那么英明,顶着满朝文武反对声建起来的浮山堰一溃,溃掉的不仅仅是国力,还有臣民对他的信心。   如今朝中已经有不少士族暗地里投奔了太子的阵营,将希望寄托在年轻好学的太子身上,萧统也不负众望,亲贤臣远小人,自己又敏而好学天分极高,比当年身为竟陵八友的父亲萧衍更为出色。   更重要的是,皇帝今年已经五十四岁了,在这个四十岁就算半截身子进了黄土的年代,谁也不能肯定皇帝还能再活几年,虽然现在皇帝开始昏聩了,但皇帝年老,太子贤明年轻,熬得起又听得进人言,无论是士庶还是百姓,对这个国家还抱有希望。   浮山堰之前,全天下野心勃勃的年轻人都为“天子门生”的名分狂热,而浮山堰一塌,那些真的有志改变这个国家的俊彦之才,譬如崔廉之流都寒了心,为这个而去的,大多都是为了权势,而不是抱负了。   陆老自信自己的话会让祝英台动容,而祝英台也确实动容了。   她的政治嗅觉并不灵敏,对于皇帝的威望、太子的仁德更是满不在乎,可她知道这位太子,也知道这位太子所编纂的《文选》。   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昭明太子和他的《昭明文选》,是她这个连南朝究竟有几朝都不知道的历史盲都听说过的。   更重要的是,她记得这太子好像死的早。   这下就尴尬了。   祝英台提着笔,看着马文才,心中泪流满面。   她知道昭明太子死得早,却不知道他怎么死的,更不知道死之前有没有失势,去做什么太子门生真的好吗?   更悲催的,她连这些理由都不能告诉别人。   但此时已经是骑虎难下,祝英台顶着祝伯元的怒目和同窗们的羡慕之情,满怀着对自由的向往,疾笔书下了《木兰辞》。   这首乐府诗曾激励着她在这个昏暗的时代活下去,而她所学之卫体便是传承自女书圣卫夫人,此时写下《木兰辞》,可谓是相得益彰。   《木兰辞》刚被书写,一旁的陆老便眼神一亮。   他任秘书监时还任着太子家令,协助太子编纂《文选》,对于诗文极有造诣,这首乐府诗与当世的诗词格律皆不相同,又带着金戈铁马之气,便是以《文选》中目前收录的诗赋算,此诗也足以让人动容。   更别说这一笔卫体尽得卫夫人之真传,宛然芳树,穆若清风,说不出的从容洒脱,正合士人崇尚的“自然”之风。   “只是浮山堰溃后,收录北人题材的诗词便有些不合时宜,否则仅凭这篇未出世的《木兰辞》,太子便可将他收归门下。”   陆老心中可惜,又看了看手中的字,宝贝到竟放不开手。   “陆使君?”   旁边的副官轻唤。   “此字甚妙,此诗更好。”   陆使君的手指不住的在纸上的空白处描画,为其起承转接的精妙之处喝彩,半晌后回过神来,为此字定下了品级。   “祝英台,你一笔卫体已经大成,但是……举凡‘入圣’者,皆需‘破体’,二王、钟繇皆是如此,你还未自成一体。”   祝伯元听到“但是”就松了口气,思忖着她应该听懂了自己的话,下笔留有余力。   “可你如此年轻,便已在书之一道上登堂入室,也实在是令人惊叹。此字可为‘上之中’品。我相信假以时日,你大有希望超凡入圣,成就上上之品!”   九品之中,上品最为难得,一品上上,二品上之中,三品上之下,其余虽好,但大成者都认为皆是“不入流”,陆使君一定下上之中的品级,从祝庄主、祝夫人到女罗等侍女表情皆是不好。   陆使君还以为祝家人是因为祝英台没有得了上上之品让祝家人失望,对他们的野心有些吃惊,毕竟祝英台这个年纪得了上之中已经足够扬名内外了。   他挖掘出了这么个宝贝,一心想要回去向傅昭炫耀,又想要向太子举荐,此时归心似箭,待墨迹一干便将此字塞入怀中贴身放好,准备回返。   祝伯元几番劝留,陆使君都未答应,只是临走前回身打量了马文才几眼,询问道:   “贺馆主极力推崇与你,说你才德兼备,雅量聪慧。他推荐的祝英台、梁山伯与褚向皆有常人难及之所长,你既然如此受他推崇,可在书法或棋艺上有所长处?”   马文才没想到陆使君会特意问到他,大概是他觉得能和祝英台这样的人成为好友,本身应该也是个雅人,然而马文才却只能苦笑着摸了摸鼻子,摇头回答:   “惭愧,学生并没有祝英台那般的才华。”   “那棋艺呢?”   “呃……只能说尚可。”   “画画?谈玄?音律?诗赋?”   “……”   马文才干脆不说话了。   以才智论,他只是中上之姿,而举凡琴棋书画,老庄玄妙,诗赋格律登峰造极者,多半天生灵慧,或天赋异禀,而这些……   他通通没有。   看到马文才难得的窘态,魏坤几人都轻笑了起来。   “那你究竟是以什么受到贺馆主推崇的?你究竟擅长什么?”   陆使君倒好奇起来。   “大约是学生的时务策做的不错,又肯用功吧……”   马文才总不能不要脸的说自己比较善于心计,只能模棱两可的自谦。   “哦,通实务。”   陆使君见他就是个“俗人”,对他彻底失去了好奇心,再也没看一眼,告辞而去。   马文才撇了撇嘴,似笑非笑。   “马兄,切莫放在心上。”   孔笙担心以马文才的高傲,面子上会下不来,好心安慰。   “陆使君是‘清官’,不用烦劳实务,又在协助太子修纂诗文,来往的不是大儒就是名士,所以……”   “我明白的。”   马文才接受了他的好意。   陆使君所在的世界,曾是他向往的世界。   也是让他自卑的世界。   但现在……   已经不会了。   ***   无论祝伯元和祝夫人多么不愿承认,祝英台的字已经到了当世名家的承认,而且很有可能由此进入太子的视线中,已经成了即将肯定的事实。   此时夫妻二人并肩立于内室之中,为此忧心忡忡。   “现在这节骨眼上英台扬名,实在是大大的坏事。”祝伯元眉头紧蹙,“等各方接到消息,前来道贺的人肯定不少,你派人告知江枫一声,让他无事不要出来。认识他的人虽少,但现在正在风头上,只要有一个认出他来,对我们家就是大祸。”   “我现在担心的倒不是这个,英台毕竟是女孩,若是此事一旦露了出去,反倒传为雅谈了。若是有高门来求亲,拒绝倒像是不识抬举,可以我们家如今的情况,是万万不能高嫁的……”   祝母想的却是其他事情。   “这可如何是好?”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想这个!”祝伯元气极反笑,“如今这局面,难道不是你那好女儿惹出来的吗?当初为何要让她去会稽学馆读什么书!”   “这难道不是老爷你自己同意的吗?江枫的师父就曾说我家英台是短命之兆,马家那边又有那么多巧合,何况那时候‘那位’又生出了娶英台为姬妾联姻之心,我哪里想让英台去做妾室?”   祝母焦急地在屋中走来走去。   “现在如何是好?那边知道英台是女人,若英台真因此事去了太子身边,那位会不会以为我们有另投之心?”   “所以‘英台’不能活了。”   祝伯元脸上难看。   “你说什么?”祝母眼神一冷,“祝伯元,我说过,你做什么都可以,不许动英楼和英台的心思!”   “我苦心谋划多年,难道不是为了这一双儿女吗?”祝伯元解释,“我说的是,祝家郎君‘祝英台’不能活了。”   “你是说……”   祝夫人一愣。   “非但祝家的‘小郎’不能活了,祝九娘也必须尽快嫁出去。”   祝伯元咬牙道:“英台在会稽学馆便太出风头,现在书品又极高,怕是早就引起了那位的好奇。之前我让英楼急匆匆将她带回来,就是怕她去浮山堰被那位误会。”   “除非我们重新让她去上学,谋什么‘天子门生’,否则入了那位眼里,想让她不去建康都不可能。可无论是天子门生还是太子门生,英台若真得了,她倒是能活,我们却不能活了。”   祝伯元冷酷道:“她自己惹的祸,自己去解决。让‘祝小郎’死,再将她偷偷地嫁出去,已经是我能为她铺的最好之路了。”   “可全庄都知道,祝英楼并无兄弟,突然死了一位祝小郎,这可如何解释?”祝夫人愁道:“胡大之事压下去都已经费了我不少心思,还有英台的同窗……”   “会稽学馆中的士生大多是会稽本地的高门望族,上虞便有好几家都有子弟在会稽学馆就读。既是同窗,哪怕没有什么交情,也会上门来道贺的。”祝夫人恨道:“她那同学马文才和孔笙几人本就难糊弄,要再来几个,总有知道祝家只有一个嫡子的,把消息给露出去。”   “那就叫英台回会稽学馆去。”   祝伯元思忖了一会儿,又说:“‘祝小郎’不能死在祝家庄,最好是暴毙,又或者是死于意外,学馆中发生什么意外是最正常不过了,之前不还有嫉妒英台之人放蛇害人吗?”   他思路渐渐清晰,心中立刻谋划起来。   祝夫人见丈夫终于不再乱了方寸,也松了口气。   “夫君既然已经有了主意,我就安心了。”她顿了顿,“你之前说的尽快把英台嫁出去的事,你看……”   “那马文才家的求亲,是不是可以允了?” 第179章 再入学馆   祝英台终于可以回去读书了。   祝夫人亲自来告诉祝英台这个消息时, 祝英台当场就笑了起来。   这里是祝家的主场, 祝英台完全没有反抗的余力,不但祝英台没有,刚刚才成长起来的马文才也没有, 会稽学馆才是他们的主场。   祝英台至今都不知道马文才是怎么能让大中正的中正官上门“捞”她的,难道马文才有后门, 知道中正官什么时候去学馆里寻找人才?   对她来说, 马文才简直太神奇了。   然而对祝夫人和祝庄主来说,马文才简直像是个扫帚星, 从他带着同窗来开始就没什么好事,先是江枫逼迫着祝家庄收容他,后又是胡大逃亡劫持了祝英台, 再加上这次的中正定级……   要不是有祝家父母和马家父母正在相谈的那件事,恐怕祝夫人第一个将他先扫地出门了。   “你父亲叫你把字写的差一点, 差一点, 你倒好, 这般不听话!”祝夫人蹙着眉头教训女儿,“惹出这种事来, 万一事泄, 你有没有想过这名声传出去,你以后的风评?”   祝夫人陷入了焦虑之中:“现在各个都来道贺,我们是收还是不收?人家是以为‘祝小郎’前途无量才来道贺的,你这祝小郎是假的,我们岂不是成了骗人钱财的骗子?可要是不收, 又是不给别人面子,不识抬举!就这一点,你父亲头发都愁白了几根。”   “收下以后回礼重些呗。”   祝英台吐了吐舌头。   “你还敢说!”祝夫人怒道,“赶紧收拾收拾东西,带着我挑选的人,给我回会稽学馆去,你一走,我们才好闭门拒客!只是有一点,等回去后,你不能和那马文才再同住,我让你父亲修书一封给贺革,你这次回去,给我乖乖独门独院的住,也不要再弄出什么书墙、不耻下问的名头来!”   “能一个人住吗?不是说书馆里为了天子门生来了许多士生,甲舍本来就少,现在根本没办法一人一间……”   顾烜门第那么高,还是特意从吴郡来的,现在也还是和别人一间。   “我管他怎么分,如果他不想今年冬天馆中学生挨冻,就想想办法!”   祝夫人冷道。   “您是说……”   祝英台惊喜地睁大了眼睛。   “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欠债的!”祝夫人没形象的翻了翻眼睛,“我们庄里先是报病让你退学,现在又想回去,会稽学馆难道是我们家开的?自然要送些寒衣和炭火资助下学馆里的寒门学子,方才好开口求馆主帮忙。”   祝英台没想到自己回家还能有这么个“意外之喜”,可以帮着馆中寒生少挨冻几天,简直是归心似箭,恨不得马上就走。   “我已经问过了,你那几个同窗里,顾烜和马文才原本就是要回学馆才南下的,这几天你可以和他们一起走。孔笙则是来魏坤家拜访,知道马文才和顾烜要来,顺道一起过来探病的,明天就要告辞离开。”   祝夫人看不上魏坤,对和善的孔笙印象却很好。   “你好好招待人家。”   “好好好,我好好招待。等下我就叫半夏准备收拾收拾东西回学馆。”   祝英台喜不自胜。   祝夫人看着女儿如此急迫,显然对出庄游历兴致大的多,再想到她以前在庄里和在庄外的性格相差如此之多。   一种惶恐的预感渐渐笼罩住了她。   再想起李管事说的,她阻止其他船只去追赶胡大的事……   他们家的孩子,绝不能如此软弱。   “英台……”   祝夫人抿了抿唇,突然说道:“我和你父亲商议了下,你这个‘祝小郎’不能做太久。”   “什么?”   祝英台一愣。   “我们祝家庄平日里虽然低调行事,来往的故交也少,可总是有人知道我们家嫡子只有一个,其余都是庶子的。如果有人向上面检举我们‘以庶充士’,结果会比你女扮男装更可怕。”   祝夫人打断了她的幻想。“所以,别肖想什么‘天子门生’、‘太子门生’,等这个风头过了,你就回家来,老老实实当你的祝九娘。”   “在此之前,你可别再给我做什么妖!”   她也不怕祝英台做什么妖,这次去学馆,可不会只有一个半夏了。   知道了祝家的打算,祝英台嘴角的笑容渐渐暗了下去。   “我知道你不想这样,谁在家中当姑娘时没想过能肆意一把?”祝夫人温柔的摸着祝英台的头,表情慈祥,口中的话语却冰冷地多:“你已经比许多女孩幸运的多,再想别的,就是罪过了。”   “知道了,阿娘。”   祝英台低下头去……   眼中却闪烁着不服输的光彩。   ***   冬天选择回学馆的士生不多,他们毕竟不是为了读书来的,对于很多士生来说,学馆中先生们讲授的课程很浅显,这些原本就是为寒生编纂的“课程”在很多士生看来,根本就是“俗不可耐”的浊官才需要学习的东西。   是以寒冬腊月里,大部分士生选择在家中度过寒冷的冬天,再去上学,魏坤和孔笙就是如此。   马文才和顾烜一个家在吴兴,一个家在吴郡,会读会稽学馆都是另有原因,两人来看英台,都不过是给家中一个理由提早出发罢了,此时接到了英台,回学馆倒不是那么着急了。   但祝家庄有着急的理由,几乎是急不可耐的准备好了一切,又派了专人送三人从水路前往会稽学馆。   为了让祝英台在会稽学馆中能得偿所愿,祝家派出了家中的大船,除了祝、马三人外,还带了四个侍卫和半夏。   原本祝夫人还想让祝英台带上女扮男装的女罗,谢天谢地,女罗的身材太过丰满长得也太好了,根本没办法让人信服,结果祝夫人能让人带上的眼线就那几个侍卫。   他们是男人,就注定了不能进入祝英台所住的内室,只要不是一天到晚盯着,祝英台自信有许多能做的事情。   “你们家好大的手笔。”   马文才看着被不停搬入船舱底部的箱笼,笑着道:“现在不担心引人注意了?”   “我们家冶铁坊那么多,炭是从来不缺的。”祝英台撇了撇嘴。“那些冬衣很多是为庄中表现好的荫户准备的,为了给馆中,也不知有多少荫户要挨冻。至于引人注意……”   她看了看马文才。   “不是有你和顾烜同行么?你们两都家大势大,我们一起回学馆,谁知道这些箱子是我的还是我们的?”   “这么说,祝夫人倒是老谋深算。”   马文才心想。   “或者说,是早已经计划好了,将劣势化为优势。”   “我现在是能回去啦,可我阿娘说,她不会让我留到秋天考核‘天子门生’的时候。”祝英台看着曹娥江的江水,丧气道:“现在‘祝小郎’名头太盛,我是出去躲风头的。”   “等太子那边看到了你的字,下了求贤令,也由不得你父母了。”马文才神情有些得意:“太子最有容人之量,又善于用人,即使知道你是个女子,也不会有什么危险。若你表现出足够的才学,便是在东宫里做个女官也可以的。如此一来,你便能摆脱祝家庄的控制。”   祝家庄手在长也不过就是乡豪,虽不知他们在做什么,可太子萧统的身边却肯定是安全的。   最重要的是,若他记得不错……   太子后来与皇帝有隙,且并不长寿。   马文才眯了眯眼。   “可太子是个短命鬼啊!”   祝英台心里嘀咕。   “一个短命鬼能护我多久?”   她还是抱紧马文才的大腿吧。   两人心中皆有秘密,却不知那秘密双方都早已知晓,如今各怀心思,却也能皆大欢喜。   这一路极为顺利,就连最挑剔的顾烜也庆幸自己搭上了祝家的船。   上虞本就离会稽学馆很近,附近的船舶又都卖祝家的面子,船舶行进速度快,冬日江上也没有什么颠簸,没几天就到了会稽山。   马文才先是在山下和别院里的惊雷、追电汇合后,知道自己安排的一切都没有出什么意外才上了山,这时候祝英台才发现马文才居然在会稽山下有个别院,啧啧称奇。   因为是冬天,士生大多还没有回返馆中,寒生也不会下山,所以马文才一行人行李虽多又人多势众,居然没有引起众人的注意。   众人一回馆中,便去拜见贺革,贺革已经接到了祝家的信函,面对祝家如此之多的“赞助”,这位正在为馆中物资不足而头疼的馆主不得不为之动容。   马文才和祝英台受馆主召见之时,梁山伯也在。   “你们来了?”   看见马文才和祝英台来了,贺馆主停下和梁山伯的交谈,回身招呼二人。   待马、祝二人行过礼后,贺革开门见山。   “祝英台,你父亲说你大病未愈,需要静养,请我安排你一人独住。”贺馆主道:“你也知道,甲舍本来就不够住,且访问官来过后,又有不少观望的高门子弟想要入会稽学馆就读,开春后恐怕有许多乙舍都要清理出来供他们住宿。”   祝英台本就不想和马文才分开,闻言反倒大喜,刚准备说自己无所谓……   谁料贺革却话音一转。   “不过,徐之敬除士后,我门下弟子所住的偏院里空出一间来,我考虑了下,准备让马文才搬入徐之敬原本住的院子,如此一来,你便能独居了。”   “这……我不同意。”   祝英台皱着眉,摇头反对。   “我们和徐之敬一同前往浮山堰,可谓是患难之交,他被除士原本已经是令人惋惜的了,我们不但不能帮他什么,反倒要雀占鸠巢,岂不是更令人寒心?”   “这种雪上加霜的事情,我们不能做。马文才,对吧?”   “正是如此。”   马文才点头,“我便是去住乙舍,那间偏院也是不会去住的。”   贺革见两位弟子都如此“正直”,欣然大笑。   “哈哈,你们来之前,山伯正在与我说你们不会同意,果然如此。” 第180章 市侩之人   马文才看了眼梁山伯, 后者向他微微颔首一笑。   “你们虽忤逆了我的意思, 我却十分高兴。”贺革抚须道:“陛下创立五馆,便是寄希望于因材施教,让任何出身的人都有晋升之道。”   “徐之敬的事情实在让人同情, 但以他偏激的性格,会有今天这样的结果却并不令人意外。只希望以这件事为契机, 能让徐之敬破而后立。”   “所以, 梁山伯向我建议……”贺馆主看了眼马文才,“他想从傅歧的甲舍里搬出来, 换成马文才你与傅歧同住,这样,祝英台依旧可以独居。”   “咦?那梁山伯呢?”   祝英台奇道。   “他不放心徐之敬, 自愿去和徐之敬同住。”贺馆主叹道,“馆中有馆中的规矩, 徐之敬被贬为庶人, 我不能太过偏心照拂与他, 丙舍的人并不愿意接纳他,徐之敬也不会接受这样的羞辱, 我只能安排他去乙舍。”   “……但乙舍情况复杂, 又是多人同住,且大多还是寒生,我担心徐兄会和乙舍学子起了矛盾。”梁山伯说着,“有我在一旁居中调节,也许不会让徐兄受太多委屈。等他习惯了乙舍的环境, 我也就不用担心了。”   贺革看向并肩而立的马、祝二人。   “马文才,祝英台,对这样的安排,你们可接受?”   “我没那么娇贵,都是家中父母挂念。”祝英台叹了一声。“我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劳烦诸位这么调来调去,我才是最过意不去的。”   “徐之敬不仅仅是梁兄的朋友,亦是我们的朋友。”马文才点头,“若徐兄不愿去乙舍,让傅歧和徐兄同住,我和梁兄去乙舍亦可。”   此言一出,倒让三人吃惊不已。   他们其实都考虑过,梁山伯是一番好意,可徐之敬未必愿意和身为庶人的梁山伯同住,也不见得就愿意接受这样的“施舍”。   可在这种情况下,梁山伯的提议确实已经是最好的安排。   但马文才的决定,却让众人又多了一条路。   只是之前最为注重门第的马文才,居然能接受搬去乙舍与庶人同住,自然让他们愕然。   “看来浮山堰一行,有了变化的不仅仅是徐之敬。”   贺革心中暗想。“最有识人之明的傅大中正没有亲自前来,而是派了陆家令为访问官,倒是一件憾事。”   见馆主看他,马文才谦逊一笑。   “若是徐之敬不能接受和梁山伯同住,便如此安排吧。”贺革看向梁山伯,“好在梁山伯的前途也有了明路,就算你二人同住,也许要不了多久,马文才你也能独居乙舍了。”   “这倒是要恭喜梁兄了。”   马文才讶异地挑了挑眉,又问梁山伯:“是大中正定了品吗?”   “棋品定了上之下。”   梁山伯有些不好意思。“陛下好棋,是以宗室皆为爱手谈,世子知道我棋品不低后召我去下了几盘棋,期间听闻鄞县县令有缺,便提携了我。”   会稽太守是衡阳王萧元简兼任,但衡阳王常年住在京城,实务是由世子在打理,世子便等同于会稽太守。   见马文才和祝英台都露出替他高兴的表情,梁山伯倒红了脸。   “惭愧,读书多年,没靠才学晋升,倒走了旁门左道。”   “其实梁山伯的棋品本可以定到上之中,只是他出身寒门,有些未尽之意。”贺馆主肃容道,“世子并不是孟浪之人,和你下过棋后也召了我去询问,又看了你的策论和成绩,才决定用你做鄞县县令。”   “是你平日努力向学,方有今日之喜,不可妄自菲薄。”   “是,先生。”   梁山伯躬身受教。   梁山伯的才学其实并不在祝英台等人之下,只是出身所限,很多时候不是自居人下,便是遭受不公平的待遇。   若非他天性豁达又从不以此自苦,否则任谁遇见这种事多了,也要养成偏颇的性格。   更可惜的是,他年纪已经太大,梁帝要招的是年轻人,限制了天子门生的年纪,梁山伯今年已经二十岁了,连争一争的资格都没有。   一个下县的县令,位卑官浊,若给高门子弟作为起家官便是一种羞辱,可对于梁山伯这种吏门出身的庶人来说,一起家便是县令,已经是少有的“优待”。   众人都在为梁山伯高兴,唯有祝英台忧心忡忡。   她记得梁山伯好像就是在当县令的时候“呕血而亡”,死的时候很年轻。   从馆主那出来后,因为屋子多日已经没有打扫,祝英台和马文才带来的下人都在整理屋舍,几人便约在学馆的书室里叙旧。   结果一到了书室,三人皆是一愣,书室里坐了不少正在抄书的寒生。   这会稽学馆的书室里根本没有什么珍本,不过是一些寻常的经典。能进学馆读书的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粗野乡人,大部分都是识得几个字读过一些书的,这里的书大多是作为课本的范本借人抄阅。   正因为如此,平时书室里看书的人并不多,马文才几人才在选择在这里叙旧。   梁山伯寻了一个面熟的学生问了问,回来后道:“丙舍前不久起了场火,烧了小半边学舍,有不少学舍的书本等物都付之一炬,是以在这里重新抄阅。”   至于起火的原因,又是因为取暖之火使用不当。   现在馆中已经停止向学舍里供应炭火了。   “难怪馆主没办法推辞你家的要求。”马文才了然,“今年冬天格外严寒,时间持续的也长,我们这会稽学馆又建在山上,没有取暖之物,还不如相约来这书室里抄书,至少暖和。”   因为人太多了,几人只能寻了一处角落席地而坐,听着梁山伯说起自己最近的经历。   梁山伯从吴兴离开后,恰巧碰见一家回山阴的商队,他付了些钱加入商队中,回来的倒不辛苦。   只是刚回来后不久,他便碰上了傅昭进行每三年一次的中正定品,梁山伯的棋艺师从陈庆之,贺革知道陈庆之从不轻易收徒,便向傅昭推荐了梁山伯。   以梁山伯的出身,即使被举荐也很难得到正视,但因为傅昭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梁山伯居然与傅歧同住,而梁山伯的父亲曾经是傅家的门客,于是这位大中正还是派了访问官。   梁山伯的父亲梁新在山阴是个“避讳”,梁山伯虽要定品,却找不到见证人,只好听从访问官的建议,和馆中好几个同样举荐定品的学子一起,在会稽学馆测了棋力。   后来的事情便如同贺革所言,世子听说会稽学馆居然出了个棋力上等的庶生,好奇下召了梁山伯去,梁山伯是个很容易得到别人好感之人,这世子就卖了个人情。   只是鄞县的县令一职虽然从缺,但现任县令并不是正常调任,而是因罪流放,在官司没有了结、调令没有下达之前,梁山伯还不能马上就任。   除此之外,梁山伯还要自己准备书吏、算吏等不在官府缺员中的从属,等到真正上任,少则三月,多则半年。   好在这里是会稽学馆,寻几个愿意跟他上任的丙科同窗却是不难。   “原来你留在学馆里,是为了物色从属的。”祝英台恍然大悟,“也是,未来要相处好几年的同僚,又关系你的前途,是要好好挑选。”   “是因为他穷。”   马文才却斜觑了梁山伯一眼,一语戳破梁山伯的难处:“你囊中羞涩,别说还没当上县令,就算当上了县令,鄞县是下县,俸禄也没多少,你花在吏员上的钱恐怕给不了太多。会稽学馆里书、算两科的庶生不少,但水平高的想去富县谋职,不计钱财的又大多只是草包……”   “何止如此。”   梁山伯叹气,“前任县令是贪赃获罪,如今我去,那些县衙里的老人必会投鼠忌器,连惯常有的‘孝敬’怕是都没了。而我是得了太守府世子的提拔得的缺,年节的‘孝敬’却不能缺。”   祝英台瞪大了眼睛,看着两人就这么毫无君子之风地谈着贿赂和受贿之事,只觉得他们连画风都变了。   “除此之外,你家连个女眷都没有,你那县衙里的衙役少不得要见到堂堂的县令自己买菜做饭洗衣,啧啧啧……”   马文才似是已经看到了梁山伯未来的窘迫,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梁山伯也大笑着,感慨颇深地说:“谁能想到,会稽学馆的士族之中还有人能和我讨论如此‘俗气’之事?也就是马兄不拘一格,换了其他人,怕是已经拂袖而去,骂我是俗不可耐的木头脑袋。”   马文才想起之前陆使君对他的失望,也忍不住好笑。   “我自己的父亲便是太守,我从小看这些长大,若这些都不通,才是木头脑袋。”   “若是刘有助和伏安还活着就好了。”一旁的祝英台却没有笑,只是叹了口气,“他们等了那么多年的‘机遇’,伏安甚至为了这机遇铤而走险,因此送了两条性命……”   听到祝英台提起刘有助,两人都怔怔地收起了笑容。   “梁山伯在学馆众多庶生中鹤立鸡群,谋一空缺困难无比,可在众人眼中如此困难的县令之位,不过是上位者下棋时随口一言便能决定的。”   祝英台感慨着,“还有那么多在学馆中日夜苦读的庶生,所求不过能糊口的书吏、账房之职,即便如此,这样的差事也往往可望而不可及。”   可祝家,却似对天子门生和太子门生都提不起兴趣,甚至连觉得出仕都是一种麻烦。   越往上走的人可以走的路越多,在下面的人,却连路都没有。   “何须伤感?”   马文才拍了拍梁山伯的肩膀。   “会稽学馆中,还有无数的‘刘有助’。刘有助等不到他的机遇,可他们还有机会。除了你这样由庶生提拔的县令,还有哪个县令会如你这般,亲自在学馆里挑选从属?”   梁山伯并不是会钻牛角尖的人,很快也就释然,与马文才相视一笑,接受了他的开解。   几人说说笑笑着,细雨来寻他们,道是傅歧和祝英台的房舍都已经打扫好了,请他们回舍中休息。   这书室人多憋闷,只胜在温暖,如今屋子已经整理好了,他们自是不会再多盘桓,便起身出了书室,熟门熟路的回了甲舍。   因傅歧不在,祝家又不许祝英台再混居,马文才便越好,暂与梁山伯住在傅歧的屋中,等傅歧和徐之敬回来在做安排。   祝英台回了自己的住处,傅歧屋里,马文才和梁山伯共处一室。   奇怪的是,梁山伯回了屋后,却变得拘谨起来,一会儿看看书,一会儿在屋外透透气,亦或者整理整理自己本来就没几件的行李。   在梁山伯第三次进了屋之后,马文才终于忍不住放下了手中的书信。   “梁山伯,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第181章 父爱如山   梁山伯没想到马文才会直接开口问他, 愣了一下, 点了点头。   然而他几番欲言又止,似是还是心怀顾忌,每次张口, 话都没有说出来。   “你最近就要上任,是不是手头紧?”   所谓一文钱憋倒英雄汉, 尤其两人刚刚聊过了关于权钱的话题, 马文才很难不想到这方面去。   “啊?不是不是。”   梁山伯连连摆手。   “我家中还有几亩薄田,日子虽有些拮据, 但就我一人,这么多年下来,也还有些积蓄。”   梁山伯实话实说。   “再说, 就算我向马兄借钱,短时间内也是还不上的, 拆东墙补西墙不是事, 我得自己找生钱的法子。”   “既然不是为了借钱, 你为何如此吞吞吐吐?”马文才蹙眉。“有什么为难的,直说了吧。”   梁山伯也知道自己这样遮遮掩掩很难不让人想歪, 环顾一圈发现风雨雷电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马文才遣出去了, 屋里只剩他和马文才两人,知道这是他的体贴,原本说不出口的话,就这么开了口。   “不是我欲盖弥彰,而是此事事关家父的秘密和我的性命, 我不得不慎重。”   梁山伯对马文才一揖到底。   “我确实有事有求于马兄。”   “你先说说是什么事,我才能决定能不能帮你。”   马文才刚刚还轻松的表情慢慢正经了起来,并没有马上应承。   “此事说起来,还要从上次马兄对我的建议说起……”   之前马文才曾问梁山伯,他的父亲有没有给他留下什么书籍或册本,梁山伯家曾被付之一炬,而他也确实没得到过父亲的任何托付,可他却从马文才的话中得到了方向,开始查找事情的真相。   所以他一回到山阴,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拜访昔日曾经借书给父亲抄阅的人家,希望重新抄阅父亲借过的书籍。   愿意借书给别人家抄阅的人家不多,实际上,即使以山阴这样的大县,借给梁新书的也只有三家,一家也姓梁,是次等士族,另外两家都是已经除士的富户,并不是士族。   既然当年愿意借书给梁新,自然是交情还不错的,也愿意卖梁山伯这个香火情。只是时隔多日,这些人家也记不得曾借了什么书给梁新了。   好在梁新当时借每本书的时候都打了借条,而且借条梁新都没有拿走,而是存在对方的书房里。   他们这时遇见了梁新的儿子,都愿成就好事,将他父亲当年的借条手迹给了他,给梁山伯留作纪念。   梁新是心思缜密之人,绝不会做出东西还了却留下借条不拿走这种事,梁山伯心想其中必有缘故,这一查找,终于发现梁新所有借了还回去的书中,错了一本。   有一本《公羊传》,借走的是普通本,换回来的却是带东汉何休撰的《春秋公羊解诂》本。   梁山伯起先还以为这就是父亲藏起来的士籍,结果打开来后发现只是一本带注释的《公羊传》,而这一本是他小时候曾经背过的。只是没有人知道他曾和父亲玩过一种猜字的游戏,将这本书里他父亲特意加过注释句读的地方连起来,变成了四个字。   “山阴县令。”   “山阴县令?是何意?”   马文才一愣。   “你父亲是山阴县令,和这个有什么关系吗?”   “是,也不是。”   梁山伯露出怀念的神色。   “我小时候喜欢看父亲升堂,但父亲从来不让我进衙门里的书房,说是即使是自己的儿子,也要有所避讳,不能无故出入公门要地。”   “我幼时不懂事,经常因此哭闹,所以家父便哄我说……”他不好意思地说,“等我也当上山阴县令以后,就可以随意进来了。”   “我那时并不知道什么三六九等,九品门第,但我知道铁匠家的一家都是铁匠,木工的儿子都是木工,所以我幼稚的以为我父亲是山阴县令,我长大了也会是山阴县令,只期盼着长大。”   再后来,他知道县令的儿子不一定是县令,而县令有可能是他这样出身的人奋斗一辈子才能走到的最高处,但他那时候还是希望将来能成为一位县令。   “我要成为和父亲一样了不起的县令!”   最初的他,想要得到的,不过是和父亲一样,能在士门之下护庇更多的百姓而已。   马文才曾问他,想要什么。   那时候,他回答的是——“我想成为侍御使”。   这已经算不得什么高远的志向,然而最初的他,志向更加普通。   他微微晃了晃头,将这些杂念抛出脑后。   “我后来回想起来,我父亲出事的前几天,他曾开玩笑一般跟我说,府衙里书房的梁柱有几根生虫了,不知道能不能撑到我当县令那一天。又说若是我当上了山阴县令,记得修一修那几根梁柱。”   梁山伯眼眶微红。   正因为他从小就“豪言壮语”要当山阴县令,所以他父亲和他说起什么关于将来当县令的事,他都理所当然。   “家父那时见我不以为然,还重复了一遍,要我记住,我那时满口答应,后来想想,我那时小,不知道当上山阴县令那么难,家父难道不知道么?他为何一定要我记得修葺梁柱?”   所谓官不修衙,客不修店。山阴这样的县衙,各种房舍加起来有几十间,要经常修或只修一间太过麻烦,最常见的方法是一次性修葺完成。   但官员极少有在一个任上很多年,没必要大肆修葺。   修葺衙门需要向上级申请拨款,审批麻烦不说,还给上级落下一个“靡费”的印象影响政绩考核,所以只要衙门建筑不是太碍观瞻或有倒塌之虞,州县官绝对不会自动想起来去维修,衙门建筑也就经常是破败模样。   “你是说,你怀疑你父亲把‘证据’放在了山阴县衙曾经的那间书房里?”马文才一点就通,马上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是。”   梁山伯点头。   “我父亲去后,那间书房也被人盘查过,但是没有发现任何异样的东西。我花钱问了衙门里负责打扫的粗使役人,他说后任的县令忌讳我父亲在任上死于非命,那间书房就再没有用过,而是另用了一间做书房,那一间房早已经破败许久,用来放了杂物。”   “你求我帮你,要帮什么?”   马文才听到这里,眉头已经皱的死紧。   能让梁新这样隐瞒的“秘密”,绝不是什么小事。   “我也想进山阴县衙悄悄取回我父亲的遗物,可从我父亲话中的意思看,那东西十有八九是在书房顶上哪根被虫蛀过的梁柱上……”   梁山伯满脸难色,“我家的事在山阴不是秘密,山阴县衙里的吏员一半都认识我,我想进山阴县衙很是困难。”   “就算我找到了什么样合适的理由进了衙门,可要爬上一间已经废弃不用的柱子上找东西,实在是难事。”他叹息,“我又不是什么身手矫捷的大盗,在没有梯子、没有帮手的情况下上房梁,简直是痴人说梦。”   “山阴县是大县,山阴县衙不是什么荒僻地方的小县衙,虽说我还记得县衙里大部分的路和房间,可我连怎么进去都摸不到门路。”   梁山伯满脸无奈之色,“说实话,这件事让我为难了许久,有一天夜里我甚至想过偷偷翻墙入县衙,可还没到墙边就有好几只狗吠叫了起来,我只能作罢。”   “后来访问官召我,我又被允了鄞县县令的缺,原也想着等我当上了鄞县县令后,可以以‘同僚’的身份去拜访现任的山阴县令,但前几天张伯……哦,张伯就是之前曾借我父亲《公羊传》的那户人家。”   他说,“张伯来信,说是家中书室被人偷了,丢了不少书,那本错还的《公羊传》也在其中。”   此言一出,马文才震惊道: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身边居然依然还有人在监视着?”   “只怕不止如此。”   梁山伯苦笑,“应该是曾借我父亲书的那几户人家里都留有眼线,而且已经留了十几年了……”   马文才骇然,半晌后怔怔道:“什么样的秘密,竟然值得人如此隐藏?”   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件事一旦被发现了,必定是惊天的阴谋。   “不仅如此,我重回会稽学馆这几天,夜里总觉得有人影在屋外闪过,可留意去看,又没发现什么人。甲舍里的士生大多没有回来,我一人独住傅歧的屋子里,又不似其他士生带着侍卫,想要窥探再容易不过。”   他庆幸道,“还好你们都回来了,祝英台和你又带着侍卫戒备,那人若再想刺探,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你想我帮你取回那本士籍?”   马文才问。   “如果是那样,那也太让你勉为其难……”梁山伯摇了摇头,“你也不过是一介学生,就算是吴兴太守之子,也管不到会稽郡来,我只是想,你素来机智,又多计谋,也许能替我想个法子,进那山阴县衙。”   闻言后,马文才眨了眨眼,看了梁山伯半天,但眼神却飘忽不定,显然是正在出神。   梁山伯也不催促,只静静等待他的决定。   “若是之前,我恐怕没有法子。”   马文才的眼神从梁山伯身上移开,伸手入怀,掏出一物。   “……但那日船破漏水后,我从水里捡了此物……”   他张开手掌,掌心里躺着一枚铜牌。   看到铜牌上的字,梁山伯惊呆了。   “你,你好大胆子……”   这下,换成梁山伯瞠目结舌。 第182章 以死报恩   这一枚铜牌, 被马文才贴身收藏许久, 和崔廉给的那半枚玉佩不一样,这倒不属于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只不过,它不该马文才拿罢了。   拳头大的铜牌上, 刻着“绣衣所指,冀以清肃”八个字。   “你, 你拿了陈先生手下侍御使的令牌?”   梁山伯心心念念的就是成为侍御使, 好追查父亲死亡的真相,是以对侍御使的一切都清楚无比。   侍御使又称“绣衣御史”, 其实并不是什么大官,但它大部分属于皇帝或御史台指派调查地方事务的特派官员。   绣衣,表示地位尊贵;直指, 谓处事无私,在关键时刻, 甚至有调动地方军队兴兵镇压的权利。   最重要的是, 很多持令出京的侍御使都是临时指派的, 就如陈庆之那般,谁也不知道谁是特别指派的侍御使, 以及这些侍御使出京是做什么。   除了委任他们的人, 一切都是秘密行事,但在出示令牌后,驿站和沿途地方官府必须为其提供方便。   这一块令牌,有时候比侍御使的性命还重。   如今看到这块“传说中”的令牌就这么摊在马文才的掌心里,梁山伯不知该惊叹于马文才的胆大, 还是感慨自己的好运。   “先生落水后,我曾和几位随从仔细寻找过,虽然没找到他们,但却找到了这枚令牌,大概是哪位侍御使落下的。”   马文才眨眨眼。   “丢入水里也是可惜,我就留下了。”   至于为何后来和陈庆之汇合后却没有选择把这块令牌还回去,梁山伯没有问,两人都心照不宣。   以马文才的性格,还回去才是怪事。   “你想用它帮我?”   梁山伯心思一动,讶然道:“你想借用侍御使的身份进山阴县衙?”   “哪有那么简单!”   马文才好笑道:“就我们几个嘴上没毛的小子,想冒充侍御使也太嫩了点。就算我能用查案的名义进山阴县衙,山阴县令必定会一直关注着我,我哪里来的机会给你找册籍?更何况……”   他瞟了眼梁山伯。   “我为何要冒这么大的风险为你做这个?”   梁山伯闻言有些失望。   “那马兄的意思是?”   “此事还得从长计议。”马文才又说,“你得等傅歧回来,若想在深夜里飞檐走壁去取东西,非傅歧不可。”   “马兄愿意帮忙,对我来说,已经是万幸。”   梁山伯大为感激。   “谁说我要帮忙?”   马文才轻笑一声,将手中的令牌随手一抛。   梁山伯见他丢了令牌,面色一白,手忙脚乱地接过他抛过来的御史令。   “马兄!”   “世人皆知陛下从不以士族充御史,这令牌放在我这其实也没什么用。”马文才说,“只是我那时一时鬼迷心窍昧下了,现在倒不好还了。”   “这令牌给你倒更有用处。”   梁山伯握着令牌,闻言一怔。   “反正你的追求不过就是成为侍御使,你又是庆之先生的徒弟……”马文才见梁山伯眼眶湿热,不自然地偏过头。   “以你的智谋,有此物在手,查找你父亲的死因应该更容易吧?”   “马兄不必解释,我知道好歹。”   梁山伯心中五味杂陈。“侍御使皆是秘密出行,认令不认人,只要我隐秘行事,不滥用此令,绝不会惹上什么麻烦。”   他咬牙道:“马兄放心,此物是我从水中捞出来的,也是我未还与先生,与马兄绝无关系。”   “你便说与我有关,谁信?”   马文才呵呵一笑,似是毫不以为意地继续看书。   “你好自为之吧。”   马文才将自己撇的清楚,梁山伯却没有那么淡然。这一面令牌意义重大,绝没有马文才说的那么轻松。   是以梁山伯对着马文才肃然叩谢,口中虽没有赌咒发誓什么,心中却存了日后“以死相报”的心思。   马文才只管看他的书,看也不看梁山伯一眼。   梁山伯心潮澎湃的藏好令牌离开,直到看不到马文才的身影,激动的心情才稍稍平复一些。   他握着胸口令牌的位置,几乎是用尽平生之机智,开始思考起借此偷入府衙取回册籍的办法。   然而无论他推演出多少种方法,都不得不承认马文才说的没错。   他自己并无飞檐走壁的本事,在他身边可以信任的、能够轻易在屋梁之上拿回册籍的,除了傅歧之外,确实没有别人。   “不知现在,傅歧那边如何……”   ***   建康。   “是,我是傅歧。”   傅歧看着面前的胡商,莫名其妙。   “你有什么事情求我没用,我父亲虽是建康令,但也从不徇私。”   那胡商吴语说的不好,只执意要把信给他。   傅歧见他如此坚持,只好接过信。   “给我的信?不是给我父亲的?”   见那拜访他的胡商点头,傅歧更加奇怪了。   他是个直率的性子,好奇心过不了夜,拿了信当场便拆开,也不看信的内容,直接看向最后的落款。   “姚华?”   傅歧念了一声,意识到是谁的名字后面色大变。   “姚先生?!”   待他抬起头来想要再问,那门前求见他的胡商哪里还在,不过扎眼的功夫,竟然没了踪影。   “这哪里像是胡商,简直就是当斥候的料……”傅歧东张西望了一会儿,发现真的找不到人了,只好站在那里仔仔细细看完了信件。   只见他脸色先是又青又白,待看到一半时,突然“咦”了一声,之后更是满脸喜色。   “父亲早上可在府里?”   傅歧跨入门房,问起门人。   那门人说傅翙早上去了衙门。   “等父亲回来……算了!”   傅歧连一刻都等不及了,大步踏出门房。   “差个人和阿娘说声,就说我去找父亲了!”   傅歧握着手中的信函,几乎是小跑着跑向建康府衙门。   这一路上,他恨不得将步子迈得大些,更大些。   终于到了建康府,门口的衙役都认识这位使君大人的嫡公子,忙不迭地领着他入内,很快便见到了傅翙本人。   见自家儿子满头大汗的来找自己,傅翙心中一惊,立刻站起身。   “可是府中出了什么事?”   傅歧跑的气喘吁吁,连连摇头,只喘着粗气。   “难道是你母亲的心疾犯了?”   傅翙见他如此着急,更加忐忑不安了。   “不是!”   傅翙抹了把汗,递过一直捏在手中的信件。   “父亲,你看这个!”   那信被他一直捏在手里,又皱又湿,信封上还没有署名,傅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接过信,抽出一看,也愣在了那里。   他几乎是立刻走到书房门前关上了门,转过身低喝:“此信来源可靠否?那姚华又是何人?”   傅歧对着父亲不敢说谎,将那姚华怎么寻马南下,如何在会稽学馆里教书度日,如何和他们一起南下等等说了个仔仔细细。   之前马文才便说姚华那边可能会有他兄长的消息,可他心中存着怀疑,便不好与其他人说这其中的关系,如今见姚华果真信守诺言将消息传了过来,自然是情难自禁。   “之前文才说消息可能会送到会稽学馆去,不知怎么的却直接送到了我们府上,还是一胡商送来的。”   傅歧有些激动。   “兄长果然还活着!”   傅翙也激动难忍,只是他毕竟是长辈,总算还没有失态,但他不停揉搓着信件的手指却暴露出了他的心绪。   父子两个平息了好一会儿情绪,才能冷静的交谈。   姚华的信中说自己已经平安的回到了来处,并且找到了他们帮忙要找的人。   来处自然是寿阳城,要找的人,便是傅歧的兄长傅异。   信中又说,因为知道傅异兄长失踪的事,萧宝夤偷偷扣下不少梁国官员的事情也被任城王发现,恐怕对方另有所图。   为了不打草惊蛇,被扣下的梁国官员并不能全部救出,好在傅异虽吃了些苦头,却没有性命之忧,如今已经被她偷偷移到了安全之处,等身体养好后,她会通过自己南下的路子,设法将傅异送回会稽学馆。   除此之外,姚华信中还言,傅异会替他们传递一个消息,所以务必请傅家派人接应,不要让傅异出事。   大约是为了保密,姚华将所有“地点”和“人物”都说的很是模糊,只用“来处”,“所寻之人”或“失踪之人”等特有所值的字句描述。   但因为和自身切实相关,傅翙和傅歧又不是对此一无所知之人,细细斟酌之下,便得出了不少信息。   “看样子这姚华在魏国并不是什么寂寂无名之辈。”傅翙思量道,“能从萧宝夤的手中将异儿偷偷移到安全之处,她在寿阳城里一定也有可以信任之人。”   “此人年纪轻轻,却已经有了家将,怕是世代皆为将领。”傅歧说,“他的武艺十分高明,而且力大无比,无论是谁得了这样的猛将,都不会轻易放手。文才说寿阳城里有他的主公,说不定他便是任城王的手下。”   “任城王是主和派,曾多次替魏国幼主递交国书希望两国通使,只可惜陛下一心想要夺回寿阳周边的十五城,除去萧宝夤这前朝余孽,不肯答应此事,所以才有了浮山堰之祸……”   傅翙抚了抚胡须,“若扣押我国官员是萧宝夤的私人行为,那此事必定大有内情,看样子,魏国也未必就信任这萧宝夤。”   “那现在怎么办?姚华并没有在信中说什么时候将我兄长送回来,也没说怎么送回,怎么接应?”   傅歧有些着急,“谁知道他有什么路子!上一次他来会稽,简直就跟天上掉下来的一样!”   “稍安勿躁。”傅翙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就如大梁在魏国有自己的暗探一样,魏国肯定在我国也有同样的安排,他怎么能轻易告诉你?能坦白可以送你兄长回来,已经是很信任你了。”   见儿子眼巴巴看着自己,傅翙踱着步子细细思考。   以陛下的脾性,若知道那些官员没有“殉国”,而是被萧宝夤抓了,恐怕立刻要宣布他们已经死了。   就算萧宝夤想要用什么条件做交易给他们赎回“人质”,被宣布“死亡”的人也“活”不回来,只能从此讳莫如深,偷偷摸摸的存在着。   如此一来,他们的前程也算是毁了。   对于很多士族来说,培养一位继承人花费的心思简直是举全族之力,如此一来,这些士族必定要与陛下结下深仇。   可就算说明其中的厉害,一扯上萧宝夤的事,陛下还是会不管不顾。   难道萧宝夤就是打着这样的算盘,才会如此行事?   傅翙越想越头疼,只能承认自己智谋不足,根本无法看清其中的干系。   “歧儿,这个消息牵扯到的事情已经不仅仅关系到你兄长的性命了……”   傅翙表情沉重。“我得去和谢家公商议,唯有他能为我拨云见日。”   傅歧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至于你……”   他看着已经渐渐有了稳重之色的儿子。   “事关你兄长的性命和魏梁两国的未来,这一次你不能再任性,再孤身一人上路了……”   傅歧一愣。   傅翙叹道:   “你多带些家中的部曲和侍从,寻个理由,早点回会稽学馆去!” 第183章 物是人非   还未等到春暖花开, 傅歧就回来了, 带着五六个令人咋舌的部众。   似乎一夜之间,会稽学馆的学生们终于想起,这个在学馆中混了好几年, 一度被家中逼得连吃饭钱都没有的怪人,其实也是学馆中门第一等一的士子。   在此之前, 学馆里不少人对梁山伯抱住傅歧的大腿嗤之以鼻, 因为他们早早就给傅歧贴上了“将种”、“不会继承家业的幼子”、“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等等的标签,就算攀上这样一个人的路子, 又能有什么好处?   可就在傅歧如此“光辉”地回返会稽学馆之后,那些曾经对此嗤之以鼻的学生们,差点悔断了肠子。   傅异一死, 傅歧岂不是就成了傅翙这一支的独子?   一时间,梁山伯倒变得好似“未卜先知”、“高瞻远瞩”起来, 让人哭笑不得。   “这些势利鬼!”   傅歧插着腰站在院子里, 没好气地送走又一个前来“拜访”的同窗, 对着廊下笑眯眯地马文才撇嘴:   “你笑什么笑!”   “我笑你如今也是馆中的‘红人’了。”   马文才啧啧道:“只怕明日,这传闻就要变成‘马文才欲攀高门子, 梁山伯暗恨心中怀’了。”   如今他也住在傅歧这里, 还和梁山伯同住一室,现在正主傅歧回来了,岂不是一场“争风吃醋”的大戏?   “胡说什么呢!”   傅歧还是如同往日一般的率直,瞪眼道:“我长途跋涉了这么多路,颠的都要散架了, 没空和你们玩笑,我要赶紧睡觉。”   他随手将一封信塞给马文才,伸头看了眼门外。   “要再有来‘拜访’的,直接说我睡了,谁也不见!”   傅家为傅歧选的部曲是几个身长八尺的壮汉,然而并不愚钝,如今站在院中简直如铁塔一般。   他们闻言瓮声瓮气地“是”了声,满身行伍之气,声音震的隔壁祝家的部曲也忍不住往这边张望。   喝!   好几条大汉!   祝家的部曲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板,他们都是骁勇之士,只是为了水战,身材皆精干细瘦,如今竟有些暗暗羞愧。   那边梁山伯一得到消息就已经把傅歧的床铺屋子都收拾好了,回来后傅歧也不客气,进了屋见屋子里整整齐齐便知道他们早就回来了,脱了靴往床上一倒,便陷入了安眠乡。   隔壁下课回来的祝英台接到消息过来时已经晚了一步,只看见了裹着大被呼呼大睡的傅歧。   “他怎么累成这个样子?”   祝英台瞪大了眼睛,看着似乎都累脱了型的傅歧,“这是在日夜赶路?”   他们那时落难到徒步前行,也似乎没有累到这种地步。   一旁跪在傅歧榻前伺候的随从低着头,小声解释:“我等日夜兼程,郎君已经好几天没有睡好觉了。”   “先出去说话吧。”   马文才看了眼傅歧,“让他好好休息。”   梁山伯原本就不住在傅歧的屋子里,一直借住在内室隔壁的书房,于是几人便移步到了书房说话。   马文才坐定后,拿出傅歧刚刚塞给他的书信,展开一读,脸色顿时一变。   “难怪他要日夜兼程回来!”   “谁的信?”   祝英台好奇。   “姚华的信,说是傅歧的兄长已经救出来了,会派人将他送回梁国。”马文才将信递给梁山伯,“我猜的不错,浮山堰上落水的官吏,竟被萧宝夤劫走了大半,连魏国也不知此事……”   他面色沉重。   “这浮山堰之祸,天灾三成,提议修堤的临川王占了三成,其余的都和萧宝夤脱不了干系。”   经过郦道元一事,几人都明白浮山堰会成功合龙、在九月崩堤,都是萧宝夤苦心算计的结果。   通过修建浮山堰,他驻守的寿阳从魏国可有可无的边缘地区一跃成为边防重镇,朝中不停输送粮草物资不算,大水淹没土地后大量的百姓和士族也涌入寿阳新筑的八公山新城中避难,给萧宝夤带来了无数的人口和财物。   如今知道真相的崔廉被逼得投奔魏国的郦道元,陈庆之回了建康后朝中却毫无声息,这浮山堰的暴乱,如今成了讳莫如深之事。   “梁魏两国,竟是暗中给萧宝夤玩弄与鼓掌之间。”   梁山伯看完了信件,立刻明白了姚华内中的意思,悲愤道:“南境本也是他的家国,他居然能狠毒至此!”   这么厉害的人物,也难怪皇帝一想到他还活在世上,便难以入睡,甚至恨到使出用“下游水淹上游”这么荒谬的计策来。   “所以只有他能够逃出建康,逃到魏国。”马文才冷笑,“如果不是陛下起兵,就以他的心计手段,东昏侯那皇帝也做不了几年。他原本是最有机会成为皇帝的皇子,一夜之间家破人亡、物是人非,又在魏国寄居人下,胸中恐怕全是恨意,哪里记得这里还是故土!”   当时东昏侯萧宝卷已经是天怒人怨,萧宝夤同样是皇后嫡子,又是颇有贤名的建安王,还都督着荆益宁雍梁南北秦七州军事,手中握有兵权。   若不是萧衍抢先一步起事,以萧宝夤当时在齐朝的人望,若是起事“清君侧”,帝位必定是他的。   可见同母胞兄的身份还是会让人心软,那般大好的机遇,这般大好的基业,最后倒是给梁帝萧衍强行一步摘了果子。   梁山伯倒没有想得那么远,只是一想到萧宝夤的心计手段就不寒而栗。   “那姚先生这封信是什么意思?萧宝夤瞒着魏国劫走梁国官员,难道不会因此获罪吗?”   祝英台又问:“这些官员会怎么样呢?”   “萧宝夤劫走梁国官员必定有所阴谋,但无论他原本有什么样的阴谋,既然被魏国的任城王发现了,也就成了一招废棋。”马文才替她解惑,“不但成了一招废棋,还会被魏国所忌惮。”   “至于那些官员……”   马文才顿了顿,看了眼祝英台,轻声道:“要看朝中希望有什么结果了。”   “现在就看傅异带来的是什么消息。”梁山伯叹,“任城王在魏国再怎么位高权重,毕竟不是皇帝。怕是傅异被放回来的事一旦被发现,他也要担很大的干系。”   “岂止如此,这么多人没被放回来,独独傅异被放回来了,你让其他人会如何想?”   马文才放下信,由衷的替傅家担心。“一旦被发现,傅异怕是也要背上‘叛国’、‘内奸’之名。”   “……情况竟险恶至此吗?”   祝英台叹气。   “难怪傅歧累成这样也要尽快赶回会稽学馆。”   如果没接应到他的兄弟,原本该在浮山堰“失踪”的官员却莫名出现在会稽,对于傅异和傅家,恐怕都是滔天大祸。   “恐怕还不止如此险恶……”   马文才看了祝英台一眼,喃喃低语。   只要一想到祝家那些明显是从水中大量截取的镇龙铁,以及那出现在祝家的术士江道士,他的心绪就难以平静。   那么多箭头和枪尖,哪怕品质再差,也足够守城几月。   祝家究竟是要做什么?   几人正在讨论着姚华来信背后的意义,屋外却似乎起了一阵骚乱。   “马兄可在?祝兄可在?”   焦急的声音在屋外响起。   “阳翟褚向求见!”   “褚向?”   马文才一愣,站起身来。   “我们和他只不过是点头之交,他怎么来找我们?”   听得外面傅歧的部曲似乎拦住了褚向,褚向的高喊声也越来越频繁,几人没有耽搁,立刻出门相见。   “马兄,祝兄,还请赐见!徐之敬出事了!”   褚向的声音已经隐隐带着哭音。   “你说谁出事了?”   刚刚走到廊下的马文才愕然,复又疾声道:“徐之敬什么时候回的学馆?”   被拦在廊下的白衣儒生正是贺革的门下弟子之一,和徐之敬同为好友的学生褚向。   “徐兄早上回的学馆,那时候傅歧也刚刚回来,人人都去山门前看热闹,便没人注意徐兄也回来了。”   褚向见他们出来,总算是松了口气。   若论仪容风度,在会稽学馆里,褚向若论第二,没有人能称第一。   正因为褚向外表太好总是引人注目,所以他的性格反倒十分怯懦,再加上母亲曾是前朝的公主,身份十分尴尬,二十多岁了都没出仕,更是很少出贺革的小院。   由于他的性格有些扭捏,马文才不太擅长和这样的人相处,再加上他实在长相太好,走在他身边颇有“土鸡瓦狗”之感,所以马文才等人虽然都一同接受贺革特别的教导,却都和褚向交情不深。   而如今,这位“美男子”却急的面红耳赤,又在和傅家部曲的拉扯中弄的衣衫凌乱,看起来极为狼狈。   见到马文才出来,褚向如同抓到了救命稻草,连连疾呼:“马文才,徐之敬和几位同窗起了争执,他又没有帮手,快快快,快去救人!”   他也有士族特有的通病,将廊下的梁山伯直接无视了。   “救人?这么严重?”   祝英台闻言大惊,急忙召了几个部曲来,拉着马文才便要跟褚向走。   马文才一边吩咐傅歧的部曲给傅歧留话,一边让梁山伯去找学官,便匆匆跟着褚向往贺革的小院走,边走边问情况。   褚向虽然性子怯懦,却不是蠢笨之人,几句话便说了个明白。   原来徐之敬今早便已经到了学馆,他本就心高气傲,因为除士之事,回馆便选择了避人耳目。   傅歧太过引人注目,倒正中他的下怀。   徐之敬一回馆便去贺革住的院子去找先生,谁料前几日贺馆主便因杂务下了山不在馆中,他只好先回自己的主持收拾东西。   这一回去,便和占了他院子的士生起了冲突,再加上旁人的挑唆,竟就这么闹了起来。   徐家的丹阳刀兵原本很是有名,若这些刀兵跟着徐之敬,本也没有什么大事。偏偏徐之敬这次是单人只身回返学馆,对方人多势众,徐之敬又没了往日的“身份”,这一闹,便闹的大了,眼见着就快打起来。   褚向本就手无缚鸡之力,劝解不成反遭奚落。   他知道真打起来自己反倒成了徐之敬的累赘,便趁乱悄悄跑了,去找同在贺革门下的“师弟”马文才帮忙。   旁人不知道徐之敬是跟着马文才走的,他和徐之敬交情不错,倒知道一些,也知道马文才和徐之敬的关系没有学馆传闻中那么差。   听说徐之敬几人居然要动手,马文才更加紧张,他们到后来几乎是不顾形象的飞奔。   可真赶到贺革门下弟子们住的地方,几人却皆是一愣。   那座徐之敬原本所住的院子里,以徐之敬为中心,围满了一圈人。   他们还以为徐之敬必然吃了极大的亏,可如今一看,他们倒像是忌惮极了徐之敬,没有一个人敢往前一步,只远远地围着他。   在徐之敬的脚下,倒着几个七窍流血的家丁,如今正疼得满地哀嚎,越发显得气氛诡异。   见众人无人敢再上前,人群之中的徐之敬阴森一笑。   “东海徐氏的院子,岂是那么好住的?” 第184章 凶神恶煞   徐之敬消瘦了许多, 以至于穿着那身白衣时, 身形飘荡的几乎是要飞起来似的。   可即使是这样,他也绝不是那种能够被人落井下石之人。   更别说地上那些痛苦哀嚎的家丁,还有他阴森的笑意, 在那些欲找他麻烦的人看来,这徐之敬简直就如同白日索命的厉鬼一般可怕。   几人当即就松了口气。   唯有褚向, 一瞬间露出了好似举足无措的表情, 而后又重新担心了起来。   只不过,这次绝不是为了徐之敬而担心了。   可惜这世上总还是有见了棺材都不掉泪的人, 听到徐之敬阴森森的话,依旧有人不怕死地叫着:   “你还敢自称东海徐氏?东海徐氏里已经没有你这个不孝子弟了!”   就在这一瞬间,徐之敬那一身白衣似乎飘荡了一下, 那发出声音的士子脸上外厉内荏的表情还未褪去,就被一片红潮代替。   “李兄, 你的脸……”   有人注意到他面色的变化, 指着他叫了起来。   “什么脸?”   那人先还不明白为什么其他人表情那般奇怪, 可只是下一刻,他便捂着自己的脸叫了起来。   “好痒!”   那痒意从他的脸颊开始, 向着头脸四处扩散。   他开始情不自禁地抓起自己的脸, 直抓到满脸血痕密布,赤红的鲜血密布了满脸,他却好似完全感受不到疼痛似的,继续抓了下去。   这一幕简直可怖极了,一个好生生的人将自己的脸抓挠的像是要把整张脸皮都揭了, 偏偏对自己这般狠戾,却好像疼痛反倒比痒意更加舒坦一般,反带着高兴的表情。   这样的反差让所有人都齐齐打了个哆嗦,看着徐之敬的表情就像是看见了鬼怪。   这个姓李的次等士族不过是被叫来助拳之人,那占了徐之敬院子的学生当场就两股战战,颤抖着问:   “徐,徐之敬,你,你做,做了什么?”   徐之敬面色不变,平静道:“我动都没动,能做什么?”   “你,你胡说,我这些小厮也是,还没碰到你,就,就成这样了!”那人牙齿咯咯打架,偏还要壮着胆子质问。   “你自己都说,都没碰到我,我难道能隔空害人不成?”   徐之敬用如同看白痴地眼神看了那人一眼。   马文才忍不住笑了出声。   听到背后有动静传来,几人才发现站在院门口的马文才等人,大约是马文才之前和徐之敬的“矛盾”实在传的太厉害了,那卢姓学子一看到马文才就如临大赦,对着他喊了起来。   “马文才你来的正好,这徐之敬不知用了妖法,将李兄和我的家人都伤成了这样!”   他大概把马文才身后彪悍的祝家部曲当成了马文才的私兵,吼叫起来更有了些底气。   “等学官来了,劳烦你做个见证!”   这李姓士族虽然只是个次等士族,可能在贺革底下接受闭门教导的,不是确有私交,就是家中正在得势而子弟又很出色,用尽了资源送来就读的。   如今他像是个疯子一样将自己抓成了血人,这人就废了,谁也没听说过破了相之人能出仕的,这姓李的毕竟是为他助拳才惹上这事,他也少不得多出许多麻烦。   只能将锅往徐之敬身上丢。   徐之敬也是听到卢二郎叫嚷才发现门外又来了人,待他一回头,看见之前悄悄逃掉的褚向回来了,还带着马文才几人,原本阴鸷的眼神微微柔和了几分,再见马文才面色轻松,还对他微微颔了颔首,忍不住嗤了一声,又扭过了头去。   那袖底紧握的拳头,慢慢松开了。   卢二郎只盼得马文才跟他同一占线,谁料这位会稽学馆中的“红人”满脸无辜地望了望天,不咸不淡道:   “什么见证?我们刚到,什么也不知道哇?”   这一句,简直将卢二郎气了个仰倒。   可怜褚向跑了个半死去搬救兵,结果本该被救的人好生生的,原本气焰嚣张的人却有数人满地打滚,弄的这个老好人满脸苍白,看了看这个又看了看那个,嗫喏着说:“既然都,都是误会,那,那就算了吧。”   “误会?”   “自然是误会。”   徐之敬的态度已经放松了许多。   “我出身医门,这院中种的一草一木皆是药草,草药的药性皆有不同,诸位不知缘由‘借住’了我的院子,会产生一些不适也有可能。便是昔日神农精通药学,不也死于断肠草之下吗?像我们这样精通医术的,炮制草药时还时常会有差错。”   “我听你胡扯!我们住了这么久,要生病早就生了……”   卢二郎原本还想大吼,可一见李生的惨状不由得瑟缩了起来,态度甚至有些可怜地寻求马文才的支持。   “你也是贺馆主门下士生,就看着这庶人这般冲撞士族?”   “如果我记得不错,徐兄似乎还养了不少虫蛇吧?”   马文才却没有接卢二郎的话,转而提起了其他话题:“上次刘有助受伤时,那蛆虫便是徐兄自己养的,我记得,你当时说,万物皆可入药,你还养了不少虫子和毒蛇?”   徐之敬心中简直要笑倒,面上却还一板一眼地和马文才搭戏。   “是。所谓以毒攻毒。蝎毒可治风痹,蛇胆可以明目,蜈蚣可医疮疖,蜘蛛对风火喉痛有奇效,这些药材自然是要常备着好。”   “你,你休要吓,吓人……”   卢二郎惊骇莫名,脑中却闪过徐之敬院子里那几间冒着腥臭之气的杂物间。   他占了徐之敬的院子也没有多久,贺革门下也分先来后到,徐之敬在此住了不短的时间,占了一方大院子,其他学生却不是每个都这么走运的,他早就看徐之敬的院子眼馋,如今徐之敬一倒霉,立刻先下手为强,占了下来。   只是这件事毕竟没那么光彩,他也不好做的太大张旗鼓以免吃相难看,除了把徐之敬的东西都丢到丙舍以外,那些杂物间里的东西却没有碰多少,以免别人说他贪图徐家的财物。   更别说那几件杂物间里一开门就冒出一阵怪味,便是卢二郎的家丁也不愿意去整理打扫,只等着徐之敬自己去取。   如今这一联想,那几间屋子简直就像是随时能爬出什么蛇虫鼠蚁淹没了院子似的,让他的脸色更苍白了,指着徐之敬“你你”了半天,愣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二郎,不是我说,马上就要到惊蛰了……”   马文才欲言又止,看了看地上躺着的诸人。   动物入冬藏伏土中,不饮不食,称为“蛰”;到了惊蛰日,天上的春雷惊醒蛰居的动物,称为“惊蛰”。故惊蛰时,蛰虫惊醒,天气转暖,渐有春雷。   也就是说,之前他们住在这里没事是因为这些毒物都在冬眠,如今那些坛子罐子里养着的蛇虫,到了春天就要爬出来了。   东海徐氏的名头实在太大,谁也不知道医术和毒术、蛊术是不是有关系,卢二郎举棋不定。   更别说马文才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拿捏,再这么闹下去,谁知道徐之敬会不会不管不顾把他们都害了?   他现在无家无累,光脚不怕穿鞋的……   想到这里,卢二郎壮起胆子,“既,既然如此,这院子便还给你,可李兄和我这些家丁的毛病是你弄出来的,你得治好!”   “他们自己起了怪病,怎么能说是我弄出来的?”   徐之敬懒得和他废话,向前走去。   人人都看他像是瘟神,忙不迭地避开,让他轻而易举的进了自己的屋子。   待他进了屋,见墙上的书画、书柜里来不及带走的医书,还有许多屋中的陈设竟都没了,如今被换上了卢家带来的玩意儿,顿时面如寒霜地又转了出来。   “你们竟然丢了我的东西?”   徐之敬动了真怒,眼中满是阴鸷,那种犹如透体般的恨意散了出来,就连马文才几人都吃了一惊。   马文才更是担忧,这样的气息他再熟悉不过了,他当怨魂时,接触的最多的就是这种“怨气”。   也不知徐之敬是不是接触死人多了,竟然一身怨气有如实质。   见徐之敬样子可怕,褚向胆战心惊,生怕徐之敬真弄出“血流成河”的场景来,连忙摆手。   “没丢,没丢,他们把东西挪出去时我跟着,我让人把你的东西都收起来了,现在就存在丙舍里!”   “丙舍?”   徐之敬语气越发危险,看向卢二郎的眼神好似他已经是个死人。   卢二郎只是个来读书的普通士族子弟,完全符合主流对士族的审美,弱不禁风也不经事,被徐之敬的眼神一瞥只觉得自己都要吓尿了,哆哆嗦嗦地抓着身边家丁的手。   徐之敬的眼神越来越可怕,原本就阴冷的院子里更是让人遍体生寒。   那姓卢的在这样的眼神下居然完全承受不住了,竟不管院中其他之人,惨叫了一声,就这么夺路而逃。   他一走,其他的家丁似是终于明白了该怎么办,抬起地上躺倒的家丁和那个已经成了血人的李生,废话都不敢多说一句,也跟着主子跑了。   留下面若沉水的徐之敬,和昔日同患难的同窗们相顾无言。   片刻之后,还是祝英台第一个有了反应。   她耸了耸鼻子,突然一击掌。   “他乱丢你的东西,我们也丢回去!阿大阿二阿三,你们再去叫几个人来,一起把屋里这姓卢的东西扔出去!”   “是!”   于是间,祝家的部曲都被调动了起来,抬箱笼的抬箱笼,丢书的丢书,动静之大,连之前那些只敢扒墙头偷偷摸摸看的士生也都忍不住围观。   在想到之前抬出去的那些“血人”,这些之前一直看热闹的“同窗”一个个噤若寒蝉。   这些人似乎现在才想到,这人除士的原因是什么。   ——这东海徐之敬,可是能烧尽整村病人的狠人。   徐之敬却似乎完全感受不到这些目光似的,只眉目低垂地任由祝家部曲将屋子里的东西丢出去,又听着褚向吩咐自己的小厮去让人取徐之敬被“丙舍”保存的物件。   待一切喧嚣静了下来,徐之敬方才重新踏入屋中。   在与马文才擦肩而过时,他对着马文才轻声道:“这‘天子门生’,原本我动摇过,现在我势在必得。”   声音虽轻,却斩钉截铁。   “嗯,我没忘。”   闻言,马文才眼中奕奕,微微一笑。   他可不是祝英台那种烂好心的人。   “那就各凭本事吧。” 第185章 少年奇遇   徐之敬一朝立威, 震惊的不仅仅是学馆的学子, 还有学馆的先生们。   之前徐之敬一直在贺革门下读书,和会稽学馆泾渭分明,他也不以会稽学馆的学生自居, 学馆中知道他的学子并不多。   只是后来天子要从五馆选拔“天子门生”,贺革门下的弟子们都心照不宣的开始在学馆里就读, 为的, 自然是那几个资格。   他们本就出身好,学问强, 又是贺革的亲传弟子,人人都以为这几个天子门生的资格必定从他们之中选出,是以从圣旨下达的时候开始, 这些贺革弟子之间就开始有了内部竞争,摩擦也越来越多。   徐之敬和卢二郎原本就有宿怨, 只是后来得到消息的士族子弟都坐不住了, 如同马文才这样的优异学生也来五馆就读, 抱着“一致排外”的想法,这些贺革门下的弟子才没有斗的太厉害, 而是隐隐以一种“优先者”的态度和以马文才等人为首的外来学子分庭抗礼。   徐之敬被“除了士”, 就不再属于他们的阵营,当然会被排挤、欺压。   可这个少年成长的太快了,如果说他之前傲的锋芒毕露的话,现在就变得绵里藏针,往日里那些棱角还在, 却已经学会了让人无处指摘。   这么恶劣的一件事情,学馆里的学官却拿徐之敬一点办法都没有,非但学官没办法,报了官的李家人也无功而返。   他们根本找不到证据。   正如徐之敬所说的,他立在院子里动也没动,那些人自己好生生的伤的伤病的病,根本找不到这件事是徐之敬做的证据。   更别说七窍流血的家丁只是看起来可怕,那阵疼痛过去后却什么事都没有,并没有闹出什么人命。而李生的脸皮则是自己抓破的,没有人动手加害他,你自己抓破了脸皮,难道还能怪别人?   想用身份压之,徐之敬连衣服边都没碰他们一下,就是想用“冲撞士族”的名义给他定罪,也站不住脚去。   人人都知道其中徐之敬必定脱不了关系,可知道又有何用?   就连从徐之敬屋中丢出去的那些卢二郎的东西,那卢二郎都不敢再要,生怕里面藏着什么谋财害命的毒虫猛药,最后那些东西堆在贺革院中太过碍事,便全部捐给了馆里,白白便宜了学馆。   不管怎么说,徐之敬和卢家、李家的仇怨,算是结下了。   ***   徐之敬屋中。   因为要帮徐之敬重新收拾屋子,马文才和祝英台动用了全部的手下,才把昔日的那些东西搬回来。   但即便褚向已经提前派人吩咐了丙舍好生看管这些东西,待徐之敬清点物品时,还是缺了不少东西,日子已经隔了有一阵子,现在都找不回来了。   褚向知道少了东西,愧疚极了:   “早知道他们手脚不干净,我就派个人日夜在那守着……”   “是他们自己眼皮子浅,怪不得你。我知道你也有难处,能得用的人手不多。”徐之敬安抚褚向,又嗤笑道:“之前祝英台不也丢了不少东西?就丙舍那些人,不丢才是怪事。”   “也,也不一定就是丙舍,说不定是卢二郎的下人顺手牵羊……”   褚向觉得徐之敬对丙馆的庶生戾气更重了,不安地解释。   “卢家家教再差,卢二郎也不会留这种事给人拿来当话柄。”   传出士族偷盗庶人的东西,疯了不成?   “丢了什么?”   比起谁偷的,马文才更关心丢了什么。   “我说我养了不少药草和药虫,并不是假话。我走的时候来不及处理这些,便留了药童看管它们,待可以炮制时送回,所以贵重的药材都没丢。”徐之敬说,“医书和家具都没损失,唯独少了一些贴身的衣物和用器。”   “我现在已非士人,那些衣服和用器,本也不能再用了。”   他有些怅然。   只有士族可以穿“帛”、也就是丝织品,庶人再怎么富有也用不了这些,颜色也不能用鲜艳的。   读书人还可以穿长衫,但若他一直没有谋得官职,以后只能一身青蓝黑白的短打。   马文才原本担心徐之敬丢的是私人物品,会被有心人拿来栽赃嫁祸所用,一听只是些衣物和用器倒松了口气。   徐之敬又不是大姑娘,贴身衣物被拿走了也干不了什么。   只是听到“本不能再用”了的时候,不免还是有些唏嘘。   马文才也曾有过同样的经历,一时间有些怔然。   想起自己刚刚开始穿着轻葛细麻时,只觉得浑身都痒,那时的他哪里有徐之敬这般坚强?   当时的他甚至犹如稚子,抱着过去的衣物大哭了一场。   可笑他们还在贺馆主眼前为他谋划各种安排,他甚至想过“折节”和梁山伯去住乙舍,让他与傅歧同住,就为了维护他的尊严……   他哪里需要别人的同情?   大概祝英台也想到了这件事,有些不好意思的看了眼马文才,而后担心:“徐之敬,你和卢二郎他们结了怨,又没带护卫,要不要我先借你几个侍卫保护你的安全?”   “不必,我不准备住这里。”   徐之敬摇头。   “咦?”   这下诸人齐惊。   “为何?”   马文才奇道。   “昔日我曾立下规矩,我不治庶人,我的院里也不许庶人入内。后来文明先生陆陆续续收了不少弟子,受我影响,这里也从不住任何庶人。”   徐之敬看向梁山伯:“是以梁山伯同样也是先生的入室弟子,却只能住在学馆之中。”   梁山伯摸了摸鼻子,笑而不语。   “这规矩既然与我有关,我便不能破例。上次会救刘有助,是因为马兄以‘天子门生’之位相约,现在我也是庶人了,这院子我便不会再住。”   他自有自己的一套行事准则。   “否则我之前的坚持,岂不是笑话一般?”   “徐兄,你这样是不是太过执拗?”褚向于心不忍,“你若是觉得这样不好,我可以搬来和你同住,这样……”   “那我岂不是和梁山伯一样,从此只能仰望着别人的施舍行事?”   徐之敬反驳。   徐之敬拿梁山伯举的这两个例子都太过不客气,此言一出,梁山伯苦笑了下,用手势制止了祝英台想要维护他的话。   在很多人的眼里,他本来就是这样的。   也确实就是这样的。   还好他没有贸贸然提出邀请,请他和自己同住,或与傅歧同居,否则会面临怎样的难堪局面,可想而知。   场面一下子变得有些尴尬,这闲聊有些聊不下去了,褚向大概是没经历过这样的场面,又是他提起的话头,越发不太自在,只好寻了个由头,先行告辞了。   如此生硬的拒绝了褚向的好意,又让梁山伯难堪,徐之敬大概也知道自己说的有些过分了,但只是倔强地抿紧了嘴唇。   马文才心中叹了口气,重新提起了新的话题。   “以徐兄震慑卢二郎的本事,相信无论住在哪里都能安之若素……”他不太担心乙舍那些人能欺负到他,“只是我很好奇,徐兄是怎么办到的?”   徐之敬看了马文才一眼,似乎在斟酌能不能告诉他。过了一会儿,他缓缓说道:   “这些旁门杂学,即便是在我家中也是禁忌。往日里我们兄弟是连看都看不到一眼的……”   “若我们人人都学了这样的本事,家兄和家父又怎会有这样的下场。”   他满脸怨恨。   “是用毒吗?医毒不分家?”   祝英台想起《倚天屠龙记》里的蝶谷医仙夫妻,好奇地问。   “是,也不是。”   徐之敬摇头。   徐家的医术自东汉起便大有名气,但东汉末年天下大乱,徐家门下子弟在各处行医时常常遭遇横祸。   当时徐家有一怪才,不好治病,只喜欢研究一些奇门怪道,为了保护自家弟子,便将他那些怪门道著了一本经书,教导他的那些方术。   这本书屡屡被不肖弟子拿来谋财害命,后来便成了徐家的秘密,连徐之敬都不知道有这本书存在。唯有徐之敬的幼弟徐之才喜欢研读家中旧卷,从老宅中偶然找到了这本经书,偷偷学习。   徐之敬出事后,被除去了士族的身份,他闯的祸太大,徐家不好当面袒护他,只让家人送来一些财物和房契等物,在明面上要和他划清界限。   徐家几个兄弟都很担心他的性子,若没了身份和家族护庇会吃亏,尤其是徐之敬的幼弟徐之才。   徐之才从小便早慧,又有神童之名,趁徐家送东西的机会将那本书夹带了出来,让徐之敬背熟,给自己的兄长防身。   徐之敬医术高超,所缺的不过是经验,但他性子偏激,和“仁心仁术”相差甚远,倒和徐家那位不守规矩的先祖相似,是以一拿到那本医术便如获至宝,一路上用闲暇时间炮制了不少防身之物。   之前那几人面目可怖倒不是中毒,只是徐之敬制的一些药粉而已。那时他站在上风之处,又学会了诸般施放的手法,所以看起来才神乎其技。   这本该是徐之敬趁其不备的底牌,原不该告诉他们的,只是他们的交情毕竟不比寻常,他斟酌了一番后,还是透露了几分。   听到徐之敬的经历,几人眼中纷纷闪着异彩,这种“奇遇”般的经历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是这个年纪的少年最爱听的秘闻,更别说祝英台这样从小看着武侠小说长大的姑娘了。   “徐兄……”   马文才犹豫了一会儿,开口问道:“既然那本书里都是旁门左道,那书中可有一种迷烟,能用细管吹入,晕倒一室之人?”   马文才的提问一出,梁山伯和祝英台齐齐一愣。   作者有话要说:  徐之敬做完了自己的英雄任务,开启了新的天赋树了……︿( ̄︶ ̄)︿   毕竟学医救不了中国人嘛。   马文才(斜眼):你确定放毒能救? 第186章 夜探县衙(上)   今年的惊蛰来的格外早一些, 淅淅沥沥的春雨带着尚未离去的寒意, 冷的直往人骨头里钻,让每个赶路的旅人都不由得诅咒这个糟糕的天气。   没有人愿意在这天赶路,所以找个地方歇脚, 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   但没有几个人如同眼前的这几人这般“奇特”,居然选择去官府衙门里“投宿”的。   至少守门的皂隶觉得他们是活腻歪了。   山阴县衙后堂。   “郑公, 衙外有人求见。”   前来通报的差吏满脸怪异之色。   “这个天气还有人来告状?”   正在整理案牍的郑县令诧异地抬起头。   “是哪家?”   “不是来告状的。”   差吏的脸色更怪异了。   “……是来借宿的。”   “借宿?”   饶是郑县令是出了名的“老好人”也不由得黑了脸, “胡闹,我这里难道是客店不成!你居然还来通报?!”   那差吏挠了挠耳朵, 满脸为难:“郑公,若是普通百姓来借宿,我们兄弟几个肯定是把人叉出去了, 可是门口那几个来借宿的看起来都不是普通之辈,小的几个怕得罪了贵人, 不敢擅自做主啊。”   “什么贵人?”   郑县令一听, 心提起了半截。   “哪怕是贵人来求宿, 也该是来见我。”   “小的本事虽差,但在山阴县衙也熬了十来年了, 看门的活儿不看别的, 就看眼力,这几个来借宿的后生虽然衣着普通,可实在不是寻常气势。况且我让他们来者通名,他们根本不搭理我,只让我去请您出去。”   差吏最是油滑, 怕担办事不利之名,一心一意将责任推给外面求宿之人。   “一般人哪敢在县衙门口用这样的口气?我左思右想,还是来告知郑公一声。”   郑县令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一咬牙,跟着差吏一起出去。   ***   山阴府衙门前,身穿蓑衣,头戴斗笠的几人虽然外表强悍,其实内心也没戏,个子最高的那个更是向为首之人悄悄低语:   “徐四,你说他会出来吗?”   为首之人抬起头,斗笠之下露出一张俊秀中略带阴鸷的面孔,正是已被除士的徐家四郎徐之敬。   徐之敬一点也不着急。   “就是不出来,对我们来说也就是白跑了一趟,回去便是。”   “那怎么行,马文才为此计划了那么久,还事关梁山伯之父的生死,怎么能半途而返?”   心中忐忑的傅歧是个实心眼,受人之托便希望能够做到。   “我是希望能把东西拿到手的。”   “若不是担心你们拿了我徐家的东西为非作歹,我又何必跑这一趟。梁山伯父亲的生死,与我何干?”   徐之敬的脸上有种事不关己的疏离。   见傅歧的斗笠微微晃了晃,徐之敬心中叹了声,还是选择了出声安抚。   “你放心,马文才既然如此说了,那就一定能等到。”   他话音刚落,正门里便传来木屐踏地的哒哒哒声。   几人心中一喜,抬起头来,果见一身绿色官袍的山阴县令踩着一双高屐,由那差吏举着伞,满脸狐疑地朝正门而来。   郑县令在门前屋檐下站定,也不管檐下其他差吏异样的眼光,眼神从遮得严严实实的几人身上扫过,奇怪地问:   “是你们来投宿?”   徐之敬本来就有点不耐,只想帮完忙赶快会会稽学馆,闻言摘了自己的斗笠,一双细长的眼睛往郑县令身上一定,点了点头。   “诸位若是因下雨想要投宿,本官可以差几个对此地熟悉的老吏指引你们去……”   郑县令自觉自己这般应对绝对妥当,可话说了一半便因为眼前的东西突然顿住。   “哬!这,这这这!”   徐之敬依马文才所言,连借口都不用,直接从怀中掏出梁山伯所给的令牌。   见郑县令像是被人卡住了喉咙一般倒吸了口凉气,瞪大了眼睛,他轻描淡写地道:   “我等办差,在此借宿一宿。还请郑公替我等掩人耳目。”   虽用“请”字,可这态度怎么看怎么像是命令。   郑县令看着那面令牌哆嗦了一下,再见徐之敬虽然是一身布衣的庶人打扮,可通身气派绝不弱于任何士族公子,已经和之前那报信的差吏一般,心中信了一半。   再加上徐之敬乍逢大变,气质阴郁了不少,虽年纪不大却像是经历过不少事的,后面跟着的同伴又各个是身高马大的武勇之辈,跟传说中的“绣衣直指”各项都相符。   这下郑县令连接过令牌核实一下都不敢,只是仔细看了几眼,便唯唯诺诺地请了他们进去。   顺利的连徐之敬都有些意外,也立刻明白了马文才为什么说“这个山阴县令不难对付”的意思。   山阴县是会稽郡的首县,也是郡治,会稽学馆和会稽郡的太守府都在东边,山阴县衙在西面,是以若有要事大多去东面的太守府找世子,而来找山阴县衙的,多半是县上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可即便如此,这山阴县令也不好当。   山阴县自东汉起便是人杰地灵之处,士族林立,就如会稽学馆的馆主贺革,便出自山阴大族贺氏。除此之外,很多当初衣冠南渡的士族也侨居在山阴县内,出门摔个跟头,都有可能冲撞了士族。   前几朝时,山阴县令还曾有士族担任,正因为此处关系繁杂,事务冗多,没有几个士族能受得了这份差事,所以自前朝开始,山阴县令就大多由庶人担任。   然而如同有了诅咒一般,在此任职的县令没有几个能呆满一任,自梁新之后,山阴县令不是贪赃枉法入罪,就是得罪士族丢官,山阴县令也渐渐成了“背锅”的代名词。   只不过山阴县富的流油,山阴县令实权又大,哪怕要受夹板气,依旧有不少寒门出身的官员前赴后继地想要跳进这个大坑。   郑望林是幸运儿,也是“倒霉蛋”。   已经年过五十的他原本是隔壁余姚县的县令,熬了二十年才从县丞熬到县令。上任山阴县令莫名其妙丢了官,会稽郡里为了这个县令之位搅得是腥风血雨,结果根本没有参与竞争的他因为治水有功不知怎么被世子看对了眼,一纸调令,就这么官升半级,到了山阴做县令。   他才任职不到两年,鉴于山阴县每任县令都“不得善终”,他这两年过的是战战兢兢如坐针毡,行事稳得不能再稳,不敢将手伸长,也从不得罪任何人,本地大族中若有矛盾借他手讨个方便,只要不伤天害理,他都能从便从,人送外号“郑面人”。   这上上任的山阴县令就是因为手伸得太长,被下来暗查的御史以“贪墨公款”给扳倒的,郑望林虽然谨小慎微不敢贪赃枉法、扣拿公款,但因为经常给士族行各种“方便”,身上也不干净。   他本来就没想做这山阴县令多久,只盼着这届完了“告老还乡”,全头全尾的回去含饴弄孙,就怕被什么明察暗访的御史给弄下大狱。   正因为马文才调查得到的郑望林是这么个性子,身上又不干净,所以如何进山阴县衙,倒成了他这计划安排中最简单的一环。   几人之中,原本梁山伯年纪身份最适合扮演这个“侍御使”,但要想让郑望林一见便为之恐慌方寸大乱,以梁山伯这温润的气质完全不合适。   马文才昧下了令牌,本就要把自己摘干净,并不准备亲自参与此事,只做了幕后军师,详细为他们谋划。   况且他平日里装谦谦君子装习惯了,便是要参与此事,那一身士族贵公子的架势根本放不下来,而侍御使从没有由士族担任的先例。   祝英台年纪太小,家中侍卫看的太紧也出不来,事关重大,傅歧和祝家的侍卫也不可靠,且要随时接应傅歧的兄长,不能调用。   至于傅歧……   不选他的理由所有人都懂。   唯有徐之敬,如今身为庶人却是士族出身,因为除士之事满身煞气,和“铁面无私的”御史气势相近。   他今年十九,跟随父兄从小看诊的经历让他处事不惊,看起来并不幼稚,年级做派都能服众。   最重要的是,只有徐之敬有这个本事,让梁新书房附近巡逻的衙役和郑县令晚上“置若罔闻”。   为了能最好的发挥徐之敬的本事,马文才特意等到惊蛰附近让他们行动。   惊蛰时节雷雨不断,夜间人们大多门窗紧闭,即便有什么动静也会被雷声掩盖,徐之敬要下药,若门窗大开不利于施展,也容易被发现,惊蛰是最好利用的时机。   傅歧和徐之敬回馆之后很快便是惊蛰,几人为了抓住时机,不得不匆匆拟定计划,若错过这次惊蛰,就要等到酷夏才能等到时机。   但夏天大多是阵雨,谁也不能担保晚上就会打雷下雨。   即便是匆忙拟定的计划,但无论是马文才还是梁山伯都是思谋周全之人,不但给徐之敬与傅歧两人制定了好几套方案,马文才甚至还借出了自己最得力的侍卫“疾风”和“细雨”给两人充当“护卫”。   梁山伯更是凭借儿时的记忆,将书房的方位画了出来,制成一张山阴县衙的地图,以便两人寻找册薄。   如今徐之敬和傅歧顺利入了山阴县衙,计划已经成功一半。   徐之敬婉拒了山阴县令宴请他们的好意,一路上和其他人一般用斗笠掩面,寡言少语,务求接触的越少越好,最好印象淡到下次再见已经想不起来最好。   他越是这般不近人情,郑县令越是惴惴不安,不必徐之敬多说,自己先选择了不“得罪”他们,好酒好菜伺候着,还吩咐县衙里其他人不得冲撞,只希望这侍御使真是单纯来“投宿”的,明早能好好送走便是。   郑县令不是什么城府深又老谋深算之辈,府中来了这样的“煞神”,原以为自己会夜不能寐,谁知一进了房里便昏昏欲睡,刚脱了外袍就已经睁不开眼。   不仅仅是郑县令,白日里接待过侍御使的心腹县吏多是如此。   ***   深夜。   “我去看看谁的房中还有灯,若还醒着,就让他们‘睡了’。”   一身黑色短打的徐之敬向着同样打扮的傅歧说。   “你不和我一起行动?马文才不是这么安排的啊!”   傅歧听徐之敬要单独行动,有些慌张。   徐之敬皱着眉头解释:“郑县令那虽然中了招,但那药并不能长久。其他人没睡的,即使我用迷烟,也沉睡不到一个时辰,若药效太强,他们第二天起床便会头疼难忍,如此一来容易露出马脚。   “那我陪你去……”   “疾风和细雨已经装成我们二人躺在床上,若一个时辰没有回来,他们便会出来接应。要是我们一起,时间根本不够。谁知道那东西藏在梁上何处?”   徐之敬不明白傅歧为什么婆婆妈妈的,将怀中梁山伯所绘的布帛地图往傅歧手上一塞。   “我先去了,你自己按地图找去梁新的书房,见机行事。”   他吩咐完,便将面巾一蒙,投身于夜色之中。   傅歧捧着布帛地图,在灯下看了许久,也跟着步入屋外。   只是片刻之后,傅歧又回到了原处。   看着面前熟悉的景色,他满脸懵然。   马文才算无遗策,梁山伯记忆惊人。   然而他们千算万算,都算不到出身将门、祖上沙场纵横的傅歧……   居然不会看地图。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至于傅歧……   不选他的理由所有人都懂。   马文才:……现在你们懂了没? 第187章 夜探县衙(下)   傅歧捧着地图, 十分头疼。   梁山伯凭着记忆画出来的地图应该是非常准确的, 但在这个乌漆嘛黑、没有月亮、外面还下雨打雷的夜晚,傅歧根本找不到东南西北。   他方向感不太好,一直是靠标志物确认方向的。   更别说山阴县衙和他爹管辖的建康府还不一样, 建康府经过很多次翻修,渐渐形成了合围结构, 很容易辨认。   这山阴县衙有些屋舍年久失修以后为了防止起火, 干脆将已经成危房的屋舍拆了,导致一截一截的, 梁山伯的记忆是很多年前的,和实际也有了很大的区别。   总之,总之, 不是他不会看地图的错!   傅歧靠着一处土墙仔细听了一会儿,除了雷声震震, 听不到其他的声响, 想来徐之敬已经处理了几个巡逻的衙役, 正朝山阴县令的屋子而去。   没道理啊,一个学医的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也能认清方位?!   “不就是这么多屋子么, 我就不信找不到!”   他咬了咬牙。   “凭小爷的速度, 一个时辰绝对够了!”   好在梁山伯和马文才分析过,即便其他格局怎么变,客房的位置应该不会变太多,梁山伯将招待贵客的几间大的客房方位画出来了。   如今他们住的正是其中一间,傅歧就靠着之前分析的几间客房的位置, 一间一间地对照着往前摸索着。   偶尔在角落处看到有躺着的衙役,傅歧便知道自己走错了,转个方向继续前行。   就这么磕磕碰碰的,直找的浑身湿透,终于给他找到了梁新书房的附近。   特征十分明显,整个山阴县衙,没几处地方如这书房这般,门口上了好几把大锁的。   然而正当傅歧准备摸进书房的时候,他本能的感觉到一丝不对劲。   雨声里,似乎夹杂着什么其他的声音。   他假装自己又迷了路,绕着梁新书房左右的小道来回跑了好几次,果不其然,只要他一开始动起来,那雨中带着的拖曳声就会重新响起。   在这方面,脑子不太灵光的傅歧有着野兽般的直觉。   在又一次“迷失方向”后,拐角处终于出现了一道和他差不多打扮的矮小身影。   “你在找我?”   傅歧一声冷哼,从隐身处闪了出来,抬脚便踢!   那在拐角处四处张望之人骤不及防便吃了这一腿,被踹的飞出去,趴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藏头露尾,鬼鬼祟祟,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傅歧找不到路本来就一肚子火,此时遇见发泄对象,正好迁怒一番。   ‘你他娘的穿的跟我一样!’   那被踹翻的黑衣人一口老血噎在喉中,刚爬起身,兜脸又来了一拳。   刚才那下是毫无防备,现在却不是了。   只见这黑衣人一手捂住肋骨,另一只手一翻,手心寒光一闪,就要朝着傅歧身来的拳头刺去。   马文才挑选的日子,不但雨大雷声重,连夜色也比平时更黑些,傅歧当然看不到他掌中藏着的分水刺,只要这一拳落实了,右手必定要遭重创。   谁料傅歧一拳已经到了他面前,却突然往回一收。   “算了!我之前是偷袭,胜之不武。”   他收回拳头,有些怜悯地看着捂着肋骨爬不起身的黑衣人。   “起来,我们公平比斗,保证揍得你心服口服!”   他傅歧可不是马文才那种趁你病要你命的阴险小人。   风度!学武也要讲究风度!   “去你娘的心服口服!”   那黑衣人心中破口大骂。   “这人脑子有病?”   都是偷偷摸摸做见不得人的事的黑衣人,要什么公平比斗?   又不是城门斗将!   这么一想,黑衣人肋下更加疼痛了,对面那一脚应该是踢出了内伤,都已经把他踢出内伤了,再来什么“公平比斗”,简直就是笑话。   他咬着牙撑起身子,还没站定,对面又是一腿扫了过来。   “你还站得起来?果然伤的不重。”   傅歧看他狼狈地躲过这招,复又转身伸出一拳。   “吃我一拳!”   黑衣人肋下疼痛,应对有些狼狈,但他毕竟是训练有素之人,应对也极快,见自己拳脚不是傅歧的对手,立刻将袖底藏着的分水刺露了出来,武器带着破空之声,向着傅歧袭去。   傅歧没注意对方使了武器,一没留神,脖子上被开了道口子。   若不是他耳边听到武器的“嗡吟”声立刻下腰躲避,这一下就不是划了道血痕,而是直接贯穿了他的脖子。   对方一击没有得手,翻腕又是一击。   黑衣人也憋屈的很,他之前选择跟着这人,原以为很快就能完成任务,谁知道对方竟如此精明,明明知道他跟在身后却装作如若无其事的样子,犹如遛狗一般带着他在山阴县衙溜了一圈。   等到他在雨中淋的浑身僵硬,连脚步都变得笨重起来,便阴险的藏在角落偷袭与他,现在还倒打一耙说他鬼鬼祟祟不是好人?!   到底谁才阴险?   他也算是阴沟里翻了船!   见傅歧脚步越来越乱,左支右拙,黑衣人的嘴角露出一个得意的微笑。但凡学得招式是大开大阖的,遇见他们使这种兵器的,总是要吃亏的。   眼见着傅歧已经不支,黑衣人连捂着肋骨的那只手松开了,另一只分水刺也滑了出来,齐齐向傅歧刺去!   “你用兵器,不公平!”   傅歧见黑衣人整个人扑了过来,往旁边一闪,抬手就砸出一枚绿丸。   那绿丸碰到黑衣人立刻就四分五裂,爆出一蓬绿粉。   黑衣人眼中、鼻中充斥着这种酸涩的粉末,眼中灼热剧痛,脑袋也像是被人用大锤锤了一般,昏昏沉沉,思维涣散。   “你,你使毒……”   黑衣人呕出一口血,双手再也握不住分水刺,哐当两声武器落地,整个人也软倒在地上。   说好的公平比斗呢!   他恨地将牙咬的咯咯响,咬完之后才想起更可怕的事。   “要完!”   黑衣人怀着滔天的怨气,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我倒是想和你公平比斗啊……”   傅歧有些不自然地挠了挠头,上前凑近中招倒地的黑衣人,伸手扯开他蒙面的布巾,呐呐地自言自语:   “是你先用武器的,我用迷药,也算不得使诈吧?”   黑漆漆的也看不清他的面孔,只隐约看见这黑衣人左右嘴角一边一道血痕。   “咦?这药会让人吐血吗?”   傅歧心头一跳。   之前徐之敬和他分开时,担心他路上暴露行踪引起骚乱,便给了他三颗药丸。如今下着雨,药粉效果不好,用药丸其实很考验用暗器的功底。   徐之敬没学过什么手上功夫,自己用不好这个,傅歧倒马马虎虎可以,之前左支右拙,是在找角度把药丸弹出去。   但徐之敬给他的时候说了这是迷药,发作也要用上一刻钟时间,期间只能让人动作迟缓,方便傅歧做出应对,可如今效果倒是立竿见影……   傅歧有些迟疑地伸出手伸到那刺客鼻下,只是一瞬便见了鬼一般缩回了手,惊骇莫名地倒退了几步。   夭寿啦!   徐之敬学艺不精,迷药毒死人啦!   ***   因为有这个插曲,傅歧接下来的时候都是处在神游天际的状态。   他只把那黑衣人当做偷东西的小毛贼,若是在平时,他一定会拿了这人交给县令,此时横生波折遇见此事,也只是准备把人放倒后丢出墙外。   如今那人,却这么莫名其妙地死了。   傅歧怕给徐之敬惹麻烦,找了一个隐蔽的地方把尸体藏好了,这才心头七上八下的去给梁山伯找册薄。   徐之敬说药效只有一个时辰,他和黑衣人交手了一阵,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心惊肉跳之下只觉得时间肯定来不及了,匆匆赶往梁新的书房。   门上上着的锁显然已经有了些年头,摸上去锈蚀斑斑。   傅歧从束发的丝带里抽出两个细铜丝,按照马文才教的方法,拨拉了一会儿。   锁锈了,却更好弄了,只是几下,那锁果然“嘎啦”一声开了。   “这马文才在哪里学的这些鬼门道?”傅歧自言自语着打开锁,“这不都是写游侠野盗学的东西么?”   他得不停地转移注意力,才能不去想刚才死掉的黑衣人。   一进了“书房”,刺鼻的霉味和酸臭味便让傅歧喉头作呕。   他屏住呼吸,伸手入怀掏出用油纸包着的火折子一晃,火光亮起的时候傅歧更是差点厥了过去。   整座书房已经给人搬空了,只留下空空荡荡的案几和书架,其中密布着厚厚的蛛网,织成了一道又一道的“蛛网阵”。   傅歧看着面前密密麻麻的蛛网,以及蛛网上满布的昆虫躯壳,痛苦地揉了揉眼睛。   难怪马文才不来,撺掇着他来帮忙!   他那么爱干净,让他爬梁上柱,他会干才怪!   “马文才说,若是蛛网密布且未破,说明没人来过……”傅歧喃喃地抬起头,寻找着梁山伯所说的屋梁。   “那东西还在这里。”   他找到一根柱子,用火折子烧掉一片蛛网,记住了方位,这才吹灭火折,强忍着鼻腔和喉咙里的不适,往上一跃,使劲向上爬去。   那柱子也已经被虫蚁侵蚀的不行了,傅歧攀爬的时候觉得这根柱子都在摇摇欲坠,掌下全是坑坑洼洼的触感。   待摸上屋梁,他解下自己的长腰带,一头系在梁上套了个圈,一头系在自己腰上,趴跪在梁上边扯着腰带,边往前摸索。   漆黑的深夜里,外面风声怪唳,里面酸腐难闻,傅歧一边默默祈祷着屋梁别突然断了摔坏他这个“梁上君子”,一边忍受着灰尘和蛛网冲进眼中的不适感,闭着眼睛凭借记忆往前爬。   这期间好几次傅歧都差点掉下梁去,要不是他眼疾手快又系着祝英台教他的“安全带”,册薄没找到自己倒要先摔死。   这屋梁被他这么折腾好几回都没有塌掉,足见得梁新吩咐儿子维修“快坏的屋梁”是站不住脚的,这根梁明显是好木头,再过个十年也不会烂。   梁新,“梁新”。   梁山伯的父亲也是个妙人。   傅歧仔仔细细地在屋梁上摸索,直到掌下莫名凸起一块,这才眼睛发亮地伸手去拔。他拔了好一会儿,才从梁上提出了一个嵌进去的木匣子。   那木匣子的盖子是弧形的,和梁柱嵌的严丝合缝,要不是这么多年过去木头自然热胀冷缩出了一条缝,让木匣子的顶部能明显摸出来,这黑夜里傅歧绝对要无功而返。   他找到了梁山伯所求的东西,心里高兴极了,解下腰带将木匣绑在腰上,吹着口哨几下便爬下了柱子。   刚一落地,傅歧便被柱子边站着的人影吓得倒吸了口凉气,正准备出手,却听得对面一声轻喝。   “别喊,是我!”   原来是徐之敬“处理”完了外面巡逻之人,半天没见傅歧回来,心中有些放心不下,便过来接应。   那傅歧看到是徐之敬,各种纷杂地情绪才突然涌了上来,一把抓住徐之敬的肩膀,语无伦次道:   “徐之敬,我毒死人啦!不,不是,是你毒死人啦!也,也不是,是我们毒死,哎哟,总之,毒死人啦!”   徐之敬的肩膀被抓的发疼,他还算镇定,眼睛从傅歧腰上扫过,一把拍开他的双臂。   “这里不是谈话之地,东西既然到手了,我们先出去再说。”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黑漆漆的也看不清他的面孔,只隐约看见这黑衣人左右嘴角一边一道血痕。   左边:黑漆漆的血痕。   右边:红彤彤的血痕。   黑衣人:(仰天大喊)老子死不瞑目! 第188章 新晋士族   徐之敬被傅歧拉到了他藏尸体的地方, 此时雨已经停了, 但天色还是漆黑,根本看不清什么。   徐之敬索性让傅歧背着尸体,两人冒险穿过两条小道, 回到了房间。   房间里,疾风和细雨早已经准备好了干净的衣物和取暖的热汤, 两人手脚极快地换下全身湿透的黑衣黑靴, 换上疾风细雨准备的物什,一边擦着湿透的头发, 一边检查地上的尸体。   死掉的黑衣人身高不过六尺,面目普通毫无特征可言,嘴角两条可怖的血痕, 眼睛睁的大大的,表情狰狞痛苦。   一看便死的不甘极了。   徐之敬将手伸进死人的嘴里, 用手指抠了一会儿, 取出来闻了闻, 对傅歧心惊肉跳的表情表示嗤鼻:   “我还没落到迷药毒药分不清的地步,这人是咬毒自尽的。”   “自尽?”   傅歧愕然, “他不是偷东西的小毛贼吗?”   “你觉得梁新书房附近像是放值钱东西的地方吗?”梁新原本选书房就选的比较偏僻, 现在更是偏僻的都没有人去打理。   “即便是偷东西,被人发现自然第一反应是跑,而不是拼命。”   徐之敬摸了摸他的肋骨,又看了下他的手掌。   “他的肋骨已经断了,在那种情况下还能和你交手, 说明他已经习惯了忍耐疼痛。他的手掌上全是细小的旧伤痕,使用的应该是短小的兵刃,便于藏匿……”   他话音刚落,傅歧便挠了挠头,从那黑衣人腰后腰带上拔下两根分水刺。   “这是他使的武器,我要去找册薄不好带在身上,就放在了这里。”   “这是分水刺。”   徐之敬端详了一会儿。   “原是太湖上水盗用的武器,此物细小轻盈,在水中不显累赘,最方便水鬼携带,后来多被刺客所用。这人被你用了迷药,自知会落入你手,立刻服毒自尽,怕走漏消息……”   “此人不但是刺客,还是死士。”   他得出结论。   “他不是来偷东西,他就是专门跟着你的。”   这下,傅歧更是惊诧了。   “跟着我?”   “我说傅公子怎么半天还没回来,原来遭遇了这样的事情。”   细雨恍然大悟。   “啊,那个,嗯,遇到了麻烦嘛。”   傅歧有些不自然地转过眼神。   他没敢说解决这个刺客没用到一刻钟的时间。   然而转瞬间,傅歧就立刻意会过来:“他跟踪我?那岂不是早就跟着我们了?有人知道我们离开会稽学馆了?!”   徐之敬的表情也很沉重。   “如果我猜的不错,不但有人盯着梁山伯的一举一动,也有人盯着我们的,而且,还是这样危险的人物。”   梁山伯很早就发现有人盯着他,所以傅歧不让他去乙舍自己居住。这次的行动,马文才怕监视梁山伯的人注意到他的异动,所以他和梁山伯都没有离开学馆,只是让傅歧和徐之敬隐蔽行事。   徐之敬和傅歧可以很肯定的说,他们离开会稽学馆的时候绝对没人发现,傅歧上课本来就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他的部曲又都在学馆,很难被发现已经离开了。   徐之敬则以前从未在学馆上过“大课”,都是贺馆主亲自教导,如今去没去,也不会是众人关注的重点。   即便是这样,他们到达县衙的第一天还是被人盯上了,很难说这是偶然。   “他不知道我会武。”   傅歧突然想到一些细节。   “他被我偷袭时,动作很生硬,应该是没想到会被攻击。”   武人对于对手的动作很是敏锐,那刺客会那么容易被偷袭得手,除了他攻其不备,他身体姿势太放松也是一部分原因。   一个刺客会如此放松,说明他很轻视对手,根本不认为对方会对自己造成麻烦。   但凡他了解傅歧一点,就会知道傅歧好武,武艺还不弱,绝不会这么疏忽大意。   “他把你当成梁山伯了。”   徐之敬稍微思考一下,就知道是什么原因。   这一下,两人表情都很凝重。   黑衣人服毒自尽,却给了他们很多讯息。   这人绝不是随便找的对象跟踪,也许从学馆就已经跟着了,因为怕被发现,不能跟的很近,马文才设定行动的时间又很短,大约也不能让他立刻得到什么情报,只能选择铤而走险。   如果今夜来的是梁山伯而不是傅歧,恐怕直到梁山伯成功拿回册薄都没有发现这个黑衣人,得到的下场也会是被毁尸灭迹。   一想到这里,两人突然庆幸起马文才不让梁山伯来的决定。   “你脖子伤了?”   徐之敬突然注意到傅歧脖子动作有些僵硬,将他下巴一掰,便露出被领子遮挡的伤口来,细细查看。   傅歧和黑衣人交手时躲得快,伤口很浅,他自己都快忘了,如今见徐之敬盯着他的伤口看了半天,表情也很严肃,顿时慌得手足无措。   “怎,怎么?有,有毒?”   “你现在才想起来可能有毒?”徐之敬翻了个白眼,松开了捏着他下巴的手。“你运气好,分水刺是水里用的武器,向来不涂毒药。今天又是雨天,这人也没有在武器上喂毒。”   “那就好。”   傅歧庆幸的拍了拍胸口。   “还好小爷命大。”   “只是奇怪的很……”   徐之敬看了地上的尸体一眼,满脸狐疑,“他嘴角的黑痕是中毒发作后的痕迹,那红色血痕又是为何?这毒药并不需要特别见血封喉,他也没有咬破舌头,难道他有什么隐疾?”   “管他为什么,死都死了。”   傅歧不以为然。   “尸体能告诉我们很多讯息。”   徐之敬没好气地说,“你遇见的这个刺客可能之前并不是死士,他后槽牙里装毒囊的洞是新挖的,齿痕并不圆滑。如果是老练的刺客,如果你没带着我给你的迷药,就凭你这对敌的经验,早已经死了几百次了。”   徐之敬估摸着对方是觉得梁山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并不值得派什么厉害的人物,这才阴沟里翻了船。   傅歧撇了撇嘴,不敢和徐之敬顶嘴。   “既然册薄已经到手,我们来看看东西有没有找错吧。”   傅歧其实对梁新藏起来的这东西好奇的要死,会答应梁山伯替他寻找此物,也有大半是出于好奇心。   徐之敬再怎么老成,也是个好奇心重的少年,他点点头,伸手向傅歧要过木匣:   “我来开。”   傅歧有点怕徐之敬,也没坚持,便将木匣递给了他。   徐之敬接过木匣,先是取了一方白色的帕子蒙住了口鼻,又取了一把处理药草的银刀,用刀挑开了匣子。   没有什么传说中的机簧。   匣子里有一包用油纸包的厚厚的东西,徐之敬又用银刀划开油纸,见没有粉尘逸出,便直接伸手拿出了那本厚厚的册薄翻了起来。   只是他翻了一会儿就失去了兴趣,将它丢给了傅歧。   “就是本普通的册薄,记载着永元元年到天监六年之间本地士族的迁徙、定籍情况。”   他家大多是医官,并没有接触过这些实务。他也有士族的通病,不耐烦看案牍册簿之类的东西。   傅歧先是从头到尾翻了一遍,确认没有夹带什么遗嘱之类,之后再从前往后认真看了一遍。   “咦?”   傅歧看到其中某页时,皱着眉头说:“张豹子曾迁居过山阴吗?”   “谁?”   徐之敬莫名。   “南徐州刺史张豹子。浮山堰原本是康绚在修,浮山堰筑成后,眼见着上游的寿阳就要被淹,朝中人人都想争夺这军功,最终导致康绚被调回京中,派了徐州刺史去护堰,结果浮山堰就这么崩了。”   傅歧的兄长就是跟随护堰队伍一起出发的,加上父亲是建康令,对不少能吏有些了解。   “那康绚也是倒霉,本是一能吏,死了多少人才将浮山堰合龙,结果刚筑成浮山堰,功劳就被别人抢了。那张豹子是临川王萧宏的人,崩堰之后,张豹子被临川王保下了,一点事都没有,康绚差点被抄家灭族。”   “你确定是同一个张豹子?”   之下,徐之敬也觉得有些不对了,拿起册簿那一页,跟着读了起来。   “年纪、出身都对的上。”傅歧仔细回想,“张豹子本是寒门出身,因军功入士,天监四年时临川王征洛口,他护送临川王‘回城’有功,步步高升直至徐州刺史。”   临川王奉命率军征魏,在洛口时畏缩不前,结果数十万大军大败而归,丢弃了大量精锐的器械和无数的辎重,是梁国建国之初最大的败仗。   所谓护送有功,多半是护送临川王逃跑时有功。   因军功入士?   徐之敬看着他入士缘由那页,眉头皱的死紧。   “建武三年,南中郎将麾下参将,奋勇杀敌,以军功入士……”   徐之敬表情古怪,“齐朝虽有以军功入士的例律,但极少有人真的因此入士,这张豹子是有多骁勇?我记得建武年间没有大的战事?”   “好像是没有。”   傅歧附和。   “之后便丢了官,辞官居家迁徙到山阴……”徐之敬读着,“他是南徐州人,辞官为何要来山阴?”   徐之敬连续翻动册簿,立刻察觉到了不对。   “……同时迁徙来山阴的还有四户,皆是从南徐州迁来,时间有先后,都在永元年间。这些人都是因军功入士和纳捐入士的。”他咋舌,“新晋士族为何要迁居别地?”   永元年间是昏帝萧宝卷在位期间,此人吝啬好财,靠纳捐入士者极多,但多是不入流的“假士”,只享受免征赋税和徭役的特权,很难出仕。   至于军功入士者,多半是由各路宗室和将领上报,但即便是世代将种的人家,想要提拔一名悍将入士都极难,名额大多掌控在宗亲和世族的手中,成为招揽人才的筹码。   傅歧被徐之敬一说也起了好奇,看着他指出的几户南徐州士族,抚着嘴唇想了会,说道:“名字听起来都很熟悉,应该有出仕,或是有些名声的。”   几年间从南徐州迁来好几户新晋士族,而后迁居山阴,便成了“侨居山阴”。   北方士族侨居南郡是很常见的事,每一次乔迁便要重新登记册簿,有些人手眼通天的,便可以趁机篡改自己的祖籍和出身,硬生生将自己祖上抬得显赫一些。   这种情况在前朝混乱期间尤其常见,到了梁帝立国后,大中正和小中正被重新任命,这种情况才渐渐变少,但还是存在。   这种“乱士”的行为被抓住了,多半要被除士或满门流放,可能够手眼通天的,哪里是那么容易被抓住的?   更何况朝廷已经多年不曾大举彻查过原始册簿了。   “我们现在在这里猜测也是无用,等回了学馆,你去信一封,请傅使君私下里查一查建武三年的南中郎将是何人,这册簿里记载的人如今又在何处便是。”   徐之敬合上册簿,用油纸重新包好。   “既然梁山伯父亲的死因和这本册簿有关,一定能查到不少蛛丝马迹。”   傅歧赞同徐之敬的意见,点了点头。   “现在的问题是……”   徐之敬看着地上的尸体。   “这个该怎么处理?” 第189章 身份疑云   山阴县衙的清晨通常是从鸡鸣狗叫中开始的。   厨房的老吴非说外面买的鸡子不新鲜, 在后厨养了一窝鸡, 后来吃不掉的鸡子又孵出了小鸡来,越养越多,早上公鸡打鸣, 连带着再吵醒狗,每天早上都是吵吵闹闹的, 连郑县令都说过不成体统。   但有什么办法, 郑县令还算是个清官,清官总是不富裕的, 能省点鸡子钱也是好的。   如今真的一点声音都没有,又让人觉得难以适应了。   让捕头更感觉不对头的,是自己睡的太沉了点。   作为少数几个能住在县衙里的官吏, 他的职责就是保护整座县衙的安全。举凡库房、牢狱,都是他要戒备的地点。   每天夜里, 过了三更, 他必定要安排轮班。   可他昨夜只是小眯了一会儿, 竟然没醒,非但他没醒, 应该和他一起换班的徒弟也没有喊醒他。   作为一个老捕头, 他在清晨醒来的第一时间便去检查了县衙里最重要的库房和大狱,结果两边都没有任何问题。   这件事怎么看怎么透着不对劲,这让他一上午都揣着颗忐忑不安的心。   “小北,老朱呢?”   老捕头一边吆喝着自己另一个徒弟,一边询问昨夜值夜的班头。   “老朱昨晚不知怎么靠着墙睡着了, 淋了一夜的雨,清早烧了起来,被抬去东城口医馆看病了。”   徒弟小北问了问别人,回来回话。   “老王、老秦呢?”   老捕头心里越来越不安,没见到昨夜值夜的衙役过来交班,他不踏实。   “没看到啊!”   小北随口回答,又跑去问了一圈,回来后满脸狐疑。   “师傅,都说没看到他们。”   这下老捕头不敢随便对待了,亲自围着县衙走了一圈,终于在他们应该值夜的地方找到了他们。   人都还算是好好的,只是和老朱一样,莫名在雨里淋了半天,早上都昏昏沉沉,一个趴在屋子里睡着了没起来,一个居然就睡在了廊下的地砖,若不是被人发现,铁打的身体也要生出大病。   这一下,老捕头哪里不明白自己的人是着了道,虽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人做的,但山阴县衙里最贵重的是什么?   是郑县令啊!   “郑公早上升堂了吗?”   “没有。”   老捕头一拍腿,没命的往郑县令的住处跑。   他一直跑到郑县令里的屋里,使劲推开郑县令屋子里的门,一抬眼就看到地上躺着一具尸体,吓得是两股战战,腿一软直接半跪在地上。   “你跪着干嘛?”   “郑公?!”   老捕头又惊又喜地抬起头,再低头看看地上的尸体。   是他刚才太惊慌,没发现地上的尸体穿着一身黑衣,而不是郑公经常穿着的绿色官袍或白色长衫。   “郑公,这是怎么回事?”   老捕头看着郑县令床榻前摆着的尸体,“这人是谁?”   “我要知道这人是谁就好了。”   郑县令苦笑着说,“我清晨起床,这人就躺在这里,身上还放着一封信。”   “信?”   老捕头职业病犯了。   “什么信?信在何处?”   郑县令的苦笑更甚了。   “信?信没了。”   “什么没了?”   老捕头开始检查尸体,又是一愣。   “这,这是服毒自尽的?”   郑县令点了点头,跟这位山阴县衙的老差吏说起了来龙去脉。   因为昨夜来了侍御使,郑县令连见其他闲杂人等都没有心思,回了屋就在细细想自己可做了什么值得侍御使亲自来盘查的事情。   在得到否定的答案之后,他就这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等清早醒来之后,他就在床下发现了这具尸体和一封信。   信是那些“侍御使”留下的,信上说他们出来查案,一路遭到追杀,不得已露出身份在县衙内借宿,但昨夜刺客跟来了县衙,意图行刺,在行迹暴露之后服毒自尽。   由于“侍御使”还要继续查案,不能打草惊蛇,这具尸体就不能自行“处理”,而为了山阴县衙上下的安全,他们必须在对方派出更多的人手之前离开此地,以免牵连到县衙上下。   为了不给山阴县惹麻烦,那位“侍御使”要求郑县令就当他们没有来过,什么都没看见,这具尸体也最好早日“毁尸灭迹”,处理的干干净净,以免惹上有心人的注意。   最让人惊恐的是,也不知这些侍御使用的是什么办法,在郑县令读完这封信后不久,这封信就自己燃烧了起来,还没等郑县令反应过来,信已经烧得只剩灰烬,救都救不下来。   没了证据,又听说侍御使查案会牵连到他,地上还有一具尸体,慌得不知怎么办才好的郑县令连门都不敢出去,只能在屋子里冥思苦想对策。   就在他不知所措时,老捕头上了门。   “难怪昨夜我们都不对劲!”   听完郑县令的话,老捕头立刻将昨夜自己蹊跷睡着和几个班头、徒弟淋了一夜雨的事情联系了起来。   待他将事情对郑县令一说,胆小懦弱的郑县令满头大汗:   “这,这都是什么事啊?又是自尽的,又是失踪的,还有得了病的……”   “郑公,依小的看,既然是侍御使办案,那查的必定是位高权重之人,无论是侍御使也好,被查的人也好,两边都是我们得罪不起的人,不如就按那位侍御使大人的意思,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老捕头思忖着说:“左右这歹人已经服毒自尽了,等会儿小的就和徒弟将此人搬到后面牢狱里去一丢,过几天抬出来,就说是暴毙的死囚,没人会查。郑公一没贪赃枉法,二没草菅人命,这事算不到山阴县头上。”   一具没身份的尸体,谁会给他伸冤?   “我也是这么想的,就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郑公听到老捕头的话,如临大赦,连连点头。   “那就劳烦班头了。”   于是乎,这么一具让人棘手的尸体,竟就这么随便被处置了。   ***   两日后,会稽学馆。   “所以说,你们就这么丢下那具尸体,自己跑回来了?”   傅歧的屋子里,祝英台几人听得津津有味,听到紧张之处,不由得为傅歧捏一把汗。   “我也觉得这么做有点冒险,不过徐之敬说那县令胆小如鼠又怕丢官,肯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傅歧夸张地扭动了下胳膊。   “就是可怜了我,将尸体背过来背过去,简直晦气!”   “不这么做也没办法,我又没本事把一个大活人变没了,要是再留下去,还不知要费多少唇舌,干脆趁那县令中了药不能苏醒将事情掩盖好,丢下一封书信连夜跑了。”   徐之敬一边说,一边看向手边的木匣。   “更何况东西已经到手,我总觉得实在太顺利了,担心迟则生变,连夜出来也是好事。”   他们丢完了尸体,留下了信,趁着府衙里的衙役和看门犬都没苏醒过来,连夜翻墙出去,找了个暖和的地方窝了一晚,等天一亮便出了城门。   他们去山阴的时候是下雨,人人披着蓑衣斗笠,自忖不会被人记住长相,出城时只要换一身华衣便是一副贵公子带着家丁游玩的派头,也不会被人盘查。   为了防止人跟踪,他们连驿站都不敢住,也没有和其他人同路或是租借车马,是硬生生走回来的。   好在山阴县就在会稽学馆不远的地方,又有当初浮山堰地界落难的经历,否则还真不一定能忍受的下来。   “那信上,是涂了磷粉?你还带着那玩意儿?”   祝英台好奇地问徐之敬。   “你竟知道?”   徐之敬一愣,不以为然道:“不过是些小把戏。”   “想不到医家除了精通医学、药学,连化学都要通晓啊。”   祝英台心中佩服至极。   “不知道和他合作,能不能制造出一些防身的东西。”   “诸位的大恩,梁山伯无以为报,此生此世,诸位若有所求,梁某必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梁山伯听得其中还有这么多波折,甚至傅歧还为他挡了一刀,实在是感激涕零到有种在做梦的感觉。   他曾以为自己要谋划无数年、要做到县令那个位置,要拥有极多的人力、物力才能拿到手的东西,竟就在眼前。   而那个谋划之人……   梁山伯看向微笑着坐在那的马文才。   ……他甚至根本都没有亲自出面。   “得了吧,我要混到让你赴汤蹈火的地步,那我得混的多惨?”傅歧拍了拍梁山伯的肩膀,大笑道,“我可不希望用到你报答的时候。”   徐之敬也无所谓地弹了弹指。   “我不是帮你,你别自作多情。就算欠了人群,我也是找马文才要。”   马文才啼笑皆非。   “所以那册簿上写了什么?”   提起册簿,徐之敬和傅歧两人这才面色一整,打开木匣,一边翻到可疑之处,一边将傅歧之前的推论和发现说与几人听。   梁山伯对朝中大臣并不了解,祝英台对政治权谋也是一知半解,两人听得都有些云里雾里。   梁山伯只死死将这几个人名记在心里,他知道自己父亲的死即便不是这几人下的手,也一定和这几人有关。   “我让傅歧去信查一查这永元年间出镇石头城的南中郎将是何人,他们大多是南徐州迁来的,有的还是因功入仕,这南中郎将必定是极其显赫的人物……”   徐之敬指着其中几行字说。   “不必去查,我知道这南中郎将是谁。”   马文才一听到这几个字,眼神中便透出一丝危险。   “咦?”   这一下,屋中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到马文才身上。   “之前因为崔廉和郦道元的事,我好奇查了下这位的过去。”   马文才不紧不慢地说。   “建武三年到永元年间,确实有一身份显赫之人,位高权重,可以将人随意入仕。而南中郎将,只是他身兼数职之中,职位最低的那个。”   “他除了是石头城的南中郎将,还是都督荆益宁雍梁南北秦七州军事,南徐州刺史……”   马文才看着怔愣着的几人,发出一声叹息。   “……他是前朝东昏侯萧宝卷的亲兄弟,建安王萧宝夤。” 第190章 得偿所愿   “这萧宝夤……怎么走到哪儿都听到他的名字?”   徐之敬眉头皱的死紧。   “郦道元是被他害的, 崔廉是被他害的, 傅歧的兄长是被他掳走的,他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   祝英台对萧宝夤最不熟悉,纳闷地问:“萧宝夤……图什么呐?”   见所有人都看向自己, 马文才挑了挑眉,摇摇头。   “我?我也不知道。”   萧宝夤是前朝皇帝的同胞兄弟, 前朝皇帝萧宝卷昏聩无道搅得天下大乱时, 他这位兄弟倒是贤明在外,又深得兄弟信任, 一直握有兵权。   今时之人难以想象萧宝卷信任他到何等地步。   当年萧宝夤其实和如今的临川王萧宏一样涉嫌谋反过,结果谋反不成,萧宝夤自己去自首, 萧宝卷一点都没有责怪他,待他犹如当初。   萧宝夤得势的时候, 马文才连个受精卵都还不是, 自然不明白他当年的威风。   后来萧宝卷冤杀了萧衍的兄弟萧懿, 当年还是刺史的萧衍一怒之下反了,联合了萧宝卷的另一个兄弟萧宝融起兵, 攻入建康城, 杀了萧宝卷,又安抚其弟萧宝夤,谁料萧宝夤完全不吃萧衍这套,当夜便换了布衣乔装成平民逃出建康城,由自己在徐州的部下乘船送往了北魏。   当年他才十六岁, 逃亡北魏时犹如丧家之犬,是如今的任城王元澄收留了他,以宾客之礼待之,还允他按丧兄的礼制,穿齐衰丧制的丧服,并率官僚前去吊唁。   这位十六岁的王爷,在北魏因出众的相貌才干受到了北魏上下的承认,甚至赢得了孝文帝之女南阳公主的芳心,尚了公主,其中几起几落,最后被封为封疆大吏,镇守南境,俨然便是一个魏人。   无论是前世、今生,无论是什么时候,这位萧宝夤所处的高度,都是马文才可望而不可及的,更别说萧宝夤曾发誓一定要让梁帝也尝尝国破家亡的滋味,多次让梁国吃了大亏,连对于整个梁国来说,萧宝夤是一个“不可说”的人物。   所以马文才说“我也不知道”,是再自然不过了。   这屋子里见识最广的马文才都参不透其中到底有什么干系,更别说剩下的一群吃瓜少年,在探讨过各种可能性后,梁山伯收起了这本册簿。   “我们的见识不够,能力也不足,但总有能深谋远虑之人。”马文才对梁山伯说,“我建议你给子云先生去信,询问这件事背后的含义。”   他还有一层意思没说,事关萧宝夤,又涉及前朝和当朝,这件事已经不是他们几个少年能够管得了的了,最好是让上层知道。   陈庆之是梁帝的宠臣,是皇帝的主笔文书,又是御史,他知道了便等于皇帝知道了,只要这本册薄还在,以梁帝忌惮萧宝夤的程度,不可能当做不知。   梁山伯心思一动便明白了马文才的意思,他被陈庆之收为弟子,因此棋艺精进被中正官赏识,又有了前程,于情于理都该写信“感谢”恩师的教导,此时写信给陈庆之,倒不扎眼。   他是惯于借势之人,当即点头应诺,将册薄贴身收藏。   就在他们为萧宝夤忧心忡忡时,门外傅歧的部曲前来通报,说是贺馆主回馆了,派了褚向来,要召见他们。   “褚师兄颇得先生信任啊。”   马文才走出屋内,看了眼廊下等候的褚向,假装吃味地说,“咱们几个出去一趟回来,在先生面前都不吃香了。”   “马兄说笑!”   褚向有些惶恐地连连摆手,“不过是些跑腿的差事罢了,旁人不愿做的,我闲着也是闲着,便到处走走。”   他眼神一扫,看见随着马文才步出屋子的徐之敬,高兴地说:“徐兄,你回来啦?”   褚向此言一出,马文才心头一动,眼神发冷。   “褚兄何出此言?”   闻言,梁山伯迈出去的步子一顿,蓦地向褚向看去。   徐之敬和傅歧去山阴是秘密出行的,在馆中谁也没说,徐之敬除士后原本就没几个真心朋友,谁也不关心他住在哪儿,他原本也不在馆里上课。   傅歧则是经常翘课,如今又部曲众多,旁人不敢随意窥探。   是以他们离开了两天,竟没人察觉。   可听这褚向的意思,却是知道徐之敬这几日不在的。   一时间,局面有些僵硬。   褚向见马文才、梁山伯几人都表情不善地看着他,直被看的背后发冷鼻尖冒汗,结结巴巴说:“我,我这几天一直在帮徐兄找丢失的东西,几次去徐兄院子里探望都没见到,难,难道不是离开学馆了吗?”   “褚向胆子小,你们别这么吓他!”   徐之敬忍不住护在了褚向的身前,摇头说:“他就是热心肠又爱操心,没有别的意思。要真是包藏祸心,也不会随随便便说出来了。”   马文才和褚向虽是点头之交,但毕竟是同门。   在这个时代,同门的关系不比寻常,一旦谁有个不好,往往会牵连甚广,由不得马文才多想。   但见徐之敬如此回护他,马文才也不好将局面弄僵,他本就是圆滑之人,当即一摊手,无奈道:   “是是是,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说错了话,我向褚兄道歉。”   梁山伯看了看马文才,两人眼神一触即回,似乎什么都没发生,就连祝英台都若有所思,唯有傅歧还傻乎乎站在门口,有些不耐烦地问:   “不是说贺馆主要见我们吗?你们还走不走啊?”   有了傅歧这个台阶下,众人仿佛如梦初醒,对刚才发生的事绝口不提,只各怀心思的一同去见贺馆主。   几人原本还以为贺馆主是单独召见,可走到一半却发现似乎不是,不仅是他们,路上还有不少学子都在往学馆聚会所在的思贤楼而去,随便抓了一个学子一问,甲科前三十名的学子都被召见了。   “褚向,你可知是何事?”   徐之敬问他。   褚向比徐之敬还迷糊:“我也不知,我听说先生回来后便带着功课去求教,那时先生似乎在见客,见我来了,就让我去思贤楼等着,又派若愚去找你们,我恰好有空,就自动请缨接了这差事。”   “既然是叫甲科前三十名来,应该是和学业有关。”祝英台猜想,“还有几个月便是‘天子门生’的选拔,说不定馆主已经有了选拔的章程?”   不仅仅是祝英台,甲科其他学子也是这么想的,有些唯恐去的晚了给别人占了先机,几乎是不顾形象的在路上狂奔。   徐之敬皱着眉看着那些跑的气喘吁吁的学子,哼道:“只要不是比出身,我们几人就都有一拼之力。”   “应当不是和天子门生有关,否则不会叫我去。”梁山伯分析着,“我已过二十,并没有一搏的资格。”   “管他什么事,去了再说。”傅歧看别人都用跑的,情不自禁地也加快了脚步,“我可不想站在最后面!”   因为傅歧的匆忙,引得几个少年都紧张了起来,等到了思贤楼,果见已经到了不少人。   见到马文才和徐之敬一同出现,这些学生忍不住窃窃私语,加上祝英台和傅歧也是学馆中出了名的异类,梁山伯更是不必说,庶人一个。   一时间,好几个士生都对马文才露出了“你怎么自己跳粪坑呢”的表情。   饶是马文才少年老成,如今被盯得也有些不自在。   站在他身边的徐之敬哼了一声,微微抬了抬手……   哗啦啦。   刹那间,他手边就空了一大片。   徐之敬好笑地整了整衣冠,低声讥笑。   “不过是一群只敢背后说人是非的鼠辈。”   在看清徐之敬只是整理衣冠,并不是要用什么“妖法”后,旁人方才松了口气,又不由得为自己刚刚过度反应脸红。   经着这一层变故,托徐之敬的福,马文才等人倒从人群中找了一出空档,走到了前排去。   没一会儿,会稽学馆的馆主贺革就到了,身后跟着两三个学馆中的五经掌教和一位主管杂务的学官。   “今日召大家前来,是因为馆中新来了一位先生。”   贺革站定后并没有说什么场面话,开门见山地说出了来意。   五馆如今日渐凋敝,正经的先生辞的辞,告病的告病,除了贺革以外,其他的助教和讲士多靠着贺革的学生和故交撑着,俸禄也是微博的可怜。   会稽学馆还算是好的,其他四馆更加不堪。   马文才所在的吴兴学馆几乎是连正经的先生都找不到几个,馆主沈峻另迁他职;吴郡的陆馆主、建平的卢馆主都已逝世,平原郡的馆主明山宾辞职做了隐士,其他四馆中都没有拿得出手的大儒。   但凡有些抱负或是才能的士子,皆求聘与国子监,之前会稽学馆找骑射先生来的都是武夫、辞官的衙役之流便可见一斑。   如今听到新来了一位先生,还明显是要执教与甲科的,所有学生都好奇极了,伸长着脖子看着贺革。   “新来的易先生才德兼备,身份贵重,只是身体羸弱方才来会稽休养。我听说他如今在会稽郡休养,特意去请了他来,教导你们策论之道。”   贺馆主看向学生们。   “易先生无论是雅言、书法、文赋、策论都出类拔萃,能够教导你们,是你们的幸运。”   随着贺馆主的描述,众人面前似乎已经出现了一位萧疏轩举、湛然若神的文士形象,甲科里一些出身寒门的学子更是露出狂喜的表情。   贺馆主目光扫过堂中,见马文才他们都在前排,心中一松。   “只有一点,他如今身体不好,是隐居在此地的,除了上课以外都要静养,无事不要去叨扰先生,也不要去打探关于先生的事情。”   说罢,贺馆主让学官去请那位易先生。   没一会儿,思贤楼的二楼下来一个形相清癯的青年,这身材高瘦,走下楼梯的动作很慢,似乎腿脚并不灵便。   待他下了楼梯,站在众人的面前,思贤楼中渐渐嗡声不绝,后面的学生更是交头接耳起来。   原来那位被称为“才德兼备”的易先生,竟是满脸遍布深浅不一的伤痕,和他们之前心中预期的“风姿隽爽”实在相差甚远。   贺革面如沉水,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随着贺革的咳嗽声,马文才察觉到身边的傅歧也剧烈地颤了一颤,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呻吟。   他不解地扭过头,待见到傅歧通红的眼眶后,立刻明白了过来这是为何。   “切莫失态。”   马文才伸出手去,将手搭在傅歧紧握的拳头上,拍了拍。   “不必担心,我们都在。” 第191章 大丈夫也   思贤楼的后室里, 傅歧半跪在地上, 扑在兄长的怀中哭的像是个孩子。   明明是极少回家的,明明是嫉恨从小兄长将自己比的像是外面捡来的孩子一般,可真的看到自己的哥哥变成了这样, 就像是有一把刀剜进了他的心里,活生生将他心里的什么东西给割裂开了。   莫说马文才和梁山伯他们没见过傅歧这个样子, 就连傅异自己都惊讶极了, 抚着弟弟的脑袋半天回不过神来。   众人都静静地等着傅歧的情绪平复,等到他哭声渐歇, 傅异才一边顺着傅歧脑袋上的毛,一边温声说道:   “别哭了,你都已经长大了, 以后我们家就要靠你支撑,你怎么还能动不动哭鼻子呢?”   傅大哥一句话, 引得傅歧鼻中一酸, 眼泪又落了下来。   “我说傅歧, 你要哭自己待屋里哭去行不行?你兄长还要不要我看了?”徐之敬见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冷着脸问着:“你要在这里演兄弟情深, 就别让我干等了行吗?”   “要看的!要看的!”   傅歧这才想起来徐之敬的本事, 慌慌张张将眼泪一擦就要站起身来。   只是他毕竟不是小孩子了,八尺来高的身材在会稽学馆中都算是鹤立鸡群的,如今毛毛躁躁站起身,顿时就撞得傅异身子一晃,轰地往后倒去。   傅歧见状大惊, 伸手去捞却没有够着。   他眼见着自家兄长半仰倒在地上半天起不来,抖着下唇低声喃喃:“怎,怎么会这么虚弱,我和我兄长比武从来没赢过……”   傅歧这下是真的怕了,伸手将走过来的徐之敬直接拉到了傅异身前,连声催促:“你快看看,快看看我兄长是怎么了!”   徐之敬被拉的一个踉跄,到了傅异跟前时都没有什么好脸色,倒是傅异不好意思,狰狞着的脸努力挤出一个不那么吓人的笑容,抱歉地说:“舍弟莽撞,请多包涵。”   “听你这声音,肺还不好?”   徐之敬哪里会跟傅大傻子一般见识,也不搀扶傅异起来,就这么在傅异身边席地一坐,伸手去摸他的脉搏。   这一摸,徐之敬吓了一跳,表情顿时肃穆,又换了他另一只手,两只手一起把脉。   傅歧看到徐之敬这样子心里就是咯噔一下,若不是有马文才按住他的肩头,怕早就急急忙忙去问了。   徐之敬的脉把了一刻有余,又看了看傅异的膝盖,当他看完傅异脸上的伤,正准备说出结果,却见傅异的眼神中满是恳求,微微摇了摇头。   徐之敬素来是讨厌人左右他的行为的,尤其是在他进行诊断之时。幸亏傅异是士族身份,若换了个庶人,哪怕傅歧怎么求他,他也不会帮着治疗。   可如今看着傅异平静的脸庞,他不知怎的,居然心一软,也跟着点了点头站起了身。   “怎么样?我兄长的伤怎么样?”   傅歧急问。   “不怎么样。”   徐之敬面无表情地说。   “脸上的伤倒是最轻的,他的腿受过刑,怕是好不了了。”   “受过刑?谁上的刑?难不成是姚先生?”   傅歧胡乱地说。   “休得胡言!”   “姚先生才不是这样的人呢!”   傅异和祝英台异口同声地喝道。   “那是谁……”傅歧咬牙切齿,“谁给你上的刑?”   “当日众人落水,情况复杂不明,我被掠至寿阳,以为自己做了人质,为了不危及家人,自然不肯报出自己的姓名身份。”   傅异的语气轻描淡写:“那时我的脸在水中被各种异物划伤,也没有什么人认得出的我长相,我自己不说自己是谁,便没人能知道,他们想知道我的身份,我自然是要吃点苦头的。”   “至于你说的姚先生,他后来才到寿阳,是他救了我一命,否则我就像是个破烂麻袋一样,死在哪个角落里了。”   他说的轻描淡写,可任谁都能听得出其中的凶险。   寿阳城乃是敌国的地盘,又有不少士卒的家人受浮山堰大水的影响被淹没了家园,这些敌国官员落在他们的手里,能得到什么下场可想而知。   “傅公子,我不明白,你既然是长官,被逼问身份时,何不捏造一个身份躲过刑讯?”马文才皱着眉问他,“你手下那么多官吏,寻个一同落水的身份并不难吧?”   “事情若是那么简单就好了。”傅异苦笑:“那些身份不够贵重的,他们根本就没留活口,寻常差吏,直接就杀了。”   “更可怕的是……”   他语意渐冷。   “他们也不知道在哪里得到了一份浮山堰上下官员的名单,不但详细描写了外貌、出身、年龄,有些连嗓音、特征都有,我一不知道自己冒充的人可被他们虏获,二也不能完全说清楚被冒之人的特点,根本不敢冒这个风险,害了别人的性命。”   “你是说,有人里通外国?”   马文才惊愕。   “这么详细的名单,即便是吏部官员也不可能提供,毕竟浮山堰上的官员大多是从各处调派轮值的。那提供者必定是浮山堰上的官员,级别还不低,能够以统管为命收集各方的信息。”   傅异说,“当时和我一般被拘役的也有不愿透露身份的,可一上了刑,很多人都熬不过,后来还有互相指认的,若不是我伤了脸,怕早就被人认出来了。”   他抚着脸上的伤疤。   “我这伤并不是不能好,只是它每要好了,我就把它撕开,又用地上的尘泥涂抹使它溃烂,所以,这伤倒怪不了别人。”   “阿兄!”傅歧瞠目切齿:“此仇我必报之!我与魏国不共戴天!”   “此事怕另有蹊跷。”   马文才一巴掌拍在傅歧的背上。   “你别一惊一乍的,听你兄长说完!”   “确实如此。”   傅异见有人能管得住自己暴躁的弟弟,心中很是欣慰。“一开始,我们都以为是魏国的计策,所以狱中每日咒骂魏国声络绎不绝。可我见对方只辨认我等的身份,却并不见有任何后续动作,便开始怀疑起对方的动机,只是当时信息太过缺乏,根本分析不出什么原因。”   “一直到我被姚先生救出去后,我才知道魏国竟对此事毫不知情,一切皆是寿阳城守将萧宝夤私下里的动作,而他早已经偷偷联系这些‘人质’的家人,也不知在谋划些什么。”   傅异叹道:“姚先生和他的主公担心揭破此事后萧宝夤会杀人灭口,只能佯作不知,想法子替换掉几个牢狱中的看守,好留下受刑者的性命。唯有我……”   他笑:“所谓福祸相依,因为我的脸是被毁了的,姚先生的主公寻了一个和我差不多身材的死囚,将他的脸划的和我一般,在一次刑讯之后,以那死囚替了我的身份,报了暴毙,我就被这么李代桃僵换了出来。”   “此事果然是萧宝夤所为。”徐之敬想到那本册簿中的记载,“如果我们猜的不错,给萧宝夤提供名册的,可能就是后来代替康绚护堰的南徐州刺史张豹子。”   “张刺史?”   傅异惊愕失色:“怎么会与张刺史有关?”   “此事说来话长,我们回头再细细和您说。”马文才见这件事不是一时半会讨论的完,将重点转移到了傅异的伤势上。   “徐兄,傅公子的伤可能治好?”   “脸上的伤,我倒能想想办法。我家中数代都做过御医,有不少祛疤养颜的方子,只是他脸上的疤痕曾多次受创,凹凸不平,有些地方可能要将肉芽剜掉重新护理方能变浅,而且想要恢复如初,是不可能了。”   徐之敬先说的,自然是最好治的伤势。   “他的腿就比较麻烦,之前他应该长时间泡在水里,双腿早就入了寒气,后来又因刑讯伤了髌骨,虽然后来得到了照顾,却早已经病入骨髓。”   徐之敬眼中满是怜悯,“即便我尽力治好,能让他行走如常,可每到天阴下雨,他的双腿还是会疼痛难忍不能行走,而且此生再也不能习武骑射了。”   “如此严重?”   傅歧愕然。   “一点办法都没有吗?若是送到你们家好生调养……”   “你是质疑我的判断吗?”徐之敬冷然道:“这还是傅公子从小骑射身体康健,如今才能留下一条命,如今只不过是不良于行。若换了那些弱不禁风的纨绔,怕是一落水连命都没了。”   “不过有一点傅歧说的倒是没错。”   他将面转向傅异,背对着众人,眼神恳切。   “你若立刻去丹阳徐家,细心调养几年,不必劳心劳力,也许能好一些。我可以替你修书一封,如今徐家当家者是我的兄弟,他们必定尽力为你治病。”   “我先谢过你的好意。”   傅异笑了起来。   “不过寿阳还有许多人等着我去营救,此时却不是休息的时候。”   他这一笑,任他满脸伤痕、形容消瘦,却难掩他傲然之色。   “傅公子真乃大丈夫也!”   马文才顿时动容,恭恭敬敬地向他躬身。   傅异只是微笑。   “可是……”   “傅歧,不必多言!”   见弟弟还要恳求,傅异一改之前的温润神色,语气严厉了起来:“现在哪里是软弱的时候?你有兄长,那些寿阳城牢狱中的大梁官员难道没有兄弟家人?任城王和花将军设法将我救出来,可不是为了让我逃命的!”   傅歧见兄弟发怒,怔然未语。   “我等在敌营不愿露出身份,是为了家国考虑。彼时苟延残喘,早已是郁气难平。”   傅异原本便身形高大,如今挺直背脊,眼中神采奕奕,霎时间气势惊人。   “如今我既已经出来,便得让萧宝夤知道,想要算计我梁国大好男儿,也得看他有没有那个本事。”   “大丈夫视死若归。然无名而死,岂非可惜?”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任城王和花将军设法将我救出来,可不是为了让我逃命的!   祝英台:(瞪眼)等等,什么花将军?   傅歧:(瞪眼)等等,什么花将军?   徐之敬:(瞪眼)等等,什么花将军?   梁山伯:(瞪眼)等等,马文才你怎么不瞪眼?难道有内幕?   马文才:┑( ̄Д  ̄)┍ 第192章 人丁丝绢   如今人人都知道会稽学馆找了个好先生, 而且这位先生听说还曾是贺革的弟子, 出身高门士族,可能是得罪了什么人才选择来会稽学馆避祸的。   理由便是此人虽身形高大却身体虚弱,一些有见识的士生都能看得出他应该是被人折磨过, 若非如此,以他的才华气度, 绝非无名之辈。   虽然如此, 但会稽学馆甲科里的学生都很庆幸他受了这么一番罪,否则他们也没办法得到他的教导了。   会稽学馆的林荫下, “易先生”的身边早就围满了求教的学生。   他们有的是刻意来跟易先生学正宗的“官话”,有的是捧着最近才做出的策论请教优劣,有的只是单纯来听他解读最近朝堂上各种政令蕴含的意义:   ——这也是其他学生对“易先生”最好奇的地方, 他总是能得到新的朝廷邸报,知道梁国最近发生的大事。   在很多人眼里, 易先生是神秘的、优雅的, 即便是他毁了容也无损他的风华, 但在有些人眼里,易先生就是藏头露尾、故作玄虚的怪人。   譬如曾和傅歧打过架的士生虞舫, 就怎么都看易先生不顺眼。   “你确定你打听过了, 会稽郡最近没搬来什么姓易的人家?”虞舫板着脸问手下,“易有可能是假姓,最近几个月有没有什么高门大族的子弟游学来这的,或是举家搬迁的?”   但凡高门子弟游学在外,哪怕是在外养病, 也不可能一个人来。就算破落的士族也还有三五个伺候的下人,他家在会稽郡人脉广阔,只要是最近几个月搬来的大族,断没有悄无声息的。   “公子,真的没有。”   手下的也很头疼,“几个城门官儿都问过了,没哪个人家递过名帖的。公子要打探这个干什么?不过是个教书的……”   “你懂个屁!这人处处给我为难,我担心是家里在哪里结的仇家!”虞舫气急败坏道:“我们这些士生上课从来没人管缺课的,偏就他在一群人面前因这个不给我脸!还有傅歧那小子,每次易先生一训斥我,他就不停发笑,肯定有什么猫腻!”   他越说脸色越坏。   那姓易的居然敢说他做的策论狗屁不通,还笑话他别说“天子门生”,就连看门的都写的比他的好,馆中哪个先生敢这么说他?!   他就不信他一个不能出仕的丑八怪若没有背景,敢这么笑话他!   “公子,如果连我们都查不出他的身份,依小的之见,还是别查了。”   那手下心里有些忐忑。   “若真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怕是要招祸。”   “你懂什么,再过两个月就是‘天子门生’的选拔,京中也是要派学官来监学的,馆中能出题、举荐的先生就那么几位,这姓易的明摆着看不上我,便是最厉害的拦路虎。”   他恨声道:“不把这拦路虎给打了,你家公子我休想得什么好前程。”   “可是这易先生是馆中任命的,怎能轻易……”   那手下被虞舫一瞪,立刻闭上了嘴。   “只要他不是什么举家搬迁的大族公子,我还不放在眼里。就算他是什么灼然士族,如今独自一人来我的地盘,我让他掉几层皮就掉几层皮!”   虞舫眼神阴鸷。   “还有那傅歧,我定也让他好看!”   ***   “这便是你们说的册簿?”   傅异拿着梁山伯递上的册子,心情复杂。   他抬起头来,向着面前的梁山伯微微颔首。   “多谢你信得过我这个外人。”   “虽说有些托大,但我家本就和大郎家是故交。”梁山伯表现的不卑不亢,“家父承蒙令公照顾多年,傅歧又与我是知交,大公子算不上外人。”   “你们几个小子,居然敢刺探这么多阴私,实在是太大胆了!”   傅异这几日从傅歧那里得知了这段时间他们的经历,这才知道弟弟为了寻找自己竟千里迢迢赶赴过浮山堰,而其他几个少年也都经历过九死一生,帮着朝中侍御使陈庆之查找浮山堰崩的真相。   对于这几个“孩子”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行为,傅异除了感慨,更多的是欣慰。   他自己从小生长在建康城中,交往的大多是建康那些灼然世家的同辈,这些公子哥们大多符合时下对“名士”的审美,谈玄、手谈、香道、琴棋书画颇多精通,可让他们独自上路,怕是走不到几里就哭着要回去。   更别说一路上面对追杀、流疫和灾民表现出的成长和机变,就连傅歧都能开始学会独立思考,实在是太过不容易。   至于梁山伯……   他抬头看着面前这人。   他其实早就见过他,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   当年梁新还在任山阴令时,每年都会拜见他的父亲,送些并不算贵重但很用心的节礼,当初他还问过梁新为什么给儿子起名梁山伯。   那时梁新刚担任山阴县的县令,正值壮年又喜得一子,山字一指的是山阴地名他的出生地,二也是希望他能成长为山一样坚强的男人。   但凡男人都希望自己多子多孙,大儿子名为伯,多半是希望大儿子的出生能带来叔、仲、季,只可惜谁也没想到梁新没几年就出了事,就这么丢下孤儿寡母不见踪影。   只是来他家的故交门下实在太多了,前几年若不是傅歧说起会稽学馆里有个梁山伯曾来拜见过他,他和父亲都快忘了梁新这人。   或者说,他消失的方式和后来带来的麻烦,都让他们不得不忘了梁新这人。   想不到这孩子,像是野草一样坚强地生存着,和他父亲期待的那样。   傅异和傅歧、徐之敬他们不同,他十六岁出仕,在朝中摸爬滚打多年,对朝中和朝外的局势、派系一清二楚,后来又担任扬州主事祭酒这样的秘书官,这册簿中很多人名和出身对于马文才他们来说两眼一抹黑,对于他来说却再熟悉不过。   起先他只是大略看了一遍,待重新再翻时,已经是仔仔细细逐字逐句的阅读。马文才他们也不敢催促他,只是耐心等待。   “实在是麻烦啊……”   等傅异全部读完,只见他合上书页,幽幽长叹了一声。   梁山伯静立不语。   原以为怎么拿到这本册簿是最棘手的事,等拿到册簿之后,他才发现真相远没有那么简单,拿到册簿才刚刚开始。   既是如此,再怎么糟的信息都不算最糟了。   倒是性子急的傅歧忍不住,连忙追问:“阿兄,怎么回事?怎么个麻烦法?”   “你父亲当年出事,我们原本都以为和临川王有关。”   傅异知道梁山伯是肯定要查到底的,便说起了梁新失踪的内幕。   “我曾问过父亲,在你父亲失踪之前,其实你父亲曾因一笔赋税来求见过我祖父。昔日临川王征伐洛口,扬州各地都为这次战事调集‘兵钱’和‘兵役’,会稽郡当时没人愿意当兵,有本钱的人家便以布帛和实物冲抵兵役和徭役,称作‘人丁丝绢’,山阴分摊了大头。”   “后来战事结束了,也不知为何,这笔‘人丁丝绢’却依旧还在征集,因为山阴是会稽人口最多的大县,这笔钱是山阴承担的最多。士族是不必交税也不必服役的,这税钱就摊到了老百姓身上……”   “既然不打仗了,这税便收的不合理。”祝英台皱眉,“梁伯父求见傅使君是希望去掉这项税目吗?”   “因为大梁税赋错综复杂,牵涉甚多,连今上想增减一二都不容易,想凭一介庶人的力量删掉整整一个科目根本是痴人说梦。”   傅异对着祝英台笑笑,显然对她的天真并不反感,“梁山伯的父亲,倒不是如此耿直之人……”   “是,我父亲必定不会做这种得罪人的事……”   梁山伯点了点头,“向来他应当是怕此事被人发现后顶了黑锅,来向傅使君走个明路,顺便问策的?”   “梁公是个八面玲珑之人,这笔钱在他之前已经收了不少年,他又不是傻子,要表示反对,早已经发作了。只是当他任了县令后,他才发现这笔税并没有入国库,而是和当年临川王任督军元帅时扬州府征兵流程一般,是入了任扬州刺史的临川王府,这下他就慌了。”   大梁百姓交的税,没有入州府,没有入国库,而是直接入了王府,但这么多年都没有人反对,梁新心里也害怕,很担心这笔钱会变成什么助纣为虐的赃款,也怕征收此税的他变成了同党。   “你父亲希望我祖父能帮着关说,让今上知道此事,从而删掉这个不合理的人丁丝绢,彻底断了这个源头。而很遗憾的是,一来我祖父当年已经致仕,二来以今上对临川王的信任,哪怕临川王真的反了也不会有什么性命之忧,我祖父不可能冒着整个傅家受到报复的危险去检举此事。”   傅异的眼神中含有一丝歉意。   “你应当明白我祖父当时的顾虑。”   梁山伯木然点头。   “但我祖父也担心真的会出事,毕竟以会稽郡的富庶,这么多年积攒下来,这人丁丝绢何止百万之巨?会稽郡如此,那扬州其他地方的‘人丁丝绢’是否也是如此?临川王同时还领着扬州刺史之职,掌管扬州军事,有太多的可能会发生,所以我父亲便私下里牵头,引了你父亲去见了当时的御史大夫。”   傅异可惜道:“只是此事后来还是不了了之,后来没多久你父亲就出了事,山阴县的捕头逃到京中因偷盗入狱,却遭遇大火尸骨无存……”   “这件事,就算有不少知道内情的人,也不敢、不愿去管了。”   听到这里,梁山伯才明白为何陈先生遮遮掩掩地说梁新的事可能和临川王有关,又让他去建康问傅翙。   想来这件事并不是真的没人知道,总有看不惯临川王想扳倒他的人想利用这件事做文章,只是实力都不够,而皇帝又太信任临川王,仅仅靠他“贪财”的名义根本没有办法将他一下击倒。   别的不说,陈庆之既然知道一点,说明当年的御史大夫也不是完全没有留心眼,说不定为了日后能撇清干系,御史台也有对当年梁新上报的记录,只是不敢公开罢了。   “易先生,你说事情比较麻烦,是不是因为这册簿涉及之事,远比临川王贪墨税赋、有造反嫌疑更危险?”   马文才一下子就抓住了重点。   “梁山伯的父亲,很可能不是因为检举了那笔人丁丝绢,而是发现了更严重的事情,所以才被灭口的?”   “这册簿上有不少人,如今都是临川王的心腹啊。”   傅异拍了拍册子。   “可从这册子上来看,这些人明明都是萧宝夤当年为了谋反预留的暗线。”   “你说,这是不是更麻烦?” 第193章 为你铺路   “谋反?”   听到结论的马文才和梁山伯面面相觑。   “以这册子上的时期来看, 张豹子等人入士的时间太早了, 不会是为了离间梁国设置的。永元年间,那时候东昏侯还是皇帝,好生生在御殿中坐着呢。”   傅异解释着:“你们可能不知道, 齐有一法令,凡因军功入士者, 有在当地训练乡勇的职责, 亦可自行募集一定的兵丁。若起了战事,因军功入士之人须领私军作战, 朝中补给粮草器械,给予官职,算是以兵将换身份。”   齐时皇帝多年昏聩, 兵政也荒疏,朝中的军队能打的寥寥无几, 大的战事基本靠乡豪或庶人将领领私军作战, 但这些乡豪或庶人替朝廷卖命不是白卖的, 要么是要钱要粮,要么是要出身官职, 有的两者都要。   为了怕他们要到了想要的就过河拆桥, 因功入士者多半就地防御成为当地的守备将领,或是将领预备役,只要战事一起,往往就是统领一地军事的主将。   “张豹子、李寅等人皆是军功入士,若我没猜错, 永元年间他到了山阴就立刻开始以自己的身份募兵,山阴是大县,一旦乱起,这几人借着将领的身份控制住山阴中的士族,会稽郡就要被控制住大半,这里又是出了名的富庶之地……”   傅异估算了下时间。   “谁也没想到陛下会在永元三年率先起兵,谁也没想到东昏侯居然被惊慌不可天日的宦官杀了献功,这会稽郡还没起了兵祸,天就已经变了,这几人就成了废子。”   “如果是废子,那张豹子现在不会是南徐州刺史。”马文才分析着,“天监初年魏国与我国战事不断,他们几个应该是那时得了征召,抱上了临川王府的大腿。”   “若张豹子他们是废子,这本册簿就一点用都没有。”   傅异叹道,“偏偏人丁丝绢被扯出来的时候张豹子等人刚刚晋升,他们很可能是萧宝夤预留在南边的眼线,好不容易得到了临川王的信……”   “我父亲上京以后,大约是从某处知道了张豹子乃是临川王府里当红的将领,之后朝中下旨又一次大检士籍,我父发现张豹子出身存疑,调查中被人发现……”   梁山伯眼神含悲。   对于梁山伯的分析,傅异并没有表示肯定,也没有提出什么意见,仅仅是将那本册簿还给了他。   祝英台在一旁温声安慰梁山伯,傅歧也对张豹子等人的心狠手辣义愤填膺,唯有马文才一脸沉思,抚着下巴默然不语。   以傅异和梁山伯对梁新的评价,这梁新也许是个为百姓的好官,但他更懂得明哲保身之道,也不是什么死忠之士,仅仅因为怀疑张豹子是萧宝夤潜伏在临川王身边的部将就去调查他,不符合梁新处事的风格。   假设梁新为了人丁丝绢之事去了建康却没瞒过临川王的眼线的,那么梁新也许有了预感,自己可能要被临川王杀人灭口。   他想查出张豹子几人的身份,或许是存着以这个把柄威胁临川王保命,又或者是搜集证据给别人扳倒临川王提供方便的心思。   毕竟谁都知道当今梁帝最忌惮的就是那个北逃魏国的余孽萧宝夤,但凡事情和他有关,总是能让梁帝失了分寸。   更大的可能……   马文才看向梁山伯。   或许梁新已经威胁过了,临川王那边知道了有把柄在梁新手中,可梁新却在这时候死了。   为了找到那本册簿,临川王和萧宝夤的人都用尽了办法也无果,在梁家离奇失火后,梁山伯母子两个才能留下一条命来。   册簿一天没找到,梁山伯便一天性命无虞。   这么多年过去,临川王或许都已经忘了这件事了,也许萧宝夤那边也忘了,可张豹子几人却不敢忘。   他们如今的前程全系在萧宝夤身上,若身份一旦暴露,临川王肯定是要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的,他们最终的结局只有北逃魏国投奔萧宝夤。   但他们会愿意吗?   若换了他是张豹子,他肯定是不愿的。   拼命爬了这么多年,终于爬到了南徐州刺史之位,一家老小皆因此锦衣玉食,上有临川王护庇,下有属官奉承,一旦回到魏国,谁又认识他们?   “说,还是不说?”   马文才心中挣扎。   梁山伯兀自沉浸在悲痛中不能自拔,马文才几番欲言又止,然而对面的傅异却给了他一个眼色,轻轻摇头。   马文才敬重傅异的人品智谋,见他阻止了自己,便没有选择说出自己的推论。   待所有人离开后,马文才寻了个机会,又折返回了傅异的住处:   ——他现在暂居在徐之敬曾经住的院子里。   开门的徐之敬见是马文才去而复返,不由得一愣。   “我有事要找易先生。”   马文才轻声问,“现在可方便?”   “我刚帮他扎了针,现在服了药,恐怕还没睡下。”徐之敬惊奇道:“不过刚才他吩咐过,若是你来了就直接领你进去。”   马文才得了允许,径直入了傅异所在的内室,这一进去,马文才面上浮出担忧之色。   与刚刚和他们在一起不同,服过药正在休息的傅异脸色出奇的苍白,使得他脸上那些疤痕看起来格外触目惊心,整个人也没有了方才稳重可靠的气势,虚弱地躺靠在软榻上。   “易先生看起来不太好。”马文才用的是肯定句,“是因为费神了吗?”   傅异笑笑不语,只招了招手叫他过去。   马文才顺从地走到他身边跪坐下,靠的近了,他鼻端的药味越发浓重,这让他的担忧之色更重了。   “你是想问我,为何拦住你,不让你向梁山伯说出你的猜测,是不是?”   傅异问。   “是。”   “你既知道梁山伯的经历,就该知道寻找他父亲死亡的真相已经成了他的精神支柱……”傅异说,“他是个大有作为的年轻人,应该要有远大的志向,哪怕那志向是虚无的。”   “但他有理由知道真相。”   马文才反驳道:“他要击倒的是一个庞然大物,不,他面对的岂止是庞然大物,简直就是蚍蜉撼树!若让他一条道走下去,等着他的就是粉身碎骨。”   “他这样的出身,又有这样的敌人,真的适可而止,才是粉身碎骨!”   一瞬间,傅异表现出了士族对庶人特有的轻视。   “一直为一小吏,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马文才无力改变傅异对梁山伯的看法,他毕竟与他接触不深,也许在他看来,梁山伯不过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庶人,想要借着与士族的交情完成自己的野望罢了。   “更何况,你内心里怕也是清楚的,如果对梁山伯说梁新可能是为了保护他们母子自杀的,会发生更不好的事情……”   傅异一针见血道:“否则,为何你见我眼色,下意识就住口了呢?”   “我……”   马文才一时像是被人勒住了咽喉,回不了话。   在没有面对其他少年的时候,傅异表现的绝不如平时那般温润,或者说,他在马文才身上闻到了同类的气息,所以连掩饰也懒得做了。   “我已经让傅歧修书给我的父亲,如果没有意外,这次来会稽学馆的学监乃是侍中谢举,这‘天子门生’之位,你与祝英台、徐之敬,是板上钉钉。”   傅异丢出让马文才惊讶的话。   “这时候,也不宜节外生枝。”   “谢举?乌衣巷的谢家?”   马文才倒吸一口凉气。   “易先生若有如此关系,为何不为傅歧谋划?”   “马文才,你是傅歧身边的朋友之中潜力最大的一个。你出身不错,又不会好到不需要努力的地步。你和闲散的傅歧不同,你野心勃勃,野心才是驱使人成就功名的动力,所以我对你期望很高。”   他表情漠然:“傅歧不需要天子门生,他已经是我父亲的独子,有更好的前程,这样的关系,与其拿来给傅歧锦上添花,不如给你们。我只求你们日后腾达,能够如今日一般,能和傅歧共同进退。”   “我,我不明白……”   无论马文才平时表现的多么老成,在祝英楼、傅异这样年长的佼佼者面前,他依旧还是稚嫩的“少年”。   他们曾经到达的世界,是他憧憬的、也从未去过的地方。   “我回国,是为了传递消息,那过来做学监的谢侍中也根本不是为了‘天子门生’来的,爱才只是障眼法。”   傅异看向马文才。   “他来,是为了见我。”   “所以,重要的不是‘天子门生’,而是谁能入了谢侍中的眼。能得到‘王谢风流’的肯定,有时候,比得到天子的肯定更有价值。”   他冷笑。   “如果你们的眼里只看得见‘天子门生’,那就是一群蠢货。”   “易先生既然有自信能挫败萧宝夤的阴谋,救回那些梁国的官员,恢复身份也不过是时间的事,为何要说傅歧是独子这样的话?”   抛却傅异对他们的期许不说,马文才本能的感觉到一丝不对劲。   “有你这样的人在一旁辅佐,傅歧又何须我们的帮助?”   傅异的眼光手段如此老辣,又坚忍如斯,必不会因为容貌身体受损而自苦,为何他要这般苦心为自己的弟弟铺路?   “因为,咳咳……”   傅异捂着自己的胸口,痛苦地咳嗽了几声。   “因为他活不了太久了!”   作者有话要说:  傅异其实并不是什么传统意义上的君子,也没有那么忠君爱国,但是他有着士族的骄傲和风骨……   傅异:(冷笑)把老子弄的那么惨,还没几场戏就要领盒饭,你信不信我neng死你? 第194章 惊为天人   徐之敬端着药站在门边, 宣判着傅异死亡的命运。   马文才默然着向傅异看去, 圆窗下,傅异的身影被落日的余晖拉出长长的剪影,恍惚的仿佛不似真人。   “……竟有这么严重吗?”   马文才语气涩然, “花夭的信上明明说你性命无忧……”   “他本来是死不了的,可是他自己在找死。”   徐之敬冷哼道:“他在水中泡了太久, 后来又受了刑, 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本来好好养一阵子也能不留下后患, 偏偏他又长途跋涉地赶到会稽郡……”   “我就不信任城王给他找的医者没有告诉他不能奔波劳累!”   他是医者,最看不惯病人糟蹋自己的身体。   “这三吴之地潮湿阴冷,根本就不是他养病的地方, 现在病入肺腑,即便我日日施针, 病情也会慢慢恶化, 谁也不知道能熬多久。”   “先生何必如此!”马文才摇头, “我听傅歧说,先生有一个如珠如宝的千金, 而令夫人也已经身怀六甲, 就快到临盆之期,就算为了先生的妻子儿女,也应该好好为自己打算才是啊!”   “所以我只能是易先生。”   傅异想起家中的女儿,眼神中透出暖意。   “只要父亲和傅歧不倒,她就依然是傅家最贵重的高门嫡女, 而我也算是‘为国捐躯’了,即便她没有父亲,也没有人敢说三道四。以后婚配,就算是为了补偿我,也不会将她低嫁……”   马文才心中一紧。   “我若活着,别人说起我的儿女,就会可惜起他们的父亲。‘那个断了腿的丑八怪傅大郎’,我可以不在乎,他们呢?我的妻子呢?”   傅异叹道:   “我拖着这残破之躯也只是给家中找麻烦,原本我就该死在水里,或是死在牢里,若不是你们遇见了花将军,我现在本就是一个死人。能向天借这么长时间,我已经很知足了。”   一时间,就连徐之敬都不好指责他不爱惜身体了。   他们拿什么立场来安慰、劝说他?若是他们遭遇了在傅异身上发生的事情,恐怕还不及他的万一。   他是那么一个骄傲的人,他选择在片刻的耀眼的美丽中达到自己人生的顶峰,发挥自己最大的价值,之后毫无留恋的等待自己的宿命,才是理所应当的。   “咳咳,不要再提我的事了。”   傅异干咳了几声,将话题带过,“谢侍中来的事是机密,如今朝中除了我父亲和寥寥几人,没有多少人知道谢侍中会为这种小事来会稽学馆,所以我希望你们也能守口如瓶。”   “是。”   徐之敬和马文才躬身应诺。   “徐之敬,你们徐家在浮山堰地区所作所为,朝中皆有耳闻,虽然你因举动激进被除了士,但朝中欣赏、佩服徐家的依然大有人在,所以这‘天子门生’之位,即使我不提起,谢侍中也会为你谋划,作为东海徐氏为国损失的一种补偿。”   傅异替几个少年解释着:“而马文才,你这个‘天子门生’的名额,却是因为我们需要你在来年能够在建康,在朝堂里发挥作用。”   “必不敢辜负先生信任。”   马文才也不客气,虽说他肯定自己的才学能力都在会稽学馆中是拔尖的,可论起出身,他并不算顶尖,谁也不知道哪一个士生族中会不会有更大的能量,在最后关头将他掀了过去。   这“天子门生”说来是有能者居之,   “我不要你对得起我的信任,我只要你对得起花将军的信任。”   傅异笑着说,“花将军对你极为欣赏,我会被救,也是因为他答应了你要找到我,我要你来年去建康,并不是要你站队偏向我家或是谢侍中那方,而是因为有一件事,只有你能做到……”   “我?”   马文才轻问:“花将军,说的是姚华先生吗?”   “是。”傅异点头,“他是任城王的爱将,似乎在魏国军中也十分有名,任城王原本不愿冒险放我回来,也是因为他的劝说,我才能借了魏国细作在我国的路子回来。”   魏国能够打通这么一条路径,甚至能任意编造合适的身份通过关卡,期间必定花费了数代人的心血。   如今送了傅异回来,这条路和这一路上接应的探子都已经算是废棋,若傅异是个对梁国忠心耿耿的官员,一回国就直奔建康自曝身份,说不得这一路上的探子都有危险。   但花夭赌对了。   “我能做到什么事?我如今不过是一白身……”   马文才愕然。   “你与花将军交好,就是与任城王交好,这很重要。”   傅异的神色很是严肃。   “萧宝夤和临川王勾结,又劫掠我国官员,还有浮山堰的种种种种,都是为了加深两国的仇恨,好挑起大的战事。他虽是魏国的边疆大将,可魏国人一直忌惮他南人的身份,官封的倒是不小,兵却给的不多,至于物资补给,更是不能和那些军府出身的将领去比。”   傅异说,“所以,只有南方起了战事,他才能趁机壮大自身,也只有起了大的战事,魏国才会重用起他这位齐国被灭国的前朝王爷。”   “如今浮山堰崩了,淮河下游受创严重,魏国国内一片叫战之声,无论是将领还是朝臣,都希望魏帝能趁势起兵,以寿阳为据点进行南伐,唯有少数宗室不愿起兵,这任城王元澄就是其中之一。”   说起元澄为何不愿南伐,也和花夭不无关系。   从南方回返的花夭将自己这一路的见闻都告诉了元澄,而元澄从花夭的经历里也分析出梁国虽因此事大损国力,却还远没有到大势已去的地步。   淮河下游受灾严重,修建浮山堰又死了无数军民,但梁国最富庶的三吴之地毫发无伤,也不是没有一拼之力。   魏国新帝登基,根基不稳,又有六镇忧患,若此战真的打了起来,说不得六镇马上就会又动作。   现在的鲜卑部队,早已经不是当年拓跋焘麾下的十万精骑了。   魏国最骁勇的勇士,如今正对着自己国家的权利中枢磨刀霍霍中。   到时候内忧外患,只能仰仗如萧宝夤这样怀有狼子野心的降臣,又给了这野心家无数的机会。   但这些分析,傅异没必要解释给马文才他们听。   以他们现在的身份和见识,还远没有能洞悉其中内情的地步,让他们知道的太多对他们并没有什么好处。   “任城王不愿两国交战,所以才送了大公子回来,希望大公子能说明萧宝夤的阴谋,挫败他的计划?”   徐之敬皱着眉头问。   傅异笑笑,问马文才。   “你觉得呢?”   “我觉得,既然萧宝夤能隐藏这么多年,在魏国做到镇守寿阳周边十五城的大将,即使以魏国任城王元澄的声望地位,也做不了什么。”   马文才思忖,“魏国和梁国征战多年,萧宝夤又是南齐逃亡魏国的宗室,仅凭他私自劫掠梁国官员的证据,只能被当做他公报私仇,并不算什么了不得的证据。”   “很好,所以你认为?”   傅异诱导他继续分析。   “所以,向所有人大声萧宝夤包藏祸心只是治标不治本,最好的做法,是让两国暂时休战,不要打起来……”   马文才的眉头拧的像是一个麻烦。   “但是如今敌弱我强,要怎么才能不打起来?”   “以你的年纪和见识,能想到这么多,已经是很了不起了。”傅异叹道,用一种嫉妒的眼神看向马文才:“若你是我的弟弟,也许我也不用这么辛苦。”   “大公子谬赞了。傅兄是块璞玉,只是还需琢磨。”   马文才谦虚道。   “他的长处不在权谋……”   傅异随口评价了下自己的弟弟,又说,“而你对大局的洞察力,似乎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   马文才心中道了句惭愧。   上辈子这时候他还没有死,自然知道浮山堰后两国没有打起来,但是他那时闷头一心苦读,希望能够赶得上国子监里那些高高在上的灼然公子们,对朝中大事、世事人情当然是毫不关心。   但他知道,上辈子既然没有打起来,必定是两国做了些什么,否则以那时梁国岌岌可危的局势,只要不是智障,谁都知道魏国要在那时候选择南下,是最有可能完成南北一统大业的时机。   魏国那时候出了什么事呢?   马文才蹙着眉,冥思苦想。   好像那时魏国出了一次内乱,因为吏部尚书崔亮上奏,建议不允许军户子弟在朝入士,京中六镇子弟烧了尚书省,后来六镇又有了一次小的骚动……   等等?   “六镇?”   马文才猛然抬起头来。   此时离孝文帝汉化改革不过几十年,如今依旧有许多鲜卑贵族对此不满,认为学来的汉人那一套是在驯化他们。   尤其是魏国也开始用九品中正制,原本立于魏国最顶端的武士和军队阶层成了“将种”,变成了粗鄙和低贱者的代名词,军中早已经不满。   随着孝文帝迁都洛阳,原本拱卫旧都平城的六座军镇也变成了弃子,六镇勇士被政治中心有意无意的忘却了。   旧日的荣光早已不在,那些曾经为魏国出生入死、打下大好山河的英雄们的后裔,已经沦落到饿死街头的地步。   但是谁都知道六镇子弟人人可为上马控弦、下马攻城,是魏国隐藏的一支雄师,莫说敌国害怕他们,就连魏国那些醉生梦死的贵族们也害怕他们。   那些“天赋贵胄”的鬼话,从来就没有刻在六镇子弟的骨子里,他们也瞧不起那些只靠肚皮来决定谁来说话的规则。   马文才想到此处,又惊道:   “难道任城王能让六镇起什么动乱吗?”   这下,傅异对马文才惊为天人。   “天啊!”   傅异的表情像是发现了什么绝世珍宝。。   “我之前说你在这个年纪,已经是很了不起了,想不到我还是小瞧了你。”   他岂是很了不起,以他的独断之能,简直是出众人之表,实奇才也!   傅异又一次可惜着。   “为何你不是我的弟弟?!”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傅歧(捶胸顿足):啊啊啊啊,我咬死你这个别人家的孩子!   马文才:……别咬,废牙。 第195章 雌伏人下   傅异和任城王的约定说起来简单, 但做起来着实复杂。   无论萧宝夤和临川王如何勾结, 对于这两个心怀鬼胎的人来说,他们最终的目标都是想要挑起战争,再通过战争达到自己的目的。   既然如此, 完全没必要被他们牵着鼻子走,只要让战争打不起来就行了。   原本让梁国求和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哪怕如今情势岌岌可危, 以梁国这位陛下的性格也不可能主动求和,但现在情况不同, 有不少的梁国官员作为人质攥在萧宝夤手里。   之前傅异不明白,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士族出身的官员正好在那天出现在浮山堰上,又恰好又都被救了起来, 如今通过那本册簿倒是让他恍然大悟:   既然张豹子是萧宝夤的人,那作为浮山堰统领全局的负责人, 他要调动人手在那天做什么实在是再普通不过了。   就像是他, 他原本只是负责将新派来的民夫送到浮山堰地区就可以离开的, 偏偏那天收到张豹子协助将民夫编队的请求,这不是什么麻烦事, 他那天就一直在堰上将他新送来的民夫组织成队伍, 结果堰就塌了。   想来其他出身大族、只不过是来浮山堰随便晃一圈赚个功劳就回去的官员们,也没想到十拿九稳的功劳,顷刻之间就变成了虚妄。   那些官员很多官位并不高,但出身都不错,任城王仔细调查过, 这些人的家人也许算不上什么位高权重,甚至有很多都是士族眼中的“浊官”,但不可否认的,这些官员的家中大多是任着实职、手握实权的官员,那些被士族瞧不上眼的“苦差事”,往往却是掌握钱财、兵权、律法的要职。   一旦萧宝夤真利用人质掌握了他们,哪怕只是借此得到一些情报或“方便”,都足以让双方头疼。   于是傅异和任城王做了一笔交易,傅异推动梁国主动求和,任城王雷霆一击保下被萧宝夤控制的人质,借由两国互换使节的机会,任城王元澄会将这些被控制住的梁国官员以使节的方式送回梁国。   如此一来,既保全了梁国的脸面,也不至于逼得萧宝夤立刻图穷匕见,狗急跳墙。   而两国一旦签订和盟,双方边境都要撤军,萧宝夤所打的盘算就要落空,临川王也没办法再借此重掌军权。   于是傅异回来了,带来了这些官员对家人最迫切需要的消息。   他送回各方的消息只要在私底下传开,为了自家子侄们的性命,为了不受制于人,他们势必会推动求和的提议。   即使是最愚笨的士族纨绔也不会希望两国打起来,一旦国家打仗,他们吃喝玩乐的清闲日子也就到了头,再加上这些中层实权官员的推动,梁帝想要装聋作哑都不可能。   原本这里最难的关节就在于如何让魏国接受南梁的求和,毕竟浮山堰彻底击垮了梁国的人力、财力,让梁国根本没有实力再起刀兵。   修建浮山堰征调了太多正值壮年的军、民,镇龙铁毁掉了梁国制造武备的能力,水灾和瘟疫使得秋收无着、人人自危,根本没办法补给军队。   这样可以趁虚而入的时机几乎是魏国一百年都等不来的好机会。   但魏国也有自己最棘手的问题——六镇。   孝文帝改革之前的汉人早已被鲜卑化了,但孝文帝迁都洛阳之后,开始实行起九品中正制,又将所有鲜卑贵族的姓改为汉姓,并和汉人的士族门阀一样,按门第区分等级和官职。   如此一来,北魏原本靠军功晋升的等级制度直接崩塌了,军队的政治地位一下子被边缘化,现在几乎所有被“判定”为下品之人都盼望着有一场大的战事,能由战争重新夺回他们昔日的地位和荣光。   可那些已经掌握了朝堂权利的大臣们不会给他们这个重新洗牌的机会,人人都知道六镇只要一声令下便是一支精兵,但他们担心六镇军户重新掌权后会因此起事,在内外夹击之下,恢复胡制……   是为权、为家族,还是为国?   想想士族的根本是什么,这根本不用选择。   只要六镇稍稍有所异动,魏国那些重新掌握权力的汉臣,肯定选择拱手将这一统天下的机会放弃,同意梁国的求和。   如今魏国新帝年幼,掌权的胡太后借由汉人大臣的庇佑才得以逃脱“子贵母死”的命运,此时正是投桃报李之时,只要依旧能让她高高在上锦衣玉食,哪里管得了什么千秋大业,天下霸图。   别人难以在这时候调动六镇生乱,对于任城王元澄来说却是不难。   任城王元澄原名拓跋澄,是景穆帝拓跋晃的嫡长孙,幼时便投身军中,一路做到镇北大将军,六镇正在他的管辖范围,从孝文帝未全盘汉话化起,他就深受六镇军民的信任。   再加上他这一脉与六镇有牵连不断的关系,诸如花家这样,会因他一声令下为他效忠的将领不知凡几。   元澄既然不愿两国刀戈相向,只要他在梁国求和期间暗地里让六镇兵马与京中起些摩擦,造成紧张的关系,北魏就要考虑南征后腹背受敌的可能。   加上朝堂上不少士大夫是根本不愿意再打仗让将领们掌权的,魏国同意求和的把握就更大了。   所以傅异起到的是“牵线”的作用,任城王则在魏国“搭桥”,至于最后结果是不是得偿所愿,就七分看人力,三分看天意。   这其中,六镇便是关键。   这复杂的局势,莫说是寻常少年,便是傅异自己若没有面见任城王之前也是看不清楚的。   毕竟两国久不来往,南边对北魏的信息知道的很少,傅异只是扬州祭酒,并不是军中将领,对魏国内部的矛盾并不清晰才是正常。   可马文才如今才多大年纪?只是从他的三言两语中,他就想到了解决眼前之危的办法是“釜底抽薪”,而釜底抽薪的机会在六镇。   当年卧龙不出门便知天下事,也不过如此!   “你为何不是我的弟弟,你为何不生在王谢之家!”   傅异惋惜到几乎要顿足。   “你若是谢家子,说不得这世上又要多一个‘谢安’一般的人物!”   马文才知道傅异只是可惜他的出身不好,而他自己已经命不久矣,即使再为他谋划也帮他铺不了太远的路。   更何况,他自己对谢安那种“力挽狂澜”一点兴趣都没有。   他的目标并没有那么“宏伟”,他只是想有朝一日立于众人之上,不会再随便被人当做弃子罢了。   “大公子之前说,我日后一定要在京中,是因为那时候魏国可能会派出使臣?”马文才猜测着,“而来的使臣也许与我相识,所以……”   他顿了顿,了然道:   “是花夭将军?”   “然也。”   傅异对马文才的评价已经极高,这时他做出什么猜测他都不会觉得奇怪。   “那位花将军代表着六镇旧势力,而且我在回国时听旁人说,北魏的胡太后在征召他,但他不愿侍奉那位太后,所以先是躲入我国,而后听闻旧主来了南方,才去投奔的任城王。”   “一旦梁国向寿阳派出使节,任城王多半会让花将军护送人质出使我国,不欲让他回国,而你与花将军是旧交,也许会因此增添不少方便。”   他在来了会稽学馆之后想了许多,其中就包括如何最大化的发挥每个人的作用,“想要接待魏国使节并不是什么人都可以的,你只是一介白身,所以我和谢侍中商议过后,认为最快让你获得身份的方法唯有‘天子门生’。”   好在马文才的才华出众,也能服众,否则这般内定的事情,怕是还要起一番波折。   至于徐之敬,他们家的经历太过惨烈,补偿一番也是为了卖个人情,人都吃五谷杂粮,生病不因人的出身而改变,交好一门医者,这买卖划算。   至于祝英台嘛……   “那个祝英台,虽能给他个‘天子门生’的资格,但他是乡豪出身,怕是不容易出仕的。他是幼子,也不能继承家业吧?”   傅异已经开始为马文才的未来操心了。   “听说他和你是莫逆之交?你准备让他日后做你的幕僚?”   马文才没想到傅异对祝英台的事也这么关心,想到祝家庄里那些暗藏的秘密,马文才只觉得头皮一阵阵发麻,生怕傅异看出什么连累到祝英台,连忙摇头:   “祝英台的前程,自有祝家庄操心,况且这‘天子门生’,大公子和谢先生最好还是斟酌一番。”   “咦?为何?”   傅异十分诧异,在他看来,以马文才的心性本领,会拉拢梁山伯、祝英台这样的人物,多半是为了日后寻找左臂右膀,毕竟他只是次等士族,钱粮财力不及乡豪,能用的人才也太少。   “你不愿祝英台和你一起上京吗?”   马文才哪里能解释祝英台是个女人,真上了京当什么天子门生就是欺君了,可这话也不好解释,说的不好倒显得他妒贤嫉能,一时有些犹豫。   倒是旁边一直安静倾听的徐之敬突然开口解围。   “祝英台没有野心,能力也只是平平,并不适合朝堂上的尔虞我诈。”徐之敬淡淡说,“但他有一颗赤子之心,最近又刚刚因‘书品’上流入了太子之眼,多半是要被宣召去东宫修编《文选》的。”   傅异一愣。   “太子?”   “嗯,正是如此。”   马文才松了口气。   “他是个闲云野鹤一般的性子,即使让他继承家业也是不愿的,也对天子门生不感兴趣,所以才整日在丙科、乙科厮混。也许去做学问说不定才是他的好路子。”   “如果是这样,那我们就不勉强了。”   傅异对那个没有野心也稍显天真的小少年没有太多印象,只记得他家中似乎实力不弱,带着不少部曲。   他抚了抚唇,喃喃自语:   “那剩下的人选,就得好好斟酌……”   “大公子……”   马文才心中有一个疑问,又不知道问出来合不合适,欲言又止后,还是犹犹豫豫地问了。   “你之前说,花将军拒绝了胡太后的征召……”他问,“如今胡太后一手遮天,又是魏国正统,那花将军既然有志报效军中,为何会拒绝她的征召,不惜得罪这位主君到四处躲藏的地步?”   “啊?”   傅异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微微一愣。   “这个,我没想过……”   他抬起头,看着马文才一脸成熟稳重的“大人”表情,莫名地就想逗一逗他。   “听说北面那位胡太后好美男子。”   他笑得有些意味深长。   “特别是年轻的、孔武有力的美男子。”   “呃?”   这下轮到马文才发愣了。   “那位花将军,大概是不愿雌伏于人下吧。”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他抬起头,看着马文才一脸成熟稳重的“大人”表情,莫名地就想逗一逗他。   傅异:(暗笑)我才不是因为他比我弟弟成熟才逗他呢,不是!   花将军:(摸头)那啥,我不雌伏的话,难道还雄伏?   被压过的马文才:(脸红)你好不要脸!   花将军:(歪头)我说啥了?   祝英台:嘤嘤嘤……你们考虑过我的感受吗?嘤嘤嘤……(咬手帕) 第196章 捉拿内奸   漫长的冬季终于过去, 会稽学馆里也迎来了最空旷的时期。   与其他四馆一样, 在会稽学馆里读书的,大部分都是出身寒门的学生,除去一些家中儿子多的和家里富裕的, 五馆里很多学生都要在播种时节回去种地,这也是皇帝亲自下旨督促过的, 五馆教授学生不得耽误春种。   久而久之, 先生们也都将自己的假期选择在春种时期,那些教书算和律例的先生们纷纷轮流休息, 会稽学馆里也就空旷了起来。   但这种空旷不包括甲科。   作为馆中士生集中的“进士科”,学习压力本来就大。   士族不必耕种,而就算是梁山伯这样的寒生, 也在就读后选择了将家里的地租出去,因为根本就无暇打理家中的田地。   能入甲科的寒生无一不是佼佼者, 尤其他们都听说负责选拔“天子门生”资格的学监这段时间就会来, 更是恨不得头悬梁锥刺股的读。   尤其馆中又来了一个对建康、对天下局势分析的特别明了的易先生, 很多之前因为“门第”所限见识不够的寒生眼前都豁然开朗,很多寒门学子的“策论”也开始写的精彩起来。   甲科所在的课室内外, 也经常看见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辩论的脸红脖子粗的甲生们。   对于这一点, 祝英台也表示很理解。   策论说白了就是议论文,议论当前政治问题、向朝廷献策的文章,如果说士生们都是官N代出身的高级玩家,那梁山伯这样的怕是小学级别的,这么一群人混在一起要考时事政治, 好不容易逮到一个懂时事的还不玩命的学?   只可惜这些人的“争论”放在马文才等人的眼里,就跟小孩子邯郸学步一样的水平,有几次马文才都好奇地在廊下听了一会儿,最终还是选择摇头而去。   就连祝英台这样对天下大势并不算了解的,听完他们什么“大赦天下”、“改革吏治”之类的话,也觉得很不对劲。   用傅歧讽刺的话来说,就是“还没学走就开始学爬”了。   “有什么奇怪的,他们的策论不可能写的比家中有门客幕僚的士生们还好,只能从新奇方面着手。”   徐之敬说话一直那么刻薄。   “他们哪知道上面派下来的学监是什么样的人,万一就吃这一套呢?一群只知道投机取巧的家伙!”   “徐之敬,你小声点!”   和徐之敬坐在一起的褚向吓得半死,连忙看看左右,见只有几个人注意到他的话,还是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总算松了口气。   “你好歹也是名门贵胄出生,怎么老是这样畏畏缩缩的!”   徐之敬叹气。   在一旁问出这个问题的祝英台也呐呐道:“徐之敬,既然现在都是同窗,好歹也给别人点面子……”   徐之敬扭过头去,没应他的话。   谁愿意跟这些人做什么同窗。   虽然傅异向他许诺了“天子门生”的位置会有他一个,但他生性对于没到手的东西都会抱有怀疑之心,谁知道谢举是不是真的就给傅异面子,又或者真的因同情提携他一把?   就因为带着这样的情绪,最近徐之敬看谁都像是“竞争者”,精神也崩的很紧。   不仅仅是徐之敬,很多人也和他一般,虽然不至于紧张到动手相向,但馆中摩擦也变得越来越多了。   在这种情况下,那些原本就占有极大优势的士生们就格外“超然于外”。   就如今日,寒生们又将易先生围了起来,拿着自己的卷子请求易先生“批览”,而傅歧等人原本准备去廊下就食的,见这个架势也没出去,留在课室里等着“易先生”。   “这不行,他们不要吃饭易先生还要吃饭呢!”   傅歧见自己亲哥哥看了一张又一张,额头上青筋直跳,“我去吆喝他们一顿,把他们赶走!”   说罢,他起身就要跳过去。   梁山伯见势一把抱住傅歧的腰,将他摁了下去,惊慌道:“你搞什么!易先生要是不愿意,还用你去赶人?”   马文才持着《礼经》,嘴角含笑地在一旁看着热闹。   自傅异进馆教书以来,护兄狂魔傅歧每天都要来这么几处,马文才都已经看得处变不惊了,每天也就梁山伯如临大敌,生怕傅歧古怪的态度会暴露傅异的身份,要知道现在还有不明人士在盯着梁山伯,很有可能就是临川王或萧宝夤的人,一旦傅异身份暴露就是杀生之祸。   于是他紧张地跟在傅歧后面拉来拉去,跟狗链子似的。   好不容易人渐渐少了,傅歧正准备借“求学”的名义请“易先生”一起去吃饭,谁料外面一片吵吵闹闹,似是有什么人正朝这边过来。   嘭!   课室的大门被人粗暴的推开了半扇,呼啦啦进来四五个手持锁链、哨棒的黑衣皂隶。   “说了这里不能随便乱闯!”   后面几个气喘吁吁地学官们也跟着冲了进来,大声叫着。   “你们要找人,可以在门口等我们请人过来!”   “会稽府办事,自然是要事,等你们磨磨蹭蹭,走脱了人犯怎么办?!”   皂隶喝道。   刹那间,满室哗然。   这里是甲科,从一年多前起,任人都知道会稽郡有名大族的子弟几乎都送了孩子来会稽学馆“镀金”了,寻常县令府衙的皂隶是不敢来学馆这边闹事的,之前刘有助因凶杀案身死,也不过就是将人犯送入官府。   但太守府出动就不一样了。   宗室郡王亲管着的太守府,无大事不会出动人手。   “什么人犯?”   马文才皱着眉站起身,不动声色地用身体遮住易先生的方向。   “这里是教书育人的地方,又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地!”   在群生之中,向来隐隐以马文才为首,见马文才动了,其他士生也恍然大悟一般,七嘴八舌地质问。   “什么人给你们的胆子,可以冲撞士族?”   “抓人犯也得有令书在手,你们是抓人犯呢还是杀人呢?”   “太守府就了不起了?我倒是要去问问世子,这算什么事!”   那些皂隶们也没想到会稽学馆里刺头这么多,为首一个愣了下,依旧冷着脸从怀中掏出自己的令牌和抓捕文书,又对左右说:   “有人举报易先生乃是敌国奸细,去把那易先生拿下!”   “谁敢!”   傅歧第一个跳出来,张开手臂就拦在双方中间,怒喝道:“谁敢抓人!”   梁山伯又吓个半死,为了不让傅歧太显眼,也硬着头皮冲上去,同样用身体挡住皂隶们的去路,梗着脖子跟着喊:   “无凭无据,不能抓人!”   傅歧一身锦袍,皂隶们不敢对他下手,可梁山伯一看就是寒生,那些皂隶却不会客气,一击哨棍下去,梁山伯腹部遭受重击,立刻就抱着肚子软了下去。   “梁山伯!”   “梁山伯!”   正如士生之中隐隐以马文才为首一般,寒生们大多和梁山伯交情不错,如今见梁山伯受创,士生们自持身份不愿以身相护,寒生们却像是疯了一般也冲上前去。   他们原本就精神紧绷,如今满脑子只想着唯一会给他们带来时局所破的先生要被抓走了,脑子里那根弦蓦地断了,不管不顾地冲撞着拿着武器的皂隶们。   那些皂隶们抓人势在必行,士生们没下场,他们也不会手软,或拳打或脚踢,凶神恶煞。   “敢在会稽学馆动粗!”   傅歧见形势成了这样,气急败坏地就要跳下车助拳,却被马文才一把按住。   “此事有些蹊跷。”   马文才皱着眉头说:“祝英台去召她的甲士和你家的部曲了,那些皂隶不会下重手,此时你不易搀和此事,护着易先生先从后面离开。”   傅歧是个暴脾气,但他也是个听得进人劝的,权衡一番情况后,最终还是以兄长的安危为优先,穿过人群强硬地往傅异身边而去。   谁知道他刚走几步,就被人拦住了。   “虞舫?你给我让开!”   傅歧抬起拳头,“让开!”   “傅歧,太守府既然会来拿人,自然不是空穴来风,为了学馆的安危,还是让人带回去看看才好。”   虞舫眼中闪着兴奋地神采。   “马上京中的学监就要下来了,若易先生真是敌国的奸细,那可不太好啊。”   “好一张粪口!”   傅歧气的脖子都红了。   “你见过哪国的奸细是这么病恹恹的?!”   “也许是敌国的疑兵之计……”   计你娘的!   傅歧见兄长已经站起身过来了,急的连连摆手不让他过来,虞舫狐疑地看看傅歧,又回过头看看易先生,若有所思。   “你干什么!”   就在此时,徐之敬一声暴喝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此乃阳翟褚向,你们这群庶人竟敢对士族出手?”   原来是徐之敬担心梁山伯受了暗手会有内伤,蹲下身给梁山伯查看伤情却被皂隶当成助拳的,混乱之中褚向保护背对着众人的徐之敬,结果替徐之敬挡了一棒,又被推到了人群里。   徐之敬的兄长就是这么莫名其妙死的,如今遇到这种情况简直不能忍了,抬手一挥,所有人都鼻子一阵剧痒,拼命打起喷嚏来。   刹那间,课室里泪涕横流,徐之敬铁青着脸站起身来,恨声道:“恃强凌弱,以武器对手无寸铁的书生,真当我会稽学馆无人?”   傅歧趁着所有人注意力都放在徐之敬身上的关头迅速晃过虞舫,三两步奔到腿脚不便的兄长身边,架住他的身子就往后带。   “等等,傅歧,让我再看看情况。”   傅异拍拍弟弟的肩膀,“这么多人为我拼命,我总不能不管不顾就跑了。你那叫祝英台的好友不是去搬救兵了吗?”   傅歧听兄长这么说,只能忍耐,举着拳头护在他的身前,大有谁敢过来就跟谁拼命的架势。   另一边,马文才护着差点被踩伤的褚向从人群里钻出来,揉着鼻子关心地问:“你还好吧?”   可怜褚向背后中了一棒,直接趴到地上,又慌乱的躲避众人的推挤和踩踏,身上的衣服早已经散乱的不成样子,束好的头发也披散了下来,配上泪眼氤氲的模样,简直像是被蹂躏过了的小媳妇。   也亏是祝英台不在这里,不然又要在心中尖叫了。   “我没事,就是背后有点痛。”   褚向艰难地直起身,收拾着自己散乱的袍裳。   整着整着,褚向的表情突然一僵,一扭头又走回人群里,在地上开始寻找着什么。   那一片刚刚被徐之敬下了药,所以褚向找了没几秒就满脸通红不停打喷嚏,毫无形象地弯腰四处张望。   马文才担心他出事,用帕子捂住口鼻,跟上前去,正准备把他拉回来,却见他从地上找到了半块玉佩,郑而重之地放回了怀中,满脸都是庆幸。   见到那块玉佩的模样,斜地里的马文才伸出去的手猛然往回一缩,不可思议地看了褚向一眼,悄然无声地又退回了人后。   只是手,却不由得按向了自己的胸前。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马文才:(瞪)叮你个头啊! 第197章 仁义道德   马文才的胸前, 如今也贴身带着半块玉玦。   之前他没有看清, 以为褚向是丢了玉佩之类,等他看清了,却只觉得浑身冰冷, 不寒而栗。   褚向的那半枚玉玦,和马文才的那半块一模一样。   马文才的那半块玉玦, 是崔廉给的。   郦道元被门客拼死护送出寿阳城时, 他的门客趁乱去查找萧宝夤勾结梁国的证据,结果身受重伤而回, 只来得及交付这枚玉玦。   这玉玦的纹饰精美,又被萧宝夤郑而重之的收藏在书房里,必定是某种信物, 其实崔廉对玉玦能揭发什么也没有抱有什么信心,所以这件东西才托付给了马文才, 请他交给谢举。   因为这枚玉玦关系到崔廉、裴公、郦道元等数人安危的关系, 马文才没有告之傅异它的存在, 但在听说这次来的学监可能是乌衣巷的谢举时,他简直是惊讶极了。   不是惊讶这样的灼然士族会关心五馆和萧宝夤阴谋之事, 而是觉得实在太巧太巧, 就像是命运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将这些线索穿针引线,一步一步地将旁人可能一辈子都窥见不到的真相放在他的面前。   褚向那块被制作成玉佩的玉玦绝不会是随便挑选的,玉玦形如环而有缺口,更重要的是, “玦”、“决”同音,故古人每用“玉玦”表示决断或决绝之意,以摔玉表示恩断义绝,所以玉玦被赠与旁人,并不是一种好的寓意。   照理说,正常人看到这种代表“断义”的物品,都只会觉得伤心或愤怒,甚至觉得是一种羞耻,不会贴身收藏或格外重视。   但无论是萧宝夤也好,褚向也好,如今都对这枚明显已经履行过自己意义的玉玦表示出了珍视,也勿怪郦道元觉得此物是一种信物。   褚向虽是京中边缘化了的人物,可他的出身却比绝大多数公子更要尊贵,哪怕他的性格如此懦弱,又被梁帝监视着这么多年,可他依然能来三吴之地的会稽学馆读书,真的是仅凭母亲的余荫吗?   褚向和自己的这位胞舅,是否一直有所联系?   马文才原本就是个敏感多疑之人,如此一想,根本不愿暴露自己发现了那半枚玉玦,隐入人群之中,只悄悄地观察着他。   他看见褚向收好玉佩,走回徐之敬身边。   他看见徐之敬向褚向询问着什么,褚向羞涩地笑,摇了摇头。   衣衫凌乱外表羸弱并不能削弱他的姿容半分,恰恰相反,反倒为他增添了一种让人怜惜的气质。   看他那羞涩似小鹿般的眼神,没有人能把他和“阴险狡诈”联系起来。   晋陵长公主原是齐国出名的倾国之色,却没有被和亲、没有被胡乱婚配,而是嫁了自己最中意的人选;   萧宝夤落难北魏,依旧凭着容仪获得了众多公主的欢心,成了驸马,跻身宗室……   萧家血统里的美貌,从来没有给他们带来过灾难,难道真的是上天庇护?   “你在想什么?现在是发呆的时候吗?!”   定定出神的马文才,突然被人从人群里拉了出来。   徐之敬铁青着脸,指了指傅歧那边。   “我的药用完了,顾不得那里。”   马文才抬头一看,虞舫正带着几个交好的学子围住了傅歧和傅异二人,傅歧那暴脾气明显已经按不住了,傅异拽着他的袖子,眼神冰冷地望向虞舫等人。   也许是傅异被毁了容的五官太可怕,也许是他的眼神太冰冷,除了虞舫外,另几个士生都没有做出什么举动,就连虞舫也不好太“特立独行”,只能在那里僵持。   大约是药效过了,马文才看着喷嚏不断的皂隶们重新提起了棍棒,寒生们却已经一片狼狈满脸青紫,趴在地上吆喝不断,怒火不断涌上胸臆。   “都站起来!”   马文才使劲拽起一个寒生,替他整理衣襟。   “学了这么久礼义廉耻,怎可就这么倒地不起,一蹶不振?”   随着马文才的怒喝,还在地上痛呼的学子们一个个满面羞惭地站起身,渐渐聚集在马文才的身边,用沉默的眼神注视着眼前的皂隶们。   那为首的皂隶也没想到一个小小的逮捕任务会变成这样,叹了口气说道:“这位公子,我们并不是故意来学馆里闹事的。只是我等接到举报,说这位‘易先生’身份不明,通关会稽郡的路引明明是行商,却到了这里教书,而且我等沿路追查他的路引和通关文书,发现他是从北面来的,不得不慎重起见。”   “举报?他既然是在这里教书,又没有杀人放火,为何会被人举报?”   马文才言辞犀利,直击重点。   “易先生自南下养伤以来,从未出过书院,敢问这位吏头,举报者可是我学院中人?”   马文才锐利地眼神从人群中扫过,想要从中找到那个“举报”之人。   大多数人都坦荡回视,也有部分人是因为被对视无措而移开目光,唯有虞舫几人畏畏缩缩,不敢直视。   “公子何必为难我们?”   吏头面露为难:“我等怎会揭发举报之人?若是如此,日后还有谁敢举报不法之事?”   “藏头露尾,谁比较像是坏人?”   马文才冷哼了一声。   “先生是学馆里的人,你们若想带走人,也得先由贺馆主同意。在贺馆主来到之前,谁也不能再动我们馆中学生一丝一毫!”   “你们不敢拿棍棒对着我们,却因他们是庶人而随意欺辱!你们又岂知其中有没有日后的‘天子门生’!”   马文才的话掷地有声,替庶生们找回了颜面,一个个腰杆子也硬了起来。   他们看着虞舫等士生浑身上下干干净净,他们却满面青紫有辱斯文,为何?   总不能让自己也瞧不起自己!   “马文才,你是士生,还是不要管这些闲事了。”   虞舫阴测测地说:“易先生身份既然存疑,他们带易先生回去也是执行公事,何必如此夹枪带棒?”   “他们虽是庶人,可他们也是我们的同窗!”   随着门外一声清亮的反驳,祝英台领着一干祝家部曲踏入了课室。   “易先生虽然身有嫌疑,可一日为师,终生为师,!”   “祝英台,你这娘娘腔莫是跟马文才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私情,简直是士族中的败类!一天到晚维护庶人就算了,如今既然还为来历不明的人助拳!”   虞舫见祝英台这个“异类”居然将家将带来了,知道今日没有那么简单能如愿了,气得直咬牙。   “虞舫,你嘴巴放干净点!”   傅歧一声怒吼。   “虞公子,即使你天性凉薄不把我们当人看,也不必一出事就把同窗和先生都出卖个干净吧!”   梁山伯也忍不住了,怒道:“便是在士庶分别之上,亦有气节操守,难道你能代表所有的士族不成?”   甲科中如魏坤孔笙等人本就和祝英台交好,此时祝英台又得了太子青睐未来前途不可限量,自然更站在祝英台这边。   再见虞舫一句话引起了众怒,让原本就紧张的士庶生关系更加尖锐,顿时头痛不已地纷纷出来打圆场。   “都少说几句,少说几句!”   “虞兄也是担心持械私斗给馆中惹祸,不要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之前还在执意要带走易先生的皂隶们看到他们自己内斗了起来,干脆作壁上观,看着他们对峙。   尤其是祝英台带着全副武装的部曲来了以后,径直就把他们围了起来,他们也确实不能做什么。   就在这时,被傅歧搀扶着的傅异动了。   一直保护着他的学生们纷纷让开,躬身让这位“名师”从他们身边经过,又隐隐站在他的身后,随时保护着他的安全。   傅异心中一暖,笑着对他们颔首,又转过头来,对着几个皂隶说:   “你们只持着文书毫无通报就上门来抓人,很容易引起学馆和官府之间的矛盾。不是被有心之人挑拨了,就是做事太急。”   他负手而立,淡淡道:   “你们先回去,让我和馆主交代些事情,明日自我会去太守府配合调查。”   傅异原本身材高大,学馆之中也只有傅歧等少数几人能与他比肩,只是他伤的是腿,又因肺部不适经常佝偻着身子,竟无人发现他原本是个魁梧的汉子。   如今他站直了身体,用一种威严的姿态与这些皂隶们说话,竟然他们产生了一种畏惧感。   傅异的语气不像是请求,倒像是已经下了决定不容反驳似的。这语气他们再熟悉不过了……   久居人上又手握实权的官员们,往往就是用这样的语气发号施令的。   吏头心中有些不安,可又不愿就这么屈服,硬着头皮拒绝:   “易先生,实在是上令在此,不得不从,何况谁知你明日还在不在馆中?请,请今日就给个方便……”   “你别得寸进尺!易先生说了会去就一定会去!”   傅歧暴喝道:“如今这么多人在这里,你以为我们会让你将易先生带走不成?”   “傅歧!”   马文才怕他情绪太过引起有心之人的怀疑,悄悄拍拍他的背,摇头道:“把你的暴脾气收一收,别每天跟个斗鸡一样!”   好在傅歧向来是这个性子,也没有多少人注意到他的情绪激动。   “我给他作保吧。”   就在两边陷入僵硬之时,门外却突然传来了一道陌生的声音。   众人引颈一看,只见门口站着个白面微须的中年人。   此人身着紫衣,气度不凡,身后还跟着几个看起来就不简单的随扈之流。   更重要的是,连清早出了馆的贺馆主都恭敬地跟在他的身后,并没有在他之前发表结论,也没有进来训斥学生。   “敢问使君是?”   吏头看着那一身紫衣就先慌了神,鼻尖冒汗。   “你们回去吧。”   谢举随意挥了挥手。   “去告诉你们世子,乌衣巷来了人。”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傅异:(叹气)不能拼爹的日子好蛋疼…… 第198章 疑凶何人   朱雀桥边野草花, 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 飞入寻常百姓家。   祝英台对“魏晋风流”四个字的最初印象,便是从这首诗中得到的。   她不知道南北朝何时开始何时结束,不知道南北朝里有多少皇帝更迭, 也说不清什么郡望品第,可她知道王谢, 知道乌衣巷。   此时祝英台还不知道来的是乌衣巷的谢家人, 只单纯因为这个名字而感到好奇,和一屋子或狂热或激动或受宠若惊的学子们不一样, 她只是单纯的瞪大着眼睛,想看看“乌衣巷”的人和其他人有什么不一样。   即使是来自于现代,见识过各种俊男美女的祝英台, 也不得不承认,哪怕是现代那种环境, 也很难生得出面前这位美大叔这样的人物。   他最出众的不是他的相貌, 而是他那种矜贵自持的气质。   如果说有哪里相似的, 那大概只有在他身上散发出的“天皇巨星”的气势。就如同后世那么多影帝影后,哪怕再过低调, 也总是不同于常人, 他们有一种自信,一种一旦现出真实身份,就一定会被追逐向往的自信。   如今的谢举便遇到了这种“疯狂追星族”的场面,现在哪还有人管什么易先生、敌国奸细?就连对傅歧傅异最有敌意的虞舫都顾不得他们了,只一心一意地挤到谢举身边来。   这么一对比, 带着一堆部曲站在外围好奇观望的祝英台倒显眼起来。   谢举并没有什么架子,到了他这个高度,已经不需要靠端架子来彰显他的不凡了。   他态度很亲切的回答了不少学子们提出来的问题,又在几个差吏倍感无奈将要离开时派了一个门人同去,想来是为了帮他们在主官面前解释清楚这其中的情况。   见祝英台带着部曲,他多看了她几眼,对她说:“你既然来学馆读书,就该习惯用脑子而不是武力解决问题。”   祝英台顿时有种被教导主任训斥的感觉,低着头满脸通红。   “是学生见局面失控,请祝兄带部曲前来维持秩序的……”马文才见谢举注意力放在祝英台身上,连忙维护,“学馆里巡役人数太少,一旦起了纷争,我怕学生们吃亏。”   其实不必他说,就看着满屋子庶生衣冠不整、浑身带伤,也能看得出到底吃亏的是谁。   谢举就不是为“教导学生”来的,此时一看屋子里大部分学生都是这样的,想来都是亲自下场,不赞同地摇头道:   “以己之短,击彼之长?”   “然,不抗争,难道引颈就戮否?”   有一个学子心中不服,也抱着在乌衣巷来人面前露脸的心思,提出了反驳。   “如果今日不是我们刚好在这里,你们抗争的结果如何?”   贺革从谢举身后出来,冷着脸训斥学生们:“今日大过先行记下,我们有事找易先生,你们都散了吧!”   有馆中的学官和谢举的门人在此,即使学生们再想多留一会儿试探下乌衣巷来人的真实身份也不可能,在多方的催促和驱赶下,最终屋子里就剩下了傅异一人。   被赶出门外的傅歧对兄长实在是担心,一步三回头,等到了门口被马文才硬生生拽出去时,只听得里面谢举对着兄长说了声“你受苦了”。   而傅异,居然喊了声“先生”,泣不成声。   “里,里面是谢,谢,谢……”   傅歧听到兄弟对对方的称呼后,惊得瞠目结舌,半天舌头都伸不直。   “谢谢谁?”   梁山伯挨了一棒,半天都有些提不起气,见傅歧磕磕巴巴,好奇地问。   “我,我兄长出仕,是从谢中侍的秘书郎开始的……”傅歧咽了口唾沫,“能让我兄长喊‘先生’的,只有,只有那个……”   “知道就好,不要这么失态。”马文才弹了傅歧脑门一记,“这么大的事,瞒也瞒不住,谢使君是朝中下来的学监,很快大家都会知道。”   “你早就知道?”   傅歧瞪大了眼睛。   “易先生稍微透露过一点。”   马文才咳了咳。   “为什么他不跟我说?”傅歧表情受伤,“明明我才是他的兄弟!”   “跟你说干嘛,你又不想争这个天子门生。”   徐之敬哼了声,“跟你说了干嘛,在使君面前丢人吗?”   傅歧被徐之敬噎得说不上来话,恰巧看见前方虞舫等人正站在不远处的树下说话,眉头顿时一皱,三两步冲上前。   “傅歧!”   “傅歧!”   马文才和祝英台没挡住,让他成功冲到了虞舫的前面。   “虞舫,你为何要出卖易先生!”   傅歧梗着脖子恨声道:“你这小人,举报先生还不算,还想让先生被人抓走!”   此时虞舫身边围着好几个士生,其中也有和马、祝交好的孔笙,听到傅歧如此质问,孔笙吃惊地看了虞舫一眼,失声道:   “此话当真?”   虽说易先生被谢举保住了,但之前差吏对于易先生的控诉众人却听得清清楚楚。此时魏、梁两国关系紧张,要真冒出来一个敌国奸细,还教了这么多学生,对他们的前途都有影响。   虽说后来乌衣巷来了人,证明了易先生很可能和谢家人有关,可嫌疑依旧还在。   最主要的是,是谁发现了易先生身份有所不妥,去举报的。   毕竟从易先生的口音、举止、学识来看,没有一点和魏国人扯得上关系,用这种罪名去举报别人,至少要师出有名让人相信才行。   他们聚集在这里,便是讨论此事。   可是此时傅歧却道是虞舫举报的易先生,几个士生下意识就皱起了眉,用古怪地眼神看向虞舫。   “傅歧,你少血口喷人!”虞舫气了个半死,“就算我再怎么看不顺眼易先生藏头露尾,我也不会用这个名义举报他!那易先生成了奸细被抓,与我有什么好处?马上可就要选‘天子门生’了!”   “谁知道你什么心思!谁都知道你被易先生当众斥责策论不通,除了你,谁能还干这么恶心的事”   傅歧记得自己曾跟兄长说过他被虞舫围殴的事情,他也一直迷之自信觉得兄长对虞舫不客气是为了维护他。   如今见兄长为了此事惹了祸,差点被当做奸细抓去大狱,自然是怒不可遏。   孔笙等人见势不妙,赶紧上前拉住要动手的傅歧。   “你简直是胡搅蛮缠!我说了没有就是没有。”   虞舫不愿再和他争执下去,现在非常时期,他还要维持脸面。   “那你刚才为什么要拦着我带易先生走!”   傅歧喝问。   “易先生有嫌疑,你把他带走不就是坐实了吗?官府办案,我等身为会稽学馆的学子,应当协助而不是阻拦,我看你的所作所为才是恶心!”   虞舫气急败坏。   “傅歧!别胡闹了!”   马文才从后方赶来,一把抓住他后背的衣裳往后拉,在他耳边小声说:“你这是在给易先生惹麻烦,现在都得安静点!”   见傅歧被马文才压着拉走,孔笙等人才松了口气。   “傅歧,你要想谋个好出身,不如乖乖去上国子监!你兄长因国捐躯死了,你是有推恩名额的,何必在这里巴结一个毁了容又来历不明的先生?”   虞舫看了眼徐之敬和梁山伯,讽刺道,“跟一群庶人混在一起,不愧是将种出身的人家,实在是好家教。”   “虞舫!!!”   “虞舫,你也少说几句!”   其他士生听他说的刻薄,连忙阻止。   “我为何要少说几句?我……我??咦?”   虞舫张开嘴,狐疑地又开口:“我还怕他……这什么情况?”   除了他,其余众人也是满脸古怪。   原来待虞舫再开口时,声音居然变得不男不女,犹如阉人一般尖细。   虞舫之前听说过贺革院子里的那些传闻,顿时捂着喉咙,瞪着徐之敬,尖声尖气地骂:   “是你,是你干的对不对?!”   “我把话还给你。”   徐之敬撇撇嘴:“没有证据,不要血口喷人。”   虞舫又气又怕,看着徐之敬简直想要用眼神撕裂了他,可徐之敬是何人?任凭他瞪着,也只处变不惊。   傅歧听见虞舫声音变成这样,突然就不生气了,击掌大笑,马文才无法,只能在虞舫发作之前将他拉走了。   几人走到无人处站定,只听得之前一直沉默的梁山伯满脸沉重地开口。   “怕真不是虞舫举报的。”   他说。   “正如虞舫所言,他对天子门生势在必得,不会在这时候做出给自己抹上污点的事。”   “以他的个性,即便陷害易先生,恐怕多是借着家里权势散布些流言,又或者栽赃嫁祸私德有亏之类。”   徐之敬也表示赞同。   “那虞舫就是个外强中干的,不敢拉着世子做筏子下水害人。”   “我也觉得不是虞舫。”   祝英台刚刚解散完部曲回来,听他们如此分析,附和道:“易先生回国用的是魏国辛苦打通的通道,除了他以外,也至于姚华用过。可举报他的人却像是知道一般,从他的身份不明着手举报,偏偏易先生的路引和籍簿确实是伪造的,而且一路从北而至,连推脱都难推脱。虞舫要有这个本事,也就不会每次都被傅歧气个半死了。”   “祝英台,你这是什么意思,瞧不起我吗?”   “这不是重点!”   祝英台翻了个白眼,“重点是有人可能知道易先生是从北方回来的,又或者知道他的身份不简单,有利可图。”   “马文才,你怎么看?”   梁山伯问一直沉默不语的马文才:“今天这事,发生的太蹊跷了。”   “我觉得,举报易先生,只是一种试探。”   马文才面上有后悔之色。   “我们可能莽撞了。”   梁山伯一愣。   “你是说?”   “恐怕举报的人也并不能肯定易先生的身份,但如今我们和谢使君对他的维护,却很可能让隐藏的那人肯定了易先生的身份。”   马文才脸色有变。   “易先生有危险。”   “是一直监视我的人吗?”   梁山伯内疚道:“是不是监视我的人发现了易先生,才对他有所怀疑?”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马文才眼前闪过一个人的面孔,蹙眉道:“谢使君不会住在学馆里,最大的可能是住在太守府中,以他的身份来会稽,每日里必定应酬不绝,不可能一直保护易先生。”   他看向徐之敬。   “我们只是学生身份,不好和易先生同住,唯有徐兄能因调理易先生身体的名义天天守着他。现在只能靠徐兄的本事多多留意了。”   “我的药材快不够了。”   徐之敬没想到情况这么严重,为难道:“没有药材,我的药粉也快用完了,没办法防身。”   “我的人多,我让人去给你买药材,你列方子。”   祝英台说着,“如果只是为了防身,我还能帮着提供一些方子,还有些简单的机关。”   傅歧听到兄弟有危险忧心忡忡,如今见马文才几人正在为傅异的安危筹划,感动的眼眶通红。   “我带来的家将,也可以暗地里在兄长住处附近巡视,总不能让他被歹人给害了。”   “说到歹人,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虽然我家派了不少部曲保护我,可最近……”   祝英台有些迟疑地挠了挠头。   “我总觉得我屋子里的东西被人动过了。” 第199章 以物易物   祝英台是个性格大大咧咧的人, 东西都是半夏帮着收拾的, 原本东西被人动过了她也很难察觉。   但有些她自己的小玩意儿,却是不假手于人。   她知道自己的专长在哪里,也知道自己所记住的知识可能是古人几百年、上千年经验积累下来才能得到的成果, 更知道如果自己不时时复习这些东西,很快就会像现代那些成年人一样, 在日月的变迁中将自己曾经学过的东西忘得干干净净。   所以只要一有时间, 她就会在自己装订起来的本子上复习那些化合价、那些化学反应,那些数学公式和物理学定律, 于是厚厚的几叠“手账”里密密麻麻的记满了这个时代什么人都看不懂的东西,犹如天书一般。   有时候她也会用拼音记一些自己记得的历史事件,譬如说遇见了郦道元, 郦道元做过;遇见萧统的令使,有可能去编修《文选》等等。   手账本都是她自己做的, 按了后世的样子做了封皮和扣子, 她留了心眼, 在封皮之间放了几张细小的纸条,被拆开后落入本子里就变得极为显眼。   除此之外, 祝英台有时候能在半夜里听到外面有人轻声细语的讨论什么, 可第二天问自己家的部曲,都说没有人半夜来过。   要么是部曲们说谎,要么是见鬼了,要么就是有高手晚上肆意出入。   也亏得祝英台不是个敏感的性格,否则换了个胆小的, 吓也吓死了。   “你就住我们隔壁,要是有人半夜爬墙,我们一定会察觉的。”傅歧十分肯定父亲派来保护兄长的家将都是高手。   “见鬼也不可能,我都住了几年了!”   “难道是你的部曲说谎了?”   马文才想起祝家庄的深不可测,有些不想让祝英台打破砂锅问到底,“如果是家贼难防,伯父和伯母也不会让他们保护你,也许是有什么误会?”   “话虽这么说……”   祝英台叹了口气,“罢了,回头我把一些私人的东西放到你那里吧,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马文才无所谓地点点头。   “你们两个感情真好。”   站在一旁的傅歧突然摸了摸下巴。   “不如结拜成义兄弟算了。”   “哈?”   祝英台傻眼地看了看傅歧,又看了看梁山伯。   传说中结拜成兄弟的不是祝英台和梁山伯么?   这戏唱的是哪出啊?!   “你看梁山伯做什么?难道你还想梁山伯也和你们结拜?”   傅歧顺口说道:“你们士庶有分,义结金兰不了的。即使交换了名帖契书,其他人也不会认你们这义兄弟身份。”   祝英台又愣住。   如果说士庶不能结拜,那后世那么多结拜后“十八相送”的戏码是从哪儿来的?   难道说私下里结为兄弟,其他人并不知道,也不承认?   梁山伯原本就被祝英台看的心中古怪,傅歧如此一说,即使他性子宽宏,也觉得伤了脸面,叹道:   “诸位身份贵重,休要拿我开玩笑。”   “好了,不要说这些有的没的。”马文才有些不耐烦在这里感春悲秋,原本只有一个梁山伯,现在徐之敬也成了庶人,每每提到这个话题就十分敏感。   “大家都是生死之交,少了这套东西,难道就不能交心了不成?”   于是大家心照不宣的将这个话题揭过不提。   等回到舍中,祝英台找了个别人没注意的时候,偷偷将自己那一叠记事本给抱了出来,塞给马文才,请他好生保管。   马文才当着祝英台的面翻了几页,见是满本子天书一样的蝌蚪文字,思忖着怕是术士记录丹方的秘密文字,这东西和他日后的生财之道息息相关,遂郑重其事地收藏了起来。   这边傅歧也担心自己兄弟的安危,将家中派来的好手分成了三班,每日里穿着常服在傅异的住处附近日夜巡视,务必保证没有闲杂人等窥探他兄长的住处,或是对他心生歹意。   徐之敬也担心梁山伯、祝英台这两个不会武的同伴安全,用剩下的材料做了两枚之前给傅歧的那种蜡丸,又以“为易先生调理身体”的名义,请祝英台的部曲在山下徐家医馆筹办了不少药材。   他甚至担心有刺客用蛇虫之类暗杀傅异,用雄黄粉将他的室内室外细细洒了一圈,又准备制几个防蛇虫的香囊,给他们随身佩戴。   傅歧那日无心所说之言似是刺激到了梁山伯,让他分外感觉到自己能力的单薄,就在所有人都关注着学监下来选拔“天子门生”之事时,他却积极跑动起自己的县令职缺之事。   想来就在这一两个月,他就能走马上任。   刹那间,似乎所有人都在忙碌,唯有马文才闲了下来。   只有和马文才同处一室的傅歧知道,每日夜里,马文才都不在屋中。   谢举自到了会稽学馆之后,便用学监的职责推掉了不少应酬,但每日依旧有不少士族听闻到他的名声前来拜访,致使太守府门前车马络绎不绝。   他离京本就已经引起不少人的注意,有限的时间还要和傅异、贺革分析魏国的局势,实在不耐烦这些应酬,最后一半是为了保护傅异的安全,一半是为了躲避俗事,索性住在了会稽学馆。   易先生第二日在谢举门人的陪伴下去了趟太守府,回来后便闭门谢客,除了学生递一些策论之类进来批示,每日并不出去,只和谢举、贺革在屋内商议着什么。   乌衣巷的谢家家主住在会稽学馆的消息一下子就传遍了三吴,那些之前没有将家中子弟送入会稽学馆的士族们简直悔断了肠子。   ***   深夜。   “便是此玦。”   一身黑衣的马文才站在谢举身前,递出了崔廉托付给他的玉玦。   “你每夜在我住处外窥探,便是为了递交此物给我?”   谢举看着这个被谢家部曲扭送进来的少年,满脸吃惊。   “你就不怕我的门人把你当刺客给杀了?”   “学生不能在戒备森严之下悄然入内,但全身而退的本事还是有的。”   马文才并不担心自己会武的事实会让谢举觉得粗鄙,坦然道:“我师从豪侠裴罗睺。”   “你师从东海豪侠裴罗睺?”   这下,谢举更加吃惊了,一双细长的凤眼来回打量着马文才。   “你是马家独子,又志向仕途,为何要学这个?”   马文才自然不能说自己预见到未来会有战乱,只能苦着脸说:“祖父曾是东海太守,与裴公是朋友,所以……”   他话只说了一半,其余便让谢举自己猜测。   谢举对马文才的志向、来历并不感兴趣,即便傅异和贺革对马文才评价很高,但站在谢举的高度,见识过的“神童”和“天才”已经太多太多,别的不说,谢家子弟中便屡出天才。   在马文才没有显露出极强的能力之前,他也只是个“聪明的小辈”而已。   所以他并没有再多盘问马文才,而是接过那半块玉玦,仔细端详了起来。   “聘人以珪,问士以壁,召人以瑗,绝人以玦,反绝以环。”*   他摩挲着半块玉珏上的花纹,半晌才道:“玉质如此细腻,雕饰如此精美柔美,这不是男人所用的玉玦,应当是女子拥有,而且出身必定极尊贵。”   谢举出身谢家这般钟鸣鼎食的簪缨之族,他若说这块玉玦不是男人用的,那就必定是如此。   谢举顿了顿,又说:“前朝为皇室制作玉器的匠作依然还在宫中,这样品质的玉玦必定是记录在册的,待我回到建康,查一查当年这枚玉玦赐予了何人。”   看出这玉玦是女子用的,他便没有了什么兴趣。   他自己便是风流人物,年轻时少不得也送过几枚玉玦,又或者接过几枚玉玦。   兰陵萧氏美人辈出,萧宝夤、萧宝卷都曾是仪表堂堂的美男子。   若是当年萧宝夤在齐国时有一段什么风流韵事留下了遗憾,终身以玉玦收藏,也未必不可能。   “谢使君,我仔细看过,这枚玉玦,有拓印过的痕迹。”   马文才见谢举并没有太重视这枚玉玦的样子,急道:“虽然不明显,但它确实被拓印过。也许这玉玦上的花纹和形状便是用来联系的‘信物’,萧宝夤对我国内政如此了解,必定有不少内应,可从这里着手。”   谢举听到马文才如此说,连忙又仔细看了下那半枚玉玦,因现在是晚上,夜色昏暗,只隐隐约约发现纹路间有些泛黑,却不能肯定那就是墨迹。   他并不是自以为是之人,当下便承诺一定会好好查探清楚。   马文才之前已经说了自己“偶遇”崔廉之事,谢举明显对这一段更感兴趣,反复问起崔廉和郦道元之间发生的事情后,谢举叹息道:   “崔廉与郦道元才是真正的君子之交!两人皆是忧国忧民之辈,未曾丢掉我士族的风骨。”   “若谢使君知道崔廉的愿望是有朝一日‘踏尽公卿骨’,不知还会不会发此感慨。”   马文才在心中腹诽。   “谢使君并没有将我看在眼里,也不知我处心积虑避过众人送来这玉玦到底是为了什么。啧啧,若我出身王、谢、袁、萧,他今日还会如此吗?”   站在谢举的面前,他不由自主的就想起上辈子在国子监中被众人轻视的日子,不免又有些偏激。   谢举敏锐的发现到他正在走神,以为他事情终了却不知如何告辞,笑了笑从怀中掏出一枚小印,又取了袖中的帕子,在上面盖了自己的印记。   他将那张帕子给了马文才。   “日后若有所求,可凭此帕来乌衣巷,谢家会给予你方便。”   这便是委婉的请他离开了。   马文才没想到谢举居然会允诺他一个要求,有些惊讶地接过那方帕子,脑子里已经开始思考自己能靠这方帕子做些什么。   谢举见过不少这样野心勃勃的年轻人,很有耐心的等着他折好帕子,放入怀中,还以为他会立刻告辞,却见他抬起头,又问了一个问题。   “请问谢使君,曾尚了晋陵长公主的阳翟褚氏,当年与那萧宝夤关系如何?” 第200章 家贼难防   “……我问完了, 被不以为然的谢使君送出来了。”   马文才抿了抿唇,有些倔强地抱怨:   “他根本就把我当小孩子。”   “哈哈哈, 非也非也,你问错了人。”   傅异看着难得孩子气的马文才, 笑着压低了声音悄悄对他说道:“你问的那个晋陵长公主, 昔日先生也是她的裙下之臣呐!”   “咦?”   马文才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你说什么?”   “这有什么好吃惊的,先生也曾年轻过。”   傅异对这种风流韵事不以为然,所谓是“真名士自风流”,谁还没几个红颜知己?   “后来陛下登基,人人对褚家避之不及,晋陵长公主辞世时, 先生还曾上门吊唁过。”   在那个时候吊唁, 是要冒着极大的危险的, 从这里也足以看出谢举对佳人已逝的惋惜。   “长公主竟如此有魅力?”马文才试探着问:“萧宝夤和长公主是一母同胞, 但长公主好像更亲近东昏侯一些?”   “她是公主,生长在宫中, 自然和身为皇帝的长兄更亲近。萧宝夤大部分时间都不在京中。”傅异对上一代的事情了解的也不多, “不过听说萧宝夤和驸马关系不和,长公主下嫁时, 萧宝夤只送了添妆,却没有亲自来祝贺。”   “难怪谢使君听我问起萧宝夤与褚家关系如何时, 会不以为然了……”马文才喃喃自语。   “……关系不和吗?”   “即使关系很好,以褚家现在的地位,也帮不了萧宝夤什么。”傅异否决了他的猜测。   “褚家因为尚过公主, 被排挤出建康中枢已经很久了。”   马文才心中将信将疑,但再问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只能作罢。   “对了,大公子,你为何不让我对谢使君说册簿的事?”马文才问道,“如果有册簿在手,再设法抓到监视梁山伯的人,说不定可以用通敌卖国之罪扳倒临川王……”   “以你们现在的实力,用这种办法,还没扳倒临川王,你们就先有了杀身之祸。”傅异小心叮嘱:“张豹子不是普通之辈,临川王虽然蠢,但他手下能人辈出,陛下又信任他,就凭一本册簿,只扳的倒张豹子等人,扳不到临川王,还要给你们惹祸。”   “唯有临川王失去圣宠之时再献上册簿,才能一击得中。”   傅异劝说他:“现在我们眼下最重要的事是推动两国和盟,所以谢使君必须分清主次。”   听到傅异这般解释,马文才也只能认了。   在谢家这样的庞然大物看来,梁山伯一介庶人父亲的生死,甚至于什么“青年才俊”,都没有家国大事重要。   只是虽然明白,总还是有些不甘心。   “我得快点和裴公取得联系,早日与裴公取得合作。”   马文才心想,“今日我在会稽,临川王的手毕竟伸不了那么长,他日我若去建康,就在临川王的眼皮子底下,若没有足够的实力,便是我为鱼肉他为刀俎,在这些‘大人物’的眼中,我马文才委实算不得什么……”   他看了眼傅异,又想。   “即使是傅异这样已经得势的人物,在两国博弈之间,依旧渺小的犹如蝼蚁一般,落得毁容伤残的下场。我若想走的更远,必须比任何人都要小心、都要有倚仗才行。”   马文才在傅异这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带着满心的惆怅告辞了。   因为想到与裴公的合作,马文才自然而然的想到了擅长“炼丹”的祝英台,以及祝英台的那些“天书”。   之前祝英台给他的“味盐”方子他已经托人抄送给了东海裴家庄,同送去的还有祝英台给的另一个提纯海盐的方子,但他迟迟没有等到裴公的回信,也不知其中是不是有些波折……   想着想着,马文才的脚步不由自主地走到了隔壁祝英台的院前,等他回过神来,忍不住哭笑不得。   毕竟和祝英台住的太久了,身体总还是本能的走到这里而不是隔壁。   他的目光随意扫过祝英台的院子。   祝家派了八名部曲保护祝英台,后来学馆中不许,只留下六名,这六名都是好手,祝英台的院子里日夜都有人值守,就连他们不经过通报,都很难见到祝英台。   然而他这一看,顿时一愣,闪身躲入阴影之中。   一个差不多和他一样打扮的黑衣人正被祝英台的侍卫从院子里送出,十分熟门熟路地悄悄离开甲舍范围。   马文才想起祝英台的话,又想到那句“家贼难防”,来不及和自己的手下商量,便独自一个人跟着那黑衣人而去。   从祝英台院子里出来的黑衣人面蒙布巾,唯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马文才不敢离他太近,远远地看不清身形,只觉得是个年轻男子。   这个黑衣人穿过整个甲舍,向乙舍住的地方走了一刻钟有余,突然脚步一转,径直前往向后山。   见他前往后山,马文才犹豫了一会儿。会稽学馆所在的会稽山并不高,因为有学馆在此也没有什么猛兽,当年姚华打猎也只能打到一些山鸡而已,算不得什么凶险之地。   但现在毕竟是半夜,后山本就偏僻,若遭遇什么不测……   就在他犹豫间,黑衣人已经走到没有影子了,马文才不甘心一直追踪的目标这么快失去踪影,终于还是一咬牙,取下自己的发带系在路边的树上,继续追了过去。   夜色难辨,两人又皆是穿着黑衣,马文才尽量小心地不让自己脚下踩到枯枝弄出声响,小心翼翼之下,还是无奈地跟丢了自己的对象。   就在他暗自沮丧准备回返时,脑后突然一阵劲风拂至面前,马文才立刻警觉地扭身一躲,腹部却中了一脚,结结实实地摔了出去。   就此一招,便让马文才明白自己绝不是对方的对手,当下连犹豫都不敢,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往学馆方向而逃。   谁料他还没跑上两步,那人已经从后面追上,一把抓住他的领子,就向树林里拖去。   马文才抖出袖中的匕首,反手一挥,趁那人胳膊受伤吃痛松开手便往前一跃,也顾不得会不会受伤了,抱住头脸便骨碌碌滚下山坡。   这山坡上也不知道有多少碎石嶙峋,马文才只觉得前胸后背火辣辣地疼,膝盖更是受了不少撞击已经疼到站不起身来。   可那黑衣人的威胁还没有摆脱,他只能忍着剧痛爬起身找了个隐蔽的草丛里躲好,小心检查着自己膝盖上的伤口。   他看着那黑衣人也下了坡,从怀中掏出火折子四处找了一会儿,大概是地方太大,而他也没有什么耐心,找了一会儿便站起身来,没有再找。   就在马文才稍稍松口气时,那人却将手中火折子往山坡下的枯草丛里一抛,又捡了不少枯枝,往枯草丛里扔。   “不好!”   马文才大惊失色,可依旧不敢妄动,只能用谢举刚刚给的帕子捂住口鼻,寄希望于山间夜寒露重,这火烧不起来。   如果真烧起来,光这烟就能把他熏死。   此时已经许久没有下过雨,山上比山下的春天本就来的晚些,很多冬日的枯草夹杂在灌木丛中,一点便燃。   那黑衣人抱着双臂在山坡下安然等着,草丛里的马文才却度日如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正在向这边蔓延的火焰。   这是一场意志和耐心的较量。马文才有些后悔自己的莽撞,又庆幸自己为了见谢举一身黑衣,投身在草丛之中看不清身影。   但很快他就知道自己错了。   那人根本就不是点火放烟熏他,而是借着烧过来的火光去寻找草丛里的身影。在火光渐渐蔓延过来时,马文才在草丛里影影绰绰的身形简直像是打着灯笼那么明显。   黑衣人完全不顾脚下的火焰炽热,几个大跨步就朝着马文才奔来,马文才见情况不妙,认定了一个方向立刻就跑,边跑边在心中大骂。   “这家伙这么聪明,为什么会被轻易看到行踪?!我脑子被门夹了才追踪过来!!!”   可惜马文才的膝盖受了伤,跑起来一瘸一拐,没有几步就被黑衣人追上了,火星在他们的脚下四溅,到处都是黑烟,那黑衣人抬手对着马文才的脸面就是一拳,马文才险之又险地用手臂格开他的拳头,飞快地和他过了几招。   就如之前马文才预料的,他完全不是对方的对手,如此棘手的比武对象,上一次遇见还是学馆中的武先生“姚华”。   但这人走的根本不是姚华那种路子,手段毒辣犀利,马文才不想和他缠斗,又一次格开他的手臂,另一只手伸手入怀。   那人见马文才动作有了破绽,正准备下重手,可过招间见到了马文才被火光映照着的脸,那眼神中闪过一丝诧异,原本袭向他咽喉的动作改为了去摘他的面巾。   就这一个闪神的功夫,马文才已经成功掏出了徐之敬给他的蜡丸,抬手向中门大开的黑衣人掷去。   黑衣人躲闪不及,那蜡丸被扔在他的胸前,绽出一蓬绿雾,他大吃一惊,摘面巾的手改为捂住自己的口鼻,连连急退了几步。   就这一转眼的功夫,马文才已经再也看不到身影。   “乌衣巷……”   黑衣人回想着自己刚刚看到的东西,默默皱眉。   “乌衣巷为何会注意到我们?难道动作要快点了吗?”   他沉着脸,用脚踢了下掉落在地上的蜡丸,冷哼了一声,也掉过头,投身于夜色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那人见马文才动作有了破绽,正准备下重手,可过招间见到了马文才被火光映照着的脸,那眼神中闪过一丝诧异。   黑衣人(心声):我艹现在探子都嚣张到把名字写在脸上办事了吗? 第201章 不合时宜   被逼到山林里的马文才在后山躲了一夜, 直到疾风细雨几人发现情况不对,凌晨通过那条发带找到后山来, 才得到接应回返。   他根本不敢冒险先行返回学馆,谁也不知道那个黑衣人会不会就在后山守着对他一击必杀, 哪怕他已经逃出生天, 也不敢再赌一把。   马文才不是第一次遇见刺客了,每一次他都能全身而退,然而这一次他能逃掉绝不是靠什么本事,只是运气而已。   从被发现行踪在暗地里埋伏,再到放火逼出他的行踪,他跟踪的这个黑衣人绝顶聪明又心思细腻。   更让人不寒而栗的是他的冷酷, 他丝毫不在乎后山如果真的起了火, 对整个会稽学馆可能带来的危险, 他甚至不怕别人发现, 只一心一意的以灭口为先。   遇见这样的对手,马文才一丝一毫也不敢疏忽, 即便疾风细雨来接应了, 他也没有选择从后山返回学馆,而是和疾风对换了衣服, 绕了一个大圈从山脚下上山。   这一番做作,除了和他同住的傅歧以外, 没有人察觉他半夜出去过,而傅歧对马文才有种几乎是盲目的信任,即使好奇心爆棚, 也没有多嘴去问他晚上去了哪里。   但嘴上不问,不代表看不出端倪。   “马文才,你往脸上扑粉干什么?”   傅歧没敢问粉是从哪里来的,只觉得别扭极了。   “你以前从来没这个习惯啊?”   “我昨夜没休息,如今眼下黑青,得用粉遮一下。”   马文才脱下衣服,露出一身上青青紫紫的伤痕,细雨手持着粉扑往他脸上敷粉,疾风则飞快地上着上好的金疮药。   “没想到细雨还有这个好手艺。”   傅歧瞪大了眼睛看着细雨一番涂涂抹抹,马文才脸上小的擦伤和黑眼圈都没有了,再见马文才身上的划痕和擦伤,眼睛瞪得更大了。   “你昨夜做贼去了?”   “没做贼,去抓贼了。”   马文才随口回答着,让疾风将他伤口上的绷带系紧,又换上一身绯色的长衫,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结果抓贼不成,差点被抓了。”   “说什么呢,神神叨叨的……”   傅歧纳闷极了。   “会稽学馆要是闹贼,我们家巡夜的部曲早就把人抓了。”   “希望如此吧。”   马文才叹了口气,示意傅歧跟上。   “早上谢使君说不定要听课,还是不要迟到好。”   见马文才明明疲倦极了还一身伤,却要强打起精神去上课,傅歧有些担心,建议他最好请假休息一天,却被马文才拒绝了。   一出门,恰巧遇见隔壁的祝英台也准备去上课,祝家的那六个部曲正将她送到门边。   马文才的余光从那六个部曲身上扫过,并没有发现和昨晚那个高大的黑衣人身形类似的,便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很自然地和祝英台打起招呼。   “今天起得挺早啊。昨晚上睡得很好?”   “啊,是啊,几乎是脑袋沾到枕头上就睡了。”   祝英台精神抖擞地笑着:“结果早上醒的太早,干脆起来用了早饭,早些去课室里看书。”   他们今日都要去甲科上课,便一起同行,因为他们出门的太早,等到了课室里时,只三三两两来了几个人。   “咦,褚向?你今日来的好早!”   甲科里早到的永远是那几个刻苦的庶生,如今里面夹着一个褚向,自然是让傅歧意外极了。   因为上次褚向维护了他兄长和徐之敬,傅歧现在对这“软脚虾”态度十分亲热。   “来这么早做什么!”   他挤到褚向身边,笑着又问。   “我听说谢使君今日有可能来……”   褚向露出不好意思地神情,“所以,那个……”   “哦……”   傅歧了然地点点头,“和我一样,临时抱佛脚?”   祝英台翻了个白眼,在自己的座位坐下。   “你抱佛脚已经没用了,得抱佛腰才行!”   屋子里几个庶生闻言笑了起来,褚向比较内向,只是唇角微微扬了扬,并没有如同其他人一般笑出声。   “马兄气色看起来不太好,昨晚是没休息好吗?”   见马文才也落了座,褚向状似关心地问。   “还不是傅歧。”   马文才瞪了眼傅歧,嗤笑道:“他那鼾声,能把屋顶掀了。”   “那个……”   傅歧正准备解释,马文才如电般的眼神射来,他只能呐呐地点头。   “我,我下次比你晚点睡。”   “听说睡觉枕头枕高些,可治打鼾。”褚向看了看傅歧,又意外地说:“只是没想到傅兄年纪轻轻,又不痴肥,居然也有打鼾的毛病。”   “是吗?我下次试试。”   鬼才打鼾!   黑锅王傅歧欲哭无泪。   褚向关心他晚上的睡眠,这让马文才不由得对他留意,目光又在他执笔的右臂上逗留了一会儿,这才在心中否定了自己的猜测。   个子矮了点。   手臂也不像是受了伤。   一人想要改变相貌并不难,可要改变体型却没那么容易。   说话间,学生们陆陆续续到了,待傅异和谢举走入课室时,人已经齐了大半。   见谢举来了,众生又露出了或激动或跃跃欲试的表情,在甲科的学子人数并不多,自然人人都希望能在这位谢家家主面前出人头地,引起他的注意。   谢举对这样的目光再熟悉不过,在他看来,年轻人有野心是一件好事,于是微微一笑后,入了主席,开始代替傅异,为学子们讲题。   他这一座,屋子里的气氛更加狂热了,为了在这位名士面前露脸,提问之声几乎就没有停过。   谢举也确实没有堕了谢家的名头,无论问出来的问题多么刁钻、亦或者多么生僻,都回答的有理有据,且旁征博引,让人无不叹服。   等到庶生们纷纷问过了一轮,自持身份的士生们才开始进行提问。   和庶生们那些刁钻的问题不同,士生们问的问题大多数是跟世族存亡或治国之道有关,让谢举不住满意地点头。   待到了褚向时,他微微犹豫了一会儿,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开口问道:   “学生想问,北魏鲜卑胡人汉化,究竟是增强了国势,还是削弱了自身?”   这问题实在太过耸动,顿时引起一片嗡声。   在梁国,有关魏国的话题几乎是个禁区,很多人对魏国人的印象还停留在茹毛饮血的程度上,有些士大夫更是提北魏色变,好像后者是会吃人的野人一般。   然而一直以温和态度示人的褚向这次却难得的勇气十足,继续追问:“如果汉制能增强国势,那为何最终却是我们衣冠南渡?如果汉制不能增强国力,那为何魏国却要学屡屡落败的我们?”   “魏国改革如今已有三十余年,如果连魏国都开始衰败,是否证明以门第与出身来决定地位的制度,其实并不符合今日今时之世?!”   这个问题一出,莫说谢举,就连一直对褚向隐隐有防备之心的马文才都诧异极了。   这实在不像是出自一个长在高门里,生活在南朝,在“士大夫与皇帝共治天下”的环境下长大的人之口。   而坐在马文才身边的祝英台眼中突然放逛,心中为褚向暗暗喝彩。   谢举被褚向的几个“如果”问的眉头紧蹙。   他是当世有名的名士,又是皇帝钦定的太子之师,才华学识见识不必多说,自然是梁国一等一的人物。   之前回答学子们的问题,谢举心中其实颇有些不以为然。   无论贺革多么努力,在曾为国子监博士的谢举看来,五馆学生的见识和气度还是和国子监学子差的太多了。   他们唯一比国子监学子出众的,只是那种极力想要证明自己的急切,和那种奋发向上的勃勃生机。   可即使是太子,也从没有问过他这种问题。   或者说,在这位公认当世出身最尊的谢家人面前问这种问题,本身就是一种冒犯。   课室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紧张的看着谢举,担心他会因为褚向大胆的言行而向他问罪。   谢举面无表情地看着站起身的褚向,似是想看看这个身形单薄、外表端丽的文弱书生,究竟在哪里藏着这样的胆气。   “你的长相……”   谢举看着褚向的眼神渐渐变了,猛然间脱口而问。   “你可是姓褚?”   褚向满脸莫名,点头回答:“学生阳翟褚向。”   “即是阳翟褚氏,为何不如国子监,怎么会在此处读书?”   谢举的表情似是恨铁不成钢。   “你已这般年纪,竟还未出仕?”   谢举当众问出这样的话来,让不少人都觉得意外,除了从傅异之处知道谢举与褚向之母昔年旧事的马文才。   毕竟这话听起来,已经有些刻薄了。   “我,我……”   果不其然,谢举的疑问一出,原本似是鼓足勇气的褚向像是泄了气一般。   “学生并没有得到家中举荐……”   褚向珠玉般莹润的俊脸上渐渐染上了绯红的颜色,声音也小的犹如蚊吟。   “学生如今在先生门下就读,也旁听会稽学馆的课程。”   听到褚向是贺革的入门弟子,平日只是在会稽学馆旁听,谢举的表情才算是好了点。   “你父母皆是惊才绝艳之人,想来你也不会是平庸之辈。”   谢举的话一出,有不少平日里知道褚向底细的士子偷偷发出嘘声,听到旁人的嘘声,褚向的脸更红了。   这话题一偏,褚向刚刚提出的问题,倒像是得不到家族相助而发出的怨怼,也没有几个人关心褚向的问题,更好奇的是谢举和褚家之间是否有什么关系。   然而此时,却有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响了起来。   “谢使君,能不能回答褚向刚才问的问题?”   刹那间,学子们齐刷刷地向声音来处看去。   “……看我干嘛……”   坐在马文才身后的祝英台不自在地缩了下脑袋,硬着头皮开口。   “刚刚那问题,还没有答呢……”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谢举:(心里)……你是来搞事的吧?   祝英台:(心里)以前我们大学教授回答不上来问题就顾左右而言他,想不到古代也一样!   众学子:(心中大叫)谁要听回答,我们要看八卦!八卦! 第202章 双喜临门   祝英台理所当然的被忽视了。   事关北魏与梁国之间的内政, 又涉及到九品中正制这种自魏晋以来立国的根本,这样的问题, 褚向问得,谢举答不得。   至少在众人面前, 答不得。   说实话, 当谢举和其他人选择顾左右而言他避开这个话题时,祝英台有了种被骗的感觉,她甚至有了种“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感觉。   不过转而一想,若是在现代,有学生在课堂上问“一国两制是不是适合两地通用”,“现在的阶级固化是不是太严重”这样的问题, 即使是教授, 也是要斟酌一下的。   尤其如果这个教授还担任着国家级的官员时, 说话就更要慎重。   主要是对谢家期望太高, 见谢举避而不答,毫无“狂放”的名士之风, 让祝英台心理落差太大了。   也许是祝英台不合时宜的问题, 也许是谢举见到褚向后另有安排,这一堂课匆匆完结, 等到中午休课用饭时,祝英台还有些不满。   “这褚向, 问完问题居然就不要答案了。”   她埋怨着:“既然问出来就是想要别人替自己解惑的啊,如果不需要答案又何必当众问出?烂在肚子里或者自己找答案好了!”   “他那问题,叫人怎么答?”   傅歧不以为然:“说不定只是问了引起谢使君注意的, 你看,谢使君注意到他了吧?”   他有些好奇地放低了声音问:“你们知道谢家和褚家是什么关系吗?怎么看起来谢使君对褚向关心的很?”   “不知道。”   徐之敬硬邦邦地说:“也不想知道,吃你的饭!”   “我只是想不到,看起来性格软弱的褚向,竟有这么激进的想法。”马文才看了眼和褚向交情最好的徐之敬,试探道:   “是真人不露相吗?”   “如果真是懦弱之辈,我又怎么可能和他交好?”   徐之敬有些不耐烦:“当初会稽学馆里士生和庶人对立,即便我们在先生门下不在学馆读书也是有影响的。先生门下那么多人,最后留下的没有几个,也唯有他选择也在馆中旁听。”   “他长相那般出众,经常被人在背后笑话肖似女人,可从未因此气馁过,反倒更加用功读书,诗赋五经,皆是优异……”   “咦?他成绩很好吗?”   祝英台表情奇怪,“甲科第一每次都是马文才啊!”   褚向除了入科考那次得了甲科第二,后来都落在第十左右,连祝英台都比他座次要靠前些。   甲科总共才几十名学生,第十的成绩说好不好,说坏不坏。   “说起来也是奇怪……”   徐之敬摸了摸下巴,“他学识不错,考试却总是考不好,运气也差。有一次腹泻了一晚上,第二天去堂考,还有次看错了题,回来懊恼半天……”   祝英台看了看马文才,又看了看徐之敬。   “你觉得他真实水平可能不比马文才差?”   “我之前并没有在学馆上过课,也不知道你们甲科的考试如何。”   徐之敬保守地说,“但他对五经的造诣,在我之上。至于诗赋,更是比我高得多。当年老馆主就是看了他的诗赋,认为他很有灵性,才让先生收他做入门弟子的。”   诗赋?   祝英台耸了耸。   这里是五馆,是务实的地方,学生大多是庶人,擅文辞的反倒少。也难怪甲科第一总是马文才,他最擅长写各种时务策。   听到徐之敬对褚向的评价,马文才心中越发觉得古怪了。   一个明明有实力和他角逐第一的人,却总是因为运气不好成绩不佳,而且没有人觉得奇怪。   如今都在角逐“天子门生”,他是第一,被众人都当做竞争对手,每日里提防、比较,可却没有几个人注意到褚向。   褚向是先生的入门弟子,之前不在馆中读书,若不是徐之敬也入了学馆去争这名头,馆中根本没人知道他的真实水平,更不会忌惮他。   “他要是能出头,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徐之敬叹气:“因为褚向父母早亡,他从小就得不到家中的支持,家中旁支十五岁就入了国子监,他这嫡脉都已经十八岁了,却从未得到过举荐,而且连亲事都无人过问。”   他想到自己。   “他和我一样,已经没有了家中帮助。若再不自己搏一搏,真的是一无所有。”   几人想到徐之敬的遭遇,不欲引起他的伤感,只好换了个话题。   “那你是怎么和褚向交好的呢?”   马文才问他,“你看起来不像是容易和人交朋友的样子。”   “倒是他主动亲近我的……”   徐之敬回想着往事,“他比我早一点投入先生门下,我来时,他对我颇为照顾,后来问他缘故,他说家中有一长辈,喉咙曾受过伤说话困难,而且身体虚弱,问我能不能开方子调养,却又不能带人来见我。我问明了情况,又看了之前她用的方子,改进了几次,给了他新方。”   “后来他又陆陆续续请我开方,又赠我药材和少见的孤本作为回报,一来二去,便熟悉了起来。”   他感慨道:“褚向虽父母早亡,但家中底蕴颇深,他父母的藏书和家长早些年置办的药材皆是稀有之物,我那些方子,实在是受不得这样的重礼。可他说他身无长物,唯有这些遗物能够自由支配,我也只好愧受了。”   在学馆之中,之前和徐之敬交好的唯有褚向,但反过来说,褚向的事情徐之敬也大部分清楚。   “长辈?”   马文才自言自语。   “褚家的长辈?”   “是啊,应该是个年长的女人。”徐之敬说,“我一直猜测,他之前不愿和我说明身份,我思忖着恐怕是个庶人出身的。他知道我的规矩,怕我知道了不肯治,或是让我破例,干脆支支吾吾过去。”   “我与他既然已经为友,就不好让他左右为难,也就故作不知,也从来不问。”   他这话说完,祝英台等人的脑海里已经勾勒出一副爹不疼娘不爱,唯一疼爱他的长辈还得了重病的景象,开始同情起褚向来。   说起来,这样的遭遇,没有变得愤世嫉俗或是自暴自弃,而是想尽办法出人头地,虽然性子软了点,也没算是长歪。   马文才听完徐之敬的话,脑子里已经模模糊糊勾勒出一些东西,刚刚准备再问几句,却突然见到祝英台身边的半夏和傅歧的一位部将匆匆忙忙朝着几人的方向而来。   见到是半夏和自己的部曲,傅歧和祝英台一起站了起来,好奇地看向他们。   “何事?”   傅歧见那部曲面有喜色,估摸着不是坏事。   “启禀郎君,大夫人生了,是个公子!家中送信来报喜!”   傅家的家将喜气洋洋道:“报喜的书信托京中的驿官送来的,刚刚才到,我想着这是好事,就给郎君送来了!”   “嫂嫂生了个儿子?”   傅歧听了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我嫂嫂生了儿子!生了个儿子!”   他一把抢过家信,将那封简短的书信再三看了几遍,高兴极了,恨不得立刻就送给兄长去看。   他嗓门极大,这番哈哈大笑之下,廊下其他围食的士生都看了过来。   “是你兄弟的遗腹子,又不是你的孩子,那般高兴干什么?”素来和傅歧不和的虞舫阴阳怪气地说:“你现在高兴,等来日大房拿这孩子跟你争家业的时候,希望你还笑得出来。”   “狭隘!”   傅歧呸了一声。   “你当每个人都跟你家似的?”   “嘿嘿,是不是,我们以后再看。”   虞舫冷笑。   相比于傅歧,一旁同样拿着信函的半夏表情就苦涩的多。   “怎么了?”   祝英台见半夏那苦瓜脸,都有些不敢接那信。   “也,也是京中来的,和傅小郎的信一起从驿站送到学馆的。”   半夏显然已经从驿官那得到了信中的消息,所以磕磕巴巴地说:“那个,庄主和夫人知道,会生气的……”   “什么信?婆婆妈妈的!”   傅歧心情大好,伸手从半夏手中抄过信函。   待看到函件上方的漆封蜡印,傅歧眼睛瞪得浑圆,惊叫了起来。   “德阳殿?怎么是德阳殿的印记?!”   他这一番咋咋呼呼,顿时让马文才皱眉,一巴掌拍过去,抢过了信函抛与祝英台。   “好奇心那么重做什么?别给英台惹麻烦!”   但已经迟了,随着他一声“德阳殿”,廊下之人齐刷刷看了过来。   德阳殿是太子东宫的正殿,凡是太子下达的诏令,皆从德阳殿而出。   和傅歧已经“死去”的兄长留下了遗腹子这种消息不同,来自德阳殿的消息显然更加引人注意些,有几个和祝英台交好的,已经起身准备朝这边过来打探了。   祝英台顶着众人的目光打开了漆封,里面是一封任命书,内容也很简单,大致是说祝英台字体优美,才华出众,又在会稽学馆中成绩优异,经本州大中正举荐,特宣召祝英台为太子的书令史。   除此之外,德阳殿还令祝英台在一个月内前往建康,早日入“文选楼”,协助东宫修纂《文选》事宜。   文选楼是太子萧统在京中编选《文选》之处,皆为名士大儒出入,连北朝士族的诗赋文章亦有收录。   而书令史乃是秘书郎的一种,东宫的书令史和朝中秘书郎同级,算是士族起家的清官里的一种优职。   傅异当年便是从谢举的秘书郎为起家官的。   更重要的是,这属于东宫的属官,只需要太子任命即可,不需要吏部报备,也不受出身的潜规则限制,算是“特殊人才”。   祝英台虽是士族,却是乡豪士族,朝中任何一个部门的秘书郎都不会用祝英台这样出身的人选,可太子手下的书令史却可以。   太子萧统明显是知道祝家的情况,体贴的连这个都为祝英台想到了,特地给了她这么一个虚职,既有名头又清贵,却不会让其他人有异议。   “这是好事啊,怎么愁眉苦脸的?”   傅歧豪爽地拍着祝英台的后背,由衷的替他高兴。   “不想和我们分开?建康可是我的地盘,你愁什么?”   “不是,这个……”   祝英台抬头看了眼马文才,眼中有询问之色。   马文才微笑着对她点了点头。   “哈哈哈,你别愁这个,马文才过不了几个月就是天子门生了,也要去建康。你们都走了,我也不想在这里读书了,回头我就跟我阿爷说,去国子监读书去,我们都不分开!”   傅歧想到等“天子门生”选完,兄长就不必用易先生的名义留在这里了,到时候他跟兄长一起回家看小侄子去。   想着想着,他忍不住心情大好,揽着祝英台的肩膀笑着说:   “太子人可好了,我见过,你别怕。”   “傅歧,你要不要脸!” 第203章 衣食住行   “傅歧, 你要不要脸!”   骂出这话的,不是和傅歧关系不好的虞舫, 而是和祝英台、马文才交好的魏坤和孔笙二人。   “你当这会稽学馆是你家开的?你说谁是天子门生谁就是?!”   他们之前和马文才一起做了祝英台验书品的见证人,如今一听德阳殿来了诏令, 立刻就想到当初陆中正之言, 应当是东宫里宣召祝英台来了,所以才过来准备道贺。   在这里读书的士生,大多是门第不够去国子监的,亦或者不是家中被重点培养的嫡脉,根本争取不到资源的,他们瞧不起庶人, 却又自知比不上高门, 不上不下, 其实处境实在尴尬。   结果一过来, 却听到傅歧大言不惭地说马文才一定是天子门生,而他, 似乎连天子门生都不稀罕, 混过这一阵子就去国子监读书,这让一直苦读不辍的魏坤和孔笙二人顿时怒从心起, 骂了出来。   所谓文无第一,即便马文才每次考试都是甲科, 那也是之前的事情了,谁也不能保证马文才一直就能保持这样的成绩,亦或者第一就一定能入谢举的法眼, 点了“天子门生”。   他们之前去浮山堰一去就是几个月,他们走后,甲科里考试,几乎是第一轮流做,几个士生都有不俗的成绩。   于是时间渐渐过去,很多人已经忘了马文才和祝英台、褚向、梁山伯几人曾名列前茅的日子。   这几个月里,人人都觉得自己离“天子门生”的距离是那么的近,毕竟名额有五个,就算马文才回来,他们也还有机会。   尤其现在祝英台被东宫宣召了,原本这个消息会引起无数人嫉妒羡慕恨,可祝英台被宣召就等于天子门生的竞争者又少了一个,如今听到德阳殿消息,众人只有真心高兴,没有虚情假意的。   太子毕竟还只是太子,何况还是个抄书的书令史,只能说是个清官罢了。   可傅歧就这么大喇喇的把天子门生的名额当做囊中之物,就算不是为了自己这么狂傲,也实在太看不起馆中其他的学生,至少脾气并不比傅歧好多少的魏坤是忍不住了。   傅歧被人骂了不要脸,刚要反驳,却被马文才抬手拍了脑门一记,后者对着魏坤两人拱了拱手,面含歉意道:“他家兄长有后,又恰逢祝英台得了好的前途,一时得意忘形,两位勿怪。”   “就他这个德行,去了国子监也是给人当下脚料的份!”   魏坤冷哼了一声,绕过了他,向着满脸凝重的祝英台道喜。   “祝英台,恭喜了!”   他有些羡慕地说,“没想到京中消息这么快,这才两个月不到,诏令就下了。”   “是啊,挺快的。”   祝英台心中发苦,脸上还要挤出高兴的表情来。   “大概是太子急着修成《文选》吧。”   “听闻陛下如今越来越暴躁了,临川王又在京中横行无忌,常常有官员因此丢官罢位。”   孔笙有意和祝英台交好,凑近压低着声音说着家中听来的消息,“太子仁厚,有些被贬或被冷落的官员,便以被太子殿下以修纂《文选》的名义召入文选楼,逃脱流放或杀身之祸,所以文选楼里的人越来越多,做事的越来越少。”   得罪皇帝,只是丢官;   得罪临川王,不知什么时候就死的不明不白。   只是这些官员是为了避祸入文选楼的,却不见得真的都愿意修书,或者擅长修书;厚道的,也许会把家中善本拿来借文选楼摘录,有的也会帮着编纂,但还有些名义上在文选楼修书,其实去了什么都不做。   太子弄了这么多人进文选楼,总不能一点成果都没有,尤其是抄写这样的辛苦事,很多“老大人”是不愿做的,这才急招人进文选楼。   所以祝英台这个时候去文选楼,就得做好吃苦受气的心理准备。   这些事都事关朝中倾轧,孔笙也不能在人多的地方说明,只隐隐点了一些,他相信即使祝英台听不懂,马文才也肯定会向前者说明。   “谢谢你了。”   祝英台听得懂他的意思,不过她不是什么真正的士族,对于一个大学毕业生来说,抄书真算不得什么苦差事。   她害怕的,一是要和祝家正面撕破脸,二则是她对祝家庄和会稽学馆外的世界有着天然的恐惧,浮山堰一行更是让她明白什么叫人命如草芥,如今要她去人生地不熟的建康重新开始,若不如傅歧所言大家一起去,就她自己,很难做到泰然自若。   “既然祝英台有了好前程,是不是该约个日子,到山下哪个好的酒肆里摆一次宴,请请我们这些同窗?”   另一边的虞舫远远地叫道:   “听闻祝家庄富庶,不会连这个都舍不得吧?”   祝英台现在没心情和虞舫争什么长短,见他笑得一脸不安好心,反倒激起了脾气,大大方方地向着廊下众甲科学子笑道:   “没想到我这一笔字还能入了东宫的眼,看样子是等不到诸位的好消息了。虞兄说的没错,此乃喜事,应当庆贺,待我遣了家人去山下打听哪家有好酒,就来招呼众位同乐……”   “我先行一步,在建康等着和各位重聚。”   她对着众人拱了拱手。   “好!”   “祝英台果然豪爽!”   “来日必当在建康相聚!”   一时间,祝英台的话引得不少学子豪气大展,似乎各个都能一展凌云之志,来日一飞冲天,冲入建康一般。   “应对的漂亮。”   马文才赞许地点了点头,又说:“既然要摆宴,就不能敷衍。安排宴席的事情,等梁山伯回来,请他去张罗,他对山下更熟悉。”   祝英台难得被马文才夸奖了,眼亮亮地点着头,心中雀跃不已。   不就是分配了好工作嘛!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她在大学里吃这样的宴席也不知道吃了几次了,看别人怎么应对,学都学会了。   傅歧本来被魏坤怼的没趣,但见大家都在高兴,莫名也高兴了起来。   他虽脾气暴躁性格急,却很少记仇,即使被魏坤骂成“下脚料”也没有在这个关节让祝英台没脸,只跟着大家一起笑。   马文才见傅歧这样,又想到为了家族禅精竭虑的傅异,忍不住心中叹息。   在傅异失踪的期间,为了寻找兄长踪迹的傅歧似乎成长了不少,也能够承担的起家族的重担。   可随着傅异回来,傅歧就像是又重新找到了依赖的目标,渐渐回到了原来那种散漫的性子。   偏偏他们都瞒着傅歧,并没有告诉他傅异的身体情况,倘若哪一天傅异的病情恶化,傅歧的精神支柱再三崩塌,还不知会受到多大的打击。   马文才内心里羡慕傅歧这样活得自我的人,也羡慕祝英台这样活得纯粹的人。   他自己工于算计,步步为营,却喜欢看别人活得自在。   所以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里,他愿意包容他们的任性和不妥。   但他答应了傅异,要照拂好他的弟弟,要帮助他避开不应有的祸事。   还有祝英台……   马文才有些头疼。   他有预感,祝家庄不会任其这么抛弃女人的身份去建康当什么书令史,除非先斩后奏立刻动身,否则定有波折。   可事情真能这么简单吗?   那六个部曲能让祝英台这么容易离开学馆?   “马文才,你不高兴?”   傅歧见马文才皱眉不语,看了看左右,小心翼翼地问。   “不是,我在想,祝英台接下来该怎么走。”   马文才神色认真地说。   “祝家没有出仕过的嫡系,在建康应当没有什么得用之人,祝英台去了不会受到祝家的限制。但相对的,也得不到什么帮助。如果祝英台要去建康,少不得要置办房产、采买仆从,还有一路上的安全……”   那黑衣人不知道是什么来路,会不会对祝英台不轨?   他又在祝英台屋里翻找什么?那东西是不是对祝英台的安危有碍?   “我的娘亲啊!”   傅歧受不了地抹了把脸。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祝英台的阿爷呢!这种事你操心什么?这不是该祝家庄操心的事吗?真找不到合适的宅子,等我回了家,住我家都行!”   他一边说,一边老气横秋地拍着马文才的背。   “我说马文才啊,我一直觉得你就这点不好,喜欢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好,想明白,可这世上有许多事就是不明白不知道才有意思……”   “祝英台没去过建康,没买过宅子,没采买过仆人,让他自己来,不也是一种经历?你和他只是知交,又不是奶妈子,怎么就婆妈成这样?我十四岁就来会稽读书,不也就是拍拍屁股就过来了?”   傅歧咧着嘴笑。   “车到山前必有路嘛!”   “所以你就一条路走到黑,撞了墙又准备回国子监读书?”   马文才翻了个白眼,却没办法向傅歧说明自己的难言之隐。   若祝英台真脱离家族托庇于他,那就是亦友亦臣,要是连衣食住行都无法保证,又怎么能让祝英台对他死心塌地?   马文才三言两语打发了傅歧,不管他的疯言疯语。   等下午重新开课,早上发出惊人之语的褚向却并没有出现,一起不见的还有本该来的易先生和谢举。   大概因为祝英台被宣召的事,其他学子也无心上课,各个魂游天际,那个为他们讲解五经的博士见众人都是这样,无奈地中止了上课,提早让他们回去休息。   马文才收拾好东西,刚和傅歧一起走出课室,却被早就在门口等着的祝英台扑了个正着。   祝英台怕部曲来接她,错过了和马文才独处的机会,一点时间都不敢浪费。   “我跟他单独商量点事!”   祝英台抓着马文才的袖子,急匆匆地对傅歧说。   “啊?”   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傅歧刚回过神,祝英台已经拉着马文才跑出去老远,只看得到远远的身影了。 第204章 有钱百万   祝英台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毛毛躁躁了, 尤其在她坦白自己女人的身份后,更是很小心的遵守着这个世界男女之间的分寸, 轻易不进行肢体上的接触。   正因为如此,马文才看得出她很着急, 便没有甩开她的手, 任由她拉着自己的袖子一路小跑。   祝英台个子不高,一路小跑马文才也不过就是步子迈得大一点而已。   她把马文才拉到没人注意的小树林里,难掩焦躁地问:“马文才,我刚才问了半夏,她说我家的部曲都已经知道这事了,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你说, 要不然, 我干脆跑了算了。”   祝英台急得在原地转圈圈。“我找个他们没注意的机会, 带点盘缠跑路, 偷偷到建康去。只要我去应了诏,他们就不能拿我怎么办了。”   “要不然, 我就拖时间, 拖到未应诏而至,让太子的人把我抓到建康去?”   她低着头踢着地上的土, 又抬头可怜兮兮地看马文才:   “太子仁厚,应该不会对我上刑吧?”   “你镇静点!”   马文才啼笑皆非地说:“既然是太子宣召, 即便是你的父母不同意也不能违诏,你的身份不能被当做拒绝的理由,因为你的父母不会用这个借口。你就大大方方地当做是一件喜事, 最好宴请的规模大一点,弄的人尽皆知,这样才是正确的应对之道。”   “你受召去建康上任是喜事,在会稽学馆和上虞县来说都算是大事。我估计没几天太守府就会派人来给你送路引和驿券,出仕是要填士籍的,你趁机把祝英台的名字填进去,从此祝家庄只有祝小郎,没有祝九娘了。”   他安抚着祝英台的情绪。   “祝家庄虽在会稽是一方豪强,可名义上必须受朝中统辖。不能出仕和不愿出仕是两回事,无故拒不受诏会被定罪的。为了避免这样,你父母会替你想办法圆了你的男子身份。”   “真的会这么顺利?”   祝英台有些担心。   “事在人为。”   马文才不敢把话说的太死,“我们尽人事,听天命,至少有一搏的机会是不是?”   祝英台心里还是七上八下,但她太想脱离祝家庄了,哪怕过程再困难,她也愿意一试。   “什么祝九娘,祝小郎?”   熟悉的疑问声从两人的背后响起。   “喝!”   “谁?”   两人惊骇莫名,齐齐回头,待看到来的是谁,既松了口气,又提心吊胆。   竟是嘴巴最守不住话的傅歧!   “我不是有意听你们说话的,你们走了以后,先生派人来找祝英台,我就让人等着,过来看看……”   傅歧怕找他们的人听到不该听的,就没敢指方向,而是自己找了过来。   解释完,他又为难地看着两人。   “那个,祝九娘和男子身份什么的……”   “你听错了。”   祝英台斩钉截铁地说。   “没有什么祝九娘。”   “但是我明明……”   “算了吧,祝英台,你不可能瞒一辈子的。到了建康,你也需要傅歧的帮忙,他说的没错,那是他家的地盘。”   马文才叹了口气。   “这不是说话的地方,说不定就有谁又闯过来,我们换个地方说话吧。”   半个时辰后。   听完祝英台解释着来龙去脉,坐在自己屋里的傅歧瞠目结舌。   “祝英台,你是女的?”   他倒吸了口凉气。   “是女的?!”   “我倒是想自己是男的。”   祝英台见他那表情,本来有些不好意思也变得一肚子火了。   “情况之前不都已经跟你说了嘛!”   “不,不是,你是女的你来这里读书干嘛?”   傅歧纳闷,“这里是五馆,大部分都是庶人,你又不像我们为了前程,来这给自己找麻烦啊!”   “现在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   马文才打断了两个人的扯皮,“如今太子宣召,祝英台想要应诏,但祝家庄肯定不会让祝英台就这么去的。”   “那可是太子,你们欺瞒太子,难道不怕有罪吗?”   傅歧对太子的印象极好,“就算太子是仁厚人,也……”   “得了吧,一个抄书的小官而已!”   祝英台不耐烦地说,“我得借这个名义入了仕途,这样才能给自己立下士籍,否则我就这么逃了,就是黑户。”   这时代的黑户,谁抓回去都能当奴隶,连求助都无门。   “马文才,你为什么也要陪着她疯?祝家庄不算什么顶级阀门,好歹也是会稽郡实力顶尖的乡豪,到底祝家庄怎么苛待她了,要让她这么逃?”   傅歧是见过祝英楼如何关心妹妹的,只觉得这一个两个都见了鬼。   “我哥哥离家不见,我恨不得天涯海角去找他,这祝英楼要丢了个妹妹,还不得疯了?”   “我有我的原因。”   祝英台不指望傅歧能懂。   “总之,我不想回去,被随便找个人嫁了。”   “我需要祝英台。”   马文才刚说出口,见傅歧诧异地看过来,连忙补充:“别想太多,我想要祝英台的才能。”   “祝英台的才能?”   傅歧鹦鹉学舌。   “是,我需要她在炼丹和机关上的才能。”   有些事,马文才也藏了许久,如今终于可以揭露开。   “其实,我一直有陆陆续续购下一些铺子,有的是酒坊,有的是粮铺。我在建康郊外还有两处庄园,庄园虽不大,但也有山林和池塘,可以用作经营。”   他在傅歧睁大了眼睛后又说:   “我的师父是东海裴公,有弟子一千,皆是游侠好手。裴家的走私队伍,东至东夷,西至大漠,北至柔然,南至交趾,皆消息灵通可以来去,裴家庄诸子亦有经商之才。我若与他合作,只要是稀罕之物,便没有卖不出去的。”   “你要经商?”   傅歧不可思议极了。   “你是士子,竟然想经商?”   “我不是想做商人,我需要钱。”   马文才实话实说,“我家不似乡豪,我得罪了沈家,家父要不了多久怕是就会丢官,从吴兴那个烂摊子里抽身出来。我的天子门生虽然十拿九稳,可能不能得到圣宠却未可知,我不能将家中所有的希望都放在陛下身上……”   “我需要人,需要经营庄园,这样,进可做乡豪,退可做名士。只要能成为乡豪,就没有人能除了我家的士籍。可如今世道这么乱,无论是经营还是发展都需要武力,要想养甲兵可不是一点钱就可以的。祝英台能酿好酒,铸好铜,能炼生铁,她会的也许会超过我们的想象……”   马文才一点点地透露着自己的野望。   “我可以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但我需要钱,需要人,需要祝英台!”   傅歧被马文才的话激得是热血沸腾,哪里还顾得自己刚才问的是什么,当场脱口而出:   “那你现在有多少钱?!”   听他问的这么直白,祝英台无力掩面,不忍吐槽。   然而马文才却没有回避,犹豫了片刻后,他吐出了一个数字。   “我有钱百万。”   我勒个去!   这下轮到祝英台震惊了。   马文才一直都觉得钱不够用,但实际上,他并不穷。   占了“预知未来”的优势,他一直知道什么东西会挣钱。   浮山堰刚刚被修建时,他就将祖父祖母临终前留给他的田地和店铺卖了大半,然后建了无数打铁铺,一边收铁一边炼铁,到朝廷四处收购镇龙铁时,他的铜钱已经多到放满了庄园的库房。   但这些钱很快就被花了出去,用来大量囤积粮食。无论是糙米还是杂粮,只要是粮食,马文才便大量购买。   为了不引起别人的注意,他又开了不少粮铺,并不指望它们赚钱,而是招揽的人分赴各地购买粮食,再囤积起来。   浮山堰出事,即使马文才并没有怎么哄抬物价,但这些粮食就已经足够卖上百万之巨。   只是这时候大量放出粮食太过可疑,他并没有很好的抛售渠道,只能一点点的卖出。   说到底,这也是实力不够的缘故。   几百万钱,在傅歧和祝英台看起来很多,可跟那些累世大族或是地方乡豪比起来,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   如果没有了“吴兴太守”在任时给予的方便,马文才的优势就会很快消耗的一干二净,别的不说,吴兴河道纵横的漕运有事,就再也不能被他所用。   “几百万钱……”   傅歧知道马文才说的是概数,这百万钱怕是包括布帛和粮食等物,可即使如此,以他这样的年纪,能攒下这下的家底,已经是很可怕了。   莫说傅歧,就连和马文才关系更好的祝英台,都不知道马文才居然还藏着这样的实力,除了震惊,就是震惊。   “有钱没用,如果没有人的帮助,这些钱买不了多少东西。”马文才看着傅歧,眼中闪着野心的光芒。   “但你不一样,你是建康令的儿子……”   傅歧的祖父、曾祖父皆掌过军权,认识的将领无数,而这些将领麾下亦有不少老兵。   梁国一直想要和魏国干,各地都在募兵,可现在浮山堰塌了,多少军民被卷入水中,国力衰败成这样,最后只能裁军。   将领们无力养兵,只要有钱,有门路,便可招募训练过的私兵。   为了家门兴盛,他将要去建康发展,傅歧生长于建康,家中又人脉通广,只要他成长起来,两人合力,又何愁无法在建康立足?   过不了几年,天下就要乱了。   想到此,马文才的思路越来越是清晰。   “傅歧。”   他看着这位好友。   “我知你志亦不在朝堂,既然如此……”   “要不要跟我干票大的?”   作者有话要说:  马文才富而不贵。   在那个时代,光有钱还是任人宰割。   小剧场:   马文才:(难得扬眉吐气)请喊我马百万!   祝英台:(震惊)我了个擦,他这么有钱他居然装穷!   傅歧:(震惊)我勒个擦,他那么有钱他居然装穷!   花夭:(震惊)我了个擦,他那么有钱他居然讹我!! 第205章 一掷千金   祝家庄的部曲祝阿大很难过。   作为祝家庄庄主的心腹,他被派来保护“祝小郎”时,心中十分犹豫。   想他仪表堂堂,在祝家庄里爱慕者众多,万一保护着保护着,被九娘子看上眼了,那可怎么办嗫?   毕竟他是这样英俊挺拔的一个后生。   祝庄主是不可能让九娘子嫁给一个部曲的,而他也注定给不了她任何幸福。如果这种事情发生了的话,对他和九娘子来说,都是大祸事。   但是他没想到,九娘子居然是这样的九娘子,少庄主这样的汉子不喜欢(比如他),却一天到晚跟小白脸们混在一起!   这不,她又趁他们不注意的时候溜到了隔壁!   “我来找我们家小郎。”   祝阿大伸长了脖子,往屋子里张望。   男女授受不亲啊九娘子!虽然庄主夫人说如果是马家少爷和他接触可以不必太过担心,但里面还有好几个小白脸!   “没有我们家郎君的同意,任何人不允许入内。”   傅家家将双手抱胸,硬邦邦地说。   “不好意思,家主有令,小郎除了读书以外,不准和不学无术的人在一起。”   哼,谁都知道傅家小郎君是个游手好闲的!   “里面除了我家小郎外,甲科第一的马少爷也在里面,不会耽误你们家小郎读书。”   傅家家将寸步不让。   “职责所系,抱歉了。”   “你这是要逼我们动手?”   祝阿大手按佩剑,蹙紧眉头。   “那我们就领教领教祝家的家教。”   傅家家将们早就看这一群鬼鬼祟祟的护卫不顺眼了,从没见过护卫还限制主人行动的。   话音未落,利器出鞘的仓嗡声不绝,傅家的家将和祝家部曲在院子外就这么对峙了起来。   “怎么回事?”   听到动静出来的祝英台看到门外剑拔弩张,吓了一跳。   “阿大,叫他们把武器收起来!你们要在学馆里械斗吗?”   “小郎,少主说了,要我们寸步不离的贴身保护您……”   祝阿大在傅家家将们嘲讽的目光中收起武器,语气委屈。   “寸步不离?我阿兄不会这么吩咐你们的。”   祝英台没好气地说:“我洗澡也跟着吗?我如厕也跟着吗?”   祝阿大语噎。   说话间,傅歧和马文才也来到了门口,听到祝英台拿自己性别的事怼自己的部曲,两人忍俊不禁。   “他们也是担心你的安全,你们回去吧。”   傅歧忍着笑说,又对祝阿大几人拱了拱手。   “我们家有规矩,主人议事时不许旁人旁听,各位多包涵。”   “不敢。”   祝阿大也不敢真得罪这位建康令的公子。   “那我们就在院子里等着吧。”   祝英台见他们就是不走,气呼呼地转头又回去。   “祝英台,你这么做真的好吗?祝家庄未必会将你嫁给什么纨绔子弟,你要真跟着马文才去建康,就开弓没有回头箭了……”   傅歧担心地看着祝英台,又看着马文才,突然语出惊人。   “说起来,要名正言顺的脱离祝家庄,让马文才娶你不是更好?”   听到傅歧的话,祝英台吓了一跳。   “娶我?”   傅歧原本只是脑子里灵光一闪,如今见着两人并肩而立,思绪越来越清楚。   “是啊,你是女子,总归是要嫁人的,与其要嫁别人,不如嫁知根知底的。马文才仪表堂堂,家世又不差,如今还有数百万家财,娶你怎么了?你嫁给他,他不会拦着你炼丹、抛头露面……”   “我会。”   “咦?”   傅歧正说着得意,却冷不防被马文才泼了一盆冷水,不禁愕然。   “做我的好友、我的幕僚、我的姐妹,我都会包容她,帮助她,让她得偿所愿……”马文才的神情严肃,“但如果是我的夫人,却不然。”   他长叹道:“我马家一代单传,到我这里,士族身份已经是岌岌可危。我无兄弟姐妹帮扶,如今想在这世道做出一番事业,我的妻子必须是能扶持我,在我不在家中的时候顶门立户,能面对明枪暗箭护住家业。祝英台虽有急智,可过于天真烂漫……”   “更何况,我二人并不是两情相悦。”   马文才的话说的祝英台脸上发热,心中空落落的,也不知是失望,还是被拒绝的难堪。   她从来不想马文才娶她的可能,除了两人相处起来实在没有男女之间的暧昧,更多的是那个历史上“梁祝”的悲剧,让她完全不敢去想这件事。   见祝英台和马文才都默然不语,自觉说错了话的傅歧尴尬地挠挠脸,继续语出惊人:   “那我就勉为其难,回家让我娘去祝家庄提亲?反正家里有我嫂嫂主持后院了,家里无所谓我娶的是谁。”   “不行!”   “我才不要!”   马文才和祝英台异口同声。   “傅歧,你当娶我是捡破烂啊!”祝英台气不打一处来,“我为什么非要靠嫁人逃出家去?”   “可是你要来建康,这样不是最快吗?”   傅歧瞪了瞪眼,“等我兄长回了家,我就可以分家住了,到时候你们在建康可以都住我家,白天女扮男装想去哪儿去哪儿,修书也行,帮马文才算账也行,晚上门一关,谁知道什么情况?”   “我才不要嫁人!”   祝英台抓狂地一指马文才。   “真万不得已,我宁愿嫁马文才。你太不靠谱!”   “我不能娶你。”   马文才冷着脸,一点也不怕伤了祝英台。   “我娶妻是要开枝散叶的,娶你又不能假戏真做,难道以后让我心仪的女人做填房或妾室不成?我不能让我的嫡子名不正言不顺。”   这世道,庶子甚至算不得后代。哪怕家中嫡子死绝了,从旁支过继,庶子也是没有继承家业的机会的。   继室生的孩子也算是嫡子,但有几个高门的贵女愿意给人当填房?   “真是奇怪,马文才,你既然不愿娶祝英台,为何刚刚也不让我娶祝英台?”   傅歧见三人在婚配这事上说不拢,有点下不来台地胡搅蛮缠。   “反正是假娶,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   马文才答应过傅歧,不能说傅异已经命不久矣的事,自然更不能说他日后面临的情势和他几乎一般。   如果他成了傅家的承嗣子,他的妻室便一定是出自高门的嫡女,要顶门立户,替他交际内外的。   祝英台不过是乡豪之女,并非出身建康的豪门贵族,傅夫人根本不会答应。   “不要胡闹了。”   马文才伤脑筋地揉着眉心。   “我们这样的出身,婚配向来不能自主。何况祝英台要的是光明正大的出现在人前,假婚配是见不得人的,你不要多生事端。”   傅歧自觉自己想出的好办法被左泼一盆冷水,右泼一盆冷水,有些恼羞成怒地说:   “那就按你们说的办!将宴席办的大大的,最好包下一整座酒楼,让整个会稽学馆会稽郡都知道祝家的小郎君要去建康上任好了!”   “有何不可?”   马文才眉毛一挑。   ……?   ……!   “马,马文才,你,你不会是准备来真的吧?”   从小调皮捣蛋零花钱从来不充裕的傅歧咽了口唾沫,磕磕巴巴说:   “你,你知道包下一整座楼要多少钱吗?”   外表出身豪族祝家庄,其实也是女屌丝一枚的祝英台也被吓了一跳。   “不,不用这么铺张吧……?”   “小郎,马公子,梁山伯回来了!”   傅家的部曲在外面喊。   “梁山伯回来了!”   傅歧眼睛一亮。   “来的正好!”   马文才大笑着,起身亲自将门口的梁山伯接了进来。   待梁山伯在廊下净面换鞋入了屋内,便眉飞色舞地说起自己的经历。   原来时值春耕,鄞县县令空缺了一段时日,县丞等人又无心县务,会稽郡太守府担忧鄞县耽误春耕,便让梁山伯提前上任,至于缺少的人手,可以从太守府先支取三个月的俸禄去聘人。   梁山伯此次便是取了俸禄,回学馆中招募人手一起去鄞县上任的。   “既然梁山伯的前途也有了着落,那更该包下整个酒楼了。”   马文才抚着下巴,做出了决定:“楼下以梁山伯和祝英台的名义宴请同窗,楼上便是答谢先生们吧。”   “什么包下酒楼?”   梁山伯被说的一愣一愣的。   “我只是上任县令,不过是个浊吏,请上几个交好的同窗,吃几杯酒就行了。”   “你还不知道,祝英台受了东宫宣召,要去建康任书令史了。”   傅歧没敢跟梁山伯说祝英台是女的,只避重就轻道:“马文才说这是大喜事,准备和祝英台将县中最好的酒楼包下来,宴请学馆中的同窗和先生。”   梁山伯身子一颤,第一反应便是看屋中的祝英台。   “应太子诏?”   她怎么敢?   “我对天子门生没什么兴趣。”   祝英台以为梁山伯问的是为什么不博个“天子门生”,“之前书品被评的不错,太子修《文选》,召我去做书令史,我觉得挺好的。”   梁山伯定定看了他们一会儿,片刻后,舒出一口长气。   “你们决定好了?”   马文才皱了皱眉,觉得梁山伯有些过于慎重了,虽不太明白,但还是点了点头。   “我是吴兴人,傅歧家在建康又不常下山,祝英台之前在上虞,也很少出祝家庄,你是本地人,想托你荐个此地最好的酒楼,包下几日。”   他解释说。   “价钱好说,只要这件事办妥即可。”   “县中最好的酒楼是朝露楼,一共三层,一楼是堂食,二层三层都有雅间。朝露楼有钱也不见得能包一天,但朝露楼是会稽学馆中乙科学生刘元家的产业……”   梁山伯并不推诿。   “我和刘元有些交情,之前祝英台也教过刘元算学,我去与他说说,应当会有不少便利。”   刘元是商家子,又是庶人,以马文才和傅歧的身份,必不会亲自去找他办宴席的事情,如今梁山伯一口应承下来,马文才和祝英台都露出喜意。   “那太好了。”   傅歧笑着说,“我就知道请梁山伯办这件事最妥当!”   “这事交给我好了,如果有宴请的名单也给我,我来安排。”梁山伯心事重重,但还是挤出个笑容,又问道:“你们准备请哪些人?”   “请……”   “所有人。”   马文才说。   “……甲科的……啊?咳咳咳……什么?”   祝英台吓傻了。 第206章 风生火起   祝阿大最近很忧桑。   作为一位围绕在庄主身边、坚定地以祝家庄为核心的心腹打手, 祝阿大对祝家小娘子的奢侈浪费表示很不满。   会稽最好的酒楼啊!   包下一整座楼啊!   楼下流水席,楼上珍馐宴啊!   当庄主是死的啊?   当庄主夫人是死的啊?   当少庄主是死的啊?   当他是死的啊?   呜呜呜呜呜, 一定是庄主夫人偷偷塞了小娘子私房钱!   如果他如实向庄中汇报, 少庄主会不会心里不平衡以为自己是捡来的啊?庄主会不会因为庄主夫人偷塞钱而不高兴啊?   会不会因此引发祝家庄庄主一家的家庭矛盾啊?   对此,他表示:哪怕九娘子看上了他, 他也坚决不会从的!   这么不勤俭持家的娘子,他养不起!   为这事, 祝阿大每天挠的头发都快掉光了。   就在祝阿大挣扎着祝家女郎会花钱算不算“出格”的时候, 梁山伯果然十分妥当的把一切都准备好了。   刘元是个八面玲珑之人, 他的长袖善舞和梁山伯不同,带着一种商人式的圆滑, 当知道包下他家的朝露楼是为了庆贺祝英台去建康赴任,顺便告别同窗大摆筵席后,刘元大方的表示可以将朝露楼让出两天, 酒水菜肴一律按成本供给, 不赚自己人的钱。   然后为了通知到会稽学馆所有的人, 梁山伯拉着自己在丙科和乙科招募到的刀笔吏、算吏等县吏人选, 权当是就职前的实习, 一起将祝英台拟的邀请函发到了每一个人手上, 并且得到了回函。   朝露楼一楼大堂是对丙科的流水宴, 二楼是对乙科的, 三楼风景最好的雅间用来招呼甲科学子和会稽学馆的先生们。   马文才特意将宴请的两天分开,第一天招待丙科和乙科,第二天招待甲科和会稽学馆的先生、贺革的门下弟子, 也能避免出现士庶不小心冲撞的问题。   这么大的手笔自然震惊了整个会稽学馆,起初还有人千方百计想通过梁山伯搞到邀请函去吃流水宴,后来发现梁山伯是要将所有人都发到以后,也就不试图去找关系了,安心的在学馆里等着就好。   除此之外,便是震惊。   即便刘元说的漂亮,朝露楼可不是什么普通的酒楼,刘家的商行在会稽郡里立足,多半靠朝露楼情报带来的便利。   酒用粮食酿造,如今粮食价格惊人,酒价更是让人咋舌,哪怕流水宴用的是浊酒,一天下来,也不知要花费多少。   这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到了最后,连会稽学馆巡更的更夫、做粗使的杂役都悄悄找了上来,求着梁山伯他们弄张邀请函,好去喝几杯酒解解馋,再藏点吃的回去给媳妇孩子打打牙祭。   既然是流水宴,也不在乎多几个人,马文才并不拘着梁山伯请些不相干的人,倒是梁山伯不肯轻易给其他人。   一来是担心安全问题,二是这世道士庶有别以外,庶人之间也分三五门,其中的间隙比士庶还大。   梁山伯不愿一场好好的宴席因这些无聊的身份问题惹得不痛快,带着要一起上任的新部下再三确定了一些学馆中学役的身份和品性,才放了几张让他们在后门单独用席,不能到前面去就坐。   五馆如今已经式微,没有了当年每馆近千学子的盛况,但所有人统计下来,也有五百多人,绝不是个小数目。   莫说会稽学馆,就是朝露楼都没有招待过这么多人,后来还是梁山伯又想了些办法,在宴席第一天把学馆中的厨子全请去朝露楼做流水宴,这才差不多够不出纰漏。   反正那天肯定也没多少人在学馆中用饭,厨子在学馆里因食材所限发挥不出好手艺,天天都给学子们吃简朴的食物,如今送去朝露楼,还可以一展手艺,去一去天天被学生们骂“喂猪食”的怨气。   这番动作下,会稽学馆上下自被惊动,朝露楼歇业两天不接外客也成了大消息传了出去,一时间,上虞祝家庄的小郎君因书品过人得了太子恩典,要去建康做书令史的消息不胫而走。   一个书令史自然不放在会稽郡那么多高门的眼里,只是祝家庄已经数代未曾出仕,这祝小郎如今不满十六岁就已经出仕,又就读庶人为主的五馆,再者上品的书品实在少见,被人几轮传来传去,就差没变成祝家庄和会稽学馆培养出了一名书圣王羲之了。   马文才也没想到梁山伯手脚这么快,几乎在祝家庄还未反应过来之前就安排好了一切,不但消息传出去了,因为请的只是会稽学馆中的人,也没有传出什么奢靡铺张的名声。   谁都知道五馆里读丙科的大多是贫寒学子,每年馆主要靠到处打秋风度日,不少人都只当祝英台是借机接济同窗的“义行”,反倒对她赞誉有加。   梁山伯的办事效率和手段将会稽学馆里借住的谢举都惊动了,还召了他去问了一些事情。   当知道他已经上任鄞县县令,也无意做谢家的门人后,谢举有些失望地派人送回了他。   他毕竟是乌衣巷的家主,就算一时为梁山伯惊艳,可他能用的人实在太多了,实在犯不着为了得到一个人毁了他的前程。   虽然在谢举看来,当一个下县的县令跟乌衣巷门人比起来,实在算不得什么前程。   这件事也让梁山伯在会稽郡彻底出名了一把,“连谢家都想收归门下的庶人”可不是一般人当得起的名声,就连马文才都赞叹梁山伯的好运气。   有这个名声在,等他上任以后,就算鄞县上下再怎么欺负他年少贫弱,也要好好斟酌斟酌,也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于是就在三月初三这天,流水宴热热闹闹的开了,那一天会稽学馆里除了士族出身的学子以外其他人都来了,祝英台和梁山伯等人作为主角忙了个半死,梁山伯刚请的县吏们记录流水宴所耗物资和来往人员等杂务也是累了个半死。   除此之外,傅歧还把傅家部曲借了出来,加上学馆里派来主持秩序的学官,一起负责门户,以防有人浑水摸鱼进来。   这一番流水宴完,祝英台等人还没休息片刻,第二日便是宴请会稽学馆先生们和甲科同窗的日子。   祝英台是甲乙丙三科皆学的,学馆里的先生们都和她很熟悉,也很喜欢这个弟子,几乎都赏脸来了,只有贺革要陪从谢举,没有出席。   但贺革门下所有弟子都出了席,也给祝英台添了不少脸面。   傅歧自从“易先生”出现后就根本顾不得帮祝英台招呼别人了,几乎全程迷之微笑跟在先生们那几间屋子里乱转,让马文才忍不住叹气。   他也好不到哪里去,甲科同窗看他“不爽”已经很久了,几乎个个都想着法子想把他灌醉,偏偏马文才并不嗜酒,光是躲掉这些或善意或恶意的祝酒就已经焦头烂额。   也幸亏徐之敬事先准备了醒酒丸,梁山伯又比较警觉,中途派人给马文才的酒盅换了水,即便如此,哪怕喝下去这么多水,也足够让人不停去如厕了。   相比之下,大概是世人都以为祝英台请客的缘故,这东道主倒没有被人怎么灌,大家各自把酒欢言,和相熟的人推杯换盏,不像是来跟祝英台、梁山伯道贺的,倒更像是寻个由头出来放纵一把的。   酒过半盏,月上中天时,马文才差人请来的歌舞伎也到了,朝露楼中清歌曼舞,因为提前跟太守府报备过了,连宵禁都免了,这些难得放松的学子和先生们更是不愿离去。   不过也有例外。   “祝兄、徐兄、马兄,我实在不胜酒力……”   同样被灌得两颊泛红、脚步无力的褚向口齿不清地说。   “我,我得回,回去。”   褚向和梁山伯一样,都入了谢举的眼,这段时日更是每日都去谢举那里“受教”,学馆里早就有了传闻,说是褚家和谢家有旧,并举出了好几代之前互相联姻的例子。   在许多人眼里,天子门生里早就有了褚向一席之位,所以就跟灌马文才一般,褚向也成了重点照顾的对象。   褚向平时不饮酒,又不似马文才那么老练,更没有梁山伯这样的朋友打掩护,实实在在喝了不少酒,等徐之敬发现的时候,也只能用针灸保住他不伤了肝脏,解不了他的酒气。   所以等他一来向祝英台请辞,祝英台一看,吓了个半死,人喝酒能全身上下红成这样也很可怕,忙不迭的叫人扶他下楼,送他回学馆里去。   马文才那天从祝英台门外遇见黑衣人开始就一直关注着祝英台的院子,深夜时也吩咐值夜的风雨雷电注意隔壁的动静,这么多天来祝英台那里一点异动都没有,让马文才总感觉一丝不对劲。   他在会稽学馆里人手不够,没办法也兼顾褚向那边,他总觉得褚向有些让人难以放心,可又不敢打草惊蛇。   此时他见褚向要走,试探着要亲自送他回去,却被对方连连拒绝,执意让马文才派两个护卫送他走就够了。   徐之敬担心褚向出事,不肯让他跟马文才墨迹,强硬地将他送走了。   这一番推杯换盏到了天色完全黑下来,朝露楼里的人也走的七七八八,祝英台和马文才几人商量着夜色已深,不好再返回学馆,便让家人去客店里包了不少上房,一来将没办法处理的烂醉同窗和先生们送去休息,二来他们自己也累的够呛方便休息。   如此一来,傅家、祝家和梁山伯的的人手都基本派出去了。祝英台要招呼没走的人,马文才和梁山伯、傅歧三人只能亲自站在门前,替祝英台一一送客。   就在此时,朝露楼外突然有人开始大喊着“有烟”。   马文才心中咯噔一下,跑出去两步抬头往上看去,只见夜色中,朝露楼的楼顶上黑烟四起,偏偏现在是晚上,不仔细看根本看不清楚。   除了烟气,慢慢也有火光蔓延开来,这火竟不是从下面往上烧,而是从上面烧起来的!   “有人纵火!”   马文才回身大吼。   “快去找人,等楼梯烧断了,就没法救人了!”   “不好!”   傅歧一听到起了火立刻就转身往上跑。   “我兄长还在上面!”   傅异腿脚不灵,傅歧不放心他,不让他先走,准备等所有人送走了再背他一起去客店休息。   如今起了火,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就往里面跑。   可他刚跑进门,却发现有人比他更快地向楼上窜去,傅歧定睛一看……   竟是梁山伯。 第207章 王不见王   祝阿大今天很难过。   少庄主给他安排了一个重任, 一个很“重”很“重”的重任,“重”的他都快骂娘了。   他费力的扛着背后用丝帛制成的大袋子, 一边小心着不让它掉下去, 一边要确保自己不会碰到什么不该碰的地方。   他娘的,就知道少庄主想让他入赘很久了, 否则这样的活儿为什么不给其他人干,偏偏让给英俊潇洒的他?   这不是引诱他占女郎便宜吗?!   少庄主一定是想让他先动了心, 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还有这女郎怎么回事?看起来瘦弱的很, 怎么这么重?   别人说贵女都是“千金”, 让他看,明明是“千斤”吧!   “阿大, 火已经起了,你先走。”   被派来办事的祝家庄门人催促他。   “我们等这尸体烧烂了脸就走。”   “好,等我走了, 你们把楼梯烧了, 等下从顶上溜索下去, 别让人上来看见。”   祝阿大背着袋子, 三两步跑到楼梯口, 和几个部曲一起下楼。   朝露楼二楼另有一个专门给粗使杂役搬泔水的通道, 他们已经安排好了, 等会儿将人装到预先准备好的泔水桶里一起搬下去, 不会引起多少人注意。   谁料他们刚走到楼梯口,迎面从下方上来几个手持短刀的黑衣人,浑身上下遮得密不透风, 只留一双眼睛露在外面,见到这些祝家的部曲,二话不说,抬手就砍。   能在祝英台身边保护的,无一不是祝家庄的好手,见对方打扮可疑,又不管不顾就动刀子,立刻就还击起来。   “妈的,哪里来的硬点子!”   祝阿大身上背着袋子,不能动手,只能对身后的手下一使眼色。   “少主说了,不能让人看见,都给解决了!”   对面显然也是这样的想法,两边都存着灭口的心思,刀刀狠辣不留情,祝阿大背着袋子左支右拙,难过极了。   都怪这“重任”!   要不是身上背着“千斤”,啊不“千金”,想他英俊潇洒风流倜傥武功高强的祝阿大一定把对面这些混蛋都剁了!   此时在楼角点起的火已经渐渐烧起来了,黑烟开始弥漫,双方叮叮当当打成一片,斗得是热火朝天,谁也没发现从雅间里又走出来一个人。   “你们是何人?”   感觉到起了火从屋子里出来的傅异一看这架势,惊得随手就抄起了走廊中妆饰的高几当武器。   怎么还有人?   不是等到都送走了才点火的吗?   “易先生?”   祝阿大回头一看,那从屋子里出来的,不是甲科里教书的“易先生”还能有谁?   傅异自然认识祝英台身边的部曲,上次官府来抓人还是靠他们护着自己的,见有自己认识的,他心安了一半,自然而然地往祝家庄的门人身边靠去。   “怎么回事?这些黑衣人是谁?”   所有人都打的你死我活,哪里有人能顾得上傅异问的话,好在祝家庄的门人穿的都还比较正常,今天又是祝英台摆宴,傅异也不疑有他,只以为是有黑衣人袭击,祝家庄的部曲遇袭自保,完全没有防备他们。   其他人都在动手,唯有祝阿大在众人的保护下站在楼梯附近,傅异也就渐渐向祝阿大靠近,一边走一边催促。   “烟已经很大了,也不知道哪里起了火,我们先一起下去。”   谁要跟你一起下去!   祝阿大内心暗暗着急,若是他身上没背着人,此时必定拔刀将这瘸子灭了口,可是他现在必须要保证背上之人的安全,还要对方不能起疑,只能硬着头皮回答:   “我不能走,小郎君还在这里。”   “祝英台?”   傅异一惊,回头看去。   “他没出来?”   “小郎喝多了,在休息,我们正准备接她,遇见这些人脱身不开。”   祝阿大应得极快。   “你这背上的是?”   傅异狐疑地看着他背上的丝袋。   “包下朝露楼所费不少,庄主怕小郎带的钱不够,让家人送了过来付账。”   祝阿大面不改色的胡扯。   “里面全是钱帛。”   两人说话间,对面的黑衣人终于看清了傅异的长相,突然脚步一变,齐齐脱身开来,朝着傅异的方向砍来!   这下傅异哪里还顾得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   “难道是冲我来的?!”   傅异听傅歧说过在太守府遇见黑衣人,此时心中一惊,举起高几。   “难道是冲女郎来的?!”   祝阿大看着向自己方向袭来的黑衣人们,反射性也想举,又想起手上的东西不能举,只能掉头就跑。   “你这没胆气的刁奴!”   傅异出身世家,哪里见过这种部曲遇见他人袭击掉头就跑的事,更别说他们的主子祝英台还在楼上!   这人跑就跑了,居然还是“携款潜逃”!   祝家庄派来接应的门人们发现祝阿大带着目标跑了,当即也不缠斗,趁着黑衣人都将注意力放在傅异的身上,一个个跟着跳下了楼。   傅异想跟着下楼,却发现去路已经被黑衣人堵住,他反应极快,见势不好立刻将手中的高几甩向黑衣人们,一瘸一拐地闪身进了最近的屋子,将门闩起,又将屋子里能找到的重物都拖过来堵住房门,能挡一时挡一时。   此时火光已经四起,朝露楼中宴请宾客,酒自然是不缺的,几乎人人都带着一身酒味,所以顶楼被泼了酒时没几个人注意,还以为是哪个酒鬼不小心将酒洒了一路。   现在火沿着最远处走廊上的酒渍一路烧了过来,朝露楼是木质结构,酒楼里又多有布幔这样的助燃物,很快火就撩到了楼梯口。   那几个黑衣人使劲揣着门,但里面的物什堵得死紧,一时半会踹不开。   火却已经烧了过来,几人越踹越急,破口大骂。   “秃子,刚刚下去的那波人开始烧楼梯和二楼了。”   一个黑衣人觉得情况不对飞快地跑到楼梯口看了一眼,惊慌失措地说,“我们赶快走吧?要是全烧起来我们就走不掉了!”   被叫秃子的人见祝家的人比他们还狠,恶狠狠地看了那门一眼:“他不是要拿东西堵门么?让他堵!”   秃子转过身,对其他黑衣人喝道:“兄弟们,把重家伙都扛过来,给我把门堵了,我看他跑不跑的出去!”   他狞笑着,率先冲进一个屋子,拖出一架五斗柜来,挡在了门前。   屋子里的傅异听着门外拖曳的声音,看着屋子里渐渐弥漫进来的黑烟,鼻端是火焰燃烧一切的焦臭味,时隔多日,又一次感受到了绝望的滋味。   水火无情,老天对他如此“恩宠”,竟让他一一承受,两次灭顶。   ***   夜色昏暗,加上点火之人很小心,朝露楼的火是先起了烟,后现了火,等傅歧和梁山伯冲到二楼时,火已经很大了。   两人看着四处弥漫起来的火势,以及在朝露楼中胡乱奔跑的杂役们,心中凉了一片。   那些杂役拼命抢着朝露楼里还值钱的东西,或抱着丝质的幔帐,或抱着瓶子罐子,潮水般往外奔去。   傅歧甚至还看到几个光着膀子用衣服蒙住头脸挡烟的杂役推着泔水桶没命狂奔。   若搁在平时,傅歧看到这样的景象必定要笑出来,如今他却一点都笑不出来,只顾闷着头逆着人流往里跑。   傅异这一年来过的太过压抑,傅歧请了他来,原本是有意借这个机会让兄长喝上几杯,稍微快活快活,傅异也明白傅歧的意思,加之确实过的有些憋屈,推杯换盏间便多喝了几杯。   他一喝多,傅歧就不放心他这么回去了,搀他寻了一处没人注意的角落睡了,本准备等所有人送完来接他一起去客店休息,顺便醒醒酒的,谁又能想可能会让兄长葬身火海?   傅家仅剩的两个部曲跟着傅歧一起冲进的朝露楼,同样冲进来的还有梁山伯。见进来的是梁山伯而不是马文才,傅歧微微吃惊了一会儿,但很快也没有心思想这些,只一门心思往楼上跑。   谁料他们才跑上二楼,迎面下来几个黑衣人,和他之前在山阴县衙里遇见的黑衣人一样的打扮,顿时心中一惊,指着那几个人叫道:   “把他们拿下!小心别让他们死了!”   傅家的部曲们得了令,抽刀就去拦住那些黑衣人,虽以少敌多,但傅家家将装备精良,又练得是群战,一时难分胜负。   梁山伯没管任何事情,越过众人继续狂奔。   傅歧见梁山伯奔上了楼,也不管那些黑衣人了,跟着往三楼奔,待两人走到楼梯处,烟雾已经弥漫到他们根本无法再往前走。   抬头一看,那楼梯已经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被烧掉了,只余下一个空荡荡的楼梯口,四边到处是火,像是一张巨口在嘲笑着他们。   “阿兄!阿兄!”   傅歧这时候哪里还顾得会不会暴露傅异的身份,歇斯底里地喊了起来。   “阿兄你在不在上面?阿兄我来了!”   “祝英台!”   梁山伯大喊。“祝英台?你要在就跳下来,我们都在下面!”   然而无论两人怎么喊,上面都没有一点声音。   火焰燃烧的哔哔啵啵声越来越大,背后已经有人发出惨叫,也不知道是那边的人受了伤,傅歧抬头看了一眼,咬牙道:   “梁山伯,你可承得住我?你举起我,我爬上去。”   “你爬?楼梯边都是火……”   “就是刀子也得爬!”   傅歧转过头,对着梁山伯用一种不容反抗地姿态喝道:“让你举你就举!蹲下来撑住我,等我上去再把你拉上去!”   梁山伯见此时不是劝说的时候,低头蹲下,满头大汗地让人高马大的傅歧踩在自己的肩膀上,默默承受着肩膀上的剧痛,将他尽力靠近楼梯口。   傅歧找准一个方向,用力一跺脚,梁山伯一声惨叫摔了下去,傅歧却已经双手扒住了楼梯口,深吸一口气往上爬。   皮肉被火炙烤的焦臭味道传入他的鼻端,他却像是什么都没发现似的,抬手解下腰带,将一段系在上端还没烧干净的走道柱子上,也没功夫管梁山伯肩膀伤的如何,掉头就喊。   “阿兄?阿兄?祝英台?你们在哪里?”   三楼火势极大,地毯和走道烧的不成样子,傅歧只觉得脚下的皮靴烫的灼人,强忍着疼痛往前走,一眼就看见被堆得像是小山一般的房间口。   “阿兄?!祝英台?!”   傅歧怒不可遏,一把冲过去使劲推着重物。   “这群畜生!” 第208章 红颜枯骨   傅异被傅歧背出来的时候, 已经奄奄一息了。   他已经算是极为果决之人,躲入雅间之后立刻堵住出口, 没有因此死在当场, 发现外面在堵门后立刻移开里面的所有东西,并用布幔等物塞住门隙没让烟雾蔓延的更快, 给了傅歧最快的救援时间。   若是他的身体还算康健,傅歧救他出来时绝没有这么惨烈, 可惜傅异的肺部早已经是千疮百孔, 平时呼吸不畅还能多吸几口空气掩饰, 此时气息不足又有浓烟,傅异硬生生撑到傅歧冲进来, 实在是撑不住了,猛地呕出一大口血。   傅歧见他兄长这样,还以为是遭了别人的暗算, 惊得立刻背起他就往外奔, 奔到一半时遇见攥着腰带爬上来的梁山伯, 连脚步都没有停, 背着傅异就要往二楼跳下去。   他正欲往下跳, 衣摆却被梁山伯一把攥住, 死死不肯放开。   “梁山伯你快松手, 我阿兄吐血了!”   傅歧声音都在颤抖。   “祝英台呢?祝英台在不在里面?”   梁山伯的左肩被傅歧借力踹过, 当时就疼得几欲昏死过去,后来又用力爬上三楼,他没有傅歧那样的好身手, 肩膀上又有伤,现在几乎全凭意志在支撑。   傅歧当时脑子里全是傅异,哪里还想得到祝英台,他只以为祝英台有祝家部曲保护绝无危险,他的兄长却是他临时起意留在那里的,自然只关心自己的兄长安危如何,如今被梁山伯一问,只能结结巴巴说:   “没,没人,里面就我阿兄。”   “祝英台还在里面。”   傅异强撑着一口气,伸手向内一指。   “祝家庄的人见火大,自己跑了。”   “傅歧,你先走,我找到英台就下来。”   梁山伯见傅异的状态实在是太差,也怕出什么大事,连声让傅歧先走,他则朝着傅异指的方向找了过去。   火势实在太大,原本雕梁画柱的地方如今都成了修罗地狱一般的场景,不时还有各处塌落的梁柱砸下,好在能烧的东西都已经烧得差不多了,最可怕的是烟,梁山伯捂着口鼻找了一圈,终于在一处走道上发现了一道人影。   准确的说,是一具难以直视的尸体。   “祝英台!”   梁山伯看着那道熟悉的身形,顿时胆丧心惊、软倒在地。   他几乎是半爬着过去,一把扑到了这具尸体上。   “祝英台?”   梁山伯捧起地上尸体的头部,仔细辨认。   看着这张被烧焦的柱子砸的面目全非的面孔,他心中不愿承认这血肉模糊的人形,是那曾和他同窗同行的“好友”。   她是那般秀丽的女子,怎么能……   怎么能……   “祝英台,我带你出去!”   梁山伯颤抖着双手放下“她”,一咬牙,伸手去抱地上的尸体。   她便是死了,也不能在这里孤零零被烧成一具焦骨,淹没在残垣断壁之下,七零八碎。   也许“祝英台”是被砸死而不是被烧死的,除了面目和手脚外,其他位置的烧伤并不严重,梁山伯左肩有伤,只能右肩使力将“她”横抱起来。   这刚一抱,尸体的上半身自然后仰,只听得裂帛之声乍起,已经被火焰烘烤的发脆变色的丝衣立刻碎裂成几块,露出好大一片胸脯。   梁山伯“啊”了一声,反射性转过头去避讳不看,只一心一意寻找着下楼的楼梯入口,不让自己去冒犯已经逝去的佳人。   然而要将这具尸体运下楼,梁山伯却没有傅歧一跃而下的好身手,少不得要用傅歧留下的那根玉革带。   他闭上眼睛,将手上的尸体放在没着火的地板上,正准备脱下自己的外袍遮挡一下对方衣不蔽体的场面,眼睛的余光无意间从那一片平坦的胸脯上扫过……   等等,平坦的胸脯?   梁山伯正在解着衣衫的手一顿,猛然低下头去。   哪怕梁山伯从未经历过人事,可他毕竟已至弱冠之年,总不能分不清男人女人的身体结构,这面目模糊的尸体身形打扮都和祝英台一样,可胸口却平坦好似男人。   他咽了口唾沫,心中念了句“得罪了”,伸手向这具尸体的下身探去,当探到一些不该属于祝英台的物事时,梁山伯不禁“啊”了一声,表情又惊又喜。   “不是英台。”   他松手放开怀中的尸体,像是欲要淹死之人终于找到了一丝仙气般,狠狠吸了口气。   “不是她。”   楼上烟雾弥漫,这一吸,梁山伯顿时咳嗽了起来,他又咳又笑,又笑又咳,两行黑灰色的泪痕潸然而下。   “不是她,哈哈哈哈!”   大笑声中,梁山伯蓦地起身,将那尸体抛于身后,头也不回地爬下楼去。   这边梁山伯由悲转喜,那边傅异死里逃生。   傅歧背着兄弟跳下二楼时,楼下傅家部曲与黑衣人的战况也有了结果。   几个傅家的家将都受了或重或轻的伤势,但对面的黑衣人显然伤的更重,有一个更是已经死了,尸体就躺在傅家家将的脚下。   他们见傅歧背着傅异下来,知道任务已经失败,如今更是泄露了行踪,便是回去也活不成了,一个个眼中露出了绝望的神色。   “你们一个都别想跑了!”   傅歧背着傅异,狰狞道:“这楼里出了事,马文才必定已经派人守住了所有的门户,除非你们能插了翅膀飞到天上去,否则无路可退。”   他急着要带兄长下去找徐之敬,没心思和他们多言,继续道:“放下武器,乖乖束手就擒,告诉我们杀人放火的幕后主使是谁,我便留你们一条性命。小爷说到做到,从不虚言。”   傅歧口中如此说着,心中却已经打定主意让他们生不如死。   唯有如此,方能一解他兄长遇难的悲痛之情。   “火不是我们放的。”   黑衣人中有一人瓮声瓮气的开口。   “我们只是……啊!”   他话语未落心口一痛,不敢置信地低下头看着自己胸前透体而出的刀尖,瞪着眼死不瞑目。   傅家将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呆了,还未来得及应对,那边响起几声惨叫,又死了两人。   如此一来,黑衣人中,只剩下一人矗立场中,手中刀尖仍在滴血。   “身为工具,就要有工具的自觉。”   他惨笑着。   “若工具可能伤到使用之人,便是被废弃之时。”   “不好,快卸了他的下巴!”   傅歧猛然想起之前服毒自尽的那黑衣人,大叫一声。   但已经来不及了,只见得那黑衣人身子剧烈颤抖了几下,随即像虾子一般蜷缩着身体,不住痉挛。   傅歧又气又急,对家将大呼:   “扛上他,我们一起出去!徐之敬在外面,说不得还有救!”   傅家家将得了令,立刻将此人连扛带拽地拉出几步,此时三楼的火势已经蔓延到楼下,到处都有楼柱坍塌,几人见没有时间耽搁了,冲过浓烟滚滚,飞快地奔向楼下。   楼下早已经有马文才和徐之敬等人接应,徐之敬从傅歧背上扶出傅异,打着灯笼一见傅异这等情状,捶胸顿足道:   “怎么弄成这幅模样?怎么弄成这样!这里没医没药,仅有针石,怎能救命!”   马文才却是一把拉住傅歧,往他身后张望。   “梁山伯呢?祝英台呢?”   “我们家主人呢?”   半夏也哭着扑到了傅歧的身上。   “你自己家的人没管英台跑了,在我这里哭什么!”傅歧怒道,“梁山伯为了找祝英台还在里面,二楼现在也是一片火起,还不知道他们跑不跑的出来!”   “你没管我们家主人吗?”   半夏哭得肝肠寸断,拉着傅歧的手不肯放开。   “你居然没管他们自己下来了!”   “松手!”   马文才听说梁山伯还在里面,连忙吩咐了身边的追电几句什么,用手捂住口鼻就重新冲入楼底。   此时梁山伯已经跑到了二楼下一楼的入口处,可入口处却被塌下来的屋梁给堵了,梁山伯看前无通路,后有火海,想到自己为了一具不知道哪里来的东西就要葬身火海之中,心中连唤苍天。   “梁山伯,梁山伯你可听见?”   绝望间,梁山伯似乎听到了马文才的声音,喜不自禁地叫道:“在,马文才,我在这里,下去的路被堵了,我没有路下去!”   “梁山伯,我对朝露楼也不熟,不知道二楼还有哪里有路下来。我已经让人在窗外设了布置,你找一处窗子往下看,叫唤几声,我让人接应你。”   马文才说得极快,又问了一遍。   “你可听清了?”   “听清了,找一处窗户,往外张望叫喊!”   梁山伯丝毫没有耽误,掉头就去找窗户。   马文才见话已传到,立刻跑出楼外。   楼外早已经被看热闹的人围的里三层外三层,马文才见刘元正在跟一群赶来救火的衙役和火正官们哭诉着什么,心中一阵烦躁,抬起头往楼上张望。   梁山伯对着楼下大喊大叫,很快就吸引了其他人的注意。   追电带着几个人扯下了朝露楼前巨大的酒幡,几个人提着幡角努力绷直,又有人举着灯笼给楼上的梁山伯照明并指示方向,对着楼上连连招手,示意他从二楼跳下来。   楼下影影绰绰,梁山伯看到自己下方一片明亮,马文才站在那酒幡绷成的幛子不远处,冲他喝道:   “此时不跳,难道要等到被烟熏晕过去吗?摔断腿好过活活烧死!”   梁山伯苦笑一声,看准楼下的方位,攀住床沿,闭着眼纵身一跃。   “嗬!”   ***   “你们来的好慢。”   月光下,祝英楼负手而立,看着匆匆赶来的部曲和门人,不悦道。   “怎么有伤?”   “路上有些波折。”   祝阿大向来话少,此时也不和少庄主争辩,只恭敬回答。   “罢了,这些等会儿再说。人呢?”   祝英楼问。   “人在这里。”   祝阿大小心翼翼地放下手中的袋子,连忙用手扒开袋口,露出袋子里的人影。   “她喝了我们掺了药的解酒茶,此时应当还是睡着的。”   祝英楼担心自己的妹妹在袋子中憋闷太久有什么不妥,立刻关切地蹲下身凑上前查看。   “别动!”   霎时间,袋子里原本披发瘫软的人影如潜龙出渊,一道银光闪过,祝英楼脖子上已经抵上了一把短刃。   “少主!”   “少主小心!”   祝英楼被这短刃逼得由蹲变为半跪,仰起脸,表情阴鸷。   “来者何人?”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路上有些波折。”   祝阿大向来话少,此时也不和少庄主争辩,只恭敬回答。   众读者:(震惊)你话少?我读书多,你不要骗我!   祝阿大:(面无表情脸)你们不知道有种东西叫腹诽吗?听不懂?那OS知道吗?还不知道?内秀总知道是什么意思吧? 第209章 明修栈道   “得罪了。”   用短刃逼人的人反倒态度很是谦逊, 并没有因为控制了人质就狂言诳语。   “实在是为了自保,不得不出此下策。”   “你还没告诉我, 你是何人。”   祝英楼仔细看着袋子里脱困而出的人, 对方穿着英台的衣衫,脸上也不知用什么办法, 竟描画的有七分像是英台。   如今将头发披散下来,不仔细看, 还以为就是英台, 连他都着了道。   那人伸手在脸上搓弄了几下, 抹去脸上的痕迹,露出一张清秀平淡的脸来, 祝英楼觉得看起来有些眼熟,又想不起是在哪里见过。   一旁的祝家门人不敢擅动,如今是夜里, 他们也看不出此人是谁。   旁人都道祝家庄有两个出息的嫡子, 只有他们知道庄主只有一个嫡子, 若是祝英楼出了什么事, 他们一家老小的命都没了。   “我是何人, 阁下一会儿便便知。”   他一边说, 一边不着痕迹的打量着四周。   “只要你给我替主人传话的机会。”   “主人?”   祝英楼心头一颤, 面上却神色淡淡, 奇怪道:“你既然用请,哪有用刀子请的道理?”   “我家主人说了,阁下是个杀伐决断之人, 如果见到袋子里的人不对,我必定要吃不少苦头,只能出此下策。”   他见祝英楼终于有些动容,手中的短刃渐渐移开了他的脖子,往后退了一步。   “阁下现在能听我说话了吗?”   “少主!”   祝阿大见那人移开了刀子,立刻闪身护在祝英楼面前,小心翼翼地将他护到后面。   两人交错间,祝阿大“咦”了一声。   “是你?”   “怎么,你认得?”   祝英楼对弄错妹妹的祝阿大很不满意,见他满脸惊诧,不禁问道。   “启禀少主,此人是九娘子同窗马文才的贴身侍卫。”祝阿大低声回话:“他是马文才的心腹,几乎日夜寸步不离。”   “好一个马文才。”   祝英楼听说这持刃之人是马文才的手下,反倒松了口气,伸出手掌对后面一挥。   “你们都把武器放下,我听听他要说什么。”   手持短刃的,便是经常为马文才“涂脂抹粉”的细雨。   他见祝家诸人都往后退了几步,将武器收回身旁,却丝毫不敢大意,只恭敬地说道:   “我家主人说,祝家庄走的路很危险,让‘祝小郎’消失并不是最好的法子。聪明人永远不会将赌注都下在一边。”   “你在说什么!”   祝英楼悚然地喝道:“什么路很危险!”   “少主何必故作不知呢。”细雨叹气,“我家主人也不是为了威胁少主什么,只是为了祝小郎,想要和祝家庄好好沟通罢了。”   祝英楼又惊又疑。   “你们究竟将英台弄去了哪里?”   他开始怀疑马文才和祝家庄一样,身份并不单纯。   “祝小郎很安全。”   细雨担心刺激到祝英楼,声音温和。   “待我平安回去,三日后,会稽山下别院,少主自会见到想见的人。”   ***   一把火,将会稽郡最赫赫有名的酒楼烧的七零八落,也烧掉了不少人的希望。   对外,会稽学馆报了易先生被困火中,烧成了一具焦炭;祝英台吸了太多烟气,如今昏迷不醒,留在学馆救治。   学馆中如今人人噤若寒蝉,一提起几天前的那场火,尚且心有余悸。   会稽学馆里,谢举的住处内,如今众人齐聚一堂,商量着接下来的动作。   “以傅大公子现在的状况,撑不过一个月。”   徐之敬这次没有再瞒着傅歧,直言道:“他的肺部如今全是烟气,针石无用;喉咙又被灼伤,吞咽吃力,难以用药。我已经送信让我兄长过来,他擅治心肺,也许能再拖上一阵子。”   他每说一个字,傅歧眼中的希望便黯淡下去几分,到了最后,表情更是呆滞木然。   自马文才设法将傅异“偷渡”到谢举这里来,这两天里傅歧是不眠不休,一直守在兄长门外,生怕打扰了徐之敬医治。   可他等了几日,却等来这样的结果,实在是无法接受。   片刻后,他猛然跃起,抓住徐之敬的手臂:“徐之敬,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救他?你那位阿兄就不能想想其他办法?”   傅歧慌乱地说:“听闻山中宰相陶弘景是活神仙,能起死人而肉白骨,要不,我们把他送到茅山去试试?”   徐之敬本来就不是什么好脾气,他为傅异劳神了一日一夜,几乎没有片刻合眼的时候,却等来了傅歧的质疑,当场就变了脸。   “你要觉得我是庸医,尽管去试!若不是那时我就在当场,你以为你兄长还能活着到学馆里?!”   “可是……”   “咳咳,阿弟,休要再胡言乱语了!”   傅异见弟弟表情仓惶还要再求,强忍着喉部的剧痛开口:“我本就活不了多久。”   此言一出,傅歧顿时身子一颤,眼眶含泪无声悲泣,马文才实在不忍再看,拉着他到一边,慢慢告诉他傅异之前瞒着他的事。   听到徐之敬下的“最后通牒”,谢举也不由得动容,来到了傅异的床边。   “无咎……”   他看着伤痕累累的傅异,喉中哽咽。   “你……”   无咎是傅异的字,这字还是谢举取的。   见谢举看着他欲言又止,傅异点了点头,嘶哑着声音道:“既然我没多少时日了,不如就在这几日出发,回建康吧。”   “你疯了?”   徐之敬惊呼道:“现在舟车劳顿,岂不是催命?!”   “我到会稽来,本就是顺路接他回去的。”   谢举解释:“我接到无咎的来信,得知有不少人质握在萧宝夤手中,便和建康令按着无咎提供名单小心联络他们的家人,试图推进和盟,救回人质。”   “但我口说无凭,此事光凭一封不知真假的信,不足以让他们冒着风险为我驱使,若不让他们见到傅异一面,这些人恐怕只会当自家子弟已经死了。所以我才毛遂自荐,趁着这次巡视五馆点做学监的机会,要将傅异一起带回去,好促成此事。”   他说明了来意,看向榻上的弟子:“我来之后,发现他的身体比我想象中的更差,便想多盘桓一些时日,等他伤势病情都稳定些,再送他上路。可现在出了此事,他又被不明人士追杀,会稽学馆里已经不在安全,唯有尽早将他送回建康,促成和盟,才不会枉费他受过的这么多苦。”   “可是,若这么动身,实在是凶险。”   徐之敬看了眼那边已经情绪失控被马文才抱住的傅歧,又说道:“而且以现在的情势,傅歧必定是不会丢下大公子不管的,可一旦傅歧和傅家家将护送大公子离开,那一直蛰伏在暗处之人就会知道大公子没死,这一路上可能又有许多风险。”   他们都尚且不知道傅异留在酒楼中,那些黑衣人却掐着他们都下楼的时候上去杀人,可见他们早就已经潜伏在酒楼中,一直关注着他们,一找到时机便立刻发动,要除了傅异这个“活证据”。   之前傅异没有被太守府带走,现在又死里逃生,即便他们对外宣称祝家庄丢下的那具尸体是易先生的,可难保敌人狡猾多疑不愿相信,到那时,又不知要生出多少枝节。   “如果要走的话,必须尽快。”   马文才拉着已经被安抚住的傅歧走到榻前,又道:“敌暗我明,拖久了会让对方生疑。”   徐之敬一愣,愕然道:“马文才,你也同意傅异现在回建康?”   “若此时换了是我,我也会选择返回建康。”   马文才看了眼病榻上的傅异,眼中露出钦佩的目光。   “你是医者,希望看到的是病人痊愈。大公子想的却是家国天下,若不是将生死置之于度外之人,早已经死在冤狱之中。”   听到马文才的话,跪伏与傅异脚下的傅歧身子又颤了几颤,隐隐传来几声指甲抓挠过地板的声音。   “马文才懂我。”   傅异欣慰地笑了,又看着低着头不肯开口的弟弟,无奈道:“阿弟,我已活不了多久了,你总不愿看着我客死异乡吧?”   “阿兄!”   傅歧这下终于无法控制,又不愿在傅异面前失态引他伤心,只能跌跌撞撞地起来,突然夺门而去。   马文才担心他难以抒发之下会选择自残,连忙催着傅家一位家将跟上,等他回到屋中,傅异和谢举已经商议起回去的事宜。   正如马文才所说,如今是敌暗我明,谢举和傅歧等人肯定是被暗处的敌人紧紧盯着的,就等着露出行藏,无论是谢举安排人保护送傅异回去,还是傅家家将亲自护送,都无异于告诉所有人傅异就在这里。   “可惜为了救大公子,我无力分心救下那个刺客。”   徐之敬有些懊恼道:“否则知道是谁在暗中窥探,将那耳目除了便是。”   “可以用祝家庄的船。”   一旁静静听着的马文才突然开口。   “我们可以用送祝英台去丹阳求医的名义,将大公子送出去。”   东海徐氏南渡后侨居在丹阳,丹阳离建康不过半日距离,去建康必定要经过丹阳。   人人都知道如今祝英台和徐之敬交好,若是祝英台伤了容貌或喉咙,去丹阳求医自是顺理成章。   “祝家庄?”   谢举疑惑地问:“可是上虞县的豪族祝家?他们为何要替我们护送人去丹阳?”   “我有办法。”   马文才不愿说的太多,只含糊其辞。   “他们可值得信任?”   傅异对马文才的门路并不好奇。   “不值得信任。”   马文才直言。   “不值得信任?”   屋中众人吃惊。   马文才微微颔首。   “但可用。”   作者有话要说:  马文才一直隐藏实力已经憋不住了,必须要在谢举面前露个脸。   他要开始化暗为明,正式和各方任务斡旋,取得一席之地了 第210章 图穷匕见   约定之日, 祝英楼寒着脸带着门人部曲来到了会稽山下。   也许是为了示威,也许是因为棋差一招被马文才算计, 祝英楼带了不少的人, 祝家庄的部曲本就骁勇,这么一群人浩浩荡荡到了会稽山下, 顿时吓得学馆半山腰上的看门人掉头就跑。   朝露楼出了那么大事,对外既然宣称易先生被烧死了, 贺革和其他学官便在学官中设了灵堂替他“停灵”, 那门人一口气冲入灵堂向馆主报了此事, 其他学官们都大惊失措。   因为他们都知道,除了易先生被烧死外, “祝英台”也受了伤,正在被徐之敬医治,据说面目有损, 如今连光都见不得。   唯有贺革镇定自若, 对着身后的马文才淡淡说:“马文才, 你和祝英台交好, 你去处理下吧。”   马文才应了声, 匆匆带着两个人下山。   “馆主, 马文才不过是个学子, 真能处理的了这样的事吗?”   有一个学官担忧道。   “在我学馆之中, 有这能力的弟子唯有梁山伯和马文才,如今梁山伯伤了左肩和脚踝正在休养,只能让马文才去了。”   贺革心里憋笑憋得难受, 面上却还要郑重其事。   “让他锻炼锻炼也好。”   ***   马文才听闻祝家庄带了不少人来,知道祝英楼心中意气难平,有些头疼这位祝家少主的高傲,也不愿刺激到他,只带着疾风和细雨两人前去迎接。   “祝英台”出了这种事,祝家不出面根本不合理,祝英楼原准备在“弟弟”死后带着家人去会稽学馆发威,搅得全郡都知道祝英台都死了。   为此,他们早就提早在山阴县准备好了不少人手,谁料这计划被马文才识破,这群部曲也就在这时能够摆一摆场面。   马文才见到祝英楼后,态度倒也不算软弱,虽只带着两个人,他却俨然已经有了一方英杰的气度,在和祝英楼打过招呼后,不卑不亢地领着他往自己山下的别院而去。   半山腰观望着此事的人见马文才将祝家的人往别的地方带走了,一个个都松了口气,庆幸这马文才果然有办法,否则这么多甲兵冲进学馆里,怎么也要弄出大麻烦来。   马文才从几年起就筹备着来会稽学馆,这处山脚下的别院是在天子下诏之前就建的,无论是地还是工钱都没有耗费太多。天子下诏后,会稽山下的地寸土寸金,学馆里因此得了不少补贴的财帛。   然而这地方毕竟不是什么久留之地,即使是会稽几个大族也只是建了一两个屋子用来囤积物资或是养着一群仆役,用以供给学馆中读书的子弟衣食之用,没有几个如马文才这般圈了足足一大块平坦地方,又养花种树,犹如一处别庄一般。   祝英楼进了别院,并不知马文才这处院子建的早,只意味深长地说:“人说马太守清廉,马家家底不丰,看来也并非如此啊。”   马文才一听就知道他是误会了,但他也不解释,轻笑着说:“在下是家中独子,总是要享不少好处的,少主见笑了。”   祝英楼也懒得和马文才扯这些口水官司,进了屋后席地一坐,开门见山道:“我家英台呢?让她来见我。”   “英台受了些惊吓,现在见不得风。”   马文才抱歉道:“为了她的身体考虑,我只好让她在其他地方休息。”   祝英楼一听之下心又跳了几跳,不确定是马文才说服了祝英台反抗家里还是他将她软禁了,怒道:   “我是她兄长,她便是病了瘸了,爬也该爬着来见我!”   “祝少主,我们又何必这么试探下去?”马文才叹气,“英台没来,你就该知道她是不愿回去的。少主又何必非要让祝英台将身份撇清?”   见祝英楼阴沉着脸并不回答,马文才又道:   “英台性子绵软,祝家庄却手段强硬,她早就已经对少主和祝家庄的行事之风产生了厌倦,只能靠入学馆读书喘一口气。诸位如今又一逼再逼,就不怕引出什么憾事吗?”   “就算如此,又与阁下何干?”   祝英楼以为马文才还不知道祝英台的性别,冷哼一声,“英台是我庄中嫡子,我祝家从未有过出仕之人,你如今将英台交予我,日后还有相见之时,否则……”   “是不愿出仕,还是不能?”   马文才突然喝道:“难道祝家甘愿就这么一辈子做人鹰犬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祝英楼眼皮一颤,面无表情。   “祝家庄并非从未出过仕,而是自齐时后再无出仕。齐时皇帝轮流做,今日他还是皇帝,明日已经成了刀下之魂,皇室自相残杀,祝家庄明哲保身隐世不出,直到前朝齐明帝时,明帝深居简出,力行节俭,停止各地向中央的进献,祝家看到了出仕之机,向明帝的太子示好……”   马文才和他兜兜绕绕这么一大圈,已经有些烦躁了,大袖一挥,将祝家的底子兜了个全。   “谁料太子出征落马,留下残疾,从此无缘帝位。明帝次子萧宝卷继位后,祝家担心新帝秋后算账,小心结交后戚权贵以防后患。”   马文才每说一句,祝英台的脸色便变几分,肌肉也渐渐紧绷起来。   这是习武之人的本能,在遇见巨大的威胁时,第一反应是跳起杀人,为了控制自己的这种反射,只能紧绷着身体。   “萧宝卷猜忌多疑,奢侈腐靡却吝啬钱财,登基后连建宫阙彰显武力,国库财力却无以为继,祝家暗中资助,又以祝家舟船之力向京中输送会稽郡的花木、良石等以供建造宫阙所用,换得了朝中权贵的庇护。”   马文才有备而来,态度沉稳,并不惧怕祝英楼骇人的目光。   “在馆主门下有一弟子,曾是前朝宗室之后,在京中颇受忌惮,如今却在学馆中读书。我一直很好奇,看他气质谈吐,衣食住行,并不似受到苛待,但从傅歧之言,他的家族早就已经放着他自生自灭,待他如死了一般,根本无力延请名师、教导礼仪……”   “你!”   祝英楼终于按捺不住一跃而起,脸上的表情犹如见了鬼。   “人说他是受到亡母故人庇护,可即便是谢使君这样最不忌惮世人眼光之人,这么多年来也是第一次见到他,那么问题来了,究竟是哪里的故人庇护着他?”   马文才见终于让祝英楼失去了分寸,心中原本猜疑的事情已经落实了几分,态度越发闲适轻松。   “前朝废帝宠幸太后侄女潘贵妃,褚皇后无宠亦无后,为了稳固褚皇后的地位,褚家让嫡子设法接近萧宝卷最信任的胞妹,并成功尚了这位公主,这便是褚向的父母。”   为了让萧宝卷离不开褚家,身为官长的国丈褚澄曾一力主持了三座宫殿的建造事宜,褚家那时虽然势力极大,但也无法以一己之力建造这般浩大的工程,必定是接受了不少势力的‘援助’。   祝家选择那时投靠,褚家根本不会拒绝。   “我一直想不明白褚向为何要到会稽学馆来,现在却是想明白了,褚向哪里是来读书的,以他的才学,怕是国子监里也没有几人能媲美。他明里是来读书,却是借来读书的方便,暗中联络如祝家这般的昔日旧部。”   马文才说完,面含微笑。   “祝少主,我猜测的可对?”   马文才一番“推测”说完,祝英楼只觉自己浑身肌肉已经紧绷到疼痛的地步,他必须要全力忍耐,才能忍住自己不抽刀砍向面前这人的冲动。   “你以为你说了这些以后,还能善终?”   他咬牙切齿道:“不过区区一个马家,若我祝家真如你所言,马家上下岂能活命?”   “你们选择偷偷摸摸不肯出仕,更是用强压控制庄中上下的自由,都是怕走脱了风声。毕竟你们几次押错了宝,已经对转换门庭脱离乡豪的路看的很淡了,又怎么会如此高调行事?”   马文才的眼中露出惋惜之色。   “恐怕,祝家庄是有什么把柄落在褚家手里,不得不受人胁迫?”   “你,你究竟是什么东西!”   祝英楼犹如看到了什么怪物。“你明明如此年轻,怎会知道这么多前朝旧事?你究竟想在我祝家得到什么?!”   马文才活了两世,前世浑浑噩噩,这世逼着自己锻炼出一副玲珑心肠,此时见到祝英楼连鬼神之言都说出来了,知晓自己已经攻破了这位祝家少主的心房。   和这种强硬的人打交道,只有先打败他,才能得到他的尊重和平视。   已经到了他展示实力的时候了。   “我确实年轻,也不知道什么前朝旧事,但这世上有的是知道前朝旧事的人。祝家这么多年来秘密行事,输送钱财、物资都用的是走私的路子……”   马文才挑眉,“少主可曾听过,这世上有一种人,是专门干走私的行市,只要是走私道上的消息,从没人能瞒过他们的耳目?”   “结朋平明相追逐,剑术凌轹白猿公。宝蓝琼宇云清淡,挟此专行生雄风……”   祝英楼低喃着游侠道上的切口,神情由愤然转为认命。   “想不到,你竟认识河东裴氏、游侠之首裴罗睺。”   他抬起头,望向马文才身后的细雨,了然道:   “我早该猜到,你那侍卫易容的本事,绝不是哪个士族高门能学到的,这根本就是市井中脱身的伎俩。”   “惭愧,蒙我师父厚爱,他们曾在裴家堡被调教过几年,学的也只是些皮毛……”   马文才坦然承认了此事。   “我也没有什么通神的本领,是蒙师父厚爱,才帮我查了些旧事。”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马文才:(骄傲)请叫我明察秋毫·管中窥豹·神机妙算·文才·马……   裴罗睺:(瞪眼)一边去,人家看的都是老子我的面子! 第211章 双面“骄”娃   幽并游侠儿自古以来便是一支强大的武装,作为从东汉以来便一直资助游侠儿活动的裴家,河东裴氏被尊称为“游侠之首”、“侠隐之地”。   十六国后,河东裴氏有一支南下侨居北海,可更多的子弟却留在北魏,成为魏国的汉人豪强。   于是北方有裴家堡,南方有裴家庄,一南一北,看似被两国分隔南北,但其实因为海运和游侠儿耳目的缘故,两支一直维持着相当紧密的联系。   这也是为什么裴罗睺可以得到郦道元的消息去救崔廉,而且能够成功把他送走的原因,也是裴家的走私生意和武装力量能遍布各地的原因。   祝家在会稽再怎么强盛,也不过就是偏安一隅的乡豪,他们要想神不知鬼不觉的将东西运往北方,必须要想办法用些秘密的路子,这些路子不是无偿提供的。   譬如水面上的水盗看见祝家的旗帜会让路不进行骚扰,多半看的不是祝家的面子,而是祝家打出来的旗帜上有让水盗让路的切口,这条路子,就是“黑道”上的交易。   苗木和美石都不是小东西,运送财帛也是最容易阴沟里翻船的,当年祝家用的是走私的路子向褚家输送物资,那黑道上这件事就不是秘闻。只是时隔多年,比起很多更有用的消息,这些事情早就不被人记起而已。   裴公一向很喜欢马文才这个弟子,也欣赏他的自控能力和他的野心。   裴家几代安稳,外有游侠相助,内有庄园豪富,家中子弟早就已经忘了“居安思危”的道理,很多嫡系都倨傲自负,裴罗睺对此十分不满,也不愿将家中最危险的走私生意交给他们,这么一把年纪了,还在道上飘着。   马文才给了裴罗睺祝英台提供的味精方子和几种精炼白糖、食盐的方法,裴罗睺得到后寻了可靠的方士试之,果然是神乎其技。   尤其是味精,在这个调味料乏善可陈的时代,完全可以料想,这种可以化腐朽为神奇的调味料会引起多少老饕食客的狂热,又有多少酒楼会因此起死回生。   裴家手上最赚钱也最要命的就是私盐生意,因为这个生意,裴家早就成了不少人的眼中钉。裴公深知如果在自己死之前不能完成“漂白”,就以裴家那些眼高手低的后辈,恐怕要不了多久,裴家庄就会自己分裂,最终走向被敌人蚕食的命运。   也许有游侠儿的帮助能留下几个嫡系血脉,可这根本不是裴公想要的。   于是马文才提供的以味盐、食盐和白糖方子,以及他的以“酒色财气”为宏图的野望,彻底打动了这位游侠之首。   鉴于裴家的名声太大,这几种新盐一出现在市场肯定就会有人想到裴家,所以裴罗睺兜了些圈子,先用裴家的路子在魏国都城洛阳收购了间酒楼,再推出新的雪盐、雪糖和被味盐调味过的食物,再打响了名声后,才准备以“从魏国走私”的名义向南方扩张。   裴罗睺甚至物以稀为贵的道理,这东西既然不是本国的,即使打裴家庄的主意也得不到方子,而用“走私”的名义才会造成价格的高抬,也能拉更多的人入伙。   将这些东西“包装”一番重新上市要花不少功夫,所以马文才等了许久才等到师父的消息。   祝英楼带着祝英台返回会稽郡时,曾在水面上以旗帜威慑太湖水面上的水盗,让他们不敢靠近祝家的船;   在回会稽郡的路上,祝英楼一路都投宿在“友人”的家中,但都不是住在本家,而是在当地的别院中,显然属于必须要有交往,却不愿意来往过甚的朋友……   马文才由此推测出祝英台家应该涉及到黑道,于是托了裴罗睺打探祝家庄早些年的底细,想知道偏安一方的豪强祝家是从哪里得到了这些路子。   裴家庄也不负“侠隐之地”的名声,无论哪条道上都要给裴罗睺几分面子,就在傅异来到学馆不久,裴家传来的消息也到了马文才手中。   当知道祝家庄早些年曾投靠过前朝后族褚氏,但政治投资却几乎输了个血本无归后,马文才开始对身边的褚向开始产生怀疑。   怀疑是从褚向手中拥有的半块玉玦开始的。   那半块玉珏绝不是一件单纯的信物,否则郦道元也不会因此一直受到萧宝夤的追杀。   褚向风仪绝代,甚至可以不客气的说,若他自信一些,潇洒一些,以他的长相和风华,会稽学馆根本就没有马文才什么事。   在这个好美色更甚至于德的年代,褚向拥有的特质足以秒杀一切。   但他偏偏懦弱、烂好人、毫无存在感之言,以至于即使他成绩不错,所有人提起他,脑子里的印象都是“哦那个长的还不错的娘娘腔”而已。   在怀疑褚向后,马文才对徐之敬旁敲侧击的了解了褚向的一些事情,一点点抽丝剥茧,得出了个大胆的推测。   ——褚向恐怕才是他们身边最大的隐患。   而祝家庄让祝英台来会稽学馆读书的目的,恐怕也不仅仅是对女儿一时叛逆的纵容那么简单。   祝家曾投效过褚家,但也不是褚家随便一个人就能使唤的了他们的。他们投效的是后族,而这位“褚皇后”,现在还活着。   萧衍杀了萧宝卷和他的兄弟、宠妃、子女,却担忧杀了褚皇后会引起士族的恐慌,于是对外宣称敬佩褚皇后的人品风仪,加之褚皇后又无后,并没有要了她的性命,只是将她贬为庶人,让她离开了宫廷。   在萧衍渐渐掌控住政权后,褚澄一支被弄死的弄死,流放的流放,排挤的排挤,原本权倾朝野的后族,可谓是树倒猢狲散。   也许是觉得褚皇后只是一个被萧宝卷冷落的可怜人,萧衍并没有如逼死晋陵长公主那般逼迫过褚皇后,只是不准她离开京城而已。   徐之敬说褚向曾经找徐家要过不少精妙的方子调养长辈的身体,而且还是一位女性,从描述中可以看出这位长辈身体并不好,而且身份很是尴尬,至少不适合大大方方向徐氏求医。   或者说,有很多人倒希望她身体不好,若知道她在调养身体,对她和褚向来说不是好事。   褚向自幼丧父丧母,等于被排斥在褚家之外;   褚皇后身份尴尬,又对褚家子弟没有什么提携作用,想来也是边缘人物;   学馆中没几个人知道教导褚向的是谁,但他的学识教养绝对不差,这不是一个被忽视的没落子弟能拥有的。   唯一的解释便是两个同样被排斥的边缘人物走到了一起,无子的褚皇后开始教养褚向,让褚向拥有了不泯然与众人的本领。   能被齐明帝选为儿子的正妻,褚皇后绝不会是平庸的女子;在萧宝卷死后她还能留下性命甚至拥有一定的自由,她也绝不会是个愚蠢的女子。   被这样的女人教导,褚向又怎么会是个平庸之辈?   要知道萧宝卷原来的太子都是被养在褚皇后膝下的。   就连萧宝卷都知道自己和他的宠妃潘氏根本教不出合格的太子。   马文才推测出不少事情,唯一不能确定的,就是褚向到底和萧宝夤、临川王之间有没有联系。   有些事情实在太巧了。   陈庆之来了学馆找贺革,虽然隐秘,但想来瞒不住贺革门下的这位弟子。即使瞒住了,徐之敬临走前向褚向告别,也足以让褚向好奇他们究竟北上是做什么。   他们跟陈庆之离开学馆,没多久就遇见了不明人士的跟踪,大黑留下了一片跟踪者的衣物残片,证明残片来自于某个高门的鹰犬。   他们之前一直怀疑是临川王的走狗,可临川王离会稽如此遥远,这眼线也未免太过厉害。   还有他们去山阴县衙取那几卷册簿,却被人盯上,傅歧险些着了道儿,幸亏福大命大,梁山伯才逃过一劫。   他们行事如此隐秘,只有对他们一直关注之人,方能发现他们离了学馆,并派人追踪。   梁山伯和祝英台都说他们晚上被人窥探。   然而会稽学馆为了让学子安心向学建在山上,进出都有门人把守,即便有歹人混入,没吃没喝也没办法在会稽学馆里潜伏太久。   能夜间窥探而不惊动更夫巡役,说明此人对会稽学馆十分熟悉,至少对路径和更夫巡逻的时间很是了解。   马文才从谢举那回来后,曾亲眼目睹有黑衣人被祝家庄门人送出,他曾因身高怀疑那人不是褚向,但细雨说在靴中垫上高垫也能让身高发生改变,让马文才惊觉身高不能算作什么证据。   那黑衣人手段狠辣,可看到他匆忙蒙上的帕子后却产生了迟疑。马文才逃出生天后曾看过丝帕,谢举用的丝帕薄如蝉翼,印有印鉴的那一面透在了外面,黑衣人是看到了乌衣巷的印记才晃了心神。   马文才也猜测过黑衣人是祝英楼,但谢举印的印鉴乃是私印,丝帕上的印记又是反透,若非对此熟悉之人,不可能一眼看出这是乌衣巷主的信物。   祝英楼长期居于会稽,并一定知道这种高士的私印,然而褚向却生长与建康,不见得不知。   尤其从褚向刻意提问引起谢举的注意上来看,他是知道自己母亲和谢举的那番过往的,甚至有可能他已经仔细研究过谢举的性格和行事风格,才用了那种与自己平时表现大相径庭的方式来吸引他的注意。   暴露那半块玉玦时,虞舫说他不会用这种自毁前程的方式检举易先生,马文才信。   举发易先生使得他们方寸大乱露出纰漏的,一定是另有其人。   能引起太守府注意去追查易先生的过往,这人必定出身士族,否则连门都进不去。此人还知道易先生的把柄,显然已经用了一些办法追查过他的行踪,只是不能确定。   马文才和傅歧异常的举动等于是不打自招,确认了“易先生”的身份对自己有害,再联想到撞破自己行踪的人脸上蒙着乌衣巷的丝帕,易先生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毕竟傅异出身谢举秘书郎的事情不是什么秘密。   连马文才都不知道傅异还留在朝露楼里,可依旧那么巧的时机遇上了祸事,刺客的主使者当时一定就在朝露楼内,而且为了摆脱嫌疑和避免因骚乱而受伤,肯定提早离开了朝露楼。   这“神秘人”究竟是谁,答案呼之欲出。   马文才甚至从祝家庄门人和刺客相斗中推算出那“神秘人”并不能完全信任祝家庄,甚至有可能是用某种手段控制住祝家庄听从差遣的,所以刺杀傅异和截获册簿的事情祝家庄并不知情,才会有这种大水冲了龙王庙的事情。   黑衣人是褚家的人,祝家庄也是褚家的人。   但是马文才并不准备告诉祝英楼这一点。   ***   马文才说破了祝家庄的底细后,有那么一个瞬间,祝英楼想过不顾一切杀了此人,因为这个年轻人的心思之细,实在是到了让人恐惧的地步。   但他想到家中父母曾作出的承诺,一时间倒有些庆幸。   “敌人既然不能消灭,就要尽力拉拢使之不与为敌。”   作出这样决定的祝英楼,几乎是立刻就放下了自己的所有骄傲,开始以平等态度与马文才斡旋。   马文才要的,也只是这样的结果。   “我不明白,少主为何如此匆忙地要让祝英台‘死’?”   马文才问出了自己的疑问。   “如果我是祝家,最保险的做法明明是让祝英台在赴京上任的途中出事……”   要么是不幸落水,要么是途中遇匪。   要祝英楼用的是这样的法子,在祝家强大的实力面前,马文才根本没办法做出任何应对。 第212章 金蝉脱壳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急。”   祝英楼给出了一个连马文才都没有意料到的答案。   “不知道?”   “那位褚皇后的侄子似乎是在祝英台房中发现了什么, 之后经常借故联络在她房中逗留,我实在是担心他想要做什么……”   祝英楼不好表明祝英台是个女儿身, 只能含糊其辞着。   “正如你所言,我祝家已经越陷越深, 我阿爷阿娘只想把英台送的远远的, 最好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褚向就在英台身边,我却不能时时刻刻护着她,也没办法深思熟虑, 只能抢先下手, 在他做出反应前将英台带走。”   褚皇后前几年派人带着信物来找祝家庄,起先只是帮着用祝家的路子送一些东西给褚家的人, 再后来褚皇后要他们多收集制造铁器, 但他们这里并不产铁, 能囤积的数量并不算多,便尽量给予了方便。   后来, 褚皇后能找到的人手越来越多,祝家也被迫和这些势力合作,这几年来,祝家靠着两座庄园和越来越多的人手, 在不停壮大自身的同时,也为褚家输送了不少物资。   他们原先只以为褚皇后是想靠着他们活的更好点,又或者想重振褚家的声威,可等褚向来了会稽学馆,并联络上他们时, 他们才发现京中早就已经布下了一场惊天之局,而他们也不过是局中的棋子,进退不得。   听到祝英楼的话,马文才想到了祝英台交给自己的“天书”,再想起她之前说东西曾被人翻动过,表情凝重道:   “翻动的都是什么?”   “英台喜欢金灿灿的东西,以前嫌家中金银陈旧,曾弄过一些赤金玩意儿,大多是些金猪金马之类的小物。我刚送英台来读书时,见褚向好奇,还以为他是爱它们憨态可掬,就送了他一些,这次我来,他得知这是英台弄出来的玩意儿,就开始跑动的频繁了。”   祝英楼对此也是一肚子疑惑。   “英台不知什么时候起对方术丹术感兴趣,家里有不少工坊,就随她折腾,她也不玩物丧志,每次弄出点东西就停手,多半是她留在自己身边把玩。我不知道这些东西有什么好注意的,若论方士,褚家自己就认识不少精通此道之人。褚家再怎么没落,也不会对这些阿堵物感兴趣。”   马文才听到褚向对祝英台弄出的金子产生了兴趣,立刻产生了一个可怕的想法。   这个推断他曾对祝英台说过,并告诉她绝不要在鲜卑人面前展露出自己炼金上的天赋,他以为南边没几个人知道这件事……   “不好。”   马文才阴沉着脸说:“褚向果然对北方之事了解颇深。”   “你说褚家认识的精通方术之人,可是那装神弄鬼的江道士?”   他又寒着脸问祝英楼。   “裴公竟连江道长之事都能查明吗?”   祝英楼骇然。   “不错,那江道士便是褚家请我暂时收留的术士,我也不太清楚他的来历,只知道我父亲对他十分忌惮,平日里也不准我们和他接触,只远远地供养在客院之中。”   马文才见此中内情连祝英楼都瞒着,可见祝家庄的庄主夫妻已经忧患到了何等地步,说不定之前祝英楼能够轻松取下外祖家中的产业,都并不是一场意外,而是祝家庄夫妻事先为儿子留好的退路。   “浮山堰崩,镇龙铁出……”马文才摇头,“祝家庄已经深陷泥潭,无人能救,除非壮士断腕,否则无力回天了。”   “你胡说什么?!”   祝英楼恼怒道:“什么叫祝家庄无力回天?”   “你不知你家为何要炼铁?”   马文才奇道。   “我家炼了那么多铁,从来都是只进不出,如今已经堆成了山一般,让我们炼便炼了,谁管他何用?”   祝英楼烦躁地说:“那都是些连弓矢都做不了的废铁,囤的再多,也不会惹出什么祸事。”   “奇哉,竟连你家也不知道为何要炼铁?”   马文才心头疑云重重。   他试探着问:“那你知不知,你父亲藏在家中的术士江枫,便是曾在京中展现‘神迹’,告知当今圣上浮山堰下蛟龙,‘需用镇龙铁伏之’的那个术士?”   “什么?!”   祝英楼惊骇莫名,失声道:“那些铁是被人算计好的?”   马文才没有理会祝英楼的恐惧,他并不像透露自己所有的底牌,就像他也不知祝英楼现在这番“无辜”是不是做戏一般。   他言简意赅地将北魏“手铸金人”选后的传统说与祝英楼听,并强调了萧宝夤和褚向的舅甥关系。   “褚向对英台的本事感兴趣绝不是偶然,鲜卑人遇见难以抉择的重大之事,往往用‘手铸金人’来判定吉凶,诸如选嗣、立储、立后,皆是如此。萧宝夤的妻子便是元氏的公主,他肯定知道这种传统。而褚向必定是接受过来自于魏国方面的教导,才会知道手铸金人对魏国的重要性……”   他见祝英楼有些坐立难安,又猜测道。   “褚向身边,应有魏人。褚向也许一开始只是觉得那些金器稀奇,可他身边的魏人却能从这些金器上明白其中代表的含义,所以祝英台从浮山堰回来后,原本对祝英台不感兴趣的褚向,却开始频频向我们示好。”   “那你还坐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将祝英台交给我,让我带回去!”   祝英楼彻底坐不住了,将案几重重一拍。   “若是你不破坏我的假死之策,祝英台现在早就金蝉脱壳了!”   “假死之策是下下之策!”   马文才嗤道:“你若真拿一具烧焦的假尸体,连我都糊弄不过,更别说褚家和萧宝夤了。到时候你们有提防之心,必定会引起褚家的怀疑,祝家庄只会更加举步维艰。”   “那依你之见?”   祝英楼已经不知不觉开始信服起马文才的意见。   “让祝英台远遁,到一个他们都知道,却无可奈何的地方。这地方既能表现出你们并无摇摆之心,又不会让他们心生提防……”   马文才缓缓说道:“但此人只是一个幌子,只是为了吸引褚家一方的注意。真正的祝英台已经趁机得了自由之身,暂时隐匿在无人知晓之处,直到祝家庄想法子从这局中脱身。”   “远遁?”   祝英楼狐疑道:“能遁去何处?”   “东海徐氏,医者三千。”   马文才看着祝英楼,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   “君不知侨居丹阳的东海徐氏之后,是吾挚友乎?”   ***   三日后。   山阴的码头上,祝英楼和马文才并肩而立,目送祝家的大船渐行渐远。   “你觉得可以瞒过褚向么?”   祝英楼看着远方的祝家船只,脸上露出担忧的神色。   “你已经见过细雨的本事了。”   为了不让旁人怀疑,马文才也是一脸悲痛的表情,口中却说道:“馆中对外宣称英台烧破了相,细雨将那人的面容弄成那样,便是褚向亲来,也只能看出这是烧烂了脸的祝英台。”   “希望如此。”   祝英楼心中忐忑,却不得不依马文才直言而行。   按他的说法,褚向所图之志恐怕不仅仅是振兴褚家。祝家庄也许有几分趁机再起的心思,却绝对没有北投魏国的想法。   “祝家派了多少人护送‘英台’?”   “大船一艘,小船五艘,共计一百二十人,足以护送他到丹阳。”   “褚向对此可有疑问?”   “他曾问我为何被你说服不去学馆生事,我说你以替英台请来徐家圣手医治为条件,换取我不大闹学馆,我应允了。”   “他问了祝英台为何愿意出仕东宫的事吗?”   “我之前便告诉过他,英台对我们家与褚家的事情一概不知,既然瞒着,她自然就觉得去东宫修书是一件好事。”   “褚向是走谁的路子来的会稽学馆?”   “是二皇子萧……”   祝英楼正想着英台之事,马文才问的问题不少,他也回答的不假思索,猛然一问,便无意识地答了一半。   “你!”   待他发现被马文才诈了,怒得咬牙切齿道。   “你这个阴险狡诈之徒!”   “难怪你们那般害怕。”   马文才了然地点点头。   “太子之下,便以二皇子为长。只是二皇子为何为褚向走通门路出京?”   祝英楼自英台被换走后处处受制于马文才,如同是投石入湖,连个水花都溅不起来,只见其面不见其底,对马文才越发忌惮。   “二皇子的母亲吴淑媛曾是萧宝卷的妃嫔,因肤白貌美,五官绝丽肖似胡人,昔年在宫中受过潘妃陷害,全靠褚皇后庇护才得以活命。萧宝卷死后,当年还是吴才人的吴氏得了圣宠,后来被陛下充入后宫得势,生下了二皇子。”   祝英楼有些心不甘情不愿地解释。   “吴淑媛一直暗地里照顾着褚皇后,也知道褚皇后偷偷教养褚向的事情。褚皇后这几年身体不好,怕自己不久于人世,便设法求了吴淑媛,吴淑媛让二皇子寻了路子,褚向才得以来到会稽,投入贺革门下。”   吴淑媛。   二皇子。   马文才将这两人的名字记在心里,不敢轻视。   “如今乔装之人已经离开了,你是不是该告诉我祝英台在哪里了?”   祝英楼看着马文才,几乎已经是低声下气。   “你又怎知祝家庄没有褚向的人?你又怎知褚向没有派人盯着你?”   马文才笑着摇头。   “少主既然信我,就不必担心英台的安全。”   “我不是担心英台的安全……”   祝英楼有些烦躁,忽而又哈哈一笑。   “罢了,罢了,等再过几日,不必我问,你就得求着我将祝英台带回去。”   祝英楼似是想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越想越乐,窃喜不止。   嗯?   马文才皱着眉头,冥思苦想,思索着自己有什么纰漏能让这位祝家少主拿住,不得不交出英台。   他想了半天,自觉并无纰漏,权当这祝少主是颜面挂不住,故弄玄虚。 第213章 何人开解   马文才知道祝英楼还有很多事没交代, 但他对这些并不感兴趣,只要祝英台一天没回祝家庄, 祝英楼就不会和他撕破脸,更不会暗中下毒手。   更何况知道了他是裴罗睺的弟子, 祝英楼怎么也会有些忌惮。   他们都想知道祝英台在哪里, 因为他们都是聪明人,所以都想得很复杂,实际上祝英台根本没有离开太远, 她还住在被烧掉的朝露楼附近, 住在他们之前定下的客店里。   “我阿兄送易先生走了?”   被关在客店中有些无聊的祝英台问。   “一百二十个人手,即使是现在的褚向, 也没有办法将人截下来。”   马文才自信道:“徐之敬的兄长昨日也到了会稽学馆, 亲自护送大公子去丹阳, 谢使君已经联络好了各方人马,他们会陆续赶到丹阳。”   “褚向的人不会发现吗?”   祝英台有些替祝家庄担心。   “如果他发现祝家庄的人骗了他, 将易先生送走了……”   “你也太小瞧谢使君了。乌衣巷主如果连掩人耳目都做不到,易先生又何必跋山涉水来会稽郡等着他来接应?”   马文才对傅异的安全毫不担心,“你现在应该担心的是你自己。名义上你已经去‘求医’了,你可想好准备在哪里藏身?”   “我和梁山伯商量过了。”祝英台大大咧咧地说, “他马上要去鄞县上任,身边要带不少县吏,你让细雨教我几手,我打扮成算吏,先在他身边藏一阵子。”   “不妥。”   马文才几乎是立刻说。   “梁山伯招的人大多是学馆中丙科的生徒, 你在丙科留过不少时间,难保有人认出你来。”   “梁山伯已经和那些吏员打过招呼了,让他们晚一点再去鄞县赴任。”   祝英台在会稽郡,除了学馆和上虞祝家庄,几乎是人生地不熟,有可靠的梁山伯在旁照拂,她还算心安。   “学馆里就要进行选拔了吧?最近你又管不了我。”   “这……”   马文才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妥,但想想看也确实没有什么其他的好办法。   无论将祝英台藏在哪里,总不能将她软禁起来,梁山伯了解世情,又心细如发,由他照顾祝英台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   学馆里遇见这种事,谢举已经迫不及待的想结束掉五馆的事情回建康去了,最近馆中都在为选拔忙碌,马文才对“天子门生”势在必得,就连徐之敬都不得不把心思放在这里,请了他的兄弟送傅异去丹阳。   “我会差一个武艺高强的侍卫乔装成吏员陪你们一起上路。”马文才想了想后,只能无奈地接受了祝英台的建议。   “你要是有什么消息传递,也可以交给那个侍卫。”   “嗯。”   祝英台点了点头,又问起傅歧的事情。   为了不暴露傅异的身份,傅歧根本不能去送行,为了不让褚向发现异常,马文才还吩咐他一定要表现出十分悲痛的样子。   好在傅歧得知傅异命不久矣以后确实肝肠寸断,形容皆毁,连马文才看了都于心不忍,恨不得将他拉出屋子透透气,别真的忘了吃喝死在屋子里。   在这种情况下,傅歧应该根本没办法好好地参加射策取士,更别说什么天子门生了,虽然甲科不少学子不知道傅歧为什么如此悲痛,可既然少了一个竞争对手,私底下也都是暗自庆幸。   “傅歧……”   祝英台念叨着他的名字,想想这个少年往日里欢快直率的样子,如今却如此低沉,不由得为之难过。   “祝英台。”   马文才重重唤了她的名字,态度严肃。   “嗯?”   “傅歧并没有完全知道你家的事,他知道你是女人,我只告诉他你家父母不愿意你去出仕,所以趁此机会让你远遁了,他这时心思都放在大公子身上,应当是想不到太多。”   马文才心思重重道。   “所以……”   “马文才,你有什么话直说行不行?”   祝英台最害怕马文才这样欲言又止,心里七上八下。   “傅歧以为火是追杀大公子的黑衣人放的。如果你不想失去傅歧这个朋友,就永远不要让傅歧知道那把火是你们家放的。”   马文才看着脸色大变的祝英台,又重重地重复了一遍。   “记着,是永远!”   ***   回去的路上,马文才其实忧心忡忡。   他与梁山伯、祝英台、傅歧、徐之敬等人可以说的是是过命的交情,可其实维系众人情谊的却是会稽学馆这么个特殊的环境。   若换了其他地方,若他不是重来一世,他可能一辈子也没不会和梁山伯这样的人接触,而除非他得了重症向徐家求医,否则也难以见到徐之敬这样医术高明的医士。   至于傅歧,他的出身其实比他马某人高的多,建康令代表着他是皇帝一派的心腹,他家世代出权臣名将,堂叔是大中正,能动用的资源也不知比他马文才多多少,加上性格的原因,若换了上辈子,傅歧可能看都不会看他一眼。   这一世,有各种各样的原因将所有人都聚集在了一起,然而能维持住这种关系,多半靠的是马文才的妥协和居中调节,一旦日后所有人渐渐走到高处,是否还有今日的情谊也未可知。   他现在用利益和感情将傅歧和祝英台绑在了自己的战车上,可等到他日,傅歧未必不能长成如大公子那样的人物。   到了那时,他若看出自己是明知傅异会死而刻意算计他入伙的“乘人之危”,祝英台的家族是间接害死傅异的幕后凶手,这般联盟是否还能稳固?   马文才很担心一切都会变成一场镜花水月。   所以当他步入和傅歧同住的甲舍时,马文才的脚步很是沉重。   “你回来了?”   蜷缩在屋子里的傅歧听到马文才回来了,缓缓抬起了头。   “可还顺利?”   “嗯。看不出可有人跟着,但细雨对大公子的乔扮连我靠近了都看不出破绽,想来能瞒过去。”   马文才安慰着傅歧,“有徐之谦亲自照顾你兄长,至少安全无虞。等到了丹阳,徐家会倾尽全力救治大公子,未必没有生机。”   “没用的,我阿兄已经存了死志。”   傅歧两眼无神地看着前方,“他不想活了,谁也救不了他。”   这种事连身为外人的马文才都看的出来,更别说是他的亲弟弟了。   马文才也不知道怎么才能安慰到他,有些洁癖的他忍受着傅歧身上传来的一阵阵酸臭味道,在他身边坐下,一言不发地陪着。   “我阿兄对你评价很高,老是叫我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听你的。”   傅歧沙哑着嗓子说,“我那时想,哪有这么偏心的阿兄,总是夸别人好,说自己弟弟是笨蛋。现在我想想,我真是笨蛋,连那么明显的事情都看不出来,还以为他身体真的快好了,只有腿脚不行……”   “此时想这些已经没用。你如此难受,想想你的父亲、母亲,还有嫂子、侄儿、侄女……”马文才不得不狠下心肠,“世人多势利,你要不想他们以后受人嘲笑,就得振作起来,成为家中顶门立户之人。”   傅歧显然道理都很明白,可难以从低落中走出。   他的神情大半是懊悔,小半是恐惧。   “我小时候一直被拿来与阿兄比较,有时候想着要是我是独子就好了,我现在就要成独子了,可实在是害怕,害怕的连眼睛都不敢闭上……”   “是不是我小时候的那些胡思乱想,给哪里的神灵听到了?”   他颤抖着身子,哽咽几不能语。   “我现在想反悔了,还来不来得及?……要不把我的命拿去吧,让我兄长成为独子,他比我更有用。”   傅歧无声地流着眼泪,看向马文才。   “你是独子,你告诉我,我以后该怎么办?”   独子。   独子。   身为独子的马文才心中一紧。   他没有再安慰开解傅歧什么,反倒将将自己环抱了起来,倚靠在墙上,闭目不语。   前尘往事,皆上心头。   “我从小是独子,你若问我独子是什么感受,我倒不知道该如何答你。”   “你问我身为独子,该如何顶起门户,荣耀家门,我还没有做到,我也不知道该如何答你。”   “我只知道,若我死不逢时……”   他睁开眼,看向傅歧。   “我的母亲会发疯,她会抱着我每一件用过的东西哭泣,直到眼泪哭干,眼睛哭瞎,直到每次听到我的名字都会尖啸,她会假装我还活着,直到逼疯身边每一个人……”   再无欢颜。   “我的父亲会两鬓染霜,以前因我有多骄傲自得,如今就会有多少悔恨痛苦。他不会似我的母亲那般凄厉哭叫、沉溺于疯癫之中自欺欺人,而是一边装作若无其事地照顾我的母亲,一边低声下气、寻遍同僚……”   想尽办法恢复我的名誉,却永不能如愿。   几千年后,人人提起马文才,依旧是唾弃不已。   “从此以后,节日的喜庆、儿孙的欢闹、同僚的羡慕、邻里的祝福,都与他们无关。”   “从此以后,他们老无所依,病无所助,绝嗣香火,无人能记。”   傅歧被马文才语气中的悲凉所震慑,连眼泪都不再流淌,只怔怔地看着他。   “你该庆幸你家还有你这个儿子,你的父母不必面对这样的枯寂。”   马文才像是对待被宠坏了的孩子一般冷漠地说着。   “你问我独子?你何不去问问父母双亡的梁山伯?”   这一刻的他,陌生到让傅歧心惊肉跳。   “失去父母的孩子可以长大,但失去孩子的父母,是怎么都过不去的。” 第214章 门当户对   马文才走了, 祝英台觉得很无聊。   往日里在学馆学习那些经史文章,虽然很多时候也让身为现代人的祝英台觉得很无聊, 但正因为见的多而学得少,这种无聊也是可以被排解的。   更别说那时候还有三五好友, 每日里总是有做不完的事, 哪怕是和祝家庄的部曲(尤其是领头那个)斗智斗勇,也很有趣。   马文才用“受伤”的理由拖延了她去建康赴任的时间,东宫再怎么缺人, 也不会逼迫一个受伤的人立刻上任。   他是想用这种办法与祝家庄达成某种约定, 让祝英台既能保留“九娘子”的身份,也能保留“祝小郎”的身份, 顺便在这“远遁”的时间里, 救下傅歧的兄弟。   祝英台是一个对于政治、计谋敏锐度都不高的人, 有时候甚至说有些蠢笨,但因为她相信马文才, 相信傅歧、傅异,所以即使她再怎么想借这次火灾将计就计“死了”抽身离开,就因为马文才说她是祝小郎才更有用,她就任凭马文才去和祝家庄斡旋, 去为傅异换回一线生机。   现在她藏在客店里,连大门都很少迈出,身边既没有半夏,也没有祝家部曲,从穿越之初到现在, 祝英台终于得偿所愿,过上了没有庄人左右环绕的日子,却让祝英台有种空落落的不踏实。   她开始殷切的希望梁山伯的到来,带她离开这一潭死水般的日子。   祝英台藏在客店里的第六天,细雨和梁山伯一起来了。   学馆里再过两天就要选拔门生,马文才实在抽不出身下山,也不能让褚向看出破绽,只能让细雨过来。   细雨用一种胶质为祝英台画了眉,点了麻子,又给了她一瓶有些气味的油,告诉她只有这种油能把这些黑胶洗掉,只要她想恢复容貌了就可以用这瓶油。   除此之外,他还给了祝英台装了垫肩的衣服、能将皮肤变黄的赭粉,以及一切乔扮的道具,细细教导祝英台怎么使用。   这是祝英台第一次接触到“易容术”,惊讶的根本顾不上这些东西会不会损害她的皮肤,当即就在细雨的教导下乔装打扮了起来。   等她全部涂抹完后穿上带着垫肩的夹衣揽镜自照,镜子里的经变成了一个眉间狭窄、尖嘴猴腮、满脸麻子的矮小青年,就连她自己都认不出自己来。   “你,你这是神技啊!”   祝英台惊叹着抚摸自己的脸,对于自己变丑这一事实毫不在意。   “难怪每次马文才没睡好你只要在他脸上这么一折腾,他就一点都看不出熬过夜了!”   “都是些雕虫小技。”   细雨笑笑,又说:“主人安排的侍卫就在后门,他会一路保护你们的安全。”   梁山伯左肩的伤还没全好,傅歧那一下实在是将他伤的不轻,好在他也知道傅歧的性子和他那时候的心情,若换了别人,说不定被当垫脚石的这一下已经彻底友尽了。   更别说他从二楼跳下来的时候又伤了右脚的脚踝,现在走路都不太利索,其实并不适合长途跋涉。   他原本是该留在学馆里多养一会儿伤的,但也许是“祝英台”差点被烧死在朝露楼的场面让他留下了太过深刻的印象,一想到祝英台独自留在这里可能有危险,他就硬扛着要将她带走。   不是说马文才管不到祝英台,而是对于马文才来说,心里装的事太多,祝英台只是所有事情中比较重要的一个,还完全达不到让马文才心心念念的地步。   见梁山伯走路还有点一瘸一拐,祝英台也很担心。   “你都这样了,要不再留几天?”   祝英台站在门口,有些迟疑地问。   “我没关系的,多住几天也行。”   “我前几天就该到任了。”   梁山伯怕祝英台多想,“已经耽误了春耕,要不是我受了点伤,现在已经在鄞县了。”   “都是我连累了你……”   祝英台想到祝家人为了她放的火,让不少人受了伤,甚至间接让傅异的兄长吸了太多烟气而不能活,不由得心情低落。   偏偏马文才慎重地叮嘱过她对任何人都不能说这件事,就让那些黑衣人背上黑锅。   这种“善意的谎言”不但让祝英台不能对别人倾诉心中的内疚,甚至还违背祝英台做人的原则,一想到这件事,她的内心里就有种莫名的恐慌。   “怎么能说是连累,你在朝露楼大摆筵席时,可是让我在学馆里很是露了一把脸。”   梁山伯笑着说,“要不是你,谢使君怎么能注意到我这么一个小小的庶人?说起来我还要谢谢你。”   “那是因为你本来就很好。”   祝英台一本正经地说。   “正因为你本来就是个优秀的人,所以即使是庶人的出身也掩盖不了你的长处,总会有人发现。”   梁山伯被祝英台说的脸上有些发热,不自然地转过头去。   他不明白祝家那样的环境,怎么能养出祝英台这样“直率”的性格,尤其在见过祝英楼那种自命不凡的高傲后,祝英台这样的简直就像是从外面抱养来的一般。   尤其是这种夸奖人的直接,让已经习惯了谦逊的他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后门,梁山伯是收了学馆丙科的几个学生去做吏员的,原本就租了一辆骡车,现在这牛车正好被他和祝英台用了,连车夫都不用请,马文才派来的侍卫还会套车赶车。   只是梁山伯没想到要带祝英台一起去赴任,所以租的车是很简陋的那种,和祝家庄的完全不能比,车厢都没有车围和其他装饰,完全是敞开的。   车上丢着几个大包裹,一看就是梁山伯去上任的家当,而祝英台是被马文擦匆匆接出来的,只带着一个包裹还是马文才准备的,比起梁山伯的家当,祝英台的行李简直少得可怜。   祝英台一见到那骡车就呆住了,在她印象里,无论是古代还是现代,这种车似乎都是拿来拉货的,偏偏梁山伯很自然地爬了上去,又对她伸出手来。   “上来啊,愣着做什么?”   祝英台跟着爬上了车,发现自己屁股下面垫着不少茅草和软藤,倒没有那么硌人,只是骡车跑起来的时候还是很颠簸,有好几次祝英台全靠抓着车板才没有被颠簸的路面掀下去。   于是这一路上,她都打起了精神,就怕一放松就会滚下车。   梁山伯上了车就开始拿着细草在编着什么,几乎没有跟祝英台搭话,后者从一开始战战兢兢到后来随着颠簸竟然也习惯了起来,终于有精力放松心神欣赏沿路的风景。   “这骡车,让我感觉像是被村里老大爷买回家去的小媳妇。”   她坐着骡车叹道:“果然是由奢入俭难呐。”   “对于不少人来说,乘车才是‘奢’”。   梁山伯头也不抬地打趣,“就租这一辆车,就提前预支了我一个月的俸禄。”   “你一个月俸禄多少?”   祝英台好奇地问。   “我一年可领粟米七十石,职田一百五十亩。就我一个人用的话,也是足够了,可惜下面还要养人,如今田地没到任也不知什么样……”   梁山伯叹道,“这年头,若是人穷,给你个官你都当不了。”   祝英台对古代的计量单位有些头晕,但也知道一石米大概是一百二十五斤左右,就按现代一斤米三块钱算,梁山伯一年的工资才两万六千多块钱,就算是在现代,也算不上什么中产阶级。   职田只是补贴用的,还得请人去种,离任时又不能带走,属于官府的产业,也难怪梁山伯说租辆车就用了半个月的俸禄。   祝英台想到马文才能一口气将朝露楼替她包两三天,再想到梁山伯倾其所有也只能租辆车,也难为这两个人出身、价值观乃至于生活习惯都不一样,居然还能成为朋友。   梁山伯见祝英台不说话,还以为她是为自己俸禄之少震惊了,又怕伤到他的自尊,于是指尖细草飞舞,很快就编出了一枚蝴蝶,   他将蝴蝶递给祝英台。   “拿去玩儿吧。”   “你还有这手艺?”   祝英台又一次震惊了。   她以为梁山伯只会木匠手艺,修修凳子桌子什么的。   “技多不压身,至少饿不死。”   梁山伯见祝英台没有接过去,有些纳闷地说:“怎么了?草芯很软,不会扎手的。”   祝英台看着那枚在草茎上展翅欲飞一般的蝴蝶,不知怎么却想到“梁祝”的传说来,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摇着头说:   “我不喜欢蝴蝶,你能给我编个蚱蜢什么的吗?”   还有女子不喜欢蝴蝶?   梁山伯有点疑惑,但一想祝家庄的环境,便好脾气地笑笑,将蝴蝶插在手边的车柱上,重新编了一只螳螂,递给祝英台。   祝英台接过螳螂在手中把玩着,见梁山伯又低下头去编着什么,不解地问:“你还在编什么?”   “我之前没想过你会和我一起上任,这车上没准备什么垫子,让你坐我的东西上面,你也会不自在吧?”   梁山伯低着头忙碌,边编边说:   “骡车不快,到鄞县还要一天,我给你编几个草垫子坐着,还有些细藤,回头在半路上我要看到有合适的木头就捡上来,在车子两边给你立着,张几张藤帘遮阳挡风。”   祝英台几乎是张着嘴听完了梁山伯的“计划”,看着他手中已经渐渐成型的草蒲团,再看着车厢里那些细藤条,她在感动友人为她所做的一切的同时,也莫名地产生了一种荒谬的感觉。   如果她没有穿越,如果现在坐在这里的是那位真正的祝九娘,她真的会爱上面前的这位梁山伯么?   如果梁山伯和祝英台相爱了,且没有人阻碍,两人就此成了家、走到了一起……   祝英台真的能如她这般坐在骡车上,坐着草垫子,讨论着一年七十石的俸禄可以买几匹布,驾几次车?   “你觉得……”   在祝英台意识过来之前,她已经不由自主地问出了口。   “高门女嫁穷小子,能长久吗?”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高门女嫁穷小子,能长久吗?”   马文才:(捶胸顿足)我才走了几天,女儿就要跟人跑了啊啊啊啊!   祝英台:(尔康手)马爸爸你听我解释,我不是替自己问的,哎哟我是替祝英台问的,哎哟不是我问的不是我,是祝英台,那个,马爸爸,你听我解释啊,马爸爸……   祝英楼:(拔剑)你们都给我出来! 第215章 风花雪月   梁山伯原本很开心。   哪怕知道祝英台只是没办法才跟自己一去赴任, 哪怕知道马文才只要一声召唤她就会回去,可此时他们坐在驶往未来的马车上, 吹拂着轻风,迎面扑来着草香, 还是让他抑制不住内心的欣喜。   不是和其他人, 只有他们两个人。   可祝英台的一句话,彻底让他从幻想中回到了现实。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祝英台看透了他内心里那些卑鄙的想法, 甚至已经发现了什么, 而用这种方式来提醒他、警告他。   可当他抬起头,看到祝英台同样迷茫、继而从迷茫中醒来大惊失色的表情时, 梁山伯的心又安定地往胸腔里放了一放。   她毕竟不是那样会含沙射影的人。   “我不知道。”   梁山伯手中编织的蒲团不知道什么时候错了一步, 他不得不一点点拆开, 准备从错误的源头开始纠正。   “我从没见过高门女,更不知道高门女和穷小子会如何。”   他纠正着手中的错误, 越拆越和自己生着闷气,却不得不按捺着自己的脾气,平心静气地和祝英台说话。   “不过既然我没见过高门女配穷小子,甚至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说明这世上就不可能发生这种事情吧……”   梁山伯抬起头,笑得温柔。   “连发生都发生不了的事,又何谈长久与否呢?”   “你别笑了!”   祝英台看着他,乍然开口道。   “你要不想笑,就别笑了。”   梁山伯的笑容突然僵硬在脸上。   “还有这个, 既然拆起来这么麻烦,就不要拆了。”   祝英台伸手摘掉了梁山伯手中的蒲团,又塞给他一根新的草芯。   “……重新做一个,也许比拆掉重做还要快些!”   梁山伯握着被塞进手里的草芯,怔怔道:“可是已经那么长时间了,怎么能够就这么扔下它……”   “其实你不做也可以的。”   祝英台抚了抚身下的稻草,认真地说:“我没那么娇气,真的。就是有点颠,不过去浮山堰不也是这么颠过来的吗?掉水里的时候我们还用脚走了那么长一截路,你还记得吗?”   梁山伯握着草芯,忽然哈哈大笑。   “是,是,你本就不是那么娇气的人!是我太自大,小瞧你了!”   “那你还编什么?”   祝英台见梁山伯并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好奇问。   “你不是那么娇气的人,但我还是想要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让你舒服点,你是跟着我出来的啊。”   梁山伯笑着放下手中的草芯,重新捡起被祝英台丢下的蒲团,头也不抬地继续做着。   “虽然我不是马文才那样厉害的人,可这点小事还是办得到的。”   祝英台愣了一下,最终将它归结为男人奇妙的自尊心,也就随他去了。   也许是心情好了的缘故,梁山伯的蒲团做起来很快,刚刚错误的地方也被重新编了进去,很快的,一个漂亮的蒲团就成了形。   “很多年没做过了,手艺还没丢掉。”   梁山伯摸着自己做的蒲团,感慨良多。   “我小时候,就是跟着我娘做这个,再卖给道观里的道长们,才能继续读书识字。”   “给……”   他将蒲团放在祝英台面前。   祝英台抱起蒲团,好奇地左看看,右看看,这蒲团就像是梁山伯的人,虽不精美,却扎实厚重。   “谢谢你。”   祝英台坐在蒲团上,只觉得心暖暖的,整个人都柔软了下来。   看到这样的祝英台,梁山伯也忍不住如同马文才一般,伸出手去摸了摸她柔软的发顶。   “不用客气。”   “你刚刚问我,高门女和穷小子会长久吗?”   他突然以安静地语气,重复起祝英台的话。   “咦?那个,那是我的胡言乱语,你可以不必放在心里的。”   祝英台不明白他怎么突然又提起了这个,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脸。   “我不知道别人,但我知道,如果是你的话……”   他笑着说。   “一定没问题的。”   ***   不同于已经确定前程的梁山伯,会稽学馆里的所有人都在为自己未来的命运奋斗着。   谢举已经决定选拔已经用“射策”的方式,这让许多已经花了大价钱买来各种策论、或是请家中门生做策的士生都咬牙不已。   所谓射策,就是考官事先准备好比人数多一倍的题目,放置于竹筒内,搁在自己的案头,由考生自行选择其中一个作答。   如果竹筒内的题目没有把握的,可以再换一次,但换过之后就会影响到考官对这个考生的印象,一般不会有什么好的名次。   因为是选拔天子门生,考试只允许甲科的人参加,竹筒也只能换一次,名次分甲、乙两等,甲等五人,其余皆是乙等,其实就等于是只有考到甲等才能得到天子门生的名次。   所有人都不知道谢举会在竹筒里写什么,只知道题目会从《五经》里出。没有人会怀疑谢举的能力和公正,于是这段时间所有人都埋头苦读,扒着五经逐字逐句地猜测会有什么题。   也许是马文才的话打动了傅歧,也许是傅歧自己想明白了什么,考试方式被发布的第二天,傅歧就重新振作了起来,剃须沐浴更衣将自己打理干净不提,每日还读书读到深夜。   他甚至央求了马文才帮他选上十几个论题,一道道主题的做策论。   傅歧是由傅翙亲自开蒙的,其实基本功并不差,能凭借自己的本事上甲科,五经也都读的不错。但他平时懒散惯了,从未认真做过什么事情,东西学得马马虎虎就好,考试也考得马马虎虎就好,如今悬梁刺股,实在是让不少人意外至极。   “其实你不必如此用功的。”   马文才看他这架势也有些担心,提醒他:“你不是准备回去后,走举荐入国子监的路子吗?”   傅歧作着策论的手一顿,抬头道:“我只是想试试我的水平在哪里,提醒下自己和别人的差距……”   他又低下头继续写。   “要是我连五馆的庶生都比不上,去了国子监也就是丢人的份儿。”   傅歧是一根筋的脾气,马文才也无力多劝。对于谢举挑选人才用射策的方式,马文才还是松了口气的。   谢举是梁国有名的名士,除了五经之外,他最有名的是辞赋和音律,这也是“士大夫”们必备的技能。   一个做不好辞赋、不懂得音律的士人,是称不得什么雅士的。   偏偏马文才在辞赋、音律上根本没有什么灵气,只能说会作诗,能识谱而已,唯有策论上因为见识和“先见之明”的原因,总是让人眼前一亮。   见谢举用策论来选“门生”,马文才就明白了皇帝想要的还是实干之才而不是多几个“名士”。   也许是皇帝对庶生能做好辞赋信心不大,或是根本就不了解现在的五馆之中,根本就不是如同他所想的那般都是庶人,而是挤满了为了入京而投机的士生们,所以用汉魏时选拔贤才的“射策”来选拔人才。   “主人,家中夫人送了信来。”   门外的疾风递过一函信匣,又凑到马文才耳边说,“祝家少主将半夏留在了山下的别院里,说是请主人将她送到祝家小郎身边伺候,若是不能,也不必再送回了。”   “……不必管他。”   马文才接过信匣,根本不将祝英楼的意见当回事。   “祝英台现在很安全,也用不上人伺候,你之前不是说惊雷和她看对了眼吗?就让半夏在别院里住下,和惊雷说一声,让他去陪她。”   “这不好吧?”   疾风一惊。“主人身边伺候的人本来就不多,如果将惊雷送下山,那您的安全……”   “傅家那么多家将在这里,还能让人把我怎么样?”   马文才笑笑,推了疾风一把。   “快去吧,别拦了惊雷的桃花。”   疾风半是犹豫半是替惊雷欢喜的下去了,留下马文才独自抱着信匣。   “想不到你还喜欢做月老。”   傅歧一边写,一边好笑地说,“你那么喜欢做月老,怎么不看看自己的佳人在哪里?”   “大丈夫事业未成,何谈佳人?”   马文才笑着回傅歧,伸手打开了自己的信匣。   “我娘这是寄了什么,这么重?”   一打开信匣,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小铜盒,铜盒下压着一封厚厚的信。   马文才见那小铜盒眼熟,但一时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打开铜盒一看,里面是一张红色的帖子。   他心中的疑惑越来越重,展开帖子一看,登时吓得右手一颤,“啊”的惨叫了一声。   旁边的傅歧听到这边的动静,丢下笔好奇的凑过头看。   他曾帮着自家兄长迎过亲,一看到那帖子,便诧异地看了眼马文才。   “庚帖?”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马文才(控诉):在人生大考之前这么吓唬我真的好吗?真的好吗?你就不怕我发挥失常从此人生走向下坡路???   马母(对手指):我寄的时候又不知道你明天考啰,我只是想让你高兴高兴嘛…… 第216章 惊涛骇浪   人们都迷信人的生辰八字是有其作用的, 一旦被不相干的人拿到了生辰八字,若那人心怀歹意,作法通灵, 生辰八字的主人就会有不好的事发生。   因为这种原因,但凡讲究点的人家, 在合算过孩子的生辰八字后就会将其写在红纸上,放入盒里封住,从此对外只说年月, 不说八字,只有到了议亲的时候,才会将盒子起出, 拿出写了生辰八字的纸去合八字。   写有双方生辰八字和籍贯、祖宗三代,并标有八字相合批语的红色柬贴被称为“庚帖”, 一旦庚帖开头的批语不差, 这门亲事就等于是定下了。   庚帖一共会有两张, 分别给予男女双方的人家,马文才手中这枚庚帖便是给男方家的。   也难怪马文才觉得眼熟, 他前世也是见过这个的, 只是士族定亲向来是“隐定”,为了避免双方若因婚事不成而难堪,一般家中只有到庚帖相合时才会对外公布婚事, 否则八字一配不和婚事不成,双方议亲的事情又传出去了,就会有不好的影响。   马文才前世只见过一次自己的庚帖, 还是只看到了外面的红色封面,因为隔得时间太久了,他竟一时没有将庚帖认出来。   他刚刚才说“大丈夫事业未成,何谈佳人”,他娘就给他送上了这么一份“大礼”!   “这是庚帖,又不是丧报,你怎么这种表情?”   傅歧莫名其妙地从地上抄起庚帖,一看抬头,乐了。   “哟,天作之合嘛!上上合!”   “给我!”   马文才五心烦躁地从傅歧手中夺过庚帖,仔细核算了下女方的生辰,他虽不知道祝英台的八字,但年纪却是知道的,如今一算,正好对得上。   这一下他简直是惊悸不安,什么也没说的扯开铜盒下压着的信,读了起来。   马家看起来似乎是马父做主,其实马父只管外面的事情,对于衣食住行都不怎么过问,都是马母做主。   他还是个含蓄的男人,所以一般给马文才写家信这种事都是马母执笔,只不过内容大多是夫妻两人商议过的罢了。   这封信也是如此,大致说明了他父亲在马文才得罪沈家后日子越发不好过,已经生出了辞职退隐的心思,考虑到马父辞去太守一职后可能就没办法定下什么好的亲事,马母托了官媒打听了好几家姑娘,最终给他定下了这门亲事。   又说了女方家中担心亲事若最后不成容易生怨云云,就没有跟他商量,以免他患得患失。直到最近女方家才把生辰八字送了过来,如今也找有名的道士合过了八字,喜的是“天作之合”,如今等于已经过了“纳吉”,女方家就等着下聘了。   马文才拿着书信的手不停颤抖,面上的颜色白的可怕。   无论他母亲说定下的亲事他会如何满意,承诺无论是长相、出身还是人品才德都一定是马文才认可的“佳人”,他都露不出一丝笑颜。   马文才说自己“事业未成”不愿成家,并不是托词,他根本就没想过现在成亲,也曾和父母再三强调过自己不愿那么早成家。   他如今只不过是个三等士族,高门素来低娶高嫁,女儿是最宝贵的资源,若他不能混的出人头地,妻室也不可能达到他想要的“高度”。   若他还是前世那般,不过想维持家门、好好做好一方地方官员,祝英台也好、其他同等门第的士女也好,都是可以达到他的要求的。   可他现在的目标却已经定的极远,甚至已经有了在未来天下大乱时一争长短之心,那妻子若还只是个只知后宅的女子,就根本无法跟得上他的脚步。   他的野心不能告知自己的父母,他父亲虽然眼界开阔,可毕竟是个再沉稳不过的人,是不可能理解他冒着“大不韪”去筹备这样的事情的,他也无法向他“预知”已经太平了这么多年的梁国要不了多久就会重新大乱,而他想趁乱起事。   马文才原想着现在轨迹已经完全不同,自己没去国子监只是在会稽学馆读书,一般的人家也看不上这么没出息的自己,而没出息的人家父母也看不上,加之自己明确告知过不想太早成婚,亲事怎么也要等到自己去了建康之后才会定下。   谁知道就犹如宿命一般,绕了那么大一个圈子,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又木已成舟?   这八字,他是死了都记得是谁的!   明明应该是两年后才发生的事情,为什么会提前发生?!   “看样子你们家连‘纳吉’都过了啊。”傅歧见马文才这样,表情不解,“六礼过了一半才告知你,好大的惊喜!”   什么惊喜,明明就是惊吓!   “追电!”   马文才压抑着自己暴揍傅歧一顿的情绪,咬着牙喊起外面守着的追电。   “在!”   追电连忙入内。   “我这就修书一封,你等会用最快的速度回家将信交给我母亲,记住,最快的速度,无论你是走水路、旱路还是用跑的都行,一点*时间都不准耽搁,将这封信送回去。”   马文才厉声说道。   “我要你用最快的速度,知道吗?”   “可是主人,惊雷被你派下山陪半夏,我要是也走了,馆中就只剩疾风细雨伺候您,是不是……”   追电迟疑了下,担忧道。   “我在馆中能出什么事?你要不把信送回去就要出大事了!”   马文才一边说,一边到案边匆匆写就一封书信,连吹干都不等就折好放在之前马母送来的匣子里,又几乎是难以忍耐地将庚帖放回铜盒内,扔入匣内。   “你现在就下山!”   追电走后,傅歧试探着问:“你好像不太满意这门亲事?亲事很差吗?”   马文才没有理他,自顾自看自己的书,心里其实已经一团乱麻。   “说真的,成亲就是那么回事,只不过是找个女人帮你伺候父母、生儿育女罢了,只要出身和长相性情合适就行了,你又何必慌成这样?”   傅歧担心他会因这个影响明日的选拔,想办法让他释怀。   “你想想,连祝英台这样出格的女子你都能忍受,还有什么忍受不了的?”   “你能不能不要说话?”   马文才斜眼看他。   “好吧好吧……”傅歧叹气,又小声嘀咕。“早知道,你还不如赞同我的提议娶了祝英台呢,至少不会跟现在似的……”   “你知道什么!”   马文才突然一声疾喝,在吓了傅歧一跳后,又烦躁地将案上的东西尽数扫到地上,摔了个干净。   外面的傅家家将听到动静吓了一跳,纷纷冲进屋来,又被傅歧用手势赶了出去。   “你怎么这样?”   傅歧实在担心,拉着马文才的手臂。   “到底怎么了?”   也许是心中实在害怕,又或许是上一世的梦魇太深,马文才捂着双眼,疲惫不堪地说:   “我家给我定的亲,应该是祝英台。”   “什么?”   傅歧倒吸口气。   “怎么可能?吴兴离祝家庄那么远!”   “我怎么知道!”   马文才低吼道,“我父母以前从不知祝家庄是什么地方,要不是祝家自己凑上来,我父母怎么会和祝家定亲!”   “也许是你那未来大舅子对你印象不错?”   傅歧开着玩笑说。   “祝家那一滩浑水,他怎么敢?怎么敢!”   马文才赫然而怒。   “祝家?什么浑水?”   “不管你的事。”   马文才情绪过去,深深吸了口气,开始捡起地上的东西,手却一直忍不住在颤抖,几次笔墨都没有握住,又掉了下去。   傅歧看了他这样,实在是放心不下,可是无论怎么问,他的嘴巴都极严,问不出什么,只能无奈作罢。   马文才重新坐于案后,看起来像是又开始复习起《五经》,其实脑子里已经掀起惊涛骇浪。   难怪祝英楼信誓旦旦说他会将祝英台送回来,如果要定亲了,新娘子不见了,最终丢的还是他们马家的脸。   “他怎么就笃定我被这样算计,会善待祝英台?”   马文才怒从心头起,已经决定要让祝家庄瞧瞧他的厉害。   “不过是小瞧我马家没有撼动祝家的能力罢了!”   老虎不发威,当他是病猫!   ***   第二日就是射策之日,几乎所有的甲科士生都没睡好。   虽然知道射策这种考试方法大多是看考官的主观意见,可谢举要求所有人做策的内容必须要以《五经》里的内容作答,对《五经》的熟练度还是有很高的要求的。   于是前一晚,大部分人都在临时抱佛脚将《五经》重新温习,也有犹如马文才这样忙着其他事情的。   到了考试之时,写满考题的竹签已经签头朝下放置在了竹筒内,所有人根据最后一次应试在甲科的名次去抽,平日里成绩越差的,选择的余地就越小,能换的题目也就越少。   马文才是当仁不让的第一个抽签之人,甲生们看着他伸手入筒,摸出一枚长长的签文来。   他根本不看自己的签是什么,更不说换题了,面无表情地执着长签就回了自己的座位。   就因他是第一,这时间就比别人多上好长一截,人家还在摸签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写了。   马文才落座时,众人有条不紊的按照名次开始抽签,抽到的结果自然是有人欢喜有人愁,也有人为难之后选择了换题,将原有的押签署上自己的名字还给主考官后再换一根。   因为都想快点回去答卷,没有人故意拖延,就连换签的都动作极快,很快的,就到了褚向。   坐在第一排的马文才余光看到褚向到了谢举面前,便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   他看着褚向从签筒里抽出一根什么签,面露犹豫之色,旁边的谢举居然特意拿过他的签看了一眼,而后劝他换一根。   最终褚向还是摇了摇头,选择拿了那根签,但眉头一直紧蹙。   “褚向究竟拿到的是什么?”   马文才心中疑惑一闪而过,目光又重新汇聚到自己的签文上。   那根长长的竹签上,只有两个字。   “论‘士’。” 第217章 无拙可藏   策文, 说到底就是议论文,但凡写过议论文的都知道,题目越空泛的, 看起来好写,其实最难写。   这种题目你怎么理解都行, 却最容易偏离出题者的初衷,也不容易出彩。   反倒是一些刁钻古怪或者命题狭窄的文,看起来不好写, 但如此更容易剑走偏锋,让人眼睛一亮。   尤其是这种有名次的考试,文采和角度都其次, 更多的考得是人的大局观和说服力。   马文才对“天子门生”志在必得,也就不可能换题, 所以连看都没看就拿了签文回去, 想来褚向也是如此, 所以才没有听从谢举的建议。   马文才看着自己的试题,脑子里开始飞快地闪过一幕一幕, 思索着自己该从什么角度入手。   主考官是谢举, 其他的考官如贺革、几位学官,无一不是士族出身。   题目是所有人一起出的,可决定什么题目能放入签筒的却是谢举, 里面既然有“士”这个题目,绝不会是偶然。   只是这个“士”到了庶人手中,有可能就变成了“士为知己者死”的士, 到了其他人手中,也有可能变成别的“士”。   谢举想听到的是什么?   或者说,皇帝想听到的是什么?   马文才抬起腕,余光从拿着签文回座位的褚向身上扫过,不由得按住了胸口那半块玉玦。   “解?怎么解?”   崔廉的“穷途末路”又一次浮现在他的面前。   “除非有人能一朝踏尽公卿骨,否则这局,永不可解……”   两人那日的对话,还犹在马文才的耳边。   马文才想起那被迫北逃的崔使君,胸中顿时满溢悲愤之气。   深吸一口气,他重重落下笔,写上自己“论士”的第一句。   “夫立德之基有常,而建功之路不一。士,事也……”   “……隐,谓之逸士;谋,谓之智士;争,谓之志士;操行高洁,谓之修士;行常人之不能为,谓之侠士……”   “身危由于势过,而不知去势以求安;祸积起于宠盛,而不知辞宠以招福。见百姓之谋己,则申宫警守,以崇不畜之威;惧万民之不服,则严刑峻制,以贾伤心之怨……”   他本就历经两世,见过了太多太多,若单纯以经历而言,哪怕是座中身世最复杂的褚向,也不能和他相比。   此时他思路一旦清晰,下笔便犹如破竹,很快就物我两忘,对外界毫无知觉,就连贺革已经走到他的身边都不清楚。   贺革一直对马文才抱有厚望,不因为他的身份,而是他是少有的知道世间险恶却不以险恶对世间的少年。   他自父亲担任馆长起就在会稽学馆教书育人,见过各种各样的学生,在庶生中,他见过很多这样的学生,譬如刚刚担任鄞县县令的梁山伯。   他们有时候不是不愿意用残酷的一面对待这个世界,而是没有力量去这么做,最终只能选择打磨自己,将自己变成不会受伤的圆润石头。   但马文才明显不是这样的,他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却并没有选择用尖锐的刺去刺伤别人来凸显自己的力量,也不用那些刺来伤害自己。   他依然是尖锐的、不容侵犯的,可任谁也不能说他是个令人讨厌的人。   贺革以为他会和以前一般,用翩翩君子的言行去打动其他人,可如今低头一看,却吃了一惊。   如此锋芒毕露,几乎是用尽全力揭露“士”这一词的来龙去脉,道尽“士族”的傲慢和缺陷,甚至预言如果再不进行改变就会引起民变,最终被百姓抛弃,根本就不像是他会表现出来的观点。   这篇策论若交上去……   这篇策论若交上去……   贺革担心地站在他身边,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随着马文才写完最后一个字,贺革也做出了决定。   他似是因为看完了马文才的策论而转身,而因为监考而特意更换的峨冠博带装束此时惹出了祸端,宽大的袍袖从案桌上扫过……   马文才刚写完策论,正准备回头看一遍,手边的砚台却猛然间朝着自己的策卷翻了过来!   马文才几乎是本能地扑了上去,用身体挡住了自己面前的文章。   那砚台砸到他的手臂上,将他的白衫染尽墨色,可他却顾不上整理自己的狼狈,而是去检查自己的卷子有没有沾上墨痕。   好在只是卷子的一角沾上了几滴,并没有污了卷面。   这么大的动静,几乎让所有人都抬起头来看向马文才这边,马文才不解地抬头看向贺革,没有从他的眼中看出抱歉,有的只有深深的担心。   马文才一瞬间懂了这是为什么。   他心中一暖,面对着恩师担忧的神色,缓缓摇了摇头,又抱拳微微一礼。   他不是不知道这篇策论交上去会如何,也不是不知道这篇策论会引起什么样的风波。   可谢举和傅异已经答应他“天子门生”将是他的囊中之物,策论的水平已经没有了意义,重要的是他想写什么。   这有可能是他很长一段时间里、唯一有机会写出自己想法的时刻。   见马文才坚持,贺革叹了口气,转过了身去,继续巡视其他考生。   这只是其中一段小小的插曲。   马文才是甲科第一,有充裕的时间思考、落笔、检查,甚至可以应对差点泼墨的困境,可其他学生却不见得都是如此。   许多学子只不过是抬起头看一眼,发现没出什么乱子,就又低下头,专心于自己的策论。   但这其中不包括马文才不远处的褚向。   实际上,褚向抽到的签也不是很好。   不是说那策论无法写,而是这枚签文的题目实在和他平时表现出的气质和性格完全不符。   这也是为什么谢举在看到那枚签文后就建议褚向换掉的原因。   但褚向在考虑再三后,还是为了成绩没有选择这么做。   此时他的策论已经写了一半,但由于一些原因,其实他写的很是艰难,而且写着写着就会出神。   写到瓶颈的时候,他总是反射性地抬起头看看马文才,正因为如此,他看到了马文才的毅然决然,也看到了贺革的担忧犹豫。   看到了马文才的以身护文,也看到了贺革的无奈转身。   褚向低下头,看着自己面前的锦绣文章,蓦地一咬牙,突然将它伸手揉了个干净,抛掷一旁,重新拈起一张纸,提笔疾书起来。   褚向这样的举动实在是冒险,很多人都已经将自己的策论写到了尾声了,他才刚刚开始写,时间急迫之下,褚向也没办法选择更沉稳大气、适合策论的隶书,而是用一笔苍劲有力的行书匆匆书就。   等到收卷的锣声响起时,褚向才勉强完成了自己的策论,丢下笔时,他只觉得自己背后潮湿冰冷一片。   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出一身冷汗。   收卷的学官一张一张的收过文卷,待到了褚向这里,竟站住脚走不动了。   褚向的俊美一直是惊人的,但他懦弱又畏缩的气质总是让人忽视他的俊美。   可现在坐在案后阅卷的他,犹如拂去了灰尘的宝石。   挺直的脊背像是苍松般高洁,一双眼睛里更是闪动着让人无法直视的熠熠光辉。   浑如剑豪亮剑杀人,美人持美行凶。   另一头的学官见同僚不动,疑惑地喊了一声。   刹那间,仙人的法术像是被破解了一般,刚刚那个耀眼到让人无法移开目光的褚向消失了。   递上试卷的,依旧是那个温和的、毫无锋芒的学生。   抱着卷子的学官像是梦游一般将卷子交予了厅上主座的几位考官,看着那张墨迹未干的试卷,突然很想夺过来看看,看看上面到底写了些什么。   谢举无意将一场考验持续好几天的时间,所以所有人交了卷后并没有走,只是留在原地等候最终的结果。   甲科一共也没有三十个人,走了梁山伯和祝英台后也就刚刚二十出头,三位阅卷官分别是谢举、贺革和大中正派来的一位中正官,三人皆是德才兼备的智士,阅卷的速度也不慢。   谢举一边低声和左右讨论着手中的卷子,一边在策论上写写画画,注上自己的意见,再交予另一个人。   三个主考官都看完后,才会决定是乙还是甲,再将卷子放在归类的那一边。   所有甲生安静地在席下等候,看着不知是谁的卷子被讨论、选择,最后放在一边。   于是乎,右边的卷子越堆越高,左边却没有一张。   很快的,他们意识到右边便是没有任何希望的乙类,紧张之色越来越深。   这样阅卷阅了有七八张,终于出了一篇让三位主考官产生争议的策论,在谢举听从另两位主考的意见后,他斟酌了一会儿,在卷上写了批语,放在了左边。   坐在第一排的孔笙、虞舫等人不可避免地伸长了自己的脖子,好似那样就能看到卷子是谁的,然而最终也只能失望地重新坐正。   随着卷子一张张被批阅,终于到了马文才那张沾了墨迹的卷子。那墨点太过明显,想不注意都不行。   贺革叹了口气,先行看完那篇“论士”,这才转手递给了中正官。   那中正官接过卷子,才看了两行,就惊讶地抬起头来,无措地看了贺革一眼。   “这……?”   “看完吧。”   贺革点点头。   “抛却观点,文采不错。”   那中正官满脸冒汗地看完那篇幅,几乎是不敢停顿地双手向谢举递上。   后者好奇两人的态度,接过马文才的卷子一看,突然笑了。   “到底是年轻人!”   谢举素来以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本事自得,来当阅卷官其实是大材小用,他原本以为马文才和大部分人一样,只是用耸人听闻的开头来博取考官的眼球,可待他继续看下去,表情却越来越凝重,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待他完全看完,再次抬起头来,眼中已经是一片复杂之色。   “这篇策论,我无法批判。”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卷子放在左边。   “只有陛下能对它批示。”   抽气声突然响起,想到那张卷子上的墨迹,众人都用既羡慕,又好像理所当然地表情看向坐在首位的马文才。   然而阅卷还未结束,贺革怀着对马文才的深深担忧,又拿起了一张卷子。   看到卷子的抬头,他笑了笑。   “论战。”   这是一个很刁钻的题目,尤其在现在这个时候。   只是当看到策论上明显没有见过却又有些眼熟的笔迹时,贺革微微愣了下。   会稽学馆里所有的甲生都是他亲自教导的,每一个人的字迹他都熟悉无比,甚至教导学生的书法也是他的课业之一。   这么耿介特立的文字,甲科里只有傅歧“兴致”好时能写得出,但也没有这般潇洒。   贺革看向卷子的署名,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来。 第218章 群情激奋   若论整个学馆里的学生书品谁最高, 毋庸置疑是写得一手好字的祝英台。   祝英台的笔意华美,带着一丝随性和浪漫,是时下士人最爱的那种风格。   但书法这东西, 有时候更看重的是格局。   一个人的性格很多时候能从字迹里看出来,所谓“见字如见人”, 并不是一句虚话。   学馆里一直觉得褚向是个中规中矩的人,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用的是一笔横平竖直的隶书。隶书由篆书简化发展而来,属于一种公文文字, 沉稳有余,却不为士人推崇,褚向的隶书虽好, 却很少得到别人的赞赏。   这时候,用隶书的大多是刀笔吏。   但如今这一笔行书, 却已经让贺革有了惊艳之感。   行书之美, 在于千变万化, 妙理无穷,一个性格古板懦弱之人, 是不可能写得好一笔行书的, 如今褚向的文字,正因为写就匆忙,没有像往常那样保持着每一笔画的平直与匀净, 而是偃仰起伏,轻重缓急,极尽变化之能事。   若不是署了名, 他又亲自监考,谁能想得到这是褚向的字?   直到这个时候,贺革才想了起来,褚家本来便以善书而著称,家中无论老幼妇孺,还未提箸,便先提笔。   褚向擅几种类型的书法,一点也不奇怪。   再望去,这一篇《论战》文字犀利,气质刚毅,配上这变化多端又苍劲有力的行书,让人一望,便觉得有一股森森的求战之意迎面而来。   “……胡王知兵之不可去也,是故天下虽平,不敢忘战……”   “……今者治平之日久,天下之人骄惰脆弱,如妇人孺子,不出于闺门。论战斗之事,则缩颈而股栗;闻盗贼之名,则掩耳而不愿听……”   “……今天下屯聚之兵,骄豪而多怨……”   他是不是小瞧了自己的这位弟子?   若是他印象里的褚向,这一篇“论战”应该写的是如何“止战”,而不是“求战”。   如何使天下“停止纷争”才更适合这个“老实人”的性格。   更何况谢举是朝中的主和派,今日谢举是主考官,写这么一篇东西,是很难取巧的。   “馆主?”   一旁的学官见贺革捧着一张文卷不动,善意地提醒了下。   贺革回过神来,将手中的卷子递与谢举。   策论虽写的精彩,文字也颇为漂亮,但贺革却对这篇策论并没有报什么希望。   从马文才,到莫名起了变化的褚向,都让这位馆主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怀疑自己是不是对自己的学生关心太过不够,竟没有发现他们的思想里还有这么危险的东西。   卷子刚被递上,谢举就眼前一亮。   马文才那篇策论格局开阔立意高深,无奈他的字却并不出彩,但也正因为字不出彩,更让人将所有的心神放在了他的文章上。   褚向的策卷,还未见其文先望其字,颇有先声夺人之感。   谢举首先看的就不是文,而是他的字。   他并不似贺革,平日里经常和褚向接触,在看到署名后之只有一种“难怪如此”的了然,再加上褚向曾向他提出那般犀利的问题,看到这篇“论战”,也只是觉得小伙子偏激了点。   “你的弟子们,已经有了心怀天下的格局。”   谢举虽是主和派,但不代表他就怯战。   主和,是为了符合世家大族的政治需求,是希望减少损失、让国家稳定太平,如果他真的是个懦弱怯战之辈,也就不会往竹筒里丢“战”这个主题了。   褚向若是真的以“止戈”为论点,谢举反倒会对他很失望。   “观点虽有点激进,但也不失为一篇好文。”   谢举捧着褚向的卷子,满怀笑意地将他放在左手边的甲类里。   “这一篇,我也不欲批示,留待陛下品鉴吧。”   刹那间,堂下哗然。   马文才的文让谢举有了如此高的评价已经惊人,居然又出了一篇连谢举都不能做批示的?   是谁?   甲科学子互相都十分熟悉,所有人的眼光在众人之中搜索着,然而看到的却都是一片或迷茫或羡慕的眼神,并不能看出个所以然来。   “天子门生”的名额已经有三个被决定了,剩下只有两个。   除了因墨点被分辨出的马文才以外,其他人都不敢放松心神,全神贯注地等候着几个主考官阅卷。   接下来的文卷都再没有让人眼前一亮之感,傅歧更是倒霉,他那么大咧咧的一个人,抽到的题目居然是“忍”。   是以虽然他已经超水平发挥了,但是个人都能看得出他文中的别扭感,就像是自己和自己打架,稍不留意,就露出几分矛盾之意,倒是让人看得是啼笑皆非。   谢举本想关照下傅异的这位弟弟,可无奈傅歧的策论是写着写着就跑题了,写着写着就别扭了,让人连放水都放不了。   徐之敬抽到的题目是“仁”,和马文才一样,这属于很大的一个论题,也是《五经》中最重要的一个学术观点。   徐之敬用自己曾为医者的角度入手,谈了苍天对厚土之仁,五气对身体之仁,医者对求医者之仁,以及如何用治疗病灶的方式来对待国家之仁。   徐之敬知道自己的优势在哪里,也知道自己的缺点在哪里,一篇策论立意新颖,又带着一丝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悲壮之气,再想到徐家一家因“仁”导致的结局,不由得让人唏嘘。   谢举来之前本就得到了“叮嘱”,要让徐家不至于除士,所以在看完徐之敬的策论后,提笔批示了几句,就放在了左边。   如此一来,天子门生的名额只剩一个,堂中的学子只觉得头皮一阵阵发紧,那是马上即将揭晓结果的紧张和不安。   剩下的策论也没有几张了,最后一位“天子门生”的策卷也被挑选了出来。立刻有七八个学官拿起所有的文卷,开始唱名。   “马文才,论‘士’,甲一。”   “褚向,论‘战’,甲二。”   “孔笙,论‘义’,甲三。”   “徐之敬,论‘仁’,甲四。”   “虞舫,论‘势’,甲五。”   五张甲唱完后,学官又开始唱乙等。   “傅歧,论‘忍’,乙一。”   “魏坤,论‘吉’,乙二。”   “江卿,论‘凶’,乙三……”   学官陆陆续续唱完名次,将那些文卷一抱,朝着门外而去。   见不少人眼巴巴看着那些学官,贺革咳嗽了一声,朗声道:“所有文卷将张布与思贤楼外,三日后取下封存,送入京中。众位若对结果有所疑问,可以稍后移步在思贤楼外看题。”   事关“天子门生”,绝非一般考试,他担心有不满的学子会冲撞谢举,当即和谢举商量了一会儿,和其他学官一起离开了思贤楼的大堂。   待谢举等人一走,堂内的学子们立刻拥簇着向外挤去,去看是何等的文章能让谢举论为“甲等”。   马文才和其他人也是一样,不过他更关心的不是别人,而是褚向的卷子。   他有种预感,从褚向的卷子里,能看出他究竟想要的是什么。   马文才刚一起身,旁边的傅歧就扑了过来,表情懊恼。   “我抽到了‘忍’,哎哟可把我愁死了,恨不得换一个才好。可想着换了成绩就不会好了,只能咬牙硬写!”   “忍?”   马文才一哂。   “确实难为你了,用‘忍’能拿乙一,你进步神速啊。”   “算了吧,谁知谢使君是不是看在我阿兄的份儿上……”   傅歧情绪有些低落。   “我自己都看不下去,还能被评做乙一,我也害臊。”   “还好你有自知之明。”   徐之敬走到两人身边,瞟了傅歧一眼,又幽幽叹道:   “我的题目,是论‘仁’。”   听到徐之敬的策论,两人先是一怔,后来都大笑了起来。   最没有“仁心”,屡次见死不救的医者,居然抽到了“仁”,还要以仁做策论,难道不好笑么?   两人笑了一会儿,徐之敬看褚向也要出去,连忙喊了他一声。   “褚向,等等我们!”   说罢,示意几人跟褚向一起出去。   他们三人如今都已经是板上钉钉的“天子门生”,日后说不得还要一起共事,徐之敬自然希望他的这两位好友都能相处融洽。   “我……”   “我就不去了。”   傅歧摆着手说。   “我不想看我那篇狗屁玩意儿,被你们看了我都羞耻。我就在屋子里坐一会儿。”   徐之敬也不勉强,三两步追上褚向,有说有笑的出门,马文才紧随其后,不紧不慢,丝毫不见好奇。   待到了门口,那张布考卷的学榜前已经站满了学子,三三两两互相议论,有几人神情激动。   “马文才的那篇我无话可说,褚向那篇怎么回事?”   有一人指着那策论,大声道:   “当我们是瞎子吗?这是褚向的字?还有,褚向怎么写得出这样的文章!”   “上次我们向谢使君提问的时候,我就觉得褚向奇怪了,突然问那样的问题引起谢使君的注意……”   另一人迎合着。“褚向肯定是认识谢使君的!”   在甲科读书的学生无一不是学馆中最聪明的,即便是庶生,能从学馆几百人里杀出一条血路和士生同读的,除了心性、才华,就连心眼都比别人要多的多。   此刻一有人提出疑问,其他人立刻七嘴八舌起来。   “会不会是事先知道了考题,找了人提笔捉刀?”   “那字,祝英台都写不了!一定是成名已久的人物帮着代笔的!”   “使君应该不会帮着作弊吧?此话还是谨慎为妙……”   “我记得,褚向先开始写了一半,然后扔了,后来从下面抽了一张卷子用的!”   就坐在褚向身侧的某个甲生突然叫了起来。   “谁知道怎么回事!”   此时徐之敬和褚向已经走到了学榜前,那学生一喊,众人怒色更甚,纷纷朝着褚向看去。   “褚向,你有什么解释?”   虞舫站在学榜前,不怀好意地问。   “你们不过是看褚向性子软,好欺负罢了。”   徐之敬嗤道。   “换了其他人,你们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徐兄……”   褚向面色复杂地看着他,正欲说些什么,却被徐之敬直接打断。   “有些事,根本不用‘忍’。”   徐之敬冷眼扫过群情激奋的学生们,漠然道。   “因为即使你忍了,他们也不会放过你。”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因为即使你忍了,他们也不会放过你。”   傅歧:(拍大腿)就是啊!早知道我就这么写了!徐之敬,咱们应该换个题的!   徐之敬:……你觉得你仁吗?   傅歧:不仁吗?   徐之敬:(点头)仁,妇人之仁。 第219章 势均力敌   徐之敬说的话, 聪明人都知道不仅仅是替褚向出气而已。   其实若说猫腻,虞舫那篇“论势”更为诡异,根本不是虞舫平日里的水平。   作为连虞家都放弃向国子监举荐的嫡系子弟, 虞舫能有多少水准也可以想象。傅异不是一个会为了弟弟出气而故意诬陷别人的人,他曾斥责虞舫写的策论“狗屁不通”, 绝不是为了侮辱人而侮辱人。   甲科三十人左右,虞舫一直在二十多名徘徊,可如今一篇“论势”让谢举都觉得老辣, 将他选为了“甲五”,这难道不是“前后大变”?   谢举不知道虞舫平日里的水平,当然是以文章论高低, 但其他人却不是傻子,都是同窗, 水平有几斤几两还不知道?   相比之下, 褚向虽然不起眼, 但在甲科座次较前,又是贺革的入室弟子, 怎么说, 他一鸣惊人的几率都要比虞舫高。   但是没有人质疑虞舫,却敢拿褚向开刀,这就是徐之敬所说的“性子软”而已。   除此之外, 褚家一直被排挤在朝堂之外,褚向又没有父母。虞舫却是吴地豪族,家中又有人出仕建康, 哪怕知道有猫腻,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面对众人的质疑,褚向原本不想理会。   作为仅有的两个让谢举连批示都没有写的人,他本就已经立于不败之地,并不是他要“忍”,而是不屑于这些胆小鬼辩论。   可看着站在他面前尽力维护的徐之敬,褚向的心中一颤,不知怎地,竟缓缓走到了学榜前。   “我没有作弊。”   褚向看着众人。   “是与不是,一试便知。”   “你怎么试?再写一篇吗?”   一个学生嗤道,“谁知道你背了多少篇?”   “在场的所有人,谁敢说自己没有提前猜测考题,做了无数篇策论?”   马文才的声音乍然响起。   见是马文才来了,不少人都露出复杂的神色。   和刚刚入学馆比,这一年来马文才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至少过去的马文才不是这么“多管闲事”的人。   “你们说这字迹不是褚向的,不如就让褚向再写一篇吧,所有人都做个见证,看看他是不是能写行书。”   马文才看着那个高嚷的学子。   “不说别人,就我自己都能写好几种字体,只是平时只会用最顺手的罢了。你以为我们这样的出身,从来只练一种字吗?”   甲科第一掺和进来,这事也就不能随便了事,再加上还有不少喜欢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大家一起起着哄,将褚向一行人重新簇拥进了思贤楼。   堂中的傅歧原本闲在屋中无事,就等着外面人将他的策论笑话完了好出去,此时见黑压压一片人头进来,登时吓了一跳,反射性就找马文才。   被人裹挟着前进的褚向倒没有往日那般懦弱的形象,随意找了个席位坐下,抬头看见傅歧傻乎乎站在那里,朗声道:   “既然让我重写一篇,我就写‘忍’吧。”   说罢,研墨提笔,以“忍”为题,当场写策。   傅歧一听到褚向说写“忍”,就像是老虎被踩了尾巴,跳到马文才身前委屈道:“为什么写忍?你们刚才在外面是不是笑话我了?”   “怕被人笑话就多用点功。”   马文才好笑着摇摇头:“不是那么回事。”   此时,之前指责褚向的学子从褚向的位置下找到了那张丢弃的文卷,他将那纸团打开,虽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但还是清楚的看得出是一笔隶书。   “你们看!”   他走到人群中,让其他人传阅此文。   “是不是完全不一样?”   褚向抬起头,像是看白痴一般看了他一眼,这与他平时的作风实在是大相径庭,好几个人都愣住了,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   被褚向丢弃的文卷上也是“论战”,但内容却和褚向之后的“一个国家必须要时刻准备着战斗才不会灭亡”、“士大夫不能只知道养气,也要锻炼身体强壮体魄”等观点截然相反。   要是祝英台在,恐怕直接就要笑话这根本就是一篇劝告众人战争可怕、要以和为贵的鸡汤文。   然而等褚向的“论忍”写完,所有人都闭上了嘴。   和之前的匆忙书就不同,胸中憋着一股气的褚向写出的行书显然更有气势,而这种片刻之间就能写出一篇完整策论的能力也证明了他的甲二不是浪得虚名。   字比“论战”更好。   文比“论战”更流利。   褚向的“论忍”,通篇的核心不过是几个字。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就连一旁看热闹的傅歧看完后,满脸都是“我艹还能这样写我怎么不知道”的表情。   见众人沉默,褚向站起身,向同窗们躬了躬身,便拉着徐之敬,昂首大步而去。   褚向离开后,马文才见其他人或愧然不语,或嘲讽别人红眼病,摇了摇头,也带着傅歧紧跟着出门。   拜这些“闲杂人等”所赐,他们都还没有看到外面张榜的文卷,如今其他人羞愧不敢上前,这几人正好可以安安静静地欣赏别人的策论。   “虞舫那篇绝对是家中准备的。”   傅歧看完了甲科五篇策论,对马文才咬着耳朵。   “他要有这水平,平日里被我嘲笑也不会都没办法还嘴了。”   “没证据的事情不要拿出来说。”   马文才提点着傅歧,又看了眼褚向,开玩笑说:“说不定人家以前是‘守拙’。”   “得了吧,有些人是笨鸟先飞,他就是那种飞不起来的笨鸟!”   傅歧语气幽怨地说。   “我等着他在建康栽跟头。”   马文才知道他是被虞舫比下去了意气难平,也不跟他扯这些口水仗,只是好笑道:   “你不是说你可以通过举荐去国子监吗?又何必这般生气?”   “要是他有和褚向一样的实力,我也就不这么想了。”傅歧撇了撇嘴,“他嘴巴那么臭,那时候又差点害我阿兄被抓走,我看他不顺眼,难道不是很正常么?”   “其实若他的成绩不实,也不用太麻烦就能知道。”   马文才抚着自己的下巴,思忖道:“如果真如你这般猜测,他一定是背了不少策论,但策论总要有人提供给他,我去打探看看。”   “咦?”   听到马文才这么说,傅歧倒吓了一跳。   “我只是随便说说!”   马文才笑而不语,只是拍了拍傅歧的肩膀。   和傅歧“闲谈”完,马文才也走到了学榜前,仰首看褚向的文章。   正巧,褚向看的也是马文才的策论。   一个论“士”,却更像是论士族的颓败。   一个论“战”,却更像是论军队的骄横积弱。   两人的文章一个锋芒毕露,一个锐气乍现,皆不同于他们平日示人的风格,此时通篇读了下来,两人越读越是心惊。   马文才蓦地向褚向看去,恰逢褚向也侧身看他。   两人视线相对,眼中闪烁着让人精神为之一振的光芒,脑海里有一个巨大的声音在回旋着。   “这才是棋逢对手!”   “这才是势均力敌!”   ***   鄞县城外。   “哎,一想到进去后我就要少说话,莫名伤心啊!”   祝英台看着不远处的城门,摸了摸自己脸上的麻子。   外表虽能更改,但声音却很难改过,她又不是细雨,没那样的本事。   在学馆中女扮男装还能用没变声的外表糊弄过去,可她现在是又黑又丑的不起眼算吏,要还有一把清亮的嗓音,不起眼也变得显眼了。   “没人的地方,你也少说点,小心隔墙有耳。”   梁山伯笑着说。   “左右你也待不了多久,马文才的‘天子门生’一到手,就会接你回去的。”   “也不知道他和我家谈的如何。”   祝英台叹道,“算算看,现在天子门生的名额应该得出来了吧?这么重要的时刻,我竟不在他们身边。”   说完,她又抬起头,问梁山伯。   “你觉得会是哪几个人去建康?”   “我?”   梁山伯怔了怔,继而真的认真推算了起来。   “甲科里甲生对《五经》的理解水平其实都相差不远,差的唯有格局和气度。这个很难速成。如果我猜的不错,恐怕除了徐之敬是庶人,其他天子门生的人选,皆为士族。”   “是因为门第之见吗?”   祝英台问道:“因为谢使君是士族?”   “那倒不是。”梁山伯摇头,“唯有士族,有大量资源博引旁证,虽说策论言辞大多出自《五经》,但要想出众,书不可不多读。此外,会稽学馆有种不太好的风气……”   “风气?”   “捉刀。”   梁山伯苦笑着说,“这个在乙科更多,毕竟乙科有不少家境富裕的庶人。有时候乙科有试,甲科会有人卖自己的文章,也有些在外面请人代笔应付馆里的,就不知这次有没有这么做了。”   祝英台“哦”了一声,倒不意外。   两人说话间,已经到了城门口。   城门边站着的门卒一个个检查路引、身份,而后抬着手一个个收钱。   这收钱的对象不一样,过路费也不一样。做小生意的小贩比寻常路人多,赶车的又比小贩多。   待到了梁山伯这里,那几个卒子打量着垫着蒲团、支着帐子的骡车,伸手喊道:   “八十钱!”   梁山伯已经掏出钱袋准备给了,一听八十钱吓了一跳。   “八十钱?规矩不是八枚大钱吗?”   “八枚大钱是走路的,你赶车,骡子也要钱。”   卒子没好气地说。   梁山伯看了眼祝英台,如果加上祝英台和那侍卫,一共要几百枚大钱,这就让他没办法接受了。   他返回车边,从包裹里拿出官印和任命书,亮与那门官看。   “我是新任的鄞县县令,正准备来上任的。可否麻烦去通传下衙门?”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梁山伯看了眼祝英台,如果加上祝英台和那侍卫,一共要几百枚大钱,这就让他没办法接受了。   梁山伯:(羞愧)实在是没几百枚大钱啊! 第220章 杀鸡取卵   城门官似乎并不怎么害怕新任县令的官位, 看了任命书和官印后居然把梁山伯丢在原地,硬生生晾了半个多时辰,而且看上去还会遥遥无期。   这在祝英台看来几乎是不可思议的, 鄞县再怎么小也是成建制的县城,又是在南方富庶之地, 搁现代好歹一个地级市,结果市长来了给高速入口收费站的拦住了?   就因为开“轿车”要多给钱……   没这个道理啊!   梁山伯却似乎并不焦急,一早就将骡车赶到了城门旁边, 以免自己阻拦了别人,然后和祝英台坐在骡车上慢慢等。   “这要是我们家公子,就会把车停在城门口, 若是不快点解决问题,所有人都不要进去。”   那马文才的侍卫大概是觉得憋屈, 将车子赶过去后硬邦邦地说。   “你这样, 他们越发将你看轻了。”   “文才兄是士人, 着丝罗锦缎,一望便知, 若是文才来, 那城门官根本不敢拦,更别说冷遇至此了。”   梁山伯无奈说:“城门官并不属于县府衙门管,他是兵卒, 归地方卫戍,入城费也是用来维护地方军队的,即便我是县令, 也只能让衙门里的人来交涉,并没有免税的权利。”   “过路费也是税?”   祝英台惊了,“难道不是乱收费吗?”   “城门税啊。”   梁山伯奇怪地看着祝英台,“住驿站有驿税,过城门有城门税,做买卖有落地税、交易税,若不收税,如何维持地方?”   “税费难道不是固定的吗?”   祝英台头痛。“我们住驿站的时候也没有人找我们收税啊!”   “那是因为文才兄的侍从已经办理妥当了。”梁山伯羞愧地说,“你和文才兄出门时都不必考虑这些琐事,是我让你受委屈了。”   “没有,就因为和马文才在一起时什么都不用考虑,我才小瞧了这个世界。”祝英台感慨地说:“让我一个人行走在外,可能连一天也活不过啊去……”   “你这话说的……”梁山伯摇摇头,笑道“你这样的出身,往来的又皆是富足之人,怎么会有一个人行走在外的时候。”   “总要居安思危啊。”   祝英台伸了个懒腰。   “谁也不能保证自己有一天是不是会落难街头。”   在梁山伯看来,这不过是祝英台又一次单纯的“孩子话”,并没有将它放在心里。   “阿叔,能把那个蝴蝶给我吗?”   突然,一个怯生生地声音从骡车下传了过来。   梁山伯低头一看,是一个个子还没有车轮高的女孩,正指着他之前随手插在车上的蝴蝶,眼巴巴地看着他。   “幺幺,回来!”   孩子的哥哥见妹妹跑了,又向坐在骡车上的“大人物”搭话,慌得一把将她抱起,就想拽走。   “不碍事的,不过是几根草。”   梁山伯怕两个孩子拉扯会被排队入城的人误撞倒,连忙将车上的草蝴蝶拿下来,弯腰递给那女孩。   “呐,给你。”   大概是因为梁山伯长得比较宽厚,又或者是他穿着布衣让男孩子没那么害怕,他用防备地眼神看了梁山伯一会儿,还是让妹妹去拿了那根草蝴蝶。   小女孩很可爱,接过了草蝴蝶后说了句甜甜的“谢谢”,将一旁的祝英台都萌化了。可惜祝英台伸手去摸她小脸的时候却被后者的哥哥一把拉走了,还用一种看变态的表情看着自己。   这时候祝英台才想起来自己现在是一脸麻子,面色萎黄的瘦小男人的样子,顶着这样一张脸去哄人家小女孩,不被她哥哥当成拐子才奇怪。   也不怪她,这一路上梁山伯对待她犹如平时一般,半点没有因为这张难看的脸表现出不适或者前后态度的不一,让祝英台都忘了自己乔装了。   “梁山伯……”   祝英台一言难尽地看着梁山伯。   “嗯?”   “这一路上真是难为你了!”   祝英台心有戚戚焉地拍了拍梁山伯的胳膊。   梁山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过祝英台神神叨叨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既然搞不清楚,索性不多想,只知道笑。   有了这个小女孩开头,就不停的有小孩子来找梁山伯要草编的玩意儿,梁山伯脾气好,加之也不知道要在城门口等多久,车上剩下的草茎也多,就随手拿起几根,给小孩子们编。   祝英台也是个性格随便的,坐在那闲着也闲着,拿了一根草茎,坐在梁山伯身侧,也跟着学着编。   当鄞县县衙的人来接“县老爷”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新任县老爷在骡车旁被一群小孩子包围的样子。   “古有刘备贩草鞋,今有县老爷做草活……”   鄞县县衙的主簿牛大胆看着这场景,噗地笑了。   “听说只是个没底细的,得了太守府赏识才被送到这里来接烂摊子,谁知道以前是做什么的?”   本县的典史不以为然地说。   “还要我们来迎接,简直……”   “休得再说。”   暂时代任县丞一职的杨勉连忙打住了几个同僚的话头。   “这位是会稽学馆出来的,能在那么多庶人之中出头,哪怕只是因为得了太守府的赏识也不容小觑。太守府那位可是世子!”   其他几人见县丞居然这般正儿八经,都忍不住在心里暗骂。   原本这位鄞县县令不来,这位本县出身的大户是最可能成为县令的,毕竟他是过去的县丞,旧县令下台后,他虽也没了县丞的职,但为了本县的县务却一直办着差。   他们几个也是为了讨好他才刻意贬低新来的县令,谁知他假模三道的充好人,还把他们训了一顿。   于是各怀心思的几人簇拥着到了骡车下,在杨勉的带领下,向着骡车边的梁山伯拜服了下去。   “参见县令大人!”   这些人的举动吓了孩子们一跳,入城的队伍里喊孩子的声音络绎不绝,一时间梁山伯身边的人作了鸟兽散。   祝英台见人来了,终于精神一震,推了下身边的梁山伯。   “我以为县衙里只会派一两个管事的来……”   梁山伯看着面前七八个吏曹,有些意外地说。   “你们竟都来了,何必如此兴师动众?”   “哪里,县令大人新上任,岂能怠慢?”   杨勉表情诚恳:   “鄙人是上任的县丞杨勉,如今暂代县丞一职,县令大人上任,鄙人也可以卸下重担了!”   祝英台搞不清上任的这任的区别,看了眼梁山伯,却见梁山伯上前将他搀扶起,好生宽慰了几句,两人宾主尽欢。   杨勉见梁山伯并没有带着“大队人马”,存着将人从上换到下的心思,心里也松了口气,他看了梁山伯身边的祝英台一眼,疑惑地问:   “这位是?”   “我上任的仓促,来不及备齐一干曹吏,这是我暂时寻来的算吏,也可身兼书吏,先做些算账和抄写的差事。”   梁山伯解释着。   “哦……”   杨勉看着这算吏怎么看怎么别扭,可又说不上来哪里别扭,此时也只能按捺下自己的疑惑,恭恭敬敬地迎他们入城。   马文才的侍卫早就等得不耐烦了,赶车前对他们嗤了一声,似是不理解接个人还要磨蹭一两个时辰是什么情况。   他在太守府任职,若是遇见衙门里动作这么慢的,人早就被辞退光了。   梁山伯的原意本不是这般兴师动众引人注目,无奈县丞带着仅剩的班子都来了,也只能承了他们的好意。   在经过城门时,那城门官依旧伸手要梁山伯的城门费。   “既然是新任的县大人,那就不必两百四十钱了,就给一百钱吧。”   城门官似乎遭受了好大的损失一般说着。   “上面有令,只要不是士族,入城一律都要城门税,我看这位令公也不像是士人的样子,我也不好破例。”   那杨勉是个精明的,当即也不多说,抢先掏了钱囊将钱付了,也不邀功。倒是梁山伯在路过城门官时,若有所思地说:   “鄞县周边大县云集,位置也好,照理说应该是商旅往来密集之处,我一直不明白为何只是个下县,如今看来,这城门税太高也是缘故……”   “县老爷说笑了。”   几个卒子勉强撑住笑意说。   “其实大可不必如此,若你们将城门税放的低一些,来的人自然就多了。即便是商人,也都听过薄利多销的道理。现在收的重,无异于杀鸡取卵,除了必须入城之人,来往的客商不会入城,你们收的钱只会越来越少。”   梁山伯叹道。   “人少了,住店、行商的也就少了,自然萧条。”   他知道几个卒子也听不懂这些,只是有感而发罢了,见杨勉他们还在眼巴巴等着,摆摆手让马文才的侍从继续赶车,随他们入了城。   到了县衙,梁山伯来不及打量衙门,就被主簿一干人等拥到了后堂,换上了带来的官服,又按照接任的程序,向杨勉他们印证过了自己的任命状、官印和太守府出具的路引等物。   祝英台在这个过程中全程陪同,只不过大部分时间她都无聊的坐在下面,现在也没人管的上她。   但很快地,她的注意力就被一件东西吸引了。   鄞县只是个普通的县,现在又不是后世,瓷器不入民间,自然也没有什么精美的瓷器之类的东西,大部分用的都是陶器。   但这个县衙倒挺讲究,给县令准备的用物是一套结实的锡器。   这锡壶和锡杯都不算什么造型精美的,就是个用器,但也擦得锃亮。比起陶碗陶杯,这样的东西自然更符合县令的身份。   祝英台见没人注意,拿起装着茶汤的锡壶,仔细看了起来。   ***   选拔已经过去了好几天,“天子门生”的身份也已经传入了会稽郡上下的耳中中。   马文才那篇文虽然在士族中颇有争议,但自东汉以来,士族有一个特点就是不废人言,否则也没有那么多惊世骇俗的狂生出现,大部分人看过那篇抄送来的策论后也就是嗤为“哗众取宠”罢了,还有更多的纨绔子弟是连那篇策论都看不懂,更别说能从其中看出什么悖逆之处。   作为五位天子门生中的一位,虞舫本应该风光无限,可这几天他却焦头烂额,和褚向被人当面硬顶不同,这几天学馆中传遍了他的文是提前捉刀的言论。   这种东西若是明面上说出来还好辩驳,偏偏没人在他面前说,可私底下到处都在议论,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他又不能和褚向一样跳出来重新写一次,只能窝窝囊囊地躲着人走。   在这个时候,他就恨不得能听到其他人倒霉的事情,好安慰他烦躁不堪的内心,所以一直注意着其他四个人的情况。   很快的,底下看着马文才的人就传来了个好消息。   马文才不知道怎么惹了祝家庄的那位少主。   听山下别院的人说,那祝少主带着几个人匆匆过来,和别院里的马文才一行人打了起来。 第221章 泼天富贵   祝英楼接到家中的信函, 说是马家那边隐约透露出不想继续结亲的念头,当时就气得掀了桌案。   当初写信到他们祝家庄的是马家,几次想要提亲的也是他们马家, 他娘担心马文才的前程不好耽误了英台,没有立刻应下是不假, 可是后来人也送去会稽学馆了,怎么说也算不敷衍了吧?   这两边的家属都互相见过了,甚至连纳采、问名、纳吉都过了, 这时候要说不结亲?   一想到自己妹妹在会稽学馆里跟马文才同居一室那么久,甚至还一起千里迢迢去了江北,现在马家犹豫了, 祝英楼连一刻都坐不住,带着几个随从就杀来了会稽山。   他也知道褚向在会稽学馆里, 如果直接冲进学馆找人会引起他的注意, 原本只打算悄悄到了山下别院叫人去喊马文才来, 听听他们家犹豫的原因,谁料刚到了别院, 就让他看到怒不可遏地一幕!   那个马文才的侍卫, 正倚在门前和他妹妹身边的婢女半夏调笑?   无论马文才的侍卫是断袖之癖还是半夏的性别被暴露了,这都是让祝英楼气炸了的事情。   你他娘的不愿意娶我们家姑娘,那还勾搭我们家姑娘身边的人做什么?   祝英楼怒气上头之下, 便指挥了身边的部曲去教训惊雷一顿。   马文才四个随从,都是曾在裴家庄园训练过的,皆有本领。   疾风能飞檐走壁, 细雨会乔装改扮,惊雷擅拳脚功夫,追电骑术惊人。   惊雷又不是笨蛋,见祝英楼来了,又上来就动手,再一看旁边的半夏,哪里还能不明白为什么,连吭都不吭一声,也不替自己辩解。   他近身功夫不弱,自保还是能的,祝英楼身边的部曲也怕出事没动兵刃,两边缠斗了一会儿,等马文才带着疾风细雨过来,看到的就是惊雷被压着打的一幕。   马文才莫名其妙又重蹈上辈子的覆辙,也窝着一肚子火,当即就让身边的侍卫们去救下惊雷,其他几人和惊雷从小一起长大情谊非同寻常,他们见惊雷吃了亏,援手时就存了替他出气的心思,于是乎双方打成了一团。   这其中最害怕的就是半夏,从看到祝英楼来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软倒在地。   如果按照这位祝家少主的脾气,她那主子若没有嫁了马文才,她这条命就肯定是没了。   两边打成一团,两边的主子也没有闲着。   祝英楼看到马文才到了,当即一拳朝着他胸前过去,厉声喝道:“马文才,我们家被劫的几艘运铁船,是不是你们所为?”   马文才一晃神避过祝英楼的拳头,冷然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他恨极了祝家庄用“套牢”的办法将他捆到一条注定会沉的船上,对着祝英楼一丝好感都无。   “你可知那些铁并不是我家所用?莫说少了几船,就是少了几十斤,都会有人来过问?!”   祝英楼见他居然这般神色,真是生吃了他的心都有。   “如今莫名其妙被劫了几船的铁,要是褚家问起来,我就说马家已经和裴家联手了,你猜会如何?”   “不会如何。”他嗤道:“若你一意要将我们家拖下水,我就索性将所有事都抖出去,看看是褚家和祝家完蛋,还是我们家完蛋。”   “你!”   祝英楼气结。   两人唇枪舌剑,两人的部曲也都分出了胜负,看着自己带来的四五个随从人人挂彩,祝英楼面子上实在挂不住,黑着脸斥道:   “连一个人都擒不住,要你们有何用?回去后都去领罚!”   那几个人听了祝英楼的话,皆是浑身一颤,显然是怕的要命,可是还是不得不跪下来称是。   “少主要摆威风,何不去自己家中摆,又何必在我面前教训家人?”   马文才赢了,却也一点都不高兴。   “我这别院又不是什么隐蔽之处,少主就不怕隔墙有耳么?”   “马文才,你跟我过来。”   祝英楼见马文才不以为然,神色更厉:“你要不想你我两家鱼死网破,就‘请’借一步说话!”   见他连鱼死网破都说出来了,马文才方才动容,吩咐了几个侍卫在外面守着,跟着祝英楼进了内室。   到了内室,祝英楼踱着步子,有些烦躁地问他:“我不明白,是你家先写信来问我家九娘的事,又为何一副后悔了的样子?你家来信之时,你我两人可素不相识,总不能说是我祝家骗你!”   “你说什么?是我家先去的信?”   马文才大骇。   “什么时候?怎么可能?”   “这种事情,难道我还能作假?!”   祝英楼奇道:“就是因为你父母写信去了我家,打听九娘的事情,我家才将英台送来读书。你既与英台莫逆之交,你家中又过了三礼,这时不愿和我家结亲,难道是想结仇吗?”   马文才原本以为祝英楼是为了封他的口,才促成两家的亲事,自然是恨极了祝家拖他下水,如今听说父母求亲还在他来会稽学馆之前,一时间如坠冰窟,后背冷汗淋漓。   “我上辈子是两年后才和祝家结亲。那时候我在国子监并不出众,和祝家结亲算是门好亲事……”   马文才突然领会到一件可怕的事情。   “但吴兴离上虞何等远,我又没有来过会稽学馆,上辈子我家是如何与祝家有了干系?”   在此之前,他是抱着要娶了祝英台再休了她的心结才来的会稽学馆,对于这些旧事是不愿想,也不敢多想。   现在想来,难道他家早就已经入了局,只是不自知罢了?   上辈子的祝家,或许和这辈子一般也深陷泥潭,两年后的祝家只会陷得更甚,娶了祝英台,马家能有什么好果子?   祝英台一头撞死在梁山伯的墓碑上,说不定还是救了马家上下满门。   祝英楼见马文才默然不语,可鼻尖、额头都是汗,显然内心绝不平静,也不知道这般善断狠辣的少年为何会吓成这样,只以为他被祝家背后的浑水吓到了,难得放软了语气解释。   “我家虽为褚家做事,却没有效忠褚家。褚向也不是褚家扶持成事之人,我们并不惧怕褚家日后会将祝家如何,只是有些说不出来的苦衷,不得不为他们做事罢了。”   祝英楼说,“士族惯例,若有罪责,罪不及外嫁女,你要是担心祝家庄日后出事会连累马家,大可不必。”   “褚向不是褚家扶持之人,那谁是?”   马文才抓住了祝英楼话中的重点,“是临川王?还是元魏的萧宝夤?”   他看着祝英楼,摇头道:“不,不会是他们。临川王贪婪成性,褚家就算还没败落,连祝家带褚家那点身家根本都打动不了他,别说帮着成事,先满足他那无休无止的欲望就能将你们拖死……”   马文才沉着脸。   “萧宝夤也不可能。褚皇后再怎么手眼通天,也不可能在建康、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肆无忌惮的和魏国人互通有无,此人必是在建康之中,位高权重,又和褚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更重要的是,这人深得皇帝信任,哪怕和褚家这样的人家来往,也不会让皇帝心生忌惮。”   祝英楼听着马文才的分析,嘴唇几番翕动,似是想要反驳,可最后都化为了一声长叹。   “你说的没错。”   祝英楼颓然道:“那人确实是在建康。”   “马文才,既然都到了这一步,我也不瞒你。我们家欲嫁于你的九娘,就是你的同窗、我祝家的小郎祝英台。”   祝英楼话说完,正等着马文才大吃一惊,却见后者只蹙着眉,一丝震动都没有,心中一个推测油然而出。   “你早就知道英台是女人?!”   见马文才没有反驳,祝英楼抄起手边的砚台就向马文才砸了过去。   砚台从马文才身边扫过,落于地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你都知道英台是女人,还和她同居一室过,居然不肯负责?!”   这个衣冠禽兽!!   “我对祝英台,一直是以礼相待。”   马文才见今天肯定是绕不过这个亲事去了,索性认了此事。   “你若因此让我负责,有没有问过我的意见?祝家同意祝英台和我同住一室,难道之前不知道我是个男人吗?”   “你怪我不肯负责,我还没说你们祝家故意讹上我呢!”   祝英楼被马文才的无赖气得额头一阵炸痛,感情上想找来几百刀斧手将马文才剁成肉泥算了,理智上又知道此时不是意气之争的时候。   两种情感互相拉扯,憋得祝英楼突然仰头一阵长啸!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祝、马两家的部曲在门外听到里面的动静都吃了一惊,纷纷涌入内室之中。   “都出去!”   马文才也寒着脸,转过头来,眼神像刀子一样逼人。   “没喊你们的时候,谁也不准进来!”   众人被马文才的眼神骇得心惊肉跳,再见祝英楼没说话,只能一个个魂不守舍的出去了。   马文才等到祝英楼情绪终于平复,才叹息道:“之前祝家庄既然想着多观察在下一段时间,甚至将令妹送到会稽学馆来,可见也不是拘泥性别之见的人家。我刚刚说祝家刻意讹我,是我言之过甚,在下在这里赔礼。”   他对着祝英楼一揖到底。   待祝英楼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后,马文才直起身来,一边观察着祝英楼的神色,一边问他道:   “既然如此,现在为何又突然同意了婚事呢?就算我同意了亲事,好歹也让我知道其中隐情。”   “竟是怎么也瞒不过你……”   祝英楼疲惫地一抹脸,意外地露出了脆弱的神态。   “之前褚家扶持的那人曾提出过娶我小妹为妾,作为我家支持他的‘奖励’。我阿爷阿娘并没有攀附上此人的意思,自然是想尽办法推脱了,甚至连我家小妹还未成人的理由都用了。”   “我们原想着这事应该就算是糊弄过去了,可正依你之前所说,大概是英台炼金的本事被那边发现了,建康传了消息过来,说是会有人来会稽接走小妹,还说许下祝家泼天的富贵。”   祝英楼的语气有些怅然。   祝家想要泼天的富贵时,现实狠狠地抽了他们一记无情的耳光。   现在祝家只想偏安一隅好好的过安生的日子,可别人却忘不了他们,还想着送什么“泼天的富贵”。   如果他要能选,又何必急急忙忙将妹妹这么嫁出去? 第222章 居心叵测   “你和马文才说了些什么?为何一整天都在别院里?”   一览无遗的会稽山顶上, 神情严肃的褚向负手而立。   “英台因起火破了相,虽说已经送到徐家医治,可毕竟伤到了脸面, 我阿爷阿娘正在商议和马家的婚事。”   祝英楼并没有回避这个问题,“但是马家似乎有些不愿意, 所以我来和马文才理论,期间我有些冲动,和马家的人动了手。”   负手而立的褚向始终没有转过身, 祝英楼有些惴惴不安。   “你们别想玩这种小聪明。”褚向的声音在山风中幽幽传来,“祝英台死了便算了,若没死, 那边不会打消要她的想法的。”   “褚公子,英台蒲柳之姿, 怎么入得了那位的法眼?何况现在她还破了相, 根本就……”   “这个, 你和那位解释去吧。”褚向叹气,“我来会稽, 只是为了铸铁与囤粮之事, 这些个旁枝末节,我不管的。”   祝英楼已经习惯了褚向的凉薄,可即便如此, 祝英台和褚向毕竟有同窗之谊,如今褚向竟直接说祝英台的生死将来都是“旁枝末节”,这让祝英楼不由得心寒。   “难道是英台有什么过人之处吗?若是有什么祝家可以做到的, 公子大可直说,祝家庄一定双手奉上,何必要让英台背井离乡,到北方去?”   他试着求情。   “我明白你的意思,可你当真以为这种事我说了算?”   褚向被祝英楼连番哀求,忿怒地转过身来。   “我也只是局中之人!”   看见他肿得高高的半边脸颊,祝英楼吃了一惊。   “褚大公子,你怎么……”   “做错了事,自然是要受罚的。”   褚向语气淡淡。   “祝英楼,你那一把火,也不知坏了多少好事。你自己放的火,结果烧伤了祝英台,这话我信,那边会信吗?”   他摇了摇头。   “若是烧死了,死无对证也好,可所有人都看见你们祝家的船把祝英台送走了。你这步棋,臭得很。”   一旁的祝英楼有苦说不出。   他倒是想死无对证,从此让妹妹消失在别人的视线之中,可谁能想到马文才居然将英台给劫下了?   “为何说我坏了好事?”   祝英楼试探着问:“和朝露楼的刺客有关吗?”   褚向知道瞒不过他,眼神从他身上扫过,微微点了点头。   “若公子和我说了那日有刺客要行事,我必不会放那把火!”   祝英楼状似懊恼地恨声道:“若不是那些刺客阻挠,我的部曲又怎么会带不走英台?如今害英台受了伤,那边还要怪我等坏了好事?”   “那些皆是死士,平时谁也不知道他们的身份,便是我,也是最后一刻才知道会有人行刺,只能匆匆离开那里。”   褚向担忧祝英楼会因此记恨那边,解释道:“这些死士培养不易,并不是可以随意派遣的,如今因一场大火撤退不及,派往会稽郡的死士在朝露楼里折损殆尽,你说那边会如何?”   祝英楼的脸色又青又白,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任由大公子派遣,只求大公子在那边替我求情。”   “这些死士并不归我管,不过确实有事得你们来做。”   褚向说,“这些死士来会稽郡本还有一项任务,但如今他们已经死了,这件事便成了无主的任务。那些死士既然因为祝家庄放的火死在朝露楼里,这件事就得祝家来做。”   “何事?”   祝英楼一怔。   “那边好像在找什么东西,那东西现在应该落在了如今的鄞县县令手中。”   褚向漠然地看着前方,转述着别人的要求。   “这些死士本来是准备在半路上截杀这位新任的鄞县县令的,结果一来二去,此事已经耽搁了,祝家庄离鄞县近的很……”   “那边已经去信给了祝庄主,让他派人去找一本册簿。如果找不到,就直接把那县令杀了。”   ***   鄞县。   接风洗尘的筵席完毕后,梁山伯摇摇晃晃地被马文才的侍卫搀扶着,往自己的房间里走。   等走到了无人的地方,梁山伯一改刚才酒醉不醒的样子,自己撑着柱子站了起来,使劲地摇了摇脑袋,清醒了过来。   旁边的祝英台身为梁山伯的“亲信”也被灌了些酒,但比起梁山伯来,实在是太少了,现在还能自己站得住。   三人警觉地回了房,那侍卫看住门,梁山伯和祝英台进了屋。   “你现在糊弄他们,说你还没募到足够的人手,等学馆的算吏和书吏们到了以后,你准备怎么办?”   祝英台想起宴席上那一群人就头痛。   “衙门里似乎都是杨勉的人?”   “我不这么说,没办法看清现在的局势。”梁山伯解释着,“要是他们看到我带着浩浩荡荡一群人来赴任,今晚就不会是接风宴,而是鸿门宴了。”   “这么严重?”   祝英台吓了一跳。   “这县丞是本地人,出身大族,从城门官到道路两边的商家都与他相熟,一路都在和他打招呼,他也有意在我面前显示自己的能耐,希望我倚仗他在鄞县立足。”   梁山伯皱着眉头,“我必须得在弄清本县情况之前和他虚与委蛇,否则他欺上瞒下,我什么都不会知道。”   “你要知道什么?”   祝英台好奇。   “这鄞县紧邻句章和余姚、上虞,水道纵横陆路通达,可偏偏一直都是下县,这并不合乎常理。我来之前在太守府借过县志,此处每年春夏都会发生水灾,这也是众人认为鄞县不能发展的原因……”   他迟疑着说:“但上游的上虞也经常因曹娥江泛滥出现水情,却没有鄞县这般古怪,每年因水灾死的人这么多……”   “你担心这其中另有缘故?”   梁山伯点了点头。   “除此之外,那鄞县县令因收受贿赂入罪也很可疑。我上任之前打听过,和我出身贫寒不同,那位县令家境富庶,家中良田千亩,应该不会眼皮子浅到这种地步。”   有钱人做官是为了往上爬,而不是赚钱。   “而且有传闻他喜怒无常、常常因贪睡不愿坐堂,其他人不得不靠贿赂来见到这位县令,平日里一些杂务都是这位县丞处理的。”   “听起来是很可疑。”   祝英台的目光从屋中的锡壶上扫过,突然想起一件事。   “对了,我发现他们给你准备的是锡器,你最好不要用它们。”   “锡器?”   梁山伯笑道:“这不是寻常之物么,为何不能用?”   “锡器也分很多种,我在祝家庄也见过不少锡器,其色泽明亮质地坚硬,这是因为我们家的锡器混入的是铜,所以每件用器都坚固耐用。”   祝英台不是炫富,而是很认真地解释着。   “但是县衙里用的锡器我看过了,虽然看起来也很亮,但混入的不是铜,而是铅。这让锡器的造价变低,重量也轻了不少,但是用铅量过重的锡壶盛热水或者温酒,就对身体有害。”   这时候的工艺水平太低,纯锡器是不存在的,大多是锡合金。   银器会发黑,铜器也贵,锡器熔点低容易铸造,耐用的锡器就成了很多人的选择。锡器入铜是一种复杂的工艺,造价也高,但混入铅就不然,随便一个普通的锡匠就能制作。   祝英台虽然知道梁山伯的身体没有传说中那般差,可传说里他吐血死在任上太可怕了,这含铅量高的锡器普通人用了可能只有一点身体不适,但要抵抗力差的很容易就铅中毒。   更别说南方人平时喜欢饮用温热的黄酒以驱寒,这锡壶装酒加温,其混入的铅会与米酒中的醋酸化合成醋酸铅。   饮酒时,醋酸铅被饮入消化道,少部分吸收入血,以磷酸氨铅等形态藏于骨组织内,很快就会有各种严重的影响。   梁山伯听了吓一跳。   “有害?难道会中毒?”   “算是中毒吧。慢性毒?”   祝英台犹豫着回答,很快又补充着:“总之对身体不好,你还是用陶器吧。”   梁山伯一眼扫过屋中,举凡茶罐、水杯、温酒器和酒杯、水壶皆是锡器所制,不由得心惊肉跳。   “我看这些锡器都像是用过不少时候了,如果前任县令一直用得是这些……”   他慌慌张张地问:“这铅导致的中毒会不会让人喜怒无常,或是昏沉疲乏不能理事?”   “我不是学医的,我也不知道。”   祝英台不太肯定。   她以前看过一部法医断案片,隐约记得铅中毒死的人,因血液中有正铁血红蛋白形成,故尸斑呈灰褐色。就算人没有死,化妆品含铅或者血液中有铅,皮肤也会灰暗长斑,还会大量脱发。   “我在家中见过大量吸入铅粉等废物的工匠,大多是痉挛不止,亦有呕血腹泻之人。”   呕血?   呕血!   祝英台心头一阵狂跳,猛然看向面前的锡壶,像是看着什么洪水猛兽一般,倒吸了一口凉气。   “祝英台,你怎么了?”   梁山伯惊问。   “梁山伯,这鄞县县令,你是一定要做吗?”   祝英台心慌气躁,抓着梁山伯的衣服劝道:“这鄞县诡异古怪,给你用这锡壶明显是不安好心,若你实力不够,我怕你会吃大亏!”   “这世道,若实力不够,在哪里不会吃亏?”   梁山伯诧异地问:“事情在你看来,竟如此严重吗?”   “怎么可能不严重?上任的县令是不是还被关押在太守府的牢狱里?”   祝英台记得这时代春夏主生,冬主肃杀,犯人大多秋后问斩。   而且秋后已经收成完了,进入了农闲,这个时候集中处理刑狱之事,可以召集人群观看,起到震慑的作用。   梁山伯不知道祝英台为什么问这个,奇怪地点了点头。   “是与不是,让马文才设法进牢狱里见见鄞县上任的县令,一见便知!” 第223章 水深万尺   祝英台和梁山伯在鄞县没有几天, 会稽学馆那边的消息就传了过来,大概是知道新任县令是从会稽学馆来的,杨勉特地在哪儿抄了“天子门生”们的策论和应试结果过来, 看的梁祝二人是热血沸腾。   知道马文才和徐之敬、褚向等人前程已定,两人都由衷地为他们高兴。   大概是马文才他们的结果刺激到了梁山伯, 这几日里他所有空闲的时间都拿来翻阅过去的案宗、处理积压的公务,只是因为人手不够加上下面人的阴奉阳违,梁山伯的进展并不顺利。   “看到这里没有?”   祝英台指着一处卷宗, 右手随意在纸上划着方程式,得出一个差距巨大的数字。   “这里数字不对,缺了八千石。”   “八千粮食……”   梁山伯自是相信祝英台的算数能力, 看着这数字有些发愁。   “如果是算错了还好,库房里一定还有这些粮食;如果不是算错, 那粮食去了哪里?”   “鬼知道去了哪里。”   祝英台无奈道:“八千石粮食够三千大军用一个月, 这么多米粮, 就是从库房搬出去也要搬上一阵子,不可能没人发现。要么是欺上瞒下, 要么就是百姓已经习惯了。”   “但此事是瞒不过去的。”梁山伯纳闷极了。“秋后总要向上面缴纳赋税的, 一开库便知。”   即便鄞县是下县,那是因为地方并不富裕,人数却并不比上县的人少。这时代粮税是按人头算的, 鄞县其他税上收的可能会少些,粮食却不会少。   下县有自己要缴纳的粮税标准,多出来的粮食会放在库房里, 供给春耕“租赁”粮种的贫农,遇到灾荒之年还可以开仓放粮,算是一种应急预案。   两人发现这处亏空,当即不敢放松戒备,带了马家的侍卫、点上衙门的库曹就去检查粮仓。   去年秋收前这里的县令便下了狱,征收粮草的数字很是潦草,祝英台还是从最初的数字推算出来的缺损,到了缴粮那段时间的账本根本记的是一团稀烂,梁山伯看了几眼便不耐烦看,只下令四五个库曹和他一起点粮。   就在梁山伯和祝英台跟着库曹清点粮食数量时,鄞县旧任的县丞杨勉也带着一干皂隶匆匆赶到。   “梁令官,怎么能劳您做这种杂务!”   杨勉老远处就喊了起来。   “清点库存这种脏活,应该交由我们这些浊吏来做才是啊!”   “我上任之前,太守府的世子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务必以春耕夏种为优先,若是连粮库的情况都不知道,又何谈重视农事?”   梁山伯深谙“借势”之道,将世子的名头拉出来扯大旗。   “何况在下并不是士族,本就是吏门出身,又怎能说是浊务?”   杨勉一听是世子的吩咐,也确实不敢上前拦着,可他明显神色紧张,带着一干皂隶紧紧跟随在梁山伯身后,听着库曹仔细数着粮食。   为了计算方便,库存的粮食皆是一石为一袋,这些粮食有些是豆,有些是栗米,有些是粗米,大多没有脱壳,密密麻麻摆满了几个巨大的库房,只靠粮袋上的字样确认装的是什么粮食。   粮食很快就被清点完毕,在清点的过程中梁山伯发现鄞县还使了心眼,缴粮交给上级的粮食大多是较重又贱价的豆类,留在谷仓中的皆是粗粮和粮种,由于缴粮大多是以“称重”的方式,鄞县又是下县,这样居然也糊弄过去了。   “缺的不是八千石,而是一万二千多石。”   祝英台小声在梁山伯耳中说着:“我们算账时都忘了还有过去几年库存的粮食。我看了下库曹前几年的入库账本,再和粮袋上记录的入库时间推算,平均每年都少两千石左右,五年下来共少了一万二千多石。”   梁山伯翻看着祝英台划出的数字和这几年的对账簿子,不难发现最初时每年缺损的粮食还不足一千石,这个数字还不算离谱,因为粮食没有脱壳,出粮时有时候会有损耗,再加上霉雨等因素,有几百石损耗很是正常。   但越往近几年,这数字就差的越大,尤其在前任县令当任的这两年间,几乎每年都有三千石的缺口,简直是耸人听闻。   事关秋收缴粮,那县令只是因收受贿赂入罪,又不是贪污库粮,若不把这事弄清楚,到了年底粮官催粮时梁山伯必定要背上这个黑锅。   他才刚刚上任,自然是无论如何也不愿做这个背锅人的。   “杨县丞,这粮食的数字,好像有些不对?”   梁山伯并没有上来就兴师问罪,也没有咄咄逼人。   一旁的祝英台还以为梁山伯要勃然大怒彻底问责,没想到他这么软绵绵的态度,顿时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令公英明,确实有所不实……”   杨勉见梁山伯似乎并不准备“小题大做”,心里松了口气,忙带着笑容上前解释:“令公没在鄞县住过,可能不知道鄞县的情况。我们这里这几年年年闹水灾,城外常常受灾严重,这时候就要免了田户的粮租,还要赈灾、借贷第二年的粮种,缺口也就越来越大……”   “既然是有正当用途的,为何不予记账?”   梁山伯翻着簿子,确实在里面发现“赈灾若干”的字样,却没有看明白,“既然是年年都有水灾,可见必是哪里出了问题,为何不勘查河工,寻求解决之道?”   “县令爷这说的,上任令官要都似你这般,哪里有今天这些事!”   杨勉身后跟着的主簿见梁山伯是个性子软的,插嘴道:“江令公哪里关心这些事,发水了就叫人迁走,迁回去就给粮种继续种。我们倒是想记,赈灾时乱糟糟的,哄抢之事经常发生,我们自己人手都不够,哪里有人去记这些!”   两人一唱一和,将所有问题都丢给上任县令了。   “上任县令如今在狱里,难道还能找他将缺的粮食吐出来?今年秋收过后总是要缴粮的,这几千石缺口,如何应对?”   梁山伯看着满粮仓的粮食,愁眉不展:“难道我这县令刚刚上任,就官位不保了不成?”   他的气质本就不强势,如今忧叹连连,任谁都看得出言语中的痛苦和不甘。   杨勉和那主簿对视了一眼,眼中皆有喜色,再见梁山伯身后的算吏毫无表情直挺挺站着的样子,心中把握更甚了几分。   “梁令公,可否借一步说话?”   杨勉左右看了一眼,伸手请梁山伯过来。   梁山伯身边的侍卫想要说什么,被梁山伯一个眼色制止,只能作罢。   杨勉和主簿领着梁山伯到了粮仓一处无人之处,压低着声音说:“令公,这几千石的缺口,其实说难很难,说容易也容易……”   “哦?”   梁山伯神情兴奋。   “如何容易?速速说来!”   “令公,我们鄞县的甬江每年都会泛滥,加之靠海,夏季还常有狂风,这几年常常歉收,赈济也已经成为家常便饭,这些上官都是知晓的。”   杨勉犹豫了一下,一鼓作气地说:“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只要在赈济的时候将耗费的粮食多写一点,将歉收的数字写大一些,这样赈济的粮食多了,收上来的租子少了,亏空就做平了。”   他还不知道祝英台已经根据几年前的产量和进出账,算出了这么多年一共欠下的亏空,还以为梁山伯头疼的只是上年亏下的三千石,这才出了这么个主意,要帮他把去年的糊弄过去。   若梁山伯没带了祝英台来,在人生地不熟、不了解鄞县情况又情势急迫之下,这三千石粮食的亏空说不得就要用杨勉的法子补上了。   可现在这种情况,明显亏空只会越来越大,之前少的还不知道在哪里,要是出了事,他哪怕只做过一次假账目,这债就得他背了。   “你怎么确定今年就会泛滥?这老天爷的事情怎么能说的清楚,万一今年风调雨顺呢?”   梁山伯踌躇着支支吾吾,不肯应下。   听梁山伯说“风调雨顺”,杨勉表情古怪地笑了一下。   “令公,这个你就不用担心了,甬江泛滥是板上钉钉的事,您若想坐稳这个位置,这是最安全的做法。”   他甚至打了包票。   “若是令公是担心这件事被人发现,大可不必如此担心。鄞县的百姓早已经习惯了每年夏天的赈济,况且您第一年上任,施舍的粮食多也是常事。”   “再说,您是太守府亲点的县令,就算是为了世子的面子,这几千石多出来的损耗,太守府的催粮官也不会追究的。”   “话虽如此,可要是没泛滥呢?如果受灾不严重,根本不需要赈济呢?你我之假设都是建立在有灾民出现的情况下。”   梁山伯将一个执拗死板的书生样子表现的淋漓尽致。   “我不能拿我的前程开玩笑!”   “那这样吧!”   杨勉见反复劝说这位年轻的县令都不硬,不耐地说道:“若是今年夏季果真发了水,令公就用我的法子先敷衍过去。到时秋收时甬江周边以外的其他地方丰收,这租子自然好补上,若歉收,那更好,多报一些不过是影响今年的评定,反正还有明年。”   “令公,你看这样可好?”   “那,那就这样吧……”   梁山伯满脸迟疑之色,“你确定这样会没问题?”   “绝无问题!”   杨勉应得干脆。   “无论是我还是李主簿、王皂班,都是嘴严之人,此事交给我们,保证做的妥帖干净,绝不会给令公你留下隐患!”   “那,那看看今年夏天吧……”   梁山伯忧愁地看了一眼头顶。   “看老天爷了。”   他表现的越犹豫不决、懦弱没有主见,杨勉越是放心不已,对着梁山伯再三保证,甚至连赌咒发誓都用了,这才得到了梁山伯的感激言语。   见“搞定”了这位年轻的县令,杨勉志得意满的带着主簿、皂隶等人走了,只留下梁山伯等人。   “令公,那这些粮食还点不点?”   几个库曹犹犹豫豫地问。   “暂时不点了吧。”   梁山伯摆了摆手,“在这库房里呆了半天也是憋闷,我头晕的很,要回去休息休息。”   谢绝了库曹们的相送,梁山伯几人走出了粮仓。   “嘁,知道的那是上任县丞,不知道还以为他是县令呢!”   一出门,一直装沉默的祝英台不屑地撇了撇嘴。   “在这鄞县,杨勉与县令也没有什么区别。上任县令常常昏睡不出,理事的就都是这县丞。”   梁山伯摇摇头。   “他一手遮天惯了,我们只能小心行事,以免他狗急跳墙,做出什么出人意料之事。”   祝英台是个好奇心重的,见梁山伯表情沉郁,忍不住询问:“刚刚杨勉拽着你说了些什么?”   “说的是这鄞县的‘水’。”“   梁山伯叹气,一语双关道:   “……比我想象的要深得多啊。”   “我这县令想熬过今年夏天,怕是难。”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马百万:(不屑)才一年三千石的亏空,就让你愁成这样?我爹的粮缺我一个人就补上了!   梁山伯:(和县吏斗智斗勇中)……我恨你。   (拼不了爹也拼不了儿子的人生没法过了!) 第224章 蓄意巧合   马文才从祝英楼那里回来的时候, 整个人都散发着阴郁的气质。哪怕是对人脸色最不敏感的傅歧,都有些害怕的离得远了些。   回到屋中的马文才开始给父母写信,然而几乎是没写多少就揉成一团丢掉重写, 没一会儿,他的脚下就已经堆出了小山一般的纸团。   写着写着, 马文才突然将笔使劲一掷,神色沉重地走出了内室。   傅歧对那些纸团实在是好奇,可又没胆子跑过去打开一两个看看写的是什么, 窝在内室里活生生快将自己憋死。   最后只好跑出去在学馆里乱逛,想要透透气。   这一逛,就让他逛出个大为解气之事。   随着“天子门生”的确定, 有许多本来就是为了名额来的士生大感这条路子已经无望,便开始吩咐随扈收拾东西, 只等着谢举一离开五馆, 便要回家里去。   毕竟很多人来五馆只是图那个名头, 对读书求学并没有什么兴趣。   所以这几天里甲舍都是乱糟糟的,搬东西进进出出的声音络绎不绝。   傅歧不是个爱凑热闹的, 可这次他听到的是虞舫的吼声, 那这热闹就不得不凑了。   他几乎是循着吼声找到了虞舫小院的门口,从人群里硬挤了进去,想要看看发生了什么。   “我说了这是有人陷害我!”   虞舫对着面前散落一地的文卷吼道:“我没有找人捉刀!”   “那你如何解释这一地的文卷?”   和虞舫对峙的正是和他同住一室的士生顾烜。   “若不是我的仆人搬东西时不小心将你我二人的书匣弄混, 这些文卷是不是就要从此泯然于世人?”   “我说了,这些策论不是我的东西!”   虞舫面色铁青地大吼。   “你们看什么看?!都给我离远一点!”   能和虞舫住在一起,顾烜的家世自然也不差。他这一次策论发挥不好, 连甲都没有进,可和他一屋、成绩比他更烂的虞舫竟然靠一片“论势”入了谢举的眼,怎能不让他疑惑?   更别说他和他朝夕相处,最后快要应试的日子,就没见过他在屋里怎么临时抱佛脚,倒是经常往外跑。   种种回想起来,再加上今天看到的“文卷”,顾烜便以为自己知道了什么“真相”。   住在他们隔壁的魏坤也是个不怕事的,不顾虞舫铁青的脸色从地上捡起一张张策论,啧啧称奇。   “‘论农’,‘论学’,‘论赋’,‘论守’,‘论仁’……”   在众人的瞩目中,魏坤将那些策论的题目读了起来,大笑着说:“诸位请看,还真给他猜到了不少!马文才要得了这篇,得少多少事啊!”   他高举着“论仁”笑道。   “你们看,这些策论的字迹都不一样!”   有一个眼见的士生发现了什么,大叫了起来:“这不是他做的!就算是褚向,也不可能一个人精通这么多字迹吧!”   “我说了这不是我的东西!”   虞舫见所有人围在一起看着那些莫名奇妙跑出来的策论,心中越来越慌乱,表情也越来越狰狞。   “把这些东西给我!”   他飞扑上前。   “怎么,想消灭证据?”   人群里的傅歧见虞舫要咬死魏坤的架势,赶紧向前一拦,将虞舫一把格开。   “你要干什么?”   魏坤看着像是疯狗一样的虞舫,心有余悸地拿着那些文卷退后了几步。   “傅歧,你今日是要与我结仇不成?”   虞舫双眼通红,死死地瞪着突然冒出来的傅歧,“这又关你什么事!”   “不关我事啊!”   傅歧见到虞舫吃瘪就高兴。   “我看看热闹不行吗?”   “虞兄,这些文卷是从你的书匣里掉出来的,也确实很多字迹都不相同,无论如何,你都该有个解释。”   性格温和的孔笙难得一脸严肃,上前回护众人。   “就如我们对褚向的字迹有疑问,褚向也没有回避,而是用自己的字和文章证明了自己,你也该对一同应试的甲生们有个交代。”   “你们是什么人,凭什么要我给你们一个交代?”   虞舫冷笑着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心思,你们以为蓄意构陷我,就能拉我下来,顶上这天子门生的名额?”   他明明早已经将那些背过的策论都烧了,哪里来的这些东西?   什么弄混了两人的书匣,恰巧在大庭广众之下摔在人面前,这世上哪有这么多“意外”?   他是一点都不信!   虞舫还欲去抢那些卷子,但傅歧又怎么会让他如意?他本就是从小习武,又人高马大,如今双手抓住他的肩膀,将他钳制得死死的,连一只手都伸不出去。   “去,去请谢使君和贺馆主来,就说有人舞弊!”   魏坤嫌事不够大,大声嚷嚷着:“让谢使君和贺馆主看看这些东西!”   “魏坤!!”   虞舫歇斯底里地喝叫着:“魏坤,你这个红眼竖子!”   可惜他吼也没用,平时里也只能吓唬吓唬庶生,这里是甲舍,最差的也是二等士族,又事关“天子门生”,当即就有几个亲自去找贺馆主了。   虞舫疯了一般左支右突,可是就是挣脱不开,最后竟状如疯虎般咬了傅歧的胳膊一口,成功逼迫他放开了自己。   “你疯了!”   傅歧猝不及防被咬了一口,痛得叫了一声。   “你们这群小人!”   虞舫看着围过来的人群,重重地喘着粗气,“你们都是串通起来,故意好逼迫我的,否则为何来的如此之快!”   “是你,是你是不是?”   他冲着顾烜喊道:“是你的预谋!”   “我都准备收拾东西回家去了,为何要算计你!”   顾烜翻了个白眼。   “那就是你,你是第一个赶到的!”   虞舫转过头瞪向孔笙。   “冤枉,冤枉,我就住你隔壁啊!”   孔笙连连摆手。   “那就是你!”虞舫突然转向傅歧,咬牙切齿道:“一定是你!我的名额没了,你就是甲科第五,是不是,乙一?”   傅歧被他的指控说的一愣,而后勃然大怒。   “小爷还要搞这一套?把你揍死往江里一丢岂不是来得更快?”   他这话说完,其余人竟然频频点头。   一直以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形象示人的傅歧,若想上位,说他弄什么阴谋诡计,说不定还是打死人比较容易。   “你别血口喷人!我是准备回京走举荐入国子学的,我和你们不同,我家中五世之族,我本就能进国子学,只不过我一直不愿去罢了。”   傅歧抚着伤口,嘲笑道:   “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似得,连家中都不愿浪费资源栽培?”   “天子门生,怎能和国子学相提并论?”   “得了吧!”   魏坤也附和着,“傅歧之父就是天子近臣,他家长兄又为国殉难,也就你将这事看的比登天还难!”   他话一出口,旁边的孔笙就猛地拉了他一下。   魏坤这才想起傅歧的性子,转头一看,果见傅歧面色漆黑,一张臭脸,连对看虞舫热闹似乎都没了心思。   一时间,以魏坤为首的士生们握着抢下来的一张张策论,与带着随从侍卫的虞舫对抗着,没了傅歧这个人间杀器镇场子,两边都很紧张。   好在没一会儿,贺革就带着三四个学官赶到了学舍,见这么一大群人围在虞舫的院子里,还有越来越多的趋势,他沉着脸,命令带来的学官将其他学生喝开。   见到贺革来了,群情激奋的学生们立刻将他团团围住,挥舞着手中的策论七嘴八舌地声讨着“作弊”的虞舫。   会稽学馆里“捉刀”的情况一致存在,在天子未下令选拔“天子门生”之前,甲生大多是贫寒的庶人,为了能在学馆里读书又不耽误家中的生计,给别人代写策论或临时对策也成了一种谋生的手段。   贺革知道水至清则无鱼,对这种事情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事关天子脸面,即使是贺革也不敢放松警惕,沉着脸接过别人递上来的策论,越看越是吃惊。   那些士生在激动之下也许没看完这些,但他长年教书育人,这些策论一看便知不是出自同一个人的手笔,有些论点一看就是站在庶人的立场,有些一看就是士人,但无论是哪一篇,都算是难得的精品,而且大局观开阔,立意鲜明,绝不是一朝一夕之作,必是长期斟酌后的心得。   “贺馆主,这些策论真不是我的!”   虞舫仓惶地解释着:“我也没有舞弊,请人捉刀代笔提前背诵这些!”   “这情形,与前几天何等相似?”   贺革抚着颔下的长须,看着手中的策论。   “前几日褚向被你们质疑,便是当场重新做策,以正视听。既然你分辨说自己没有作弊……”   他看着突然面如死灰的虞舫,幽幽叹道:   “那便在谢使君面前,重新证明自己一次吧。”   ***   甲舍里出了大事,马文才却一点都不关心。   他的心里现在全部被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填满了。   从自己的屋中出去,马文才去了隔壁。   自“祝小郎”去徐家治病之后,为了表示对徐之敬牵线搭桥的“谢意”,这间甲舍如今由徐之敬住着,祝家甚至将所有摆设和用器都留了下来供他使用。   徐之敬知道其中的内情,也确实不愿和别人一起挤,自然是却之不恭,每天就在祝家人留下的院子里折腾他那些兄长带来的草药和丹方,为了自保做各种能防身的小东西。   “嗬!”   马文才一脚踏进他的院子,被吓得倒退了几步,指着一院子里的虫子“花容失色”道:   “这是怎么回事?!”   “要入夏了,我试试驱虫药。”   徐之敬摸着下巴,自言自语。   “是分量太多吗?怎么跑出来都死了?”   马文才心惊肉跳地绕过那横尸院中的虫蚁躯壳,拉着徐之敬一把进了屋,将门闩上。   “怎么,你找我有事?”   徐之敬看着马文才这架势,纳闷地问。   “徐之敬,你能不能做出让人假死的药?”   马文才迟疑了一下,又说。   “如果不能假死,让人看起来十分可怖,像是快死了也行。”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一直以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形象示人的傅歧,若想上位,说他弄什么阴谋诡计,说不定还是打死人比较容易。   傅歧:(挣扎)虽然说很谢谢你们相信我,但莫名还是有点不爽怎么回事? 第225章 生死难辨   徐之敬一直觉得自己是家中的异类, 在一干兄弟姐妹被教导医者仁心的时候,他总是态度冷淡,在他看来, 医术就像街边的铁匠木匠一样,只不过是一种“手艺”, 只不过他们修补的是器皿,他修补的是人体。   这就导致他并不是完全专心在治病救人上,学医更多的也是在寻找一些能让自己独一无二的技能。   譬如用蛆虫去腐, 用血蛭放淤,类似这样的手段,即使在徐家也算另类。更别说他如今还拿了家中的毒药, 开始实验一些千奇百怪的药物。   但即使如此,马文才向他要的药他也没有办法立刻拿出来。   “马文才, 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   徐之敬好笑地看着自己的这位好友, “你当我是神农氏吗?在地里拔几根草嚼一嚼就能给你新的药方?”   “是没有吗?”   马文才失望地问。   “假死药只存在于传说里。有许多办法能让人陷入假死, 但假死和真死往往只是一瞬间,再高明的医者也不可能保证能让人‘假死’而不是真死。就算我知道你可能需要这种药做什么, 你能冒着真死的风险去冒险吗?”   他认真地想要打消他的想法。   “莫说是我, 就是有什么密医给你这种药,你也试都不要试。”   马文才脑海中的方案一被无情地删除掉,他在祝英台的屋子里踱着步子, 仔细推敲其他方案的可能性。   “那看起来像是要死的药,是不是会容易些?”   他追问。   “最好能不伤身的。”   徐之敬知道马文才并不是一个胡乱行事之人,而且他也没有太多的好奇心, 问这些肯定有缘故,心中一阵紧张。   “到底发生了什么,要用假死脱身?你的大好前程才刚刚开始。”   “不是我。”   马文才避重就轻地说:“祝英台有危险,我必须得帮他脱身。我原以为借这次火灾能让她淡出别人视线,但现在发现不行……”   “你是说祝英台一直想脱离家里掌控的事?”   徐之敬好奇。   “你也看出来了。”马文才摇了摇头,“不过这次不是祝家庄,是祝家的仇人盯上她了。如果只是祝家庄,祝英台去了建康,祝家庄也没办法能奈何东宫。”   “让人看起来快死的药,还真有。”   徐之敬仔细想了想,“不过,我需要时间将方子重制出来,还要有人做试验。用在祝英台的身上,若无万无一失的把握,我不敢尝试。”   “果真有?”   徐之敬笑着点头。   徐家医术从汉时就出名,自然上门求助的奇奇怪怪的人也多。   汉末到魏晋时社会动乱,朝廷常常征辟士族高门的人才去朝中做官,可权臣当政,门阀倾轧,皇帝征召高门子弟也不过是想得到高门的支持和朝中门阀争斗,不愿意应诏的士人自然也很多。   就如司马懿,宁愿将双腿压断冒着当残废的风险也不愿出仕,还有很多躲入深山当隐士的。   但很多人根本没办法躲起来,皇帝派人来“请贤”的时候还要接待着,如何装病,如何装的像是根本出不了门的样子就成了一种问题。   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决心和毅力自残身体的,有和徐家交情好的向徐家求助些奇奇怪怪的药也就成了常事。   用的最多的是自残颜面的药,但也有更极端的,看起来犹如重疾,还是那种会传染的恶疾,活不了多久的。   但是这种药用可以,却不能让人知道来自于徐家,而很多人知道的装病药也装不成病,所以很多方子和成剂几乎是做出来就毁掉了,确保只有装病的人知道这种事,能隐蔽的用,徐之敬才说必须要试药才敢拿去给人用。   “能否让人看起来像是长期压抑后郁郁不得志,悲愤而遂成心病的那种?”   “忧伤肺,人在悲伤忧愁时,可使肺气抑郁,耗散气阴。只要让肺部诊起来有疾,再佯做剧咳即可。”   徐之敬谈起自己的本事自信傲然,“要想更逼真一点,可在擦拭的帕子中做些手脚,使得每每咳嗽便血沫不止,这样更会让人望之变色。”   会喷飞沫的恶性病大部分都传染,怎能不让人望之变色?   “太好了!”   马文才猛一挥拳,看着徐之敬深深一揖。   “还请徐兄救英台一命。”   “这么严重?”   徐之敬骇然地扶起马文才。   “我必定尽心尽力,只是这试验的人选……”   “这个不难,祝家庄必定有办法。只是这事情一定要隐蔽,怕是会为难徐兄。”马文才郑重道:“我等不日就要入京,徐兄恐怕要不眠不休了。”   “我会在入京前设法周全。”   徐之敬一口应下。   “左右家中也没派药童来,我一个人也不怕泄露什么出去。”   马文才又和徐之敬聊了些有关医理药物的具体事情,得知有几种药草可能难寻,自是又一口应下。   为了祝家庄的未来,祝家绝不会轻忽此事。   他已为祝家想好了退路,即便他和英台结亲,那幕后之人也不会放弃祝英台这种会铸金人的本事,马家少不得要被逼得家破人亡。   祝家这是铁了心要把他拉下水,好为他献策献力,或是竭尽全力先保住祝英台,从而保住马家。   虽说祝家庄不仁,可祝英台出身祝家,他有意和祝英台长期合作,就不可能完全不考虑祝家的事情。   祝英楼那样草率地放一把火造成“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假死根本无法服人,要让幕后者最终选择放弃祝英台,必须要让他们相信她的身体状态根本没办法长途跋涉,而且还会危及其他人。   现在祝英台对外已经“毁了容”,但单纯毁容不够,假死容易弄假成真,唯有得了无法医治的恶疾才行。   祝家和马家想要结亲,幕后之人必定要派人问责,这便是装病的最好时候,等祝英台染了“恶疾”,糊弄走了建康那边的人,他家因为“恶疾”拒亲便不会有道义上的问题,也不会影响他日后的婚事。   至于祝英台,自然是不能“痊愈”的,到底是就此假死遁走还是想法脱离那边的控制,让“祝小郎”出世,端看祝家庄的选择。   也难为马文才仓促之间想出这个法子,这比直接退亲引得两家关系紧张更好,而且帮祝家庄解决了迫在眉睫的问题,即便最后的结果还是要退亲,祝家庄也没办法指责什么,除非他真想看着祝英台被带走。   当然,因为这番谋略是仓促中想出来的,其中还有许多粗陋之处,譬如褚向知道祝英台和自己交好,两家结亲并不会让祝英台“抑郁成疾”,怕是还要想些其他连褚向都能被骗过去的理由。   当务之急便是把装病的药做出来,和祝家庄制定好“做戏”的步骤,以及……   无论是在丹阳的“祝英台”,还是在鄞县的祝英台,都必须先接回来。   没了女主角,戏还怎么唱?   马文才这边得了徐之敬的肯定,当即迫不及待的想回去推行他的计划,在被徐之敬送出去时,他慎而慎之地又提醒了徐之敬一次。   “徐兄,这件事任何人都不能知道,包括和你交好的褚向。”   “褚向?”   徐之敬不知道为什么会提到褚向,笑着说:“他不是喜欢多问的人。况且,我也好几天没见过他了。”   褚向好几天没出现?   祝英楼说他出现在会稽学馆,必须要对褚向那边有所交代,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话说起来,我看他似乎和什么人有过争执。”   徐之敬皱着眉,“我最后一次见他时是想邀他一起下山买些东西,那时他遮遮掩掩不出,我看他的脸似乎有点肿,像是被人扇了耳光。”   “啊?”   马文才一惊。   “也许是我多想了,他如今是天子门生,谁敢对他动手?”   徐之敬为自己的猜测好笑。   “正是如此。”   马文才对这个话题一笑而过。   “大概是不小心撞到了吧。”   马文才将疑惑压在心底,又再三谢过徐之敬,这才跨出院落。   这一出去不要紧,甲舍中一片沸腾景象,甚至还有乙舍的学子拥到甲舍附近,似乎要看什么热闹。   上一次这般人声鼎沸,似乎还是祝英台书写“书墙”的时候。   马文才莫名地拉过一个士生,开口问:“兄台,发生什么事了?”   “啊,文才兄!”   被拉过的士生一脸兴奋地说:“你还不知道吧?虞舫请人捉刀被发现了,说是满满一书匣的文卷,散的到处都是!”   “贺馆主让他到谢使君面前重新射策一次,为自己正名哩!”   “文卷?”   马文才赫然一惊。   “是啊,不同字迹、不同行文风格的策论,啧啧啧,鬼相信是虞舫写的!”   马文才放开那士生,一脸古怪。   之前他曾笑着和傅歧谈论,说若是虞舫派人捉刀,一定会有些蛛丝马迹漏出,于是便稍微打听了下。   但因为祝英楼来访,加之祝家结亲的事情太过急迫,他就没心神继续调查下去,把这件事丢在了那里,准备等祝家事情想出办法,再空出手来关注虞舫这边。   既然他没有动手,那是谁下的手?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徐之敬好笑地看着自己的这位好友,“你当我是神农氏吗?在地里拔几根草嚼一嚼就能给你新的药方?”   被电视剧所骗的众读者:(疑惑)难道不是吗? 第226章 游手好闲   马文才赶到地方的时候, 已经是尘埃落定。   虞舫毕竟不是褚向,即使谢举已经给了他足够的时间去做新的策论,可是等到香灭的时候, 他的策论还是没有完成。   一个人的水平固然会受心理因素、外部环境和运气的因素影响发挥,可是对五经的理解和大的格局方向还是不会变的, 褚向能顷刻间立刻成策,说明他对《五经》的理解十分透彻,可以引经据典, 信手拈来,但虞舫就没有这样的能力。   结果自然是可想而知,虞舫被当场除了“天子门生”的名额, 按照补进的顺序,由傅歧顶上。   傅歧就这么莫名其妙的成了最大赢家。   谢举本来不想把事情做得太难看, 还想将虞舫叫到身边好好安慰一番, 谁知半途中谢举的门人送了一封信来, 让这些谢使君脸色大变,虞舫也好、天子门生也好, 什么都顾不得了, 当场离席而去。   虞舫一时间好似跳梁小丑,被众人用眼光和窃窃私语无情地奚落,连丢下狠话都不曾, 就这么掩面而去。   将这件事从头看到尾的傅歧也有些无所适从,远远地见马文才来了,三两步窜到他的身边, 贴着他的耳朵不安地问:   “马文才,事情是不是你做的?”   马文才摇了摇头。   “奇怪,那是谁做的?”   傅歧表情迷茫。   “照理说不应该啊……”   “怎么,见虞舫倒霉,你又于心不忍了?”   马文才意外道。   “说实话,看到虞舫倒霉,我挺开心的。”傅歧皱着眉,“但是一想到学馆里有这么一个人,能玩弄学生与鼓掌之间,而且还不知动机如何,即便是对我有益,我还是觉得不太踏实。”   马文才和傅歧的想法差不多。   如果这件事由马文才动手,大概不会用文卷来陷害,最大的可能是找出提供给褚向卷子的人,再从真正的枪手身上找出攻破之处。   但此人最可怕的地方在于所有的东西都模棱两可,此事却顺势而成。   那策论马文才相信不是虞舫的,很多人也相信不是虞舫的,可是在那种情势下,虞舫无法为自己辩解,别人也希望他没办法为自己辩解,因势利导之下,虞舫只有设法证明自己这一条路可走。   若虞舫真是如褚向一样真才实学的,即便用再多的阴谋,一旦再次射策成绩优异,不但不会被污蔑,还会如褚向一般再次扬名。   偏偏虞舫才学稀疏,平时顺遂惯了抗压的能力也不行,一遇事就气急败坏理智全无,在这种情况下,哪怕有十分的才华也只能发挥出五分,更别说他才华还没有十分了。   到了这一步,那些文卷是谁的,是不是虞舫找了人捉刀,都已经不重要了,从此以后,人人都只会记得他今日射策的成绩。   这才是让马文才不寒而栗的地方。   傅歧心思简单,从不用恶意去猜度陷害别人,所以他只会直觉上觉得情况不对,心里不太踏实。   但马文才看得到施计之人真正的目的。   这人不但毁了虞舫“天子门生”的机会,还毁了他所有的名声,几乎断绝了他日后靠“举荐”谋取前途的道路。   如此老辣的手段,如此狠绝的心思。   “被发现的那些文卷呢?”   马文才突然问傅歧。   “你要看?”傅歧呆了呆,指着谢举走后空着的案席,“有几张在那边。”   人都走光了,戏也看完了,自然没人再关心那些文卷。   马文才走到席案后,随手拿起一张从虞舫那得到的“捉刀代笔”之卷,细细看了起来。   然而还没看几句,马文才神色一凛。   “怎么了?”   傅歧抓抓脑袋。   “写得不好?”   “不是。”   马文才合上文卷,神情里甚至带着几分恐惧。   虽然字迹不同,论点也不同,但这几张文卷,他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了。   马文才天赋并不过人,能有今日的成绩,多半是靠拼尽全力的努力。   为了做好策论,他曾四处求教,汲取百家之长,又常常在家中自问自答,射策与己。   这么多年来,无论是向长辈、名士请教的,还是他自己自觉做的得意的策卷,也不知积攒了多少。   唯因如此,方才得来如今的傲人成绩。   “这是我家中卷子的内容!”   他在心中狂吼着。   握着文卷的手不住地颤抖,如坠冰窟。   “为何会有人誊抄于此?!”   ***   鄞县,城郊。   穿着一身便装的梁山伯和祝英台在田间漫步着,欣赏着城外的风景。   说是来“视察民情”,其实大半都是梁山伯的体贴,担心她每天在府衙里闷着,既不能常常说话,又没有奴仆伺候,会被憋坏了。   祝英台也确实憋闷的不行,不过不是因为梁山伯担心的这些原因,而是因为看着衙门里那群刁钻衙役,实在是郁气难平。   她也是来了鄞县,才知道为什么县衙的皂隶们明明干着的是捉拿坏人、维持治安的活计,却不但没有现代的警察受人尊敬,相反,还处处遭人唾弃。   不是别人狗眼看人低,实在是有太多说不完的恶心。   鄞县里,站堂、缉捕、拘提、催差、征粮、解押的吏官约有三十余名,可这三十余名吏官,基本都属于梁山伯叫不动的类型。   皂隶大多做的是得罪人的事,百姓要在一地生存,便不愿做皂隶,担任皂隶的,大多是地位比平民还低的贱籍。   这些人脱籍基本无望,钱粮又低,谁担任县令都得用他们,于是阴奉阳违,其实根本不拿县令当一回事。   祝英台暂时充当算吏,每日里看着梁山伯喝杯水都得使钱才叫得动人去提,就恨不得给这些皂隶一巴掌。   搁现代办公室主任还有下属帮着烧水打扫呢,这些皂隶靠着县令吃饭,结果连杯水都要靠上司自己花钱买?   非但如此,这些人还想着法子的赚钱。   老百姓摊事被拘,若要少受折磨,得送“脚鞋钱”、“酒饭钱”。   如果被拘者暂时不想送到官府,在家里处理几天私事,就得给“宽限钱”、“买放钱”。   哪怕原告撤诉,两边都的给这些皂隶“说和钱”。   祝英台都想敲敲看那些告状之人的脑瓜子是不是进了水,明明是梁山伯的劝说让两边选择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要给钱也是给梁山伯,给那群皂班算个毛啊!   他们不就拿着哨棒站一站了吗?!   梁山伯自己的父亲就是县令,父辈的亲朋多在吏门,从小看惯了这样的门道,他有意让祝英台知道世道黑暗,甚至告诉了她不少有关这些皂隶的事情。   要只是索贿还好,还有些地方的皂隶特别黑的,还会主使“贼开花”。   所谓贼开花,就是说有了窃案,这些皂隶往往会指使拿住的贼多加攀指,把一些没势力但家庭富有的平民指为藏贼之所,或是诬告为同伙。   这种事当然不会让县令知道,被攀指的人多会央求皂隶想办法,这样,大笔的钱也就到手了。   收了钱还落了个人情,最常见的恶事就是催激钱粮,凡是遇到不肯痛快激税的百姓,这些皂班就把抓到衙门,关在班房里横加折磨,无所不用其极,直到被抓的人家乖乖把钱粮交了,人才放回去。   这其中各种“脚鞋钱”、“酒饭钱”之类的自然不能省。   在这种恶劣的情况下,如果到任的县令是个有钱的富家子弟还好,上下为了得到好处,自然会巴结新到的县令,日子总不会难过。   可如果新来的县令是个没背景没身家的,就只能被完全架空。   性子懦弱无能的会被敲诈卡要,性子硬的可能斗得头破血流,最后灰溜溜离场。   梁山伯见识的多,原本也有无数手段能让他们服服帖帖,无奈现在为了取信杨勉,不敢打草惊蛇,用的是“懦弱无能”的人设,为了不崩人设,只能忍泪看着自己原本就瘪的荷包越来越缩水。   祝英台原本以为跟着梁山伯来鄞县,能看到这位小伙伴升官发财,威风八面,自此走上人生巅峰,谁知道越混越惨,不还不如在学馆里读书之时,实在是气闷。   难怪传说梁山伯最后呕血而亡,搁她丢在这破地方,她也呕血!   见祝英台表情郁闷,梁山伯有意逗她开心,领着她往开阔处一指:“你看,前方便是这鄞县的万亩良……呃?”   祝英台跟着梁山伯上了这处高坡,原本也以为他是想带自己看什么美好风景,结果往高坡下一看,也傻了眼。   如今应该是春苗疯长的时候,鄞县县内水系丰富,土地又开阔平整,本当是“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的景象。   结果他们极目远眺,看到的只有青青黄黄的一片,很多田中的庄稼都要死不活的丢在那里。   非但如此,就连农家常常见到的桑树、蓖麻等作物也都很少看见,田中的农人更是稀稀拉拉,有些干脆三五坐在一起,脚边农具杂陈,根本不像是抓紧农时干活的样子。   “这……这是怎么回事?”   梁山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此时正是农时,便是会稽学馆也要与学生放假,好让他们回去务农不要误了农时,怎么此地的农人如此疏懒?   “难怪世子叫你首抓农事……”   祝英台喃喃自语。   “要都是这样游手好闲的,不抓农事,到了秋收时岂不是都要饿死?”   “我不信此地之人都是游手好闲之辈。”   梁山伯蹙着眉,凝视坡下农人聚集最多之处。   “走,我们去看看!”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众读者:走走走,你这画风不行啊!   梁山伯:???   马文才:你没有听过一句话吗?   梁山伯:???   马文才:(得意)穷养儿,富养女啊……   梁山伯:……你是让我喊你爸爸?   马文才:滚,我是说你要没钱就别玩“美少女梦工厂”! 第227章 身在局中   鄞县的人似乎对外来者都很戒备, 明明刚才还坐在田埂树下闲聊,见到来了外人,立刻一个个站了起来, 带着防备的姿态看着两人。   好在梁山伯长得和善,又是一口山阴口音, 才让他们的戒心降低了不少。虽然如此,可梁山伯还是找不到切入点和他们讨论农田的问题。   “你是会稽学馆的学生呐?”   几个中年汉子似是对梁山伯自称的身份感兴趣,“是给皇帝老爷当徒弟的那个地方?”   “你是说天子门生?”   梁山伯轻笑着, “是的是的,不过我不是天子门生。”   “小伙子看着挺俊啊,一看就是能干活的样子, 怎么皇帝老爷不要哩?”   几个汉子拍了拍梁山伯的肩膀,又捏了捏他的胳膊, 遗憾地说。   “这个徒弟不是那个……”   梁山伯试图解释, 最后只好苦笑。   “那个, 皇帝只要年轻人,我已经二十岁了, 皇帝不要。”   祝英台站在一旁肚皮都要笑破了。   “怎么, 这个也是会稽学馆的?”   另一个年轻农夫看了眼祝英台,撇了撇嘴。   那表情像是在说,“这样子都能进会稽学馆, 我也能当皇帝老爷的徒弟”似的。   几个人围着梁山伯,好奇地问会稽学馆要不要学费,馆里环境如何, 教的是什么东西之类的问题。   看他们的年纪,明显也不是五馆收徒的范围。   “原来不要钱啊。”   一个农夫意外地感慨,“那几年五馆招学生,我以为要交钱才能去,没让我家婆娘去打听,早知道就让我儿子去了。”   “得了吧,你儿子大字不认识一个,五馆招学生,至少要认识五百个大字呢!”   几个农民笑话他。   “不就是五百个大字么!现在这么闲,我让我儿子去学,明年这时候就有五百个字了吧?!”   那农夫被笑得恼羞成怒,摔了爬犁站起来就骂。   “怎么,我家里就不能出个读书人?!”   “为何现在闲?”   梁山伯终于抓到了重点,趁热打铁地问:“现在不是农时吗?令郎怎么有时间习字?”   所有人突然一齐沉默。   “本来就闲。”   那被笑的农夫大概是个倔脾气,“现在都没人种地了,我儿子种不种无所谓,当然能去习字!”   梁山伯眼睛一亮,接话问道:“不用种地?不种地吃什么?”   “你不知道此地的官府最是仁慈,每年冬天都放粮吗?”   农夫不以为然。“左右夏天都是要被水淹的,种的那么密实抢收都来不及,秋天我们入了城,有官府放粮、安置我们,等‘借了’粮种回来,粮种正好冬天吃。”   梁山伯听得眉头紧蹙。   “把粮种吃了,那春耕……”   “都说了,反正是要淹掉的!”   农夫一瞪眼,“亏你还是读书人,都听不懂吗?春天种再多都要淹掉,何必把粮种都留下?”   寥寥几句话,已经拼凑出一个恶性循环的链来。   “那粮种借了,不用还吗?”   一旁一直默不作声的祝英台突然放粗了嗓子问。   “我们想还也没的还,再说,是官府作保的,要找也找官,官府去。”   几个农民紧张地结结巴巴。   “你们,你们问这么多干嘛?”   “粮种不是找官仓借的?”   祝英台倒吸一口凉气。   “难道是当地豪族富户借的你们,官府作保不成?”   “不然哩?官府年年放粮赈济,哪里有那么多粮种借我们?我们秋收又没交粮租。”   那农夫的态度理所应当极了。   “你这小子,问那么多干嘛?”   梁山伯见能问的已经问得差不多了,再问下去要让人起疑,随便说了几句,便带着祝英台告辞离开。   从大树那边走开,梁山伯和祝英台的表情都很凝重。   两人面色沉重地往高处走,背后却突然传来一声苍老的轻唤。   “两位后生,请停一停!”   祝英台和梁山伯一愣,转过身去,只看到一位佝偻着后背的老农脚步匆忙地在追赶着他们。   祝英台记性好,看到他便提醒梁山伯。   “是刚刚坐在树下的农人之一,我们刚才闲话时,他一直没有插嘴,就坐在树下看着。”   两人说话间,老农已经到了他们的面前。   “老人家,找我们有事?”   梁山伯态度温和地弯下身子,先向他搭着话。   那老农年纪虽大,后背也驼,身子骨却很硬朗,精神也很好,见梁山伯弯下身子和他说话,受宠若惊地连连摆手。   “我就是一个种田的农人,当不起,当不起!”   说罢,他又满怀期待地看着他们二人,犹犹豫豫地问:   “请问二位,是不是上面派下来的访官?”   这话便不像是一个普通百姓能说出来的,梁山伯怔然,莫名地问:“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这下,那老农越发觉得梁山伯不是普通人了,当即颤巍巍地跪了下来,向着梁山伯磕头。   “请尊驾救救我们!”   梁山伯吓了一跳,和祝英台手忙脚乱地将老农搀扶了起来,细细询问到底是何事。   这一问之下,两人原本就严肃的表情越发凝重了。   这老农在鄞县种了大半辈子地,鄞县地处要地,土地也平坦,原本就是鱼米之乡,靠种地就能活得很好。   只是四五年前,有一年突然大旱,鄞县附近靠近甬江边有一块地赤裸了出来,呈现龙腾地势,当地士族豪族啧啧称奇,便找了术士来看,占卜吉凶。   术士来了后,当即勘测了几天几夜,最后得出结论:海中蛟龙入浅水,最终困于滩头,此地如今沾了蛟龙之气,只要不让这里再沾了江河湖水,那蛟龙就会一直困在这里,此地的龙气可用。   “龙气”是何物?不用说所有人都知道,但凡和龙字沾了关系的,就没有不好之物。   当下这些士族豪族便联合官府将这一大块地圈了起来,不许任何百姓靠近,又对外封了消息,不让人知道这块地是怎么回事。   那术士好似是个有真本事的,只在几个方位起了几道堤坝,那甬江的水就被截住不往那里流去,等枯水期过去,龙地越发明显。   为了沾染上“龙气”,好让家中“跃龙门”,这些人家还在术士的“指导”下偷偷的将家中坟冢迁到了此处,要从“先人”开始改换门庭,以此福延后人。   很快的,那块龙地里就填满了豪族迁来的坟冢,不但日夜有人看守这块风水宝地,围住水系的堤坝上也有家丁部曲维护巡逻。   一切,都是为了不让那条蛟龙沾到江河湖水,变成真龙回到水里去。   可如此一来,“龙”是困在这里了,沿河两岸的百姓却倒了大霉。   甬江从鄞县穿流而过,因这条水系之利,鄞县农人广种稻米,获利颇多。在没有“截流”之前,每天汛期,江水都会从所谓的“龙地”那段支流分流,“龙地”附近没有什么人家,也没有农田,淹了也就淹了,下游则因此减轻了压力,很少发生水情。   但如今支流被截,无法再让甬江分流,堤坝又有豪族把守,根本无法破掉,结果一到汛期水面就暴涨,淹没两岸无数良田,一夜之间就摧毁了无数人家大半年的心血。   第一年遇见水灾时,百姓自是义愤填膺,纷纷上当地官府闹事,要官府为民做主拆了堤坝。   然而最后结果只是官府赈了灾,又按人头“散米”而已。   坟冢迁往龙地的豪族担心水灾引起民变,会有人聚众作乱扒了堤坝,便无偿借了受灾百姓那一年的粮种,但他们能安然度过冬天和春耕。   可到了第二年夏季,大水又一次淹没了良田。   这时候,农人们发现这绝不是偶然,可又根本没办法和当地豪族反抗。当地官府只会和稀泥,虽然每年都赈灾散米,却绝口不提拆掉堤坝之事。   两边冲突剧烈,有好几户农户为了救田,和当地士族部曲起了冲突,被打死在堤坝下面,从此再也没有人敢去冲堤。   这一年两年三年的过去,农田屡次被淹,有心耕耘的农户也死了心,放弃了家中的良田,去城中讨营生。   更有些懒散些的,和刚刚那些农户抱着一样的想法,左右都是要淹,又有官府养着,干脆连地都不好好种了,春天随便种种敷衍过巡田的官差,一到发水就卷起铺盖卷,到城里去讨救济,连抢收都不抢。   他们夏天靠着官府救济,冬天靠着大族借粮,官府和大族都绝口不提还粮之事,他们也就当做不知。   有些人家,明明不在被水淹没之地,可以自己撑过去的,可抱着“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的想法,硬是想办法报灾去官府求救济。   为了让自家田地看起来像是遭了水灾,他们甚至自己糟蹋自己的良田,先抢收走足够过冬的粮食,然后将田地糟蹋一翻去报官府。   到了春耕时候,更是找豪族借那些“不用还”的粮种,想方设法钻空子使小聪明。   这老农一辈子种地,虽然不识字也没什么见识,但认死理,从一开始死了人,就觉得这些人不是好人,无论别人怎么劝他,每年他都会认真耕种自家的地,哪怕能抢下一点过冬,也绝不向豪族借种。   后来每年都淹,他们一家也没办法过了,老汉硬是将家中的耕牛卖了也不许子女去借粮,一家人就这样撑了两年,眼看着也快撑不下去了。   “他们都觉得是官府和士族贵人们仁慈,又因为是围地造成的水灾,心安理得地借粮不还。可如果真这么仁慈,不让你还,又为何要用‘借’,不干脆用送的?”   那老汉满是褶皱的脸庞上老泪纵横。   “老汉我活了六十有七,这一辈子什么事情没经历过?那些贵人们要真这么好心,何必打死人?那么多好后生啊,就几句话的功夫,就没了!”   “我心里实在是又害怕又生气,可是说与别人听,别人都当我是傻子,眼看着眼前就有一场大祸,我却根本没办法阻止……”   他抹着眼泪。   “我每天守着那几分注定会淹的地,看着相熟的邻居、亲眷一个个从勤恳老实变得游手好闲不干正事,心里就像是有把刀子在割,一刀一刀的,恨不得干脆给个痛快才好!”   “这位尊驾,鄞县百姓原本绝不是这样只知道占便宜、又偷懒耍滑的样子,如果只能靠天靠自己吃饭,谁会变成这样?是他们硬生生把我们磋磨成这个样子的啊!”   听了这老农的一番话,梁山伯和祝英台顿时肃然起敬,梁山伯丧父后家境贫寒,更能理解这老农为了坚持原则会过的多么辛苦,陪着掉了不少眼泪。   刹那间,两人心头沉重极了。   梁山伯是因此想到了崔廉,祝英台却是想到了死在祝家工坊的那么多劳力。   那些奴隶,大半是祝家设局从当地骗来的良民。   为了借粮种,一户户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那些人见识少又不识字,很多是被怂恿的借的粮。   和这些农民一样,他们觉得官府作保,即使还不了粮食也有官府替他们撑腰,却没想到明明不久前还是“父母老爷”的官府一下子就变成了阎王爷,带着衙役皂隶就一户户上门抓人。   欠债还钱,没钱还人,有契在手,诉讼无门。   “这是局。”   梁山伯面寒如霜。   “有人在此地设了局。” 第228章 京中生变   梁山伯和祝英台站在半山腰上, 看着下方呈品字形的三道堤坝,和那块所谓的“龙地”。   正如老农所说,那被堤坝围起来的泄洪区现在是满目坟茔, 南朝不似汉至魏晋那般厚葬,这让迁坟有了许多便利, 但即便如此,这些坟茔也一看便知道不是平民的,每隔几百步就一个的茅屋, 更说明了这里守墓人的数量之众。   “从堤坝方向想办法是不可能的。”   祝英台指着下面三道堤坝。   “设计这堤坝的人很厉害,下面做了一道沟渠,如果只破一道的话, 水会分流到另外两边,不会立刻破掉的。除非三道堤坝同时破了, 否则水根本进不来。”   “这里至少有十余家迁了坟。”梁山伯数着茅屋的数量, 不怎么乐观地说:“数量太多, 要是只有三五家,还能想想其他法子。”   “是不是要告知太守府?”   祝英台抱着一丝希望问他。“和‘龙气’有关, 上面不会很敏感吗?或者将这里年年都淹的事情上报?”   “你以为太守府会不知么?”   梁山伯摇着头。   “难怪世子几番叮嘱我要‘重视农耕’, 他本就是想提醒我,鄞县最大的问题在农事上。”   不管是士族还是平民,刨人家祖坟在法理还是道德上都是很严重的事情。   崔廉破堤坝分洪流淹没了士族的良田, 虽救了十余万百姓,可依旧被千里追杀、被落井下石,最后不得不流落到异国他乡, 连名声都没有保全。   崔廉好歹还是士族,还在京中和国内国外都有不少故交,所以才能保全性命,可他梁山伯算什么?   这比淹掉良田还可怕。   别看他是县令,可连像样的出身都没有,皂隶都敢给他脸色,真起了矛盾,便是被打死都没人能说什么。   “难怪杨勉信誓旦旦今年肯定会发洪水,还保证你能补上那亏空,这么高的水面,但凡一下雨就要向下游涌过去,能没有洪水吗?”   祝英台庆幸着。   “要不是我们出来走访一趟,要不是我们遇见了那樊姓老农,说不定真的就给那些衙役皂隶主簿等人给坑了。”   两人心事重重地下了山,回了衙门,鄞县县衙依旧是平时那般样子,死水一般,每个人都懒洋洋的。   梁山伯不在的时候,杨勉竟坐在梁山伯的书房里肆无忌惮地看着他的公文,见梁山伯回来,他半点不自在都没有的站起身来,向梁山伯招呼:   “令长回来了?”   祝英台见这杨勉居然敢私自翻阅梁山伯的公文,实在是忍不住了,沙哑着嗓子叱喝:   “你怎敢私自进梁令长的书房?!”   “之前县令之位空缺时,有不少紧急的公事是由在下暂时代办的。现在令长上任,自然是不由我来处理,可总还是挂心不已……”   这厮笑着提出建议:“若是以后令公觉得浊务繁忙,在下也是可以为令长分忧的。”   谁让你分忧?   你怎么不干脆说把县令也给你干算了!   祝英台气得眉毛都翘了起来。   “我和朱兄在外面游玩了一天,也确实有些累了。”   梁山伯看了眼被翻乱的案宗,露出嫌弃的表情:“还烦杨县丞看完后,将我的书房收拾干净。”   “自然,自然。”   杨勉躬着身子领命。   祝英台见梁山伯似是入戏太深,只感觉憋屈的不行。   她在会稽学馆的时候,哪里被人这么小瞧过?就算是浮山堰落难的时候,都没有这么窝囊。   见梁山伯要走,那杨勉突然出手拦住两人:   “令长,还有一事!”   “何事?”   梁山伯虽然看起来不是很高兴,但还是停下了脚步。   杨勉似是很满意梁山伯的态度,从怀中掏出一张拜帖。   “启禀令长,这是鄞县六户大族联合下的拜帖,本县素来有这样的惯例,若有新县令上任,县中望族富户皆会拜见,算是接风宴。”   他说,“之前县令初来乍到,人地生疏,我想着不是赴宴的时候,便替令长回了。这次又送帖来,想来令长应当不会拒绝?”   梁山伯定定看了他一会儿,面无表情地伸手:“是哪六户?”   杨勉一边递出拜帖,一边历数:“是张、黄、朱、江、吴、钱六家。”   梁山伯要来鄞县上任,自然不会不看当地的士譜,闻言一愣。   “士族?士族宴请我这县令?”   杨勉根本不相信他会拒绝,可饶是如此,听到梁山伯的话还是笑了。   “怎么可能?是这六家的管事。”   士庶不同席,就算这六家都是次等士族,任何一个主人也不是梁山伯一个穷县令能见到的。   他说是管事,梁山伯倒安了心,要真是这六家士族的主人要见他,他就该猜度是不是自己和祝英台去窥伺堤坝的事情被人发现了。   所以他不但没有不悦,反倒有些兴奋地收下了拜帖。   “好,我等会儿就写个回帖。”   等杨勉走了,祝英台对着他的背影竖了个中指,冷哼了一声。   “狗仗人势,也不知道什么来头,还能替顶头上司回绝拜帖!”   “他虽是庶人,但有个胞妹嫁给了此地士族吴家的某个子弟为妾。”梁山伯之前已经花钱在皂隶那打探过一些消息。   “这消息应该也是他特意让我知道的,好让我对他能忌惮一些。”   “那他怎么不去会稽学馆打听打听,让他知道你和吴兴太守之子、建康令之子还是生死之交呢!”   祝英台怒了。   “什么玩意儿!”   梁山伯笑笑,知道祝英台只是气话。   她是士族出身,自然看不上杨勉这样的吏胥小人,可他若不是去了会稽学馆,若不是因棋力过人得了青睐,说不定起家还不如杨勉。   像杨勉这样手段城府的人,甚至还有亲妹嫁给了士族,熬了这么多年也还是“暂代县丞”,只能靠磋磨新任县令获得权力,庶人晋升之难,可见一斑。   “你说,他们请你,是不是为了‘借粮种’的事?”   祝英台猜测着,“毕竟你要在此地当官,而且看起来还很好拿捏,这种事不可能瞒得过你。”   “大概是吧,更多的可能是想敲打敲打我。”   梁山伯点头,打开拜帖,见上面写着六家明日与某别院宴请梁山伯云云,可那别院离衙门离得极远,应当是六家中某家不常用的院子,帖子虽写的客气,但从杨勉的话和宴请的地点看来,这六家也是实在看不上自己的。   他笑笑,转身收拾被杨勉翻乱的卷宗,那杨勉倒是从心底小瞧了梁山伯,梁山伯叫他把东西收拾下,他连面子都不愿做就走了。   梁山伯收着收着,表情突然变了,伸手在背后的书架上摩挲着。   “怎么了?”   祝英台见他神色不对,连忙问。   “我的东西被人翻过。”   梁山伯伸出两根手指拿下一本厚厚的典籍。   “我来时带的书不多,所以每一本书放进去的位置都记得,这些书的位置被弄乱了。”   “可是杨勉翻的?”   梁山伯摇头,半跪下身在书柜前的地上摩挲着。   “打扫书房和卧房要给杂役赏钱,我舍不得给钱,便一直没让人整理,地上全是灰尘。”   他仔细地看着地上的痕迹。   梁山伯在这一点上和后世的宅男差不多,并没有将房间打扫的一尘不染的习惯,也没有马文才的洁癖。   “杨勉个子矮小,脚印不大。我穿的是布鞋,鞋底平整。”梁山伯站起身,表情有些不安。   “还有一个穿着皮底短靴的人进过书房。”   “不好!”   祝英台也察觉了不对。   他们走之前曾让马家派来的人留在县衙里,以免他们生疑。   现在他们回来了,马文才派来的人去了哪儿?   ***   “惊雷他们出发了吗?”   马文才放下手中的信函,抬头问身边的细雨。   “早上就走了。”   细雨看了眼屋中的漏刻。   “如果路上没有耽搁,明天傍晚能到鄞县。”   “徐之敬那边呢?”   “徐公子所需的东西,祝少主已经派人送去了别院,祝少主说,送药来的人就是试药之人。”   他担心地问:“主人,这样好吗?祝家不是在和咱们家议亲么?若是传出去什么克妻之类的传闻……”   “现在已经顾不得这些了。”   马文才无奈道。   “马文才和傅歧,在不在?”   门外突然有人呼喊。   “傅歧去小校场练武了,我出去看看。”   马文才听到声音,起身出门。   “好像是学官?”   马文才出了门,外面站着的果然是学官。   “马文才,傅歧不在吗?”   那学官探头看向屋内,见里面似乎无人,皱着眉开口:“罢了,他不在,你转告他也是一样的……”   “马文才,谢使君要立刻回京,贺馆主让馆中弟子明日在山门外相送。尤其是你们这几位已经定下的‘天子门生’……”   他说,“谢使君给你们半个月时间处理私人的事情,半个月后,会有专船来会稽学馆,送你们入建康面君。”   “这么快?谢使君为何匆匆回家?”   马文才愕然。   按照既定行程,谢举应该在接应了傅异后留在原地迷惑别人的视线,继续南下,考察其余五馆中另两所学馆,这么快回去,必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听馆主说,早上邸报送来,好像是因为国中铜钱不足,朝中上议要用铸铁钱替代铜钱。谢使君看到邸报震惊不已,要回京去制止此事。”   学官对经济之学并不怎么明白,所以表情也很迷茫。   “连谢使君都急着回京,应该是大事吧。”   马文才听完学官的话,整个人惊得立在了当地。   铁钱?   铁钱?! 第229章 两面三刀   马文才和当时绝大部分士大夫一样, 对经济之学并不怎么精通,若是祝英台在这里,大概会说出“通货膨胀”、“劣币驱逐良币”等好多后果, 来向马文才说明铸造铁钱的危害。   马文才会震惊,是因为他想到了祝家那么多回炉铁。   那些铁器大部分被铸造成小的箭头、矛尖等物, 马文才之前以为褚家有什么阴谋,这些铁器可能会用来守城或攻城所用,因为那些铁的质量太差, 铸不成大件,连刀剑都不行。   可铸钱就不一样了。   一枚箭头,至少能铸成五枚以上的铁钱。   如今国内铜少, 但是铁器因为镇龙铁的缘故也日渐稀缺,国中有大臣提出以铁钱增补铜币之缺, 多半是因为国中暂时缺铁, 一段时间内不可能出现大量铸钱的情况。   等到铜的数量恢复了以后, 再废除铁器,至少不会让民间无货币流通。   但更大的可能, 其实这一连串发生的事情, 都是预先设好的局。   马文才更担心的,是裴公帮他劫下的两船铁。   朝廷要铸铁币之前,劫铁之事连个浪花都翻不起来, 可现在这两船铁就变成了两船钱,裴公会怎么看他?   “祝家应该还不知道这件事。”   马文才忧心忡忡。   “去请祝少主……罢了,此事不便在馆中会面, 去和祝少主约个时间地点,我有事请他一晤。”   “是!”   派了下人去后,马文才便开始提笔研墨,给裴公写信。   那两船铁如今实在是棘手,他又不像祝家,有工坊可以私铸铁器,那两艘船如今停在吴兴船坞里,名义上是官仓里的官船,可真要有心,并不难发现里面装的不是粮食。   他必须要想出万全之策来保全自家的安全。   尤其在家中很有可能有奸细的情况下。   过了几日,祝家送了信来,约了马文才在起火后正在修葺的朝露楼中相见。   那天,马文才特意请了傅歧留在屋中,又让疾风细雨留下以掩人耳目,独自一人偷偷去了朝露楼。   因为朝露楼已毁,没有两三月的时间根本没法营业,马文才到时楼中空空荡荡,倒是个谈论要事的好去处。   “你来了?”   见马文才来了,祝英楼面露期待。   “可是把英台接回来了?”   马文才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环顾四周,突然问道:“朝露楼是祝家的产业?那刘家和你们是什么关系?”   祝英楼正等着马文才说出妹妹的消息,却乍然听到他问起朝露楼之事,面露意外之色。   “这你也能得知?”   他点了点头。   “不错,朝露楼是我祝家的产业。那刘家父子,曾是我父亲资助的门人,后来见他有些经营之才,便借了他本钱去做生意。他发了财,又重新投靠了我祝家庄,我父亲敬重他的能力,也不把他当做下人。”   “外人只知道刘元是本地有名的富户,却不知若没祝家之助,他当初根本就没法在这会稽郡立足。”   “难怪英台宴客之日,祝家能有那么多部曲家将潜入楼中,原来这里本来就是祝家的产业,有什么偏门旁道都很清楚。”   马文才笑道:“我之前就在想,这里好歹是因为英台宴请才烧成这样,为何刘家却不向我等索赔,这里既然是祝家自家产业,那这损失已经是遇见了的,当然没人向英台要债。”   “闲话休提。”   祝英楼似乎心事重重,没有什么时间和马文才闲聊。   “徐之敬已经将那药做了出来,就等这几日看试药之人情况如何。你何时将英台送回来?”   “你为何如此着急?”   马文才猜度着。   “事情有变?”   “马文才,我也不瞒你,褚向得了天子门生,怕是马上就要回到建康。我祝家庄对褚家事关重大,褚家不可能没人监视,京中已经派了‘使者’前来会稽,快则这个月,慢则下个月,我恐怕就没那么‘悠闲’。”   祝英楼表情沉重道:“你我两家现在正在结亲,建康对此十分不满。我祝家又丢了两船铁器,这新来的使者,一来是追究我家运船被劫之事,二来怕是想要带走英台。”   “我帮你送人的船已经到了丹阳,再留个几日,我就以英台面容无药可医的借口让船回来。等京中的人到了,我就让英台出面。”   他早已做好了打算,“住在我庄中的江道士通晓医理,等英台服了药,被断定身染恶疾,我便让她脱身。”   “英台可以脱身,可我怕你们祝家庄,是脱不了身了。”   马文才露出惋惜的表情。   “京中送来的邸报,祝家庄怕是还没有得到消息……”   “朝中正准备铸造铁钱,以代替铜钱。”   他话音刚落,祝英楼便脸色一白。   “朝中要铸铁币?此话当真?”   “谢使君得了消息,正准备立刻赶回建康。这件事应该发生了不少时日了,要不了多久,怕是就要传遍。”   马文才冷然道:“国中上下如今急缺铜铁,你祝家庄日夜铸造铁器已有多年,连浮山堰的镇龙铁都给你们捞了回来,你觉得可以摘得干净吗?”   褚家就在梁帝的眼皮子底下,哪怕再放松警惕,也不可能让他们获得巨利。   无论是想改朝换代,还是自立为王,都是耗费钱粮之事,国库如今尚且空虚,就算他们之前靠祝家庄囤积了不少粮草,钱财却没那么容易敛起。   既然没办法光明正大的“谋财”,他们便自己“造钱”。   即使铸造铁钱,梁帝也不会铸造太多,朝中的目的只是解决铜钱稀少、破损严重的燃眉之急,可一旦祝家庄这么多铁钱全部投入市场,谁还看得出到底是梁帝铸的,还是别人铸的?   马文才越想越是心慌意乱,他赚下了百万身家,还准备以此为本钱图谋未来,可若不能解决铁钱之祸,这些身家很可能一夜之间便会缩水。   “那又能如何!”   祝英楼恨声道:“我们又不能将那么多铁毁了!”   毁了?   马文才眼睛突然一亮。   祝英楼的话给了他另外一个思路。   “祝少主……”   他抚着下巴,理了理头绪。   “毁倒是毁不成的,可若是祝家愿意冒险,让它们没了却是容易。”   “此话怎讲?”   祝英楼错愕。   “既然祝家并不想投效褚家,深陷泥潭,何不趁此一举脱身?”   马文才的眼睛里充满了野心的光芒。   “我有办法让祝家变得毫无价值,从此脱身此局。”   “你,你好大的口气!”   祝英楼瞠目结舌。   “你怎敢如此笃定?!”   “若只有我一人,自然是不敢。”   马文才露出胸有成竹的神情。   “但若祝家愿意付出一半家财作为酬劳,我便有法子。”   ***   祝阿大很忧伤。   他明明是庄主最心腹的部曲头领之一,平日里跟着庄主刀光剑影,走南闯北,过的是大口喝酒,大块吃肉的快活日子,可自从被派去保护小娘子,归了少主管辖后,就没过上过几天好日子。   原本再不济,他也还留在少主和女郎身边,可也不知少主在想什么,居然叫他带着几个好手,跑来鄞县偷东西?   偷便偷吧,可少主要他找的东西连是什么样子、什么内容都不知,只知道是一本册簿,记着山阴县诸年来士族的谱续。   这便强人所难了,他们又不是强盗贼寇出身,哪里知道怎么偷东西?   更忧伤的是他到了鄞县以后,才发现要偷的那个鄞县县令,居然是小娘子的好友梁山伯。   早知道是他,何不早些给他分配差事?   在会稽学馆里下手,可比在鄞县县衙里下手容易多了!   一想到少主曾说若真找不到,把人杀了便好,祝阿大便头痛不已。   他跟着小娘子在会稽学馆不少时日,自然知道小娘子和马文才、梁山伯还有那叫傅歧的小子都交情不错,若是给小娘子知道梁山伯是他祝阿大杀的,岂不是要结下仇怨?   毕竟不是毫无关系的陌生人,真要下手,难免有些犹豫。   搞得像是故意要消灭情敌似的。   没品!   可庄中规矩森严,少主将这般密令交给了他,又嘱咐他不得走漏了风声,显然一定是事关重大之事。   以庄主和少主的性格,他要完不成这个任务,回去怕是有皮肉之苦。   左思右想之下,祝阿大只好硬着头皮先找东西,实在找不到,也只能让小娘子伤心一阵子了。   这一找,又坏了事。   也不知梁山伯哪里得来的援手,这鄞县县衙里竟然会有一个硬点子,要不是他带的人多,险些就阴沟里翻了船。   他分兵让其他人成功将那硬点子引离了鄞县县衙,一时半会是没法回来,可他将梁山伯的卧房、书房都翻遍了,也没找到什么记着士族名录的册簿。   担心那功夫高强的护卫会察觉不对返回来,祝阿大只好先退出书房,藏身在县衙的偏房里,思考接下来的对策。   难道真要把他杀了?   可这县衙人数众多,杀人是容易,想要轻松脱身却难。   “杨县丞,你又何必牵线搭桥,让那小子去赴会?”   突然间,偏房外传来一道声音。   “若让他看出什么不对,岂不是更糟?”   “我看着小子性子懦弱,还有些滥好人,像是赈济灾民这种事,必是不会拒绝的。这件事总要过了明路才好,现成的背锅之人,岂能就此放过?”   杨勉冷笑着说。   “让他先得意几天。”   “你吩咐马房,准备车马,明日派人送他去梅山别院赴宴。” 第230章 打情骂俏   “你是说, 你看到有人鬼鬼祟祟进了府衙,想要捉拿的时候他跑了?”   梁山伯问凌晨才回来的马家侍卫。   “是。”   马家侍卫羞愧地说:“贼子狡猾,带着我在外面绕了好几圈。我对鄞县地形不熟, 被刻意带到偏僻之处,连可问路的人都没有, 所以回来的迟了。”   他在路上也担心是歹人的调虎离山之计,回程路上心急如焚,还好回来后两人都无事, 否则他只能自尽以对主人了。   “会不会是找册簿的人?”   祝英台心中担忧。“那些人心狠手辣,听傅歧说杀人不成就自相残杀灭口,你最近是不是不要出县衙比较好?”   “哪有千日防贼的?我是鄞县县令, 不可能一直不出门。”梁山伯苦笑着说:“何况今日我便要去赴宴,缺席不得。”   现在的县衙太平静了, 平静到他不得不想法子打破这种沉闷。   说起来, 要不是梁山伯的父亲便是县令, 从小就生在县衙里,他也会以为现在这种平静是正常的。   但父亲在时, 本地商人和庶族出身的官吏也常常请他去喝酒赴宴, 有时候甚至没什么事情商谈,只不过是为了维系感情而已。   至于当地富庶点的百姓,有时候也会给县衙里送上一筐子果子、或是一篮子鸡蛋, 清晨刚网上来的鱼,并不图求什么回报。   虽说他这个县令才当几天,也没什么政绩, 但整个县衙里天天悄无声息,与其说是鄞县治安良好百姓淳朴,不如说是各方都在观望,看他这个县令官能留多久。   鄞县这六家士族的宴请,就是一个接受与否的信号。   “那就请让我带上足够的人手。”   马家侍卫坚持地说,“现在不知道对方有多少人,如果按您所说,屋子里已经被人动过了,那歹人至少有两个,我怕我分身乏术。”   “赴的是士族之宴,不可能带上许多皂吏去的。”   梁山伯无奈地拒绝了马家侍卫的建议,“我与你们家公子或马太守不同,他二人皆是士族之身,便是带的人多了些,那也是身份矜贵所致。可我只不过是一介庶人,能登为座上宾已经是高攀,如果带着许多侍卫去,那是什么意思?去赴鸿门宴吗?”   几人左商量来右商量去,最后决定随身的侍卫只带马家侍卫一个,但路上安排六七个皂隶接应,一旦有变,立刻阻住对方去路,哪怕有什么万一,那歹人也跑不掉。   为了防止梁山伯遭遇伏击,祝英台将徐之敬给的防身药丸和傅歧给的短刃都交给了梁山伯,加上梁山伯原本就有的蜡丸,真的遇险,应该可以阻挡片刻。   就这般外松内紧,一行人心中忐忑地踏上了梅山别院赴宴之行。   梅山并不是山,而是本地士族张家修建的一座园子,因为园子有一处高坡上种满了梅树,便称之为梅山别院。   这地方说近不近,说远不远,恰巧出城,又在城外近城的地方,张、黄、朱、江、吴、钱明显不想留客,所以将宴席选在了中午,若是耽搁的久了,城门关了,梁山伯就真的无处可去了。   县衙派来的车夫显然对梅山别院很熟,路上还很有精神地和梁山伯聊着天,说着以前那位县令如何受六家器重,经常来梅山别院饮酒云云。   然而到了梁山伯这里,却连个出来迎接的人都没有,还是那车夫看气氛尴尬,去找了相熟的童子,通报了之后,才有人来迎他们入内。   “得罪,得罪,是我拉着几位管事的聊得太尽兴,耽搁了迎接令长之事……”   杨勉跟着几位管事出门迎接梁山伯,嘴里说着“得罪”,脸上却有丝得意之色。   “杨县丞来的好早。”   梁山伯故意说着,“既然杨县丞也要来,何不一起乘衙门的车过来?”   “总要先来做些安排,不敢怠慢令长啊。”   见梁山伯只带了黄皮朱算吏,和那个哑巴一样的侍卫,杨勉满意地点了点头,一一为梁山伯引见。   梁山伯还算有礼的回应,身边的祝英台听着对方自报家门一肚子鬼火。   除了张家派了一位大管事,其他五家派来的不过是家中管外务的小管事,这种管事祝家庄也有,大多是与商贾、吏头打交道的,平时连庄主都见不到几次,算不得什么有头脸的。   只有仰仗这些士族吃饭的营生行当里,会将这些外务管事当一回事。   宴席过半,张家那位大管事才终于说出了主题。   “梁县令,不知杨县丞有否告知于你,鄞县之地的百姓三年来,还欠着我等士族不少的粮食?”   他顿了顿,满脸忧愁地说:“这些粮食都是看在官府作保的面子上才借的,只是这几年鄞县收成都不尽人意,我等主人也无力再行善下去,所以请梁县令来,是想商议看看,能不能让老百姓先还上一部分。”   梁山伯惊得眼睛微圆,扭过头去就问作陪的杨勉:“怎么,县里还替百姓作保借过粮种?”   杨勉自然不知道梁山伯已经从其他地方知道此事了,还满脸正义的将这些士族们说成天上有地上无的大好人:   “这几年年年闹水灾,我们县衙有缴纳赋税之责,即使能赈济也能力有限,是本县富户和士族慷慨解囊,一次次借种与民,这才让本地百姓渡过难关,否则……”   他啧啧摇头。   “……否则,本县早就是饿殍遍地了啊!”   “既然是借,可有凭证?”梁山伯问,“可有规定何时还粮,利息几何?有官府作保画押没?”   对方没想到梁山伯居然对借贷之事如此清楚,纷纷有些意外。   毕竟听说是会稽学馆里读书的庶人,又是因为下棋才得了推荐来的,本以为不通庶务才对。   其他几家都面面相觑,说是欠条并没有带在身上,唯有张家大管事似是早有准备,命人去将欠条拿来。   等下人将装借据的箱子捧来,梁山伯一看,心头巨骇!   “这么多?”   他看着那足有两尺长的箱子,终于无法掩饰自己的心情,从席间站了起来。   “这只是我张家借据的一部分。”   大管事看他惊讶,心中反倒满意。   若他一点反应都没有,那就是个蠢货。   有时候蠢货,是没办法用常理说通的。   饶是梁山伯和祝英台知道借粮者众多,也没想到居然有这么多。   这两尺长的箱子至少能装几百份借据,还只是一部分而已,若六家的借据在一起,能有多少?   跟别说还有三年来反复借的那些人家!   “就是因为借的人太多,所以即使是士门,也实在是支持不起了。”   杨勉做着中人。   “这些好心人家受损事小,就怕养成百姓借粮为生的习惯,日后若再不借了,反倒成了仇了。”   梁山伯强压着心头的惊涛骇浪,伸手打开匣子,从箱子里拿出几张借据,和身边的祝英台一起看了起来。   借据内容都差不多,大意是借粮当年不用还粮,一年内也没有利息,但秋收之后若没有还粮,便要以每月三分利的利息还粮。   若是还不上的,就要以工代酬,用工钱补上相等的粮钱。   乍看下去,一年只有百分之三十六的利息,便是向官府借粮也不算是高利,何况第一年根本没有利息,有些人每年都借,最后一次借的都还没满一年。   梁山伯反复看了几遍,庆幸利息并没有到能让人无力支撑的地步,一旁的祝英台却伸过手来,按住了那张借据,指着利息那一条,面露忧色地摇了摇头。   会稽学馆之中,公认以祝英台的算学最强,他自己没有看出不妥,却绝不怀疑祝英台的能力。   梁山伯当即心中咯噔一声,面上还要装作轻松地表情:“若是这种利息,倒不算苛刻。”   祝英台还以为梁山伯没看懂,急的在案席下掐了梁山伯的大腿一把,疼得梁山伯大腿直哆嗦。   “正是如此,我等并不苛刻,若百姓还不肯偿还,就是讹诈了!”   几府的管事纷纷说道。   “我们也知道官府的难处,只希望把最初借的还了就好。”   “那我回去后,就和同僚……嘶!”   梁山伯表情突然扭曲了一下。   梁山伯余光从祝英台身上扫过,怕又来一下子,只能伸手按住她又伸过来地手,轻轻晃了晃。   好在祝英台弄懂了,反手拍了他一下,缩回了手。梁山伯这才能打起精神继续跟几家的管事周旋。   他自以为做的神不知鬼不觉,却不知一切都被看到了一直注意着他的杨勉眼中。   难怪那算吏经常一副皇帝不急太监急的表情看他们,正常拿小钱吃饭的人会瞎操心那么多吗?   原来是把自己当县令夫人了!   梁山伯那小子莫非是脑子有病?会稽学馆里难道找不出齐整人了?   断袖也找个能看的啊!   看着那黄皮麻子脸的算吏居然和梁山伯在席下“打情骂俏”,杨勉恶心地连饭菜都吃不下去了,捂着胸口直哆嗦。   他得小心点,虽说自己年纪大了点,但好歹长得比那算吏要出色。   这把柄太扎手,太扎手! 第231章 各怀鬼胎   这一顿饭吃的是各怀鬼胎, 梁山伯问清楚几家借据的数量、年限,又打听出他们的底线,这才借口城门要关了, 谢拒了几家挽留的好意。   看起来似是宾主皆欢,可从杨勉并不准备和梁山伯两人同车而回上, 看得出杨勉和其他几位管事还有未尽之言,还是防着梁山伯。   这戒备心一时半会是没办法解决的,梁山伯也不强求, 该问清的他是问清了,带着祝英台便先告了辞。   两人有事要商议,让车夫跟杨勉回去, 由马家侍卫赶车,两人刚上车, 祝英台就急忙问他:   “你刚才为什么不要我打断你们的话?那借据有陷阱!”   “我当然知道借据不对, 可那时候不能打草惊蛇。”   梁山伯解释着:“我看他们的意思, 原本并不急着那些百姓还粮,可像是突然间有了变故, 连等都不能等就要收网。”   “若我不多套些话, 哪里能看的出来?”   他话虽这么说,却确实没看出借据有什么问题,遂问起祝英台。   “那借据是每月三分利不假, 可你忘了,连本带利,那些农户从来就没还过!”   祝英台看着梁山伯还没反应过来, 对古代人的数学水平和死脑筋已经绝望了:“你想不明白?利滚利啊!第一个月是三分利,第二个月得算上上个月连本带息的……”   第一个月百分之三,第二个月是百分之一百零三的百分之三……   “如果只是这样算,倒是好的。”   祝英台忧心忡忡。   “那借据根本没写清楚是怎么算利,我最怕的是利复利。”   “何谓利复利?”   梁山伯见祝英台忧心成这个样子,心头越发沉重。   “就是第一个月三分,第二个月是三分加三分,第三个月是三分加三分再加三分,以此复加下去。”   祝英台实在恶心极了古人的“文字陷阱”。   因为古代懂算学的少,尤其平民百姓,即使给他说清楚也不一定算的清楚,就容易轻信别人。   而中国文字博大精深,同样是“每月三分利”,该如何解释,全凭一张嘴和一颗良心,即便是现代人,乍一看每月三分利,大部分也以为是一年百分三十六的利息,却不想既然是这样算,为何不按年利率写?   有心算无心之下,百姓根本有口难辩,因为自己早就暗了手印肯定了这纸契约。就算有想明白的,因此有了矛盾向官府打官司,就全看县令该如何裁判。   要是个有良心的,按她第一种方法算,不过是多出一些冤枉钱;   可要是个没良心的,和大户串通一气的,那就是买命钱了!   以工代酬,要工作到何年何月?!   在祝英台的细细解释下,梁山伯也终于发现了事情的不对,他不似马文才,对数字并不敏感,也正因为如此,当他终于明白那些借据代表着什么时,后背上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们以为我没看出来,哄着我去为他们讨要……”   梁山伯只觉得遍体生寒。   “这么恶毒的利钱,怎么可能有人承受得了?”   “梁山伯,希望你能坚守良心。”   祝英台惆怅而叹:“现在百姓们唯一能倚仗的,只有你了。”   梁山伯默而不语,并没有如祝英台所愿的那般做出肯定答复。   看着梁山伯没有说话,祝英台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失望道:“怎么?你是怕那六家报复么?还是怕杨勉用粮仓亏空要挟你?”   “我在想,就算我现在痛陈利害,让那些百姓立刻想办法还粮,是不是就真有人还。”   梁山伯表情苦涩。   “你还记得我们遇见的那个老农么?”   “他曾说,其实有许多人家是不缺粮种的,甚至有些根本不会被水淹没的良田,其主人也要在抢收后毁了自己的地,去白得那些‘不要钱’的粮食……”   “还有些人,就是认定官府不会不管那么多人,根本就没想过还的。”   梁山伯看着依旧懵懂的祝英台,在心中自嘲。   他怎么能指望祝英台听得懂的呢?   她生活在祝家庄里,娇生惯养的长大。   她的父兄皆是庄中之主,庄里都是荫户,连命都是祝家庄的,又哪里敢占这种小便宜?   越是穷困越生恶民,越是贪婪越出刁钻,若人人都如老农一般,他拼了在六家手中受一身剐,也要让当地百姓脱离了这局……   可若百姓不愿出局呢?   若先要剐了他的是百姓呢?   “不试试,怎么知道?”   祝英台也许听懂了,也许没听懂,只倔强地固执己见。   “总要试试啊!”   “若是有愿意还的,我们搭把手,他们就能脱离苦海;就算不愿意还,我们总算已经拼尽全力,他们不愿自救,我们也问心无愧……”   “想想那个老农,说不定还有不少这样的人,只是少了那援助的一把力?说不定他们也有想要跳出这个局的,只是缺乏见识?”   祝英台用期望地眼神看着梁山伯。   “你不是说你想成为你父亲那样的好官,庇佑一方百姓么?现在这鄞县之祸,难道不是你该施展抱负的时候?”   “马文才救刘有助时说过,君子之道,见其生,不忍见其死啊!”   刹那间,车厢里安静极了,只听得见车轮在地面上颠簸的杂声。   “你说得对。”   半晌后,梁山伯轻轻笑了。   “是我想的太多,心思太重,反倒瞻前顾后。”   他在祝英台期盼地眼神中点了点头,心中也涌起了几分豪气。   “我虽没有马文才那样的决断和手段,但智谋却不少几分,我便姑且试试,正如你所说,能救一个,便是一个!”   见梁山伯打起了精神,不再满脸愁苦,祝英台也为他高兴。   不怕他退缩,就怕他少了那股“气”。   她虽说不明白那“气”是什么,但学馆中贺馆主有,留下来教书的先生们有,马文才有,连傅歧都有。   她不希望梁山伯丢了。   就在这时,车厢突然剧烈震动起来,忽而向左倾斜!   “梁县令,小郎君,快出来!”   赶车的马家侍卫放声大叫。   “骡腿陷到坑里去了!”   祝英台和梁山伯听到他的喊叫后连忙从车中跳了出来,只见得那拉车的骡马半跪在一个大坑之中,连带着车子也摇摇欲坠,眼看着随时可能滑落到坑里。   “怎么会有个大坑?来的时候还没有啊。”   祝英台看着那马车有些着急。   “能把骡子赶出来么?”   那侍卫连连摇头。   “这车是不能用了,为防有人埋伏,我们还是及早与差吏们会和才好!”   说时迟那时快,他话音刚落,便从路旁的草丛里跳出几个精壮汉子,人人手持利刃,对他们虎视眈眈。   “你们快走!”   马家侍卫拔出车厢上藏着的长刀,对着城门方向一指。   “不要回头,跑!”   说罢,抽刀迎击!   祝英台和梁山伯都不会武,知道自己没办法帮上忙反倒会碍手碍脚,闻言便拔腿就跑,后面那些人也不追,只和马家侍卫缠斗着。   他们也不敢回头,也不知马家侍卫的死活,只知道跑到城门边就算是安全了,可还没跑上几步,就从树后转出两个人来!   梁山伯一见这两人的打扮便心惊肉跳,大白天的,黑衣黑巾,不是和朝露楼里那些刺客一般,还能有谁?   见一人持刀向他们砍来,梁山伯猛地推开身边的祝英台,向那人撞了过去,一头撞进他的怀里。   就在那人还未反应过来前,梁山伯已经捏碎了蜡丸,胡乱地撒在他的头上、脸上!   徐之敬的蜡丸效果几乎是立竿见影,那人只吸进了一点粉末,便觉得头部如遭重击,整个人昏昏沉沉,连脚步都踉跄起来。   待他回头再准备去拉祝英台,身子一僵,手中剩下的那枚蜡丸却怎么也掷不出去了。   “你放开她!”   梁山伯看着被刀架着脖子的祝英台,冷声道。   “无论你要什么,冲着我来。他不过是一算吏而已。”   手持利刃的祝阿大意外地看了看手里的黄皮麻子脸,没想到梁山伯这小子这么义气。   “我要一本册簿。”   祝阿大捏着嗓子慢吞吞道。   “一本记着士族谱系的册簿。”   果然是为了这个!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梁山伯皱着眉说。   “你要什么册簿,等我回去找找。”   “一本册簿。”   祝阿大其实觉得砍了梁山伯更快,不过看在他讲义气,又是九娘子同窗的份儿上,再给他次机会。   “给了,不杀他。”   “我要怎么才能确定你不会为难他?”   梁山伯见这人态度不算穷凶恶极,壮着胆子和他谈判。   “如果我找到了你要的册簿,你不肯放了他怎么办?”   “不怎么办。”   祝阿大完全不按套路来。   “不给就不给。”   这下,连祝阿大怀里的祝英台都觉得无语了。   你到底是要闹怎样啊!   “这样,我回去拿册簿。”   梁山伯确实没把册簿放在身上。   “你要不放心,怕我跑了,可以让那人陪我一同回去……”   他指了指头晕脑胀的另一个黑衣人。   “但是若是册簿到手,你不放了她和我的侍卫,我保证,就算我死了,那本册簿的内容也会传遍全天下。”   梁山伯恨声说。   谁管你册簿什么内容。   祝阿大内心里翻了个白眼,但考虑到完成任务就可以回祝家庄了,便点了点头。   “你别怕,我会回来的。”   梁山伯安抚着被祝阿大挟持着的祝英台。   “等我拿了册簿回来,就来换你!”   祝英台已经被劫持好几次了,心中暗恨自己总是被当成软柿子来捏,却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尽力维持平静地表情,向他点头。   祝阿大给了同伴一个眼色,后者揉着额头,强打起精神跟在梁山伯身后,一齐向城中而去。   等到梁山伯走了,祝阿大拉扯着祝英台,站到一颗大树后阴凉的地方等着他们回来。   大概是祝英台这一副有些猥琐的长相实在让他提起不精神,祝阿大这个刺客的态度也是懒散无比的,只有那把钢刀一直不肯离开祝英台项上。   没一会儿,祝阿大之前的同伴提着重伤的马家侍卫过来。   “头儿,这人怎么办?”   “说是回去拿册簿换人,姑且信之吧。”   梁山伯不在,祝阿大又没见过这算吏,也不怕暴露身份。   “先绑起……”   “祝阿大!”   祝英台听着这声,突然尖叫了起来。   “祝阿大,你搞什么鬼!!!”   九娘子?   祝阿大一呆,傻子似的低头看着声音的来处。   只听说马文才身边有会易容的,没听说有会口技的啊?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不怎么办。”   祝阿大完全不按套路来。   “不给就不给。”   祝阿大:(心中)我就是这么任性,你咬我啊?留你一命已经是看得起你了!   祝英楼:(无语)阿爷说此人机变忠诚,机变在哪儿?   祝庄主:(笑而不语)机变在,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他会做出什么事。 第232章 疾风惊雷   祝阿大很忧伤。   自家的九娘子虽然不是什么绝色美人, 可原本还是清丽可爱的,否则在知道九娘子可能对他有意时,他才那么挣扎。   虽然不知道九娘子怎么在这里, 不过她跟着那穷苦的梁山伯才几天,居然变得跟土里刨食儿的农妇, 阿不,农夫一样了?   不,他决不承认环境对人的变化有这么大, 一定是口技没错!   “你,你是谁?”   祝阿大感觉自己的手都在哆嗦。   “你,你别以为会点嘴上的功夫, 就可以让我放了你!”   “祝阿大,你下流!”   祝英台感觉到祝阿大搂着自己腰上的手在乱动, 尖叫了起来。   这下就不是手哆嗦了, 祝阿大全身都哆嗦了起来。   “你是九娘子?”   他不相信!   他不相信啊啊啊啊!   “我易了容, 你给我把刀放下来!”祝英台拍打着祝阿大的手臂,“你以为蒙着脸我就不认识你的声音了?我要不是祝英台, 能听得出你的声音?”   这话很有说服力, 祝阿大犹豫了片刻,将刀子收了起来。   “你们怎么回事?你们为什么要找册簿?”祝英台立刻抓住了重点,质问着祝阿大。   “你们投靠了临川王吗?”   这大帽子扣的太可怕, 叛庄的人被抓回来是要被活埋的,祝阿大和身后几人纷纷摇头。   “不是不是,启禀九娘子, 我们也是依命行事。”   “把他放开。”   祝英台看着身受重伤的马家侍卫,露出担忧的神情。   “他怎么了?会死吗?”   “他失血过多昏过去了。”   祝家庄的另一个部曲低声回话。   “如果放着不管的话,会死。”   祝英台吓了一跳,连忙让祝阿大他们给他包扎,她知道祝家庄的部曲随身都带着金疮药。   几人为难极了,可祝家庄的人向来将庄主一家的命令奉为圭臬,祝英楼不在此处,祝英台便是几人的主人。   尽管理智上他们知道这么做不对,可祝英台下了令,他们也只能乖乖依从。   “九娘子,你怎么在这里?少主找你找得都快疯了!我们还以为你和马公子在一起,结果……”   结果跟着一个庶人?   他们家九娘子是什么身份,怎么能和庶人同处,还打扮成这幅鬼样子!   祝阿大说着说着,突然瞪大了眼睛,想到了一种可能。   私奔!   绝对是私奔!   难怪马家少爷每次都用话搪塞少主,肯定是因为九娘子跟着那姓梁的私奔了,连他也不知道九娘子去了哪儿!   若是让九娘子又跑了,到哪儿找她去?   祝阿大想到这种可能,连梁山伯的任务都顾不得了,毕竟梁山伯当着鄞县县令,就算要杀他,他也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当即对着祝英台抱了抱拳,说了声“得罪了”,将祝英台面朝前扛着就走。   “你干什么!祝阿大,你反了!”   祝英台见祝阿大竟然完全不按理出牌,顿时也傻了眼,胡乱叫着。   “你放我下来,祝阿大!”   “谁愿意扛着你啊!”   祝阿大心中忿忿不平地想着。   “万一因为我对您无礼,少主让我入赘怎么办?我可不是攀龙附凤的人,这下为了祝家庄,牺牲可大发了!”   “祝阿大,你要不把我放下来,回去我就跟我兄长说你对我无礼了,祝阿大!我不能走,梁山伯那需要人!”   祝英台剧烈的挣扎着。   哎,看样子跑不了入赘的命了。   想着都这样了,祝阿大一闭眼,索性小跑了起来。   在他身边的属下见这次任务要失败,突然对祝阿大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祝阿大脚步一顿,然后微微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那属下脚步渐渐放慢,最终慢到掉落在队伍最后方,直到确定祝英台绝对不会发现以后,回头发足狂奔。   他回到远处,见那刚刚被包扎过的侍卫还躺在大树下,伸手拔出腰间的佩刀,一刀砍了过去。   那侍卫甚至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就在昏迷时被了结了性命。   虽说九娘子说要救他,可这人见了他们的行踪,按规矩是一定要灭口的。   那梁山伯若不交出册簿,注定也要一起死。   他收回佩刀,四下看了一眼,躲藏到了一棵树上,静静等着梁山伯回来。   大约过了半个多时辰,梁山伯果真带着之前押送他的人一起回来,不远处还跟着七八个差吏。   这些差吏并不敢上前,大概是怕黑衣人伤害到他们的县令,只远远地跟在他们身后。   梁山伯一回到远处,没看到祝阿大,也没看到祝英台,顿时就变了脸色。   “人呢?”   他扭过头看着那人。   “我答应将册簿交给你们,你们答应要还给我的人呢?”   “你把册簿交出来,自然能看到人。”   莫说梁山伯,就连祝阿大的属下也傻了眼,若不是面巾蒙了面,只怕表情比梁山伯还茫然。   就这样,还得强硬着态度完成任务。   “我必须看到人。”   梁山伯伸手入怀,拿出册簿,环顾四周,朗声长啸。   “东西我拿来了!”   “今天你是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   那部曲见东西就在他手上,伸手便去抢夺!   见到黑衣人扑来,梁山伯不躲反迎,将手中的册簿朝着部曲一抖!   只见册簿中抖落出无数细小的粉末,那些粉末进了黑衣人的脸上、衣服上,见了光立刻就燃烧起来,并有继续蔓延的趋势!   中了招的黑衣人飞快地摘掉了面巾、脱掉了衣服,可那粉末也不知怎么回事,霸道无比,附着到人身上就犹如跗骨之蛆,绿油油的火苗一直燃烧不尽,没一会儿,从老远的地方都能听到这人在地上打着滚惨叫的声音。   梁山伯知道祝英台应该是被转移走了,再在这里磨蹭只会把自己也搭进去,当即将手中已经燃烧起来的册簿往后一扔,掉头就往差吏们身边跑。   可惜没跑几步,路边的大树上跳下来另一个黑衣人,抽刀拦住了他的去路。   那做过手脚的假册簿只有一本,还是徐之敬和祝英台一起为梁山伯弄的磷粉混合物,此时他假册簿已失,梁山伯没了可靠的防身法子,只能僵着身子立在那里。   “你们要东西也要,要我的命也罢,为何要扯上不相干的人?”   梁山伯隐隐约约看见草丛那边似乎躺着什么东西,以为祝英台已经被他们当做普通算吏灭了口,眼中流露出仇恨地光芒。   “就算杀了我,你以为你跑得掉?”   他看了眼远处已经追来的差吏,从官靴中摸出之前祝英台给他的短刀。   “大不了一起死!”   见梁山伯状似疯魔,并非死士出身的祝家庄部曲竟没有能立刻杀了他,眼见着他挥舞着短刀每一刀都不顾生死,远处又有差吏立刻就能赶到,他一刀格开了梁山伯,伸腿踹在他的腰上,将他踹倒在地。   啐!   疯子!   他抬起手,举刀便砍!   眼见着闷声乍起,血溅三尺!   惊魂未定的梁山伯死死握着短刀,看着面前不甘倒下的人影。   在此人的后颈上,插着一支钢制的弩箭,劲道之强,足足从后颈透体而出,那人连挣扎都没有挣扎,便悄然无声地失去了性命。   梁山伯咬着牙,对着此人的后背捅了一刀,又捅了一刀,手起刀落,又手起刀落,用尽全身力气在尸体上发泄着。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红着眼,疯了一般刺着倒在他面前的尸体。   只把赶来援手的差吏和惊雷等人都吓得不敢言语。   “梁山伯!”   收起手上臂弩的惊雷翻身下马,一把从地上拉起疯子般的梁山伯。   “祝小郎君在哪里?”   他和半夏原本是直奔鄞县的,路途中听到这边有人惨叫之声,闻声赶来刚好救下了被袭击的梁山伯。   “祝小郎君?”   梁山伯颓丧地垂着双手,右手上满是鲜血。   明明应该很是可怖,可见到这一幕的人无不莫名的感到悲戚。   他看着手上的鲜血,喃喃地说着:“没有什么祝小郎君,祝小郎君已经死了,英台也死了……”   “死了?”   跟着惊雷一起过来的半夏惊得从马上直接跳了下来,连滚带爬地跑过来抓住梁山伯的衣袖。   “我们家主人呢?”   梁山伯晃了晃胳膊,指了草丛里那双脚的方向。   惊雷和半夏简直被这番变故吓得魂飞魄散,两人奔到草丛那边,惊雷一看到死者的长相,立刻惊叫了起来。   “王不二!这是主人派来的侍卫!”   他从树下出来,对着那边的梁山伯喊:“不是祝英台!”   “不是祝英台?”   梁山伯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一把丢掉了手中的短刀。   只见梁山伯站起身,踉踉跄跄地朝着正在地上翻滚惨叫的祝家部曲而去。   他完全不顾此人身上烧起的碧火,抓着他的肩膀连声喝问:“那算吏呢!你们把那黄脸算吏弄到哪里去了!”   此人被假册簿上的碧火烧了脸面,如今脸上已经是血肉模糊,更可怕的是他不似梁山伯早有准备摈住了呼吸,那一刻他吸入了不少粉末,连喉咙都烧灼了起来,根本说不出一句话,只能发出破风箱一般的“嗬嗬”声。   梁山伯见这人问不出什么,又抱着一丝希望跑到了那被射死的黑衣人身边,一把翻过了他的尸体,摘下他的面巾伸手去摸他的鼻息。   什么都没有。   那一箭之威,让他死的不能再死了。   霎时间,梁山伯万念俱焚,蓦地跌坐于地。   惊雷在翻看着家中侍卫的尸体,半夏听见梁山伯在外面大吼着什么,连忙起身出来查看,见他坐在原地一动不动,气不打一处来。   马公子将九娘子好生生托付给了这人,结果倒好,他把人弄没了,还吓唬他们说九娘子死了!   半夏气呼呼地冲到他的身前,刚要开口大骂,余光从地上那中箭的尸体上扫过,表情突然一怔。   ???   这好像是他们祝家庄的人? 第233章 有求于人   马文才身边的侍卫并不是普通的人物, 他重活一生,从睁眼开始就在盘算自己未来的路子,留在身边的侍卫也都是大有能力之人, 他既然让这个侍卫保护乔装打扮的祝英台,便是完全相信他的能力。   也是马文才太托大, 想着不会有人为难一个算吏,有梁山伯做靶子,一明一暗, 保护两人是足够了,却没想到还有人居然会掠走祝英台。   惊雷和梁山伯收了尸,一点都不敢耽搁, 立刻就要回去和马文才汇报此事,至于梁山伯那边会怎么处理, 已经不是他要考虑的问题。   半夏是随惊雷来的, 自然要随惊雷回去。   因为祝英台出了事, 马家的人也死了,惊雷一路上完全没有心情和半夏闲话, 只闷着头赶路。   半夏也是能吃苦, 这般不吃不喝的赶路,若换了其他女人,一定是受不了的, 别的不说,大腿内侧磨破了皮便不是一般人受得住的,可她居然一声不吭应了下来。   两人去的时候用了两天一夜, 回来却只一天一夜,远远的,看得见山阴县的城门了,惊雷对身边的半夏说:   “我要立刻回学馆里找公子回报你家主人失踪之事,此事和你无关,你是去朝露楼找祝少主,还是去会稽山的别院等?”   半夏似是走了神,惊雷喊了她几遍,她才慌慌张张地摆手:“我去别院就好了,没接到主人,不敢去见少主。”   “也好。”   惊雷也担心她会被责罚,如果有马家人在,也许会给少爷几分面子。   既然不去朝露楼,惊雷便绕到了南城的会稽山,先将她送到山脚下的别院。   见着惊雷要上山,半夏站在别院门前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追了出去。   “惊雷!惊雷!”   她的脚力自然是比不得马的,声音也不大,眼看着惊雷已经上了山,半夏捏紧了拳头,垂头丧气,跪坐在别院的墙边无声哭泣。   她生是祝家庄人,死是祝家庄鬼,从小在庄中的阴影下长大,能那样喊一嗓子已经是用尽了平生的勇气了,要让她追上去,已经是不能。   马公子是好人,惊雷更是对她有救命之恩、知遇之情,她应该将那件事告诉他们的。   可她却不敢追上去。   就在她自我厌恶之时,熟悉的马蹄声又踢踢踏踏地出现在了她的耳边。   半夏不敢置信地抬起头。   “你刚才喊我了?”   骑着马的惊雷探身问他。   “咦?你怎么哭了?”   “你,你怎么回来了?”   半夏定定地看着逆光中的惊雷。   “我回头看了你一眼,看见你似乎在看我。而且,声音是往上面飘的……”惊雷的表情中充满了各种复杂的东西。   “你是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我吗?”   他们这些当仆从的,性命向来由主家决定,马家死的那个侍卫,便是一个例子。   半夏也是如此,祝英台如今出了事,祝家不可能让她好好的,惊雷心中担忧她,可又无可奈何,见半夏跪坐在这里哭泣,还以为她是想和他诀别,却又说不出口。   “惊雷……”   半夏擦了把眼泪,站起了身,走到他的马前,说了一句话。   “当真?”   惊雷吃了一惊,仔细看半夏的神色,确定不是开玩笑,当下眉头皱得死紧。   “如果真是这样,祝郎君倒是没有什么危险,可梁山伯那边就不妙了。”   “你放心,我们家公子最是恩怨分明,就因着你说了这句话,他必保你不会被祝家庄带回去!”   他安慰完半夏,当下再不耽搁,调转马头就直奔上山。   惊雷上山之时,马文才正在给裴公写信,要求召集游侠儿和各路人手和他一起商议要事,见到惊雷回来,他收起信,笑着问他:   “英台接到了?”   “属下无能!”   惊雷单膝跪下,羞愧地说:“属下去迟了,去的时候祝郎已经被人掳走了。”   “掳走了?”   惊雷低着头,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又说了那几个黑衣人杀了的马家侍卫,尸身正由梁山伯雇了马车送回来云云。   说着说着,便说到半夏在他上山时拦住了他,告诉他中箭而死的那个黑衣人,是祝家庄负责抓逃奴的一位部曲,平时凶神恶煞,庄里不少人都怕他。   “祝家庄也在找册簿?”   马文才先是不解,转念一想,便推测出褚向应该是折损了不少人手,便动用了祝家庄的势力。   “看来祝英楼并没有完全信我。”   他沉着脸,对祝家庄十分失望。   一边和他在这边商议如何脱离褚家的掌控,一边却为虎作伥、连朝廷命官都敢杀,若说祝家庄真是什么被欺压到无路可走的软柿子,却也未必。   想到这里,马文才对自己决意谋取祝家庄半副身家倒一点愧疚之心都没有了,继续低下头给裴公写信。   “主人,那现在怎么办?可是要与祝少主交涉……”   惊雷见主子没有再说话,心中七上八下。   “不必,如果是祝家庄的人掳走了祝英台,那就不用担心了。多则六七天,少则三五天,祝英楼就会来求我。”   马文才不以为然地说。   惊雷知道主人素来走一步已经想了十步,必定是有什么后手,便没再多问。   “那梁山伯那边是不是该告诉他一声?”   惊雷有些不忍地开口:“我看梁山伯似乎悲戚难当,将这件事的责任全归在了自己的身上。早上他送我时,神色……神色委实不太好。”   “怎么个不好?”   马文才总算是抬起了头。   “看着,像是下了什么决心,眼神有些过于果决。”他犹豫着说,“照理说,发生了这种事,不是悲伤不已,便是激愤到恨不得立刻找到真凶,并没有他那样突然孤决起来的。”   “梁山伯什么都好,就是出身太低,做事有些瞻前顾后,凡事都喜欢顺势而为,不逼到狠处,不愿意展现自己的本事。发生了祝英台这件事,他应该不会总想着等一切水到渠成再行事了。”   马文才想了想,又叹道:“罢了,他身体似是没看上去的那么好,若把他逼急了伤了身体,倒是不好。”   祝英台之前委托他打听的消息,他倒是打听出来了,那鄞县前县令果真身体有病,四肢躯干皆有红点,脑子也不是太清楚,连被关进了大牢里,也镇日嗜睡难醒,动辄暴躁。   想到梁山伯那边事情也棘手的很,又有浊吏刁难,马文才没有犹豫多久,便给梁山伯写了一封信。   “你到别院里寻一个办事牢靠的侍卫,将信给梁山伯送去,就说祝家少主带人救下了祝英台,让他放心。”   马文才想到梁山伯上任前准备的人,问身边的细雨:“梁山伯在学馆里找的那些差吏,可是已经上路了?”   “是,当初约了十日后出发,今天早上走的。”   细雨说。   “梁山伯能不能独当一面,且看看吧。”   他遂不再多问。   “马文才,马文才!”   傅歧突然一边叫着马文才的名字一边匆匆忙忙跑进屋。   “十日后有大船去建康,馆主已经安排好了,让我们坐大船走。”   “十日后?”   马文才倒是已经做好了准备,就是现在这时机走,有些头痛。   主要是祝英台那里……   “哦,对了,你家里在给你议亲。”   傅歧猛地想起来这事。   “恐怕要拖延一阵子了。”   马文才没想到傅歧还会操心他的婚事,没好气地说:“谢谢你为我着想。”   “对了,刚刚我看见褚向和徐之敬在一起,褚向好像在邀请徐之敬,等到了建康以后到他家去住。”   傅歧挠了挠头,“你说我也邀请徐之敬去我家,他会不会去?我阿母有心疾,想让他帮着瞧瞧。”   “褚向邀徐之敬去他家住?”   马文才先是不敢置信,毕竟褚向所谋甚大,一定是要避人耳目,怎会刻意邀请徐之敬去褚家?   但转念一想,褚向突然暴露才学想要回京,必定是有某种缘故,再想到徐之敬所说,他之前找他要过调养身体的方子,京中的褚皇后一定是身体不太好了,所以这时候邀请徐之敬去他家住,恐怕也是看中徐之敬的医术。   “不知褚向愿不愿意也请我去住住。”   马文才突然摸着下巴道。   “你?你不住我家吗?”   傅歧急了。   “你瞧不起我家?”   “不是,你家毕竟还有女眷,我去不太方便啊。”   马文才随便找了个借口,“褚向父母双亡,又是独居,既然住了徐之敬,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还热闹些,就是不知道他愿不愿意。”   他想到这里,心中立刻有了主意。   “等徐之敬回来,我托他问问褚向。”   **   山阴城外。   得到消息的祝英楼避开城中耳目,独自来了约定的木屋,与家中部曲悄悄见面。   当看到房间里被捆着脚踝的黄皮麻脸男人时,祝英楼皱着眉头,露出和祝阿大当时一样的表情。   “英台?”   祝英台并不笨,从祝阿大抢册簿那里已经推算出祝家庄恐怕和临川王、张豹子都有些关系,再想到家中来历不明的那些铁器和炼铁的行径,越想越是震惊,待看到了祝英楼来了,只倔强的闭着嘴,死活不愿意开口。   祝英楼唤她几声,她都没有回答,心中也动了真怒,抬起手来,重重掴了她一记耳光。   他是武人,这一记直打的祝英台半边脸高高肿起,连耳中都响起嗡嗡嗡的鸣叫之声。   “你跑,我看你还想往哪儿跑,真不知天高地厚!”   祝英楼怒火中烧。   “没了祝家庄,你死都不知道会怎么死!”   祝英台捂着脸,用森然地眼神看着面前的兄长,还是不肯说话。   “你不必装了,你是我亲生妹妹,哪怕不说话,我也认得出你。”祝英楼一把拉起祝英台,看着她那张黄皮麻脸,用手指使劲地搓着。   没一会儿,祝英台脸皮都被搓红了,有一部分更是破了皮,可即便是这么大的力气,那张脸上半点颜色都没脱落。   眼看着京中来使就要到了,他还要妹妹配合他演戏,可她现在这幅样子,怎么能扮回九娘子?   想到这里,祝英楼越发烦躁。   “到底要怎么才能让你变回女儿相貌?!”   看到祝英楼心烦意乱,被折腾了一番的祝英台终于扬了扬嘴角,吐出一句让他更心烦意乱的话来。   “我可不知道。这易容,只有马文才身边的细雨会除掉。”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不必,如果是祝家庄的人掳走了祝英台,那就不用担心了。多则六七天,少则三五天,祝英楼就会来求我。”   马文才不以为然地说。   祝英楼:妈了个鸡!把老子妹妹毁容了,你就不怕我嫁个黄皮男人过去! 第234章 扬帆起航   “自从你去了会稽学馆后, 简直变得不可理喻!”   祝英楼一想到阿爷阿娘为了她做了那么多事,可她却不知道在想什么,连祝家庄都想抛弃了, 心中就满是怒火。   “我是你亲兄长,还能害你不成!”   祝英台很想怼他一句“我可没你这样的哥哥”, 可硬生生噎下了。   她虽非常憎恶祝家庄这种半奴隶制的庄园,祝英台却确实是他的亲妹妹。   “这里留不得,有人时刻盯着我们祝家, 过几天我就让祝阿大送你到别院去。”祝英楼看着妹妹这张大黄脸,气不打一处来。   “你不就是想让马文才知道你在这里吗?好,我就让他把那细雨送来!”   祝英台听完祝英楼的话陡然一惊。   马文才肯定已经从梁山伯那里知道自己被黑衣人掠走了, 可祝英楼却丝毫不怕暴露行踪的样子,难道马文才已经知道祝家投靠了临川王?   如果知道了, 他怎么能让祝英楼去杀梁山伯抢册簿?   不, 不会的。   马文才一定还不知道……   祝英台拼命的安慰自己, 可心里却像是扎进了一根硬刺,怎么也拔不掉了。   祝英楼见祝英台沉默寡言不愿开口, 虽气她不驯, 却没有再做出动手的事情,而是怒冲冲地出去了。   待他出了门,看见守在门外的祝阿大, 不禁点了点头。   “祝阿大,你这差事办的不错。”   “属下还以为没完成任务,会让少主责罚。”   祝阿大低头回道。   “和我妹妹比起来, 那个庶人能算什么?”   祝英楼显然对祝英台回来更重视些,“既然他能交出册簿一次,就能交出第二次,左右他是鄞县县令,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话虽如此,但我们刚刚打草惊蛇,还伤了一条人命,怕再没那么容易得手了,不如缓缓。”   祝阿大对梁山伯印象还不错,不着痕迹地劝说着。   “而且九娘子和这县令感情很好,若梁山伯出了什么事,就怕九娘子会有怨怪之心……”   “你这话,最好连说都不要说。”   祝英楼原本便冷峻的脸越发生硬了。   “和梁山伯感情好的是祝小郎,不是什么九娘子!”   祝阿大一愣,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口误”,连忙低声不语。   “不过你说的也没错,现在再去动手,容易自投罗网,且缓一缓。”   祝英楼思考了一会儿,对祝阿大说:“这件事你就不用管了,我看你忠心可靠,又知道分清主次,我便把九娘子交给你了。”   祝阿大身子一僵,张着口愕然地看着祝英楼。   “怎么?不愿意?”   祝英楼冷哼。   他就知道会这样!   刚刚九娘子在屋子里对少主说了些什么!   他什么逾矩的事情都没干啊!   “不敢,庄主和少主无论说什么,属下都不敢推辞。”   祝阿大嘴巴翕动了几下,硬着头皮应道。   “我这妹妹心思灵动,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旁人看守她容易被她糊弄过去。你素来寡言少语,又是你把她带回来的,交给你我放心。”   祝英楼皱着眉头说,“只是她那易容只有马文才身边的人才能去掉,等她恢复了容貌,你就带几个人送她到姑姑家的别院去。”   “去红梅庄园?”   祝阿大很意外,“不送九娘子回庄里么?”   祝英楼摇了摇手,祝阿大便没有再问,只应承了下来。   那红梅庄园是上虞城外的一处别庄,原本是祝英台姑姑的嫁妆园子,但祝英台的姑姑嫁去了吴县,离会稽距离颇远,祝母为了锻炼女儿管家的能力,这庄子便一直是祝英台在照应。   不过梅花生长在严寒时节,所以以前大多也是冬天去别院休养,这个时节庄子里只有些洒扫下人,实在算得上是荒凉。   不过用来藏人,也最是合适。   果如马文才所料,没有多久,朝露楼那边送了信,请马文才下山一叙。   马文才根本不愿理睬祝英楼,只想好好冷一冷他,便谢绝了祝家的邀请,只遣了细雨去见祝英台和祝英楼。   反正他们想要的只是细雨的易容术,又不见得是想见他。   却说细雨这边在马文才的指示下见了祝英楼,说明了马文才的意思,祝英楼虽然不悦马文才的态度,但此事毕竟是他没理在先,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带着细雨去见祝英台。   祝英台一见细雨,眼眶都泛红了。   “细雨,梁山伯那边如何?”   这几天她装聋作哑,就是怕多说多错,给马文才和梁山伯他们惹麻烦。   好不容易见到熟人,藏在心里的不安终于爆发了。   自从知道傅歧的兄长间接伤于被她家点着的火,祝英台就对傅歧带有深深的内疚。   如今若是连梁山伯也是被祝家庄的人害了,她便是拼着同归于尽,也要揭开这一家子血迹斑斑的恶性。   别的不说,就是她家那炼的那么多铁让她告出去,都够祝家庄喝一壶的。   细雨看了眼屋中站着的祝阿大,重点打量着他衣服下高高鼓起的胳膊,脸色也不太好看。   “梁大郎没什么事,只是受了些惊吓。”   听到梁山伯没事,祝英台松了口气。   “那就好。”   但屋子里守着的祝阿大表情就不太好了。   虽然说庄中那两个好手一直没有回来,代表着情况不妙,但毕竟没有见到尸身,总还是存着侥幸的。   现在看细雨的表情和他的口气,那两个好手估计是凶多吉少。   细雨的表情比祝阿大的更差。   “但我们家派去保护你二人的侍卫王不二死了。”   “怎么可能!我让人给他包扎了,还上了药!”   祝英台眼睛瞪得浑圆,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扭过头去喝问一旁的祝阿大。   “是你,是你阴奉阳违对不对?”   她指着祝阿大,那只手气得直发抖。   “你当着我的面救了他,转身就杀了他?!”   祝阿大眼观鼻鼻观心,低着头一言不发。   “祝小郎也不必责问他,我们这些当随扈的,从来便是主家说什么便做什么,既然做了侍卫,早就做好了护主而亡的准备。”   细雨打开随身带着的箱子,拿出要用的东西,声音低沉。   “只是若是死于打斗之中就算了,可他是在昏迷中被人杀了的,连抵抗的机会都没有。”   马家侍卫与马文才四个随扈的感情都很好,如今枉死了一个,自然有物伤其类之感。   “是我连累了他。”   祝英台咬了咬下唇,“是我祝家庄欠马家一条人命。”   细雨摇摇头,将药瓶里的东西倒在一块白色的帕子上,在祝英台的脸上抹了抹,很快的,那块白色的帕子就变成了姜黄色,其中还泛着一些黑点。   他如是这般用了两三块帕子,终于才把她脸上的东西都擦完了,而后把那些帕子往祝英台手中一塞。   “这帕子你留着,如果有我疏忽了没清理干净的地方,你便自己擦一擦。”   说罢,背对着祝阿大的他突然对着祝英台眨了眨眼,又努了努帕子。   祝英台会意,小心翼翼地将湿着的帕子收了起来。   祝阿大见细雨去了祝英台的伪装,连一刻都不想让他留在这,当即就请他到前面去“用席”。   细雨知道祝家庄不会任由他和祝英台通气,冷笑了一声,丢下句“不必了”,便告辞要回去。   待祝家的人送了细雨出去,祝英台等了半天的时间,终于借口更衣找到了个无人的机会,悄悄打开了细雨给她拭脸的帕子。   那张原本是白色的丝帕因为弄上了易容的燃料变成了姜黄色,但其中还有一些白色的部分没染上眼色,祝英台用手一摸,便知是上了蜡。   她将那帕子对着光一看,只见姜黄色的帕子中间浮现了三行白字。   “不急不燥,听之任之,静等变数。”   看到这十二个蜡字,祝英台终于露出了笑容,连眉眼都放松开来。   ***   会稽学馆里,马文才、孔笙、褚向、傅歧和魏坤谢别了馆中师生的相送,带着整理好的行装,踏上了前往会稽郡官府码头的行程。   从京中来的大船已经在码头停靠等候,为的就是接了他们,到建康的国子学去,和其他四馆选弓弩的学生一起,等候皇帝的召见。   马文才带的人不多,只有几个侍卫和两个搬笨重东西的杂役,风雨雷电都是熟面孔,那两个杂役倒是没见过,不过想到他要去的毕竟是建康,家中再多派几个人也没什么。   傅歧将家里所有派来的部曲都带上了,对别人来说是去别处,对傅歧来说这趟是回家,傅异出事后,这会稽学馆他也不会再上了,索性将所有人都一起带回去。   褚向也是如此,他来的时候带的人本就不多,不过两个书童和一个护卫,两个童子都只是十岁左右的年纪,清秀可爱,那护卫长相平庸,又刻意站在褚向身后阴影之处,因为褚向长相过人,竟比两个书童还不显眼。   徐之敬最是寒酸,除了祝家送的一些仪程,连一个药童都没有。   “徐兄,你家里没有送人过来吗?”   孔笙看徐之敬身后空空荡荡,不由得一愣。   就算徐之敬已经被除了士,却依旧是徐家子弟,怎么可能一个人都没有?   “是我让他们不要送来的,反正北上时要路过丹阳,我让家人在丹阳等着上船,就不必来回奔波了。”   徐之敬指了指身边的褚向,笑着说:“反正这次我已经应邀住在褚向家里,他家本来就没多少仆人,我带的人多了,反倒给他添麻烦。”   “你们感情真好啊。”   孔笙羡慕地说,“我也想和你们一般,三五好友住在一起,可惜我大伯如今就在建康任官,家中已经写了信过去,要去他家叨扰一阵。”   “惭愧,惭愧。”   褚向羞惭地拱了拱手。   “这有什么好惭愧的,你家的老宅就在内城,离国子学极近,那地方非富即贵,旁人想住都住不得,只不过少几个人,我们难道就少了人伺候不成?”   徐之敬一边说,目光从马文才身上扫过,话音一转。   “马文才,傅歧家里有女眷,你怕是不好住吧?家中可安排好了?”   “准备到了建康,就近赁一间院子。”   马文才摇头。   “我家并没有什么亲戚在京中任职。”   “褚向,你那宅子可有什么空房间,租上几间给马文才住?”徐之敬转头问身边的好友。   “你家宅子空着也是空着,他自己带仆人洗衣煮饭,你就给他个落脚的地方就成。”   褚向愣了愣,下意识地说:“这……我家中老宅破旧,怕是招待不周……”   他话音未落,身后的侍卫似是喉中干痒,轻咳了一声。   “……不过要是马兄不嫌弃,在下自然是欢迎之至。也别提什么租不租的事,且住着就是。”   褚向笑着邀请。   马文才就等着看他的反应,见他一口应下,余光不由得在他身后的侍卫身上扫过,上前一步,向褚向、徐之敬二人道谢。   只可怜一心想要马文才住到他家去的傅歧,站在角落里犹如隐形人一般,忧愁极了。 第235章 同舟共饮   大船航行在水面上, 拨开一层层的涟漪。   来往的河船见到大船上的官府印记,远远就避了过去。   于是这艘船的航行速度绝算不上快,却没有大部分船必须让出航道的问题, 以一种均匀的速度往建康而去。   这条路线所有人都不陌生,且不说去年马文才几人去浮山堰时走的就是这条水道, 孔笙、褚向一个是去建康走过亲戚,一个是家中本来就在建康,大部分时候选择的也都是水路。   对于这个没有减震轮胎、拉车大部分用牛的时代来说, 士人出行最好的选择,便是舟楫了。   马文才几人在舱中呆着不免憋闷,偶尔便到上面吹吹风, 伸展伸展筋骨,聊聊时事, 小酌一番。   “听说五馆入京的学生, 除了平原郡里录了两个庶人, 吴郡、吴兴郡、建平郡、和我们会稽郡的,皆是士生。”   孔笙唏嘘着说。   “不知道陛下看到这番光景, 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孔笙家中为了他能得到这条门路也花费了不少心血, 当初五馆皆可选拔门生,孔家最后选择了会稽学馆,除了家族便在会稽外, 五馆中只有会稽学馆的馆主贺革还算是既有名望又有能力也是一部分原因。   会稽学馆的五位“天子门生”里只有马文才一人是异地人专门为会稽学馆而来,其余诸人不是早就在贺革门下读书恰逢其会,就是如傅歧这样被家中送来磨练性情的, 所以孔笙一提起这个话题,所有人不由自主的看向马文才。   马文才并不能说自己是为了梁祝来的,捻着小杯,微微一笑说:“我不知道别的地方如何,但我们吴兴的吴兴学馆,如今已经是没人去了。”   “为何?”   居然是一直安静坐着的的褚向先开口问了。   “吴兴学馆的馆主沈峻,本出自吴兴大族沈氏,他原本就志不在治学,是被京中一纸诏书强行任命的,所以他根本不太管学馆里的事务。五馆就读的大多是寒门,如果没有主官推荐或谋划,即便浪费几年时光、学了一肚子经史文章,离开学馆后还是没有前程……”   马文才摇摇头说:“沈馆主先是称病不出,后来怕有非议,干脆谋了一个闲官调离了学馆,从此吴兴学馆就成了有钱才能读的书塾一般,名存实亡,除了一些有些闲钱的富户,士族和寒生倒都不会去读。”   朝廷当初选拔当地名士作为馆主山长,原本是希望当地大族能肩负起兴一地教化之职,然而如今已经不是汉代了,在这个靠出身而不靠名气出仕的时代,当世大儒与名士很多对开智一点兴趣都没有,这使得庶生能出头的路子越来越窄。   也是这样,马文才方越发佩服一直在会稽学馆坚持的贺革馆主。   贺革的父亲是会稽学馆第一任馆主,在没有担任馆主前,就有过让庶人旁听的先例,比如梁山伯的父亲,便是这样学会了如何治理一县之地。   等到了贺革这里,为了解决会稽学馆中学生的前途问题,他推行了“试生制度”和“举荐制度”,让成绩和举荐机会结合在一起,譬如刘有助等人,便是希望走举荐的路子成为吏官而努力着。   吴兴学馆里的学生们看不到希望,已经抛弃了那里,但会稽学馆虽然生存艰难,可无论师生都依旧带着满腔的希望,怀着改变自身未来的期冀,这也是会稽学馆为何还能让其他士人信服的原因。   “以马兄的骄傲,自然是不会去吴兴学馆里‘鹤立鸡群’。即便是谋前程,连我这样的士子都不屑去其他几馆,更别提马兄了。”   孔笙感慨着,“平原学馆有庶生能出头,也是让人惊讶啊。”   “倒不是我骄傲,而是鸡头和凤尾,我知道如何取舍而已。”马文才说的很实际,“鸡头还是鸡,凤尾却是凤,更何况我家中和贺馆主还是世交,其中有各种原因,让我放弃了吴兴学馆而选择了舍近就远。”   “平原学馆的情况我倒是知道一些。”   徐之敬解释了一番平原学馆的情况。   那里会有庶人得到名额也能理解,当初平原学馆的馆主明山宾放弃了馆主之位隐居了,平原学馆便是由馆中的庶人讲师们撑着的,从助教到讲师、学官皆是庶人,与其他几馆皆是不同。   哪怕是士族想要借“天子门生”出头,也不能太自贱身份,马文才等人还带还是求学于士族馆主,要去了平原学馆就是求学于庶人了,除非真的已经到除士边缘的破落士族,否则都不想要这样的名声。   几人会谈起五馆“天子门生”的原因很正常,随着离建康越来越近,每个人都不免有些紧张。   其中傅歧和褚向虽然都来自建康,也是官宦之后,却从来没见过皇帝。   马文才自是不必说,两辈子都没见过梁帝;孔笙地处会稽,去建康也不过是走亲访友,连内城都没去过。   徐之敬的父亲倒是曾经任过宫中医官,但以徐之敬的身份,是不可能进过宫的,而且他少年时徐雄就已经因为“有救无类”而失势了。   他们再怎么才华横溢,也不过是几个未及弱冠的少年,其中马文才经历最多,可他的两辈子起点都太低,这些经历未必能让他在宫斗和官场斗争中有用,此时离建康越近,心中越是忐忑。   皇帝看见五馆里都是士生入选会不会失望,会不会觉得他们就是一群投机之人,会不会看不上他们的才学而冷遇他们,甚至皇帝会不会见他们,都是盘桓在他们心头的疑问。   “其实祝英台走的路子也许才是对的。”   褚向突然提起了祝英台,“我从京中来,也听过不少传闻。陛下喜欢重用老臣,太子则亲近年轻官员,我们也许只是陛下试图最后发挥五馆余热的试金石,一旦不得陛下的心意,也许还不如五馆里那些留下的庶生。”   “也不知英台的伤势如何了。”   孔笙听褚向提起祝英台,不由自主想起了这位因“书”闻名的同窗,脸上露出关切之色。   “我们此行会在丹阳停靠,要不要上岸去徐家探访下英台?”   他看了眼徐之敬,“有徐兄在此,拜访徐家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吧?”   听褚向提起“祝英台”,马文才几人都是心中一惊。   他们都知道如今在徐家求医的不是什么祝英台,而是傅歧已经濒死的兄长傅异,表情多少会露出些异样的端倪。   尤其是傅歧,他本就不是城府深的性子,心中又挂念兄长的安危,听到孔笙的建议不由自主就看向马文才,眼中带着一丝祈求,似乎是想借着这丝机会再去见见兄弟。   若是马文才没有从祝英楼那里得知褚向是何许人物,如今可能会对傅歧的眼神心软,继而附和了孔笙的意见,可如今他却不由自主地探究起褚向突然说起祝英台的动机,以及一定要去徐家的目的,并没有立刻附和。   “虽说我们是好意,但最好还是先修书一封,看看英台的意见。”马文才想了想,才慎重地说:   “毕竟伤的是容貌,伤好之前,不见得都愿意别人来探病。”   “是,是我太莽撞了。”   孔笙性子说好听是和善,说不好听是耳根子软,听到马文才的话,明明是好意,反倒有些不好意思。   “若是我伤了颜面,定是不希望别人来看我的。”   傅歧性子急躁,却不任性,听了马文才的话虽然很失望,却并没有插口说什么,只默默地满饮了杯中的桂花酒。   “我觉得以英台的性子,见到我们去,应该会很高兴。”褚向奇怪地看着马文才,“他遭逢大变,这时候更需要朋友的支持才对吧?”   “我也想去见她,可我也知道病人最需要的是静养。”   马文才对着褚向举了举杯。   “何况我等是去建康的,而原本是我们几人之中最先到建康的英台却不能如愿,是否也该照顾下她的情绪?”   褚向试图再说些什么,身边的徐之敬却扯了扯他的袖子。   “我们之中,就属马文才和祝英台关系最好,他对他的性情最是了解,既然他都这么说,一定有这么说的道理。”   徐之敬这么说了,褚向倒不好再说什么,只能无奈举杯,和马文才对饮了这杯。   见几人为了看不看祝英台的事有了争执,孔笙有些愧疚,遂看着越来越宽阔的水面,提起了新的话题。   “再往前就是吴兴地界了吧?马兄要不要趁补给时上岸回家看看?”   “家父白天都在衙中,家母要照料家事,我回去反而给他添乱。”马文才摆摆手,“到时候托人送封信回家就是了。过去我也经常出外游学,家中对我很是放心。”   “哦,文才兄来会稽学馆前竟是在外游学吗?”   这么一说,孔笙顿时来了兴趣,就连傅歧都好奇地看着马文才。   他们都对马文才游学时的事情很好奇,过去天下并未动乱之前,世族大族的子弟多出外游学、增长见闻,腰中佩剑、怀中抱书是他们向往的一种生活,只是后来天下大乱,自东汉起,游学之风已经式微。   倒是北方的魏国汉人士族,似乎现在还维持着这种传统。   马文才倒是真走过不少地方,如今饮着桂花酒,随意提起几件旅途中的往事,就足以让傅歧等人听得兴致勃勃,东问西问。   “老君山?”   一旁也端坐倾听的褚向听到了马文才提到的某个字眼,好奇地问:“是湘州城外的老君山吗?”   马文才正在斟酒,闻言右手微微一颤,杯子里的桂花酒洒出了一点。   “正是。”   他若无其事地端起酒,笑着说。   “老君山上却没有老君,只有几个追问我年岁几何的老妇。”   孔笙几人都笑了起来。   褚向也跟着笑,正准备问他是什么时候去的湘州,水面上却传来一阵惊呼。   “快看,那边有水盗!” 第236章 家传技能   见所有人都去关心水盗了, 马文才稍稍松了口气。   如果褚向再继续追问下去, 难道他不会露出马脚。   老君山在湘州, 而他曾经刺杀的北魏降将王足, 便是湘州将军。   这王足已经肯定是北魏在梁国的探子,而且他并不忠于任何人, 而是忠于北魏, 是以花夭能通过他的门路来梁国, 傅异也能通过他统辖的水路来梁国,而萧宝夤说不定也能借由他的身份为魏国“谋利”。   前世, 他作为浮山堰开始的一环,便是他向梁帝提议修建浮山堰,这一世, 由于马文才的刺杀,提议修建浮山堰的成了临川王萧宏,于是牵扯出许多关键的人物来。   若不是他对褚向时刻警惕, 刚刚被猝不及防的提起老君山, 他一定会露出异样的表情。   只是这样时时刻刻对身边的人提防着, 还不能让对方发现,也实在是太累了,马文才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久。   水盗出现在他们这艘大船的船尾方向, 应该是和他们背道而驰的, 他们是北上,而对方是南下,所以大船上的官兵都不紧张, 反倒一个个站在床尾看着热闹。   水盗的船是小舟,四五艘小船包围了一艘商船,那商船的船壁已经被一艘水盗的撞舟撞破了一个大洞,船上识水性的船客一个个下饺子似的跳到水里。   那些水盗也不追,只有一两个登船的水贼用绳索固定住大船,而后分批上船,将船上值钱的东西运到小舟上。   和太湖上的水盗不同,这种运河段的水道一般只谋财,不图性命,因为运河是运输的根本,一旦杀伐过重,这段河道就没人来了,这些水贼势必要去太湖和其他势力强大的水盗抢生意,还不如这时候吃的饱。   是以不会水的船客害怕的躲在船舱里,只要不反抗,那些水盗也只是劫财,甚至还早早下船,给他们寻找漂浮物救命的时间。   运河来往船只频繁,只要不是当场淹死随便抱住什么飘一阵子,就能等到后面的船把他们救起来。   傅歧等人都曾经历过真正的水上搏杀,甚至落难荒野,靠走的硬生生走到目的地,此时见到那些人和当初的自己一般落水,不由得唏嘘无比。   可惜他们已经离得远了,再调转船头回去也不可能,只能眼巴巴看着那些船夫在水里沉浮。   “你有没有觉得最近水盗越来越多了?”   看热闹的人群里,一个船曹纳闷地问着另一个船曹,“我们从建康出发南下,一路遇见了好几回了。”   “难道北方战事吃紧,北方的水盗都南下了?”   这几个船夫是官船上的船曹,见多识广,闻言也均觉得不太正常。   “不太可能啊,这些水贼都有自己的地盘,就算他们要南下,太湖水面上那五大当家的怎么能让他们过来抢生意?”   一开始说话的船曹眺望着远方,皱眉说:   “看起来这些水贼都是小舟,若化整为零都用小舟南下,倒是能避开耳目。”   “听你们的意思,难道水贼很常见?”   一旁听着的孔笙心惊肉跳。   “难道我们一路北上,可能会遇见水贼?”   看到这公子哥怕成这样,几个船曹笑着说:“郎君莫怕,水贼一般不惹官船。在水道上打劫的多是小舟,很多干脆就是伪装成摆渡的在河中心劫财的。像我们这样的大船,劫起来麻烦,又不是运粮船没什么油水,水贼看到也会远远避开。”   另一个船曹也说:“要是我们的船再大点,人再多些,倒是会有些商船跟在我们后面寻求护庇,那就惹眼了。现在却不妨。”   听到船曹的解释,几人都颇有兴趣,问了不少关于水贼的问题,唯有马文才负手站在船尾,并没有提问什么。   “马兄,似乎对河盗水贼没什么兴趣?”   褚向在问了水贼多起来的时间后,仿佛好奇地问。   “你真笨,马文才家就在吴兴,哪里有地方能比太湖上的水贼还多!”傅歧难得觉得自己“聪明”一回,得意地说:“他父亲就是太守,也不知道抓过多少水贼,对这小河道上的水贼能赶什么兴趣!”   马文才赞许地点了点头。   “正是如此。”   褚向也对马文才笑笑,这解释倒是不假,连傅歧都看得出的问题,他会问,自然不是因为好奇那么简单。   只是马文才已经有些烦于不停掩饰自己了,这种不会暴露他什么的问题,他也就没刻意伪装自己好奇水贼。   于是几个少年看着那些水贼有条不紊地将财物丢下小船,行驶着小舟不慌不忙地离开,而落水的人都扒着船上丢下来的东西,直到后方的船舶见水贼撤走,这才开始打捞落水的人群。   见没热闹可看,船尾的人一哄而散,马文才和傅歧是最后跟着孔笙他们回到甲板小楼的。   “我大概是眼花了……”   临走前,傅歧迟疑地回头看了一眼。   他从小学习弓术,目力要远胜过一般人。   刚刚那些水贼走的时候,他好像看见他们对着船尾的马文才施礼?   **   鄞县县衙。   “听说了吗?我们县令在外面好像有什么仇家,上次还被人逼着回来拿赎金来赎命呢!”   “我怎么听说是县令相好欠了赌债被人抓了,让县令回来拿赎金?”   “你们都听错了,是县令身边那个黄皮子脸的算吏被人抓了,县令带了人想去救,没救着!”   一时间,三个人三种说法,各执一词不肯屈服,很快就吵成了一团。   “吵吵什么,吵吵什么!马上要开堂了!”   皂班的首领牛班头见下属们在班房里吵成一团,恨铁不成钢地迈进来。   “背后说令长的闲话,都是觉得自己差事干得太好,令长不会换是吧?”   “牛班头,你这么严肃干嘛!”   一个皂隶嘀嘀咕咕说,“梁县令一看就是脾气好的,否则也不会被书班、役班那群人糊弄了。我们在班房里就聊聊天,能有什么事!”   “谨言慎行。”   牛班头原本也对梁县令态度一般,可自从十天前那事,他却突然对梁县令恭敬起来了。   那两具袭击梁县令的尸体他都着仵作一起查看过,两人皆是二十出头精壮的汉子,那喉部中箭的中得是弩箭,这种武器可不是什么人都能用的,平常的人家,就是想弄,也弄不来一顶弩机。   有带着这种武器的人保护,梁县令若真如杨勉所说毫无根基后台,那才是见了鬼了。   更别说一个小小的庶族县令,居然还有人威胁勒索,这其中水深得很。   那几个皂班被头领训了,只能泱泱地跟着头领一起升堂。   本县惯例,每逢初五、十五、二十五都是升堂的日子,百姓但凡有冤屈,就可以鸣冤告状,只是鄞县地方小,每个月问的都是些“隔壁偷了几只鸡”这样的案子,很是无聊,上一任县令都懒得断案,这些浊务都是交给杨县丞做的。   大概是新官上任三把火,自从梁县令到任后,无论有没有人鸣冤,他每天都坚持坐堂,后来因书、算、皂、役四班皆怨言不断,每日升堂变为每双日升堂,不过大部分时候都是枯坐。   皂班们以为今日又是枯坐,一个个站在堂下打哈欠的打哈欠,走神的走神,文书班的和杂役班的则在堂后窃窃私语,说着闲话。   只有梁山伯表情冷然,端坐于堂上。   自从祝英台失踪后,他便像是变了个人,对待杨勉等人也没平日里那么客气了。   县衙里的人原本以为杨勉遇见梁山伯态度大变,一定会起什么龃龉,谁料杨勉居然没有和梁山伯起过争执,自那件事后反倒还隐隐让着他,让许多想看热闹的都没有看到。   就在众人昏昏欲睡时,堂外突然传来哄闹之声,喧闹的好似集市一般。   堂下牛头领精神一震,出去查看,少顷回转堂中,说是同时有两拨人来求县令做主断案。   梁山伯在此上任了快一个月,如今才终于等到了案子,自然是不会只做做样子,于是让人带了鸣冤者上堂。   第一家鸣冤的果真跟鸡有关,那请求县令做主的男人是一做力气活儿的鳏夫,家中子女养着一群鸡,大概是子女年幼,就有人将脑筋动到了这家人的鸡身上。   先开始只是丢一只,前几天却一连丢了好几只。这鳏夫知道家里没有大人家中子女会没那么安全,平日里是门户紧闭的,能到他家的只有左右围墙后的邻居。   那鳏夫气急,喊了一起做力活儿的同伴,扭着左右邻居家的人送来了官府,告他们偷鸡。   左右的邻居自然不愿来,可做力活儿的人什么都没有,就是有一把力气,被扭了不敢不来,如今站在堂下,一个劲儿的喊冤。   案子说完,围观的百姓和堂上的皂隶都在笑,因为“偷鸡摸狗”大概是衙门里一年要断上几十回的案子。   果然,梁山伯听了也不耐烦极了,随手一指,让那鳏夫左右的邻居跪在一旁,并没有理睬这个案子,转而问另一群鸣冤之人。   另一个鸣冤的是一位眼花耳聋的老妪,这老妪来县城里找做工的儿子,有一个男人从她背后抢了包袱就跑。   老妪的包袱里有盘缠和一些琐碎之物,被人抢了自然是放声大叫,恰巧有一路人经过,好心追之,抓住了盗贼。   结果等老妪赶到,两个人已经扭打在了一起,均说对方是贼,自己是好心的路人,那老妪眼睛不好,加之事情发生的太快,根本分不清到底是谁抢了自己的包袱。   于是有好事者见情况复杂,便将两人和老妪一起送来了县衙,由县令断案。   梁山伯问清了两个男人的姓名、年纪、出身,发现两人都是当地人,一个住在城东,一个住在城西,此番都是来市集赶集的,想了想,便让牛班头找了皂班中腿脚最快的两人,令他们跟着这两个年轻男人。   就在众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之时,梁山伯伸手一指门外。   “你二人出门,压着他们到门口左右的狴犴脚下,发令疾跑至对面的当铺,谁跑的慢,就将谁拿下。”   围观的百姓先是不懂,纷纷拥着两个“嫌疑犯”到了门口,等两人跑了起来,那年纪大的反倒跑得快些,年纪轻的跑得却慢。   牛班头比较谨慎,让两人重新再跑了一次,让皂班的人跟着,结果还是年纪大的跑得快,年纪轻的跑得慢。   待回到大堂上,梁山伯直接叫皂班把年纪轻的捆了,押送到一边。   “我冤枉啊!”   年纪轻的连连喊冤。   “你若不是贼人,就以你的速度,能抓得到刚刚抢包袱的贼?”梁山伯嗤笑:“一次是偶然,两次都追不上别人,难道还是当贼的故意让人抓到的不成?”   霎时间,众人纷纷了悟。   “这位长者,案件已破,拿着你的包袱,去找你儿子去吧。”   说罢,梁山伯叫杂役班出列一人,陪着那老妪去找儿子。   等他回过头再问那年长的,才知道他本就是给人跑腿为生的,虽年已四十,却腿脚灵便,所以才能抓住年轻的贼人。   梁山伯好生嘉奖了他一番,在周围百姓的喝彩声中记下了他的姓名,才请了他回去。   这时候,那鳏夫左右的邻居早就已经跪到腿软了,梁山伯才像是刚刚发现他们的样子,假装有些疲倦地揉了揉眼睛。   “今日有些累了,你们暂且回去吧。”   两人如释重负地站起来,正准备离开,梁山伯却猛然一拍惊堂案木,勃然大怒道:“偷鸡贼留下不准走!”   话音刚落,走在前面的那人不由自主地颤抖着腿一顿,后面的人却自顾自地还往前走。   两边的皂班早已经得了吩咐,见前面的人犹豫,立刻伸出哨棒叉住了前面的邻人。   那顿住的人立刻也察觉到了不好,转过身就对梁山伯跪下,根本不必梁山伯审问,自己便承认了他趁鳏夫不在家翻墙偷鸡之事。   只是那几只鸡都已经被杀了卖了,梁山伯念在对方是自首,又是邻居,判了他赔偿鳏夫家中五只活鸡,并向对方道歉。   两个案子都判得极快,很快看热闹的人群见没热闹可看,便散了个干净。   梁山伯饮了杯自带的花蜜水,见没有人了,问了问书记吏案子记好了没有,刚准备退堂,却听得门外有人大喊着向着堂内跪下。   “县令,我有冤要申!!”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县衙里的人原本以为杨勉遇见梁山伯态度大变,一定会起什么龃龉,谁料杨勉居然没有和梁山伯起过争执,自那件事后反倒还隐隐让着他,让许多想看热闹的都没有看到。   杨勉:(:-D)我不是让他,我是看他没了相好的可怜!万一他看上我可怎么办?我还是躲着点好! 第237章 见风使舵   跪在那里的少年约莫十二三岁, 一张脸被刻意抹的像是锅灰那么黑, 原本大概是窝在哪个角落里看热闹的, 因为乞儿一般的衣衫褴褛, 谁也没注意到这个一直没走的少年。   他默默地看完了梁山伯断案的过程,在看热闹的人群散的差不多时, 猛然跪在了大堂的门前。   衙役们将他带上了大堂, 梁山伯制止了县丞杨勉退堂的催促, 和蔼的问他是谁,又状告何人。   “我叫杨厚才, 是鄞县杨家村村长杨顺年之子。我状告本县张、黄两家,因护堤之事,将我父兄殴打致死!”   那乞丐跪地叩首, 哽咽着说:“明明是黄氏族长的儿子黄群打死了我的父亲,我的兄长才拼死反抗,他们随便推出一个护卫, 说是失手伤人, 还一直追杀我, 让我有家不能回,有冤不能申,求县令爷做主!”   梁山伯听了他的话, 蓦地一惊, 不由自主地看向身边的杨勉。   从刚刚他开始断案时,杨勉的脸色就不是很好看,但也绝没有现在这般阴沉的可怕。   “梁令长, 现在已经是中午了,已经到了退堂的时间。”   杨勉的话中带着一丝威胁之意。   “不如让他先回去,明日再审?”   梁山伯看他目露凶光,就知道杨勉肯定知道这孩子的来历,若此时答应了他的请求,这孩子必定凶多吉少,也许连发生什么事都不能知道了,便敷衍地打着官腔:   “这孩子跪在堂前也被不少人看到了,就这么让他回去影响不好。不如听听他说的案子,等案子说完,再决定他的去留不迟。”   说罢,便让杨厚才仔细说清楚。   于是在官衙里一群差吏魂不守舍的表情里,那孩子说出了自己的冤屈。   就如老农所言,一开始鄞县士族围堤断流时,下游就曾有有经验的农人去向这些士族老爷们交涉、痛陈利害,其中就有杨厚才的父亲、杨家村的村长杨顺年。   杨顺年年富力强,杨家村也是大村,大部分人都沾亲带故,当时杨顺年召集了一群年轻青壮去交涉,试图在堤坝上扒开一个小口。   为了杀鸡儆猴,黄群带家丁阻止他们时将杨顺年打死在当场。   杨顺年的儿子为了抢回父亲的尸体,和张、黄两家产生了纠纷,最后又气又悲,一头撞死在了堤坝上,带去的杨家村青壮激愤不已,和当地大族的家丁部曲产生了械斗,死了不少人。   杨顺年和杨顺年的长子死后,杨家只剩孤儿寡母,也不知是哪家找来了当地有名的流氓恶霸,不停去调戏、欺辱杨家的遗孤,该村的村民屡次因此发生争斗,最后不得已,将杨家母子送到了其他地方保护。   几年后,无人再敢提破堤之事,杨家母子也似乎被人遗忘了,但杨厚才却忘不了父兄的大仇。   他天天在城中闲逛,以乞丐的身份做掩饰,等待着伸冤的机会。   听到这里,不少差吏都露出同情之色。在鄞县年年被洪水淹没的早些年,自然是有不少心疼田地的农人试图改变这一局面的,反抗的有之,来告状的也有之,可惜都没有结果。   鄞县现在这种一到夏秋就人满为患的景象,也是这几年才有的。   就因为涌入城中的灾民太多,有些人厌烦了“跑水返”已经不愿意回到田庄乡村里去了,地方上的卫戍兵甚至因此吃饱了肚子,每日靠克扣些城门费就能比寻常富商日子还好过。   梁山伯听完了杨厚才的冤屈,在杨勉数次打断之下,接下了这个案子,在问清他不愿离去后,他吩咐皂班的牛领班送这个少年去衙中休息。   “梁县令,你为什么要接这个案子?”   杨勉见他再没有如以前那般好说话,怒不可遏道:“那张、黄二家皆是本县有名的大族,绝做不出亲自伤人致死的恶事!”   “既然有人告状,就得问清楚情况嘛。”梁山伯语气轻飘飘地说,“何况什么堤坝、什么断流,我都不知道这件事,不留下他,怎么能问个明白?”   “令长,你可是赴过宴,答应过他们要讨回欠债的!”杨勉音调渐高:“我看这些刁民就是眼看着还不起粮食,故意用这种方式混淆视听!”   “粮食要还,案子也要接,这是两回事。”   梁山伯面对杨勉的愤怒,依旧是一副“老好人”的样子,立场却分明。“再说了,既然以前结了案,翻案就没那么容易,杨县丞你又何必这么激动呢?”   杨勉听着梁山伯的意思,似乎是想要和稀泥,态度倒没那么急切了,可表情却依旧不太好。   “令长,我是希望你能在鄞县县令的位置上长久做下去,所以才好心提醒你。你现在把那杨厚才赶出去还来得及,等张、黄几家都知道了这个消息,你在衙门里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梁山伯只是笑,扭头问主簿官:   “敢问主簿,刚刚可将这案子记下了?”   那主簿看了杨勉一眼,低下头含糊不清地回答:“启禀县令,刚才杨厚才说的太快,卑下来不及记,故而未曾记全……”   梁山伯看了看杨勉,又看了看主簿,了然地点头。   “果然是日子不好过啊。”   他叹道,又问几位书吏。   “那你们也是没有记下了?”   几个书吏你看看我,我看看,俱是沉默不语。   一县县令,亲自问案,告状之人将案件叙述清楚,堂上主簿、书吏竟无一人愿意记录、成案,这已经是等于将他直接架空了。   梁山伯见了他们不配合的样子,不怒反笑。   他是个很和气的人,嘴角总是带着一丝笑意,和人说话行事,总是让人如沐春风,这也是杨勉等人为何一开始并没有忌惮他,反倒一点点将自己的底都兜了个干净的原因。   底都兜完了,就到了该收网的时候了。   “既然你们都老眼昏花,那就暂且都养着病吧,手中的事情也不必做了。”   梁山伯看了眼天色,眼中带着冷意,说出这句让堂上众人都哗然的话来。   当梁山伯表现出截然不同于以前的态度时,这些人都感觉到无所适从、甚至是不敢置信。   “令长,这不好吧,若是我们都回去养病,那何人协助令长处理县务?”   主簿以为梁山伯只是面子上下了台,有些惴惴不安地递出话。   “有些事情,还是可以从长计议,从长计议的……”   杨勉从头到尾冷眼旁观,似乎不相信梁山伯干得出这种让自己变成光杆县令的事情。   “梁县令!”   门口守着的一个卫吏突然跨入了堂内,向着堂上的梁山伯躬身。   “县衙外来了十来个人,带着会稽学馆的路引……”   果然按时到了!   梁山伯嘴角一扬,脸上露出欣喜之意。   堂上众人却是惊魂不定。   那门卫自然感觉不到堂中的诡异气氛,只一心一意地尽着自己的职责。   “那些人说,他们是您聘来的吏官!”   ***   吴兴。   马文才等人乘坐的大船一路顺风顺水,临出发前又有建康令的打点,这艘船上的操舟之人俱是一把行船的好手,很快就到了吴兴地界。   吴兴乃是“三吴”之地,又是马文才父亲治下,可惜因为有褚向在队伍里,马文才不愿耽搁时间上岸返家,便准备只在码头上靠岸,稍作补给。   到了靠岸那天,傅歧有些憋闷,邀了马文才几人下船,只在码头周边走走,考虑到接下来几乎要日日都停在船上,几人便答应了傅歧的请求,趁着大船补给水粮之时,下船走走。   这一走,便看出马文才太守之子的好处来。   马文才和许多士族公子不同,并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之人,早些年也曾游历三吴,走的便是水路,这船坞中不少官府的船曹都认识他,见到太守之子便免不得停下脚步招呼几声,问个好。   船曹还好,更热情的是船坞中管理船务的官员,这些人每个月都要到太守府去述职,有些看待马文才犹如自家晚辈,见了马文才带着几个年轻人溜达,便一个个喜笑颜开。   “马公子,到京中见天子去啊”   “马少爷,听说你得了什么‘天子门生’,现在已经是皇帝的徒弟啦?等他日封侯拜相,别忘了吴兴府衙的陈大郎啊!”   徐之敬几人都惊叹于马文才的人缘只好,马文才也没想到这消息这么快就传回了家乡,想来是他娘没办法做到“锦衣夜行”,将消息传了出去。   他起先还有些赧然,等招呼的多了也就自在写了,还能跟着回几句。   这份悠闲自得一直到偶遇了一位太守府的老属官,才戛然而止。   那人自马太守到任起就任着属官,专司赋税,也算是马家的老熟人了,在码头上见到马文才向他问好,笑着搭话:   “马少爷,听说马夫人为你订了亲,聘书都下了?我什么时候才能喝到你和祝家那贵女的喜酒哇?”   这话题一开,众人皆对着马文才纷纷道喜,马文才原本笑着的脸陡然一僵。   “马文才,你定亲了?”   孔笙好奇地问,“什么时候的事?”   “家母还在相看,还没确定……”   马文才表情不自然地说:“现在传开,有害无益。”   “聘书都下了,怎么能算没确定?恭喜恭喜啊,你如今是双喜临门呐!”   孔笙笑吟吟地说:“等京中见过了天子,你再回来迎娶,可就更上一层楼了!”   见不少人都来贺喜,马文才招架不住,对众人频频拱手,心中荒诞之感无以复加,简直郁闷的不行。   “刚刚那官员说你和祝家贵女结亲,是哪里的祝?”   褚向似是好奇地问。   “是上虞祝英台的姐妹吗?”   马文才看着褚向,知道他是明知故问,刚刚想点头大方承认,却听得耳边传来一阵迟疑的呼喊声。   “是……是马文才马公子么?”   待看清码头边被众人围着的士子是谁时,从隔壁一艘运粮船上跳下一个黝黑精壮的少年。   那少年长手长脚,三两步就下了船,一下船便奔到马文才和傅歧几人身前,向几人跪地叩首。   “想不到能在这里见到几位恩人!”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那人自马太守到任起就任着属官,专司赋税,也算是马家的老熟人了,在码头上见到马文才向他问好,笑着搭话:   “马少爷,听说马夫人为你订了亲,聘书都下了?我什么时候才能喝到你和祝家那贵女的喜酒哇?”   马文才:(冷脸)我估计你是喝不到了。   属官:……僵硬ING。(我说错什么了?) 第238章 藕断丝连   这少年动作太快, 加之被晒的黝黑一片, 连眉目都看不清楚, 众人只看到那黑影突然就地跪倒, 却没认出他是谁来。   唯有傅歧,大概因为自己也有哥哥, 对他爱护弟弟的举动印象颇深, 在看着他的后背一会儿后击掌大叫道:   “你你你, 你是不是那个,那个什么, 法生!法生!”   见他们能认出自己,陈霸先也很高兴,抬起头来感激道:“几位恩人, 小的正是长兴陈法生!”   被傅歧这么一喊,马文才也想起来了,上前搀扶起他, 感慨地说:“好久不见, 没想到你竟能晒得这么黑。”   之前他们见到陈霸先时, 还只是一个瘦弱的小伙儿,唯有那倔强的精气神让人印象深刻。   而现在的陈霸先大概是生活的比以前好了的缘故,早已经不是之前见到的身材, 个子像是旱地拔葱一般长了好大一截, 也健壮了不少。   “还是多亏了恩人的信,因为恩人的举荐,我得了太守府的恩典, 如今在粮曹里做一运粮官,主要负责押运各地送往官仓的粮草。”他不好意思地憨笑着,“约莫是在船上呆得久了,就黑成了这样。”   “这样挺好,看的精神!”   傅歧就喜欢这样爽快的性子,高兴地与他攀谈了起来。   “你的母亲和弟弟呢?也接来吴兴了吗?”   “是,如今在吴兴城中租了个小院,我母亲帮人做些针线活儿,我也有了差事,日子还算过得去。”   陈霸先见傅歧还关心他的母亲和弟弟,越发觉得感激。   马文才听他还在吴兴城里租了个小院,就知道他这运粮官恐怕不止明面上这点俸禄。不过事关粮税,又在水面上来去,本来就容易捞到油水,这少年看起来不是迂腐之人,这样的人更容易出人头地。   “既然离开了那里,就好好过日子,照顾好自己的阿娘和弟弟。”   这样有手段有能力又有感恩之心的人,让马文才自觉自己没有帮错人,此时对他很是和气。   “家母和弟弟都很感激马公子当初的援手之恩,否则我等恐怕现在只能在黄泉相见了,家母在家中供了您的长生牌位,每日都祈祷君安。”   陈霸先恭敬地说着,“最近吴兴皆传马公子被点做了‘天子门生’,我们都为马公子和马太守高兴,恭喜公子前程似锦!”   旁边的属官一直笑吟吟看着,如今听到他说,插口道:“何止前程似锦,说不得马上还有娇妻美眷呢!”   陈霸先“啊”了一声,看了看马文才,突然挠了挠头,对后者说:“请公子等等我。”   说罢,他转身几个健步返回了船上,一头钻进了船舱里。   “他要干什么?”   傅歧表情奇怪地看着陈霸先的背影。   马文才也摇着头。   这码头上认识陈霸先的人明显不比认识马文才的人,不少好事者也想看看陈霸先要去做什么,围着没走,引颈眺望。   没一会儿,陈霸先下了船,腰上坠着一个沉甸甸的布囊。   他走到马文才面前,将那布囊掀开,露出一枚浑圆如鸽蛋般大小的珍珠。   “听闻公子即将双喜临门,小的也为公子高兴。法生这趟走船,恰巧在太湖中得了一枚宝珠,想想看这也是天意……”   他献上这枚珍珠,呈与马文才。   “这枚珍珠,就权做恭喜公子双喜临门的贺礼吧!”   听闻这珠子是献给马文才的,旁人纷纷吸气,眼神抑制不住的羡慕。   这里是吴兴,边上就是太湖,而太湖盛产珍珠,世人皆知。但珍珠形成的形状各异,有扁圆的,有米粒型的,有椭圆的,近圆的和正圆的很少,更别说这么大一枚浑圆的珍珠了。   即使不说是价值连城,但也绝不是寻常可见。   莫说其他人,就连马文才都很吃惊,他不过是举手之劳拉了他一把,又向父亲举荐,让他有了份差事而已,怎么能收如此重的厚礼?   “公子可是看不上这枚珠子?”陈霸先见马文才迟疑不接,诚恳道:“这枚珠子并不是什么不义之财,小的以前在船上长大,喜欢下水摸鱼摸虾,这珍珠也是我这次出船凫水时偶捞一巨蚌而得,来路绝对清白。”   “但凡女子,都爱珠宝。公子以这珍珠为聘,相信无论是什么样的女子,都会欣然答应。”   他笑着说道。   吴兴民风彪悍,此时男女大防又没有多重,旁人听了陈霸先这话,纷纷喝彩叫好。   “马公子,既是好意,就把这珠子收下吧!”   “马少爷,他说的没错啊!”   马文才看着那珠子,正在迟疑,忽见得陈霸先神情中带着几分焦急和沉重,猛然明白了过来。   “你既然如此好意,那我就笑纳了。”   他低声和疾风吩咐了几句什么,便在众人羡慕叫好的眼神中收下了珠子。   这些人见没什么热闹可看了,渐渐散去。傅歧等人原本还想到处走走,多聊聊,也考虑身上这珠子已经财露了白,只能和陈霸先寒暄几句,准备回返船上。   “公子几人是去建康,路上要小心水盗。”   陈霸先说完,一拍脑袋自嘲道:“是我想岔了,公子们坐的又不是我这运粮船,水盗必定不会铤而走险,是我杞人忧天了!”   傅歧实在很喜欢这陈霸先的性格,再三跟他说若是去了建康一定要去他家里找自己,又约了下次见面喝酒,这才跟着马文才回了船。   待目送马文才他们的官船渐渐走远,码头上的人也重新开始议论纷纷,有的议论着马文才几人的前程,有的议论着马文才可能会娶什么样的妻子,更多的则是羡慕他随手施恩却得了一枚举世无双的珍珠。   “法生哥,没想到你还认识太守府的贵公子!”   和陈霸先一个船上的小吏满脸钦佩地说:“你怎么不早说呢?说了就不会被船曹那老驴头呼来喝去了!”   一般人有这样的背景,又是太守府亲自推荐的差事,早就抖起来了。   陈霸先笑而不语。   那小吏和陈霸先一条船上工作,平日里关系很好,知道他不是爱张扬的人,也没追问。   反正船坞上下,是个人都知道陈霸先和太守家、以及建康令家的公子交好了。   “就是可惜了那枚珠子,法生哥为什么不自己留下呢?老驴头还递了话,说会有人用千金收那珠子,你也没成亲,卖了那珠子娶妻生子不好吗?”   小吏有些可惜那枚宝珠。   “你真以为会有人千金收我的珠子?你没发现船上少了不少人吗?”   陈霸先苦笑着。   “我当着众目睽睽之下捞起那巨蚌,又得了那样招眼的东西,怕是刚下船,还没到家中,连命都没了。”   他眺望着远方的大船,嘴中喃喃自语。   “那位马公子,是救了我两命啊……”   **   梅林别院中,身着一身鹅黄衫子的祝英台,无聊地在梅林里漫步着,身后是亦步亦趋的祝阿大等人。   她被送到别院后,就几乎等于被幽禁在了这里,平日除了可以出门在梅林中散散心,不允许去任何地方,也不准向外界沟通任何消息。   为了抹掉“祝小郎”的所有痕迹,祝英楼下令销毁了祝英台用过所有的书信、功课,甚至连一些日常用器和那些男装都被烧毁了,这让祝英台不由得庆幸自己早一步已经将自己的笔记交给了马文才,否则那么多化学式和置换反应,说不定过个半年一载,自己都要忘个干净。   在别院里住着,很容易就让人忘记了时间,尤其当你做的事、见的人永远都是那么几个的时候。   若不是有马文才的传信,祝英台估计这个时候肯定已经火冒三丈了,哪里还有时间耐心等。   不过,该有的脾气还是不可能无缘无故消失的。   “你们到底要将我关到什么时候?”   祝英台看着身后一张冰块脸的祝阿大,烦躁地问:“难道要一直这么关着我?”   “少主说,要等到‘小郎’治不好脸,从丹阳回来。”   祝阿大回答。   “那要多久?”   “约莫……半个月吧。”   祝阿大迟疑着说。   “你们到底计划着什么事情?为什么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我好,却连什么事情都不告诉我?”祝英台已经受够了祝家庄的这种“体贴”,“好,你们说的,都是一家人不会害我,那我们一起共同面对不行吗?”   “这……这是少主和庄主的决定,卑下不明白,亦无法回答。”   祝阿大硬邦邦地说。   “那你刺杀梁山伯是为什么呢?这个你总能回答了吧?”祝英台旁敲侧击着,“你们到底为什么要得到那本册子?甚至不惜刺杀一县之主?”   “梁山伯不是一县之主。”   祝阿大摇着头,“梁山伯是男人。”   “什么?”   祝英台愕然。   “你说什么?”   “一县之主是县主。是皇帝或王爷的女儿。鄞县的县主不是梁山伯,梁山伯不是皇帝或王爷的女儿。”   祝阿大一本正经的回答。   想不到九娘子看起来聪明,其实也糊涂的很。   连这种常识都不知道,哎,可惜那副精明相貌。   经祝阿大这么一番“解释”,祝英台终于听懂了,也差点被气死了。   “谁问你县主是什么!”   祝英台气结。   “我问的是梁山伯!”   “你问他,不如问我。”   随着一声冷冽低沉的男声,梅林中走出一个面目严肃的中年人。   看到来的是谁,祝英台立刻憋缩成了一只鹌鹑。   “父,父亲……”   作者有话要说:  叮!   完成后续任务“少年的报恩”,得到“价值千金的宝珠”一枚。 第239章 各施手段   如今已经是春末, 梅花早已凋尽, 只留下铁虬银枝, 坚硬执拗, 一如对面那中年人的性格。   这位不怒自威的祝家庄主,已经成了祝英台心中的梦魇。   “外面风大。”   祝庄主抬头看了眼天, 目光从女儿身上的单衣上扫过, “出门多穿几件衣服。”   明明是关心体贴人的话, 从这位庄主的嘴中说出来,倒像是一句训责。后面伺候祝英台的几个别院侍婢, 当场就跪了下来,恨不得将头低进尘埃里。   祝英台低着头,攥着自己的衣角。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跟我过去。”   他指了指不远处的小亭子。   她跟着祝庄主去了高处的亭子,也不见祝庄主有什么动作,旁边的侍卫都四散而开, 包括她身后的祝阿大, 很快那亭子里就剩下他们父女两。   祝英台站在亭沿往远处看, 只见原本空旷无人的梅林别院里却驻进了不少祝家部曲,想必是跟着这位庄主来的,因为昨天她来这里的时候, 还绝没有这么多人。   想到有这么多人, 就算马文才有通天之力也救不出她去,她就忍不住焦急。   “再过一段日子,会有官媒来看你。”   祝庄主突然开了口, 对自家女儿说:“你也已经到了能成亲的时候了。”   “官媒?”   祝英台心中一紧,下意识地喊了出来:“我不要嫁什么阿猫阿狗!”   “这官媒是京中来的,为京中贵人和宗室挑选优异的女子,我们祝家庄也不能阻拦,所以我们家和你那同窗好友马文才已经商议好了,两家先议定婚事,将这官媒糊弄过去。”   他说着,递过去一个拳头大的鹿皮小囊。   “这是马文才请徐家徐之敬做的秘药。”   祝英台还在为马文才居然愿意娶她的消息震惊,那鹿皮囊是祝庄主硬生生塞在她手里的。   “里面有一枚蜡丸和三包红浆。蜡丸捏碎吞服后,接下来十天里呼吸不畅屡有破音,肺部也会有各种病症之象,如果你再配合着一直剧烈咳嗽,看起来就像是得了恶疾。那红浆缝在手帕边缘,捂口时用力捏破,可乔装呕血。”   祝庄主沉着脸说:“我也不知道这官媒什么时候会来,这秘药提前给了你,你若不想随便被嫁了,戏就做真点。”   祝庄主来的太过突然,一时间涌入的太多信息让祝英台有些难以消化,握着鹿皮囊了茫然了一会儿,皱眉道:   “马文才同意了和我家结亲吗?”   “不同意怎地?你都和他同居一室了!”祝庄主怒道,“我们祝家庄的女子,难道还配不得他一个小小的太守之子吗?!”   “你是强迫的对吧?”   看着他这幅模样,祝英台了然。   “你必是拿什么强迫了马文才!”   “这件事你不用管。你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不肖女,若真能嫁了马文才,倒还算有点用处!”   他横眉怒对。   “若不想嫁马文才,你难道想还嫁给京中纨绔做妾室不成?!”   “好,我不管。”   祝英台对马文才有信心,虽然事关自己的终身大事,但她觉得马文才不会那么容易被算计。   但是……   “那梁山伯又是怎么回事?我们家难道是临川王的人吗?”祝英台梗着脖子,倔强地质问着祝庄主。   “您知道临川王意图谋反,还里通外国吗?”   “父亲!”   祝英台见祝庄主沉默不语,唤了他一声。   “这些事,我原本是不想让你知道的。你兄长已经有了你外祖父的庄园作为后路,再把你嫁出去,我和你母亲就不必担心什么了。”   祝庄主的声音里透着一丝疲惫。   “这件事你知道的越少,就越是安全,你也不必问,我是不会告诉你的。”   “所以呢?你们每每打着‘我是为了你好’的旗号,却什么都不愿意告诉我?为什么阿兄什么都能知道,我就不能?就因为我是个女子?”   祝英台控诉着。“如果你们嫌弃我是个女子,为何又让我去会稽学馆读书?我是祝小郎而不是祝九娘,难道不是更合你们的心意?”   “让你去会稽学馆读书,是有多方面的原因。”   祝庄主将脸一板。“你生来就是女子,怎么怪我们把你当女子?你从哪里有了这些悖逆不道的想法?!”   祝英台低着头,默然不语。   “这世道说乱就乱,你一个女子,没有自保的手段,若没有家族护庇,就必须护庇与夫君,马文才野心勃勃,又有城府手段,最重要的是你和有同窗之情,绝不会如寻常男子那般弃你而不顾。”   祝庄主接着说:“他心胸手段都有,只是马家三代单传,又不好搜刮民脂民膏,所以实力太弱。等你嫁过去,我必为你置办十里红妆,马家就算为了你带去的丰厚嫁妆,也不会薄待你……”   “马文才有了我祝家的襄助,必能如鱼得水。到时候你夫妻俩琴瑟和鸣,志趣相投,哪里还想得起现在埋怨我的话,谢我还来不及!”   祝庄主抚须而笑。   没有自保的手段?   祝英台在心中冷笑。   祝庄主见女儿再没有顶嘴,以为自己已经说服了她,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里是偏僻了点,衣食住行没有庄中那么周全,不过你母亲知道你来了这里,已经吩咐家中下人将你平日在庄中用的东西收拾起来,你且安心在这里住着,等到了待嫁的时候,你兄长回送你回庄。”   “父亲,能不能把我炼丹室的东西也带来?”祝英台闻言,低声提出要求,“这里苦寒,根本没有能打发时间的东西,我想炼炼丹,打发时间……”   “炼丹?”   祝庄主狐疑地看着女儿。   “都是些小玩意儿,我就这么点兴趣……”   大概是觉得女儿还能提出打发时间的要求就意味着并不想反抗,又也许是觉得炼丹这种东西不会对他的计划有什么影响,祝庄主虽然迟疑了一会儿,但还是同意了。   不但如此,面对女儿希望能购置齐炼丹原料的请求,也一并同意了,让她开了单子给祝阿大,祝阿大自然会派人去备齐。   唯一让祝英台觉得沮丧的是祝庄主似乎不准备走了,不但安排了不少人手“保护”别院,自己也住进了别院的主屋。   有他在别院看着,便是她有插翅之能,也没办法逃出生天。   “先把官媒应付过去。”   祝英台看着鹿皮囊,拍了拍脸振作精神。   虽然马文才叫她等,但她也不能光等着,什么都不做。   ***   鄞县。   梁山伯从会稽学馆带来的人来了鄞县县衙之后,杨勉的日子就没那么好过了。   之前他一意拿捏梁山伯,那是仗着他是鄞县县衙的老人,鄞县县衙里的其他人或受过他的恩惠,或有把柄在他手里,或指着他富贵,自然敢壮起胆子,一起“欺负”这位新任的县令。   但杨勉毕竟不是县令,只是县丞,所谓“名不正而言不顺”,县衙里的职位如何更替向来是听县令的,而不是县丞的。   之前他们都以为梁山伯就是个孤身上任的穷小子,就算有心想换掉县衙里现在的班底也有心无力,却没想到他在会稽学馆会有如此的声望,竟然能让大批能书会写的生徒暂时抛却俸禄,陪着他干白活儿?!   如今这十几个人往县衙中一坐,原本还拿捏梁山伯的那些人就很尴尬了。   “你们说,令长到底是什么意思?”   实在是憋不住了,被晾在一旁好几天的主簿和书吏等人聚在一起,合计着接下来该怎么办。   “也不说还要不要我们,既养着我们,也养着学馆里那些人,可活儿都让那些新来的干了……”   “是啊是啊,一个个笑面虎儿一样的,嘴里说着向你‘请教’,其实根本不必问你,拿了那些陈年的册子自己就去算了……”   算吏心里也七上八下。   “你们说,他们可算出这其中的猫腻了?”   “应该不会吧……”   老主簿心慌意乱地说,“我们把帐做的那么模糊,没那么容易算出来的。”   “哎,那可是会稽学馆里出来的学生,实在是不好说啊!”几个算吏脸上都有害怕之色,“你们看牛班头和他带的那些徒弟,梁县令的人一来,都倒到梁县令那边去了!”   “你们说,就他那点油水,肯定是养不了两拨人的,我们是不是该找找后路了?”几个书吏唉声叹气,“要不然,和牛班头一样,和梁县令求求情,诉诉苦?咱们几个家里都有老有小,这时候再出去找合适的差事,难啊!”   “这种话赶紧别提!现在看梁县令厉害,就想改弦易辙,你们是忘了杨县丞的手段?!”   老主簿将头摇得好似拨浪鼓,又厉声道:“这几年杨县丞带着兄弟几个发财,哪个不是吃得盆满钵满?你们别说家里老小的事,你们现在家里都有人伺候,都忘了哪里来的钱财?!”   几人本来就是随口这么一说,被他这么一喝,顿时连连说不敢,只能暂且定下了装聋作哑的计划,左右梁县令看起来还比较厚道,没把他们辞了,先撑着再说。   最多最近勤快点,多用点心,让他找不到打发他们的由头。   这偷奸耍滑,肯定是没办法了。   等其他人散了没影,杨勉才从暗处出来。   “杨县丞,我现在还能镇的住他们,要再过一阵子,等那些人彻底摸清了府衙里的情况,我的话估计也没办法管用了。”   老主簿苦着脸。   “能镇一时是一时,就算他的人多,能撑多久,还不由他说了算。”杨勉阴测测地看着那些县吏离开的方向。   “我也没想过一直靠着他们。”   老主簿连连称是。   “现在重要的不是这个,这小子看起来软弱,可脑子有点迂,我和他明里暗里让他交出杨厚才,他也不知道是真的听不懂还是假的听不懂,只让那小子住在衙门里……”   杨勉眉头紧蹙。   “赶紧想个法子,让那杨厚才离了衙门,想办法给处理了!”   “牛班头的人守着呢。”   主簿为难地说,“那小子自己也知道轻重,平日里连屋子都不出,吃喝拉撒都在屋里。不过梁县令也没去看过他,我觉得吧,这事不见得梁县令想管,多半是他跑出去乱嚷嚷,惹出更大的乱子。”   “就是因为梁山伯没去见,我才忍了他,否则让他这县令做到头!”   杨勉恶狠狠地说:“不说这些有的没的,你让老张他们想个法子,把这小子给解决了!他不是还有个寡母在城里么?从这里下手!”   主簿应下了这事,心头一阵忐忑。   这杨勉嘴里说得硬气,可自从梁山伯的人来了,他也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和对方硬碰硬过了。   官大一级压死人,这民间的老话不是白说的,若梁山伯不给杨勉脸,立刻卸了他们的职,全部换上自己的人,无论于情于理于公于私,都没人能说什么。   “刘主簿可在?”   没一会儿,皂班的人寻到了此处。   “在,在!”   他打起精神,迎上前去。   “梁县令找你,快去后堂一趟!”   “可知是什么事?”   主簿好声好气地打听。   “好像是官府作保借粮,几家大族催债的事。”   那皂隶和主簿相熟,有意卖好。   “梁县令带来的算吏和书吏把积年的老欠条都翻出来了,说是要让百姓们还债哩!” 第240章 破局之道   刘主簿到了后堂的时候, 被后堂里沸腾的气氛惊了一惊。   不似之前那位麻子脸算吏那般用纸笔计算, 梁山伯带来的算吏都中规中矩的拿着算筹, 端坐在案桌后, 每计算出一个数字,便由身边的书吏抄誊、核对、登记, 然后整理出来。   官府做保的欠条本就不少, 还是历年来堆积在一起的, 光按照年份分拣出来就是一笔大工程,更别说还要详细计算到每一家欠了多少斗、多少升的粮食, 应付多少利息。   “这,县令大人,您真的要讨?”   刘主簿咋舌, “今年粮食还没到收的时候,最少还有一个半月,您叫百姓用什么还啊?”   算算看, 再过一个月, 也该发水了。   “抢收。”   梁山伯不停看着呈上来的账簿, 头也不抬地说:“张、黄几家都是当年免息,先让他们还已经生了利息的那几年的,还没生息的先不还, 分批还。”   “这, 那这就繁琐了啊……”刘主簿觉得这位县令天真的很,“许多百姓连数都数不清,你和他们说今年的去年的前年的, 这个有息的那个没息的,他们是分不清的……”   “所以我让算吏将每个部分都算清,一项项列出来。”   梁山伯抬起头。   “刘主簿,请你来,是想安排你出去张榜,将官府将要收粮的事情公布出去。你来斟酌斟酌,该怎么写,百姓会比较容易明白。”   “这……这会引起民怨的吧?”   刘主簿迟疑道。   “奇怪了,杨县丞邀了县中几家请我过府,不就是为了要我把百姓的欠粮讨回来吗?”   梁山伯上下打量着刘主簿。   “怎么,杨县丞没有说?”   杨勉倒是说了,可是那几家给的欠条明明是去年的那些没利息的啊!   看这梁县令的意思,都像是把积年的欠债全部讨回来?   谁能有这个本事?!   “不,不是,令长,这债不是这么讨的啊……”   刘主簿讪笑着。   “不这么讨,怎么讨?”   梁山伯心中嗤笑着。   那刘主簿被梁山伯少有的强硬态度震慑住,不得已接了差使,准备先去和杨勉通个气,再去想如何张榜。   “对了,刘主簿,要张榜出去的东西,我希望午时之前能看到。”   梁山伯叫住了要走刘主簿。   “午时?”   杨勉已经离开了,叫回来再重新商议,午时前肯定来不及。   “嗯,午时,不得有误。”   梁山伯摆了摆手,示意他离开。   等刘主簿走后,几个从会稽学馆跟着他一起来鄞县的同窗看着账簿直叹气。   “梁山伯,你走这一步棋,凶险的很啊!”   他们都是寒门出身,知道民间要债有多难。且不说官府作保,就算是亲人作保,为了债务纠纷家破人亡的大有人在。   真遇见死活不愿还的,把保人逼死的都有。   “如果不把事情往大了闹开,不少人都不知道自己欠了多少粮,还傻乎乎以为自己只有一开始借的那三五斗。”   梁山伯知道他们的担忧,安抚道:“我不是非要他们把粮还回来,而是想让他们知道自己欠下的是什么。”   一旦觉得自己借的东西是不用还的了,就不会再去记自己借了多少,等到积沙成塔之时,想要再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还不如这时当头棒喝,能敲醒几个是几个。   “就怕闹大了没法收拾。”   “我就是要闹大,不闹大,上面怎么能知道鄞县欠债之风已蔓延至如此境地?我怀疑世子早就知道鄞县的情况,只是粉饰太平,不肯揭破罢了。”   梁山伯看着自己的同僚们,“可不肯揭破,鄞县还是只剩下个空架子。等鄞县完了,我这县令也一样坐到了头了。”   “解决掉眼下这危机,反倒还有一线生机。”   寒门与士门不同,士人重名,寒生重利,若不说明白,很快他就又会陷入到孤军奋战的困境里去。   “是了,吾等一定为令长尽心尽力!”   能被梁山伯选来的都不是笨人,一点就通。   “你们核算完了官库的粮食没有?大概能撑住吗?”   梁山伯看完了几本账簿,又问几个算吏。   “有前任算吏留下的数字做底,大致估算出了结果,怕是撑不住的。”   说话的是学馆中算学在丙科排前的寒生,“倾尽全力的话,能顶上六成。”   “六成……应该是够了。”   梁山伯咬牙。   “这件事不能拖,再拖下去只会更糟,尽力吧!”   堂下众算吏和书吏表情算不得太好,他们养家糊口的前程都系在梁山伯身上,若梁山伯这个县令坐不稳,他们拍拍屁股就要各寻生路,连再回学馆读书的机会都没有了。   就冲这个,他们已经是系在一根藤上的蚂蚱,只能共同进退。   但发生在鄞县的事情,他们也是闻所未闻,至少以他们的眼界和能力,完全看不懂梁山伯该如何破局,破了局又能如何全身而退。   一群人窝在后堂中将欠账之人的债务情况整理成册,再由书吏誊抄成不少副册。这些副册将交由衙役和皂班用于征讨所用,但看牛班头的表情,大约是不想接这个苦差事。   就这么忙活到了午时,一干人已经累得口干舌燥,那刘主簿带着吃食和刚刚拟好的布告来了。   梁山伯一看,全篇都是含糊文章,只说鄞县衙门要襄助本地富户征讨积年旧债云云,只字不提什么时候、什么地点,以及怎么讨,心中冷笑。   “写的不错,贴出去吧,再抄上十几份,送给下面各里正、村长,让他们在乡间宣读。 ”   他不置可否地将布告还给刘主簿。   “考虑到大部分百姓可能不识字,我会派几个能言善辩的人守在布告旁边,向百姓们解释。乡间那些里正、村长,召他们到衙门来,我亲自向他们解释。”   刘主簿原本想随便糊弄过去,反正布告上写的含糊,都是官样文章,可这梁县令一派人解释,这就难以糊弄了,相反,因为布告写的含糊,问得人只会问的更仔细。   于是他这下子急了。   “令长,县中本来人手就不够,哪里还有人去做这个!”   “不够?我看是足够了。”梁山伯此时才亮出他的真实目的,“之前在县衙里辛苦的那些书吏、算吏和各班皂吏,左右现在也是无事,就都出去‘为民解惑’好了。我让小江带着两个人教他们怎么说,他们跟在小江身边,学会了就去办差!”   他带来的都是新人,人生地不熟,可之前那些皂吏却都是地头蛇,对当地情况熟悉的很,百姓又皆畏惧,用来唱黑脸逼债,最是合适不过。   刘主簿听得心惊肉跳的走了,一出门就被杨勉拉到了角落。   待听得梁山伯不声不响就把他的心腹都架空了,还派去做这个,杨勉气得差点咬碎自己一口牙。   “这猪卑狗险的货,我早就该看出他是个假老实的!”   他恨声道:“他打的好盘算,叫我的人去做这讨人嫌的差事,自己手下留在县衙里偷闲,他娘的,那外面打杀他的人怎么不下手把他也宰了!”   “那现在怎么办?叫兄弟们随便应付一下了事?”   刘主簿讨主意。   “那怎么能?”杨勉狰狞着表情说道:“他梁山伯不是要向百姓讨债吗?就让他讨!”   “我让他讨的出不了县衙大门!”   ***   梅山别院。   自从祝庄主将祝家庄炼丹房里的器具搬到了别院后,几乎就再也看不到祝英台在梅林里出没的身影。   因为“炼丹”和“炼金”之术都属于方术,素来不能为外人所闻,更不能偷看,祝英台执意将她炼丹的丹房放到了别院原本贮藏腌渍之物的窖房里。   腌渍之物气味重,一直是在别院僻静之处,祝父担心祝英台用炼丹的药物做什么傻事,派了懂炼丹的几个家仆守着她,为她伺候炉火之事,对她炼金倒是不怎么阻拦。   也是祝英台理论功底扎实,在炼金时花了些心思,除了用砷矿物炼制铜砷合金以外,竟将锡、铅、汞等贱金属也用自己的方法炼成了各种金黄色或银白色的灿色合金。   这些玩物一样的“假金”、“假银”虽拿起来一看就知道是假的金银,可乍然堆在那里,看起来就像是一堆堆“金山”、“银山”,常常让不知情况进了炼器房的下人看的神荡魂驰,恨不得一头扎进去才好。   对于这些没什么价值的假金假银,祝少主素来宽容得很,权当是女儿多做了一些没啥用的玩意儿。   没多久,别院里的部曲和下人都知道祝家会造这种糊弄人的假金银,因为不值钱只是看着好看,祝英台也从不计算自己做了多少,不少人都从打扫器房的仆人那里得了几块这种东西把玩,也不敢带出别院去。   知道自家主子有这种本事,器房里时不时传来的异响,祝家人也都是见怪不怪了。   “今天是不是又炸炉了?”   看着窖房那边升起来的黑烟,一个仆人问自己的同伴。   “可不是,第五次了!”   那仆人摇着头,“亏得庄主家底厚,换个平常人家,哪里敢这么炼!”   “好像除了声音和烟重,也没什么厉害的。”   一个伺候丹方的家仆怕他们不敢进去打扫,安慰其他杂役,“这是炼丹中的‘伏火’之法,要用硫磺等药物起火燃烧,以去掉其中的‘猛毒’,炸炉是小事,我还见过伏火没伏好,整个丹房都起了火的……”   他话音刚落,窖房那边猛然响起惊雷般的炸响!   这动静太大,刹那间祝家庄里的人纷纷奔出屋外,朝着那动静响起的方向去看。   “不好,真的起火了!”   那家仆看到冲天而起的浓烟,惊得两股战战。   “快去救人!” 第241章 步步为营   别院里冒出来的滚滚浓烟, 隔着几里外都能看得见, 若不是别院外地广人稀, 要是在祝家庄里, 恐怕早就敲锣鸣醒,众人提着水桶水盆去救火了。   然而祝英台弄出这么大的阵仗, 却也只是烟可怕, 声音可怕, 论杀伤力,还不如前几次炸炉。   灰头土脸的祝英台被匆匆赶来的祝庄主一阵大骂, 可此时魂游天际的她却难得的丝毫不在恐惧,而是在脑子里一遍遍想着自己到底是哪儿出了错。   只要是化学生,对于制造“黑火药”这件事都有莫大的兴趣, 学化学的,骨子里大部分都有反叛者的精神。   那些置换反应、那些性质的转变,对于原本稳定的物质来说, 本来就是一种反叛。   祝英台在大学里也和其他同学们讨论过武侠小说里各种火器的合理性, 其中最著名的就是霹雳门的“雷火弹”、“毒火罐”、“震天雷”等等, 那种扔出去就能伤敌的神奇防身武器,曾在其学院的论坛中掀起过长达一年的热门讨论。   时间已经隔得有些远了,即使祝英台再怎么回想, 也只能回忆的模模糊糊, 所以她才借着“伏火”的由头,一次次实验着猜测中的配比,但除了声势一次比一次大以外, 所谓的“防身效果”简直是一种笑话。   按照她的推算,就算真的能制作出能炸死人或者炸开围墙的雷火弹、震天雷,点燃时可能第一个炸死的就是自己。   而稍微稳定的固态“震天雷”,就和刚刚那样,声音大的吓死人,但再吓人,不过也就是个厉害点的二踢脚罢了。   她要二踢脚干嘛?   “大概是制剂的纯度太差?”   祝英台低着头思考着。“还是单质炸药的稳定性太差?”   无论是哪一种,这都属于时代的局限性,根本不是她这样水平的化学生能在短期内解决的。   “英台,我在和你说话,你听见没有!”   祝父见祝英台低着头不知道在自言自语什么,怒不可遏地叫了一声。   “啊?什么?”   祝英台回过神,见祝父面色铁青,连忙继续低头做鹌鹑。   “我说,从今日起,你不得再进入丹房!我可不想听到祝家女被火烧死的传闻!”   祝庄主没想到女儿能弄出这么大的声势,悔不当初地说:“就算你对外宣称是被火烧伤去丹阳治伤,也不必真把自己烧毁了容!”   祝英台一愣,而后顿时了然。   祝英台的父亲是担心她想办法自残以躲避婚事,心里害怕了。   “我要再看到你进入丹房,所有在丹房里伺候的人都得死!”   祝父冷厉的目光从跪在墙角的下人们身上扫过,这些刚刚经历过“劫后余生”的杂役和药仆一个个抖得犹如筛糠的筛子。   “炸炉只是看起来可怕,其实并没有那么危险……”祝英台正准备解释几句,被祝父可怕的眼神瞪回来,最后也只能摸了摸鼻子。   “那好吧,我不炼了。不过我已经做成的东西能拿回去玩儿吧?”   “你说你那些假金、假银,还有那一堆不知道治什么病的粉末?”祝庄主冷笑着,“你留在自己房里玩玩就行,别让外人得了,不知道还以为我们家女郎掉到钱眼里去了,竟钻研这些阿堵之物!”   他连自己偷偷藏下了一些黑粉末都知道,看来自己身边监视的人不少。   这一次制造防身火器的计划失败了,只得到了一些能制作超大型“二踢脚”的原料,但祝英台还是很满足。   知道了这个时代的局限性,有一些弯路她就不必走了。而且她相信这些黑粉末,一定能有什么用处,只是她现在不知道罢了。   接下里的日子里,她又开始将这一次“炼丹”的心得用拼音加简体字的形式记录下来,以备以后不时之需。   而随着祝家庄越来越严密的警备,身处其中的祝英台知道,离那什么劳什子“官媒”要来的时间,已经越来越近了。   ***   鄞县。   距离县衙张榜公告出去已经过了三天,而鄞县的百姓从好奇到茫然,再到不敢置信、直至怒火冲天,也只是三天而已。   梁山伯选择先在县中张榜是有原因的。   按照那老农的说法,因为田地被毁,有些人知道即使努力耕种也收获无望,干脆放弃了家中的良田,而选择在城里出卖苦力做工养家糊口,这些人明明知道可以吃救济粮依旧选择自力更生,显然属于最清晰也最值得尊敬的一群。   他们之中大部分欠的只是三四年前第一次发水时随大流领的粮种而已,后来既然没有耕种,借粮方又没有催要着还,也就把这事搁置下了。   在城里做工的这些人是欠粮最少,也最有偿还能力的一群,而城里的农人还了,无形中就起到了带头的作用。   而最难的,不是那些还赖在乡间,装样子一般种些稀拉拉庄稼的农人,而是明明家有良田、不会被水淹没,却依然装作受灾去领粮食的那些人。   这些人有能力,有家底,能让其他人敢怒不敢言显然也有些本事,这些人一旦闹起事来,说不得就要动手。   张榜过去了三天,来县衙里以布帛冲抵欠款来销账的人不过十来人而已,这十来人都是梁山伯预估的那种在城中做工的年轻人,手中有些余钱,就先把债还了。   但就十几人,远远不够敲醒全县的人。   而现在,受灾最严重的三乡七村的村长、里正们已经被梁山伯召进了鄞县县衙,商议如何要债之事。   “梁县令,小人知道县衙如今有难处,可您刚刚上任,不明白底下的情况。就以我们悬慈村来说,村里的青壮如今早就因为无田可种去各谋生路了,留在村中的只有老幼妇孺,您让这些人还上欠粮,该如何还?”   悬慈村的村长是个干瘦的小老头,说话却很有条理,应该是读过书。   “但凡和妇孺打交道的事情,历来是最难的,且不提怎么把县令您的意思传达明白,恐怕还没开口,这些妇孺就已经一哭二闹三上吊了。”   “到时候欠债要不回来,却逼出人命来,传出去对谁也不好啊!”   悬慈村的村长这么一说,其余几人纷纷附和,各抒己见,明里暗里都在哭穷,有些甚至更是隐约有指责梁山伯这“新官上任”的三把火烧的不是地方的意思。   梁山伯自己就生长在民间,自然知道在乡下地方要债有多难。别说是白借的官服的粮食,就是民间私下拆解的,借时一家家叩头,将头都磕破了,借来了粮食却以各种名义不还或者还不上以自残来逼退要债者的,是比比皆是。   有些数额借的多的,那借债者家中的老人有些为了“保护”自家孩子,还有以自己性命还来对方理亏,从此不敢上门的。   梁山伯从小到大的这么多年,除了在会稽学馆中学习仁义廉耻,也在民间见多了更多不仁不义鲜廉寡耻的事,于是才更明白读书的重要性。   不是为了升官发财,而是为了不让自己沦落到这种可悲的境地里去。   “说实话,欠这么多粮,小的我也心里不踏实,县令大人有意将官府作保的欠条销欠,小人家中还有些余粮,可以仅代表自家,支持您的政令……”   沙村的里正慢条斯理地说:“可我们那里能有多少人还粮,我却不敢保证。只能耐心去劝,但能劝到什么地步,就如刚才那位村长所说,逼急了可能出人命,慢功夫又难有效果。”   “我们那的人不可能还的!”   姜山村的村长是个暴脾气,直接将梁山伯顶了过去。   “别看我们那的汉子天天都在种地,种的都是什么玩意儿!我家五岁娃娃插得秧都比他们密!心根本就不在种田上,指望不到下顿的人,都想着靠借粮过日子呢!”   姜山就是之前梁山伯和祝英台去观察农事的那座土坡,他自己见识过那些闲汉,自然知道姜山村村长说的不假。   他们每说一句,梁山伯的脸色便越凝重几分。   鄞县的这些村长里正都是下面地方上德高望重能够服众之人,可他们都不抱希望,情况只会更差。   “要让他们还粮,首先要让他们相信以后不会再有水灾,如果好好耕种,秋收后便能过上正常的日子,以后无需再借。”   梁山伯注视着堂下这些表情或不以为然、或义愤填膺的村长里正,“你们就按我的意思去说,就说官府保证今年甬江不会再泛滥,现在好生耕种,还有希望。”   “这……这怎么可能?”   几个村长面面相觑,显然觉得梁山伯说的都是荒诞之言。   困龙堤不除,除非今年大旱,否则肯定会泛滥。   就算这梁山伯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那也管不到人间的风雨之事啊!   “几位老丈且回去和那些愿意耕种的后生们好好宣讲,如果他们愿意好好种地的,就记好名册,将名单送到官府来,我县衙中可以先用官仓替他们偿还这笔欠账,再和我鄞县县衙重新订立借据。”   梁山伯缓缓说出了自己的用意,“都是借,借富户的,和借官府的,由他们自己选择。”   “这,这不是一样吗?”   悬慈村的村长茫然地说:“既然如今已经是官府作保,和借官府的有什么区别?”   “自然有很大的区别。”梁山伯耐心地说:“欠官府的粮食,县中兵丁衙役便有权按时间去催讨,如果没法还债,就要用人力冲抵徭役偿还;借富户大族的粮食,要是还不了的,该如何冲抵,就是由富户大族说了算,因为是官府作保,还要出人协助履约。”   他这一番话,有几个听明白了,态度顿时一变,肃容在一旁盘算什么。   有的还没有听明白,怎么听都觉得是一样的,表情迷迷糊糊,但还是硬生生记下了。   那姜山村的村长就属于脑子不明白的,听完了梁山伯的话居然觉得还是欠士族大户的粮食好。   “我们村怕是没人愿意换欠条啦!那些士族老爷们都是好人,一直不要我们的利息和粮种,逢灾年还施粥赠粮,欠他们粮食我们也放心!”   那村长一口否决了。   “我已经命人誊抄了各村、各乡钱粮的数量和利息数,诸位村长回去时都领上各自村中的那本,回去商议后再决定如何做。”   梁山伯也不勉强,只说出自己的计划。   “至于更换欠条……”   “梁县令,衙门外有一老农领着几十个汉子叩门,说是要销掉欠条!”   门外守卫的皂班匆匆入内,向着梁山伯禀告道。   “来人说是姜山村的乡民!” 第242章 局中之局   来的是姜山村六十七岁的老农姜老汉。   在这个人均寿命不足三十岁的时代, 六十七岁的姜老汉已经是曾祖父级别的人物,在姜山村,村长也许最为权威, 可没人敢忤逆这位一生辛勤劳作, 带大了七个儿子的老人。   姜老汉是姜山村里出了名的老倔头,他说自己平生从不欠人的东西, 便没有借任何粮食, 至于家中子女实在熬不下去去借的, 他也没有办法,他只能管的住自己。   所以人人都知道,姜山村里唯一没有欠条的,就是这姜老头。   当听说姜老头来销欠条时, 之前一直口口声声说“老爷们都是好人”的姜山村村长感觉自己像是被人当众打了脸, 瞪着眼睛直直看着梁山伯出去迎接姜老汉和他的子侄、孙辈们。   等到姜老汉和他的家人在梁山伯这里办妥了手续、当众销掉了张家的欠条,改为和官府签订新的借据后,姜山村的村长终于忍不住了。   “老姜头,你这又是何必呢?”   他急得直跺脚, “今年甬江要是再泛滥,你可就再也借不到粮了!你这么一大家子人,冬天总不能饿死在家里吧?”   老汉带来的汉子虽多,但其实都是自家人,他家男丁多,浩浩荡荡都跟了来,看起来声势浩大, 其实也就销了五六张欠条而已。   当然,这也跟他家老头子倔强,死命撑着不肯欠粮有关。   “我种田种了一辈子,靠天收,靠地收,靠自己的手收,没听说过靠借能收到粮的!”   姜山村的村民大多存在这亲戚关系,这老汉训起村长像是训着自家小辈一样。   “我看你是想让孩子们都坏了胚子,去当游手好闲的种!”   “欠官府的,和欠大户的,有什么区别,不都是欠?”   姜山村的村长吼得脖子都红了。   “欠官府的,我至少还知道怎么还,哪怕服徭役,官府还管着你吃饭、喝水,总有干完活儿的一天!我们有手有脚,还不上粮还力气也是一样,有手有脚还能饿死?欠大户的,你知道他们要你拿什么还?!”   老汉将胸口拍得砰砰响。   “老汉我活了一辈子,看多了这些‘好心人’!到最后,就算你有粮还,都让你用命还!”   姜老汉一声吼,满室静默。   能当上村长、里正的,不是能力强能服众,就是德行高或是年长于众人。这姜倔头喊出来的话其实都是些简单的道理,他们不是想不到,只不过是闭着眼睛不愿意相信罢了。   这就是这些士族最可怕的地方,让一个明明能站着活的人,却一点点让人跪了下去。   一旦跪了下去,发现跪着活更容易,就根本不想站起来了。   见姜老汉吼得上气接不了下气,他的儿子和孙子们都担心的围在这位老人的身边,揉后心的揉后心,替他顺气的顺气。   其中一个年轻点的,也不知是孙子还是曾孙子的替姜老汉开了口。   “是我们没出息,这么多子孙,就没出一个能得力的,全在地里刨食,让阿公这把年纪还要自己种地,享不得清闲。”   他满脸惭愧,“那些贵人是不是好心人,我们也没办法说的清楚,我们只知道阿公为了我们的欠条,每天都在提心吊胆……”   “我们没办法让他享福,但至少不能给他招祸,不能让他吃不好、睡不安。”他朴实的话语让身后的众兄弟纷纷点头。   “所以我们才来借官府的粮食,把之前的欠条销了,也算是尽了孝道。真要辛苦,也是我们全家一起承担。”   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老汉那样的阅历和倔强,但只凭着一个“孝”字,姜老汉把家里所有的人都带来了。   “我就不明白,明明是这些贵人先建堤断流让我们没了地种,当初闹得那么大,怎么几年下来,人人都将他们看成天上的神仙一般感恩戴德?你们是忘了死在困龙堤上的那些人吗?”   姜老汉垂头顿足。   “是他们让我们没地种的啊!再怎么施恩,也是假恩假惠,我们原本根本不需要这个恩!”   见姜山村的村长无法再驳,其他村长里正也是若有所思,梁山伯温声细语地替老汉办妥了所有手续,亲自送他们出门。   快到正门口前,梁山伯对着老汉深深一鞠。   “是梁某无能,劳老人家辛苦这一趟。”   “使不得,使不得,即使令长不邀我来,我也肯定要带着这些兔崽子来销欠条的!”   姜老汉惊得手足无措,“只不过是早来了几天,哪里当得令长这么大的礼!”   他的儿孙们也都是一辈子在乡野间安分守己的老实人,哪里见过县令给百姓行礼的,下意识反应不是去搀扶梁山伯,而是像受惊的兔子一般一个个都避让开。   好不容易平息了这小小的骚乱,梁山伯也有些赧然。   “对老人家来说只是早来了几天,可对梁某来说,却是帮了大忙。若不是老人家这一番话,恐怕如今梁某还在内堂里和他们扯皮,争论着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何况老人家的一通话,实在是让人振聋发聩!”   “什么聋?我虽然六十有七了,可一点也没聋,也没老眼昏花!”姜老汉有些得意地挺直了腰板。   “我看得清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梁山伯闻言一怔,而后笑笑。   “是,老人家是耳聪目明。不但耳聪目明,心也明。”   姜老汉见梁山伯平易近人,原本几丝对官府的胆怯也降下去了,说话声音也不抖了。   “我当初看了你和那黄皮的汉子来田里,就知道你们是好人。我在鄞县住了这么多年,姜山村就在鄞县城外,可就没见过会下地去巡查农田的官儿。”   他唏嘘道:“灾情最重的时候,上任县令没来过;丰收的时候,上上任的县令也没来过……”   姜老汉攥着梁山伯的衣袖。   “这世道,好官已经越来越少了,希望县令能多好几年……”   说罢,他抹起了眼泪。   送走了姜老汉,梁山伯抚着自己的袖角,定定发怔。   这世道,百姓的心愿已经如此之低了吗?   只希望能多“好”几年。   几年后的那些好官,是已经同流合污,还是……   梁山伯闭了闭眼,强迫自己不要多想,转身回了大堂,又和其他村长、亭长、里正周旋,直至得到了他们的保证,会回去好好劝说其他百姓,才相送离开。   “我去送姜老汉的时候,他们可说了什么?”   梁山伯问身边一直留在堂里的年轻佐吏。   “在议论是向贵人们借粮有利,还是向官府借粮有利……”这位来自会稽学馆的同窗脸上带着不屑之色。   “那老汉的话倒是白讲了,都还在想着怎么占人便宜呢。”   “水患不除、无以为继,他们这样也是正常的。”梁山伯早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若家家都有余粮,会去借粮的只会是少数。”   “可是那困龙堤哪里是那么好损毁的?我看现在这情况,就算令长你想去扒了那堤,恐怕第一个来护的不是几家士族,而是那些指望着靠借粮度日的游手好闲之人。”   这年轻的佐吏是贫民出身,对现在的局面,比梁山伯还要绝望。   “所以还是要借势啊。”   梁山伯叹气,转了个方向,往衙门后堂的位置而去。   后堂里早有梁山伯吩咐的皂班把守,牛班头是个本性正直的人,早已经投靠了梁山伯,所以他底下的皂班还能使唤的动,算是梁山伯唯一能动用的鄞县原班人马。   见梁山伯来了,几个腰间佩着武器的武头让开了道路,让他和佐吏进去,重新把守在门前。   屋子里,杨厚才见梁山伯来了,连忙对他跪下。   “梁县令……”   “你先起来。”   梁山伯将他一把拉起,匆忙道:“时间宝贵,趁所有人都把注意力放在村长和姜山村的人来县衙的时候,你和我这佐吏换了衣衫,乔扮成他的样子,悄悄从后门出去……”   他指了指身边身材矮小的年轻佐吏,杨厚才也只是个少年,两人身材相仿,长相也有几分相似,只是气度不同。   不过他这佐吏也是生人,来鄞县没有多久,杨厚才戴上头巾,再低下头,远远的看着,不是熟悉的人也分辨不清楚。   两人见梁山伯如此慎重,连话都不敢多说,立刻脱起衣服相换。   在他们换衣服的时候,梁山伯在一旁解释着。   “我来的晚,根基不牢,而你们连家人的尸首都没抢回来,所谓是死无对证,彼强我弱,鄞县士族打死无辜百姓、修建困龙堤改变风水的事情,在我这里没办法替你伸冤。”   梁山伯见杨厚才手一颤,继续说:“但是‘龙气’这种东西,历来最是敏感,乡野术士可以胡说,士族却听之任之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我这里有书信一封,你拿着它上会稽学馆,报我的名字,去找会稽学馆的馆主贺革……”   他对杨厚才递上书信。   “这书信只是引荐,丢了也没关系,你不必拼死护着。只要你见到贺馆主,将此间的情况说明,他自会想办法让你见到会稽郡的太守之子,衡阳王世子。”   梁山伯见杨厚才两眼乍然放光,知道他听懂了,露出欣慰的笑容。   这计划实在冒险,如果来的是如姜老汉一家那样老实的人,恐怕连城门都出不去。   但杨厚才不一样,虽然他只是个孩子,却能在几家大族的围追堵截之下掩人耳目,甚至藏身在城中伺机鸣冤,一定是意志过人的聪慧之辈。   只有这样的人,才值得费心力、甚至赌上自己的前程去帮他。   “世子性子内敛,不爱出门,唯独礼佛、又爱棋,馆主每月定会出门几次,去西林禅寺陪他对弈。到时候,无论你是冲撞行驾也好、跪倒山门也好,只要将此事闹得越大越好……”   梁山伯语气重重一顿。   “我便有理由去放了那‘蛟龙’!” 第243章 生路难行   龙往往代表着至高无上的尊贵之人, 但这时并不是只有皇家能用。否则端午节赛龙舟、上元节舞龙灯,早就会涉及到龙而遭到皇帝们的禁止,而“赵子龙”、“卧龙”之类的名称也不会有人敢用了。   更何况他们困住的还是“蛟”而非“龙”。   这么缜密的谋划, 甚至连该把握的“点”都抓住了, 让梁山伯根本不可能相信这只是一个乡野术士的偶然之举。   但现在这个时候,“蛟”是个很敏感的事情。当年也是有人信誓旦旦说淮水里有蛟龙作乱, 所以浮山堰迟迟无法合龙, 甚至不惜用“镇龙铁”镇压, 后来浮山堰合龙了,却没人再追究那只“蛟龙”到了哪里。   现在又来一只“蛟龙”,若事情捅上去了,就是给会稽太守添乱。   更别说, 会稽郡的太守是正宗的萧氏皇族宗亲, 理事又是世子,在会稽郡里,“蛟气”和这位宗亲息息相关。   所谓气运,总是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白的联系的, 此消彼长,他们的“蛟气”长了,消的是谁的,就不好说了。   一场动乱,以愚昧迷信起,便只能以同样的方式终了。   他匆匆送走了杨厚才,确保没有人发现少了一个佐吏, 这才回返衙门。   和他猜想的一样,人人都关注在他召集各乡村长里长讨债上,对于后衙里原本来告状的小子还在不在并不感兴趣。   只要皂班守卫的人还在那间小屋门口,杨勉就会相信他还在衙中。   今天过去,他和鄞县士族、县衙蛀虫们的战争,就要正式打响了。   。   对于鄞县的百姓来说,这半个月的时间过的每天像是在看大戏。   城中百姓不提,住在城中的,大部分是不用种地的,甬江泛滥对他们来说,也就是到了时候城中就会来一群“灾民”,甚至对于很多城中百姓来说,这些灾民进了城,并没有坏处。   一到了灾民进城,平时十文便能请到的人,三文就能请到,有些甚至不要钱,管饭就行。同理,一应和人力有关的花费,更是贱到不行。   有些家境都只是平常的人家,到了那时候都能请个短工照顾家中生计,至于浆洗粗活这样的事情,花费不了几个就能请人做好。   鄞县县令“催债”这件事,所有人的第一反应就是梁山伯要“捞钱”。因为杨勉等人的推波助澜,外界的传闻皆是如此。   梁山伯一个“寒门穷县令”小人得势,到了鄞县立刻靠当官捞钱的形象就这么在众人心目中立了起来。   之后陆陆续续有打了欠条的百姓来官府衙门销毁欠条,也有惧怕官府不想惹事,公告一出就立刻去还债的,但这些人毕竟是少数。   “梁县令,张出去的榜又被人不知什么时候撕了,牛班头带人去重贴,不知被人群里的谁丢了石头,头给砸破了。”   牛班头底下的衙役回来禀报,脸上还带着一丝惶恐。   “这榜贴了,怕是也贴不长啊!”   鄞县不是什么大县,衙役的人手本就不足,每天派人看着贴出去的布告不切实际,只要一到晚上,总有人撕了那告示,假装看不到上面写的是什么。   “牛班头伤的如何?请人看了没有?”梁山伯心中一惊,“围观的人很多吗?”   那衙役连连点头。   “有不少,而且都面色不善,看我们跟看仇人似的。”   梁山伯心里早有了准备,却没想到来的如此之快,只能说杨勉的人在煽动民意上确实有过人之处,话说回来,若不是他有此过人之处,也不会让那么多灾民连地都不种,只想着借粮度日了。   “令长,其实还有个办法。”   梁山伯身边一个文书说道,“既然榜已经张了出去,此事就算是过了明面,我们可以将粮仓里的粮食抬到衙门门口,有好事者必会围观,这时再以官仓粮食为‘引’,引导百姓更换欠条,将官府作为借债之主……”   “此事不可!私开官仓是重罪!”   负责典狱之事的佐吏立刻出声反对,“向官仓借债和开官仓是两回事!按我大楚律,若没有经过上官批准便私开官仓,有流徙之祸。如今令长与士族作对,更有杨勉之流虎视眈眈,万不可给对手任何可趁之机!”   “现在还没到这一步,真到了要开官仓时,必定已是图穷匕见之时。”梁山伯也按下了文书的建议。   “你们要记住,我们是为了救人,但救人之前,先得保护好自己……”   梁山伯看着一干从会稽学馆里跟他一起来了鄞县的同窗,正色道:“我将你们从学馆里带出来,是为了能一展胸中抱负,成为于国于民有利之人,而不是只为了政绩,也不是为了什么名声。”   “在此之前,我必须保证所有人的安全,否则,哪怕鄞县安宁了,日后也不会再有人愿意为民而冒险。若真这样,我便有罪与学馆,有罪与先生,也有罪与日后可能因你等而得益的百姓。”   那文书没想到梁山伯会说出这样的话,顿时怔在原地。   “这段时间,除了皂班的人,其他人都不要随意离开衙门。至于此地的困境,我自有计较。”   他表现的胸有成竹,也越发让其他人安心。   其余众人躬身称是,又开始讨论起春种被耽误的事情。   就在此时,门子来报,说是本地士族张、黄两家派了管事来,要见梁山伯。   “岂有此理,只不过是区区一管事,竟然要县令去见他!”   梁山伯的佐吏怒不可遏道:“此地士族之跋扈,可见一斑!”   梁山伯却没有什么情绪波动,只让人把他的便服拿来,当场脱了自己的官服,换上便服,然后去见他们。   那两家管事正是当日宴请时抬出欠条要求官府要债的人,见梁山伯一声便服来了,表情都有些微妙。   “梁县令,你这就太过分了,我等明明是请你协助我等去要债,为何你对外张榜却是要用官府之粮替百姓销毁欠条?!”   黄家的管事性情更急躁些,见梁山伯来了,连脸面都不给就嚷了起来。   “官仓之粮又不是你家的私仓,哪怕你是县令,也没有说替百姓还就还的道理吧?”   梁山伯布置了这么久,早就知道有这一天,此时见他们来了,不卑不亢地开口解释:   “既然诸位的目的都是要还粮,那么无论是官府还还是百姓还,岂不是都是一样?只要有粮食让诸位交差,不都是皆大欢喜吗?”   “那个说我们要粮食!”   黄家管事恨声道:“你这县令,只要依言行事就是,谁让你画蛇添足的?!”   “不要粮食?”   梁山伯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敛起,装作疑惑的样子。   “诸位那日不是说借的人太多,所以即使是士门,也实在是支持不起了么?这不是要粮,还能是要什么?”   张家那管事瞪了身边的同伴一眼。   和张家不同,黄家并不是庄园主,现在这局面,更缺人力物力的是他们家,也确实急切些,但一见面就把底漏了,让他现在倒被动了。   他斟酌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   “原本也想着是要他们还粮的,但想着借粮的人这么多、再加上今年还没秋收,要他们都还上可能强人所难……”   他依旧和上次一般,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所以我们和主公商量过后,本准备和令长商议,若实在还不上的,便以长工销了欠条,由官府作保签订契约便可。”   “那与我现在所作之事也并不冲突哇。”   梁山伯故作听不懂,“百姓若欠官府之粮,还不上的,便以徭役抵之。几家的主家如果缺少人手,我可做主,借调那些服徭役的人帮诸位做工,如何?”   “那怎么能一样?!”黄家的管事脱口而出:“差遣服徭役之人,可是要管水管饭的!”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愣了。   “这话说的……”   梁山伯身后的文书悲愤道:“不给粮不给水,难道是要把人往死里用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姓黄的也知道自己说的过分,澄清着:“向官府调用服力役的人,还要向官府出‘过更’的钱,加上管水管饭,这不是两份花费吗?”   “可是你说的前提是官仓已经替百姓还了债务了,百姓与你等两不相欠,他们欠的是官府,所以他们替你们干活,当然是你们给官府花费啊!”   几位佐吏奇怪道:“难道不是这样吗?”   这几人你几句他几句,说的黄家管事脑仁子都痛,原本有的一肚子理都被“你欠我我欠你”弄晕了,一时讷讷不能再言。   “请教这位管事,我如此处置究竟有什么不对?”   见情况有些僵住,梁山伯哭丧着脸,将一个一心想要替士族办好事却办砸了的懦弱县令表现的淋漓尽致。   见此人还算“上道”,张家管事满意地点了点头,对梁山伯说:“梁县令,借一步说话……”   大概是太瞧不起梁山伯的势力,轻视太甚的缘故,张家的管事语气中满是颐气指使,将几家为什么急着“收尾”的原因隐隐点了一些。   原来那术士指点几家修“困龙堤”时,曾指出这地方格局太小,即使困住了蛟龙,几家分了之后也得不到多少“龙气”,只有借龙气引来更多的蛟龙,才能让几家“一飞冲天”。   而“增幅”的办法也很容易。一开始几家修建的那三道“困龙堤”只是截住水流,让水改道不淹没那块“龙地”,等困住之后,再修建六段堤坝,将那三段困龙堤连接起来,让那块地变成“飞地”。   飞地一成,此谓“九龙墟”,便可逆天改运。   只是鄞县士族的实力毕竟不能和山阴、上虞这样的大族比,修建这么大的拦河堤需要不少的人手,他们这几年都在想办法募集人手,可有几段却迟迟无法修好,于是便把主意打到了那些借粮的百姓身上。   对于士族来说,用这种方法增加“荫户”实在是再寻常不过了,一旦签订了卖身契约,这些人又失去了土地,只能认命为他们修建河工以求赎身,不需要他们死命催工,他们就能成为最积极的劳力。   但若只是服徭役,服役的力士们都是自由之身,名义上也是为官府服役而不是为私人卖命,就不能严苛太过。   他们要在水涨之前修好九龙墟,当下正是要用人的时候,哪里肯等梁山伯这么慢慢“要债”?   送走了张、黄两家的管事,梁山伯用言语稳定住他们,口中承诺一定想办法“弥补错误”,等转过身,面色却难看至极。   他原本就怀疑他们现在就放弃收网的目的,现在倒说的通了。   可明白了,心中的沉重却越甚。   回到书房里,梁山伯坐在案后定定出神,半晌后,从怀中掏出了一封书信。   他摩挲着书信上马文才亲笔写的“已被救出,送往上虞梅山别院”几个字之后,默然做出了一个决定。   “来人,备驴!”   “我要去趟上虞。”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来人,备驴!   梁山伯:(悲愤)为什么他们都是备马,到我这就是备驴?!   傅歧:(疑惑)你得先擅长骑马吧?   马文才:(疑惑)你得先有马吧?   徐之敬:(疑惑)你得先养得起马吧?   祝英台:(疑惑)这南方的丘陵地得跑得起马吧?   梁山伯:(捂脸)扎心了阿喂…… 第244章 水涨船高   “我们已经过了利成, 再往上就是晋陵……”   船舷旁,马文才指着运河两岸的土地,向众人描述着现在正处在的方位。   走水路虽然平稳安逸, 可最大的缺点恰巧就是太过安稳。   再好的风景一日日这么看下来也看的疲乏, 更别说人身处河道之中,除了经常航行的老船夫, 看着这并无二致的两岸, 常常会产生今夕何夕之感。   傅歧和徐之敬、马文才去年才从这条水路去过浮山堰, 已经很是适应了,然而无论是褚向还是孔笙都是不经常出门的人,体格也不健硕,时间一长, 都有些精神恍惚的样子。   因为黑衣人之袭, 马文才原本还以为褚向是隐藏了实力,其实身怀武艺,可看着他现在走在船上脚步虚浮犹如踩在棉絮之上,又有些不确定了。   “文才, 你就别再说了,你这么一说,我更加想下船了……”   孔笙苦笑着摆手。   “你就告诉我们,大概多久能下船吧?”   “我之前已经问过了,这船要在晋陵停一天,以作采买,我们可以下船歇息一天。”   傅歧其实也早就不耐烦了, “我也要下船,早就听说晋陵‘秋香’美酒的名声,却没有尝过。”   这些官船上的船曹水手其实俸禄颇低,根本没办法养家糊口,但身处官方漕运之中,自然就有许多赚钱的门路,譬如说借着南下的机会行商或替别人捎带东西,就成了最容易来钱的法子。   所以这一路上停在哪个船舶之中都是被计算好的,要么是该城里有需要捎带的东西,要么是有特产可以买卖,在商业并不发达的时代,这种营生一次往往顶上寻常人家一年所得。   之前陈霸先得了船上的小差事却感激太守府的举荐,就是因为以他的年纪和资历,能在官船上谋生,其实是让人人羡慕的好差事。   “那这么说,前方果然是晋陵,文才刚刚没有说错啰?”孔笙感慨着:“这两岸看起来完全一样,你家在吴兴,也不经常北上,居然能分清方向和位置,就这份本事,吾辈确实不及。”   “过奖了。”   马文才并没有谦虚,坦然地接受了他这份赞赏。   在旁人眼里,他是记忆力过人又善识地理,这无论在学馆还是仕途之中都是加分的项目,他自然没有故意谦虚的意思。   只不过他会对两岸地理好似熟识无比,不是因为这些,而是因为这条路,他曾经来回过无数次了。   在国子学读书的那三年里,他曾无数次来回于这条运河之上,也曾在苦闷之时像这般倚着船舷静静眺望,或是和船夫打探两岸的情况,这两岸的每一处城市,他都能信手拈来说个明白。   “我好生羡慕马兄。”   一旁静静听着他们说话的褚向开口叹着,“身为独子,家中却放心马兄四下游学,以未及弱冠之身领略大好河山,其通达老练,确实吾等不及。”   众人都知道他家的情况,知道他虽是独子,且无父无母管制,可实际上却有许多的不得已,连出建康,都是要通过层层关说的。   去会稽郡,是他唯一一次出远门。甚至为了怕别人反悔,致使回去后再无法离开建康,所以他出去之后就再没有回去过。   至于像是寻常人那样在大江南北自在行走,更是提都不要提。   说到这个,未免有些伤感,徐之敬体贴地转换了话题。   “前面就是晋陵,我记得晋陵百姓为你母亲修了座公主祠,你要不要上岸去祭拜一下?”   他建议着。   褚向闻言一愣,讷讷地开口:“这,这是不是不太好?”   “祭拜自己的母亲有什么不太好的!”   傅歧最受不了褚向犹犹豫豫的样子,怒道:“便是谁来了,也不能拿你祭拜母亲说什么!”   褚向的目光从船舷另一旁巡视的自家侍卫身上扫过,眼神中明显有挣扎之色。这几年来,他连在京中祭拜自己的父母都是悄悄的去,就怕惹了哪边的忌惮,难得有一次光明正大祭拜的机会,他实在是不想错过。   “你可以不必当做是特意去的,权当我们怂恿你上岸游玩,路过公主祠吧。”马文才见他这样,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可怜,给他出着主意。   “这样也名正言顺,身为儿子的,总不能路过供奉母亲牌位的地方却不入。”   听到马文才的主意,褚向眼睛一亮,终于点了头。   “那就先谢过诸位的成全了!”   “我们可以先去买几瓶秋香,美酒祭美人,最合适不过了!”   傅歧喜形于色道。   这话虽然有些不够恭敬,可建康有些根底的人家大多听过晋陵大长公主当年的美名,褚向听了倒没有什么不悦。   于是接下来的行程里,褚向对船行的速度像是突然有了意见,不但站在船首位置不停眺望河道的情况,甚至好几次询问船夫还有多久上岸。   他的眼睛里闪烁着灿烂的颜色,就像是少年离家的游子听闻家乡就在眼前,而面对回到建康,反倒没有这样的急切之色了。   待褚向的身影离得远些了,傅歧才好奇的问徐之敬:“之前不好问,为什么晋陵会有大长公主的祠庙啊?”   “晋陵是大长公主的封地,享一地食邑。有一年突降暴雨,晋陵受灾无数,京中却瞒报不赈,大长公主听闻后便派人去晋陵施粥赠米,又亲自进宫劝说兄长。东昏侯那样昏聩的性子,竟然也在爱屋及乌下,下令开仓贷粮。”   徐之敬说。   “那件事后,晋陵城的百姓就在城西为晋陵大长公主修建了一座生祠,立了长生牌位,愿她无病无灾,平安喜乐。”   丹阳紧邻着晋陵,徐之敬年少起就跟着兄弟父亲在建康附近行医,听得不少这样的奇闻异事。   “因为大长公主姿容秀丽过人,常常有小娘子前去祭拜,希望能因此沾沾富贵之气,变得美貌。大长公主去后,渐渐的,希望生女儿的有孕妇人也会去祭拜,以祈求能生个美貌贤良如公主般的女儿。”   “原来还有这样的事。”   马文才还是第一次听说,唏嘘不已。   “如此一听,晋陵大长公主真是德貌双全之人。”   “什,什么?妇人祭拜的地方?!”   傅歧一听那公主祠的现状,登时吓了一跳。   “那我们岂不是要……”   一想到他这堂堂男儿要和一群小娘子、孕妇、大娘等等……   一!起!祭!拜!   傅歧只是想象那副样子,就眼前一黑。   他收回自己的话行不行?!   ***   上虞。   “谁求见?”   正在给儿子写信的祝伯元抬起头,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说谁?”   “鄞县县令梁山伯求见。”   那部曲不知道祝伯元为何如此吃惊,又重复了一遍。“说是‘祝小郎’在会稽学馆的同窗。”   “又是那马文才!”   祝伯元只是一转念,就明白了肯定是马文才透露了自己女儿的行踪以安梁山伯的心,眉间的皱纹顿时夹得更紧。   “他来干什么?”   和祝英楼不同,祝伯元对待庶人,比其子更加蔑然,莫说见,连搭理都不太想搭理。   “说是担心好友的安危,心中放心不下,特地来访友的。”祝家的部曲见庄主表情奇怪,低着头又小声说:“就他一人,并无随从。”   “跟他说,英台好得很,让他回去吧!”   祝伯元随口敷衍着,继续低下头写信。   他不太清楚自家女儿和这个梁山伯之间的同窗之情如何,在他心里,自然是不希望未出嫁的女儿和一个庶人混在一起的。   祝伯元原本就对贺革竟然安排了一个庶人住进甲舍很有意见,若早些知道,他根本就不会让女儿继续在会稽学馆就读,也因此对贺革的处事之风有了些微词。   所以当马文才和孔笙、魏坤等人“访友”时,他可以允许,但梁山伯来,他根本不想让女儿知道这件事。   可惜祝伯元低估了梁山伯的心智和手段。   “你怎么还不走?”   见那部曲迟迟没有离开,祝伯元奇怪地抬起头,又问。   部曲犹豫了一会儿,开了口。   “庄主,那梁山伯说,他知道‘小郎君’的秘密,若不让他见到小郎君一面,他便将这个秘密公布与会稽。”   既然已经说了,他也就越说越是流利。   “他还说,他来时已经做好了准备,若庄主要因此杀他灭口,只要三天内他没有回去,这件事立刻就会张榜在鄞县县衙前!”   “什么秘密?”   祝伯元大怒,“他竟然敢威胁我祝家庄?!”   “庄主,他毕竟和小郎一起在会稽学馆中读书,知道了些什么也很正常,毕竟小郎是……”   部曲欲言又止。   “更何况,现在不少人都知道少主亲去丹阳迎接小郎回上虞了,如果这时候被人发现小郎就在上虞,之前的遮掩就全部前功尽弃,还是……”   “好一个梁山伯!我留他一条命,他反倒不知道感恩,还在算计英台?!”   祝伯元听到部曲的劝诫,不怒反笑。   “他不是要见吗?好,我让他见!”   他丢下笔。   “你去找两个人,将那梁山伯绑了送去屠宰场,若明早起来他还能动,就给他洗漱一番,让他去见英台。”   祝伯元冷着脸。   这处别院也是一座庄园,庄里养着牲畜以供肉食,那屠宰场便是杀猪宰羊肢解清理的地方。   寻常书生,莫说留一夜,就是看上一时片刻,吓也吓死了。   部曲眼中露出同情之色。   “对了,就算见面,也不得让两人单独相见,庶人没有和士人同席的道理,让英台隔着屏风见他,由祝阿大带人在屋子里看着。”   祝伯元吩咐。   “是,庄主。”   那部曲得了令,顿了顿,又问。   “那关于‘小郎君’的秘密……”   “秘密?什么秘密?”   祝伯元冷笑了声。   “我不杀他也会有人杀他,一个将死之人,担心他知道什么秘密?” 第245章 生死之交   “祝阿大, 你已经在我面前像是柱子一样站着好几次了。”   祝英台忍无可忍地推了下站在门前的祝阿大。   “你到底什么毛病?我阿爷说了不能让我出门吗?”   “啊?”   祝阿大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看着祝英台似是有什么话要说,却半天也没说出了口。   “你啊什么?”   祝英台知道祝庄主的这位心腹不会无缘无故魂不守舍, 紧紧逼问。   “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吗?”   祝阿大不确定梁山伯能不能熬过屠宰间那腥臭的一夜, 他不想得罪庄主,也不愿为一个自己行刺过的庶民说情, 但他内心里是隐隐对梁山伯有些好感的, 所以潜意识里不愿祝英台出门错过这位同窗, 身体就下意识地挡在了门口。   好在他一直是个能憋住心里话的人,是以他只是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祝英台从大清早起就心惊肉跳的,倒不是由于什么预感, 而是因为看守她的部曲表情都很奇怪, 就跟现在的祝阿大似的。   这种奇怪的感觉上一次发生,还是她考试挂了科,全班都知道了就是不忍心告诉她的时候。   就在她心中七上八下时,院子里来了一个管事, 将祝阿大叫了出去,说了些什么,又指了指屋内的自己。   随着祝阿大步入外厅,祝英台心口那块大石终于坠下来了。   “女郎,山阴梁山伯求见,庄主吩咐你换回男装,和他隔帘相见。”   祝阿大带着一丝佩服的表情, “他来一趟应该是不容易,不过庄主还给了半个时辰的时间。”   “梁山伯来了?”祝英台在别院里待的像是囚犯一般,乍听到有人来见他,高兴地从案后跳了起来。   “他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哦对了,应该是马文才说的!”   她抚掌雀跃,听完祝阿大的话又怔然。   “隔帘?他又不知道我是女的,要隔帘子干嘛?”   “他不知道女郎是女人,可别院里不少人知道,还是避嫌为妙,这也是为他好。”   祝阿大难得流露出善意。   “那我去换衣服,你去迎他迎他!”   祝英台回身走了几步,突然又转了回来。   “不行不行,你行刺过他,他也许会听出你的声音。”祝英台脸上的喜悦里带着一丝恐惧不安。   “换个人去迎他,你就跟着我在帘子后面。”   祝阿大走出去的脚步顿住,哑然失笑,随手点了个手下,让他去迎人。   因为昨天祝伯元就已经吩咐过了,所以隔帘和布幔都已经是早就备下的,在祝英台换衣服的时候,外厅中早已经用三层帘子和幔帐格开了内外,哪怕梁山伯要硬闯,一时半会儿也冲不到祝英台面前。   梁山伯进来的时候,脚步虚浮到几乎站不住身子,然而隔着层层布帘和幔帐,祝英台什么都看不见,只能看到一个影影绰绰的影子。   她自然看不到梁山伯苍白的脸色、簇新到异常的衣衫,还有那眼睛里如何掩饰也掩饰不了的惊魂未定。   她只是由衷的为梁山伯的平安无事、以及好友的相聚而欢喜雀跃着。   梁山伯听见布帘那头的祝英台用关切的声音问他和自己分开后过的如何,杨勉有没有再刁难他,河面有没有泛滥……   听见那熟悉的絮絮叨叨声,原本还萦绕在耳边的痛苦嘶鸣,那些在鼻端久久不去令人作呕的血腥气,似乎都一点点抽离开来,变得宁静而悠远。   他甚至有些感激祝庄主用布帘隔开两人的安排。   因为此刻的他,哪怕是只看到祝英台的身影,胸口都会痛得没有办法好好思考。   如果两人是直面而见的话,他可能反而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吧?   梁山伯一脸温馨地笑着,缓缓开了口。   “那日收到马兄的来信,听闻你恰巧被祝家庄派去接你的人半路上救了下来,我才像是活了过来一般。”   他已经经历过祝英台两次的“死”。   “如果真是因为我,而让你有什么闪失的话,我倒情愿当时是和你一起死了,不必承受这种内心的责难。”   帘后的祝英台看了身旁的祝阿大一眼,心口突地一沉。   梁山伯是如此善良而心胸宽广,而世道却从未善待过他一次。如果让他知道那些最狠厉的伏击都是来自于祝家庄……   如果他知道……   祝英台低下头,小声地“嗯”了一声。   “所以即使知道你好生生的回了别院,只是为了掩饰傅大公子的行踪而不能露面,我亦无法心安。”   他声音里的疲惫无法让人忽视,“如今真真切切听到你的声音,我算是放下心了。”   “……如今我在学馆中招募到的人手都已经到了鄞县县衙,一点点替代掉了杨勉的人,你不必担心我被架空,现在倒是这些恶吏天天担心自己的饭碗还端不端得住……”   “粮库后来我们清点过了,确实亏损巨大,我已经陈情一封递与了太守府,太守府会酌情考虑,毕竟我是刚刚到任,这点脸面还是要给的……”   “……我已经张榜公告,召集了鄞县受灾地方的村长和亭长、里长,让他们传达我的意思,劝百姓上县衙缴还欠条,还清钱粮……”   “……还记得那天我们遇见的老农吗?他后来来了,带着家中所有的子弟……”   “……原来他们急着收网,是因为修建九龙墟人手不足,想要借此与鄞县抢夺人口,将良民化为奴役。是以我巧使手段,让那杨厚才去找先生,将此事闹将开来,逼得他们投鼠忌器……”   梁山伯说着说着,声音渐渐低沉,突然顿了下来。   “梁山伯?”   祝英台没想到她离开后还有这么多变化,听得正津津有味,猛然间断了,犹豫着问出了声。   “我来,是想告诉你……”   他深吸一口气,强忍住因哽咽而呼吸不畅的声音,将话说完。   “我一切都好,切勿挂念。”   我一切都好,即使有任何万一,那也是我自己的选择,切勿挂念。   若你我从此永不相见,请忘掉我这个庶人,切勿挂念。   在祝阿大意外的眼神中,祝英台突然站起身来,紧紧地贴近了布帘。   她伸出手去,似乎想要掀开那面前的帘子,祝阿大却从斜地里伸出手来,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止住了她的动作。   祝英台用祈求的眼神看向祝阿大,而后者却只能无力地扭过头去。   无奈,祝英台只能紧紧贴着帘子,问帘子那边的梁山伯。   “梁山伯,你还好吗?”   过了一会儿,低着头的她传出了一个相当沙哑的声音。   “你那边,是不是有什么麻烦的地方?”   梁山伯下意识地摇了摇头,而后才想起来她看不到自己的动作,用相当温柔的声音解释着。   “确实有些麻烦,主要是计算不到太守府能给予我多少支援。若是太守府帮不了我什么,我就只能再想其他法子。”   “小郎,时间到了。”   在外面守着的侍卫不得已提醒二人。   “庄主说,只能见半个时辰。”   无论再怎么不舍,在祝家庄,祝伯元的话就是铁令,而梁山伯此时的身体早已经有些微微的颤抖,他几乎是如释重负般同意了结束这次的会面,跟着那侍卫一起出去。   就在梁山伯走了一会儿之后,一直静静坐在那思考着什么的祝英台突然跳了起来。   “他是来诀别的!”   祝英台给了自己一记耳光。   “我怎么刚才就没听出来!”   经过这一路的旅行,她怎么可能觉得每件事都会那么容易解决?   你以为是帮人的,别人不一定会领情。   给予了升米的,却不一定就能得到感恩。   且不提那些被逼债的百姓,就算太守府如他所说的让他去拆掉困龙堤,可困龙堤里围着的是什么?   ——是那些士族的坟茔!   何况事关家族气运,就被梁山伯这么搅黄了,世子真的会替他肩负起得罪鄞县一地士族的责任吗?   不,不会的。   哪怕再完美的解决了鄞县的争端,作为无权无势的庶人,梁山伯注定是会被牺牲掉的替罪羊。   崔廉的下场,以及他在流放路上收到的追杀,如今还历历在目。   为什么之前一直不肯来探望她,却在事情已经看到解决的眉目,将要得到解决的时候来探望她?   祝英台强忍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匆忙奔向屋里。   片刻后,她从屋子里冲了出来,手中拿着两个粗大的竹筒。   “祝阿大,快,快追出去,将这两个竹筒送给梁山伯!”   她将竹筒塞在祝阿大的手里。   “我知道院子里就拴着你的马,你骑马去追,他一定还没有走远!”   “这,这是什么?”   祝阿大看着那竹筒,竟吓得退了一步。   “这不是您之前折腾的差点炸了丹房的那个……”   “怕什么,它不碰到火的时候就是些粉末!就算碰到了火,也就是声音和烟吓人些!”   祝英台突然紧紧抓住了祝阿大的手臂。   “帮我送出去,阿大,我求你!”   “呃?庄主不允许我离开您一步,我得保护您的安全。”   祝阿大无力地替自己推托着。   “而且即使梁山伯得到了这个,也没办法防身的。想要他死的不仅仅是鄞县的士族……”   “你们知道,你们什么都知道……”   祝英台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你们把我从鄞县抓回来的时候,就一直在盯着梁山伯是不是?   “你们知道他在做什么,知道他有什么麻烦,所以你们不再追杀他了……”   “女郎……”   “可是他是在为了你们这样的人拼命啊!”   祝英台嘶吼了起来。   “他是为了让鄞县的百姓不陷入到你们这样的命运里,让那些人不再流离失所、不用沦为庄园主的奴隶在拼命啊!”   见祝阿大一副见了疯子般的表情看向她,祝英台捂住了自己的脸。   “不,我怎么能迁怒别人……”   恍惚间,有什么沿着指缝蜿蜒而落。   “明明是我用道德绑架了梁山伯……”   ***   离开别院的梁山伯,站在这座别院的门外静静矗立了好一阵子。   理智告诉他,现在的鄞县有一堆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他离开这两三天足以让鄞县惹出一大堆麻烦,可他的脚却像是不听他使唤似的,一直钉在原处。   他还有很多话没有说,却也不能说。   “罢了,我心愿已足,还有什么奢求的!”   骑着驴的梁山伯,转身踏上了归途。   回程的路梁山伯走的异常坚定,坚定的带着一股决绝。   他是县令,夜晚投宿在驿站里,明明身体已经疲惫到根本几乎连喘气都困难,可因为前一天夜里的遭遇,无论如何都无法入睡。   似乎一闭目,那些黑红色的血迹就会铺天盖地而来。   正因为如此,当门闩被人挑开时,他第一时间就坐了起来。   “谁?!”   梁山伯掀开被子。   没有人回答他,只从门缝里骨碌碌滚进来两个竹筒,那门就又合上了。   梁山伯掩住口鼻,等待了好一会儿,见竹筒没有突然裂开,也没有逸出什么粉末或气体,才强忍着不安,点着了油灯。   待一看到竹筒上方用红色涂着的边沿,梁山伯愣住了。   这是他们四个人曾约定好的一种暗号,若盛器顶上抹着红色,就代表里面装的东西只是掩饰,其实内有夹层。   当初这么设计,目的是为了暗度陈仓他那本册簿。   傅歧和马文才去了建康,此时会用这种方法提醒他的人,唯有……   梁山伯急急捡起两个竹筒,左右旋钮了一会儿,果然从两个竹筒底部旋开了两节竹节。   这种被祝英台称作“螺口”的设计,他再熟悉不过了。   随着他的动作,从竹节里掉出几样东西。   一枚蜡丸,几颗拇指大小红色的鱼鳔,还有一张卷起的纸条。 第246章 水枯泽困   “县老爷”这趟回来, 让鄞县县衙里的人都发现了不少变化。   梁山伯似乎像是被什么高人“点拨”过了一般,彻底放开了手脚,不但做事开始雷厉风行, 甚至大刀阔斧地辞去了之前守卫粮仓的仓曹, 全部换上了自己值得信任的人手。   之前的梁山伯会被杨勉等人轻视,除了他确实出身寒微初来乍到以外, 他的故意示弱和畏首畏尾也是重要的原因, 哪怕后来会稽学馆的嫡系人马到了, 他依然还是谨言慎行,尽力将矛盾减少到最小。   无论是留着那班蠢货,还是换上便服接见了原本该叩见他的人,都显示出他八面玲珑的一面。   一个圆滑的人, 是做不出鱼死网破或者两败俱伤这种事的。   所以哪怕杨勉已经被“下放”了, 却依旧对梁山伯那边的情况很放心。   “杨县丞,现在怎么办?”   主簿慌慌张张地问。   “姓梁的把四个仓曹全换了,每天都在粮仓里清点,我们以前的那些动作, 会不会……”   “你怕什么?当初借放粮的机会私吞粮食的,可不止我们二人。县衙上下,除了那糊涂了的县令,谁没参与进去?”   杨勉冷着脸说:“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就算投诚,也不会把这件事抖出来。就算抖出来了,梁山伯还能拿我们怎么办?”   “让他们咬死了, 如果梁山伯问起来,就说那是放粮时的火耗。所谓法不责众,无凭无据,他还能把一衙门的人都抓起来?”   他看着一直在发抖的主簿,不耐烦道:“你又抖什么!”   “之前换下来的那四个仓曹,都不见了。”   这也是刘主簿清早来找杨勉的原因。   “今早老四的婆娘到我家来找我,说是被梁县令辞了,他们四个心里憋闷,邀了一起出去喝闷酒,结果一晚上都没回来。原想着是不是喝多了给抬到哪家去了,可是几家都跑了,都不在……”   他们的婆娘亲人都以为是喝多了去了别人家,所以一夜都没出去找。丢了差事,又吃了酒,她们都不敢刺激自家的男人,没回来就随着去了。   这人失踪了,老四的婆娘就有些害怕了。   杨勉家大业大,她一个寻常妇人是见不到杨勉的,只能来找刘主簿。   往日里他们沆瀣一气,靠赈灾放粮的机会挪了不少官粮,加上几家大户每次也会给他们不少好处,这四个仓曹早就吃的是盆满钵满,即使丢了差事,日子也不会难过到哪里去,只不过是面子上下不来,觉得呕得慌罢了。   所以万万是不可能为了这样的事喝到烂醉回不来家的。   主簿本来就是个再小心不过的人,让几家人先不要声张,悄悄派了人去找,将四家从酒肆到家中的沿路都找遍了,街头巷尾都找了一圈,也没找到那四个仓曹。   这下他就慌了,连卯都不点了,就来杨勉家中找他。   “你说他们失踪了?”   杨勉闻言大惊。   “怎么是昨日失踪?他们不是三天前就被辞了吗?”   杨勉自梁山伯将他架空后就不再去衙门了,只指使着以前的心腹四处散布梁山伯苛刻、梁山伯要逼死农户的坏话,自己则躲在幕后等着梁山伯倒霉。   他知道困龙堤的情况,“九龙墟”这几家是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建起来的,加上过不了多久就要到梅雨季节,甬江势必要泛滥,这梁山伯无论现在多“横”,到了那时候都要来求他做个“中人”,去向乡豪士族们借粮。   更别说鄞县还有秋后缴税的任务,梁山伯现在蹦得欢,官能不能做到年底都难说。   “说是前两天他们还到处找衙门里的门路,托人在梁山伯面前关说,想要他高抬贵手让他们回去,结果昨天得到了消息,说是梁山伯身边那群学馆里的人油盐不进,实在没办法说动,这才熄了心思,约了一起出来喝酒。”   刘主簿都打听清楚了。   “你说,会不会是梁山伯把他们……”   “不会,现在县衙要人还粮,每天都有来诉苦的、告状的,牛班头他们现在忙得连家都归不得,我派人看着呢,都没有异动的。”   杨勉摇头,“而且牛班头那性子我知道,让他投向梁山伯容易,可他手上也不干净,这几年官仓的粮没白拿。就算梁山伯让他去抓人,他也会想法子让人给跑了,不会给自己惹祸。”   “那是怎么回事?”   刘主簿急了。   “你我二人和他们可不同,这事我们牵扯太深,我还好,家小不过寥寥几人,你可是家大业大,事情要发了,你跑得了么?!”   “我去张家一趟。”   杨勉也感觉到一丝不对劲。   “我看他梁山伯还能翻了天去!”   ***   “梁县令,这几人招了。”   一个相貌凶悍的汉子递过几张纸给梁山伯。   “这是他们的口供,笔供和画的押。”   “劳烦诸位都使了。”   梁山伯见他们招认的如此快,顿时喜出望外,接过他们的口供细细看了。   “果真是被挪走了!”梁山伯面有怒色,“难怪多番阻挠我探寻真相,原来他们就靠着天灾人祸敛财!”   此时他们正在之前关押杨厚才的那间小院里,这间小院偏僻幽深,又有牛班头的人日夜把守,杨勉的人很难靠近,所以这些太守府的都使来访时,梁山伯就把他们安置在了这里,以避人耳目。   “梁县令,彻查粮仓失窃之事容易,但我等从太守府来,不是为了协助你查案的。”   那彪悍的汉子论品级并不比梁山伯低,此时手扶腰带不怒自威。   “世子让你解决的是‘困龙堤’之事,希望你不要本末倒置。”   几位都使都是太守府的巡官,专司出巡会稽郡各县,这样的事情也不知看了多少,对于县衙里的官吏如何联手起来搬空粮仓并不是很感兴趣,这是太守府决曹掾的事情,他们出手相助,不过是因为梁山伯的恳求罢了。   “正是,正是。”   梁山伯连连肯定,“若不是本县人手不足,也不敢劳烦诸位都使出手。”   “如何破除困龙堤,下官已经有了办法,只是还需要再寻几个熟悉地理的本地人细问一番,这两天里,便能有对策。”   他对着几位都使拱了拱手。   “到时候,还得有赖都使们出手相助。”   “这么快?”   那都使一愣,继而冷着脸提醒他:“事情是要尽快解决,可也不能激起民愤。你莫忘了世子吩咐的,最好能既让几家放弃‘蛟龙’之事,又不生出事端。”   梁山伯的眼神一黯,低下头应承了。   原来在太守府的眼里,那么多深受水患的百姓算不得“民”,他们的“愤”也不是“民愤”。   只有那些以水患迫得百姓家破人亡的人家算得上他萧氏皇族的“子民”,而心心念念让梁山伯做的,也只是不得罪这些人,不要引起“民变”罢了。   太守府来的都使们也不清楚梁山伯的计划。   当初杨厚才在西林禅寺外喊冤,世子召见了他,得知鄞县居然在修什么“困龙堤”,甚至因此引起甬江年年泛滥,立刻从中嗅到了一丝阴谋的味道。   浮山堰里闹“蛟龙”的事才不过两年,可鄞县修困龙堤居然已经有三四年了,这说明“蛟龙”这种说法恐怕不是空穴来风,要么这两者之间有某种联系,要么这些术士都是一伙的。   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若是任这件事闹大,在这个关节上又翻出“蛟龙”提醒梁帝他做过的蠢事,恐怕他们是宗室也讨不了好了。   可若真的大张旗鼓地去办,就怕这些士族因坟茔被动而举事,亦或者闹到京中去。   毕竟“死者为大”,无论他们迁坟是不是为了改变风水,真动了别人的祖坟,闹到哪里都有理。   世子不是笨蛋,自己来西林禅寺和贺革下棋,转眼间就被这庶人堵了,鄞县县令又是贺革的弟子,这其中有什么联系一想便知。   可事情被捅出来了,他又不得不解决此事。   世子一边希望梁山伯办事,一边又恼怒他们算计他,便只委派了两位都使和几个捕事带着一纸文书到鄞县,允许梁山伯“便宜行事”。   于是梁山伯得了一根鸡毛当令箭,虽然能全权指挥这几个武官,却不能暴露出太守府参与其中。   太守府能做的,不过是事后替梁山伯善后罢了。   这几个都使听到梁山伯说已经有了眉目会这么惊讶,也是因为如此。   若没有太守府的书令,他哪里来的胆气和能力去让此地士族拆了“困龙堤”?   就靠他带的那一帮子书生?   说话间,屋子的门被人敲响。   都使们将眼睛一眯,悄声贴到门上往门缝外一看,见是杨厚才带着几个乡人打扮的百姓,点了点头,开了门。   “你们来了!”   梁山伯见杨厚才果然把人都带来了,大喜道:“有你们在,我进那块‘龙穴’就十拿九稳了!”   进入屋子里的杨厚才,已经一改之前郁卒悲愤的形象,站在那里也不再刻意驼背弯腰,虽然脸上、身上都有伤,可浑身都展现出充满希望的光彩。   他一见到梁山伯,就屈膝给他磕头。   若不是这位县令是个好人,就在他告状的时候,恐怕就已经被交出去了。   梁山伯将他搀起,问起杨厚才带来的人,后者指着几个有些局促的乡人,介绍道:   “他们都是我们杨家村的汉子,都是信得过之人。”   “困龙堤刚修的时候,人手不足,请了本地人帮忙,我这几位同村因为力气大也去干了几个月的活儿。”   他拉了一个眼睛细长的汉子出来。   “就是他,他认识一条通往那块‘龙地’的小路。”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是无生、celia 两位朋友的生日,我昨天带孩子出门没上网,今天才知道,劳你们破费地雷和手榴弹了……   作为作者,也没什么好感谢你们的,今天加更一更! 第247章 龙潜深渊   最初的时候, 当地的百姓并不知道乡豪们为什么要在支流上修几道堤坝,这时候的人很难有这样的见识,也不敢管贵人们的事情, 所以最初招工的时候, 为了糊口饭吃,很多有力气又不在农忙时的汉子都去帮忙了。   到后来甬江被这些堤坝截断了支流, 到了发水的时候, 上游的百姓才发现那几道堤坝替贵人们的什么“龙地”拦住了水流, 却给他们造成了没顶之灾,这时候罢手不修,却已经来不及了。   到了杨家村的村长去找士族理论,希望暂停修建堤坝半年, 让水情平缓再修困龙堤时, 自然是遭到了士族的拒绝,甚至因为矛盾而失手闹出了人命。   有些人害怕了,有些就是杨家村的与村长有亲,自然是不敢也不愿再修了, 趁着天黑悄悄跑了。   杨厚才找来的这几人,就是当初因为对地形熟悉而偷跑了的那几人。   太守府的都使们不知道梁山伯要做什么,其中一人比较宽厚,善意地提醒梁山伯:   “梁县令,此事务必要谨慎再谨慎。不是世子怕事,只是若这幕后主使之人是抱着挑起当地民变的想法设下此计的,你打草惊蛇, 就等于是钻进了他们设下的圈套里。”   他顿了顿,又说。   “况且,就我们这几个人,斗不过困龙堤上巡守的众多家丁部曲。”   到达鄞县的第一天他们就去远远的看了,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好几年,为了困龙堤吵闹的人已经几乎没有了,可他们巡视的人手却丝毫也没有松懈,只是随便点了点,堤上堤下至少有两三百人把守。   “诸位请放心,我并没有想和他们明火执仗对峙的意思。”梁山伯怕他们不放心,再三保证。   “我只希望都使们和这几位兄弟能把我送到‘龙地’里。之后若发生任何事情,由我一人承担。”   梁山伯再三保证了,又有世子的命令,几人只能先按下心中的疑问,和梁山伯约了丑时见面。   他们算好了时间,丑时出发,等到了困龙堤时,正好是寅时。   寅时是半夜即将破晓的时分,此时天色未亮,寒露湿重,即使是守夜的侍卫也困顿无比,更不愿冒着阴冷在户外久留,乃是一天之中,精神最为放松戒备的时刻。   等他们在县衙后门约定的时间碰头后,见了梁山伯的打扮,几人纷纷露出好奇的神情。   梁山伯没有几套衣服,此时换了一身在学馆中学习骑射的短打,再套上长衫,背后背着一个大竹篓,隐约可以看见里面有几个竹筒和一个大陶罐。   这些东西看起来就不轻,好在梁山伯并不是真的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否则就这一个竹篓,背一阵子就能把他累趴下。   谢绝了杨厚才替他背东西的建议,梁山伯投身入浓重的夜色之中。   “走吧!”   几位太守府的都使用太守府的令书敲开了城门,跟随着杨厚才领来的乡人踏上了一条城外的小路。   没走一会儿,杨厚才从后方追了过来,凑在梁山伯耳边耳语道:   “恩公说的不错,那杨勉的人果真守在府衙附近,见我们趁夜出门,也冒着宵禁的风险追了过来。不过他们没有手令,出不得城门,我看他们往城东去了……”   城东,是鄞县士族在城中的居住之地。   梁山伯点点头,示意继续前进。   南方潮气重,他们走的又是沿甬江的小路,道路湿滑无比,即使前面指引的人手里拿着火把,梁山伯还是摔了好几次。   只是无论梁山伯摔得多么厉害,他身体的下意识反应一定让自己往前趴去,而不是往后倾倒。   为了保护身后的背篓,他的脸上已经被碎石残枝划出了不少口子,这也让其他人对他身后的背篓越发好奇。   “再往前,困龙堤上的人就能看到我们这边的火把了,必须要熄了火把再往前。”   几个乡人心惊肉跳地指了指对面高堤上的火光。   “往前面翻过一道沟,凫水过去,就能绕过一段困龙堤。到那边往前走两三里,只有几个巡更的,避开就能进‘龙地’。”   他们也不知道这位县令为什么要大半夜去一块全是死人坟墓的地方,若是有可能,他们根本不愿半夜到这种地方来。   “多谢各位指路……”   梁山伯记住那边的方向,对着他们拱了拱手。   “既然后面路已经知道了,各位就请回吧,没理由让你们陪我一起冒险。”   见梁山伯要他们走,几个年轻人不敢相信,犹豫着开口:“既然县令有大事要做,我们还是……”   “走吧!”   梁山伯态度坚决。   “现在走还来得及,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几个年轻人和梁山伯并不相熟,本出于道义推辞了几番,觉得这样抛下一个书生在荒山野岭里有些不厚道。   可梁山伯一力坚持,何况他身边还带着几个太守府里出来的官兵,几人心里又是佩服又是感激,给梁山伯施了礼就走了,独留下杨厚才。   “你怎么不走?”   梁山伯奇怪道。   “我父亲就死在困龙堤下,他们曾对我道,让我永远也到不了那里。”   杨厚才的眼睛里流露出仇恨。   “如今,我倒要看看他们吃惊的样子。”   “好。”   梁山伯点点头,带上杨厚才和太守府的人,按照乡人们指点的路线,继续前行。   按照既定的方向绕过一段已经枯竭的沟渠,便是一处带着腐臭味道的水潭。   这位置原本是和里面相连的,没有困龙堤的时候原是很大的湖面,枯水期时修建了困龙堤,此处水枯泽困,只剩雨水能够填补一二,渐渐的,湖水变成了潭水,潭水变成了淤泥之池。   好在水也不深,只到腰际,只是臭了点,他们皱着眉头脱下衣服,将衣衫都放在梁山伯的背篓里,由几个人抬着过了这道水潭。   等爬上岸,果然已经能看到远处高地上影影绰绰的坟茔。   魏晋后不再像汉朝那般厚葬成风,所以墓葬的规模并不宏伟,可好生生的荒地里乍然看见十几座连在一起的坟茔,白森森的墓碑在夜色中显得无比阴森,再加上守墓人的茅屋里火光闪动,越发凄冷可怕。   更别提耳边还有夜枭鸣叫之声,勾得人背后生凉。   众人刚刚从潭水里走了一遭,浑身又湿又臭,此时感受着种种气氛,被夜风一吹,均是浑身一抖。   “就是此处了。”   杨厚才指着那边,用恨意化解着心头的惧怕:“现在是夜晚,看不清楚。若是站在困龙堤上往下看,那一小块地方确实形似龙头。”   “就为了那巴掌大的地方,竟把百姓活命的生路全部断绝了!”   梁山伯叹息。   他从背篓中取出几根火把,递了一根给杨厚才:“等会儿我让你把火把点起来,你就点着火把,跟我一起跑。等我让你走的时候,你也要毫不犹豫地离开。”   “点火?不是要避人耳目吗?”   杨厚才大惊。   “到了这里,就不必避人耳目了。”   梁山伯换过干净的长衫,又背起了他之前的那个背篓。   “诸位都使……”   太守府的人紧蹙着眉头看向这位年轻的县令。   “等会儿那几个巡守之人,还劳烦诸位解决。”梁山伯顿了顿,又说:“等会我进去,必定要被人发现。等乱起来,希望几位都使能为我拖延一时半刻,直到多引些人过来。”   “梁县令,你究竟要做什么?”   几个都使骇然道:“要是惊动了所有人,我们也救不了你!”   这大半夜的,若是混乱中梁山伯被人杀了,再推说是“失手”,难道他们还能怎么办吗?   这些士族顶多和杨父之死一样,随便推出个替罪羊顶了。   “你们放心,我有脱身之策。”   梁山伯对着颔首,“我不告诉你们始末,是为了你们好。你们若知道我要做什么,怕是也要成了我的‘同谋’。”   “此时你们蒙在鼓里,之后回太守府也好交差,大可推脱你们什么也不知道。”   一干人被梁山伯的神神秘秘弄得心烦意乱,偏偏事已至此,如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能按照梁山伯说的去做。   他们人数不少,点起火把后没走几步就被前方几个守卫发现。   有了之前梁山伯的安排,几个太守府的府兵欺身上前,缠住了他们,其余人等没命地跑向那块“龙地”。   这边的动静很快就引起了守墓人的注意,没一会儿,只听得几声犬吠之后,好几个人从木屋、茅屋中走了出来,大吼道:   “是什么人!”   好在这是半夜,醒着的人并不多,他们又绕过了防卫最严密的一段,此时稀稀拉拉出来四五个人,还在太守府都使们的控制之中。   “希望你好自为之,不要让世子失望。”   一位都使深深看了梁山伯一眼,拔出腰上的佩刀。   “兄弟们,替梁县令拖延片刻!”   “是!”   一时间,哐仓之声不绝,梁山伯身边所有的武力全部都迎了上去。   守墓之人起先还以为是喝醉了酒走迷了路的守卫,见来人手里提着刀,再怎么困倦的脑子也清醒了过来,吓得没命地大叫。   这些守墓人的屋子里是有铜锣等物的,此时见有外人来袭,立刻鸣锣示警,一时鸣锣声大作,这小小的飞地上火光四起。   困龙堤上下守卫之人听到这边的声响,立刻提着火把、灯笼等物向坟地里奔了过来。   而另一边,梁山伯领着杨厚才举着火把,没命地往葬着士族祖先亡人的高地上跑,说是高地,也不过就是一处土坡,只不过为了风水,坟茔迁的略微高些罢了。   上了高坡,梁山伯借着天边已经发亮的天色,看到高地四周已经起了不少桩基,这些桩基连同之前的困龙堤,将这块“龙地”围成了一派庄严模样。   想来那些还没建起的桩基就是日后“九龙墟”的雏形,只不过梁山伯发动讨债的太快,他们还没来得及找齐人手罢了。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前无去路,后有追兵,高坡下太守府的人早已经和守墓人斗了起来。   不远处几个府兵和守卫打成一团,已经分出了胜负,府兵们得胜了,反倒一脸迷茫;   更远处,无数火把灯笼聚集起的长龙,正源源不断地往此地汇聚而来……   梁山伯只觉得此生再也不可能有比现在更加惊险刺激之时,无论这时候是哪一方先抓到了他,恐怕都要落得个乱刀加身的下场。   “杨厚才,到了这里就可以了,你赶快熄了火把,往上面跑!”   梁山伯站在一众坟茔之间,对着杨厚才呼喊。   吞吐着焰色的火把将他的脸色照得忽明忽暗,衬着这夜色,面目肃杀的梁山伯看起来犹如超脱于人世之外一般。   这幅样子,又在坟墓之间,很容易让人想到“鬼上身”或是别的什么类似的东西。   “梁县令,你要干什么……”   古人多敬鬼神,杨厚才也不例外,此时是心惊肉跳,压根忘了刚才答应了他什么。   “你且上去,等会儿下面危险。”   梁山伯对他微微一笑,挥了挥手。   只见他卸下了身后的背篓,从其中取出了那个用红泥封口的陶罐。   “梁……”   “上去!”   梁山伯一声厉喝,神色肃穆,不怒而威。   杨厚才被他喝地一哆嗦,不由自主地继续往上跑。   就在这谈话间,“龙地”上已经聚集起了不少人,他们站在高坡下,对着高处的梁山伯呼喊着。   “上面那厮,乖乖给我下来,惊扰了祖先之灵,等着贵人将你千刀万剐!”   “那小子,你举着的是什么东西?快给我下来!”   “你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居然敢到这里来撒野!”   “我刚才好像看到杨家那小子了!一定是杨家人派来捣乱的!”   听到有人说“杨家人”,不少参与过打死杨父的人都赫然一惊,再看向梁山伯手中的罐子时,便惊魂未定。   里面,难,难道是火油?   可这些墓碑坟茔根本起不了火,除非把那些棺材扒出来烧了,否则就算是一大罐火油,又能做些什么?   这时候,太守府的府兵已经抵挡不住越来越多的守卫,开始由缠斗变为撤退,他们武艺高超又武器精良,那些守卫一时也奈何不了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掉头逃走。   “反正上面还有个!”   他们看向梁山伯的方向,咬牙恨道。   “那小子,你手上拿的是什么东西?”一个守墓人慌张地问。“莫不是火油?我,我劝你不要玩火自焚……”   “这不是火。”   梁山伯特意换上的青衫在夜风中猎猎舞动,高捧着陶罐的他眼睛里散发出一种异常明亮的神采。   “这是解咒之物。”   他冲着坡下众人森然一笑,抬起手,将那陶罐往前一送,跌落到坡下。   啪!   陶片四散,咣当碎落一地!   这处坟茔建在“龙地”的正中心,所以他也无路可逃,在别人看来,像是早已经将生死置之于度外。   他不要命,其他人还是要命的,见那大陶罐向着他们砸来,人人都以为那是火油,怕接下来丢下来的就是他脚边的火把,连忙避之不及地逃开。   谁料那陶罐摔的四分五裂,从里面淌出一滩液体,可那液体既没有火油刺鼻的气味,也没见到有什么异象发生。   有个汉子壮着胆子捻起一撮湿润的泥土,放在鼻下闻了闻,不太确定地说:“好像是,是……”   “是水?!”   “不错!正是甬江之水!”   梁山伯哈哈大笑着,拾起脚边的火把,按照祝英台信中所言,将那火把投入背篓中的竹筒之上。   竹筒上刷了火油,一遇到火立刻点燃了起来,梁山伯伸出一脚将那背篓踢出老远,张开双臂,放声长啸。   “江水入土,困龙升天!”   轰!!!   ****   困龙堤上,杨勉领着几家士族的管事、嫡子匆忙赶往“龙地”。   从梁山伯果真离开府衙起,他的心里就一直七上八下,像是有好几个人在里面敲着小鼓。   这种恐怕要发生什么事情的预感,逼得他不得不冒着被怪罪的危险连夜叩开几家士族的大门,快马加鞭追着梁山伯往困龙堤而来。   果不其然,“龙地”那边似是起了什么骚乱,将整个困龙堤上下的人等搅得不得安宁,齐齐往那边而去。   然而还没等到杨勉等人赶到祖宗坟茔之地,龙地那边突地亮光大作!   轰!!!   深夜里,巨大的轰鸣声震的困龙堤上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掩住了耳朵,更有不少人惊得跪趴与地,瑟瑟发抖。   他们平生之中,从未听过如此大的声响。   雷声之后,火光冲天而起,而后一道浓烟沿着火光窜上云头,隔着好远的地方都能看的清清楚楚。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夜色深沉,那片黑色的浓烟飘渺不定,在火光中乘风而上,映出了一道龙形。   困龙堤上被雷声吓倒的张家嫡子好不容易等到耳鸣过去,颤颤巍巍地抬起头来,看见那道浓烟,掩面大哭。   “龙跑了!蛟龙跑了!”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问我梁山伯有事没有?   那就是祝英台做的劣质大烟花,声音和烟能吓死人,杀伤力超小……吧?   小剧场:   梁山伯:(被炸的灰头土脸)作者你给我出来!你能不能让笔下的主角帅过三秒! 第248章 除恶务尽   “坟头上放烟花是什么感觉?”   如果有人现在这么问梁山伯, 被炸的漆黑一脸的梁山伯一定会给他一个字。   ——“滚!”   祝英台给梁山伯这两筒“炼丹废物”,原本只是为了掩饰藏在筒底夹层里的东西。但本着“也许没准就用上了呢”的想法,祝英台还是在信里详细的告知了这两筒东西是什么, 以及究竟怎么用。   祝英台的本意是让梁山伯能够借着这些烟火造成的假象当做烟雾弹逃跑用, 可惜没有见过“烟雾弹”是何物的梁山伯并不能完全领悟到祝英台的意思,也小看了这烟花造成的声势。   于是明明该是帅气无比的“困龙升天”, 硬生生把所有人都吓成了傻子。   这其中也包括梁山伯。   竹筒点燃时的巨大声响让无数人捂着耳朵仰头就倒, 若不是梁山伯知道可能有声音捂住了耳朵, 大概他会是第一个被“劣质烟花”炸聋了耳朵的人。   等困龙堤上巡夜的守卫全部赶到这边时,梁山伯浑身被浓烟熏得漆黑,头上、脸上还有粉末与灰尘,可即使他的样子看起来如此可笑, 却没有一个人笑得出来。   张家和黄家等士族中连夜赶来的家中子弟如今正泪涕纵横, 他们费尽千辛万苦困住的蛟龙就在刚才的轰雷声中一飞冲天了,空余下没有龙气的死地。   “打,给我打死他!”   张家嫡子怒急攻心,指着梁山伯气急败坏道:“打死此人者, 赏金十两!”   十两金子并不是个小数目,当下就有人跃跃欲试。   “吾乃鄞县县令梁山伯,谁敢?!”   梁山伯拭去脸上的黑灰,大喝道:“谋杀朝廷命官者,斩立决!”   “梁山伯?”   张家人听到他的名字,转头瞪向身边的杨勉。   “你之前的保证呢!不是说是杨厚才吗?!”   刚才天色昏暗,梁山伯又灰头土脸, 杨勉一时没发现那站在高地上的是梁山伯,现在一听那人自报家门,顿时心中苦涩。   “这……梁县令毁坏了士族墓地,也算是冲撞了士人……”   “谁说我毁了墓地?”   梁山伯刚刚已经查看过了脚下,找好了退路。   “方才是困龙升天,声势虽然浩大,可蛟龙却没有惊扰亡人,你们看一看,到底是哪座墓损了!”   鞭炮当然是毁不掉墓碑的,否则后世那么多人年年扫墓,祖先的坟墓早就被炸完了。   这些士族选择做墓碑的石材都是上好的石料,原本就坚硬无比,被那没啥杀伤力的烟火炸过,除了上面沾了些灰尘,半点损伤都没有。   这些人神色古怪地检查了一遍,果真没有毁坏墓地,只能忿忿地回报。   “梁县令,你这是何苦……”   杨勉眼珠子一转,状似劝慰道:“被你这么一弄,好好的‘鲤鱼跃龙门’的风水变成了‘水枯泽困’,这些贵人们花费了好大的心血才困住这条蛟龙,你说说,你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他不提还好,一提之下,几家士族又义愤填膺起来,一个个叫嚣着要把梁山伯丢到甬江里去祭蛟龙。   听到他们的威胁,梁山伯放声大笑。   “你笑什么!”   张家嫡子恼羞成怒。   “我笑你们大难临头而不自知!”   梁山伯铿锵道。   “我笑我救了你们,你们却不知好歹!”   “放肆!”   “你们困住蛟龙,又是修堤,又是放粮,早就已经被有心人捅到了太守府去。此处既然是龙地,自然该是龙子龙孙享用,你们一群士族,又不是宗室,将祖坟迁到这里,一旦有人煽风点火,当真一点都不担心?”   梁山伯的声音在清晨的微风中远远传了出去。   “这蛟龙被困至此,数年来,没有哪一年风调雨顺过,这便是上天的警示!若是哪一日甬江泛滥到连困龙堤都无法拦住的地步,此处便再现浮山堰之祸。在这关头,你们还触浮山堰的霉头……”   “事情传出去,我一个小小的县令丢官事小,诸位数代、数十代立下的士门,怕是就要烟消云散了!”   他虽是庶人,却深深明白这些士人们最怕的是什么。一旦门阀不在,他们跌落尘埃,恐怕面对的将是比庶人更惨的境地。   昔日仇敌会落井下石,被欺压过的奴隶荫户也会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没有了士族的种种优待,烟消云散只是最好的结局。   被梁山伯这么一威吓,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来反驳。   “你这庶子,一张嘴倒是利害!”   张家之子看着梁山伯,突地一声冷笑。   “可惜你再怎么厉害,也不过是小小一县令罢了!毁了我等的龙地,我倒要看看,上面是怪罪我们,还是怪罪你!”   “来人,在困龙堤上竖一根柱子,把他给我绑了,就在堤上示众!”   ***   鄞县。   “听说没有,那个催粮的梁县令被张家捆在了困龙堤上!”   街头,一个中年汉子啧啧称奇。   “他替张家催粮,怎么反倒被捆了呢?”   “听说是……”另一个跑码头的汉子左右看了眼,小心翼翼地说:“听说那梁县令,放跑了困龙堤里困着的那头蛟龙!”   “我的天,凡人怎么能放跑蛟龙!”   “你是没看到哇,那头早上我恰巧就在附近,亲眼看到了困龙升天啊!”   那跑码头的汉子说的是绘声绘色,“听说那蛟龙日日向梁县令托梦,希望他能放它脱困,于是梁县令胆气一起,揣着一罐甬江水趁夜就摸进了困龙堤里,将那江水洒到了‘龙地’上……”   不知不觉间,汉子的身边围满了人,一个个听得是聚精会神。   “只见得轰隆一声巨响,云头上降下九重惊雷,直击梁县令脚边的空地!霎时间,被困住的黑龙腾空而起,向着梁县令点了点头,一头扎进了云里,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叹道。   “梁县令放跑了龙,改了此地的风水,本地那些贵人们怎么能饶他?当场就要杀了他祭祀祖宗。好在他是太守府亲自钦定的县令,这才留了一命,只是被捆在九龙墟上泄愤而已。”   “九龙墟?不是困龙堤吗?”   一个百姓听得津津有味,突然听到陌生的名字,好奇地问。   “本来只是困龙堤,可是这几年没了蛟龙,每年都不曾风调雨顺,为了让蛟龙回水里,这几年雨是一年下的比一年大,甬江也年年泛滥,这些贵人们怕困龙堤截不了江流,所以想多修几道万无一失。”   汉子笑道,“那基桩之前都已经起了,结果梁县令把龙放跑了,现在都成了无用功啦!”   “他们哪里来的人手修九龙墟?”几个百姓迟疑道,“现在可是农忙时候,又不是官府修堤,能征调力夫,这就剩几个月就到汛期了……”   “谁知道呢。”   汉子摆摆手,“这些贵人们的想法,哪里是我们摸得清的,约莫是有什么其他的路子招到力夫吧。”   县令被缚,有许多人都来外面打探消息,其中就不乏一些“聪明人”。等听完前因后果,不少人都陷入了深思,面上露出了然之色。   难怪急着要催粮,宁愿让农人欠官府的粮食,也不让他们欠士门的。   “那蛟龙上了天,今年是不是不闹水灾了?”   一个年纪较大的老农更关心的是这个。   “听说龙都管行云布雨,哪里下多少,下多少天,都是龙管的哩!要说我们这年年淹是蛟龙不在,现在蛟龙归位了,应该不会再淹田地了吧?”   “我看今年不会下了。”   汉子跟着点头。“就算会下,等困龙堤被拆了,有那块地分流,水也大不到哪里去!”   “困龙堤要被拆?”   不少人吃了一惊。   “可不是,那地方的龙一跑,风水就变成了水枯泽困,祖坟在那里,子孙一辈子都不能上进!可不要赶紧迁走呢!”   汉子笑眯眯地。   “等没有了那些贵人的坟地,困龙堤上又没有人再把守,你看着,不出几日,肯定有想要种田的百姓把那里给扒了!”   “今年不会再淹了,我们得回去插秧去。”   好几个在城中干活的年轻汉子商量着说,“家里还有好几亩好田,废了可惜。等那些贵人把坟迁走了,堤被扒了,日子就好过了。”   “我也是,我家今年田就种了一半,就怕又被淹,不敢使力气。”   “我也是,我也是……”   说话间,不少人打定了主意要回去侍弄家里的农田,说不得到了秋收还能有点收成。   没有了田在城里糊口的,和流民也差不多,说出去人人都瞧不起。   但凡有一点希望,谁也不希望靠讨饭过日子。   等看热闹的、听新鲜事的走了个干净,那“跑码头”的汉子也背着渔网吊儿郎当地拐入了几条小巷之中,一下子就没了踪影。   不过半个时辰的时间,刚刚还打扮成渔夫样子的汉子已经换上了一身官服,出现在了府衙里。   “有劳都使了。”   几个佐吏面露不安。   “只是这么做,能有什么用处?”   “我也不知道。”   那位都使摇了摇头,“这都是你们梁县令吩咐杨厚才带回来的话,我们也只是照做而已。不过往好处想,至少大部分百姓开始相信今年不会再发水了。”   这种传播流言的事情,就不能找熟面孔做,这些太守府来的都使和官差们正合适。   太守府的人在当夜替梁山伯阻拦了片刻,后来趁夜散入各处,没有被当场抓住。   那杨厚才藏在梁山伯身后不远的高处,因为人人都注意到梁山伯,倒没发现杨厚才,在混乱大起之前,梁山伯就已经想好了计策,吩咐杨厚才先藏起来,之后从原路跑了回去,将消息带了回来。   现在整个鄞县因为困龙升天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这些士门再怎么大胆,也不敢在这个风头上让梁山伯死,最多靠折磨他出一出气。   说起来,梁山伯什么也没做,就是往地上浇了一罐子水而已。   “我们天天给梁县令送水送粥,旁边几家的守卫对我们是虎视眈眈,就算我们想要强行把他从柱子上解下来,对方人多势众,我们也无能为力。”   一个佐吏恨声道:“要是傅歧或是马文才在这里,带着家将部曲要人,哪里有这样的事情!”   几个都使都是会稽人士,俱都听过这几位“天子门生”的名字,就是不知道这新任的鄞县县令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听说那几位都是士族出身,照理说不会和他们这样的吏门寒生有交情。   就在几人议论纷纷间,突然有门子来报,说是衙门外冲进来好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梁山伯抬了回来,往大堂里一丢,就走了。   这下子,众人骇然。   等他们冲到大堂里,只见奄奄一息地梁山伯躺在地上,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喘得像是拉破了的风箱。   “梁县令!”   “令长!”   几个都使迟疑不定地看着地上的梁山伯,将他搀扶了起来。   “劳烦,劳烦诸位,去把杨勉、刘主簿诸人捉拿归案,追还这几年被贪墨的粮草……”   梁山伯气若游丝地吩咐着。   “我,我这里无事。要再拖下去,我,我怕他们要跑了……”   “还管什么粮草,先找医者要紧!”   几个都使大惊失措,连忙喊人去找医者。   “他们绝想不到我都这样了,还想着这个。”   半躺着的梁山伯一边咳嗽,一边摇头,死死攥着一个都使的手。   “去,去抓人,除恶务尽……”   那都使惊讶地看着他,没想到一个看起来下一刻就要断气的人,力气能这么大。   除了意志过人,找不到其他理由了。   他敬佩地看着梁山伯,重重点了点头。   “你放心,世子让我们协从你行事,在你还能理事时,我们必定尽力相助!”   梁山伯眼中露出欣慰的笑容,还未说话,先剧咳了一阵。   待掩着口鼻的袖子移开,那袖子上已然一片血迹。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你放心,世子让我们协从你行事,在你还能(没)理(有)事(死)时,我们必定尽力相助!   N久以后。   累成狗的差官们:(狐疑)妈的,我们都要累死了,他个病秧子怎么还没死?! 第249章 长相疑云   公主祠外, 提着几瓶酒的傅歧扭扭捏捏,死活都不愿意进去。   “你搞什么?”   孔笙看了眼身前的褚向,压低了声音问他。   “不是说好了一起祭拜晋陵长公主吗?”   “要去你们去。”   傅歧看着公主祠里进进出出的小娘子、老妇人们, 头皮一阵发麻。   “我不想和一堆女人挤。”   那边的马文才瞟了他一眼, 知道他脑子里又不知道在想什么了,索性从他手中拿过“秋香”, 先抬脚进了公主祠。   这座祠堂只是民间百姓建的, 按理应该并不华丽, 祠里也应该充满了民间的惯有审美——例如披着红红绿绿衣衫的神像,以及各种俗不可耐颜色堆砌在一起的木雕等等。   可出人意料之外的,整座公主祠的风格清静雅秀,那座主祭的神像虽然面目模糊, 却也看得出眉目端丽身姿婀娜, 应该不是出自什么乡野木匠之手。   而且无论是头上的发型发饰,还是身上的衣着披帛,均是京中贵妇的惯有打扮,神像上衣衫的料子, 也确实是绫罗丝帛无误。   大概正是因为这座“公主像”美丽的已经超过了乡人们的想象,所以才会如此香火旺盛,以至于人们甚至觉得哪怕只要是祭拜它都会变美。   看着享堂里跪伏一地许愿的信女,居然有不少人的服饰、发饰模样都是模仿这座雕像的,没有金银,就用铁的,没有璎珞, 就用刷上红漆的木珠子……   让马文才等人了看了,一时有些啼笑皆非,又有些感慨。   女人的爱美之心,真是无论什么身份,俱是一般。   似乎有些约定俗成的,这里只有女人来,他们几个年轻后生东看西顾,竟没有看到一个男人。   待那些许愿的小娘子、大肚婆们抬起头来,发现堂中多了几个郎君,一个个抽气的抽气,羞红了脸的羞红了脸,还有大着胆子使劲往这边瞧的。   他们几人都出身士族,无论是长相还是气质,都能看的出不是来这里的人物,这也越发让她们好奇,这些郎君来这里做什么。   然而很快的,她们的羞涩也没了,笑意也没了。   “我家公子祭拜大长公主,尔等速速退下!”   孔笙带来的护卫拔出佩刀,对着屋中呼喝。   “否则冲撞士人,等着吃鞭子!”   从孔笙护卫拔出佩刀的那一刻,屋子中的女人们尖叫声此起彼伏,还不等护卫驱赶,一个个忙不迭地站起身来,低着头就往公主祠外走。   还有些胆子大的,临走前瞪了他们一眼,嘴里无声地骂骂咧咧,显然对于他们仗势欺人的举动十分不满。   可惜士庶有别就是士庶有别,她们即使又气又恨,也只能选择退让。   没一会儿,公主祠里的信女们走的干干净净,庙里主持香火的主持见此情况,知道来了贵人,连忙从后面出来伺候。   孔笙安排这一切时,褚向都似乎毫无所觉一般,直到堂中没有外人了,他从马文才手中拿过一瓶酒,跪在那穿红着绿的神像面前,用酒祭拜自己的母亲。   马文才几人按辈分都是晚辈,按晚辈礼对大长公主行了祭礼,又都给了那庙祝一些香火钱,让祠庙中相关人等都不要出来,准备把一座空空荡荡的公主祠完全让给这对“母子”。   几人出了公主祠,本准备在外等候,结果举目一望,乐了。   “这位小郎君好俊俏,有婚约了没有啊?若是没有,大娘给你介绍个不错的姑娘?”   “瞧瞧这身材,瞧瞧这胳膊这腿,一看就是能干活的!”   一个牙都豁了的老大娘忍不住伸出手去摸傅歧身上的腱子肉,满面“慈祥”地笑问:“小郎君啊,来公主祠干什么啊?是不是想看哪家的闺女漂亮,给自己找个媳妇儿啊?!”   “说话就说话,别动手动脚!”   这下,一直站在祠外当自己是雕像的傅歧惊了,拨开老太太的手,吓得往后退了几步。   “我就说,我就说……”   老太太不怒反喜,咧着嘴向着四周的女人们炫耀。   “有劲着呐!”   “老疯子!”   傅歧是又羞又恼,他开始后悔自己为了不失礼,早上选了件细麻的白色衣服出门,早知道会遇见这么多疯婆子,就把他那件罗衫穿着。   也不会被人这么“调戏”!!   南朝的民风虽不如北朝那么开放,可未婚男女之间也没有那么拘束,尤其在公主祠祭拜的还有不少已经怀了孕来祈福的妇人,这种妇人最是泼辣的,见了傅歧羞涩难当,越发起了逗弄之心,一起围了过来,问东问西。   就在傅歧难以招架之时,一抬眼终于看到了出来了正在看戏的马文才几人,顿时大喜过望,叫了起来。   “你们出来的正好,赶紧把这群疯婆子赶走!”   他这一喊,原本还站在公主祠外讨论里面几个郎君身份的女人们吃了一惊,见是刚才驱赶他们的士族出来了,一个个低头噤声,安静的像是鹌鹑。   傅歧几乎是蹦着跳回他们身边的。   噗!   徐之敬实在没忍住,一下子笑了。   “别怕,别怕,会祭拜公主娘娘的,都不会是坏人!”   唯有那豁了牙的老太太还是笑眯眯地,一点都没有害怕的样子,反倒用审视地目光打量着马文才几人。   “哎哟,都是好俊俏的郎君啊!”   这大娘应该是常年待在公主祠附近的老人,不少女子都认识她,见她还是这样没有分寸的样子,连忙偷偷去拽她。   可惜这老太太一点都没有领略其他人的意思,居然走的更靠近了,看着马文才几人絮絮叨叨说:   “这几位郎君是贵人?哎哟,这几年贵人来祭拜公主娘娘的可少见,而且还都是年轻的郎君……”   马文才立刻抓到了她话中的重点。   “有贵人来祭拜过大长公主?”   老太太点点头。   “有哇,这么多年来,经常有贵人穿着普通人的衣服来祭拜,而且大都是男人,不过像你们这么年轻的少。”   她一边说,一边感慨:“他们换了布衣一个人来,就以为别人看不出他们是贵人了。可惜这些贵人一个个从骨子里就是不凡的,就像刚才那个一身腱子肉的郎君一样……”   她又用“慈爱”的眼神看向傅歧,看的后者一哆嗦。   “……贵人即使是穿得破破烂烂的,也是看的出来的哩!”   马文才听闻过大长公主年轻时的“风姿”,连谢举都曾是她的裙下之臣,这么多年过去了,依然还有故人偷偷摸摸来祭拜她,思来也是寻常。   只是一个婆子,为什么神神叨叨地要对着他们说这么多奇怪的话?   马文才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后者并不躲闪目光,也笑嘻嘻地看着他。   “几位贵人勿怪,冯婆子以前伤了头,说话做事就是这么颠三倒四的,人却不坏的。”   一个妇人壮着胆子为她求情。   “她就住在这公主祠里,有一双巧手,专门以替女子梳妆打扮为生,并不是媒婆。”   说话间,几个妇人纷纷附和,并说着她们头上新奇的发髻都是出于她手,冒犯傅歧也绝不是有意。   其他人这么一说,马文才看向婆子的表情更加古怪。   之前他就觉得古怪,这祠堂里的公主神像衣着打扮绝不是乡野村人能想象出来的模样,就算有爱慕追随公主之人参与建造了这神像,可这么多来参拜的女子都能学着这神像的打扮和发型,就有些奇怪了。   即使是出身士族的女子,也不见得就会自己梳妆打扮,多半是出自家中擅长梳妆的娘子之手。   “这位老人家就住在这公主祠?难道以前认识大长公主吗?”   马文才试探着问。   “马文才,你和她说那么多干嘛?”   傅歧龇着牙拉了他一下。   “这人古里古怪的!”   那老太太听到“大长公主”几个字时愣了下,摇了摇头。   “那样的贵人,我怎么能认识?我就是个靠公主娘娘恩惠,住在这里的可怜人罢了。”   “那老人家的手艺是从哪儿学的?”   他又追问。   “我以前伤过头,不记得啦。”   冯婆略带伤感地笑,“什么都不记得啦,就只记得自己会梳头。”   正在说话间,独自一人在公主祠里祭拜的褚向出来了。   他大约是哭过,双眼通红,脸颊尚有泪痕,衣襟下摆都有灰尘,只有经历过大悲之人明白为何如此。   那衣襟上的褶皱,是心痛不已时紧攥着自己的襟口,揉搓出来的。   看着他这样的样子,马文才这才相信他是第一次来这里拜祭自己的母亲。   想到冯婆之前说过有不少士族乔装打扮来拜祭大长公主,马文才也信了。   如果冯婆真是出自贵族门阀的梳妆婆子,能看得出士族和普通百姓的区别,那是再正常不过了。   等褚向向着他们走过来时,冯婆终于看清了褚向的长相,脸色突地一白,整个身子也像是筛糠一样抖了起来。   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她就低下头寻了个方向快步走开了。   “怎么都站在这里?”   褚向见几人都站在外面,好奇地问。   “刚才有个……”   “傅歧刚才被门口的女人们调戏了,我们在笑话他。”   马文才立刻揭过傅歧的话头,抢着调笑说。   “你也整理下自己的仪容吧,这样回去别人都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事。”   梨花带雨,衣衫凌乱,他还是一副这样的长相,旁边已经有不少小娘子面红耳赤了。   褚向低头看了看自己,不好意思地拱拱手:“我这样子,让诸位见笑了。”   既然褚向已经拜祭完了母亲,几人便一起回返,否则船上的人久等他们不来,肯定要找过来。   待回了船上,马文才寻了个理由自己独处,没一会儿,乔扮成寻常船工的细雨摸了过来,低声对马文才说:   “已经问过了冯婆,她离开不是因为认识褚公子,而是害怕一个和褚公子长得相像之人……”   “和褚向长得相像?”   马文才奇道。   “可问了那人为何要伤她?”   “她说自己不记得了。她是前几年大长公主的诞日时受的伤,那天是祭日,原本人就多,她当天替不少女子梳头妆面,她也不记得为何会得罪了别人。”   细雨回道:“我去问了庙祝,说是在公主祠后的水井里找到她的,原本还以为她会死,结果撑过来了,就是忘了许多事,之后脑子也有些糊涂。”   “刚刚看到褚公子的那一刻,她突然想起了那个打杀了她把她投到井里的主使者长相,心中实在害怕,所以就跑了。”   这话中透露出的信息量太大,马文才思忖了半天,总觉得有千头万绪,就是理不清楚。   “吩咐两个游侠儿盯着公主祠,顺便保护这冯婆。”   马文才抚着下巴。   “若有人这几天去找冯婆,弄清楚是什么人,再来报我。” 第250章 吴郡门人   从晋陵的公主祠回来后, 褚向就很少再出房门,马文才他们在甲板上看到的,反倒是一直保护着褚向的那个中年侍卫。   “褚向脾气也太好了点。”   徐之敬看着那个阴沉着脸在甲板上晃悠的侍卫。   “不贴身保护未出房门的主人, 反倒自己出来透气。”   “能让褚兄退让的, 必定有什么过人之处。”   马文才也注意那个侍卫很久了,不过, 他并不觉得是褚向脾气好。   “晋陵长公主和侯爷离世时褚向年纪还小, 我还以为他面对亡母神位时会没有那么伤感, 没想到对他影响这般大。”   孔笙也唏嘘着,“没想到褚兄会如此悲伤,连露面都懒得露了。”   褚向说自己悲伤难当,形容损毁, 不愿让别人看到他邋遢的样子, 所以自己留在房中休息。   于是众人的想象画面里,都是褚向哭的眼肿鼻红,发衫凌乱的模样,也都理解的不去打扰他。   孔笙和徐之敬在闲谈, 而马文才只静静地靠在船舷,思考着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   祝英台那边有祝家庄护着,暂时应该没什么问题,即使有问题,他现在正在前往建康,也鞭长莫及。   大船在水面上航行,就算有什么消息也只能在靠岸的时候传来。游侠儿传递消息是快, 可再快也要从上虞过来,一来一去,消息总比不上现实中的变化快。   等到了建康,他们会先去国子学,等候天子的传召。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他都没有见过天子,更别说投其所好。   等到了建康,便是真正陌生的世界,接下来的路怎么走,马文才其实也没有想好。   或者说,想好也没有用,在那些贵人绝对的实力面前,他的小聪明根本不值一提。   太平日子最多还能再有个七八年,动乱将从北方开始,一直蔓延到南方,现在每一天的时间都很宝贵。   一晃神,便已经是好几刻钟过去,等他回过神来时,徐之敬和孔笙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旁边只留下难得安静的傅歧。   “你在想什么?”   马文才问。   傅歧扭过头看了马文才一眼,又将头转了过去。   “我在想我阿兄。”   船头风大,旁边又开阔藏不住人,他倒是不必担心有人偷听。   “前面就是丹阳,也不知他如今情况如何,谢使君说的那些人有没有见到他,朝廷会不会同意议和……”   傅歧声音渐低。   “……我阿兄的牺牲,值不值得。”   面对傅歧的疑问,马文才也只能沉默。   至少在前世的时候,直到他死,两国都是没有议和的。   现实会不会发生改变,他一点都摸不清楚。   很多时候,他以为自己已经将历史改变了,可改变的不过是一些小的细节而已,历史的洪流依旧滚滚向前,譬如浮山堰,譬如傅异的死。   好在傅歧也只是找马文才倾诉下,并没有期待着他的回答,于是两人看着开阔的水面,一时无言。   官船越靠近建康,航行的就越快,很快就到了丹阳。   徐之敬虽被除了士,可依旧是徐家人,只是那时出了傅异和祝英台的事,徐家不好在风头上给徐之敬送人送物,只能委托官船在回程的时候停靠于丹阳片刻,让徐家把准备好的东西送上船。   在到达丹阳之前,褚向也恢复了往日的平和,只是越靠近建康,他的忧郁就与日俱增,就连徐之敬都看不下去,提出自己和他同住顺便解闷的建议,可惜也被褚向拒绝了。   大概是褚向的紧张感染了其他人,所有人都恨不得船再开的慢一点,能晚点到建康才好。   这一日,船已经靠了丹阳,马文才、褚向等人借着帮徐之敬的由头,带着侍卫和随从,陪着徐之敬下船去接人。   还未下船,徐之敬就已经对着船下招起了手,无论平时怎么冷傲,他毕竟也还只是个少年,在面对自己的亲人时,有着难得的温柔。   “是我的小弟来了!”   徐之敬兴奋地向着左右介绍。   “是那个被称之为‘神童’的徐之才?”   褚向好奇的问。   “正是!”   徐之敬正回答着,见弟弟试着要跳上舢板,惊得连忙冲了出去。   “六弟,别跳别跳,我这就下去!”   于是一行人看着徐之敬风一般地冲下了船,对着岸边的弟弟就开始训话。   众人啼笑皆非,待下了船后,还能听到徐之敬的训斥声。   “你又不会水,万一落水了怎么办?身为士族,怎可如此失礼,大庭广众之下撩起衣衫蹦来蹦去!”   “阿兄,我又不是女人……”   “男子也不可随意如此!”   看到马文才他们来了,徐之敬才不好意思地停止了训话,上前为自己的弟弟一一引荐。   待介绍到傅歧时,小少年微微一顿,笑着露出两颗虎牙对着他点了点头,显然是从哪里听到过他的名字。   傅歧估摸着自己兄弟在徐家求医,应该是从他兄长口中听过他的名字,情绪顿时振奋起来。   这边徐家弟弟絮絮叨叨说着哪个兄弟给的盘缠,哪个兄弟送的冬衣,哪个长辈写的引荐信,再加上徐家来的刀兵不少,又有马文才等人的部众,一时间这边看起来声势浩大,便把这一处的通路给堵了。   此地的人都认识丹阳徐家的刀兵,并不催促,而大部分上岸的人看了这边的情况,即便觉得人多,但出门在外都是多一事少一事,见了也只是皱皱眉,转而换条路走,又或者在一旁等着。   唯有另一艘大船上下来的几个年轻人见到这边的场面,对着岸边的徐之敬等人呼喝了起来。   “喂,那边的,你们把路堵了,能不能让一让?”   从那官船上下来一个穿着青色儒衫的年轻人,身后跟着三五个文士打扮的书生。   “要叙旧不能到边上去叙旧吗?”   此人虽穿的简单,但衣裳乃是绫罗所制,又是鲜亮的颜色,一望便是士人。身后诸多书生也皆是士人打扮。   只是这人虽明显不满,语气还带着谴责之意,可一开口那声音却温软可亲,知道的是在斥责人,不知道还以为是撒娇,实在让人发不出火。   “吴郡口音?”   褚向微微一愣,不太确定地问身边的马文才。   “嗯。吴郡人。”   马文才点了点头,示意他们靠边让一让。   学馆中顾烜便是来自吴郡,不过是顾家分支,即便如此,门第也已经很是了得。   吴郡四姓“顾陆朱张”显赫无比,即使在建康也有不少子弟入仕为官,虽不知道这些人什么来历,让着点没错。   其他人大概也是这么想的,没多磨蹭,便让了一条道儿出来。   那几个士生态度倨傲地穿过马文才等人,待路过褚向身边时,其中一人拍了拍身边士生的背,指着褚向,示意他们看他。   “这个郎君这么俊俏,莫不是个美娇娥?”   一个桃花眼的士生不怀好意地打量着褚向的胸前,“那个,说你呢,下次女扮男装,最好还是不要上妆为好!”   褚向天生一副好皮相,唇不点而朱,面不敷则白,即使在会稽学馆中也曾有人在私底下讨论过褚向是不是女人,有没有化妆的问题,但他毕竟是褚氏出身,没人敢当着他的面这么侮辱他。   如今这几个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对褚向说出如此侮辱的话语,顿时让众人齐齐变色。   “你说什么?”   暴脾气的傅歧立刻瞪起了眼睛。   “我看你才不男不女!”   傅歧话音刚落,这几个吴郡出身的士生勃然大怒。   “你说什么!”   “我看你们不但不学好狗,还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徐之敬向来护短,给了刀兵们一个手势,徐家人立刻就将他们保护了起来,利刃齐齐出鞘。   被围在其中的当事人褚向也是气得不轻,身体隐隐发抖,面色发红。   “好叫你们知道,不是只有你们才有人!”   桃花眼冷笑一声,用吴语对着背后喊了几句,那大船旁一艘船上站出十几个甲兵打扮的汉子,人人手中都有兵器。   “不就是狎妓吗?都敢女扮男装成士人模样,还假惺惺不准人说?”那桃花眼挑了挑眉,目光从一身布衣的徐之敬身上扫过。   “能和庶人混在一起的士子,也难怪这么没有规矩。”   “不知这位如何称呼,又是什么出身?”   一旁一直没有发话的马文才步出了刀阵,对着几个吴郡士子问道:“既然敢对吾等‘指教’规矩,倒要讨教下诸位的‘规矩’。”   大约是马文才身上的气势不同于身边几人,那桃花眼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没好气地说:   “自报家门免了,我等均为‘天子门生’,够资格否?”   说罢,他好整以暇的等着这些人诚惶诚恐。   然而,他只看到对面的几人脸上露出了古怪的表情。   霎时间,马文才笑了。   “那巧了。”   他指了指褚向。   “这位,也是天子门生。” 第251章 借腹生子   身为士族, 别的本事没有,看人的本事倒是家传,即使是“惹事”,也得看对方能不能惹。   也不怪他们狗眼看人低,实在是马文才一行人实在太“非主流”。   马文才自是不说,他遮挡朱砂痣的那枚系带已经让他无数次被人当成“将种”;傅歧大大咧咧惯了,人高马大, 又和马文才站在一起,看起来也像是将种。   徐之敬不用说, 他已经被除了士, 连丝绢都穿不得, 如今一身布衣站在几人身边, 哪怕身边有刀兵站着, 看起来也只像是个管事, 不像是主人。   至于孔笙,属于丢在人堆里都没什么存在感的“老好人”, 褚向面相虽然艳丽,可那架势一看就是个平时被人拿捏惯了的……   遇见这样乱七八糟的“同辈”, 恰巧是正春风得意的时候, 又是恨不得所有人都退让的年纪,自然而然就生出了事端。   可听到对方也是“天子门生”, 这几人悚然而惊。   “你们也是?”   桃花眼看了看身边的同窗, 不确定地问。   “敢问诸位是?”   “我们是会稽学馆的!”   他们要只是油嘴滑舌而已, 傅歧还会高看他们几眼, 结果也只是看家世认人的怂货,他也就不想再和他们磨蹭,不耐烦地说。   “你们是吴郡学馆的?以后说不得还要一起进出,何必这样剑拔弩张?”   孔笙抬头看了眼官船边押送的那艘船,明显是几人的家族保护官船所派,和解道:“你们给褚兄道个歉,这事就算了吧。”   吴郡学馆的几人皱着眉头看着褚向,希望他能主动说不需要道歉,就此将这件事揭过,毕竟刚才被那样侮辱他都不说话,显然是个好拿捏的性子。   可惜原本性子懦弱的褚向此时却硬朗了起来,虽然看起来很像是下一刻就息事宁人的表情,但马文才和其他同窗们没开口,他就也跟着沉默。   “我们走吧。”   桃花眼身后的一个士子悄悄拽了拽他的衣袖,示意他先离开再说。   这群人看起来鲜衣怒马,事实上若真是这样的家世,也就不会去读五馆了。   几人出身都还不错,但也就和会稽学馆的顾烜、魏坤之流一般,属于分支里不起眼的“别堂”,只有个名头好听。   若真是顾、陆这样的出身,这时候早就坐在国子学中,哪里会和庶人争什么“天子门生”。   马文才几人再怎么不济,最初也不是以五馆学生而是以贺革“入室弟子”的身份投入贺家门下的,和这种到处找门路求出身的士族比起来,说不定门第还高出一截。   那桃花眼被同伴拽了几下,没撑住面子,依言就要离开。   可惜面前被一人拦住了去路。   是马文才。   “这位兄台,还没告知尊姓大名。”   马文才也不为难他,嘴角还噙着一丝笑容。   只是那笑意看起来,比指着他们鼻子破口大骂还让人难受。   “吴郡学馆,张骋。”   这叫张骋的桃花眼看了眼马文才,没问马文才,倒扭头看向褚向,问他:   “他叫什么名字?”   这人怎么回事?   是断袖吧?一定是断袖吧?   傅歧脸色怪异地看着张骋,不止是他,就连张骋身边几个同伴都诧异不已。   “我是会稽学馆的褚向。”   褚向终于开口说了话,那声音绝对不会被人当做是女人,也引得张骋一脸失望的表情。   “阳翟人。”   阳翟褚氏在本朝受到皇帝忌讳,但这种忌讳并不放在明面上,在士族之中,褚家的门第却是清贵至极。   褚氏屡代有男儿出仕为名臣良相,女儿也不乏为贤后贵妃的门第,说若起门第和出身,母亲甚至是皇族的褚向当为所有人之中最清贵的。   至少那几个还有心惹事的听了褚向的来历,当场就哑了火。   这一场“纷争”就因为互相自报家门而不了了之,士族吵架都要顾及门第和脸面,反倒没有平民吵架来的痛快。   这码头旁一群人见没什么热闹看,顿时鸟兽散了。   唯有徐之敬看着那频频回头的张骋,一脸不屑。   “那人贼眉鼠眼的,一看就不是好人,以后在建康见了他,躲着点走!”   他嘱咐褚向道。   “吴郡学馆连这样的人都能入选,可见吴郡这几年也没什么能人了!”   见此事解决的还算圆满,徐家的刀兵和下人们也松了口气,继续叙旧的叙旧,递东西的递东西。   但出了这么一出,徐之才深刻的感受到庶人在这个世道生存的不易,恨不得亲兄弟把家里所有刀兵都带上。   还是徐之敬死命推辞,这才只带了两个刀兵,又点了两个从小在家里伺候他的药童,一起四个人跟他去建康。   就在徐之敬和徐之才兄友弟恭的时候,马文才一直在等的信件也被送到了。   因为之前在丹阳养伤的是“被烧伤的祝英台”,为了不引起别人的怀疑,祝家也在丹阳留了不少从人,这飞鸽传书,便是从祝家在丹阳的从人手中拿到的。   拿到信之前,马文才估摸着徐之敬制出来的药应该也派上用场了,这信应该说的是这个事。   可等真打开信函,饶是马文才沉稳过人,脸色也难看的可怕。   “‘蜡丸丢失,九娘待嫁’?”   在心中默念着信上的字,他咬着牙,用吃人的目光看着面前祝家的从人。   “你们祝家,是不是故意坑害我?”   ***   别院。   “我只问你最后一次,那枚丹药和十枚血鳔去了哪里?”   祝父用吃人的目光看着面前的祝英台。   “你可知道,那是家里付出极大代价,为你找的退路?”   为了从这局中脱身,他们祝家庄不但将把柄自己送到马文才手中攥着,更是小心翼翼地在刀尖上跳舞,不得不左右逢源。   唯一的希望,也还是画饼充饥的那张饼,只要马文才撒手不干,他们一夜之间就能打回原形。   祝英台哪里敢说将装病的药给了梁山伯,一旦说了,梁山伯就活不了了,祝阿大也活不了了。   她只是咬紧了牙关,死活都不开口。   “英台,这时候不能任性,那官媒明日就到了!”   祝英楼专程来别院一趟,就是为了安排妥当接待“使者”的,如今见妹妹这边丢了蜡丸和血鳔,恨不得赶紧回庄里将母亲接来,好安抚自己的父亲。   可惜现在去接也来不及了,而祝伯元又一向是说一不二的性子。   见祝英台如此倔强,这位素来冷峻的宗主居然不怒反笑。   “我从来不知道,我那从小聪慧的女儿,竟然会长成现在这幅人伦倒逆的样子。也是我命中有此一劫,好让我知道什么叫‘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他看着还欲再劝的祝英楼,抬起手来制止。   “不能为了这逆女,将我祝家庄上下上千人都系于危难之中。从此以后,她是被许给别人当妾室也罢,是被人送去别国当细作也好,都是她自己的命。”   “你就当没有这个妹妹,我也当没有这个女儿吧!”   大概是太过失望,祝伯元脸色铁青地拂袖而去。   祝伯元走了,祝英楼沉着脸看着低头不语地妹妹,恨声道:“你是不是觉得我们都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铁石心肠的怪物,连给你的东西,也是要人性命的毒药?”   祝英台诧异地抬起头。   “你想问我是怎么知道你在想什么的?”   祝英楼冷笑,“就你那点心思,全写在脸上了。我们不去追究,不过是因为你是我的妹妹,是祝家庄的主人。”   “父亲要真的将你逐出家门,我绝不会帮着你。”他的口中吐出冷酷无情地句子,“因为那时你已经不是我妹妹了。”   “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虽然是假的兄妹,好歹也是兄妹一场,祝英台还是从祝英楼看似冷酷的话语中感受到了他的仓惶。   那些决绝的话,不过是掩饰内心恐惧的色厉内荏罢了。   “罢了,要让你再这么无知下去,莫说父亲,怕是我第一个失手掐死了你。”   祝英楼遣退了所有人,又让祝阿大守着门户,将祝英楼召到面前,压低了声音,将所有的事情娓娓道来。   原来前朝时,祝家学着不少豪族,投靠了当时的太常褚澄,想要出仕,后来萧梁代齐,褚皇后和其收养的嗣子萧诵一起被贬为了庶人,软禁在宫中。   人人都以为萧宝卷只有萧诵一个儿子,但实际上萧宝卷被杀时,宫中有两个低位妃嫔都已经有了身孕,只是当时她们孕像并未确认,潘妃又冲冠后宫残害皇嗣,她们不敢暴露自己有孕的事实,只好托庇与皇后,遮掩自己的孕像。   为了保护皇帝、也是为了保护自己丈夫的子嗣,褚皇后并没有将这两个妃子有孕的事情透露出去,反倒百般替她们遮掩,甚至试图动用家中所有仅存的力量,将这两个女人乔装成普通宫女,想要送出宫去。   结果后来发生了种种阴差阳错,只有其中一个妃子被送了出来,借着晋陵长公主的路子出了城,被送到了之前还没暴露于人前的祝家。   恰巧祝伯元的妹妹得了急病死了,褚家便让那妃子假借了祝伯元刚刚病逝的妹妹身份嫁给了褚家的心腹,以掩饰腹中的孩儿。   谁也想不到前朝皇帝荒淫时随意临幸的一个不得宠妃子,竟然变成了千里之外会稽郡下的一个乡豪之女,并且生出了遗腹子。   褚家当初安排这妃子时,并没有告知祝家她的身份,等祝家庄意识到上了贼船以后,更是战战兢兢,紧闭门户,生怕哪天听到褚家造反的消息,将他们家拉下水。   祝英台那位“姑姑”出嫁多年都未归宁过,而且陪嫁的庄子、家产倒都是祝家在打理的,概因这些东西,本就是祝家之物。   好在那妃子刚怀孕就舟车劳顿,又经历大变,生下来的孩子身子骨极弱,刚刚出生就有心疾,还没会吃饭就会吃药,大约是褚家也怕那孩子早早夭折竹篮打水一场空,一直也没什么动作。   就这么胆战心惊的过了许多年,祝伯元突然得到消息,说是自家妹妹的独生子还是没撑住,在一场高热后夭折了。   就在祝家上下都以为这是上天庇佑时,一直留意遗腹子和妃嫔动静的祝家探子回报:   ——祝伯元那便宜“外甥”的墓被人刨了。   祝家还没琢磨明白为何会有人偷别人的尸骨时,为了遮掩萧宝卷遗腹子身份多年不曾来往的褚家,第一次派来了人。   他们找到了另一个遗腹子,并得到了他的信任,所以不需要这个弃子掩人耳目了。   那遗腹子地位太高,高到随便伸手就能碾死祝家。   于是这船,再也没法下去。 第252章 点石成金   “……不让你知道这些, 是母亲的意思。即使是造反,也是不会累及嫁出去的女儿的, 如果你确实什么都不知道, 夫家也难以怪罪。可你现在行事越来越出格, 家中本就是危如累卵,还要收拾你弄出来的烂摊子……”   祝家毕竟就这么一个嫡女,祝英楼还是希望妹妹脑子能够清醒过来的。   “父亲身上系着祝家庄几千条命,早已经是不堪重负,听阿兄一句话,去认个错, 把给你的药吃了, 这件事就算揭过去了。”   祝英楼又说了这“来使”为何会来, 那药丸的来历,甚至连马文才参与其中都一并告诉了她。   “先把眼下这难关度过了再说。”   他眼中满是疲惫。   “京中来的人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要是能那么容易假死,我和马文才也不会花那么多心思为你准备那药了。”   “已经来不及了……”   祝英台缓缓地摇着头。   “药已经没了。”   “没了?你就没出过别院,药能去哪儿?”祝英楼怒道, “别任性, 你难道想去北魏给胡人炼什么金子吗?那可是有去无回的路,别人很可能学会你的本事后就杀人灭口!”   祝英台知道祝家庄水深, 却从没想到祝家庄的水会深成这样。   “阿兄, 你别老是叫, 你让我想想。”   见祝英楼在咆哮, 祝英台伸出手止住了祝英楼继续发火。   “如果那边只是想用我能炼金的本事, 这事不是不能周旋,你让我想想。”   “你还在想什么?你的本事越厉害,那边越不会放手!”祝英楼根本不相信妹妹能想出什么脱身的本事。   “你还是……”   “阿兄!”祝英台突然厉喝。“你都不知道我会什么,怎么能贸然推断我就解不了局?”   祝英楼被妹妹如此冷厉的表情骇住,竟真的噤声了。   祝英台已经顾不得什么形象了,她咬着自己食指的指尖,像是老驴拉磨一样在屋子里踱着步子,脑子里不停地想着有什么办法能让自己熬过这一次的难关。   至少,能拖延过去,拖延到她和马文才那边联系上,想出真正完全的法子。   她只是缺乏这个时代的“常识”,并不是蠢笨,如今什么“梁祝”都已经被蝴蝶翅膀扇的难知真假,她的命运也越发难以捉摸,无论是为了自己以后的自由,还是为了所有人的安危,她必须得想出破局之道。   祝英楼眼见着妹妹满屋子里乱踱,目光突然在屋中摆着的假金金砖上扫过,眼睛陡然亮了起来。   “我有办法了,阿兄!”   祝英台三两步窜到祝英楼面前,抓住他的袖角。   “阿兄,你们帮我演场戏!”   ***   赵立很愤怒。   他离京之前,主子明明已经去了信,告诉他们要交出祝家之女,由他带回京里,祝伯元应该很清楚他来是做什么的,但这几天祝家人虽然对他客气的很,却只字不提祝家女郎的事情。   不但对这件事顾左右而言他,他们还把自己晾在了客院之中,出去找人,也一天到晚都看不到人影。   问祝家这些柱子似的下人,也一个个装聋作哑,一问三不知。   他终于还是没有忍住,闯了一次祝伯元的院子,依旧没看到任何人影,只碰到一个恰巧进来禀事的侍女。   “你们庄主今日还是没空?”   赵立原本就尖细的声音因为愤怒变得更加尖细。   “祝庄主是不是有意拿我当笑话?”   被赵立拦下的侍女害怕地跪了下来,连连摇头。   “贵客切莫生气,这几日别院里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情,庄主和少主很少露面,不是有意敷衍贵客!”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赵立想起之前接到的消息,冷笑道:“别是说你们家女郎又要死了!不是说已经没有性命之忧,从丹阳回来了吗?”   他尖利的嗓音太过难听,那侍女听得身上鸡皮疙瘩直起,又听他在诅咒自家女郎,吓了一跳。   “怎么会,我家女郎好好的在丹房……啊……”   她露出惊恐的表情,连忙捂住嘴。   作为主子身边的心腹,他一向将自己的主子当做天一样看待,对待他吩咐下来的任务也恨不得立刻完成,如今终于听到了有关祝英台的事,立刻给了身后的侍卫一个眼色。   那侍卫也是从京中来的,专门负责保护赵立,见他目光看向那侍女,立刻抽刀上前,将那刀架在她的脸上。   “你既然知道你们家女郎在哪儿,就带我们去找她。”赵立的目光比他的声音还要尖锐,那侍女在他如此可怕的眼神下瑟瑟发抖。   “否则,我就让他将你脸上的肉一片一片削掉,削到你愿意说为止……”   “贵客饶了我吧!”   侍女哭喊道,“要让庄主和少主知道,我也是不能活了。不,是我全家都不能活了啊!”   赵立知道庄园主们的规矩之森严,当下又是威逼,又是利诱,又应允他会替她说话,不准祝伯元惩罚她们一家云云,花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换来她的带路。   祝家庄的这处别院并不复杂,毕竟只是一处别业,又不是祝家庄,虽然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但占地面积却是不能和祝家庄比的。   但它有一个好处,就是特别偏僻,又是私人领地,若不是有人引路,很难有人特意到这座山上来。   眼见着侍女将他带的地方越带越偏,渐渐的连人影都看不到了,赵立下意识地感觉到一丝不对劲,突然停住了脚步,示意侍卫们拔刀。   “你莫不是要把我们诓到无人的地方,做些什么吧?”   赵立皱眉道。   那侍女慌得连连摇头,指了指前面:“女郎炼丹炼金老是炸炉,庄主怕她把房子都烧了,所以才把丹房建在偏僻的地方,不是您想的那样。”   听她提起炸炉,赵立突然想起入庄时确实路过一处熏得漆黑的房舍,那时候他还在想为什么屋子能黑成那样,现在算是明白了。   想到祝家庄原本就人手众多,如果有意杀人,就他们这四五个人恐怕也跑不出去,何况祝伯元断不敢这么做,便将信将疑地跟在那侍女身后继续走。   待走了约莫半刻钟,终于看到了几间小房子,那侍女终于露出喜色。   “就是那里,女郎就在那地窖下面……”   这下赵立越发觉得古怪了,等到了那地窖门口,连个守卫都没有,赵立犹豫着不敢上前。   这么偏远的地方,却连个守卫都没有,谁家贵人会这么疏忽大意?   更别说还是个女郎。   “我们怎么办?回去?”   侍卫们为难地看着那侍女,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我们还要和祝伯元打交道,暂时不宜撕破脸皮,来都来了,先下去看看吧。”   赵立看了眼抖得快要软倒的侍女一眼。   “你,跟着我们一起下去!”   几人下了地窖,一进入地道里就被地下阴冷的气息引得后背一寒。   也不是故意还是无意,地道两侧的火把都昏暗闪烁着,似乎随时会灭掉的样子,这让赵立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又往前疾走了几步。   这地窖很小,并不是什么供人逃生的地道之类,他们还没走几步,背后那冰寒的气息就消失的无影无踪,反而有些觉得温暖起来。   不远处,被门掩着的屋子里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他们不敢太靠近门,怕被人发现,只屏住呼吸听着里面的动静。   “英台,你要不要歇歇?万一累坏了,点石成金的失败率就更高了。”   赵立一听,这声音正是祝家的少主祝英楼的声音,顿时精神一震,终于相信那侍女所说的话。   “什么点石成金?”   赵立皱着眉,心中暗想,“褚向那边的人明明说祝英台只是会提炼纯金啊?难道……”   “不碍事的,阿兄。我马上就要离家了,这本事也用不得了,没有别院里的冷泉水,这金子也炼不出来,趁我还没走,能给家里多留一点金子也是好的。”   祝英台疲惫的声音从门后传来。   “还能炼多少?”   祝英楼问。   “每天大概能炼出十几斤吧。”   祝英台也不确定地说,“也不知泉水够不够用。没有冷泉开炉,有时候也会炼废。为了保密,我也不能让人帮忙,炼不出更多了。”   “确实,要不是为了保守秘密,我早就布下重重守卫护住这地窖了。现下连家中守卫都要防着……”   祝英楼叹道。   “京中来使催得急,我和父亲还不知能拖延几日,罢了,你能炼几天就是几天吧。”   十几斤就是百两黄金,赵立从祝英台说能“炼金”时就已经忍耐不住了,等祝英台说出每天都能有十几斤时,他更是顾不得会不会被发现,悄悄将那扇门打开了一点,将眼睛凑到门缝上。   赵立往屋中定睛一望,顿时觉得自己的眼睛都被面前的金子闪瞎了。   和地窖外不同,窖室里的烛火辉煌,十步开来的窖室之内,目光所及之处,都满满的堆着金灿灿的金子。   新炼的金子和那些被存放过的陈金截然不同,闪耀着让人为之疯狂的颜色,在烛火的照射下越发熠熠生辉。   赵立虽然已经没有了一些男人特有的能力,可对于金钱的**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在看到那些金子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整个身体都因为激动而微微地颤抖着。   在他身后保护的侍卫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个个面面相觑。   有一个想要上前看看究竟,然而赵立刚听到他的脚步声就立刻转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那侍卫被赵立的眼神吓得退了一步。   在那一个瞬间,他感觉自己再上前一步,赵立就会变成能择人而噬的妖怪。   心跳骤快的赵立强忍着自己推开门冲进去的冲动,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门内的动静。   那些由金子堆成的小山像是传说中才会出现的“藏宝室”,被人毫不珍惜地随便丢着,旁边还放着不少铜铁锡块,被这些金子一衬,越发显得灰扑扑的。   他丝毫不觉得疲倦,也不怕祝伯元发现,他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看着屋子里脸上被火灼坏了容貌的女人随手拿起一块灰扑扑的铅块,不停在几个长几上的容器里冶炼、淬火,再重新浸泡,就像是施展了仙法似的,随着步骤越来越少,那块没有光泽的铅块也染上了金灿灿的颜色。   金子!   点石成金术!!!   到了此时,赵立哪里还记得起什么“手铸金人”,眼神中满是狂热。   这可是真正的金人!!! 第253章 安心待嫁   强烈推荐:   “他走了。”   随着地道里藏着的手下敲击墙壁的声音, 祝英楼小声地告知妹妹。   刚刚还专注于“炼金”自信的犹如神明一般的祝英台, 瞬间就泄了气,丢下手中的东西,眼巴巴地看着祝英楼。   “怎么样?我刚才表现怎么样?能不能唬住他?”   祝英楼看着这样的妹妹, 不愿说刚刚连他都被唬住了, 只能含含糊糊地说:“大概可以吧?外面光暗, 里面这般亮,猛然一下看到这么多‘金子’, 又不是近距离, 看不出什么破绽。”   “那就好。”   祝英台擦了擦鼻尖上冒出来的汗。   “接下来就得看赵立的选择了。”   她说罢,随手从脚边捡起一块拳头大的“金子”,颠了颠,摇头又说:“这些假金不能被他碰到。再怎么像,这也是假的,重量首先就不对, 还要劳烦阿兄多费心, 妥善保护好这些金子。”   这些金子并不是什么稀奇货,正是之前祝英台练习金属置换反应制造出来的“假金”,很多只不过是表面发生了一些变化, 没过几天氧化后就不再这么金亮了。   之前她炼这些“假金”的时候, 有不少别院里的侍从奴仆之类曾收藏过一两个当玩物, 庄里的人对这种“药金”早已经是见怪不怪。   “还有那口冷泉。”   祝英楼哈哈大笑起来。   “毕竟那可是药引, 是不是?”   这边祝英楼和祝英台合伙演成了戏, 那边赵立的动作也很快。   于是当天晚上祝伯元宴请赵立的时候, 他在席上突然说看上了别院中一个侍女,想要带回建康伺候。   虽然祝伯元脸上露出了“太监也喜欢女人吗”的表情,但还是同意了他的请求。祝家庄本就蓄养有家妓,那侍女不是家妓,可贵客既然提出了要求,这点面子还是要给的。   接下来的时间,这位京中的来使似乎是忘了自己来上虞的目的,不但半点都不再催促祝家父子交出祝家女,反倒像是安心住下来了一般,没事就在别院中晃悠,还经常和祝英楼在别院中尴尬的“偶遇”。   渐渐的,赵立摸清了祝家庄的规律。   那处地窖是没有人把守的,似乎所有人都知道祝英台在那里炼丹,但因为之前“炸炉”的可怕经历,即使知道也没有人去那里。   别院里被重兵把守的是偏僻处的一处冷泉。   那冷泉不大,从地底涌出的泉水原本渐渐汇聚成了一个小池,但如今这个小池的水已经几近干涸了,祝家每隔三天等水积攒的足够多了,会派人将水汲上来,送到地窖那边去。   而每隔五天左右,地窖那里就会有不少空箱子被人抬进去,然后就有装了东西的箱子出来。   出来的箱子极沉,往往要六个人一起抬才能抬走,但抬去了何处却没人知道,因为那是祝伯元亲自带着人押走的。   赵立私下里计算过,如果祝英台说的没有花俏,那祝家每天能炼十斤左右的金子,一斤十八两,每次运出,就是千两黄金!   有这么多金子,祝伯元何必要投靠主人?就用这些金山开路,就算投靠世上哪个豪强也是够了。   更别说只要祝英台和那处冷泉还在,永远不愁有金子!   莫说赵立,就连负责保护赵立的几个侍卫都在这几日的陪同后看出了什么,从此看待祝家上下的目光明显不同。   终于有一日,赵立寻了个无人的时机,和这几个侍卫商量开了。   “相信你们也看出来了,这祝家庄背后隐藏的实力,绝不如表面上的这些……”   赵立目光中满是贪婪。   “主人只想让祝家庄办事,却没想到祝家庄有这么多钱财,如果我们明着去索要,说不得祝家庄第二天就靠着这些金子改旗易帜了,我们也只能竹篮打水一场空。”   说到底,无论那位成不成事,他一个阉人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他又没有子孙后代,即使得势了也不能往下传,更别说主子身边像他这样的人也不知凡几。   他能出头只不过是因为从小陪伴的情分和忠心,若说才干能力,他自己也知道自己不算是顶尖的。   现在不一样了,祝家庄有的,可是一座金山!   有了那些金子,管谁坐上那个位置,他都能过上神仙一样的日子,也再不必担心失宠后落得个丧家犬一般的下场。   好在即使赵立再怎么贪心,也知道凭他一个人成不了事,须得拉拢这些人和他一起谋划。   那几个侍卫也都猜到了什么,此时都大气都不敢出的听着。   “这祝家庄的祝英台是能炼金的,所以主子才要我们来索要此女。但主子不知道祝英台不但会炼金,还会点石成金。可既然我们知道了,那就是天意,要是什么都不做,岂不是太过可惜?”   “祝英台炼金要靠这别院中的冷泉做引,所以我刻意放缓了逼迫祝伯元的步子,让这位祝家的嫡女能安心为家里多炼些金子。”   他用阴沉地目光扫视着京中一起来的侍卫们。   “我就问你们,想不想谋场泼天的富贵?”   第二日,深夜。   当祝伯元接到心腹的通传,说是赵立趁夜来访,意图和他私下一谈时,这位一直喜怒不形于色的庄主,难得的露出一抹喜悦的神色。   局已经布下,他原本还担心赵立是个忠心的,不但不会上套,还会派人往京中送信,甚至已经吩咐了祝阿大等人做好截杀信使的准备。   如今看来,这些人倒是用不到了。   “把他请到静室去。”   祝伯元满意地摸了摸自己的胡须。   他没想到自己女儿玩闹一样的兴趣,居然能起到这样的作用。   可一想到她的倔强和那股折腾的劲儿,祝伯元还是没办法完全放松心神。   “让英楼转告九娘,安心待嫁!”   祝伯元觉得是自己之前那句要逐她出家门的话起了作用,她才会转过了脑子,开始听话了。   “事情没了结之前,我之前说会逐她出家门的话,都不是戏言!”   ***   明明约好了是退婚,突然又变成了待嫁?   收到信的马文才觉得很懵逼。   哪怕官船已经安然的到达了建康、也完成了所有的手续并得到了国子学学官们的迎接,马文才还是处在经常走神的状态中。   离开会稽久了,就像是离着他前世的命运越来越远,有时候马文才甚至生出就这么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就这么过下去也不错的想法。   但很快的,现实总是会提醒他,他还有无数的计划、无数的谋算,他需要人,需要钱财,需要更多的“势”……   他是个没办法“闲”下来的人。   富贵才养闲人,他现在离“富贵”还远得很。   “英台把药给谁了?”   看着祝家送来的信,马文才的脑子里一遍遍思考着所有的可能。   直到他想到了梁山伯,想到了梁山伯的前世之死。   说起来,他在前世是没见过梁山伯的,他知道这个人的时候,他已经死了有一阵子了。   大概是他在当地当官当得不错,呕血而亡后县中不少百姓都去相送,官声不错加名声不错,越发就显得他像是个夺人之爱的小人。   这辈子,他已经和梁山伯成了朋友,自然知道梁山伯的身体绝没有那么差,更非那种动不动“呕血”的心胸狭小之人。   所以梁山伯上辈子到底是怎么死的,实在是存疑。   根据马文才的推断,上辈子梁山伯会英年早逝,要么是他得到了“册簿”被临川王的人杀人灭口,要么就是祝家庄发现这小子对祝英台有痴心妄想之心,暗中下了毒手。   无论是哪一种,梁山伯的死都是人为。   这辈子,梁山伯根本不知道祝英台是女人,什么痴心妄想也都是浮云,祝家下手是京中的命令,有他的“提点”,祝家一时半会不会再倾斜到那方去,总会想办法拖延。   他相信以梁山伯的能力,坐稳鄞县县令的位置只是时间的事情。   但如果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发生了什么梁山伯以自己能力解决不了的事情呢?如果梁山伯向祝英台求助了呢?   以祝英台的性格,会做出什么选择根本不用想就知道。   “细雨,我让你安排在鄞县注意梁山伯安全的人有回信吗?”   马文才沉着脸问细雨。   “之前的信上说梁山伯正在催债,并没有什么大的问题。”   细雨回禀道。   “之后的信因为路途遥远,还在路上,恐怕还要几天才能到。”   现在马文才最大的问题就是距离太远,无论是祝英台还是梁山伯,他都鞭长莫及,即使有游侠儿的渠道送信,也得花费不少时间才能得到他们的消息。   握着祝家送来的信函,马文才闭目沉思。   他想到浮山堰,想到两辈子最后都沦为独子的傅歧,想到那些本应该改变最后却都又回到原本脉络上的事情。   如果药给了梁山伯,那无论如何,梁山伯都是要“呕血而亡”不可了。   “如果上天让所有的事都不能改变……”   马文才睁开了眼。   已经有了决定的他抚着信中“待嫁”二字,眼神中满是疯狂的神色。   “那我就让一切按我的意思重演!” 第254章 又见故人   南梁的国子学建在建康东南的御街上,属于内城, 因为国子学中有不少宗室和官宦子弟就读, 所以若无牌引而擅闯者,立斩不赦。   即便是马文才等人握有会稽学馆开具的书引, 又有谢举和中书省的手令,他们也不能轻易进入国子学。   不过还好马文才他们来的并不是最早的,吴兴和吴郡的学生比他们早来两日,国子学里已经安排了专人接待。   梁帝继位时,首开五馆。当时国子学还没有重开,五馆中尚有不少士生,可惜到了天监七年, 皇帝下诏重修国子学,于是皇子宗亲王侯大臣的子弟都纷纷入国子学就读,五馆彻底沦为庶人晋身之所。   不光是五馆会分“士生”、“庶生”,即便是在国子学里, 也是分三六九等的。   至少马文才上辈子拼了命的读书,也从未踏入过第一等“甲科”教学所在的临雍殿, 因为临雍殿只授皇室贵胄,寻常人只能看到临雍殿的屋角;   第二等的“高第” 是甲科之下最高等, 这几乎是“灼然门第”的专属,名门中的名门诸如“王谢子弟”们就在高第所在的象仪殿就读。   而马文才, 前世一直在第三等的“清茂”上徘徊。   梁帝好文, 他的文才学识超人, 即使是当世大儒也推崇备至, 所以梁国也是文风鼎盛,且不说宗室子弟超然与外,就是国子学中,惊才绝艳之辈也比比皆是,若不是马文才选择了走“天子门生”这个路子,即便这一世他重入国子学,依然还是会落得泯然众人矣的结果。   国子学可不是会稽学馆,你的射策做的再好,士族根本就不关心这些。   旁的不说,就连国子学里负责接应他们的专员,都是士族出身。   跟随着前方的白衣学官缓缓步入国子学,除了马文才以外的所有人都很紧张,尤其是徐之敬。   若是从前,他自然也能从容,可现在他已经是庶人了。   国子学一百多学生,没有一个是寒门出身,如果他之前还没有意识到这代表着什么,那现在白衣学官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就明明白白的彰示出了国子学的学风。   “莫担心。”   一直站在他身侧的褚向看出了他的不安,轻声同他说道:“我们是天子门生,不和他们一起上课。只要在陛下面前出彩,何须担心别人的刁难?”   他话虽如此说,可眉间的愁绪却比徐之敬丝毫少不了多少。   在会稽学馆出类拔萃当然是没事,可就就这么明晃晃的出现在天子眼前,他的身份一定是瞒不住的。   到时候会发生什么事情,谁也说不清楚。   走到一处影壁前,这学官突然停下了脚步,身后跟着的傅歧和孔笙只顾着看学官,没注意脚下,顿时崴了脚晃了晃身子,朝着台阶下扑了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就站在他们身边的马文才一手一个,将两个就要摔得一身青苔的同窗提溜了回来,手下猛然用力,又让他们重新站稳了身子。   见马文才连身子都没颤一下,那学官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不禁问道:“敢问这位郎君,以前是来过国子学?”   这道影壁前的路看起来是平的,其实有个小斜坡,很多第一次来的人没注意都会在这里崴了脚或干脆摔上一跤。   因为有高低差,下层积水青苔遍布,摔上一下就是一身青灰色的苔泥。   能在国子学读书的都是非富即贵,引领者当然会将这些危险处一一指了出来,那学官刻意不说,自然不是忘了,而是有意给他们一个下马威。   即便是国子学里,也是有派系之分的,更别说对待他们这些“走后门”的外来者。   “并无。”   马文才淡淡地说,“我只是比较仔细罢了。”   上辈子马文才出身平庸,便在这里丢过面子,就学第一日一身泥泞,如今重来一次,自然不会让自己再这般狼狈,也不会让友人们也如此狼狈。   好在徐之敬和褚向在后面说话,没中了招,否则他只有两只手,还拉不回那么多人。   “你既然是带路,怎么能把我们往沟里带?!”   傅歧站稳了身子,看着那斜坡就知道他是故意的,瞪着眼斥道:“万一摔断了腿脚,你负责吗?!”   岂料那白衣学官半点惶恐的神色都没有,反倒嗤笑起他们来。   “路都不会走的‘天子门生’,还要谁负责?先管好自己吧。”   “你!”   傅歧还想再说,被孔笙一把拉住,对他摇了摇头。   “看你这样子,是对我不满?那好,麻烦你们自己去万流阁吧。”   白衣学官像是正等着这个,冷哼着拂袖而去。   见那学官说走就走,傅歧也傻了眼。   “你啊,太冲动,太冲动!”   孔笙拉着傅歧的袖子,又是叹气,又是跺脚。   “这里是国子学,又不是会稽学馆,他这一走,我们怎么找得到地方!”   就在里面这么胡乱走,万一冲撞到皇子们读书的地方,说不定就被人当可疑之人当场砍了。   “看样子,国子学并不欢迎我们这些五馆出身的学生。”   褚向愁闷地环顾四周。   “这里这么偏僻,他有意将我们抛在这里,就是等着看我们的笑话。”   “……这,接下来怎么办?”   若是过去,傅歧大概会因为孔笙的话恼羞成怒辩上几句,可经历几番大变,即使是傅歧也明白有些地方是不能撒气的,有些时候更是要为“伙伴”考虑,只是他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确实也没什么办法。   “要不然,我们返回去,找个人问问路?”   一时间,几乎是下意识的,几人都看向了神态自若的马文才。   见众人看向他,马文才叹了口气。   “走吧。”   “咦?”   几人愣了下。   “去哪儿?”   “不是去万流阁吗?边走边找。”   闭着眼睛都能走出国子学的马文才,镇定的上前引路。   有了马文才这个“作弊器”的存在,找到“万流阁”不过就是时间的问题。   万流阁是天子亲临国子学讲学时的休憩之所,也是天子批阅学子们策卷的地方,上辈子马文才并没有机会到这里来,这辈子站在那副“万流仰镜”的牌匾下,马文才的表情颇有几分复杂。   “居然真给你找到了!”   傅歧兴奋地向马文才的肩膀轻锤了一记,从怀中掏出他们几人的身份证明就向看守万流阁的侍卫走去。   见他们几人没有被指引者带来,那几个侍卫露出了然的表情,但也没有怎么刁难他们,就放了他们进去。   待一进万流阁的堂厅,傅歧和徐之敬、马文才皆是一愣。   除却屋子里十来个并不认识的学子以外,正站在上首位置说些什么的中年文士,却是马文才他们都认识的熟人。   “子云先生?!”   傅歧压低了声音,不太确定地问身边的马文才。   “那是子云先生没错吧?”   再见“偶像”,马文才几乎激动地快要颤抖,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堂上的那位长者。   大概是感受到了马文才的视线,中年文士停止了和堂中学子的对话,抬起头向着马文才几人望来,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果然是陈庆之。   陈庆之是作为梁帝使者身份来的国子监。   因为这次的五馆生中有不少庶人,梁帝身边的官员大多不愿来,而得到“天子门生”名单的陈庆之看到了傅歧、马文才几人的名字后,便自荐接过了这个差事。   虽然已经是生死之交,但陈庆之并没有对马文才几人表现出熟悉的样子,只是和他们简单地重复着接下来的行程和他们在国子学中的位置。   说起来也可笑,五馆中趋之若鹜为此争破头的“天子门生”,在京中甚至连个水花都激不起来,国子学中无论师生更是对“五馆生”持有怀疑甚至敌对的态度。   原本对此最为关切的梁帝,也因为最近北魏将派出使者一事而忙碌着,根本不能立刻接见这些学子,只能派出陈庆之去照应一番。   这让这些原本以为到了建康就能“飞黄腾达”的学子们都有些失望,但陈庆之已经说得明白,梁帝既然现在根本无暇顾及他们,他们也不可能在这位“天使”面前表现出不满,反倒还要表现出以国事为重的态度。   “陛下如今诸事繁忙,建平和平原两郡学馆的学子也还未到建康,汝等可以在闲暇时逛逛建康,领略下建康的人情风貌,静候宫中的消息。”   陈庆之也能理解这些学子们的心情,“国子学里有学舍,我已经奉旨请祭酒安排你们的食宿,在宫中没有消息之前,希望你们不要无故离开国子学,以免接不到宫中的旨意。”   所有学子纷纷称是。   陈庆之满意地掠掠胡须,又说:“不过你们也不必担心,最多半月,最少七八天,宫中必有消息。而且太子对诸位的到来也很感兴趣,这几日也许会驾临国子学,诸位做好准备就是。”   他如今每天都来国子学,也有意交好这群学子,刻意放出了一些消息让他们知道。   听闻太子要来,众人心动不已,等送出了陈庆之,万流阁中的学子们还在讨论这位太子的事情。   “听说太子现在很少出‘文选楼’,想不到太子会来国子学看我们!”   吴郡的学子操着软糯的江南口音兴奋道。   “我看我等还是应该趁这段时日多温习功课,以免陛下和殿下考校学问时一问三不知。”   “我倒觉得我们应当如陈使君所言,在闲暇时逛逛建康,否则殿下和陛下询问起我等一问三不知,倒像个闷头闷脑的书呆子……”   “我觉得我们既然住在国子学中,是不是得向国子学中众先生和学馆道谢?”   一时间,众人七嘴八舌,马文才几个后来者只安静地在一旁听着。   没一会儿,吴兴学馆中似有人注意到了马文才,在互报家门后得知这位果然是吴兴太守之子马文才,各个都态度微妙地隐隐将他们排斥在外。   别人不知道为什么,马文才却知道,心中只冷笑不已。   吴兴早就是豪族沈氏的地盘,这“天子门生”的名额,自然是沈家的囊中之物。所以吴兴学馆的五位“天子门生”里,倒有三位是姓沈的,其余两人的家族都是沈家的附庸,向来以沈家马首是瞻。   沈家和马家彻底撕破了脸,马父也在郡中被沈氏排挤刁难,任谁都看得出离辞官归隐不远了,谁会在这里和马文才套近乎?   如此一来,之前和傅歧几人有过冲突的吴郡学子倒是暗自高兴,他们原本就先来,之前已经有了些交情,现在更是刻意结盟,故意分外热情起来。   “我等与诸位一见如故,不如今晚就寻个地方,好生聚一聚?”   桃花眼张骋一边用得意的表情看着人群中的褚向,一边挑衅似地说道:“我之前打听过了,听说建康城中新开了几家食肆,从北边新得了西域的几味独门香料,烹饪出的菜肴鲜美无比,尤其是汤羹,更是鲜美的能掉了舌头。”   “这家食肆如今每天都是宾朋满座,等闲已不接待生客,我从京中的伯父手中得了几张食券,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今日便去同乐?”   马文才听到张骋说起食肆,嘴角不由得轻轻上扬。   “这,不太好吧?刚刚陈使君说无故不得离开国子学……”   “陈使君只说不能离开太久,又没说不能离开!何况陈使君也说了我等可以领略下建康的市情风貌,这不是大好的机会嘛?”   张骋意气风发。   “走走走,让我等把臂同游!”   这些五馆生俱是少年人,原本又大部分是家中被忽视的一群,如今被张骋这么一怂恿,很快就答应了下来,高高兴兴地去了。   独留下刻意被遗忘的马文才等人。   “呸,什么德行!”   傅歧朝着他们的背影啐了一口。   “不就是吃个饭么,得意什么!”   “可是我也好想去啊……”   孔笙看着他们的背影,喃喃自语。   “你想去?”   马文才见孔笙满脸望眼欲穿,问道。   “想……呃,罢了,我等初来乍到,还是先熟悉下环境好。”   孔笙本来想说是,后来一想吴兴学馆那些学子明显和马文才不对付,为了顾及这位同窗的脸面,还是摇了摇头。   “想去,便去罢。”   马文才无所谓地说。   “看之前那位学官的态度,国子学估计也不会管我们,我们自己给自己接风便是了。”   “可是他们之前说,要什么食券……”   孔笙犹豫道。   “马文才说去,就去!”   傅歧不耐烦孔笙犹犹豫豫,一副信心十足地样子看向马文才。   “走走走,看那贼眉鼠眼的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就有火,不就是食肆嘛!文才都说能去了,肯定就有办法!”   马文才并不说话,只高深莫测地笑着,这样的态度也打消了孔笙最后一丝犹豫。   “好,去就去!” 第255章 争霸人生   “我有好几年没好好逛过建康了,都不知道还有这样的食肆。”   傅歧好奇地左看右看, 尤其对窗户上镶着的琉璃壁特别感兴趣:“这些药玉, 怕也是从北方来的吧?”   药玉, 便是玻璃。   玻璃、琉璃,在南边是稀罕物,在北边却没那么稀有。   从它的名字“药玉”便可听出,这是一种人造的假宝石,并非天然生成。   北魏曾有一整座用琉璃建造的宫殿,因为魏人喜欢这种晶莹剔透的“药玉”, 从西方来的胡商已经有了一整套妥善运输这种易碎品的方法。   但即使这样,因为南北交战的缘故, 在南方还很少见到这样的东西。   马文才只是笑笑,他当然不会傻到在褚向面前说出自己对这些食肆的了解, 倒是傅歧实在忍不住心中的好奇, 叫来了一个伺候的小厮询问。   那小厮似乎是被问得多了, 早已经习惯,好脾气地回答:   “鄙店的东家以前行商时曾救过几位西域的胡商, 这些药玉便是这些胡商送的谢礼。只是这些药玉看着通透,却太容易碎,一直没想到能用到何处, 直到鄙主在京中开了食肆, 才用在了雅间的窗户上, 好歹也算是个景致。”   “那传说中的香料, 难道也是从西域而来?”   孔笙问。   有一想二, 孔笙会有这样的想法,也不奇怪。   “这些,小人就不知道了。”   被问到“调料”的问题,这小厮谨慎地不开口了。   好在这屋子里几个公子都是锦衣玉食出身的,大部分对行商之事都不感兴趣,就连褚向,也只是和傅歧一样在玻璃器多看了几眼,就聊起这些“食券”的事情。   “马文才,既然这些食券这么难得,你是怎么有的?”   孔笙他们其实也没看到马文才有食券,只是见他让疾风进去打点了一下就被请进了雅间,便以为他也有食券。   马文才自己也没来过这里,但是有些设想,是在很早之前就有了,现在看到食肆,他比任何人感慨都多。   他刚刚将目光从绿色的透明玻璃壁上收回,正在思考着祝英台有没有什么法子将这些药玉里的气泡去掉,让它们看起来更晶莹剔透一点,猛然被孔笙一问,随口说:   “没食券也能进来,就是破费点就是了。”   他们平时都是不管这些琐事的,听马文才这么解释了,也就没多问,等到菜肴一一上来,傅歧等人一尝,顿觉鲜得舌头都要掉下来了。   尤其是几道炖菜,明明看起来清爽不油腻,可食完之后,唇齿留香,就连徐之敬这样饮食颇有节制的,都连喝了几碗汤,又就着汤吃了好几块胡饼。   傅歧虽然粗枝大叶,可傅歧的母亲出身高门,家中饮食极为讲究,褚向更不必说,他是褚皇后养大的,都是真正会吃喝的,像现在这样和孔笙、徐之敬一起暗暗抢着吃的情况,马文才看完之后,心里就定了一半。   至少这“味素”的滋味,在京中是站的住脚了。   其实马文才也是白担心了,在这个没什么调味品的年代,东西都寡淡的很,味道讲究个“本真”,若不是这里的菜味道鲜美好似不是人间物,又怎么会让这么多人趋之若鹜?   几人正在对这些菜大赞特赞,门前却突然喧闹起来。   隔着门,他们都能听到那几道熟悉的声音。   “是吴兴和吴郡学馆的人。”   傅歧耳力最好,听了一会儿,压低声音说:“似乎是说我们抢了他们的雅间什么的?”   士庶不同席,这楼上雅间都是为了士人准备的,但是人多雅间少,所以才有了“用券”的规矩。   可马文才之前说不用券也行,这让屋中几个少年也不确定起来。   “难道外面那几个,是兜中没钱的?”   孔笙狐疑地问。   若不是给不起钱,怎么会连个雅间都没有?   耳听着外面声音越来越大,屋子里的几个少年也有些紧张起来。   他们只是听说这里有个食肆来吃个饭,原本就和这些“同窗”有竞争关系不对付,万一让他们闯进来,这日后摩擦只会越来越多。   唯有马文才将目光对那伺候的小厮一扫,皱眉问道:“你们一般处理这样的事是如何的?就让他们在外面这么打扰我们?”   “公子勿忧,诸位且安心用着,小的用性命担保没人能进来。”   那小厮恭敬地回道。   话音刚落,外面就传出几声更大的声响,奇怪的是,在那几声厉喝后,外面的喧闹声便停了,而后便是吴兴学馆等人的下楼声。   “还好没进来。”   孔笙庆幸地拍了拍胸口。   “真进来,就尴尬了。”   徐之敬好奇地往窗外看了一眼,只见几个身形魁梧满身煞气的汉子正“伺候”着那些“天子门生”往另一个方向走,但那边明显不是雅间,倒像是后席之类。   虽说是单独的席面,其实只是在堂厅里用帘子布幔等分隔开的,自然不能和雅间比。   “你这地方的主家来头不小啊。”   徐之敬看了眼面前低眉顺眼伺候的小厮,“就连下面伺候的堂倌,看起来都比我丹阳徐家的刀兵精干。”   这世道,养兵也是要有资格的。   徐家自绵延三百年,才养得起刀兵;傅歧家数代传承,方有这些家将撑起门面,如褚向这样的人家,一旦墙倒众人推,连出门读书都没有几个像样的护卫,楼下有这般身手的汉子都只是堂倌,当世除了几个顶尖的门阀,谁能拿出这样的手笔?   也难怪那些士生们乖乖认怂,下楼去吃后席了。   有了这意外的插曲,他们也没什么心思再继续在这里吃下去了,由马文才的侍卫会了账,被小厮好生伺候着送了出去。   离开的时候,几人说说笑笑,还在讨论这食肆的规模和气魄。   傅歧好奇这些调料能不能买回家去做菜,徐之敬则从气味和口感中推测其中放了些哪些香料,唯有褚向,心中对这酒肆幕后之人感兴趣。   突然在京中冒出这些酒楼,又传说和北方、西域都有关系,若不是在上面和地头蛇背后都走过明面,光一个有通敌之嫌就够喝一壶的。   更别说现在正处在南梁想要和北方结盟的时候,突然涌现出这么多不属于南朝的方物,更加引人遐想,好奇北方现在是个什么样子。   听说北方很快就要派来使者,会不会是北面那边打的前哨?   难道是舅舅那边……   褚向一边猜测着,一边又自己推翻了。   “不,以舅舅的傲气,是不会用这种法子重回建康的。”   他心道。   “大约是北方某个权贵和朝中达成了共识,用这种法子建立联系吧?”   这边褚向在胡想乱想,马文才却越发思念起祝英台来。   没错,这些食肆便是裴公和马文才合开的。   想要在京中立足虽难,却也不是没有办法,裴公交际过人,又出身豪族,在京中原本就有门路。   他是做走私起家的,朝中权贵多有喜欢北方之物的,举凡马匹、琉璃、西域的金银器、美酒,种种种种,裴公总有办法弄来。   这种“交易”不好放在明面上,毕竟两国断交已久,对外宣称自己喜欢北方的东西总是不妥,但人只要有喜好,总有想要投其所好的,裴公和裴家游侠之名早已经成了一种传说。   如今两国即将“建交”的风声四起,既然有了盟约就能互市,裴公觉得自己的走私生意做不长,想要走个明路也是寻常。   再说只是食肆、酒庄这样的生意,不少人都愿意给他个方便。   裴家三千游侠之名不是假的,谁没有个需要用人的时候呢?给人方便就是给自己多条路。   马文才有了祝英台给的方子,又有两人曾经商议过的点子,又有银钱,裴家不过出些人,一拍即合,这些食肆就开了。   食肆只是第一步,马文才真正的目的是想将自己囤下来的那么多粮食走明面上转化为资本,毕竟祝英台说自己会酿酒。   粮食值钱,粮食酿出来的酒就是巨利了,尤其是北方人豪饮,两国一旦真的结盟互市,这些酒就能成为商品流通到北方去,无论祝英台能做出什么稀奇的东西,都能用“进口”的名义弄到南方来。   到时候马文才和裴家的人,也就能跟着商路名正言顺地来往于两国之间,为日后打下基础。   “得尽快把祝英台捞出来。”   马文才在心中思忖着。   “也不知道梁山伯那边准备的如何,祝家有没有下定决心舍了这位‘女儿’……”   就在几人说笑间,马文才留在国子学的追电突然找了过来,一见到几人就急忙道:   “主人,几位公子,子云先生请几位赶紧回国子学!”   “怎么了?”   傅歧本还准备邀几位去他家里坐坐,见追电神色匆忙,不由得一惊。   “宫中刚刚下了旨意,三日后陛下驾临国子学,接见‘天子门生’!”   “这么快,平原学馆的不是还没到吗?”   众人皆是诧异。   “已经到了!”追电解释道。“正午入的城,就在几位公子走后不久!”   “子云先生也不知道为什么旨意来的这么快,现在正拖延着……”   五馆生齐了,国子学中却没一个五馆生,也难怪陈庆之急着要将他们找回去。   宫中的天使没看到接旨的人,恐怕回去也不好交待。   “我们赶紧回去!”   ***   净居殿。   梁帝萧衍拿着国子学呈上来的名单,眉头蹙得极深。   “维摩,这名单,你可看过了?”   他亲昵地唤着太子的小字,晃着那张名单。   “我已经看过了。”   萧统知道父亲的性子,在他面前从不刻意用君臣关系拉远两人的距离,用一般人家聊家常那般的语气说道:“说是‘五馆生’,其实怕是没几个五馆里的学生。”   萧衍抬举五馆生,原本是为了让这些人给天下寒门做一个表率,谁知道这一番上京的十之八玖都是士子,这名单一看,他当即就没有了好心情。   “即是士人,多的是出仕的门路,又何必要连最后一丝希望都给人断绝。”   萧衍目露怜悯之色,惋惜着自己的初衷又一次变成权势的博弈。   “莫说父亲是天下至尊,哪怕是父亲的才学,也是值得天下学子敬仰的。父亲想要挑门生,自然是所有人都挤破了头,哪里还顾得上是士生还是寒生呢?”   萧统笑着说。   “何况我也看了看名单,还是有不少有意思的学生的。”   “你是说丹阳徐家的徐之敬?还是傅翙家那个傻小子?”   萧衍问。   太子只笑笑没接话,毕竟是“天子门生”,若他表现出太大的兴趣,就不太合适了。   “算了,虽偏离我的本意,但见还是要见的。人既然都到了,便去看看有没有能用的吧。”   萧衍摆摆手,又问:   “去的时候,将综儿也叫上。他也要开府外放了,看看能不能有得用的,挑上几个。”   “是,我这就去和二弟说。”   待太子离开,萧衍收起温和的表情,从案上拿起那张名单,忽得揉成一团,重重扔了出去。   “尽是士生,又有何用!” 第256章 薄情之人   马文才等人到了国子学的时候, 赵立刚刚“笑纳”了祝伯元送来的一匣黄金。   这是祝家的谢礼, 用以感激赵立回信给京中,严明祝英台患有恶疾, 药石无医,家中正在急着将她嫁出去冲喜的消息。   祝英台是没有出嫁的女儿, 若现在死了,肯定是没有后代的。   在这时代,无后之人的坟茔用不了几年就会坟头上长满荒草,最后渐渐消失,连葬在何处都没人知道。   没有后人,就没有香火,就断了祭祀,即使在地下也不会过的很好,很多人选择将女儿在生前嫁出去, 这样即使是真的死了,夫婿后来所生的孩子也会一并祭祀, 不会落到香火断绝的地步。   只是这样做, 对于迎娶她的家族和个人来说, 实在是很大的损失,若不是交情甚笃, 是不会做出这样的牺牲的。   “祝庄主, 你可想好了没有?即使我同意用一船金子卖你这个面子, 可以后若祝英台还好好活着, 可就不是一船金子能解决的事情了。”   赵立知道祝家有祝英台这么个“摇钱树”在, 接收贿赂毫无欣喜之感,只冷淡地提醒祝伯元。   “而且你那一船金子该怎么给我,你可得想好。”   他这算是背主,而背主的下场并不是他想承受的。祝伯元答应给他的金子,要没有万无一失的得手办法,他也不敢应承。   “这自然不会让尊使操心。”祝伯元想起马文才的计划,心口压了多年的那块大石终于被搬开,这让他露出难得的笑意。   “我祝家庄嫁女,岂能随便?到时候十里红妆少不得要靠花船运出去,无论是尊使要的金子,还是主上要的纯铁,我皆会趁着这个机会掩人耳目,一并运送出去。”   听到祝伯元早有准备,赵立这才满意地捧着匣子,带着几个亲卫走了。   他也不怕祝伯元反悔,如今那边在南方没多少人可用,褚向也回了建康,赵立作为南方的眼线,必是要一直留在这里的,京中相信他而不是祝伯元,只要祝伯元不傻,就知道该怎么做。   两人互相抓着对方的把柄,这誓约方能牢不可破。   待赵立走了,祝英楼带着祝英台从屋后角房出来,迫不及待地问祝伯元:“如何?那边可允了?”   “没人会对一船金子不动心。尤其是在知道‘泉水’只够炼这一船金的时候。”   祝伯元笑着看向女儿,第一次觉得她那些难登大雅之堂的杂技也是有用处的。“你这段时间就老老实实炼你的‘假金’,让人装箱运到船上去。等到出嫁的时候,自然会有教你怎么做。”   “出嫁?真要出嫁?”   祝英台一呆,“马文才答应了?”   “不答应又能怎么办?”   祝伯元不以为然地说着,而后又骄傲地笑了起来,“我祝家庄的女儿,配他难道不够吗?”   不知怎么的,大概是之前马文才表现出不想娶自己的态度太过明确,以至于她根本从未往两人会有如何的方向想过,如今突然听说马文才要娶她来破除现在的局面,突然让祝英台有了丝荒谬之感。   马文才那么不愿意趟祝家这潭浑水,甚至情愿把她藏起来和祝家谈判,现在能束手待毙?   这可是造反的大罪啊!   不管她心头如何疑惑,所有人还是有条不紊的动作了起来。   马家对于这场婚约一直都很热情,在接到马文才的信后,马家的聘礼很快便送了过来,也正式定下了婚期。   考虑到祝英台“重病”在身,婚期定的很近,马文才远在建康,无法回来亲自迎亲,所以拜堂之事先往后压,先趁人还算“清醒”的时候接到吴兴去,从吴兴马家的别院出嫁,以免红事突然变成白事。   虽然马文才不能马上赶回来,但祝家庄却一点都没有生气的意思。   也是,在外人看来,马家愿意娶一个随时可能死掉的女子当主妇,已经是看着马文才和祝英台两人情同手足,愿意照顾好友之妹的关系了。   祝九娘是用祝英台妹妹的名义“待嫁”的,两人还在学馆时就同吃同住,又不能真的做兄弟,做大舅子也行,祝家的人为何会嫁到吴兴去也就有了解释。   虽然是匆匆嫁女,祝家庄该有的嫁妆却一点也不少。   祝父祝母简直像是要将祝家的一切都打包给女儿带走似的,除了田地、庄园、庄户这些带不走的东西,举凡家中贵重之物,无论是商铺、还是珍玩书画,甚至连家中备下的甲胄兵刃都当做嫁妆,一并列到了单子里。   出嫁女若没有生下子嗣便死了的话,这些嫁妆还是要如数送回女子娘家的,上虞之人多半以为祝家只是为了面子好看替女儿撑场面走个过场,对于这样的排场并没有太多深究。   可深知一切内幕的祝英台却对这一切惶恐不安。   每每听到庄中之人小声谈论着庄子那边又准备了什么什么抬上花船,她就有种莫名的预感。   待祝母将祝家在建康曾置办下的宅子、商铺的契书悄悄递给祝英台时,祝英台的预感更明显了。   莫非祝家想要跑路?!   祝英台接过契书,举足无措地看着面前严肃的女人。   “祝英台,你且记着,无论送嫁过程中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管,只好好记住这些契书的内容。我会让人将它们包入油纸,缝进你的嫁衣里。”   祝母从未对祝英台流露过慈祥之意,如今也是一样,只是双眼之中,免不了有了些担忧的神色。   “送嫁那天,祝家庄的好手都会去,绝不会让你出任何差池。”   祝英台傻愣愣的听着。   “那马文才,也不是诚心娶你的,这样的男人,你控制不了,好在你们同窗一场,想来也不能把你抛下。”   她无奈地说,“建康那边,如无意外,我和你父亲终身都不会再踏足了,马文才志向朝堂,你嫁过去后,这些建康的产业便是……”   “我不要,你给阿兄吧。”   祝英台顿时觉得这就是烫手的山芋,连忙又把契书塞回祝夫人手里。   “我不需要这些,我自己也能过得很好……”   “你说什么昏话,你有这样的本事吗?你以为嫁人之后,还能由得你在家里这样胡来,三天两头炸房子不成?”   祝夫人厉声喝道:“你就算嫁过去,没多久也是要假死的,要是马文才生出其他心思,你连个在外面安身立命的法子都没有!我和你父亲如此强干的人,难道要让女儿在外面穷困潦倒不成!”   “拿着,你即是我祝家的人,这辈子都别想摆脱祝家!”   祝英台被祝夫人紧紧捏住了手,耳边又传来这么一句,顿时心中一突。   此时她与祝母的距离不过方寸之间,面前,祝夫人那冷厉的目光中闪烁着什么古怪的东西,那光芒一闪而逝,继而全是不容拒绝的决绝。   就在那一刻,祝英台甚至生出了祝母早就知道她不是祝英台的想法。   可这想法,只是瞬间就被她否定了。   能眼睛都不眨就挖了侍女鼻子的祝母,若真发觉她可能不是自己的女儿,第一个反应应该是酷刑折磨逼问她,而不是把建康的家业都托付给她吧?   等她回过神来,那些契书已经重新回到了她的手上,像是带着滚烫火热的温度,让她无所适从。   等祝夫人走了,祝英台还未从这种恍神中抽离出来。   直到祝阿大满脸古怪地进了屋。   “女郎,鄞县县令梁山伯病危,派人送了信来别院……”   他递出一枚竹筒。   “信是给‘祝小郎’的。”   竹筒上的封漆已经被人打开,不是被祝伯元事先看过了,就是祝英楼,确定没有什么问题,才给了祝英台。   看到那被擅自拆了的信筒,祝英台刚刚那点内疚一下子又消散了。   “那小子要死了?知道自己要死了却给祝小郎送信,难不成是个断袖?”   祝阿大一边腹诽着,一边看着九娘半点都不惊慌的接过了竹筒。   信当然没有问题,祝阿大见过这种竹筒,知道里面应该另有机关。   鄞县发生的事他私下里打听过了,终于知道那天晚上女郎叫他送去的东西是每次都惹得地窖炸炉的黑药,而这个姓梁的县令究竟做了些什么。   正因为如此,看到梁山伯都快死了,他家女郎却一点难过都没有,对于女郎对梁山伯那小子这般“薄情”,祝阿大为这个好县令感到同情。   不过同情归同情,若女郎伤心欲绝,还不如薄情点好。   一拿到竹筒,祝英台连忙赶祝阿大出去。   果不其然,临出门前,祝阿大余光里看到女郎旋开了竹筒底部的一段竹节,掏出一张绢帛来。   哎,当上县令果然就算不得穷小子了。   居然有钱买绢帛写信。   ***   鄞县。   太守府派来的几个都使,表情麻木地看着梁山伯又一次借着他们的名头和当地的刺头周旋,成功的又收回一笔欠粮。   蛟龙都跑了,水枯泽困的死地也没什么好用的,那些士族为了自家的风水,很快就把坟茔都迁了个干净。   没了士族的坟茔,甬江上下的百姓壮着胆子先在困龙堤上扒开了一道口,见那些豪族们没有派人驱赶责难他们,于是一传十十传百,纷纷壮起了胆子,一点点扒掉了几道困龙堤。   唯有最高的一处桩基稳固,又有栈桥相连,一时无法毁掉,再考虑到水很难淹到那种深处,于是支流上的那两道残堤还留着,被百姓们称为“九龙墟”,用来证明梁山伯曾经做过的功绩。   变不了龙地,又引起了太守府的注意,这些士族立刻一改之前“大好人”的形象,不必杨勉带着酷吏相逼,他们要欠粮要的比谁都积极。   几方一起施压,即使是最懒惰的农人也乖乖回去侍弄田地了。   即使梁县令让他们打了白条,以官府作保说要替他们先还欠粮,回头秋收再还给官府就行,可看他那病恹恹的样子,说不定第二天就蹬了腿,到时候再来的县令可不一定就认账,还是靠自己最踏实。   一时间,有骂那些士族翻脸不认人的,有骂梁山伯多此一举害他们重债缠身的,更多的却是可怜梁山伯的。   惹出一堆事,得罪一堆人,自己一点便宜没占到,被士族捆在堤上伤了身子眼看着随时会死,这县令当的,岂不是可怜?   可怜个鬼!   太守府的都使们,看着一边咳血,一边将杨勉等人以“私吞官粮”之罪判了收监押送的梁山伯,一副臭脸。   “诸位都使,你们都身兼监察之责,在下如此判,可还妥当?”   梁山伯虚弱地擦掉唇边的血渍,客气地问。   旁边的文书立刻从善如流地递上判书。   “妥!”   臭着脸的都使长挤出一个字,又签上了自己的名字、职位,将这判书当场确立了下来。   “这下我就安心了。趁我身体还能支撑,继续下一个案子吧。”   梁山伯抚了抚似乎憋闷的胸口,张口唤道。   “下一个,杨厚才之父谋杀案!咳,咳咳……”   咳咳咳!   几个都使的胸口更憋闷了。   一天到晚咳,怎么还没咳死?! 第257章 身后之事   梁山伯的办事效率很快, 这种效率放在士族尸位素餐、庶人趋吉避凶的普遍行事风格下,就显得尤为珍贵。   办事效率快, 也意味着特别容易得罪人,尤其是在他短短时间内就扒了困龙堤、抓了杨勉等恶吏、开仓换了欠条的情况下……   谁都看得出,每天咳血的梁山伯是活不长了, 这才像是安排后事一样完全不顾后果的去做他想做的事。   “梁县令, 今夜已经是半个月来的第四波了。”   太守府的都使冷着脸收回刀。   “你除了此地的士族,还得罪了什么人?”   “咳咳,我一介寒生,能得罪什么人?”   因为是睡下一半突然披衣起来的, 梁山伯的嘴唇有些发白, 看起来像是随时都能断气。   都使们本想再问,看他这个样子,也不好问了。   “梁县令,我们明天就得押解杨勉等人返回太守府了。”秦都使叹息着说,“你得罪了此地的士族,破了困龙堤之局,太守必有赏赐赐下,但明面上却不能支持你什么, 你……”   他本想说“你好自为之”,可想到之前医官下的结论,竟觉得这话都说不出去了。   梁山伯怕什么呢?   他都活不过一个月了。   最后, 他只能拱拱手。   “梁县令放心, 太守府的赏赐, 我必让上面在一个月内给你赐下。”   至少,让他的坟茔能修的能见人吧。   梁山伯听懂了他们的言外之意,苦笑了下,谢过了他们的好意。   待都使们离开后,梁山伯从枕下掏出了马文才寄来的书信。   良久后,他发出了一声长叹。   第二天一早,都使们果真押解着杨勉等人离开了。   撑腰的人一走,原本还按捺住没有骚动的鄞县大族们顿时动作了起来,不停的让家中管事来官府催债。   他们就是仗着梁山伯不敢真开官仓替百姓还粮,只是拿着“二转手”的借条想撑到秋收后而已。   既然如此,他们就让他撑不到秋收。   “令长,要不,我们干脆闭衙吧。”   书吏见梁山伯兀自硬撑着每天都开衙,担心地看着他。   梁山伯见着堂下的同僚,眼神很是复杂。   他此番去了,对他来说并不是坏事,可对于这些相信他、跟随他一起从会稽学馆而来的同窗来说……   却是辜负了的。   “载言,跟我走到现在这一步,你悔不悔?”   梁山伯涩然道:“你们……你们悔不悔?”   堂下的学子们在学馆中时尚有学馆发下来的儒衫袍服,到了县衙里,因为都是小吏,穿的也都是灰扑扑的,原本有七分的风度,现在也就只剩了一分。   加之老是跟着跑田间地头,有不少已经晒得漆黑,浑然不似个读书人。   “自然……是悔的。”   被称为载言的佐吏低声回答。   梁山伯的表情更加苦涩了。   “……悔我们在学馆中时,为什么不多点东西……”   “悔我们为何如此无能,只能让山伯你以身犯险……”   “悔我们如今面对士人的刁难,却只能眼巴巴寄希望于你,却不敢做出任何决定……”   载言身后的诸佐吏皆面露尊敬之色。   “我等出身一致,可山伯你却敢以一介庶人之身,只身上困龙堤,在士族虎视眈眈之下放了那蛟龙以身破局……”   “我等接受的是一般的教导,你却能以百姓为先,不顾士族的威胁,毁掉那么多张足以让人家破人亡的借条,以官府之势化解百姓的危机……”   “我等皆是一样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你却有勇气在被缚上困龙堤后,仍与杨勉周旋,与士族周旋,与百姓周旋,身残志坚……”   梁山伯原本还满脸惭愧,到听到“身残志坚”一句时,喉头不由得又一痒,猛烈咳嗽起来。   那一阵一阵的咳嗽终于让宋载言躬下了身子。   “为这样的县令效力,吾等不悔!”   “我也不悔!”   “你当县令的都不怕丢官,我等皆是小吏,怕什么?我就怕被别人戳脊梁骨!”   “我等还年轻,就算今日丢了差事,明天还能再谋。可这些百姓,怕是熬不过去了。我等都是寒门出身,我们都不帮百姓,难道还靠士族贵人们偶发慈悲吗?”   “如果贺馆主在这里,也一定是夸我们做得好的!”   几人的回答发自肺腑,也回答的毫不犹豫。   他们希望自己的心里话,能让这位年轻的县令心中更宽慰一些、“走”得更轻松一点。   “好,好……”   梁山伯喉头哽咽,鼻端也酸楚难当,沙哑着嗓子沉声道:“你们都是堂堂正正的君子,能与诸君共事,是我梁山伯的幸运。如你等这样的品性,相信也会得到其他君子的看重……”   他从怀中拿出一封书函,递与为首的载言。   “这是一封荐书。”   梁山伯说:“和我们同出会稽学馆的马文才如今已经入了建康国子学,成了‘天子门生’……”   他在众人的疑惑眼神中解释着。   “马文才是士族出身,才德你们也了解,如今正前途光明,是立志要成就大事之人。他之前手中缺人,一直托我引荐,但我这人行事素来谨慎,若不是品性、能力都出众者,我也不愿随便引荐……”   众人听闻这荐书是什么意思,顿时面上都露出喜色,可一想到这“荐书”实际上就是梁山伯的“托孤”之书,那喜色又一个个忽而转悲。   有几个多愁善感的,更是转过头去,用袖子拭去眼角的热泪。   宋载言接过了荐书,只觉得手中的书函有千斤重,讷讷不能语。   “我料想太守府的赏赐很快就会赐下来。我无父无母,亦没有后人,待我走后,你们料理完我的丧事,取了剩下的,一起去建康,拿着文书,去国子学寻马文才。”   梁山伯脸上带着笑意,毫无吩咐“后事”的样子,“我之前已经向马文才去了信,告知了此事,你们拿着我的荐书,必能等到好的安置。跟着马文才,比跟着我要有前途……”   “梁县令!”   几人呼道:“我等岂是趋炎附势之徒!”   “这不是趋炎附势。我看待百姓之心,与文才看待百姓之心,并无二致。我看待世道之心,与文才看待世道之心,也并无二致……”   梁山伯叹道:“但,我没有他那样的出身,也没有他那样的手段和资源,这也决定了我注定做不到他能做到的事情。”   从一万而成百万易,从一而成一万,很多人却要走一辈子,也走不到。   彼之起点,吾之终点。   “与诸君共事,是这几月来山伯最为快意之时……”   梁山伯向堂下诸人躬身。   好几人已经哭的满脸泪痕,却只能与梁山伯含泪对拜。   待众人起身,只听得梁山伯振袖一挥,大声笑道:   “梁某既已安排好‘后事’,便请诸君随我做下最后一件痛快事!”   这一刻,梁山伯虽脸色蜡黄、嘴唇发白,那股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傲然却毫不逊色于任何士人。   “那些大族认定我不会为了百姓开仓还粮,我便放了!”   他的神色畅快至极。   “只有我将粮库里的粮还空了,才能逼着百姓从此放弃‘借粮为生’的日子。若秋收不上来粮食还官库销掉欠条,大家便一起饿死吧!”   那时候他已经死了,再也救不得任何人,也再也没有什么软心肠的县令替他们出头。   要不靠自己,就等着卖身为奴,又或饿死街头。   这等货色,救他作甚?!   “县令,不可!”   “令长,三思!”   私自开官仓,罪责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如果不能在年底缴税之前交上粮食,这便是大罪;但如果粮食交上了,太守府又有意高抬贵手,不过就会不痛不痒罚上一罚。   “你们怕什么?我已经是将死之人!”   梁山伯的眉眼间尽是轻松之意,“我这一生,恐怕能够任我心意率性而为的时刻,唯有这段时间了。”   “哎,我只盼我的人生,能日日都如此刻才好。”   他喃喃自语着。   忽地,梁山伯在众人悲痛的目光中,抬起手臂。   “牛班头,诸位,随我放粮!”   ***   鄞县中,人人都觉得梁山伯疯了。   他拖着残病之躯,核对出拖欠六族粮食时间最长、数量最多的四十户人家,派出衙中最凶猛的差吏上门催粮。   除了四户东拼西凑借到了粮食还了欠债的人家以外,其余三十六户都向官府打了借条,严明明年秋收之前奉还,否则官府将收没他们田地,差送他们服役还债。   能在这世道有田地的,家中大多没到过不下去的地步,也不会没有壮丁。虽有几年水灾,可还会一次次借粮,不是懒,就是蠢,但梁山伯一棒子敲下去,该懒的不能懒,蠢的也不敢蠢。   农人的农田,就是农人的命。   在所有百姓的见证下,梁山伯和府衙的所有佐吏打开了县衙的粮库,将所有粮食都搬到了衙门口,一手拿着这三十六户的借条按数将粮食还给士族派来的管事,销毁了旧的欠条,一手让这些农户重新和官府签订下新的契约。   鄞县的粮库本就被杨勉和旧吏们假借“赈灾”之名贪墨不少,即便梁山伯下令抄了他们的家财充公,待三十六户的欠粮由官府全部替他们还清之后,也再剩不下什么粮食了。   士族在催讨欠粮,说明他们不想再借粮食与人;   官府没有了粮食,说明秋后也没有粮食再行赈灾;   一时间,收到消息的鄞县百姓们就像是突然开了窍一般,不但全家一起拼了命的伺候自己的田地,还自发的在农闲时间扩大沟渠、扒掉困龙堤上的残砖片瓦,甚至由壮丁们去疏通河道,希望能凭借此举度过今年可能不会泛滥的夏天。   与梁山伯刚来时的鄞县相比,此时的鄞县,宛如天壤之别。   鄞县后衙。   被梁山伯悄悄唤来的姜姓老农正欲下跪,却被梁山伯一把拉了起来。   看到梁山伯满身病气的样子,老者一下子就红了眼眶,唾骂了起来。   “这贼老天,怎么就不愿意让好人有好命呢?!”   “外面人都说您是放了蛟龙,被龙气伤了,所以不长命,我呸!”   他啐了一口,抹着眼泪道:   “令长放了蛟龙,蛟龙该让你长命百岁!明明是那些该杀的把您绑了,折磨了您,才伤了身子!”   梁山伯见姜老边哭边骂,哭笑不得地搀着他,反倒比他还要豁达一些。   “梁县令,您救了我们鄞县上下百姓,更是让那些好吃懒做的货醒了过来,您叫老汉来,是想要老汉干什么,您说一声,哪怕是要掉头的事情,老汉也绝不推辞!”   姜老汉拉着梁山伯的手,不停地许诺。   “哪里敢让老者掉脑袋。”   梁山伯心中实在是又感动,又惆怅,感受着对方手掌上的粗糙和温度,他缓缓开口:   “老者家中子嗣众多,想来耽误一点农事也是不要紧的。实不相瞒,在下的身子,恐怕也撑不了多久了。我无父无母,亦无后人,现在又得罪了鄞县大户,怕死后连葬身之地都被糟蹋……”   “所以,想请姜老您,带人替在下修一个坟墓。” 第258章 呕血身亡   五月十八那日, 马文才的人从吴兴到了。   和马府的人一起来的, 还有会稽太守府对他的赏赐。   梁山伯最缺少的就是人手,会稽学馆的同窗虽然能干,却大多都是书生, 在对待“刁民”这件事上, 和刚刚踏上仕途的梁山伯一样,缺乏经验。   牛班头虽然明面上向着梁山伯, 但一来梁山伯一看就命不久矣, 武班的人都想为自己留个后路,不肯卖力得罪人;二来当地大族也确实难缠,不少人还把官府当成挡人好处的恶人,真要动粗, 怕是要引起民变。   马文才派来的人一到,梁山伯如今两难的局面迎刃而解。   马文才点了的人本就是马父为马文才准备的干吏, 都是吴兴太守府的能人, 再加上外乡人插手不考虑人情问题, 办事效率自然不必多说。   梁山伯手下的佐吏看到马文才果然派人来帮着梁山伯了, 可谓又是喜,又是悲。   喜的是梁山伯确实和马文才是至交好友, 马文才也不因他是庶人身份就轻视他, 相比也不会因为他们是庶人就轻视他们,为马文才效力, 已经是当世极好的条件;   悲的是梁山伯已经是他们同辈之中少有的佼佼者, 最终也只能落得这个下场, 他们出身尚且不及梁山伯,这路日后又能走到哪里?   就在这喜悲交加的情绪中,梁山伯终于“油尽灯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去了”。   梁山伯死时,身边只有马文才派来的心腹,以及他的同窗佐吏,因为梁山伯生前已经为自己安排好了后事,连钱都已经预备下了,又有马家的人帮忙,这后事办的很快。   这位鄞县县令病死在任上,用自己的性命为鄞县百姓博出了一个出路,有不少百姓还是感激他的。   所以梁山伯停灵在鄞县县衙的时候,有不少百姓都来吊唁。   他没有后人,替他跪送迎人的是身受他大恩的杨家小子杨厚才,以及他的同窗朋友宋载言,守灵的是马家派来的人。   杨厚才父兄皆因困龙堤而身受不幸,如今早已经做了决定,梁山伯没有子嗣,他会替梁山伯照顾坟茔,他的后人也会世世代代为他守墓,必不让他死后坟前荒草一片。   在梁山伯停灵那天,府衙里来了几个不速之客,为首的锦衣青年正是在困龙堤上哭倒的张家嫡子。   他们名义上是来吊唁的,却来意不善。   他们既不如其他来吊唁的百姓和亲朋故友那样身着麻衣、白衣,也没有带着任何吊唁之物。   那曾经将梁山伯绑在柱子上的张家子一身张扬的绯袍,径直走到梁山伯的牌位前,冷笑道:   “你倒是死的痛快,也是,搅了我们的局,还是早些死识时务。”   “张郎君,所谓人死为大……”   宋载言被张家公子气得浑身直发抖,站起身准备训斥,却被张家带来的人拉到了一边。   “来来来,让我看看梁县令的殓衣、棺里安排的可妥当。若还是几块破布,我等少不得要为梁县令添补几件衣裳上路!”   他猖狂地笑着,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之前,便让下人拉开了梁山伯的停棺。   众人何曾见过这样嚣张跋扈之人?当下一个个都惊呆了,眼睁睁地见着那棺材被拉开了一个角,露出躺在棺材里的梁山伯半张脸。   颜色青黑,面有死气,定是死了无疑。   合棺之后再开棺是大不吉利,更别说现在还是正午时候,张家人还欲再掀,却见跪在地上的杨厚才发出一声凄厉的吼叫,一头撞在了张家嫡子的身上。   他是种庄稼的出身,一身好力气,这一下撞的张家郎一个踉跄直接跌倒,他便顺势骑在张家郎的身上,手上还拿着拨弄烧纸火盆的火钳,此时赤着一双眼睛,手中的火钳直指张家郎的眼睛。   “啊!”   “厚才,不要冲动!”   “你敢掀棺材!我和你拼了!”   他的父亲便死在这人手上,和张家可谓是有杀父之仇。   连替他报仇的梁山伯也间接是被这人毁伤了身体的,杨厚才对这人的恨意,犹如滔滔江水,永不能停止汹涌。   “你立刻让你的人离开灵堂,慢一步,我就用钳子烫瞎你的眼睛!”   “你敢冲撞我?你是忘了你阿爷怎么死的是吧?我告诉你,我会让人打你鞭子,让你……”   张家郎君恶毒地威胁他,可话还没有说到一半,就看见这莽小子手上的火钳不管不顾地压了下来。   “好好好,我让我的人走,我让他们走!”   好汉不吃眼前亏,张家郎知道杨厚才是真得下得去手的,吓得连忙高声大喊,让大闹灵堂的手下先离开府衙。   宋载言等人对张家郎是怒目而视,马家派来的人等也是气得抄起了竹竿、椅凳等物准备和张家人对峙了,却没想到这小子怒起伤人,竟做得出这种以身护棺的事情。   “我已经让他们走了,你还不放我走!”   张家郎嚎叫起来。   众人看着杨厚才举着火钳的手不住颤抖,眼中也流出两道泪痕,那手离张家郎的眼睛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杨厚才!想想梁县令!想想他为何要放你走,要炸了困龙堤!”   宋载言高声厉喝。   “只有留住有用之身,才能图谋日后!”   杨厚才颤抖的手顿了一下,终于还是不甘地叫了一声,将手中的火钳子抛了,重新红着眼跪在了梁山伯的灵前。   在众人的怒目和唾骂声中,张家郎灰溜溜地离开了灵堂,走之前自然少不了丢下“走着瞧,让你没有日后”之类的话。   马文才的心腹之一低头看了棺中的梁山伯一眼,轻轻合上了棺材,走到杨厚才面前:   “你刚刚得罪了士族,以你的身份,怕是要挨鞭刑。张家人狠毒,说不得这鞭刑下去你就要出事,你想过怎么办吗?”   杨厚才看了他一眼,摇头道:“我孑然一身,以前既然能逃得过张家的追杀,现在就能逃得过他的鞭子,长者不必替我担忧。”   那人见他行事看起来鲁莽,头脑却清楚无比,也就知道了他为何不但能在外存活这么久,还能帮着梁山伯一起毁了困龙堤。   他起了惜才之心,弯下身子,在他耳边悄悄说道:“若没处可逃,可去吴兴马太守府上投奔。我会在县衙后门十步外的槐树下埋下你的盘缠,等此间事了,你且取了盘缠,趁早动身。”   在杨厚才惊讶的眼神里,在其他围观百姓的议论纷纷声中,这位马家派来的“大人”有条不紊地继续主持着丧事,浑然好像刚刚的事情没有发生过一般。   因为如今天气已经热了,必须尽早入土为安,再加上有张家的插曲,停灵了七日便要下葬。   梁山伯生前已经定好了墓穴,正在原本龙地的最高之处,被叫做“九龙墟”的那块地上。   这地方水枯泽困,如果遇到百年难得一遇的大水恐怕还会淹没坟茔,实在算不得什么好地方。   但梁山伯没有后人,不必担心折了后代气运,此处与他来说又是有莫大关系的地方,也是可以远远“守望”鄞县百姓的地方,即使选择葬在此处,也没有人置喙什么。   到了送葬那天,鄞县不少得了梁山伯恩惠的百姓都自发出来送灵,护棺的人群一直绵延数十里,那些抬着棺材的人在杨厚才的指点下,沿着梁山伯当年去“放”蛟龙的小路走了一遍,所有的百姓也就陪着棺材一起,将那路走了一遍。   小路崎岖难走,更有蛇虫不时出没,夜间尚且如此难走,更别说梁山伯当日里是趁夜溜进去的,可见梁山伯意志之坚定、怜惜百姓之心切切。这世上能如此为官者寥寥,不少百姓原本只是凑热闹送灵,到了那淹到腰际的水潭时,已经是沉默而肃穆,更有不少人拭起了眼角的泪水。   眼前就是恶臭的水潭,却没有人转身离去,一个个卷起了袖子,那些身强力壮的汉子们齐心协力举起了梁山伯的棺材,将他高高抬在肩膀之上,稳稳地踏过了水潭,一步一步朝着“九龙墟”而去。   待到了坟墓之前,百姓们看到九龙墟下那远处高涨的甬江之水,唏嘘无比。   今年依旧是多雨时节,甬江比往日水位涨的更高,可因为困龙堤已被摧毁,无论洪讯再怎么凶猛,这处人为使其干枯的死地也必定能蓄足、分走大量的洪流,下游再无洪水泛滥之忧。   到了此时,真正看到汹涌的江水,这些人才越发念起梁山伯的好来。   他们开始悔恨他为什么如此早逝,不能在多护庇一方百姓更久一点。   在坟前吟唱者有之,痛哭者有之,悔恨者有之,至于梁山伯的“在天之灵”有何反应,就不可而知了。   这一场送灵直到了日落西山,除了杨厚才执意在九龙墟下守墓满四十九天以外,其余人等终于还是渐渐散去。   待到月黑风高,九龙墟下漆黑不见五指,只见那先前众人趟过的深潭里,从水中钻出一个浑身湿透、身着长衫的青年。   深潭旁边,几个黑衣之人立刻持着风灯上前接应,取出早就准备好的毯子将他裹上,将他搀扶到岸上。   在风灯的映照下,那青年的脸色白的像是被墙粉过一般,嘴唇更是毫无白点血色,若是有其他人在这里,必定吓得掉头就跑。   长相好似“厉鬼”就算了,这青年身上的衣衫还是“左衽”。如今连胡人都汉化了,除了死人,是不会有人穿左衽的衣衫的。   “有劳诸位了。”   被搀扶上岸的,正是假死的梁山伯。   他在棺中被关了一日,无水无食,又累又闷,好不容易等到外面没了声音,终于拉开棺材底下的薄板,沿着事先留下的暗道滑入堤底,一直落入到这处深潭附近,才游了上来。   这处暗道他已经事先走过了数遍,即使是闭着眼睛也能爬出去,   之前他对姜老汉说担心士族寻仇、糟蹋他的尸身,所以让老汉的儿子们偷偷在棺下挖了一个暗道,一旦坟墓被人重新开启,震动的力道就会让他的尸身从棺中滚下暗道,落到地底深处去。   如此一来,知晓内情的人就能收拾从暗处收敛他的尸身,将他重新下葬,不至于让他的尸身被毁。   姜老汉不知梁山伯是假死,但因为敬佩他的为人,在修坟的时候亲自监工,带着七八个子孙将这坟茔下面修的上窄下宽,一旦棺材落下便正好卡在暗道上方,让人看不出下面的究竟。   梁山伯将赏赐中的一半都取出作为感谢他们修墓的酬劳。他们都是真正的老实人,许下承诺不会传扬出去,就不会传扬出去。   “梁大郎,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换上衣服,我们先去不远处的小屋暂歇。”   接应之人递出干净的衣服,又说道:“公子已经派了游侠儿接应,就在木屋里等候。等他们帮你易容之后,你就用裴家庶子的身份和路引离开会稽,先去吴兴暂住一阵。”   这里原本葬着不少士族的坟茔,他们的坟被迁走后,困龙堤下留下了不少以前巡逻和守墓人住的废弃屋子,正好给了他们方便。   梁山伯脱下身上的殓衣,将他们裹进已湿了的毯子里,提在手里,点了点头。   “好,听从马兄安排。”   在漆黑的夜色之中,在风灯的指引之下,几人摸索着向着前方而去。   风灯的光芒闪烁不定,忽暗忽明,众人的脚步也随着风灯的明暗忽走忽停,远远看去,犹如游荡在这片龙地上的幽魂一般。   待走到一半,梁山伯回过头,定定地看向“九龙墟”上自己的坟茔。   片刻后,他眼中闪过复杂的神色,终是长叹一口气,头也不回地投身于无边的夜色之中。 第259章 女儿不红   梁山伯的死讯传来时, 祝英台正在制造着假金。   听到梁山伯的死讯, 她的手只是抖了一下, 之后便稳稳地持住了夹子,夹住了那根陶管,说了句“知道”了。   但她毕竟不是马文才那样能揣得住事的人, 虽然表面上好像毫无触动, 但明显手中的动作快了许多。   不过用了平时一半的时间,她就停止了自己的“工作”, 准备离开这座地窖, 回去听祝阿大详细说梁山伯的事。   在这座“实验室”里, 她过去的所学被她发挥到了最大, 手法的巧妙、无中生有的本事,即使是她现代的老师来了,看了也只会夸她水平“突飞猛进”。   过去的日子里, 这些技能只不过是她以后找工作的敲门砖,学的不好也不会怎样。可现在,每一个化学公式、每一个被她成功提炼出来的化学元素,都成了能救她命、让她的人生为之逆转的根本。   假金这种东西, 在现代的化学实验室里可以随意被成绩还可以的学生制作出许多, 但到了这里,因为条件的限制,稳定性不是很好, 尤其她还要炼制出“一船”那么多的假金, 这让她不得不用一种取巧的法子——只有箱子最上面一层的金子是假金, 下面的,不过是用合金溶液渡上金色的废弃金属罢了。   反正祝家有那么多废铁。   这个地窖已经成了整个祝家庄最繁忙的地方,每隔一阵子,就会有一个满载着“金子”的箱子被祝家的护卫层层保护着抬出地窖,然后装上船坞里守卫森严的花船。   祝家所有的船只都被调用了,除了运送这一船假金,还有祝英台的“嫁妆”。这是马文才索要的一半家产,大半要被用来雇佣马文才允诺提供帮助的那些人;   除此之外,京中要求祝家趁这个机会将过去几年来炼出的铁器全部运送出去,甚至不惜派出一些暗桩乘着空船前来接应。   如今梁国实在太缺铜铁了,铸造铁钱不过就是时间的事,各地甚至已经为此建起了规模不小的铸币监,只待铁一就位,就会源源不断的铸造出铁钱,弥补现在货币不足的窘境。   换句话说,祝家庄如今运出去的不是铁,而是钱。   京中那位既然能提早做下准备,自然有把握能将这些铁变成铁钱。祝英台甚至有些怀疑,负责督造铁钱的,是不是就是祝家那位幕后主使。   这些用祝家朋友为借口来送船的暗桩,成为让赵立最为忌惮的目标,所以这段日子他很少出门,也警告祝家庄不要让祝英台出现在众人目光之中。   他和京中的侍卫们早已经约定好,只要等祝家庄的船驶进甬江,他们便驾驶着那满是黄金的大船,从此消失于所有人的世界之中,过上他们梦寐以求的日子。   至于他们如何分赃,那就不是祝家庄的人该考虑的事情了。   所以比起那不远处祝家庄里的喧闹急切,躲在梅山别院里炼金、待嫁的祝英台,就像是和所有事情都无关的局外人一般,若非祝阿大经常给她说一些外面的消息,有时候她都快忘了自己是个新嫁娘。   祝阿大是别院这边和祝家庄的联络人,他本身对于搜集情报有一种天生的兴趣,统领着祝家庄中不少负责打探消息的探子。   只是他最近总是被派来看守祝英台,倒让祝英台忘了他之前也是深受倚重、曾被派去追杀梁山伯的精锐。   但他毕竟离开核心已经有一阵子了,得到的消息也不尽详实,大致只知道梁山伯曾被当地大族绑在江堤上风吹日晒,伤了身子,被送回后一病不起,终于还是卒于任上。   说完他知道的一切后,他唏嘘不已。   “我知道他用黑药将蛟龙放走的时候,就知道他是个好官,还以为他能在鄞县待的久一点,没想到……”   祝英台却没关注这些,只问他:“他葬在哪里?鄞县吗?”   “听说葬在他放出蛟龙的地方,应该离鄞县不远。”   祝阿大一愣,回答道。   “那我出嫁时候,会路过那里吗?能顺便拜祭吗?”   祝英台好像只是好奇问问,并没有特别坚持的样子。   “那是不可能的,傻子,鄞县在上虞的南方,吴兴在上虞的北方,无论怎么顺路,你都不会途径鄞县的。”   “阿兄?”   “少庄主!”   听到门口传来的笑声,祝阿大立刻肃然起敬,祝英台也站起了身子。   抱着一个酒坛出现在祝英台眼前的,正是祝家庄的少主祝英楼。   见到少庄主出现,祝阿大当然不可能不识相地硬留在这里,尤其祝英楼抱个酒坛子来,必定不是为了和他喝的。   等祝阿大自觉地到门口替两个主子守着时,祝英楼也已经用桌上的镇纸敲开了坛口的泥封,又从怀中掏出两个酒杯,和酒坛一起放在了案上。   酒坛开封时,一股带着甜蜜味道的馥郁芳香充斥房中,黄酒很少能有这样浓郁的味道,可见祝英楼带来的必是好酒。   “我还以为你会忙到连喝水的时间都没有,没想到你还有时间来找我喝酒。”   祝英台意外地看着自己的便宜哥哥递给她一杯黄酒,伸手接了过来。   “这酒,其实应该温着喝,不过就这么喝,也别有一番风味。”   祝英楼看上去情绪很不错,像是有什么极大的包袱即将被卸下,眉间那种常年为了保持威严而持着的严肃感也散去了不少,此时才真正像是个年轻人,而不是什么残酷的封建社会奴隶头子。   祝英台轻轻抿了一口,她不懂饮酒,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只觉得有些涩,有些甜,还有些说不明白的脂香。   她的脑子里甚至出现各种成分表,开始分析里面异麦芽低聚糖、潘糖、异麦芽的成分,如何酿造等等。   祝英楼也握着一个小杯子,将那酒在掌心中握着加温,突然缓缓说道:“这酒,是你生下来那日,我和父亲一起在庄中埋下的。”   祝英台差点把酒喷了,第二口怎么也喝不下去。   放了十几年的酒,谁知道有没有变质?   祝英楼没注意到她精彩的表情,自顾自看着掌中的酒杯,惆怅道:“我上虞地方,生了女儿,便要埋下数坛好酒,等到女儿出嫁之时,便挖出来,用以待客。父亲希望母亲能再生个儿子,我却觉得母亲一定能为我生个娇柔可爱的妹子,于是早早就备下了美酒,就等着母亲发作那天……”   “你生下来了,我和父亲亲自在院后的桂花树下埋下了那些酒。父亲埋了一坛大的,我埋了一坛小的,就是这坛。”   祝英楼晃了晃那酒坛。   “这么多年过去了,无论封存的多好,等我起出这坛酒时,酒坛里的酒就剩了小半。”   祝英台没想过这坛酒还有这样的故事,看着那坛酒,眼神复杂。   “我们家里情况复杂,父亲大半辈子都在为我们寻找退路。也不瞒你,外祖父家里的内乱,本就有祝家庄的手笔,我依着父母之意继承外祖家的庄园后,便很少再和你见面。自你大了,脾气越来越古怪……”   祝英楼苦笑。   “如今,也不知你我的兄妹情谊,是不是和这酒坛里的酒一般,没剩多少了。”   “阿兄……”   祝英楼心里某个角落突然软了一下,想要说些温和点的话。   “我没有……”   可她毕竟不是真正的祝英台,愧疚的光芒从她眼中一闪而过,最终只是伸手也倒了一杯酒,仰头饮下。   对于她来说,愿意冒着食物中毒的危险陪他喝这坛陈年的老酒,已经是表达出自己最大的歉意了。   祝英楼心中失望了一瞬,但他毕竟高高在上惯了,也心疼妹妹多舛的命运,没责怪她的别扭,而是继续和她对饮着。   “梁山伯的事情,我也听说了,见你没有多难过,我也算放了心。”   祝英楼来,不仅仅是为了喊她一起喝酒,其实也存着一份担心。   “他是个有用的人,我本想招揽他进祝家庄,待你日后身份暴露出来,便让他为你所用。无论是陪嫁的管事,还是在外效力的门客,你二人有同窗之谊,可谓顺理成章。不过他后来有那样的心思,我就彻底熄了这想法。”   祝英台吃了一惊,没想到祝英楼之前招揽梁山伯,竟是为了自己。   “什么心思?想当官的心思吗?”   祝英楼正喝着酒,闻言一怔,忽而哈哈大笑。   那笑声轻快又充满嘲笑之意,等到祝英台已经快要恼了,祝英楼才歇住笑意,带着止不住地恶意开口:   “你不知道吗?那梁山伯是个断袖……”   “他喜欢你。”   哐当。   祝英台手中的杯子再也握不住,终于掉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看着妹妹见了鬼一样的表情,祝英楼好整以暇地自斟自饮。   “在马家时,你夸他换了新衣服好看,他眼中的光亮得像是要跳出来。你是不知道他在无人时看你的样子,那种满是克制和感情的眼神,除了喜欢你,还能有什么?”   “你和马文才喝酒,马文才的母亲夸奖你时,他的眼中全是黯然神伤。你们以为他是身份低贱不受注重而自卑,过来人却都能看得出是怎么回事。他大概为自己见不得人的心事如同在泥沼里一般挣扎,可笑你却是个女人……”   他手中这酒名为“女儿红”,此时配着这样的话题,倒也应景。   想起梁山伯的心思,祝英楼的眼神更冷。   “不过即使你是个女人,他这心思也是侮辱你。他是何等身份,便是马文才娶你,也算是你低嫁了,他梁山伯连肖想你一根手指都不配!”   祝英台哪里顾得上祝英楼说什么配不配,她整个人都陷入到完全不知所措的愕然中,那表情就好像看到了马文才脱光了在她面前跳舞,又或者知道了梁祝的传说完全是两个男人搞基的故事一般。   直到现在,她才想起来自己前世时也是个腐女,也曾恶搓搓的怀疑过所有古代女扮男装的恋爱传说全是一个个**耽成了言情的故事。   但她从没想过,这事会发生在她身上。   在马文才哪里遭遇过无数次的拒绝和打击后,她对自己的魅力值已经产生了巨大的疑问,甚至快忘了“爱情”这玩意儿。   “你真的一点点都没感觉到?”   祝英楼又一次哈哈大笑。   “哈哈哈,你是个情窦未开的黄毛丫头,马文才倒是智计百出心思深沉,可惜也没开窍呢,你们两个倒是绝配,就可怜了那梁山伯。听说他是吐血而亡的,这般年纪呕血而亡,向来郁郁久已……等等!”   他笑着笑着,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表情一顿。   “呕血?呕血!”   祝英楼面色铁青地放下了手中的酒杯。   这一刻,刚刚那个肆意欢笑的年轻人消失了,那个严肃苛刻的少庄主重新出现在祝英台的面前。   “英台……”   他拉长了声音,语气中带着一丝狐疑。   “你之前说丢了的假死药,是不是给了那姓梁的小子?” 第260章 顺水推舟   祝英台又没出过庄, 只有梁山伯曾来“诀别”过, 再加上梁山伯回去后就呕血而死, 也不怪祝英楼能推算出来,因为实在是太巧合了。   祝英台知道, 自己是骗不过祝英楼的,既然如此,还不如直接承认了。   所以她很光棍地点头。   “是, 我把药给他了。”   祝英楼倒没有当场勃然大怒, 他的表情很奇怪, 就像是看到一个乞丐穿上了华贵的衣服,又或是一把宝剑配上了草缠上的剑鞘, 变得难以忍耐。   “你看上他了?”   他压低着声音, 似乎连问出这样的问题都是对祝家庄的一种侮辱。   “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出身?”   “我是什么出身?”   祝英台语气古怪,表情更古怪。   “我救他,和我是什么出身有什么关系?”   她嗤笑着, 说出了自己一直想说的话:   “你们为什么,总觉得女儿家就不能有手足情谊?就不能惺惺相惜,互相欣赏?难道只有情爱, 才会让人做出愿意牺牲?”   祝英台丝毫不惧地与祝英楼对峙。   “对马文才也是,对梁山伯也是, 但凡我对谁一片热诚,你们就觉得我对谁有意……”   “到底是我太轻浮, 还是你们太狭隘?”   可惜, 这番话对祝英楼来说, 说了也是白说。   要让一个习惯了高高在上的士族知道什么是与庶人“惺惺相惜”,那简直是与夏虫语冰。   什么平等的人格,自由的灵魂,都是无稽之谈。   “那梁山伯到底是死了,还是没死?”   祝英楼不想在这个时节和妹妹闹矛盾,他还记得自己带酒来见妹妹,是为了给妹妹开解的。   “……我也不知道。”   祝英台摇头。   梁山伯那时几乎是必死的境地,就算要士薄的人放过他,设下困龙堤之局的人也不会放过他。   那些人花了那么大力气,又是搬出风水,又是要百姓欠粮,所图一定非同小可,现在被梁山伯戳破,还不知如何报复。这些人在暗,梁山伯在明,若他不能假死,说不得就要真死了。   她这边再不济不过是胡乱被嫁了人,她能力微弱,又没有马文才的才智和人手能扭转局面,只能将那一线生机给了他。   “罢了,左右你马上就要嫁去马家,以后有你的夫婿看着你,我在这里操得什么心!”   祝英楼对祝英台已经是恨铁不成钢,原本好好的诉衷肠之举,硬生生又一次不欢而散。   到了马家迎亲之日的前三天,祝英台才刚刚将一船假金炼完,被祝英楼亲自接回祝家庄去,准备从祝家庄出嫁。   祝家不是只有他们兄妹二人,庶出的子女也有几个,但他们的地位太低了,连仆人都算不上,更别说按资排辈。   祝英台是“九娘”,是因为她上面还有几个堂姐。   这些堂姐中除了已经出嫁的,其余的都想过来给她添个妆,祝伯元担心节外生枝,以祝英台“身染恶疾”的借口拒绝了祝家亲族来送亲的好意,只让祝英楼和祝家部曲相送。   于是这送亲的队伍分外让人觉得古怪。   若说祝九娘不受重视吧,这送亲的船队浩浩荡荡,一旦铺展开来,几乎能布满整个河道,几乎是要将祝家全副家当都搬空的架势。   可要说祝九娘受重视,这送亲的队伍,她的双亲和亲族几乎都没有陪同一起去吴兴,只有胞兄上了头船,负责指挥船队。   被装饰以锦缎、彩球的花船吃水极深,所以有不少小船护卫,再加上祝家在这片地方的水道上都有些名声,祝家的大船起航时,几乎是所有的船只都提早接到了消息,远远地为他们避让开来。   出嫁那天,祝家庄几乎所有的人都比祝英台更加紧张,祝伯元将祝家七成以上的部曲都送上了船护卫船只,祝英楼则带着京中的来人清点着哪些船上装了铁器,哪些船上装的是他妹妹真的嫁妆。   那些要中途将铁卸走的船都绑着紫绸,而真正的花船则是红绸,至于赵立更是派了好几个他的侍卫登上了装着一船“假金”的小船,只等着到无人注意的时候,将悄悄从主船上下去,带着那船金子远走高飞。   这一番“送亲”,可谓是各有各的目的,各怀各的鬼胎。   祝英台这位传说中的新嫁娘,此时也正躲在船舱里,不停地往自己的身上揣着各种东西。   “九娘,你这是……”   祝英楼的妾室女罗是陪同她一起出嫁的女眷之一,祝英楼带上她,是因为她性子稳重为人又严厉,希望能制住祝英台胡闹。   可她根本制止不住啊!   “女郎,短刀带不得!”   女罗见祝英台将一把短刀往嫁衣里塞,惊得赶紧扑过去,将刀抢了下来。   “见血不祥啊!”   “我就留着以防万一。”   祝英台和女罗争夺了一会儿,发现夺不过来,只好叹了口气,在自己的妆匣里挑挑拣拣,挑了根长笄插到自己脑袋上。   她的身上并没有穿着繁复的嫁衣,那件嫁衣被收了起来,准备等她到了马家在吴兴的别院再收拾出来,所以她尽量想找容易行动些的衣服穿。   可因为她是新嫁娘,再怎么便于行动也不可能有男装,而且衣衫皆是华丽繁重的样式。   这种衣服藏东西倒是方便,于是祝英台就跟仓鼠搬家似的,一会儿放根长笄,一会儿放两块火石,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我的天啊,祝家八百部曲都跟了船,您担心什么万一呐?这么不吉利的话您可别说,让少主听见了,又会节外生枝!”   女罗一边严厉地阻拦着祝英台的行动,一边给屋中其他婢女眼色,让她们祝英台,去做些针线活儿什么的。   若是之前的祝英台还好,这个芯子的祝英台只会十字绣,被人拉走了,没拿起针线,倒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又藏起了把小剪刀。   不是她要嫁人紧张的脑子坏掉了,而是她老想起祝母之前吩咐的那句话。   那句“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管,只好生生等着”实在太让人不安了,加之祝家庄的人瞒她事情已经不是第一天,她很讨厌这种什么都蒙在鼓里的作风,只能尽量想办法自救。   可惜好像是在嘲笑她的杞人忧天似的,祝家的船平安无事的航行了大半天,一直从支流驶入曹娥江,到了水面开阔的地带。   船行本就慢,这些船只又载了不少东西,速度越发慢了,就这么一连行驶几天,就连祝英台都放松了警惕,不再一下子担心自己炼的假金被识破,一下子担心马家人对她会是什么态度云云。   这一日,船队行驶到了一处叫“清风岭”的地方,突然间行驶地缓了下来,女罗派人出去一打听,原来这里是雄江和曹娥江交接的地方,前方有一道急弯,若不小心行驶,吃水深的船容易搁浅,所以船才慢了下来。   女罗大概是见祝英台在船舱里憋闷的狠了,就好心建议她到甲板上去散散心。这清风岭两岸都是高山,河岸紧夹河水,红绿相间,交错堆叠,船只又行驶的慢,正是看风景最好的时候。   祝英台被说的意动,带着几个婢女上了甲板,一出船舱,果真是神清气爽,可迎面正碰上祝阿大带着祝家最精锐的部曲在船上四处巡视,见她上来了,祝阿大脸色大变,连连摆手示意她下去。   祝英台原本有十分好心情,顿时去了七分,甩了脸色就准备回船舱。   就在这时,船队最前方的船似乎是出了什么事,原本就行驶的极慢的船突然停了下来,还有许多人在前方叫着什么。   祝英台心里咯噔一下,再用余光看去,祝阿大等人神色也变得十分紧张,一只手更是握着刀鞘的位置,她再也忍不住了,指着祝阿大一声厉喝:   “祝阿大,出什么事了?!”   就在她呼唤祝阿大的同时,前方的船只吹起了停船的号角,从前面远远驶过来几艘传令的小船,对着他们的方向大声叫着:   “前面水道里被人下了暗桩,船过不去啦!下锚,下锚!”   如果不把船停下,后面的船势必要和前面的船撞上,酿成大祸。   听到令船的话,只听得噗通、噗通声不绝,从前方开始,几乎每一艘船都在抛锚下水,亦有大声询问令船前方究竟的。   女罗和几个婢女没想到陪祝英台上来透气还会遇见这种事,一个个脸色吓得煞白,只有祝英台已经见过了更大的阵仗,此时紧紧抿着唇,盯着被她召来的祝阿大,倔强地瞪着他,要他给个说法。   大概是祝英台的脸色太难看,祝阿大叹了口气,终于说到:   “这条水路庄里也不知来回了多少次,昨天少主还派了船在前方探过路的,绝没有什么暗桩。此时出现暗桩,显然是冲着这些载货的大船来的……”   女罗闻言,大惊失色:“你是说,有水盗?”   她一边问,一边仓惶四顾,好似两岸连绵的高山涧谷随时能冲出人来似的。   “女郎勿怕,我们人多,船只又坚固,这剡溪水面上还没有能让我们吃亏的水盗。就算再往上走,到了折江里,也没有人能劫了我们祝家的船。”   祝阿大手扶着腰刀,淡淡地说:“可能是想要打劫过往客船的蟊贼钉了暗桩,结果发现来的是这么大的一支船队,便歇了手,藏起来了。”   这种推断是最符合逻辑的,否则船只都抛锚下水、前面的船又搁浅不能通过,此时应当是打劫最好的时机。   他语气镇定,说的也合情合理,女罗等人都松了口气,连忙催促祝英台进去,可祝英台的眼神就没从祝阿大的腰刀上离开过,盯着他看了半天后,干脆的跟着女罗钻回了船舱里,开始收拾东西。   她也不顾女罗她们诧异的目光,闷着头就把自己预备好的竹筒、火石、一些陶瓶丢进油布做成的背袋里,又用油绳紧紧地捆住袋口,将那袋子就放在手边,紧抿着唇,眼睛直盯着船舱的入口。   她们心里七上八下的在船舱里等着,起初,船队并没有一丝动乱,祝英楼也是久经历练之人,传令的小船来回穿梭,安稳所有船只的士气,又派了会水的好手带了工具,下水去拆掉那些设下的暗桩。   既然是一夜之间“变”出来的,这暗桩就不会太牢固,想来用不了多少的功夫,前面的船就能离开搁浅区了。   可惜的是,动乱明显产生了。   祝英台听到外面的甲板上有人开始呼喝奔跑,又有不明来处的巨大击水声。   此处四周都是山峦溪谷,回音比别处都明显些,之前即使是有暗桩搁浅,整个船队却依然井然有序,声音并不嘈杂,现在却明显不是如此。   就在祝英台猛然跳起抓着背袋准备奔出去时,祝阿大带着两个侍卫匆匆下了船舱。   他们一入船舱,便“仓”地一声拔出了长刀!   祝英台根本没想到祝阿大会对她拔刀而向,蓦地惊在了原地。   船舱里七八个伺候的婢女,已经吓得大声尖叫了起来!   “你们,全部都到外面去。不出去的,立斩不赦!”   祝阿大将刀尖指着女罗,沉着脸说:“事情有变,来不及解释,你带着她们立刻走,若再耽搁,我只能不留活口了。”   女罗赫然色变,可丝毫不敢和祝阿大对峙,她自然是惜命的,连那些婢女都不管,掉头就奔出船舱。   几个婢女见女罗跑了,也尖叫着跟着她一起逃离了舱房。   一下子,船舱里只剩下祝阿大几人和祝英台。   祝英台紧张地背后全是冷汗,一只手偷偷捏着一枚小陶瓶,另一只手紧紧抓着油布做的背袋,只等着祝阿大动手,便发起反击。   谁料祝阿大把所有人都赶了出去,却单膝跪在了祝英台的面前。   “女郎,来的水盗是自己人,还请穿上嫁衣,以免局面混乱误伤了您。” 第261章 物尽其用   这个节骨眼上, 祝阿大将所有人赶出去,却只是想让她穿嫁衣, 这让祝英台很怀疑祝阿大是不是别人假扮的,皱着眉头东看细看。   细雨的易容术虽然厉害,但放在现代也就是属于特型化妆的范畴, 只要仔细看, 总能看出一点端倪。   而且细雨的易容术有个最大的破绽就是不能变声, 所以这祝阿大百分百是真的无误。   “女郎,水盗是马公子的人, 大伙儿配合着演一出戏而已。”   祝阿大见她站在那东看西看就是不动, 又将请求重说了一遍。   “请穿上嫁衣吧!”   听到这里,祝英台想起了马文才曾经跟她说过的“赚钱大计”, 顿时恍然大悟, 立刻丢下手中的东西, 转身打开箱子去穿嫁衣。   马文才并不是乡豪, 一点启动资本全是靠投机倒把得的, 虽然看起来是巨资,但实际上用起来却干不了什么。   祝家被攥在别人手里,就算是想赠东西给马文才都过不了明路, 可他给不了, 马文才能抢!   裴家是黑道之首,走私抢劫刺探消息什么都做, 花重金招来一群水盗水贼抢一笔大的, 这黑钱就被洗白了。   左右是给别人, 给那京城虎视眈眈的幕后主使,不如给了马文才!   祝英台当场把外衣脱了换嫁衣,穿的极快,惊得祝阿大连忙转过身互斥几个侍卫低下头。   那嫁衣虽繁复,可她知道这只是防止误伤自己的信号而已,也没穿的多整齐,甚至找东西把下面的裙尾扎了起来,以方便行动。   穿好了嫁衣,她把之前找来的零零碎碎揣在身上,又挎上背袋,紧紧贴在舷窗上看着外面的动静。   祝阿大和几个侍卫守着门口,手放在腰刀上戒备着。   他们这艘船的舷窗视野有限,在祝英台目力所及范围,只看到从南边水势湍急的涧口里驶出无数只小船,每艘船上都站着十来个持着武器的水贼,声势惊人地向着最后方的几艘船冲去。   除此之外,两岸的青山间上也隐隐出现了人影,也不知数量如何。   祝家以送嫁的名义倾全庄之力出动了所有的船,但以现在的造船技术,最大的船也不过就是楼船,其余都是以载货的货船为主,船舱内空旷可放置货物和守卫。   像楼船这样的船祝家只有一艘,现在是由祝英楼指挥,楼船坚固撞击力强,祝家用它在河道里开路,见者无不避让。   水盗们自然不敢跟楼船正面对抗,便在河底抛入重物制成暗桩,使楼船搁浅,楼船庞大无法立刻调头,后面载货的小船就像是刀俎上的滚肉,任人宰割。   那些小船专挑吃水深、仓体宽大的船接近,祝英台的船上都是伺候的婢女和侍卫,船体都改成了船舱,并没有载沉重的东西,所以吃水并不深,又处在中间位置,竟然成了最不受关注的一条船。   水盗并不如寻常水盗那般凿破船壁,而是驾驶着小船靠近船壁,用飞爪登上货船,准备进行接舷战。   祝英台紧张地看了一会儿了,突然发现到不对。   “这……不是说做戏吗?为什么会死这么多人?”   她惊恐地看着爬上船的水盗用叼着的刀砍死了一个水手,将他的尸体踢到了水里。   除了这个水盗,有不少护船的守卫也和水盗激烈的打斗了起来,双方互有死伤,一时间水面上噗通声不断,也不知是水盗的,还是祝家庄的人。   “这件事只有寥寥几个人知道。”   祝阿大眼中闪过一丝悲哀,“无论是普通的侍卫还是被首领驱使的喽啰,自是不知道这件事是已经串通好的。虽说是做戏,可没死几个人,是个人都看出这是戏了。”   女罗是祝英楼的枕边人,尚且不知要发生什么,那些护船的小卒子又如何能得知?   可笑他们拼了命护主,却不知道早已经成为了被主人牺牲的弃子。   为了脱局,祝家庄此番可以说是壮士断腕。   祝英楼被困在船舱里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焦急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为了让戏演的真实,祝英楼使出了全部的本领,祝家的传令船在他的指挥下运载着祝家的水兵在水道中穿插,指挥的锣声、船只的碰撞声,各种哀嚎声、落水声和惨叫声夹杂成足以让人胆寒心惊的在清风岭间回荡。   “还要等多久?”   祝英台终于坐不住了,烦躁的在船舱里走来走去。   “我们到底在等什么?就凭那些小船,怎么可能将那么多铁和假金全部带走?”   “小船是带不走,但是他们不用小船。”   祝阿大一直很沉得住气。   “他们要劫走吃水最深的几艘船。”   “我……啊!”   花船突然颠簸了起来,祝英台连忙抓住身边的舷窗边沿稳住自己,惊慌地往窗外看去。   这一看,她的眼睛顿时睁的浑圆。   “他们在干什么?他们在撞楼船?”   说话间,祝英台右侧载着铁器的船只,突然开始朝着楼船的方向开去,显然是有一只船已经得了手,被成功劫走了。   而祝英楼搭载的楼船,则被水盗们驱使着三四艘冲舟冲撞着东侧的船壁,楼船上的传令人像是疯了一样吹起号角让护卫的舟艇回来驱赶冲舟,但这些舟艇刚刚被祝英楼派出去支援货船了,哪里赶得回来?   随着一波又一波的冲舟撞向楼船,水面也开始跌宕起伏,祝英台感受到的颠簸就来自于此处。   楼船太高,重心原本就不稳,又搁浅在水里无法动弹,被几波冲舟撞过之后,竟然开始倾斜。   “女郎,我们要出去了。”   听到楼船上弃船的尖锐鸣锣声响起,祝阿大蓦地转过身,对着祝英楼说道:“楼船一旦倾斜,沉没只是片刻的事,我们得去把少主他们救回来。”   双方的首脑人物都知道在演戏,可小喽啰却不一定知道。船一沉,落入水中的祝英楼和其他人没什么区别,必须要有人接应。   祝家能参战的小船都在货船附近和水盗鏖战着,其他船只载满重物无法快速驰援,只有祝英台乘坐的花船能够救人。   更别说这原本就是为了载人而布置的最舒适的船只。   祝英台被祝阿大他们护着走出船舱,只见甲板上站了十几名披甲执刀的祝家部曲,祝英台一眼看去,几乎人人眼熟,祝家的精锐已经尽数在此了。   原本伺候祝英台的婢女和船上的杂工被驱赶到甲板的另一侧,他们害怕流矢,不敢站起身,一个个抱着头蹲在船壁旁瑟瑟发抖。   “让他们进去吧。”   祝英台看着于心不忍,“他们一点自保之力都没有,在外面有可能被误伤,不如让他们都到船舱下面去?”   祝阿大看了眼那些人,没说话。   祝英台无法,对着那些婢女做了个手势,示意她们到舱里去。谁料那些人看到她身边的刀斧手,再见她向她们招手,也不知道误会了什么,一个个如临深渊般猛地摇着头,情愿挤作一团蹲在那里。   她见这样,只能放弃自己的想法,转而将注意力放在水战上去。   水战不同于陆战,最大的问题是如何接触到,如果双方并不碰触,便是相安无事的局面。   如今花船周边小船们乱撞一气,不时有人落水,远处的楼船正在倾斜,也有人不停地跳下水去,无可论是哪边从这艘船边经过,只要一看到船首上一身红色嫁衣犹如信标一样的祝英台,都有意无意一般避让了过去。   于是这艘花船就像是狂风中的风眼,在一团混乱中竟得到了奇异的平静。   那些瑟瑟发抖的奴婢们大概也发现了这点,有些胆大的居然还站起了身,扒着船沿往下看,想看看能不能找到在庄中相熟的亲戚朋友。   “全速前进,去救人!”   祝阿大见楼船上开始有人跳水,周围的小舟都在向楼船靠近,也下令船工驶向楼船。   他们原本就顺风,要不是水下有暗桩让主船搁浅,如今都已经开了老远了。现在祝家所有的船都在往楼船方向驶去,一些倒霉还在水中扑腾的落水者被这些突然驶来的船只撞上,有的当场晕了,有的被撞出去老远,也不知道能不能活下来。   祝家主战的艨艟小舟去救护主舰,那些水盗顿时腾出身来,一个个登上了载着祝家财物的货物,驱使着船工将船掉头开走。   这些水盗劫了船,并不朝着一个方向,来时他们四散而来,走时四散而走,就算祝家还有余力去追,也不知道去追哪一个方向才好。   水面上空余下被水盗抛弃的无主小舟,正四处飘荡。   刹那间,祝英台居然觉得它们很像后世一场狂欢后,那些场地上被丢下的各色垃圾。   无论是不是演戏,这场水战简直是一场完美的战役。   从设桩搁浅主船,到水盗劫掠货船引祝家机动性强的船去援,再到声东击西用冲舟击破无人护卫的楼船,简直如同教科书般的精彩。   祝英台对马文才太过了解,一看就知道这样的战术不可能是这些乌合之众的水盗想的出来的,肯定是出于马文才之手。   人看不见危险时会为财死,但到了真要死的时候,又会放弃身外之物。   这些水盗明显不是一伙儿的,有些小队出来时甚至只有一两艘船,十来个人,他们各自为战又零散各处,所以没有人能将他们指挥的浑如一体。   于是马文才索性不期望混如一体,而是将整个流程打散成各种细节,让各自只负责一部分,有的设暗桩,有的去劫船,有的在水面上拦截祝家的小船,有的登船、有的接舷战,如此一来,最终都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扬长而去。   如果有哪个兵家在此,肯定赞叹这一套战术,但身处其中的祝英台,只感觉到了这个时代的冷酷。   无论是马文才还是祝英楼,都懂得什么叫将人“物尽其用”。   被祝家部曲保护着的祝英台似乎看起来是最悠闲的,但随着船只到达了指定的位置后,整艘花船都忙碌了起来。   旁边的小舟开始将落水的人救起来,但小船载不了多少人,祝阿大令人放下早就准备好的绳梯,花船两侧开始有人陆陆续续登船。   祝家有落水者见这情景,都拼了命的往花船的方向游去,以花船为中心,祝家的幸存者开始收拢。   立在传说祝英台就像是花船上慈悲的船首像,身着嫁衣的祝家女郎既然无事,送亲队伍就依旧还存在,他们的任务也没有失败。   此时,每个人心中都只有一个念头:   ——登船!   要登上那艘花船! 第262章 内应外合   祝家船队这次是损失惨重,里面载的铁和货物还好,还有那么多条船被水盗“顺”走了,作为这次的“封口费”。   北方的门阀战力如何,多半看拥有多少战马,有多少能上马作战的骑兵,而南方,舟楫便犹如北方的战马,能操舵的舵手和老练的船工,便等同于能上马作战的骑兵。   马文才之前和祝家所说的“半副家产”,那就真是“半副家产”。   祝英楼自然不会和普通人一样跳水自救,在船倾翻之前,他就已经坐上了安排好的小船,被送着前往花船的方向。   但就落水在花船旁落的人,却比祝英楼更快,很快,绳梯上就爬满了拼命想要上船的人。   这艘船并不是什么大船,事实上,就在这花船的附近,还有好几艘船,但谁都知道祝英楼的妹妹在这艘船上,只有这艘船是万无一失的,于是等祝英楼的小船到了花船附近时,绳梯上已经没有了他上去的位置。   祝英楼脸色铁青,小船上的侍卫见这个架势,立刻呼叱着让绳梯上的人让开,由祝英楼上去,但上面的人若没有爬到船上,下面的即使是想让也让不了,在混乱了好一阵子后,他的手才碰到了绳梯的边沿。   等他上了船后,甲板上早已经站了不少人。   “少主……”   祝阿大见祝英楼上来了,连忙上前迎接,向他说明一路的情况。   祝英台刚刚目睹了一场人为的杀戮,冷兵器的时代战争残酷到让人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连水气里都带着浓浓的血腥味,整个水面更是被染成了红色,不知有多少连死都蒙在鼓里的可怜人。   祝英楼上了船后,就将这艘船做了主船,开始打旗、吹号命令所有船靠拢,准备离开这片水域,以免之后又遇见真正的水盗。   然而这船并不是什么大船,人一多吃水就深,刚刚挡住楼船的暗桩也阻挡了它的前进,可现在他的人手和船只已经不如刚才了,排不了暗桩。   这艘花船上的甲板上如今站满了人,如果一直这样,大家都别想过去。   于是祝英楼毫不犹豫地一指船头那些伺候祝英台的奴婢。   “将她们丢下船。”   “是!”   祝家的刀斧手立刻奔向船头惊魂未定的弱女子们。   “少主!”   “少主饶命啊!”   “少主,我不会水啊少主!”   哭喊声,求饶声不绝,可几乎没人敢阻止,今天一天简直像噩梦一般,所有人都只想快点离开这里,至于几个奴婢?   刚才他们拼死抵挡水贼的时候,她们在哪里?   “少主,少主!不能把我丢下去啊!”   人群中,一个女人跌跌撞撞奔了出来,直扑到祝英楼脚下。   “是我啊,少主!”   船上的人都是祝家庄的人,自然认识这个女人,并不敢对她下重手,任由她跑到了祝英楼脚边。   扑上来的正是之前奉命照顾祝英台起居的女罗。这时代妾室即便得宠,也依旧是奴仆的身份,所以在正牌的主人祝英台面前,依旧得伺候。   “女罗……”   祝英楼见到是她,缓缓蹲下了身子,温柔地摸着她的脸。   “这船开不动啦,不能参战的女人,都要为刚刚拼杀过的勇士让出位置。我身为少主,更要作为表率……”   “你身为我的女人,应该明白的,对吧?”   祝英楼的“温柔”让女罗颤抖不已,她回头看看船下,再看看祝英楼,眼中写满了恳求。   “少主,我不会水,游不到小船那边的,求你,我愿意下去,求你排几个人送我一程,送到小船那边。”   两人还在拉扯,船首那边已经噗通、噗通被抛下去好几个人,呼救声和呛水声传了上来,让女罗的脸色更白。   她见祝英楼并没有软化的样子,膝行着扑到祝英台那边。   “九娘子,九娘子,看在我伺候你一场的份儿上,帮我求求情吧!我真不会水啊!”   祝英台正准备求情,他身边的祝阿大却悄声在她身后悄悄说了句话。   “女郎,水中有不少我们祝家的侍卫,被丢下船并不会死,可你若替她求情,为了立威,她就非死不可了。”   祝英台露出纠结的表情,眺望了眼船下,发现果然有会水的侍卫将那些扑腾的侍女们拉上水面,也有在附近没登上船的乘上了水贼丢下的小船的在捞人,便松了口气,没有开口。   谁料祝英台的不出声却像是刺激到了女罗,已经爬到她脚边的女罗身体像是猫科动物一般猛然弓起,就这么射到了祝英台的面前!   就在所有人没有反应过来时,祝英台已经被女罗拉住了肩膀,一把扯到了怀里。   一把带着棱角的铁器紧紧抵着她的脖子,倒霉的祝英台又一次被劫持了。   “女罗,你很好。”   祝英楼咬牙切齿,“你居然会武?你是哪边的人?”   “祝少主,我自认在你身边伺候这么多年来,从未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可你这枕边人倒真让我心痛,竟连派个人送我下船都不肯。”   她狞笑着,失望和仇恨让她姣好的面孔变得扭曲恶毒,和刚才低声下气求情的样子完全不同。   女罗知道祝家看重这个唯一的嫡女,手里将她攥得死紧。   祝英台被她钳制在怀中,进退不能,脑子里却突然闪过“果然如此”这样的感觉。   梁祝的传说那么凄绝,她一直有预感,自己的路没有那么顺畅。   女罗环顾一圈,尖啸道:“赵立,你这个死阉货,还不快带人过来?”   祝英楼听说赵立也在这船上,顿时了悟了女罗是哪边的人,心头不由得庆幸他安排祝阿大逐退了所有人才给英台说明计划。   否则今日这一番损失,倒真是竹篮打水了。   到那时,为了不走漏消息白白牺牲,只能不惜一切代价杀了这几人灭口。   哪怕要……   “这个蠢货!”   见到自曝身份的女罗,刚刚也爬上船、正在侍卫们的保护下窝在船边的赵立咒骂了一声,从暗处走了出来,将她团团围住。   “祝少主,你不是想让我下船吗?”   她的笑容绝望而嘲弄。   “现在,该轮到你们的人下船了。”   “不想祝英台死,就全部跳到水里去!”   ***   甬江开阔的水面上,一艘没有任何士族标记和旗帜的大船正向东南方向疾驰,即使没有士族标记,这样规模的船也不是一般人能拥有的,诸多小船纷纷为它避让。   而船舱里,两个人剧烈的争执着。   “你个蠢货,在这个时候暴露你的身份,主人回去一定会重惩你!”   赵立尖细的嗓音刺得人耳膜生疼。   “你以为现在的祝家还是过去的祝家?丢了铁,还失去了主人最看重的战船,现在的祝家很快就会被抛弃,主人只会为了办事不利的祝家庄暴跳如雷,哪里会去惩治我这么个微不足道的暗线?”   女罗面无表情地反讽。   “倒是你,是不是对祝家太热心了?我说船已经抢到了,祝英台留着也是个祸害,让你把她杀了,你居然还不肯……”   她上上下下打量着赵立,突然恶毒地笑了起来。   “我听说不少阉人最喜欢折腾漂亮的男孩子,你不会是看着祝英台不男不女,对她起了什么心思吧?”   作为曾贴身伺候过祝英楼的心腹妾室,她知道不少内情,其中就包括祝英台女扮男装去会稽学馆上学的事情。   “你疯了,现在祝家投鼠忌器是因为祝英台在我们手上,你要真把祝英台怎么了,你就等着祝家跟我们不死不休吧!”   赵立咒骂着:“我看你才是对祝英楼假戏真做了!瞧瞧你这被抛弃后恼羞成怒的样子,和主人后院里那些女人有什么区别!”   女罗表情一僵,冷笑。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不知道最好,再行几天就能到浃口,主人在海中洲设有船队,我们从那里入海,便能逃过祝家的围捕。”   赵立一想到这里就气不打一处来。   所有人里,他是最倒霉的,丢了一船假金便算了,现在居然还被迫逃亡?!   几天前,他们成功绑架了祝英台,逼着祝英楼投鼠忌器,全体下了花船,只留下开船的少数几个船工。   他们都没想到祝英楼为了妹妹居然会做到这一步,被祝英楼作为“表率”差点丢下船去的女罗更是对祝英台嫉恨无比,一路上对它毫无之前那个温柔的样子。   他们都不知道,祝英楼也是有苦说不出。   祝英台是马文才和祝家结盟的核心,一旦祝英台出了问题,马文才还会不会依照以前所说的,将劫走的“嫁妆”如数奉还给祝家,就很难说了。   人都没了,嫁妆自当做还马家的彩礼,他们也没脸再去要。   祝英楼还顾及着祝家和马家的脸面,祝英台虽然被劫了,他们却不敢声张,一面送信回去让祝家庄拦截往东南逃窜,一面派出家中精锐乘小舟追赶。   船不像马那样会疲累,但船上的船工却会。   赵立为了安全,不敢在船上留下太多的祝家人,这导致船工明显不足,连日行舟这么多年,所有人都疲累的不行,而且食物和水也要补给,即使赵立再怎么不愿意,这艘花船也要停下休息了。   他们不敢去大的码头,怕祝家的人守着,好在赵立作为特使经常往来于南北,也曾跟着海中洲的人来过这条航线,于是指引花船泊入了一个叫做“定风”的小码头。   这码头位于两个大城市的码头之间,早些年还有不少船来,自从甬江年年泛滥后,这里也不适合做码头了,来的人越来越少。   船泊入码头后,立刻有殷勤的小厮过来招揽生意。船上需要补给,人也要下船吃饭活动,这些都是财源。   赵立出了船舱,四下一望,也很意外。   “这么多船?我上次来的时候这里都没船啊!”   早知道这么热闹,他就该多斟酌斟酌了。   “客人你是不知道,以前甬江有一段支流不通,这段水面一到入夏就老是泛滥,我们这码头也要被淹,做不了补给,自然没船愿意来。”   最近生意好,他心情也好。   “好在鄞县的县令是个能干人,将那段拦水坝给破了,现在甬江入流,这边水面本来就开阔。”   “什么,困龙堤破了?”   女罗惊骇莫名,一把推开赵立,冲那揽客的小厮问:“怎么破了?什么时候破的?三道都破了吗?”   她表面上是祝家的内应,但因为她一直帮着祝英楼处理外务,祝家船队有庞大,又定时有京中的人来,还承担着传递消息的任务。   但最近祝家都在忙嫁女的事情,她也没机会出庄,加上赵立这位特使就在祝家庄,她竟不知道这么大的事情。   鄞县周围三县作为东南方最重要的一段入海口,对他们来说有着太重要的价值。   就连祝家都不知道浃口那还有一支随时能扬帆入内陆的船队,甬江是入海的重要航道,和祝家一样,此地的布局从好几年前就开始了。   那小厮被女罗问得一愣,他对着明显是姬妾管事一流的女人就没对赵立那么热情,但还是耐着性子说:   “早就破了。听说那县令夜里被蛟龙托梦,求他放自己入海,于是冒着生命危险把蛟龙放跑了。蛟龙入海时那动静呐,离着十几里地都听得见!”   他见女罗面色煞白,心里也不知道这女人什么毛病,接着说:   “具体的我也不知道,都是听来往的客人说的。对了,现在咱家客店里就有刚从那边回返的官爷,具体发生了什么,你找他们打听打听?”   赵立回头看了眼船上,他隐约知道些内情,却根本不像女罗那么关心。   事实上,他对女罗也撒了谎,他说他担心祝家报复才保住祝英台,其实他们几人想保住祝英台不假,想保住的却是她炼金的本事。   他如此受到重用,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因为他不贪,知道见好就收。一直压榨祝家多给金子自然是行的,但弄的太狠了,对方就该想着灭口了。   如今假金没了,铁也没了,他们办事不利,回去也要受惩罚,还不如在海上找个小岛炼金,就算炼不出金子,炼点铜铁,在这个时候,都是钱。   要不是怕海中洲那边得到消息横生枝节,他早就把这聒噪的疯女人丢下水了,等到了海中洲,他们寻个机会离开,到时候谁管谁的家国天下。   只要有祝英台在,天高海阔的日子长着呢,何必要为人鞍前马后?   所以,听到困龙堤破了的事,他有些意兴阑珊。   “东西给我。”   女罗突然对赵立伸手。   “什么东西?”   赵立一愣。   “没听说知道消息的是官船上的人吗?你不把主人府中的信物给我,他们会理我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   女罗喝道。   “这事关大事,现在别想什么祝家小娘子了,她跑不了!”   码头另一侧,刚刚回船上取东西的少年听到了熟悉的名字,脚步不由得一顿。   他看了看他们身后的大船,又看了眼船前举止怪异的女人,眼中闪过一丝若有所思。 第263章 义薄云天   赵立的人手不多, 大部分都用来看守开船的船工, 只留下两个人看祝英台。   这些都是以为跟着他拿到金子就能从此过上富贵日子的武夫, 谁料一船金子被不知来历的水盗劫走了,他们也就只能硬着头皮跟着赵立一条道走到黑。   要不是赵立信誓旦旦抓到祝英台还可以继续再炼金子, 最不济还能和祝家换赎金, 他们可能当时就趁机“死遁”浪迹江湖去了。   也因为这样的缘故,他们看守祝英台很不上心,就连搜身都没有, 就这么丢在船舱里。   女罗倒是想要将祝英台那身显眼的嫁衣扒了,可惜她一靠近祝英台祝英台就大声尖叫, 赵立还希望祝英台能乖乖给她炼金子, 他也知道女罗想通过伤害祝英台来报复祝英楼, 于是明令禁止了女罗靠近祝英台。   这几个侍卫,说起来是看守祝英台的,倒不如是防着女罗暗中下黑手的。   祝英台也能很着急。   她的衣服里倒是塞着不少小道具, 就在船舱角落里被胡乱丢着的背袋里,也放着几个给梁山伯的那种竹筒。   即使赵立只让几个侍卫在舱门口守卫,可是她的双手双脚被绑在柱子上,根本没办法挪过去。   就在她绞尽脑汁想办法时, 不远处的那扇窗户突然发出了声响。   一阵摩擦声过后, 从窗缝里塞进来一把小刀,那刀片在窗闩上轻巧地拨弄了一会儿, 窗子便悄然无声地开了。   一个少年从窗子里伸进了脑袋。   那脑袋上的头发湿漉漉, 看起来好似一个水鬼, 祝英台倒吸了口凉气,差点尖叫出声。   可一看到那少年的长相,她却叫不出来了,面上只有惊喜。   她和马文才他们曾在长兴救过他,她记得自己对“陈霸先”这个名字特别有熟悉感,但死活就是记不起在哪里见过。   如今见到这少年从窗户里钻进来,她连忙给他使眼色,希望他能救她。   陈霸先看到穿着嫁衣的祝英台也是一愣,他原本还以为自己可能遇见误会,只是出于对马文才的感激才冒险潜入了这艘船上,可一看到祝家这位娘子的长相,他就知道自己肯定错不了。   “你就是祝英台祝小郎君的妹妹吧?”   陈霸先压低了声音,对祝英台挤出一抹善意的笑容。“你别怕,也别叫,我是你夫婿和兄长的朋友,我在外面听到你的名字,便悄悄进来看看。”   祝英台扮成男人时会刻意往男性方向化妆,如今一身嫁衣,脸上的妆容早就花了,糊成一片,原本就和她并不熟悉的陈霸先自是看不出两人就是同一人。   但眉目之间的那种相似感,立刻能让陈霸先看出这个“祝娘子”和祝英台有关系。   祝英台见他如此知恩图报,心中感激不尽,也压低了声音说:“我在被送亲的路上遇见了水盗,这些人原本是我祝家的客人,在混乱之中劫了我的花船,想拿我去换赎金。”   她没办法将事情解释的很清楚,只能用春秋笔法一笔带过。   “我就说他们肯定不是好人!你们祝家庄也是赫赫有名的豪族,怎么会结交这样的客人?”   陈霸先似是对祝家庄识人不清很是惋惜,一边说,一边悄悄用刀子将她的绳子都磨到堪堪会断,看起来却没什么异样的程度。   “我是自己偷偷溜上来的,我水性好,自己一个人来去没问题,可要带上你一起下船却不被人发现却不行。”   他见祝英台有些失望,又说:“我如今任着官身,找官船容易。你可知他们要去哪里?”   “我听他们说,似乎是要去海中洲。”   祝英台连忙说。   “那就是一路往东出海了?”陈霸先怔了怔,点头道:“我等会便先行一步,带人将他们在水面拦下来,你趁乱崩断绳子,从那扇窗户跳下去就行。那舷窗开的偏,跳远点便是水,我会在下面接应你……”   他说完,又有些懊恼地盯着她。   “你会水吧?你会不会凫水?”   这时代的女子大多不会游泳,他匆匆之间想好对策已经很不容易了,但如果祝英台不会游泳,说不定还没等到他过来接应。就先淹死了。   好在祝英台是会游泳的,连连点头。   “我看他们留在这里还要打探什么,怕是要耽误不少时间。我先去了,要搬救兵恐怕还得花费不少口舌。”   他说罢,站起身就要走。   “劳你把那边的袋子里的竹筒拿一个出来,塞到我前襟里。”   祝英台却突然低声请求,“我那包里还有几块金玩偶,虽是玩物,可是赤金所铸,还值一些钱,你把它们拿走,想必比口舌能打动人心。”   陈霸先意外地看了祝英台一眼。   “你不怕我拿了金子就走,不再管你了?”   “你是文才和我兄长的朋友,便是我的朋友,我信你。”   “好,你果真是配得上恩公的女子!”他郑重道:“我便是冒死,也一定会将你救出去!你定要保持冷静!”   陈霸先怕时间耽搁的太长会节外生枝,猫着腰从那包袋里摸出一根竹筒和几块金锭,将金锭塞入怀中,又说了句“得罪”了,小心地拉开祝英台嫁衣宽大的前襟,将竹筒塞到她腰侧的腰带上。   他是潜水爬上船的,如今船舱内的地板上还有不少滴水,临走之前,他用船舱里找到的干净衣服将地板胡乱擦了一遍,这才在腰上缠着那件衣服当做信物,又扒上了舷窗。   等确定一切都安排妥当了,他才小心翼翼地倒坐在舷窗上,在松手的同时关上窗门,而后任由身体落了下去。   也不知他哪里来的本事,那落水的水花声小的微不可闻,有这样的本事,想来他便是到了现代,去做个跳水运动员,怕也是能闻名天下。   得了这样又有胆又有谋的“强援”,祝英台七上八下的心总算是放回了胸腔里。   前有陈霸先安排的官船拦截,后有祝家派出来的快船追赶,这艘花船迟早会落入两面夹击的境地。   她手上和脚上的绳子随时都能崩开,怀中又有火药,想来用有心算无心,趁乱脱困不是难事。   没了她这么个“人质”在手,无论是祝家还是官兵,随时都能在水面上收拾这群人。   有了底气,祝英台便冷静地思考着接下来的自救方案,耐心等着行船。   ***   另一边,赵立耐着性子跟着女罗打探一圈回来,又一次陷入了与这个女人的争执之中。   “你已经暴露了我们的身份,现在你还想去困龙堤看看?”   赵立像是看傻子一样看着女罗。   “你可知我们劫持的是谁?祝家的船还在后面追赶着呢!好不容易成功离开了上虞,正该是一路疾行投奔海中洲的时候,你要我在鄞县停一停?”   “海中洲的船队全靠鄞县那几家补给,若困龙堤一破,他们没了‘改命’的念想,还会不会听江道长的就很难说,我必须得去见见他们,看看他们的态度,再决定该如何回复主人。”   女罗眉头皱得死紧,“这边离京中太远,变化又太快了,消息传递的很不及时。海中洲的船队如今孤悬海外,一旦没有了补给,就得回陆上补给,一旦显露了行藏,这步棋就废了!”   “困龙堤已破,鄞县附近如今太平的很,海中洲的船想趁乱进入内陆的河道,根本不可能!”   赵立知道这边大势已去,不愿意跟着女罗继续搀和这些掉脑袋的事。   “好生生有地种、有日子过,谁会跟着去干海盗这种脑袋挂在裤腰带上的要命勾当!”   “不是说鄞县的那个县令已经死了吗?”   女罗咬咬牙,“如果那几家硬要将堤修起来,也不是不能修。只要那边还有念想,让道长再念念咒,招龙回来也好,修补龙气也好,总是有办法的。”   “总得让我去看看!”   赵立黑着脸看着女罗,沉默不语,显然是根本不准备听她的。   “实话跟你说吧,刚刚我借你令牌打探消息的的时候,便已经托了王府的名头,让那官船上的船曹替我送信了。”   女罗的话成功让赵立变了脸色。   他原本还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带走祝英台,这蠢货,居然让那边知道了祝英台在他们手里!   “祝家的事、我们正押着祝英台前往海中洲的事,京中不日便会收到消息。我们路过了鄞县,却没打探困龙堤的消息,若海中洲这边有变故我们却没回报,让主人知道了,你说我们会不会成为迁怒的对象?”   女罗赌赵立最了解“那位”喜怒无常的性格,硬逼着他在鄞县逗留一二。   “就算不是为了主人,我们既然是往海中洲去的,自然要把消息打探清楚。若我们消息送的及时,海中洲也不会突然断了补给,是不是?”   无论接下来怎么办,赵立都得依托海中洲的人马。   祝家庄在东南地方势力极大,又是当地的地头蛇,他们丢了嫡小姐,便是掘地三尺也要将人找回来。   想要弃船上岸藏匿行踪是不可能的,唯有从海路借道回京,或是就地在海中洲附近的小岛上熬过风头,才是良策。   但无论选哪一条,都有个前提,便是海中洲万无一失。   赵立在心中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一咬牙。   “好,我们便去困龙堤那边看看!” 第264章 错失良机   祝阿大已经一天一夜没睡了。   追上赵立他们的船并不难,所以他们不过行了半天时间, 就找到了那艘花船的踪影。   难的是怎么将九娘子救回来。   祝家从建庄至今, 从未受过如此大的打击,家中积攒了数辈的船只损失大半不说, 在水面上还失踪了不少人手。   这场劫掠本只是演戏, 双方都有意识的将伤亡控制到了最小, 水盗们走时甚至丢下了不少小船以便他们求生,可依然还少了不少人, 只能说有人趁这个机会, 生出了叛庄之心。   太平日子里, 但凡有一点机会, 谁愿意做奴隶,为别人卖命呢?   祝阿大甚至可以想象,这件事过后, 祝家庄的声望绝对会一落千丈。到时候, 庄中荫户的反弹只会更大。   说不得祝家庄的分崩离析,就在眼前了。   但这些都不是他现在该考虑的问题……   祝阿大眺望着远方只能看到桅杆的那艘船,问身边的船夫:“若用三艘小船夹击、撞上九娘子的船,可有把握将它撞翻?”   船夫露出为难地表情:“怕是不行。贵人的船要求航行平稳,和之前少主座下的楼船不同。像这样的船, 很难搁浅, 凭我们的船也没办法撞翻, 只能等它自己停下来。”   祝阿大只能熄了自己的想法。   这也是没法子。   为了能追上先行的赵立等人, 祝家庄派出的都是速度快的小船。这种船的船体并不坚固, 也载不了多少人。   祝阿大带来的都是既会水又能操舟的好手,可数量上并不具备优势。若不能一击得中将祝英台救下来,只会逼得对方狗急跳墙。   “他们这是要往哪儿开?”   船夫看着江面低喃着:“难不成要去鄞县?”   “鄞县?”   祝阿大脸色一变。   “他们要从陆上跑?”   “看,他们的速度慢下来了!前方应该是有什么变故!”   ***   “前面有两艘官船在打旗子,让我们靠过去。”   祝家庄的船工见到对面的旗号,对看守他们的侍卫说:“那两艘船应该是水军的船,要不要问问该怎么办?”   在水面上行驶的官船也分很多种,有些隶属于地方官府,有些隶属于地方军队。   地方官府的船大部分是运输船,水军船只有时候要在水中操练,有时候要负责护送来往官船的安全,一旦打出旗号,来往民间船只都要依从他们的调配。   赵立得到了消息,思忖了一会儿,决定不管他们。   区区一个水军 ,他作为王府里的管事之一,还是可以不给面子的。   得到回复的船工叹了口气,只能眼睁睁看着逃跑的机会溜走,继续替他们掌着舵。   然而那两艘船见他们没有靠过来,却突然加快了速度,向着他们驶了过来,明显是已经盯上了他们。   “事情不对。”   看到对面的船调头向他们过来,赵立脸色一变。   “水军的船,怎么会无缘无故注意到我们?”   眼见着那两艘船来势汹汹,赵立急忙冲到几个船工的身边,急急问:“有什么办法甩掉那两艘船吗?”   几个船工对视了一眼,有一个踌躇着说:“我们在顺流而下,他们逆水而上,水势本就把我们推着往他们的方向走,除非转向换条水道,否则避不开的。”   东南方向有一条支流的入口,入口狭窄,他们这种不大的船好过,但那两艘官船可能会卡在入口。   “那就转向,不去鄞县了!”   赵立恶狠狠地说。   “不能转向!”   得到消息过来的女罗听到赵立的话,立刻反驳道:“既然是官船,就更没有惧怕的道理。你将王府的信物给他们看,说明是王府办事,再塞点钱,也就糊弄过去了!”   “不行,我总觉得哪里不对。”   赵立没办法解释自己的心慌意乱,只能选择信从内心的危机感。   “转向,立刻!”   说话间,两边的船已经很近了,船头上有一人不停地摇着红色的旗帜,示意他们向他的方向靠过去。   偏偏这时又有人来回报。   “赵管事,祝家的船追过来了!”   一个侍卫匆匆入内,神色慌张地说。   “他们离得远,正在朝这边过来!”   前有来路不明的拦路虎,后有祝家的催命船,赵立当下咬牙狠声道:“你们别想着趁这个机会脱身!要是还想要你们家九娘子的命,就乖乖转向!”   几个船工能被派来驾驶祝英台的花船,本就是祝家的心腹,忠诚无比,他们固然有趁机脱身的想法,可被赵立如此一威胁,只能无奈地认命。   舵手将船尾舵一摆,几个船工依命在甲板上调整风帆的角度,原本直直朝着下游而去的船只,突然偏了个角度,向着东南方向而去!   那两艘官船大约没有想到这艘船会转向,他们逆水行舟,想要跟上他们的方向也调转船身却没有他们那么容易,等方向偏转过来,祝家那艘船已经钻进了支流的河道中。   那赵立的船行驶了一段时间,渐渐也发觉到了不对。   因为他们看到了断掉的残堤。   在看到那残堤的下一刻,赵立和女罗都倒吸了口凉气。   他们两个并没有真正来过困龙堤,只是从各自的渠道知道南方的布局中有这么一道可以让水面高涨、使海船入内河的布置。   他们知道困龙堤在鄞县附近,知道困龙堤在甬江的支流上,但这一切信息都建立在他们的听闻中。   女罗想去困龙堤打探消息,也只是想先到鄞县,设法联络上在鄞县的王府门人,而后由地头蛇领着去看看情况。   如今,这几道“困龙堤”,以一种让人毫无准备的方式呈现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呈“品”字型的困龙堤是依着两岸的地势所建,曾用一种人为的方式遏制住了这道支流最狭窄的地方,迫使甬江断流。   现在,这三道堤坝早已经被人扒开,之前水面暴涨的甬江也顺利得以分流至此,这也是为什么他们的船能驶入的原因。   可他们都知道困龙堤是什么地方。   “死路,我们被逼入了死路……”   赵立绝望地看着他们离残堤越来越近,不得不承认自己选择了一条最不恰当的路。   水面越到堤坝那头就越浅,那些祝家的船工明显也知道继续开下去会发生什么,但是他们却没有警示。   “困龙地”的尽头是连绵不断的高坡,之前那些士族的坟茔就在那里,谓之“九龙墟”。   既然是高坡,人自然是不能翻过去的。   终于,随着“咚”地一声巨响,这艘船终于撞上了残堤的基柱,彻底搁浅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像是老天爷对他们开的玩笑还不够似的,正在甲板上眺望的侍卫们发现,从那支流的入口,有两条小船钻了进来。   正是之前一直追赶着他们的祝家船只。   “现在怎么办?”   女罗嘲讽地看着赵立。   “船搁浅了,根本没有人手能把船拖回去。我之前让你和官船交涉你却不停,现在可好,官船是甩掉了,祝家庄的人追上来了,你准备和他们拼刀子?”   “去把祝英台带过来。”   赵立眼见这局面,当机立断。   “我们弃船,有祝英台在手,他们的船就是我们的船。”   “不好了,祝家那小娘子跑了!”   听到这声叫喊,女罗脚步一错,身子犹如轻巧的云雀一般电射而去,急急奔出了船尾。   她来不及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但是她知道,若由祝英台跑了,他们就完了!   赵立不会武,船又搁浅,他铁青着脸由侍卫们保护着匆匆爬上了雀室,踩着顶部爬上了残堤。   从河道中间的残堤往河岸方向走,就能通往岸边,比起驾驶小舟的祝家人,他们倒是有不少优势。   话说这边,因为陈霸先的提醒,她一直都保持着冷静的状态,静候着“机会”的到来。   她被困在船舱里,有赵立的人时不时进来检查她的情况,如厕和进食又有女罗看着,为了减少方便的次数,她几乎连食水都不进了,饿得是头晕眼花,又不清楚外面情况如何,只能苦等。   好不容易等到外面喧闹起来,她也听到了船被逼停的“咚”声,她使劲崩断了手上的绳子,又解了脚下的绳子窜到窗边,却懵了逼。   说好的官兵救援、陈霸先接应统统没有,窗下是看不清深浅的水面,离能看到的河岸还有一段距离,看起来不像是官船来救人,倒像是开错了路搁浅了。   可她现在绳子已经给自己崩断,外面的人随时都会进来检查,发现她这边已经恢复了自由,她现在的局面是骑虎难下,只能咬牙带上能带的东西,用捆住自己的绳子吊住自己从舷窗里摸下去。   等到了绳子无法触及的地方,她一咬牙,闭着眼跳下了船,水花溅起的声音引起了船上人的注意,这才让他们发现她跑了。   直到脚踩到了水面,她才庆幸自己选择先用绳子把自己放下来一点,否则这么浅的水,她就这么直直跳下来肯定要摔断腿。   见被人发现,背后的大船又阻挡了她逃向回头路的路径,祝英台只能没命地往前方游。   好不容易游出了一段距离,却听到背后“噗通”、“噗通”两声,显然是有什么人跟着她一起下了水。   祝英台回头一看,那面目狰狞好似恶鬼一样向她游来的,不是女罗还有谁?   见到是女罗,祝英台扑腾的更快了。   和一心只想让她卖命的赵立不同,这女人不知为何对她充满恨意,要不是有赵立防着,她很肯定自己早就没命了。   现在赵立顾及不到她,这女人又扑了过来,真给她抓住,还能有好果子?   眼见着祝英台越游越远,已经到了岸边准备爬上岸离开了,不仅是女罗心急,一直跟着追过来的祝阿大也很心急。   “女郎,勿要走远!等我等祝家部曲来援!”   祝阿大一边朝祝英台的方向游着,一边放声高喊。   “我倒是要看看,谁能救她!”   女罗听见背后祝阿大的声音,心中怒道。   说罢,她也游到了岸边。   祝英台见这女人来了,哪里还顾得祝阿大在喊什么,连脸上的水珠子都来不及擦,猫着腰就朝前跑。   此时,祝家的人也已经和赵立的人撞上了,两边都动了武器,斗做一团。   祝阿大毕竟是男人,游泳的速度比两人都快,几乎是和女罗前后脚上的岸。   见祝英台跑了,祝阿大无法,只能欺身追赶女罗,想要替自家主子拦下这棘手的内奸,好让她先行脱身,再去寻找。   女罗在祝家庄潜伏了数年,对祝家庄每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都熟悉无比,她知这祝阿大武艺高强、心狠手辣,一旦被他缠上便再难抓住祝英台了,根本不管他的阻拦,回头射出一把暗器逼退他的来势,继续追赶祝英台。   而此时的祝英台只有一个念头。   跑!   使劲跑! 第265章 梁祝化蝶   “他娘的,她不是说自己不会水吗?游得跟个鸭子似的还在少主面前嚎?!”   祝阿大在心中大骂着女罗, 他觉得自己真不明白女人的心思。   既然会凫水, 被丢下船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居然就在那个时候直接跳反了?   女罗给他的“惊喜”还不仅仅是会凫水, 她居然还会一手暗器的功夫。   他险之又险地避开那蓬炸开的飞针,第一次感觉自己是托大了。   和他们这些从小练外家功夫的侍卫不同, 无论哪一门暗器的学习都不是仅凭花时间练习就能学会的,而越小的暗器越难练就,这女罗一伸手就是女人身上带着最不显眼的针器,说明她防身的功夫绝不弱于自己。   然而少主的命令是完好无损地带回九娘子,哪怕女罗这边再棘手,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和她纠缠。   就在他贴身缠住女罗的时候, 祝英台的身影也终于消失在了他们的眼前。   眼见着背后祝家的部曲已经和赵立的人拼斗了起来,眼前阻挡他的也唯有这个女人了, 祝阿大默然地拔出了背后的刀。   要么他死, 踩着他的尸体过去;   要么她亡, 他顺利带回九娘子回庄。   ***   祝英台没头苍蝇一般地向前跑着,直跑到自己肺部的空气都像是燃烧了起来,喉咙里就像有一把刀子在剧烈地剐着。   那身厚重的嫁衣让她倍感累赘, 在跳下船时就用绳子将下摆和袖管都扎了起来,经过这么长一段时间的游泳、奔跑, 那些束缚住宽敞衣裳的绳子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可祝英台却不敢将这件衣服扔了。   她还记得, 祝母将建康祝家的地契和商铺契约都用油纸封了, 悄悄缝进了这件宽大的嫁衣中。   此时这件嫁衣已经不能再为她的外表增色,反倒成了她的累赘,湿透的衣衫紧紧贴在她的身上,迎面吹过的风和蒸干的水分带走了她身上的热量,她这么剧烈的运动着,不但没有感觉到热,反倒冷的下巴都在打着哆嗦。   跑着跑着,她再也没听到后面有什么动静,自己也跑不动了,眼看着出现了一堆又一堆的土坑,还有几座茅屋,她终于停下了脚步,瘫坐了下去。   这到底是哪儿?   这种荒僻之地,怎么会有这么多茅屋?   等到有了空暇,她才有时间去思考这些问题。   她休息了不到两分钟的时间,硬撑着又重新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去茅屋,希望能向茅屋里的人求援。   然而事实是让人绝望的,这些茅屋里都没有人。有几个茅屋中还留有稻草铺着的铺盖,可更多的茅屋里连跟草都没有留下,空空荡荡。   待她沿着破底一个个足有一丈多长的大坑缓缓往上走去,她的心也一点点往下沉去。   虽然她的猜测有些可怕,但这些一丈多长的大坑,规整的一看就是人为所制。   现代人已经很难在野外看到这种刚刚起开的土坑了,可电视上、书本中,还是能窥见它们的真实作用……   这些,好像是为了埋入棺材而准备的坟地。   魏晋之后,战乱频繁,颠沛流离,加之物资匮乏,无论士庶,皆是薄葬。很多人甚至将自己的墓穴设置的易于迁动,就是寄望着有朝一日,南渡的子孙能够北伐成功,将自己迎回祖地。   这些坟地里应该安葬过棺椁,周围有被人踩得乱七八糟的脚印,泥土甚至还是新鲜的。   而沿着整个坡道上山的草丛里、树丛下,甚至还挂着不少残破的纸钱,应该是刚刚有人在这里入土为安。   坡下立着一块石碑,刻着“九龙坡”的名字。   祝英台像是被人魇住了一般,精神恍惚地往坡道上走。   她感觉脚下那一个个坑洞像是一张张可怕的大嘴,想要吞噬着所有看见过的人,唯有顶峰才是最安全之地。   到坡上去!   到更高的地方去!   “九娘子!”   一声高亢的喊叫声,打断了祝英台犹如梦游的状态。   “九娘子!少主派吾等前来迎接,请跟我回去!”   同样一身狼狈的祝阿大沿着路径找了过来,见自家主人还在往前跑,头都要大了,连忙出声唤她。   祝英台愣愣地看向坡下,见是祝阿大,反射性地下去了几步,却见他身后又窜出来几个人,下去的脚步又停住了。   听到背后的声响,祝阿大回头一看,心中暗骂。   “这些人怎么阴魂不散!”   他刚刚和女罗斗过一场,那女人暗器功夫不错,但贴身格斗的本事却不行,而一旦被人知道了她会暗器,也就失去了出其不意的先手,是以女罗和祝阿大缠斗了一会儿,觉得自己不能轻松取胜,就卖了个破绽,先行撤退了。   祝阿大急着找祝英台,便没有去管她的去留,谁知他才找到祝英台没多久,就让女罗领着这些人跟了上来。   也无怪乎所有人都这么顺利,他们都是从水中上岸的,这一路上的水渍就像是天然的指示牌。   “女郎,卑下无能……”   祝阿大沉沉地叹了口气,举起刀拦在坡下,面对围上来的女罗三人。   “我会替女郎尽力阻拦三人,还请女郎自己小心!”   这一路,他先是凫水至此,又和女罗斗了一场,刚刚为了尽早找到祝英台又疾奔了一阵,早已经耗了不少的体力。   如今敌众我寡,坡上便是九娘子,若他带来的人手还不能尽早赶来,恐怕他就要交代到这里了。   祝英台知道自己留在这里也是累赘,掉头就往坡顶上跑。她只听得耳后一阵乒乒乓乓地声音传来,知道他们已经交上了手。   她也不知道祝阿大能够阻拦多久,这坡本也不高,她不过跑了几分钟的样子,便已经到了尽头。   只见那坡上是一片被人为夷平的空地,越往上跑,那坡道上出现了越来越多的祭奠之物,等到了坡顶,看到那尽头上竖立着的墓碑,祝英台背后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那墓碑上的名字,她再熟悉不过了。   “难道天要亡我在此?”   祝英台缓缓地走到这座新坟前,目光穿过高高隆起的坟茔,往它的后方看去。   难怪梁山伯将自己的墓穴定在此处,在这处高坡的背面,她能一眼看到远处的甬江,还有对岸不远处的千顷良田。   她曾和梁山伯一起在鄞县共事过,如今到了这里,她也就慢慢想起自己为什么觉得这里熟悉了。   她和梁山伯曾经在这里的对岸,在同样的高地上,一起眺望过这里的“困龙堤”,绞尽脑汁的讨论过该如何解决这里的难题。   如今梁山伯已经死遁,而她却被“困”在这里,进不得,也退不得。   梁山伯曾经给她写过“遗书”,说是已经找到了脱身的办法,而且京中的马文才也留下了人手接应他,没多久她便听到了梁山伯的死讯,推算出梁山伯已经死遁的结论。   但究竟他是如何死遁的,她却浑然不知。   这个没有电话,也没有其他即时通讯的年代,信息的匮乏是摆在她面前最严峻的问题。   祝英台围着平台绕了一圈,这地方一面是悬崖,一面是深潭,坡下祝阿大还不知能撑多久,她犹如一头困兽,却丝毫不肯死心,一边思考着能如何脱身,一边推算着凭借自己身上的防身之物,能不能成功逼退敌人。   就在她已经绝望之时,一个不经意的回眸,却突然让她顿住了。   为了找寻另外的通路,祝英台离梁山伯的墓碑远了点,这一远,却让她看见了墓碑不同寻常的地方。   那方墓碑的上方,涂上了一层红色,看起来像是给墓碑戴上了一顶奇怪的帽子,而远远的看去,墓碑的上下两截都雕刻出了暗纹,远远看去,倒像是她之前给梁山伯的那枚竹筒。   这是他们四个人曾约定好的一种暗号,若盛器顶上抹着红色,就代表里面装的东西只是掩饰,其实内有夹层。   一个墓穴,能有什么夹……   等等!   她用最快地速度跑到那座坟前,绕开那座墓碑,围绕着那座半圆形的坟茔找寻了起来。   用砖石砌出的坟茔底部,光滑的不像是匆忙垒出来的,这越发让祝英台肯定梁山伯一定在很早的时候就开始准备自己的“后事”了。   就在那一圈砖石的基座上,有四五块半尺见长的砖块上,和墓碑一般抹出一道红色的轨迹,祝英台使劲推动那几块砖块,并没有耗费多大的力气就将它们扒了开来,露出一个可容一人爬入的小口。   “我的天,梁山伯是未卜先知,知道我要被困在此地吗?”   祝英台看着那黑黝黝的洞口,难以置信地低喃着。   她却不知,这暗道并非是特意为她准备的,而是梁山伯留给自己的后路。   他设计的“死遁”看似万无一失,但谁也不知道“入土为安”后会发生什么。倘若他棺材的底板出现了问题,又或者暗道里发生了什么难以预测的事情,他没有成功地落下密道,一旦封土封上,他就很可能被活埋在里面。   所以他曾和马家的人约定好,若在潭底没等到他人下来,他们就要移开这几块活砖,用最快的速度将他救出来。   就在她扒开那洞口的下一刻,九龙坡的坡顶上出现了女罗和赵立侍卫的身影。   他们既然出现在这里,祝阿大十有八九,已经遭遇不测。   “祝九娘!”   女罗看着跪倒在梁山伯坟前的祝英台,发出志得意满的笑声。   “我看你还往哪里跑,现在可没有什么祝家人救你了!”   她向身边的侍卫伸出手,笑声尖利,眼神恶毒。   “把你的刀给我,我要砍了她的手脚,拔出她的舌头,剜了她的眼睛,再把她的尸体给祝英楼送去!”   “赵管事说,要留活的……”   那侍卫的劝说刚说出口,女罗已经不耐烦地劈手夺下了他手中的佩刀!   女罗提着刀一步一步向祝英台逼近。   她渴望在这位祝英楼最宝贝的妹妹脸上看到绝望和挣扎的表情,她渴望手中的刀子沾染上她的鲜血,带出痛苦的惨叫……   凭什么她被祝家庄里所有的人如珍似宝,她却被人弃如敝履?   凭什么她可以女扮男装游历四方,她却被人当做物品送来送去?   明明一样是女人!   “你就是磕头也没用,死人可不会从坟墓里跳出来救你……”   她看着不远处的祝英台突然低下了身子,好似向那座坟茔叩首,祈求着什么。   她看她转过身来,面对她的步步逼近,脸上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为何是笑?   女罗心中诧异莫名,脚下却丝毫不慢,她抬起刀正准备砍向跪在坟旁的祝英台,肩膀却被赵立的侍卫突然抓住。   “你这个蠢女人,她死了我们哪里来金子!”   “你给我放开!”   “梁山伯!”   看到这两人突然在她面前内斗了起来,祝英台忽然大叫了一声。   她脸上带着快活的笑容,恶趣味地做了个五体投地的动作。就在两人分神争斗的时候,她已经猫着腰钻进了那道缝口,顺手甩出了一个燃烧的竹筒。   等女罗一脚踢开那侍卫,正准备再向祝英台动手的时候,哪里还看得到祝英台的身影?   “人,人呢……”   她看着正不停冒出黑烟的坟茔,不敢置信地扑到坟前,手中一把飞针随着她的动作电射而出!   和那些在别院里已经习惯了三不五时就炸炉的祝家心腹部曲不同,一直留在庄中的女罗几乎没有什么机会看见祝英台的本事。   也不知祝英台做了什么,那枚悄悄滚出洞口的竹筒无风自燃了起来,女罗还未看到被黑烟遮蔽住的洞口,耳边就响起了九天惊雷一般的巨响!   轰!   “啊啊啊!”   那枚竹筒几乎是贴着她的脸炸开的,飞溅而起的碎石和巨大的声波震得她惨叫一声,捂着脸面仰倒在地。   刚刚被女罗一脚踢开而侥幸逃过一劫的侍卫惊得倒退了几步,他虽没直接面对爆炸,可那一下闪光直接炸在了他的眼前,即使他立刻闭上了眼,可如今眼前还有无数光怪陆离的光斑在闪烁着。   那一片片、一团团在他视网膜上飞舞着的,像是……   “蝴蝶,好多蝴蝶……”   他茫然地睁开眼,抬眼望去,无论看向什么方向,都好似有无数金光闪闪的蝴蝶在飞舞着,上升着。   等他的眼睛渐渐从那痛苦的闪光反应中回复过来,蝴蝶已经没了,只有漫天的浓烟弥漫在梁山伯坟茔的四周,烟雾中夹杂着难以言喻的呛鼻气味,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仅仅吸入几口,就觉得喉咙和鼻腔火辣辣地生疼。   耳畔是足以让人晕厥过去的耳鸣,眼前是痛得满地打滚的女罗,原本应该是瓮中捉鳖的局面,却突然画风间一转,活生生像是白日见鬼。   就像是还不够考验他的心脏似的,随着那黑烟不断地从地下涌出,那坟茔也像是承受不住这样的震动似的,轰然塌了!   这假坟原本就是空的,用砖石砌起的底座撑住上方的土层原本就已经是勉强,姜老一家担心那些士族报复梁山伯的尸身,将他的坟茔修成一被人糟蹋就塌方的态势。   如今这么一折腾,上面的泥土轰然一落,连坟带碑都给埋了个干净,只留下墓碑上方露出的红色碑顶,哪里还看得见什么洞口,什么暗道?   这轰然一下,终于彻底击破了目击者的心防。   那侍卫原本手下就有不少人命,就在坟墓塌方的一瞬间,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梁山伯之墓露出的碑顶“砰砰砰”地磕起头来。   “小的有眼无珠,无意冒犯,请神仙老爷不要怪罪我!”   砰砰砰砰!   “你既已收了那美貌的娘子做冥妻,还请饶了小的,千万不要来索我的命!”   砰砰砰砰!   他就这么砰砰砰砰地磕了好一会儿,直磕得额头满是鲜血,那浓烟才好像是渐渐散了,终于可以让他看到周围的情况。   “谢谢神仙老爷!谢谢神仙老爷!”   他战战兢兢地站起身来来,走向躺倒在地不知死活的女罗,哆嗦着弯下了身子,查看她的情况。   女罗已经死了,没有人变成她这个样子,还能存活。   她的脸上像是被雷劈过,满是黑红的痕迹,离得近了,还能闻到烤肉般的焦糊味道,这个蛇蝎美人最引以自豪的美貌,在这场突如其来的爆炸中,被毁了个干净。   看着这皮开肉绽的黑色脸孔,侍卫吓得打了个哆嗦,又有了想跪下去磕头的冲动。   女罗并不是死于爆炸,她的喉咙正中,斜插着一枚不知哪里来的碎竹片。   这块碎竹片像是一枚木钉,钉入了她的喉管,从其中流出的鲜血漫在她的身下,让她失去了呼吸的能力,也失去了生命的源泉。   这个刚刚还嚣张跋扈的女子,像是被活祭在梁山伯墓前的人牲,散发着诡异的气息。   “啊!”   这般恐怖的景象,让赵立的侍卫彻底魂飞魄散。   他捂着自己的喉咙,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仓惶地逃回来时的道路。   跌跌撞撞,恍恍惚惚,九龙坡上回响着谁也听不懂地呢喃。   “蝴蝶,烟,坟开了,好多蝴蝶,新娘子,新娘子没了……”   “嘻嘻,神仙老爷接新娘子啦,好多蝴蝶,嘻嘻……”   ***   祝英台一钻入那座假坟里,就看到了在坑底放置着的棺材。   为了逃生方便,那棺材的盖子并没有钉的太死,她用尽浑身力气将棺材盖打开,刚刚看到棺底破开的大洞,头顶上就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震动。   那震动来的太过突然,祝英台根本没有任何犹豫的机会,只能硬着头皮投入了那个大洞之中。   也幸亏她反应迅速,等她再抬起头时,头顶上的洞口已经被落下的砖块和泥土封住,再没有退路可言。   祝英台硬着头皮从身上又翻出一枚自制的火折子,在空中挥舞了一会儿,那火折子便自己燃烧了起来。   看到火光出现,她松了口气。   既然能燃,说明是有氧气的,而那火苗闪烁,说明这暗道并非死地,其中才有空气流通。   左右也只有面前这一条路,祝英台四肢着地,一步步往外爬去。   她不敢一直燃烧那枚火折,担心燃烧掉也许并不多的氧气,只能抹黑前进。   封闭的环境总是会让人胡思乱想,她缓缓地向前爬着,想到梁山伯也曾爬过这条道路,想到历史竟然以一种让人意想不到的方式重现在她的面前,这让她对“命运”产生了深深的畏惧。   爬着爬着,她忽然一顿。   如果说这座坟是假坟,那传说中的梁山伯和祝英台,难道也都是假死死遁,跑去私奔了?   如果他们私奔了,那被放了鸽子,又带了绿帽子的马文才……   会怎么样呢?   祝英台皱着眉头,怎么也想象不到如果真这样,那个马文才会如何。   会暴跳如雷?会伤心欲绝?   死了老婆是该难过,可是他老婆是以这种方式死的,正常人第一反应不是难过,是愤怒吧?   自动将彼“马文才”代入自己认识的那个马文才,祝英台心中滋滋冒着凉气。   “阿弥陀佛,不能想不能想,简直吓人。”   祝英台甩了甩头,把这个可怕的猜测甩出脑外,继续一心往外爬。   也不知爬了多久,直到她的鼻端闻到了一阵阵泥土混着水腥气的味道,她才从一处草丛里钻了出来。   “原来暗道通往背面,这里应该离困龙堤不远。”   她大致看了下方向,确定如果从来时路过来要绕一个大圈,便犹豫了一会儿,选择先休息一会儿。   逃命了这么长时间,总算有了喘息的时间,祝英台选择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脱掉了身上的嫁衣,一寸寸的摸着衣服中暗藏的夹层。   嫁衣是上好的锦缎制成,但此刻已经残破到看不出它本来的样子。祝英台摸出里面卷着的夹层,用地上捡到的石片一点点挑开线头,将那些油布卷着的契书全部拆了下来,塞进了怀中。   等到体力暂时恢复,她重新站起身,跳入冰冷的潭水中,朝着另一个方向而去。   祝英台记得过了这个水潭,再往前走一会儿,就能走到困龙堤。   她不敢回头,担心没遇见祝家庄的人,倒先遇见了找来的女罗和赵立等人。   她也不敢去想象,自己一个女人,衣衫不整的出现在荒郊野外,会不会遭遇什么不测。   现在能做的,只有先走出这片野地。   好在她的运气不差,走了没一会儿,虽没遇见祝家庄的人,却遇见了一个熟人。   “陈霸先!”   祝英台看着远处领着官兵在寻找什么的熟面孔,惊喜地叫了起来。   “我在这里!” 第266章 各奔东西   陈霸先带着此地的水军截到祝家庄的花船, 可那艘船转眼就进了支流。   此地的水军深知这附近的水道情况,知道这支流里除了通向一个废弃的龙地之外, 再无别的可出来的路径。他们爱惜船只,不愿意冒着搁浅的危险追赶花船, 又见祝家庄的部曲驾着船进了那支流, 便生起了去意。   陈霸先说到底就是个小小的漕官, 能让水军拨动几艘船出来救援, 一是事关会稽郡的豪族祝家, 二是陈霸先带去的金子动人。   可此番金子已收,船也动了, 这船进不去就不是他们的问题了,他们收了钱就只想着走。   陈霸先担心祝九娘的安全, 好说歹说, 求东求西,对方只肯借他一艘小船,又指了一条从另一头岸边绕过去的路径, 就没再管了。   他没法子,只好带着自己船上几个关系过硬的兄弟一路找了过去,恰巧碰上了从暗道里出来的祝英台。   等接到了祝英台, 再带着她找到了祝家庄的人时,陈霸先也吃了一惊。   那些曾劫持过祝家的贼人, 都被祝家部曲以一种几乎决绝的方式立毙在当场, 贼首则听说是趁乱时跑了, 在附近找不到他的踪迹, 应该是躲了起来。   这种一看就是杀人灭口的方式让陈霸先内心深深不安。可考虑到祝九娘毕竟是新嫁娘,被贼人掳掠过并不是好事,祝家庄的人想要用灭口的方式保护她的清白也是寻常。   考虑到祝家庄人多势众,他们几个只是萍水相逢,若仔细深究下去,被灭口的可能说不定就变成了他们,陈霸先理智的选择了没有深究。   花船上所有的船工都被临走前的赵立等人杀了,如今这艘搁浅大船成了他们临时休憩的场所,祝阿大和他所带来的部曲是专业的武装力量,并不会操舟,要想把这艘船开走,还得靠陈霸先的人。   所以年轻的陈霸先如今倒成了如今主事的人。   “祝家的那位壮士,应该是撑不过去了。”   陈霸先看着面前换了一身男装的祝九娘,有些不自在地说:“他想要见你一面。”   他不是瞎子,换上男装的祝九娘有多像祝英台不必说都能看出来,就算是双胞胎兄妹,这么像也是少有的,但他依旧选择了当什么都没看见。   在这种心照不宣下,他们两人都粉饰着太平,并为接下来的路感到忧虑。   “祝阿大……”   祝英台想起这个负责看管她、软禁她,却也保护了她的祝家门人,心中十分复杂。   “一点救他的办法都没有了吗?”   也许是他的拼命引得了赵立侍卫的尊敬,也许是觉得他伤势过重绝没有活下来的可能,又或许是担心她跑了没时间仔细盘看,祝阿大并没有死在当场,在流血过多后,被寻来的祝家部曲抬回了岸边的大船上。   但他伤的太重了,尽管陈霸先和祝家众人都有处理过这种刀伤的经验,可毕竟不是医官,就凭船上那些伤药,根本无法挽救他的性命。   “他伤得太重,根本没办法再搬动。这里离最近的城都很远,也找不到人治疗他的伤势。我们已经将他料理得能见人了,他……他不愿休息,执意要见你。你去见见他吧。”   祝英台点点头,带着复杂的心情,推开了舱门。   他们把祝阿大安置在祝英台曾住的舱房中,这间舱房是为了新嫁娘准备的,房中自然布置的非常喜庆,甚至到处可见女人屋里才有的摆设和玩意儿。   祝阿大显然和这间舱房格格不入,况且如果是他还能选择的时候,便是死了,也不会选择住在这里。   但他现在已经活不了多久了,跟他来救祝英台的侍卫都是他最信得过的手下、有着最过命交情的同僚,这些人虽然也尊敬祝家的主人,却更希望祝阿大能活,于是仗着祝九娘心善,将他放在了这间舱房中。   正因为如此,这些在祝家高压下几乎活了一辈子的祝家不去门,见到祝英台踏入舱房,心中都莫名生出了些怕被怪罪的惶恐。   这已经是植入他们根骨里的畏惧,和祝英台是不是手无缚鸡之力无关。   然而祝英台好似没有察觉,又好似这样安排是理所应当般的无视安稳了这些惴惴不安的心。   只见她并没有什么犹豫地走到了祝阿大的榻前,在众人惊讶的表情中掀开了他的被子,而后倒吸了一口气。   看到祝阿大的伤口,祝英台顿时明白了陈霸先所说的“收拾的能看”是什么意思。那些撕了屋中干净衣衫制成的绷带根本起不到多少止血的作用,因为伤口实在太多、太深了。   他腹部几乎豁开了一个洞的伤口是最让人触目惊心的,层层叠叠的丝棉被压在了上面,但丝毫不影响祝英台看到它后的联想。   “这些人……真是狠毒。”   祝英台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她缓缓盖上祝阿大的被子,慎重地向他承诺:“我知道赵立是谁,也知道他身后的主子是谁。祝阿大,你的仇,我一定会帮你报了!”   她轻易不向人许诺,既然许下这样的诺言,就是决意以后的人生,要向赵立和女罗等人讨上这笔血债。   “不,不必劳烦女郎为我报仇了。女罗已经被女郎丢下的轰雷炸死,赵立带来的人,也被兄弟们灭了口,死得不能再死。”   祝阿大肺部和腹部都中了刀,如今气若游丝,连发出声音都很难,祝英台看他这样,当机立断地跪坐在他的塌边,将耳朵贴了过去。   他的眼神闪动了一下,嘴角似乎因为她的举动勾起了一抹笑意,可说出来的话却一点都没办法让人觉得好笑。   “我没想到女罗的武功如此之高,像我们这些做侍卫的,为主人而死本就是命,我也想过我早晚有这一天。可我希望,我的兄弟们能活着……”   他的精神已经很涣散了,可依旧勉力提着那口气。   “少主吩咐我们出来时,命我们若找到赵立等人,一定要将他们灭口。船上那些船工,亦不能活。这一来,是为了您的清誉,最重要的,却是怕他们落到别人手里,抖出祝家庄投靠着的人。”   祝英台赫然一惊。   按祝阿大话里的意思,他们都以为这艘船上的船工是赵立的人杀了,其实不然。   这些可怜人即使被劫持了也还心系着她的安危,被赵立等人威胁了一路替他们开船,他们等了一路,终于等到了祝家庄的同伴,没死在敌人手中,却死在了自己人的手里。   祝英台又一次为祝家庄的手段背后发寒。   “我,我知道少主和庄主的手段。您被掳走,这件事是不能让马家的人知道的,若我们安然送了您回去,我们可能和船工一个下场。”   他喘了几口气,硬撑着自己看向屋中守着的兄弟们,露出恳求的目光:“我等家人都在庄中,不敢冒犯女郎,也不能违抗庄中的命令。”   “但求女郎能看在我为您送了命的份上,任由他们自行离去。若,若少主和庄主问起来,你就说他们已死在赵立手里,或说他们追赶赵立去了,不知所踪……”   他知道这不是什么好法子,也许庄主根本不会信,也许少庄主一怒之下依旧惩罚了他们的家人,可他并不是什么智计无双的聪明人,眼下里,也只能替他们找到这样的后路。   屋中几人虽不知道祝阿大在跟祝英台说什么,但看到他不时望向他们,也知道说的话和他们有关。   他们都是从祝家庄出来的,有不少人也能明悟他们送女郎回去后的命运,如今见他似是在求女郎什么,饶是这些杀人不眨眼的辣手汉子,也一个个泪撒满襟。   为祝阿大,也为他们自己。   若离开了这些祝家庄的人,祝英台甚至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去。可她只是犹豫了一瞬,便点了点头,答应他道:   “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若有人问起来,我就说你们死了大半,剩下的追赶赵立去而未返,凶多吉少。既然你那么担心他们,我等会儿就让他们离开。我可以让陈霸先送我去吴兴或上虞。”   祝阿大眼中露出感激的神色,看了眼屋中众人,有些伤感地在她耳边说道:“女郎,梁山伯已经死啦,我也要死了,你心中如今没有了挂念,便跟着马公子好好的过吧。祝家庄……以后不会好了,你到了马家,也是条退路。”   祝英台听得迷迷糊糊,不明白他说的“梁山伯死了我也要死了,没有挂念”是什么意思,可也听得出他的善意,遂连连点头。   祝阿大说完这些,好似也很难过,又没了再言语的力气,默然地闭上了眼睛。   祝英台见他这样,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对身后的祝家部曲们说:“祝阿大求我让你们离开,我怕庄里还会派人来找我,事不宜迟,你们现在就走吧,这样,这样……”   她回头看了眼祝阿大,又叹:“这样,他走的也心安点。”   几人都明白祝英台的意思,一个个上来向祝英台见礼,或道声“谢谢”,或道声“珍重”,三三两两地的离开。   他们常常出庄办事,也不是那种离开了庄园就无法谋生的莽夫,既然生出了去意,动作的也极快。   陈霸先看着祝家那些汉子们一个个走了,大惊地来舱中寻祝英台,恰见着祝英台满脸沉重地将被子遮住了祝阿大的脸。   “他……”   他犹豫着,不敢问。   “他死了。祝家所有来的部曲,都为救我死了。”   “这……”   陈霸先想想乘舟离开的祝家部曲,欲言又止,心中有了些了然。   祝英台这几日遇见的挫折已经够多,多到她已经有些不堪重负。   这个折磨人的世道,今日还是猎人,明日就成了别人的猎物,而她能仰仗的东西,在很多时候,根本就靠不住。   但她也没有别的路可走。   祝英台看着面前这少年,突然施了一礼。   “陈法生……”   她选择和盘托出。   “我不是什么祝家九娘,我是祝家庄的祝小郎祝英台,戳破那些装神弄鬼手段的那人。”   哪怕陈霸先之前已经有了些猜测,如今听到她这般认了,眼睛依然瞪得浑圆。   “祝家部曲已死,劫持我的人也死了,我现在不能回祝家庄去。”   她直起身。   “劳烦你,将我送去吴兴。”   卷四·化蝶篇 第267章 新的人生   建康。   国子学里, 从宫中特意请来的礼官, 正一板一眼地教着所有的五馆学子学习接驾的礼仪。   梁帝萧衍是非常勤勉好学的帝王,也欣赏同样德行的学生,所以经常驾临国子学讲学,国子学中多是宗室和贵族子弟,出身低的见不到皇帝,出身高的根本就不需要学什么接驾的礼仪,这礼官来国子学, 还是头一次。   为了担心他们之中的庶生因仪态不整而失礼, 太子萧统还特地令人准备了几十套样式一模一样的长衫。   这群“天子门生”都是不超过二十岁的少年, 并无老态龙钟的或大腹便便之辈,穿上宫中织造的衣裳, 至少在衣冠和体态上还算得体。   此时,这二十五位着白衫的少年都在恭恭敬敬地学着如何跪、如何站,哪怕平日里他们如何意气风发, 在这几位宫中派来的礼官面前, 他们连牙都不敢龇上一龇。   平原学馆的学生们来的最晚, 几乎是刚到没多久宫中就下了旨,属于最局促的一群, 偏偏平原学馆与其他四馆皆不同, 五位天子门生中有四位都是庶人, 独剩的那一位士生看起来过的也很落魄, 靴底已经磨得很平。   其余几馆的学生都挺瞧不起平原郡的这些庶生, 到礼官指引他们站队时, 大多嫌弃地到了更前面的位置,将这群学生挤到了身后。   整个队伍因为这些庶生以及想要冒头的想法而小乱了一会儿,最后还是马文才看不过去,皱着眉对平原郡的庶生们说:   “你们别乱走了,就站在我们旁边吧。”   五人之中,孔笙和褚向都是软和性子,傅歧什么都听马文才的,徐之敬自己现在也是个庶人,自然不能拦着他们靠近,于是马文才一张口,其余众人皆无意见,平原郡的学生们也满怀感激,终于解了被人挤来推去的窘境。   平原郡为首的学生在礼官没注意的时候对马文才拱了拱手,悄声说:“多谢兄台大度,在下平原濮远行。”   “大家都是天子门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没什么大度不大度的。”   马文才并没有在这里交友的意思,敷衍地点点头。   “在下吴兴马文才。”   听到他自曝家门,濮远行一愣,似是不太明白他一个吴兴人,为什么会在会稽学馆就读。   不等他多想,那几个礼官已经咳嗽了一声,向众人朗声道:   “明日汝等觐见陛下,务必要记得少言、少动,不得交头接耳或东看西顾!”   他见众学子都听得认真,又说:“明日陛下来,并非是为了考校功课,汝等也不必太过紧张,陛下问什么,照实回答便是。几位殿下和宗室王亲也会陪同前来,若他们有发问,亦不可轻慢。”   众人一听不是来考校功课的,有的欢喜,有的则有些失望,再听说皇子们也要来,更是紧张不已。   等礼官走了,众人散去,马文才想了想,没有和其他人一般三三两两找地方多恶补下五经,而是问清了陈庆之在何处,领着几位好友,找到了这位皇帝身边的心腹。   “我就知道你恐怕要来寻我。”   马文才找到陈庆之时,他正在国子学的棋室中打谱,见他领着诸人过来,这位御史笑眯眯地放下手中的棋谱,问他道:   “你想问什么?”   “我想向先生请教,陛下欲将我们置于何处。”   马文才看似自信,其实心里也没底。   前世时就算他一心苦读,并不怎么关心窗外事,但也很肯定当年五馆生做天子门生的事肯定没有,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这件事在国子学里地没掀起什么涟漪。   就如他们入国子学,连学官都不愿意为他们引路,从头到尾都没有见到几个国学生来结交就可以看出,国子学对他们这些人,既没有什么兴趣,也没有什么好奇,甚至可以说是无感。   这和天子之前大张旗鼓要“重振五馆”的架势相差太大。   “五馆,曾是寄托着陛下一些宏伟野心之地,可这么多年过去,五馆中从未有过一位惊才绝世之辈,反倒是国子学中英才辈出。这么多年来,陛下和世族门阀周旋着,想要为五馆的生存留一线喘息之地,可即便是陛下,也渐渐没有耐心。”   陈庆之惋惜道:“这‘天子门生’是陛下最后一试,若人才可用,他必定破格遴选;可相反,若这些门生不可用,五馆便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什么?”   听陈庆之说五馆可能从此不存,和贺革有世交的马文才和傅歧等人皆是一惊。   “我也曾去过会稽学馆,老实说,若没有学馆,只贺革开学授徒,你觉得是更容易成才些,还是如此开馆更佳?”   他问。   贺革乃是士族,山阴贺氏,每代皆出大贤,其父、其祖、其曾祖,都在士林中享有极高的声望。   若不是贺家为会稽学馆所累,就靠他们累世的声望,也依然会求学者众多。尤其是会稽的士族,但凡发觉族中有天赋的少年,都会送往他们的门下求学。   如今贺革成了会稽学馆的馆主,许多士族出于门第之见,便不再送孩子去就学了,哪怕傅歧、徐之敬,乃至褚向这样的士族子弟,大多都是家中不受重视或有所欠缺的子弟,并不是最寄予厚望的后辈。   即使是贺革,为了会稽学馆的存续,也不能如以前那般安心做学问,而是替学馆的师生到处筹集物资和财帛,如果贺革丢掉了会稽学馆这个包袱,门下反倒能人才济济起来。   是以陈庆之一问,众人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们虽是士族出身,可在会稽学馆的几个月里,却能明显感受到那些寒生在得到机遇后的努力,刘有助和伏安这样的学生,甚至能为一纸好字而送了命。   这些都是他们在大儒门下学习时无法感受到的,也就格外为之震撼。   “天才哪里那么易得。”   两世天资平庸的马文才苦笑道:“天才全靠天赋,可即使有天赋,想要显现出来,也得有合适的条件。若连五馆都不复存焉,纵有再怎么天赋惊人的天才,也只能泯然于众人矣。”   “天子高坐,他希望看见的,是能走到他面前的人。十年了,走到他面前的,依旧是那些士族。”   陈庆之摇头。   “谢举说到底还是限于门第之见了,他选拔的天子门生,皆为士人。”   “不是还有平原郡的庶生吗?”   傅歧突然插嘴。   “那些学生的策论,便是我看了,也要摇头的。”   陈庆之叹道:“陛下恐怕对‘天子门生’已经失了兴趣,明日带了几位皇子来,恐怕也是抱着为殿下们选拔常侍的意思。我看你们这群人,大多是要走王府中随侍的路子。”   这位天子心腹将话说的明白,可他们的心情却很沉重。   尤其是褚向,现在的他,必定是不愿意参赞王府之事的。   “早知如此,我还不如乖乖来国子学读书。”   傅歧喃喃道:“谁愿意伺候皇子啊。”   说是散骑常侍,其实就是跟随着皇子,为他们效力的杂官。   这种官职说起来清贵,但其实最需要谨小慎微,出身高的子弟自然是能躲就躲不愿意去做的,出身低微的根本做不了这样的官职,于是往往空缺。   即便有人担任了,这时代顶级阀门不甩皇族也是常事,但凡有点小事他们就会辞官不出,造成散骑常侍的官位跟流水一般,连主事者自己都常年记不清自己的常侍是什么来历。   和傅歧不同,其他几人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哪怕这答案并不太好,心里也安定了不少,便纷纷向陈庆之道谢。   临告辞前,陈庆之留了马文才半刻,特意看了看他头上的抹额,提醒他明日面圣时,一定要去掉那抹额带。   这已经是陈庆之第二次提起这个话题,马文才虽不知为什么他特意要再提醒他一次,但知道这位从寒身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先生绝不会无的放矢,于是郑重应下了。   目送着马文才离开,陈庆之轻抚胡须,面上喜忧参半。   “你的机缘,就看明日了……”   ***   第二日一早,暂居在国子学中的“天子门生”们便换好了衣冠,跟随着宫中的礼官在国子学外等候圣驾。   圣驾每次驾临国子学,必定是在临雍殿讲学,而临雍殿是萧氏宗亲们就学之地,往日里圣驾驾临,他们只需在临雍殿外接驾即可,这一次也不知是不是提前得到了旨意,竟也跟着这群学子们一起站在国子学外等。   马文才前世里曾遥遥见过这些天潢贵胄,如今这些往日里遥不可及之人竟就在比肩之处,他却无悲无喜,再也找不到前世那般激动的心情。   甚至那步辇到了近前,他跟随着礼官们屈身参拜时,心情都平静到毫无涟漪。   这一切就像是他等候已久的一场仪式,为了这个仪式,他反抗过,算计过,努力过,如今尘埃落定,结果如何已经不重要了。   到这里,更像是祭奠一场他过去的人生。   他混在人群中,位置既不靠前,亦不靠后;   他不是皇帝在意的庶族子弟,也不是皇子宗室们属意的钟灵毓秀之辈,甚至因为褚向在他身边的缘故,他连长相都不算是出众的。   可那位渊渟岳峙的君王,却依旧注意到了他。   起初,马文才还以为自己是感觉错了,他还特意多打量了褚向几眼,以为皇帝是惊讶于褚向的长相,所以才注视着他们的方向。   不仅是马文才,就连褚向自己都是这么认为的。   他自十五岁后,长相就越发肖母。然而很少有人知道,他长得不光是像母亲,更像舅舅。   而梁帝,对他的舅舅萧宝夤再熟悉不过了。   然而他们都想错了。   显然这位皇帝早就知道褚向的存在,也知道他的长相特异之处,所以目光只是在褚向身上扫过一瞬,就久久地停留在了马文才的脸上。   他注视的是那么认真,他的眼神是如此惆怅,好似正通过马文才,在看向虚空中的某个角落。   这样的注视很快引起了众人的注意,尤其是紧跟在梁帝身边的太子萧统和几位皇子,很快也跟着萧衍的目光看了过去。   这一看,他们的脸色俱是一变。   哪怕马文才再淡然,此时也是一阵心惊肉跳,尤其当他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而其他人似乎都知道是为什么时,这种不安感尤为可怖。   等梁帝从他身上收回目光,甚至都来不及步入临雍殿,便伸手指着他的方向,温声唤道:   “那个额上有红痣的孩子,你过来。” 第268章 佛前一念   马文才头上的红痣, 在上一世时是没有的, 而是重生后突然出现在额间的。   他刚刚重生时, 额头上的红痣并没有这么显眼,但随着他身体渐渐康复,这红痣也就越来越清楚, 甚至有很多出家人因此想要“点化”他,惹得他的祖父走到哪儿都把他带上, 很担心他哪一天就被什么“高人”带走了。   作为一个审美正常的“男人”, 马文才其实并不喜欢自己额头的红痣, 认为显得太过阴柔, 平日里总是用额带遮起来,但因为陈庆之刻意提醒, 今天他便去掉了。   哪怕他再蠢笨,现在也明白了陈庆之为何反复让他露出额间再去见帝王。而且以陈庆之的性格,劝他如此, 多半是对他有好处的。   但这好处,也实在太让他惶恐了。   在众人异样的眼神下, 马文才穿过为他让开的人群,走到了皇帝和他的儿子们面前, 躬身相应他的召唤。   “你平身, 让我仔细看看。”   梁帝是个非常平易近人的皇帝,在他的治下, 臣子们不但不用跪来跪去, 但凡品级高点的, 还皆有座位,哪怕是一般的学子,也不必卑躬屈膝。   他甚至很少用“朕”来称呼自己。   马文才之前刻意打听过这位皇帝的不少事,才敢硬着头皮,站近了一点。   在梁帝打量马文才的时候,马文才也在用余光悄悄地窥视这位帝王。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他的身份都太低,并没有到可以面圣的地步,于是对他来说,这位皇帝的长相自然非常陌生。   可在这一群人之中,若让他指出谁是皇帝,他必定能一下子认出来。   概因他身上属于上位者的威严,已经刻进了骨子里,哪怕表现的平易近人,那也是“居高临下”式的那种。   这位慈眉善目的帝王额头极其宽阔,双眼虽然平和,顾盼之间却有威严的神采,此时他若有所思地看着马文才,马文才却连眼神都不敢和他接触,只敢游移到他身后的太子萧统身上。   这位以贤明宽厚著称的太子,看向他的目光却并不友好,那是混合着懊恼和失落的眼神,实在让人费解。   更让人玩味的是,站在太子萧统身边的二皇子萧综倒是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完全无视其他皇子们担忧的表情。   就在马文才猜度着自己额头的红痣是不是和皇帝信佛有所关联时,这位帝王却抚掌而叹:   “像,眉目之间,极像。”   “父皇。”   太子萧统终于忍不住了,出声提醒道:“兄长被佛祖接引时,年纪尚小,眉目还没长开,也许……”   “阿兄这就说的不对了,那时候您都还没出生,能确定像不像的,只有父亲。”   萧综轻笑着说:“父亲既然说像,那就一定是像的。”   大概是顾及到什么,他们说话的声音都极小,除了近处的马文才,其他人都听不清。   “正是如此。他走时,虽不满月,可眉目却很清秀,像极了阿徽。”皇帝的眼神温和的让马文才甚至有些害怕。   “孩子,你是哪里人氏,何年出生?”   马文才被他们刻意放低的声音影响,也将声音压得低低的:“学生马文才,郡望扶风,乃伏波将军马援之后,如今侨居吴兴。学生生于天监元年,正是陛下登基那年的七月。”   听闻马文才的生辰,皇帝的脸上露出了一个不知是喜,还是悲的笑容。   “天监元年,七月……若阿徽还在,看到了你,要有多高兴啊……”   “父皇,请勿太伤心,还请为德皇后保重圣体。”   太子柔声劝说:“您这样,也会吓到马文才的。”   听到太子的提醒,萧衍才如梦初醒般点了点头:“是,我们来国子学是为了求贤的。”   他看了眼马文才,大概是想让他归位,又实在是舍不得他,竟不顾其他人的看法,对他吩咐道:“你就站在我旁边,等会儿我有事要问你。”   马文才得了这句令,心中苦笑,盯着众人要看穿他的目光,愣是不敢。   说罢,他这才转过头,开始一个个召见各学馆的学生,询问一些关于功课和平日里上学的问题。   由于有马文才的插曲,不少人都有些魂不守舍,尤其是和马文才曾有过龃龉的吴郡学馆众人,更是表现的特别拘谨,倒失了几分风度。   在这个讲究“风流气度”的年代,太过拘谨,倒显得平淡无奇了。   而且萧衍的本意也不是想提拔不能出头的士族子弟,所以略问了问,觉得没什么稀奇的地方,就点点头止住了话头。   到了平原学馆那里,皇帝倒问的格外仔细,尤其对平原学子之首的濮远行,格外和颜悦色。   “明山宾隐居后,听说是濮子夫接管了平原学馆?我在京中也听过他的事情,他做的不错。你也姓濮?”   濮远行受宠若惊道:“学生濮远行,家父正是濮子夫。学生替家父谢过陛下的夸奖。”   萧衍问了问平原学馆平时如何运转,学生有多少等问题,因为濮远行的父亲就是现在名义上的代理馆主,倒也都知道情况,回答的非常详细,让皇帝十分高兴。   不必别人说,是人都看的出来,除了那额头有红痣而被皇帝注意到的马文才以外,这位濮远行也入了皇帝的眼中。   到了会稽学馆时,萧衍抚了抚髯须,看着上前的一干学子,眼神微黯了黯。   马文才被召唤到皇帝身前,众人之中,身份最贵的就是褚向,皇帝眼神微黯,也是因为看清了褚向的长相。   但他如今年纪已大,杀伐之气早已经不似当年那般盛了,而即使他年轻时也算不得暴虐之人,否则褚皇后也不会活下来。   所以他看着褚向,只是微微叹了口气:“难怪综儿为你说情,看着你站在这里,犹如珠玉在侧,谁也不忍心你就此埋没。你姑姑如今可好?”   褚向看似寻常,其实鼻尖已经在冒汗了,听到皇帝唤他的名字,连忙躬身回道:“多谢陛下关心。姑母的身子越发不好了,这几年更是连走动都不行。”   “当年的故人,一个个身体都这么羸弱啊。”   萧衍叹道。   萧综怕褚向引起萧衍不悦,在一旁说了些夸赞皇帝身体健壮,春秋鼎盛之类的话,让萧衍心情大悦,并没有为难褚向,反倒对他说:   “你家中的长辈也太不像话,你这样的出身,竟连国子学都入不得,要独自来谋这‘天子门生’之路?说出去,倒像是我器量狭小了。太子?”   “儿子在。”   “你安排一下,让褚向来临雍殿,与宗室们一起读书吧。”   他说。   皇帝这一安排,让众多学生皆是羡慕不已。   临雍殿是宗室和外戚们读书的地方,其中执教的博士和学官皆是名震梁国的大儒或贤士,旁人若能旁听上一两堂课,都会觉得是莫大的福气。   可褚向拼着被家中怪罪也要在皇帝面前露个脸,便是想确定皇帝对他是不是还有着忌惮之心。   如今这位皇帝连让他占有“天子门生”的名头都不愿意,甚至将他安排到只能陪皇子读书的临雍殿屈居人下,可见根本不似皇帝态度上表现出来的,对他毫不在意。   褚向此番出京又入京,对他可谓是最后一搏,却得了这样的结果,心中不可谓不悲凉,脸上却还要露出喜色来,谢过皇帝的恩德。   到了傅歧,皇帝对他十分和颜悦色,显然从谢举那里已经得知了他们的事情。他不但夸赞了傅歧兄长的“忠勇”,还希望他能为自己早日效力。   这便是占了他父兄的光了,傅歧有些悲伤,又有些少年人得到肯定的欣喜,此时表现的倒比往日沉稳。   到了徐之敬和孔笙这边,皇帝几乎都没怎么多问。   徐之敬会贬为庶人,全是因为浮山堰之祸,而浮山堰之祸,几乎是萧衍从政史上最大的错误,他连看到徐之敬都会想到浮山堰的事,自然对他有些刻意的回避。   好在徐之敬也想过大概会是这种结果。皇帝能同意他“天子门生”的名额,本身就是对他们徐家的示好和一种补偿,他已经很满足了,并不渴求太多。   而孔笙说好听是性子和软,说难听就是毫无特色可言,这种人萧衍见的太多,自然也没什么话说。   等见过所有学子,皇帝说出了此行的目的。   他挑选“天子门生”,名头上是自己的学生,但他国事繁忙,并没有时间一个个去教导他们,平日还是将他们安排在国子学学习,但身份上则必须要和其他人区分开,以免引起国子学那些天之骄子们的不满。   而且哪怕是五馆中出类拔萃之人,在国子学中也许才学只是平平,众人程度不一,教起来也不容易。   所以萧衍准备让他们以“官身”入学,犹如后世带职“进修”一般,先确立他们的身份,再有目的性的在国子学里,向擅长各项学问的先生学习他们需要的东西,以便更好的适应他们新的身份,这便是皇帝曾经为寒门学生选择的一种求学之路。   如今虽然这些“天子门生”们并不如他所想都是寒门出身,但这种设想他已经想了很久了,现在当然不能重新安排他们,于是当皇帝说出自己的决定时,众人都奇异地默然了一瞬。   梁国的官职也分清浊,受世人风气影响,真正掌权做实事的官职反倒人人避之不及,偏好那些清闲又名头好听的官职。   哪怕时寒门出身的学子,也免不了憧憬例如“秘书郎”这样清贵的起家官。   可从皇帝的口中,他们听得出,皇帝给他们选择的官职并不是那些清贵职位,而是被旁人称为“浊官”的事务性官职,于是有些抱着“光耀门楣”之心来的士生,难免会露出彷徨的神色。   萧衍是何人,怎会看不出他们的想法,所以他故意问道:“你们若并不想那么早出仕的,可向前一步,我可以让祭酒安排你们在国子学就读。只要你们过了国子学的入学试,便是国子学正式的弟子。”   “待他日学成,亦可出仕。”   听到皇帝的最后一句话,当即有七八个人犹犹豫豫地出了列,表明自己的才能还有所不足,希望再多聆听皇帝的教诲。   萧衍根本不多劝说他们,只让旁边陪同的国子学祭酒记下他们的名字,便转头问自己的儿子们:   “你们可有看中的人才?”   几个皇子和宗室藩王商议了一会儿,先有太子萧统点了傅歧的名,希望他能当自己的常侍。   谁料皇帝摇了摇头。   “傅歧如今是傅翙的独子,不可入你太子府。”   傅翙是建康令,只忠于皇帝,他的儿子自然也不可以有任何政治上的倾向。   太子的试探被皇帝驳回了,眼中流露出失望之色,目光便移到一旁安静站立着的马文才身上,怀着希望道:   “那儿子想要马文才……”   “也不行。”   萧衍想都不想的打断了太子的话,说出了让众人都吃惊的话,“谢举向我举荐过马文才,我欲让他当我的秘书郎。”   此言一出,连皇帝身边的国子学祭酒都吃了一惊,身为主角的马文才更是被这个天下掉下来的馅饼砸得神情恍惚。   几乎是下一刻,马文才立刻跪下身来,毫不虚伪地推辞着这样的安排:   “学生惶恐,怕辜负了陛下的信任!”   起家便是秘书郎的,唯有世代冠冕之族,而能起家就是皇帝的秘书郎的,就连寻常士族都不行,只有王、谢和萧氏宗子才有这样的殊荣!   秘书郎虽只是皇帝身边七品的小官,可在中正品级中,已是二品!   皇帝说谢举举荐了他,便等同于亲自给他定了“二品”的中正品级,这几乎意味着他可以进入另一个层次。   一个马文才想都不敢想的层次。   “你起来,君子一言九鼎。”   萧衍以不容反驳的态度下了决定:   “秘书郎官品虽小,任务却不轻,虽有谢侍中举荐,你还有的学。平日里,你还是在国子学向诸位博士学习。你既然是我的门生,没有什么当不得的。”   马文才在萧衍严肃的神情中战战兢兢地站起身,似乎完全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样,这样恍惚的态度倒让萧衍更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萧统见傅歧和马文才皇帝都有了安排,在众人之中看了看,选择了之前让皇帝赞赏的寒门学生濮远行作为常侍官。   这次,萧衍没再阻止。   到了其他皇子和藩王那里,倒变得简单的多。   出人意料之外的是二皇子萧综,萧综并没有向皇帝讨要褚向,也没有选出身较高的吴郡张骋,而是要了徐之敬。   还有些没人“挑选”的,皇帝便将他们分做了朝中各部的功曹官,替各部主事处理朝务,自然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皇帝这一行给诸人都安排了去处,自己也很满意,一旁有专人专门记录这些“天子门生”的任命,国子学也一一记录他们的官职,好为他们安排相应的先生。   萧衍毕竟也不年轻了,接见了整整半日,精神也有些疲乏,太子见父亲精神有些不好,便提议回宫休息,皇帝欣然应允。   临走前,萧衍将马文才叫到身前,又凝视了那颗红痣一会儿,向他问道:   “马文才,你家的长辈可有为你起字?”   马文才一愣,摇了摇头。   “学生并未加冠,是以并无长辈起字。家父小时候怕学生养不活,给学生起了个乳名,叫做念儿,希望多念几遍,学生能平安长大。”   “念儿,念儿……”   那一瞬间,低喃着他乳名的皇帝萧衍,眼角竟有些湿润。   在他的身后,知道内情的皇子萧统、萧综和萧纲脸上都有些神情复杂。   萧综不知想到了什么,神情也有些低落,开口道:   “天下间做父亲的,哪有不念着自己儿子的呢?”   “你能这样想,我很高兴。有你们这样的佳儿,我已经是得佛祖爱护,不该再讨要更多了。”   萧衍最希望的就是自己的孩子们兄友弟恭,忠孝仁义,待听到萧综的自言自语,脸上的悲意淡了几分,看向孩子们的表情也越发慈爱。   他想了想,对身前的马文才道:“你既然没有字,我便给你起个字。你乳名叫念儿,额头又有佛前童子才有的吉祥痣……”   “你的字,便叫佛念吧。” 第269章 齐聚(上)   马文才莫名其妙便多了个字, 还是皇帝亲自起的字。   至于“文才”和“佛念”的名字既不互补,也不反衬这种“小事”, 自然是不约而同的都被忽略了。   虽然萧衍挺喜欢给晚辈起字的,但给只见过一面的陌生人起字, 还是第一次,况且用的还是“佛念”这样的字。   谁都知道,天子如今, 是信佛的。   在无数人眼里, 马文才可谓是“一步登天”了。   现实也确实是一步登天。   得到了“秘书郎”一职的马文才当天便受到了宫中送来的官服印信和任职文书, 这位天子似乎是迫不及待地就想看到他意气风发的样子似的,送来的不仅仅是官服,还有两位针线宫女, 特地当场为他修改官服的大小。   一时间,马文才所住的厢房络绎不绝。   刚刚送走好几个同为天子门生却没有任何交情的五馆生,又有素不相识的国子学学生随扈来通报。   “长沙王之子萧孝俨请见。”   “范阳张渊请见。”   说是“请见”,却一没带见面礼, 二没有送名帖, 显然只是乘兴而来。   马文才是第二次读国子学,自然知道这两人是谁。   前者是皇帝兄弟的孙子,后者是梁帝母亲张皇后的娘家人,家中在朝中都是坚定不移的忠君派, 向来以梁帝的意思马首是瞻。   他们来拜访他, 倒不见得是真好奇, 而是因为皇帝表现出对他感兴趣的样子, 他们也就从善如流的对他也表示出善意。   如果是普通学子,突然遇到这种境况,不说吓得手足无措,至少也会无所适从,但马文才之前有过陈庆之的提醒,又对这些人的性格、身份有些了解,倒不至于手忙脚乱。   “连他们都来了,陛下这是把你架在火上烤啊。”   随着马文才一起回来的傅歧叹息道。   傅歧也是京中“纯臣派”子弟,只是门第毕竟低些,又很早就去了会稽,虽然知道他们是谁,却没有任何交情。   “若连这点小小局面都承受不起,哪里担得起陛下的厚爱。”   马文才淡定地整整衣衫,准备出门迎接。   “哈哈哈,我就说,陛下不会无缘无故对人青睐有加,果然是不同凡响!”   马文才还没出门,门外已经有人哈哈笑了起来,走进了廊下。   “吾乃范阳张渊,不耐烦等待,自己进来了,勿怪勿怪。”   来者峨冠博带,身着大衫,身后跟着一位身着白衫的书生,一前一后进了院中。   为首这人乍一看倒是名士风范,可等走近了,傅歧和马文才心中倒是莞尔。   没别的,这张渊语气、举止都老成的很,却是个娃娃脸,看起来活像是小孩偷穿了大人衣服。   在国子学里读完书就能出仕,很多士族早早就把孩子送来国子学“镀金”,学中学生最小的不过十二岁,这张渊恐怕年纪也不会太大。   至少不会比祝英台大。   跟在他身后举止、打扮都很随便的,却是身份更高的长沙王之子萧孝俨。   马文才哪里敢在这些人面前拿乔,按照礼制见了礼,互相报了下家门,绝大数时间都是张渊和长沙王子在问,马文才在答,在充分满足了两人的好奇心后,萧孝俨说了些“忠君爱国、恪守君臣之道”之类的劝勉之话后,两人就带着随从离开了。   从头到尾,傅歧都没插上一句嘴,别人也没看他一眼,即使马文才也对他做了引见。   “这些宗亲后戚……”   傅歧撇了撇嘴,替马文才捏了把汗,“这是第几波了?”   “记不清了,也不想记。”马文才无奈地说,“都不是来和我结交的,多半是看热闹,还有些是结个善缘。”   “我也帮不上什么忙。”   傅歧并不羡慕马文才,反倒有些愧疚。   他们会稽学馆的五人一起上京,其中徐之敬和褚向是在一处。   徐之敬被萧综要了去,名义上是萧综的人,要在临雍殿听课;   大家都知道褚向的出身,谁也不敢对他示好,这位门第极高的世家子,也只能尴尬地在临雍殿敬陪末座,梁帝轻轻一句话,就让褚向知道了什么叫做“知难而退”。   马文才成了秘书郎,但这个身份只是方便他应诏入宫,平日里还是在国子学读书,他出身二流士族,一步登天难以服众,怕是要被磋磨一阵子。   只不过萧衍重视教育,经常来国子学为学生们讲学,太过分的,也没人敢做。   傅歧也是一样,作为纯臣派,他在国子学里也成了中立人士,和张渊等人立场相似,身份却不相等,也只能读书了。   至于孔笙,他在国子学中有同族照拂,又没有什么志向,如今倒算是最自在的一个。   但会稽学馆一起上京的小伙伴,毕竟还是分开了。   “如今我这院中这么热闹,想要再出门就没那么容易了,就算能出门,也有无数双眼睛看着……”   马文才皱着眉。   “我原本还想去裴家那边看看……”   当初他狮子大张口,要祝家一半的家财替他们解局,除了召唤游侠匪盗之流来演戏需要用钱来打动以外,为的就是有资本和裴家一起在京中铺设产业。   虽说裴公定下约定,裴家庄园的物资任他取用,可裴公是裴公,一旦裴公不在,裴家那么多子弟会不会釜底抽薪,谁也不知道。   马文才向来不吝用最坏的猜测去打算,便也不会完全指望裴家。   只有双方的投入相对平衡时,他才有资本指手画脚,否则也不过是为裴家做嫁衣罢了。   如今各取所需,梁山伯那边也来了信,他不日会上京,作为他和裴家之间的“沟通人”,在他不方便的时候,处理这些不能浮出水面的产业。   天知道,他原本只想着闷声发大财而已。   “这时候受到青睐,不知道是忧是福啊……”   马文才头发都愁白了。   “当然是福啊,你看看之前国子学里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学官,再看看现在一个个巴结的样子!”   傅歧可不觉得这是什么忧,只是有些不踏实:“说起来,陛下为什么突然又是赐字,又是让你做秘书郎的?”   他上下打量着马文才。   没听说陛下有龙阳之好啊?   马文才被傅歧奇怪的眼神看的直发毛,瞪了他一眼,方道:“我隐约间,似乎听到陛下提起了先皇后……”   先皇后郗徽,是梁帝萧衍的结发妻子,其母是宋文帝之女,两人感情甚笃、门当户对,萧衍为了她,一直都没有纳妾。   十几年里,郗徽连生了三个女儿,萧衍到三十岁上都没有儿子,才纳了兖州刺史之女丁氏为妾。   郗徽在世时,没有一个女子曾为萧衍孕育过子女,她在三十二岁那年去世,死后萧衍再未立过皇后。   她死后,丁氏方才怀上孩子,也就是现在萧衍的长子萧统。   马文才能知道的关于先皇后的事情也只有这么多,毕竟他只是三吴之地一个二流士族家的子弟,对于什么宫闱秘闻、前朝旧事,根本没有什么了解的渠道。   作为萧衍的书童和伴读,陈庆之一定是知道点什么,但此人性格谨小慎微,并没有告知他太多。   “先皇后?”   傅歧有些意外,“难道你长得像先皇后?”   “去去去!”   马文才翻了个大白眼。   他虽一直觉得自己的长相偏阴柔,可要说长得像女人,褚向比他要更像吧?   “我哪里男生女相了?这话休要再提,侮辱我就算了,传出去,是侮辱了皇后娘娘!”   傅歧话一出口也发现了不妥,就此止住了这个话题。   “郎君,国子学外有人求见。”   说话间,又有差子在门外通报。   这几天不停有人来见马文才,但大多是国子学里的出身高门的学子,马文才推不得也躲不得,只能耐着性子接待。   可从国子学外求见的,这还是第一次。   “是谁?这都快闭门了。”   傅歧问道。   廊下那差子递出一张名帖。   马文才看了那名帖一眼,连衣衫都来不及整理,执着名帖就奔出院外。   傅歧难掩好奇,也跟着马文才身后往外走,马文才既然不拦着他,说明并不是什么不能见人的人。   两人一前一后,一急一慢,匆匆到了国子学边门候客之处。   那递来名帖之人并没有在候客的厅堂里干等,而是站在门外一颗垂柳旁,夕阳西下,落日的余晖将那青衣书生身后的剪影拉得极长,似是要和身边的垂柳连为一体。   他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广阔的院墙之内,眼神中带着无限的憧憬。   “圣人邻里同光耀,太学监中尽集贤……”   听到身后的动静,他嗟叹着转过身来,对两人微微一礼。   “好久不见,马兄、傅兄。”   “天啊,梁……”   傅歧指着树下的青年,一句熟悉的称呼刚要脱口而出,就被身边的马文才捂住了嘴往后一推,抢先上了前。   “可算等到你了!”   马文才的脸上,今日第一次露出真挚的笑容。   “裴兄!” 第270章 齐聚(下)   树下等候马文才的, 正是正午时分才入京,如今化名为“裴山”的梁山伯。   这位曾为县令的年轻人原本就很稳重, 现在更是一丝浮躁之气都不见,长途跋涉而来, 身上犹有风尘,站在那里时却有如山般静岳之气,正合适他化名的“山”字。   如果他没用河东裴家的帖子, 门房绝不会在这个要“下班”的点接待他, 更别说为他通报了, 但有这样气质的人,任谁都不会怠慢。   以他现在假借的庶子身份,和马、傅之辈来往算是高攀, 但比起梁山伯原本自己的身份,又高了太多。   对于他这个时候过来,马文才也很意外。   “刚刚在门子那里听说了你被陛下封为秘书郎的事情,恭喜你, 马兄。”   “你如今再不会束手束脚, 四面受敌,可谓是天高云阔,大有可为,也当恭喜你才是, 裴兄!”   两人如今都从束缚自身的“噩梦”中逃脱, 梁山伯得知了父亲死亡的真相, 又逃离了危机四伏的险境, 如今一身轻松,就算是庶子,也无人敢无端去惹三千豪侠的河东裴家。   马文才则是从“梁祝”的魔咒里彻底脱身,如今祝家庄被他巧使妙计伤筋动骨,已远不是上辈子的豪强之地,上辈子梁祝间接让他殒命、家破人亡,这辈子他取走祝家一半家产,夺走他家嫡出的女儿,祝家反倒要谢他,他也自是毫无心理负担。   在马文才心目中,这“梁祝”之仇,已经是报了。   现在和梁山伯一笑泯恩仇,与上辈子的“仇人”携手合作,马文才没有感受到任何的不适。   如今,正如同马文才所说,破除了心中桎梏的他,可谓是天高云阔,大有可为,这话是说给梁山伯听的,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梁山伯奇异的听懂了,两人相视一笑,目光中满是豪情。   “哇哇哇,你们两个别在这里磨磨唧唧了可好?裴,裴……”   傅歧裴了半天。   “你可以直呼我裴山。”   梁山伯笑。   “裴,裴山?”   傅歧嘴巴翕动了好几下,才勉强唤出口,在梁山伯的微笑中压低了声音说出现在最大的麻烦:   “你只是改了个名字,又不是换了个脸,给孔笙他们看到了,还以为活见鬼了呢!”   梁山伯的死在会稽已经传遍。   他“生前”为了抵抗豪强对百姓的压迫而一意拆了困龙堤,未死前早已经引起不少人的关注,死后更是引起不少人的唏嘘。   朝廷和地方一直是对立之态,朝中希望能多有赋税,地方豪族却每每制造**、抢掠民户,早已成了顽疾,对于梁山伯这种行为,朝中是嘉许的,可地方上的豪强和士族却着实恨他开了一个先例,反弹颇厉。   这几日甚至有来自三吴的国子学学生在讨论这件事,说是朝中有大臣上奏,想要为这位呕血而亡的年轻县令讨一个谥号,结果到了皇帝哪里,最终还是不了了之。   如果梁帝还在年富力强之时,梁山伯恐怕不会这么凄凄惨惨地躺在九龙墟里,多半是要带着封爵之号风光下葬的。   不过这样无声无息,倒正和几人之意。   “天色已经不早了,傅歧说的也是实话。”   马文才看了眼天,快到关门落锁的时候,“里面也不方便谈话,可否等明日我去裴家别馆找你……”   如今的国子学里,也不是没有不认识梁山伯的人。   “不必了,我来也不是为了叙旧的。”   梁山伯伸手止住了马文才的话头,他看了下四周,确定没人注意这边,才道出自己的来意。   “哦?你是?”   马文才迟疑地看着他。   “上京的路上,我路过吴兴,听到了一些传闻,心中实在放心不下,所以一入城,便来找你……”   他面色沉重地看着马文才,问出让他一路上揪心不已的传言。   “祝家送嫁的女儿在路上遭遇水盗,祝家损失惨重,嫡女不愿落入水贼手中怒而投江、下落不明……”   梁山伯才说几个字,马文才的眉头便皱了起来。   傅歧已经被吓得说不出话来。   梁山伯的心里还抱着一丝希望,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马文才,似是要从他的每一个细微表情中看出自己想要的答案。   他带着哀求的语气,轻轻地问: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可能。”   马文才懵然之后,满脑子里全是这几个字。   在梁山伯突然煞白的脸色中,他又重重地重复了一遍。   “这不可能!”   **   “法生兄弟,麻烦你了。等到了京中,我一定重重酬谢!”   一身男装的祝英台坐在运粮船的船尾,向在船尾忙活的陈霸先道谢。   “没什么,马太守一家都是好人,若不是他写了这封举荐信,我也不能到京中去任职。”   陈霸先不敢居功,连正眼都不敢看祝英台,只低着头收拾船上的工具。   “不过说起来,你为什么不让我通报马太守你还活着的消息?”   这半年沈家和马家的摩擦越来越多,马文才上京后,马太守也上了辞表,以身体抱恙为名要回乡休养,致仕只是时间的事情。   马太守一走,如陈霸先这样靠马文才关系才拿下这等肥差的差吏日子就不会有那么好过了,马文才一家对这位小吏都有好感,所以离任之前给京中故旧写了封信,举荐他到建康任户部油库的库吏。   同样是吏官,在地方的运粮船队中做船曹,和朝中户部油库的库吏完全不同,这时代油比粮更珍贵,没有先进的技术,油很容易坏,经常要清理仓储,这个差事可谓是个肥差,没有过硬的关系根本谋不到。   对此,陈霸先自然是对马家感恩戴德的。   “马伯伯身边人多口杂,他一知道,说不定其他人都知道啦,我不想让太多人知道我活着的事。”   祝英台叹道。   “这世上要没有了祝家娘子,才是幸事。”   她留在祝家,也是个拖累,祝家怕是也知道这一点,才会为她准备京中的产业。   “您说笑了,如果您是担心曾为贼人劫掠之事,我觉得马公子应该不会为这种事而猜忌……”   “跟马文才无关。”   祝英台的脸上漫溢着对马文才的信任之情。   “正因为我相信他,所以更不能给他添麻烦。”   她这话说的让陈霸先完全不能理解,但他自少时起便命运多舛,已经学会了如何缄默,见祝英台不愿再提,也就不再劝她。   左右安全将她护送到京,就算是全了他们的恩义。   这艘运粮船是马太守特意遣入京中的,运粮为主,顺便为儿子送去家书,告之祝家船队出事和自己要致仕回乡的事情。   这时节交通不便,消息难以沟通,马太守从儿子那里大致知道祝家船队会出什么事,却没想到“儿媳妇”会出事,如今也有些无从下手,一边放下手边的政事亲自带人手去接应祝家,一边向京中送出消息希望儿子能尽早应变。   若是马文才在这里,便会庆幸祝英台的谨慎。   自褚向之后,他怀疑有人在家中埋了钉子,如果祝英台去了太守府,消息必不能瞒住。   太守府人多口杂,内外不绝,便是有眼线也无法排查,如今他父亲要辞官回乡,按照惯例,只会带着家人和几个家中世代伺候的忠仆,那些眼线也就无法再混入其中,轻易解决了这桩难题,倒是意外之喜。   祝英台环抱着自己,看着陈霸先搓着麻绳,又利索地将麻绳织成渔网,除此之外,他还修理好了几张案几,动作利落的像是传说中的田螺姑娘。   因为知道祝英台的身份,他除了正事以外其他的时间都守在她的身旁,担心其他人会唐突了他。   但他又恪守身份,绝不靠近她的身边,如无必要,也不和她有任何接触。   两人就这么桥归桥、路归路,竟也达成了某种默契。   船外江水滔滔,船尾一片宁静。   陈霸先忙忙碌碌,祝英台想象着马文才见到她会有什么样的惊吓,除了“我也总算能吓到马文才一次”的窃喜以外,也不免有些担心挨骂的害怕。   “有外人在,应该不会把我骂到臭头吧?”   祝英台瞟了一眼陈霸先,心中嘀咕着。   感受到祝英台的目光,陈霸先停了下手中的木活儿,看了眼对岸,突然说:   “已经快到陵口了。”   “呃?”   祝英台对这些古代地名没有太大的概念,蒙圈地看着陈霸先,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陈霸先却不同,原先只是长兴一个小小的渔民,自从在船上任职,也算是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他记忆超群,对于地理方位更是有着过人的敏锐,有时候甚至连老船曹都要询问他对方向的意见。   见祝英台没有明白过来,陈霸先笑笑,结束了手中的活计,回应了一声船中同伴的呼喊,转过头向祝英台说:   “我不能再陪郎君了,到了陵口,便要忙碌起来了。郎君也准备准备吧,你那路引毕竟是伪造的,也不知能不能蒙混过关。”   虽说乘的是官船,大部分时候不看路引就能糊弄过去,但这世上的事,谁也说不准。   他伸了个懒腰,在祝英台茫然地表情中指着西边,笑道:   “祝家小郎,过了陵口,便是建康了。” 第271章 时尚之都   梁山伯与马文才冒险一晤, 并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反倒是把马文才惊得不轻。   他们出此计策时,就考虑过祝英台的安全问题,包括水贼们突然变卦的可能, 所以按照计划,祝英台的船上不但没有任何外人,她本人也会穿上约定好的红衣,无论是谁, 登船者死。   祝家再怎么不济, 如果连嫡女都保不住,岂不是个笑话?   可这不好笑的笑话,确确实实发生了。   如果说梁山伯还有可能是听到讹传的话,护送梁山伯来京的几个马家侍卫也证实了传言不假, 就不可能只是传言了。   除此之外,听说上虞地界确实抓到了几个落水的“匪寇”,大约是所涉之事甚大,当地水军统领不敢擅自处置, 正押送着入京。   这更让马文才忐忑不定。   如果那些“匪寇”是他们召集去的水贼游侠, 这计划很可能就保不住了。   事情发展成这样,马文才压根坐不住了, 一边写信回家向父亲打听, 一边去联络祝家在京中的联络人。   可惜消息来往太慢, 无论是哪一边, 都不可能尽快给他答复, 马文才也只能耐着性子等候消息。   除了他自己的事情,他眼下更重视的,则是梁山伯。   梁山伯来了京中,并不仅仅是来给马文才“打工”的,以他的才能,如果马文才只把他当个下人,也注定留不住他。   他来京中,为的是参加御史台秋季的“招录”。   晋之后,为防止监察机构徇私舞弊、互相包庇,明确规定了士族不得为御史中丞,加上这是个专门打小报告的“浊官”,又常常要出门巡视非常辛苦,士族普遍对这个衙门嗤之以鼻,致使御史台成为整个朝中士族官员最少的部门。   但御史台处理之事历来是要务,如果全用庶人,能力暂时不说,诸如刀笔吏、库曹官之类还好,可若有处理案宗、理清朝中各官职关系和职务的事务性工作,就非得用有才干的人才好。   御史台如今的几位绣衣御史,虽都是庶人,但要么曾为皇帝亲信,要么是大族中被排挤没有身份的庶子,算不得乡野草民。   这种在士族中找不到位置、也不被真正的庶人认可的“边缘人”,往往却能对御史台产生归属感。他们既受过士族才能得到的教育,又有乡野庶子没有的见识,往往得到御史台的青睐,有更高的晋升空间。   这就是御史台“秋季招录”的由来。   在来京的路上,马文才就已经向他提供了一卷有关朝中内外官员的名录,详细的记载着他们的出身、官职、所归的派系。   这份名录原本是傅异为傅歧日后出仕准备的,傅歧与马文才形同兄弟,便将这份名录也给马文才抄录了一份。   马文才要想发迹,少不了要用些投机取巧的路子,御史台中必须要有自己的人,而梁山伯又志在御史台,所以在征得傅歧的同意后,他将这份名录也给了梁山伯一份。   梁山伯来的路上,大概早已经把名录背的滚瓜烂熟了。   河东裴氏虽然门第高,可早就不在朝中出仕了,倒是地方上出过几位刺史,那也是看重他们的军事能力。   作为士族,他们任侠重武,在如今的士族之中也是另类,反倒跟和地方豪强交好,而不是其他士族。   梁山伯用裴家的旁支庶子身份参加招录,远比其他人都有优势。   只是如今却有两件事情难以糊弄过去。   一是他的会稽口音、二是他的长相身材。   “公子说,在京中认识你的人不多,你以后要是入了御史台,认识你的人也很难接触到你,但难保没有人认出你来,所以你最好深居简出,在事情落定之前不要露面。”   被派遣来的细雨拿出一方木匣。   “至于口音,公子也替你想过了,这是裴家为你假造的身份……”   作为“走私大户”,裴家在这种事情上驾轻就熟,多少黑道上的“朋友”,就是靠着裴家的关系洗白的。   这也是许多游侠尊敬裴家庄的原因,在这世道,能有个士族愿意为走投无路之人提供一条活路,无论如何,都是值得尊敬的。   梁山伯拿起那份“户籍证明”,仔细看了一遍。   这份户册连同之前上京的路引都做的极为详细,通过这些文书,完整的塑造出了一个虽出身裴氏却年幼丧父、不得不靠着裴氏施舍才能艰难长大的青年形象。   而那个所谓的“寡母”,正是会稽郡山阴籍人士,这也就解释了梁山伯的官话里为何有会稽口音。   “至于长相……”   细雨又拿出一方木匣,摩挲了几下,不停打量着梁山伯的面容,嘴角露出一抹“高深莫测”的笑容。   梁山伯被细雨看的后背直发凉,直觉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再联想到细雨的特长是……   果不其然,细雨一边笑着,一边从匣子里取出许多瓶瓶罐罐,有些罐子一拿出来就散发出极为浓郁的花香,闻起来不像是什么吃食,倒像是……   “……胭脂水粉?”   梁山伯颤抖着指着这些瓶瓶罐罐。   这里又没有女人,细雨拿这些来,只能是给……给……   “这些可不仅仅是胭脂水粉。”   细雨极力让自己崩住不笑,解释着,“即使是旁支庶子,以梁公子你的肤色也太黑了。裴氏再怎么治族不严,也不可能让家中子弟日日下地种田的,这种大家族都有祭田,孤儿寡母哪怕接受救济能能好生生长大……”   他打开一个漆盒,从手指轻轻点出一点凝脂。   “……好在离秋天还有几个月,从现在开始保养,也不是没有稍微变白点的可能……”   “保,保养?”   曾被祝英台嫌弃太“糙”的梁山伯看着那几点凝脂,目瞪口呆。   “这些都是羊奶与珍珠研磨制成的乳脂,原本是大族之人被日光暴晒后使用的,有滋润养颜之效,请君每日以此敷面。这是十日的量,若用完了,自然有送人来……”   “这是熊油,用以敷手,可抚平干纹、软化厚茧……”   “到你手上的茧子软化后,用此刀将硬皮铲掉,再敷上这个……”   细雨从匣子里拿出若干锉刀、细茧等物,一点点向马文才解释。   “……这个可以……”   “等等等等等!”   梁山伯连忙伸手打住他的话头。   细雨歪了歪脑袋,似有不解。   “如果是掩人耳目想要让我白点,我最多敷个粉就是了,用不用如此,如此……复杂?”   梁山伯的表情像是见了鬼。   “正是,自然是要敷粉!”   岂料细雨一拍掌,接着拿出几盒东西。   “其实我来,就是要教你如何敷粉施朱的……”   细雨将眉黛、脂粉等物一一挑出,告知梁山伯马文才的意思。   梁山伯的长相并不是现在世风推崇的相貌:他的五官过于淳朴,他的皮肤有些过黑,他的肩膀很是宽阔,并没有弱柳扶风之资。   如果他是个农家子,这个长相和身材自然很受身边人群的欢迎,但到了京中这样的地方,就变得太过扎眼了。   就连马文才自己,到了建康以后都开始注重起衣冠打扮来了。   除此之外,在明显崇尚“弱质纤纤”的地方出现梁山伯这样的人,会变得很扎眼,而梁山伯现在决不能引人注目。   唯一能让人不注意他扎眼的办法,就是让他变得更扎眼。   在没办法做到时时易容的时候,要怎么让别人不去看他呢?   很简单,辣眼睛就行了。   “所以,这就是马兄的计……策?”   梁山伯看着铜镜中那惨不忍睹的妆容。   他原本正常的眉毛被剃的细细长长,配上他原本的环眼,看起来就像是安放错了地方;   脸上的白粉倒是敷的挺白,有效的挡住了脸上黝黑的皮肤,可耳后和脖子却没“照顾”到,看起来倒像是戴了一层假面具,活活吓死人;   他的唇色较深,如今涂了口脂,并没有齿白唇红的感觉,倒像是中了毒以后微微发紫……   总而言之,这是一个正常人看上一眼就恨不得转移视线的拙劣妆容,充满着“乡下人想要极力效仿京中时尚圈打扮却东施效颦”的效果。   “你现在想多看自己几眼吗?”   细雨指着镜子里那故意被画成“血盆大口”的嘴巴。   “不,我现在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躲起来,能不见人就不见人。”   梁山伯板着脸,认真无比的说。   “这就对了。从明日开始,你就习惯用这样的面目来见人,让所有见过‘裴山’的人都抱有这样的印象,只有这样,才能让裴山和梁山伯完全不会被联系到一起。”   细雨又补充道:“等你用上我们送来的凝脂和熊油等保养之物,过个半载几月之后,你的肤色和肤质自然也会出现变化,到那个时候你再找个由头去掉脸上的粉黛,你的身份就不会再让人存疑了。”   一个人肤色、气质和身份产生了变化,即使长相没有太大变化,看到的人也只会觉得“长得有些像”而已。   “你说,我要顶着这幅模样半载?”   梁山伯感觉自己说话,粉都在噗嗤噗嗤往下掉。   他不应该假死的!   早知道这样,好死还不如赖活着!   细雨满脸同情地点了点头。   “给你制作的‘新衣’还未赶制出来,等制好了,我们会送过来的。配上你的妆容,效果更佳。”   用脚后跟想,梁山伯也能想象出所谓的“新衣”不会是什么正常的衣服,一想到自己要保持这样直到秋后招录,梁山伯如丧考妣。   细雨吩咐完了一切,又将记载着如何使用这些东西的“说明”留下,收拾了东西就要走。   如今马文才得了皇帝的另眼相看,连带着他们这些侍卫出来都要避开不少眼线,能抽空来这客店,都费了不少功夫。   眼看细雨要走,梁山伯也顾不得顶着这脸有多不自在了,犹豫着问了他一个问题:   “马兄那边,有祝英台的消息了吗?”   细雨没想到梁山伯会问这个,愣了愣,摇了摇头。   见梁山伯眼中的光芒蓦地就灭了下去,细雨也不知为何心中一软,不由自主地宽慰他:   “这时候没有消息倒是好消息,要真出了事,太守和祝家一定早就快马上京了……”   梁山伯也知道这只是宽慰之言,勉强笑了笑,感谢了他的回应,送他出了门。   “祝英台……”   他抚着自己“面目全非”的脸,轻声低喃着心中挂念的名字。   “你可千万别出事……”   ***   几日后,马文才接到宫中传旨,同泰寺的丹桂提早盛开,寺中浓香馥郁,堪称奇景,梁帝龙颜大悦,要在三日后与同泰寺中召开诗会庆祝“祥瑞”,下令国子学中的“英杰”一并参加,又特意点了马文才随驾。   如今只是初夏,本该九、十月盛开的桂花提前开花了,又是在皇家供奉寺庙的同泰寺,也难怪梁帝大悦。   这一旨降下,兴奋者有之,惶恐者有之,野心勃勃欲要施展才华者易有之,而被点了名要提早入宫随驾的马文才,更是让人不得不侧目,不少人已经过来旁敲侧击的问他准备的如何。   就在这种紧要关头,马文才却收到了家中的家书。   随家书一起前来的,还有让马文才惊讶的两人。   “法生?”   马文才在偏门看着一身小吏打扮的陈霸先,疑惑着接过了家书。   在陈法生的身后,穿着斗篷的矮小少年轻轻抬了抬帽檐,露出半张脸来,对着马文才眨了一下。   看到来人是谁,马文才手上的信晃晃悠悠地飘落,他愣了一下,才手忙脚乱地将信又重新捞了起来,皱着眉头就要对斗篷里的少年发火。   那少年大概也知道现在这地方即使是马文才也不能拿她如何,缩了缩脑袋又把自己的脸藏在了风帽之中。   马文才捏着信,深吸了一大口气,才强忍着控制住情绪,转头对陈霸先说:   “麻烦小兄弟了,我马家欠你一个人情,你若在京中有什么麻烦,可以来国子学找我。”   “恩公客气,蒙恩公再三出手相助,怎敢承恩公的人情……”   陈霸先有些惶恐地说,“小的在京中的差事还是太守帮忙谋得的,带这位小郎君上京来,不过是举手之劳。”   过几日就要开诗会,如今国子学里来往者不少,有回家寻求家中长辈指导的学生,也有家中派来幕僚指点的,边门这里人来人往 ,马文才担心祝英台会引起别人注意,对着陈霸先拱了拱手。   “这几日学中事忙,我没办法好好招待这位远道而来的朋友,还劳烦你将我这位朋友送到新元坊的腾云楼,我家的家仆和熟人暂居在那里,你到柜上说一声安置下吴兴马文才的朋友,自会有人招呼你。”   他又说:“我猜你刚到京城,也没有落脚的地方,不妨暂时在腾云楼住下,我家知道我来京中,包了几个院落,倒有不少空的地方。”   陈霸先家道中落,即使后来在吴兴当了肥差,所得也都给了寡母,上京时没带多少盘缠,路上还靠祝英台资助,现在马文才邀请他落脚,他自然是千恩万谢,至于送祝英台过去,就算不得什么了。   祝英台见马文才从头到尾没有理她、一见她就要送她走,心里也有些委屈。   在她心目中,马文才见到她,要么是怒不可遏,要么是惊喜不已,不该是这么不咸不淡的样子。   她却不知马文才心中已经惊涛骇浪,恨不得抓着她的肩膀将所有的真相都抖出来才好,可他现在已经处在风口浪尖上,根本没办法抓着她细谈,只能趁明日何时偷个空溜出去见她,再细问了。   见边门这边聚来的人越来越多,马文才也有些心急,对陈霸先做了个“请”的手势。   “天色不早了,我还要准备明日的功课,还是……”   “呃?哦哦,是小的磨蹭了,小的这就带小郎君离开。”   作为出入皆士族的国子学,陈霸先连站在门房里的资格都没有,如今是站在门外和门内的马文才说话,早已经局促不已,如今马文才送客,他反倒如临大赦,毫不拖泥带水。   马文才身在国子学,有些事情也不得不“入乡随俗”,譬如明面上必须要和庶人“泾渭分明”。   他仅仅是和看似小吏的陈霸先说话,就已经频频引起别人的注目了。   待陈霸先领着一步三回头的祝英台离开国子学,马文才方才转过身子,在用“家中派小吏送信”的理由回答过几个好奇者的问题之后,他捏着那封家书,缓缓踱入了国子学中。   踏上青砖铺就的步道,马文才不紧不慢地走上偏僻的小径,待到四处无人之时,他才松开紧紧攥着的拳头,对着高阔的缥缈天际,长舒了一口气。   “这算是……”   “人傻自有老天疼吗?”   **   被几乎是“赶”出国子学的祝英台有些失落的跟在陈霸先的身后,毫无知觉的跟着他在建康城中行走着。   陈霸先出了国子学地界,首先做的就是伸了个懒腰,叹了口气。   只供高官贵胄子弟读书的国子学建立在这座都城最靠近皇朝的地方,陈霸先能进来求见马文才,还是靠着马太守准备的印信,即使是这样,连边门的门槛都没碰到,只能弯着腰在外面说话,不免有些憋屈。   不仅如此,如今他一路出来,每一个看到他的人都对他抱有鄙视的神色,甚至还有人直接呵斥他,让他去牛马走的畜生道上。   这动静太大,连魂游天际的祝英台都被喝回了神,刚抬起头,就被前面领路的陈霸先按了下去,拉着她低着身子走入了牛马走的边道。   看得出他对此没有半点不自在,只是为让祝英台也走这里而不安:   “对不住,连累祝小郎君了。”   如果是其他士族,大概会觉得受到了折辱,不过他碰到的是祝英台。   “没什么,这道还宽敞些。”   祝英台小心翼翼地避开路上几处看似牛粪留下的印记,不以为然地说:“咱们快走吧,我本来还想看看这时候的都城,现在一点心情都没有了。”   建康没有人骑马,全是牛车,大概因为这路通向内城,道上没有什么牛粪,冲刷的还算干净,但毕竟是古代,处理的没有那么彻底。   陈霸先紧抿着嘴唇,没有再说什么,闷着头领着她出了这让人压抑的地方,等拐上有了人烟的地方,问了路边一个小贩新元坊的位置,一路问了过去,终于找到了地方。   这新元坊的客店其实是马文才在京中的产业,那掌柜的问清来人是马文才的朋友,并且看过了来人的印信后,露出了热情的笑容。   “你们来的正好,马公子身边的侍从刚来,鄙人这就去……”   “细雨!”   不必掌柜的再说,眼尖的祝英台已经看到了正在被什么人送下楼的细雨,高兴地拉下风帽,对着楼上招手。   细雨是来给梁山伯送新衣的,刚刚帮着他试过衣衫的大小,还算合适,正准备回去复命,此时听到了祝英台的声音,喜出望外地探出半边身子。   “小郎?你没事?”   听到她的声音,站在细雨身后的人欣喜若狂地迈出了一步,刚要夺路而出,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收回了那只脚,又向细雨身后瑟缩了下身子,似是想要悄悄倒退回屋。   “小郎来这,我们家公子知道吗?”   可惜兴奋中的细雨完全察觉不到后面那人的心情,早已经奔下楼去,露出后面那人完全遮挡不住的魁梧身影。   “看我这脑子,您能找到这里来,一定是见过公子了!”   细雨狠狠一拍脑袋。   就在这时,祝英台的嘴巴突然张成了“O”字型。   “咦,祝公子,你怎么这个样……呃?”   眼见着祝英台下巴都要掉下来的表情,细雨顺着祝英台的视线看向楼上。   “我突然想起我还有点事,那个,我得先回去向公子覆命!”   始作俑者看着梁山伯快要杀人一样的眼神,后背一阵发寒,慌不择路的落荒而逃。   祝英台身后的陈霸先也顺着祝英台的视线看了一眼楼上,立刻被那人的“妆容”吓得倒吸了口凉气,忙不迭地转过视线。   京中的风尚,他这乡巴佬实在是不懂,看不懂啊! 第272章 亲如姐妹   即使带着锥帽,穿着斗篷, 从她出现在客店里的那一刻, 梁山伯就知道是祝英台来了。   他认出她, 从来不是靠长相和身形, 即使是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他的目光也能准确无误地落在她的身上。   所以那一瞬间,他差点就失态地冲下去了。   但很快他就想起了自己现在的打扮。   为了掩饰自己的“死而复生, 马文才用了一个让他最尴尬却也是最快速的办法, 让他将自己乔扮的面目全非。   不仅如此, 今天细雨来,是为他送新衣服的。细雨怕他不肯穿,在送去新衣的同时,毁去了他所有的旧衣。   魏晋之后,世人喜白, 尤其是读过书的人, 无论是士族还是庶人,都喜着白,原本会稽学馆的生袍也是白色, 梁山伯和大部分年轻人一样, 大部分时候穿着白布袍。   但细雨送来的衣服, 大多是颜色鲜艳的新衣。诸如青绿、宝蓝还好, 至多是颜色亮了些, 可有些丁香、藤黄色颜色的衣衫, 他根本就没眼看。   在被祝英台抬眼看到的那一刻, 他甚至暗暗向上苍祈求祝英台没有认出他来,但从祝英台张大的嘴巴、圆瞪的眼睛上,他知道就和他总能认出她一样,她也认出来了。   对于这点,他不知道是该欣喜,还是难过。   眼见着细雨像是只耗子一样窜走了,梁山伯难堪地对她抬了抬手,不自然地挤出一个笑容:   “那个……好久不见。知道你没事,我很高兴。”   祝英台的惊悚表情只是一瞬,之后就用锥帽挡住脸,低下了头去,可以看出她在极力平复着内心的震惊。   在梁山伯感觉中,好像过去了一整天那么久后,祝英台才重新抬起了头,对他露出了个灿烂的笑容,好似刚刚的惊讶表情只是个他的错觉。   “好久不见!知道你没事,我也很高兴。”   陈霸先突然觉得自己在这里有点多余,摸了摸鼻子低声问了下自己能住在哪儿,和祝英台打了个招呼,就先去安顿自己了。   细雨跑了,祝英台主动要了个梁山伯旁边的屋子,她和梁山伯久别重逢,自然有许多话要说,虽然现在见面的情况有些尴尬,但至少两人都不像传言里那样——   在传闻里,他们两个都已经是“死人”了。   在上楼的过程中,祝英台全程面无表情,看起来似乎很镇定,其实内心的小剧场已经翻了天了。   “这是什么情况什么情况!为什么梁山伯GAY里GAY气的,剃了眉毛涂了粉还抹了口红!这是抛弃掉过去的身份之后彻底放飞自我了吗?”   祝英台心中碎碎念着。   “祝英楼说他喜欢我,可能是个断袖,难道是真的?”   “可是喜欢我这种一看就是弱受的不该是个攻吗?现在他这俗艳受一样的画风是什么鬼?我到底是该当做视而不见还是劝说他改变画风?”   啊啊啊啊啊**得先美啊!   这画风怎么让她正眼看啊!   两人各怀心思的在屋中坐下,祝英台摘下了锥帽,原本是要脱掉身上的斗篷的,不知为何手在银扣上摩挲了下,又放下去了。   梁山伯敏锐的察觉到了她的这个小动作,苦笑着摸了下脸,起身到屋角的水盆处洗了把脸。   “马兄害我不浅,肯定吓到你了。”   “咦?”   祝英台懵然地抬着头。   梁山伯一边洗脸,一边尽量言简意赅的解释着自己为什么这个样子,从在九龙墟假死、马文才为他安排新的身份,说到他赶到京中准备入御史台,不得不靠这种娘娘腔的样子掩饰他的真实样貌。   这实在是很长的一段故事,可梁山伯洗脸的时间用的太长,硬是在洗脸的时候将所有事情说清楚了。   等他干净着一张脸重新坐在祝英台面前时,除了眉毛还是那种细长的样子,身上的娘气倒是随着脂粉一扫而空了。   “所以,现在我该喊你‘裴山’了?”   祝英台将这个名字反复在口中念了几遍,懊恼地摇了摇头,“不行,梁山伯这个名字太先入为主了,我怕一时改不过来。”   不仅仅是这辈子,上辈子听了那么多年梁祝的故事,梁山伯的名字已经是一个符号式印记了。   听着祝英台的话,梁山伯露出惆怅的表情。   “世上再无梁山伯,梁山伯已经葬身九龙墟下。”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阴霾。   即使已经天高云阔,大好男儿无法用真实姓名行走与世,在这个时代,也算是种不孝。   “从此以后,只有裴山。”   他斜倚着案几,一边说着,一边把玩着手中一个鹅蛋大小的盒子,配上因洗脸时因弄湿而散开的乌发、以及精心修整过的细眉,在这一刻,竟给了祝英台一种体态风流之感。   祝英台体内熄灭已久的腐女之魂“嘭”地一下重新燃起了。   她不觉得祝英楼的话是糊弄她玩儿的。   祝英楼是什么人?   是年纪轻轻就靠铁腕拿下了外祖父家经营几代的庄园、是让在家中卧底的女间谍都阴沟里翻船的冷面贵公子,不可能用这种玩笑来逗弄她。   梁山伯真的是“断袖”。   她的脑子里飘过这么一行字。   祝英楼觉得梁山伯喜欢自己,祝英台也想过这个问题。   如果她是男人,她肯定不会嫌弃梁山伯是个断袖,说不得还会跟他来一段什么,可问题她是个女人。   梁山伯是她的好朋友,她不能欺骗人家的感情,让他越陷越深。   她抬头看向梁山伯,缓缓向他伸出手去。   梁山伯愣住了,不敢置信地看着她握住自己的手。   ‘不行,不能拒绝的太刻意,不然以后朋友都做不成了。’   祝英台的手指犹豫地在他的手背拂过,伸指从他的掌心拈出了那枚小盒子。   梁山伯傻愣愣地看着她拿走那枚小盒。   “这是什么?”   祝英台一边在心里斟酌着,一边试图寻找着合适的语气来拒绝。   “这是细雨送来的手霜。”   梁山伯大致说了下自己的皮肤太黑太差,根本没办法冒充一个强豪士家的庶子,只能靠这些东西来想法子挽救的原因。   说起自己“太黑太差”时,他看了眼祝英台白皙的皮肤,有些自卑地将手往袖子里隐了隐。   “这南朝是药丸,男人有阳刚气居然是丑……”   祝英台口中嘀咕着,好奇地打开了那所谓的手霜,嗅了嗅,露出了嫌弃的表情。   “什么玩意儿?这么大味儿?”   “说是有羊脂,所以有点膻……”   “羊脂?为什么不用……咦?”   祝英台突然想到了什么。   “你刚才脸那么白,还用什么东西?铅粉?”   梁山伯点了点头。   “说是什么桃花粉……”   “那东西赶紧别用,扔了扔了!”祝英台一听他用铅抹脸就惊了,到了放着一堆瓶瓶罐罐的镜台前一一打开那些“化妆品”查看。   古代的颜料提取比较复杂,大户人家当然有资源用一些复杂的纯天然方子,可马文才又不是什么拥有大片庄园的土豪,细雨拿来的东西里不少用的是“丹方”,也就是说,大部分是化学用剂。   除了粉是含铅的,口脂也有朱砂。   “细雨这些东西,也就能用而已,回头我给你弄些更好的。”   看不上眼的地丢下手中的什么“洁鬓威仙油”和“红白散”,祝英台有种梁山伯成了她GAY蜜的错觉。   鬼知道她已经多久没有跟闺蜜聊怎么化妆怎么打扮怎么搭配衣服了。   “我真的不太怎么在乎这……哎,算了,随你开心。”   不远处,梁山伯见到突然像是打了鸡血一样的祝英台,露出一言难尽地表情,到最后,也只能化为一声“你高兴就好”的叹息。   “你别担心我毁了你的容,别的不说,在这种提纯上,我的丹书已经到了宗师的级别。要不是马文才说这些赚的都是小钱,我早些时候一直想开些铺子。”   祝英台浑然不觉得自己以士人的身份说着“开店”有多么惊世骇俗,表情里还有些惋惜。   好在梁山伯早已经习惯了她这些“疯言疯语”,也知道她是个没有门第之念的人,听到了也只是不怎么赞同地摇摇头。   他不是不赞同她经商,而是不赞同她将她的“大道”用在这种旁枝末节上。   看到梁山伯摇头,祝英台以为他是不相信她的本事,正准备解释,脑中突然灵光一闪。   此时正是断了他断袖念头的最好时候啊!   想到这,祝英台的眼睛更亮了。   “梁山伯,别听细雨的,若论装扮和折腾这些,你就放心把自己交给我吧……”   她边说着,边卸下了身上的斗篷,拔下了簪发的长笄。   丝发如瀑般洒落,为她本就清秀的面容增添了一抹柔媚;   斗篷下,为了方便赶路而穿着的窄袖圆领袍衫,将她不盈一握的纤腰展露无遗。   她并不拘谨地拨弄了下散碎的头发,对瞪大了眼睛的梁山伯妩媚一笑。   “之前一直忘了告诉你,我是个女人。”   所以……   快死心吧!   ***   国子学。   “马文才,祝英台没事,你怎么看起来好像更烦闷了?”   傅歧见马文才今天不知第多少次叹了气,不得不放下手中的书卷,郁闷道:“陛下要赏桂,全国子学的人都在押题做赏桂的诗,就你对着窗外的枝头长吁短叹,被人看到了还以为你才思枯竭了。”   “我在作诗上本就没什么天赋,才思枯竭就枯竭了。”   马文才自嘲道,“我确实在担心祝英台的事。她这般假死出门,再无回天之术,怕是很快全天下都知道我马文才‘丧妻’了。”   这辈子,他才十八岁,就已经成了个不值钱的鳏夫。 第273章 七言绝句   马文才偷空去客店找梁山伯和祝英台时,祝英台正在窗边对着阳光试着各种胭脂的颜色。   像是后世很多女人试口红的颜色一样, 她将各种颜色一条条地画在梁山伯的手背上, 并在暗处和亮处进行对比, 将那些对比效果看起来诡异的颜色擦掉,剩下可以备选的。   描眉画目向来都是“闺房之乐”, 即使现在的男子敷粉是惯常也没有让异性朋友帮忙的, 所以马文才一进屋就皱起了眉, 冷着脸喝了一声。   “你们两个在做什么?”   也不能怪他口气不好, 刚刚当上了“鳏夫”, 即使是为了演戏需要而且祝英台也没进门,但至少两人前面几道礼都是过了的。   这一转头, “亡妻”就给别的男人涂胭脂了, 这语气都不是“不肖女被浪荡子勾走了”,活生生就是“我的头顶上一片青青草原”。   梁山伯也是第一时间想到了这层关节,不怎么自在地收回了自己的手,只是舍不得擦掉手背上的胭脂,将手藏在了自己的袖中。   “啊?啊?我在帮梁山伯看胭脂的颜色。”   祝英台也是慌慌张张地站了起来,满脸紧张。   她倒不是紧张“抓奸在室”,而是知道马文才性格高傲,万一被他知道自己瞧不上细雨的手艺,会不高兴。   “火都烧眉毛了,你们两个还有心思管什么胭脂不胭脂?”   马文才满脸写着“你是烂泥扶不上墙吗”的表情, 又瞟了眼神色紧张的梁山伯:   “你这是什么表情?怎么……”   他是何等聪明的人, 一闪念间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你知道祝英台是女人了?”   若不是知道祝英台是女人, 被撞破抹胭脂的事情有什么好满脸躲闪的?   “她告诉你的?”   “是……”   马文才这话一出,梁山伯竟讷讷不能言。   若说祝英台主动告诉他,未免有些轻浮。   “是啊,我告诉他的。都到这个时候了,我和他都等于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还有什么好瞒着的?”   祝英台摊了摊手,“总不能瞒一辈子啊。”   说到“死过一次”了,马文才想起自己来做什么。   “你到底怎么回事?不是说好了在吴兴假死,然后遁走京中么?怎么传言都说你被水贼杀了?”   那些“水贼”都是他花重金在道上请来的头目,以祝家的资产和船只作为报酬演这场戏替祝家脱身,这些人脑子再怎么不清楚,也不会真去招惹祝家的嫡女。   “这个说来话长,我也是没办法……”   祝英台就知道马文才要问这个,当即正襟危坐,将祝家送嫁路上发生的事情一一道来。   “……我被陈法生救下来后,原本是准备找回家去的,可是祝阿大说我被贼人所掠有损闺誉,如果他们送我回去,那些侍卫恐怕要被灭口,求我放他们走……”   祝英台见马文才表情凝重,有些不安地攥着衣角。   “祝阿大是为救我而死,祝家庄那些侍卫也是为了救我才一路跟来,有了之前炼铁坊那事,我实在不愿再看到有人为我而死,索性就没有再回去,让他们以为我死在了女罗手上……”   “什么!你‘死’在了梁山伯坟前?”   兜兜转转一圈还是这个结果,除了这两人还活得好好的没弄出什么“化蝶”以外,什么都和前世一样。   马文才一口郁气堵在嗓子眼里,差点没被噎死。   “幸亏她跑到了我的坟前,否则就是真死了。”   梁山伯安慰地拍了拍祝英台的手背,替她挡下马文才莫名的怒火,“不管怎么说,她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只要还活着,什么闺誉,什么经历,都无所谓了。   “罢了罢了,我这是庸人自扰!”   马文才一甩大袖,换掉这个让人郁闷的话题,“那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做?不回祝家庄了?彻底和祝家划开界限?”   祝英台听他听到这个,表情有些犹豫。   说句真心话,她从内心里惧怕那个家族,不仅仅是价值观的问题,更多的是因为作为一个穿越者,她在这个家族里找不到任何认同感。   她愿意帮助祝家完成他们想要的心愿,也愿意用自己的化学技术替祝家谋利作为他们失去一个嫡女的补偿,可并不愿意再把自己的婚姻和未来搭进去。   以祝英楼那变态的控制欲,只要祝家知道她还活着,一定还会想办法控制她,说不定亲自上京。   想起那些京中的田契和地契,她确实欠祝家良多。   马文才和梁山伯都看出了祝英台的挣扎,不同于马文才,作为一个刚刚假死的人,梁山伯是完全能够理解祝英台现在的心情的。   “这些话题,等过一阵子再讨论吧。祝英台刚刚死里逃生,又千里迢迢来了京中,现在需要的是冷静一阵子。”   梁山伯看着突然小鸡啄米一样点起头的祝英台,又叹道:“祝家现在怕是一团乱,手暂时伸不到京中来。”   “我是担心祝家吗?”   作为一手策划了祝家“破败”之人,马文才嗤笑着。   “梁山伯,祝英台和你不同,我能让你以士族庶子身份‘复生’,是因为这身份绝不会折辱了你,反倒给你添了不少便利。可祝英台却是士身,我手段再怎么通天,也没办法再给她一个士人的假身份。”   “她要真的从此隐姓埋名,你觉得世上有几个是像我这样‘不拘小节’的?她日后的婚配该怎么办?”   马文才一语道破自己的担心。   听到“婚配”,梁山伯的脸白了白,心中不免自嘲。   是啊,他一个吏门小子,能攀上河东裴家的门第,哪怕只是个支脉庶子都已经是高攀了,祝英台却是真正的豪族之女,就算隐姓埋名,难道真能嫁个,嫁个……   “又来了又来了,你怎么比我爹还操心这个!”   祝英台翻了个大白眼。   “我当庶人我高兴,知道你嫌弃我不想娶我,大不了嫁不出去我赖上梁山伯得了!”   她哥俩好地拍了拍梁山伯的肩膀,挤了挤眼。   “你总不会也嫌弃我吧?不当正室,当个小妾糊弄下也行,好歹能光明正大出门了。”   基佬也要挡箭牌啊,反正在这个时代找到三观契合的男人很难,找不到还不如单身,她不介意做挡箭牌帮朋友隐瞒真实性向。   “简直荒谬!不知羞!”   “祝,祝英台……”   马文才被她不顾身份的话语气得火冒三丈,梁山伯则是被她惊世骇俗的话吓到了。   未免马文才被自己气死,祝英台只好叹了口气,低头乖乖认错。   “是,我错了。”   心里却不以为然,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主意。   “我真是疯了,当着这个马上要诗会的节骨眼来这里听你说这些疯话!”   好在马文才以为祝英台是遭逢大变后说的丧气话,没有真的气到断交。   “希望你的‘聪明才智’能够值得我一次又一次给你擦屁股!”   他丢出几本册子。   “这是你之前让我保管的东西,完璧归赵。”   祝英台捡起自己的“记事本”,摩挲着封面,庆幸自己提前把东西让马文才保管了,否则现在肯定什么都不剩。   “你那个‘味盐’做出来的菜很受欢迎,但是开盖后放不了两天就会变质,根本不能贩卖,只能自用,你之前说的烈酒……”   他试探着问。   “我得有器皿,要有祝家庄那样的‘丹房’。试验的地方也要清净,不能让人注目。”   祝英台一听要“工作”了,倒是眼睛发光。   “烈酒、白糖、不褪色的染料、制冰……你要哪个,我给你先研究哪个!”   马文才之前就听祝英台说过有这些本事,此时自然不会客套,“我被陛下点了秘书郎,出来一次很麻烦,最近你就和梁山伯在这里先熟悉下环境,等家中在京中的人手安顿好了,我再让人接你去京郊的院子里弄这些。”   祝英台一听还要等,不免有些失望。   “马兄,刚刚听你说陛下要开诗会……”梁山伯对这些事情插不上嘴,倒是好奇诗会的事,“你现在身为秘书郎,还要和国子学的学生们一样作诗吗?”   “说是秘书郎,其实还是要在国子学里待诏的。”   马文才想到这件事,也不免有些头疼。   他本就不长于诗才,这种东西靠“灵气”,按上辈子国子学的博士们所说,他在作诗上没有灵气,只有“匠气”。   当今皇帝好诗文,不光是萧衍,萧氏几位皇子的诗文之才都是当世少见,无论是乐府还是诗都做的极好,还经常召开各种诗会,京中大大小小的文会也总是不断。   在这种下,国子学里的学生们大多善于作诗,即使不擅长的,家中多的是门客幕僚可以捉刀,像这种知道要咏什么主题的,提早作上两首,绝不会在诗会上丢脸。   “这几年来,陛下越发喜欢七言诗,这诗,实在是不好作了。”   他长吁短叹着。   “为什么七言诗不好做?”   听到七言,祝英台就想到七言绝句、七言律诗,脑子里一篇篇唐诗飘过,“七言不是比乐府好写多了吗?乐府辞那么长!”   她话音刚落,马文才和梁山伯皆是瞠目结舌地看着她。   七言体诗的创作始于魏文帝曹丕,但影响不大,并不作为主要的咏颂类型,是到了萧衍时期,七言诗才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   萧衍之前的七言诗逐句押韵,十分单调,缺乏婉转咏叹的情趣,不受魏晋时风的喜好,但萧衍的七言体诗平、仄韵互换,抑扬起伏,颇具独创性。   上行下效,萧衍好七言,仿效者便四起,但这毕竟这种诗体才流行没多久,句式、结构让人惊艳者极少,更别说能韵律能达到优美的地步,大部分人的水平都只够给梁帝萧衍做个垫脚石。   “看我做什么?”   祝英台被盯得发毛,随手拿起桌上画眉的小笔,展开袖中一方白帕子就开始写。   “桂花是吧?真见鬼了,这个天气有桂花?”   她一边絮絮叨叨着,一边在回忆里找了两首有关桂花的诗,稍微改动了一下,几乎是一挥而就,根本不假思索。   等她将那帕子递给马文才后,接着帕子的马文才低头将这两首诗吟了一遍,再抬起头来,表情很是复杂。   “你……”   马文才感觉自己被打击的不行。   “这是……以前做的?”   他有些不能相信大大咧咧没什么心眼的她能“七步成诗”,只能归结于她过去在家中做过这样的诗。   “不是以前做的,是以后做的。”   祝英台又开始神神叨叨别人听不懂的话。   “能用吗?你拿去用吧。”   祝英台没正面回答马文才。   “我本不该给你用的,可你到了京中,突然受到陛下的青睐,不服气的人一定很多吧?要真有人为难你,就拿这两首诗打脸回去!”   “诗是绝好的诗,字也是绝好的字,但这两首诗,我不能用。”   诗自然是好诗,字是用眉笔写的,带着些硬笔书法的笔锋,自然也有些新奇的趣味,马文才虽不善作诗,可对诗文的鉴赏却是没问题的,他原本想将这帕子还给祝英台,可目光只要一逗留在那帕子上,那手就伸不出去了,最后还是决定把它留下来。   “为什么不用?”   祝英台和梁山伯齐问。   “诗写得好,但不是我写的,是你写的。你能为我捉刀一时,难道能为我捉刀一世吗?我在七言上没有什么建树,就算一时技惊四座,等陛下对我详问起来,我还是会露馅。”   马文才苦笑,“国子学的贵胄们不惧捉刀,是因为他们身份尊贵,不会有人刨根问底,我本来就在风口浪尖上,若真技惊四座,以后有的是麻烦。”   “捉刀一世有什么了不起的!”   祝英台撇嘴。   “你要用,我回头给你写个几十首七言存着,你背个滚瓜烂熟,什么场合用什么诗呗!”   他也太小瞧她童年的噩梦——唐诗三百首了!   “我能剽窃你的诗文,可你的感悟,你的人生,我能剽窃吗?你若做的诗只是一般,用了也就用了,可你的诗文……”   马文才顿了顿,缓缓摇头。   “我虽算不上什么名士,但这种事情,以后还是休要再提了。”   祝英台被那一连串的“剽窃”说的微微脸红,“哦”了一声后,有些难为情地捏了捏耳垂。   还以为马文才是彻头彻尾的利己主义者,想不到还会坚持这种事情。   “你有上品的书法,又有上品的诗才,偏偏是个女儿身……”   马文才一言三叹,惋惜不已。   “若你是男子,恐怕就没我什么事了。”   “快别夸我了,没听过‘百无一用是书生’吗?”   她捂脸。   “哎。”   这下轮到梁山伯羞得掩面,惭愧道:   “你们是不是忘了我在这?”   祝英台这才想起来,梁山伯才是那个纯“书生”,顿觉自己连话都不会说,就是个浪费粮食的废物。   没理会这两人的暗潮涌动,马文才又看了看那块帕子,珍而重之地放入自己的怀中。   “何须浅碧轻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   “莫羡三春桃与李,桂花成实向秋容。”   见过这些佳句,就算同泰寺内妙作如云,怕是也入不得他的眼了。   做不到一鸣惊人,至少还能博个泰然自若吧! 第274章 佛念念佛   京中的同泰寺, 是梁帝亲自主持修建的, 选址就在台城(宫城)的对面,和宫中隔路相对,规模之宏大,曾引言官多次劝谏。   同泰寺不仅规模宏大,僧人数量也极多,号称三千僧人,虽然这“三千”只是泛指, 可如果加上为寺中耕种的佃户,说不得还要超过三千。   正因为同泰寺就在台城隔壁,地理位置极其敏感,所以这座寺院大多是皇亲国戚、官员家眷来参拜, 所谓平民百姓,一个也没有。   皇帝每天早晚都要来同泰寺烧香、打坐, 据说这样能够让内心平静, 更好的处理繁杂的政事, 台城和同泰寺步行不过一刻多钟的路,沿路戒备森严, 也不必担心安全的问题。   马文才上辈子为了追赶上“天才”们的脚步, 就已经费尽了力气, 再加上不过是个太守之子,虽在京中读书, 却连同泰寺都没去过。   一大清早, 宫中的礼官就召了他入宫等候, 他在皇帝处理完政事后不久就陪着皇帝一起出了宫。   这位陛下甚至穿了一身在家居士的黑色僧衣,就带着几个儿子和侍卫,步行走出台城来了这座同泰寺。   而他,是这个队伍里唯一的“外人”。   如果除去同泰寺里外送内紧的氛围,这样施施然出宫赴诗会的行为倒是很风雅的。   “佛念啊,你是第一次来同泰寺吧?”   萧衍谈笑风生地指着同泰寺的接引僧人,“跟着我这老头子挺无趣的,你跟着他先在寺里逛逛吧。”   见皇帝如此不把马文才当外人,莫说接引僧人意外至极,就连几个皇子都露出有点古怪的表情。   那接引僧人的目光从马文才额间的朱砂痣略过,眼中闪过一抹了然。   这其中,唯有二皇子态度自若,趁机提出要求。   “父皇,我也有好久没来了,我陪佛念一起逛逛吧?”   萧衍对待自己的子女们都极好,几乎是有求必应,二皇子想要到处逛逛,他连犹豫下都没有,只笑着点头:   “等会儿国子学的人要来,你趁早逛逛,等人多了,别人见了你,就没什么玩的兴致了。”   “父皇这话说的,二哥难道是老虎不成?”   三皇子萧纲打趣,“若看到皇子就不自在,是他们的问题,不是二哥的问题。”   弟弟替自己说话,二皇子的表情却毫无变化,和皇帝与众位皇子点点头便跟着马文才离开了。   同泰寺规模宏伟,马文才却有些不喜。   他如今自己参与庶务,又经历了废铁铸钱之事,自然知道民间缺铜缺到什么地步,而这里满目铜像铜器,一抬头就是金光赫赫,实在让人心中抑郁。   不过那接引僧人是惯给达官贵人做向导的,天生就嗓音低沉好听,又善于引经据典插科打诨,让马文才也渐渐打起了精神。   唯有二皇子萧综一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虽说是陪着马文才,倒不如说是找个由头离开父兄们单独带着,跟着他们身后也在神游太虚。   “……我寺有大殿六所、小殿十余所,有一座七层高的大雄宝殿,殿中供奉着十方金像和十方银像。看到那座浮屠了吗?鄙寺中心的九层浮屠是供奉和安放法物、经卷以及鄙寺圆寂高僧的舍利地方……”   “你们建寺都没有多少年,大动土木建了这么座九十丈的塔,安放舍利能用一层就不错了。说是浮屠,不如说是收藏宝物的地方。”   咦?谁把他心里想的东西说出来了?   一瞬间马文才还以为自己没憋住话,赫然一惊,脸变得煞白。   但他马上就反应过来不是自己。   “二殿下说笑了。”   接引僧人的反应更快,笑容半点没有变化地说。   “药师佛为解厄释病的尊佛,这座药师佛塔层高为九,正和药师佛手中的佛塔相合,寓意正气长存稳压邪祟,道德提升直至佛国,我寺高僧与那些佛宝是为了绵延国运而存在的。”   “希望如此吧。”   二皇子没有和他争执,“点到即止”。   接引僧人更不会和一个皇子争论什么,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领着马文才继续介绍抬头可见的各种佛殿,领他进去拈香祝祷。   他跟着接引僧人在阵阵梵音檀香之中穿行而过,寺中僧人皆是黑色缁衣、面容肃穆,来去脚步轻灵飘逸,再有烟气袅袅,简直恍若不似人间。   马文才所到的佛殿僧房等处,满眼尽是珠玉锦绣,佛家所说的“七宝”金、银、琉璃、珊瑚、砗磲、赤珠、玛瑙随处可见,而且俱不是凡物,五光十色,简直是骇人心目。   越是走动,越是心惊。   他用尽手段谋走了祝家一半的家财,再加上他从重生开始就一直筹划着为自己积累财产,辛辛苦苦十余年所得的那些东西,可能都比不上同泰寺一座小殿里的资产。   念几句佛号,便得到了别人几辈子的积累。   这还只是摆在明面上的东西,如果按照二皇子的说法,那座不让人轻易靠近的药师佛塔里,还放着更多的重宝。   “这些七宝,都是从哪儿来的?”   这边,僧人显然误会了马文才脸上难以言喻的表情,只以为他和大部分初次到来的香客一样,被同泰寺的宏伟和富丽所震慑,难掩自豪地介绍着:   “鄙寺落成时候,陛下率领王公大臣等拈香供奉,凡京内外僧尼士人,俱得入寺瞻仰,若干年来络绎奔赴,不下数万人。”   全是别人送的?   马文才仰头看着大雄宝殿内几丈高的金像,眼中看到的不是佛,而是钱。   “父皇带头捐献,吾等自然也得‘顺从’。”   突然间,二皇子将嘴凑到马文才耳边,用极轻地声音耳语。   马文才不明白二皇子为什么会对他这么“自来熟”,有些受宠若惊。   “越是‘虔诚’,越得父皇欢心。”   萧综和他一般仰起头,目光中厌弃之色一闪而过。   但他很快就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扭过头来:“我看你两手空空,也不像是身怀财物的样子。你来同泰寺之前,难道没有人告诉你……”   马文才的表情一僵。   “……来同泰寺礼佛,得准备相应的‘供奉’吗?”   二皇子表情严肃。   问个鬼啊,去过同泰寺的所有人都是一副“你连同泰寺都没娶过你是土包子吗”的表情啊!   这里真的是佛门,不是强盗土匪窝吗?   见马文才面色尴尬,手已经不自觉往袖口摸了,刚刚还板着脸的萧综突然面色一松,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我骗你的,没有这样的规矩!”   一旁的僧人也应景的付和了起来,用僧袍的袖子掩着嘴呵呵的笑。   “二皇子莫拿我说笑,我就是个穷太守家的儿子……”   马文才的嘴角抽动了几下。   “这样的‘金碧辉煌’,把我的眼睛都看花了,想不到其他。”   “岂止是你呢……”   萧综一点点收敛起笑容,“便是台城,也不及这里辉煌。”   随着他的父亲越来越频繁的宿在同泰寺中而不是宫里,这里也就越发像是天上-人间-地方,而不是一座佛寺。   接引僧人似是看出气氛有些不对,连忙带他们离开大雄宝殿,往殿后穿行。   听完萧综说的话,马文才突然对他产生了兴趣。   世人都畏惧皇权,就连皇室中人都是如此。   马文才也见过几次皇子们和皇帝相处的样子,即使是无比受宠的太子萧统在父亲面前也依然是毕恭毕敬,平时谦和宽厚,绝不会说会引起矛盾和争议的话题。   同泰寺与皇帝的关系密不可分,寺中的僧人可以说都是皇帝的耳目,可这位二皇子说话却是百无禁忌,好像丝毫不担心这些话会传到皇帝耳中似的。   马文才玩味的摸了摸下巴。   不,与其说是不担心这些话会传入皇帝耳中,他的态度倒像是完全无所谓一般。   无所谓自己的话传不传入父亲的耳朵里,也无所谓会不会受到责难。   身为除太子之外最可能继承这个国家的继承人,这种态度颇让人奇怪。   “这样乖张的一个人,会做出什么事情来都不奇怪。”   有褚向的事,马文才心中已经对萧综起了提防之心,更别说如今他更是根本看不透他。   下意识,马文才避免跟萧综有目光接触。   马文才安静,萧综也不主动搭话,两人井水不犯河水,一路上,只能听到接引僧人低沉地介绍之声。   “药师佛塔四面悬着铃铎,有相轮30重,周围垂金铃,再上为金宝瓶。宝瓶下有铁索四道,引向塔之四角,索上也悬挂金铃。晚上和风吹动,十余里外都可听见每当夜静,铃铎为风所激,清音泠泠,声闻十里……”   “这里供奉的是卢舍那大佛,佛前有灯置于一对镜子中间。灯光层层映于两侧的镜内,表示法界缘起重重无尽……”   “这里是如法堂……”   “这里是……”   僧人一路介绍,又向马文才解释着这些“宝物”的来历、缘由,不论内容,单说这份口才和记忆力,已经是惊人。   此时诸般语言,公认梵语最难,可这僧人随口念诵犹如母语,不得不让人惊叹。   待到了一处偏殿时,这位僧人脚步突然一顿,出人意料的并没有介绍,而是径直带着马文才往另一边走。   这配殿的主殿是供奉已去的先皇后、为皇后积攒功德的,名为“崇德殿”,可配殿却没有名称,甚至连大门都没有打开,和之前的殿堂皆不相同。   马文才有些疑惑,但他是客人,客随主便,加上他生性不是打破砂锅问到底之人,虽有疑惑,却也没有问出声,只从善如流地跟着僧人走。   “等等,接引僧!”   一直不紧不慢跟在后面的二皇子突然叫住了两人。   两人脚步一顿,回过头来。   “接引僧,你不带他进配殿祭拜祭拜吗?”   二皇子脸上带着一丝不怀好意地笑容。   “这?”   接引僧迟疑着说:“大和尚有令,这座配殿外人不可入内……”   “殿下,既然不能进,那就不要进了。”   马文才打着太极,“而且马上就要诗会了,我们还要去后园赏桂……”   “别人是外人,甚至我们都是外人,可你能进去。”   萧综冷眼看着那僧人。   “你可知这是谁?”   僧人不语。   “这位是马文才,我父皇的门生,御前赐字‘佛念’之人。更重要的是……”   萧综看了眼配殿的大门,突然拉住马文才的胳膊,使劲往前一拽。   马文才没有提防,被他连拽带推着撞在了配殿的大门之上。   只听得“咚”地一声巨响,那被掩着的配殿之门就这么被他撞开了。   “他额前生有红痣,和我那夭折的大哥一样!” 第275章 可怜慈父   萧衍是个儒将, 除了文才惊人以外, 也可以上马作战, 但他的几个儿子据称都只习文不习武。   所以当马文才被轻而易举地推入那间“家庙”时, 立刻产生了“二皇子一定会武”的念头。   他虽然疏于提防, 可身上的力气却不是白练的,等闲一个壮汉也暗算不了他, 可对方顺势借力的如此容易,只能说明他也习过武。   因为这样的惊讶,马文才跌入堂中之后没有能立刻起身,脑子里各种纷杂的想法纷纷闪过。   大概马文才这样的“孱弱”才是正常的, 紧随着他跌入堂中,萧综也走进了配殿中。   他一进来就反手带上了门。   门外的接引僧人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敢敲门或跟随进来, 在外面小声说了句“请殿下祭祀完尽快出来”后, 就在门外停住了。   “托你的福……”   萧综喟叹着, 开始细细打量享堂里的一切。   “我也是第一次进这里。”   马文才苦笑着站起身,不明白二皇子为什么要把他拉进这种浑水中。   这座配殿中的享堂不大, 正中祭祀着一个身着深衣的青年神像, 四周是诸般罗汉和菩萨的小像,拱卫着正中等人高的塑像。   “先皇后身份贵重、形貌秀丽,当年待字闺中时,宋、齐诸王皆来求婚, 最终嫁给了我父皇。我父皇出于对先皇后的敬重, 曾在众人面前立誓, 他的家业只会由先皇后所出的嫡子继承,若无先皇后的应允,绝不会有除郗氏以外的孩子出世。”   萧综久久凝视着那座神像。   “我父亲重情重诺。他做出了允诺,便要做到,先皇后为父皇生了三个女儿,我父皇也没有如旁人一般对她厌弃,还如新婚时一样恩宠,即使后来纳了妾,也确实没让任何人生下过他的子嗣。”   “建武五年,父皇与同僚领军抗魏,却遭遇背叛,最终只能败走樊城,有讹传传回,说是父亲已经死于阵中。先皇后那时已近临产,却不得不拖着重躯打探消息、安抚家中,最终早产了一个儿子。虽然后来父亲的消息传回家中,先皇后又对这个儿子百般呵护,这个儿子还是没活到一岁就夭折了。”   一旁的马文才听到这样的皇室秘闻,简直是骇然莫名,不知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才好。   不过萧综此番言语,倒不像是说给马文才听,倒像是抒着什么情绪。   “那孩子一夭折,先皇后深受打击病重不起,更是神智恍惚,为了不刺激到她,那时任着刺史的父亲不允许任何人在她面前提起这个孩子,又让果然大师对先皇后开解,告诉她这额前有红痣的孩子是佛前童子,已经被佛祖召回座前,可她还是郁郁而终了。”   萧综挑眉:“要我说,让和尚去开解先皇后纯属火上浇油。一个母亲,自然是希望自己的孩子好好的,西天再好、哪怕能够成佛,哪里会比承欢父母膝下更好?”   他看向马文才:“我听说你额前有红痣,家中也常常有大和尚去‘点化’你,可你父母却一直不允。你说我说的话,对是不对?”   如今这种气氛,又不知道萧综有什么目的,马文才自然不会胡乱顶撞他,只能苦笑着回应:   “那自然是的。先皇后盼望了那么多年才有一个儿子,当然希望他能在人间享福,而不是去什么极乐世界。”   “是的。我是在她过世后才出生的,并没有见过她,但听说她生性刚直、为人善妒,直到死也没有应诺让别的女人替父皇生下孩子。”   萧综笑得讽刺。“我父亲曾过誓,若她不应允便让别的女人生下他的孩子,那这些孩子便会死于非命。父亲立誓时不过是个侍郎,这誓应便应了,多少年无子也相安无事,可谁也没想到他后来能登了位。”   皇帝无子,便是国家之祸。   霎时间,马文才明白了为什么皇帝身后的诸皇子见到额间有红痣的他表情那么古怪。   如果先皇后的儿子活着,那位皇子如今已经是太子,也就没有诸位皇子什么事了,既然那位皇后是至死都不愿将丈夫分给其他女人的,那活着更不会在这件事上妥协。   可她毕竟是死了,而陛下也破了誓,即使皇帝再没有立过皇后,誓言破了就是破了,心中自然是有愧的。   “……那陛下见了我,为何还要加官与我?”马文才艰难地问:“这般忌讳,不该是厌弃我才对吗?”   闻到此言,萧综露出复杂的表情。   “大概是因为……”   昏暗的享堂里,他的表情在油灯的掩映下忽明忽暗。   那细小的声线,带着一丝颤抖。   “……他确实是个慈父吧。”   马文才没想到是这样的答案,表情一呆。   “因为是慈父,所以明明我那大哥未成年夭折是为不孝,父亲依然将他的尸骨偷偷起出,葬在了先皇后的身旁。”   “因为是慈父,他明明夭折不能享受香火,父亲依旧在这同泰寺里偷偷立了享堂,幻想着他成年的样子,塑了这座像,让佛祖庇佑他早登极乐……”   “因为是慈父,所以他害怕我们死于非命,日日祝祷让誓言应到他的身上,不要加害与诸子。”   萧综负手而立,在那神像之下久久伫立。   那神像的长相和皇帝有三分相像,但容貌清秀身材颀长,嘴角紧抿表情坚毅,大约神态更像先皇后些。   马文才顺着萧综的目光看去。   自前殿走来,一切都是铜像金身,唯有这座神像是泥胎彩塑,在一片珠光宝气中稍显朴素,和整个寺庙的风格完全不符,恐怕是后在什么地方移过来的。   唯有额间一点红宝石嵌入的红痣,望之鲜艳欲滴。   “马文才,你长了这一颗痣,便是得了上天的眷顾。可是仅仅有这颗痣还不够……”   萧综抬起手,指着那上面的塑像。   “此像依着父皇亲笔所绘而塑,是父皇想象中那孩子长大后的样子。你容貌清秀又额间有痣,如果再记住它的神态气度,只要学到三分,你便是我那大哥托世无误。”   马文才浑身一凛,胳膊上寒毛直立,不敢置信地看着萧综。   这简直是大不韪。   他明明才是皇帝的亲子,却在教一个外人怎么去争夺亲生父亲的宠爱,这是正常人做的出来的事吗?   无论谁听到他的话,都会觉得他是疯了吧?!   也不知萧综是不是乖戾惯了,说了这样的话却毫无异色,看着马文才的目光就像是看到奇货可居。   “我知道你有野心,身份也没那么简单,但我不在乎。”   他看了眼马文才,又收回目光。   “我告诉你这些,是想让你知道,你长成这样,我那些兄弟都不会待见你。”   “他们都怕死于非命,他们见到你便想起那些誓言,你的存在便是如噎在喉。尤其是我大哥,只要他在朝堂上一天,你就不可能真的得势。”   这不是他的不仁,而是人很难和自己内心的恐惧和厌恶对抗。   “但我不同,我不怕这些……”   他走到供桌前,捻起一炷香,本想点起,大概是想到了什么,最终还是将它放下,转过身来。   “你若和我交了这个朋友,我自会教你如何对父皇‘投其所好’。我父皇这人,若对一个人好,这人便永立不败之地……”   他对马文才眨了眨眼。   “当然,若要是讨厌了一个人,那人便永世不得生。”   换言之,由爱到恨,想来也很容易。   马文才刚来京中,就得知这样的秘闻,更棘手的是无论是“恩宠”也好,还是“忌惮”也罢,一切都不由他愿,他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如今这位受宠的二皇子直接对他做出了这样的邀请,他的内心一时接受不了这么大的“惊喜”,表情颇有些挣扎。   萧综似是很明白马文才在想什么,压低了声音说:   “你不必担心什么,我既不想争位,也不想夺权。我要的不多,日后我有所需要的时候,你助我一把便是。”   萧综年纪虽不大,可身上却有一种矛盾又出离的气质,说到“争位”和“夺权”这样的事情,脸上却满是不在乎的不屑表情。   他越是这样轻描淡写,越是让马文才后背生寒。   萧综若不是真的对这些毫无野心,就是所图更大。   马文才抬头看了眼关上的门,又看了眼双手掩在袖中的萧综,脑中急的思考着。   答应他,还是不答应他?   “二皇子并不知道我会武,如果我拒绝了,就算他猛然难,自己也不是没有一争之力,也许能逃出去……”   他在心中思忖着。   “可逃出去又如何,这里明显是不准其他人进入的,我要如何解释自己的举动?陛下会不会因为我的孟浪而对我产生厌弃?”   “我若全力和他搏斗,会不会伤了他?陛下会更偏袒他,还是我?”   答案不言而喻。   说不定那些皇子们还会落井下石。   如果萧综说的事情没错,他的红痣给他带来了恩宠,也带来了无形中的敌人,如果真有什么事,落井下石的人绝对不少。   马文才在心中权衡了一番利弊,最后觉自己只有一条路可走。   “如何?”   案桌前的萧综又问。   “承蒙殿下抬爱……”   马文才苦笑着,向萧综微微一躬。   “文才却之不恭。”   “佛念。”   “嗯?”   马文才一怔。   “你既然已经有了决定,从今天起,便该自称‘佛念’,而不是文才。”   萧综轻笑着,伸出食指,对上方微微一指。   “这是他去后,承受祭祀的名字。”   ***   和萧综在享堂的时间其实很短,马文才却觉得已经过去了很久。   待两人从殿中出来时,一阵穿堂风从他们身前吹过,直吹的马文才浑身一哆嗦,他才现自己的后背已经湿透了。   而先他一步出来的萧综却好似只是跟他在里面随意闲谈了一番一般,对“违规进入”的事情毫无忌惮,面上也没什么变化。   但很快的,马文才就知道自己错了。   萧综一出门,就看了眼一直在门外等候着的接引僧人。   “我们进入配殿的事……”   僧人抬头看了他一眼,立刻意会地双手合十。   “殿下放心,小僧什么都没有看见,什么也不会说。”   “听说出家人不打诳语……”   萧综沉声说。   僧人含笑点头。   “但你是接引僧,能言善辩又交游广阔,我很是放心不下。”   僧人笑容一僵。   “父亲常说我性格暴烈,你说,我要和你起了口角,失手把你杀了,父亲会不会责怪我?”   他眨了眨眼,无辜地说:“想来你只是一个小小的知客僧,今天又有这么多人来参加诗会,为了我的名声,父亲顶多私底下骂我几句吧?”   萧综话音未完,接引僧已经汗如雨下,瘫软在地。   马文才立在一旁,心中冰冷一片。   他知道如果自己刚才选错了,也许和二皇子“口角”之中被失手错杀的,恐怕就是他了。   就算没有“错杀”成功,他只要随手在自己身上割几个口子,自己背上刺伤皇嗣的罪名,什么前途未来,也会通通化为乌有。   面对接引僧的求饶和跪求,萧综不为所动,从靴筒里拔出一把匕。   就在那接引僧已经面如死灰,引颈就戮之时,萧综突然又将匕缩了回去。   “在寺庙里杀僧,太过不祥。”   一个刚刚还对诅咒说着“我不怕这些”的人,却突然说起“杀僧不祥”的话来。   他将匕的方向调转过来,捏着刃尖,将把柄递与马文才。   “佛念,你来。” 第276章 率性之人   “你杀僧不祥,我杀僧就祥?这二皇子有癔病吗?!”   马文才看着那把刀, 心中一阵大骂。   萧综捏着匕尖的手指十分有力, 嘴里说着要杀人的话, 手却稳得像是递过的只是一支笔。   他的嘴角甚至噙着一丝微笑。   “如果我不接, 他这匕尖说不得就要扎向自己。”   几乎是毫无犹豫的,马文才接过了那把匕首的把柄。   萧综嘴角的弧度更大了。   瘫软在地的接引僧人已经从恐惧中惊醒过来,用尽力气爬起身, 想要逃跑。   “去杀他!”   萧综一声轻叱。   提着匕首的马文才一咬牙,几下追上那个僧人,紧紧抓住了他的肩膀,可匕首迟迟没有送出去。   僧人也看出马文才不是如同萧综那样的人, 连声哀求着:“我什么都不会说的,我是出家人, 我是出家人,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他就将这两句话反复的重复着。   看着他,马文才就想起了北上路上收留了他们一夜的老和尚。   一样是出家人, 一个在凄风苦雨的破庙中修行, 一个在金碧辉煌的佛寺中修行,面对危险时的气度却完全不同。   “殿下,你担心的不过是他这一张妙口会生事……”   马文才心中闪过一丝不忍, 但还是用手捏住了僧人的下巴, 迫使他把舌头露了出来。   “不如就取了他这根舌头?”   萧综不置可否, 冷眼看着他。   “只是我是个书生, 又不是屠夫, 无论是杀了他,还是割了他的舌头,免不了要血溅三尺,到时候你我这般去赴诗会,该如何解释?”   马文才拿着那把匕首,在僧人的脖子和口边比划了几下,似乎是无从下手,又摇了摇头。   “不好不好,我总不能说是用嘴巴咬死他的吧?到时候该如何解释我等侍君,身上却带着一把匕首呢?”   这最后一句话,让二皇子的表情总算有了点变化。   他定定看了马文才一眼,踱着步子过去,突然将温热干燥的手掌覆在了他的手上。   马文才的手背不由自主地一颤。   他抓着马文才的手,将匕尖对准了僧人的心口位置。   一时间,僧人也好、马文才也罢,都屏住了呼吸。   眼见着匕尖就要刺穿他的心口时,马文才感受到耳边传来一阵犹如呢喃般地低语。   “你说的没错,要是让他脏了你我的衣衫,就太可惜了……”   敢情我说那么多你就听到衣服啊!   你听话听重点行不行?   马文才在心底碎碎念着,用这种方式调解着紧张的情绪。   “算了,匕首还我吧,我还挺喜欢这把匕首的。”   萧综突然就松了手,从马文才身侧退开。   马文才松了口气,立刻将匕首还给了萧综。萧综接过匕首,反手又插回靴筒之中,似已做的再熟练不过。   那僧人死里逃生,几乎是泪涕纵横。   萧综对那面色苍白的僧人说:“你能言善辩,之前靠这个也不知谋了多少好处,从此不再专心修行,只想着靠口舌谋利,已经违背了修行者的正道。你得了多少好处,上天总会用另一种方法让你还回去,马文才说的不错,你这舌头留不得。”   萧综是何人?是梁国的二皇子,是皇帝萧衍宠爱的儿子,成年都没有封王离开京中,那僧人能留下一条命已经是万幸,此番萧综说什么事什么,连连跪地叩首。   至于他要用什么方式拿走他的舌头,他都已经认命。   “我听说佛门有一宗‘闭口禅’,凡修行之人,无不成为高僧大德。我就把这成果的机会给你吧……”   萧综摸摸下巴。   “你自己想个办法,明天,我要听到你的舌头已经没用了。”   他们在这里耽误了太久,大殿那侧已经有好几个僧人好奇地张望过,只是看到是萧综在这里,都胆战心惊地悄悄离开了,没人敢过来问怎么回事。   从这种态度上,也大致能看出萧综是什么样的人。   与这样的人“为友”,简直是与虎谋皮。   当马文才和萧综离开这边的殿堂时,那被迫要修“闭口禅”的僧人在远处向二人合十而礼。   尘埃落定之后,反倒有了些“高僧”的气度。   有了这样的插曲,谁都没有了再参观同泰寺的心情,马文才踌躇了一会儿,建议道:   “不如……直接去后园?”   萧综看了眼天色,随意点点头。   “什么祥瑞……就那么回事。去吧去吧。”   两人往后园去的路上,已经有国子学的学生到了,只是他们知道皇帝也在寺中,不敢到处乱走,要么三三两两指点着寺庙正中的佛塔,要么就在外殿里说话。   能入国子学的,除了今年点入的五馆生,大多是天潢贵胄,突然间见到马文才跟着萧综从另一个方向过来,一个个都瞪大了眼睛,好似看到了什么神奇的事情。   “其实你要刚才真一刀杀了那僧人,那匕首就是你的了。”   萧综见别人的表情这般有意思,嗤嗤笑了起来,突然说起刚才的事情。   马文才听懂了,后背一凉。   “我这人欣赏心狠手辣有野心的人,却不相信这样的人。能为了还不知道能不能到手的富贵就敢在寺庙中杀僧,既不义也不智,无情无义又没脑子,我要结交这样的人作甚?”   他瞟了眼马文才。   “我身为皇子,想要结交什么样的天才结交不到?”   又一次,马文才领略到了萧综的喜怒无常。   跟在这样一个人身边,恐怕有一天死了,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大概已经通过了“审核”,萧综对马文才说的话也随便了许多。   “后园不少桂花树都是异种,但也没可能这时节开花。这里的僧人为了这‘祥瑞’,日日在桂树边点了炭盆,将整座后园弄的暖烘烘的,人为的催生出‘祥瑞’来,就是为了让父皇高兴。”   萧综对这些僧人的“苦心”不以为然,“等诗会开了,那些诗作的好的人,免不了要被父皇赏赐,这些赏赐却到不了这些有真才实学的人手里,少不得一转手捐给庙中当香油钱……”   他顿了顿,问身边的马文才:“你作诗的本事如何?”   “不好。”   马文才这话倒是一点谦虚都没有。   “我本想劝你,要是被父皇赏赐了,记得把‘香油钱’捐出去。这些僧人大费周章又弄桂花又开诗会可不是为了给你们做人情的。”   他这般的直率,反倒对了萧综的胃口。   “那你可完了,我父皇好文,连我四五岁的幼弟都能咏几句诗出来,你要不会作诗,怕是更要被人瞧不起。”   “惭愧,本就是靠脸得的宠。要是让我借桂花写几篇时务策出来,我倒是有点把握,要我作诗……”   马文才苦笑。   “只能贻笑大方了。”   “你要就桂花写了时务策出来,倒是比什么作诗有意思多了。”   萧综想象了下那个场景,突然哈哈大笑。   “不错,不错,写时务策不错!”   他笑完之后,表情突然一敛,肃容建议道:   “那你就写时务策吧!”   马文才说“时务策”只是随口一说,此时萧综正儿八经地建议他写时务策,眼皮子一跳,声调微扬:   “写时务策?”   这里四处无人,萧综环顾四周,见没人注意,点了点头。   “你头上有痣,这很好。可一旦有人发现额间有红痣就能得到父皇的重视,你且看着,不出三月,这额间有痣的人就会三不五时的冒出来,到那时,父皇再看你,就不是现在的心境了。”   马文才上辈子就没见过梁帝,对他的性格自然不会比萧综更了解。   “父皇看重你,是因为那个夭折的孩子。那个孩子既然夭折了,就不会有人知道真正的他是什么样子,即使是父皇,也只能依照先皇后的长相去画他的画像,这就是说,父皇其实希望他的一切……”   萧综叹息。   “……能像先皇后,而不是他。”   要像先皇后?   马文才脑海里首先浮现的是涂脂抹粉的梁山伯。   他打了个哆嗦。   “我也不知道先皇后是什么样的人,我出生时,先皇后已经去了好多年了。不过听旁人说,她是个永远刻薄的人。”   那边,萧综的话还在继续着。   马文才一怔。   刻薄?   “说这话的人,早些年一定和先皇后关系不好,但先皇后的性格也可见一斑……”萧综羡慕道:“她是个我行我素,不会考虑别人感受、活得自我的人。”   “先皇后能这么活,是因为先皇后有这么活的本钱。”   她是皇室之后,世族嫡女,嫁给当时还是微时的皇帝是低嫁,能不我行我素吗?   “父皇敬重她,是因为她活的‘真’,敢说出别人不敢说出来的实话。昔日父亲也有过渐渐膨胀的时候,是先皇后不停地泼出冷水,迫使父皇缜密地考虑,方有了现在的江山。”   萧综说出重点。   “如果她还活着,也许不是个贤妻,但一定是对苍生有益之人。”   马文才仔细一想,就明白了萧综为什么这么说。   当人走上那个位置时,想要再找个能说“不”的人,已经难上加难。   萧综见他听懂了,赞许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话已至此,该怎么做,你自己想想吧。”   说话间,两人都嗅到了扑鼻的香气。   那是不属于这个季节的、桂花的香气。   桂花的香气,是一种充满侵略性的气味,当它的香味充斥鼻端时,使人再也闻不到其他的气味,其实和佛门的教义并不相同。   可此时没有人考虑这微妙的矛盾,而是抓紧每一刻的时间反复在心中推敲自己的诗句。   萧综看到前面人多,和马文才打了个招呼,便自顾自去了,留下没有知客僧的马文才一人留在原地。   好在马文才找到了一个护送他们过来的侍卫,在沟通之后,又被重新引回了原来的位置。   马文才过去时,萧衍正效仿魏晋名士之举,命人在几株金木樨下铺了一大块毡毯,众皇子围坐在他的身边,随着他吟唱的曲赋打着节拍。   “……光照四五月,诸花尽芳盛。持底唤欢来,花笑莺歌咏……”   马文才一看在打拍子,一阵头疼,不知道该不该走过去。   三皇子第一个发现他过来了,伸手一拐旁边的哥哥萧统,对着马文才的方向努了努嘴。   萧统看了过来,见萧综不和他在一起,皱了皱眉,对马文才做了个暂时离开的手势。   马文才知道萧统希望他能和萧综一起过来,点了点头,就在桂花林的外围随便走了走,突然看到了萧综和徐之敬、褚向。   国子学的学生们都到了,然而整个国子学有学生近两百人,这些人身份有高卑之分,三三两两聚集一地,有些五馆生已经被点了常侍官的,自然会去找那些皇子或宗室。   徐之敬比较尴尬,他出身东海徐氏,可如今只是个庶人,但庶人和士人都不认同他,在这种聚会中,若马文才等人不在,往往最被排挤。   想来刚刚萧综突然离开,便是去找自己这位“常侍官”去了。   马文才没想到萧综会对徐之敬如此重视,显然徐之敬也没料到萧综有这么“体贴”,此时甚至有些感激涕零。   褚向之前大概是跟着徐之敬在某处闲谈,萧综找了过来,便也寻到了他。   褚向的境况和徐之敬差不多,他被梁帝不喜,其他人便也不待见他,正属于边缘人物。   可二皇子似乎是很不在乎这些事情的,对待褚向的态度很是温和,甚至还客气地问几句“老夫人身体如何”之类的话。   大概是感受到马文才的目光,萧综立刻转过了身,见到是谁后,笑着对徐之敬说:   “我本担心你们无人引导会有些局促,看来我是白担心了,有人来找你们了……”   他一指树下的马文才。   “你们聊,我去寻兄弟们。”   等萧综离开,马文才走了过去,和褚向互相一礼后,好奇地问徐之敬:“二皇子特地来找你?”   “是啊,二皇子真是率性之人。”   徐之敬感激地喟叹着:“他担心我一个人会局促,想要领我过去。”   褚向也轻笑着点头。   “看起来,二皇子对你不错。”   褚向还好说,可萧综为何对徐之敬如此灵验相看?   马文才想起萧综对自己的“招揽”,担心起徐之敬,心中油然生起了戒备。   “岂止是不错。”   徐之敬感慨着,“二皇子对徐家的医术颇为好奇,听说徐家藏有不少奇方,便来向我请教。其实他大可不必如此,以他的身份,就算向我讨要,我也只能拱手呈上。”   他这话一出,倒让褚向感兴趣起来。   “二皇子向你请教了什么?”   马文才也向他看去。   “倒没什么,就是问我民间一些‘滴血认亲’之类的传说有没有依据,尤其是已经死了的人,该怎么确认身份……”   “你怎么说?”   褚向紧张地追问。   “我?我不知道。”   徐之敬无奈摊手,“我是医者,又不是仵作。”   马文才皱着眉,越发觉得二皇子古怪。   “不过我答应了他,若找到有关这方面的方子,会给他参详。”徐之敬说,“也不知道他堂堂皇子,怎么会对这种事情感兴趣,莫不是在研究刑狱之事?”   说话间,同泰寺中的钟声突然响了起来。   晨钟暮鼓,如今并不是晨钟之时,钟声响起,只有一个可能……   徐之敬和褚向都整了整衣衫,向着后园的正中看去。   诗会,要开始了。 第277章 新的格局   国子学算上五馆来的“天子门生”, 也不过两百人而已, 寻常人家的后园,如果一下子有这么多人进入,总免不了拥挤, 可这些学生早已经进了后园, 却很难一眼看到大部分人,同泰寺的后园之大, 可想而知。   后园之中原本有一条小小的溪流,大约是挖井时掘开的地下水,沟渠并不大, 水也很清澈, 皇帝席地而坐, 与皇子们同乐, 其他人便不好也站着,沿着那条溪流泾渭分明的坐下,跪坐的跪坐,踞坐的踞坐。   地位高的,自然能坐在最靠近皇帝的那一边, 地位低的,只能隐于人后, 连脸都没有办法露出。   靠近皇帝那边的那侧大多是萧氏族人和皇亲国戚,而小溪的另一侧则是“第二梯队”出身的国子学学生, 很多即使是重活两世的马文才也叫不出名字。   他们大多和前世的马文才一样, 费尽心思只是为了能在国子学里不丢家族的脸面, 至于正常的“交际”中就有些不上不下的尴尬。   但如今,他们终于不是最尴尬的那一群了。   从国子学过来的五馆生们站在溪畔,看着已经根本没办法插足的草地,一个个露出或隐忍、或懊悔的神情。   马文才看到了萧综的招手,原本想要到皇帝身边去,可看到溪畔隐隐和国子学学生们对峙的五馆生们,脚步顿时一转,走到了那边。   “你过来干什么?”   傅歧压低了声音赶马文才。“你是秘书郎,有官职,去陛下那边啊!”   “我也是五馆生,自然要和你们同坐。”   马文才的表情中没有一丝勉强。   那边坐着的都是人中翘楚,和他们挤在一起比作诗,很好玩吗?   马文才的自我划分在人群中引起了一阵骚动,大概是他的举动终于给了他们这个群体莫大的勇气,之前有些出身士族、被族中子弟或朋友接纳而得以有位置的五馆生,诸如孔笙之辈,只是犹豫了一会儿,也站了起来,走回了溪水之畔。   对于马文才这样“自甘堕落”的举动,不少国子生眼中隐有愤怒之色,可皇帝却赞赏地一击掌。   “佛门之地,,理应不分贵贱高下,你们给他们移一移位置,大家效仿曲水流觞而同乐,岂不是美事?”   话音过后,溪水旁坐着的国子生们有些不安地挪动了下身子,左右观望,见以王谢之家为首的顶级阀门子弟都没有动,虽心中忐忑,却也没动,只做充耳不闻。   这下气氛就有些紧张了。   能从五郡之中突围而出的五馆生,即使不是学问上佳,在当地的家世或交际手段上也都是出类拔萃的,如今到了京中,落得连立足之地都没有的地步,饶是来之前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面上还是写满了屈辱。   “天子门生”的名头并没有给他们带来任何想象中的好处。   没有哪一刻,他们清楚地感受到自己是“外来者”,是乡下来的   “土鸡瓦狗”,在这些国子学学生的眼中……   ——他们什么都不是。   阀门子弟的不卖帐,让皇帝的脸色也沉了下来。   士族子弟原是不会读什么国子学的,从晋之后,国子学几番废立,这些名门的子弟都有家中的长辈教导,又有当世少见的藏书作为教材,即使萧衍如今已经是皇帝,也不得不承认他在教导皇子们的资源上,说不得还比不上这些世家。   国子学是在他创立“五馆”后,为了掐灭他抬举庶族的希望,而被推动出来的。   这些国子学的学生,年纪最大的,也才十七八岁。   如果是他们的父辈在这里,即使不愿意和庶族同坐,大多也不会做的这么刻意,总有些圆滑的说法。   可惜在这里的都是年少轻狂的天之骄子,心里不愿意,就是真不愿意。   “要不,你们坐到……”   国子学中,出身皇帝母族张氏的几个子弟见气氛尴尬,想要指着他们到下游某处坐下,刚抬起手,就被粗暴的声音打断了。   “他们是父皇的门生,自然坐到父皇的身边。”   萧综口中替五馆生说着话,却并不看那边,就像是随口提议一般:“你们坐的那么挤,他们也不见得愿意被挤到水里去,干脆坐过来吧。”   这话一出,其他几个年纪较小的皇子立刻瞪起这位二哥。   坐他们那边挤,坐这边就不挤吗?   萧衍其实在忿忿之下也有干脆把五馆生都召过来算了的想法,只是他是皇帝,一举一动都有含义,即使心里再怎么愤怒,也不能真的打在场簪缨世族子弟的脸面,如今萧综轻飘飘一句,倒是立刻解决了他的心事。   “综儿说的不错,要不然……”   萧衍和儿子们并不坐在溪水边,而是一片丹桂之下的空地上,周围都是桂树,只不过地势较高,那条小溪两侧一览无遗罢了。   他伸手一指,让他们到那边去坐,就“地势”而言,确实已经在这些国子学学生们之上。   这样的安排,谁都看的出皇帝动了怒,可依然有人不愿意。   “陛下,他们之中有不少是庶人,有些不过是下等士族,平日里不在一处上课便罢了,如今同处一园就已经是抬举,怎可让他们坐在那边?”   琅琊王氏的国学生王训站起身,反驳着。   “为何不可?”   萧衍怒极反笑。   他以为这几个王家子弟是不愿意他们坐在他们的“高处”,亦或者是他们分薄了他对国学生的关注。   谁知道这个王家子弟掩着鼻子,再自然不过地说起了理由。   “他们身上的臭气那么重,却坐在上风之处,难道是要熏晕我们吗?”   这般荒谬的理由,坐在溪流东侧的不少国学生却同意地点头应和,有几个抹着脂粉、陪着香囊的少年更是掩着口鼻,嫌弃地看着站在那的五馆生们。   话音刚落,当即有几个五馆生喉中发出“咯咯咯”地声音,身子也在微微颤抖,马文才看了一眼,那几个是来自平原郡的庶生。   等马文才余光看到徐之敬袍袖已经微扬时,手臂轻轻一动,按住了徐之敬的手臂,向他摇了摇头。   他在前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轻视,虽然也很愤怒,却不会暴跳如雷或内心充满恨意。   对于这些人,憎恨或愤怒完全不会影响他们,他们已经彻底被这个世界的规则束缚住,对于他们,憎恨也毫无意义。   河流和小溪奔涌向前,会遇到无法毁坏的岩石或峭壁,河流会对挡住去路的岩石和峭壁产生憎恨吗?   在没办法冲破它们之前,它只会转个弯绕过去。   但水流越来越强的时候,也有淹没悬崖峭壁,让他们永无出头之日的那天。   至于他们这样的下等士族,大概就是水里的土堆和小石头,稳固一点的,尚且能任由它们冲刷而过,不够强大的,就只能等着被冲走。   这个世道下的门阀,便是这样的岩石和峭壁,他们有这样的实力和稳固,根本不必顾及任何的憎恨。   前世的他顾及着自己那可怜的自尊心,不停地告诉自己“我这只是顺势而为”,面对那些岩石峭壁,他由衷的羡慕和憧憬,无法变成他们,便只能厌恶着在不停改变着的世界。   而这一辈子的他,早已经看穿了士庶之别的本质。   他们不是对庶人有什么意见或仇恨,而是已经不能改变。   察觉不到溪流已经渐渐汇成为能改天换地滔天巨浪,也不能改变的一群人,是最可怜的。   所以马文才上前一步,并没有如其他人那般冒头说什么愤慨之言,亦或者和国学生们痛陈不甘,而是轻飘飘丢下一句:   “那我们就坐在桂花树下吧。”   既没有要坐在溪水边,和那些高等门第挤在一起,也没有顺势而为,要借皇帝的愤怒坐在所有人的上首。   他转过头,和身边的“同伴们”说:“既然是来赏桂的,当然是坐在桂树下更有意趣。这里到处都是桂树,桂子飘香,难道还能闻到什么‘气味’吗?”   马文才的话其实是偷换概念,这里以桂花树为主,其实到处都是桂树,即使是溪水边和皇帝身边也到处都是,可他半个字都没有提他们,只说“桂花树”,无论他们选择坐在哪里,都不是依靠溪水和皇帝的位置划分,而是以无处不在的桂树而划分的……   ——哪怕他们坐在皇帝或溪水的附近。   如此一来,什么香气臭气也没办法再提了,一个人的鼻子再怎么灵敏,也不可能透过如此浓的香气闻到什么臭气,即使是找茬,也是要讲究风度的。   这其实并不符合君子之道,甚至有些“卖弄聪明”之嫌,但确实将五馆生和国学生之间可能激化的矛盾轻轻掩过去了。   国学生之中并不是都是自视甚高的蠢货,冷眼看着王训蔑视别人,不过是想要试探现在的形式和国学生里这些人的性情,此时见马文才提出此言,都忍不住仔细打量起这个之前他们觉得是走了“狗屎运”的幸运儿。   马文才的话也让萧衍和萧综很意外,在他们看来,马文才不像是这么没脾气的人,至少他的射策都不是那种粉饰太平的风格。   萧衍还在思忖,另一边萧统已经小声地劝解着:“父皇,今日来赏桂,本是件高兴之事,就这样吧,如果您真要坚持,吃亏的反是那些五馆生。”   “大哥还是这么会做人。”   坐在萧衍下首的萧综嗤笑,“就是可怜了那些千里迢迢带着希望上京的学生,还以为能混成个人样。”   听到萧综的讽刺,萧统面色难看。   其余众皇子都还年轻,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此时一阵风起,揉破黄金万点轻,那些飘洒而下的金蕊像是下了一黄金雨,飘飘洒洒带着要熏透众人的香气,引得所有人抬起头,目光追随着它们的踪影。   此情此景,美好动人。   萧衍心头一颤,觉得这是佛祖在借着满地黄金提点他什么,于是心头原本源自于“内部消耗”而起的愤怒也为之消散。   他便是这么重情又敏感的一个人。   于是在萧统那充满祈求的目光中,皇帝点了点头。   萧统松了口气,在萧综越发冰冷的笑意中,他站起身来,对五馆生说:“诸位,请坐吧。”   萧统是太子,在萧衍不出声的情况下,他就代表着皇帝的意见。   马文才向太子一礼,率先找了一个靠近皇帝等人,又离小溪不太远的桂花树席地坐下,深吸了一口桂花的香气。   不远不近,不凑热闹又不疏离,这就是他表现出的态度。   有了他的“正确示范”,其他五馆生开始陆陆续续寻找合适的位置坐下。   他们的位置也很有意思,无论是靠近小溪还是靠近皇帝,他们都和马文才一样,并没有表现出对国学生的“泾渭分明”,而且……   他们的位置,隐隐以马文才的那棵桂花树为中心,有几个就干脆坐在了马文才的身边。   这其中,不仅有傅歧、徐之敬、孔笙、褚向这样本来就来自会稽学馆的同学,也有平原郡里之前为了不为难别人而刻意保持距离的的庶生,甚至有来自吴郡、和马文才有过龃龉和矛盾的那些人。   溪水东侧占据“风雅”位置的顶级阀门、溪水西侧敬陪末座的高等士族,还有如星子般点点散落在众人之中的五馆生……   所有人都找到了该有的位置,眼下的一切充满着矛盾和散漫,却自带着某种平衡和合理。   萧衍似乎已经沉入某种突如其来的“顿悟”里去,浑然忘了自己这次来的目的,自然也没有注意到眼前这散落的学生。   事实上,这几年他经常突然这样的“出神”,大部分人也只把这个当做人年长后精神不济后的惯有之事。   但总是人会注意的人。   “有意思。”   萧综倚靠着身后的桂花树,轻笑着眯起了眼睛。   “看看我看见了什么?”   他好像看见了什么了不起的……   新的格局。 第278章 爱屋及乌   大皇子萧统和二皇子萧综未必特别注意过五馆生, 也未必看得起庶人,只不过父亲看重,他们就也跟着另眼相看, 但这种“例外”并不能给这些五馆生们带来安全感。   他们就像是皇帝手里随意捏着的玩具, 捏着的时候还可以, 等不在乎了, 随时都能扔到角落里去。   人都是群居的社会性生物, 一旦到了安全的领地范围, 整个心都会安定下来。   此刻的五馆生们便是如此, 他们已找到了正确的定位。   各种意义上的。   而提出这个意见的马文才,也被很多国子学学生看成了“惯会四两拨千斤的‘聪明人’”。   聪明圆滑的人,往往都没有什么“脾气”。   后院开诗会,这么多人, 要一首首咏颂再评头论足简直像是卖菜,所以同泰寺里准备了不少长卷,坐在一起的人可以同时在卷上书写,也可以写完传递, 等写完后再交到天子和皇子们手里,由他们品鉴。   如此一来, 字迹和诗作都列在一起,字迹优劣一眼可见,这些长卷也可以作为墨宝在同泰寺中保存。   在天子率先咏过一首赏桂诗后, 诗会就算是开始了, 后园里侍奉的十几个知客僧开始忙碌起来。   因为后园里坐的人群身份地位不同, 所以甲等门第的在甲等门第中传递,其他等的也都有自己的小团体,气氛热闹却不混乱,倒颇有点“野外教学”的意味。   至于五馆生们,自然以学馆所在为团体,每间学馆的五位门生写在一张长卷上。   对于这场诗会,几乎人人都有准备,或在树下,或在溪边,铺开长卷之后提笔便书,速度倒也算快。   傅歧几人也是如此。   傅歧不擅诗,找了首以前写过的其他诗歌修修改改,就算自己混过去了,他对这些素来没有什么野心;   褚向的七言平仄工整、风格也端方,就是不功不过,算不上什么惊艳之作,但一笔隶书写的倒是漂亮。   孔笙是他们的同窗,作诗水平众人都知道,可是这一次的诗赋却颇有让人新鲜之处,从他对着几个同窗躲闪的眼神来看,恐怕也是请了人捉刀。   徐之敬老本行是医,所以诗中赞扬了一番桂花能够治“痰多咳嗽、肠风血痢、牙痛口臭”的美德,乍一看不像是诗,倒像是什么药方子   “这……这是什么?”   傅歧看着署名“马文才”的那张长卷,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   他看错了吧?   其实他写的是长赋,只是自己看错了……   不仅仅是他,大部分五馆生看到马文才落笔不断时,都以为他写的是长赋。   “这些乡下土豹子!”   有几个观察着这边的国子生在心里笑话。   “他们没来过京中,不知道如今五言和七言才是陛下最好的文体,用这么长的一篇赋,长则长矣,吸引别人的注意也够了,可一拿出来,绝对要贻笑大方。”   天子要开诗会,除了桂花提早开象征着“祥瑞”以外,更多的大约是想知道五馆生和国子生在“修养”方面的差距。   他本身自诩是天下第一风雅之士,“门生”的水平太差岂不是很没面子?   这提早做了命题让所有人准备,即便是五馆生,也总能有一两首水平好的诗作能拿来见人。   到时候一宣扬出去,五馆生的诗才也就传出去了。   每个人将诗词题完,知客僧人们将长卷一卷卷捧到天子和皇子们的面前,呈给他们品鉴。   以萧衍的诗才,哪怕他不是皇帝,在这样的宴席上作为品鉴人也是绰绰有余的,不过大概是被刚才的席位之争弄得没了什么兴致,展开长卷的动作都是懒洋洋的。   国子学的学生通常都是他熟悉的晚辈,很多诗不具名都能看出是谁写的,他一边看一边诵读,遇见觉得还不错的就对自己的儿子们指一指,示意他们也给一点意见。   每到这个时候,他们身边就会有个知客僧飞快地将这首诗抄在一盏小灯笼上,看起来很是风雅。   随着一盏盏素白的小灯笼被放在长案桌上,所有人的心里也产生了期待,一边希望自己的诗能被看中,一边又好奇为什么要抄在灯笼上。   很快,会稽五馆生的长卷被展开了。   第一个出现在卷头的是傅歧的诗,他用的是以前作的,写得就快,萧衍一看也就明白过来,笑着摇了摇头。   “这孔笙的诗,倒有些野趣。”   太子跟着诵读自己喜欢的两句,“……石冷开常晚,风多落亦频……挺好。”   “石冷开常晚,现在早开,是说僧人把石头都焐热了吗?”   二皇子瞟了那抄诗的知客僧一眼。   僧人动作一僵,而后装作什么都没听见一样继续抄写。   “这……”   随着书卷完全展开,占据了书卷一半位置的小字以一种让人瞠目结舌的方式撞入了所有萧氏皇族的眼中。   “这是……”   密密麻麻的小字爬满了案头,虽然篇幅不长,但用心一看,就知道这绝不是什么长赋。   “……祥瑞论?”   萧衍和之前的傅歧一样,猛地眨了下眼睛,觉得大概自己是看错了。   “……夫黄河清而圣人生,里社鸣而圣人出,群龙见而圣人用。圣明之君,必有忠贤之臣。其所以相遇也,不求而自合;其所以相亲也,不介而自亲。唱之而必和,谋之而必从,道德玄同,曲折合符,得失不能疑其志,谗构不能离其交,然后得成功也。”   “……岂惟兴主,乱亡者亦如之焉。幽王之惑褒女也,祅始于夏庭。曹伯阳之获公孙强也,征发于社宫。叔孙豹之昵竖牛也,祸成于庚宗。吉凶成败,各以数至。咸皆不求而自合,不介而自亲矣……”   “哈哈哈哈,这马文才果然写了策论!”   萧综在心里狂笑着。   “他居然写了篇《祥瑞论》告诫父皇,不合时节的祥瑞也许并不是好事,他居然用的直谏!”   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像萧综一样在心中赞赏着马文才的大胆,其他几个皇子都板着脸,约莫已经把马文才当成了那种恃才傲物的疯子。   萧衍一开始脸色也不太好,但这策论辞采精美,语言整齐,以他的年纪能写出这样的骈文,算是极为有见地的年轻人,于是强忍着心底的不适看了下去。   “……凡希世苟合之士,蘧蒢戚之人,俛仰尊贵之颜,逶迤势利之间,意无是非,赞之如流;言无可否,应之如响。以窥看为精神,以向背为变通。势之所集,从之如归市;势之所去,弃之如脱遗。其言曰:名与身孰亲也?得与失孰贤也?荣与辱孰珍也?故遂絜其衣服,矜其车徒,冒其货贿,淫其声色,脉脉然自以为得矣……”*   “父皇,别看了。”   三皇子萧纲伸出手去,压住那张长卷。   “这马文才这么放肆,我叫人把他赶出去!”   “你松手,让我看完。”   萧衍拍了拍儿子的手背。   “无论他写什么,对于做文章的人,都要保持尊重。”   “可他也太大胆了……”   三皇子还准备再说,却被太子的咳嗽声打断,在亲哥哥阻止的目光下,他只能忿忿地作罢。   其他人都不知道那边发生了什么事,但见几个皇子都站起来围在了皇帝的身边,三皇子还伸手去拽长卷了,也都猜到大概是有什么诗作出了问题。   几个知客僧面面相觑,手中拿着灯笼却无从下手。   自天子喜爱七言,世人作诗好用七言,也有寻求古朴之意用五言的,是以用这种小灯笼题写诗词就很合适,但谁能猜到有人会在诗会上写这么一大篇策论呢?   傅歧担心地扯了下马文才的袖角。   “等下要陛下问责,你就说自己年轻气盛,乖乖认错……”   “你放心,我心里有数。”   马文才压低了声音回。   褚向看了眼那边的皇帝,又看了眼身边的马文才,眼中若有所思。   在一片莫名的沉默氛围中,萧衍读完了那篇并不长的“祥瑞论”,读完之后,他看向马文才,扬声喝道:   “念佛,你可知罪?!”   这喝声又疾又响,马文才先是心头一跳,而后听到他唤“念佛”,那心才定了一定,轻轻迈出一步,微昂起头:   “学生不知何罪。”   声音清冷,表情倔强。   言罢,嘴角紧抿,直直盯着离自己脚尖不远的地面,大有死撑到底之势。   萧衍本想将他召到面前来敲打一番,好让他知道自己现在的“张扬”资格是谁给的,猛然间见到他这样的神情,心头巨震。   那是郗徽每次和他争执之后,虽心中不安,却依旧倔强的惯有表情。   蓦然间,他对发妻的思念、愧疚、悔恨和追忆齐齐涌上心头。   上一次看到这样的神情是什么时候?   是了,是自己奉旨抗魏,手握兵权沾沾自喜时,妻子指着鼻子对他骂着“你只讥笑汲黯做主爵都尉直到白头,而不警戒张汤后来遇到了以牛车安葬的灾祸”时。   而后来,自己倚为友军的同朝好友嫉妒他的上升速度,在他被包围时私自带着部曲逃走了,险些让自己战死在郑城,正应了妻子“张汤牛车而葬”的劝谏。   她是对的,她总是对的。   只有她会在一片褒扬和赞叹声中狠狠地戳醒自己,提醒他前路还有很多的危险……   往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你说你不知何罪?你在这大家都高兴的时候,写这么篇破骈文,惹得大家都不快活,还指桑骂槐说父皇,说父皇……”   三皇子看了父亲一眼,咬着牙继续说:   “说父皇是只喜欢听赞美之言的昏君……”   一句话激起千层浪,吸气声、怒哼声络绎不绝,更有不少阀门子弟站起身,看样子随时会跟着皇子们“训斥”马文才一番。   就在刚才,他们还觉得和稀泥的马文才是个“聪明人”,是没有脾气只注重利益的下等士族,和他们见到的大多数“聪明人”一样。   下一刻,他们就发现他们错了。   这马文才不是“聪明人”,就是个“疯子”!   在众人的怒目和担忧神色中,马文才非但没有退,反而更近了一步。   “事情的发展有必然如此的原因,事情的结局有原本如此的根源。譬如月亮周围起晕则将要刮风,屋柱石础返潮则将要下雨,这是人人皆知的事情,这不是祥瑞。可要人为制造出要刮风、要下雨的迹象,要耗费多少的人力、物力?”   “我没有说陛下是昏君,我只是提醒陛下,一旦他‘欣喜’于祥瑞的出现,以祥瑞为好,天下间的祥瑞就会蜂拥而至……”   他的眼中满是怒意。   “可世上哪有那么多的祥瑞?一旦人人都不修德行和才能而追求‘祥瑞’,这世道就要乱了!”   “马文才,你疯了!”   “马文才,你大胆!”   “马文才,这是诗会,不是朝会,你当自己是什么!”   “难道不是因为陛下喜欢桂子早开这样的‘祥瑞’,才开诗会的吗?以我看来,这诗会开就开了,却不该有什么歌颂祥瑞的诗传出去……”   马文才语不惊人死不休。   “要今天真有什么绝妙好诗传出去,那才叫助纣为虐!”   听到马文才将梁帝比作纣王,傅歧吓得差点想要抱住身边的褚向压惊。   “他真敢说……”   褚向脸色也发白,喃喃道:“他怎么敢……他怎么敢……”   “马文才,我知道你的心是好的,但是你也实在太狂浪了……”太子萧统皱着眉斥责他:   “你只是个秘书郎,不是言官。即使是言官,也不该有如此悖逆之言。”   “大哥,任谁都不会把父皇和纣王联系在一起的,父皇生活简朴、纣王酒池肉林;父皇宽厚仁慈,纣王残暴无德,马文才只是打个比方,你别给人家扣帽子,父皇都说了,要尊重别人说话的权利。”   二皇子哈哈笑着打断了太子的话。   “还说是,大哥才是那个多心的人?”   “二哥,你别老对大哥说话夹枪带棒的。谁跟你一样,一肚子弯弯绕绕的肠子……”   “好了,别吵了!”   萧衍刚从往事中回过神来,就听见老三对自己的兄弟不敬,下意识地皱起眉不悦道:“他是你二哥,你要敬重你的兄长!”   “他才不是我兄长……”   三皇子萧纲不服气地小声低哼,“我和大哥、五弟才是亲兄弟。”   二皇子离得近,模模糊糊听见了几个词,看向太子和三皇子的眼神越发冷漠厌恶,脚下不禁向父亲走近了一些。   待走了几步,又似是想起了什么,那步子顿了一顿,神情中有了些悲苦。   他站在身材高大的梁帝身后,没人注意到他的神情,就算注意到了,也不会有人关心他在想什么。   萧衍不重色,有了子嗣后更是甚少再进入后宫,所以儿子不算多,后宫中太子、三子和五子都是一母同胞,几乎占了半数,二皇子被夹在中间多有矛盾早已有了传闻,谁也不想趟这种浑水。   “陛下,马文才狂妄无礼,请罪责!”   国子生中一人向梁帝施礼。   “如此良辰美景,他却……”   “他说的没错。”   萧衍的话让那国子生一呆。   马文才也诧异地看向萧衍,表情不敢置信。   看他那样子,就像是好像已经做好了被重责的准备似的。   “他还是怕的,但是为了提醒我,哪怕再怕还是要说。”   见到马文才微睁着眼睛的表情,萧衍心中又是一软。   “像,太像。”   “如果阿徽还活着,教出来的儿子,应该就是这样吧……”   他在心中如此想着,眼睛竟有点渐渐湿润了。   为了避免失态,萧衍宽袍一拂,微微转过身子。   “念佛说的没错,是我看不破‘功德’的业障,着了相了。”   他叹道。   “这诗会,还是散了吧。” 第279章 沽名钓誉   “桂子早开”的祥瑞, 其实在他们上报给皇帝之前,很多世家就通过各种途径知道了, 有些人家连赏桂的诗都早早做好了十几首在筛选,就等着让家中子弟在这种场合里大放异彩。   从古到今那么多“绝妙好诗”, 除了几个真的惊才绝艳到能七步成诗的,大多是曾经做好的诗作,只不过在这些场合中扬了名而已, 毕竟古时候又没有朋友圈。   但是马文才一篇《祥瑞论》,让这诗会没办法继续下去了, 只能不欢而散。   皇帝固然没有再游玩的兴致, 那些准备着“一鸣惊人”的世家子弟也均是失望无比。   就连五馆生里,也不是没有对此抱有意见的,譬如孔笙那首不错的诗, 哪怕是以他家的门第,要得到也要花上不少代价, 能写出这样诗的人, 如果缺钱,大可卖给那些更大的门阀,如果缺名,更不会轻易将可以扬名的诗作给别人。   马文才一篇策论, 不但搅了局, 还让自己陷入了“万夫所指”的境地里去。   而他得到了什么呢?   “佛念啊, 你有没有想过, 你向我劝谏是好事, 可你劝谏过后,可能在国子学里没有了容身之地?”   回宫的路上,萧衍特意将马文才叫到身边,不紧不慢地晃着。   “这次来同泰寺,我甚至没有召官员和宗室作陪,只点了国子学的学生,是为什么,你真的不明白吗?”   “陛下是想为‘五馆生’扬名。”   马文才从容地回答:“但陛下,您这觉得这种‘诗才’之名,对于五馆生们是有益的吗?五馆生的未来,寄托诗作上,又有什么意义呢?”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稍显上扬。   “做再多的诗、再妙的词,世人就会高看我们吗?还是说,陛下花了这么多心思创立五馆,就是为了多培养几个能写诗的人?”   马文才的笑容苦涩:“陛下,您自己也明白,哪怕我们的诗作的再好,我们还是会像今日一样……”   “……毫无立锥之地。”   他叹息。   与这些上京的学子不同,他本就是从国子学出身的,当年尚在国子学中便是边缘人物,他们这些“五馆生”中也许会有一两个真的有经世之才的人物,但王谢这样的豪族会给他们上升的空间吗?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他们的这些幻想本就是妄想。他们抱的希望越大,希望破碎时就越痛苦。   与其用这种虚伪的假象粉饰太平,还不如他先出手,直接粉碎他们这些五馆生想要“合群”的幻想。   他当年拼尽全力努力就是为了不除士不降等,而这些五馆生里甚至还有不是士人的徐之敬等人,如果一旦他们想要以诗词为敲门砖走弄臣词臣之路,他们拥有的杰出天赋,才是真正毁了。   “五馆原本寄托着我的野心。阿徽曾和我说,这世道之所以这么乱,是因为民智未开而官路又断绝……”   提到发妻,萧衍眼中闪烁着温暖的神采。   “接连乱世,国家的发展需要太多的人才。可百姓之中连识字的人都不多,所有的命脉都被大的阀门掌握,无数聪明人穷其一生的追求只是为了改变门庭,为此甚至付出一切。”   “而这些聪明才智和勇气若用在治理国家上,北方怕是早就已经收复了……”   “所以我想要以五馆为教化万民,先在郡中设馆、再是县,一步步推行下去。民智一开,百废俱兴,大梁才能重返中原正朔的荣光。”   他苦笑着。   “他们说我想培养五馆生与世家对抗,那是他们想的太多。我自己就出身世族,怎么会看不到士庶之间天别的差距?哪里是短短几十年就能改变的……”   听到皇帝的话,马文才有些惶恐,继而是惊讶。   惶恐他对自己如此“推心置腹”,惊讶皇帝的本意竟然不是人人认为的要提拔庶人阶级与士人对抗。   “我只是想给出身贫寒的年轻人一个希望,为日后的大梁埋下一颗种子。若有继往开来者,可以给他们提供一个思路,吸取可用的经验。”   萧衍顿了顿。   “当然,我自然是希望这颗种子能长成参天大树的……”   毕竟这是改天换日的革新。   “但这树能遮天蔽日之时,可不必在我。”   “陛下大义。”   就凭这最后一句,马文才肃然起敬。   无论浮山堰如何,这个国家现在又如何,他面前的这个老人,是真正想要让这个世道变得更好的。   “但五馆失败了。”   老人眼中的神采一丝丝淡去,最终充满了疲惫。   “岂止是五馆,我曾经想要改变的许多事情都事与愿违……”   他也曾拥有“继往开来”的雄心壮志,他也曾拥有“还复河山”的北伐之心,他也曾顶着整个世俗洪流的压力做出一次次的尝试……   那时他春秋鼎盛,国家也蒸蒸日上,他们都有太多的时间和资本去不停的尝试,然而他现在已经老了,他的国家也和他一般,再也经不起任何折腾。   萧衍看向马文才。   昏暗的车厢中,马文才额头的红痣却几乎像是在发光似得显眼。   看见马文才,他就想到了发妻,继而想到了他未出生的孩子,想到了他那些年轻时的时光。   在一瞬间,至少他能触碰到自己的“过去”。   “佛念。”   他轻唤。   “臣在。”   马文才已经开始习惯皇帝会看着他走神,他也清楚的明白那不是在看他,不会因此沾沾自喜。   “我以为五馆已经失败了,但今日你们各自落座,却让我看到了另一条路。”   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这是“水之道”,也是“不败”之道。   “去试试吧,我们都再试一次……”   高大的萧衍伸出手,摩挲着马文才的头顶,就像是摩挲着自己的孩子那般。   他对于自己的亲人,一向是无条件信任的。   “去试试,这一次,能走出什么样的路。”   已经很久没被人这样“慈祥”地抚摸过,马文才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祖父。   那个将他从小抱在怀中、说着“吾家千里驹”的老人,终是没有等到他驰骋千里的那天。   也许,他不是昏聩了……   马文才抬起头,看着面前的皇帝,胸口涌起一种悲哀。   自古美人叹迟暮,不许英雄见白头。   不是每个人都和他一样,有重来一次、重返少年的机会。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他深深一揖。   ***   萧衍的车驾直接入了起居所在的净居殿,他虽年事已高,经历却还充沛,带马文才进净居殿,不过是彰示着一件事……   这马文才,要得势了。   萧衍日理万机,并没有太多的时间和马文才详谈培养五馆生的事情,他只给了马文才一个目标,那就是能尽快的“用”上这些人。   不是吟诗作赋、也不求闻名显达,而是切切实实的能派的上用场。   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毕竟他只来自于会稽学馆,和其他学馆的人关系并不算熟悉,短时间内要能让所有人齐心几乎是痴人说梦。   但如果这事那么容易,也就轮不到马文才受到重视了。   领了命的马文才在心中思忖着未来的方向,在被送出去之前,皇帝像是家中很多热心的长辈一般,闲谈似的问了他一句:   “佛念,你定亲了没有?”   马文才一愣,心中涌起忐忑。   要想提高他的地位、让他不被世家和庶人同时排挤,最好的办法就是和门阀较高的士族、或是显赫的庶人新贵家族有姻亲关系。   但高门不低嫁,能匹配的只有庶族,他可以低娶。   且不提这事靠不靠谱,他对妻子这个“位置”有所期待,并不愿如此妥协。   所以马文才只是愣了下,立刻就回复道:“家中已经订了亲,是和同窗好友的胞妹,出身会稽祝家庄。她身体不算好,家中已经将她迎到吴兴待嫁。”   如今消息不通,具体什么情形还不了解,但至少在吴兴那边,人人都知道马太守的儿子要成亲了。   他露出羞涩的表情。   “算算看,秋后臣可能要请一段时间的假,回家成亲……”   “已经定亲了啊?”   像很多想做媒又失望的老人一般,皇帝有些失望地收回期待的目光。   “成家立业,人之大事。听说你父亲身体不好,已经向吏部申请了辞官?难怪急着要给你将亲事议下。”   想到马太守一旦辞职,马文才的亲事更难议定,他也只能将心中的想法作罢。   “这假,准了,若要回乡时,和国子学说一声就是。”   “谢陛下。”   等马文才从殿中被送出去时,他忍不住擦了一把冷汗。   人说伴君如伴虎,奉与君前,谁也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会不会被后者轻飘飘的一句话就改变,无论对方对自己是不是满怀好意,还是要“慎之又慎”啊。   马文才一边这样想着,一边随着引路的宦者往外走。   同泰寺和国子学是相反方向,和皇帝的寝宫离得极近,马文才想回国子学,几乎要穿越大半个台城。   以前马文才只是在秘书郎所在的所部活动,从未进过净居殿,所以这条路马文才也是第一次走。   只是走着走着,眼见着方向是对的,道路越来越偏僻,马文才心底突地涌起一阵不安。   太反常了!   “这位……”   他刚开口准备问,却见着那引路的黄门官像是受惊的兔子一般,直接撞进了旁边的树丛里,三两下就不见了。   真是用“撞”的,马文才甚至听到了衣衫被枝丫撕裂的裂帛声。   到了这个时候,如果马文才还没察觉到自己是被算计了,那就是白活了那么多年,下意识的,他紧贴着墙壁,担心可能来自于身后的暗算。   可惜他的警觉并没有给他带来解困的机会。   “看来,你不是很笨嘛!”   随着击掌之声,从偏殿的长廊一侧走出几个带甲的卫士,领头的正是之前和萧综有矛盾的三皇子萧纲。   萧纲和太子一母同胞,又以诗才见长,六岁便能咏诗作对,人送雅号“诗癖”。   他一直被留在宫中,皇帝对他极其宠爱,认为他继承了自己的文才。   和萧综盯上一样,被这位三皇子算计上,马文才除了认栽,没有任何办法。   “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做出搅局这么蠢的事情?”   萧纲看着马文才,目光又转向他额头的红痣,眼中尽是冷意。   “就仗着那颗痣?”   眼见着带甲的卫士一步步向他逼近,马文才的余光向四处打量,找寻着能夺路而逃的方向。   “你说,我要不要把你那颗痣剜下来?”   萧纲伸手拔出身边甲士的佩刀。   见到拔刀,耳边又是这样的威胁之句,马文才皱紧了眉头。   这些甲士都是他的王府卫士,随侍左右,皇帝并不禁止儿女的侍卫在宫中带刀,可马文才却身无寸铁。   “殿下是想让所有人知道,您是出于对臣的嫉妒之心,所以才出手残害臣的躯体吗?”   马文才冷然道。   “你说的没错,我不能留下一个残暴的名声,拖累我的兄长。”   萧纲点了点头,干脆的丢回佩刀。   “你哗众取宠,写那篇祥瑞论劝谏父皇,不就是要名吗……”   然而还没等马文才松一口气,他就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你既要名,我就让你更‘出名’!”   “去,你们几个,把他的衣服扒了!”   三皇子伸手一指。   马文才悚然大骇。   “我要让他赤身露体的离开宫中!” 第280章 先发制人   萧衍对于自己的孩子们是非常用心的, 并不似其他帝王一样提防和威严, 所有他的孩子大多成才, 但成才不代表心性就足够成熟。   正因为萧衍对于孩子们太过爱护, 致使教导他们的人也束手束脚,人生中的“严师”更是没有出现过,太子还好,他是国之储君,从小便有无数人纠正言行,但其他的皇子几乎是被溺爱的长大,行事就有些肆无忌惮。   不仅仅是皇帝的孩子们,如今的宗亲因为皇帝的纵容, 也大有朝这个方向发展的趋势,人人都看到了其中的隐患,然而皇帝太护短, 劝谏了也是没趣, 久而久之,便不再有人提这个话题。   上辈子马文才在国子学读书时, 就有人曾提点过他这一点,但他那时候人微言轻,根本连这种担心都不必有, 谁能知道会遇见这种时刻?   那些甲士都是萧纲的近身侍卫, 从小习得一身好武艺, 三四个人压过来, 将马文才的退路堵得严严实实。   马文才本还想尝试着靠自己的力量突破出去, 刚刚撞到一个甲士身上就放弃了尝试,对方岿然不动,自己倒退三步,哪怕从力量上他也不占优势。   他这一撞也吓了萧纲一跳。   在他的心中,这种特意去五馆找门路的投机分子,遇见这种事就算不苦苦哀求跪地求饶,最多也就是叫骂几声,却没想到他径直撞向一个甲士,伸手就是一个肘击。   “拦住他,别让他跑了,也别让他伤了!”   萧纲本想在诗会上出彩,被马文才给搅黄了自是一肚子火,想要给他个教训,可也不想出事。   萧纲一句“别给他伤了”,立刻让马文才明白过来他就是个色厉内荏的大龄熊孩子,重新又挣扎起来。   对方的目的是要扒光他的衣服,马文才的目的是努力突围,两方冲突的结果就是马文才终于冲出去好远,可衣衫腰带俱被甲士拉住了,只有舍弃掉这些才能得到自由。   一样是衣冠不整,丢掉件外袍比没穿衣服好,马文才当机立断“金蝉脱壳”,头也不回地跑了。   甲士披甲执锐,自然没有马文才跑的快,没几下就已经没有了马文才的踪影,萧纲也只能原地跳脚。   马文才对宫中地形不熟,跑时又不辨方向,等确定后面没人时,发现自己已经到了一处官衙的门口。   “那边的,你是何人?”   门口的侍卫紧张地看着他。   “此处是太仆寺,再往前别怪我们不客气!”   马文才一摸腰上,之前佩着的出入宫廷的腰牌没了,再加上披头散发衣冠不整,想来看起来确实可疑。   “我是中书省的秘书郎马文才,出宫时迷了路……”   他试图解释。   “他是我在国子学的学生,我带他出去吧。”   随着熟悉的声音,从太仆寺里走出一个中年官员。   “子云先生!”   看到来人是谁,马文才松了一口气。   陈庆之是萧衍的近臣,太仆寺的人当然不会为难陈庆之,便让他带走了马文才。   马文才也知道自己这个样子太扎眼,在大致解释了下为什么是这样以后,他有些局促地扯了扯自己的衣服。   “是三皇子啊……”   陈庆之露出理解的表情。   “如果是三皇子,只要让他撒下气就好了,要换成二皇子才麻烦。”   他的语气里居然还有着庆幸。   “走,我先送你回国子学。”   “先生,你让我不要戴额带,是因为……”   回去的路上,马文才犹豫着,还是问了出来。   “是和那位殿下有关吗?”   陈庆之突然停下了脚步,打量了他一眼。   “你知道了?从哪儿?太子殿下?陛下?”   想起二皇子的乖戾,还有那很可能没有了舌头的接引僧,马文才选择了沉默。   “……你知道了也好。”陈庆之又重新向外走去,“很快,大家都会知道陛下因此看重你,你往后的路会好走很多。”   “只是有一点。”   陈庆之顿了顿,慎重道:“千万不要和皇子们搀和在一起!”   “为什么?”   马文才想起二皇子,心中一颤。   “因为先皇后若在,不会有任何皇子能出生。”   陈庆之压低了声音,告诫他:“陛下曾立过一个誓言……总而言之,从陛下给你起名佛念开始,你就不可能得到陛下亲生子嗣的喜爱,哪怕对你假以辞色也肯定事出有因。”   “我不想看到你因此沾沾自喜。你该明白,想要站稳脚跟,到底靠的是什么。”   “受教了。”   马文才向陈庆之一礼。   “一直承蒙先生照顾,却不知道先生为何如此厚待学生……”   他是真的感激这位子云先生。   从会稽到建康,他一直在帮着他们,却没有要过任何报答。   和二皇子那种明显要从他身上谋取什么的示好不同,马文才从他身上感受不到有所图谋的地方。   “我需要你做的事,你今日已经做了。”   陈庆之捻须,眼中颇有赞许。   “你做的很好。”   他说的是用祥瑞论打断僧人媚上之始的事情。   “这世上有很多事,人人都知道是错的,但因为违背自己的利益,便选择不去揭穿它。甚至为了符合自己的利益,还会去推动它。”   陈庆之的笑容很和煦。   “你今日之为,虽然得罪了很多人,却已经让你立于不败之地。一旦你忠于直谏而没收到惩罚,陛下就有了‘善于纳谏’的名声,那么对陛下说真话的人也会越来越多……”   “你用自己的行为告诉我,我帮你的决定没错,这就够了。”   马文才听了陈庆之的话,满怀惭愧。   萧纲以为自己是想要名,萧综以为自己写策是迎合了他之前的提议,皇帝以为自己写策是“直性情”……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选择这么做,多半是自己不会作诗,也不希望以后人人都以诗作高低来区分五馆生高下的缘故。   说到底,不过是仗着皇帝目前对他还有兴趣罢了。   陈庆之却不会知道他的初衷,担心马文才这么回去会引人注目,他将马文才带到自己在宫中值守的小屋,换了一件他放在屋子里的外衫。   在换衣的过程中,马文才伸手入怀,脸色突然一变。   “怎么了?”   “无事,丢了几件零碎的东西。”   马文才迅速掩去眼底的焦虑,尽量从容地说:“大概是被三皇子捡去了。”   “很重要吗?”   陈庆之问。   “是几件私人的东西……”   马文才回答,“倒没什么贵重,只是毕竟是友人所赐,怕是回不来了,有些对不住朋友。”   “若是什么不紧要的东西,等寻到合适的时机,我帮你问问。”   “多谢先生。”   马文才苦笑着被陈庆之送出宫,没有回国子学,而是径直去了梁山伯和祝英台住的客店。   “文才,你怎么来了?”   祝英台见马文才来了,惊喜地丢下正在试验的方子。   “你在做什么?”   马文才看祝英台挽起袖子,正在院子中央搅拌一个漏斗状的瓦钵,不由得吓住了。   “把袖子放下来!”   “啊?哦。”   祝英台一边放下袖管,一边兴奋地解释着:“我想起该怎么给糖脱色了!可以用黄泥浆给红糖脱色,变得洁白如雪,凝如冰晶!”   黄泥浆?   马文才想象了下往糖中加泥巴的样子,眉头不由得一蹙。   “那能吃吗?别吃死了人。”   祝英台伸手一指大缸上用稻草封住下口的瓦钵,解释着:“泥浆不是用来吃的,是用来吸附着色物质和渣滓的。我找不到甘蔗汁,融化了外面买来的糖蜜,用这种办法去中和沉淀那些游离酸巴拉巴拉巴拉巴拉巴拉……”   祝英台兴奋地解释了一大通,但听在马文才耳朵里大约像是鸭子听雷,也想象不出她口中说的“洁白如雪、凝如冰晶”的糖是什么样子,遂耐着性子听完后直接打断了她的话。   “你给我的帕子丢了,大概是被三皇子捡了去。祝小郎就在京中的事情应是瞒不住了,怕是不能再这么隐遁下去……”   他看着笑容渐渐敛住的祝英台,愧疚道:“是我处事不慎,连累到你。”   祝英台的字迹太过漂亮,只要是见过的人绝对印象深刻,当初她因字迹而得了太子诏令,那这字必定就有不少人见过。   太子修《文选》,三皇子萧纲也在辅助,马文才很难确定萧纲有没有见过祝小郎的字,一旦他看见过,就知道祝小郎在京中,而且还为他捉了刀,只不过他没有用上而已。   毕竟这个时节,若不是在京中,知道同泰寺桂花会开,谁会写桂花诗?   “有这么严重吗?我家不是已经让‘祝小郎’托病不出了吗?”   祝英台完全没有做好重新走上“社会”的心理准备。   在这小院子里每天研究研究古代化学提纯技术、偶尔鼓捣鼓捣纯天然化妆品给梁山伯用的日子,几乎是她穿越以来过的最轻松的一段时日。   不用掩饰性别,不用担心别人怎么看她,来往的都是知己也不会用怪咖的眼神看她,而她也没有缺手缺脚什么都自己来,再不会因为上个厕所都被人伺候的诚惶诚恐,一切都是这么心安理得。   万金难买她心安啊。   “你要是病重到门都没办发出,以太子的贤德,当然不会强征你。可如果你明明在京中却没有应太子诏,此事就不可能善了。”   他说出自己最担心的事情。   “如果彻查下去,很可能一直往下查,查出祝小郎‘病遁’的真相,甚至会查出你是个女人。”   “那怎么办?”   祝英台蹙眉思考:“我现在去应诏?我一现世,我家就会找上来,还会惊动我家背后那靠山,万一节外生枝怎么办?”   “所以,我们得先下手为强。”   马文才说出在路上已经想好的对策。   “我们去找傅歧的父亲傅公求见太子,告之你为什么要‘病遁’。向他坦白你之所以要托病不出,不是对此有所不满不愿出仕,而是为了掩护病重的傅异去求医。”   他接着说:   “太子和傅家关系交好,听傅歧说太子还造访过他家,而傅异有意促成两国重新遣使的事情必定不会瞒着太子,傅异为国深受大难,你和傅歧是同窗,为了好友的兄长放弃个人的前程,这是一件大义之事。”   “我也见过太子,他是一个不会让人为难的宽厚之人,若知道了其中的原委,必定不会怪你,还会替你隐瞒,不让别人再继续追查你。”   马文才也不想让祝英台这么快出现在人前,可无奈计划比不上变化。   “唯有如此,‘祝小郎’的身份才是安全的。”   气氛一时有些沉默。   他们两人都知道,虽然这样“祝小郎”的身份安全了,可祝英台却再也没办法回复到现在散漫的生活了。   祝小郎过了明路……   世上便再无祝英台。   (我靠我靠我不小心复制黏贴多了,贴了两遍,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我现在码字贴上。几个小时后再刷,后面会有我重贴的章节!)   萧衍对于自己的孩子们是非常用心的,并不似其他帝王一样提防和威严,所有他的孩子大多成才,但成才不代表心性就足够成熟。   正因为萧衍对于孩子们太过爱护,致使教导他们的人也束手束脚,人生中的“严师”更是没有出现过,太子还好,他是国之储君,从小便有无数人纠正言行,但其他的皇子几乎是被溺爱的长大,行事就有些肆无忌惮。   不仅仅是皇帝的孩子们,如今的宗亲因为皇帝的纵容,也大有朝这个方向发展的趋势,人人都看到了其中的隐患,然而皇帝太护短,劝谏了也是没趣,久而久之,便不再有人提这个话题。   上辈子马文才在国子学读书时,就有人曾提点过他这一点,但他那时候人微言轻,根本连这种担心都不必有,谁能知道会遇见这种时刻?   那些甲士都是萧纲的近身侍卫,从小习得一身好武艺,三四个人压过来,将马文才的退路堵得严严实实。   马文才本还想尝试着靠自己的力量突破出去,刚刚撞到一个甲士身上就放弃了尝试,对方岿然不动,自己倒退三步,哪怕从力量上他也不占优势。   他这一撞也吓了萧纲一跳。   在他的心中,这种特意去五馆找门路的投机分子,遇见这种事就算不苦苦哀求跪地求饶,最多也就是叫骂几声,却没想到他径直撞向一个甲士,伸手就是一个肘击。   “拦住他,别让他跑了,也别让他伤了!”   萧纲本想在诗会上出彩,被马文才给搅黄了自是一肚子火,想要给他个教训,可也不想出事。   萧纲一句“别给他伤了”,立刻让马文才明白过来他就是个色厉内荏的大龄熊孩子,重新又挣扎起来。   对方的目的是要扒光他的衣服,马文才的目的是努力突围,两方冲突的结果就是马文才终于冲出去好远,可衣衫腰带俱被甲士拉住了,只有舍弃掉这些才能得到自由。   一样是衣冠不整,丢掉件外袍比没穿衣服好,马文才当机立断“金蝉脱壳”,头也不回地跑了。   甲士披甲执锐,自然没有马文才跑的快,没几下就已经没有了马文才的踪影,萧纲也只能原地跳脚。   马文才对宫中地形不熟,跑时又不辨方向,等确定后面没人时,发现自己已经到了一处官衙的门口。   “那边的,你是何人?”   门口的侍卫紧张地看着他。   “此处是太仆寺,再往前别怪我们不客气!”   马文才一摸腰上,之前佩着的出入宫廷的腰牌没了,再加上披头散发衣冠不整,想来看起来确实可疑。   “我是中书省的秘书郎马文才,出宫时迷了路……”   他试图解释。   “他是我在国子学的学生,我带他出去吧。”   随着熟悉的声音,从太仆寺里走出一个中年官员。   “子云先生!”   看到来人是谁,马文才松了一口气。   陈庆之是萧衍的近臣,太仆寺的人当然不会为难陈庆之,便让他带走了马文才。   马文才也知道自己这个样子太扎眼,在大致解释了下为什么是这样以后,他有些局促地扯了扯自己的衣服。   “是三皇子啊……”   陈庆之露出理解的表情。   “如果是三皇子,只要让他撒下气就好了,要换成二皇子才麻烦。”   他的语气里居然还有着庆幸。   “走,我先送你回国子学。”   “先生,你让我不要戴额带,是因为……”   回去的路上,马文才犹豫着,还是问了出来。   “是和那位殿下有关吗?”   陈庆之突然停下了脚步,打量了他一眼。   “你知道了?从哪儿?太子殿下?陛下?”   想起二皇子的乖戾,还有那很可能没有了舌头的接引僧,马文才选择了沉默。   “……你知道了也好。”陈庆之又重新向外走去,“很快,大家都会知道陛下因此看重你,你往后的路会好走很多。”   “只是有一点。”   陈庆之顿了顿,慎重道:“千万不要和皇子们搀和在一起!”   “为什么?”   马文才想起二皇子,心中一颤。   “因为先皇后若在,不会有任何皇子能出生。”   陈庆之压低了声音,告诫他:“陛下曾立过一个誓言……总而言之,从陛下给你起名佛念开始,你就不可能得到陛下亲生子嗣的喜爱,哪怕对你假以辞色也肯定事出有因。”   “我不想看到你因此沾沾自喜。你该明白,想要站稳脚跟,到底靠的是什么。”   “受教了。”   马文才向陈庆之一礼。   “一直承蒙先生照顾,却不知道先生为何如此厚待学生……”   他是真的感激这位子云先生。   从会稽到建康,他一直在帮着他们,却没有要过任何报答。   和二皇子那种明显要从他身上谋取什么的示好不同,马文才从他身上感受不到有所图谋的地方。   “我需要你做的事,你今日已经做了。”   陈庆之捻须,眼中颇有赞许。   “你做的很好。”   他说的是用祥瑞论打断僧人媚上之始的事情。   “这世上有很多事,人人都知道是错的,但因为违背自己的利益,便选择不去揭穿它。甚至为了符合自己的利益,还会去推动它。”   陈庆之的笑容很和煦。   “你今日之为,虽然得罪了很多人,却已经让你立于不败之地。一旦你忠于直谏而没收到惩罚,陛下就有了‘善于纳谏’的名声,那么对陛下说真话的人也会越来越多……”   “你用自己的行为告诉我,我帮你的决定没错,这就够了。”   马文才听了陈庆之的话,满怀惭愧。   萧纲以为自己是想要名,萧综以为自己写策是迎合了他之前的提议,皇帝以为自己写策是“直性情”……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选择这么做,多半是自己不会作诗,也不希望以后人人都以诗作高低来区分五馆生高下的缘故。   说到底,不过是仗着皇帝目前对他还有兴趣罢了。   陈庆之却不会知道他的初衷,担心马文才这么回去会引人注目,他将马文才带到自己在宫中值守的小屋,换了一件他放在屋子里的外衫。   在换衣的过程中,马文才伸手入怀,脸色突然一变。   “怎么了?”   “无事,丢了几件零碎的东西。”   马文才迅速掩去眼底的焦虑,尽量从容地说:“大概是被三皇子捡去了。”   “很重要吗?”   陈庆之问。   “是几件私人的东西……”   马文才回答,“倒没什么贵重,只是毕竟是友人所赐,怕是回不来了,有些对不住朋友。”   “若是什么不紧要的东西,等寻到合适的时机,我帮你问问。”   “多谢先生。”   马文才苦笑着被陈庆之送出宫,没有回国子学,而是径直去了梁山伯和祝英台住的客店。   “文才,你怎么来了?”   祝英台见马文才来了,惊喜地丢下正在试验的方子。   “你在做什么?”   马文才看祝英台挽起袖子,正在院子中央搅拌一个漏斗状的瓦钵,不由得吓住了。   “把袖子放下来!”   “啊?哦。”   祝英台一边放下袖管,一边兴奋地解释着:“我想起该怎么给糖脱色了!可以用黄泥浆给红糖脱色,变得洁白如雪,凝如冰晶!”   黄泥浆?   马文才想象了下往糖中加泥巴的样子,眉头不由得一蹙。   “那能吃吗?别吃死了人。”   祝英台伸手一指大缸上用稻草封住下口的瓦钵,解释着:“泥浆不是用来吃的,是用来吸附着色物质和渣滓的。我找不到甘蔗汁,融化了外面买来的糖蜜,用这种办法去中和沉淀那些游离酸巴拉巴拉巴拉巴拉巴拉……”   祝英台兴奋地解释了一大通,但听在马文才耳朵里大约像是鸭子听雷,也想象不出她口中说的“洁白如雪、凝如冰晶”的糖是什么样子,遂耐着性子听完后直接打断了她的话。   “你给我的帕子丢了,大概是被三皇子捡了去。祝小郎就在京中的事情应是瞒不住了,怕是不能再这么隐遁下去……”   他看着笑容渐渐敛住的祝英台,愧疚道:“是我处事不慎,连累到你。”   祝英台的字迹太过漂亮,只要是见过的人绝对印象深刻,当初她因字迹而得了太子诏令,那这字必定就有不少人见过。   太子修《文选》,三皇子萧纲也在辅助,马文才很难确定萧纲有没有见过祝小郎的字,一旦他看见过,就知道祝小郎在京中,而且还为他捉了刀,只不过他没有用上而已。   毕竟这个时节,若不是在京中,知道同泰寺桂花会开,谁会写桂花诗?   “有这么严重吗?我家不是已经让‘祝小郎’托病不出了吗?”   祝英台完全没有做好重新走上“社会”的心理准备。   在这小院子里每天研究研究古代化学提纯技术、偶尔鼓捣鼓捣纯天然化妆品给梁山伯用的日子,几乎是她穿越以来过的最轻松的一段时日。   不用掩饰性别,不用担心别人怎么看她,来往的都是知己也不会用怪咖的眼神看她,而她也没有缺手缺脚什么都自己来,再不会因为上个厕所都被人伺候的诚惶诚恐,一切都是这么心安理得。   万金难买她心安啊。   “你要是病重到门都没办发出,以太子的贤德,当然不会强征你。可如果你明明在京中却没有应太子诏,此事就不可能善了。”   他说出自己最担心的事情。   “如果彻查下去,很可能一直往下查,查出祝小郎‘病遁’的真相,甚至会查出你是个女人。”   “那怎么办?”   祝英台蹙眉思考:“我现在去应诏?我一现世,我家就会找上来,还会惊动我家背后那靠山,万一节外生枝怎么办?”   “所以,我们得先下手为强。”   马文才说出在路上已经想好的对策。   “我们去找傅歧的父亲傅公求见太子,告之你为什么要‘病遁’。向他坦白你之所以要托病不出,不是对此有所不满不愿出仕,而是为了掩护病重的傅异去求医。”   他接着说:   “太子和傅家关系交好,听傅歧说太子还造访过他家,而傅异有意促成两国重新遣使的事情必定不会瞒着太子,傅异为国深受大难,你和傅歧是同窗,为了好友的兄长放弃个人的前程,这是一件大义之事。”   “我也见过太子,他是一个不会让人为难的宽厚之人,若知道了其中的原委,必定不会怪你,还会替你隐瞒,不让别人再继续追查你。”   马文才也不想让祝英台这么快出现在人前,可无奈计划比不上变化。   “唯有如此,‘祝小郎’的身份才是安全的。”   气氛一时有些沉默。   他们两人都知道,虽然这样“祝小郎”的身份安全了,可祝英台却再也没办法回复到现在散漫的生活了。   祝小郎过了明路……   世上便再无祝英台。 第281章 兄弟“情深"   “什么绑架送嫁的队伍?”   这件事情, 萧综确实是不知道的。   刚刚太子质问他“封邑所出不够用吗”时,他倒是心虚了一瞬。因为以他之图, 封邑所出确实不够用,那祝家, 便是敛财之所。   建康脚下, 他还是不敢放肆的, 之所以那么费心经营会稽地方, 就是为了躲避父兄们的视线。   但他的命令里, 并不包括“绑架送嫁队伍”这一项。   得知祝家娘子有恶疾不能上京时, 他也没有勉强。他的辅佐之人都劝他要靠纳了祝家娘子来维持祝家的忠诚,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对此却不怎么上心。   能牺牲女儿来换取富贵安宁, 那女儿多半是算不得数的。何况他只要祝家的钱, 不需要他什么忠诚。   听到萧综的回答,太子仔仔细细打量了他一会儿, 发现他的表情却是不似作假, 终于露出安心的表情。   “你不知?那就对了, 定是你府上的人胆大包天!”   太子露出一个笑容,说出他的家令赵立供出的事情。   “祝家庄送女出嫁,路遇水贼, 你那家令带着侍从坐祝家的顺风船回来,见水贼人多势众, 便绑架了祝家的娘子, 要挟祝家送他们出去。”   赵立不是傻子, 知道若是回来给二皇子惹了麻烦,会比死还痛苦,所以一件事说了八分真,两分假。   太子不是不知道其中可能另有隐情,但他为了兄弟情谊,必须要在将他交给父亲前私下和他通声气。   “那船上有祝娘子的嫁妆,他们冲出险地后舍不得将财宝还给祝家,就一直这么留着祝娘子,直到她趁人不备跑了,逃上岸去,发现无路可逃后,撞碑而亡。”   说到这里,仁厚的太子终于动了怒。   “萧综,我不是傻子,若只是‘挟持’,祝家的新嫁娘会宁愿撞碑自尽也不愿回去?是你想绑了祝家女郎索要赎金,还是赵立自以为是?”   “水贼?”   这下,二皇子震惊了,但关注的重点却不是什么没见过的祝家新娘。   “那祝家的船队损失如何?”   “这时候了,你还有时间关心这些东西?!”   太子喝完立刻反应过来。   “船上有你想要的什么东西?”   是了,这就说的通了。   为何赵立明明在脱险后,依然不肯放了祝家女郎。   “你让赵立去会稽,到底为什么?”   太子喝问。   萧综在听说祝家船队遇到水贼打劫时就心生了不妙。   祝家在会稽一直是豪族,自祝英楼长成后更是父子齐名的善于经营,再加上有自己的关系,水路上无论是官府还是黑道都打通了关系,见到祝家的印记都要给几分面子,这种情况下,如果还有敢铤而走险的水贼,必定是已经做足了完全的准备。   选择送亲时下手,究竟是为了祝家的嫁妆,还是听说了什么,冲着那些铁去的?   一想到这里,萧综脸色铁青。   终日打雁,居然给雁啄了眼睛。   那祝家父子果真是废物,竟然连一群贼寇都对付不了!   见他脸色不好,萧统心里升起一阵不安,直觉他这个性格古怪的二弟瞒了什么事情,于是出声又问了一遍:   “萧综,你到底在隐瞒什么!”   他看了眼门口。   萧统了然,亲自起身驱散门外的护卫,打开门时两人都看到了门口鬼鬼祟祟的萧纲,显然已经在那里站了很久。   被人抓了包,三皇子不但没有任何的心虚,反倒一脸“你完蛋了,你给我抓到了把柄”的表情,满眼幸灾乐祸。   太子自然不会在这时候让弟弟胡闹,将所有人哄了干净,转身关上门,冷脸道:   “到底什么事,你说吧。反正你胡闹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只希望你别成为第二个皇叔才好!”   他疲惫地坐在了案后。   听到太子拿他和那荒唐的临川王皇叔相比,再看到门外三弟那样的表情,萧综突然一阵不耐,不再想装这所谓的“兄友弟恭”假象了。   真话自然是不能说的,所以萧综脸上挂上假笑,说出一句让太子震惊的话。   “我听说南方有人偷偷留下了东昏侯的孽子,所以派赵立带着侍卫找过去,看看能不能把人绑回来,瞧瞧他的长相。”   他冷淡地说。   “东昏侯?”   太子霎时间站了起来。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我亲爱的皇兄,你难道不知道我想做什么吗?”   萧综对着太子挤出一个再虚假不过的笑容。   “我在宫中为什么被你们瞧不起,我的母亲为什么备受冷落甚至连单独的宫殿都没有,为什么连老八一个小小的孩子都能对我热嘲冷讽……”   “你,你……”   随着他一字一字的控诉,太子的手开始颤抖。   “不就是因为那个传言吗?”   二皇子漠然地看向别处。   “那人呢?”   太子捏紧了拳头。   “你就不怕父皇知道伤心?父皇待你与我们,有什么分别?你能说得出这么没有良心的话?!”   “正因父皇待我不薄,我才没有弃宫而走,你以为我稀罕这荣华富贵吗?”   萧综嗤笑。   “至于那孽子,我打探消息花费的时间太长,找到的时候发现此子早已经死了,那所谓的‘家人’也早就散了个干净,我便让赵立挖了他的坟,把他的头骨带回来。”   “你疯了,那人必定是假的,是乡野之人为了骗财弄出的前朝余孽!”   太子被萧综的冷血和麻木惊得浑身颤抖,“何况一具头骨,能看出什么!”   “是看不出什么,但总比什么都没有强。”   萧综摊了摊手,“现在说这些也没有用了,祝家被劫,连女儿都保不住,我要的东西肯定也没带回来。”   要是侍卫们带着一具头骨回来,他这太子兄长责问他的第一句话肯定不是“你没钱了吗?”,而是“那头骨是怎么回事”。   太子在人被送来之后想过很多种可能,他甚至想过赵立也许是去会稽寻找美人供萧综享乐,见祝家娘子美貌所以临时动了心下手,虽然萧综并不荒淫,但底下人借上头的势狐假虎威的还少吗?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是这个原因。   他生来就是太子,从小受到当世大儒名士的教导,学的是中正治国的路子,对上孝敬父母,对下礼贤下士,自认对弟弟和姐妹也是关爱有加,从未想过自己的弟弟能乖戾偏激到这种地步。   萧综浑身散发出的叛逆和厌恶让他感到骇然。   “那绑走祝家娘子,确实是赵立等人自作主张了?”   太子揉了揉额角。   “你想过接下来怎么办么?这件事决不能让父皇知道,他知道会有多伤心,你心里没有数吗?”   父亲的性情越来越寡淡,现在已经有了些出尘的念头,唯一的牵挂就是他们兄弟姐妹几个,更是早就连后宫都不去了,如果知道萧综的人去会稽是为了什么,会受到什么样的打击,可想而知。   “人说生恩不及养恩,何况那些传言都是无稽之谈,你要用这些伤了父皇的心!”   他想起这些,胸中涌出一阵怒气,手边恰好有一块砚台,抄起便砸向萧综。   “你简直是不仁不义!”   那块砚台向着萧综飞去,后者却不躲不闪,硬生生吃下了这一记。   砰!   那砚台的锐角砸中了萧综的右额,后者只觉得眉中一阵剧痛,眼前一片金星闪过,随即是温热的液体沿着眼皮流淌而过,将右眼糊了一片。   “你,你……”   萧统目光复杂。   “你怎么不躲!”   萧衍对孩子们的教导很严格,也注重因材施教。   几个兄弟之中,老二、老五和老八都有学武的天赋,所以从小受到名师教导,骑射游猎每每百发百中,每日里也练功不辍,身体和力气其实比他这大哥要好得多。   以他的身后,怎么会躲不过一块随手扔过的砚台?   萧综从小是别扭的性子,此时依旧是站的硬挺挺的,丝毫不愿解释,任由那血泪横流。   这样子实在太过可怕,萧统不知道是砸中了额头,还以为伤了他的眼睛,一面高喊着“请御医”一面冲到萧综身边,弯腰查看他的眼睛。   他之前逐退了所有人让他们不得上前,如今连声高喊御医,哪里会有人回应,好在离近了以后发现只是磕破了眉间的皮肉,最多是眉毛会豁一个口子,应当不会损伤颜面和视力,这才松了口气。   只是那血流的太可怕,太子伸手去擦发现血止不住,顺手从案上拿过之前老三拿来的帕子,按在他的伤口上。   “按住,先把血止了,我带你去找御医。”   萧综不言不语,伸手干脆的按住帕子。   “这件事,我暂且替你瞒下。”   事情变成这样,再有什么训斥之言都已经无法再说了,太子直起身。   “但你那叫赵立的家令和侍卫们是留不住了。无论是你做的事,还是他们的悖行,都不能公诸于世。”   “我也查过了,祝家也是会稽豪族,过去一直想要和京中搭上关系,最近像是歇了这样的心思,会顺路搭上你们的人,恐怕是看在你那王府印信的面上,说不得是想结下个人脉。”   做这样的事情,实在是有违他的良心。“现在你的人逼死了祝家的女儿,又劫走了祝家的嫁妆大船,恐怕已经是结了仇。但为了父皇的安宁,我建议你最好大事化了,给祝家私下一些补偿,好生安抚一番。”   “不过是偏安一隅的小庄主而已。”   萧综做出不屑的表情。   太子以为他是面子下不来,拉着他的袖子一边往外走,一边谆谆善诱:“还有那祝家女郎,她自尽的地方有些麻烦,是那鄞县治水有功却病死的梁山伯坟前。他破了困龙堤解了当地之围,朝中早有大臣上奏请封谥号,当地百姓也对他颇有感激。”   “出了这么件事,祝家死了个女儿的事情肯定是压不住了,你若不安抚祝家,她的死因迟早要彻底揭出来,人家新妇好生生死在一个英年早逝的县令坟前,你当别人都是傻子,看不出有问题吗?”   “这有什么奇怪的,说不定是祝家那女郎爱慕这年轻的县令已久,知道心上人死了,又被家里人嫁给别人,到人家坟上殉情的呢?”   闻言,萧综嘴角扯出一抹坏笑。   “不是说祝家‘小郎’和那梁县令一样也在会稽学馆读书吗?编造个郎情妾意棒打鸳鸯的事情很容易吧?”   祝家还敢翻天?   为了他的名声,他说什么都得认了。   太子脚步一顿,用古怪地眼神看着他。   “怎么了?”   萧综被看的有些忐忑。   “若是平时,你这理由倒有点意思,也不难传扬,可以盖过种种疑点,可现在却不行了,提都不要提。”   太子收回自己的目光。   “你可知祝家女郎嫁的是谁?”   “我怎么知道是谁?”   萧综撇嘴。   他自知道祝家女郎“生了恶疾没几天好活”就知道祝家是舍不得女儿。   他心中另有大图,对任何女人都没有任何兴趣还嫌是累赘,所以虽知道有可能是托词没有再追查,当然也不知道她要“冲喜”的是谁。   祝家对他的忌惮从不是因为什么舐犊之情。   只是早知道这么个注定要“死”的女人会给他弄出这么多麻烦来,他就不会随随便便对待了。   “是父皇最近看重的马文才。”   太子顿了顿,又说:“还有那祝家的小郎君,也有不少京中人家对他满怀感激……”   “昨日下午,已经由建康令傅翙陪着他来过了。” 第282章 按部就班   被御医照顾过伤口、吩咐了这几天如何护理后, 太子派了人送萧综回去。   离开东宫的萧综狠狠地一拳砸向花园里的树干,霎时间落叶纷飞树干吱呀,惊得路过的宫人忙不迭地离开, 送他的东宫侍卫倒是毫不为奇,只静静地等着他发泄完,还能提醒上一句:   “殿下, 小心您的伤口。”   伤口?   萧综冷笑了一声, 头也不回地离去。   作为一个皇子,他看起来权势惊人, 实际上作为没有赴封地、就在父兄眼皮子底下的皇子,他所受到的掣肘太多,就连会稽的那条线, 也不是他自己发展出来的,更不是他想要如何就能如何。   即便如此,祝家庄依然是他手上握着的最有用的几个势力之一,为此, 他选择恩威并重,除了有需要时派去使者,大部分时间并不控制祝家庄如何, 但即使是这样, 他们也能把事情搞砸了!   “看来我之前是太过仁慈了。”   他想着, “还不知道叔父那边会如何, 会稽毕竟是他的心血……”   想到太子说祝英台换走了傅异, 带来了萧宝夤扣押了不少人质的消息, 萧综更觉烦躁。   自从这个“祝英台”出现以后,很多事情开始朝着糟糕的方向发展。   偏偏他一举一动都有人看着,消息不够灵通,什么事往往要过上一阵才能传达到他这里,错失了许多良机。   “这祝英台,真是个祸害。”   萧综从怀里掏出一块沾了血迹的帕子。   这是刚刚太子随手拿来压住他伤口之物,将他展开后,还能看到上面写着的漂亮行楷。   “何须浅碧轻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他与诗赋上的造诣极高,和马文才、萧纲一样,虽然讨厌帕子的主人,却扔不掉这方帕子。   因为墨迹可能会消失的缘故,这帕子沾满了血污也不能清洗,丢在地上恐怕都没有人会捡。   然而他毫不为意,就这么把这块脏污了的帕子放入了怀内。   ***   “这就算过了明路?”   国子学里,傅歧满脸担忧:“那祝英台怎么办?继续这么藏着?”   “为了隐瞒你兄长的事情,太子答应会庇护祝英台。过几天她就要去玄圃园里抄书了。那是太子的私园,没有人能擅闯,现在用来收集藏书和抄录,大多是字好的刀笔吏,像祝英台这样有官职有出身的士人,不会受到怠慢。”   这已经是马文才能争取到的最好的结果。   “等过段日子,等北朝那边有了消息,再让她以身体不适为由辞去。到那时候,也就没人在乎她的事了。”   “谁问你这个!我问那个祝英台!你娶的那个!”   傅歧拍着大腿。   “怎么办啊!”   马文才一怔,做了个无奈的表情:“自然是……认了和祝家娘子有缘无分,发誓‘水贼不灭,誓不成亲’,同时和祝家、祝小郎继续保持着友好的关系。”   “你,你好不要脸……”   傅歧目瞪口呆。   “绑了祝英台的人后台极大,且他在暗我在明,只能小心行事,这时候还是装什么都不知道最好。”   马文才叹息:“我这样的出身,不小心谨慎步步为营不行啊。”   傅歧知道马文才的压力有多大,这时候能这样已经是拼尽全力保全之后的结果,不忍再问。   “家父和家母都很感激你与祝英台,还有那些得知家人还活着的人家。朝中已经就出使之事讨论了一阵子了,这几天大概就要出结果,如果两国打不起来,那些人质还是很有可能被换回来的……”   “难。”   马文才摇头。“萧宝夤即使在魏国也呈尾大不掉之势,浮山堰一事又让他的声望到了顶峰。如今魏国重文轻武,武将早已经不满,所以即使萧宝夤是南人,也依然会得到支持,一时半会动不了。”   “那出使的事?”   傅歧一呆。   难道他兄长要白牺牲?   “现在即使能出使,在洛阳和魏国谈判、与权贵活动少说也要一年半载,如果期间萧宝夤为了湮灭证据一不做二不休将那些人质都杀了……”   马文才说出最大的可能。   当夜,傅歧在院子中打了一夜的拳。   对于马文才和祝英台等人来说,看起来像是已经又过了危险的一关。   梁山伯也在有条不紊的准备着御史台的选拔试,他虽扮相怪异,但毕竟是做过一县县令的人,对于庶务十分熟悉,更难得的是他在会稽学馆时曾精研过各国律法,对于律例十分精通,正是御史台最需要的那种人才。   而随着马文才在国子学中扬名,五馆生也渐渐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借由多为王国属官的身份,开始旁修起一些治理地方和管理实务上的学问。   他们对自己的定位很精确:进不了流内甲等的高品清官,但也不大材小用去当吏差之流,高品清官的“辅佐者”和“地方官”就是他们未来的道路。   如今甲等“士族”的清官已经很少自己处理庶务,大多只是领个官职而已,而作为他们的辅官,往往担负着大量属于主官的工作。   但即使是辅官,也不是能力足够就能担任的,他们往往要么有着良好的名声,要么就是这些辅官的门客荫户出身,总之,决不能“堕了高门的名头”。   而他们的身份和名声足够合适。   对于国子学来说,这也是一件幸事。   国子学并不是不教这些实务,在国子学建立之初,萧衍就考虑到高门子弟不通实务的问题,在国子学中聘任了不少精通医卜、算学、律法、天文地理和书法绘画相关的博士,由朝中的官员兼任。   马文才前世见过的祖家后人就是算学的博士。   但皇帝的想法是好的,可现实却是残酷的,以诗赋和经义为主的课程才是这些国学生感兴趣的课,诸如书、算、法、医这样的课程很少有人问津,除非真的有人爱好这些或者家学渊源才会偶尔去上一次。   有些原本对这些感兴趣的学生原本想要好好上课,可同等门第的世家子弟都不去,还嘲笑学这些的人是“蠢物”,为了少年人的“自尊”,很多人只能荒废了这些业艺。   这些课程的先生本就是朝中的官员或是如东海徐家这样的世家兼任的,没人问津绝不会主动揽事,来上课的人少了,他们往国子学的次数也就少了,渐渐的更是不去了,时间一久,这些课程几乎是等同虚设。   而五馆生的到来,使得国子学里这些课程再一次被人翻出。   根据萧衍定下的规矩,哪怕只有一个学生要学,这些课程的先生也不能推辞,在定下授课的时间后必须前往国子学来给学生答疑解惑,于是虽然五馆生的人数少,可一旦申请了教学,国子学的学官就不得不去向这些已经闲在家中的博士们“请期”。   在当世的士族之中,能将这些学问学到“大家”程度,不是家学渊源就是真的对此有着狂热的爱好,国子学有学生开始想要上课,大部分先生都会带着好奇去一趟国子学。   虽说其中还有不少庶人,但这些五馆生的到来倒重新唤起了他们对“教学相长”的兴趣,颇有些后世“满级大号终于在新手村看到了小号”的感觉。   尤其像是徐之敬这样的五馆生,本就是已经足以和国子学医科先生坐而论道的程度,那位太常寺的医官自从知道东海徐氏有人在这里读书后不必“请期”,根本是每天不请自来。   对于五馆生们来说,这样的方向对他们也是极为有益的。   首先,这些博士大部分是朝中的官员,在教导他们诸课学问时也会时不时提一些朝中的消息,以及现在朝官的事情,这是这些五馆生们现在最缺少的。   其次,因为学习这些科目的人少,上课环境比和国子生们一起上课的环境好的多,至少不会有人刁难你让你不准入席,或者老师对你视而不见的情况。   小班教学的品质提升极快不说,这些教导杂科的老师其实本身在经义和策论上的水平也不差,有些问题其实和他们提问也能得到回答,还不会受到鄙视。   就如同平原郡那几个庶人学生,现在已经渐渐不再去凑大课,而是在小课上寻求学问上的疑惑之处。   重新启用“小课”对于国子学原本的学生们来说只是一件新鲜事,他们瞧不上这些“杂科”,自然也不会对它们多做关注,最多觉得是这些五馆生“有自知之明”了。   其中,最受到皇帝关注的马文才也在这些“杂科”的学生之列,但他比其他人更繁忙,因为他除了杂科,也顶着旁人诸多异样的眼光去读国子学的课程,而且学的居然还算不错。   废话,复读生成绩能差吗?   就在所有人都按部就班开始走上自己想要的路子时,教导兵法、任职中书省的先生给五馆生们透露了一个消息。   北魏北方边镇爆发叛乱,梁帝终于批准了出使北魏之事,已经由中书省下诏向魏国边关递交了国书,请求魏国允许并护送使臣入关前往都城洛阳。   ***   “我只能将你送到这里,接下来的路我没办法送你进去。”   梁山伯将祝英台送到了东阳门外,看着前方高高的围墙,满脸担忧。   “前方是台城范围了,我现在无官无职,只能目送你过去。”   “没事,我提前给玄圃园的书馆送了信,他们知道我今天要来,说了会派人接我。”   祝英台见厚厚的白粉都掩不住梁山伯脸上的忧色,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放心吧,就是去写写字,有什么好担心的?等下个月你考入御史台也要来台城的,到时候我们就在一起‘上班’了,还能一起‘下班’。”   梁山伯不太明白上班下班,但还是能从县令的“坐班”中联想到她想表达的意思,只能强忍着担心挤出一抹微笑。   “希望如此吧。”   想一想,她居然在古代开始工作了,他们之中最有潜力的马文才还在读研,祝英台油然生出一种惆怅感。   惆怅之后就是忐忑。   人形打字机的日子,想想就很苦逼啊。   挥别了梁山伯,祝英台到了门口,果然有玄圃园的家令在那等着了。   宫中藏书大多不能流出宫外,有些经史子集就是在太子在台城的别业玄圃园中完成抄录的,如今已经成了文人名士出入之所,所以门卫一听是玄圃园新来的书令,又有太子的属官引领,立刻就放了行。   那家令领着祝英台到了庄园中,在核对过身份和印信诏书后,便派了仆人领她去书馆那边,又给她发了些笔墨等物。   “他去书馆那边?我正好也去,我来带路吧!”   祝英台一出门,就看见一个圆脸的少年伸头伸脑。   “三……”   家令吃了一惊,下意识出声。   “知道知道,散了就回来嘛!”   那圆脸的少年热情地从祝英台手中接过重重的砚台等物,搬着它们就领着祝英台往后走,边走边搭讪。   “你新来的?”   “今日才来。”   祝英台本着新人刚上班的原则,又是女扮男装混进来的,尽量低调老实,连头都不敢抬。   “别害怕,太子不经常来这里的,都是去文选楼,这里大部分都是书吏和负责注释经义的先生,都是好相处的人,也不辛苦。”   那少年笑着问:“你能被太子招来,字写的不错?”   “还可以吧。”   祝英台谦虚着。   “那诗作的也不错吧?”   少年又问。   “诗?”   祝英台懵然摇头,“不会。”   少年一呆。   “啊?”   突然间,长廊那头传来几声清咳。   祝英台和少年闻声看去,只见一身白色布衣的青年站在廊下,头上还绑着绷带,满脸不赞同地看着这边,神色有些不耐。   “你怎么在这里!”   圆脸的少年差点摔了手上的东西,跳着脚问。   绷带男没有理他,眼神径直从他身上扫过,落在了祝英台身上。   “你就是新来的书令史祝英台?”   “是。”   祝英台微微躬身,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事实上,祝英台一见这人绑着绷带还来“上班”,都快要哭了。   说好的都是好相处的人,也不辛苦呢?   抄书能把头抄破吗?是被书砸的吧?   不,被书绝壁砸不成这样,这是被砚台砸的吧?   伤了头还要上班,这叫不辛苦? 第283章 上班打卡   不能怪祝英台一看绷带男就认怂,主要是这人看她的眼神太过犀利, 带着点上位者的审视, 还带着看着麻烦的厌恶, 要说真是感受的话……   大概就是听说有一个刺头被分到班上的班主任那种感觉。   原谅从未走入社会过的祝英台, 在她心目中最可怕的对象就是老班了。   更别说这人还明显被打破了头, 不是刺儿头,谁会头破血流啊?这时代的南朝又不是北方,一言不合就抄家伙。   比起伪君子,祝英台更怕真小人,不会打架也不会吵架啊呜呜呜呜。   “你别怕他, 他不是你的主官。”   祝英台身边的圆脸少年鼓励他, “他就是个过路的,不在这里任职。”   听说这人不在这里任职,祝英台松了口气, 总算能笑的自然了:“这位郎君好,我是上虞祝英台,来这里抄书的。”   “你身边那个也是个过路的, 不在这任职, 费心结交他没有什么意义。”   绷带男负手而立, 看了眼祝英台身边的圆脸少年,淡淡地说:“无事献殷勤的, 非奸即盗。”   “你才奸呢!你全家都奸!”   圆脸少年气得手上直哆嗦。   “混账, 你脑子坏了吗?”   绷带男怒目而视。   这……这是什么情况?   搞半天他们不是来见自己的, 是来吵架的, 自己只是倒霉卷进来的小可怜?   祝英台再蠢也看出两人认识,而且不对付,心里默念着“阿弥陀佛”,小心翼翼地从圆脸少年手中拿过自己的笔墨砚台,露出一个假笑。   看他这手抖得,跟帕金森似的,万一把砚台摔了,她上哪儿跟人解释去。   “主官还在等着我,我要去赴任了。”   祝英台也没上过班,只能照着传说中的那样打个哈哈:“谢谢你帮我领路啊,回头请你吃饭。你们既然认识,请慢聊,慢聊……”   说罢,她抱着一大堆东西,贴着墙根一点点地挪走。   绷带男也不拦她,无语地看着她像是壁虎游墙一般低着头“逃跑”了,这才皱着眉不赞同地看向圆脸少年。   “你来这里干什么?”   他见少年不说话,突然恍然大悟道:“我想起来了,这个月你和谢家老四有个诗会,是准备让这个祝英台给你做两首诗捉刀的?”   “你以为我像你这么龌龊?”   圆脸少年怒极反笑,“我只是惜才,过来看看有这样诗才的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顺便看看能不能从太子哥哥府上挖角到他王府里去。   当然,这话不能跟他说。   “倒是你,被阿兄打破了头还这么不安分,你我好歹是兄弟,老这样坏我的事到底是谁不安分?”   圆脸男又怒又怨。   “谁来看你的?”   绷带男忍住翻白眼刺激到他的举动,看都不看他一眼,“我来另有事情。”   说罢,大袖一拂,也施施然离开了。   “果然是脑子被砸坏了……”   圆脸少年憋着一肚子火看着便宜兄弟走开,嘟囔了一声。   “这祝英台年纪也太小了点吧?难道是神童?”   也不怪他感慨,祝英台这幅身体年纪本来就小,她又不会装老成,看起来就格外小些。   “天啊,人去哪儿了?”   等绷带男离开,圆脸少年连忙沿着祝英台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   祝英台虽人生地不熟,可这时代的建筑大多是对称的,之前圆脸少年也大致说了方向,祝英台就朝着圆脸少年指的方向走了一阵子。   没一会儿,她看到这条路朝往一处大院里有来来往往许多束着袖子的人搬着竹简、木片等物来来去去,有些还在院门前的空地上晒着经书、布帛等物,终于停下了脚步。   应该是这里吧?   但是之前好像说这条路走到底啊……   实在不确定路,祝英台决定去找个人问问,所以朝那条路走了过去。   “请问……”   路那头忙的热火朝天,几乎用焦头烂额来形容,猛然间看到有个抱着笔墨砚台的过来,顿时喜出望外。   “你就是被分来填字的吧?来来来,快把这些竹片上的字填出来,再按顺序摆齐了,不然让我们怎么串啊!”   说罢,那人拉着祝英台就走到了旁边一筐竹简残片旁,把她往前一推。   “来来来,就这些!”   “不,不是,我是……”   那人来来去去搬竹简,力气本来就大,推的祝英台根本没办法好好说话。   “知道你不想来,谁想来啊,都请辞了好几个了……”那大叔担心她也和前几个一样离开,“殿下令我们半个月内串好这些竹简,可我们连顺序都不明白,难道瞎串?算我们求你了,能写一点是一点吧。”   祝英台闻言好奇地往竹筐里一看,捻起一片长简,见里面确实是各种残片,有些明显保管不善后上了霉或是被火熏烤过,所以被清洗、处理过,字迹残缺了不少,也难怪这些人说不知道该怎么串。   “行吧,不过我是新来的,我得先去主官那点了卯才行,而且还得看看我抄书的工作忙不忙,要是不忙,闲暇时候我就来给你们‘填空’。”   祝英台丢下那片竹简,直起身子。   “请问秦主簿……”   “不行,不能让你再溜了!之前那个来填字的也是说去找秦主簿有事,结果跑去书馆了!”   一听到“抄书”,大叔脾气突然坏了起来,强硬地不让她离开,旁边几个晾晒着竹简的小工也渐渐围了过来,表情不太好。   “但是我没被分配到这儿……”   “放肆,你们要干什么!”   那头圆脸少年追了过来,见祝英台被一群粗鲁的吏工围在其中,顿时厉声疾喝:“那是新来的七品书令史祝英台,是要为太子殿下抄录孤本的,你们是要以下犯上吗?!”   听闻是“书令史”,这群一身短打的汉子们都愣住了,伸手阻拦的动作也为之一顿。   圆脸少年庆幸自己来的快,否则就这么个娇弱瘦小的小孩,说不得就要被这些人掰断了手脚。   “没这么夸张。”   祝英台也没想到刚刚还笑眯眯的少年郎能突然变得这么可怕,下意识摆手替他们解释。   “我来问路的,他们误会了……”   “连你的话都没听完吗?”   听到祝英台的话,圆脸少年眼睛一眯,浑身气势更加凌厉,“你们都是玄圃园的家奴,一举一动都牵扯到太子,没有脑子就算了,连眼色都没有,果真是一群愚蠢的庶人!”   以“庶人”相斥,必定是有身份的士族,这些竹工顿时心里咯噔一下。   他们是这里负责修补完善古籍残本的,对于这些经典,上面大多是抱着“能修缮最好,修不了也没办法”的心理,所以在玄圃园里能分到这里来的本就是最不会讨人喜欢的一群,此时被圆脸少年一喝,这些老实巴交的人一个个吓得向祝英台跪了一片,口子念着请求饶恕之类的话。   “不用了,没这么严重,你们起来吧。”   祝英台见黑压压跪了一片,有些人跪下时没注意膝盖下的情况,被裂开的竹子刺的都流出了鲜血,心中有些发堵。   “不要管他们,回头我和秦主簿说一说,让他好好教导他们一番,居然敢冲撞你这样的清官……”   圆脸少年讨好地跟在祝英台身边,示意着自己的“能量”。   “我说不用了!”   祝英台听到他的话,惊得叫了一声。   “我现在要去和秦主簿述职,不能耽误,我们走吧!”   怕再留在这里会吧这些竹工吓死,祝英台一手抱着东西,一手硬拽着身边的少年离开了这里。   临走前她还回过头,对那些担惊受怕的竹工露出了一个笑容,想安抚他们,让他们别害怕。   就不知道他们能不能理解就是了。   但拜圆脸少年所赐,一直到见到秦主簿为止,祝英台脸色都不太好看。   原本是好好解释就能说清楚的误会,硬生生以这种方式收场,而且还是祝英台信誓旦旦要“低调做事”的第一天,这让她十分心塞。   都说太子仁厚慈爱,爱民如子,受过他恩惠的灾民和庶人不计其数,可如今他府上一个少年都对竹工是这个态度,太子性格如何实在难说。   祝英台对自己的前途又开始忧愁起来。   低调、低调。   勤奋、勤奋。   沉默、沉默。   阿米豆腐。   “我就不进去了,省得让他看到我在偷懒。”   身为太子府的主簿,里面的人当然认识他,他懒得多费唇舌解释,遂干脆选择不进去。   “你直接推门进去就好。”   “多谢。”   虽然不太喜欢这少年的跋扈,但她在会稽学馆这么久也知道这不是他的错,他从小受到的就是这样的观念,往往在和“同类”交往时,他们还是有气度又风趣的,所以也只能笑着道谢。   “还不知道你怎么称呼,没有你我找过来还有些麻烦。”   “哪里哪里,答应了把你送过来就要善始善终嘛哈哈,你喊我萧三郎就行了。”   圆脸少年乐滋滋地说,“你记得你之前说的,要请我吃饭哈。哪天你空闲了和之前来接你的王主簿说一声,约好时间我就来!”   说罢,似是心情大好地离开了。   小三郎?   这是什么名字?   祝英台为难地挠挠脸,感觉这名字有点难以启齿。   还有那吃饭的话……   那是客气阿喂,顺口的客气话啊啊啊啊!   她还没领到工资现在吃住都是在吃老本啊啊啊啊啊啊!   心里一万匹草泥马跑过,祝英台估摸着自己出门没翻黄历,深吸口气正准备去敲门,门突然从里面打开了。   “你就是祝令史吧?”   秦主簿是个笑眯眯的老头,看起来非常和善。   “我听到外面有动静,就估摸着是你来了。”   祝英台一见是个好说话的老爷爷心里安了一半,再见他都不多啰嗦从抽屉里拿出一大串钥匙,另一半也安了。   就怕上司见面说一大堆大道理啊。   “走,我带你去你要熟悉的地方。”   他一边领着祝英台,一边絮絮叨叨地介绍。“太子要修文选,亲自拜访了不少高门,借了些不外传的孤本和典藏出来,这些书太过珍贵,而且都要很快还回去,之前殿下调了不少书吏过来,总是让殿下不太满意。”   “这些高门也不想要字迹平平的书吏侮辱家中长辈的珍藏,非要书品上上的士人抄写,哪里有那么多……咳咳,总而言之,这些抄写的动作都很急,可能没什么时间让你先熟悉了,你就从这间屋子着手吧。”   他领着祝英台来到一间单独的小院前,院子门外把守着好几个全副武装的侍卫,和之前宽松的环境完全不同。   秦主簿打开了第一间房间。   “这里是史籍类,有专门的小厮和侍女负责给你伺候笔墨,你就只要抄写就行。不过你要注意,为了保护这些孤本,这里是没有火的,早上来早点,天黑了就抄不得了。”   他指了指屋子里。   祝英台道过谢,从他手里拿过钥匙,刚一迈进屋,就被吓得倒吸了口凉气。   “这,这些都是我要抄的……?”   “这只是第一间屋子,后面还有四间,都是您要抄的。”   听说还有四间,祝英台呆若木鸡地仰起头,看着屋内密密麻麻的经卷书本,脑子里突然响起一首BGM。   从天到地,从地到天,天上地下多么壮观,多么壮观,啦啦啦啦啦……   啦个头啊,摔!   我还是乖乖去嫁人吧! 第284章 作文精选   祝英台虽然读的是四书五经, 学的是经史文章, 可本质上还是个理科生。   但凡她要喜欢抄书,当年也不会选择读化学。   所以即使这份工作很适合隐藏身份、很适合现在的祝英台, 她的内心也是痛苦的。   等她知道为了保持卷面干净以及安全考虑,整个书阁里都是没水没火时, 眼泪更是往肚子里流。   这代表除了上厕所能休息一会儿以外, 她工作时连口水都没得喝。   可话说回来, 你连水都没得喝又能上几次厕所?   这简直是个悲剧。   一开始,祝英台还正襟危坐,用正楷抄写的工工整整字迹清晰,没过一会儿, 她连眼睛都开始疼了。   因为不能用灯,抄写书卷的地方被安排在有自然光源的窗下,只要在太阳下写过字看过书的人都知道, 虽然光线好,可是看一会儿眼前全是光晕和重影,眼睛也酸涩的厉害。   “郎君歇一歇吧。”   负责伺候笔墨的小厮大概是已经习惯了祝英台表现出的这种情况,体贴地劝说着:“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这也太费眼了。”   祝英台放下笔, 问身边伺候笔墨的小厮墨童:“之前抄书的人都这样吗?”   “像这样的书阁有三个,唯有这个不进水火,另外两位书令史都可以用灯的。这边的书令史已经缺了不少日子了,之前都是国子学里闲暇的书吏和学生、以及太子府上的常侍官轮流来抄, 写了一些。”   他指了指另一侧已经抄好的部分。   “只是他们毕竟是断断续续的来, 能写的也有限。”   “国子学的学生也来这里?”   祝英台听的眼睛一亮, “他们能过来抄吗?”   “这间书阁里大部分都是孤本,外面是看不见的,虽不能借出去,却可以在这里看。有些国子生慕名而来,说是抄书,其实是来看书的。”   墨童笑着说,“等他们把自己感兴趣的部分看完了,也就‘抄完’了。太子好脾气,也不严格拘束他们要写多少,时间久了,我们也就习惯他们这样来‘借书’了。”   啊,懂了,难怪之前还有什么小三郎的在这里乱晃,看样子不是在这任职的就是来蹭书的闲人。   不过能出入玄圃园,怕也不是什么无名之辈。   祝英台了然地点点头,休息了一会儿,就认命的继续抄写。本来还用正楷的,慢慢也用起了更放松点的行书。   也不知是不是行书更符合如今人们的审美,当她换了行书之后,伺候笔墨和负责装订抄本的几个小厮都盛赞起她的字来。   可能是太子和众家担心谈论历史和政治会引起麻烦,在这个书阁里的书籍大多是历代的诗文,即使有史书类,也大多是咏史之诗和一些点评人物的诗赋,除此之外,还有大量的诏令、上书类文章。   这书阁中有不少臣子奏述给皇帝的上书,亦有皇帝下达的诏令,甚至还有弹劾同事的奏疏,实在让祝英台叹为观止。   她是新来的,书阁中的人不敢给她抄魏晋以前的古本,所以她抄的大多是本朝和刘宋和萧齐年代的,即使如此,也足够让她看出很多东西。   也难怪太子要亲自上门才能借到这些珍贵的孤本,若非家中有意保存,到哪里去找这么多诏令和上书来?   这些东西原本就属于“内参”,也难怪不准带出书阁,也不愿让随便什么书吏去抄了。   “这些东西,全部都要收入文选吗?”   祝英台闲不住,边抄边问。   “不,这些只是每家送来的,殿下的意思是,先抄录收入,待编选时再做挑选,选辞藻华美、声律和谐以及对偶、用事切当者入。”   墨童回应着。   祝英台抄书的手一顿。   “什么?不是每篇都用,只是先抄着?”   见祝英台似有不满,几个小厮都有些担心她撂挑子不干,连忙解释。   “近百年来,战乱频生,尤其是当年衣冠南渡,丢失散佚的经典不胜枚举。经史子集还好,大族为了著书立说,总是要妥善保存一些经典的,但是这些诗文曲赋、祭文奏记,往往都丢了个干净。殿下说,世上虽要有老庄之作,管孟之流,谋夫之话,辩士之端,记事之史,可如果人人都只记得这些,人间也未免无趣了一些,诸公和陛下都认为殿下之言有理,这才开始编这《文选》。”   这些小厮在这里已经任职很久,所谓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无论这里抄书的人怎么变,他们却不变。   他们听太子说的多了,见的也多了,也就知道该怎么打动人。   “所以借此机会,即是为了编纂文选,也是为了替后人保存这些文章。如果都没有人做,以后的人只知道上古之时有四书五经,不知有这些精美绝伦的辞藻,岂不是可惜?”   祝英台只问了一句,几个书童小厮说了这么多,硬生生把能说会道的祝英台都说怔住了,“哦”了一声后,低下头乖乖的抄书。   泪,不抄行吗?   这是在为以后的文艺青年们留作业呢亲!   就这么抄着抄着,祝英台发现抄书也不是没有好处的。   她的知识储备大部分来自于原身的留存,一手好字也大多是原身练就的,她的书法之所以能“大成”,是因为她在后世也练过书法,临摹过大量的字帖,眼界和发展都比原本的祝英台要强,属于一种水到渠成,可论“基本功”,远远没有原身扎实。   可随着不停的抄书,她参阅了大量高门士族的帖本,这些士族大部分就是当时书品极高之人,每翻阅一本,便等于学习了一遍这些人的字体和笔法;   除此之外,为了怕写坏而从头再来,她抄书时十分认真,这不是简单的重复工作,她在持续不断的接触各类文章和对这些文章的点评,不但在加深她的记忆,也给了她新的启发。   别人都是“先学后用”,唯有穿越而来的她是“先用后学”,在这里重新学习了一次。   等意识到这一点后,祝英台再也不埋怨什么了,不必书童小厮们鼓励,自己先端正了起来,拿出了以前泡图书馆的劲头。   见祝英台不必别人伺候,自己就抄的风生水起,几个小厮书童终于松了口气,眼见着她已经抄写的入神了,他们担心会打扰到这位书令史的“状态”,几人研好墨、做好辅助工作,就悄悄地离开了这间书房。   “这位祝令史看起来是个活泼的性子,想不到这么坐得住。之前陆家那位书令史只抄了一早上就借病回家了,后来说是眼疾发了,我看祝令史身子骨还没陆令史强健,可硬生生坐了一早上也没抱怨,真是了不起。”   一位小厮叹服。   “现在还算好,再过一阵子要入夏了,不知给不给放冰盆。如果不给放冰盆,我怕祝小郎撑不住啊。”   书阁里三面都是书柜,又闷又热,为了抄书方便又要在日光之下,越发酷热,要真入了夏,他们怕祝英台又跑了。   “你们说,二殿下为何让秦主簿说这些要尽快抄完?明明没那么急的……”   一个小厮刚问出口,被墨童瞪了一眼。   “贵人们的事情,咱们什么都不要问,当不知道就行了,小心给自己惹祸!”   “什么二殿下?他刁难谁了?”   听到后面发出的声音,几个小厮吓了一跳,见了鬼般回过头来。   只见书阁的另一头,一身便服打扮的萧纲正偷偷摸摸地翻墙过来,恰好落在他们身后不远处。   三皇子经常来玄圃园看书,有时候兴致好了也会帮着抄几张。他是皇子,即使太子说了这里的东西不经允许不能带出,他要带走自己誊抄的东西也没人敢管,所以几个小厮都认识这位三殿下。   一时间,几人后悔不迭,跪做一片。   “不用说我也知道,我就知道他没安好心,肯定是听说阿兄难得召来一个可用的人,要把这事给搅黄了!”   圆脸少年正是萧纲,听了几句就先入为主,气呼呼地要去找祝英台“告状”,其他人也不敢拦。   他眼尖,一眼看到祝英台正在窗边抄书,刚走过去几步,又突然想起就算他说了,祝英台也没办法拿他那脑子有病的二哥怎么办,顿时止住了脚步。   要不,去跟大哥说……   不行,说了又要怪我不带侍卫到处跑。   正在犹豫间,只见原本在抄书的祝英台突然停下了手中的笔,拿着半张小简对着太阳照了照,嘀咕着说:   “咦?好像不对??”   见她抬起头,三皇子反射性低下头往下一蹲。   “我蹲什么!”   蹲完之后他才反应过来。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   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   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   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   祝英台念完了,恍然大悟道:“哦,是西北有高楼啊!”   这首诗祝英台背过,因为当年有个“为什么孔雀东南飞”的提问,让她印象深刻。   只是在这里的《西北有高楼》似是哪家送来的竹简残片,记没有注明是谁写的,也没注明朝代,甚至连诗名都没有,就写着这么半篇。   “这诗有什么问题吗?”   萧纲对这首诗有印象,他记得那竹简还是他刨出来的,虽也是世族所借,但因为无名无记,被当做为太子面子拿来凑数的,就丢在墙角一堆故纸堆里。   看样子他们确实担心祝英台做不好这活儿,都拿些不紧要的东西给他练手。   “只有一半啊,另一半去哪儿了?漏写了?字迹被水冲没了?”   祝英台拿着这半卷西北有高楼,在心里思量了半天。   按道理,她就是个抄书的,少了就少了,和她工作无关。   可这确实是后世有名的诗作,正如那些书童所言,若古时有所缺失,后人就见不着了。   她心里实在是惋惜只有一半,再左右看看,发现没有人在,那些书童也只负责装订,于是模仿着书简上那些字的笔迹,在竹简后面空白的地方补上了:   “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   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   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   等墨迹干了,她对着竹简拜了拜,又在纸上抄了一遍,跟做贼一样把竹简丢在了抄过的那一堆里。   放下这篇,她就又陷入无穷无尽的抄书海洋里去了。   大约是因为她抄的太认真,连三皇子都不好意思打搅她,又沿着墙根走了回来,警告过书童们不要提起他来过,就窜到前面去看书了。   几个书童担惊受怕,再也没闲心思在外面偷懒,一个个进了屋内继续帮着装订和校对,祝英台见他们进来,心提起老高。   这些书童都是心细之人,可对文学性本身没有什么见解,校对也就是一个字一个字对查找错误,发现没有字错,也就放了下来。   见什么事都没发生,祝英台松了口气。   这种“善行”虽不能公诸于世,可依旧能让她为之高兴。   等抄到终于头晕眼花继续不下去了,祝英台表示自己要出去走走,几个书童才捂着嘴笑着提醒她该吃饭了。   “还包饭?”   祝英台眨了眨眼。   还挺人性化!   目送着祝英台跟着几个书童走出书阁,在前面看书的三皇子悄悄放下手中的书,推开了书阁的门。   这地方一般人不给进,可对于经常来这里找书看的几位皇子来说,钥匙是随取随用的,守卫也不敢拦他。   他踏进屋中,从祝英台抄过的那一堆书简布帛中翻出那首记载着“西北有高楼”的竹简,目光刚刚扫过,便愕然失色。   这些残简虽是凑数的,但能放在这里,大多年代颇久不曾常见。   譬如这卷,便是东汉末年大动乱时留存之物,只是这首诗写的太过悲切压抑,所以让少年的他不喜。   但被祝英台添上几句之后,原本朴素浑厚的古诗陡然一变,从高楼写起,以高飞做结,在弦歌交错中缥缈空灵起来,更有“结伴高飞壮怀激烈”之感,隐隐蕴含老庄之意,让一首悲切之诗分外悱恻和震颤人心起来。   “吁(我)兮(操)!”   久久之后,萧纲放下竹简,一拍大腿。   这祝英台果然是神童,更难得的是谦逊过人。   这么牛,居然还说自己“不懂”?   ***   沦为“人形打字机”的祝英台忙活了三个多时辰才忙完了第一天的“工作”,和秦主簿打了个招呼之后,准备回暂居的客店去。   那秦主簿原本对祝英台只是客气,待“验收”过她今天一天的工作成果后,客气顿时变成了“谄媚”,几乎恨不得让她住在玄圃园里,就怕她走这么一截路浪费了体力,明天有借口不来了。   在祝英台再三保证明天还来以后,秦主簿不但亲自去准备了牛车送她回客店,还再三表示若她有一切需要,都可以向他提出,他一定会设法向太子请求。   这样的热情让祝英台有点招架不住,几乎是狼狈而逃。   “难道我第一天表现的太好了?是不是该少抄点?”   从没有过工作经验的祝英台摸着下巴,心里有些忐忑。   “完蛋了,要是我第一天就写了这么多,以后偷懒会不会挨骂啊?”   “回来了?”   梁山伯一听到推开院门的声音就走了出来,担心地问。   “玄圃园里如何?”   “挺好的,就抄抄书,主簿还让牛车把我送回来了,明天早上来接我。”   祝英台笑着点头。   “环境也不繁杂,就几个书童,抄完就能走了。三天一休沐,休沐两天。”   专车上下班,上三天班放两天假,工作六小时,包吃还分配下属,就是抄完了人累一点,还费眼。   这么一想,工作还不错。   回到屋里,祝英台累摊成一团,大致跟梁山伯说了下自己的工作环境,梁山伯听完松了口气,终于放下心来,去准备自己的“考卷”。   “你在写什么,眉头皱成这样?”   祝英台懒洋洋直起身,好奇地问。   “御史台中不缺能吏,缺的是言官。”   换言之,就是能骂人和敢出头的人,“几位使君都愿举荐我,但御史台的规矩,得做一篇奏事或是上书做行卷。我没写过这些,这些平日里也见不到,正在烦恼……”   言官品级比能吏要高的多,也最稀缺,弹奏的“分寸”一旦把握不好,可能整个御史台上下都要遭殃,所以都是慎之又慎。   梁山伯想要出头,从最底层做起是没前途的,可想要拿下这个位置,又不太容易。   文章他是会写的,可没有参考,他把握不好这个“度”。   他自嘲。   “是我出身太低,也没门路。”   莫说他,就算是马文才、傅歧等人也接触不到这些朝廷公文,也许傅翙有听过,可他是什么身份,敢去麻烦建康令?   这些唠叨,他也只能和祝英台说说。   “奏事?上书?”   祝英台语气上扬,满脸诧异。   “你缺这个?”   “你……”   梁山伯看向祝英台,眼中光芒大作。   “你有?”   “有有有,抄了一早上《奏弹王源》、《奏弹曹景宗》之类……”   梁山伯已经惊喜到一跃而起。。   “我就说这个《文选》为什么让我觉得熟悉!”   祝英台恍然大悟,击掌而赞。   这不是古代优秀作文范本参考书嘛! 第285章 出使北方   最近的建康城中, 若论最大的新闻,必定是时隔四十多年后, 南朝重新向北朝派遣使臣。   上一次两国来使,还是齐武帝时,南齐派使臣吊唁去世的文明太后。   自梁帝登基,北朝收容了从南方逃亡北方的萧宝夤等皇室并拒不遣还之后,萧衍就视北方为敌, 再也没有派出过国使。   之后几次对北方用兵都没有占过什么便宜, 依梁帝自恃为“正朔”的脾气,若大胜了还有可能派出使臣, 吃亏了就绝无可能再派人出使北魏。   所以已经过去了四十多年,竟没有人知道北边现在如何,除了一些民间商人走私带来的只言片语,只能从一些早些年投降梁国的魏国将领口中知道一鳞半爪。   如今形势比人强,南方刚刚经历过浮山堰之败士气大跌,即使有京中一起发动推动两国开关, 可好面子的皇帝还是等到北方出现动乱才终于同意了递交国书。   魏国那边回应的很快, 正驻守在南边的元澄回了信函, 说自己正要班师回京,可以带上梁国的使臣回京,只是速度要快,大约北方动乱的缘故, 元澄也要急着赶回去出使。   北方六镇, 说起来大半还是他这一脉的旧故, 需要他去安抚。   于是梁国这边所有事情都被按下,朝中上下全力以赴在点选使臣、以及递交的国礼上。   说起要出使北方,大部分臣子联想到的都是要面对一群野蛮的胡人,脑海里浮现的自然也是手能裂虎的那种形象,加之这次去还肩负着“祈和”的任务,说白了是去受气的,是以庭上诸多大臣都不愿意担任这个主使的职位。   索要人质这种事情,若没有互换的人质,就等于是要等着别人狮子大开口。   “朱异,你机敏练达,最得朕心,不如你去。”   见萧衍点名自己的宠臣朱异,众人一喜。   朱异不慌不忙地从朝列中出列,上言道:“两国交聘,最重容止出身,历来我国出使北方的使臣,皆为侨士(南渡的士族),且往往要比试才艺。而臣出身不够且不提,吟诗唱和也并非翘楚,我个人丢脸事小,只怕会有伤国誉。”   他这话说的在理,前几朝派遣使臣几十次,最多的是在宋文帝年间,派出的无不是出身高门、有才学有风度的人,即使是副使和随官,也大多是才辩出众之人,而且都有一个特点——是从北方南渡的侨姓士族。   朱异这话一出,朝堂上出身侨姓的士人皆是心中一震,面露为难之色。   就在这时,一直若有所思的二皇子萧综突然出了列。   “父皇,既然诸位臣公都颇有疑虑,儿臣愿为父皇分忧,担任主使,前往魏国。”   萧综之声铿锵有力。   “儿臣深受君恩,既出身皇室,出身已经足够。若论吟诗唱和,也不惧与人,应为合适人选。”   萧综这一出头,朝堂中一片哗然。刚刚还静默不语的大臣们纷纷开始交头接耳,讨论着他的决定,颇有赞同之人。   他刚出列时,皇帝和太子就为之色变,再见一众大臣居然有不少赞同的,脸色越发难看。   “不行!”   太子第一个出声发对。   “你身为天潢贵胄,出为南徐州刺史,入为侍中、镇右将军,意义重大,决不可亲犯险境。如果北方时局动荡,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你是想让父皇为你忧心吗?”   “我正是为了不让父皇忧心,所以才要出使!”   萧综与兄长目光相交,两人都表情坚毅,颇有绝不退让之势。   “总是要人去的,为何不能是我?”   太子一肚子担心不能在朝堂上明说,只能硬邦邦地回道:“朝中有这么多人可去,为何必须是你?”   太子萧统一向是个斯文有礼的人,从不会像这样连个理由都没有的就反驳别人,于是一时间百官啧啧称奇,又在心中感慨太子果然仁厚。   若换了哪个皇子,有这么个年纪相近的竞争对手要离开京中都会欣然同意,而不是像这样为了安危大力反对。   听到大儿子反对二儿子的“热血上头”,萧衍满意地点点头,应和道:“我国难道已经无人了吗?要让皇子亲自为质,出使北朝?老二,知道你心是好的,不过……”   “如今这形式,敌强我弱,若我为质能换来几年太平,我为质子又如何?父皇养我一场,也算我报了君恩国恩了。”   萧综铿锵道:“在北边姓萧的人又不止我一人,没见魏国杀了谁,又欺辱了谁,可见魏国对南朝来人还是有所礼遇的。”   这话就不是自荐,而是有些诛心了,几乎是当场揭开众人粉饰太平的虚伪,直指出使的本意。   “你这蠢儿!”   萧衍本就有些掩耳盗铃,闻言黑了脸,将龙椅重重一拍。   谁都看得出皇帝舍不得儿子,若皇帝舍得儿子,这豫章郡王这么大年纪早就该去封地了,而不是诸子都留在京中。   偏偏这儿子也不知是哪里吃错了药,偏要“为国牺牲”,以一国王子之身,宁愿冒着被扣下为质的风险,也要去出使北国。   霎时间,气氛凝重,朝会也几乎要进行不下去了。就在此时,有一紫衣官员叹息一声,步出队列,自荐道:   “陛下,臣愿出使。”   这人一出列,萧综心中便咯噔一下,知道无论自己再怎么争论,父皇也决计不会让他出使了。   偏偏这人声誉门第太高,萧综连向他表达怒意都不能肆意而为,只能狠狠地瞪了眼自己的兄长萧统。   出列之人,正是“乌衣巷人”谢举。   “先生,您……”   萧统顾不上弟弟的怒视,担忧道:“您刚刚巡视五馆回来,就又要启程北上,身体可受得住?”   “皇子都愿为国分忧,臣又何惧小小辛劳?”   谢举笑道:“臣虽才德平平,但好在出身还可以,吟诗作对也还行,若蒙诸位不弃,便让臣去吧。”   谢举是中书令谢览的弟弟,可谢览却依旧说“我学识才艺不如他,他喝酒不如我”,他在国子学当博士时,每有宣讲,座无虚席,尤擅长玄学和佛理,出身更不必说,这般“谦虚”,是为了怼之前以此为借口不愿出使的朱异罢了。   朱异被怼了也不敢有任何不悦之色,反倒还要掩面表示羞愧。   萧衍见不必送走儿子,自是大喜,当即定下主使谢举,又问他有没有中意的副使人选。   谢举想了想,犹豫道:“却要向皇帝借两个人。”   “哦?何人?”   萧衍奇问。   “一是陛下身边的郎官陈庆之。此人出身御史台,素有才辩又精干练达,可为臣之辅佐;”   “可。”   皇帝点头。   “二是如今在国子学就读的五馆生,阳翟褚向,臣……”   萧衍还没反应过来,萧综已经叫出了声:“不可!”   见众人看向他,萧综黑着脸解释道:“此人和北逃魏国的余孽萧宝夤是甥舅关系,谢侍郎要带他出使,不太好吧?”   被萧综这么一解释,众人才想起褚家曾尚过一位公主,与萧宝夤还是同胞兄妹,顿时恍然大悟。   “臣出使魏国是为了什么,殿下应该明白。此次出使,不但要与魏国斡旋,更要提防如萧宝夤之流横生波折,褚向出身如此,反倒有诸多变通之处,尤其萧宝夤手握重兵镇守边关,通行边关时有此子在队伍之中,或许能让他投鼠忌器……”   谢举将自己的想法说的明白。   “况且萧宝夤在南境,而我们是要去洛阳,两人并无什么碰面的机会。”   “万一他有心投奔魏国,半路跑了呢?”   三皇子难得和萧综一条心,也提出自己的疑问。   连皇子们都是这种戒备之意,皇帝会对褚向有多忌惮,可想而知。谢举想起那位故去的佳人,心中不由为之悲叹。   若知自己的儿子会落得如此境地,她会不会后悔当年没有跟随萧宝夤一起北逃呢?   她若走了,说不得音容依旧吧。   “朕亦准了。”   萧衍居然点了头。   “父皇!”   “这……”   “若他有心北逃,哪怕不出使也会找到机会离开,我能防贼一时,难道能防贼千日吗?”   皇帝一挥手。   “谢使君若要此子,便将此子给你吧!”   ***   消息传到国子学的时候,萧氏宗亲和后戚子弟对褚向出身了解的,皆是嗟叹,而对他不了解的,却多半羡慕他的好运气。   别的不说,这天底下能被谢举亲自点名的少年,这“荣誉”已经足够炫耀一辈子了。   在此之前,褚向虽出身显赫,却名声不显,也得不到最好的教育,甚至不得不去会稽学馆投入贺革门下方能有所学。   他在选拔试时,先是凭借自己与母亲长相肖似的特点入了谢举的眼,后来又在众多捉刀的质疑声中顶住压力“一鸣惊人”,方才获得了就读国子学的机会,可即使入了国子学,也依旧是边缘人物,甚至待遇还没有五馆生好。   作为被皇帝亲自点去临雍殿读书的他,甚至没有可能和其他五馆生一样去上小课,也没有办法去另辟蹊径,所有的皇室子弟就是最好的眼线,提防着他在国子学内结交任何人脉、妄图再起。   在这种压抑的境地里,但凡是个意志薄弱的,不疯了也要愤世嫉俗起来,然而谢举点了他出使北魏,哪怕只是因为他的出身,也是帮着他脱离了这种可怕的结局。   所以当马文才等人见到他时,也都决口不提出使的危险和他身份的尴尬,而是纷纷恭喜与他。   “我倒是很高兴去北方,就是怕家中长辈担忧。”   褚向腼腆地笑笑,谢过几位同窗。   “只是我这一去,少不了一年半载,我那长辈身体不好……”   “长辈,是?”   几人好奇问。   唯有马文才隐隐知道是谁。   “是我的姑母。”   褚向叹道。   “她也是个可怜人。”   听说是废帝的皇后褚氏,众人肃然起敬。   “因为各种缘故,她不愿求医,怕连累到别人,但我实在放心不下。”   他对徐之敬等人一礼。   “临去之前,我想请诸位到我家做客,一来是为我践行,二来,劳烦诸位以此掩饰……”   “我欲求徐兄,为我姑母看看病情。” 第286章 余毒未清   因为褚向要出使, 所以身上也莫名其妙多了个官职,除此之外, 还要和相关的官员学习北方的人文情况、各种礼仪,还要附带着了解朝廷这次出使的意义。   因为种种原因,褚向再住在国子学里明显不再方便,学中便让他回家里去住。褚家虽然破败, 但还在内城,起早去点卯并不会影响到任何人。   但徐之敬等人就没那么容易出门了,他们又等了三天, 等到休沐, 才跟着褚向一起到了褚家。   褚家之前身为后族, 自然占有内城最好的一片建筑, 而且这片宅院还是朝中所赐, 没花一分钱。   改朝换代后,褚家随之没落, 但毕竟还有这身为士人的尊严, 即便这位家中子弟势必再无再起的可能,却没有人仗着家族的名义去抢占这座院子。   可这么小的孩子,家中又没主事之人, 被下面的奴仆偷偷拿去什么东西变卖却是常事,而且他们偷完了东西之后, 往往就拿这些钱想尽办法为自己赎身, 或者干脆逃窜到别的大家去做荫户, 褚向那时候还小, 对此毫无办法,诺大的宅院也就这么凋零了下来。   这种情况自褚向的姑姑隐居在这里以后得到了好转,无论如何,曾经管理过整座宫廷的皇后管理一个废宅子的能力还是有的。   只是那时候奴仆已经没了太多,能动用的人太少,家中的家产也大多充了公无以为继,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下,褚皇后也只能选择封了大部分的院落,仅使用其中几个院子。   所以,当褚向带着他们从偏门进入褚家时,面上是真的有窘迫之色。   “家里人少,所以有些简陋……”   “谁没逛过大宅子怎么的?别磨磨唧唧了,你不是来让徐之敬给你姑姑看病的吗,又不是来你家逛宅子的!”   傅歧抢先开了口。   他性子直率,咋咋呼呼之下倒让褚向放松了不少。   “是,请进。”   褚向好歹是世家子,家中的忠仆还有几个,一回家立刻有人前来迎接。褚向也知道家里其他地方没什么好看的,直接带着他们往主院走:   “我住在我父母曾经住着的院子,那里一切都还齐备。原本也曾想请姑姑住主院,但我姑姑说,这是她兄弟的家,却不是她的,所以辞而不受。你们先去我住的地方稍作歇息,等会儿我带徐兄去见我姑母。”   站在徐之敬身边的马文才挑了挑眉,没有说话。   她曾是一国之母,她的家,自然就是现在的宫城。   如果真是随遇而安之人,隐居在侄子的家里,侄子又父母双亡孤苦可欺,为了替侄子撑起门面,当然是住在主院里,以免家中觉得没有大人。   可她选择了住在客院里。   是因为宫城已经回不去了,所以索性将自己当做寄居在外的客人吗?   马文才原本以为能培养出褚向这种双面性格的褚皇后,应该是隐忍又狡猾的女子,现在看看,她的性格倒出人意料的刚烈。   也难怪皇帝不肯放松对褚家的戒备,如果高抬贵手绕下的败军之将都是这样的脾气,万一培养出个立誓复仇的也不稀奇。   只是未免……   太不智了点。   从褚向口中窥见到一鳞半爪的东西,已经足够让马文才诧异了。   待他将几个友人安置在自己的小院里,自己领着徐之敬离开小院子后,傅歧才敢感慨着说出自己心中的想法。   “原本以为褚家至少还会留个面子,现在看着,简直是欺负人。”   傅歧看着案上的盛器。   “这玩意儿我娘绝对不会让下人拿出来待客的!”   几个盛水的陶杯已经有些年头了,杯口隐隐发白,无釉无彩。   现在虽然还没有瓷器,但也有了上彩的技术,但凡富足人家,都已经用上了这种新鲜事物,像这样古朴的杯子,喜爱其质朴自用的有之,拿来待客却显得太穷酸了。   褚向那位姑姑,也不像是对他的生活有多上心呐。   马文才担心隔墙有耳,并没有将这样的话诉诸于口,可在心中却未免腹诽。   非但如此,屋子里的用具器物都不像是少年人用的,非但形制老派,颜色也老气的可以,偶尔有两三个摆设看着可爱,却一看就是闺阁之物,怕是褚向思念母亲,拿来睹物思人的。   这种主母的嫁妆,若没有娘家退还也没有女儿继承,都是锁起来等日后褚向娶妻时作为聘礼,即使是褚向也不能任意拿出来取用。   他们本来还约了孔笙,但孔笙毕竟不似他们,自从知道皇帝对褚向的态度后,和褚向也刻意拉开了点距离,褚向不愿为难他,就不勉强。   他们虽然是来赴宴的,但看着褚家这样萧条的样子,心中不禁动了恻隐之心,心情也好不到哪里。   哪怕马文才知道褚向这人并不单纯,也许有更大的图谋,可看着一个好好的贵公子日子过成这样,难免想到了过去落魄过的自己。   那时候的他,再怎么抑郁不平,至少还有父母照顾着,没曾穷困潦倒。   另一头,褚向领着徐之敬到了姑母的住处外,有些抱歉地提前说着:“我的姑母早点受了些苦,行动不便,眼睛也有疾,是以这几年脾气有些古怪,请你不要怪罪。”   徐之敬见多了因为缠绵病塌而脾气古怪的病人,也只是笑笑,表示知道了。   “谁在外面?是褚向吗?”   还未等两人推门,屋子里已经有人哑着嗓子先问起来。   这种粗粝的声音让徐之敬一愣,这种声音不像是人自然苍老后的声音,倒像是用多了嗓子后受到的损伤。   “是我,姑母,我带了朋友来看你。”   褚向深吸口气,率先打开了门。   门后站着两个年过中旬的女侍,领了褚向进去。   这二人神情就像是从土里刨出来的塑像,见他进来也只是欠欠身,褚向似是很尊敬他们,还微微避让开。   屋子门窗紧闭,光线暗淡,还熏着味道冷甜的熏香,应该还是褚皇后自己调制的,熏香中放了好几种安神的药材。   “这香不错。”   徐之敬家学渊源,一进门就点了点头,夸赞这熏香,“现在会以药入香的人家已经不多了。”   “谬赞了。”   徐之敬的称赞让褚皇后心情好了不少,待看着他一身庶人穿着的布衣布巾,眉头不由得一皱,而后又了然地舒展开来。   “这位就是侄儿你在书信里说起的徐之敬吧?果然是一表人才。”   见褚皇后没有对他带人回家有什么异色,褚向才算是松了口气,大致说了下自己的想法,又请徐之敬给他看脉。   “以前给老身看平安脉的便是你的祖父,想不到时隔多年,我还能被他的孙子看诊。”   褚皇后犹豫了一会儿,但还是从善如流地伸出了双手。   “请吧。”   徐之敬恭恭敬敬地看过了双手的脉相,看了褚皇后的舌苔和眼底,说了声“得罪后”又看了褚皇后的膝盖和小腿血脉,这才做完了所有的检查。   做完所有的检查以后,徐之敬没敢说话。   “好了,老身知道了。劳烦你这小友了,褚向,送人家出去吧,别为难人家了。”   褚皇后含笑看着徐之敬。   “还请你原谅我这侄儿的鲁莽,他只是太担心老身了。”   到了这时候,徐之敬才是真的佩服这位前朝的皇后,斟酌着说:“夫人早些年身体的底蕴不错,所以才能坚持这么多年。但您双腿被钝器击打断裂过,又没得到好的恢复,所以这么多年来疏于活动气血不足,加之睡眠又不好徒耗精血,这些都让你如今的身体雪上加霜。”   他说:“小子敢问一句,这毒,已经中了有十余年了吧?”   没错,褚皇后身体不好,并不是因为得了什么病,而是因为曾中过毒。   这毒没要了她的命,却摧垮了她的身体,让她没有办法像常人一样的生活。   “所以已经是老毛病了。”   褚皇后语气温和,“既然已经无药可治,我才说褚向是为难你啊。”   “去除余毒不难,但这药属虎狼之药,若是刚刚下毒时就去除,倒无大碍。可现在这毒在您身体里已经存在多年,早就已经毁了您的身体,若要解毒,倒无异于害您。”   徐之敬顿了顿,又说:“倒是您的风湿和腿疾,还有失眠的情况,小子倒能调理调理。待您的身体养好了……”   恐怕能多活几年。   这话他不愿意说,但大家都能意会。   当年褚皇后还是皇后,能够中毒,一定和某个阴谋有关,而她似乎已经对此看淡了,说明下毒之人不是已经死了,就是她根本无力对抗之人。   无论如何,这种事说出去,都会生出许多无端揣测。   褚向将褚皇后身上最大的秘密展示给徐之敬看,说明他对徐之敬十分信任,褚皇后也知道这原因,所以放任地让徐之敬看诊。   可徐之敬知道,自己恐怕要辜负了好友的这一番期待。   褚向也并不认为徐之敬能去除余毒,能调理好一点已经是万幸,当下兴高采烈的让徐之敬留下方子,又趁着姑母对徐之敬不怎么排斥,提出每隔一段时间让徐之敬上门为她看诊的请求。   “这些再说吧,你先让崔婆婆送徐之敬出去……”   褚皇后没有接褚向的话茬,“你留下来,我有话对你说。”   说罢,她对着徐之敬微微颔首:“我这侄儿太担心我的身体,让你笑话了。我听说今日府上安排了宴席,想来你们是想来同乐的,别让老身坏了兴致,就让府里的下人带你们四处逛逛吧。”   “这里的园子虽然荒废了,但还有些景能瞧瞧。”   话说到这里,徐之敬自然听出了送客之意,当即收拾起东西,随着那姓崔的女侍出去。   临出门前,徐之敬担忧地看了眼屋内。   昏暗的屋子里,褚向跪坐在褚皇后的榻前低垂着头,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待徐之敬已经离开,卧榻上的褚皇后看了褚向一眼,没有说话。   褚向跪坐着的身体一僵,渐渐变成了跪着。   “你的‘朋友’们还等着你赴宴,就不掌嘴了。鞭子在那,你自己动手。”   她指了指墙上。   褚向脸色一白,站起身,从墙上摘下一根细长光滑的长鞭,脱下了外袍,仅着中衣,狠狠地抽向自己的后背。   啪,啪,啪几声过后,褚皇后让他住了手,厉喝道:“你让徐之敬来看我,让我觉得我还能多活几年,就可以放你走了是不是?你翅膀长硬了,想要去投奔你舅舅……”   “我告诉你,绝无可能!” 第287章 松动之机   “我褚家忠肝义胆, 绝不可能生出你这样的懦夫!”   “你虽是公主之子, 可君为君臣为臣,你别忘了你是什么身份,连你这条命都是殿下的,殿下都没有离开,你以为我会让你走?”   “我知道你性子傲,不愿和临川王打交道, 他毕竟有那种癖好, 你去求殿下送你出京,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你要当什么天子门生, 我知道你不撞破头一次是不死心的,我也没去管,可你把所有希望寄托在你舅舅身上, 岂不是可笑?”   “我告诉你, 你舅舅如果没有行错,就不会有这次出使了, 北方会同意, 说明他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看在我辛苦抚养你一场, 不管你用什么法子, 自己推了这事吧!不要逼我们动手!”   表情麻木的褚向缓缓地走出姑母的房间,仰首看天。   是他傻,以为入了谢举的眼,就会让姑母投鼠忌器,不得不遵从上面的旨意, 却没没想到自己这个“质子”如此重要,重要到她情愿毁了他,也不愿放他离开。   其实培养他又有什么用呢,就连殿下都不见得看得上他,而他无论藏拙与否,都注定仕途不顺。   除了这张皮,他又有哪里那么重要了?   他也没想过逃……   褚向的眼睛被光晕闪得发涩,眼底渐渐湿热。   但这样的脆弱只是一瞬。   他知道,虽然姑母放他出去是让他自己“处理”,但整个宅子里不知有多少看不见的眼睛,一旦他执意要走,有的是人要“推”他一把。   褚向麻木地向外走着,随着走动的动作,背后的肌肉也随着动作传来一阵一阵地撕痛。   姑母屋里的鞭子是特制的,专为教训宫中不听话的宫人,被打后并不会破皮伤骨,可皮下早已经是伤痕累累,只要一动弹就会痛彻心扉,睡觉时更是躺也躺不住,趴也趴不了,只能坐着熬过一夜又一夜。   她已经很久没用过这个法子了,如今却让他自己来,恐怕已经是气急。   褚向一直走到一处高坡之上,渐渐停下了脚步。   看着那为了观景方便而设置的石阶梯,褚向眼底闪过一丝决绝,闭眼往下一跃!   ***   “什么叫褚向伤了脚?”   正在褚向院中等候褚向的众人听到这个消息,纷纷惊得站了起来。   尤其是徐之敬,当即已经准备出门。   “在哪儿伤了?若是跌伤千万不要随意移动,先带我去!”   可惜来带话的下人半点要带他去的意思都没有,只是委婉的说了褚向超近道回来时崴了脚,不方便再走动,也没法子再招待客人,让他领他们离开的意思。   这算是变相的逐客令,但这理由确实站得住脚,只要有些身份的人听到这样的说法,多半已经带着怒意离开,就算是担心褚向的情况如何,也不会真和这些下人起什么冲突。   但他们倒霉,遇上了傅歧这样的鲁男子,还有徐之敬这种素来就是不讲理的医者。   “在回来的路上是吧?我自己去找!”   徐之敬根本不理他说什么,推开他就往外走。他刚刚从褚向姑母的院子回来,褚家各处都废弃了,就这么几个地方能看,他顺路回去,就不信找不到褚向!   那下人下意识要伸手阻拦他们,人高马大的傅歧眼睛一瞪,抢先出手挡在了徐之敬面前,一声暴喝:   “你要做什么?”   褚家的下人愣了下,就一眨眼的功夫,徐之敬已经出了门去,马文才不露痕迹地也跟着走了出去。   逼退了褚家的下人,傅歧怕他们吃亏,也急急忙忙地追上。   正如徐之敬所言,褚家能走动的地方不多,除了主路以外,其他地方很多路都长了荒草,也无人修剪,不会有人愿意去踩。   傅歧是真正锦衣玉食长大的世家子,即使在会稽学馆读书,那也是奴仆成群的,看到褚园这个鬼样子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好好的园子都没有修整,还能摔了自家的主人,真是见了鬼了!”   他们找了一会儿,在半路上碰到了被家丁背着往回走的褚向,立刻围了上去,询问伤势如何。   褚向是结结实实摔下去的,此时已经疼得说不出话来,见到徐之敬他们过来,只能苦笑。   “我怕是没办法请你们喝酒啦……”   “你这样子还喝什么酒!”   徐之敬最恨他没脾气任人搓圆捏扁,“哪只腿伤了?伤成这样你不找人来喊我还让我们回去,你是想变成瘸子吗?!”   这话一说,马文才眉头一皱。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起几个家丁,尤其是背着褚向的那个,若有所思。   此时徐之敬已经开始为褚向检查伤腿,但他首先注意到的不是褚向的腿,而是褚向不正常的瑟缩。   既然所有人都说他伤了腿,为何他却弓着腰驼着背,还满脸大汗?   不等褚向反应,徐之敬直接拉过了褚向的手腕,号起脉来,号完之后,看着褚向满脸严肃。   马文才目光扫过徐之敬,突然脸色一变:“莫非是有了内伤?”   徐之敬愣了下,扭过头来,见马文才悄悄对他使了个眼色,连忙点头:“正是,他伤了肺腑,不能再动了!”   人人都知道褚向请徐之敬来是干什么的,自然也知道徐之敬的出身,听说褚向有了内伤,霎时色变。   “我家郎君得了内伤?”   背着他的家丁慌张道:“刚刚背他时明明好好的!”   “废话,能让你看出来还叫内伤吗?还有他那脚踝,根本没办法动,你们速去给我找两截扁平的夹棍来,还有你,去找个能抬动他的东西,实在不行把门板卸了送过来……”   徐之敬的声音几乎称得上凄厉:   “再动,不是变成残废,就是离死不远了!”   褚家原本就人少,被徐之敬这可怕的诊断吓到后,一个个不由自主地按照他的话去做,没一会儿,褚向身边的家丁侍从便到处去找门板、夹棍去了。   “我伤的这么重吗……”   褚向刚白着脸问一句,只见徐之敬突然低下身子,开始扒起褚向的衣服!   “祝兄,你做什么!”   褚向吃了一惊,下意识开始反抗。   他虽然面容娇丽,但毕竟是男人,抗拒起来时力气颇大,徐之敬一时居然奈何不了他,喝了一声:   “马文才、傅歧,来帮我一下,他身上有伤!”   马文才本来就怀疑褚向这伤伤的蹊跷,傅歧则是有求必应,两人上前一左一右扼制住褚向的动作。   “你们干什么!我身上没什么!”   褚向拼命地扭动身子,不然徐之敬碰他。   “就是一点擦伤!”   他的抵抗没有什么用,没一会儿就被徐之敬扒开了衣衫,看到了背后。   刹那间,褚向背后一条条淤青泛黑的伤痕就这么跳入了众人的眼底。   “哈!”   傅歧倒抽了一口凉气。   “谁打了你!”   “我就说好生生怎么伤了脚!”   徐之敬怒不可遏。   “褚向,你照实说,褚老夫人是不是经常虐待你!”   “你胡说什么!我是姑母一手带大的,她怎么会虐待我!”   褚向连忙解释。   “就是刚刚摔的时候没注意,在台阶上滚下来的痕迹!”   “我是谁?你能用这一套糊弄得了我?自己能打到背后?”   徐之敬恨铁不成钢地替他拉起衣衫,道:“老夫人不让你走是不是?她已经油尽灯枯,怕你出使未归就先去了,索性不让你走,还打断了你的腿,是不是?”   褚向惊慌失措,连连摆手。   “没有没有,你别乱想,我姑母……”   “我知道你孝顺,被姑母虐待也只能逆来顺受,你且等着,我们这就救你出去,不能让你姑母就这么把你毁了!”   徐之敬生怕懦弱的褚向又选择了息事宁人,索性求起了傅歧。   “傅歧,能帮我把他背回国子学吗?”   “好嘞!”   傅歧二话不说,弯下腰将褚向扛在了肩上,又对马文才挤了挤眼。   “要有人拦我们,你负责解决啊!”   “褚兄,你装作晕了吧。”   马文才看了眼褚向,压低了声音说:“你痛晕了过去,这里缺医少药,我们带你去徐家医馆找药。”   “我不能……”   “你想不想出使魏国?”   马文才声音更沉,“我不知你顾虑什么,但如果你想离开这里的控制,机会只有这一次。”   说话间,几人已经离了二门,迅速往偏门而去。   沿路有几个家仆看到了,急急慌慌地上前阻拦,被徐之敬用马文才那套话打发着,若有想要硬来的,既不是马文才的对手,也不敢对他们下狠手。   于是乎,就在众人猝不及防间,他们就这么扛着褚向扬长而去。   ***   客店小院。   “所以,你怀疑褚向终于不满背后之人的控制,想要用苦肉计离开那里?”   屋中的梁山伯推测着。   “褚向此人,一贯以柔弱体贴示人,如果真崴了脚没事,他绝不会避着徐之敬,反倒会让他看看,好安朋友的心。但他不但不请徐之敬,还打发他回去,依徐之敬对他的了解,肯定无论如何也要见到他才能走的。”   马文才叹道,“结果也确实如此,徐兄一听说褚向出事,立刻就找了过去。我之前对他一直有所忌惮,此时见终于有了丝松动之机,也顾不得是不是他有意为之了,只能先把握机会,帮着褚向先离开那里。”   “如果褚向真依你之言,恐怕连你的顺势而为都已经算计了进去。”   梁山伯思忖了会儿,又问:“他下定了决心要出使北方,可又伤了脚,怎么能去?”   “所以,徐之敬现在和他寸步不离,想要尽快将他的脚治好。”   马文才说,“有徐之敬在,他们又住进了国子学,即使褚老夫人想派人带褚向回去,也没那么容易。”   这恐怕就是褚向一定要当“天子门生”,入国子学的原因。   两人正在推测着褚向这么做究竟是要和那方决裂,还只是借势脱身时,就听得外面传来了推门的声音。   门外有疾风几人把守,能进来的,只有“下班”的祝英台了。   祝英台回来后,没有先进屋,而是照例先去看她晾在院中的大缸。大缸被揭开的声音刚响起没一会儿,就听得祝英台惊喜地叫了起来。   “哇,成功了!”   言罢,祝英台踢踢踏踏地踩着木屐冲进了屋子,手里捧着一大捧什么。   “马文才,梁山伯,我的冰糖做出来了!” 第288章 璞玉难掩   在祝英台做出“冰糖”之前, 没有人知道冰糖是什么。   此时的糖含有很多杂质, 大多是褐色的糖块,现在的人也没有多少奢侈到拿糖做菜,多半是一种点心,也不属于消耗品,而是奢侈品。   祝英台原本想一步到位做成白砂糖,后来发现不太可能, 她弄不到那么多原料的甘蔗汁, 只能用市面上的糖块脱色,终于得到了手上捧着的冰糖。   “冰糖?”   在看到“冰糖”之后, 梁山伯立刻明白了它为什么会叫做这个名字。   “这个……能吃?”   “真是漂亮啊。”   梁山伯也捻起了一颗,由衷地赞叹,“晶莹如宝石一般。”   受限于生产技术, 祝英台抓来的这一大把糖结晶颜色微黄, 还有些甚至发灰,但也足够漂亮了。   “能吃啊, 挺甜的。”   祝英台笑嘻嘻地说, “其实这个还没到透明的样子, 不过我没工具, 也只能做出这样的了。”   她虽这么说,可马文才看着手中的冰糖,并没有放到嘴里。   倒是梁山伯,往口中扔了一粒小个的。   “你疯了!徐之敬不在这里,万一吃出毛病来怎么办!”   马文才吃了一惊。   “她就拿了些糖汁和灰泥做的, 能吃出什么毛病?”梁山伯很少吃糖,刚放进嘴里就立刻点头:“确实挺甜的,而且凉凉的。咦?这是什么?棉线?”   “啊,那个敲掉时挑出来就好了。”   祝英台随口说,“结晶用的。”   这确实是新鲜的玩意儿,在和祝英台讨论过这种东西的制法和功效后,马文才抚着下巴计算了下成本,又问:   “你直接说的‘白砂糖’,也和这个一样的颜色吗?”   “那个更白,和雪一样。”   祝英台一愣,连忙解释,“那个是一小粒一小粒的,和沙子一样,这个更大颗,便于携带和保存。”   “雪糖”和“冰糖”么?   祝英台之前和马文才说过许多设想,但没有放在眼前时绝没有现在受到的震撼来的直接,尤其当梁山伯吃了一颗糖毫无问题后,马文才越发觉得自己找到了一颗摇钱树。   “祝英台,能尽快给我制些冰糖吗?我有急用。”   马文才把玩着手里的冰糖,向她提出了自己的请求。   “这次出使北方,这些冰糖说不定能作为稀奇的‘国礼’,卖上好价钱。”   一旦朝廷采购了,这冰糖的名声也就传出去了,以后就会打开销量。   “行是行,可我得去抄书啊。”   祝英台露出为难的表情,“熬糖、制晶倒是没什么难度,就是要人看着……”   闻言,梁山伯和马文才都笑了起来。   “你们笑什么?”   祝英台被他们的笑声弄得有些恼羞成怒。   “祝英台,你不会觉得马兄以后想赚钱,是要让你守着一个小炉子熬糖,然后他上街挑着担子去卖吧?”   梁山伯想象了下那个场景,笑声更大了。   “这些事情,自然有人会做。”   ***   对于祝英台来说最难的器具问题,对于马文才这边来说却是最简单的,他们需要的,是“技术”。   现在既然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两边技术和工匠、器具自然是共享的,待马文才将祝英台带到裴家和自己在京郊买下的“染坊”后,祝英台才知道马文才为了自己的那本小册子,究竟做出了何等的准备。   接下来的时间里,祝英台除去白天抄书,其余晚上和休沐的时间都在指导马文才那边的工匠如何熬制白砂糖和糖晶,虽做不到未来那般晶莹剔透,可是稍微包装一下,即使是在后世看来很普通的糖,在这里也浑似天外来物一般。   更别说在确定能够量产之后,马文才有多么的欣喜若狂了。   对于祝英台来说,那边的“论现代化学在古代的应用与实践”课题似乎才是自己的本专业,至于抄书的工作,倒像是为了糊口而不得不做的工作。   “祝小郎,你最近好像都在抄各种公文呐?”   墨童猜测着说,“是对这些感兴趣吗?”   “接触的少,好奇。”   祝英台正在抄书的笔一顿,抬起头笑了下,“其实这些上书和弹奏也挺有意思的。”   “您这么风雅清闲的人,没想到会喜欢这些。”   墨童笑道:“之前来抄书的书令史大多喜欢抄诗词,有些抄着抄着还会自己作诗呢。”   其实这类文书在书阁里并不算多,毕竟她出身士族,负责抄阅的都是高门里借来的古籍,而负责弹劾的大部分是庶人出身的御史台官员,所以能入书阁里的公文,就一定是位列公卿、真正手握实权的士族官员的手笔。   梁山伯欠缺的只是眼界和各种“范文”,他出身低了,没办法站在高处去理解所谓的“平衡”是何等形态,如果就这样被召入御史台中,不是变成上位者手中的一杆枪,就是会变成一只只会咬人的疯狗。   所以祝英台默写回去的那些前朝公文,就成了梁山伯日日夜夜研究揣测上位者心理的最好范本。   至于该用什么样的语气和文法“告状”,倒是其次了。   在听说这些范文对梁山伯接下来的行卷有用后,祝英台也就有意识地开始先挑选这些公文来抄写。   毕竟这里的书汗牛充栋,一时也抄不完,也没人关心她先抄什么。   祝英台是理科生,讲究“学以致用”,抄写之前先做分类,最近既然在抄公文,索性就把公文都分了类,按照“表”、“上书”、“启”、“弹事”、“奏记”、“书笺”、“书”、“檄文”几个类别进行了抄写,同一类的像后世那样找个厚纸做了个文件盒,全部塞了进去,并在封面上和侧面写上类别、名称、日期,还题了索引。   一开始这些书童不知道这位郎君好好的糊纸壳做什么,待明白过来后,都不得不承认这种方法对于保存和区分文本非常有用,于是等祝英台又要用文件盒的时候,就发现手边已经多了小山高的一堆出来。   万恶的封建社会哇!   祝英台一边这么感慨着,一边开心的用着书童们已经糊好的纸壳。   闲暇的时候,祝英台就背这些公文,她虽然继承了原身的过目不忘,自己的记性也极好,可每天抄书抄的头晕脑胀,就怕自己背混了,给梁山伯惹麻烦。   渐渐的,掌管这边书阁的秦主簿对她也越发和颜悦色,甚至好几次提出要为她向太子求取封赏,都被祝英台惊慌失措地谢绝了。   开玩笑,她窝在这里是为了低调隐藏住自己的身份的,抄书还抄出功劳来,还怎么隐遁啊?   再三确定祝小郎是真的不喜名利,就是喜欢抄书后,秦主簿也担心自己自作主张会气走了这位可用的“人才”,只能对此作罢,而且还极为可惜。   在他看来,字写得漂亮、能耐下性子抄书都是其次,很多士族学生都做得到,更难得可贵的是祝英台能边抄写边分类,还可以校对、制作封面,甚至装帧(文件盒),能有条不紊地完成如此复杂的工作,说明她有着独当一面的才干,更甚于她的字。   太子身边有许多大儒,也有很多诗人文士,缺的就是这种人,可惜祝英台根本不愿邀功,否则这样的人才对编选“文选”大大有益。   不过出于这个时代对“隐士”的追捧,书阁上下对祝英台是更加欣赏了,只是祝英台不知道罢了。   这一日,祝英台刚抄完几页,感觉有些疲累,揉了揉眼睛,被窗外不远处的秦主簿看到了,和颜悦色道:   “可是昨日休息的不好?如果真的累了,不如歇一歇眼睛,四处逛逛,你在这里这么多日,还没好好逛逛玄圃园吧?”   祝英台这几日都在马文才在城郊那名为“染坊”实为实验室的地方折腾,下午离城清早入城,确实困乏,所以抄上几页就想睡觉,既然秦主簿这么“体贴”了,祝英台也就谢过了他的好意,准备在园子里逛逛,找个好地方去睡个午觉。   她丢下书卷出了屋,没一会儿,秦主簿毕恭毕敬地请进了一个人来。   “阿兄还不知道祝英台的本事?”   进来的正是二皇子萧综,他随手拿起一个档案盒,看了眼盒上的索引,讶异道:“这倒是个好办法,省得每次都要在案牍上翻了。”   “是,他还提议在这里横放几排书柜,每个书柜上也如这般分类,以诗赋的种类先分好类,再来抄写,我思忖着搬进书柜是容易,可这些书卷迟早是要还回去的,打乱了顺序也许不好归还,就暂时先压下考虑了。”   秦主簿摸着胡子,笑着说。   “他是个有想法的年轻人。”   “诗赋还能分类?怎么分?按作诗者?”   萧综好奇问。   “说起来也有意思,他不是用作者分,而是想将诗赋按照‘建筑’、‘鸟兽’、‘咏古’、‘伤怀’、‘宴会’、‘游览’、‘赠答’这样的类别分,还说……”   他摇头,“一会儿抄伤怀,一会儿抄游仙,早上还在别离,下午就又重逢,多来几次,人就要得癔症了……”   “此人倒是有些意思。”   萧综看着分门别类显得格外整齐干净的公文,像是试探着问:“不知我找太子去要此子,能不能要来。”   秦主簿一听顿时大惊,双手连摇:“使不得使不得,我们这里好不容易召来一个可用之才,殿下切莫开玩笑!”   秦主簿能在这里修书,自然不会是什么普通的吏人,事实上,他也是国子学里负责教导书法的博士,因为不喜欢国子学的氛围才自求在玄圃园抄书,之前“编制”没满之前,大部分工作都是他亲自完成的。   萧综年幼时,这位秦主簿也做过他书法上的先生,此人性格古怪,但在尊师重道上却并无亏损,秦主簿连说“使不得”,他也没有在这里再说什么强求之类的话。   秦主簿愿意让萧综进来,是思忖着祝英台不愿意他向上请赏,但可以通过几位好文的皇子“曲线”为之,此时见萧综似乎对祝英台起了兴趣,肠子都要悔青了,没一会儿就找了个借口请了他出去。   但见着萧综施施然离开的背影,他一颗心却还是七上八下。   “要不然,还是和太子殿下说了吧?”   秦主簿担忧地自言自语。   “若是这位殿下,怕真留不住人啊……”   ***   另一边,祝英台漫无目的的在玄圃园中闲逛,没有一会儿,就逛到了上次被人冲撞的那片空地旁。   但这一次,她看见的场景却让她结结实实吃了一惊。   只见诺大的空地上,那些原本晒着竹简、经卷的地方,跪满了赤着上身的书吏,他们皆俯首与地,全身紧绷,承受着来自身前之人的鞭笞。   负责鞭笞他们的行刑官们并不凶恶,可即使如此,几乎每人都挨了好几记,等他们收了鞭子,更是苦口婆心道:   “其余几部任务都能完成,‘经’部更是每月都能得到封赏,唯有你们‘竹’部每月都完不成安排下去的差事,莫说你们怕到月底,连我们都怕了。我希望下个月不用来了,我们皆大欢喜,你们说呢?”   挨了鞭子的人不但没有脾气,反倒还唯唯诺诺,待那些拿着鞭子的人离开了,他们才互相搀扶着起来,泪眼滂沱。   “怎么办,再完不成差事,我们怕是要被驱逐出园里……”   一个高大的汉子却哭得像是个孩子。   “要被赶出去,我全家老小就要去修皇陵,我娘已经六十多了,肯定熬不住!”   其余诸人也是戚戚焉。   一人恨声道:“要不是填字的书吏总是跑了,我们怎么能编不完这些竹简?可恨上官从不愿解决症结,只想着让我们把差事干完了。没人分类,都不知道这些鬼东西是什么,哪里知道怎么编成册!?”   说罢,他把手中的残简狠狠往地上一掷。   “郑公,你疯了!”   “别掷,别掷!”   摔出去的残简在地上蹦起,弹出好远,正落在祝英台的面前。   书馆里都是饱读诗书之人,即使是几个书童也都精通文墨,平时交往起来皆斯文有礼又保持安全的距离,让人很是舒适。   祝英台原以为太子是个宽厚风雅的人,所以整座玄圃园里也都是这样的氛围,可她刚刚才看完“集体行刑”的场景,方知道自己大错特错。   见之前冲撞的“贵人”又来了,而且还看到了他们破坏残本,几个为首的吏人脸色煞白。   在众人惊慌失措的表情中,祝英台弯腰捡起了地上的残简。   她伸指拭去了其上的灰尘,见其上灼痕斑斑,一片焦黑中露出几句残句,乃是一篇祭文。   “你们是不是找不到分类的人?”   抬起头,祝英台看着这群脸上泪痕未干的吏工,迟疑着开口。   “要不,我试试?” 第289章 初战告捷   自祝英台碰见“竹部”这些挨打的工人后, 只要她还在玄圃园抄书的日子, 每天至少会抽出半个时辰过来帮他们分类下竹简。   这些人都是太子的奴隶,皇帝疼爱儿子,三不五十就会赐给太子一些奴仆,这些奴仆有些是有手艺的,这些人往往会分到太子在各地的庄园和封地里去,负责为太子府中生产各种东西, 有些有力气却没什么手艺的, 就会去做一些粗重的工作。   像这些没什么手艺但识字的,很多就被分来了玄圃园。   这里的差事其实并不重, 大概在太子看来,如果这么多人一个月连十册竹简都没办法拼凑起来的话,那只能是刁奴了。   活儿是不重, 用牛皮绳将这些清理干净的残片串起来也不是什么难事。难的是他们大部分都识字, 可这些竹简有些甚至是秦汉时期的,那些小篆并不容易辨认, 还有些他们每个字都认得, 拼在一起却不知道到底属于上下的哪一句。   更多的, 是想祝英台捡起来的那样, 根本就是残简的。   太子要修文选,下面的人投其所好,经常搜集一些残篇断章当做“古本”进献给太子,还有些甚至是从古墓里挖掘出来的。   祝英台分类这些竹简的时候,还从里面找到了不少“账本”, 大约是汉代某个藩王,闲着无事连自己府里每天吃多少菜花多少钱都要记账,这些“账本”自然不符合太子编《文选》的标准,都被捡了出来,足足捡了几箩筐。   不管如何,有祝英台的帮忙,类似这样的分类工作容易了许多,祝英台有意帮他们,先从最简单的诗赋和祭文上捡起,很快他们就完成了这个月的任务。   她还教他们不要一次把所有串好的竹简都交上去,每个月堪堪完成就行,因为这些竹简很多都不能用,有些她也拼凑不起来,谁知道会不会哪一天连十册都凑不齐了呢?   到了那个时候,说不定这些人又要去修皇陵了。   有了祝英台的帮助,她还对他们如此关心,这些工人自然是感恩戴德,知道祝英台在搜集公文以后,常常会把那些公文类的竹简捡出来给祝英台留着。   他们都是地位卑微之人,作为奴隶,所有的一切都是太子的,也身无长物没什么能感谢祝英台的,只能用这种办法表达着自己的感激。   玄圃园里没有什么秘密,很快的,祝英台平时休息时候会去竹简部那边帮忙整理竹简的事情也传开了,好在古代的文人都有许多喜好,有的喜欢金石,有的喜欢古物,大部分人都把祝英台当做喜欢收集竹简,倒没传出什么“滥好人”的名声。   对于祝英台来说,也有不少意外之喜,她以前背诵的不少故事,除了那首《西北有高楼》以外,又有好几首被凑了出来。   譬如《青青河畔草》和《迢迢牵牛星》,显然和之前她在书阁里找到的《西北有高楼》一样,属于同一个出处,只不过大概是经过了战乱,都已经散失。有些落入了士族之手,有些成了陪葬之物。   此时被整理出来,虽然只是残片断句,但祝英台凭借着在后世的记忆,都将它们“完形填空”了出来,恢复了它们原本该在文坛上大放异彩的原貌。   这些诗都是五言,根据竹简上的字迹推断,恐怕是汉末至曹魏时期的作品,收集它们的人在那时恐怕也是文坛泰斗一般的人物,可惜竹简残破散乱,根本不知道谁是作者,谁又是编修者,要不是祝英台将它们修复、默写出来,恐怕就要消失在世间。   如今皇帝好五言、七言的古诗,这些诗句被整理出来后也得到了太子的注意和喜爱,尤其是《迢迢牵牛星》,甚至因此嘉奖了整理他们的工匠。除此之外,竹部因此也得到了重视,有更多的竹片残简被送了过来,至少一段时间里,这些小工不用担心没有用处被送去修皇陵了。   在玄圃园的日子里,祝英台也交了几个朋友,其中一个是一开始给她领路的那个圆脸少年,自称“小三郎”的,据说是国子学刚刚毕业的学生,还没分配工作,干脆来这里抄书顺便读书的;   能入国子学的都是官宦之后,祝英台也猜到了他出身肯定不低,不过两人不算是什么莫逆之交,互相都没询问对方的门第,算是一种心照不宣。   那小三郎大概也挺忙的,并不常来,每次来都缠着她要带她去各种诗会逛逛,她哪里敢去作诗,有这种事都一概推了,推说自己不会作诗。   好在那小三郎虽然骄纵却不跋扈,每次被拒绝也没有生气,只是有些失望罢了。   此外,祝英台还交了个朋友,叫袁为之,此人比祝英台还大十岁,却既没有成家也没有出仕,酷好书法,人送外号“书痴”。   他本也出身显族,所以也不在乎什么功名利禄,唯独喜欢书法,来玄圃园任书令史只是为了能多接触各种时期的书法,大部分时候有所得就回家“钻研”去了,来的时间也不多。   自从某一次他无意间看到了祝英台的字以后,他就将祝英台引为知己,还经常拉着她在廊下一起吃饭,有这么个热情主动的,祝英台又不是那种高冷的性子,几次后也就熟悉了,同样熟悉的还有袁为之的几个“同事”,就这样,算是交上了工作上的第一批朋友。   托袁为之的福,她对现在编修文选的事情了解了不少,也知道了不少时事,譬如说现在出使北方在挑选属官,朝中也在遴选字迹漂亮的人作为出使的属官,免得写个文书还给梁国丢脸。   作为出使的正式官员,字迹好的还不行,还得是出身士族长相端正者,现在大部分符合标准的都是写得好的书令史,大多在帮太子编选《文选》,听到这个消息后一个个都不敢再在家里偷懒了,每日都去各自任职之处乖乖抄书,免得因为闲赋在家被点了去。   也正因为这个原因,祝英台寂寞的抄书日子才认识了不少“同事”,有袁为之帮着在书阁分担一部分工作,即使后者只喜欢抄字迹漂亮的原本,还是让她轻松了不少。   祝英台抄书的日子按部就班的继续着,马文才那边制糖的工程也终于有了进展。   虽然一开始出于保密和场地、工具限制,产量并不高,但也因为如此,祝英台能够多用些心思,产出来的白砂糖和糖块品质非常高。   马文才用精心准备的漆器盛放它们,晶莹如雪、剔透如冰的白糖在黑色的漆盒衬托下简直犹如一件工艺品,外面用精致的绸缎包裹,系上织带,就成了一件稀奇的“奢侈品”。   虽然没有帕子,但马文才还是通过在国子学将这种“雪糖”和“冰糖”传播了开来。   国子学里王谢子弟遍地走,后戚宗室多如狗,之前他刚刚被皇帝赐了字时有不少活络之人给他送了贺礼,甚至亲自上门庆贺,虽然多半是好奇来看看的,至少态度到了。   以他们的出身,回赠什么样的礼物都显不会让他们在意,所以马文才就用这些白糖当做了回礼,并说明是家中秘方,产量极少,算是尝个鲜云云。   在国子学读书的学生,大多连十五六岁都没有,十三四岁的孩子是主力军,正是贪吃爱玩的年纪,白砂糖还好,最多是按照漆盒里的书笺上所写在水里或者露水里放一勺化成糖水喝。   但那冰糖实在是漂亮,莫说吃,就连看看都觉得是种享受,有些人舍不得吃拿在手里把玩好一会儿,直到手指间开始有甜腻之感才放入口中等候慢慢融化,在这个过程中自然有不少人看见,好奇地询问。   所谓“奢侈品”,就是拥有的人少才成为一种身份的象征,马文才提前说了“秘方、产量少”,意思就是不容易得,凡是不容易得的东西越发会受到追捧,没一阵子,甲科那边都知道了马文才有一种能让白水变甘露、冰雪凝成晶的秘制之糖。   有一次,一个学生偶感风寒,发现口中含着冰糖真的能让嗓子舒服很多以后,冰糖还能止咳的功效也被开发了出来,传得是更加神乎其神。   起先,这些学生自持身份只是让奴仆来讨,后来发现马文才也没有多少,一旦要晚了就真没了之后,甚至折节亲自来找马文才。   待到这些糖传入这些学生的家中后,马文才的盘算才终于落实了。   鸿胪寺派了客曹来,欲用重金采购马家的冰糖和雪糖,作为外交送出的礼物,一起送往魏国。   这时代士族的“秘方”往往不外传。昔年竹林七贤之一的王戎,庄园里产出一种很甜的李子,时人高价求买,他怕别人得了种子,还要一颗颗把核挖了再卖,像这样的事情比比皆是。   在这个年代,即使是皇帝看上了朝臣家里什么吃食,也是要用钱或礼物交换来的,不可能一句话就让别人献上来,是以常常有皇帝感慨,说当天子的饭食还没有高门大族来的精美。   在这种情况下,马文才就靠几斤糖,卖出了等重金子的价格。   马文才是天子门生,连皇帝都敢劝谏的“刺头”,国子学里被七大姑八大姨托着要冰糖的学生们也不敢硬要,只能先送礼物,眼巴巴地希望他能够拿冰糖和雪糖作为回礼。   活了两世,在国子学读了两辈子书,直到此时,马文才方才明白当年其父送他来国子学时说的话。   看着屋子里“同学”为了要两块糖的回礼而送来的礼物,马文才心中留下了悔恨的眼泪。   从南方来的糖块,再加点草灰泥浆,实在值不了多少钱的东西,竟然能让王谢子弟都追捧起来,甚至还自发作了很多首咏糖的诗。   按祝英台古里古怪的话说,“连广告费”都省了。   “吾儿,去国子学,不是为了求学,是为了门路。”   他上辈子一定是脑子被门夹了才觉得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摔,明明是颜如玉自有黄金屋啊! 第290章 冤家对头   马文才彻底火了, 而且是从上到下的。   之前的马文才, 在士族门阀的眼中不过是一个乡下地方(吴兴)上来的少年,靠着小聪明谋到了去国子学的机会, 又走了狗屎运得到了天子赐字的荣耀,但就像皇帝有时候也会突然喜欢上哪只阿猫阿狗一样,他在顶级士族的眼里,绝比不上受宠的什么猫狗。   但同泰寺里的那场“劝谏”,以及后来白糖风靡一时的风向,却让马文才的名声如日中天。   这个还未曾加冠的年轻人, 几乎就成了人生赢家的代名词, 也是许多次等士族心目中的偶像。   追捧者有之, 嫉妒者自然也不少, 马文才在国子学中得到的冷遇和热情几乎一样多,就连原本就不是铁板一块的五馆生内部, 都隐隐有些不服气的样子。   这一切本来就在马文才的预料之中,也根本就没放在心上。   如果像是褚向那样害怕出头就被别人敌视的话, 那就只能选择一辈子装傻,让他当个傻子, 还不如死了算了。   木秀于林,本来就要承受风摧。   但是很快的,这些嫉妒就消失了,马文才变成了让人同情的那个。   祝家船队遇到匪盗, 未婚妻落水身亡的消息, 被马家送入了京中。   这个时代的人寿命很短, 以至于一直有早婚的习俗,马文才这个年纪才定亲对于很多人来说已经很晚了,国子学里很多才十四五岁的学生都已经成了家,在读书过程中回去成亲更是很普遍的事情。   但在读书过程中变成鳏夫的,就这么一位。   一时间,无论是和马文才熟识还是不熟识的,在见了他之后都会满含同情地说上几句:   “你夫人的事情我也听说了,请节哀顺变。”   “大丈夫何患无妻,这也是命中注定,不必自责。”   “现在的匪寇也太猖獗了!我一定让父亲上奏朝廷,绝不会姑息匪患!”   作为被“安慰”的对象,马文才心里一万匹草泥马,可面上还要装出悲痛的样子,他脱下了自己的华服,换上了素麻制成的白衣,似是在哀悼自己逝世的未婚妻。   无论如何,比起上一世来好太多了。   马文才眼神晦暗地想起上一世。   起初,梁山伯和祝英台的故事还没有传的这么快,他只是感受到了侮辱,在收回了祝家退还的聘礼后回到国子学来读书,但就像是噩梦一般,不知怎么的,来自于南方的传言像是风一般就传遍了整个大梁,他突然就成了让士族耻辱的污点。   过去国子学那些学生对他落井下石的言论,与其说是不满他没过门的妻子和一个庶人有了私情,不如说是不满出身良好风度翩翩的国子生居然比不过一个吏门出身的穷小子,简直是士林中的耻辱。   至于民间,则对女扮男装的高贵女郎如何和乡野小子同窗多年的故事更感兴趣,自来穷小子如何攀上富家女的传说都是最受到追捧的。   多少又蠢又笨又好吃懒惰的男人做着被高门女郎看上从此走上人生巅峰的梦,浑然忘了士庶之分犹如天别。   是的,好多了。   至少和上一世比,还没有什么“双双化蝶”的凄美故事传出来。   马文才冷着脸想着上辈子的事情,突然发出一道让人心惊的嗤笑。   要不是傅歧知道祝英台没死,肯定以为马文才疯魔了。   “现在怎么办?”   傅歧烦恼地耙了耙头发。   “怎么能传的这么离谱?你又不是什么豪族名门,祝家也就是上虞的乡豪而已,就算出了事也不至于弄得全天下都知道吧?”   马家送信上京用的是祝家的船,绝没有沿路通报,可几乎是和马家的信入京的同一时间,马文才未过门的妻子落水之事传遍了建康。   一时间,人人都对太湖上水盗的凶残义愤填膺,恨不得朝廷立刻发兵剿匪,以宽慰这个可怜的年轻人之心。   这并不是马文才想要的结果,如果事情没有闹大,最多就是水贼看上祝家的财富捞了一笔,大家齐聚水面上做成了这笔大买卖,各自带着“战利品”回去,从此相忘于江湖,心照不宣。   这些黑道上的人与其说是卖裴公的面子,不如说是裴公牵线搭桥给他们介绍了一笔低风险高收益的生意,一旦朝廷真的剿匪,抓住了哪个贼首,说不住就要供出裴公这条线。   裴公现在是他最大的资源,祝家的那半副家产虽好,但几乎已经当做酬劳作为战利品分了,他所图谋的只是那几船铁。   外面还没有传开,他在国子学那些任职朝廷的先生那里却已经得知,正如他上辈子的记忆那样,朝廷已经开炉准备铸铁钱,现在正在铸模的阶段。   他马文才不必什么模子,他的记忆就是最好的模具,他上辈子再怎么不食人间烟火,钱总是见过的。   当朝廷的铁钱铸出来时,裴公就会发现那些钱和他们铸出来的一模一样。不会有没有私铸铁币的罪名,他们现在在铁匠铺折腾的时候,铁钱还没有发行天下。   就算发行了,也要两三年才会渐渐充斥与市面,到时候,谁还看得出这是朝廷铸的钱还是他马文才铸的钱?   糖也好酒也好盐也好,根本不是他敛财的手段,祝英台折腾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掩盖这笔巨额钱财的来历。   这是他与裴公联盟的基础,以后无论是养兵养人都需要钱。   在这个节骨点上,一点事都不能出。   马文才烦躁地咬着食指的指节,这是他最焦虑时才会做出的动作,自重生以来,只有决定去会稽学馆之前有过这样的举动。   “前几天我阿爷还问我,问你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傅歧不善说谎,遇见这种事差点没糊弄过去,好在他父亲误会了是真得罪了什么人,而不是祝英台假死。   “他以为你得罪了什么了不得的人物,拿你未婚妻报复了。”   “得罪人?”   马文才一怔,没想到还能往这个方向偏。   如果说这一世他得罪过临川王和祝家背后的靠山,可上一世却只是国子学中一个无名之辈,为什也是如此,突然全世界都知道了,就像是急着要用这个掩饰什么似的……   等等,掩饰什么?   “必定是有人在幕后操纵,推波助澜。”   马文才咬着牙说。   “就不知道是什么目的。”   这辈子的他已经不是上辈子那个无力反抗的呆瓜了,谁要想拿他当挡箭牌,就要做好被他咬下一块肉的准备。   “要想办法辟谣吗?再这么下去,书阁那边的祝英台一定会天天被人问候,她不是你,万一没崩住被人发现不对……”   傅歧深深的担忧着祝英台那边。   而且现在的传言和马文才说的不同,祝英台明明不是落水而亡的,而是被人绑架的……   咦?   傅歧突然也领会到了那些人想要掩饰什么。   “辟谣?”   马文才听了傅歧的话,眼中闪过一丝冷光。   “不,我不辟谣,我要传谣。”   依皇帝对他莫名的在意,说不定真会为了安慰他派人去剿匪,他不能表现出愤恨,而应该表现出哀莫大于心死,认了命。   “传谣?你要传什么?”   傅歧不解。   那些人那么怕人去查祝英台怎么死的,一口咬定她是失足落水,那他就助他们一臂之力……   想起皇帝之前有意做媒的举动,马文才无奈地闭上眼,咬牙切齿。   “我八字太硬,命中克妻。”   ***   “祝家娘子落水”的消息,并没有很快传到祝英台的耳朵里。   这里是玄圃园,皇家庄园,又建在内城里,本身就能隔绝掉不少的传言,再加上在这里修书的大多是文人和书吏,并不热衷于别人的亲事或什么乡野传闻,所以外面的喧闹并没有传入这里。   加上太子本身就抱着替弟弟“补偿”祝家的心思,才将祝英台安排在玄圃园里的,自然希望外面的事情都不要打搅到她。   马文才的建议没有错,如果祝英台不得不以男人的身份隐藏与世的话,玄圃园是最好的地方。   它是与外隔绝的一片天地,在里面修书的士人大多是不计名利也好相处的性子,祝英台这样的性格能很快适应。   所以当秦主簿特意将祝英台叫来,并带着同情的目光对她说:“还请节哀顺变,勿要损伤身体”时,祝英台是懵逼的。   节哀顺变,谁死了?   难不成是马文才出事了?   祝英台惊慌失色。   “你家大兄来了。他没有印信不能进内城,托守门的门卫传了信进来想要找你,我得到消息,就把他接进来了。”   秦主簿同情的目光更甚了。   “你姐姐出事了,书阁不能进外人,我请他在漱玉亭那等候。”   玄圃园是太子的私人庄园,秦主簿只是负责书阁这边没有太多权限,只能让他在书阁附近的亭子里见客。   这还是因为祝英台是如今玄圃园里最得力的书令史,否则祝英楼连进门的机会都没有。   祝英楼来了?   我姐姐?   下一秒,她突然意识过来“姐姐”是谁,原本一直被她掩耳盗铃一般不敢想的事实终于摆在了面前。   祝家人找过来了。   祝英台下意识的一哆嗦,看着门就想跑。   这样的惊慌失措被秦主簿误会了,见她一刻都不想多呆,叹了声,指了指门。   “还等什么?快去吧!”   我能不去吗?   祝英台心中嚎啕大哭,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两股战战地走出了门。   一路上,她走路的速度慢地好似蜗牛,恨不得能爬着过去。   可她也知道这是无用的。   如果祝英楼是从马文才那里知道她在这儿,马文才一定派人来报过信,祝英楼一定是从其他渠道知道她冒名顶替来当什么书令史了。   从其他渠道知道,他会更生气。   失魂落魄的往漱玉轩走的路上,她恰巧遇见了几个搬着新的竹简回院中的竹工,这些人打从心里尊敬祝英台,虽然对方年纪小,见了面也毕恭毕敬地弯下腰唤一声“先生”,这次也是如此。   奇怪的是平时对他们和颜悦色的祝英台,如今却带着如丧考妣的表情从他们身边擦肩而过,好似没有看见他们似的,对他们的招呼充耳不闻。   “情况不太对。”   为首的工人太熟悉这种表情了,每次他们没完成任务又有上官下来检查时,他们的脸上就会出现同样沉重的表情。   “祝令史说不定有什么危险。”   “怎么办?”   “小五,你回去叫几个人,我们悄悄跟上,看他那方向,应该是去漱玉亭的。你腿脚快,去找袁先生来,万一起了冲突,我们这些人没什么法子,只有让袁先生这样有身份的人才能调停。”   他们只是苦工,和士人有肢体碰撞肯定要挨鞭子,做不了什么。   被吩咐的几人也是机灵,丢下竹筐就跑,往书阁的方向跑去。郑头儿将竹简推倒旁边的草丛里盖好,几个人朝着祝英台离开的方向追去。   他们耽搁了一下子,好在祝英台走的太慢了,等郑头儿猫着腰摸到地方的时候,祝英台刚刚走进亭中。   亭子里站着一个身着白衣的青年,见祝小郎来了便转过身,仅仅就这么一个动作,却吓得祝小郎往后退了一步。   “看样子是仇人?”   一个小工偷偷咬耳朵。   “与其说是仇人,不如说是对头?从来没见过祝小郎这么害怕。”   郑公低声道。   就在几人窃窃私语间,祝小郎说的什么话似乎激怒了那青年,后者扬起手臂,一个巴掌就要挥下去。   “不要伤了祝小郎!”   被惊到的几人见动起了手,不敢再藏着身形,连忙站起身,一边大喊着一边朝漱玉亭冲了过去。   “那厮,住手!”   与此同时,漱玉亭另一头的小轩里,也走出了一个圆脸的少年,厉声怒喝。 第291章 走投无路   即使是秦主簿也不可能有权力带个外人到玄圃园里来,他会带祝英楼进来, 自然是因为得到了允许。   今日三皇子在这里, 恰巧听说祝英台的兄长来找他, 便允了秦主簿请他进园的请求。   祝英台在书阁抄书期间一直安分守己, 但问题就在于他太安分守己了,以至于三皇子萧纲一直想和祝英台更熟悉点却找不到更进一步的机会。   经过那几首诗,他已经把祝英台当做了藏拙的士族少年,他对待诗赋态度极诚,有心要让祝英台将他当做真正的朋友,就不愿用真实的身份强迫他,想要慢慢熟悉后再想法子从太子那把他讨过去当家令。   祝英楼的到访就是他找到的“好机会”,虽然说祝英台的妹妹出事了很抱歉,不过三皇子也正等着安慰他,好强行收一波好感度。   就在他等着祝英楼报完丧离开的时候,谁能想到看到了这一幕?   就祝英台那单薄的小身板,一巴掌拍下去说不定就掉湖里了!   他想都没想就冲了出去。   和他一起冲出去的还有三四个低等的工匠, 双方冲出来后都愣了下,竟就这么站住了。   于是气氛一下子很尴尬。   “小三郎?郑头儿?”   祝英台惊喜地喊。   刚刚伸出手的祝英楼莫名其妙地收回手, 环顾四周,皱眉道:“诸位是?”   祝英台一副劫后重生的表情拍了拍胸口,讪笑着说:“这些都是我的同僚。”   祝英楼看着几个赤着上身的工匠,目光从他们被竹片割破的手臂、手背扫过, 眉头皱得更深了。   “我要说的话已经带到了, 看来你还有事……”   祝英楼扫视一周, 知道自己没办法和英台在私下里说话,便问她:“你住在哪里?我稍后去找你。”   祝英台张了张口,正想说出自己住的地方,突然想起梁山伯也住在一处,那唇翕动几下,没吐出一个字来。   这一下,祝英楼终于不耐烦了。   “你一声不吭就离了家,一个奴仆侍卫都不带,现在还躲着家里人,到底想干什么?”   祝英楼眼神冷厉。   “你让我很失望!”   祝英台沉默地扭过头。   “既然如此,那你先跟我回去。”   祝英楼上前一步,去拉祝英台的手臂。   “我不回去!”   祝英台连连退步,猛地摇头道:“我对在太子这里抄书的差事很满意,这里的同僚也挺照顾我,我不想回家。”   祝英楼对待妹妹素来严厉,而且她失踪后还有许多事情家里都不明白需要细问,可祝英台已经被祝家上次的软禁吓到了,担心一跟他回去就被控制,死都不愿跟他走。   两个一个抓一个退,几个小工看出祝英楼和祝英楼应是兄弟,只是起了什么矛盾,便不太敢再上前。   直到祝英楼一个用力将祝英台的手反剪到背后准备推着走时,那被人遗忘在角落里的“小三郎”终于动了。   “此乃太子庄园,谁敢放肆?”   他站在了祝英楼的面前,厉喝着:“祝英台是太子属官,你是个什么东西,敢在玄圃园里带走人?”   萧纲身为皇子,从小见到的勾心斗角不知凡几,从祝英台的恐惧里就知道如果他被带回去绝对不会发生什么好事,两个嫡子不一定就是兄弟情深,也有可能是竞争关系,他自动将这一对兄弟带入自己和老二,干脆地站了出来。   “你们干站着干什么!拦住他!”   萧纲大吼。   几个工人被吼得下意识一挡,拦住了祝英楼的去路。   “放人!”   他与祝英楼对视。   “我教训我弟弟,这是家事。”   祝英楼紧紧地抓住祝英台的胳膊,防止她趁乱跑了,“何况我们的妹妹出了事,他必须跟我回去奔丧。”   “那也等他向太子告了假,得了批准后才能走!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当这玄圃园是什么地方?”   萧纲知道他忌惮自己在玄圃园的身份,不敢做的太过火,否则以他这人高马大的身材,连他带祝英台都不够凑上前的。   就在争执间,之前郑头儿让人带来的苦工们都到了,三三两两冲了过来,另一头袁为之也带着几个太子府的护卫赶了过来,他还搞不清状况,但多带几个人准没错。   祝英楼见到这种架势,就知道今日没办法将妹妹带走了,他冷着脸,神情极为难看。   就在这一刻,这个在上虞地界呼风唤雨的祝家少主,深深地感受到了屈辱。   就算他在会稽再怎么有权有势,到了建康地方也不过就是一乡下土财主,莫说玄圃园,连内城都进不来。   而在这园子里,连一群奴隶都敢对他这士人动手……   “还不放开他!”   小三郎又是一声厉喝。   其他人不认识“小三郎”,袁为之却是认识的,见到那个祝英楼对峙的人是谁后就膝盖一软,差点没跪下去。   “殿下!”   袁为之是个好人,无奈眼色不行。这种情况下他哪里还管得到祝英台,指着祝英楼就大喊了一声:   “有凶人闯入,保护殿下!”   ***   祝英楼是被捆着“送”出内城的,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还有这一天。   当三皇子的身份被爆出后,事情就没办法收场了,即使祝英楼只是进来找妹妹的,但只要三皇子说一句“他对我不敬”,他这辈子可能都进不了内城。   “罢了,知道在哪儿就好,难道要躲一辈子?”   祝英台眼神晦暗地看了眼内城的城门,面无表情地想。   “英台会跑来建康,八成是为了找马文才,原本我就是要去找马文才的,绕个圈子又如何?”   抬头看看天色,祝英楼放弃了自己在城门前守株待兔的想法,整了整衣衫,决定去找马文才。   马文才得到消息祝家有人来找时,并不觉得惊讶。   给他送信的船是祝家的,自家的信使只是顺路上京而已,要是祝家没有来人,他才觉得奇怪。   “怎么是你?”   当他看到来的是祝英楼时,马文才眸子猛地一缩。   “当初不是说好了,事情结束一拍两散,我家和你再无关系吗?为什么来找我?”   “你以为我愿意上京?”   祝英楼语气讽刺,“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你难道不知道吗?祝英台为什么会在太子那边?”   马文才微微一怔。   因为傅异的事情,太子答应傅家会庇护祝英台,所以并没有对外告知祝英台已经到了玄圃园抄书。   就算祝英楼到了京中,也不应该这么快知道祝英台的下落。   但他就是知道了。   他又惊又疑的表情让祝英楼误会了,脸色变得铁青:“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我们是在刀尖上耍花样,随时有灭族之祸。”   “为了把祝英台摘出去,我们祝家甚至费了那么大周章让她假死,祝家至少得有一个人活着,现在呢?现在你是把她放在了最危险的地方!”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马文才淡然道。   “祝英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祝兄又何必这么激动?”   他清楚祝英楼来的目的绝不是和他兴师问罪的,这种兴师问罪的手段不过是想为接下来谈的事情多加层筹码罢了。   “大郎来找我,意欲何为?不妨直说。”   两人都是聪明人,话已至此,点到即止。   祝英楼脸上的颜色又青又白,似是要提出来的事情让他难以启齿又羞于见人,踌躇了好一会儿,才直说道:   “我家此番损失惨重,钱财倒是其次,三代积累下来的船只损失大半,对他们已经没有了价值。最重要的是,我们由暗棋变为了明棋,这棋已废,所以,你的计谋奏效了,我们确实从这盘棋中脱了身……”   两人都知道“他们”指的是什么。   以祝英楼的性格,要夸奖马文才智谋过人很是苦难,但他语气如此软和,本身就已经是肯定了马文才的手段。   “这岂不是好事?”   马文才挑眉。   “好事?”   祝英楼语气微微上扬。   “英台被绑架后逃了出去,你们太守府那什么小吏搬来了水军,将来我家传信的使者都抓了去,现在连太子都注意到了我们祝家,硬是召了我上来,要化干戈为玉帛。”   可笑的是那太子还不知道他要维护的人是何等狼子野心,只一心想着不能让他的名誉受损,还要用漕运上贸易的便利补偿他们祝家的损失……   那位就算敢补偿,他难道敢收吗?   就算给了祝家种种便利,还不是要为他敛财?   祝英楼抛开这些腹诽,黑着脸继续说:“我这一入京,褚家的人就找上了我。我家船队损了他们几船的铁,他们愿意从此放弃祝家、永不再提起过去之事,只要我用其他东西来弥补他们的损失……”   听到这里,马文才终于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这种私下里的交易,祝英楼本不必说给他听的。他和祝家自“祝家娘子”死后,就已经结束了姻亲关系,按照约定,应该再不往来,以免露馅。   可祝英楼连此番是“太子召入京中”都说了个明白,又说对方愿意放他走,那肯定是因为太子已经注意到祝家了,不得不放弃。   祝家那幕后之人已经隐隐显露了端倪,马文才心底闪过一个名字。   “他们要什么?”   马文才终于出了声。   难以启齿的祝英楼正在等马文才主动提问,他一问出口,祝英楼就用极快的速度回道:   “他们要你家的糖。”   他顿了顿,又补充。   “不是糖,而是糖方。”   ‘他不知道是祝英台炼制的糖,否则不会要的这么为难。’   马文才暗想。   任何一个方子都是士族的不传之秘,是一个家族立足的根本,马家有这种东西之前却不拿出来,应该是那时候还没有保住它的手段,只能在自家小心使用,不敢外传。   如今马文才立起来了,家中也就敢拿出来了。   这是这世道常有的情况,祝英楼也没有多想,他根本想都没想到过祝英台。   在他的价值观里,祝英台身为祝家嫡女,若有什么炼糖的法子早就该献给家族了,就和之前炼制假金一样。   “要我家的糖方?”   马文才像是听到什么荒谬的笑话。   “他们凭什么觉得我会乖乖给你糖方?”   “你是我家的女婿……”   “不是了。”   马文才板着脸说。   “我命中克妻,不敢高攀。”   果然没有那么容易。   祝英楼叹了口气。   “你会给的。”   祝英楼苦笑着。   在马文才的注视下,他说出了那人要他传达的话。   “要糖方的,是二皇子。” 第292章 成败皆此   祝英楼将最后的底抖了个干净, 那条长长的线终于串联了起来。   如果说之前只是怀疑的话, 现在就是彻底明白了过来。   谁有能力影响到皇帝的决断、谁能让祝家忌惮成那个样子、谁能让萧宝夤和临川王这种位高权重之人也要结盟……   已成年的皇子, 本就没有几个。   难怪二皇子一开始就对他表示出了友好之意,和祝家结亲的自己, 怎么看也算是半个“自己人”。   他是笃定自己已经上了这艘船, 没那么容易下去了, 却没想到祝英台半路出了事, 这亲事根本就没结成。   不交出方子, 那他在同泰寺里对二皇子的回应就是敷衍,接下来会有什么波折还很难说;   交出方子, 一旦二皇子里手里有了白糖,谁都知道他马文才站了队。   太子自出生后就确定了储位, 身边早有了一套自己的班底,但凡脑子清楚的都不会往其他几位皇子身边凑, 这时候他跟二皇子交好, 甚至将家中的秘方都给了他, 别人会怎么想?   之前在同泰寺时, 他还曾庆幸过二皇子虽然喜怒无常,却还算好打发,现在一想, 可笑的是他。   想清了二皇子真正的意图,马文才脸色难看的可怕。   “我知道你肯定意气难平, 毕竟这么珍贵的东西, 任谁都不愿意放手。”祝英楼知道面前这个年轻人有多狠, 身后又站着裴家这种难惹的势力,并不愿得罪他,所以眼神有些躲闪。   “我没有透露你的底细,他们只当你运气好得了皇帝的青睐,想留你做步暗棋,应该不会大张旗鼓地宣扬得了你的方子。”   别人不知道二皇子的可怕,祝家却不一样,他们被逼到今天不得不断臂自保的地步,对二皇子这么多年的谋划看的一清二楚,也正因为如此,祝英楼希望马文才也不要以卵击石。   “他们也不是直接讨,只要你愿意交出方子,他们可以帮你打通白糖北上的商路。他是皇子,不方便自己出面经商,褚家淡出别人视线已久更不合适,你本就是糖方的主人,可毕竟势单力薄,若殿下要用你的本事敛财,你要人有人,要路有路,岂不是两全其美?”   他劝说着,“虽然我不知道那糖方需要什么,可既然是糖便需要蔗汁,只有南方才有蔗,你即使有这糖方也弄不出多少糖来,若是答应了,他们应允可以借各种便利让南方诸地进贡上来……”   听到这里,马文才终于忍耐不住开了口。   “看样子祝家为了从这泥沼里脱身,还苦练了纵横家的本事。”   他早就考虑过甘蔗的事情,本来准备让人去江州买几块地专门种这个,也让裴家私底下联系了几家制糖的大家,希望能找到稳定的原料渠道,只是现在还没有确切的回复。   种植甘蔗和采收都十分艰苦,平常百姓根本不愿意做这个,只有大族养着的荫户和奴隶会从事这一行,要想得到原料,就得和南方的豪族打交道,但他没有渠道。   二皇子想的倒是不错,南方豪族手里不好得糖,就从朝贡体系里入手,他也确实有这样的本事。   以皇帝对几个儿子的宠爱,要知道他喜欢糖,说不得直接就赐了一块产糖的地方做了他的庄园,让当地朝贡上来也并非难事。   只是哪怕有种种便利,马文才也不喜欢这种主动权全在别人手里的“结盟”。   想到对方计算的如此周全,说不得从雪糖冰糖刚一现世时就已经开始谋划了,马文才讥讽道:   “就不知殿下喝了汤,还愿意大发慈悲给马某留几根骨头?”   “马文才,你说话不必夹枪带棒,现在形势逼人,难道由得我们说不……”   “几成?”   马文才厉声打断了祝英楼的话。   后者顿了下,深吸了口气,表情不自然地开口:“两成。”   “两成,呵呵。”   马文才皮笑肉不笑。   雪糖和冰糖如今被炒到什么价格,祝英楼来之前也是问过的,同样重量的冰糖现在已经能换到同样重量的金子,即使现在产量不高,也是暴利了。   糖并不是盐那样的生活必需品,制作和储存又麻烦,本就只有士族巨富才会享用,自然是物以稀为贵。   提高产量对马文才一点意义都没有,反倒会让它的价值大打折扣。   也不知是二皇子不懂经济,还是褚家不食人间烟火太久以为人人都用得起糖,用这些利益就想打动马文才,简直是直接在别人口里夺食。   来之前,祝英楼便说过这些不合理之处,可惜二皇子身边几个蠢货眼高于顶,一个个都自以为是,觉得只要说出种种好处马文才就会答应,他地位出身都没到能见到二皇子的等级,只能任这些人要挟。   莫说马文才,他自己都憋屈的很。   “祝兄,你让我想想,等我有了决定再说。”   马文才知道和祝英楼说什么都没用,他只是个传话的,索性直接闭门谢客。   他如今见二皇子,比祝英楼见要容易的多,哪怕他真的决定献出方子以保平安,也不必从祝家过手。   对知道祝英台本事的马文才来说,一张糖方真没有什么,若是二皇子直接当面找他要,说不得他就给了。   可现在绕了这么大弯子让祝家来讨,就不是要方子,而是逼他上船。   给了方子,就是给了身家。   他们马家人丁凋敝,连祝家的底子都没有,上船容易,抽身就不仅仅是断臂,而是要抽筋扒皮了。   马文才想过白糖之利会引起别人的觊觎,却没想到如此之快,一时间不得不叹息自己实力还是太弱,无论什么人都想上来咬上一口。   送走了祝英楼,还没等马文才想到可走的路子,负责工坊那边的追电就来通报,又是有关白糖的事情。   “从前几天起,就老有人鬼鬼祟祟盯着别院?”   马文才一愣,大感头痛。   “是,他们自以为藏的隐秘,却不知道裴家派了十几个游侠护卫那里,外松内紧,连多出一片叶子来都逃不过我们的眼睛。”   追电骄傲地说。   祝英台造糖的法子非常慢,结晶盆要放置近一个月才能收获一些糖晶,所以晾糖的地方时刻都有人看着。   脱色的砂糖倒是容易的多,但限于条件不足,产出的也不多,所以不需要太大的占地面积。   地方小了,守卫力量就集中,帮着制糖的工匠都是签了死契的荫户,家人都在裴家的庄园里,制出的糖多他们一家老小都有赏,各个都很卖力。   马文才本来就没想靠这个据点做长期的生意,接下来必定是要移到裴家所在的北东海郡去的,所以也没对那别业多上心,等交付朝中的糖一结束,他就借口家里的糖全部送完了撤了那里的工坊。   只是他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人发现了。   “既然被发现了,这几天就叫他们小心点,把糖转移了吧。”   马文才觉得自己弄出这些东西来以后简直是焦头烂额,越发庆幸不是祝英台自己在外折腾,要换了祝英台,估计钱没赚到,骨头都被人吃的不剩了。   说完,他又多问了一句:“可知道是哪些人家在盯梢?”   “正要让公子知道……”   追电说:“那些游侠儿反盯了回去,有几个十分小心盯丢了,还有几家是有子弟在国子学中上学的高门,没办法靠近,只有两家,让我等十分担忧……”   他犹豫了会儿,才说:“有一个探子,打探完以后,来了国子学门外的大街上,和正在那等候的孔郎君碰了面。”   “孔郎君?孔笙?”   马文才眉头紧皱,怎么也没想到会是他。   “是孔笙。”   追电说,“他似乎只是好奇,那探子也只去了一次。但是另一家却日日都派人盯梢,怕是来意不善……”   “是哪家?”   马文才追问。   追电愁容道:“公子,是临川王府。”   闻言,马文才心头巨骇,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哪家?”   “是骠骑桥那边的临川王府。”   追电知道自家公子为什么是这个表情,事实上,从反盯梢的游侠到别业里主持大局的管事,听到这个消息没有一个不变色的。   临川王横行京中几十年,极尽搜括聚敛之能,台城东那座位于骠骑桥的王府里高屋飞甍,远远望去仿佛帝宫。   萧宏养着家僮府兵几千人,其中侍女便上千,争芳斗艳,要养这么多人,靠王府的封邑肯定不行,他虽平庸无能,但爱财如命,巧取豪夺都是小事,仗着领着扬州刺史的名义经常出去“剿匪”,剿的却都是良善人家。   之前御史台曾经数次因此参之,皇帝却庇护弟弟,一句“大概是诬告”就这么不了了之,之后京中便人人谈起临川王便色变。   连儿子趁乱想要攻进台城这种事皇帝都饶了,更别说入室抢劫如家常便饭了,听说自家的工坊被临川王盯上,人人自危,连忙求了追电去找马文才。   马文才哪里不知道萧宏的怯懦贪鄙,一听说临川王盯上了自家的塘坊当机立断:   “临川王不会无缘无故派人盯着那里,必定是要直接上手去抢。你让他们把晶盆移走……”   等等,临川王也想要糖?   他若是要冰糖雪糖不必这么麻烦,和二皇子一样直接上门找他来要,他不敢不给。而且以临川王的财力,便是将白糖当饭吃也不会皱下眉头,不会为这么点钱,在天子眼皮子底下去抢一位“天子门生”的东西。   打白糖主意的必定不是临川王,但一定是在临川王府里说的上话、也敢兜下这件事的人。   一直派人盯着,怕不是要糖,而是要会做糖的匠人或是直接弄到房子,只等着防卫空虚或有人出来直接绑架了。   马文才出京时带的人不多,裴家在京中铺设酒楼客店人手也不够,那别业里人更少,恨不得一个人当两个用,自然没人出去,也就让他们找不到机会下手,只能盯着。   “公子?要移走吗?”   追电见马文才说一半突然停住了,疑惑地问。   “不,不移走,你们还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马文才改变了主意,吩咐道:“你回去后,让坊里的工匠离开,能走掉最好,没法躲过眼线就在附近藏起来,留几个闲杂的人等看着门就行。”   “记着,只人走,什么细软都不要带。再让那些暗处护卫的游侠儿化暗为明,乔装成工匠留在院里,若是这几天有人来打劫,不要反抗,让他们把东西和人都带走就是。”   马文才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他们都要糖方,必定不会对‘工匠’下杀手,而是要带回去拷问制糖的法子。那些游侠儿都是人精,最擅逃匿之术,又做了准备,让他们到了城中再跑,最好能大喊大叫着逃走,让人人都知道临川王抢了我的塘坊,劫走了糖方和家中的工匠。”   “可公子,如此一来,那别院里的塘坊就要不得了。”   追电语气有些可惜,“还有不少糖呢……”   “我怎么说你们便怎么做,那点糖和命比起来算什么?”   马文才冷声道:“你回去后立刻去做,一刻都不要耽误,朝廷要的糖就在这几天就要送出去,他们肯定就在这几天动手,行事一定要隐秘,别让他们知道里面的工匠换了人。”   “是!”   追电虽然可惜要放弃这么赚钱的路子,可也不敢违令,得了指示就走了。   马文才猜的不错,只不过他千算万算,没算到临川王府那边那么急,根本就没有“等两天”,而是在当天夜里就动了手。   第二天一早追电来找马文才时,马文才只能庆幸自己安排的早,自己的计策应该能够奏效。   只是他还没庆幸多久,追电接下来的话就让马文才眼珠子差点脱出来。   “你说什么?”   马文才骇然喝道。   “什么叫祝小郎也被掳走了?”   “她怎么去了那里!” 第293章 无法无天   说起来也不能怪祝英台倒霉, 她原本也是一片好心。   祝英楼来过后, 三皇子的身份就被揭穿了, 祝英台根本没想到这么个笑眯眯的圆脸少年是梁国的皇子, 要不是后者下午还有事必须要回宫里,她根本都不知道接下来的时间该怎么应付他。   因为知道祝英楼来了, 祝英台根本没心思再抄书了, 她知道祝家上京绝对不会就他一个人,“下了班”之后根本不敢回马文才借给她住的小院, 怕祝英楼撞上自己和梁山伯“同居”, 直接把后者给灭了。   玄圃园在台城里, 傍晚就要关城门不能久待, 她也不敢去找马文才怕给他惹麻烦, 思来想去, 下了班就准备去糖坊那边看看。   糖坊那边住着不少守卫, 就算祝英楼想把她劫走,那边的裴家人也不可能让他如愿。   她去糖坊, 本就是找个庇护所的。   在糖弄出来之前她几乎天天晚上住在糖坊里, 糖成功做出来后她去的就少了,平时她去糖坊都很规律,大多是休沐前一日晚上, 也就是三天一次,当天晚上根本不是她来的日子, 谁也没料到她就这么来了。   她来了后照例去先看那些冰糖结晶的情况, 就那么巧, 临川王府盯梢的人见有个明显是士人的人进了糖坊,以为终于等到了知道糖方的“重要人物”,当即就下了手。   若是平常这么几十个人绝对不可能在裴家游侠手里讨到好,来袭击糖坊的人没想过里面都是好手,但马文才有意要宣扬临川王府抢走了白糖和糖坊的事,不可能组织起什么成功的抵抗,于是当时正好去看糖晶控温的祝英台就这么和其他游侠儿一起被掳走了。   要是祝英台没去,其他游侠儿要逃跑可能没那么容易,毕竟他们那时候是“熟练的工匠”,可祝英台被抓住后,临川王府那些人都以为祝英台是马家什么亲戚或门客,放松了对游侠儿们的警惕,居然让他们跑了个干净。   他们逃走的地方恰巧在光宅寺附近,那大喊大叫的声势要救命让光宅寺的僧人开了寺门,甚至还庇护了几个跑进去的游侠儿。   光宅寺能建在城内,本就是香火鼎盛的寺庙,它供奉的是药师佛,平时也负责看病赠药,那时候还有不少在寺中清修和接受治疗的香客,也有一些挂单的僧人,临川王府在傍晚抢了马文才家塘坊、掳走马文才好友的事情就这么被传了出去。   可惜马文才得罪的是临川王府,这些人知道了也只能叹一声“马文才真倒霉”,其他的连吭都不敢吭。   有几个游侠儿胆大,还尾随在那些人后面想救回祝英台,后来发现那领头的人极狠,几乎是将祝英台直接捆在自己身上,根本没办法不伤到祝英台把人救回,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人从临川王府的后门回去。   马文才听完来龙去脉,一张脸黑的可怕。   若问一个善于算计、步步为营的人最怕的是什么,那必定是“意外”。有时候哪怕你算无遗策,一个意外就能毁了你所有的盘算,更别说祝英台简直就像是有衰神附身,无论什么事只要她在,其他人都好好的,就她倒霉的一塌糊涂。   糖坊的计划百分之两百的完成了,那些游侠儿们一个都没折损,糖虽然都被抢了,可工匠和人都在随时可以再制作,但祝英台跑了,那就等于摇钱树被人连根拔起扛回家去了。   一张糖方算什么,祝英台抵得过千百张方子!   “别慌,别慌。”   马文才拼命地让自己冷静,食指的结节被他啃得已经满是红印,“他们不一定知道祝英台知道糖方,他们要糖方,一定不会为难祝英台,祝英台性命无忧,我要做的是在他们失去耐心前将祝英台捞出来。”   虽然拼命的让自己冷静,可对上的是临川王府这样连御史都敢杀的庞然大物,马文才内心之混乱可想而知。   “现在要弄清的是临川王府的情况,知己知彼。如果像无头苍蝇一般一头撞上去,肯定要被临川王一巴掌拍死了。”   他想着。   “有谁最清楚临川王府的情况,又有可能帮助我们?建康令?不,这和求见太子不一样,人人都知道皇帝对临川王最为徇私,傅公不可能帮着他们去向临川王府讨人,我强行去求只会让夹在中间的傅歧为难……”   “去找祝英楼?祝英楼在京中毫无作用,还不如自己。若是祝英楼知道祝英台出事了,唯一想到的肯定是去找二皇子,到时候祝家就不可能那么容易脱身了,祝英台当时脱了险以后也逃不了,不可不可……”   “为了祝英台的闺誉和安全,还不能让别人知道她被临川王府掠了去。”   马文才脑中一片乱麻,一早上上课时都在走神,完全没听进去在说什么。如此反常自然是引起了别人的注意,待课间休息时,徐之敬一声不吭地伸出手,按住了马文才的手腕。   “忧思过虑,神不思属,马文才,你有什么心事?”   徐之敬收回手,皱着眉。   “你思虑一直过甚,以你这个年纪长期如此,怕是不到三十岁就要谢顶。你不为自己想想,也要为以后要长期和你相处的别人想想,谁愿意看你的顶门心?”   这世上有很多病人,无论医者怎么向他三令五申这不可以那不可以,依旧还是我行我素,这时候只能用厉害点的结果吓唬别人。   譬如傅歧以前总是容易动怒,徐之敬就警告他这么下去小小年纪就要“早泄”,傅歧心里害怕,以后想要发火的时候就忍耐的多了。   如果是平时,马文才肯定要和徐之敬你来我往调笑几句,可现在根本一点开玩笑的心思都没有,只是紧紧蹙着眉。   “一个两个都是如此,不愿将心事敞开。褚向也是,那位老夫人过去一直在虐待他,他心里还担心她的身体……”   徐之敬叹道。   “聪明人都活不长,你知道吗?”   褚向?   对了,褚向是二皇子那边的人,二皇子与临川王私下有接触,甚至有可能是联手的,他一定知道临川王府不少事。   马文才站起身,直奔褚向住的院子。   这时候是国子学上课的时候,但褚向伤了腿,只能在屋子里养伤。   为了不影响他出使,他并没有向朝中报伤,而是由徐之敬尽力在医治,希望能在出使之前让他能行走如常。   马文才奔进了褚向屋里,后者果然在卧榻上养伤,受伤的那只脚架在一张案几上。   见到他来,褚向也很吃惊,在榻上将身子立了起来,诧异地问:“马文才,出什么事了?”   “我家糖坊被临川王府的人抢了。”   马文才没有说祝英台的事,但难掩脸上的焦虑,“鸿胪寺要的白糖几乎被抢掠一口,还抓走了不少工匠。你从小在京中长大,我想问问你可知道临川王府的事情……”   “临川王?”   听到“临川王府”几个字,褚向的脸不自然地抽动了下,很干脆地说:“如果是被他们抢了,你就自认倒霉吧。”   大概是觉得自己的话说的有些冷酷,他又补救道:“临川王在京中势大,连几个皇子都不敢惹他,更别说你这样的次等士族。他素来横行霸道,若真是被他抢了,抢了也就抢了。”   “其他都还好,就是那些匠人,都是我家熟练的工人,还得靠他们做糖。我已经接了鸿胪寺的订单,总不能耽误他们出使的事。临川王可有什么喜好?也许我能用其他东西将他们赎出来。”   马文才急问。   听到次,褚向露出了然的神情。   以他的身份,怎么可能为几个工匠去得罪临川王,唯一的解释是那些匠人掌握了制糖的工艺,马文才不能损失他们。   褚向沉默了一会儿,马文才也耐着性子等着。   半晌后,褚向说道:“临川王不缺钱,也不缺珍奇异宝。他要的东西,几乎都能到手。他好美色,但最近没听说他有什么欺男霸女的事情传出,应该是府里有什么美人儿正当宠,这时候送美人,只会被他府里受宠的姬妾当成敌人,得不偿失。”   “我这时候也没什么时间去找美人。”   马文才苦笑道:“能被临川王看上的美人,不是万里挑一,也至少得是天仙绝色。”   “临川王长相肖似女人,有时候会在府中做女子打扮,自称‘萧娘’。他这个怪癖没有多少人知道。”   褚向没有说明自己是怎么知道这个怪癖的,但脸上露出了一丝厌恶的表情,想来知道的过程并不怎么愉快。   “正因如此,他还喜欢长得像是女人的少年,府中有不少婢女其实都是男儿身,不过他并不好龙阳,只是喜欢强迫长得阴柔的男人和他一样穿着女装。”   听到临川王的癖好,马文才结结实实打了个哆嗦。   若是褚向这样年轻的男人,哪怕扮成女人也是能看的。可临川王如今已经年近五十了吧?   都这个年龄还扮成女人?   呕,那哪里是萧娘,半老徐娘还差不多!   从褚向屋子里出来,马文才就知道“投其所好”的可能性不大了。他长这么大,貌美似女人的少年只见过褚向一人,匆匆去找不可能找到,他当然也没可能把褚向送给临川王换祝英台。   “马文才,怎么回事?怎么国子学里都在传你的糖坊给临川王抢了?”   傅歧下了课过来,满脸惊慌失措:“你怎么惹到临川王了?”   他虽然一直在会稽学馆读书,可父亲就是建康令,也不知吃了临川王多少亏,一听马文才惹上了临川王,慌慌张张就跑来了。   “连你都知道了,这些游侠儿本事倒是配得上名声。”   马文才喃喃自语,“就不知二皇子现在知不知道了。”   到了现在这个时候,他只能苦中作乐,好歹最初的目的是达到了,如果祝英台没被抓走的话,他那烫手的糖方就已经算是成功扔出去了。   “你在那自言自语什么呢!哎哟急死我了!”   傅歧拉着马文才就往外走。   “走走走,赶快去找我阿爷,看看东西能不能要回来。你不是马上要给鸿胪寺交糖了吗!”   马文才被傅歧拉了半路,刚走到一处桥上,恰巧与对面正要入内的孔笙打了个照面,狭路相逢。   孔笙和他们本是同窗,性格也最为和善,按道理遇见这种情况,即使不停下来打个招呼,至少也该点点头示意。   谁料他见了马文才二人,突然露出一丝慌张的神色,慌慌张张就要转过身去,想要趁两人看清自己之前躲过身形。   可惜两人早已经注意到他了。   马文才见到孔笙,想到之前游侠儿前来通报之事,心里有了个猜测,突然大吼一声:   “孔笙,我那糖坊所在的地方,是不是你泄露出去的!”   他在京中一直很是小心,能追踪他找到糖坊的,必定是和他相识、并且让他没有什么戒备,能从国子学跟出门的人。   马文才原本以为那人是褚向,可二皇子来找他要糖方使他打消了这种猜测。对方既然要的是糖方,对他的糖坊就不会有什么兴趣。   他话音刚落,只见桥上的孔笙突然掩住面目,调头就跑!   傅歧目瞪口呆间,马文才已经三两步追上了孔笙,伸手扯住他的手臂,怒声质问:   “你究竟把我那糖坊的位置指给临川王府的谁了!”   ***   临川王府的游仙园内,突然被一阵喧闹打乱了平静。   “你说谁来了?”   身着一身红色纱衣的女子从纱帐内慵懒地伸出手臂,娇笑道:“那不要命的货是又惹了什么麻烦了,跑来找我?”   两旁的侍女跪在帐下,捧着一双镶嵌着明亮珍珠的绣鞋伺候她穿上,又扶着她走出帐子。   原本在帐子里替她按摩的侍女们鱼贯而出,纷纷帮她着衣打扮。   待那红衣女子走到亮处时,浑身上下已经是珠翠笼罩,霎时间满室生辉。   然而比那珠光宝气更艳光四射的,是红衣女子的容貌。   “阿姊,阿姊,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过来!”   通报后得到允许入内的青年还没进屋里就咋咋呼呼了起来,待走到那红衣女子面前时,更是半跪下身子,做作地掩住双眼。   “啊呀阿姊,几日不见,你这通身气派简直越发像神仙妃子了,我这凡夫俗子都不敢看呐,拜见神仙娘娘!”   “就知道哄我!”   红衣女子伸出一脚,蹬在那青年的肩头。   明明是粗鄙的动作,让这女子做来,却说不出的魅惑。   口中喊着“阿姊”的青年虽然是她的亲弟弟,可见到那修长的美腿踢来,却依然心旌摇晃,伸手握住了她的脚踝,顺势脱下了她一只鞋子,露出纤细柔嫩的一只脚来。   旁边的侍女们见了,连忙上前,想要这逐退无礼之人。   好在他除了拿走了鞋也没做什么,大大方方地松了手。   待他看待鞋头上那硕大圆亮的珠子时瞪大了眼,笑嘻嘻地将那鞋子上的珠子扯了下来,塞入了自己的怀中。   “阿姊,最近手紧,这珠子就给我了吧。”   红衣女不以为意地收回脚,瞪了他一眼,索性将另一只鞋也脱了下来,直接砸在了他的脸上。   “吴法寿,你果然是没钱了!”   她就知道这讨债鬼的弟弟来找她,准没好事!”   “哪里啊,我真是来给你送好东西的!”   吴法寿将另一个珠子也扯下来,再小心翼翼地将一双鞋送回姐姐脚下,眼看着她又重新穿回去站稳了,才从袖中掏出一枚小匣子。   “喏,给你!”   那漆匣约莫拳头大小,外面描画着精致的图案。   “你这穷鬼,莫是又抢了别人什么东西吧?”   艳丽无匹的女郎满脸疑惑地接过匣子,打开一看,顿时惊喜地叫道:   “是冰糖?!”   那匣子里密密麻麻放满了的,正是被敲碎的冰糖。   “阿姊,你上次不是说这东西好吃吗?”   吴法寿咧着嘴大笑道。   “以后你想吃多少,就有多少!” 第294章 手起刀落   “是国礼已经备出去, 又有糖了吗?”   畏娘高兴的捻起一块糖放入口中, 感受着好似宝石融化在舌尖的感觉。   “我哪里有这样的本事啊,是王子送给阿姊的,说是阿姊吃的高兴就好。”   吴法寿眨眨眼,想要将这个话题揭过去。   “阿姊得宠,王子们都巴结呢。”   “王子,哪个王子?”   畏娘看了眼吴法寿, 握着糖匣的手一顿。   临川王好女色, 儿女众多,她现在虽然得了临川王的宠爱, 可她出身乐籍早就不能生育,府里这些王子她一个都不能亲近,否则日后说不得有杀身之祸。   “大王子西丰侯。”   吴法寿见姐姐还是这么小心翼翼地, 连忙解释:“阿姊之前不是一直想要吃这个糖么, 西丰侯听说阿姊喜欢这糖,想办法弄了好多这种糖来, 现在有些糖还没凝好, 等凝出来了都给您搬来。”   听到弟弟的话, 畏娘不但没有高兴, 反倒越发忧虑了起来。   这冰糖有多稀罕她是知道的。   之前张家送了两匣子给王爷,他恰好牙疼不想吃,便给了她。   她是吴郡人,最是嗜甜,这糖既不粘手又方便携带, 拿出来还像是宝石一样好看,既能满足她甜食的爱好,又让她这喜欢晶亮珠宝的人看着就高兴。   两匣子糖她很快就吃没了,后来再找王爷试探着要,却得知现在朝中需要这稀罕的糖作为出使的国礼,市面上已经弄不到这种糖了。   王爷虽然宠爱她,可对于朝廷要出使北方的事情却很关心,只让她忍一忍,等国礼交上去了,再有了糖就让她吃个够。   可如今弟弟这言下之意,这糖还有很多?   别是抢了朝中要的糖。   下意识的,畏娘合上了手中的匣子,还给吴法寿:“这糖我不要,你还给大王子,让他拿走吧。”   “怎么能不要呢?我们把别人糖坊都抄了,你不要,不是白忙活了吗!”   见姐姐不要糖,吴法寿顿时就慌了。   “什么糖坊抄了?”   畏娘心里咯噔一下,死死瞪着弟弟。   “你又做了什么?”   吴法寿本因杀人抢劫入狱,是她在临川王耳边吹枕边风将他捞了出来,之后曾保证不在惹事,如今被姐姐这么一瞪,嗫嗫喏喏地说:   “不,不是我,我只是,只是跑腿的……”   在江无畏的再三逼问下,他终于说了实话。   吴法寿原本已经被发配出去了,虽然后来从牢里被捞出来了,可在临川王府里却一直被人瞧不起,只能仰仗姐姐的庇护过日子。   恰巧大王子萧正德之前因为夜攻台城的事情被各方弹劾,虽然临川王将这个儿子保住了,却恨他连累自己,罚他禁足不能出府,又派了几十个甲士专门看着他。   两个都是一旦出府御史就要生事的人,于是郁郁不得志的两人就这么一见如故。   江无畏得宠与临川王,几乎在临川王府里一手遮天。她本就是乐籍出身又风骚入骨,偶尔还和临川王在院内玩些换装的小情趣投其所好,临川王可以一日无肉,却不可一日无她,于是王府里上至王子、下至奴仆都纷纷巴结她,就连之前被人嫌弃的吴法寿也跟着水涨船高。   这时候萧正德听说江无畏喜欢吃冰糖,市面上却买不到,就动起了心思,四处派人去寻,想要凭借这个让江无畏为他在父亲面前说说好话,解了他的禁足,可以出门去。   为了国礼,马文才已经不再赠糖,萧正德的人四处搜集也没得到多少冰糖和雪糖,干脆打起了糖坊的主意,想要趁机抢上一些回来。   “我本来也不想趟这个浑水的,这不是看阿姊确实喜欢吃这个嘛,就帮着西丰侯跑了个腿,带了些西丰侯的手下,去把那些糖‘拿’了点回来。”   吴法寿陪笑着说:“那个,西丰侯说了,那开糖坊的就是个会稽来的次等士族,还是个年轻的学生,不敢得罪临川王府的,只能认了这个亏。”   “弄出人命来没有?”   江无畏听说对方没什么来头才心里一松,不放心地又问:“你别是又杀人抢的糖吧?”   “没有没有,那糖坊里全是做工的,看到西丰侯的人就吓到不敢抵抗了,所以没弄出人命来。”   他有些可惜地说:“本来还抓了些工匠想要养在院子里给你做糖,结果回来的路上给他们全跑了,我一个人都没伤啊阿姊!”   江无畏松了口气,余光却瞥到弟弟目光闪躲,顿时娇斥道:“你还瞒了我什么?你要糊弄我,以后出了纰漏别找我来补!”   “那个,我昨天在糖坊里抓了个书生,抓到他的时候他正在翻动糖盆,应该是个会做糖的。”   吴法寿性子贪婪狡诈,但最怕这个姐姐,讪讪说出了自己的本意。   “西丰侯只想抢点糖来孝敬姐姐,我却想着,一直靠抢哪里有自己做方便,正好有现成的便利……”   他的眼中闪着野心勃勃的光芒。   “一旦我们有了糖方,想要多少糖就有多少。阿姊不愁吃了,多的还可以拿出去卖。阿姊是不知道外面这糖已经炒到了什么价钱,比金子还贵!”   吴法寿越说越是手舞足蹈:“那书生年纪小,一看就知道是出身士族。这些士人都是胆小鬼,只要我吓唬他几天,不怕他不说出糖方来!”   江无畏听说他还掳了人回府,倒吸了一口冷气。   “你还抢了个士族回来?你不要命了?”   她是罪奴出身,比平民身份还低,以往遇见士族都只有跪地俯首的份,现在虽然平步青云了,心里对士族的敬畏依旧还在,听说弟弟绑了个士族回来,简直心慌意乱。   “问清了什么身份没有?你知道这糖方是好东西,难道别人不知道?你是什么身份,敢从朝廷嘴里夺食!”   江无畏气不打一处来,拿手中的匣子往吴法寿头上掷去,任由那冰糖劈头盖脸砸了他一脸。   两人说话间,外面突然有人通报临川王带着大王子往这边来了。   江无畏心中一惊,连忙整理衣袂出去迎接,吴法寿眼珠子一转,蹲在地上将那些冰糖全部捡起来放入匣子里,再将匣子塞到广口花瓶里,这才跟着江无畏一起出去迎接。   “王爷今日来的倒是早。”   江无畏娇娇娆娆地走出屋内,在廊下对着临川王一礼。   她走动起来时,身体犹如水蛇一般摆动,盈盈下拜时更是露出一片雪白细致的后颈,说不出的娇媚入骨。   以往看到这种情景,临川王总是会伸手上去搀扶,在顺手在她的酥胸上捏上几把,今日却完全没有上前。   “我来不是找你。”   他领着萧正德在廊下问她身后的吴法寿,厌恶地喝问:   “你这鄙夫,撺掇着正德干了什么?你知不知道御史台递了帖子进来,说我们王府抢了要给北魏的国礼!”   临川王在御史台有安插亲信,每次要参他之前都会提前告知,好让他赶紧泯灭证据,所以他得了消息,匆匆忙忙就赶了回来。   “我,我就抢了点糖给阿姊……”   吴法寿抬头看萧正德,却见对方避开他的目光,知道他将黑锅砸在了自己身上,心里冷笑了一声,面上却做出讨饶的神色。   “我也没干什么大事啊……”   “为出使的事,阿兄正烦心着呢,你们在这个关头给我惹事?还嫌那些狗屁御史骂的不嫌多,不想让我过安生日子了是不是?”   萧宏虽年近五十,却白面无须,生气起来脸上飞红,身子直颤,“你绑了什么人回来?赶紧给我处理掉!”   “什么人?”   吴法寿装傻。   “得了吧,歇了你的心思!我已经问过跟你去的人,你绑了个穿官服的士人回来!”   萧宏暴喝:“你这肮脏下等的货色,居然还敢对清官出手!”   听到王爷骂弟弟肮脏下等,江无畏表情一僵,但她更在意的是临川王说出来的重点:   “什么穿官服的?”   她急急慌慌看向弟弟。   “不是说只是个书生吗?”   “果真绑了!”   萧正德突然插嘴,“我只是借人让他去买糖,那些人是给他壮声势的,至多算是强买强卖,怎么会弄出绑架来!”   吴法寿见萧正德彻底撂开手了,果断地一点头:“是我猪油蒙了心起了贪意,看他也许知道糖方就把他留了下来。好在没多少人知道我抢了人,我这就把那书生给杀了,就死无对证了!”   他毫不含糊,站起身就要窜出院。   “慢着!”   临川王叫住他,犹豫了一下,皱着眉说:“你这人油滑的很,别是说要杀了,又将他藏起来,我得亲自看着你动手。”   说罢,萧宏领着萧正德,跟着他一起往外走。   江无畏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心中实在是担心弟弟,咬着牙一跺脚,也跟着追了上去。   吴法寿只是个罪奴,当然不能住在游仙园里,他将祝英台藏在他住处的杂物间里,用几个大竹筐子挡住,平日这地方没人来自然没有人发现。   等他掀开那些竹筐,露出被绑成粽子、嘴里还塞着破布的祝英台时,连忙回头解释:   “这就是我绑来的那人。他在糖坊里,其他工匠对他很恭敬,应该是管事的。”   “你果然是个肮脏下等货色,没眼色的瞎眼东西,这是士族清官的官服!”   萧宏一见这少年就气笑了。   “清官非上品士族不得担任,哪个清品士族会做工匠的下等活儿?明明是去要糖的被你绑回来了!还好你没有太蠢,要是把马文才绑回来了,该死的就是你了!”   他消息灵通,知道现在正当红的“天子门生”马文才额间有一颗红痣。别人不知道那红痣怎么回事,他却是亲眼看着自家兄弟抱着夭折的孩子哭到昏过去的,哪里会愿意在这个风头上绑回马文才?   听到“马文才”几个字时,跟过来的江无畏突然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可想了一会儿也想不起来,只当是自己曾经的恩客之流。   可当她看到杂物间里被绑在那一脸惊恐的祝英台时,她却轻轻“啊”了一声,掩住了自己的嘴。   萧宏看到被绑来的不是秘书郎马文才就松了口气,随便挥挥手,示意吴法寿动手:   “处理的干净点,尸体千万别被发现了!”   吴法寿点点头,随手从杂物间里抄过一把火叉,面目狰狞的向墙角的祝英台逼去。   从头到尾,祝英台都听得清清楚楚,事实上她到现在都懵着不知道怎么回事,等绑他来的人要杀自己了,她拼命地挣扎了起来。   可惜临川王府这几个都是没人性的,杀人和杀鸡也差不了多少,眼见着祝英台就要葬身刀下,却见江无畏表情挣扎了一会儿,突然一把推开了弟弟。   “不可!”   ***   国子学里,被傅歧和马文才一左一右钳制住的孔笙,突然掩面痛哭。   “马文才,不是我泄露的,我只是说你在京中有个别院,我没想到他们会直接去抢啊!”   “到底怎么回事!”   马文才抓住他的手臂。   “你怎么会和临川王府搅和在一起!”   孔笙本就不是什么心志坚定之人,被马文才这个苦主厉声一喝,就将什么都倒了个干净。   原来他到了国子学之后,既不像褚向、傅歧这般原本就是京中人士,又不像马文才有奇遇,加上孔家在京中还有其他出息的子弟并不能将资源向他倾斜,他过的其实并不那么如意。   之前花了不少力气弄来的咏桂诗,因为马文才一篇“祥瑞论”打了水漂,若说对马文才没有怨气,那一定是骗人的。   但因他老实的性子,也谈不上什么恨意。   就在他渐渐被边缘化又没有什么法子好出头的时候,国子学里有个次等士族出身的学生找上了他。   这学生的父亲是临川王的嫡系,给他指了个好路子,说是临川王的宠妾爱吃冰糖,只要他找马文才要些冰糖来献给那个宠妾,就可以搭上临川王的路子,打入他们这群官宦子弟的圈子。   马文才做出糖后也给了孔笙一匣子,孔笙将糖给了那人后他们又要,马文才那时候接了鸿胪寺的订单暂时停止了供糖,他哪里好意思再找马文才要,只好推辞。   就在某一天下午,那国子生带了一个长相凶恶的男人来找他,说那人是临川王宠妾的弟弟,向他询问马文才放糖的地方,要亲自去买糖。   孔笙一来不愿意得罪那国子生,二来害怕那男人的凶悍,被连问带逼的,透露了马文才在京中还有个别院的消息。   这还是来京的路上马文才无意间说的。   他那时候并不知道自己要制糖,留那个别院是为了好和裴家联系,也是多个落脚的地方,孔笙羡慕他在家中是独子资源独享,就把这事记在了心里。   将马文才的产业泄露了之后,孔笙心里实在放心不下,又不敢告知自己做出的事情,只好盯着马文才那院子,唯恐出什么大事,所以才有了游侠儿发现孔笙盯梢的事情。   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临川王那些人不是去买糖,而是直接下手抢。 第295章 救援行动(上)   孔笙这个人是会稽学馆里公认的“老好人”, 从不与人为难,即使是庶人冲撞了他或是向他请求什么,他也好声好气。   他是非常害怕和人起冲突的性格,也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对抗别人的恶意,换句话说,很容易就屈服了。   但他也确实是不存恶念的, 这才更让人生气。有时候老实人作恶,比去恶人作恶, 几乎无法让人无法提防。   从孔笙那里,马文才得到了几个关键信息。   首先, 看上他家白糖的, 很可能不是临川王本人, 而是临川王那个宠妾,或者干脆就是那个宠妾的兄弟。   其次,国子学里有不少临川王一系的官宦子弟, 这些人很大可能充当临川王在国子学的眼线, 那游侠查到的好几个国子生在的人家,有可能就是想从他那找到糖,好去讨好那什么宠妾。   至于孔笙为什么会害怕那个叫吴法寿的“小舅子”,是因为孔笙他在国子生里打听过, 这个叫吴法寿的人原本就犯过入室杀人抢劫的大罪, 后来逃入了临川王府, 萧宏拒绝把他交出来。   御史上本参他包藏杀人犯, 然而皇帝徇私, 这件事被按下了,于是这吴法寿一直逍遥法外。   对方的姐姐是萧宏的宠妾,还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孔笙被这样的人逼迫,也只能有什么说什么。   有了这些消息,马文才知道突破的关键在那个宠妾身上,而不是萧宏。   得知不必和临川王直接交手,马文才和傅歧都松了口气,这临川王淫威如此,实在是让人愤然。   “我们在国子学,要查那个宠妾没那么方便,得去找梁山伯。”   马文才对傅歧说:“他已经向御史台投了行卷,听说几个主官都很满意,下个月就要走马上任了。御史台既然参过那个吴法寿,就必定留过他的案底。”   两人一刻都不敢耽搁,向国子学的学官告了假。那学官也听说了他家产业被临川王抢了的事情,半是同情半是怕惹事,直接让他安心处理好私务。   到了裴家的客店,马文才和傅歧都是一愣。   客店后门的巷子里停着一辆牛车,上面有展翅的仙鹤标志。   太子所属的车马称为“鹤驾”,只有太子府上才能用这样的牛车。   马文才并不知道祝英台经常坐这样的牛车“上下班”,倒是傅歧“啊”了一声,猜测道:   “难道祝英台出事的消息传到玄圃园了?”   马文才满脸疑惑的和傅歧一起跨入院中,只见梁山伯一身青衫、满脸脂粉的在接待什么人。   听到院子门口的动静,几人一齐向马文才看去。梁山伯见是马文才来了,迫不及待地问:   “马兄,你来的正好,昨天她派人送了信来,说是去你那暂住一晚,我以为她直接去玄圃园了,可现在已经中午了,这位秦主簿却说英台都没有去书阁。你知道她去哪儿了吗?”   梁山伯毕竟是假死之人,为了避免撞上认识他的人,能不出门就不出门,自然也不知道马家糖坊被袭的事情。   见到来了几个国子生打扮的士生,那秦主簿也松了口气。他倒不是瞧不起梁山伯,只是对方妆容怪异举止扭捏,他年纪大了,实在是接受不了。   “我是玄圃园书阁的主事,我姓秦。今天不是祝令史休沐的日子,可是她却没来,加上昨天他那兄长和三皇子在园中起过冲突,我担心他回来后会受到兄长责罚,所以亲自来了一趟。”   秦主簿向马文才几人说明情况。   这事本不需要他亲自来,可是以祝英台的士人身份来算,她的工作能力在整个玄圃园里都是出类拔萃的,他实在是不想损失这么个好的帮手。   “三皇子和祝英楼起了冲突?”   马文才奇怪道:“他怎么敢顶撞三皇子?”   那可是个连他衣服都要扒掉的主儿。   “三皇子平日里爱微服在玄圃园看书,和祝小郎以文会友结为了好友,你们不知吗?”   秦主簿啧啧称奇,难道祝英台昨日就没有回来,什么都没说?   他解释道:“昨日祝大郎来,怕是和小郎有什么误会,想要动手,三皇子担心小郎的安全便冲了出去,显露了身份。这情况有些复杂,一时半会说不清。今早三皇子来玄圃园找英台,发现他没来园里,便让我来找。”   秦主簿担心马文才几人不把这事放在心上,便抬出了三皇子。   三皇子和祝英台是好朋友?   马文才心头一动。   “不瞒几位,祝英台确实是出事了。”   马文才表情苦涩地开口,“昨日祝英台到我家糖坊去拿糖,恰巧遇见临川王府的人来抢劫,当时一片混乱,英台被他们掳走了。”   “什么?”   “什么!”   闻言,秦主簿和梁山伯都是骇然。   秦主簿就是建康人士,在太子府上任官十几年,自然知道临川王府是个什么情况,所以大惊失色;   梁山伯更不必说,梁父之死就是因为一本册簿,而修改士册以谋利的便是临川王。他几次几乎死于对方之手,早就立誓有生之年一定要扳倒这个奸王,所以才一心要进御史台。   御史台里诸多官员早就对临川王不满,让他写弹奏之事便是为了考验他的性情,两边都对萧宏不满,当然是一拍即合。   “今早我打探了下消息,又和糖坊的护卫确定过劫匪的长相,确定英台是被临川王府的吴法寿劫走了。只是我来建康时日太短,一时间也想不到什么救英台的法子,既然三皇子在玄圃园……”   秦主簿以为马文才想请三皇子出手,当即出声拒绝:“临川王府的事,即便是三皇子也不好插手。”   “阁下误会了。”   马文才向秦主簿一揖:   “不敢劳烦三皇子,只请阁下帮我向三皇子讨个东西,好让我去救英台。”   秦主簿皱眉:“什么东西?”   马文才比划了一下。   “一方印着谢举谢使君印鉴的方帕。”   ***   知道祝英台出事后,梁山伯也坐不住了,所有人都动作了起来,想办法去打探消息。   傅歧自是不用说,直接回了家磨他父亲去了;梁山伯去了御史台,希望能探听到这个“吴法寿”的底细;   马文才坐镇裴家的客店,请裴家的游侠想法在建康暗中召集认识的好手。   他做了最坏的打算,如果真没办法捞出祝英台,便在临川王府旁一直盯梢,等吴法寿出门就把他绑了来,用他向临川王那宠妾交换人质。   至于三皇子那边,秦主簿虽然答应了会替他去讨信物,可对方毕竟和自己有过节,他只希望这件事能够顺利,却不会把希望全放在这上面。   那三皇子就是个被宠坏的孩子,会不会为祝英台这么新结交的朋友得罪临川王还难说,但想来只是要回谢举给他的信物,应该不难。   那方帕子代表了乌衣巷主对马文才的一个承诺,如果帕子回来了,不到万不得已,马文才不想用它。   可如果情况紧急,祝英台的命自然是要比什么承诺要重要。   他们分头行动,打探回来的消息很快,大约过了一个多时辰,傅歧像是有了什么大发现一般,欢喜雀跃地进了屋。   “马文才,你可知道那临川王的宠妾叫什么!”   他是个藏不住话的,还没等马文才问,便自己先说了出来。   “叫江无畏!马文才,是船上那个江无畏!”   离他们去浮山堰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一开始马文才还没想起是谁,等傅歧说起“船上”,他立刻就想了起来。   无他,那女人实在太妖冶了,马文才这个童男子活了两辈子,也没有见过那样的尤物,傅歧也是如此,所以才对她印象深刻。   “江无畏的兄弟,怎么姓吴?”   马文才一怔。   “吴是她的本姓,江无畏是她入了伎籍后,官府给改的名字。”   说话间,梁山伯也探到了消息,走入屋中,“当初调教她们的嫲嫲姓江,那一批女子都改了江姓,她原名吴薇。”   比起傅歧查到的那些消息,梁山伯知道的就要仔细地多:“御史台那边知道吴法寿抢了鸿胪寺要的糖,便将吴法寿的底细告诉了我。那吴法寿本来在建康做苦役,江无畏得宠后他恢复了自由身,但一改籍就杀了之前的役主全家,又抢了他家的钱财,逃入临川王府。”   “如今他借着江无畏的幌子在京中大肆敛财,人送混号‘无法无天人面兽’。江无畏倒不曾作恶,只是性好享乐,日子过得很是奢侈无度……”   不过临川王是什么人?   她再怎么奢侈无度,临川王也养得起。   “马文才应该也知道了,江无畏就是我们在江里救起来的那个畏娘,徐之敬还替她治过病。”   梁山伯比起之前惊慌失措的样子已经轻松了许多,显然打探到江无畏的来历让他安心了不少。   “话虽如此,但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马文才一句话打断了他们的幻想:“江无畏也许都不知道自己兄弟抓回来的是谁。祝英台很可能没见到她,就已经遇到了不测。”   他这话如此残忍,梁山伯当即脸色一白。   “那怎么办?我们想办法去求见江无畏?”   “她现在是临川王的宠妾,不见得会愿意见到‘故人’。你别忘了她是什么出身,如果被临川王误会了和别人旧情难了,恐怕还能不能固宠都难说。”   马文才皱着眉头,冥思苦想。   “除非,有什么理由必须一见……”   “那个吴法寿和江无畏那么贪财,用钱贿赂行不行?”   傅歧突然道。   霎时间,马文才和梁山伯齐齐向傅歧看了过去。   “不行就不行嘛,干嘛瞪我!”   傅歧抓了抓头。   “我就随便说说……”   “不,不是瞪你!”马文才欣喜道,“我们想的太多,反倒忘了最容易的办法。傅歧,你真是聪明!”   说罢,他站起身,问门口守着的细雨:“细雨,上次陈霸先给我们的珍珠还在吗?”   细雨一愣,连忙躬身回道:“那珠子太过惹眼,不敢随身携带,存在了裴家的库里。”   “速速去取来!”   “是!”   梁山伯也明白了马文才的意思,喜上眉梢,“你可是想用献宝的名义,求见江无畏?”   陈霸先赠与的那颗珍珠,不但色彩明亮,更难得的是浑圆硕大,这么一颗珠子,无论是做成坠饰还是簪子,都足以夺人心神,没有女人会不为之倾倒。   “不是我。”   马文才打量了一眼涂脂抹粉的梁山伯,嘴角突然露出一丝微笑。   “是你。” 第296章 救援行动(中)   临川王府。   被阿姊一声“住手”打断, 吴法寿果真停住了手,迟疑地回过头。   临川王虽然不把人命放在眼里, 却害怕看杀人,此时掉头准备往外走了, 可江无畏却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拉住了他的手臂, 指了指里面的祝英台, 娇笑道:   “王爷,你看这小孩,是不是个做女人的好苗子?”   听到这般匪夷所思的话,屋子里几人却好像都已经习以为常,只随着畏娘的手势看向祝英台。   如果忽略那一脸惊慌的话……   临川王犹豫了一下,走进杂物间里, 向着祝英台弯下腰, 伸手抚摸了下她的脸。   “没有涂脂粉?”   他惊喜地又摸了一把。   “酥滑如雪,肤白唇红,竟是天生……”   祝英台只觉得自己像是被蛇舔了几口,身子往后微微一缩。   此时她已经认出了面前这女人是谁,心里没有之前那般害怕。   这是她在船上救过的那个畏娘, 临走前她将马文才给她的玉转赠给了自己,约定日后若有出头之日, 必将报答。   到了古代以后, 这江无畏还是她第一个成功救下了的人, 所以那块玉她一直佩在身上, 用作压袍角的装饰。   见所有人都背对着自己, 江无畏暗暗给祝英台做了个“安心”的动作,希望她不要太害怕。   “体格娇小,骨架纤细,四肢修长……”   此时临川王的手已经从祝英台的脸上移到了肩膀、手臂,眼神已经不是惊喜,而是狂喜。   “自褚家那孩子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这种浑然天成的极品了,极品呐!”   眼见着他那手越来越往下,祝英台的表情也越来越恐惧,江无畏妖娆地上前,手臂攀上临川王的脖子,向临川王耳边吹了口气,不依道:   “王爷,你这是有了新人,就要冷落畏娘了吗?”   她这一吹,吹得萧宏毛孔舒张,整个人一哆嗦。   “谁都越不过你去!”   萧宏笑着揽住畏娘。   “要不是你眼尖,我就差点让那下贱货杀了个好苗子。最难能可贵的是这孩子出身士门,身上没那种轻鄙之气,想来再调教一下,就是我那金雀台里的魁首了!”   对于祝英台,萧宏就像是爱好古董的人捡了个漏,但对于江无畏,他是真的疼到了骨子里,一点都舍不得她生气。   被骂下贱货的吴法寿面无表情,旁边的萧正德有意讨好父亲,笑着说:“看他这身官服,也不像家大势大的,否则就不该是令史而是秘书郎了。父亲既然喜欢他,就把他收到金雀台去吧。若是有人说什么,就都推到儿子身上……”   “孽子,本来就是你惹的祸!”   萧宏没好气地瞪他,回头看了眼祝英台。   虽然知道留下她是个麻烦,可确实舍不得祝英台这样天生适合扮女装的人,最终还是贪欲占了上风。   “那就把他送去金雀台吧。”   “王爷,你要这么把他送去金雀台,怕是全府的人都知道府里绑了个小官回来。我看啊,就让我和阿弟守在这里,先拿两套衣服来给他换上,再送去金雀台。怎么也得让他有个心理准备是不是?”   畏娘抚着萧宏的腰背,压低了声音说:“他和金雀台里那些孩子们不同,保不准想不开就没了。王爷好不容易找到这么个合意的,要有个万一,多可惜啊。”   “我就喜欢你善解人意!”萧宏哈哈一笑,“那这孩子就交给你了,我相信你能让他听话。对了,顺便问下他是哪家的……”   他顿了顿。   “罢了,都进金雀台了就不可能出去了,不必知道他是哪家的,免得坏了心情。我看他眼睛明亮,应该是个聪明的,你们就唤他慧娘。”   萧宏这话是决定,不是商量。   他恋恋不舍地看了祝英台几眼,又吩咐跟来的卫士不准让祝英台跑了,这才带着萧正德离开。   等萧宏父子离开,吴法寿才松了口气,喜笑颜开地对姐姐说:“阿姊,我就知道你舍不得糖方就这么没了!”   听到吴法寿的话,祝英台身子一抖,不敢置信地看向江无畏。   不知为何,江无畏不愿意恩公用这种眼神看自己,连忙啐了口弟弟:“什么糖方,我看你们是疯了!别说废话,快去我园中,找小崔拿两身长一点的衣裙来,我还得送他去金雀台。”   “不是为了方子?难不成你真要帮王爷养个娈童?”   吴法寿听完,脸色又变得狰狞:“看王爷对着小子喜爱的样子,如果他从了就会分你的宠,干脆我还是一叉子把他了解了,回头就他反抗我失手杀了他!”   他们姐弟俩的富贵都系在临川王身上,这时候他自然是不想出什么“极品”。   见弟弟莽莽撞撞又要杀人,江无畏一把将他推了出去:“走走走走,让你去拿衣服就去拿衣服!”   她三两下把吴法寿推了出去,这才松了口气,转身面对祝英台。   祝英台现在的样子实在太凄惨了。   她基本是被吴法寿“拖”回来的,两手的手腕因为挣扎磨得血肉模糊,头发散乱满身灰尘,唯有情绪还算镇定。   她不是笨蛋,知道有人打了糖坊的主意,而自己恰好倒霉在那个时候被一起抢了来。只能说庆幸这时代没人相信士族会亲自去干工匠的活儿,除了那吴法寿,没人将她和“制糖”的人联系在一起。   两人时隔多日又再次相逢,谁也不知道会是这个样子。   江无畏眼睛的余光从祝英台下摆上压着的玉佩上扫过,脸颊不知为何一热,下意识拢了拢头发,才柔声说:“我那混账兄弟给你惹麻烦了,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出事。”   她在祝英台面前时便收敛了一身艳骨,担心外面的守卫听到会横生事端,便压低了声音在祝英台耳边说:   “等会儿我弟弟来了,你将衣服换了跟我去个地方,在那里才好说话。我把你嘴里的布去了,你不要叫,好吗?”   祝英台将头连点,江无畏伸手去掉了她口中的麻布。   她一能说话,立刻求江无畏放她走。   “走不了的,你能活下来,都是靠我尽力周旋。”江无畏低低地说:“我会想办法,但现在最重要的是你能活下来,明白吗?”   祝英台虽被吴法寿捆了,但对方怕她身子太弱一碰就死,倒没有怎么为难她,让她听了个明白。   她糊糊涂涂的听出那个王爷要将她杀人灭口,却因为她的好皮肤(?)把她留下来了。   但这让她更害怕。   这王爷不会是有什么剥皮抽筋的癖好吧?就算能活下来,剥皮抽筋什么的还不如死了。   祝英台脸上的恐惧被江无畏看进了眼里,可她来不及解释也没办法在外人面前说太多,只能不停地用言语安抚她。   等祝英台完全镇静下来的时候,吴法寿带着一身女装进了屋,丢在了祝英台的脸上。   “你,给我换上。敢动什么小动作,一叉子插死你!”   祝英台看着女装,莫名地望向江无畏。   “金雀台里,不能穿男装。”   江无畏解释,让弟弟解开了她身上捆绑的绳子。   她原以为祝英台总要抵抗一下才肯换衣服,至少也要觉得受到了侮辱,谁知道对方干脆的很,直接脱了官服拿起衣服就往身上套,还记得要把玉佩压好衣裙。   “你这小子,还算识趣。”   吴法寿嘲笑着他的懦弱无能,看到他的玉佩时,眼底闪过一丝贪婪。   两人领着祝英台,在侍卫们的“保护”下,一起往金雀台而去。   一路上,祝英台原本还想靠自己绝佳的记忆力记住路上的路径,可记了一会儿就放弃了这种想法。   临川王府太大了,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什么位置,记住了路也出不去。   江无畏一直偷偷注意着她的状态,见她不吵不闹也没有伺机夺路而逃,心里才安心了不少。   金雀台是一座小楼,旁边种着许多梧桐树,这里原本叫做“凤凰台”,在萧宏用来调教“侍女”后就改成了金雀台的名字。   侍卫们并不能进这个地方,吴法寿也不可以,见到江无畏来了,金雀台里走出两个漂亮的女子,亲自迎接这位宠姬。   看到她身后的祝英台,两人都是眼睛一亮。   “这是新来的姐妹?”   其中一人热情地拉起英台的手,摸了两把,“是个好孩子,有十六了没有?”   祝英台原本以为这是两个女人,结果那手一伸出来就瞪大了眼睛。男扮女装最难乔扮的就是手脚,骨架在那儿很难改变。   人妖!   妈啊,难道说这里穿男装进不去的意思是……   “莫怕。”   江无畏拍拍她胳膊。   “我们走。”   金雀台的大门缓缓打开,在祝英台的眼里,那洞开的大门,好似打开了什么异次元的入口。   “来人了来人了。”   “是畏娘娘来了吗?”   “是不是要领人走?”   在一片窃窃私语声中,祝英台惊骇地环顾四周。   无论是廊下、院里,还是那站在楼上明显是看热闹的,都是穿着女装的男孩。有些已经明明到了变声期,还要故意捏着嗓子尖声说话。   其中有一个见她看过去,还娇俏地翻了个白眼,将祝英台雷的外焦里嫩。   总算知道了临川王到底留下她是干什么,祝英台打了个哆嗦,僵硬地扭头看向江无畏。   “不要担心,这里是没养好的男孩子住的地方,王爷不经常来。”   江无畏对她露出一个善意地笑容,怕他想不开,还加了句:“我们王爷不好龙阳。”   看出来了,好龙阳的不会让男人穿女装。   祝英台为临川王少女心的宅男癖好瑟瑟发抖。   伪娘收集癖,附带真人sd娃娃装扮,每一个都是大坑啊亲!   ***   每一个进入金雀台的男人都要经过一段时间的适应期,包括限制行动、沐浴更衣换上统一的白色女装,再学习如何梳妆打扮走路说话等等。   萧宏权势惊人,金雀台里大部分男人都是各处进献而来,没有多少会寻死觅活的,所以祝英台这种被抢来的就比较特殊。   江无畏打着“担心他寻短见”的幌子,让金雀台的管事先不要为难祝英台,让他先适应楼里的生活环境,也免了她赤身露体检查身体的惯例。   她虽能给祝英台一点便利,但毕竟不能长留这里,那些人担心祝英台自尽或抵抗,肯定也不会给他单独一个人的机会。   等回到院里,江无畏立刻让人去叫吴法寿来,想问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抢个糖,居然把祝英台抢回来了。   结果派出去的人回来回话,说是她那弟弟被几个国子生请出去喝酒了,要傍晚才能回。   萧宏也不在府里,应该是去收拾儿子和小舅子们弄出的烂摊子去了。   她耐着性子忍到傍晚,终于等到了醉醺醺的弟弟回来,还没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就见弟弟大着舌头扑倒了她的脚下。   “珠,珠子……”   他伸出手指,对姐姐比了个手势。   “这么大的珠子!”   “什么珠子不珠子,你喝多了?”   江无畏皱着眉头扇他。   “这时候你还敢出去?你是亏心事做多了不怕鬼敲门是不是?”   吴法寿知道姐姐最喜欢的珠宝便是漂亮的珍珠,连鞋头都要镶上好看着高兴,连忙解释:   “外面有人求您帮忙,就见您一面。您若应了,这么大的珠子就是您的了。”   “求我什么事?”   自江无畏得宠以来,像是这样的人不计其数,就连萧正德都想方设法的给她弄冰糖,她早已经见怪不怪,只问是什么事。   “那小子不肯说,不过我问了,无论那忙您帮不帮,这珠子都送您了,只要您见他一面,怕是什么棘手的事。”   吴法寿低着声说:“我人已经领过来了,就在后门的门房里。您要见他,我就把他领来,你隔着院子看他一眼,也不必理他什么,咱们拿了宝贝就是。”   “你又说疯话,外男怎么好入内院?”   江无畏瞪他。   “你以为每个人都是我弟弟?”   “所以我让他扮成女人了。”   吴法寿嘿嘿笑着。   江无畏犹豫了一会儿,终究是对弟弟口中的“宝贝”起了好奇之心。   “那就见他一面。我就在这院里见他,让人竖个幔帐起来隔住内外,以免节外生枝。”   “好嘞!”   吴法寿见财宝眼见着要得手,高兴地平地翻了个跟头,匆匆忙忙就冲了出去要领人进来。   没一会儿,他带着一个带着锥帽、穿着女装的人进来,正是男扮女装的梁山伯。   “我已经让你进来了,我可没骗你。这下金子和珍珠该给我们了吧?”   吴法寿笑着向穿着女装的梁山伯伸手。   梁山伯沉沉地“嗯”了一声,递给吴法寿一个锦盒和一袋金子。   吴法寿笑嘻嘻地将金子揣入怀里,这才将锦盒送到了幔帐后的姐姐手上。   夜色已经有些黑了,风也有些冷,在帷幔后面跪坐的江无畏有些不耐烦地接过锦盒,一边慢条斯理地打开盒子,一边懒洋洋地问:   “是有什么事找……”   锦盒打开间,那颗鸽蛋大小的珍珠映入了她的眼中,让她彻底忘记了下面要说出的话。   如今天色昏沉,这静静躺在锦盒里的珠子不但没有黯然无光,反倒隐隐闪着流光溢彩,让人无法移开眼去。   吴法寿见姐姐话说了一半,就知道她和自己一样,一看到那枚宝珠就惊为天人,不由得得意地一笑。   江无畏此时也顾不得那人找她做什么了,屏住呼吸便将珠子捏在了手里,她心中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也不撒手,这珠子从此就是她的东西,谁来也别想夺走。   “你想要什么?”   她紧紧地握着珠子,开口问。   珍珠一被拿开,就露出了盒底,她准备将它抛开,却发现盒底隐隐约约好像写着几个字。   江无畏随意扫了一眼,突然顿住了。   盒底用朱砂写着祝英台三个字。   江无畏猛地看向幔帐前方。   “太湖岸边,艨艟船下,游龙戏水,美人散发。”   夜风中,梁山伯刻意拔尖了的声音突然响起。   他看着幔帐。   “我想向夫人,讨一个人情。” 第297章 救援行动(下)   “祝英台性命无虞, 临川王本来是要杀她灭口的, 但是江无畏认出了她, 将她的命保住了。”   梁山伯已经换下了一身女装,面带忧色地说:“可是临川王看中祝英台‘男生女相’, 要把她养做禁脔,连江无畏也没办法让她逃出去。我怕耽搁久了, 她的女儿身要被发现, 又横生许多波折。”   马文才之前听褚向说过临川王的怪癖, 对此毫不吃惊。事实上,让梁山伯去见江无畏也是考虑到这点, 以梁山伯这皮相, 那临川王就算再不讲究也不会打梁山伯的主意。   江无畏虽然有心救祝英台,但祝英台还没重要到她能为此放弃现在的生活。她好不容易才成为临川王的宠妾, 家人也因此鸡犬升天, 一旦她在临川王那里失了宠,多的是落井下石的人。   马文才也能想到这一点, 所以他不是请江无畏将祝英台放走,而是希望她能在临川王府护庇住祝英台,等到时机到了的时候,帮他们一把。   “接下来要怎么做?”   傅歧好奇的问马文才。   “接下来……”   “公子,玄圃园的秦主簿托人送了东西来!”   疾风捧着一个盒子进了屋。   “公子,请看……”   他打开那盒子呈上, 只见其中托着一方锦帕。   “三皇子果然和祝英台交好!”   马文才惊喜地收回那方帕子。   “如此, 我就有了八成把握!”   “你到底在干什么?”   傅歧丈二和尚摸不到脑袋。   “马兄难道是想借三皇子之手, 救出祝英台?”   梁山伯猜测道。   “是,也不是。”   马文才摇摇头,“临川王势大,就连皇子们也要避让几分,唯有太子和陛下才能让他忌惮。我的塘坊被临川王府的吴法寿毁了,鸿胪寺肯定要追究下来,御史台必定要参上一本,只要能让陛下同意去临川王府批捕吴法寿,就有了趁乱救出祝英台的时机。”   “陛下那么护短,为了几块糖,怕是不会答应。”   傅歧撇撇嘴。   “那可难说。”   马文才把玩着手中那块帕子,今天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   玄圃园。   听说祝英台出了事,马文才找自己讨要之前拾去的帕子,三皇子还以为他是要向谢举求助,想也没想,便让人将帕子从宫中拿了过来,顺便请太子抽空来一趟玄圃园。   玄圃园就在台城内,离他们的住处并不远。今日不是大朝的时间,太子本来准备在宫中看书,听说弟弟有了着急的事情找他,便带了几个属官一起出门。   临出东宫,太子遇到了前来找他的二皇子,诧异地问道:“今天是怎么了,一个两个都来找我?”   “还有人找您?”   萧综一愣,犹豫着问:“莫不是马文才?”   “马文才?不,是三弟找我。”   太子摇头,“你找我可是有急事?”   “也不算急事。”   二皇子回答。   “既不是急事,我们边走边说。”   太子对他招了招手,示意他和自己一起去玄圃园。   亲弟弟求见,他亲自去见,二皇子来找,他却让对方跟自己走,连驻足倾听都没法做到,亲疏之别,可见一斑。   太子身边的属官觉得太子这样有些不妥,可观察萧综的脸色却并没有见到什么异样,便默默将这谏言又塞回了肚子里。   萧综来找太子,原本也只是想打探个口风。   当他说出临川王抢了马文才糖坊的传言时,太子的脚步顿了一顿,但很快又若无其事地继续走。   “像是皇叔会做出的事情。”   太子边走边叹了口气,“这才消停多久?上次的教训还不够吗?”   上次攻打台城,要不是父皇一力保住临川王,他至少能处理了萧正德。可惜萧正德躲回了王府就没有再出来过,想要抓他都没有办法着手。   “你来找我,难道就为了这件事?”   太子好奇。   “这次出使北方,鸿胪寺向马文才订了一批雪糖和白糖,现在这些东西都到了皇叔那里,听说连工匠都被抓走了不少……”   萧综刚成年时是在鸿胪寺历练的,“鸿胪寺卿托我打探消息,想问问能不能向临川王要回这批糖。我不敢应下这件事,只好来找皇兄商量。”   “进了临川王府的东西,想要再出来,难!”   太子又叹了口气。   “你让我想想。”   他是个宽厚有信的人,做不到的事情不轻易许诺,说了“想想”,十有**就只是“想想”。   萧综也知道这一点,听到后就没抱太大希望,只能在心中暗恨临川王横插这一脚。   太子已经有一阵子没去过玄圃园了。之前书令史空缺,残本也迟迟没办法修复,整个编修的进度都停滞不前,他去玄圃园也是干着急,索性就不去给自己找不快活。   可今日一进玄圃园,见到了他这位三弟,却让太子吃了一惊。   不但三弟在,连书令史们都齐聚一堂,其余诸如主簿、管事们也都一脸焦急的等在厅堂里。   “这是……”   太子愣住。   “皇兄,书阁的书令史祝英台被临川王叔抓走了!”   萧纲一看到兄长就急不可耐地说道:“现在整个书阁都乱了套了!”   “什么祝英台?”太子莫名地问:“我府上的人怎么会被皇叔抓走?”   “秦主簿!”   萧纲急唤秦主簿,让他来解释。   秦主簿也担心祝英台的安危,将从马文才听来的事情说了一遍,又担忧地说:“祝小郎怕是受了无恙之灾。他喜欢吃糖,又和马文才是挚友同窗,有时候会仗着这个便利去讨些糖解解馋,结果恰巧遇见这么件事,被人当做糖坊的管事,和那些工匠一起被带走了。”   太子并没有和祝英台接触过,但却了解萧宏的难缠,听完秦主簿的话只皱眉不语。   “皇兄!”   萧纲急得直跳脚。   “皇叔那人你知道,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我们要不去救他,他说不定命都没了!”   “你休慌,既然是误会,那我便修书一封,请皇叔将他还回来。”   当着满堂玄圃园属官的面,太子自然没办法说不管。   “皇叔不会承认人在他府上的,他要承认了,那不就是承认他的人抢了糖坊?到了嘴里的肉怎么会吐出来?”   萧纲冷笑了一声,他是真的从心底鄙视这位叔叔,“皇兄,恐怕您得私下去将祝英台讨回来。”   “祝英台被抓了?”   二皇子萧综突然插口,“他也在糖坊里?”   “你问这个干什么?你能救他?”   萧纲不知道这位二哥为什么也会在,瞟了他一眼。   “阿弟,要人也不是我一句话就行的,此事得从长计议。”   太子安抚着,“皇叔一直不爱上朝也不去衙门,要是私下去讨就得去他府上。他向来不喜欢在家中招待我等,我去说不定也只是吃个闭门羹,不如先修书让他知晓此事……”   “没法从长计议,这玄圃园没了祝英台就会又变成以前那副模样!”   三皇子一指屋子里的众人,喝道:   “你们向皇兄说!”   听到三皇子的话,几个主簿互相看了眼,见对方都毅然点头,这才上前回禀。   “启禀太子,自祝英台来了书阁,已抄经卷六十余篇,诗赋一百二十首,非但如此,他还按文别做了归类、装帧和存留……”   秦主簿认真道:“自他来了书阁,从未有过一日旷班,旁的不说,就这份仔细和认真,自我在书阁以来,从未见过有人能如此。”   “我管着的竹部好几个月都没有愿意填字分别之人,祝英台在抄书之余经常帮着竹工们分拣竹简,这几个月已经陆续成册四十多卷……”   “他教我们去掉丝帛上的黄渍……”   “他教我们怎么装裱……”   等众人七嘴八舌地说起祝英台的好处后,屋内突然爆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热度。   祝英台没事爱溜达,她是个热心肠的,虽然行事低调不爱居功,可是看到谁有麻烦都想办法帮上一把,待这些人齐聚一堂互相说起她的好来,才赫然发现她居然在短短的时日里做过这么多事。   这些主簿和属官分散在玄圃园各处,平时也管着不同的差事,莫说太子,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原来被帮的不止他们。   听完这些属官的话,太子不由得为之动容。   一旁看戏的萧综面色古怪,大概是没想过有哪个士人会“能干”至此,从修修补补到分类抄写几乎好不挑剔。   “不仅仅是这样,皇兄,你看这些……”   三皇子命秦主簿将几卷抄好的诗词拿了过来,又命人抬上一箱子竹简和书卷。   “你看看这些诗!”   太子不明所以地接过这些抄着诗句的书卷,起先还只是随意翻翻,越到后来翻的越来越慢,到最后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抬起头,肃容问道:   “他补的?”   三皇子点点头。   “他补的。能找到出处的残本十一首,有些只是竹简上的残句,他竟能补全了,还伪作成汉末轶失之作的样子。有几首干脆就是他仿着这风格自己作的,还假借‘无名氏’的名义……”   旁人听不懂他们说什么,二皇子和太子却听得懂。   当初这些高门借送这些家中藏品时,为了挑选可用的,萧衍几个喜爱诗文的兄弟们都帮着来分拣过。   旁人不说,三皇子最爱诗文,看的最是仔细,太子天生有异于常人的记忆力,对这些都很熟悉。   而这些“无名氏”的诗既然只是几句残句都能入选书阁,必然是有诗句精彩到让人无法割舍的缘故,虽有遗憾,但也都借来观摩学习。   可这才月余,这些让人抱憾的残句都成了完整的诗句,非但如此,这些填补上空缺的诗句比之前的残句立意更加高远、辞藻更是华丽,岂能让人不惊喜交加?   太子萧统喃喃自语,抚着那些补全的古诗,爱不释手。   “这是上天命他来辅佐我,欲让我《文选》大成之人吗……”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   萧综见太子如此之态,好奇地靠过身来,看着纸的句子。“……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读着这样的句子,萧综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神情竟有些恍然。   “真妙,他不但能补尾,竟然还能补头……”   三兄弟文学素养都极高,萧综喟叹着,又惊问。   “这样的诗有多少首?”   “启禀陛下,这样假托汉末‘无名之人’的古诗,共有十九首,皆是无作无年无出处的残句。”   秦主簿回道。   “十九首!若是让东宫里那十学士见了,不知道要羞愧成什么样!”   萧综哈哈笑着。   “他们敝帚自珍,好处名声都是他们得了,这些劳累的事情都交给别人,天天还吹嘘着诗才无双,真该打打他们的脸!”   “阿弟,休得胡言!”   太子一边训斥着弟弟,一边却攥紧了手中誊抄好的书卷。   “皇兄?”   “如此大才,须救之!”   在众人紧张的期盼中,萧统终于点了点头。   ***   第二日的早朝,有不少人察觉到了其间有暗潮涌动,都小心翼翼地向同僚们打探着消息。   果不其然,早朝刚刚开始,御史台就将所有昏昏欲睡的使君们彻底炸了个清醒。   “臣御史大夫王简,有本参西丰侯!”   “臣谢举,同参西丰侯!”   两位朝中重臣,分别代表清官和浊官两派的中坚人物,竟齐齐参起了临川王之子萧正德。   “臣萧恭,亦同参西丰侯!”   竟连宗室也参起了临川王府?   这下,风向一下子变得很奇怪,方才还在观望的诸人心里也打起了形形色色地主意。   见二皇子回头给了自己一个眼色,列中的鸿胪寺卿犹豫了一会儿,也咬牙站了出列。   “臣鸿胪寺卿张榕,有本参西丰侯!” 第298章 大开眼界   上一次这么多人齐参临川王府, 还是萧宏带着精兵强将北伐却临阵自己跑了, 导致伤亡几万梁国将士的时候。   用谢家子弟的话说,这萧宏身上人命累累, 几万阴魂都在天上地下等着他,迟早要让他万劫不复。   就这样的万死不惜的人,居然还活到了现在。   即便是现在, 这么多在朝臣公一起参的,也不是临川王, 而是临川王的大儿子萧正德, 也只有参这位西丰侯, 皇帝才不会连听都不停就下了朝。   果不其然,萧衍缓缓坐直了身子,并没有很抵触地问列下诸臣:“正德出府了?”   先皇后还在时, 萧衍年过三十都无子,府中门客和亲朋好友都劝他纳妾, 他为了表示对郗徽的尊重并没有采纳, 而是将弟弟萧宏的大儿子萧正德抱养了过来, 直到萧统出生、而萧正德也确实没有为君的器量,才被萧衍还回了临川王府。   正因如此,萧衍对萧正德的情感很复杂,有时候甚至不愿见他。他侵犯台城, 临川王将他禁足在王府, 他也就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他毕竟有大罪在身, 甚至逼得几位皇子出城奔逃, 所以一旦他出了临川王府,被御史台抓去,他也是不想管的。   几位臣公这才条理清晰的参奏萧正德如何指使临川王府的家人入室抢劫、绑架官员的事情。   “马文才家的糖坊?”   说到这个,萧衍突然想起来了,“就是前几天二郎进献上来的那个雪糖和冰糖?你们就为了这个参他?”   萧衍早年勤政,喉咙留下了干痒的毛病,每日靠蜜水润喉。自从有了冰糖,倒比蜜水容易携带的多,喉咙干痒时含上一颗便可缓解不适,为这个他还夸了儿子有孝心,赐了不少财物下去。   听到皇帝的话,谢举肃容道:“陛下,如果人人都仗着皇亲国戚便入室抢劫,那败坏的只会是陛下的名声。昔年东昏侯好抢掠,招致灭国之祸,这西丰侯虽不是皇子,可毕竟身份不同,如果任由他肆意妄为,怕是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他看了眼几位皇子,又说。   “想来几位殿下也是不愿意的。”   这话直击关键,就连皇帝的表情都不得不慎重了起来。   “不是小事!”   鸿胪寺卿张榕是太后一族,辈分上算是皇帝的表弟,这个平时很少出声的老人家也露出了怒容。   “如今北方的局势谁人不知?吾等为了出使大计殚精竭虑,此时抢夺国礼意欲何为?是想要两国开战吗?”   这话就些耸动了,想来北方也不会为了少了点糖就要打仗。只是若被魏国知道梁国对国礼不重视到任人打劫的地步,想来也会是个麻烦。   一道道奏本压下来,再加上御史台当朝读出萧正德的种种恶行之后,萧衍犹豫着问:   “那列位臣公的意思是?”   “臣建议搜捕萧正德。”   谢举看了眼鸿胪寺卿,躬身奏道:“……并追讨被劫的出使国礼。”   他是此次出使的主使,会关心国礼也很正常。   谢举一奏言,其余人纷纷附议。   “臣请批捕萧正德。”   “臣亦请批捕。”   “臣请批捕萧正德,以及萧正德的从犯吴法寿。”   御史大夫也跟着又加了个人。   萧衍见萧正德似乎是犯了众怒,犹豫着弟弟萧宏的态度,一时没有回话。   旁边跪坐听政的三皇子见了,凑过头来悄悄说道:“父皇,只是批捕,又没说一定抓的到。父皇不妨先批准了,好平息诸位臣公之愤,然后送封信去给王叔,再派个可靠的人去王叔家里随便搜一下……”   他点到即止,萧衍已经了然。   大概是很高兴儿子为自己“分了忧”,他伸手拍了拍萧纲的肩膀。   二皇子瞟了弟弟一眼,没说话。   “那朕就准了。”   萧衍终于点头。   众人大喜。   “不过临川王毕竟不比旁人,由御史台的人去抓西丰侯有些不妥……”   萧衍担心御史台的人冲撞了王府的侍卫反遭毒手,思忖了下,扭头看向萧综。   “二郎,你会些拳脚,身份也够,你带人去吧。记得,不要伤人。”   萧综意会,这是要让他当幌子带人去临川王府绕一圈就出来,心里冷笑了几声,躬身应下了。   “父皇,我也去吧。”   三皇子突然插嘴,“两个皇子同去,总没有人敢拦着了吧?”   “三郎也懂得为父分忧了,不错。”   这提议就是三皇子建议的,萧衍自然不担心儿子去捣乱,笑着应允。   “那就跟老二一同去吧。”   见两位皇子亲自带人去搜临川王府,有人有兴奋有人嘲讽,但这件事总算是给了确切的答复而不是敷衍,众人精神皆是振奋,接下来的朝会如同打了鸡血一般,效率极高。   萧衍派了太监悄悄去给临川王送信,又硬生生忍到要下朝,才让二皇子和三皇子带人跟着御史台的绣衣们出发。   等下了朝,人人都在殿外讨论今日西丰侯终于倒霉的事情,唯有谢举并没有加入讨论,而是缓步走出殿外,静静走到了隔壁的偏室。   那是秘书省为誊抄文书的秘书郎准备的屋子,秘书郎不能上朝,却可以整理朝议,是最清贵的官职,历来只有灼然门第之子能担任。   这些人根本不会起早来上朝,于是偏室常常就空无一人。   但今日的偏室里,已有一人静静的等着。   “你请我办的事,已经成了。”   谢举入了室,轻声道:“你可以放心。”   屋内的正是马文才,闻言如释重负。   “我的承诺轻易不许出,你用来参西丰侯,不会后悔?”   谢举问。   “我与祝英台同窗好友,默契相投,她出了事,便如同我出了事。我现在是在自救,又怎么会后悔呢?”   马文才摇头笑道,“功名利禄、身份地位,我都可以自己去搏,这些不是一个承诺就能换来的。但眼下这燃眉之急,我却只能靠谢使君去解。”   谢举没想到马文才居然会说出“自救”之言,欣赏道:“不愧是能写出《祥瑞论》规劝陛下的天子门生,祝英台有你这样的朋友实属可贵。”   他和临川王互别苗头这么多年,自然知道一个次等士族敢撼动临川王府这样的庞然大物,而且还已经奏效,能有多么难得。   大概是出于这样的赞赏和对后辈的提携之心,他想了想,从怀中又掏出那方帕子,还给了马文才。   “拿去,我和临川王本就有过节,就算你不求我,若有人参他,我也是会附议的。这一次不算是你的请求。”   马文才怔怔地接回帕子,疑惑地问:“还有其他人参临川王府?”   “我正要问你,你是怎么说动东宫的?”   谢举见马文才不像是知情的样子,讶然道:“难道不是你说服的太子?”   鸿胪寺卿和宗室萧恭这样的人可不是其他人能说动的,除了陛下,只有太子有这样的能力让他们一同弹劾西丰侯。   至于御史大夫王简,几乎对临川王恨之入骨,谓其“国之毒瘤”,他会参本倒不奇怪。   “我哪里有能力说动殿下!”   马文才失笑,“我便是想面见殿下都很难。”   他顿了顿,猜测道:“英台是东宫的属官,也许是因为殿下惜才?”   谢举见他不肯说实话,也没有多问,只是笑着抚了抚须。   “太子愿意伸出援手,那三皇子必定会帮你找祝英台。御史台那边那位你的‘朋友’,怕是用不到了。”   ***   御史台里要差人跟随两位皇子去临川王府抓人,御史台里几位殿中侍御使都纷纷露出难色,不愿前往。   既然是皇子办差,那自然是以宫中侍卫为首,他们去了也只能是襄助。若是拿不到人,那肯定是他们背黑锅,抓到了人,是宫中几位皇子的功劳,他们还得因此得罪临川王。   御史大夫眼睛一扫,就知道这几位属官在想什么,冷着脸哼了一声,刚要点几个人的名字,却见一人领着属官前来,对御史大夫王简说:   “使君,我去吧。”   几人一见是深受天子信任的侍御使陈庆之,一个个大喜过望,纷纷点头:“是极是极,子云先生和几位皇子相熟,他去最是合适!”   “王大夫,我想领着裴山去历练历练。”陈庆之一指身边的梁山伯,“他下月初就要入御史台,几位中丞大人有意让他去监察院。”   入监察院便是要做监察御史,和在宫中负责朝议和特派的侍御使、以及掌纠弹百官朝会时失仪者和京城风闻的殿中侍御使不同,监察御史的工作最累、地位最低,也最容易得罪人,虽然职重却几乎每人愿意做。   御史台的监察御史常年缺员,今年招人也听说有几个好苗子,但几乎都是冲着殿中侍御使这种容易升迁的位置去的,这时听闻有人要去临川王府协助调查,顿时眼睛一亮。   “哦?莫不是又有俊才入我御史台?”   他朝裴山一望,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默默地收回视线。   “那你们去吧。”   御史大夫突然失去了对“俊才”的好奇心。   陈庆之已经升做侍御使,掌纠举百寮及承诏,知推、弹、杂事,他本就是天子亲信,要带一个御史台的属官去历练没人说什么,何况又是得罪人的事,便看着他们一起离开。   待离了殿,两位皇子还没有到,陈庆之和梁山伯一起在出宫城的必经之门等候。   “弄成这样,真是辛苦你了。”   陈庆之看了眼梁山伯的脸,觉得甚为辣眼,便扭过头去,只看着前方说:“之前听说你死了,我还惆怅了好一阵子。”   他棋力高超,教过的学生不计其数,其中有士族也有庶人,可印象最为深刻的,便是面前的梁山伯。   围棋往往二十还未成国手便没有希望,梁山伯的棋力也因年龄而受限。   但他却是自己见过天赋最好、洞察力最似自己的学生,只是苦于出身没有受过很好的教导,而自己也没有办法像是教导寻常的学生那样常常指点他,即便如此,短短的日子之后,他也能在自己手下撑过半个时辰了。   而且难得还是个性子好的,并不计较输赢。   “当时那种情况,我不死不行啊。”   梁山伯知道马文才请陈庆之帮忙时必定是透露了些真相,对此并不遮掩地。   他苦笑:“若有其他办法,大丈夫立世岂愿隐姓埋名?”   “你入御史台,是要替梁新报仇?”   陈庆之知道的比旁人多,包括那本册簿的事情,他也隐隐知道一点。   已经很久没听过别人喊自己父亲的名字了,梁山伯恍神了下,而后摇头。   “那你为何入御史台?这可不是个重新开始的好地方。”   陈庆之追问。   “先生,我不是为‘梁新’报仇。”   梁山伯看向陈庆之,正色道。   “我是在为这个世道‘报仇’。”   他定定看着身前的宫城,眼中闪过一丝坚毅。   陈庆之嘴唇翕动,最终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鼓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怅然间,两位皇子带着几十个侍卫远远地过来,陈庆之不敢怠慢,领着梁山伯上去迎接。   梁山伯这种小人物连被引见的资格都没有,御史台派人去也只是走个过场,彼此都心知肚明。   他们一行离宫到了骠骑桥那边的临川王府,临川王萧宏早已经得到消息在门口等着了,见他们来了,有王府的管事命人抬了那些盛放冰糖的晶盆和糖盒出来,堆在门口。   “我那不孝子惹了祸,竟让两位侄儿跑一趟,真是对不住!”   萧宏打着哈哈,“我已经派人斥责过了我那孽子,又让人将糖坊里的东西都拿了出来,都在这里。”   他接到了宫里的信,知道萧综这次来只是走个过场,加上萧综和他关系不同外人,所以萧宏丝毫不觉得紧张,还能上前说笑。   “就是糖全被糟蹋掉了,没剩多少。”   二皇子瞟了一眼那些晶盆里,干净的像是被舔过一样,想来就算剩了些糖也用开水化掉了,在心中暗暗腹诽了这位皇叔的吝啬,面上却还要堆出笑容:   “皇叔深明大义,其心可嘉。只是侄儿答应了父皇要带走西丰侯,还望皇叔行个方便。”   “这……他做错了事,我让他去同泰寺沐浴斋戒还债……”   “哎呀皇叔,我们的时间也很宝贵,你就让我们进去转一圈行不行?别在门口说话了!”   三皇子突然出了声,有些埋怨地说:“现在太阳这么大,眼睛都晒花了!”   “哈哈,好好好,咱们进去说,进去说!”   萧宏听着三皇子半真半假的埋怨,不但不生气反倒从善如流地让开了门。   二皇子和三皇子对视一眼,眼中俱有笑意。   一直不对付的兄弟俩第一次觉得对方看着这么顺眼,连往日那些龃龉都可以暂时放下了。   萧宏虽放了几人进门,可不愿放那些侍卫进去,场面一时有些剑拔弩张。   王府里本就有萧宏的亲卫,萧宏又舍得花钱,甲械比宫中侍卫还精良些,二皇子担心起冲突,随手点了几个武艺高强的,示意就这几人随他们进去。   陈庆之是皇帝的亲信,有时候更是代替着皇帝的眼睛,萧宏也不敢拦他,只能任由两位皇子和陈庆之领着几人进去。   当萧宏目光从梁山伯脸上扫过时,露出了一丝难以忍耐的表情,看他那架势,若不是两个皇子在场,他恐怕都要骂人了。   “两位殿下,据御史台调查,祝小郎现在被关在金雀台中。”   趁所有人都没注意的时,梁山伯悄悄凑到两位皇子身边,压低了声音说:“不知可否趁机搭救?”   听到“金雀台”的名字,两个皇子脸上都浮现厌恶之色,想来也知道那金雀台不是什么好地方。   “先去找萧正德。”   三皇子也压低了声音说。   “我保证我们在他的住处找不到他,到时候再想办法去金雀台。”   “萧正德不在,那吴法寿总在吧?”   二皇子萧综思量着说,“动不了萧正德,带吴法寿回去交差。”   于是他们直奔萧正德的住处,正如三皇子所言,果然扑了空。   见皇子们没有继续再搜的架势,王府中的人都松了口气,萧宏接到消息就让萧正德藏起来了,他们找不到大约就会回去。   “那吴法寿在哪儿?”   萧综冷着脸说,“他是西丰侯的从犯,我们抓他回去一样。”   “我们不知道。”   几个参军和典事将头摇得飞快。   “你们不知道,他姐姐肯定知道,不如求问那位江宠姬?”   裴山突然插嘴。   萧综看了他一眼,命人去请江无畏。   没一会儿,找江无畏的人回来了,回复江无畏并不在后院,而是在金雀台里教导伎人。   机会来了!   几人眼睛一亮。   “一直听闻皇叔有一座养着绝色的金雀台,还没有见过里面什么样呢,我们去开开眼界吧?”   三皇子装作什么都不懂,露出天真的表情。   “阿兄,好不好?”   萧综被他撒娇的语气恶心的一抖,抚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点了点头。   “好。” 第299章 金屋藏娇   江无畏并不知道弟弟已经大难临头, 她一早在临川王的催促下去教导“新人”,临川王好不容易得来个极品, 不想对方一个想不开自杀了,希望江无畏能够开导他。   此举正好中了江无畏的下怀, 她并不知道祝英台是女人,也担心祝英台会被金雀台里的情况吓到,迫不及待地想去金雀台看看。   但她的担心明显是多余的,明明是刚入金雀台, 祝英台却过得“如鱼得水”一般。   “你的皮肤为什么这么好?”   长相柔媚的“女子”摸了摸祝英台的脸, 一边抱怨着。   “这个……你可以试试喝牛乳?”   祝英台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最好煮熟了喝。”   其实她已经看出这个伪娘出身大概不是很好, 虽然还算白, 可皮肤有些粗糙, 靠后天养尊处优也许能补回一点。   “牛乳?羊乳行吗?牛乳不是北方蛮子喝的吗?”   旁边一直在偷听的另一个“女子”正在把玩着祝英台的双手,嫌弃地皱了皱眉,“我可不喝那个,那个喝了身上臭烘烘的!”   “应,应该行吧……”   祝英台脸皮抽了下,不敢说自己从小喝牛奶长大。   “你之前说更适合我的小平眉是怎么画的?”   围坐在祝英台身边的“女孩”递出自己的黛笔,跃跃欲试道:“我实在拿自己这眉毛没办法!”   他们虽然都是被挑选出来适合男扮女装的人, 但毕竟不如后世那样有各种激素和手术手段变得更像女人, 总有这样那样的缺陷, 有些是骨骼粗壮, 有些则是毛发粗黑。   这个叫做“冷翠”的少年不过十**岁, 五官倒是很精致,就是眉毛太浓,不得不全部剃掉重画,但怎么也画不好,现在流行的眉形都不适合他。   祝英台没想那么多,她帮梁山伯画这个已经很顺手了,随手拿起眉黛就描画起来,没一会儿一个平眉就画好了。   比起现在的挑眉和细眉,这样的眉毛更加自然。   “果然脱胎换骨……”   冷翠捧着小铜镜,啧啧称奇。   “想不到你一个男人,竟精通这个!”   “这个,这个和画画其实也差不多……”   总不能说自己在上辈子是个淡眉,已经是个画眉小能手了,只能干笑着解释。   “你真有意思,那我们岂不是画布不成!”   冷翠娇笑着。   “慧娘比我们厉害的多,为什么会来这里?”   一个剑眉星目走“健气”路线的伪娘冷着脸问她:“看你做派,应该还是士族吧?”   “我也不愿意来啊,我本来是在东宫里当书令史的。”   祝英台叹了口气,发愁道:“还不知道外面急成什么样子。”   一听说祝英台不是自愿来的,众人都恍然大悟。   他们不是被家人卖掉,就是为了讨好临川王被买来从小调教送上的,有几个更凄惨,为了延缓青春期直接在幼年时就被去了势,结果临川王不喜欢假男人嫌他们身上不干净,最后只能尴尬地在金雀台里伺候这些“伪娘”,相当于小厮和侍女的结合体。   但无论是哪一种情况,这里是绝对没有一个穿男装的出现的,即使是临川王踏入这个这里,也一定换上了自己喜欢的女装。   萧宏很享受这样的环境,每当有了烦心事的时候就会召他们伺候,如果一段时间没有过来了,那段时间情绪肯定不错。   此时的英台完全是女装打扮,之前好不容易养起来的眉毛也在入楼那天被“嬷嬷”剃细了。   她本来就是个少女,只是鼻子英挺乔扮起男人来有加成效果,现在换了女装也不违和,只是不笑的时候有点清冷。   正因为这清冷,昨晚来伺候她梳妆洗漱的人都担心她会有什么刚烈的举动,好在她好像并不抵触穿女装,也不抵触描眉画目,在这种放松下,金雀台的管事们有意让她习惯这个氛围,并不拘着其他人来看她,但她想要出去却不行。   听说是临川王的宠姬江无畏亲自送来的,很多伪娘对她很好奇,就这么一来二去,几个性子活泼点的居然把她这当成了开茶话会的地方。   “你入了这里,最好别想着抵抗。”   有个伪娘情绪有些低落地说:“以前也有被抓进来的用锐物划花了自己的脸,他们往他脸上抹一种会痒的药,没几天那人把自己的脸抓到见了骨头,没几天就死了。”   “就没有一个人出去过吗?”   祝英台试探着问。   几个少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那个健气伪娘犹豫了下,回答说:“听说好多年前,有个小孩被人骗来这里,因为不肯穿女装,大冬天冻得快死了,后来被家人找了回去。但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他还有家人会找……”   冷翠的表情黯了一黯。   这些人来本就有“告诫”祝英台不要反抗的意思,但说着说着不免感怀自身,于是一时间气氛有些压抑。   他们没说什么,倒是祝英台大为内疚,连忙换了个话题。   “好了不说这些难过的,你们这胭脂太红了,可以用粉调匀变淡变色,我教你们吧!”   众人都看出这是她的体贴,眼中也露出了一抹柔色。   “你以后在金雀台里要有什么不快活,就来我找我,我替你出头。”   那健气伪娘大概练的是什么剑舞一类,腰上还挂着个剑鞘,不过祝英台观察过那剑的重量,应该是木剑。   “还有我!”   祝英台没想到描眉画目就能赢得他们的好感,不知是该感谢这金雀台里的管事们“调教”他们的太入戏,还是未来的“自然系”化妆技巧太有用。   她不知道他们已经太久没有接触正常人,对外面的人已经有了些执念。   他们皆幼而受教,或势劫利饵,心理上没有什么被压迫感,但进来这里的正常人大部分都瞧不起他们,言语之间把他们当玩物或怪物看待,虽然他们自己也有这样的自苦,却不愿意别人这样看待他们。   祝英台就是他们少有能接触到的“正常人”,而这个正常人还没有瞧不起他们,也不是用同情的目光看他们,这本就已经让他们获得了最大的好感。   至于祝英台精通丹青之术,还能和他们有共同话题,那就是再妙不过了。   于是当江无畏来了金雀台时,看到的就是众美人围着祝英台描眉画目的场景,整个人都不好了。   “你,你们在干什么……”   江无畏气得直抖。   他们怎么敢这么“染指”她的恩公!   看到江无畏来,几个金雀台的“当红台柱子”忙不迭地站起身,小心翼翼地告退了。   江无畏除了艳丽无双外,她还会教萧宏如何打扮的更像女人,有时候甚至会和打扮成女人的萧宏一起出门游玩,是临川王所有宠姬里最得信任的,至少在她之前,很少有侍妾能得到允许自由进入金雀台。   “让恩公受委屈了……”   等闲杂人等走了,她痛惜地看着祝英台。   “恩公且忍耐几天,我已经向你那位御史台的朋友通了气,他们知道你在金雀台,近日必会来搭救。”   “御史台?”   祝英台一怔,然后意识到可能是梁山伯。   “是,他乔扮成女装进来的。”   江无畏没说自己收了人家的珠子和金银财宝,回答着:“听说现在马公子已经是天子门生,又是秘书郎,说不得有什么法子。”   听到江无畏说马文才已经知道她的境况了,祝英台一口气才松了下去,整个身体都倚靠在了软榻上,眼中含笑。   她容貌本就清丽,一身轻红色的软罗衣裙越发衬的她肤白质柔,此时微微含笑,整个人犹如朝霞初升,看的江无畏都转不过眼。   和楼里那么多刻意学习女人柔媚的各种“娘”不同,她的丽质是天生的,那种旷达闲适的气质也是天生的,这是他们这些时刻存着危机感的女人或男人们不会有的。   “他必须离开。”   江无畏心头莫名地冒出这个念头。   “他若留下,我必失宠!”   这样的念头只是一瞬,但已经让她送祝英台出去的坚定又多了几分。无论是出于报恩还是保护自己的地位,祝英台都不能留在临川王府。   江无畏欲要细问马文才的事情,前面突然有人慌慌张张过来,说二皇子和三皇子来,要召见她。   江无畏在临川王府里连萧正德的面子都可以不卖,可对正儿八经的皇子却满是诚惶诚恐,她看了祝英台一眼,见后者用期待的表情望着她,和她微微点了点头,便起身离去。   为了怕祝英台伺机跳楼,她住在小楼的底层,贴着墙壁能隐隐约约听见外面的声响,但他们出入都会锁上门,她有没有破门而出的本事,只能干着急。   外面几位皇子已经在问吴法寿在哪儿了,江无畏自然是一口咬定不知道。三皇子正在等这个,一听立刻大喜地招呼后面的侍卫:   “吴法寿必定也躲在这金雀台里,给我搜!”   “先生……”   梁山伯焦急地看向陈庆之。   “你也去帮忙吧。”   陈庆之点点头。   有了陈庆之的同意,梁山伯立刻也加入了和侍卫们一同搜楼的队伍。   于是霎时间,整座金雀台几乎惊叫声四起。这些男儿被养的和女子并无二致,甚至为了相像更加女性化些,突然间见到一群凶神恶煞的男人冲进来,自然是各个花容失色。   “什么吴法寿?这里男人不能进来!”   “从来没听过什么吴法寿,这里是临川王府,啊!”   “你这粗鲁的蛮子,别踩坏我的地毯!”   梁山伯强忍着心头的烦躁,在一片尖叫中推开一扇扇门,又一次次的失望。   和他同样感到烦躁的还有三皇子。   二皇子在楼底主持大局加镇场子,他便伺机和其他侍卫一起去找祝英台。这里虽然有这么多侍卫,但真正见过祝英台的只有二皇子、三皇子和梁山伯三人,必须由认识祝英台的人带动寻找。   很快的,他们就找到了这间上锁的屋子。   “里面是什么人?把锁打开!”   三皇子皱着眉一指前面的屋子。   几个膀大腰圆的健妇纷纷摇头。   “里面是王爷新买来的侍童,脾气有些坏,王爷吩咐要关几天教教规矩。”   “什么侍童,我怀疑是吴法寿藏在这里,给我砸!”   三皇子可不管这些,要是让他那位皇叔听到消息赶过来了,什么人都救不了了,现在只能抓紧时机。   几个健妇准备上前阻拦,又怎么是宫中禁卫军的对手?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些人砸开了门锁,冲了进去。   “好啊,你们果然窝藏……???”   三皇子看着几乎要喜极而泣抬起头来的祝英台,下意识揉了揉眼睛。   就在三皇子怀疑着自己是不是找错了人的时候,他身边已经有一人飞速地从他身边掠过,脱下外袍就向祝英台罩去。   “英台,擦把脸,换上御史台的官服,跟我们出去!”   正是同来的梁山伯。 第300章 逃出生天   梁山伯和江无畏通过气, 知道金雀台易进难出,所以对楼里的男子并不是太苛刻,对她的安全倒不担心, 他唯一担心的是在这个过程中她的女子身份被暴露。   这就是他冒着“诈尸”的危险一定要陈庆之帮忙的原因。   祝英台能不能摆脱家庭的控制,能不能安身立命,靠的就是她在这个世上的男子身份。   他来的时候穿了两件外袍,在其他人没有发现的时候就用外袍罩住了祝英台, 并给了她一个催促的表情。   祝英台和梁山伯何等默契, 连一丝犹豫都没有,当着众人面就开始扒自己的衣裙, 一点女子的扭捏都没有, 这让之前产生过微微怀疑的三皇子立刻将自己的动摇抛到了脑后。   就在她更换衣服的时候, 隔壁的冷翠忍住惊慌摸了过来,一见这个架势吃了一惊:   “英台……你要走了吗?”   那声音娇憨轻柔, 和他的名字丝毫不符。   原本被祝英台女装惊到的三皇子扭头一看,眼中闪过一丝经验,惊吓更甚。   他从小在宫中长大,各式各样的美人儿也不知见了多少, 甚至从十二三岁就已经懂了人事,可像这样娇柔可爱中带着天真的美人也是少见。   冷翠不敢过来, 三皇子身边的侍卫实在太多, 只敢伸着脖子往里面看。可惜有个满脸掉粉的丑八怪张开手遮住了后面祝英台的身形, 看不清后面怎么回事。   “你, 你是男的?”   三皇子实在忍不住, 轻声问。   “你们闯到这里来,迟早要倒霉的,我为什么要回答你的话?”   冷翠鼓着脸。   “哼!”   此时祝英台已经更衣妥当走出了屋外,笑着对冷翠说:“不得无礼,这是三皇子殿下。冷翠,我要走啦。”   见了梁山伯,她就像是终于找到了主心骨,精神面貌也为之一变,带着说不出的振奋之色,让冷翠看着也开心起来。   “出去了……出去也好,你毕竟不似我们……”   冷翠有些惆怅地看着穿着官服的祝英台。   三皇子的眼睛一直盯着冷翠的脸,此时突然说道:“其实你想要出去,我也可以带你出去。”   ???   !!!   一旁的侍卫和祝英台梁山伯几人一懵。   “我们反正要带走祝英台,只单带走他难免让人觉得我们是有备而来,但是我和二哥要一人带走一两个美人,再向皇叔讨要,他不但不会生气,反倒会很高兴。”   临川王就是这样的人,他恨不得全天下都和他一样蠢一样变态。   “所以我干脆再带几个走当幌子吧。唔,也不能带多,只能带两个,否则他估计也不乐意。”   喂喂喂,我们这样怎么看都是有备而来吧?   旁边的侍卫们都要疯了。   带个女子回去还好,带个男孩,王妃要把殿门给掀了。   但三皇子越说越觉得自己的主意棒,他看了眼外面的走廊,大部分伪娘们都在尖叫奔逃,其惊慌程度比女子更甚,如冷翠这样跑过来看祝英台安危的几乎没有……   也不是没有,那一头就有个拎着剑的伪娘在和侍卫们对峙,不准他们进他的房间。   只是仔细一看,那剑却是木剑。   “那人是谁?能跟我们走吗?”   三皇子一指提着木剑的伪娘。   “那是燕舞,王爷最偏爱的几位伎人之一,王爷是不会放他跟你走的。”冷翠连忙摇头。   金雀台里到处都是娇柔的男人,可这样长相阴柔气质却冷艳的就只有一个,临川王认为他很特别很是宠爱他,经常命他舞剑,所以冷翠说不行。   那边燕舞看见冷翠被一群侍卫包围,想了想放弃了守住自己的屋子,而是提着剑走了过来,皱着眉对冷翠说:   “他们可是在为难你?你过来!”   “你跟不跟我们走?”   三皇子拉住冷翠,问燕舞,“出去后你要去哪儿随你。”   燕舞愣了下,立刻明白过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几乎不假思索地还剑入鞘,连回去收拾东西都没有,只回答了一个字:   “走。”   冷翠似是不敢相信他这么受宠的伎人居然说走就走,震惊之下被三皇子带着一直走到了楼底。   那边江无畏已经将整座楼放生的事情看入了眼底,知道这两位皇子搜捕他弟弟是假,找寻祝英台是真,所以并没有惊慌失色,冷静地和二皇子对峙着。   “萧正德自寻死路,皇叔也保不了他了。”   说起萧正德,二皇子眼中闪过一丝厌恶,“你要想护住你那宝贝兄弟,就不该让他和萧正德搅和在一起。”   他不欲和这位临川王的宠姬交恶,话语间有些拉拢。   “我阿弟蠢笨,被人卖了还要数钱。”江无畏堆起一个笑容,恳求道:“无论是抢糖坊还是绑人,我阿弟都只是替西丰侯办事,殿下可要明察秋毫……”   “你们抢了那么多工匠,没得到方子?”   二皇子好似无意地问。   “什么方子?”   江无畏茫然地重复,而后反应过来。   “当然没有,我阿弟说,路上那些匠人呼救得了光宅寺的大师搭救,院里的护院僧兵将那些匠人救下了,既没有伤人命,也没有抢什么工匠回来。”   她阿弟以为祝英台是“奇货可居”,就算拿不到方子也可以索要赎金,对那些工匠反倒不在意了。   反正萧正德只是要糖,又没说要工匠。   二皇子点点头,没有说话。   他城府深沉、气质阴郁,和太子、三皇子诸兄弟皆为不同,不说话时很难接近。江无畏一向很忌惮这样的人,他不说话,也不会贸然搭话。   没一会儿,三皇子等人回来了,身后还带着两个男扮女装的美人儿。   “难道他们不是找祝英台?”   江无畏心中焦急,待仔细看去发现祝英台换了官服藏在了侍卫之后,方才松了口气。   她身边站着那个辣眼睛的御史,旁人往那方向看一眼都难受,很难发觉几个御史中多了一个。   “你们这是做什么?”   江无畏故作吃惊道:“你们不是来搜人的吗?怎么要带走我们王爷的伎人?”   “哎呀,这样的美人儿我们府里都没有,我看着就高兴,准备向皇叔讨回去。阿兄,你看这个舞剑的怎么样?我们一人一个?”   三皇子笑眯眯地说。   二皇子没回答,疑惑地看着老三,见后者眼中有恳求之色,轻轻点了点头。   他们没搜到萧正德或吴法寿,“只好”无奈的的离开。江无畏在后面不停求他们留下两个伎人,但那个笑眯眯的三皇子虽然看起来好说话,却寸步不让,很快就离开了金雀台。   他们救出了祝英台,自然要很快离开,但离开的路上正巧碰上了得到消息匆匆赶来的萧宏。   “你们这是……”   萧宏扫了眼他们的队伍。   “你们怎么去那里了!你们如此胡闹,我定要进宫向皇兄讨个说法!”   “皇叔别骂阿兄,是我好奇金雀台,所以趁着这个机会去看了看。”   三皇子仗着受宠出来胡搅蛮缠。   “正巧碰到了皇叔,我想向你讨两个人。”   他指了指后面的燕舞和冷翠,笑着说:“我们还没见过这样的绝色,正觉得新鲜,皇叔给我和阿兄了好不好?”   萧宏见是老三胡闹,脸上的怒色便没有了。   太子和这三皇子一母同胞,他自己也受宠,太子老成持重却宠爱这个弟弟,几乎和自己与皇兄一样,他也不敢太得罪这个侄儿。   想到这,他看了眼冷翠和燕舞。   冷翠他得了还没多久,年岁尚小看不出什么,可这燕舞却是他得了好多年的,也难得年过十六还没长残,没想到居然会入了别人的眼。   他不说话,三皇子急了。   “皇叔,今天你得了消息还是我给父皇说好话呢,你总得感谢感谢我吧?”   萧宏知道他不会在这种事上讨功,所以虽然肉疼,也只能一咬牙,将两个伎人给了萧纲。   萧纲和萧综都松了口气,讨了人就走。   萧宏一来心疼怕自己又反悔,二来也确实想把他们送走不要再折腾自己的王府,也一起松了口气,根本没发现来的队伍里多了个一直低着头的御史。   他们一行人直到离开临川王府范围,才算是真正“逃出生天”。   “总算是把人救回来了!”   萧纲伸了个懒腰,得意洋洋地对祝英台说:“我救你出来,你是不是要谢谢我?”   祝英台重获自由,心情自然是大好,当然对三皇子感激不尽,刚准备随口谢他,突然感觉到莫名的视线,抬眼一看又是一熟人,惊道:   “您是二皇子殿下?”   刚刚她不敢抬头,竟不知道之前和三皇子针锋相对的这人是二皇子。   二皇子嘴角有了些笑意,点点头。   “看来你不蠢。”   “二皇子和三皇子是特意来救你的,此事说来话长,我们回去再说。”   梁山伯在一旁压低了声音。   “作为苦主,祝英台还要随我去御史台一趟,两位殿下,请行个方便。”   陈庆之向两位殿下请示。   两人都点头应允。   他们是要回宫交差的,去临川王府本就是个过场,有临川王在,他们根本就没想过能成功带回萧正德或吴法寿,能救回祝英台都是颇多波折,自然也不能让别人知道他们动机不纯。   “你跟我回宫吧?”   三皇子问到现在还懵懵懂懂地冷翠。   冷翠从小便被培养成“娈童”,后来被送进临川王府也只会养尊处优,哪里知道出去后能干什么,只能点头。   “那你呢?”   三皇子问燕舞。   燕舞犹豫了下,抚剑问道:“请问殿下可缺侍卫?我会些武艺。”   “我身边的侍卫,都是太子亲自挑选的,不能随意增减。”   三皇子摇头道:“何况你这样……”   言下之意,并不相信从小被当成女人培养的他能有什么武艺。   见三皇子不收他,他知道自己出去没几天就会被找到抓回去,一咬牙,突然说出一句话。   “我不叫燕舞,我叫胡子燕,是胡辛生之孙。”   三皇子和祝英台等人还犹自懵懂,陈庆之已经骇然大惊。   “你是先锋将军胡辛生之孙?临川王当年不是已经抚恤了你们家吗?”   在他的解释下,众人在知道,当年萧宏丢盔弃甲落荒而逃,收拾残部带兵回京的就是当时萧宏的先锋将军胡辛生。   然而他收拾残部保存实力之举并没有受到奖赏,反倒替萧宏背了黑锅,进了城就被罢免了官职,全家判了流刺。   胡辛生被罢官后,出了殿就在宫门前自刎了,消息传回家中,其寡母也跟随自尽。   他的妻儿不愿再留在京中,据说回了老家,萧宏难得良心发现,临行前命人送了不少财物以作抚恤。   此事虽然已有十余年,但当时宫前自刎之事太过惨烈,以至于陈庆之对此至今还犹在眼前。   “你在临川王府,难道是为了报仇?”   三皇子骇然道。   如果是为了报仇,他更不可能留这么个刺头在身边。   “我父亲曾行刺临川王,不成,逃窜在外。临川王的爪牙抓不到我父亲,便在家中抓了我来。我从小习武,但长相阴柔,他们就将我拘养在金雀台内,让我以色侍人。我小时候学过家传的武艺,虽然现在身体并不强健,但武艺一直没有荒废。”   他摸着身边的木剑。   “他们怕我想要报仇,并不给我任何可用的武器。”   “我……其实并没有想过报仇,只想像正常人那样生活。   听到胡子燕的话,几人都默然不语。   于公于私,萧梁皇室其实欠他。但这人口中说不想报仇,却不知是不是真的不想,要将他带进宫去,实在风险太大。   “我三弟那边不宜收人,你就暂时先跟在我身边做个护卫吧。”   忽然间,之前一直沉默不语的二皇子开了口。   胡子燕惊喜地看向萧综,纳头便拜:   “谢二皇子殿下收留之恩!”   陈庆之看着二皇子收下胡子燕,脸上浮现出担忧之色。   但很快地,他便没有再纠结此事,只领了祝英台和梁山伯并御史台几人,向两位皇子告别。   直到已经看不到两位皇子的身影,陈庆之才压低了声音,郑重其事地向祝英台说道:   “马文才没有上报你失踪之事,为了你的名声,太子也不欲对外宣扬……”   “到了御史台,你就说你那天被冲散了,只是心中害怕,所以躲到今天才出来,知否?” 第301章 挑拨离间   金雀台是临川王府中的“禁地”, 萧宏接到消息便赶了过来,虽然被三皇子要人的事情糊弄了过去, 但等他进了金雀台,还是发现祝英台不见了的事情。   江无畏第一个带头跪下:“是妾无能, 竟没有发现少了人。”   “你怎么没发现?你怎么能没发现?!”   萧宏气得踢翻了脚边的香炉,大叫道:“我将‘慧娘’交给你调教,你就任由他被人带走?!”   江无畏被吼得身子一颤,当即捂着脸, 嘤嘤嘤地哭了起来。   “那个凶神恶煞的二皇子说要抓我弟弟, 一直看着我不准我离开, 我只是个女人, 心里害怕还来不及, 哪里能阻止他们来去!”   萧宏自己都没发现少了人,又怎么能责怪江无畏, 他只不过是迁怒而已。现在见到江无畏哭得梨花带雨,心里又有些软。   “这几个小滑头, 带走我两个悉心培养的绝色不说,还要带走我辛苦在找来的极品!”萧宏气得咬牙切齿,“把他当初穿来的官服找来,派人去宫中的织造坊去问问看是哪里的官服,我就不信他以后就不出现了!”   这时候萧宏倒后悔没有好好调查他是什么人了。   他造这金雀台十余年, 什么样的伪娘都已经见过了, 相貌身材已经其次, 最重要的就是那种亦男亦女的气质。这楼中从小培养的或别人进献的, 大多已经不把自己看成男人;从外面抢来的,又大多对女人的身份有着抵触。   好不容易找到了个“慧娘”,还被夹带走了。   “王爷,何必这么麻烦?既然人是在马文才的塘坊里被抓走的,必定和马文才相识。您何不将马文才召来问问,再许些好处、或是吓唬吓唬他,让他说了是谁便是。”   萧宏的门客出着主意。   “既然被皇子们带走了,说不定是认识的。能认识皇子且让殿下们搭救的人,是不是最好还是不要碰了?”   临川王府的属官犹豫着劝谏:“那马文才现在恩宠正盛,而且听说还敢于直谏,可见性子是个刚烈的,万一冲撞了王爷,岂不是没趣?”   “你懂什么,就是因为他是士人才让我如此牵挂!”   萧宏可不怕什么马文才二皇子的,在他看来,如果是什么不能惹的望族子弟,早就像以前那样由家人上门来讨了。   这么多天都没什么灼然门第的人家,必定不是什么门阀子弟。   “那王爷,我们还继续找着?”   门客问。   “找,继续找!”   江无畏听说要继续找祝英台,心中不由得一慌,刚要说说情让他暂时先按下这个心思,就有侍卫慌慌张张地冲了进来。   “启禀王爷,府里有人死在骠骑桥那头的后巷里了!”   那侍卫是负责在王府外围巡逻的,骠骑桥那边是王府的侧门,也是府里人进出最多的门,谁能想到就在那人来人往的地方,竟然有人敢杀人?   骠骑桥那边的后巷已经等同于临川王府的范围,一墙之隔就是另外一间王府,萧宏听了一惊,连声问道:   “什么人敢在这里造次?死的是谁?”   “不知道是谁,并没有看到凶手。死的是……”   侍卫看了眼府中那位宠姬,支支吾吾地说。   “死的是吴法寿。”   “这不可能!”   江无畏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当即跌跌撞撞往外跑。“不可能,不可能是我阿弟!”   “畏娘!”   萧宏见她不管不顾就要冲出去,连忙让左右将她拦住,“你要了解情况也不用自己出去,派人将他尸首带回来就是了!”   万一还有刺客在那里守株待兔,岂不是一个一个送死?   “王爷,王爷!”   江无畏抓着萧宏的手臂,像是随时会昏厥过去。   “你一定要救救他,一定要救救他!”   言语间,竟不相信他死了。   萧宏揽着自己的宠姬,一个眼神示意其他人将尸体带回来,他实在是宠爱这个妾室,见不得她伤心,何况人就死在临川王府必经之路等于是打脸,这时候已经顾不上祝英台的事了。   没一会儿,吴法寿的尸体被带了回来放在了门房,王府里的参军也赶过来了,和府中的家医一起查验尸体。   江无畏一看到弟弟的尸体就痛苦地扑了上去,失声痛哭。   “我苦命的弟弟,到底是谁害了你!”   她的父亲也曾是朝廷官员,因为得罪权贵而全家获罪。   她和阿姊成了官伎,他弟弟小时候也活泼聪明,可被罚做官奴后整个人都变了,既暴虐又贪婪。   即使如此,在她面前时,他依旧还和小时候一般,永远只想着要将全天下的好东西都留给她。   她知道他在外人眼里是个坏人、杀人抢劫的恶棍,她也知道他死了人人都会拍手称快,可无论别人怎样,他的弟弟在她眼里,依旧还是那个年幼时哭喊着她的名字抱着她的腿、不要被带走的孩子。   阿姊不愿再过伺候人的日子,她让她失了宠离了她最厌恶的环境,现在应该已经隐形改名嫁做了他人妇。   如今弟弟死了,除了她,没人再会为他掉一滴泪。   “凶手应当是高手,或是熟人。”   家医摸着他的心口。   “一刀致命没有反抗,而不是在打斗中死于失血过多,应当是毫无还手之力。”   他摸着心口,又摇头:“他惹上的不是新手。没杀过人的刺中心口后利刃会被肋间的骨头卡住,往往会慌张到胡乱拔刀,鲜血也会四溅,可这人出刀收刀都很利落,可见已经杀过不少人了,是个凶人。”   参军也一阵心寒。   “王爷,这怕不是偶然作案,而是寻仇。”   “寻仇?他和谁有仇?”   萧宏下意识说完这句话后立刻闭了嘴,脸色难看起来。   和吴法寿有仇的人实在太多了,别的不说,光御史台就天天找他的麻烦。还有他之前杀的那奴主一家……   “会不会是马文才的人?吴法寿带人抢了马文才的塘坊,前脚刚抢,后脚就出事,也太敲了……”   门客小心的问。   “马文才?”   萧宏一愣。   “只是个书生,应该不会吧……”   “无论是谁,都请王爷彻查到底!”   江无畏趴在弟弟的身上,泪流满面。   “阿弟是王爷保下的,连御史台都不敢带刑狱的人来抓,他们打狗也还要看主人吧?!”   她也听到了“马文才”的名字,但她记住的却是这个门客。   江无畏能一步步爬到临川王身边、让他为自己神魂颠倒,靠的可不光是皮相和一身媚骨。   她虽没有什么过人的学识,察言观色的本事却是有的。当官伎的那些日子里,什么样腤臢阴险的争斗手段没见过?   如果她不知道祝英台和马文才是好友,这个门客此时出来挑拨,她一定恨死马文才,无论人是不是他杀的,她都会将他记做仇人,拼尽全力让王爷将他杀了,枕边风坑他肯定也是少不了的。   可马文才既然知道她和祝英台认识,又要借她的手方便在金雀台庇护祝英台,又怎么会去碰她的弟弟?   更别说能劳烦两个皇子来搭救祝英台,马文才更不可能和他弟弟一个小卒子过不去。   既然有**水东引,必定是有意要让他们之间起矛盾。这人不是和她或王爷有仇,就是和马文才有仇,要让他二人两虎相争。   “阿弟,你放心,谁要杀了你,我必要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将脸埋在弟弟冰冷的胸前,江无畏在心底狠狠发誓。   “他们把我们当成小卒子,我就让他们看看小卒子也有吃掉主帅的一天。”   ***   祝英台得以逃脱一劫,自是人人庆幸,唯有梁山伯和马文才知道,这事远还没有到结束的一天。   如果他们只是看上了糖方,为了祝英台的安全,马文才可以直接将糖方抛出去保全她。   可临川王看上的是祝英台的“美色”,那除非祝英台毁了容,否则临川王非要得到她不可。   “现在怎么办?求太子让英台住在玄圃园里?”   梁山伯担心地看着自己的小院。   “总不能天天派人守着祝英台,裴家的人毕竟要在暗处才有作用。”   游侠儿不比刺客,他们平时以寻常职业为生,或是屠夫、或是篾匠,也有自己的生活,大部分游侠儿唯有需要时才会暴露身份,旁人顶多知道这人有些厉害。   正因为他们的行踪隐秘,所以才越发让人忌惮。   裴公只是名义上的游侠之首,请他们做事也是要支付报酬的,平时并不需要养着他们,如果天天派人保护祝英台,那就不是游侠,而是保镖了。   “祝英台是女子,不可能常住玄圃园。”   抄书只是掩饰她身份的保护伞,她要住进玄圃园,园中必定要派人来伺候。何况要是和三皇子、太子之流走的太近,以后就不好脱身。   “而且太子的私园也不是什么久留之地。”   “不如请祝家庄的人派些人上京,保护祝英台?”   梁山伯其实不愿意走到这一步,可如果实在没办法,也只能如此。   马文才住在国子学,有时候还要入宫伴驾;他马上就要去御史台走马上任,也不可能天天住在这里,总有要外出查案的时候。   临川王府一个宠妾的弟弟都能带着几十个人肆意抢掠,祝英台一个人住在这客店简直就是香喷喷的大肥肉一块。   两人思来想去,都想不到该如何护住祝英台。   这一刻,马文才和梁山伯心中都涌起了一阵不甘。   说到底,还是他们太弱。   “临川王一日不除,我等隐患一日不解。”马文才低喃道,“除非他失了盛宠,否则我们就得一直忌惮。”   他记得临川王最后还是倒了的,但那时他已经死了,实在不清楚始末,似乎是和刺杀皇帝有关。   只是从目前来看,萧宏明明只爱财爱色,对皇帝之位没什么兴趣。况且梁帝有儿子,就算他死了,也轮不到萧宏上位。   难道是构陷?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扫向身边坐着的梁山伯。   御史大夫王简,倒是一直很想扳倒临川王这个毒瘤。   就在两人烦恼间,门外一直听着的祝英台突然推门而入。   “你们不必为我担忧了。”   她自暴自弃地说。   “出使的队伍里在招书令史当随队的属官,整个玄圃园的人都在躲……”   “大不了,我请求作为随队属官,出使北方去。过个一年半载再回来,他说不定都把我忘了。”   萧宏手再长,伸不到北魏那边吧?! 第302章 入幕之宾   这一次糖坊的遇袭, 给马文才狠狠上了一课。   他到了京中后一路顺风顺水,顺的有些得意忘形了, 以至于砂糖和冰糖的效果好的出乎他意料之外, 也招惹了不该招惹上的对象。   无论是二皇子还是临川王,都是他根本惹不起的对象, 更别说祝英楼带来的讯息很明显地表示二皇子看上了他, 希望将他一起绑上船。   在太子没有犯过任何错误、又早已辅政多年的情况下,和二皇子搅和在一起简直是自寻死路。   只要一想到祝英台说的“海外岛屿”、以及祝家这么多年来替二皇子敛下的财富, 他就胆颤心惊。   经由此事, 马文才已经决心以后的新奇事物都不能再通过他出现, 而且裴家势必不能再隐于人后,只推出他来坐享其成。   如果不能震慑旁人,他以后能做的事情只会更少。   所以马文才否决了祝英台的建议。   “不, 你不必出使。”   他摇头。   “你住的那间客店是裴家的产业,从明日起, 店前会挂起裴家的招幡。”   不是本地土著的祝英台没有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祝兄,是要拉裴家下水?”   见祝英台没理解,梁山伯在一旁解释。   “裴公当年带领游侠儿行走,凡是和裴家有关的货或者人就会挂上裴家的旗号,如果有人劫了货,裴家的游侠儿会誓死讨回, 不死不休。早些年世家子弟在外游学或是上任, 如果家中放心不下安全, 往往会请裴家代为保护, 虽然现在是太平之时,可谁也不愿意得罪裴家。”   祝英台住在裴家的客店,如果升起了招幡,就表示这里有裴家的高手坐镇。住在这样的客店里安全自然会得到大大的保证,最重要的是,这代表着裴家的态度。   若动了里面的人,无论是谁,只要敢露面,就是不死不休。   只要不想遭受层出不穷的刺杀,都脑子的都知道该避开这样疯狂的家族。   就是后世的镖局兼奇幻里常见的任务酒馆嘛。   祝英台了然了,但还是有些担心。   “我只不过是一个小人物,裴家会为我挂招幡吗?”   听了祝英台的话,马文才和梁山伯齐齐笑了起来。   “祝英台,你有时候,是不是太小瞧自己了?”   马文才笑得很温暖。   “只要裴家不傻,就不会拒绝保护自己的摇钱树。”   ***   在裴家挂上招幡的第二天,马文才就找上了祝英楼,同意将砂糖和冰糖的方子给二皇子,作为祝家和二皇子那边断绝关系的代价。   祝英台被劫走的事情被保密了下来,   这方子是祝英台弄出来的,祝家为了女儿牺牲这么多,虽然马文才并不想让祝家知道这方子和祝英台有关系,但用祝英台的方子换取祝家彻底脱离困境,马文才觉得这很合理。   祝英楼一边高兴于马文才不必和二皇子作对,一边又担心他被二皇子一起拉下水。   但很快,他就放心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这次临川王劫掠糖坊的行为使梁帝父子产生了什么样的联想,太子令属官找到了马文才,建议他将糖方进献给皇帝。   萧衍早些年勤政嗓子落下毛病的事情很多人都知道,如今被太医证明含着冰糖对解决他嗓子干痒的情况有帮助,太子早就动了向马文才买糖方的念头。   只是君夺臣产对名声有太大的损伤,几位皇子也不是买不起冰糖,所以太子就将这个念头按下了。   如今这些糖为马文才惹了祸,再建议他交出糖方就不是趁火打劫,而是教他怎么自保。   其实不必太子如此做,马文才原本也有这样的心思,两边一拍即合,马文才向宫中进献了糖方,除了向宫中,连同太子、二皇子和几位皇子一人都送了一份。   如此一来,他答应祝英楼会给二皇子进献糖方的承诺就算是完成了,至于太子和几个皇子都有的事情,就不是他考虑的了。   毕竟他是被“说服”的那一个嘛   这糖产量这么少,裴家的势力多在梁国北方,也伸不到南越之地去弄蔗糖,既然祝英台有把握开发其他赚钱的买卖,这糖的生意就被马文才这么干脆的放弃。   马文才这边虽然事情闹得挺大,甚至动用了宫中侍卫搜捕萧正德,可因为和之前无数次一样无疾而终,最后也没有成为什么轰动的大新闻。   倒是出使北方的事情因为临近出发之期变得越来越急切,几乎每一天都能听到谁谁谁因为不愿意被选上而生病或养伤在家的事情。   祝英台依旧每天去玄圃园抄书,太子和三皇子大概是担心她又遭遇之前的事情,每日都派了玄圃园的牛车接送,让祝英台一边受宠若惊,一边感慨这太子果然是个好领导。   只是自她回了玄圃园后,太子似乎终于开始注意到这座私园了,经常邀请朋友来这里小会一番,做做诗、聊聊人生,偶尔还会点她和袁为之一起点评点评、为他们记录诗作。   每每一到让祝英台点评的时候她就卡想死,小时候做阅读理解的噩梦又一次降临,更别说太子和几位皇子的态度都很“谦逊”,就是一副期待的表情希望她能说出些什么不同的见解。   多来几次后,祝英台大喊吃不消,她本来就要负责抄书,这次旷工几天,回来后发现要抄的书更多,好多残本断篇全堆在了她的案头,抄的她只想罢工。   要不是为了躲临川王的风头,她说不定真要学袁为之告病在家了。   梁山伯也没好到哪里去,在陈庆之那里走了明路之后,他就进了御史台,从监察御史做起,每日都要去御史台点卯。   因为他的“乔装”,在几乎没有士人的御史台几乎是个异类,根本没有交到任何朋友,提起“裴山”都用“那个怪人”来称呼。   不过也得益于他的乔扮,御史台里大部分人都记住了裴山这个人,在刚入御史台时得了不少方便。   就在一切都似乎平静向前的时候,出使北方的使团终于要上路了,一个新来的消息震的马文才几人都有些措手不及。   因为褚向腿伤未愈,徐之敬向使团自荐,以书吏和医者的身份,随团前往北方,并得到了主使谢举的批准。   “你疯了!好生生的为什么要出使北方?”   马文才和傅歧像是看疯子一样看着面前的徐之敬。   此时他已经瞒着所有人自荐成功,并正式得到了使团的委任书。   莫说马文才和傅歧,就连褚向都懵了。   “徐兄……”   他的嘴唇微微颤抖,声音已经有些颤抖。   “……你不必做到如此地步的。”   ***   临川王府。   送走了临川王的江无畏在侍女的服侍下娇弱无力地起身,脸上满是餍足的表情。   江无畏的弟弟死了,为了不让自己宠爱的这个女人太过伤心,这一段日子他几乎都是宿在她的游仙园里,日日哄她开心,在床笫之事上也十分卖力。   好在他的卖力并不是没有用处的,现在她的脸上已经很少再出现之前的凄楚之意,也会投桃报李地伺候他。   他有这么多女人,唯有江无畏能让他时时刻刻得到满足,所谓“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眉黛羞频聚,唇朱暖更融”,这样的尤物如果一天到晚愁眉苦脸的,就算再美他也只能不舍地放弃了。   江无畏餍足了,便去内室后方的浴池里沐浴整理,萧宏方才有些累了,懒得出门,干脆就让人在门外汇报府里的事情。   “我等派人去查了,那件官服并不是特意量体裁衣的,只是做了些修改,之前是太子府上派人去领的。”   那门客在门前汇报着:“由此我们推测,应当是太子府的属官。”   太子的属官?   萧宏皱着眉头听着。   “太子的人怎么在马文才的塘坊里?”   在屋内沐浴的江无畏看似假寐,其实闭着眼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   “马文才在建康的亲友中,唯有祝家的祝英台任东宫的书令史,协助太子编修《文选》……”   那门客调查的很清楚,一板一眼道:“祝英台的妹妹是马文才的未婚妻,只是没过门就出事了。他们是同窗好友,所以才定下了这门亲事。”   萧宏这下表情更僵了。   “祝家?那不是萧综的人?”   门客大约知道点什么,但知道的内情也不多,只能点头。   “是,是那个祝家。”   听说自己看上的人即是太子的属官,又是萧综底下的人,萧宏立刻懂了。   “那几个小兔崽子!”   什么看上了他楼里的绝色,分明就是冲着祝英台来的!   门客看了萧宏一眼,没敢说话。   “那祝英台现在身在何处?府里的人手要是想劫他,可容易?”   萧宏还是忘不了祝英台。   “王爷,我们去找祝英台落脚之处时发现……”那门客有些可惜地说,“那祝英台住在裴家的地方。”   “怎么又跟裴家惹到一起了?”   萧宏爱财又怕死,听到裴家就头痛。   “祝家也算是豪族,可能请了裴家游侠做家中嫡子的护卫;也有可能是其他什么人委托了,但既然惹上了裴家,王爷最好先观望一阵子。”   那门客谨慎道:“既然这祝英台靠山不少,还是从长计议吧。”   萧宏又是怒又是悔,但最终还是只能同意暂时歇了自己的想法。   江无畏心头一松,仰着头任由自己滑入池中。   等到傍晚时分,萧宏出门赴宴,江无畏的游仙园里这才安静了下来。   她换了一身常服,静静地坐在房中,等候着来人的消息。   没一会儿,一个不起眼的小太监悄悄地入了院子,在江无畏侍女的指引下进了房间。   “我让你盯着吴先生看他这几天都和谁接触,可有结果了?”   吴先生便是那天怀疑是马文才的门客。   “吴先生深受王爷器重,这几日一直跟在王爷身边,并没有出门。不过……”   小太监顿了顿。   “不过什么?”   江无畏柳眉一竖。   见江无畏要发火,那小太监才硬着头皮说:   “不过吴先生没有出门的时候,常往大王子那去。” 第303章 振翅高飞   临川王不爱听人说教, 又贪财小气, 他的王府里不养闲人, 能经常在他身边出现的先生, 往往都知道他的性格, 不是善于“变通”,就是会拍马屁。   吴先生是前一种。   江无畏收买的小太监一直盯着这位吴先生,发现他在府里并没有多少朋友, 但经常往萧正德那去, 这让江无畏心里生出了不太好的猜测。   王爷追责的时候, 萧正德很轻易的就把黑锅甩给了他弟弟, 将责任推得一干二净,与其说他是下意识的推卸责任,倒不如说是一点都不但担心弟弟因此生怨。   之前他还明明希望讨好自己, 甚至不惜去抢糖坊, 为的就是让自己在王爷面前美言几句……   事出反常必有妖。   接下来的日子里,江无畏小心的打探弟弟死那一天萧正德的行踪, 但王府里没人能说得清他去了哪儿。   临川王府匆匆收到消息, 王爷让萧正德先躲起来, 她收到消息时,弟弟也已经得到消息离开了王府。   连她都不知, 弟弟的消息从哪儿来的?   如果只是躲避皇子们的搜捕, 怎么会谁都说不清萧正德那日的行踪?   一个个不合常理之处的出现, 让江无畏心头对萧正德的怀疑升到了最高点。   萧正德并不知道自己被江无畏盯上了, 在府中依旧大摇大摆的过日子, 浑似没有之前来抓他的那件事一般。   他本就是残暴贪婪的性子,憋在临川王府不能出去,就使劲糟践府里的女子,江无畏不时听到有姿色不错的侍女消失不见,府里女仆人人自危,心中对他厌恶更甚。   就在江无畏以为是自己猜测错了的时候,那几个盯着萧正德的下人又给她带回来一个消息。   他弟弟死的那天,萧正德扔了一双鞋。   贴身伺候他的太监舍不得那双好鞋子,没有依命扔掉,而是拿出去卖了,被盯着萧正德的人发现,悄悄买了回来。   江无畏赏了买鞋的人一笔钱财,那人识相地献上了那双鞋。   那丝履面上有血,血渍红褐,虽然被清理过,但滴落在鞋上的血渍依旧还能看到一些痕迹。   吴法寿是正面中刀,家医说没有反抗过,应是来不及反应便被刺中了要害。如果萧正德是凶手,拔刀时血沿着兵刃滴到他的鞋上,合情合理。   “抓到你了。”   江无畏握紧了那双鞋,脸色阴沉。   ***   六月十七是钦天监挑出的好日子,也是出使北方的使团出发的日子。   那一日确实无风无雨,可天气十分炎热,褚向腿伤未愈只能暂时坐在车里,徐之敬则和宫中的医正一起准备了不少避暑驱虫的草药,以免路上有人因为天热而中暑。   在这样的日子出发也是没办法,元澄不能在边境等候他们太久,没有这位任城王的保护,那些魏国的主战派很可能在魏国国境内让他们无声无息的消失,以挑起两国的战事。   虽然已经从简再从简,但从谢举到褚向,几乎出使的主要使臣都是士族,这些人光吃穿用器就准备了几车,再加上国礼,车队几乎一眼望不到头。   一路上光安排水路路线、在哪里补给、在哪里换车,就已经耗光了不少人的耐心。   听闻其中的种种,马文才更加不觉得徐之敬去是个好主意。   徐之敬虽是担心褚向的安危,但更多的原因是为了解决他祖父的一个心结。   他有一个族伯,名为徐謇,曾是徐家最杰出的医者,在随军任军医的时候被北魏俘虏,听说现在出仕北魏,在洛阳为官。   当年徐謇被俘虏时家小还在南方,北魏爱惜他的医才不愿放他南下,他的妻儿也就被留在了南齐。   为了保护妻儿,徐謇托人带信回家,希望家中将他逐出家门,以免他出仕魏国的事情牵累到徐家。   因为这个,徐謇的母亲一病不起,徐之敬的祖父不得不在接管家族后将他从家谱中除名,却依旧在家中的祖坟里为他留了一块墓地。   这么多年过去了,徐謇和南边的东海徐氏几乎断了消息,直到十几年前,那边托商人带来了徐謇已逝的消息。   徐謇临死前依然怀念家乡的父母兄弟,反复叮嘱自己在北魏后来娶的妻妾子女一定要保护好他的尸骨,日后要葬回祖坟里,葬回她父母的身边。   徐謇在北魏的三个子女并没有继承其父的医术,却有为官的才能,也十分孝顺。他们在父亲死后想方设法托人送信来了南梁,希望徐家有人能北上接回徐謇的尸骨,扶灵回乡。   可那时梁武帝刚刚登位,野心勃勃,于是自徐謇死后这十几年来战事不断,断绝了之前一直保持着的来往。   徐家名义上已经将徐謇驱逐出族,并不能光明正大的北上,这件事就这么一直拖了下去,成为了徐家一个心结。   徐之敬此次申请出使,一是实在放心不下褚向,二便是要迎回伯祖的骨灰,将他送回祖坟。   他和当年的徐謇一样,都是为了保护家族而被家族除族之人,徐之敬对他颇有“物伤其类”之感,更别说徐謇虽然已经不算东海徐氏的人,可在北魏官至大鸿胪寺卿,并不算辱没了祖宗。   更别说徐謇留在南梁的妻儿几乎就是在他家的庇护下活下来的,他的孙子是他父亲的弟子,不是外人。   徐謇的后人现在是金乡县伯,亦是齐州刺史。因为有这层关系,徐之敬并不担心到了洛阳会人生地不熟,毕竟有同族照拂。   褚家的姑母派人到国子学来找过几次褚向,但褚向都称病避而不见,徐之敬担心他心软会回去,临走前配了十几副药送去了褚家,只要褚皇后好好吃药,半年之内性命无忧。   他知道褚向虽性子温和,却不愿别人瞧不起他,并没有宣扬他的脚踝是怎么赏的,只是被谢举询问情况时隐晦地提了下他这么多年一直在被姑母虐待。   谢举本就对褚向颇有好感,听说他的遭遇后对他更是同情,有了他的庇护,褚家再没有办法接触到褚向。   六月十七那日,百官送行,马文才和梁山伯、傅歧、祝英台四人也站在在围观的人群里,目送着两位同窗离开。   “你说,褚向还会回来吗?”   梁山伯问身边的马文才。   “我不知道。”   马文才思忖了一会儿,才说,“我们只能推断出褚家在帮二皇子,并在二皇子和萧宝夤之间牵线搭桥,却不知道褚向在其中起到什么样的作用。他其实才思敏捷、胸有大志,但却有志不能伸张,陛下颇为忌惮褚家,不会让他如愿出仕……”   他顿了顿,“要是我,我会选择逃往北魏,在魏国出仕。”   萧宝夤如今是北魏的“齐王”,又是车骑大将军,褚向投奔萧宝夤就算得不到北魏重用,在王府里也更有用处。   毕竟二皇子在明面上并没有对褚向有什么优待。   “那徐之敬怎么办?”   祝英台脱口而出。   马文才和梁山伯露出迷茫的表情。   “什么……怎么办?”   褚向若一心留在魏国,就算徐之敬劝说也没有用。现在魏强梁弱,梁国也不会为了一个褚向开罪魏国。   没人听懂,祝英台有些惆怅。   “不说这些。”   马文才看着喧嚣的人群,并没有和其他人一般选择看完热闹就离开,而是耐着性子站在城门前继续等候。   直到远处传来马声嘶鸣、车轮咿呀之声时,马文才嘴角一扬。   “来了!”   人人都在关注着使团北上的事情,几位皇子更是率领百官十里相送,于是倒疏忽了一支进城的队伍。   若是平时,建康城中来了这么一支马队必定要成为一笔谈资,毕竟马在南方不多见,如今也没有多少士族会骑马赶路。   听马文才说“来了”,几人心头都是一凛,纷纷抬头眺望。   只见那嘶鸣声越来越近,亦能听到骑士控马的吁声,毕竟已经到了城边,不能再纵马奔驰。   为首一人虬髯满面、身材健硕,骑着高大的北方马,身后跟着十几个健儿,远处还能看到车队的踪影。   那人远远看见马文才,伸手嘬唇打了个唿哨,忽听得几声鹰唳乍然响起,半空中有两道黑影向着马文才的方向劈头袭来!   旁边的梁山伯和傅歧已经变了脸色,大喊着“马兄小心”,祝英台更是拉着马文才要躲,却见马文才避都不避,昂首向天。   看见徒弟没躲,虬髯之人哈哈大笑,又打了个唿哨,刚刚还做飞扑之势的双鹰一左一右在马文才身边盘旋而过,复又振翅高飞。   “裴公又捉弄我!”   眼见着裴公翻身下马,马文才露出只有见到长辈时才会露出的欣喜表情,高呼出声。   他不忘梁山伯现在是裴家庶出子弟的身份,也拉着他一起上前拜见。   “总算把您盼来了!” 第304章 风云再起   一年后, 建康。   玄圃园中,欢声笑语。   如今太子在玄圃园中举行的诗会,已经是文人士子最想要参加的集会。   这据说是受到玄圃园中各书令史的启发, 起初只是当残章攒的多了后,太子召来大儒名士就各家献上来的残章断句进行讨论、并尝试“补缺”, 并为此设置了彩头。   而后, 对此感兴趣的人便越来越多,最后发展为每月一次的“固定活动”。   因为“补缺”考验的是过人的想象力和不同的风格, 太子便没有拘着必须要士人参加,渐渐的,将太子这处“玄圃会”当做敲门砖的人也越来越多。   有时候哪家送来的残章有些来历, 连皇帝和官员都会跑来凑热闹。   每次到这样的诗会时, 祝英台就想跑。   自去年从临川王府被救回来后, 她一下子就成了玄圃园里的香饽饽, 就好像玄圃园发现没了她就不能转一样,越来越多的诗篇堆在她的案前, 有些甚至让祝英台怀疑他们是不是放低了标准。   除此之外, 二皇子和三皇子也经常来园里玩, 他们无所不用其极的希望她能作诗,常常说话间说得好好的就伸手一指枝头或是什么地方:   “这花天气不错, 英台不来一首?”   英台和马文才讨论过这个问题,最后马文才猜测应该是三皇子抢了她为自己作诗的帕子后, 觉得英台应当有这样的实力, 偏偏她又不爱作诗, 便只能想尽办法希望她能乘兴来一首。   对此,祝英台只觉得是自己剽窃了后人诗句遭了报应,除了在抄写诗赋时看见上辈子背过的诗会补一补以外,再也不在外人面前作诗。   大概是她这样的“怪癖”引起了太子的注意,她偷偷“填补”残句以今托古的事情终于还是被发现了。   好在太子没有责罚她,只是顺势令她对玄圃园中精妙的残章进行“完形填空”。   这就要了祝英台小命了,有原身的学识打底做两首诗还可以,让她补全那么多残章断句,哪里是她做的到的?   无奈之下,她选择了“祸水东引”,索性建议太子召集名士大儒一起“研讨”这些残章断句,一来这些人文风各有所长,二来这样做一首诗就有好多种填法,比较有趣。   就是没想到她为了不累死自己随口提出的建议,如今成为了玄圃园里一月一度的盛事,也因为这样的缘故,各方送来的诗文更多了。   最后还是自己挖坑把自己埋了,说起来都是泪。   “山际见来烟……这只有一句,如何填?”   捻起残简的文士眉头紧蹙,“为何到了我,就只有一句?”   “吴老,就因为你水平高,所以才把这个留给你啊。”   其他几个文士齐齐笑了起来。   叫吴均的文士年纪已经很大了,他是负责修史的,自己也长得像是出土文物一样,须发都已经花白。   他身体不好,平日里很少出门,只有玄圃园开诗会的时候会来看看,他对古物颇有研究,有时候。倒不是为了作诗,而是为这些载体断代。   “这简,看起来就几十年,有点像是家里小孩练诗作的小简啊。”   吴均翻了下竹简,仔细摩挲。   “吴老,我们还等你填诗呢!”   几人纷纷起哄。   太子坐在轩中,看着轩外廊下的文士们起哄,笑着怂恿。   来这里的都是对自己实力有信心的,吴老被人一哄,握着竹简填了一首:“山际见来烟,竹中窥落日。鸟向檐上飞,云从窗里出。”   他诗一念完,大家齐齐向着握笔的祝英台看去。   “点评!”   太子对祝英台一颔首。   又来了。   这是看中了她在应试教育下训练出来的阅读理解、不理解瞎掰的能力吗?   “好诗!”   祝英台肃容道:“此诗精炼简洁,随意而传神地表达了吴老惬意闲适的心情。残句里本只有一句‘山际’,于是全诗切合第一句的山际,表现出烟岚弥漫着山谷,在山峰间飘来荡去,落日西沉,只能在竹林的间隙中窥见其脉脉的斜晖,由此可见竹林的茂密青葱,山间的幽趣已曲曲传出。”   听到祝英台点评到了点子上,吴老自得地点头。   “同时,全诗景物动静结合,构成山居特有的景物环境氛围。吴老又运用景中有人、景中含情、情景交融的手法来观察写出景物,寄托自己的情志于景物环境之中,体现了山居的清静超脱,远离尘嚣,表达了他安贫乐道的思想,实在是辞藻与立意极佳的作品。”   她一点评完,众人纷纷鼓掌。   感谢作文赏析、文言文鉴赏以及自己瞎诌的能力!   要是以后还能回到现代,她一定去考公务员!   “无论听多少次,都觉得英台你对诗词的了解实在是过人。旁人只能说好,却很少能像你一般将为什么这么好也能说出来。”   太子叹息道:“既然这是首好诗,你就将它抄下来,就提名《山中杂诗》,作为本月玄圃会的入选诗词吧。”   “是,太子殿下。”   祝英台拿人俸禄,老老实实地写下《山中杂诗》。   “那且听听我这首。”   另一个文士拿起手中的残卷,读道:   “今夕已欢别,合会在何时。明灯照空局,悠然未有期……”   他明显是个庶人,虽是一介白衣却毫无拘束之感,只稍微思索了会儿,吟诵出一大篇来:“落日出前门,瞻瞩见子度。冶容多姿鬓,芳香已盈路。芳是香所为,冶容不敢当。天不绝人愿,故使侬见郎……”   “……今夕已欢别,合会在何时?明灯照空局,悠然未有期。自从别郎来,何日不咨嗟。黄檗郁成林,当奈苦心多……”   “……恃爱如欲进,含羞未肯前。口朱发艳歌,玉指弄娇弦。朝日照绮钱,光风动纨素。巧笑蒨两犀,美目扬双蛾。”   他负手闭眼诵完这首诗,满脸期待地看向祝英台。   “我这首如何?”   ……   会抄死吧。   祝英台满脸不爽地看着他,没有立刻点评。   “你一定是提早拿到“残卷”了才能一口气背出来的吧?曹植七步成诗也没你这么快啊!”   他用了《子夜歌》的乐府格式,虽说有固定格式,但创作周期一般都很长,很少能这样一气呵成。   她上下打量着这人,记得他姓方名奉,按理说有这样诗才的人后世不会没有名声,她却听都没有听过。   显然其他人也是一样的想法,看向此人的表情明显有些变化。   但此人似乎丝毫不知,一心一意等着祝英台点评。只是祝英台确实被他这一大串震撼住了,一时没有开口。   “李兄,既然是《子夜歌》,又有这么多吴语,你就该用吴语来唱才是。”一旁的袁为之见气氛有些紧张,突然开口结尾:“而且英台年纪小,你这又是“芳香”,又是“玉指”、“美目”的,他怕是听不懂。”   这话就有些狭促之意了,于是一时间,众人哄堂大笑。   祝英台没有跟着笑,她怕他们一群人说着说着就替她做媒。   “好一个沽名钓誉之徒!”   好在事情没有按祝英台担心的这么发展,原本坐在廊下并没有出声的一人高声斥道:   “你竟敢讹称这诗是你写的!”   那做出《子夜歌》的人脸色一白,而后坚决地否认:“你血口喷人!”   “这首《子夜歌》是晋朝一女郎‘子夜’所作。她一腔爱意却未得到良人,于是做此怨诗,世上知道的人虽少,但也不是没人听过。”   那青年冷笑着。   “昔年传王轲府中有鬼魂吟唱此曲,遂无人敢再提,渐渐失传。”   “你是何人,居然这样污蔑与我!”   方奉脸色又红又白。   “他乃刘宋中书舍人东海鲍照之后,鲍涯。”   噗。   袁为之是他的引见人,伸手一指:“他的先人鲍参军乃是乐府大家,家学渊源尚在我等之上,他既然说这诗不是你写的,那必定就不是你写的。”   太子虽然宽厚,但素来最恨这种文坛大盗,立刻命人将他押了。   那边鲍涯向众人拱了拱手,“此诗虽然散轶,但乌衣巷谢家和传出过鬼曲的琅琊王氏应该都有收录……”   他怕众人不信,又指了指祝英台。   “何况这位郎君刚刚不愿为他点评,又蹙眉不语,显然也是因为如此。”   祝英台一愣,没反应过来。   那方奉本就是想借着这偶尔得来的《子夜歌》博得太子注意的,而太子身边多得是能让人说实话的人,没一会儿,此人就对讹称此诗为自己所做之诗供认不讳。   “怎么有这么蠢的人,行骗到太子面前了。”   一群文士见了这样的闹剧,纷纷窃窃私语。   刚刚没有点评的祝英台,虽然年纪轻轻,在众人眼里却也变得越发高深莫测起来。   “好险,这样一来,这么长的乐府诗应该不用抄了吧?”   祝英台在心里松了口气。   “虽然被这俗人坏了心情,但这《子夜歌》却不错……”   她正这么想着,被众人簇拥着的太子却向她递过一个眼色,“祝小郎,将此诗记下。”   记,记下……   就在她挣扎着要承认自己没记住时,萧统已经闭上眼,将刚刚那人吟诵过的《子夜歌》背了出来。   “……落日出前门,瞻瞩见子度。冶容多姿鬓,芳香已盈路……巧笑蒨两犀,美目扬双蛾。”   “听闻殿下记忆超群,过目不忘,想不到竟然过耳亦不忘!”祝英台旁站着的鲍涯激动道:“殿下,您背的一字未错!”   在这没有百度没有电脑没有印刷本没有录音笔的年代,一个人记忆力超群,那真是老天爷给的最好技能了!   妈妈问我为什么跪着抄书。   混入学霸队伍里的祝英台,一边压力山大地同步抄写着萧统背出的诗,一边在心中第一万次腹诽自己一个工科生为什么会落得这样的地步。   这时代太子有异于常人之处,大多昭示着天命所归,鲍涯的激动成功掀起了又一轮追捧的热潮,祝英台素来对这种场合不怎么适应,抄完那首《子夜歌》就到一边去了。   没一会儿,同样闲散的袁为之也摸到了她这边,从怀中掏出一个小酒壶喝了一口,露出怡然自得地表情。   看着那熟悉的酒壶样式,祝英台不由得多瞟了两眼。   “想要?裴家新出的‘春露’,要不要尝尝?”   袁为之将酒壶递了过来。   见祝英台摇头,他又劝道:“这酒不像烧春,口味清淡,你喝喝看。”   她还能不知道这酒酒味清淡?她闻着这味儿都快吐了好吗。   袁为之发现祝英台确实是不感兴趣,便将那扁扁的方壶又放回了怀中,像是不经意般问她:   “你知不知道今天为什么来了这么多人,甚至还有许多庶人也被允许入园参加这诗会?”   “不知道啊。”   祝英台很诚实地摇头。   “因为北魏送亲的使团就快入京了。”   袁为之分享着自己得来的消息。   “两国来使,历来有‘斗诗’和‘谈玄’的惯例……”   “太子是国之储君不便下场,这是在找有诗才的能人呢。” 第305章 天工造物   “魏国送嫁, 听说带了三百匹好马来, 裴公希望我们能想办法弄到这批马。”   梁山伯笑着打趣马文才。   “裴公怎么了, 是要养骑兵了吗?进贡的马要搞到手不容易啊。”   “他一直想要养一支骑兵, 有时候速度太慢做什么都不方便。”   马文才皱着眉头, “但是那么点马能做什么?送来的马说不定都是骟过的。”   两国断了几十年的联系, 别说战马,就连驮货的都用的是驴和骡子。   蜀地那边倒是产马,可是那小马一直是士族的玩物, 他们不喜欢大马只喜欢这种侏儒马, 导致南方也将马培养的越来越小,这种称为“果下马”的马莫说打仗, 就连载的人稍微重一点都走不起来。   皇帝曾举全国之力建起过一支骑兵队伍, 谓之“白袍队”, 连带后勤加照顾马匹的马奴、侍从,也不过才万人, 马则有六千多匹。   这已经是当时梁国最能打的骑兵部队了。   这支骑兵前期时还发挥过一些作用,后来皇帝攻打北魏喜欢用水军,这支白袍队就彻底没落, 听说编制已经只剩六千余人,马更少,连两千匹都没有了。   裴公到京中后曾打听过这支白袍队的事情,想要从白袍队的马场里弄到一些马, 结果回来后直摇头, 说那些马被养的和猪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便停止了这样的念头。   养兵贵,养骑兵更贵,一个骑兵至少有两到三匹马换乘保持马力,听说北魏那边的精锐骑兵一骑四马,哪怕再怎么精打细算,这匹马也装备不了一百五十个骑兵。   这些骑兵做斥候或奇兵还可以,可也不成气候。   “裴公一定是有自己的想法,我们设法谋取就是。”   梁山伯已经不似过去那般谨小慎微,显然这一年来在御史台的历练让他有了不少底气和自信。   “我怕二皇子要伸手。”   马文才说出了自己的担心。   “最近他动作越来越多,对我的忍耐也越来越低。我一直和他虚与委蛇,但毕竟不是一条路上的人,撕破脸是迟早的事。”   自从糖方没有让二皇子如愿后,后者这一年来数次对他刁难,连带着傅歧也受到不少牵连。   要不是裴公入京,宣告了他和自己的师徒关系,情况怕是更棘手。   裴公和马文才合作以后,原本就富甲一方的裴家庄现在已经变成了让不少朝中人忌惮的势力。   那些铁已经被秘密地铸成了钱,并在被朝廷发现之前成功的换成了粮草和土地,马文才现在也有了一座自己的庄园,就在离建康不远的丹阳,是从徐家手中买来的。   他和祝英台大部分研究都被移到了那个庄园里,祝英台成功制作出的东西会在那里被快速复制,然后借由裴家的路子传播开来。   现在的流程是祝英台(研发)、马文才(统筹并组织生产)、裴家(铺设渠道并销售),整个裴家客店下方的地窖已经被挖开,改造成了各种实验室,用于平时的研究。   因为这样的关系,裴家客店很少接待外客,只作为裴公和裴家人在京中的落脚点,能入住店里的也大多是和裴家或和生意有关系的人。   有了钱,裴家的游侠儿们很多为了生活由暗转明成为了护卫,偶尔有些人委托裴家做什么事情也会来找这家客店,在祝英台眼里,裴家已经俨然有了后世雇佣兵的雏形,这间客店也越来越像游戏里的任务酒馆。   这一次魏国送嫁队伍和梁国使臣一起进入梁国国境,边境的军队不方便进入北魏接应,便是请了裴家的护卫私兵以商队的名义去接应的。   两国相交没有小事,裴公怕节外生枝亲自带队去的北方,如今送了信回来,似乎是看上队伍里的马了。   马文才现在已经是皇帝御用的文书,相当于当年陈庆之的位置。   按理说作为皇帝的文书应该权势日重,可皇帝萧衍这几年崇佛到了让人吃惊的地步,不但朝政大部分是太子和几位皇子在处理,就连奏折看的都少了,只在最后做决断。   马文才这个秘书郎在同泰寺陪伴皇帝的时间比在台城里还长,说起来是秘书,实际上倒有些像是随从。   倒是梁山伯到了御史台后节节攀升,从监察御史做起,现在已经升到了侍御使,开始有了纠举百官和承诏的资格。   他和临川王府有过节,御史台里一半人恨不得早日扳倒萧宏这个大毒瘤,一半则畏惧他的势力避之不及,梁山伯升的这么快也是和此有关,现在和临川王府有关的案子都是他在调查和处理。   这一年多来,临川王府上下都恨极了这位“裴山”,梁山伯遭到的大小刺杀不下二十次,谈起这位“白面御史”都恨之入骨。   只是毕竟他在外面名义上是“裴家庶子”,出入有裴家游侠照应,才得以一次又一次的化险为夷。   也因为他不惧明枪暗箭,做人做事也滴水不漏,越发受到御史台几位长官的器重。   裴公是马文才的老师,裴山又是名义上的裴家子弟,两人有所来往便没有多少人意外。   梁山伯在外面很注意维持来往的分寸,是以人人都知道他和马文才是朋友,却不知道是过命的交情。   傅歧现在已经出仕了,在尚书台任金部郎,金部是管理库藏出纳、京中市集、宫市交易的,但和刘宋时不同,金部已经不受重视很久了,说是管理库藏出纳和集市交易,其实现在也就发发宫人、官奴的衣衫,偶尔将宫中储存的陈米旧布之类的东西卖出去。   按傅歧的话说,就是无聊到蛋疼。   唯一的好处是陈霸先的油库也归傅歧的金部管,油这种东西不能久存,陈霸先就倒卖起库油来补贴家用。   有了钱上下打点,又靠傅歧的路子和裴家弟子的身份做倚仗,陈霸先迅速拉起了一帮小弟,从一开始的倒卖库油到倒卖宫中库藏,再到后来帮马文才推开新鲜玩意儿的市场,现在也算在京中说得上话的人物。   “话说回来,北魏和亲的公主已经快到扬州了,你那些烧春说不定能卖掉。”   梁山伯笑着说:   “徐兄出使北方一年多,又和魏国使臣一起来南方,想必和魏国人很熟悉,那些酒我国人不爱喝,不代表北面的胡人不爱喝。”   每一样新鲜事物让人接受都没有那么容易,尤其是之前从来没有过经商经验的马文才和祝英台。   祝英台想当然的觉得自己制造出高度数的酒就会受市场的欢迎,但现实是她做出了三十度左右的蒸馏酒时,这酒根本就卖不出去。   别说没人买,就连马文才也不爱喝这酒,哪怕这酒颜色清澈漂亮。   他们都没有什么真正自己打拼过的经验,后来还是梁山伯参透了其中的关键:   酒是粮食酿造而成的,一般的百姓饭都吃不饱,根本不会饮酒,而作为饮酒主流群体的士族已经习惯了喝浊酒为主的低度酒,没办法接受这样辛辣的酒。   士人饮酒讲究的是风度和“灵感”,要的是微醺而不是烂醉如泥。   祝英台造出来的酒,一入口脸便涨的通红不够从容,辛辣的口感亦会让人没办法保持从容,更别说喝完后极亦喝醉而失态。   举此种种,这被命名为“烧春”的酒没有多少士人会买,倒是傅歧讨去送给家中认识武将的那几坛子颇受欢迎,认为行军时来几口能提神。   祝英台和马文才制作这些高度蒸馏酒耗费了非常多的粮食,结果可能血本无归的结果实在让祝英台没办法接受。   后来她动起了勾兑和蒸馏时稀释酒水的主意,勾兑出了有果味的“香露”、味道清淡的“春露”和颜色透亮多彩的“花露”三种酒,才算是打开了市场。   因为没办法确认酒精的度数,每一种酒在被研究出来时她都反复品尝,在保证酒精度的情况下不醉倒为宜,就连酒量都练了出来。   不过当她确认了配方的配比后祝英台就不喝了,她担心自己会因此酗酒,而且每种酒勾兑都要尝味道,喝太多以后都要吐了。   之前酿造出来的高度酒“烧春”虽然不好卖,却因为酒精度数高而不宜变质,所以马文才也没有将它们卖出去。   这种酒香气浓郁口感辛烈,加热后反倒会将酒中的香气带出,让酒质更浓郁香醇,而且在加热的过程中味道会没那么辛烈。   至于那些“酒露”,则更适合冰镇。   说话间,祝英台已经乘坐玄圃园的牛车下班回来了。   此时是六月,她却觉得自己已经热的浑身冒火,一进外厅里就从桌下拉出一个布袋,将它投入桌上的黄铜水盆里。   随着她不断地投入那些白色的结晶并搅拌,没过一会儿,那盆水就冒出了丝丝凉气。   祝英台搅拌了一会儿就不耐烦了,反正水已经开始慢慢凝结成冰了,她就这么抱着冰盆盘腿坐下,拿着自制的折扇对自己扇着凉风。   “你们刚才在聊什么?”   “虽然已经见过无数次了,可每次看了都觉得很神奇啊……”   梁山伯和祝英台同侧,迎面感受到明显带着冷意的凉风,再看着盆里噼里啪啦结成冰的水,不由得叹息。   “你真不是天上的神仙下凡来的吗?”   “莫夸她,否则等下又要翘尾巴了。”   马文才对冰块这种东西不感兴趣,他跟在皇帝身边自然是少不了冰盆的,而且他本身也不怕热。   他注意到的是祝英台手上另一样东西。   “你手上那是什么?叠扇?”   “这个?”   祝英台莫名的看了看手里的折扇,“这是折扇啊,我让竹部的工人用没用的纸片帮我做的。”   她现在字写的不错,画也还可以,为了不让扇面太单调还在上面画了画,提了首小诗。   这种东西后世两块钱五块钱一把满大街都是,景区更是摆地摊的货,所以她也没当回事。   但马文才却将它拿了过来,在手里把玩了一会儿。   “刚刚我们在聊北魏和亲使者的事情。”   梁山伯见祝英台没了扇子又开始冒汗,伸出手用宽大的袍袖为她扇风。   马文才抬眼看了他一眼,但没说什么,又继续低下头去把玩折扇。   “你们也得到消息了?玄圃园里现在也为这个事热闹,太子殿下想在北魏人来时扬我国威,为了找斗诗的人选天天开诗会,快愁死我了。”   祝英台揉着已经酸痛的手腕,问梁山伯:   “这么下去手要断了,有时候一份要抄上十几张传送各人。上次我让你帮忙刻的雕版怎么样了?”   “刻是刻好了,可是英台……”   梁山伯声音低沉,“我试着按你的说法用墨刷了再覆盖上去,字迹一下子就泛开成一团,根本没办法看清。倒是刻大幅的画还能看明白。”   梁山伯木工活儿做的不错,字也不错,祝英台便求他在闲暇无事时刻一块板子,试验她想做的雕版印刷。   听到梁山伯这么说,祝英台立刻陷入了“发明家模式”,开始自言自语。   “为什么会泛开?是纸张的原因吗?宣纸容易泛?还是墨的问题?现在的墨是水墨所以容易泛,难道要用油墨?我的天不会为了做雕版还要再去造油墨吧……”   她搓着下巴。   每次都是如此,她想要造出什么东西就要解决更复杂的问题,这样折腾一通后做出来的东西还不一定是她要的东西。   就在裴家客店的地下室里,已经摆放了不少废弃的玩意儿,包括她做失败了只能亮一天的“人工夜明珠”、达不到温度烧不出来的瓷器、各种有漂亮颜色淡含毒的颜料等等。   每到这个时候,她都暗恨没有把家里的《中国古代日用化学工程技术史》和《中国古代科学史纲》带来。   为了雕版还要创造出油墨,有这时间和钱,不如雇穷书生抄书……   祝英台摇摇头把偷懒的法子甩在了脑后,注意力回到北魏来使上。   “听说送嫁了一位公主?嫁给谁啊?陛下都禁女色多少年了,太子有太子妃了,几位皇子都有了王妃,难不成嫁给宗室?”   祝英台猜测着。   “人家千里迢迢送来不会就嫁给宗室的吧?”   “和亲只是个愿意交好的信号,那位公主也不是什么公主,不过是元魏的宗室女子。”   梁山伯解释着:“陛下是不可能娶这位公主的,那样他就和魏国的元帝同辈了,太子和几位皇子停妻再娶的可能也不大。如果公主年纪不大的话,大概会是几位年纪小点的皇子里选择,要是公主年纪大了……”   “算了吧,人家是奔着谢家和王家来的。”   马文才一语道破天机。   “那些胡人做梦都想和王谢之家结亲,谢使君既然能弄个公主回国,必定是谢家哪位子弟要娶。”   “哇,这样很打脸啊。”   祝英台咋舌。   “魏国人一到京中,少不了又是比武、斗诗、看谁风雅。”   马文才摆弄着手中的折扇。   “送嫁的魏国将军一定是武艺超群,而且深受皇室信任。这一路他要保护公主,还不能影响到公主的名声,八成是同辈同族的宗室。”   他猜测着。   “斗诗嘛,我们这边是不怕的。谢使君是我们的主使,我猜那边的主使应当是姓崔。崔家总不会连几个能写诗的人都没有吧?”   待说到风雅时,马文才将扇子一展,动作潇洒漂亮。   “但要在短时间里风雅起来,说不得要落在你这折扇上。” 第306章 有凤来仪   折扇这东西, 其实之前就有人用过, 叫做“叠扇”。   魏晋时人人爱谈玄,为了表现出超脱潇洒之意,往往会拿个羽扇或团扇挡住自己的脸再冥思苦想,称之为“障扇”,但这两种扇子都不方便携带,于是曾有人做出过羽毛叠扇来代替团扇。   但这种叠扇的开合并不是很流畅, 经常打开不成一身碎毛, 看起来颇为狼狈,加上玉骨后沉重掂手, 和“从容”的风度不符,于是并没有流行开。   但祝英台做的不是羽毛叠扇,而是后世常见的书画折扇。这种扇子用了竹子为骨, 一面作了画, 一面题了诗,开合之间潇洒至极, 让马文才一看就喜爱上了。   这段日子以来, 萧衍都在烦恼着该怎么让北人一来就觉得南方果然是衣冠正朔。别人口口声声说什么“胡虏”、“塞种”, 但他自己知道, 自北方文帝改革以来,北魏已经早不是几百年前那个部落城邦了,南人该有的东西,他们都有。   如果不能让北人由衷的仰慕南朝的文化并产生距离感,在两国谈判之中, 优势会荡然无存。   别人可能不知道,但马文才知道,一旦皇帝有了什么无法解决的事情,就会躲入同泰寺里“斋戒”。   浮山堰一事最大的打击不是消耗了梁国这么多年的国力,而是把这个国家的自信和骄傲打掉了。   一直以来,这位陛下也曾经历过各种失败,但这些失败都是可以接受的。浮山堰的垮掉让他的自信也跟着垮掉了,自那以后,他做出任何重要的决定时都会犹豫不决,甚至不敢再轻易下决定。   只有在同泰寺里,在小小的斗室之中,他才感觉到过去的那种果决回来了,因为在那里,他是有漫天神佛庇护着的。   越接近真相,马文才就对现在的梁国越失望。梁国其实已经到了颓败的边缘了,可似乎没有多少人能看得见,各个都在醉生梦死,试图用这种方式就能掩盖内心的惶恐。   但北方也是一样的烂摊子,比南方好不了多少,已经改制的北魏迟早会变得和南方一样,他连另投别处的选择都没有。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甚至能和远在北魏的萧宝夤产生共鸣。   萧宝夤生于南方,居于北方,恐怕比他的体会更甚,那他会不会和自己一样,产生无处容身之感?   但这些念头最后也只是一瞬,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在未来几年内尽力把握住这种难得的安宁,并发展自己的实力才是重点。   在马文才的建议下,听话的祝英台便去做了。   她委托了那些竹工连夜给她赶制了几十把扇子,扇面是用上好的银光纸制成,纸质光润洁白且有一定厚度,扇骨用的都是无子的残简,这些竹子经过这么多年的时光,早已经浸润出了玉一样的光泽,哪怕什么都不写,这样的扇子拿在手里都是一种凝聚了时光和文化的艺术品。   担心别人会觉得竹子轻贱,她还让竹工们在扇骨最外侧刻上“玄圃园”的名号,既然是东宫所出,再轻那也不贱。   随后的几天内,太子为了选拔人才一直都在开着诗会,题目越来越刁钻、要求的也越来越多,能留到后面几天的都是在作诗能力上万里挑一的人物,比如之前那位老者吴均,比如鲍照的那位后人鲍涯。   正因为人开始少了,祝英台之后几天终于开始有空折腾马文才交代她的事情了。   除了按照太子的要求将诗文录下来以外,她还会将每个人当天做出的优秀诗作誊抄在扇面上,以太子的名义赠给他们带回去做纪念。   只是些竹子和纸张做出来的东西,所有人都没有多想,人人当场就收了。而祝英台确实也很崇拜这些真正有诗才的人,每首诗认真去誊抄了,不是每个人都有她这样一笔好字,这扇面不看诗文,仅仅看字也是一种享受。   现在本来就是六月,今年又格外的热,身上插把扇子实用性很强,用来扇风确实很凉爽,不时就要拿来使用,加上有些人为了学习祝英台的字,更是时不时展开观看,这一看就不免引起别人的注意,再看到玄圃园的标记,折扇这种东西一下子就火了。   四处都在恭维这种扇子,甚至称呼它为“玄圃扇”,人人都以腰间能插一把玄圃扇为荣,俨然成了新的风尚。   但实际上,太子知道这折扇比别人还晚些,当他知道这东西出自自己的玄圃园后,整个人都是懵的。   玄圃扇?折扇?   能写诗作画的扇子?   他怎么不知道有这么个玩意儿?!   当命祝英台呈上自己的折扇后,萧统敏锐的发现了其中可用之处,让玄圃园里的工匠放下手中其他的事情,全力赶制这种扇子,并请当世书品最高的几位大家为扇面题诗,赐给这次负责接待北魏来使的大臣和郎官。   扇面上的诗,用的是祝英台复原的、在此之前从未面过世的《古诗十九首》。   能被挑选出来接待北魏来使的臣子和郎官,无一不是出身、容姿和学识在梁国一等一的人物,其中甚至还有一位女子,乃是东宫十学士之首刘孝绰的三妹刘令娴,人称“刘三娘”。   这位刘三娘诗才惊人,七岁时便能咏诗作对,风格大胆热情,其兄在东宫时常常自叹自己的才学不如其妹,引发了太子强烈的好奇。   太子命人召来对答,刘令娴果然名不虚传,遂叹服并点为女官,辅助太子妃接待魏国公主。   萧衍后宫没有皇后,太子的生母丁氏已逝,这时候只有让太子妃蔡氏来负责这些事情了。   这位刘三娘今年年方十六,在京中追求者入云,赐给她的扇子上书写的正是那首《迢迢牵牛星》。她对此扇爱不释手,无论什么场合都拿着它,那些追求者为了讨好她,也将扇子夸得天上有地上无。   这玄圃扇火了,自然有人仿制。但是众人一开始众人还顾及到太子,只是在自己家里命匠人仿制,没有古简作为扇骨就用象牙和其他珍贵的材质,扇面上书写的是自己最引以为傲的诗句,不敢拿出去炫耀,就在家中把玩。   但总有胆大的自以为“放浪”而拿出去,有一个人就有第二个、第三个,法尚不责众更别说这些高门士子,最后对折扇的追捧席卷整个建康,成了一种风尚。   人人都在攀比扇子的材质、扇面的纸张、扇子上的诗文绘画后,反倒是最初赠送扇子给人的祝英台,就这么被人遗忘了。   对此,祝英台表示喜闻乐见。   被追着写扇面什么的不要太糟心好嘛!   她又不准备卖扇子,干嘛还要附赠手绘和诗文这么苦啊!   不过这件事也有好处,之前玄圃园里那些动不动挨打、一天到晚担心没用了以后要被送去修皇陵的那些工匠们,如今都成了做扇子的一把好手,再也不用担心自己没用后要被弃如敝履。   银光纸本就是宫中工坊所出,外间不得寻,寻常纸张作为扇面写字易破易裂开,唯有这种纸能经受的住不停的开合,为了修复竹简“修旧如旧”,竹园里又有现成的大把上号古竹片,取材自是第一流。   现在只有玄圃园的折扇才被认为是正宗的“文士扇”,为首的郑头更是公认为做扇子第一,就连太子都对他颇为客气,赐了不少财帛给他,现在玄圃园的竹扇已经成了太子赐人的东西,人人都以有一把刻印为“玄圃园”的竹扇为荣。   就在这种诡异的扇子风刮遍建康,已经开始有人缩小了扇子往头上插的时候,北魏的使臣终于到达了建康。   马文才其他事情都猜对了,这次北魏派来的主使果然是姓崔,连带着清河崔氏的子弟也来了好几位。   除此之外,大概是胡人比较有冒险精神,这次来的使臣里也有几位鲜卑使臣,但仅从外表和打扮来看,和汉人并没有什么区别,并不如他们所想的或是黄须或是索头,只有一位眼睛微蓝,原本是姓尉迟,如今改姓了“尉”,身材魁梧皮肤极白,引起不少人围观。   为了迎接北魏来使入城,也为了迎接出使回国的梁国使臣,北魏人入城时可以说是万人空巷,连集市都没人摆摊了,只要还在建康的人都去了城门入宫中的宫道两旁看热闹。   没办法,两国断交了几十年,很多人都觉得北朝人是传说中的人,还有人宣扬鲜卑人都是黄发绿眼的怪人,各种猎奇加凑热闹的心理下,自然是没有人希望错过这样的盛事。   皇帝宗室和文武百官是率先出城迎接的。   马文才作为皇帝的秘书郎自然也去了,而且位置很靠前。   太子知道祝英台才是制出折扇这种东西的功臣,为了奖赏她也将她以东宫属官的名义带在了身边,算是凑上了vip席位。   梁山伯身为御史台一员,负责协助建康令纠察接待中的秩序,尤其是百官的仪容仪态,倒也混在了前列。   至于傅歧,身为金部郎,全权负责这一次接待中需要的物资,忙的是团团转,根本没心思去看热闹。   就在众人翘首盼望之中,南梁和北魏组成的使臣队伍缓缓而来。   大概是出于对梁国的礼貌,队伍最前方的是梁国归国的主使谢举。   谢举和一年前看起来并没有太大区别,只是看起来瘦了许多,想来来回这一年多的时间舟车劳累又周旋于洛阳权贵之中颇为劳心劳力。   但相对的,他这样的清瘦让他显得越发精神矍铄。   萧衍更是奔出几十步,双眼含泪地喊着“谢使君”去迎接他。   这边谢举翻身下马报谢皇恩,两方君臣相得惺惺相惜之时,其他人关心的却是北魏来使,一个个打量着使臣和使臣们带来的东西,纷纷上前将他们团团围住寒暄,表达梁国的热情。   但首先撞入他们眼中的不是北魏人,而是那三百匹膘肥体壮的骏马。   为了彰显国威,这三百匹骏马没有一匹是杂色的,上下浑然一色皮毛光滑,又有众多马奴随行照顾,临入城的前一夜还都洗刷过,远远看去,甚至觉得这些如龙驹般的骏马身上在发光。   几位琅琊王氏的子弟也任秘书郎,这些从来不干活光拿俸禄的“高等人”为了看热闹也来了。   只是他们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战马,有几匹被灰尘刺激打了个喷嚏摇头摆尾,其中一人听到声音甚至吓得跌坐在地上,连声低呼:   “这哪里是马!这哪里是马,明明是老虎!”   一旁的马文才看跌在地上的那人实在丢人现眼,一把将他拉起来推到后面,口中掩饰般说着:   “肯定是早上起的太早,郎君饿花了眼,快去歇歇吧。”   他做的隐秘又迅速,本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但偏偏就有一匹马越众而出径直奔到他的身前,马上的骑士连忙扯缰,连拦都拦不住。   众人被这样的骚乱惊到,还以为是魏国哪位的马惊了,一个个大惊失色地散开,生怕被疯马冲撞。   马文才也想跑,可是那马明显是冲他来的,根本来不及躲避,等那马基本到他面前突然人立而起,叫出欢喜的声音,马文才突然就不跑了,镇定地与它对视。   眼见着马文才就要被马蹄踩中,那马也似乎是被他冷静的目光所震慑,竟轻轻放下了前蹄,转而亲昵地去亲吻他的额头和面颊。   马文才面无表情地将马头推开。   就在人人都在赞叹马文才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镇定,为梁国涨了脸时,马上那控缰的骑士露出内疚的表情,连忙翻身下马道歉:   “抱歉,大黑早上黑豆吃多了,太兴奋了。”   作者有话要说:有情人见面,当然要先送一脸口水啦!   马文才:(被糊口水的)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第307章 送嫁将军   看到那位骑士滚鞍下马, 梁山伯的脚步往后退了退, 将自己的身影藏在了人群之中。   虽然他今日也照旧涂脂抹粉, 但天气太热人群又拥挤,他作为没什么地位的御史在队伍里被呼来喝去, 脸上的粉已经掉了很多,如果是关系非常熟悉的人,还是能看出端倪。   没错, 来的是熟人, 那位曾在会稽学馆教过骑射的“姚华”先生。   “花将军, 岂可失仪!”   一声轻喝之后, 魏国的队伍中走出一名身穿白色官服的中年官员,皱着眉不悦道:“回返队中, 你的任务是保护公主的安全!”   他名义上是训斥, 实际上是在保护, 担心她受到责难。南朝的秘书郎通常是高门贵胄担任, 他担心花夭会得罪人。   鲜卑人尚白, 王亲宗室的袍服大多爱用白色, 来迎接使者之前他们已经通过鸿胪寺学了不少北魏那边的常识,眼见着这人出来训斥, 梁帝立刻和蔼可亲地说:   “我们这么多人,吓到了马也正常,不必太过苛责。”   已经恢复本名的送嫁将军向梁帝躬身致谢:   “花夭谢过梁国陛下。”   “佛念。”   萧衍宽厚地点点头, 又对马文才招了招手, 示意他到身边来, 显然是对他刚才“临危不乱”的举动很是满意。   两人错身而过时,花夭悄悄对马文才眨了眨眼,露出了一个友好的笑容。   花夭是“偷渡”来的梁国,两人在明面上绝对不能表现出认识的样子,马文才足够冷静给花夭省了不少麻烦,而两国既然是为了和平而来,当然也不会因为这么点小事就在门口僵起来。   因为马匹造成的骚乱过去后,连绵不绝的使臣队伍开始入城,梁帝领着文武百官接到了谢举等人后并没有选择倚仗开道,而是直接混入了使臣的队伍,和一路来的使臣们边聊天边前往台城。   他当了几十年的皇帝,又博学多闻,此时一点都没有刻意在北魏使臣面前摆架子,越发风度翩翩,于是这些来自魏国的使臣们纷纷夸赞起梁国的风土人情,盛赞大国的风范。   入城就要下马,就连送嫁的卫队都在地上走着,手中牵着马,只有魏国公主在乘在马车里,此时正打开了车窗,好奇地往外眺望。   “你刚刚倒是胆大。”   回到皇帝身边的马文才一怔,扭头见是二皇子萧综,微笑道:“殿下过誉了,只不过在下家中也养过类似的马,所以并不觉得惊奇。”   “哦,佛念难道心向行伍?否则养什么战马?”   萧综可不是那些见到马就畏如老虎的没用纨绔,此时抓住了他的话头,眯着眼追问。   “惭愧,曾有一个行伍出身的朋友欠了钱,没钱还债,将马抵押到我家的,后来他手头宽裕,那马就赎回去了,不过也因为此事,倒让我学会了骑马。”   马文才将来龙去脉避重就轻地带过。   “好马如同忠犬,并不会随意伤人。”   “就怕是不忠的狗,反咬了主人。”   萧综话中有话。   马文才含笑不语,装作听不懂。   太子看了萧综一眼,给了个警告的眼神,这才让他没有再为难马文才。   入了城的使臣受到了梁国百姓的热情欢迎,两旁的道路拥挤到走不动,时不时还有人拿着鲜花瓜果往队伍里投掷。   被投掷的最厉害的是队伍中间的褚向。   谢举等人虽然也丰神俊秀,但他们一看就是位高权重之人,百姓也不敢随意冒犯他们,但褚向就不同了。   他原本的长相过于阴柔,又因为懦弱的气质而有些畏缩,即使长相过人也总是躲躲闪闪不怎么起眼。   可经过一年多出使经历的磨砺,褚向的气质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不但更有自信了,原本年少时过于柔和的五官开始向着成年的方向变化,线条精致而成熟,即使只穿着难看的低级官服,依旧让人无法移开眼。   他就像是终于被打磨出的宝石,无法再掩盖住闪烁的光芒。   若是以前,遇见这么多人对他投掷瓜果鲜花,他一定会不自在的躲到徐之敬身后去,可列在使者队伍里的他并没有躲闪,反而从身上捻起一朵鲜花,嗅了嗅香气后顺手插在了自己的官帽上,对众人微笑颔首感谢。   人群中的尖叫声更大了。   “发生了什么事,褚向居然变化如此之大……”   马文才皱着眉,有些担心地想,“难不成他在北朝有什么奇遇?感觉像是卸下了心中的包袱,完全不再拘束自己了。”   他身份尴尬,突然自信起来,必定是有了某种倚仗。   同样皱眉的还有二皇子萧综。   “这一年多他居然没有向褚宅送信,明明使臣有信件往来。褚夫人还向我信誓旦旦他必不会背叛褚家,可哪有忠心家族的人会是这样?”   他想起自己送褚向去会稽的事情,心里有些后悔。   “莫非他在会稽搭上了萧宝夤的人,有了奔逃之心?”   不,若有奔逃之心,本不用回国。   他心中矛盾重重,看向褚向的表情也就越发凝重。   队伍里的褚向似乎对这边的视线有所察觉,抬头看了一眼,见是二皇子萧综,拢袖向他微微拜了拜。   萧综的眉头这才舒展一点。   南梁出使魏国,带了国书和国礼,去年带的糖、甘蔗、孔雀、柑橘和蜜酒,这次北方出使南面,不但带了名马,还带了骆驼和各种皮草、人参等珍贵药材,尤其是那一对白骆驼,很多南人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之前被马惊吓过一次,再见到骆驼,一个个犹如见到了神物,还有屈身跪拜的。   北魏使者对于这种场面不免有些自得,但南梁官员的表情就不太好看了。   马文才看了眼人群畏马如虎的态势,也担忧地叹了口气。   魏国的北方虽然有了动乱,可依旧保有能征善战的骑兵和水军,对内经常以平叛的方式练兵,在对外战争中也几乎没有败仗,军民自信且不畏强敌。   而梁国遭遇几次大败,早已经没有了以往的士气,建康的百姓更是连看到战马都惊慌失措,真要两国交战,南方如何与北方的久战之兵作战?   再想到这几年来皇帝几乎住在同泰寺里的举动,马文才越想越觉得没有胜算,也理解了谢举如此推动罢战议和的意义。   只是这样虚假的和平,估计也维持不了几年。   等百官和使臣入了台城,接下来的事情便是由鸿胪寺和专门接待使臣的主客令负责。   南梁对这次出使很重视,主客令由太子亲自担任,自然是大开方便之门,东宫之中的贤良尽出,将一切安排的妥妥当当。   到了台城的城门口,公主步出马车改为步行,虽然一路风尘仆仆,下车时她依旧稳稳当当地踩在地上。   送嫁将军花夭到了这里却不能带甲护送了,必须要卸甲卸武器改换官袍跟随使臣一起入宫,按照流程,花夭将她交给了宫中选拔出专门负责保护公主安全的羽林郎。   这些羽林郎与其说是来保护公主安全的,不如说是来彰显梁国人容姿的,一个个都身高八尺,相貌堂堂,可是花夭一看他们步伐散乱就皱了皱眉头。   魏国护送来的宗女兰陵公主见花夭皱眉,原本走向羽林郎们的脚步顿了顿,担忧地看向花夭,似是在征求他的意见。   这一眼信任无比,看在这些羽林郎眼中,却有了不一样的感觉。   “公主,可是对我等有所不满?”   羽林郎之首王泽挺起胸膛,昂着头瞟了身材高瘦的花夭一眼。   仅从身材上来说,这些羽林郎都是身材魁梧之辈,比花夭健壮许多。   见花夭微微点了点头,兰陵公主才收回目光,扭过头干脆地说:“没有,我心中有些舍不得花将军而已,接下来有劳诸位将军了。”   她是宗室女,鲜卑女人地位高,能很坦然地当众说自己舍不得自己的送嫁将军,几位羽林郎顿时哗然,心中直呼这女子太过孟浪,脸上不免也显现出几分。   那兰陵公主却不管这些,向队伍后方的魏国同胞一礼后,大大方方地走入羽林郎的“保护”之中。   到了这里,花夭终于卸下了重任,对天叹息一声,伸了个懒腰,转身准备在典客官们的指引下去卸甲换袍。   这一转身,却发现身后多了道熟悉的身影。   “马文才?”   花夭先是一愣,而后露出喜悦的表情。   “好久不见,郎君别来无恙?”   马文才虽是秘书郎,但身份还不足以接待魏国使臣,只是萧衍的侍从,现在宫中要大宴两国的使臣,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他便抽空在台城前等了一会儿,想要寻找几位熟悉的朋友。   没想到没等到徐之敬和褚向,却等到了提前送公主入城休息的花夭。   一看到花夭,他就想起当日被他夜袭不能动弹的狼狈,脸上表情也没那么自然。   “别来无恙,还没谢过你之前搭救傅异之恩。”   马文才向他拱了拱手。   “此乃主上任城王之令,我可不敢居功。”   花夭摆摆手,“傅异公子如今可安好?”   马文才默然不语。   花夭懂了,脸上闪过一丝惋惜之色。   “那不知傅歧小郎君……”   “他如今是金部郎,负责给诸位使臣提供所需之物,现在应当忙到焦头烂额吧。”   说到傅歧,马文才脸上才终于有了点笑容。   他顿了顿,悄声问:   “之前允诺会放回来的人质……”   花夭很想和他叙叙旧,但另一边已经有同来的官员催促了,只能不停回头应付,闻言也压低声音:   “还活着的有一十七人,混入随扈阵中,应该在官驿之中。贵国的谢使君和褚小郎君已经妥善安排。”   言语之中,和褚向似是很熟悉。   马文才点点头,知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又有很多事情想要问清楚,便悄悄告诉了她裴家客店的地址,约了再叙的时间,这才悄悄离开。   花夭目送了马文才,便抬脚钻入公主的车厢里,待再出来时已经是一身武将的常服,随身武器磐石丢给了随车的侍卫,轻轻松松地回到队中。   她女扮男装,借公主的马车换衣,自然是引起梁国不少人的侧目,可魏国人一个个却好像理所当然一般,众人也就不好多议论。   等回到队伍中跟随众人一起入城,刚刚唤她的白衣中年问她:   “和你说话的那个,是你刚刚入城冲撞到的秘书郎吧?可有什么麻烦?”   “大王,并没有什么麻烦。”   花夭笑着回复北海王元项,“他怕我担心,来宽慰了我几句就走了。”   这位北海王元项正是兰陵公主的亲生父亲,他的女儿被封为和亲公主送嫁南方,他也因仰慕南朝的文化一同前来,但因为他并没有什么特别杰出的才能,虽然地位甚高,却不是主使。   花夭虽是北魏的将领,效忠的却是任城王元澄,等同于他的家将,北海王对花夭颇多照拂也是因此。   听说没什么麻烦,北海王松了口气,仰望着面前的台城,再想着之前路上看到的一切,幽幽叹了口气。   “这南朝……见面不如闻名啊。” 第308章 花枝夭夭   北魏出使, 并不只是为了和平而来。   六镇作乱的原因是因为他们在汉化改制后失去了上升的渠道, 过去几百年来北魏对北方的战争一直不断,六镇兵才有存在的价值。   如今国内也不乏有挑起战争送六镇兵去打仗, 从而减少国内矛盾的想法。   胡太后和小皇帝自然是不愿意打仗的,文臣也是如此, 国内大半文臣都是汉人, 一旦让掌握军队的鲜卑人重新掌握权力, 这些汉人生存的环境将大不如前。   在这种诡异的气氛下,议和虽然被推动了,但出使的使臣却分为了三派:认为南朝不足为惧应该乘胜追击的主战派、认为南朝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不该虚耗国力的主和派, 以及准备亲眼来看看南方再决定的中间派。   在魏国位高权重的任城王也是主和派,但他主和的原因不一样,他担心一旦战起, 那些六镇最精锐的士卒会被当做弃子丢弃在南方的大地上。   和那些文臣打交道打了这么多年, 他比任何人都了解他们对于权势的渴望, 为了阀门和家族的兴盛, 他们根本不会将什么家国百姓放在心里,只要能长久的保持权势,他们不介意将早已经被遗忘的六镇兵拱手送给南梁当军功。   洛阳日益腐化, 军户也不再是以前能征善战、视军功为荣耀的勇士, 鲜卑人最后的希望和出路, 便只有六镇了。   任城王没有未嫁的女儿, 所以在他和其弟北海王促膝长谈过之后, 后者忍痛献出了自己心爱的嫡女, 由魏帝封为“兰陵公主”出使南方。   北海王元项原本是带着审视的意图而来的,他一直很敬重自己的兄长,也敬仰谢举的风度和才智,认为梁国人杰地灵,即使要获胜也要付出很大的代价。   可到了两国边界,看到那些被水淹没的田地还没有恢复生息,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衣不蔽体追逐乞讨,庄园外民不聊生路有饿殍,庄园内高屋建瓴莺歌燕舞,元项原本想要和平的心也动摇了。   也许,六镇兵想做炮灰也做不了,说不定兵锋一至,摧枯拉朽?   连饭碗都端不起来的百姓,能举起刀打仗吗?   北海王尚且这样想,那些主战派的使臣就更不必说了。   于是这一顿国宴之下暗潮涌动,北朝人心里有了蔑视之意便有些敷衍,梁国使团的人一个个眼含担忧魂不守舍,梁国文武百官却对不用交战的未来充满憧憬,拉着对方觥筹交错,浑然不觉危险已经来临。   花夭此时已经换了一身常服,她虽是送嫁将军,但梁国歧视将种,所以除了几个武将来敬过酒以外,根本乏人问津。   若是旁人被这样轻视,一定大感恼怒,但花夭是个恬淡的性子,没人理她,她就独自将那露酒一杯又一杯的喝着,反正这酒口感和蜜水也差不了多少,她喝几坛子也不会醉,正好保持清醒。   正在想着没人问津也好,恍然间那边一身盛装的兰陵公主突然端着一盏金杯,袅娜多姿地走了过来。   “这一路多亏花将军照顾,特来敬花将军一杯……”   她虽然出使和亲,但这位鲜卑公主性格爽朗,并没有一直端坐,而是向“娘家人”不停敬酒感谢。   “从此山高水长,望君一生安好。”   花夭也很喜欢这位公主的性格,大大方方端起酒杯,回敬予她:“愿公主与未来的夫君琴瑟和鸣,相爱白头。”   她不说还好,这一说,兰陵公主突然红了眼,哽咽道:   “琴瑟和鸣又如何……我只盼能和花将军……”   只盼能和花将军一样,以女子之身傲然立世,而不是将所有希望寄托在什么“良人”身上。   她说这话并没有刻意压低了声音,梁国那边顿时哗然,没想到这位公主如此“豪放”,竟然在这种场合还和送嫁将军黏黏糊糊。   “简直是恬不知耻!”   三皇子沉着脸训斥道,“这样的女子,休想嫁入我的王府!”   其他几个皇子本就不想娶个胡女,此时也是一个个敬谢不敏的表情。   “不要胡言,这位公主代表的是宗室,而宗室掌握的是魏国的军权。”   太子被谋臣教导了不少,此时指点几个弟弟。   “何况国书上也没写这位公主是来和亲的,若这位公主没有想嫁的意思回去了,说明对方连送给公主给我国的心都没有,岂不是更糟?”   什么情况连公主都不值得牺牲了?   那必是彻底要撕破脸了。   “若实在不行,我娶。”   二皇子萧综看了那公主一眼,沉着声说:“袁氏多年无子,我膝下尚空,想来若我为梁国做出牺牲,她不会介意。”   “什么牺牲?”   太子失笑,“这位公主艳丽无双,哪里有你说的那么不堪。他们鲜卑人热情奔放,这一路上和送嫁将军朝夕相对有了感情,不见得就是心生爱慕。”   只是这话说的,连他都有些不愿相信。   之前他们以为送嫁的也会是某个宗室,同为宗亲当然不会有什么首尾。可现在来送嫁的将军姓花,而不是拓跋改姓的“元”,当然跟宗亲没什么关系。   这边花夭和兰陵公主依依惜别,那边谢举看着自己的国人脸色不太好,悄声向皇帝萧衍说了些什么,似是在解释。   “是这样?”   梁帝“啊”了一声,看向花夭的表情就有些玩味。   “这魏国,可真让人意外啊……”   随侍在旁边的马文才看着梁帝的脸色不像是恼怒,看了眼远处和公主执手相望的花夭,再看看身后几位皇子,心里也在腹诽。   这人,真是什么桃花都敢惹啊。   北朝使团的到来,也代表着梁国使团的回归。   徐之敬和褚向出使北朝,这一年多来已经不在国子学读书,连原本住的宿舍也被占了,徐之敬还好,他毕竟是二皇子的常侍,二皇子自然会为他安排住处,但褚向就有些尴尬了。   出国之后,他确实另有奇遇,就连那些人质也是他在两国之间极力斡旋救回来的,他的才干和学识也受到两国使臣的肯定,正因为他立下了这样的功劳,足以立足,他就越发不想回到褚家去。   可褚家、褚夫人,都是不会放弃他这枚棋子的。   徐之敬并不知褚家并非他想象的那般,只以为他害怕褚夫人又会迫害他,满怀担忧地问他:   “要不,我去求求二皇子,让你和我住一起算了?”   “不必!”   褚向几乎是立刻就谢绝了好友的建议。   “不行我就随便去哪个客店住几天。”   “客店啊……”   徐之敬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   “我差点忘了,还有马文才啊,你可以去裴家客店!”   他们回来的路上受到裴公队伍的保护,自然知道裴家在京中经营的客店,马文才作为他们的挚友,想要为褚向谋一个受到庇护的住处自然是不难的。   听到裴家客店的名字,褚向的目光中有什么一闪而过,只是犹豫了一会儿,便缓缓点了点头。   就在褚向和徐之敬前往裴家客店的同时,马文才所住的裴家客院里也正在接待一位特殊的客人。   几乎是在知道姚华先生成了送嫁将军来了梁国的那一瞬间,祝英台就欢喜到快要疯了。   更别说马文才和她约定好了今日来访。   因为梁山伯已经“死遁”的缘故,今日梁山伯并没有回来,是马文才、傅歧和祝英台一起接待的她。   姚华带着家将陈思一迈入院中,就受到了祝英台热烈的欢迎。   “姚华先生!”   祝英台欢喜地蹦跶了过去,拉着她的袖子就往屋子里跑。   “快快快,进屋进屋,外面好热!”   站在院门口的马文才默默收回要拉祝英台的手臂,眼睁睁看着两人一阵风般进了屋里。   今年的夏天格外热,但对于祝英台说完全不算回事,莫说她会硝石制冰,就算不会制,以她现在的身家也完全用的起冰。   屋子四角里放着冰盆,正中的案席上还装着个小冰盆。   待祝英台将姚华拉到屋子里坐下后,只见她捧起那个小冰盆,从正中抄起一个冰盒,按住伸出的木棍在案上啪啦啪啦砸了几下,就从其中拉出一条红色的冰块来。   “来来来,尝尝我做的冰棍,果味儿的!”   她一边笑着,又一边抽出好几根,给了马文才和傅歧、陈思几人一人一根,自己则拿了个绿豆味儿的舔了。   原本想要和花夭谈正事的马文才手里莫名其妙被塞了一根冰棍,无语地看了眼祝英台。   这一眼让祝英台误会了,还以为他不知道怎么吃,示范性地演示了一遍,然后催促他:   “快吃啊,别化了!我搅冰盆搅的手都要断了才有这么几根!”   马文才倒提着冰棍,被她气笑了。   “我倒不知道你还会做这个。”   祝英台以为他是之前没吃到她做的冰棍吃味了,心虚地吭哧吭哧低头吃冰棒,不敢抬头。   “这冰棍是你现做的?”   花夭尝试着舔了一口,冰凉又沁甜的气息顿时满溢口中,驱赶走了浑身的暑意,让她舒爽地眯起了眼来。   “这也是你炼丹的本事之一?”   这冰棍完全没有窖冰那种苦涩的口感,所以她才会有此一问。   祝英台叼着冰棍,连连点头。   “真是厉害啊。”   花夭举起冰棍,对着窗前的光线欣赏着冰棍剔透的色泽,真心实意地称赞:“简直就像传说里能变幻万物的神仙一样。”   “唔,唔。”   祝英台冷不防又被撩了一把,红着脸继续点头。   ‘我看不是逃之夭夭的夭,是桃之夭夭的夭吧?’   见这人又在乱撒桃花,马文才忍住给祝英台一个暴栗的冲动。   以防祝英台把自己交代了个底朝天,他忍住牙冷三两下啃掉了冰棍,正准备问花夭关于那批马的事情,却见身边另一人比他还快的吃掉了冰棍,突然五体投地、向着花夭的方向跪拜了下来。   “在下傅歧,在此谢过姚华先生搭救家兄之恩。” 第309章 君君臣臣   傅异身陷敌营的那些日子里, 若没有花夭刻意照拂,必定早已经死在了萧宝夤的黑狱里。   梁国士族林立, 若想出头,没有几代人的积累绝无可能,他傅家的长子原本也是人人称赞的年轻俊彦, 这一被掳等于直接断了傅家双翼,若不是兄长能活着回来带回消息,怕是他家就要没落了。   “令兄是个英雄,不该折辱与暗无天日的地牢之中,你若要谢,应该谢令兄自己的意志坚定。”   花夭看了马文才一眼。   “何况,我受人所托,要打探你兄长的消息,既然承诺了对方,便理应做到。”   她是魏国人, 和傅异阵营对立, 要是在这里受了傅歧的恩情, 那她的立场就很尴尬了。   傅歧不是不懂这个道理,但他赤子之心, 不管阵营如何, 对方救了兄弟就是大恩, 即便对方不愿意居功, 还是郑重谢过了花夭, 这才起身。   “姚华……花先生, 你是怎么当上送嫁将军的?”   祝英台见气氛有些沉闷,连忙扯出一个新话题。   “唤我花夭即可,我本姓花,名夭,姚华是我掩人耳目而起的化名。”   她笑着说,“我的主公任城王一力推动两国的和盟,但国内呼战之声却不小,军中更是有不少人反对送出公主。主公为免送嫁将军节外生枝,便推举我为送嫁之人,护送使团入梁。”   花夭轻飘飘几句,便将魏国朝堂上对梁国的态度说了个清楚,一时间,祝英台和马文才几人面色都不太好。   “是又要打仗了吗?”   祝英台拿着冰棍,怔怔地问。   “兵祸一起,两国皆是民不聊生,能不打,自然是最好的。”   花夭叹气。   “但六镇兵马这么多年来寸功未立,如果不对外征战,免不了就要内乱了。”   她也不担心对他们说这些,这些事情并不是秘密,梁国使臣在魏国停留了大半年,这样的情报自然也有不少。   花夭忧心家国,忧心忡忡之下,不免将魏国的情况多说了一些。   鲜卑人向来是子贵母死,太子继位太子的生母就必须死,可这一任的胡太后却被崔家保住了,于是成为了魏国历史上第一位子贵母却没死的太后。   如此一来,谁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对待皇帝的生母,魏国女性地位高,加之皇帝年纪又小,胡太后如今在北魏是一手遮天。   鲜卑大臣对胡太后不自尽而是摄政是有意见的,为了自保,她只能四处拉拢宗室权臣,甚至常常没有节度地赏赐身边的人,鲜卑人崇佛,她就没完没了的修建各种寺庙、布施僧人来讨好鲜卑贵族,耗费的财物不可计量。   她又没有算账的能力,把国库里的钱挥霍完了又没办法补上,就只好裁减军队和官员的俸禄,六镇本就困苦,她觉得柔然已经没有南下的可能了,首先裁减的就是六镇的军费,如此一来,困苦的六镇军户终于起了事。   任城王此时,便正在北面安抚六镇军民,承诺要为六镇向朝中、太后要一个说法,于是六镇暂时还没有动乱,可如果要再继续下去,就算任城王威望再高,也压不下去了。   花夭之前被这位胡太后逼得逃到了梁国,对这位太后自然是又轻蔑又痛恨,言语之中毫无尊敬之意。   听到胡太后佞佛,傅歧和马文才均是苦笑。   莫说胡太后,如今的南梁皇帝,比起胡太后也好不了多少。   连他们这样身份的人都能看出灾祸已至,可朝中却还在盲目乐观,一时之间,几人都生出一种无力之感。   “这样的太后,为什么没人想办法推翻呢?”   祝英台不是这个时代的人,没什么君君臣臣的想法,“皇帝年纪虽然小,但总是要亲政的吧?既然宗室掌握着军权,早点让太后还政与皇帝啊!”   花夭闻言一震。   “还政?”   马文才知道祝英台有时候语不惊人死不休,连忙瞪她,可祝英台却好似无觉一般,理所当然地说:   “想法子先得到太后的信任,而后出手挟制住她,再请求太后还政与皇帝嘛!受制于人,太后想不答应也不行。一旦太后答应了,就将皇帝和太后隔绝开,由贤良的大臣亲自教导,让他学着理政……”   她回忆历史上不少皇帝夺权的经过。   “一旦尝过了手握权柄的滋味,必然就不会再将它重新交出去了,哪怕是母亲也不行。至于太后,不是崇佛吗?让她出家就是了。”   “祝英台,你可真敢说!”   傅歧瞠目结舌,怎么也想不到这番话是出自性子最无争的祝英台之口。   “不,如果只是出家,皇帝必然还会有思念母亲而心软的时候,若要做的干脆点,就应该在还政后以先皇思念太后为由,让宗室赐死太后。”   马文才见祝英台已经说了,干脆也不遮掩了,冷酷地说,“鲜卑本就子贵母死,现在死已经是多活了好几年了,也不算大逆不道。”   “马文才,祝英台,你们……”   傅歧睁大了眼睛。   “就是不知道,你那位主公,有没有这样的魄力。”   马文才眉头一挑,看向花夭。   “王爷,对先皇十分忠心。”   花夭犹豫了会儿,回答道:“他曾在先皇驾崩前立下誓言,要护住陛下和胡太后母子,不让他们被奸人所害。”   那时候胡太后还不是太后,只是后宫里一位贵嫔。先皇的妻子高皇后嫉恨与她,数次对其下毒手,是以先皇驾崩之前,请求元澄照顾好自己年幼的儿子,以及护庇着儿子的胡贵嫔。   元澄是真正的君子,他既然立下了誓言,就会做到。这也是为什么元澄数次上书谏诤,胡太后虽然没有遵从,但依然还是很尊重他的原因。   一定意义上,元澄就是宗室的领袖。   听出花夭话语中委婉的意思,马文才嗤笑了一声,大概是觉得任城王这种“忠诚”很可笑。   “那神仙也救不了了。”   祝英台听了花夭的话,也露出可惜的神色。   如果胡太后真的如此昏庸无智的话,其实架空她对国家才有好处,可要是唯一有能力架空她的人愚忠到底,就如马文才所说,只能眼看着大厦将倾。   马文才顺着祝英台的话头说,本来也不是什么好意。他心中想着,一旦北魏自己内斗起来,必定要拉拢各方军队,也就顾不上南征的事情了。   只可惜花夭连想都不想就说出“不可能”的结果,他也只能暗暗可惜。   花夭看出了几人神情中的意思,有些烦躁地捏碎了手中的木棍,将木屑拍于案上。   没一会儿,她的眼神中露出一抹坚毅的神色,似是已经有了什么决定。   就在这时,守在门外的马家护卫突然来报,说徐之敬和褚向前来拜访。   马文才一愣,扭头看向花夭,眼中有征询之意。   “不必顾及我,我无妨的。”   花夭知道马文才是顾及她的身份,好脾气地说:“他们和你是同窗好友,回国后来叙旧乃是人之常情。”   马文才是秘书郎,祝英台书令史,傅歧金部郎,都不是什么能触及梁国核心的权臣,她与他们来往,也不算什么敏感的行为。   没一会儿,细雨便引了褚向和徐之敬进来,见花夭在屋中,两人俱是一惊。   褚向反应更快,惊讶过后连忙一揖:   “不知道花将军在此……”   “褚向,你没认出他是姚华先生吗?”   祝英台讶异地一指。   “居然这么客气?”   徐之敬在一旁“不客气”地大笑。   他当然早就认出来了,但两边都故作不认识时间久了,这种客套的关系一时也难以改过来。   褚向见花夭笑眯眯地看他,有也有些好笑地点头。   “是,是我迂腐了。”   既然花夭在这里,那就肯定是以私人身份来访的,他再用官职相称呼就不合适。   褚向眼睛在屋中扫视了一圈,见只有花夭和傅歧身边还有空位,犹豫了一会儿,选择挨着花夭坐下了。   徐之敬无所谓地坐在傅歧身旁,下意识伸手给他把了下脉,揶揄道:“哟,火气这么旺,看来这一年多是没遇到什么红颜知己啊。”   傅歧顿时闹了个大红脸,狠狠瞪了徐之敬一眼。   “我以为你们还要几天才有空闲。”   祝英台兴致勃勃地又掰了两根快化掉的冰棍递给徐之敬和褚向,“怎么,太子殿下没召你们去?”   “送回来的人质还没安排好,其他人不好做这些,此事便交给我们了。”徐之敬也没隐瞒。   “他们本来身体就虚弱,又奔波了这么久,殿下的意思是,等他们身体恢复好了再让他们回去,现在被安置在光宅寺里。”   “傅大公子的苦心总算没有白费啊……”   马文才喟叹,“就不知道那萧宝夤怎么能那么轻易就将人质们放回来。”   他话音刚落,徐之敬和花夭齐齐看向褚向。   “任城王那时已经勒令他交出人质,他只是少个台阶下,我只是恰巧送了个台阶而已。”   褚向尴尬地摸摸鼻子。   “不敢居功。”   在祝英台好奇的眼神下,徐之敬言简意赅地说明了始末。   当时寿春之围已解,任城王下令萧宝夤回洛阳述职,后者担心魏国趁机解了他的兵权,就向任城王行贿,希望这位大元帅能免了他回京之事。   恰巧此时梁国递交国书要北上出使洛阳,任城王出于谨慎决定亲自护送这支人马,这舅甥两便如此见了面。   萧宝夤和褚向的母亲是同胞兄妹,亦是褚向活在世上血缘关系最亲密之人,谢举建议让褚向开口求萧宝夤释放人质,以换取褚向在梁国的人脉和功劳,萧宝夤考虑再三后,选择了释放了这批人质。   只是那时候这批人质长期被关押在牢狱里,身体已经垮了,不可能立刻跟着他们上京,于是这批人质便逗留在寿春休养身体大半年,等到回程时才带回了梁国。   萧宝夤不愿回洛阳,却将手中一支精兵交予了元澄护送梁国使臣,算是给足了诚意。   只是这支精兵一路上与其说是保护梁国使臣,不如说是保护他自己外甥的,除了褚向谁也指挥不动他们。   如此一来,褚向与这些人质有大恩,又有了来自舅舅的武力倚仗,而萧宝夤对褚向抱有感情也让褚向有了更多筹码,使得梁国使臣和魏国人都不敢怠慢与他。   萧宝夤逃到北魏之后,因为容貌非凡,得到了孝文帝之女南阳公主的芳心,这位下嫁萧宝夤的南阳公主性格温顺,为萧宝夤生了三个儿子。   褚向和萧宝夤长相神似,南阳公主爱屋及乌,到了京中后对他颇多照拂,这也让梁国使臣在洛阳得到了不少方便。   可以说,谢举这次出使,做出最正确的决定便是带上了褚向。   徐之敬为褚向的“奇遇”得意,花夭在一旁则是笑而不语。   “你简直是逆袭的典范啊……”   祝英台在一旁听得惊叹连连,有些不确定地问:“你这是要投奔你舅舅去了吗?”   这话其他人都不敢问,毕竟萧宝夤身份特殊,梁帝又对他恨之入骨,即使他们心中有这样的猜测,也不好直接问褚向。   于是反而是心中坦荡的祝英台问了。   褚向也没想到祝英台如此直接,怔了怔后,涩然道:   “我若投奔家舅……”   他神色黯然,突然顿住。   “……褚家上下,必定鸡犬不留。”   是马文才,替他说出了他难以开口的下文。 第310章 压寨相公   萧宝夤当年逃离被萧衍攻陷的建康时,曾来找过自己的胞妹, 想要带她一起逃离, 结果却被拒绝了。   当时褚向尚且年幼, 逃亡路上怎么可能带着一个孩子?除非她抛家弃子,独自一人跟着兄长奔逃。   她是可以跟他一起走, 但走了以后, 被秋后算账的就是褚家。   只是她没有想到,萧衍会这么狠。   萧衍的父兄都死在东昏侯手里, 东昏侯又是她亲兄弟,她对萧衍来说,就是仇人的亲妹, 这一场分别,于是就成了诀别。   在北魏的萧宝夤一直挂念在南朝的妹妹,当收到妹妹离奇死亡的消息后, 他义无反顾的娶了南阳公主, 步上了复仇之路。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利用各种手段向南方渗透自己的心腹, 想要把褚家的那个孩子带回来, 然而褚夫人太明白萧宝夤对褚向的重视,她牢牢的用恩情将褚向禁锢在手中,反过来利用了萧宝夤的在意, 抓住了对方的把柄, 让他和南梁接上了线。   褚向被作为“人质”, 同时被几方压榨着所有的剩余价值, 到现在还没有疯也没有自暴自弃,可以说都是个奇迹。   在梁国,北逃魏国是叛国之罪,全家上下都要被牵连。除非似崔廉那样已经家破人亡再没有路走之人,否则只要出了一个这样的“逆子”,不必梁帝下手,家族内部就能掐死苗头。   褚家再衰落也是兴盛了几百年的大族,上上下下加起来有几百口,褚向可以不管这些人,可他却不能忘他的父母是怎么死的。   就是为了保护这些人,他的父母才选择了慨然赴死。   如果今日他为了自由而置他们的安危与不顾,那他父母的牺牲就毫无意义。   他就像是被一圈又一圈的怪圈禁锢住,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路向何方。他尝试过挣扎,去过会稽,出使了北魏,到最后却不得不承认,他只有回来这一条路可以走。   这一切他都没有告诉别人,只是在徐之敬陪他出使北魏的时候稍微提过几句,说了舅舅萧宝夤其实一直有派人来想带走他的事情。   但即使他不说,已经知道他底细的马文才也能猜到不少。   “这次两国如果结盟,很有可能会在边境开放互市。”   马文才有意拉拢褚向脱离二皇子的阵营,开口给褚向指了条明路:“南北互市,从路径来说,无非三条:从洛阳到寿春,从洛阳到江陵,从汉中到巴郡。其中蜀道难,江陵多匪盗,唯有寿春常年屯兵,重兵把守通路,是最适合互市之地……”   褚向心头一震,其余诸人也好奇地看了过来。   不说别的,一位士族子弟,能将经济之学说的如此头头是道,在这世上都是少见的。   “历来两国通和,贵胄要人皆遣人随团交易以谋取钱财,互市利益之大,超乎你的想象之外。这种通商之事,朝中清官是不会做的,况且寿春边境处于两国久战之地,关系复杂,军民矛盾颇深,并不是良善之地,经营互市的人除了必须长袖善舞、还要靠山够硬才能胜任……”   马文才索性把话说清楚:“陛下不会愿意让你在京中得到实权,世族子弟也不会让你占了他们的清官之位,你在建康没有路好走,但如果你能到两国边境之地,只要你那舅舅一日还坐镇寿春,你就是互市官员最好的人选。”   “当你能为梁国谋利时,朝中对你的忌惮就会减轻。而你去北魏不一定就能得到重用,无非又是一闲人罢了,唯有互市,是你能拼上一回的机会。哪怕只是属官、是小吏,有你舅舅的关系,主官也不敢小看与你。”   褚向虽然也颇有才能,但他是受到最正统的世家教育长大的,哪里有马文才这般直奔铜臭而去的决断和眼光?   他思量了好一会儿,实在找不到能比马文才所说之路更好的路子,这才犹豫着说:   “这一切都是建立在能互市的基础上。何况,朝中又凭什么让我去管理互市……”   “你实在太不够自信。”   马文才淡淡道:“以你的风姿容止,在这世上也不知道会得到多少助力。更别说你救回了那么多人质,本就是大功一件。你还是南齐皇室之后、萧宝夤的亲外甥。士族可不看什么前朝后朝,你出身公卿之家,被褚皇后亲自教养长大,门第、人品、才干都足够,为什么不能推荐你?”   马文才话语中除了讽刺,还带着一丝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羡慕。   他出身随时除士的次等士族之家,连上国子学都要挤破头、得不到更好教导的小士族,天赋平平,连容貌都算比不上褚向十分之一,依然能靠自己的能力闯出一条路子。   如果要结亲,哪怕褚向这样,就冲着他姓褚,京中还是有大把的灼然门第愿意把女儿嫁给他;   像他这样的,找了祝家这样的豪强地主,都算是高攀了。   对方明明握有这么多优势……   好在马文才不是自怨自艾型,稍微郁闷了一瞬间就摆正了心态,继续说(忽)服(悠)褚向:   “我只能给你指明一条路,该怎么做,还是得你自己下定决心。”   如果他还顾及褚家、顾及二皇子,一条心跟着二皇子造反走到底,那自己少不得日后和褚向撇清关心。   褚向姣好的面容上浮现了天人交战之色,屋中花夭却被马文才冷静精明的气质所惑,压低了声音问祝英台:   “他这么会算计,是不是很有钱?”   连互市的事都计算到了,说明早有准备要捞一笔。   没钱没货,还捞个屁啊!   祝英台小心翼翼地看了马文才一眼,发现他没看自己,使劲地点了点头,也小声说:   “他很有钱,而且他很会钱生钱。我当初身无分文来的建康,现在家底也算丰厚了。”   所以跟我混吧小哥哥,让我带你吃香的喝辣的!   听说马文才会赚钱,花夭眼睛“噔”地一下子亮了。   看的出褚向还要考虑,毕竟褚家和二皇子背后不是那么简单,马文才也不逼他。   从会稽学馆最后一搏的选拔试上,马文才能看出褚向心有不甘、也不是愿意一辈子藏拙任人摆弄之人,他需要的是时间和破而后立的决断。   一旁的徐之敬看了褚向一眼,知道他现在没心思去想他们为什么而来了,便向马文才提出了想要让出现暂居在裴家客店的请求   “为何是你要躲?”   马文才看着褚向,大袖一拂,冷然道:“那是你的产业,不是褚夫人的。那宅院是你母亲下嫁你父时朝中赐下的宅院,褚家人只是暂理。你如今已经成年,褚夫人暂居那里是你在尽孝,可那宅子里的下人又不是你的长辈。”   他在褚向震惊的表情中说:“你若想回去,我向裴公说一声,借你三百私兵,你回去遣散下人,重新将宅子里换过一轮,是用你舅舅给你的人也好,是自己去买新的奴仆也好,要将那里变回‘褚宅’还不容易?”   “当然……”   马文才停顿了下。   “如果你只是想暂住在裴公这里,也随你。”   这馅饼掉的太大,褚向反倒渐渐正色起来,他皱着眉,疑惑地问:“马兄……你想在我这里,得到什么?”   “如果我助你得到管理互市的机会,我和北方的生意,希望你能大开方便之门。”   马文才也不客气,“当然也不会让你白帮忙,只要能够顺利成交,买卖所得,你占一成。”   一成虽然不多,可马文才说的是买卖所得,而不是利益所得,要知道南北互市在运输和关节上还有很多成本,那一成就是白得的一成。   “马兄真是看得起我……”   褚向自嘲地摇摇头,“可惜褚家不是马兄想的那么简单,就算我遣退了家中所有的人,也不可能像你想象的那样‘自立’。”   “我不是想要你自立,而是想要你一个态度。不只是我,就算有人想要举荐你、陛下要用你,你却连点决断都没有,谁会对你有信心?”   马文才肃然答道。   褚向定定看了马文才一会儿,才壮士断腕一般向他点了点头。   “如此一来,有劳马兄了。”   马文才这才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一旁的祝英台和徐之敬静静看着眼前这一幕,好似马文才顷刻之间怂恿一个青年叛出家族是件很寻常的事情。   唯有花夭,简直是叹为观止。   他们家的人,论武勇,往上数七、八代都算是能打的,但说起头脑,真就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代表。   并不是蠢笨,而是不屑于算计。   此时她在看向马文才,简直就是一尊金光闪闪的金人儿。   有花夭在此,很多事情也不能细谈,祝英台说三日后太子要在玄圃园设宴,少不得作诗谈玄斗斗法什么的,几人都是要去的,祝英台心思一动,扭头问花夭:   “花先生,你也去吗?”   “公主去的话,我作为护卫,也是要去的。”   花夭点点头,见祝英台一脸期待的表情,摇头道:“不过这几日公主想在建康转转,我在随侍在旁,这几日怕没有时间和你们再聚。”   祝英台一听,就失望地“哎”了一声。   既然约定了再见的时间,几人又闲谈了几句,花夭便告辞离开。作为这里半个主人,马文才自然是要送出门的。   两人默然不语地走出了廊下,大概是这么不说话有些尴尬,马文才看着身影矫健的花夭一眼,委婉地提醒道:   “你和兰陵公主,关系似乎太亲密了点?”   “呃?”   花夭脑回路明显没和马文才对上,居然“嗯”了声。   马文才见他没听懂自己的意思,又说:“那毕竟是和亲的公主,我们都知道你是什么人,但别人不知道,为了公主的声誉,最好还是和公主保持点距离。对你,对公主都好。”   这下,花夭兴趣来了,两眼亮亮地看着他:“你这是在关心我?”   重点不是关心好不好!   公主和将军弄出点首尾来有碍两国外交啊,听不懂人话啊!   “你堂堂一个魏国送嫁将军,需要我一个小小秘书郎的关心?”   马文才像是看神经病一样看着花夭。   “需要的需要的!”   花夭打蛇随棍上,刚刚还英姿勃发的气质突然一变,竟有些曲意讨好起来:“我听你刚才的意思,挺会赚钱?”   肯定会赚钱,她当初为了那匹大黑就差没卖身了!   一旁的陈思明白过来主公想要做什么,不忍直视地掩面扭过头去。   马文才皱了皱眉,吐出四个字。   “有话直说。”   莫看花夭豪爽,提到和钱有关的事情也挺不好意思地,她咳嗽了一声,腼腆地说:“那个,你之前也听说过,咱们六镇的人,挺穷的,穷到朝廷发不了俸禄,就不得不起事的地步……”   “我们家还好,毕竟世代都是大王的家将,但是我们家又要养马又要养兵器,一直挺穷的。”   她把“挺穷的”又重复了一遍。   “之前我来出使之前,听说出使的使团能赚不少钱,所以我也让家将阿单准备了点皮毛狐裘什么的,想到这边来转手。结果一使团里连护卫的小兵带来的都是皮毛,根本没赚多少。”   她苦着脸说:   “卖了这些货,再加上之前我的俸禄和赏赐,我这么多年大概积攒了两斤金子,这次都来了过来,就是不知道回程的时候该带什么回去……”   马文才大概听出她是什么意思了,面皮抽了抽。   “你想让我帮你赚钱?赚多少?”   他是怎么想的,千里迢迢来南梁,就背上一车的毛皮?   不会是自己打猎打的吧?   “是极是极,不用太多,能赚个一倍,不不,能赚一斤金子回去……”   花夭很好的诠释了什么叫做一文钱憋死英雄汉。   “一斤?”   马文才听到花夭的回答,像是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一般,嗤笑了起来。   “还是太多了吗?那,半斤?”   花夭犹犹豫豫地比了个八的手势。   “我说,你是看不起我吗?”   马文才看着她比出的“八”字,好笑地摇了摇头。   “你若信我……”   “我让你背一百斤金子回去。”   嘶!   一百斤金子,够买多少黑豆!   不不不,给大黑找媳妇生娃都够了哇!   花夭捂着心口,幸福感来的太快太强烈,她心脏有种要停了的冲动。   “信信信,我回去就叫人把钱给你送来。”   怎么办,这么厉害的人……   干脆回程时把他打晕了,带回去压寨算了! 第311章 脱胎换骨   从裴家客店出来, 褚向多了三百私兵。   这一次裴公护送使团入境,本就带了不少人回京,再加上化明为暗隐在京中各处的游侠儿, 若不是为了不扎眼, 马文才能调动的人更多。   这三百私兵自然不是同时跟着褚向出发, 而是陆陆续续在褚家大门前集结。萧宝夤在褚向回国前送了他十名精兵, 这十人都是跟他南征北战的善战之人,最为忠诚,如今紧紧将褚向护在身后。   在这一刻,褚向终于明白了裴家为什么明明身为门阀豪族, 却一意甘做将种,哪怕被人嗤笑也要家中子弟习武养兵。   在这世上,若拳头不够大,无论在哪里,最后也只能沦为棋子。   收起心中繁杂的思绪, 褚向深吸了口气, 敲响了自家的大门。   开门的老仆见是褚向回来了,高兴地咧开了嘴:“是小郎君回来了!咱们就说,小郎君是最孝顺的, 怎么可能一去……”   他咧开的笑容渐渐消失在脸上,看着褚向身后一众私兵,合着半扇门惊骇道:“小郎君这是做什么?这些是?”   “陈家的, 给我开门。”   褚向眼神阴翳:“我自家的门, 自己都不能回了吗?”   眼见着陈伯下意识就要插上门, 褚向身边的护卫动了。   只见他伸起一脚,从门缝中踹开了那满脸防备的老仆,其后七八个侍卫一拥而入硬生生挤开了门,将大门向两侧大开。   “哎哟你们干什么!要杀人嘛!你们挟持我们家小郎君要干什么!”   陈伯扯起嗓子大声喊,看起来是呼叫,其实是在示警。   萧宝夤送给褚向的亲卫还没反应过来,裴家那些人精却眼神一闪,好几人冲上前去卸了那老仆的下巴,让他不能再喊。   “你这老贼,喊什么喊!”   就这一刻的功夫,褚宅四周突然有了动静。   这里从刘宋起就是宗室贵胄聚居之处,褚家虽然衰败,可门第尚在,褚夫人在这里住着,其他高门也还是要讲究个风度的,并不会去欺负孤儿寡女,最多彼此不相往来。   可听到要杀人了,不少人就以为是进了贼寇,免不得开了门看看动静。   再一看褚家门前密密麻麻站着几百号人,顿时就想鸣锣示警。   然而萧宝夤的亲卫见有人张望,立刻大声呼喝:“阳翟褚向归府,刁奴拦路,吾主清理门户,诸位切莫担忧!”   他们都听说褚向出使北方的事情,再一看门口穿着官服白面如玉的,不是褚向又是谁?   于是一个个虽然没有示警,但还是心中揣着疑惑,飞快地回府去报主人去了。   褚向在私兵和亲卫的保护下踏进了褚家,此时已有不少家仆得知了消息,手里提着哨棒木棍等物赶来,和褚向带来的人对峙。   这些家仆有不少在自己年幼时曾照顾过他,也有父亲曾信任的忠仆,可如今却一个个拿着武器防备自己。   褚向只觉这一幕十分荒诞,目光从这些人身上一个个扫过,悲戚道:“我年幼失亲,就算不得褚家少主了吗?”   他继承了父母容貌的优点,不说话时便卓然如野鹤之于鸡群,如今双眼含悲,语音切切,更是声犹如剑。   那些褚家的家仆有不少想起褚父当年嘱托,顿时面红耳赤,别过脸去,可脚下确还是寸步不让。   “马大方,当年我年幼被人拐去骠骑桥,是你带着我家的府丁拼死将我抢回来,这才多少年,曾救我的人反倒成了不让我归家之人?”   “李老二,你在我父亲灵前发誓要护庇我成年,甚至切了小指立誓,如今你小指安在?”   “刘强,你原本是一马奴,是家母看重你,提拔你教导我骑术,如今你掌管府中车马,便忘了当年栖身马棚之日了吗?”   褚向一字一句,将这些人中世仆的出身、来历娓娓道来,浑似当年他不是个四五岁的孩子,而是已经成年的大人一般。   寻常便是成人也记不住十几年前的小事,可褚向却仿佛历历在目。   他每指一人,那人便心头巨震,再见褚向容止威严,仿佛恍然见见到了褚公当年尚在、恩威并重之时。   裴家私兵有不少是游侠儿出身,不耐烦这少年在这里翻旧账,想趁着人多势众干脆打进去,却被萧宝夤派来的亲卫用手拦住,以犀利的眼神警告着他们的想法。   他们只是被借给褚向的,对方不愿动手,他们也就只好作罢。   随着褚向一个个点名,终于有站不住的丢下了书中的棍棒,到了一旁的到路边跪下,示意尊奉新的主人。   随着第一个人丢下棍棒,有越来越多的人也丢下了手中的武器,跪倒了褚向所踏之路的两旁。   褚家明面上能动用的人不多,但再衰败的家族也有近百人,这些人里跪出来的只有十几人,其余人握着武器,仍是警觉。   但对褚向来说,已经够了。   “接下来就劳烦众位了。”   褚向眼中闪过一丝失望,转身对裴家私兵拱了拱手。   裴家的人也不废话,一各个冲上前去,和那些阻拦褚向的家丁战做一团。这一打起来,双方都是一惊。   裴家惊的是这些家丁看起来普通,拳脚功夫却很有章法,一看便不是随便什么壮丁拉来凑数的。   而那些效忠褚夫人的家丁则是惊讶于这些私兵下手的狠辣。   寻常私兵多是高门豢养用以充作护卫,绝没有这么野的路子,打起人来全往要害之处招呼。   褚向借来的私兵人多,萧宝夤送来给外甥撑腰的更是杀伐决断之人,顷刻间武器上就见了血。   褚向跟着他们冲杀了一阵,终于踏入了褚夫人居住的客院。   此时他耳边尚有厮杀之声,可却浑然不觉害怕,只觉得热血沸腾,仿佛有一股血气从心头涌起,直直往四肢五骸涌去。   这样的血气让他不禁弯腰捡起了不知谁落下的一根棍棒,紧紧握在手中,与护卫在姑母院门前的侍卫对峙。   褚家昔年权倾天下,如今蛰伏不出,那些人手便落到了褚夫人手里。她知道萧衍忌惮与她,这些人便没有放在明面,只有几个武艺才能都十分出众的随身保护她,又将自己的婢女许配给这些人。   这些才是褚夫人真正的心腹,连褚向往日都要看他们的脸色。他出门在外时,若举动不如褚夫人的教导,他们甚至可以当面掌掴。   “我要见我姑母。”   褚向手中提着棍棒,冷然道:“你们给我让开。”   “小郎君出去一趟,翅膀也硬了,竟然敢拿着武器对准自家人了。”   一个白面无须的侍卫阴阳怪气的说,“夫人正在休息,可不见得想要见你。”   “你若有半点孝心,就不该冲撞夫人。”   另一个侍卫也冷着脸说:“你走后,夫人身子每况日下,再被气着恐怕就不大好了。”   “公子,是否要冲进去?”   萧宝夤的精兵低声问褚向。   褚向摇了摇头,低头看了眼自己手中的棍棒,突然将其掷了出去!   谁也没想到他会把那根棍子甩出去,只听得“咚”地一声巨响,那棍子砸在窗楹之上,震得窗子都抖动了起来。   “姑母!”   褚向的声音也陡然拔高,冲着里面朗声道:“褚向年幼痛失双亲,全赖姑母亲自养育、开蒙教导,拖累姑母十余载。而如今褚向已经成人,希望能开府自立,还望姑母能够成全。”   这番话放在寻常人家,怕是当姑姑的要欢喜极了,可惜褚向的姑母不是寻常妇人,只听得里面传出一声冷哼,褚夫人嘶哑着声音说:   “你为何年幼便痛失双亲,又为何靠我才能长大,你自己不知吗?你现在如此行径,可对得起你父母在天之灵?”   这便是提醒他,梁国、梁国的皇帝,对他褚向而言,有国仇家恨,他时刻不能忘了这样的仇恨。   “那姑母就对得起我的父母吗?”   褚向被这样的牢笼关了十几年,早已经生出逆反之心,闻言厉声反问、   “我父母的遗物家产如今在哪儿?我褚宅的家丁忠仆如今又在哪儿?您说这一切都是为了我未来成人所用,可我如今已经成年,依然身无长物、赤手空拳。你将我褚家万贯家财都双手献与旁人,又让我以仆人之身侍奉他人,这样就对的起我父母的在天之灵吗?”   裴家的私兵都在外面制服褚家的家丁,在他身边的都是萧宝夤的亲卫,他并不怕别人听了去。   里面突然传来一阵妇人的巨咳,又有侍女的惊呼之声。   门口几个褚皇后的心腹闻之大怒,指着褚向说:“这逆子竟冲撞娘娘,咱们将他擒了,让他跪在娘娘榻前认罪。”   就在双方快要动手之时,屋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   背着褚皇后的健妇出现在屋门前,露出一张苍老的面容。   褚皇后比起之前褚向出使时老了许多,不但头发花白,连脸上都生出了不少皱纹,看起来行就将木。   “你是不是觉得,我对你偏心?”   她双腿已废,伏在健妇背上,声音疲惫的问道。   褚向默然不语。   “你是那人的外甥,可他是那人的侄子,谁更亲厚?我让你以臣子的身份侍奉他,是为了不让你忘了君臣之恩。你以为你得了他的庇护就可以自立了?不,你只是被他推出来的障眼法而已。”   褚皇后对褚向露出惋惜的表情,“一个是天潢贵胄,一个是一方诸侯,你只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你凭什么和他们平起平坐?若不是我举褚家余力尽全力周旋,你以为你能活着站在这里?”   她看着褚向的表情就像是他是个不懂事的孩子。   “褚向,我能让你长大成人,也能让你无立锥之地,你以为你翅膀已经硬了,其实不过还是只雏鸟,不要再兀自倔强了。”   “原来我这个和您血脉相连的亲人,还比不得和你毫无血缘之情的外人。”   褚向自嘲地笑了笑,看着面前的姑母,低声呢喃:“也是,他可能是你夫君的遗子,我这个侄儿又算什么……”   他自怨自艾地说着能让外人大骇的话,心中已经有了决断之意。   “公子,要我们擒贼先擒王吗?”   萧宝夤的亲卫低声问。   “不。”   他看着面前的姑母,缓缓摇了摇头。   见他摇头,褚皇后脸上浮现出欣慰的笑容。   然而那笑容还未绽放多久,就立刻僵硬在了脸上。   褚向向着姑母屈身一跪,又拜了拜,复站起身来,木然道:   “姑母,你既然如此喜欢这处宅院,那便给了你了。从此这里姓萧,不再姓褚。”   他站起身,表情冷毅,对着身边的亲卫说:   “走,我们去宗祠。”   最终褚向并没有像马文才说的那般绑了所有的家仆发卖再换上自己的人,而是带着所有的私兵和亲卫,一起抢了自己家的宗祠。   那间供着褚家这一支祖先牌位的家庙里如今已经空了。   褚向将家庙里所有的东西全部带走,领着之前跪在道路两旁的十几个家仆,离开了褚家。   这曾是为他遮风避雨之地,也曾留下他仅有的温情时光。   然而随着父母的离去,这里已经渐渐变成了牢笼监狱。   临走之前,褚向命亲卫除下了褚家的门牌,砸碎扔在褚宅门前。   他带着私兵闯入自家的事情早已经让两边的府宅生出不少好奇之心,褚家低调神秘,平时深居简出,如今见那懦弱的少年居然搬空了家里的家庙,手中抱着父母的牌位走出府门,之后更是砸了自家“累世公卿”的招牌,越发议论纷纷。   可褚向却不管这些人在议论什么,他将父母祖宗的牌位用绳子背负在身上,就保持着这样古怪的样子,一步步走向台城。   他出使归来,入城时曾引起全城轰动,这一路上还有不少人认出了他,对他指指点点,他却好似浑然无觉,寒着脸走在路上,身后跟着裴家私兵和萧宝夤的亲卫。   待到了台城门口,这些私兵亲卫也不能再进去了,台城的城门官出来询问缘故。   毕竟背着牌位什么的来百官理事的台城叩门,实在也太让人讶异了。   “我要去少府。”   “你是何人?去少府有何事?”   “吾乃阳翟褚向,齐太宰文简公褚渊之孙,齐太常褚蓁之子。”   这位褚家的遗孤眼神奕奕,闪着让人惊心动魄的光芒。   “在下年幼痛失双亲,受姑母抚育之恩长大成人,深恩无以为报。如今在下业已成人,与姑母再居一府已不合适……”   “今特来少府,将父母遗留之府邸、家财、仆众赠与姑母,供其颐养天年。” 第312章 惊魂之箭   褚皇后虽然能仗着褚向年幼掌握褚家遗留下来的资源, 却有一件事是她做不到的。   她是出嫁的女人, 并没有祭祀的权利。   对于注重礼法宗族的士族来说,掌握祭祀权利的人,才是能继承家业的嗣子。庶人不能建庙立祠, 褚皇后虽然以前贵为皇后, 但萧衍早已经将她贬为庶人, 这么多年来, 祭祀都是由褚向完成的。   褚向将家庙里所有的牌位和礼器带走, 代表着他已与褚皇后划清界限,从此褚渊一支由褚向继承,而他离府别居自成一户,和褚皇后再无关系, 褚皇后也不能再用褚渊这支的名义对外行事。   虽然褚向等于将父母所有的心血拱手让人, 可此时他以一种撕破脸的态度决然地离开了褚府, 也等于光棍地向皇帝投诚了。   如果褚向要再决绝一点, 大可以将褚皇后这么多年和二皇子的谋划都告知于皇帝,干脆来个鱼死网破, 只是一来皇帝爱惜儿子多半不可能相信, 二来褚向这么做了对自己也没什么好处, 所以褚向最终只是以一种受害者的面目去了少府。   一年前褚向出使之前便出过事, 徐之敬曾向谢举检举褚皇后曾长期虐待褚向一事,只是这年头晚辈不能忤逆长辈, 最后这件事也只能不了了之。   如今褚向出使归来第一件事就是和褚皇后脱离关系, 不由得让人唏嘘。   褚家宅院本是前朝皇室赐予公主的公主府, 褚蓁和公主感情甚笃不曾分居,这宅院也就挂上了褚家的门牌,但当初赐下的契约记录确实是皇室所有,登记在少府的府册之上。   如今褚向要将褚家的一切赠与褚夫人,少府少不得将此事呈报皇帝,请求他的意见。   少府的条呈递上来时,马文才正在帮皇帝磨墨,萧衍看了条呈“咦”了一声,还以为看错了,多看了一遍后,不由得喃喃道:   “这褚向,倒让我刮目相看了一把。”   听到褚向的名字,马文才手中一顿,而后又若无其事地磨起墨来。   萧衍握着那条呈犹豫了一会儿,最后批了个“可”字,刚准备差人送去少府,那边二皇子匆匆赶来,极力反对。   理由无非是不尊孝道、过河拆桥之类。   “我知道褚夫人对你母亲曾有庇护之恩,你想替吴氏照顾褚夫人,不过褚向现在身系两国外交,不比往时。”   萧衍又说:   “如此一来,褚向等于净身出户,他孑然一身,也不是没有好处。”   “父皇,难道你就不担心他出逃魏国吗?孑然一身反倒容易投奔萧宝夤不是吗?”   萧综又劝。   “他一不是重臣,二不是猛将,我担心他投奔萧宝夤做什么?”萧衍对褚向满怀轻视之心。   “不过一小小使臣,如今又身无长物,就算逃到萧宝夤那里,难道能传达什么机密不成?”   萧综语塞。   “不过你说的也没错,那褚向是要敲打敲打……”   萧衍想了下,补充道:“褚家是公卿之家,灼然门第,褚向既然已经别府另居,便将褚向这一支的门第降一等吧。”   即便是皇帝,也没有抬升门第的权利,但降等却是可以的。   从二品到灼然,往往要历经一族数代的心血,褚家也是因为出了好几位皇后才堪堪算是上品门第,如今褚向降了门第,对于很多人来说已经是极大的责罚了。   但以皇帝对褚家一贯的态度,能直接责罚而不是如以往一般模式,也不知是惩罚,还是冰释前嫌的先兆。   萧综欲要再言,萧衍却已经示意儿子回避,他不甘心地瞪了一旁的马文才一眼,这才愤然离去。   马文才被瞪得莫名其妙,过一会儿才想起来那些借去的私兵是裴家的,褚向的事情闹得这般大,二皇子肯定也接到了消息。   若没有那三百私兵撑腰,褚向根本回不得自家宅子,更别说带出家中的牌位和祭器了。   这一年多来二皇子对自己敌意甚重,要不是他靠着眉间那颗红痣受让皇帝爱屋及乌,说不得早就倒霉了无数回。   “萧宝夤对这外甥的重视放在明面上,我反倒不好刁难了。”   萧衍心中想。   “之前曾听说褚皇后对褚向动辄打骂,也不知是真假。万一是褚家联合起来做戏,岂不是如了他们的愿?这件事还是放一放为好。”   他想将这件事放下,就不再考虑褚向的事情,又见马文才有些尴尬地立在旁边,便安抚道:   “综儿脾气虽然暴躁,人却不坏。他见我爱重你,心里嫉妒,所以处处对你为难,你不要放在心里。”   言语间,对孩子为了自己争宠颇有骄傲之情。   马文才自然是诚惶诚恐,萧衍满足了晒娃的虚荣心,又给他个跑腿的任务,便告知自己要歇着了。   等马文才抱着公文走出殿门,还没走几步路,就听到外面的黄门和秘书郎讨论起不少关于褚向的八卦消息。   比如出身弘农刘氏的著作郎刘敏得知褚向没有了自己的宅子,愿意将在京中的宅院送给褚向。   又比如哪家的女郎在入城时看上了容止过人的褚郎,听说褚向如今无处栖身,向他自荐枕席。   还有乌衣巷的谢举听说褚向背着父母牌位到少府,遣使抬了十万钱给褚向作为安家之用等等。   一两金如今是五千钱,谢举这一出手,等于就赠了褚向一斤多的金子。   想到花夭说自己为将数载、出生入死,再加上各种赏赐在一起才攒了两斤的金子,马文才顿时撇了撇嘴。   褚向一招“以退为进”果断釜底抽薪,其决绝程度超出马文才的意料之外。   可话说回来,若他没有这样的勇气和决断,他也懒得和这样一个拎不清的家伙瞎掺和。   会帮他一把,除了是想给二皇子和褚家人添点麻烦,更多还是看在萧宝夤这条线的作用上。   只盼他不要让自己失望。   ***   另一边,褚向一离了府,褚夫人就差人向二皇子那边送了信,替褚向的“叛逆”向二皇子致歉,希望他能原谅他一时的冲动。   即使褚向带走了家庙里所有的东西,她依然不肯相信褚向是真的要抛弃家族离开自己。   一个合格的士族,离开家族该怎么活呢?   他无法投奔萧宝夤,在这个谈和的节骨眼上,魏国不会收下这个烫手山芋,萧宝夤送来的人也只能护卫到建康,不可能长期留在这里被人当做奸细。   他手无缚鸡之力,即使满腹经纶,皇帝也不会给他任何官职,他没有俸禄,又不可能自贱身份去找活儿干,君不见多少落魄的士族饿死荒野也不愿意去劳作,更何况褚向连劳作的本钱都没有。   直到少府将分家产的房契、地契和割让文书送来,褚夫人还处在一种云里雾里之感,感觉自己在做一场梦。   “将他抓回来……”   她像是困兽一般自言自语:“不不不,不能抓回来,他在生我的气,我应该好生安慰他,劝他回来。我应该让二皇子去见他,劝他回来……”   几个从宫中出来的侍卫看着褚皇后惊慌失措地样子,担忧地对视着,不知该如何安慰。   褚向做出这一步,甚至连家宅都不要了,等于彻底抛弃了属于他的过往,宁愿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   “他以为他脱离了褚家就能得到自由?他是一路太顺,完全忘了外面的世道有多艰辛……”   褚夫人突然疯魔一般笑了起来。   “哈哈哈,他以为他能从我这里逃掉,就能逍遥?”   “夫人……”   几个侍卫担忧之色更甚。   “你跑一趟临川王府。”   她对着身边的侍卫招了招手,让他附耳过来,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什么。   “这……”   那侍卫听完后愣了下。   “让你去!”   褚夫人厉喝。   面对褚夫人的怒意,侍卫不敢违抗,只能无奈接令。   话说另一边,褚向谢绝了著作郎刘使君赠宅子的好意、也哭笑不得地拒绝了几家女郎邀请他去她们别院暂住的建议,唯独留下了谢举送来的那十万钱。   他不是不解世事的纨绔,知道孤身一人求生有多么的困难。   这十万钱看似不少,可对于一个士族来说,甚至还不够维持生活必须的尊严。谢举正是明白这一点,才既没有赠宅子也没有送美侍,而是送了钱来。   褚向知道姑母绝不会善罢甘休,而二皇子那边为了保守自己和舅舅曾有往来的秘密也一定不会放过他,是以接下来好几天都没有出门,都一直留在裴家的客院里。   但他总不能一直不出门的,徐之敬每天都要去光宅寺为那些被救回的人质看诊,他被谢举委托处理此事、来往与光宅寺和这些人质的家族之间,也不可能蜗居不出。   那个送宅子的刘家,本也是为了自家为质的子弟向他表达谢意,才做出这样的举动。   这一日,褚向和往常一样,趁着天色尚早,悄悄从侧门而出,带着萧宝夤赐的几个亲卫想要绕去光宅寺,可一到光宅寺附近就发现了情况不对。   光宅寺曾经是萧衍的故居,后来舍出作为寺庙,寺庙里还有一座以皇后命名的石井,香火十分鼎盛。   可如今通往光宅寺的同夏里寂静无比,就连寻常清晨能听到的鸡鸣犬吠之声都未听闻。   萧宝夤的亲卫也是警觉,当即拉着褚向的袖子调头就要走,却没料到四周的高墙上突然出现数十道身着黑衣的人影,齐齐拿着麻绳制成的绳网向他们抛去!   说时迟那时快,“唰唰”几声拔刀之声,褚向头顶的绳网被一个亲卫破了个口,那亲卫也顾不得僭越,抬脚将褚向一脚踢出网外,大叫了一声:   “跑!”   褚向头不知道这些人是什么人,担心前面还有埋伏,当即头也不回的往来时之路跑去。   那些人见他跑了,根本不和被绳网网住的亲卫纠缠,提着兵刃就去追赶褚向。有几个亲卫见情况危急,连人带网撞向追赶的黑衣人,但只阻拦了一瞬。   清晨的建康城已经有了人影,尤其是早起做朝食生意的小贩,他们刚刚支好摊子就看到一个面色如玉的俊美少年没命狂奔,身后还跟着几个持着武器的黑衣人,顿时惊声尖叫了起来。   “快去找差门,有人要杀人!”   “天啊,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有人持刀行凶!”   这些小贩喊虽喊了,却不敢阻拦这些敢在天子脚下拿刀的凶人,只是大声提醒褚向往哪个方向奔逃。   可怜褚向跑的上气不接下气,眼见着就要被后面的人抓住,斜地里突然伸出一根竹竿,重重扫向他身后的黑衣人!   “贼子敢尔!”   那黑衣人见是一根做招幡的细竹竿,抬刀欲要砍断,却不防竹竿上传来一阵大力,那黑衣人连人带刀一起被扫了出去,直直撞在后面的摊子上,吐出一口鲜血。   褚向这时才认出在扁食铺中匆忙走出的人影,心中有救,浑身的力气一松,顿时瘫软下去。   那人眼疾手快,连忙伸出一只手将他拉到自己身边,又推到后面的小摊子上,让自己的亲兵将他护好。   “花将军,他们在光宅寺那边拦了我的侍卫,如今生死不知。还望尊驾能留下一两人,好让我去交换人质!”   褚向得了安全,立刻高声向花夭请求。   这边花夭起了个早吃个早饭,没想到遇见这种事情,当即手中竹竿一横,当做长棍又向那黑衣人扫去。   黑衣人刚刚吃了一棍,知道眼前这蛮子的厉害,哪里还敢再接这一棍,当即一个翻滚避开,口中长啸一声,和一起追来的同伴四散而逃。   “往哪儿逃!”   花夭见这人行凶不成就要逃窜,顺手抄起炉子上正烧着水的水壶,抬手就将那壶朝一个黑衣人砸了过去。   只听得“哐”的一声闷响,那陶壶砸向了黑衣人的后脑勺,巨大的力道带着壶碎后四溅的开水,让那人抱着头就在地上痛苦的哀嚎了起来。   这时花夭已经追到了此人的面前,刚刚抓起地上这人的前襟要提起来,突觉脑后一阵劲风袭来,下意识的偏头避让。   这一避让,那劲风擦着她的耳畔过去,直直射入她手中这人的面目之中。   待花夭伸手再要阻拦已经来不及了。   那人的额心中了一箭,脑后又破了个大口,死得已经不能再死。   “将军!”   “主公!”   亲兵见有箭,哪里顾得上褚向,连忙走出铺子,警觉地向箭来之处眺望。   然而他们只知道箭是从他们没有提防的背后射出的,却不知到底是从何而来,这里是早市,人虽不多却杂乱的很。   “花将军!”   铺子里的褚向担忧地高喊:“还望能救一救我的亲卫!”   花夭皱着眉从黑衣人的额间拔下那支短箭,对着光仔细看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我没这能力……”   她捻着那支铁箭,面色严峻。   “射出这箭的,是你们梁国军中才用的弩机。在这闹市之中,就算我再武勇,但只要有几把这样的弩机在暗中相伺……”   “我必定命丧于此。” 第313章 含羞带怯(二合一)   战场之上尚且暗箭难躲,闹市之中更是防不胜防。   弩机大可制成床弩攻城, 小可藏于袖中防身, 这种器械可以拆卸转移, 携带方便又不需要多少训练, 一直是历朝历代禁止私人装备的器械。   前朝曾有多起行刺之事,就是刺客将弩机拆卸成零件再到行刺之处重新拼起, 伺机在御道旁行刺。   到了梁朝, 萧衍自然警惕弩机的这几种特性, 立下严苛的律法,若私藏弩机、或弩箭一百支以上的, 便要抄家除族,这一点王子与百姓同法。   魏国和梁国也差不多一样。   北魏以骑兵为主,对弩这种可以单手操作的器械很是忌惮,虽然没有像萧衍那样立下重法防范弩机, 但一旦被人发现私藏弩机也是要遭到弹劾的,而且一弹一个准。   更何况弩机的制作复杂, 其中的机括需要品质极高的钢材,一般只有军中的制械所有制, 出入都有严格的控制, 即便是太子贴身的侍卫,也没有一把弩机。   这闹市之中有人拿来杀人, 说明这东西对于行刺之人来说并不算什么稀罕之物, 在这种情况下多来几把弩机, 即使是花夭也要被射成筛子。   褚向一听到“弩机”二字就变了脸色。   他在京中长大, 见过褚夫人如何为获得武装而费心费力,当然知道获得一把弩机有多难。   莫说花夭,就连心系舅舅精兵的褚向,此刻也不敢再去光宅寺那边的巷子了。   听说出现了弩机,很快就有左卫的府卫、建康府的差吏以及御史台的御史来现场勘查。   当他们到了褚向所说的地方时,根本没有他那几个亲卫的踪影,墙头、地上也没有打斗的痕迹,仿佛褚向早上所经历的不过是一场梦而已。   如果那些亲卫死在当场,褚向也许不会太惊讶,可现场一点反抗痕迹都没有,就能把那些能征善战视死如归的亲卫带走了,双方的实力差距不是一丁半点,让褚向心慌意乱。   如今京中的府卫几乎都是吃干饭的货,在现场绕了几圈发现没人就走了,建康府的差吏倒是负责,细细记录了口供、褚向经历的事情,失踪的几人相貌特征,但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建树。   偏他们的态度又客气又认真,想要和他们发火都不行。   倒是御史台来的几个御史仔仔细细地勘查了现场,又接了花夭手中的铁箭现场摹了本,给出了一番结论。   “褚郎君,之前在光宅寺前拦截你们的黑衣人,和后来用弩机的刺客,怕不是一伙人。”   “不是一伙儿人?”   褚向愣住。   那御史大概也觉得这士人很倒霉,有同情的表情点了点头。   他不着痕迹地看了眼身后的同伴,见他对自己微微点头,继续说:“四周并无凌乱的痕迹,说明埋伏之人对于这里的地形非常熟悉,并不需要提前探查;褚郎君说这些人准备了好几张绳网,这种东西堆积起来时非常重,携带也容易被旁人侧目,现在又是白天……”   “是以我们推测,那些埋伏的人应当早就摸清了祝小郎的行踪,在附近准备了多时,只等着一击得手。只是小郎身边的护卫确实本事了得,武器也足够锋利,让小郎能逃了出去。”   他拿着黑衣人身上搜到的短刀,“这些黑衣人上肢粗壮,应该是惯于做粗活的人,并不是从小培养的刺客。他们身上带的是短刃、上面也没有喂毒,再加上之前只是用绳网困人、现场也没有血迹,说明他们可能只是想活捉褚郎君,没有想过下死手。”   “后来射出弩箭的人是来自于你们的背后,而不是和这些黑衣人一起埋伏于骠骑桥附近,否则只要一箭射中褚郎君的腿部,褚郎君连逃的机会都没有。”   监察御史叹气:“后来的这些人,是要杀你的。他们迟迟不动手,怕是想要趁你们乱做一团时来个渔翁得利,将你的死嫁祸给要活捉你的黑衣人一伙。”   “那他们为什么要杀黑衣人?”   花夭明显不懂这逻辑,“这种弩机大多可以连发,如果我躲不过,行刺之人最多再补上一箭;如果我躲过了,这人必死无疑,怎么都是死……”   一个是要抓褚向的,一个是要杀褚向的,结果要杀褚向的杀了抓褚向的……   到底有多少人要对褚向下手?   太乱了,头疼。   “这……”   之前侃侃而谈的御史似乎也被问住了,有些语塞。   “或许,是为了黑衣人善后。”   一道沙哑的声音从那御史身后传来,另一个御史低着头猜测道:“也许这两支人是互相认识的,只是目的不同。用弩机的不在意其他人的生死,却要杀人灭口,这不是很能说明什么?”   他似乎是染了风寒,声音有些沙哑,一边说还一边咳嗽,用帕子捂着口鼻,大约是担心飞沫会飞到别人身上。   这青衣御史如此一说,其他几个御史也点起头来:“正是如此!两边人说不定是认识的!”   “这箭的箭簇如新,明显是刚刚开锋之物,也许是最近在从军械所所出的新箭,咱们把箭带回去查一查,就等查到是哪一批了。”   最后案子还是不了了之,黑衣人的尸体和那支弩箭都被御史台的人要了去。   大概是涉及到魏国使臣,御史台担心梁国的名声,请求褚向不要将此事闹大。否则梁国军中器械能随意被人弄出来搞刺杀什么的,实在是太有伤国体了。   褚向原本就人单力薄,又净身出户,现在还少了一半的侍卫,可谓是雪上加霜。再听说有两方人马要对他不利,他就一直魂不守舍,连御史们要走了,也只是“嗯”了几声,看样子完全没听进去他们在请求什么。   “等等!”   见几位御史要走,花夭突然出声唤住了他们。   几个御史诧异地停下脚步,还有人回过头看她。   只见花夭蹙着眉走入御史之中,突然伸手捏住之前染了风寒的那御史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来对着自己。   那御史身材还算健壮,可在身手矫健的花夭面前完全没有反抗的余力,顺着她的力道就抬起了头。   “我总觉得,你的身形,和我认识的一位故人有点像……”   花夭并不知道梁山伯已经“死了”,只是单纯觉得这个御史有点眼熟。   待她看到抬起下巴的这人,顿时“嘶!”地一声,手指一松。   被抬起下巴的青年挑起两条被画成细长的弯眉,涂着口脂的朱红嘴唇在她面前翕动着,甚至还对她抛了个媚眼,羞涩道:   “在,在下也觉得卿看起来面熟,莫非是在梦里见过?只是在下……”   妖怪啊!   “是我认错了!”   花夭连忙掩面,平息下自己剧烈跳动的心脏。   见这人如此不给面子,那青年立刻垮下了脸,跺了下脚,气得转身就走。另外几个御史似乎是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场景,嘻嘻哈哈笑了几声就跟着那御史一起往回走,边走边打趣:   “裴兄勿恼,那样的粗人怎么能领略你的美?你总能找到欣赏你这妆容的人的……”   “哈哈哈,裴兄,我就说你今天口脂抹重了,你非说得了风寒气色不好……”   他们虽是揶揄,但并没有带恶意,可见虽然也不赞同那“裴兄”乱七八糟的妆容,但也算不上讨厌,相反,和那东施效颦一样的青年关系还不错。   妈啊,这样的“美”,她这种粗人还是不要领略了吧。   刚刚没有被弩箭吓到的花夭,觉得自己这一刻受到了惊吓,眼见着褚向冷着脸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一把将他抓起,死死盯着他的脸看。   褚向被花夭直勾勾的眼神看的有些脸红,不自在地偏过头去,嗫喏道:“花,花将军看我做什么?”   看看看,这才叫含羞带怯!   “没什么,你秀色可人,我洗洗眼睛。”   花夭满意的拍拍手,在褚向脸更红后善解人意地转换了话题:“我和公主殿下约了今日游览建康,刚刚被这群歹人耽搁了些时间,怕是要来不及了。我看你好像得罪了什么人,可需要我将你送回住处?”   她这便是体贴,担心他回去的路上遭遇不测了。   “我今日本来是要去光宅寺的……”   褚向声音低落,“如今折了舅舅送我的精兵,去哪里都一样危险。也不必劳烦将军浪费时间,就送我到前面的光宅寺去吧,我托那里僧人送个信,请我的好友派人来接我。”   “光宅寺?”   花夭一愣,笑起来,“巧了,公主殿下擅书,尤擅碑体,今日就是约了要去光宅寺里看寺碑的,你这时去,恐怕恰巧遇到封寺。”   公主如今住在台城,和他们不在一个方向,但这边遇到了刺客,出于对外国公主的安全考虑,光宅寺那边接到消息肯定是要封寺的,闲杂人等肯定不能入寺。   “这倒是巧了……”   褚向回以一笑。   “有将军在,必能让我入寺吧?”   “我想,公主应该不介意。”   花夭点头。   去光宅寺的路果然被封了,不过兰陵公主已经料到了这种情况,派了侍女在道路旁候着,花夭一来,便将人接了进去。   若是平时,褚向必要去和公主寒暄见礼,但他现在侍卫失踪生死不知,实在没心情交际,进了光宅寺就要托僧人去裴家客店带话,让其他几个护卫请裴家的人一起来接他回去。   褚向在心里猜测想要杀他的人应是二皇子,毕竟他生性多疑,又对背叛他的人毫不留情,况且自己知道那么多秘密,二皇子肯定不愿他活着。   就是不知道要掳他的的人是什么来路。   那边褚向在找人带话,招手让花夭上前的兰陵公主瞟了褚向一眼,悄悄在花夭面前咬耳朵:   “怎么,你喜欢这样俊俏柔弱的?回来的路上没见你对他有多关心啊。”   “他没那么简单,要杀他的人用的是弩机。”   花夭并没有随她调笑,压低了声音正色道:“我怕他是卷进了什么要人命的事情里。”   听到“弩机”二字,兰陵公主脸上的笑意凝住。   就在她准备细问之时,突然前方传来一阵喧哗之声。   兰陵公主正准备细问随从发生了什么,却见几个身着华衣的青年嬉笑着向这边走来,看到这边的公主,眼睛不由得一亮,满脸兴奋。   就在他们靠近碑林之前,花夭已经挡在了他们之前,疾声厉喝:   “兰陵公主在此,外人无故不得擅闯!”   听到“兰陵公主”几个字,这群青年们笑得更开心了。   “哈哈哈,莫不是那位北方来的娇娇公主在此?莫要拦我们,我们都是萧梁的宗室子弟,不算外人!”   说罢,挤眉弄眼。   “哪里来的浪荡子,把他们……”   兰陵公主正准备吩咐花夭将他们赶走,一旁的褚向突然走了过来,向她微微摇头。   “公主,最好不要和他们起冲突。”   褚向看见这些人,就知道这公主也是被算计了,叹气道:   “那是临川王的两个儿子,西丰侯萧正德和乐山侯萧正刚。”   战场之上尚且暗箭难躲,闹市之中更是防不胜防。   弩机大可制成床弩攻城,小可藏于袖中防身,这种器械可以拆卸转移,携带方便又不需要多少训练,一直是历朝历代禁止私人装备的器械。   前朝曾有多起行刺之事,就是刺客将弩机拆卸成零件再到行刺之处重新拼起,伺机在御道旁行刺。   到了梁朝,萧衍自然警惕弩机的这几种特性,立下严苛的律法,若私藏弩机、或弩箭一百支以上的,便要抄家除族,这一点王子与百姓同法。   魏国和梁国也差不多一样。   北魏以骑兵为主,对弩这种可以单手操作的器械很是忌惮,虽然没有像萧衍那样立下重法防范弩机,但一旦被人发现私藏弩机也是要遭到弹劾的,而且一弹一个准。   更何况弩机的制作复杂,其中的机括需要品质极高的钢材,一般只有军中的制械所有制,出入都有严格的控制,即便是太子贴身的侍卫,也没有一把弩机。   这闹市之中有人拿来杀人,说明这东西对于行刺之人来说并不算什么稀罕之物,在这种情况下多来几把弩机,即使是花夭也要被射成筛子。   褚向一听到“弩机”二字就变了脸色。   他在京中长大,见过褚夫人如何为获得武装而费心费力,当然知道获得一把弩机有多难。   莫说花夭,就连心系舅舅精兵的褚向,此刻也不敢再去光宅寺那边的巷子了。   听说出现了弩机,很快就有左卫的府卫、建康府的差吏以及御史台的御史来现场勘查。   当他们到了褚向所说的地方时,根本没有他那几个亲卫的踪影,墙头、地上也没有打斗的痕迹,仿佛褚向早上所经历的不过是一场梦而已。   如果那些亲卫死在当场,褚向也许不会太惊讶,可现场一点反抗痕迹都没有,就能把那些能征善战视死如归的亲卫带走了,双方的实力差距不是一丁半点,让褚向心慌意乱。   如今京中的府卫几乎都是吃干饭的货,在现场绕了几圈发现没人就走了,建康府的差吏倒是负责,细细记录了口供、褚向经历的事情,失踪的几人相貌特征,但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建树。   偏他们的态度又客气又认真,想要和他们发火都不行。   倒是御史台来的几个御史仔仔细细地勘查了现场,又接了花夭手中的铁箭现场摹了本,给出了一番结论。   “褚郎君,之前在光宅寺前拦截你们的黑衣人,和后来用弩机的刺客,怕不是一伙人。”   “不是一伙儿人?”   褚向愣住。   那御史大概也觉得这士人很倒霉,有同情的表情点了点头。   他不着痕迹地看了眼身后的同伴,见他对自己微微点头,继续说:“四周并无凌乱的痕迹,说明埋伏之人对于这里的地形非常熟悉,并不需要提前探查;褚郎君说这些人准备了好几张绳网,这种东西堆积起来时非常重,携带也容易被旁人侧目,现在又是白天……”   “是以我们推测,那些埋伏的人应当早就摸清了祝小郎的行踪,在附近准备了多时,只等着一击得手。只是小郎身边的护卫确实本事了得,武器也足够锋利,让小郎能逃了出去。”   他拿着黑衣人身上搜到的短刀,“这些黑衣人上肢粗壮,应该是惯于做粗活的人,并不是从小培养的刺客。他们身上带的是短刃、上面也没有喂毒,再加上之前只是用绳网困人、现场也没有血迹,说明他们可能只是想活捉褚郎君,没有想过下死手。”   “后来射出弩箭的人是来自于你们的背后,而不是和这些黑衣人一起埋伏于骠骑桥附近,否则只要一箭射中褚郎君的腿部,褚郎君连逃的机会都没有。”   监察御史叹气:“后来的这些人,是要杀你的。他们迟迟不动手,怕是想要趁你们乱做一团时来个渔翁得利,将你的死嫁祸给要活捉你的黑衣人一伙。”   “那他们为什么要杀黑衣人?”   花夭明显不懂这逻辑,“这种弩机大多可以连发,如果我躲不过,行刺之人最多再补上一箭;如果我躲过了,这人必死无疑,怎么都是死……”   一个是要抓褚向的,一个是要杀褚向的,结果要杀褚向的杀了抓褚向的……   到底有多少人要对褚向下手?   太乱了,头疼。   “这……”   之前侃侃而谈的御史似乎也被问住了,有些语塞。   “或许,是为了黑衣人善后。”   一道沙哑的声音从那御史身后传来,另一个御史低着头猜测道:“也许这两支人是互相认识的,只是目的不同。用弩机的不在意其他人的生死,却要杀人灭口,这不是很能说明什么?”   他似乎是染了风寒,声音有些沙哑,一边说还一边咳嗽,用帕子捂着口鼻,大约是担心飞沫会飞到别人身上。   这青衣御史如此一说,其他几个御史也点起头来:“正是如此!两边人说不定是认识的!”   “这箭的箭簇如新,明显是刚刚开锋之物,也许是最近在从军械所所出的新箭,咱们把箭带回去查一查,就等查到是哪一批了。”   最后案子还是不了了之,黑衣人的尸体和那支弩箭都被御史台的人要了去。   大概是涉及到魏国使臣,御史台担心梁国的名声,请求褚向不要将此事闹大。否则梁国军中器械能随意被人弄出来搞刺杀什么的,实在是太有伤国体了。   褚向原本就人单力薄,又净身出户,现在还少了一半的侍卫,可谓是雪上加霜。再听说有两方人马要对他不利,他就一直魂不守舍,连御史们要走了,也只是“嗯”了几声,看样子完全没听进去他们在请求什么。   “等等!”   见几位御史要走,花夭突然出声唤住了他们。   几个御史诧异地停下脚步,还有人回过头看她。   只见花夭蹙着眉走入御史之中,突然伸手捏住之前染了风寒的那御史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来对着自己。   那御史身材还算健壮,可在身手矫健的花夭面前完全没有反抗的余力,顺着她的力道就抬起了头。   “我总觉得,你的身形,和我认识的一位故人有点像……”   花夭并不知道梁山伯已经“死了”,只是单纯觉得这个御史有点眼熟。   待她看到抬起下巴的这人,顿时“嘶!”地一声,手指一松。   被抬起下巴的青年挑起两条被画成细长的弯眉,涂着口脂的朱红嘴唇在她面前翕动着,甚至还对她抛了个媚眼,羞涩道:   “在,在下也觉得卿看起来面熟,莫非是在梦里见过?只是在下……”   妖怪啊!   “是我认错了!”   花夭连忙掩面,平息下自己剧烈跳动的心脏。   见这人如此不给面子,那青年立刻垮下了脸,跺了下脚,气得转身就走。另外几个御史似乎是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场景,嘻嘻哈哈笑了几声就跟着那御史一起往回走,边走边打趣:   “裴兄勿恼,那样的粗人怎么能领略你的美?你总能找到欣赏你这妆容的人的……”   “哈哈哈,裴兄,我就说你今天口脂抹重了,你非说得了风寒气色不好……”   他们虽是揶揄,但并没有带恶意,可见虽然也不赞同那“裴兄”乱七八糟的妆容,但也算不上讨厌,相反,和那东施效颦一样的青年关系还不错。   妈啊,这样的“美”,她这种粗人还是不要领略了吧。   刚刚没有被弩箭吓到的花夭,觉得自己这一刻受到了惊吓,眼见着褚向冷着脸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一把将他抓起,死死盯着他的脸看。   褚向被花夭直勾勾的眼神看的有些脸红,不自在地偏过头去,嗫喏道:“花,花将军看我做什么?”   看看看,这才叫含羞带怯!   “没什么,你秀色可人,我洗洗眼睛。”   花夭满意的拍拍手,在褚向脸更红后善解人意地转换了话题:“我和公主殿下约了今日游览建康,刚刚被这群歹人耽搁了些时间,怕是要来不及了。我看你好像得罪了什么人,可需要我将你送回住处?”   她这便是体贴,担心他回去的路上遭遇不测了。   “我今日本来是要去光宅寺的……”   褚向声音低落,“如今折了舅舅送我的精兵,去哪里都一样危险。也不必劳烦将军浪费时间,就送我到前面的光宅寺去吧,我托那里僧人送个信,请我的好友派人来接我。”   “光宅寺?”   花夭一愣,笑起来,“巧了,公主殿下擅书,尤擅碑体,今日就是约了要去光宅寺里看寺碑的,你这时去,恐怕恰巧遇到封寺。”   公主如今住在台城,和他们不在一个方向,但这边遇到了刺客,出于对外国公主的安全考虑,光宅寺那边接到消息肯定是要封寺的,闲杂人等肯定不能入寺。   “这倒是巧了……”   褚向回以一笑。   “有将军在,必能让我入寺吧?”   “我想,公主应该不介意。”   花夭点头。   去光宅寺的路果然被封了,不过兰陵公主已经料到了这种情况,派了侍女在道路旁候着,花夭一来,便将人接了进去。   若是平时,褚向必要去和公主寒暄见礼,但他现在侍卫失踪生死不知,实在没心情交际,进了光宅寺就要托僧人去裴家客店带话,让其他几个护卫请裴家的人一起来接他回去。   褚向在心里猜测想要杀他的人应是二皇子,毕竟他生性多疑,又对背叛他的人毫不留情,况且自己知道那么多秘密,二皇子肯定不愿他活着。   就是不知道要掳他的的人是什么来路。   那边褚向在找人带话,招手让花夭上前的兰陵公主瞟了褚向一眼,悄悄在花夭面前咬耳朵:   “怎么,你喜欢这样俊俏柔弱的?回来的路上没见你对他有多关心啊。”   “他没那么简单,要杀他的人用的是弩机。”   花夭并没有随她调笑,压低了声音正色道:“我怕他是卷进了什么要人命的事情里。”   听到“弩机”二字,兰陵公主脸上的笑意凝住。   就在她准备细问之时,突然前方传来一阵喧哗之声。   兰陵公主正准备细问随从发生了什么,却见几个身着华衣的青年嬉笑着向这边走来,看到这边的公主,眼睛不由得一亮,满脸兴奋。   就在他们靠近碑林之前,花夭已经挡在了他们之前,疾声厉喝:   “兰陵公主在此,外人无故不得擅闯!”   听到“兰陵公主”几个字,这群青年们笑得更开心了。   “哈哈哈,莫不是那位北方来的娇娇公主在此?莫要拦我们,我们都是萧梁的宗室子弟,不算外人!”   说罢,挤眉弄眼。   “哪里来的浪荡子,把他们……”   兰陵公主正准备吩咐花夭将他们赶走,一旁的褚向突然走了过来,向她微微摇头。   “公主,最好不要和他们起冲突。”   褚向看见这些人,就知道这公主也是被算计了,叹气道:   “那是临川王的两个儿子,西丰侯萧正德和乐山侯萧正刚。” 第314章 肮脏下流   萧正德如意算盘打的好, 可有人偏偏不让他如意。   他的动作不可谓不快, 可刚刚要跳进去,他就感觉脚踝被什么一扯,竟倒挂在了井里。   上面是脚踝上拉扯的巨力,下面是幽暗又带有水腥味儿的井底,他头朝下倒吊在那儿不上不下,竟比落入井底的公主还要难受。   “怎,怎么回事……”   萧正德下意识甩了下脚, 却感觉那倒提着他的力道更大了,似乎随时可以将他倒提出井。   倒是落入井底的公主比他还要镇定些, 一掉进去就扒着井壁突出的砖石努力求生, 无比利落地卸掉了头上、身上沉重的装饰,再仰起头往上看,顿时无语。   这人和她不过是萍水相逢, 就这么舍身相救太过了吧?   “花将军, 你先将他提出去,万一掉下来砸到我,我就真掉下去了。”   兰陵公主猜都不必猜就知道谁有这样的力气。   上面的人“嗯”了一声, 一个用力,萧正德就被拉离了井口。   花夭对这人没什么好感, 拉他出来的时候手臂一抖, 萧正德就这么直直甩了出去, 刚好摔在那湿滑的苔藓之上, 被青青绿绿的东西糊了一脸。   在场的有不少是梁国人, 当花夭将萧正德倒提时他们还只是惊讶她力气真大,可当她将萧正德单手扔出去时,那就不是惊讶,而是惊骇了。   光从体型上看,花夭比萧正德还瘦弱些!   想到这么一个年轻的将领都有这样的本事,魏国护卫队伍里还有不少真正魁梧的胡人,这些梁国典客突然陷入了沉默。   南朝重文轻武,尤鄙将种,真正能带兵打仗的武将都是依附于各个门阀士族下才能得到领军机会的,而像花夭这样有武勇的人大多被招揽成门阀的私兵,如果魏国人都这么能打……   那除非到了要灭国一战的时候,否则根本找不到这样的精兵。   萧正德可没想这么多,他正因为花夭的“粗鲁”而陷入暴怒之中。   他性格本来就狂躁肆意,为了给兰陵公主一个好印象才压抑住自己的本性,这一摔让他颜面尽失,爬起身对萧正刚吩咐:   “阿弟,去府里找人来。这小子敢对我无礼,我让他走不出这光宅寺!”   萧正刚一直以这位兄弟马首是瞻,当即应了声就往外走。其他人都在关注公主的安危,也没人注意到这边。   褚向看了萧正刚一眼,悄悄走出小院,寻了一个僧人,托他去传个口信。   另一边,兰陵公主被困在井底又冷又湿,下巴冻得直打颤,这井已经多年不用,连提篮和吊绳都没有,还是魏国几个侍卫卸下了腰带再垂到井里,小心翼翼地将兰陵公主拉上来的。   公主一出现在井口,花夭就喝了声:“闭眼!”   她早就脱下了外袍,衣衫不整披头散发的公主被拉上来后就走上前去,用干燥的外袍罩住公主的全身,再一把将她抱离了井口。   “这里有没有什么客房能换洗?公主身上湿了,再劳烦找个医者来。”   花夭速度极快地安排着一切,说道医者突然想起徐之敬,连忙说:“贵国使团的书令徐之敬应该在寺内,劳烦你去请他来为公主看诊,我担心会落下什么病根。”   那知客僧看了眼公主,见她脸都冻青了,思忖再带她出去找客房太慢,而且光宅寺都是男僧人也不便一位公主修葺,稍稍犹豫了会儿便说:   “我们的僧房不太合适,这样吧,陛下虽然不准别人进先皇后的住处,但旁边几个跨院倒是无妨。这里经常有宫人前来打扫,还算干净,请公主暂时在小院中梳洗换衣。”   他领着公主往院西走去,这里原本是郗徽的住处,隔壁院里曾住的是现在的公主,和这位公主身份倒相称。   出了这样的变故,光宅寺的人也很惶恐,那知客僧身上就有隔壁院里的钥匙,待到了院门口,却愣住了。   “这门……”   这门怎么没关?   不应该啊,所有门清晨和傍晚都会检查,不可能不关的。   花夭不知道他愣什么,知道是这里面有客房,当即抱着公主抬脚跨进了院落,朝正中的房舍进去。   其余的人连忙跟上。   花夭此时上衣已经被公主身上染到全部湿透,夏衫本就单薄,此时隐隐露出里面缠绕的绷带痕迹,别说是公主,就是她也需要有地方换衣裳。   当她抱着公主走到那房舍门口时,却突然听到了一声吟哦。   这吟哦似哼未哼,似痛楚非痛楚,花夭是个雏儿,兰陵公主也一样,但她们却不是不知人伦之人,当即脸上就不太好看。   就在她们犹豫的这一下,房里又传出些声响,隐约听到里面有男人说什么公主不公主,放浪不放浪之类的话。   花夭当即怒不可遏,正准备抬脚踢开门看看到底是什么奸夫淫妇敢在光宅寺里通奸,却见他们身后跟来的萧正德似乎比他们还气愤,直接用身子撞了上去。   “咚”地一声巨响后,门没被撞开,倒是里面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呼。萧正德听到那女人的声音后越发愤怒,像是疯了一样一下一下撞着门。   花夭不耐烦,帮他把门踹开了,门开始传出一阵香麝之气,其余人等也有好奇的,忍不住眺望,见屋子里有一个衣衫不整的女子在整理着衣衫,角落里还躲着个年轻的僧人,试图要跳窗而逃。   “公主请去隔壁找一间空屋,这两人有辱佛门,我必不轻饶!”   萧正德越过花夭冲进了屋里,抬手将那要逃跑的僧人一把拽回,恶狠狠一脚揣向他的腹间,那狰狞的表情,活似要将这人弄死在这里。   旁边的女人吓得掩面而泣,跟着萧正德进去的萧正刚发出了个类似“六”的惊呼,却突然闭上了嘴。   “你们梁国人,真是不知所谓!”   花夭怒骂道:“公主在寺中,竟然还有这种事!”   几个魏国使臣也是怒火中烧,他们之前也听到了里面说公主不公主,这寺里只有兰陵公主这一个公主,不是在床笫之间提起他们魏国的公主,又能是如何?   “花将军,我们走,这种佛寺实在让我一刻钟也待不下去!”   兰陵公主也是气得脸更白了。   “公主歇气,公主歇气,此事和我们光宅寺无关啊,我们是正经的佛寺,由皇家供奉,哪里会有女人。这女人也不知道哪里来的……”   知客僧在后面拼命解释,可被恶心的不行的众人正如兰陵公主所言,根本不想再看一眼这里,只寒着脸往外走。   离开这跨院时,落在众人最后的褚向不露痕迹地往后看了一眼,见萧正德抓着那个女人的头发从院里拉了出来,直拖到了跨院的后门,其神情癫狂疯魔,心中也有些疑惑。   倒是魏国人有些注意到了那边的动静,对他的怒意起了些好感。不管是不是纨绔子弟,既然姓萧,想来对梁国的声誉还是在乎的。   褚向却知道萧正德是什么德行,若说他是为了这一对狗男女伤了国体而怒不可遏根本是无稽之谈。   可惜现下的情况根本由不得他多想,兰陵公主落了水被抱着奔走早已经是满身不适,此刻只觉这寺院腤臢无比一刻都不想待了,哪怕身染风寒也要花夭将她带出去找个地方换衣。   他们刚走出去几步,恰巧遇上闻讯赶来的徐之敬,见这么一群人气势汹汹地要往外走,怔然道:   “公主殿下,花将军,不是说要看诊么?”   “有劳徐兄跟我们走一趟。”   花夭脸色铁青,“这光宅寺里,是留不得了。”   徐之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看这一群魏国人的神情便知道不是小事,从善如流地也跟上。   另一边的萧正刚急匆匆追了上来,在后方呼喊:   “公主殿下,公主殿下,离这里最近的是我们临川王府,若公主不嫌弃,请往我家府上暂歇。我们王府虽然简陋,但供公主盥洗更衣的地方还是有的!”   他们从台城方向来,先路过的临川王府再到的光宅寺,在路上就已经看到了高屋建瓴的临川王府,只觉得那雕梁画栋比皇宫也不遑多让,有几个魏人有些意动,劝说公主可以暂去临川王府。   临川王萧宏是扬州刺史、骠骑大将军,手握扬州的军权,又和魏国人有矛盾,为了避嫌,这次萧衍就没让他接触梁国使臣。   虽说萧宏曾在魏国人手里兵败洛口灰头土脸,但魏国出使原本就有趁机打探梁国军事实力的目的,希望和萧宏有接触的机会。   此时有人就给公主眼色,示意她答应。   兰陵公主这时已经觉得浑身发烫,是要生病的征兆,她知道自己在梁国决不能病,又清楚自己来的目的,忍住不适点了点头。   “那就麻烦侯爷了。”   乐山侯萧正刚见他答应了,高兴地上前引路,又让寺门口等候的家人回府里去准备客房和女人的衣服。   花夭和兰陵公主一行人刚刚离开光宅寺,从宫中而来带着皇帝手谕的马文才也到了光宅寺门口,却扑了空。   萧正德冲撞兰陵公主,梁国的典客担心会出事,便向宫里递了话。   当时马文才正好在帮萧衍处理杂务,萧衍知道马文才比旁人老练机智,就给了他一道手谕,让他带人去接应兰陵公主。   他知道萧正德的性格,那手谕是方便马文才便宜行事的,要萧正德真要莽撞,马文才可以凭手谕先将萧正德拿下。   结果到了这里,公主没见到,却看到光宅寺的僧人们人人满脸惊恐的表情,待听说他是宫中的天使后惊慌之色更甚,正准备转头前往临川王府去寻那些魏国人,却听得寺门旁一声轻唤。   “马兄!”   马文才闻声一看,见是褚向隐在暗处,悄悄向他招手。   马文才请宫中的禁卫稍微等候他一会儿,走到褚向身前,刚准备询问发生了什么,褚向指了指寺院东南方向,低声说:   “萧正德在那边,怕是要杀人。” 第315章 调虎离山   褚向自去了魏国, 平日里行事不再似会稽学馆那样畏缩, 马文才显然更喜欢和这样的人打交道, 甚至肯破例提供褚向帮助,本就是抱着“奇货可居”的想法。   只是他没想到,这个“奇货”这么狠, 一出手就把褚皇后架在了火上烤,连皇帝都惊动了。   这样厉害的人, 一旦放开包袱,简直就如鹰击长空、虎入山林,马文才认为褚向在某种意义上和他一样,对自己没利的事情是不会提的,所以稍微犹豫了一瞬。   但褚向的下一句,就让马文才立刻做出了决定。   “光宅寺里有人淫乱, 冲撞了兰陵公主。萧正德好像认识那女子。”   他对褚向点点头, 领了几个宫中的禁卫,寻了个熟悉寺中路径的僧人,就朝郗皇后曾住的那小院而去。   光宅寺封寺,萧正德为了避免起冲突是单独入寺的。如今他和人起了争执,对方也不会慨然赴死,必定剧烈挣扎高声呼叫、想办法拖延时候,马文才跨进小院时,便看见萧正德将一个什么人丢进了院中的井里, 扯着一个女子想要离开。   那女子约莫二十多岁, 披头散发衣衫不整, 整个人犹如风中的落叶般不停地颤抖着,拽着萧正德胳膊苦苦哀求:   “阿德,阿德你听我解释……”   很明显,她很怕他也把她拖到什么地方给宰了。   马文才一进院,这两人便发现了,齐齐变了脸色。萧正德更是皱起眉叫了声“马文才,你来做什么!”   马文才现在是皇帝身边的红人,他年少得志却低调谦逊,寻常人也找不到他的把柄,就这么让他以一个次等士族的身份稳稳坐住了秘书郎的职位。   他没理萧正德,而是让侍卫将井里的人捞了上来,又按照祝英台曾教的那般将他腹中、气管中的水控了出来,总算还留着一口气。   “带走。”   马文才看着僧人身上还有不少伤痕,显然是萧正德下的手,怕他再留在这里又要被灭口,干脆叫禁卫把他带走。   “马文才,你敢!”   萧正德怒喝。   “陛下差我来平息光宅寺的争端,我若不带人回去,便是我失职。”马文才笑了下,看了眼萧正德背后的女子,点点头:“是了,我忘了还有一位,侯爷请把你身后的女子也交给我回去交差吧。”   萧正德哪里肯,口中威逼利诱之语不断,又抬出临川王来压他们,马文才却嗤然一笑,根本不去理会他。   当年祝英台被掳,便是出自这蠢货的手笔。后来吴法寿死,这货又祸水东引想栽赃嫁祸自己,幸亏畏娘还算聪明没中计,反送了信出来让他们小心。   江无畏怀疑自己弟弟的死和萧正德有关,这几年一直在暗地里查他的底细,想要让他永无翻身之日。   这几年里,这萧正德早已经是人厌神烦,就连临川王萧宏都在江无畏的枕头风下对这个儿子横鼻子竖眼的有意见,唯有他的亲弟弟萧正刚还愿意和他混在一起。   马文才素来是个“趁你病要你命”的人,既然萧正德对出现在皇后久居的这一对奸夫淫妇这么紧张,那其中必有缘故。   萧正德自然全力反抗,可惜马文才从宫中带来的禁卫都孔武有力,他们知道这里是皇后旧居,出了这种事皇帝一定不会善了,动起手来也毫不犹豫,没一会儿,萧正德身后的女子就被禁卫们抓了起来,和那昏迷的僧人一起,被带离了光宅寺。   萧正德追在马文才身后唾骂,那唾骂到后来变成了疾呼,等到了寺门口时,已经是哀求了。   可惜马文才完全不为所动,带了人就要送入宫。   等马文才带着那女人和僧人走远了,萧正德将牙一咬,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向着自己的王府疾奔而去。   ***   另一头,兰陵公主被花夭抱至临川王府,在游仙园里内暂时安置。   一路上距离不算短,可花夭却将兰陵公主抱的稳稳当当,连气息都没有半点紊乱,好似兰陵公主不过是根羽毛。   这样的耐力和力量,让一旁的徐之敬大为叹服,但他去过魏国,并不会和大部分梁国人那样,觉得花夭这样的天资是魏国常有的,所以在一旁感慨说:   “花将军这样的膂力,怕是世间少有吧?”   “不是哟。”   兰陵公主身边的魏国使节笑道:“鄙国的杨大眼将军也有这样的膂力。”   “杨将军不是已经……”   杨大眼是魏国的悍将,梁国北境的小孩听说杨大眼来了,往往能止住啼哭,梁国人谓之“小儿止啼将军”。   不过他已经死了好多年了。   花夭却点点头:   “杨将军的儿子杨白华也有这样的膂力,如今在宫中担任禁卫之职。”   她想了想,又说:“我的师兄贺六浑欢虽然力气没我大,但和我比拼武艺时,从不会被我的力量打败,也算是膂力过人。”   听说这样的勇将在魏国至少有三个,梁国的人露出了惊骇的表情。   魏国人的目的达到了,也得意地笑着。   在萧正刚的带领下,兰陵公主被放在了游仙园的客房。   听说这里是萧宏宠妾的住所时,兰陵公主还有些犹豫,但听说萧宏并没有妻子,如今是这位宠妾在管事。   听说连天子驾临临川王府都是在这位宠妾这里设宴的,兰陵公主就没有拒绝。等江无畏拿着从未穿过的衣裙让公主更衣时,兰陵公主也不敢有任何傲慢之色。   因为那拿来换洗的衣裙,比身为魏国宗室的她用料还好。   等兰陵公主委婉地问有没有男人的衣服给她的送嫁将军时,这位宠妾稍微怔了怔,用奇怪地表情看了她们一眼,才点点头出去了。   回来时,她带了一件萧宏的常服。   花夭将兰陵紧紧抱在怀里并不仅仅是保护她,更多的是不想让人发现她女子的身份。   她乔扮的再怎么像男人,可毕竟身材不似男人,平日里靠绷带掩饰住自己的曲线,现在衣衫湿了,很容易让人看出端倪。   在外人看来,便是这位送嫁将军连换衣都不避开公主,可能确有私情。   就在公主更衣之时,魏国人委婉的提出想要游览临川王府的请求,萧正刚对王府自豪无比,正求之不得,自告奋勇的带着几个魏人在府中游览。   就在徐之敬为兰陵公主诊脉时,有临川王府的家仆进来了,附在江无畏耳边悄悄说:   “娘娘,西丰侯正在收拾行装,又去了王爷的库房那边,看着不大对。”   临川王府有四分之一大小的地方被修成了库房,还分内外三道,有重兵把守,别说萧正德,就连江无畏也只有挑选首饰的时候进去过几次。   “为什么说不大对?”   江无畏追问。   “侯爷带了人。”   西丰侯也有自己的侍卫,虽然人数不多,但一个个手里都是染过人血的   下意识的,江无畏察觉到,自己正在等待的机会来了。   她向兰陵公主告罪一声,一边吩咐人去召王爷回府,一边召集府兵,命他们去库房那边护卫。   她并不擅武,但知道萧正德打临川王府库房里财宝的注意不是一天两天了,之前他还曾异想天开从自己房里挖一条地道去库房的地下,却不知道萧宏早就防过这一点,整个库房地下都是灌了铅的,想要挖开好似痴人说梦。   为这个,萧正德才算是真正跟他的亲爹闹翻了。   江无畏虽然只是个宠姬,不过她深受萧宏信任,府里没有女主人,一直都是暂代女主人之责,王府的侍卫听说西丰侯有可能要闯库房,立刻听从她的召唤,火速前往南边的库房救援。   等大半个临川王府的侍卫都去了库房的方向后,游仙园里却来了一群不速之客。   “西丰侯,你不是……”   游仙园的侍卫刚说一个字,胸前就被一刀贯穿,不敢置信地瘫倒在地。   “我不是去了库房?”   萧正德甩掉刀上的血珠,不屑地说:“就知道这女人派人盯着我,我要不是打库房的主意,来得了这里?”   他带来的人马都是亲信,足足有上百人,其中不乏暗地里豢养的死士和勇士。临川王是扬州刺史,萧正德的人甲胄刀兵齐备,俨然一支精锐。   闯入游仙园后,这些人见人就杀,萧宏宠爱江无畏,整个游仙园直若天上宫阙,他们直奔江无畏住的主院,见到值钱的东西就掠取,扫荡了一间又一间的库房,那些数不胜数的金银珠宝并丝帛古玩,几乎让每个人满载而归。   “抢这娘们不比抢库房容易多了,谁不知道阿爷最值钱的宝贝都在江无畏这里!”   萧正德得意地大笑,连声大喝:“都麻利点,拿完了我们就走!”   主院里的动静自然惊动了隔壁正在休憩的兰陵公主一行人,徐之敬推开窗子往外看了一眼,顿时大吃一惊。   “萧正德怎么带人在自己家冲杀?”   外面的人残虐无情,来往看到的侍女仆从都是一刀一个,若是有抵抗的,更是卸手断脚惨不忍睹,见之生寒。   只见这些人抢了主院还不满足,领着十几个人就往客院而来,徐之敬连忙回头大喊:   “他们过来了!”   “陈思,阿单!”   花夭观察了下地形,沉声道:“这院落只有一道门,我们三人守着大门,其他人探查下这院子还没有其他出去的地方,以保护公主为优先。”   她转过头,又说:“萧正德如此反常,怕是和刚刚光宅寺里出的事有关。我看他不像是善茬,对公主还有觊觎之心,吾等便是身陨在此也务必要护住公主,不得让公主有任何闪失!”   这里这么大动静,只要临川王府的人不傻就会很快回援,若是他们拖延能个一时半会,说不得萧正德自己就会走了。   “有劳诸位护卫,等出去后,我必让阿爷论功行赏。”   待花夭带着两个亲卫出去后,兰陵公主也找了把削水果的小刀,裁掉了长裙,并没有非常慌乱。   “誓死保护公主殿下!”   现在还在公主身边的都是亲信,就连侍女也是百里挑一,见公主没有慌张顿时像是找到了主心骨,找路的找路,找合手武器的找合手武器。   花夭带着两个亲兵到了门口,恰巧遇见这十几个人迎面奔来。外面的人似是也没想到这个客院里还有几个彪悍的男人,就一个愣神的功夫,已经被花夭砸碎了脑袋。   她的佩剑磐石是把少见的重剑,在骑马作战时并没有长矛长槊好用,可在战阵之下时几乎就是人间凶器,再配上她天生无匹的巨力,简直是人来杀神,佛来灭佛。   不过是眨眼功夫,来抢劫的凶徒已经折损了五人,而且花夭有意示威,每一剑都用上了十成十的力气,与其说是劈不如说是砸,阿单和陈思在战阵上配合主公已经无比熟练,有他们掠阵挡住其他人,花夭几乎每剑下去,必有人被开了瓢,红红白白的东西四溅而出。   饶是这些人是杀人如麻的恶棍,看了眼前这样的凶人也不禁两股战战,后面的人只是犹豫了一会儿,便后连连后退,让同伙去找人来。   对方再厉害,毕竟只有三人,只要人一多,耗也耗死他们。   花夭怕他们调虎离山,也不追赶,只拄剑与地,闭目养神。   她经历过各种车轮战,知道接下来肯定是一场恶战,唯有此时养精蓄锐,才能在之后的恶战中全身而退。   没一会儿,萧正德又带了几十个人过来了,大概是觉得这里有精锐把守一定是有什么值钱的好东西,他连一刻钟都不愿耽搁。   待看到把守着大门的那三人是谁时,萧正德怔愣了一瞬,而后脸上涌上狂喜。   “原来你们在这里!兰陵公主是不是也在此地?!”   他像是一只闻到了血腥的秃鹫,眼神不住往花夭身后搜索,“好极好极,有公主在手,抵得万千财宝!”   “那也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花夭鼻中冷哼一声,重剑狠狠一顿,砸得脚下石砖尽裂。   “他们只有三人,速速杀了他们!”   萧正德刀刃一挥,指向花夭,脸上露出狰狞的笑容:   “尤其为首那个,给我千刀万剐!”   “正好!”   花夭挥剑,一个死士还未察觉,已经跪倒在她身前。   从他身上发出让人牙酸的嘎吱声,应该是肩骨全碎了。   “……我刚刚还在想,该怎么才能了结了你的性命……”   重新抬起头的花夭双眼血红,已经到了“入武”的境界。   入武后的花夭浑身散发着嗜血的气息,露出一个比萧正德还要狰狞的笑容。   “想不到机会这就送上门了。” 第316章 黄雀在后   花夭出生的六镇, 已远不是先祖出生时的那个六镇了。   如果说以前的六镇是举全国之力抗击外敌的“荣耀之地”, 那现在的六镇就是举全国之力抛弃的“死寂之城”。   军户不能改业, 又没有仗打, 除了一些还能投奔以前的部落主或是主公外,其他人穷到不是上山做了猎户,就是沦落到打家劫舍成了马贼的地步。   花夭家也穷, 他家养着连京中都少见的宝马,花钱如同流水,所以花夭自小为了补贴家业, 什么都干过。   保镖、悬赏、给人当打手、做苦力,只要能活下去, 她什么都干。   也有过为了保护商户以一对十、对几十;也有过给人当打手却踢了铁板;   若不是她在剿匪中声名鹊起使任城王发现了自己的故交之后过的这么苦, 现在她估计还在哪个山上蹲着打猎养活家人和朋友。   萧正德带来的危机是危险的, 可对于花夭来说, 还远没有过去来的更凶险。   这里本是萧正德的主场, 可惜现在已经不是了,萧正德清楚自己必须用最快的速度拿下这人、抢走公主为质,否则事情一揭发开来, 谢家第一个就要摁死他。   但他却没想到这个叫花夭的这么难缠。   哪怕有人数优势, 在这狭小的通道里完全没有用处,有那三人站在那里,就算是一群人一拥而上, 也会被挥舞起的重剑砸回去。   那剑能敲裂砖石, 自重本就可怕, 触之无不肢体受损,再加上旁边还有两个使着利刃的家将迎合,他们几乎是一受到重击后迎面就来了两把刀剑,运气好身手敏捷的还能躲过去,稍微差一点的直接就被开膛破肚。   在这种情况下,人多反倒缚手缚脚,完全形不成优势,和花夭直面的人越来越少,所有人都在提防着头上不时会砸下的巨剑,根本想不到还要反抗的事情。   花夭,本就是不惧打车轮战的。   “啐,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阿单将已经有些卷了的刀刃从地上那人颈项上拔出来,看了下刃口,随手丢下手中的刀,在死的那人手上换上一把新的。   “他们的刀倒是宝刀,只是在这些人手上,也忒可惜了!”   要是他们六镇之人都有这样的兵刃甲胄,天下都能如囊中之物。   眼见着折损的人越来越多,萧正德心中的恐慌也越来越大,他怎么也想不到,就在一日之间,竟然会如此恐慌两次。   一次是来自马文才,一次是来自面前的花夭。   “侯爷,不能再这么折损下去了,这都是我们日后再起的本钱呐!”   萧正德的门客心疼地看着死在花夭手上的人,跪在他脚下劝谏道:“还有那些兵刃和甲胄,都是好不容易才在王爷那里拿到的军械,等我们离开建康就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如今为了一个女人都丢在这里,岂不是本末倒置?”   萧正德看着那扇门,一想到魏国的和亲公主就在后面,只要他想办法娶了那个公主就是魏国自己人,他就越发不甘。   “侯爷,三思啊!”   门客看出了他的不甘,又一次呼喊。   “今日已不比往时!”   大概是一句“今日已不比往时”喊醒了他,萧正德最终只能恶狠狠地呼喝:“不攻了,我们走!”   说罢,他自己率先调头要走。   眼见着身前久攻的甲兵如流水般撤去,花夭并没有惊喜,反倒怒喝:“贼子,哪里跑!”   她用脚尖勾起脚边的一把长刀,用手抄住,反手就朝萧正德的方向掷去。   那一把长刀携着破空的风声电射而至,他身边的死士只来得及喊一声“主公小心”扑上去,就被捅了个大窟窿。   萧正德不敢置信地回头一望,见花夭居然第一次踏出了院门,举着那般与其说是剑不如说是铁棍的兵器朝他们追了出来,顿时胆丧心惊。   “快,快,拦住他们!”   人的心防一旦崩溃,就兵败如山倒,哪怕这边的人数倍于别人,也只是一群被母狮追赶的羔羊。   阿单和陈思并没有参与追赶,而是趁机倚靠在院门上,终于得到了休息的机会。   “你猜主公要花多久才能杀了那萧正德?我猜半刻钟。”   “人有些多,我猜一刻钟。”   两人说话间,花夭已经追上了队伍的末尾,手中重剑携着风雷之力横扫过去,就将断后的几人懒腰扫到了道路两旁,再也爬不起身来,脊柱应该是断了。   听到身后沉重的脚步声,萧正德再也顾不得要保留实力了,自己拼命往前追,却指挥死士留下断后:   “你们给我留住他!”   几个死士毫不犹豫地留下断后,就这一个阻拦间萧正德已经跑出了游仙园。   花夭眼见着到手的鸭子飞了,怒急之下连劈数剑,将面前阻拦的几个死士手中的兵刃全部崩断,又急急追了出去。   萧正德冲出游仙园时,恰巧碰到得到消息来支援的王府侍卫。   临川王府太大了,库房在最南边,而游仙园在最北,几乎要贯穿整个王府,精锐的府兵都去了库房,来的侍卫是在各处巡逻的散兵。   刚赶到的侍卫还没察觉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听说游仙园里有人在杀人才赶过来,眼见着王府的大侯爷带着一群人拼命往外跑,后面有一个提着剑的人跟在后面追杀,立刻围了上去。   萧正德毫不惊慌,带着人从他们身边疾跑而过,反手一指背后:“快快快,快杀了那个人,他们把游仙园里的人都杀了!”   说罢,头也不回地向边门冲去。   花夭眼见着就要追上萧正德、将他斩于剑下了,却突然冲出来这么一群不速之客,双眼更是血红。   这些侍卫也不是吃素的,三五人一组一起围攻花夭,花夭终于没有之前的从容,身上也开始出现伤口。   萧正德逃离了追杀,嘴角刚浮起一丝得意的微笑,想要从容离开临川王府,那嘴角的笑容突然凝住。   “侯爷,又见面了。”   带着禁卫军出现在边门的马文才,向他拱了拱手。   “我想了想,光宅寺之事我毕竟不是当事之人,理应将侯爷和公主迎回宫中回话才是,所以亲自上门,请你们走一趟台城。”   他嘴里说着“请”,可身后的禁卫军们已经动了。   就在此刻,库房那边察觉不对分兵回援的人也赶来了,与禁卫军一起呈出合围之势,领头的正是江无畏。   “拦住他,不能让他跑了!”   江无畏眼尖地看到萧正德身上不少人背负的正是她院里的东西,怒不可遏道:“萧正德,你找死!”   “他对公主无礼,必须死在我的剑下……”   沙哑的低喝声后,浑身浴血的花夭手持着磐石,从后方一步步踏上前。   她就像是从地狱里杀出来的修罗,从头发到脚下都在滴血,那把叫做“磐石”的重剑上更是已经成了褐色,也不知沾了多少血。   “花将军?”   马文才一愣,而后不可思议地看向萧正德。   “你敢打兰陵公主的主意?”   萧正德看着这样的花夭,只觉得一股凉气从后背升起,直直冲向脑门。   他看着她充满杀意的眼神,身上的寒毛也猛然立了起来,就像是身体比意识更早一步得到了危险的信号。   他想杀了我!   他一定会杀了我!   萧正德的人看着花夭一步步上前,竟齐齐往后退了起来。   江无畏身后的侍卫用眼神向江无畏询问,却见后者摇了摇头,他们犹豫了一会儿,但还是没上前拦住花夭。   眼见花夭已经要走到自己面前了,萧正德终于崩溃了,尖叫着丢掉了手上的刀,抱着头向马文才冲去:   “别杀我!别杀我!我要去见陛下!我要去见陛下!”   他竟“投敌”了。   马文才见他丢了兵刃跑入禁卫军阵中,有些后悔自己带人封锁离游仙园最近的出口。   说不定来晚点,能看到花夭把他杀了?   可再一看花夭浑身浴血的态势,他又收回了自己的后悔。   “把他交给我。”   花夭立于马文才身前,剑尖指着他的鼻子。   “公主代表我大魏出使,侮辱公主尊严,犹如侮辱我国。”   她丝毫不惧自己就在临川王府里,冷笑着。   “这人不死,我大魏绝不会干休。”   看到萧正德躲在他背后瑟瑟发抖,马文才乐了。   “你到底干什么了,把花将军气成这样?”   “我还什么都没做!”   萧正德大叫着。   “我就是想……”   “你要是做了,现在已经死了。”   花夭面无表情地又问。   “让不让?”   “花将军,杀了萧正德对你并没有好处,我是在保护你。”   马文才叹了口气,用手指拂开她的剑尖。   “萧正德有罪,陛下亦不会轻饶。如果你相信我的话,请将这人交给我,相信我国会给公主一个交代。”   花夭入武时并没有特别激动的情绪,她的眼里只有自己的敌人。   萧正德在他面前时候是她的敌人,现在马文才阻拦了他,就是她的敌人。   就在花夭准备抬剑时,马文才突然动了。   只见他整个人揉身撞入花夭的怀中,就在花夭出现一瞬的茫然时,他突然并指如刀,伸手劈在了她的颈间。   入武并不是爆种,而是将精神和肉体高度调动起来达到一种全身投入的状态,要维持这样的状态非常耗费精神和体力,更别说花夭一直冲杀到现在,已经是很疲惫了。   马文才对她并无敌意,她身体的防御意识也就没有全部调动,居然就这样让马文才得了手,轻易被劈晕了过去。   “你已经很累了,再这么流血下去会撑不住的……”   在花夭失去意识前,有什么声音在她的耳边呢喃。   马文才抱着身体软下去的花夭,在她耳边轻轻地说。   “将他交给我就好,我不会让他活着。” 第317章 弃车保帅   临川王府里一片狼藉。   因为萧正德的“调虎离山”之计, 大部分的府兵都去守卫库房了, 萧正德又是生活在临川王府的,自然知道哪里有值钱的东西,这就导致大部分防卫空虚的地方都被扫荡了一空。   江无畏院里的东西虽然找回来不少, 可还有很多珍贵的玉器和赏玩件被打碎了,其中包括一株半人高的珊瑚。   萧正德知道逃亡不易,所以东西都挑容易携带的,珊瑚树这种东西完全达不到“细软”的标准, 可他又实在是恶心,硬生生把这样的好东西给砸了。   除此之外, 这样被破坏的珍玩不胜枚举。   萧宏是出了名的贪财好色,他会赏赐东西给江无畏, 多半是因为江无畏是他的宠妾, 有些东西根本就是左手到右手,还在他的府里。   但这么多东西被毁了,就不一定了。   萧正德被马文才带走了, 兰陵公主一天之内受了两次惊,负责护卫她的送嫁将军还受了伤,皇帝震怒之下命令彻查萧正德。   “嘤嘤嘤, 王爷,我这游仙园里的婢女侍卫死了一大半啊王爷……”   江无畏哭得梨花带雨, 像是受到了莫大的屈辱, “他杀我的人就是瞧不起王爷, 谁不知道我的婢女和侍卫都是王爷赐的!”   “一群伺候的人, 死了就死了,不值得你掉眼泪。”萧宏无奈地拥着宠妾,“回头我再命人给你送一群更好的!”   “那我摔烂的珊瑚树、羊脂玉的佛像、琉璃七彩小马……”   江无畏每说一句,萧宏就肉疼一下,等江无畏气都不喘的报了十几样后,萧宏脸上终于有了怒色。   “这个畜生!”   “听说他还想侮辱在府里小息的魏国公主,我就说,无缘无故的,公主怎么会来府里盥洗更衣,莫不是他早就已经算计好了?”   江无畏绝口不提萧正刚,硬将所有脏水泼在萧正德身上,“王爷,现在全国上下都知道公主是来和亲的,是要让两国交好的,如果公主在咱们府里出了什么事,让百官怎么想?让陛下怎么想?岂不是又要打仗?”   “呜呜呜,臣妾万死都无妨,可是侯爷的心思也太歹毒了点!要是我们和魏国打起来,第一个上阵的不就是身居扬州刺史的王爷嘛!”   听到“打仗”二字,萧宏整个人瑟缩了下,脸上不由涌上了恐惧之色。   刹那间,十几年前的噩梦似乎铺天盖地的又朝他压来,北魏人吼马嘶、嗜杀好战的阴影几乎困扰了他十几年,常常在夜间还会从梦中惊醒。   再想到隔壁院里那一地的血,听说就一个魏人,从他那孽子和府里护卫上百人之中杀了出来,差点一剑砍了他那孽子……   不,不,他绝不要再去打仗!   他这辈子都不要上战场!   “你说的对,不能让这孽子破坏两国的交好。”   萧宏一咬牙,斩钉截铁地:“我绝不会让两国打起来!”   他抚摸着哭泣的宠妾,有些六神无主地问:“可是我该怎么做?”   趴在萧宏膝上的江无畏嘴角微微勾起,眼泪却流的更汹涌了:“能怎么办啊?连臣妾都越想越心焦,出了这么大的事,公主还就在我们府里差点被掠走,除了让侯爷承担起责任,想不到任何办法了。”   “承担责任?”   在萧宏的字典里,就没有负责这两个字。   “侯爷这么多年来,拖王爷的后腿还少吗?王爷只是喜欢享受,话说回来,如王爷这样的天潢贵胄,贪图享受怎么了?”   江无畏一番话说到了萧宏心里,“偏侯爷一天到晚觉得太子之位是自己的,既不肯以父子之心侍奉王爷,又不愿意以臣子之义侍奉君主,今天想着夺位,明天想着杀人,御史一天到晚弹劾咱么府上,多半倒是弹劾侯爷……”   “陛下次次都饶过侯爷是看在王爷的面子上,毕竟陛下对王爷有兄弟之情。可陛下毕竟是皇帝,如果这种破坏两国之交的事情都能饶过去,魏国人肯定不愿意,说不得使臣们就会气得回国,真要打起来了!”   “万万不可!”   萧宏大惊失色。   “如今之计,只有王爷亲自进宫,在陛下身前哭诉侯爷让您伤透了心,实在是不愿意再看他一错再错,求陛下替您管教。”   江无畏出着主意。   “您得让陛下知道您是真的不想管侯爷了,陛下才能不必顾及您的感受去惩处他。只要魏国人满意了,这和亲就能继续下去,仗也不必打了。”   “除此之外,公主在咱们府上受了惊,少不了要送点礼过去压压惊,还有那个在府里受了伤的将军,也得送礼致歉,毕竟是误伤,这样的矛盾也好化解……”   “什么,还要我给他们送礼?”   萧宏声音拔尖,“他杀了我那么多人!”   “是杀了侯爷的侍卫,那些侍卫虽然是王爷给侯爷的,可理论上已经不是王爷的人了。”   江无畏安抚着萧宏,“何况若不是这位将军拦了侯爷这么久,说不定这时候侯爷已经掠了公主逃走了,到时候天子震怒下来,还不是王爷吃挂落?说起来,还得谢他拖延了时间。”   “这孽子,这孽子!”   萧宏只要一想到萧正德让他要破费这么多,就气得肝疼。   再看自己的宠妾一脸担忧的看着自己,他忍不住欢喜地将她揽在怀里,高兴地说:“你才是我的子房!府里的门客一各个都劝我保住那孽子,还要我替孽子向那公主求亲,说是亲上加亲就没有矛盾了,真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那种胡女想和我临川王府有关系?想都不要想!”   他想着门口那一滩还没干的血迹,突然打了个哆嗦:“决不能打起来。”   “你说的对,我现在就进宫去!”   ***   在光宅寺皇后旧居里淫乱的一对男女被马文才送进宫后不久,被马文才擒住的萧正德也送入了宫。   郗徽和曾经夭折的儿子是萧衍心中最软的软肋,光宅寺是为了替自己的妻子郗徽祈福而建,同泰寺则是为自己早夭的儿子佛念所建,两座寺庙在南朝五百多座寺庙里,有着完全不同于一般寺庙的意义。   也正因为如此,有人不但在光宅寺里淫乱,还在郗徽旧居里淫乱的事情一传入萧衍耳中,这位平日里仁厚可亲的老人顿时震怒了,甚至带着太子和几位皇子亲自审问这一对狗男女。   郗徽名义上是所有皇子的嫡母,几位皇子听了这件事也不得不表现出愤怒来,而且他们更关心的是别的。   光宅寺的皇后旧院只开放了院前的一处郗氏井,后面的院落是被锁上的,就连打扫都是宫中派专人来清理,这一对男女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的在这里偷情的?   况且偶尔皇帝还会去缅怀下自己的发妻,如果皇帝驾临的时候在那里潜藏的不是偷情的人,而是刺客呢?   结果太子和几位皇子一见了那抓回来的男女,顿时震惊了。   “长乐?”   萧统惊得后退了几步。   “怎么会是长乐?”   萧综倒没有像太子那般震惊,只是对天长叹了口气,不知道在叹什么。   萧纲最是直接,抓起女子掩着自己面的右手,仔细看了一眼后骂道:“长乐!你不是因失火死在公主府里了吗?”   死人复生?   诈尸?   霎时间,所有人都将目光看向和长乐通奸的僧人,还以为他是什么能让死人复活的高僧。   可惜那“高僧”意会错了他们的意思,连连摆手:“小僧不知柳夫人是什么公主府的人,小僧只是受她引诱,与她在偏僻之处私会而已。小僧虽然犯了清规,可罪不至死啊!”   从那个侯爷一心要掐死他、淹死他的时候,这僧人就知道自己似乎是和什么了不得的女施主有染了,只能一心一意把关系撇清。   “柳夫人?”   萧统倒吸了口冷气。   萧正德一直没有娶妻,却有两个庶子。据说这两个孩子的母亲是良家子,是被他从别人家里抢来的,属于见不得光的人,临川王府也没有将这两个孩子认祖归宗的念头,就一直让那个女子在外面养着。   这外室就是“柳夫人”。   萧统看了眼一直在哭的女子,再看了眼僧人,想到柳夫人为萧正德生了两个庶子的传闻,顿时喉头一阵作呕,甩袖而去。   “长乐,你死的时候我和几位兄长都难过不已,还因此去打了谢禧一顿,父皇亲自为你写的悼词,你,你怎么对的起……哎!”   萧纲跺了跺脚,也觉得堵得慌,追随者兄长而去。   两个皇子走了,只剩萧综还在牢狱之中,用厌弃之色看着面前的女子。   “二郎,二郎,救救阿姊!”   柳夫人膝行至萧综的面前,在他身前伏地大哭,“正德被禁足在临川王府这么久,我也是寂寞才行此大错,二郎救救我啊!”   “你算得上我哪门子阿姊?”   见她到现在还只纠结于自己通奸之事,萧综只觉得气结。   “你这蠢货!”   怕她再多说出更多事情,萧综也匆匆离开了牢狱。   萧衍就在内狱外的静室里等着,马文才作为当事人刚刚将萧正德安置了,也过来陪同,并正在对他阐述在临川王府发生的事情。   待听到萧正德如何算计兰陵公主落水、如何将人骗到临川王府又欲行不轨、并在王府里抢掠准备抢了公主隐匿后,萧衍大怒不已。   这怒意待太子几人出来后,更是到了极点。   “怎么?”   萧衍见他们出来后脸色均是难看,不由得诧异道:“难道有什么不对的?”   太子羞愧到无法开口,是性子直率的三皇子萧纲先说了出来:“父皇,那个在先皇后旧居里胡来的女人是长乐!是王叔家里的六娘!”   “六娘?六娘不是死了吗?”   萧衍脱口而出。   他话刚出口,就意识到其中必定有更大的隐情,也知道这事情不适合几位皇子去查了,顿时唤起马文才:   “佛念!”   “臣在。”   马文才弯腰。   “去唤陈庆之来,彻查光宅寺淫乱一案!”   “是。”   “至于你……”   萧衍看了眼带回这三人的马文才,拈了拈胡须。   “你替朕,去安抚受惊的兰陵公主,以及受伤的花将军吧。” 第318章 死里求生   光宅寺淫乱一案事关先皇后和兰陵公主, 后来又发现有更大的隐情,这件事迅速就被移交给了完全忠于皇帝的御史台, 不让任何人插手。   陈庆之因为最得萧衍的信任, 全权负责调查萧正德之案。   但这世上本就没有不透风的墙, 萧正德和“柳夫人”的事情又不算什么绝密, 有心人查一查都能查出点什么,到最后, 京中还是传的风言风语。   谢家人一下子就炸了。   说起来,谢举所代表的的乌衣巷势力和临川王干起来, 这件事本就是导火索。   当年临川王萧宏的长女长乐公主到了适婚的年纪,萧宏想要为女儿挑一个高一点的门第,便请皇帝下旨,让长乐公主嫁给了谢举的侄子谢禧。   谢禧在建康是出了名的才子, 人也长得俊秀,只是身体比较羸弱没有出仕。   谢家的门第要高于兰陵萧氏,更何况长乐公主只是郡王之女又不是皇女,这公主之位还是为了婚事提的, 谢禧没有出仕是因为身体缘故,以他的门第随时可以出仕高官,所以这婚事还算临川王府高攀了。   可这婚事从一开始就不顺利,萧正德在谢家接亲的时候有意给下马威, 派人棒打新婿将他打伤了, 再后来他身体就越发不好了, 受到了长乐公主的嫌弃。   从刘宋以来, 宗室的公主都娇奢淫乱,长乐公主出自临川王府也没好到哪儿去,谢禧身体不好,长乐公主就养了面首,这样以来谢禧实在是无法接受,便离府别居,婚姻也名存实亡。   然而两人结亲没多久,公主府里突然起了一场火,当时长乐公主喝了点酒没逃出来,整座公主府连带府里不少侍从都被烧死了。   萧宏得知女儿的死讯后,认为女儿会死是因为驸马不在公主府里,导致火灾时候无人主持大局,萧正德更是怒不可遏,带人冲入谢禧别居的庄园,将他打了一顿。   原本就是件悲剧,更惨的是谢禧身体不好,先前结亲的时候受了暗伤,后来又吃了一顿拳脚,出了这事后没多久就缠绵病榻,呕血而亡了。   谢家死了一个子弟,临川王死了一个女儿,萧衍无法追究任何一边的责任,但临川王府和乌衣巷从此就结了仇。   可现在出来个“柳夫人”,俨然就是应该死在火灾里的长乐公主,怎能让几位皇子不惊?   更让人惊骇的是,这柳夫人是萧正德的外室,还为他生了两个儿子。   长乐公主可是萧正德同父异母的亲妹妹,在整个萧氏的女郎中排名第六,人唤六娘。   这已经不是通奸、诈死,而是有悖人伦之事。   萧衍一生爱名,御史台查出柳夫人这几年一直和萧正德有夫妻之实,两个孩子也肖似萧正德绝不是什么障眼法时,所有人都震惊了。   哪怕对宗室一直心慈手软的萧衍,当场就对那两个孩子下了格杀令——乱伦生子,天地不容。   随着审问一步步进行下去,真相越发让人作呕。   长乐公主原来早就和其兄有奸情,后来被指婚谢禧后两人皆有怨气,迎亲时对谢禧这个新婿的杀威棒是故意的,之后萧正德去殴打谢禧致死也是故意的。   两人害死了谢禧便以为能高枕无忧,只是长乐娇奢惯了,诈死后再难维持在临川王府和谢府时的奢侈生活,萧正德为了让长乐满足便越发凶狠残暴,经常对别人巧取豪夺,在府里也经常借故搜刮萧宏的财物。   他如此行事,恶行便越来越多,御史台不停弹劾他,他又图谋皇位,后来终于被萧宏和萧衍厌弃,下令禁足在临川王府。   萧正德这一禁足,化名柳夫人的长乐公主就有了二心。   柳夫人知道自己的身份见不得人,但萧正德曾向她保证他有法子在魏国过上高官厚禄的生活,会带她和儿子远走高飞过上和萧宝夤一样的生活,柳夫人也就一直攀附着他生活,等着他带她远走高飞。   可他被禁足后,这个愿望就变得越来越远了,柳夫人的日子也渐渐空虚了起来。她生的孩子是私生子,并不能和同辈子弟往来,被养的胆小怕事不受她喜爱,她这一寂寞,就又开始勾搭俊俏的郎君。   也不知柳夫人是什么癖好,偏爱禁忌的感情,在勾搭过马父、门子后,又看上了寺院里的和尚。   这光宅寺是萧正德曾住过的地方,以往为了偷情方便,两人也曾在光宅寺里幽会过,萧正德甚至为此弄到了一处偏门的钥匙,后来这地方就便宜了柳夫人。   事发之时,那僧人以为公主在寺里、又封了寺,便肆意和柳夫人偷情,情到浓时柳夫人命他唤自己公主,他还以为是受了外面兰陵公主的刺激,便左一个公主右一个公主的喊着,最终引来了萧正德,差点没了性命。   萧正德要杀这僧人倒不全然是因为长乐公主和他有染,有多半是担心长乐透露了自己的身份给自己惹祸,所以非要杀人以灭口。   说起来萧正德对柳夫人倒全是真心。他知道自己和妹妹的畸恋不容与世人,便动起了北逃的主意,一直都在为北逃做着准备。   会算计兰陵公主,也是思忖着如果他能做了北魏的驸马,日后也算是魏国自己人,多了一层筹码。   他却没想到兰陵公主临危不乱,她身边的护卫将军也都不是吃素的,腥味没沾到,自己却事败了。   狗急跳墙之下,他就想趁着没有事发,收拾细软,带着儿子北逃,结果看到兰陵公主就在眼前,生出挟持公主北上的念头,又一次踢了铁板。   只能说,由始到终,萧正德都是自己在作死。   ***   内狱里,被关押的萧正德和二皇子面面相觑。   “你得捞我出去。”   萧正德住的牢房还算干净,甚至还有床铺和案几,和关押那僧人的截然不同。   “否则我就把你做的那些事全部抖出来!”   “你如今已经是丧家之犬,我是你最后的希望,你还在威胁我?”   萧综被他气笑了,倚墙而立。   “当初我发现柳夫人是谁时跟你说了什么?我说‘柳夫人’迟早害死你,让你趁还没有人发现将她处理了,或送走或杀了随你,结果你一意孤行,现在能怪得了谁?”   “这些过去的事情提了有什么用?”   萧正德颓然道:“谢家人如今一定是要我的命了。”   乌衣巷本就正在走向衰落,他们家子弟人数稀少,谢禧之死一直是家中巨大的损失,谢举对家中兄弟子侄都很照拂,要是知道长乐还活着谢禧却被他打死了,满朝文武一起逼他死的日子就到了。   “我没办法捞你出来,现在连太子都想着是不是该杀了你平息魏国人的怒意。”   萧综一想到他居然打兰陵公主的主意就怒火中烧,“你居然敢惹兰陵公主?她是你娶得起的吗?”   “这么多年来,我帮你敛财,我帮你干脏活儿,好处全你得了,坏处全我担了,如今你说你没办法救我出去?”   萧正德笑得嘲讽,“陛下那般看重你们,你在陛下面前哭一哭兄弟情深,饶我一命不成不成?”   “我倒是想这么做,可是王叔先行一步到宫里哭了。”   萧综望着萧正德脸上浮起的希望之色,叹气道:“你别高兴,王叔是来宫中和你撇清关系的。”   萧正德脸色突然一下子刷白。   “他大概是太怕打仗了吧,急着把你扔出去给魏国人消气,又说愿意为了我大梁牺牲你这个儿子。父皇怕他会为了你和长乐的事情伤心,没有将这件事告诉他,但王叔进宫要和你断绝关系让父皇少了最后一丝顾虑。”   萧综同情地看着他:“我来见你,是想问问你还有什么心愿……”   “你同情我?”   萧综脸上的同情之色终于激怒了萧正德,让他疯了一般大笑起来,“你居然同情我?他是我的亲生父亲,不过因为我过继给陛下几年就可以断了和我的父子之情,你以为你能比我下场好到哪里?”   “住口!”   萧综一拳砸在萧正德脸上,厉声道:“你要再惹怒我,我让你今日就‘自绝’与牢中,你信不信!”   萧正德脸上恶毒之色一闪而过,悖逆之情却收敛了不少,认命般向着萧综跪了下来:   “我知此番是在劫难逃,生死关头难免失态。二皇子,念在你我多年相交的份儿上,你这次得救我一回。”   “救?怎么救?”   萧综倒没有嘲弄他,反倒认真地问:“你告诉我怎么救,我帮你便是!”   他倒不是真和萧正德有什么兄弟情深,而是萧正德知道他太多事情,这些年他缺钱,自己也缺,两人一拍即合,有些事还是以临川王府的名义做下的,万一萧正德狗急跳墙将所有事抖出去,该北逃的就是他了。   就算他在这牢里将他弄死了,谁知道萧正德在外面有没有留什么后手?不如给他个希望,至少大家都有好日子过。   萧正德见萧综问的认真,稍微踌躇了一会儿,从脖子上扯下条项链。   链子并不是什么稀奇的材质,链子上的坠子更是不起眼,只是一只木鸟。   可以看出雕刻那只木鸟的人也没有什么天赋,雕工拙劣勉强能看出是只鸟儿。这木鸟也不知被他贴身放置了多久,表面光滑细腻,几乎能反出光来。   “这是何物?”   萧综拿着木鸟,满脸迷茫。   “还请二皇子将此物呈交给陛下,就说我已经知错了,求陛下饶我一命。”   萧正德将最后的保命之物给了萧综,等于是将最后一丝希望也托付给了他,面上终于有了些惶恐之色。   “我能不能活,就全仰仗殿下了。”   萧综满肚子疑惑的带着项链回去,见了梁帝,将这项链给了他,并转述了萧正德的话。   原已对萧正德有了杀意的萧衍见了此物竟怔愣了一下,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让萧综回去,以后不必再去牢里探望萧正德。   萧综不知这是成了还是没成,心中忐忑不安,却也没有什么法子。   接连有大臣入宫求见,劝的不是萧正德冲撞公主、便是柳夫人的事情,几乎每个人都在请求杀了萧正德,他也没什么把握。   萧综离开后,萧衍就常常看着那木鸟出神,这般古怪的态度,自然引起了不少伴君之人的好奇。   马文才对那木鸟也很好奇,但他却不敢问。   “佛念……”   终于,倒是萧衍先开了口。   “在。”   “你可知这是何物?”   萧衍把玩着那木鸟,问身边正在磨墨的马文才。   “臣看,似乎是只鸟?”   马文才恭敬地问。   “你也觉得是鸟?”萧衍呵呵一笑,将那鸟翻了过来,“这是只鸡。”   马文才无语。   “我和阿徽当年无子,族中吵闹的实在厉害,为了替阿徽挡事,我便过继了阿弟家中的萧正德。他刚到我们府上时,天天都哭着要爹娘,我那时有些内疚,可为了阿徽,只能故作不知……”   萧衍语气淡淡,“阿徽也不见得喜欢这个孩子,但她也不得不留下他。后来正德知道自己回不去了,就想法讨好阿徽这个嫡母。”   “阿徽肖鸡,他就做了这个小鸡,想要让她高兴。他那么小,连刀都拿不稳,刻的一手都是伤,阿徽终于动容,将他抱在了自己院里养。”   萧衍一旦追忆起过去,便无法自拔。   也许这是所有上了年纪的人的通病。   “后来阿徽又怀了好几次孩子,不是落了胎就是女儿,我也就绝了有嗣子的心,一心一意把他当自己的儿子。再后来,阿徽去了,他求我将这个木鸡还他,代替阿徽陪伴他,我就将它找了出来,还给了他……”   马文才一听,顿时明白了萧正德打的是什么主意。   他犯了这么大错,饶是肯定饶不了了,现在也没有人会替他求情,唯有皇帝自己心软,才能活得了性命。   而陛下的软肋,是早逝的发妻。   “后来,维摩出生了,我有了自己的嗣子,也有了自己的江山,众人都劝我将阿德还回去,改养自己的血脉。其实若不是我坐了天下,即便我有了嗣子,也依然会将阿德当成自己的孩子。”   “可我坐了天下,阿德却没有为君的器量,也没有为兄长的气度,留下他只是害了他,他已经不是区区刺史的义子了……”   他叹气。   “将他送回去是不得已。说起来,他会变成今天这样,也是我教导无方,我也要负上责任。”   “我将他养了那么多年,萧宏又有长子,对他一直没有什么感情。他回去后,只有妹妹长乐把他当成亲人,事情会变成这样……”   多半是移情。   “陛下不必自责。我看几位皇子都是德才兼备,太子殿下更是仁厚贤明,可见问题并不出在陛下的教导上,而是出在西丰侯自己身上。”   马文才见萧衍似乎有点动摇,劝慰说:“先皇后贤良正直,若是看到西丰侯现在这样,必然也不会因此而徇私。”   萧衍捏着那木鸡,微微摇头。   “阿徽她,最是护短……”   听到皇帝这么说,马文才就知道萧正德是死不了了。   他微微蹙眉,见萧衍摩挲着那木鸡,似是在烦恼着什么、犹豫着什么,便弯下腰,在皇帝耳边轻轻说道:   “陛下,若您想留西丰侯一条性命,佛念愿为陛下分忧。” 第319章 借刀杀人   台城的内狱里, 萧正德看似靠墙闭目养神, 其实一直耳朵一直听着外面的动静。   他和皇帝生活了近十年,太了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个木鸡就是他的保命符,他走到哪里都带着它。内心里,他自然是不希望有用到它的一天,但事情发生了,再不舍也只能用了它了。   果不其然, 外面果然有了动静。   进内狱的大多是棘手的重大案件, 这时候有人来他这,不是让他死, 就是让他生。   当他看到来的是马文才时,一股寒气直刺心头,让他软倒在地:“陛, 陛下他……”   “给他更衣。”   马文才丢给他一个包袱。   “换上。”   萧正德和马文才有太多的过节, 他惊诧疑惑地看着马文才,不知道马文才到这里来到底是干什么。   从马文才身后走出个僧人, 手里拿着剃刀, 一步一步向萧正德逼近, 吓的萧正德往后直退:   “你, 你们要干什么!”   “陛下想留你一命,可现在想要你死的人太多了。”   马文才见把他吓得差不多了,才解释道:“你不剃度改装成僧人,怎么逃?”   萧正德听说是为他剃度才松了口气,但还是很害怕地看着那个僧人手中的刀, 伸手说:   “给我,我自己来!”   马文才知道他生性多疑,很干脆的同意了。   萧正德手里拿着剃刀,浑似得到了护身的武器,整个心也为之一定。   “我等下是装成僧人跟你出去吗?”   屋子里原本就有镜子,他一边对着镜子剃须剃发,一边问:“去哪里?我们王府的别庄还是……”   “去你原本想去的地方。”   马文才回他。   萧正德手中的剃刀一顿。   “你在梁国犯了众怒,即使是陛下也没办法护住你。本来今晚陛下是准备依众人愿赐死你的,可不知为何陛下心软了,就让我来救你一命。”   马文才嗤笑:“你在梁国是过街老鼠,谢家是一定要你人头的。陛下的意思,让你乔扮成游方的僧人到北面去,过了风头再回来。”   他指了指身后的僧人。   “这是同泰寺的大师,陛下命我来赐死你的同时还派了他来给你超度。等会儿你穿了僧袍和我一起出去,会有人来善后。”   马文才见萧正德动作笨拙地剃着头发,有些不耐烦地说:“你要继续这么剃,整个内狱的人都要知道这里有问题了!”   萧正德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递出剃刀,那同泰寺的剃度僧动作极快地将他的头发削了,向马文才点了头。   接下来跟着马文才一起出去的路都很顺利,马文才带着萧正德刚出牢狱,就有狱卒拖着一个赤着身子的人进了屋。   萧正德低着头乔扮成僧人跟在马文才后面,大概是安排好了的缘故,没人上前盘问马文才和他,就这么顺顺利利的离开了内狱、离开了台城,一路将他送到了江边。   在路上,萧正德也不知在想什么,一直一言不发,待到了江边,看到了那早就备好的小舟,他才终于动容,相信了伯父是真的要放了他。   他曾想着,若要真的无处容身,便命心腹侍卫护送他和柳夫人母子一起往北而去,甚至为此做了很多准备。   而现在他孑然一身,身穿僧衣,面对着茫茫江水,竟生出几分恐惧来。   “早知要放我,你又何必抓我?”   面前放了他的人,也是把他一手推入现在这种绝境的人。   萧正德嘲讽道:“你还真是有做佞臣的资质,陛下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要是让别人知道是你放了我,下一个要逃的就是你了。”   “不劳侯爷费心。”   马文才手里提着灯笼,只随意向他拱了拱手。   “抓你,是皇命;放你,也是皇命。侯爷有时间关心在下,不如想一想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   马文才一指江水,说道:“舟上放着同泰寺为你出具的度牒和身份文书。这小舟不受风浪,行不远。你沿着这水道一路划向东,上岸后找一间寺庙挂单先藏一阵子,再往北走,以云游僧的身份藏匿。”   两人毕竟有龃龉,马文才说完这番话后,一刻都不愿意多待,颔首示意后就要离开。   “等等!”   萧正德已经上了舟子,却突然叫住了要离开的马文才。   马文才没走出几步被叫住,疑惑地转过头。   “我的两个儿子……”   萧正德的身影在月光下被拉的极长,面目亦在昏暗的夜色中明昧不定。   他问出这句话,却没有再接着说下去,只犹豫着立在舟上,不知是要接着再问下去,还是就此不提。   马文才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见他还不说话,便掉头欲要再走。这时候萧正德才像是终于鼓足了勇气:   “我和柳夫人的两个儿子,现在可安好?陛下有没有将他们送到王府去?”   他绝口没有问柳夫人如何,却问起自己两个儿子。   再想到他之前敛来的大量财物除了蓄养死士外,多半用于维持柳夫人和两个孩子奢侈的生活,马文才不由得一叹,没有回话。   他不是叹萧正德,而是叹投错了胎的两个孩子。   咚。   萧正德手里的船桨落了舟。   待马文才走出极远,还能看到那艘船静静停靠在江岸上,风中隐隐传来带着隐忍的号哭之声。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艘船,头也不回地朝着相反的方向而去。   ***   夜色虽然昏暗,可今夜的月色却很明亮。   萧正德小心翼翼地划着小舟往岸边驶去,见四周荒无人烟、杂草丛生,才从小舟上下来。   提起皇帝为他准备的度牒和身份文书,也不离开芦苇丛,而是猫着腰在芦苇丛中摩挲着前进。   江岸边有很多这样的芦苇丛,里面藏着各种野鸟下的蛋,萧正德不过走了几步就已经踩碎了好几个。   寂静的夜里,蛋碎的声音分外明显,将萧正德吓得心惊肉跳。   可声音传出后却什么事也没发生,他又走了几步,发现确实没有什么声响,那佝偻着的腰便一点点伸直了,脚步也轻快了起来。   待又行了一会儿,他终于鼓起了勇气,一口气冲出了芦苇荡,猛地向着自由而未知的未来奔去!   然而江岸边的小道上,早已经有人守在了那里。   “你,你,你……”   萧正德像是见了鬼,指着那人颤抖道:   “你怎么在这里!”   一身玄衣的将军负手而立,见了他来也不吃惊,嘴角反倒勾起一个笑意。   “今夜月色很好,我出来杀人。”   “杀人”二字一出,萧正德便知道不好,转身就往芦苇荡里钻。   然而他动作再快,也快不过面前的这人。   萧正德只跑出几步就感觉颈项一凉,然后映入眼底的,便只有皎洁的月亮了。   死死盯着天上的月亮,萧正德到死也不能瞑目,不明白这人为什么会在这里守着。   花夭收回剑,嫌恶地将这人的脑袋踢到一旁。   啪、啪、啪。   一阵击掌声后,同样黑衣的马文才带着几个随扈从芦苇荡中走出,喟叹道:“花将军杀人果真干脆利落,我之前还担心他会跳江跑了。”   那一剑好似雷霆震怒,剑芒乍吐后萧正德便人头落地,裴公也是当世的用剑名家,可单论这种杀人术,怕是还不及面前这位北魏的将军。   “你来了。”   花夭从死掉的萧正德身上撕下一片僧衣的袖子,席地坐在他的尸体旁,慢条斯理地擦拭自己的剑。   她的磐石是重剑,不适合斩人首级,所以这剑是借了陈思的。她嫌萧正德的血污了剑,此刻便细细擦拭。   “你怎么知道他一定会来这里?”   花夭擦完剑,还剑入鞘,好奇地问:“这明明不是往北的路。”   “萧正德生性多疑,放走他的又是我这种和他有仇的人,他怎么可能信我。”马文才笑着说:   “我让他沿江东去,他就肯定西行;我让他上岸后找个寺庙去挂单往北,他就转而西行后再往南,找个偏僻的地方上岸……”   “可笑他还刻意问我他那两个孽子现在如何,想要引我同情他,从而降低对他的防备。他比我更加了解陛下的为人,柳夫人的事情暴露了,他们怎么可能活?不过是明知故问罢了。”   说话间,马文才身后的惊雷已经卸下背后准备好的箱子,将萧正德人头放在了层层石灰之中,再合上盒盖。   “寻常人见到他那船不走,只以为他是在江边凭吊儿子,我却知他肯定是在等我走远,再行改道……”   “你这样的人,实在是狡猾。”   花夭摇了摇头,站起身。   “我冒着宵禁出来,如今肯定是回不了城了,你可有地方收留我?”   “我在城外有一别院,前几年被萧正德抢过,你要不嫌弃,可以在那歇息一晚。”   马文才笑着说:“我说会给将军一个交代,将军如今可还满意?”   “这样杀了他,倒是便宜他了。”   花夭看着月光下马文才那得意的小样,忍不住捏了他脸颊一下,“这么偷偷摸摸的杀了他,一点都没意思。”   “陛下还心系那一点亲情,不想他死。可他作恶太多,即便天地能容,我也容不得了。”   马文才格开花夭的手,瞪了他一眼。   “将军自重。”   没听说北地好男风啊。   “那他要是失踪了,梁帝岂不是会怀疑到你身上?”   花夭只是随手捏下,并没有什么遐思,从善如流地收回手。   “我料定他不会按我说的路线走,所以已经安排了一个擅易容的家人乔扮成他的样子往北去了。到时候让他用同泰寺僧人的身份在外挂单一阵子,再辗转往北,陛下听说他北投之后,便不会再起疑心。”   马文才敢杀他,自然是做了万全的准备。   这几日花夭在使馆中养病,都是马文才代表皇帝来慰问,今日他突然来问她伤养好了没有、能不能杀人,还吓了她一跳。   不过能杀了这恶人,也实在是痛快。   要让两个人亲密起来的最好办法,一是拥有共同的敌人,二是拥有共同的秘密,如今两人敌人已除,又有这样的秘密,自是感觉关系又进了一步。   论在马文才这里的亲厚,花夭自然是不能和祝英台、梁山伯几人比的,但有些事情,马文才却没办法和他们商量,也没办法让他们下手。   此番“借刀杀人”的这么干脆,让马文才看花夭更顺眼了。   他心情好,对花夭的态度也就越发和蔼。   花夭看他让惊雷捧起装着人头的匣子,心中实在是好奇:“这东西你留了干嘛?被人发现了不是个把柄?”   那可是萧正德的人头!   “这可不是人头。”   马文才笑眯眯地说。   “这是人情。” 第320章 无恙之灾   大牢里的萧正德被皇帝一杯毒酒鸩了, 刻意还用的是会让人肠穿肚烂的毒药,据说死时五官扭曲肌肉纠结,完全看不出活着时候的样子。   大概是太恶心这独裁残暴的侄子,尸体甚至都没有交还给临川王府,而是在这盛夏之日放在内狱外暴晒,没有几天就烂了,过往之人闻到那可怕的臭气纷纷绕道而行, 京中上下那么多人, 没有一人肯为他收尸。   这么便宜就杀了他, 谢家却没有再闹事, 只是向皇帝讨要了同样背德的柳夫人。   柳夫人的现世, 让谢禧死的太过冤枉。当时谢家忍住怒气是因为长乐公主死了,临川王府也算是可怜人,可现在“柳夫人”尚存, 让谢家怎么可能忍得了?   大概是放走了萧正德让萧衍有些内疚, 他犹豫了几天后, 终于还是将长乐公主给了谢家。   听说谢家后来把柳夫人在谢禧坟前杀了,烧了祭祀他的泉下之灵,但因为没有任何人看到这件事,谁也不知道柳夫人的下场如何。   也没有人问便是了   临川王府少了一子一女,还有两个便宜“外孙”,可谓是损失惨重。   但对于萧宏来说, 萧正德是本来就没有什么父子之情的孩子, 长乐是以为死了好多年的女儿, 至于那两个外孙更是不用再提,这点“损失”,在天性凉薄懦弱的萧宏这里,还真连几滴泪水都换不来。   萧衍却内疚的不行,接连好几天亲来临川王府安抚弟弟,又赐下不少珠宝珍玩给他,他这个伯父的心中悲伤家族里出了这种事,当亲爹的却想死人还能发财,买卖合算,实在是讽刺至极。   但这件事,也掀起了对梁国公主的批判之风。   此时男女大妨还没有后世那么重,即使女子也有很多权利,出门并不算困难。驸马尚主也不影响参政,再加上每朝更迭的很快,为了和新皇帝结成政治联盟,让家族尚主就成了常事,对公主也非常恭敬。   正因为如此,公主和驸马的结合往往是政治联姻,驸马并不得公主的意于是别府而住、公主养着面首的事每每皆是。   自刘宋以来,南朝的公主多有贪奢骄纵之风,刘宋时候的山阴公主算是其中一个代表。   说起来,以萧衍这一支的门第,若不是做了皇帝,根本攀不上王谢之家,他也没有娶到过任何一位王谢出身的高门嫡女,只有将女儿和侄女们嫁入灼然门第来提高兰陵萧氏的门第。   高门能低娶,却不能低嫁,每一个女儿都是宝贵的。   谢禧是如此尚了长乐的,萧衍的几个女儿也都嫁给了门第高贵之人,但正如谢禧的悲剧一样,这些驸马的日子过的并不好。   大概是“柳夫人”的事给了别人一点勇气,柳夫人交给谢家处置后第三天,长公主永兴公主萧玉姚的驸马殷均入宫向皇帝萧衍哭着告状。   这位公主在府中蓄养面首、动辄令侍卫打骂这位驸马,到了每月正日行房之时,便在卧房四壁上贴满写满他父亲“殷叡”名字的名帖,强迫他看着亡父的名字和她行房。   这些名帖像是符咒一般,让殷均大感受辱,所以他拒绝应诏回公主府,而永兴公主却像是爱上了这个游戏,总是令人将他捆绑回驸马府,有时候甚至一夜也不松绑。   殷均生活简素,十分孝顺,性格也很温和,所以萧衍才给长女定下了这门亲事,他认为这样的驸马不会让女儿受气,却不知道女儿这样整整虐待了驸马四五年。   殷均的父亲殷叡是萧衍还没当皇帝时就交好的挚友,殷均带着永兴公主的“墨宝”进宫告状后,萧衍气得浑身直抖,当即召来了大女儿,当着殷均的面用案上的如意将女儿按在地上劈头盖脸打了一顿,活生生将如意都打碎了。   永兴公主是先皇后郗徽和萧衍的第一个孩子,从小受尽宠爱,即使是先皇后死后,萧衍的几位妃子都对她恭恭敬敬,根本不敢有任何忤逆。   几位皇子年幼时,永兴公主特别厌恶这些妾室生下来的孩子,和几个弟弟关系都不好。萧衍知道她的心病来自于和妻子的那个誓言,对她异常忍让,也不准儿子们顶撞她,搞得萧衍的所有儿子都很害怕这位姐姐。   她从小到大都没有受过这样的屈辱,在满是宫人舍人的宫殿里、当着驸马的面,被打的遍体鳞伤,等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时,眼睛里满是怨毒之色。   萧衍打女儿,一部分是因为柳夫人之事害怕女儿会走一样为了面首杀驸马的老路,一部分是因为和殷叡的知交之情觉得对不起故人,更担忧的是她这样狂性悖逆下去,待他死后,他的儿子们会对冷淡这位姐姐,甚至伤害到她。   可惜他一片苦心完全得不到理解,当永兴公主冷着脸从内殿里走出来时,迎面抱着一叠文书而来的马文才就遭了殃。   马文才并不认识永兴公主,这位公主的年纪当他妈都够了,虽然不知这女人为什么衣冠不整脸上还有淤伤,只以为是后宫某位妃嫔起了争执来告状的,恭谨地站在道旁等候她过去。   他却没想到,迎面就扇来了一巴掌?!   他手里抱着文书,避让不及,只来得及退身扭头躲避,永兴公主那一巴掌没有扇实,但修得尖锐的小指甲盖却擦着马文才的脸划了过去,从眼底到嘴边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这可谓是无恙之灾,饶是马文才沉稳过人,也被这一巴掌扇懵了,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道路两旁也有一些来往的宫人,见状不但没有上来劝解,反倒当做看不见一样避之不及的跑了。   “就是你多管闲事,抓了长乐和萧正德?”   见他居然敢躲,永兴公主一身的戾气几乎要透体而出,“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秘书郎,也敢插手我家的家事?”   “不敢,谨遵圣意而已。”   听到“家事”,马文才便知道这应当是某位公主,年纪这般大的公主只有先皇后生的三位公主了,他心里直呼“倒霉”,完全不敢当面顶撞。   见他明显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不但没有诚惶诚恐的跪拜,还吐槽“我也是按你爸意思办事”,永兴公主更是气急,目光从马文才额间的红痣上扫过,大怒道:   “你这是剽窃了我阿弟的荣华富贵!”   简直是疯子!   “来人,把那颗痣给我挖下来!”   永兴公主高声命令道路两旁的侍卫。   那几个侍卫看了马文才一眼,知道这位如今是皇帝身边的红人,俨然是第二个陈庆之,可以自由出入宫城的,便假装没听见。   这下永兴公主更气了,指着马文才的脸咒骂道:“你以为有我阿弟的脸就有他的运道?不知道你可有命享受,我阿弟现在还在土里躺着呢!”   “人人最后都是要入土为安的!”   入土后不能安,飘荡世间的噩梦简直是马文才最大的阴影,永兴公主的话像是唤醒了马文才的噩梦,他终于被激起了怒气,顾不得对方的身份,怒怼道:   “生老病死,皆是天意,谁也逃脱不过。”   永兴公主死死盯着马文才,柳眉刚竖就牵动了脸上受伤的肌肉,这才想起来自己狼狈的样子,大概是觉得面子更重要,于是气结后没有再和马文才纠缠,匆匆去了。   只是临走前,她充满怨毒的眼神实在让马文才心底生寒。   待马文才抱着文书进入殿内时,殿中已经被宫人收拾的毫无痕迹,只是萧衍仰躺在榻上闭目眼神,殿中气氛实在算不上好。   想到之前永兴公主那副样子,马文才心里也有些了然,多半是公主受了气,或是萧衍在公主那受了气。   听通传马文才来了,萧衍缓缓睁开眼,见马文才脸上有道血痕突然一怔:“你脸怎么了?”   “没什么。”   马文才避轻就重,“来时的路上被树枝刮了下。”   “容止是官员的尊严,岂可随意损伤?”   萧衍心情不好,马文才恰好又撞上,便借题发挥将他骂了一顿,算是迁怒。   马文才郁闷极了,又不能顶嘴,好在他城府过人,不但没有露出委屈的表情,反倒诚挚地接受了所有的指责,又安排好了今日秘书省里的文书,这才离开了宫中。   只是等他回到秘书省后没多久,萧衍大概是从宫人那里知道了事情的始末,对误会他生出了愧疚之心,又感激他没有在那个时候告公主的状,命宫人赐了一柄如意给他。   同时和如意一起送来的,还有明日在玄圃园开的诗会请帖。   萧衍和儿子们都极好诗文,北朝人也知道他这个毛病,思忖着到了南方肯定要斗诗,所以这次派来的全是擅长诗文的使臣。   萧衍也果真要展现出南朝鼎盛的“文风”,下令在太子的庄园玄圃园开了一场诗会,宴请北魏的使臣。   能拿到这次请帖的,无不是当世名声极盛的名士,哪怕是王谢这样的门第,萧衍不认可对方文采的,都不会给一张名帖,所以人人都以拿到这次诗会的帖子为荣,能赴宴就成了“人才上品”的标志。   在以“名声”为性命的南北朝,名声就等于你日后上升的本钱。   只是马文才看着手里的请帖,面上却没什么表情。   他的诗才当然是不够格的,写策论的本事倒是还有点,想要趁这一次扬名立万简直是胡想瞎想,萧衍给他这张请帖,对他只有凑热闹的作用。   相比较之下,他更关心的是另外一位。   想起永兴公主临走之前看向他及身后大殿的怨毒表情,马文才完全没办法安心去附庸风雅。   “下了班”之后,马文才直奔梁山伯住的地方。   因为褚向现在借住在裴家客院,梁山伯现在住在御史台在京中安置上访之人的地方,这地方平时没多少人住,马文才来也不算扎眼。   梁山伯正好奇马文才为什么来找他,就听马文才沉着脸开口:   “梁兄,劳烦你帮我查个人。” 第321章 出人头地   玄圃园的诗会上, 魏国使臣和梁国的诗人已经来回对诗对了二十多首了。   萧衍作为主人,带着一众皇子并没有“下场”, 只笑眯眯地看着梁国的这些才子和他们对喝, 而作为“主办方”的祝英台则是做着主持的工作,忙的是脚不沾地。   马文才作为拿着帖子进来“镀金”的人士, 自然尽量让自己越不显眼越好,诗会开始以后,他便找了个没人注意的地方,一边用着茶点,一边在脑子里整理着梁山伯给他找来的资料。   这位公主和长乐公主一样, 在男女之事上似乎有特殊的癖好。   长乐公主是追求背德的快感, 这位公主却不喜欢年轻的男人,而是喜欢年长的男性,据说她在府里养着的面首,多是年纪在四十到五十之间,成熟英俊的中年人。   这世间有不少荒唐的公主, 但不管是山阴公主也好, 其他公主也罢,多半养着是年轻力壮的面首, 像她这样喜好老男人的,实在是少见。   毕竟以人均寿命不过三十来岁来算, 四五十岁的人就已经是老头子了。   这么一想, 永兴公主在和驸马同房时贴满其父的名字也可以理解, 要知道驸马的父亲昔年也是举国有名的美男子, 两家还是世交,永兴公主对殷均之父有什么想法倒是合情合理。   只是这么一想,马文才就恶心的很。   马文才打探了不少消息,有些是官方的数据,有些则是来自裴家那边消息灵通的游侠儿。   据说永兴公主对临川王萧宏也颇有依恋之情,总之感情不太正常,不过萧宏从来不缺女色,对永兴公主没什么兴趣,就算有兴趣,被缠了几次后也对她避之不及,总之有永兴公主的地方,是绝见不到萧宏的。   永兴公主是萧衍的第一个孩子,又是长公主,自然是受到万千宠爱,皇帝对她是千依百顺,她能将驸马欺负的那么惨,除了她是公主以外,更大的原因是因为她位同郡王,府里养了不少侍卫,这些人都只听从她一个人的调令,在京中也算是了不得的一支武装了。   他倒霉惹上了这么个人,就犹如得罪了暗处的一条毒蛇,谁也不知道哪天会不会冲上来就咬你一口。   马文才不紧不慢的喝着甘泉水,背上突然被人重重敲了一记,回头一看,竟是花夭和褚向。   见这两人居然站在一起,马文才面色奇怪:   “你们这是……”   “我不耐烦做什么诗,公主和那边一个女郎聊起来了,我就到这边透透气,恰巧遇到了褚向。”   花夭伸手一指和兰陵公主相谈甚欢的刘令娴,“那女子你可认识?”   马文才一见是刘令娴,点了点头:“那是东宫刘学士的妹妹,这次接待你们的典客令里,只有她一人是女子,可见太子对她的重视。”   他好奇地问花夭:“她们在讨论什么?看起来相谈甚欢?”   “在谈论建康哪家男儿强?”   花夭脸上浮现出一个奇妙的神色。   “总之,我不太感兴趣。”   兰陵身负和亲之责,她希望能嫁个靠谱点的人家。即使王谢之家也有许多烂泥扶不上墙的,出身大家的刘令娴熟悉建康情况,向她询问倒是没错……   就是在讨论的话题嘛……   花夭挠挠脸,干咳了一声。   那边不停响起叫好之声,这边倒是一片安静,褚向一直在和花夭攀谈,大多是问有关六镇的事情,马文才则是关注着跑前跑后的祝英台,感慨着她现在做这份差事真是越做越顺手了。   正在此时,似是梁国这边被什么题目难住了,场面一时有些沉重,魏国人洋洋得意,东宫太子萧统突然推了祝英台出去。   马文才“咦”了一声,站起身就往使臣们的方向走,花夭见是祝英台,也哈哈笑起来:   “哎呀,是祝小郎,他诗作得怎么样?能让太子单独点名,应当是了不起的很吧?”   褚向纳闷地摇了摇头。   “没听说他有什么诗名。”   等凑到了近处,马文才一打听,顿时知道了是个什么情景。   原来双方给对方出题,来往了二十多首,互相都能对上,题目也变得越来越偏,到了后来,梁国这边让魏国以“吴歌”为题咏“江南”,魏国毫不相让,也让梁国以“鼓角横吹曲”为题咏“黑山”。   这就有点操蛋了。   魏国来的很多使臣这辈子都没下过长江,更别说看见江南的风光;梁国人也从来没有打到过北方去,也自然不知道黑山是什么样子。   而且双方出题都很刁钻,南方让北方人用吴语小调的方式写“江南”,魏国就让南方人用鼓角横吹曲的方式唱“黑山”。   鼓角横吹曲是一种军乐,多用于庆贺或祈求胜利,南方并没有这样的习俗。   双方都在心里骂了声狡诈,本以为互相对不上,也就算是平了,谁知魏国队伍里有一个父亲曾是南朝官员,因战乱被掠到北方的使臣,竟然用吴语对上了这首诗。   这下子,梁国这边就有些骑虎难下了。   梁国选出来的这些人,在玄言、山水、游仙、公宴这些题材上已经达到了巅峰,为了这次诗会也准备了无数首可以应对的诗词,但论军词,还是唱黑山的,一个个面露难色。   于是“有急智”的祝英台就被推了出来。   祝英台被推出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懵的。   要不是一直在玄圃园帮太子修《文选》,她搞不好连鼓角横吹曲是什么都不知道,即使知道了,现在让她临时写一首,写个大头鬼啊!   如果让她剽窃后世的歌词,“什么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之类的倒是能咏上几首,可现在是什么场合?   两边做做诗谈谈风花雪月就算了,在这里唱什么“不教胡马度阴山”,这尼玛是挑事呢?   万一魏国以为是梁国挑衅,一气之下大军压境怎么搞?   她再蠢也知道这次是要求和的哇!   又要不堕梁国的威风,又不能让魏国人感觉到难受,还得限定题材、限定风格、限定类型……   她就是个打杂的普通公务员阿喂!   见祝英台面上天人交战,站在场上一言不发,众人不耐烦的同时,也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这是谁啊?这不是之前一直给我们抄诗的那个小郎君吗?”   “他是东宫的人?看起来年纪挺小的,哪家的郎君?”   “这娃娃脸,能作鼓角横吹曲?”   见祝英台没张口,三皇子萧纲也急了,不住催她:“英台,你就作一首。你可是玄圃园诗才第一之人,怎么能一首都不作!”   将她推出来的太子也皱起了眉头,非常不悦。   平时藏拙,可以说是有隐逸之风,可现在这种场合还藏着,就是不识好歹了。更何况他平时对祝英台颇为礼遇,他总该投桃报李吧?   马文才一看太子那脸色就知道对方已有怒意,缓缓穿过人群,朗声说道:“我有一首!”   刹那间,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马文才。   “你能咏诗?”   萧综嗤笑起来,“别又来作一首策论!”   马文才对皇帝拱了拱手,又给祝英台递了个眼色,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口: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   呃?这不是我上次在会稽学馆给姚华先生的……   祝英台猛地抬起头。   “什么东西?不是要写黑山吗?怎么来织布了?”   “这马文才,不会想出名想疯了吧?”   几个梁国官员忿忿道。   “不闻机杼声,惟闻女叹息……”   “问女何所似,问女何所忆,昨夜见军帖,可汗大点兵……”   听到“军贴”和“点兵”,魏国人俱是一震,就连一直在一旁和刘令娴聊天的兰陵公主也停止了闲谈,关注起咏诗的马文才来。   “旦辞黄河去,暮至黑山头,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燕山胡骑鸣啾啾……”   到了这里,众人终于明白他要咏的是北魏开朝时传奇的女将军花木兰,于是表情都复杂了起来。   说起这位女将军,南朝和北朝的态度是截然相反的,魏国使臣怎么也没想到,马文才竟然选择以花木兰为主角来选题。   祝英台满脑子已经是“完了完了完了历史要完了完了北朝民歌被南朝记录了我要死要死要死”,那边马文才则毫无所觉地继续背诵着:   “……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一诗作罢,全场静默。   马文才咏完这首诗,见祝英台面色已经红到快要爆炸了,连忙对皇帝和太子躬了躬身:   “此诗名为《木兰辞》,乃是……”   他正准备说乃是祝英台所作,兰陵公主却突然打断了他的话。   “这位使君,你……”   兰陵公主打断了他的话,用一种复杂的表情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自家的送嫁将军。   她还记得这人曾将花将军抱着送回来,还有段时日天天跑使馆对花将军嘘寒问暖,跑的特别的勤快。   魏国人也皆是如此,明明是马文才咏的木兰辞,他们的目光却一直看着他身后的方向。   马文才莫名其妙地回头看了一眼。   “他们看花夭作甚?”   他脸色突然一变。   “坏了,这首乐府诗祝英台曾送给花夭过,不会花夭也在哪儿咏过这首诗,他们全都知道吧?”   “这位使君,你是不是……”   兰陵公主终于说出了口。   “对我们花将军有仰慕之情?”   啥?!   玄圃园的诗会上,魏国使臣和梁国的诗人已经来回对诗对了二十多首了。   萧衍作为主人,带着一众皇子并没有“下场”,只笑眯眯地看着梁国的这些才子和他们对喝,而作为“主办方”的祝英台则是做着主持的工作,忙的是脚不沾地。   马文才作为拿着帖子进来“镀金”的人士,自然尽量让自己越不显眼越好,诗会开始以后,他便找了个没人注意的地方,一边用着茶点,一边在脑子里整理着梁山伯给他找来的资料。   这位公主和长乐公主一样,在男女之事上似乎有特殊的癖好。   长乐公主是追求背德的快感,这位公主却不喜欢年轻的男人,而是喜欢年长的男性,据说她在府里养着的面首,多是年纪在四十到五十之间,成熟英俊的中年人。   这世间有不少荒唐的公主,但不管是山阴公主也好,其他公主也罢,多半养着是年轻力壮的面首,像她这样喜好老男人的,实在是少见。   毕竟以人均寿命不过三十来岁来算,四五十岁的人就已经是老头子了。   这么一想,永兴公主在和驸马同房时贴满其父的名字也可以理解,要知道驸马的父亲昔年也是举国有名的美男子,两家还是世交,永兴公主对殷均之父有什么想法倒是合情合理。   只是这么一想,马文才就恶心的很。   马文才打探了不少消息,有些是官方的数据,有些则是来自裴家那边消息灵通的游侠儿。   据说永兴公主对临川王萧宏也颇有依恋之情,总之感情不太正常,不过萧宏从来不缺女色,对永兴公主没什么兴趣,就算有兴趣,被缠了几次后也对她避之不及,总之有永兴公主的地方,是绝见不到萧宏的。   永兴公主是萧衍的第一个孩子,又是长公主,自然是受到万千宠爱,皇帝对她是千依百顺,她能将驸马欺负的那么惨,除了她是公主以外,更大的原因是因为她位同郡王,府里养了不少侍卫,这些人都只听从她一个人的调令,在京中也算是了不得的一支武装了。   他倒霉惹上了这么个人,就犹如得罪了暗处的一条毒蛇,谁也不知道哪天会不会冲上来就咬你一口。   马文才不紧不慢的喝着甘泉水,背上突然被人重重敲了一记,回头一看,竟是花夭和褚向。   见这两人居然站在一起,马文才面色奇怪:   “你们这是……”   “我不耐烦做什么诗,公主和那边一个女郎聊起来了,我就到这边透透气,恰巧遇到了褚向。”   花夭伸手一指和兰陵公主相谈甚欢的刘令娴,“那女子你可认识?”   马文才一见是刘令娴,点了点头:“那是东宫刘学士的妹妹,这次接待你们的典客令里,只有她一人是女子,可见太子对她的重视。”   他好奇地问花夭:“她们在讨论什么?看起来相谈甚欢?”   “在谈论建康哪家男儿强?”   花夭脸上浮现出一个奇妙的神色。   “总之,我不太感兴趣。”   兰陵身负和亲之责,她希望能嫁个靠谱点的人家。即使王谢之家也有许多烂泥扶不上墙的,出身大家的刘令娴熟悉建康情况,向她询问倒是没错……   就是在讨论的话题嘛……   花夭挠挠脸,干咳了一声。   那边不停响起叫好之声,这边倒是一片安静,褚向一直在和花夭攀谈,大多是问有关六镇的事情,马文才则是关注着跑前跑后的祝英台,感慨着她现在做这份差事真是越做越顺手了。   正在此时,似是梁国这边被什么题目难住了,场面一时有些沉重,魏国人洋洋得意,东宫太子萧统突然推了祝英台出去。   马文才“咦”了一声,站起身就往使臣们的方向走,花夭见是祝英台,也哈哈笑起来:   “哎呀,是祝小郎,他诗作得怎么样?能让太子单独点名,应当是了不起的很吧?”   褚向纳闷地摇了摇头。   “没听说他有什么诗名。”   等凑到了近处,马文才一打听,顿时知道了是个什么情景。   原来双方给对方出题,来往了二十多首,互相都能对上,题目也变得越来越偏,到了后来,梁国这边让魏国以“吴歌”为题咏“江南”,魏国毫不相让,也让梁国以“鼓角横吹曲”为题咏“黑山”。   这就有点操蛋了。   魏国来的很多使臣这辈子都没下过长江,更别说看见江南的风光;梁国人也从来没有打到过北方去,也自然不知道黑山是什么样子。   而且双方出题都很刁钻,南方让北方人用吴语小调的方式写“江南”,魏国就让南方人用鼓角横吹曲的方式唱“黑山”。   鼓角横吹曲是一种军乐,多用于庆贺或祈求胜利,南方并没有这样的习俗。   双方都在心里骂了声狡诈,本以为互相对不上,也就算是平了,谁知魏国队伍里有一个父亲曾是南朝官员,因战乱被掠到北方的使臣,竟然用吴语对上了这首诗。   这下子,梁国这边就有些骑虎难下了。   梁国选出来的这些人,在玄言、山水、游仙、公宴这些题材上已经达到了巅峰,为了这次诗会也准备了无数首可以应对的诗词,但论军词,还是唱黑山的,一个个面露难色。   于是“有急智”的祝英台就被推了出来。   祝英台被推出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懵的。   要不是一直在玄圃园帮太子修《文选》,她搞不好连鼓角横吹曲是什么都不知道,即使知道了,现在让她临时写一首,写个大头鬼啊!   如果让她剽窃后世的歌词,“什么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之类的倒是能咏上几首,可现在是什么场合?   两边做做诗谈谈风花雪月就算了,在这里唱什么“不教胡马度阴山”,这尼玛是挑事呢?   万一魏国以为是梁国挑衅,一气之下大军压境怎么搞?   她再蠢也知道这次是要求和的哇!   又要不堕梁国的威风,又不能让魏国人感觉到难受,还得限定题材、限定风格、限定类型……   她就是个打杂的普通公务员阿喂!   见祝英台面上天人交战,站在场上一言不发,众人不耐烦的同时,也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这是谁啊?这不是之前一直给我们抄诗的那个小郎君吗?”   “他是东宫的人?看起来年纪挺小的,哪家的郎君?”   “这娃娃脸,能作鼓角横吹曲?”   见祝英台没张口,三皇子萧纲也急了,不住催她:“英台,你就作一首。你可是玄圃园诗才第一之人,怎么能一首都不作!”   将她推出来的太子也皱起了眉头,非常不悦。   平时藏拙,可以说是有隐逸之风,可现在这种场合还藏着,就是不识好歹了。更何况他平时对祝英台颇为礼遇,他总该投桃报李吧?   马文才一看太子那脸色就知道对方已有怒意,缓缓穿过人群,朗声说道:“我有一首!”   刹那间,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马文才。   “你能咏诗?”   萧综嗤笑起来,“别又来作一首策论!”   马文才对皇帝拱了拱手,又给祝英台递了个眼色,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口: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   呃?这不是我上次在会稽学馆给姚华先生的……   祝英台猛地抬起头。   “什么东西?不是要写黑山吗?怎么来织布了?”   “这马文才,不会想出名想疯了吧?”   几个梁国官员忿忿道。   “不闻机杼声,惟闻女叹息……”   “问女何所似,问女何所忆,昨夜见军帖,可汗大点兵……”   听到“军贴”和“点兵”,魏国人俱是一震,就连一直在一旁和刘令娴聊天的兰陵公主也停止了闲谈,关注起咏诗的马文才来。   “旦辞黄河去,暮至黑山头,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燕山胡骑鸣啾啾……”   到了这里,众人终于明白他要咏的是北魏开朝时传奇的女将军花木兰,于是表情都复杂了起来。   说起这位女将军,南朝和北朝的态度是截然相反的,魏国使臣怎么也没想到,马文才竟然选择以花木兰为主角来选题。   祝英台满脑子已经是“完了完了完了历史要完了完了北朝民歌被南朝记录了我要死要死要死”,那边马文才则毫无所觉地继续背诵着:   “……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一诗作罢,全场静默。   马文才咏完这首诗,见祝英台面色已经红到快要爆炸了,连忙对皇帝和太子躬了躬身:   “此诗名为《木兰辞》,乃是……”   他正准备说乃是祝英台所作,兰陵公主却突然打断了他的话。   “这位使君,你……”   兰陵公主打断了他的话,用一种复杂的表情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自家的送嫁将军。   她还记得这人曾将花将军抱着送回来,还有段时日天天跑使馆对花将军嘘寒问暖,跑的特别的勤快。   魏国人也皆是如此,明明是马文才咏的木兰辞,他们的目光却一直看着他身后的方向。   马文才莫名其妙地回头看了一眼。   “他们看花夭作甚?”   他脸色突然一变。   “坏了,这首乐府诗祝英台曾送给花夭过,不会花夭也在哪儿咏过这首诗,他们全都知道吧?”   “这位使君,你是不是……”   兰陵公主终于说出了口。   “对我们花将军有仰慕之情?”   啥?! 第322章 财可通天   有了玄圃园里这一出,祝英台的名声可谓是无人不知, 无人不晓。三皇子萧纲和她交好, 有意替她扬名, 又把玄圃园的扇子是她折腾出来的事情也宣扬了一边,如今祝英台这个名字,便是“文采”加“好品味”的代表。   她本来长相就不俗, 因为是女人, 衣着风格就往宽松上靠,衣袍是越宽大越好, 为了不暴露自己没有喉结还天天戴个小冠用系绳遮住喉部, 在常人看来, 这祝英台就颇有些古之先贤的旷达之气。   加上玄圃园里人人都知道祝英台干活勤快、做事踏实有条理,而且还性格随和连对庶人都温文有礼,于是乎,祝英台的标签上又加上了一个“会过日子”。   要知道这时代的士人, 附庸风雅的有, 有文采的有, 门阀士子会吃穿能折腾出新玩意儿的虽然不多,但必定也是有的, 可是家里条件好自己又聪明却能过日子的,却不多。   祝英台的门第, 顶级的门阀自然看不上, 高门的嫡女身份之贵不亚于公主, 可次等士族却看祝英台犹如东床快婿, 就在诗会后没几天,各式来说亲的媒人差点踩断了裴家客店的门槛,就连马文才都被朝上的老大人们拦住打听过祝英台的事。   对此,马文才表示:   “呵呵,都是瞎了眼的。”   但这也给马文才他们一个提醒——祝英台的男人身份,恐怕是撑不了太久了。   在这个普遍早婚的时代,马文才和他身边的小伙伴们简直是一群异类。   梁山伯暂且不提,他身份不高,又是得罪人的御史,没人愿意为他提亲是寻常,何况他现在那个造型,敢嫁的都是瞎了眼的;   徐之敬是家族弃子,庶人身份,他自己自视甚高,是怎么也不会娶一个庶人为妻的,于是也蹉跎了下来。   傅歧则是门第高、自己却不争气,兄长死后傅家看着像是后继无人,许多门第相仿的人家都对他诸多挑剔观望,动不动拿他以前顽劣的经历揶揄,傅母刚刚丧子又被人轻视,伤心自不必提。   褚向无父无母情况复杂,马文才是个心高气傲的鳏夫,祝英台是女人,于是这一票会稽学馆的同窗,是老大不要笑话老二,统统婚姻困难。   这么多人里,唯有祝英台是硬件条件不足,其他各方面都甩开小伙伴们一大截,甚至年纪小小就已经是深受东宫太子信任的心腹,日后前程更不可限量,还不是嫡长子根本不用考虑什么“家业未成何以为家”这样的问题。   各种托词用几次还可以,用多了就是得罪人了。   就连祝英台自己都被这种“拉郎配”的架势吓到了,恰巧有了太子的旨意要修乐府,每天干脆就屁颠屁颠去使馆一呆一整天,和使馆里的人谈天说地,再搜集搜集北方的民歌译成诗歌体。   连翻译都不用找,花夭就是现成的翻译。   祝英台为人坦率,性子也单纯,和这样的人相处起来很舒服,再加上她年纪小,魏国的使者都很喜欢她,就连兰陵公主都不称呼她“祝小郎”而是直呼“英台”。   祝英台在这段时日里连续“整理”了十七八首北方民歌,北朝女子地位比南方高一大截,又有和女子唱和以表示仰慕的风俗,于是这十七八首里倒有一大半是和咏唱女子有关的。   这让祝英台都有些想“北逃”了。   至于祝英台躲到使馆里来,三分是出于公务,七分则是为了倒追花夭。   她也没想到嫁人这么远的事情,她就想和偶像的后代谈一场纯纯的恋爱……个屁啊!   摔!   现在他们在外人看来就是两个男人啊!   她一个“男人”崇拜花木兰这种女英雄在现在人的眼中就已经够奇怪了,自己要是因为崇拜花木兰而“追求”花夭将军,会不会被他以为自己说他“娘”啊?   就算不是,因为喜欢他的曾祖母而追求他什么的,听起来也很丧病好吧?   就算这些都不提,谁来告诉她,她绞尽脑汁想尽办法找出各种机会来接近花夭,为什么每次都会扑个空?   今天是去找马文才了,明天是去找马文才了,后天又是找马文才了,什么时候马文才和花夭的感情这么好了?!   夭寿了,自家兄弟跟她抢男人啦阿喂!   ***   花夭又不是傻子,自然能看得出祝英台眼睛里对自己闪着的“情意”。   往日里这种“情意”在六镇时也有不少大闺女向她表示过,只是她怎么也没想到,祝英台一个南方长大的柔弱女孩也会喜欢这种“糙汉”类型的武夫。   而且她能感觉的到,祝英台对自己的感情并不太像是恋慕之情,倒更像是爱屋及乌下的“移情”,她如果是男人,也许可能会因此而自傲,但是她是个女人,总惭愧自己不及祖辈太多,对于祝英台的这种“仰慕”就很有愧。   她本想找个合适的机会向祝英台表示自己的性别,以免对方越陷越深,然而一时半会却顾不得这些,眼下倒有更重要的事情。   马文才根本就不给她见到祝英台的机会!   他将自己指使的团团转!   他是黑心东家!   但马奸商财神爷我爷爷文才,现在才是最重要的!   “这里是‘烧春’订单约好的两成佣金,三十万钱,。”   “这是‘玄圃园’扇子订单的二十万钱佣金。”   “你替我介绍了崔大人的生意,这是约好的四十万钱佣金。”   “考虑到你最近做的不错,我再赠你十万钱,凑个整数,这里是一百万钱的票据。”   马文才连续递给花夭一张票据,“凭此票据,你走的时候可以在裴家客店或任意一家飘着裴家旗幡的店里取钱。我梁国现在用的是铁钱,你要不想带铁钱走,我可以让他们提前帮你预备成金子。”   花夭拿着马文才递来的几张轻飘飘的票据,恍惚间还觉得自己在做梦。   这才几天,她就有一百万钱了?   就跑跑腿,帮忙介绍下生意,就能赚这么多?   她僵硬着看着马文才,内心的震惊完全的反应到了脸上,马文才没想到她是太穷了没见过这么多钱,还以为她是对给她票据不满,解释道:   “这么大一笔钱,如果直接给你抬了去,你带不回国,还会被当成通敌卖国之举。即使我们和贵国使臣做生意,也是先开具票据作为凭证,在化整为零以等价的货物抵换。”   “你如果回国时候不要金子,要换成我魏国的雪糖和冰糖、还有其他值钱的货物,我也可以帮你代办。”   找上花夭,不是偶然。   之前祝英台折腾出很多东西,有些东西根本没办法在南方卖。比如被称之为“烧春”的烈酒,在南方根本就没几个人愿意喝,各处的酒楼后来都把这个酒退了回来,浪费了许多粮食。   而且这种酒窖藏的时间越长就越烈,现在这种情况都难处理,更别说再烈一点了。   酿制烧春耗费了许多粮食,马文才在南边卖不出这些酒,就打起了北方的主意。北方很多地方苦寒,这种酒反倒会受到欢迎。   他让花夭带着魏国使团里那些管事们在酒馆里聚会,偶尔喝到“烧春”,再旁敲侧击着借花夭之口提点这酒里蕴藏的巨大商机,很快便有魏国人找了上来,想要订下订单,带走一批烧春回国去卖。   在得知这酒清洗伤口还可防止化脓感染并亲测有效后,魏国的门阀更是向裴家订下了长期的订购契约,以后这烧春独家供应这阀门一家,并付了一大笔“定钱”。   马文才本来就不准备亲自做北方烧春的生意,有人愿意做“经销商”正和他意,这烧春的烂摊子就算是丢出去了,他只要在两国边境的地方再设置个“酒厂”提供烧春就行。   至于玄圃园的扇子,就纯粹是“走私”生意了。   如今玄圃园的扇子火了,贵族之中,人人都以有一把玄圃园的扇子为傲,魏国使臣来了建康,有些也喜欢上这种折扇,然而玄圃园的折扇不是人人都能得的,想要就有的人割爱,还得有“割爱”的门路,于是“花夭托”又上场了。   玄圃园的扇子在别人看来稀罕,但是对祝英台来说是想要几把就有几把,之前玄圃扇刚做出来时,她到处送来开诗会的士人,谁也不知道她送出去几把,这些流出去的扇子就成了祝、马二人赚外快的机会。   她留了不少有玄圃园徽记的扇骨,自己的字又是现成的,有人高价想要,就现写现制一把,有人拿着这些扇子来玄圃园询问真假,必定要找玄圃园的竹工或祝英台亲问,无论问哪边都不会说是假的,这“割爱”就“割”成了。   至于找门路这种事,自然还是花夭来,毕竟玄圃园的祝英台“仰慕”花将军,流出去多少扇子,只有祝英台知道,让花夭去打人情牌,一打一个准。   当初说好了,能说动别人买扇子,花夭拿一半。   这种“走私扇”不能售多,否则就不值钱了,但“割爱”总是要花大价钱,所以到后来魏国使臣只买了七八把扇子,可这佣金却很可观。   除此之外,花夭使团里的人也有不少是带了家族的生意来的,他们有南方少有的好毛皮,来自西域的香料、琉璃器、宝石和珍货,准备在梁国待价而沽,只是找门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这么多货也没哪一家能全部吃掉,在花夭的“引见”下,裴家用自己的铁字招牌拿下了一部分。   仅仅是一部分,这些宝石做成首饰卖出去,那些香料再转手一下,便是数倍的巨利。   这些货物即使在北魏也很难得到,比货物更难得,是搭上了这条商路的线,以后可以源源不断的“进口”这些货物获利。   “你说,可以换雪糖和冰糖回去卖?”   花夭听到马文才夸下这样的海口,吓了一跳。   “不是说那是贡物,外人不能享用吗?”   甘蔗毕竟是稀罕物,这些糖在梁国是一两白糖一两金,在北魏已经是一两白糖三两金,还没地方买。   毕竟这东西是食物,有保存期限的。   马文才看了花夭一眼,嗤了一声。   “贡物?”   嗤完,他又丢下一句让花夭更吃惊的话。   “这糖方,是宫中从我手里拿去的,你要多少,我便给你做多少。只有一点……”   他挑眉。   “你若被人发现带了白糖,以后便不能再卖你了。”   “以后?”   花夭倒吸口凉气,感觉自己快要晕过去了。   “你还要卖我白糖?在我回国以后?”   “咦?你不是说你弟兄多,可以在魏国做商队做买卖吗?我正愁没有合适的通路,南边很多人都知道这是我的方子,一有私卖就想到我……”   “恩公!”   花夭听闻马文才的意图,纳头便拜。   “花某替怀朔的八千兄弟先行谢过!”   啥?   八千兄弟是什么鬼!? 第323章 动乱又起   在这世道上, 多得是有一把力气,却没有手段赚钱的苦人。   花夭的阿爷,便养着这么一大堆苦人。   花家堡曾是怀朔并不起眼的一户人家,却因为花木兰的存在一跃成为怀朔最受仰慕的军户之家,历代都担任着武骑尉的官职,负责教导怀朔军镇的军户子弟习武。   起初, 这种教导的工作有军府拨款,一应教具、场地、马匹、人员, 包括武骑尉们的俸禄, 都是由军府提供。   可随着孝文帝迁都洛阳, 军府里的人也为了出身自谋出路, 渐渐离开了六镇。   花家原本家底还算丰厚,军府不再支付这些开销后,起初花家还能勉力支撑, 到了后来,就连花家这一代的继承人花夭都要靠当佣兵才能让让怀朔子弟有条件习武。   军户不能转业, 没有田地耕种,武艺便是他们傍身的本钱。若是朝廷有朝一日要启用他们,也只会从有武艺的子弟中擢选, 花家一直苦苦支撑着要继续传授怀朔子弟武艺,便是不想断了他们最后一点希望。   大丈夫人活一世, 只要有一技傍身, 就不会饿死。   北魏的军镇, 人数最多时有六十万军户子弟, 随时都可以上马作战,仅怀朔一镇就有十二万镇兵。   自孝文帝迁都后,六镇渐渐沦为弃子,六镇子弟饿死的有之,逃亡自找出路的有之,沦为贼寇的有之,最后能坚持着本性继续以军户为业的,不足两万人。   可维持气节却不能让自己不饿死,到了后来没办法,这些人便做了佣兵,今日这位将军要打仗就去帮忙,明日那里要人手就去助拳,竟做起了前几朝时卢水胡人的营生。   这群佣兵既被传统的军户看不起,又被南迁的鲜卑酋长看不上,除了能糊口之外,再也找不到先祖的荣光。   和那些一直想要恢复荣光的同辈不同,这些放下所有身段“下海”的怀朔子弟,是真的完全不顾众人眼光的。   花夭被点入任城王军中时,也曾想过将这些师兄弟推荐给任城王,然而如今的宗室已经不是百年前的宗室,即使是任城王拥有这么多私兵也会让人产生可能夺位篡权的联系,更别说现在是主幼臣强,于是她的那些“弟兄们”只能继续着有一顿没一顿的佣兵生活。   为了活命,他们也做过走私的活计,贩过私盐、捎带过西面的东西,但他们并不擅长行商,往往被人算计的裤子都没得穿,能回本已经是万幸,更多的时候是血本无归。   时日久了,他们就不大愿意行商,情愿去卖力气。   如今马文才一张嘴,就是愿意将这珍贵的白糖交由他们贩售,这不是恩人,还能是什么?   这可是只有梁国皇室才有的糖,花夭比任何人都知道现在洛阳的那些贵人有多么奢靡,莫说一两糖三两金,便是十两他们也会买!   马文才本来想不靠裴家自己找条商路,毕竟裴公年事已高,不可能永远靠着自家师父,却没想到花夭在激动之下,透露出她最大的秘密。   他也不怕花夭骗他,他们一个是梁国人,一个是魏国人,她骗他没有意义,所以马文才突然起了兴趣,细细问明。   原来六镇被南方放弃以后,六镇子弟就各寻出路,在六镇苦做军户会饿死,怀朔郡因为靠着阴山山脉的大青山,就有许多人去当了猎户。   军府撤走没有人管理军籍后,有些人干脆就放牧山上,花家人有时候带着他们套套野马,用这些马继续教导他们骑兵该有的技能。   这些散落在怀朔城外的怀朔子弟如今已经只剩八千多人,花夭平时刻意节俭,但那些资助对于这些人来说也是杯水车薪,如今花夭赚了这一百万钱,如果能换成货物带回去还能再赚一笔,怎么能让她不高兴?   听说这八千多人各个都是精通骑射的健儿,马文才的兴趣更大了,难怪花夭在会稽学馆时那么会教导骑射,原来他们家在怀朔就是做教头的。   “你会训练骑兵?那你那些‘弟兄’里也有这样的人才吗?”   马文才和裴家一直想偷偷训练一支骑兵作为私人部队,可是南方少马,擅长教导骑兵的人才更少,只能作罢。   听到马文才的话,花夭很干脆地点了头:“我们怀朔人会走路就会骑马,骑术和骑射之术更是从能举起弓开始就要练了,自然是会的。”   “我师从东海裴公,学习的是游侠之技。裴家经常走南闯北,却一直苦恼没有骑队,若你能想法让几个擅骑射之人过来教导他们骑射,教习费一切好说。”   马文才给她介绍生意。   “如果有马,那就更好了。”   “马不好过,路上容易死。”   花夭迟疑了一下,“但人我却有法子,别说几个,就是几十个,我也有办法弄来。”   “你有什么办法?”   马文才奇道。   “又偷走水道?”   “不是。”   花夭这次没迟疑,直接说:“我有一个好友,名叫杨白华,是我国大将杨大眼的幼子,他长相英俊、体魄健美,是以被宫中太后逼迫,想要让他做后宫的面首。只是他一意重振家门,不愿卑躬屈膝事人,早有南逃梁国之意……”   她顿了顿。   “之前杨大眼死时,他的几个兄长便逃到了你们梁国,此事你应该知道。”   马文才点头。   “我知。”   “这件事他只告诉了几个朋友,此次南下,他原本是想混在我们使团里逃出来的,谁知道太后太喜欢他,命宫女对他寸步不离,他没有想到法子。但我知道他心性坚忍,又有毅力,最终一定有本事逃出来,我可以让怀朔的弟兄们去投奔他,然后帮他一起出逃……”   花夭并不是笨,只是不善算计,此时说起“偷渡”之事头头是道:   “他之前便向南方递过消息,他在梁国的几个兄弟愿意接纳他,也会派人接应。只要他们一起到了梁国,我那些兄弟们就能以杨家子的名义去给你们做教习,并不算偷渡。”   花夭和这杨白华可谓是难兄难弟,她是被胡太后逼迫着要到后宫当贴身侍卫,杨白华是直接被逼着出卖“美色”,她尚且还能借任城王的旧部在太后得逞前逃出魏国,杨白华却是连如厕都有人盯着,要走还得花好大的功夫。   以杨大眼的威名,杨白华到了南梁一定会被好生善待,毕竟南朝能打的人不多,但杨白华的“侍从”却不一定会受到别人关注,被其他人家招揽也不会太过引人注意。   马文才听了花夭的计划,差点要抚掌说出一个“妙”字。   他几乎迫不及待地问:“既然如此,能不让你投奔的兄弟们带些种马来?逃跑的路上需得好马,也不算什么出格之事!”   “可。”   花夭干脆地点头。   “多谢花将军愿成人之美,我会命人奉上黄金百两,给你的兄弟们以作路费。等种马到了南方,按市价再加一倍,如何?”   马文才不来虚的,大手一挥就撒钱。   军户的马都是战马,这种种马可是花钱都买不来的。   花夭高兴得眼睛都眯起来了。   两人又商议了些诸如如何走私白糖、如何定价、如何将白糖和雪糖伪装成普通货物过关的细节,花夭又说会让自己的家将陈思和马文才的侍从对接此事,谈论了好一阵子,花夭才出声告辞。   送走花夭的马文才不由得望着她的背影叹息,谁能知道魏国一个小小的送嫁将军,竟然能随手就呼喝出八千儿郎?   如果六镇如今这么艰难,连一个武骑尉都能带着徒弟们去做佣兵,那些军镇的镇将和豪强岂不是能随意便召集起数量更众的军队?   如此一想,马文才就觉得北魏的太后和大臣们脑子被门夹了,拥有这么一支可以横扫天下的军队,不供起来就算了,却不给人家当兵的发粮饷,也不让人家转为平民去寻找生路,这是怎么想的?   还有北魏那么多的阀门,不去招揽这些军户、想办法吸收他们做私兵,还任由他们逃到山里去套马养家,这不是暴殄天物吗?!   北面是老寿星上吊,嫌国运不够长?   听着花夭的话,马文才都恨不得倾尽所有招募北方的能征善战之士给自己当兵了,他只恨自己没生在魏国,这么好的“时机”竟然都没办法抓住。   眼馋归眼馋,也只能想法子和花夭弄些厉害的骑兵教头来,再伺机和花夭打好关系,以交好一支势力。   至于钱?   按祝英台的话说,梁国人傻钱多,散去又来。   ***   马文才和花夭私下的交易并没有其他人知道,祝英台大致知道马文才在帮花夭赚钱,却不知道具体的。   对于他帮男神赚钱这件事,祝英台也是举双手双脚赞成,她甚至想要送花夭怎么做冰棒的方子,后来听说北方得到冰比南方容易,这种卖冰的生意也有人在做,多是地窖里的冰,开了库就要尽快卖掉以免融化,所以价格也不是特别高,便作罢了。   魏国人在南方待的越久,就越发感觉到南方人安逸与享乐,并不愿意打仗的性格,尤其是上次在临川王府,花夭一人竟能抵挡临川王府那么多精锐的侍卫,对南方的军备力量也有些轻视。   大约是感受到了魏国人的态度变来变去,皇帝和众大臣也做出了决断,谢举有一侄名为谢昶,年岁和兰陵公主正合适,又未娶妻,谢举替自己的侄子做媒,向北海王求亲。   这位谢昶并不是国子学的学生,却也是梁国士族中少有的上进之人,年纪轻轻就做了太子中庶子,担任束宫管理文牍的职务,这是实务而不是闲职,谢家自谢禧死后,对他的期望就很大。   北海王原本对女儿和亲之事只是在犹豫,然而北方突然传来的一个消息,震惊了整个魏国使团,甚至差点要立刻中止通使、返回魏国。   一力推动和谈的任城王元澄,在洛阳遇刺身亡。 第324章 风起云涌   元澄的死, 莫说在北魏惊起了滔天骇浪, 就算是在南梁, 也是惊天的消息。   北魏不比南梁,梁国不过是士族和寒门、皇权的争斗, 大部分时候还能维持着一种巧妙的平衡,而北魏除了文官和武官的斗争、地方和洛阳朝廷的斗争, 还有六镇镇将、杂胡作乱等各种内部矛盾。   元澄一辈子东征西讨,境内的羯胡、氐人等杂胡都是他去招抚、安置的,北境的六镇镇将也深受他的大恩, 宗室更是不必多提,他本身便是北魏宗室的领袖人物。   原本这些矛盾都是由德高望重的元澄压着,元澄一死,这些矛盾便剧烈的爆发了出来。   南北的消息并不相通,任城王府有自己的门路, 给花夭送来的讯息是“任城王遇刺身亡”,可昭告天下的却是“病重而逝”, 要说这其中没有猫腻,鬼都不信。   听说元澄遇刺身亡, 花夭连一天都待不下去了,连赚钱的兴趣都没有,当天提着磐石就要向梁国告辞回北方去,是北海王元颢拦住了她, 并极力劝说。   “王兄已死, 即使你赶回去, 也于事无补。”   元颢语气诚恳:“王兄旧部众多,出了这样的事,不可能就这么息事宁人的,不必你回去,世子和他的那些知交旧部自会查明真相。”   花夭身份低微,她虽被封为送嫁将军,但只是个虚职,如今任城王一死,军权还不知道落在谁的手上,她回去很可能就变成了杂牌将军。   他和元澄是宗室兄弟,对元澄的感情自然比花夭更甚,可元澄是北魏兵马大元帅,府上无一不是精锐,像花夭这样的勇将都排不上号去,他自己也身手不弱,能让他遇刺身亡、这里面的水有多深?   “我回去助世子一臂之力。”   花夭紧抿着嘴唇,“我的主公死了,我在梁国享清福,这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她咬牙切齿:“对王爷有杀心的,左右不过就是那么几人。不是胡太后,就是想要大魏动乱的那些胡人、汉人。北面的契胡尔朱氏,南边的萧宝夤,谁不想王爷死?他们一北一南,这么多年来招兵买马,就是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机会趁乱而起,如今王爷出事,我们还谈什么和?还是乖乖回去罢!”   “恰恰相反,如果说之前我们来这里只是伺机而动,现在却是必须要推动谈和回去了。”   元颢苦笑:“正如花将军所言,我大魏如今正值动乱的边缘,如果这时候再和南梁起了刀兵,国内根本没办法两线作战。要是六镇或杂胡起了事,王兄又去了,免不了要起用那些野心勃勃之人,南边的萧宝夤也好,北方的契胡也好,无论谁得了兵权,就会尾大不掉……”   “他们刺杀了王兄就是为了这一天。”他叹息:“比起赶回去为王兄上柱香,你更该做的是保护好使团里诸位大人的安全,只有促成了和谈,让我们平安回去,方不负王兄弟的牺牲。”   “那你们便速谈!”   花夭归心似箭,“谈完了,我们一起回国去!”   “哪有那么容易。”元颢摇头,“我们能如此轻松南下,是因为王兄一路派人护送我们出国境,到了南方,又有梁国的军队前来迎接。过了淮水,裴家的卫队又一路跟随……”   “如今无论是哪路人马对王兄下了手,他们都不会让我们完成和谈返回国内,说不得就在半路下手。”   远的不说,萧宝夤坐镇寿阳,手握十万大军,他和梁国有国破家亡之仇,便是无风都要起浪,使团要是在两国边界‘失踪’,萧宝夤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说不定就打着“替使节报仇”的名义调兵了。   除此之外,从南梁返回洛阳,路上山高水远,要用最快的速度返回唯有借助骑兵,可梁国历来是以水战闻名,到哪里去找能用的骑兵送他们回去?   就凭使团里文官与勋贵组成的队伍,还有那几十匹马,恐怕连通过封锁都困难,更别说带回国书了。   元颢将眼下的形式一点一点分析给花夭听,不仅仅是因为她是元澄的心腹,更是因为她是他们使团里目前战力最强之人。   当初梁弱魏强,他们挑选使臣都是按谢举那边的规格来的,几乎都是能言善辩擅诗的文臣,既然要到这边来宣扬“洛阳正朔”不输汉人,就不能选太多的武将过来。   如今情况有变,想要安全的回去,就要倚仗真正打过仗、又熟悉魏国军队和军中派系情况的花夭。   元颢和魏国的主使和属官们其实都已经讨论过了现在的情况,只是苦于讯息不通,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国家现在已经是什么情势,其实最保险的做法便是一边尽力打探北方来的消息,一边联系可靠的魏国军队来边境将他们接回去。   做这些都需要时间,还需要有极为长袖善舞的外交手段,但他们使团里的花夭深受任城王大恩,很可能完全不顾他们现在的处境就贸然回国了。   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发生,元颢便承担起了安抚花夭,并劝服她以护送使团和国书回国为优先。   花夭不蠢,一思量就知道了这些“大人”们在顾虑什么,不过她关注的重点不是这些。   “只要能找到梁国的骑兵护送,诸位大人就启程对吧?”   花夭站起身,作势要走。   “花将军,你去哪儿?”   元颢在她身后急急追来。   “我去找骑兵!”   ***   魏国使臣因为元澄之死而乱成一团,梁国宫中也没有好到哪里。   元澄对外的死因是“病逝”,再考虑到南北消息传递的速度,这时候元澄说不得都下葬了,魏国内部是什么情况也无人能得知,萧衍连夜召来了去了北方的梁国使团成员入宫询问情况,就连褚向和徐之敬这样的属官都没有遗漏。   宫外所有的探子和细作都在尽全力的打探消息,宫内通宵达旦的开会,元澄是主和派的官员,两国局势说不定会变化,又去召了常与魏国作战的武将及魏国来的降臣询问,想要议定边防的防务。   萧衍本就已经是个老人,这么一番劳神劳力下来,早些年因为批阅奏文而犯下的腰疾就犯了,不得不在宫中休息,原本紧张的朝议也暂停了下来。   萧衍在宫中养腰病,国事却不能停息,魏国使臣也不断求见,为了不耽误国事,萧衍只能在自己的寝宫中批阅奏折,身为随侍的秘书郎马文才这阵子便忙得是人仰马翻,来回为萧衍和大臣们传递文书与奏折,几乎完全宿在了宫里。   听说萧衍腰疾犯了,皇帝的几个儿子都来探望,临川王府更是将府里的珍贵药材不停送入宫中,太子则想要提出要留下侍疾,却被皇帝赶了回去。   天子养病,庶务最忙的便是储君,要是储君也留下侍疾了,那么多国事谁来处理?如果不让太子侍疾,又留下其他几个儿子,太子会怎么想?   干脆一个都不留下。   无奈之下,几个儿子只能跑的勤快点。   这一日,马文才抱着一大捆文书正准备直奔净居殿,转身却在宫门前见到了一辆熟悉的马车,皱着眉问宫前的侍卫:   “临川王府的车,怎么下来几个女子?”   为首那人的身影有些熟悉啊。   皇帝腰疼,临川王府日日都送药材过来,其他宗室子弟也不能落后。   萧衍怕吵,连萧宏都不见,只收他府上的东西,为了不让弟弟破费,他往往再让送药材的人带回礼回去,大概是萧宏发现了发家致富的新法子,这药材送得更勤了。   “那是永兴公主和她的侍女,公主殿下日日求见,但是连宫门都没进去,就被陛下身边的黄门传信拒之门外了。我们之前天天拦她……”   羽林郎见是在皇帝面前得宠的秘书郎马文才,有意交好,将这皇家秘闻说与他听:“今日也不知怎地,公主坐了临川王府的马车来,说替王爷送药材入宫。她是公主,又是替临川王入宫,前面的兄弟们不敢再阻拦,只能让她进去。等会我们说不得也要放行……”   听说是永兴公主,马文才停下了脚步,眉头皱得越发厉害了。   他有意在门前停留了一会儿,刻意等着领着侍女的永兴公主从他身边走过,当永兴公主路过他时,果然停了一下,冷笑着嘲讽他:   “你好像天生是个跑腿的命?”   说得你现在好像不是在跑腿似的。   一旁看热闹的羽林郎摸了摸鼻子,在心里腹诽。   “公主是要去净居殿?”   马文才手里抱着文书,没有向永兴公主行礼,目光从她身边两个高大的侍女身上扫过,轻笑着问:   “公主可有通传?”   “通传什么,我替王叔送东西来。”永兴公主瞟了他一眼,趾高气扬道:“父女没有隔夜的恩怨,父皇向来宠我,待我见了父皇、探望过他的病情,他就会对我恢复如常,到时候我让你们这些人后悔这段时日拦了我!”   几个羽林郎对视一眼,眼中有担心之色。   他们都知道永兴公主说的事情很有可能发生,当今的天子最重亲情,何况前阵子将永兴公主训斥了一顿,心中肯定还有愧意,不见她未必是怨她,也有可能是怕自己心软。   “陛下仁慈。”   马文才点点头,余光却一直没从那两个捧着药盒的侍女身上离开过。   为了保持药材的药性,临川王府送入宫中的药材都是由特制的木盒承装,这木盒质地坚密入手沉重,更别说满载着药材。   这样的木盒往日即使是健壮的宦官捧着也很吃力,可这公主身后的两个侍女却捧得稳稳当当毫不吃力,若不是这盒子是空的,就是这两个一直低着头的侍女身上有疑点。   “等等!”   就在两个侍女要跨过宫栏时,马文才突然出声一喝。   在最后的那个侍女被他的喝声一惊,反射性回头看了他一眼,脚上穿着的绣鞋又掉了一只下来,也顾不得再看马文才了,连忙慌慌张张地踩住鞋重新穿上去。   “公主是何等身份,身边还能有妆容这么丑的侍女?”   那回头一瞥,让马文才在心中冷笑了起来。   他刚才没有看错……   那掉下来的鞋子,怕是比他这七尺男儿的鞋还大。 第325章 刀在爼上   永兴公主乃是公主之尊, 临川王更不必说,身为萧宏的亲弟, 就连几个皇子都不敢得罪, 她借了临川王府的由头入宫, 别说只是带着两个侍女, 就是带着两个侍卫,别人也不敢拦。   但马文才从一开始看到这两个侍女就有很重的违和感,再加上他之前和永兴公主有过节,自然更注意她的一举一动。   她看起来依然还是很趾高气扬,但对他却收敛了脾气, 像是顾及什么;   身后的两个侍女人高马大而且根本没抬过头, 身为公主的贴身侍女进宫应该已经习惯了, 不至于这么胆小。   别人可能没什么感觉, 但马文才身边就有个梁山伯每天故意将自己抹到连正眼都不能看, 一般做这样的乔装都有其他意思,那侍女脚这么大,女人哪怕骨架粗壮也没几个脚能大到这样的。   临川王府的金雀台里据说都是肖似女人的美貌男人,可不会借给永兴公主两个又丑又粗壮的男人进宫捧药, 去污染皇帝的眼睛。   那么,永兴公主带着两个男扮女装的男人进宫干什么?   他不动声色地看着永兴公主带着侍女走远, 状似无意地问身边的羽林郎:“昨晚在陛下身边值守的皇子是哪位?”   “是二皇子,现在应该在偏殿里补觉。”   皇帝不准孩子们来侍疾, 但几位皇子还是每夜都来, 只是不住在净居殿, 而是在左近歇息,以防皇帝要召他们的时候还要等候。   “我觉得永兴公主身边的两个侍女不太对。”   他每说永兴公主不对,而只是说侍女不对,“你们有没有觉得有些过于高大,也太胆小了点?”   马文才这么一说,两个羽林郎也犹豫着说:“好像是,腰肢扭得比较僵硬,跟那些宫女……哎哟你打我干嘛!”   “让佛念郎君笑话了。”   另一个羽林郎咳嗽了下,瞪了同伴一眼,“可是要我们向陛下通传,加强防卫?”   “永兴公主来见陛下,陛下其实心里也是高兴的,我这也只是猜测,要是两个侍女没问题,我们这么大题小做,陛下恐怕要迁怒与我们。”   马文才摇头,“但陛下的安危也不能不重视,我看,诸位最好是能派个人悄悄去找二皇子殿下,让他安排内殿的侍卫在暗中注意。”   二皇子并不是最好的人选,他是希望三皇子或其他皇子在值守,但现在这关节再去找别人,也是来不及了。   他并不是宫中禁卫,调动不了宫中的武备。萧综乃是皇子之尊,要只是让禁卫们警醒一点,却是容易。   两个羽林郎不敢怠慢,其中一个商量了下,立刻就去找统领。   见羽林郎有了准备,马文才抱着文书往回走。永兴公主进宫要一层层检查,马文才却不必,所以他明明在后面,倒先到了净居殿。   路过时他瞟了一眼,那盒子里装着的却是是药材无误,除掉盒子空的这个可能,唯有这两个侍女会武这一个可能。   马文才回到殿里时,萧衍正捏着一张奏疏犯难,见马文才放下文书,他又叹了口气。   “陛下何故烦恼?”   马文才看了眼殿外,没见到二皇子的身影,眉头微微一蹙。   在环顾屋中,除了几个伺候的宦官和宫女,没看到有什么孔武有力的人。一眼望去空空荡荡也藏不住人。   来提醒的人应当提前到了,为何没见到任何防备?   萧衍只顾着看手中的奏疏,没看到马文才的表情,叹道:“魏国人愿意议和了,崔使君希望与我国互换国书,议定休战和通商之事,带回洛阳。”   “这不是好事吗?”   马文才喜道,“这下陛下和诸位使君不必担心寿阳城异动了。”   萧宝夤再怎么想挑事,只要洛阳不出军令,他也不能率军攻打南方。   “本是好事,但魏国使臣那边想要早点出发回国,希望我们能出动一支骑兵护送。”萧衍丢下奏疏。   “我在愁骑兵的事。”   马文才心头一动,突然想起魏国人带来的宝马,正准备奏言,萧衍身边伺候的宦官突然进来通传:   “陛下,临川王府又送来了药材……”   “我跟阿宏说了多少遍了,宫中药材不缺,他怎么又送?”   听到弟弟又送药来了,萧衍脸上的愁容顿时一扫而空,嘴里虽然说着埋怨的话,脸上却满是高兴的笑容。   “我就是腰不好,宫中又不缺药,浪费东西!”   来了!   马文才打起精神。   他们这些随侍之人天天看这出“兄弟情深”,都已经看麻木了。   萧衍喜滋滋地停下手中的奏疏。   “叫人进来,让他们带几句话给阿宏。”   “这……”   本该出去宣旨的宦官犹豫了下,没出门。   “怎么?”   萧衍奇道:“可是药材有什么问题?”   “倒不是药。”   那宦官犹豫了后还是照实说了:“送药材来的是永兴公主。说是担心陛下的腰,亲自进宫来探望的。”   听到是大女儿来了,萧衍笑容一僵,半天没说话。   见萧衍面无表情,内殿里气氛也紧张起来。   马文才看了门口几次,见没有人来,廊外不远处倒是等候着永兴公主和送药材的两个侍女,心中“咯噔”一声。   他只是个秘书郎,没有调动侍卫的权利,只能提醒宫中的宿卫,再去找人转告二皇子,做好预防行刺的准备。   这下子,他只能寄希望于天子不愿见女儿了。   萧衍冷着脸沉默了一会儿,心情复杂地开口:“她,求见几次了?”   那宦官伺候萧衍这么多年,一看就懂了,立刻躬身道:“每日都会求见几回,连同今日,已经求见了十二次了。我看公主一片孝心,还知道去临川王府求王爷帮忙,连临川王都动了恻隐之心,陛下还是见一见吧……”   “就是在民间,父女也没有隔夜的仇啊!”   马文才的目光已经开始在屋中寻找可以格挡的东西了,进出宫廷不能带武器,萧衍处理公务的殿中只有些文房物品。   “既然如此,便宣……”   “父皇!”   就在他下旨要宣女儿入殿觐见时,二皇子萧综匆匆赶到。   他看了随侍在皇帝身边的马文才一眼,开口道:“阿姊毕竟是犯了错,父皇这么快就原谅了他,会寒了驸马和殷府的心。”   萧衍之前犹豫也是为了这个,听到儿子也这么说,又有些踌躇。   “但是阿姊确实担心父皇,父皇也放不下阿姊,我觉得,父皇见一见可以,但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见,不如就在后面的斋室悄悄见一面如何?那里是父皇沐浴斋戒的地方,没那么多人伺候,也不至于人多口杂。”   萧综指了指后面。   听到儿子的话,萧衍眉间一点忧愁终于散去,哈哈大笑了起来。   “还是老二你体贴!就按你说的办吧!”   “让永兴公主和阿宏府上的人去后面的斋室,记着,悄悄绕过来,别让太多人看见!”   吩咐完宦官,他起了身,竟是迫不及待要去后面的斋室,内心对女儿的牵挂,可见一斑。   待站起身时,他看见了候在一旁的马文才,对他招了招手。   “佛念,你也来。之前永兴心中不忿得罪了你,趁着这个机会,我让她向你赔礼道歉。她只是性子直率但心地不坏,你不要怪她。”   心地不坏?   马文才心中嘲讽一句,却只能躬身称“不敢”。   跟上萧衍时,二皇子的目光朝马文才的方向看了过来,两人目光交汇时二皇子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马文才心中的疑惑却不减反增。   这里是外殿,即使有刺客行刺,至少还有“秦王绕柱走”的空间,可斋室是冥思之处,地方小又隔音,真要发生点什么,连搭救都来不及。   二皇子将陛下引到了斋室去,难道不是为了防卫永兴公主带来的可疑之人,而是要和她合伙谋害陛下吗?   想到这里,马文才心中忐忑不定,路过脚边的书案时,更是悄悄在袖中藏了一块石砚。   萧衍每天都要在斋室中静思一段时间,所以斋室很是干净,又因为萧衍静思时往往身着在家居士所传的僧衣,屋中竖着一块颇大的屏风,用以更衣。   马文才跟着萧衍入了斋室,见着那块屏风,余光在上面扫过,还未仔细观察,萧衍便一指斋室中的一块蒲团:   “佛念,你坐那儿吧。”   他自己当先在屋子正中的蒲团上坐了下来。   没一会儿,萧综领着永兴公主和碰药的侍从到了。   见到女儿进来,萧衍下意识想站起身迎接,但硬生生忍住了,闭上眼好似在蒲团上打坐,并没有看她。   “父皇!”   永兴公主一看到父亲就跪伏与地哭了起来,“父皇,听说你腰疾犯了,呜呜呜都是女儿不孝,将你气病了!”   她已经三十岁了,可哭起来依旧像是个孩子,让人心疼。萧衍本来想凉她一会儿,听到她哭了立刻睁开了眼睛,心疼道:   “我腰疼是这阵子国事太忙,怎么能怪你!”   永兴依旧伏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一边哭一边痛述自己怎么担心他的身体、数次入宫却都被阻的心情,直哭的萧衍肝肠寸断,在蒲团上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要亲自去扶自己的女儿。   他刚到了永兴公主的身前,就见永兴公主快如闪电地直起身,一把抓住父亲的手腕,大叫了声:   “父亲,我可算见到你了!”   这一声刚落,她身后原本捧着药材的侍女突然就丢了手中的药盒,从盒底暗格中抽出一把匕首,齐齐向着萧衍的颈项刺去!   萧衍听到药盒落地之声就知道不好,想要后退手腕却被身前的女儿死死拉住,眼见着那两个高大的女人揉身而至,脸上已经露出了惊骇的表情。   说时迟那时候快,斋室中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原本巨大的屏风砰然倒地,从后面跳出来好几个孔武有力的侍卫。   萧衍已经完全懵了,眼前是临川王府带来的侍卫要行刺,后面是虎视眈眈不知敌我身份的侍卫,刹那间,他只能大喊了一声:   “综儿,佛念,救我!” 第326章 何故如此   马文才的消息传到萧综那里时候, 萧综犹豫了很久。   他知道马文才的顾虑没有问题, 因为比起马文才,他更清楚自家这个阿姊是个什么样的人。   先皇后生了三个女儿,只有这个大姐最悖逆、性格也最古怪,二姐性格软弱可惜,父皇甚至担心她受委屈为她换了个驸马,大姐则是性格太过“刚强”,让父皇不得不为她寻个性格和顺的过日子。   若说这样的大姐会因为自己醒悟了错误而进宫道歉,他一个字都不信。   至于她能借了临川王府的车进宫,他也不觉得意外。他和王叔私下里有所交集,知道这位大姐胆大包天到骚扰过王叔。   王叔是什么身份, 府里美人如云,又全靠父皇的信任才有这样的权势,哪里敢和大姐掺和到一起, 在大姐几次骚扰之后,王叔对她避之不及, 有她在的地方绝对没他,平时有什么场合可能碰面的也绝对不去。   像今天这种事, 大约是阿姊亲自上门找王叔借车,王叔对她避之不及,只想快点打发走她,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至于“成人之美”之类的事情, 以王叔那脑子, 必是想不到的。   阿姊性格偏激,那日被父皇当着那么多人面硬生生打了一顿,后来还没安排人送她回公主府,听说她是头发凌乱浑身带伤硬生生自己走出台城的。   她那么暴虐的一个人,说不得……   萧综在偏殿里想了很久,权衡利弊、考虑得失;   他固然在等一场大仗,也在等自己能够独立的机会,但现在这个机会是不是自己要的时机,他也不能肯定。   但是羽林郎既然已经来示警,他也不能什么都不做,父皇的寝殿里也有和他相熟的禁卫,他只是约莫提点了一点,他们就知道该怎么办。   将他们藏在斋房里,也是因为那里人少清净,即使他有什么想法,也有可斡旋的空间和时间。   这些侍卫,关键时刻可以做人证,也能当他的帮手。   若父皇在斋房里出了事,这些侍卫为了“活命”,也必定会全力帮着他将行刺这件事摘出去。   至多不过是救援不力罢了。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父皇会将马文才也带了进去;   更没想到,自己会心软。   “综儿,佛念,救我!”   萧衍手臂被女儿拉扯的死死的,根本没有办法往后退,马文才见势不妙早已经掏出了砚台掷向永兴公主的脑袋。   马文才学过武,臂力大于常人,永兴公主头上遭受重击只觉得眼前一花,额头剧痛,“啊”了一声反射性松开了手。   就这一松手的功夫,萧衍终于往窜了几步,那一声“综儿,救我”,让萧综心头颤了一下,在他审时度势之前,自己的身体已经向父皇扑了过去。   等两人结结实实撞在一起时,萧综已经用后背护住了自己年迈的父亲,替他挡下了两刀。   等那两个刺客拔出刀还要再刺时,那几个侍卫已经将他们按倒在了地上,为了防止他们身上还带着其他的凶器,更是将那两个刺客的衣衫扒了个干净,露出健硕的胸膛来。   原来真是两个男人。   遭遇这样的变故,萧衍从地上爬起来时却没有关心刺客如何,而是直接抱住了儿子,连声追问:   “伤了哪儿,伤的重不重?太医,快去宣太医!”   这样大的动静,外面伺候的宦官和侍卫终于觉得不对了,所有人一拥而入,不大的斋房里顿时被塞的满满当当。   永兴公主见事情败露、父亲又没死,便知道在劫难逃,她是个偏激的性子,当即就要去撞墙,只是站起身时额间那震荡感还未消失,摇摇晃晃还没走两步,就被马文才抓住按在了原地。   这边萧衍要宣太医,却见萧综扭动了几下,竟自己站起来了,从背后和前胸各处拿出好几本钉成册的书籍。   后背的那两本书已经被刺的破了两个大洞,但因为有这两本书阻拦,萧综并没有受到什么致命伤,只是受了些惊吓。   他尚未从自己“愚蠢”的行为里缓过神来,萧衍见到儿子早有准备却心中一动,看向那几个侍卫:   “你们是早知道有人要行刺?”   几个侍卫已经绑好了那两个刺客,为了防止他们咬舌自尽在他们口中塞了东西,听见皇帝询问,连忙回答:   “是,马郎君之前见公主带来的侍卫身材高大不似女人,提前向殿下示了警。殿下命标下等人在斋房屏风后等候,若有异动便出来护驾……”   只是他们躲在屏风后,本来就看不到任何东西,也没想到公主说发难就发难,上一刻还在向父亲诉说心意,下一刻居然就让人动手了。   他们出来时其实已经慢了不少,心里已经有了要救驾不力的预感,只是怎么也没想到二皇子殿下居然以身相护,给他们争取了更多的时间。   萧衍这才知道儿子让他来斋房是有用意的,马文才又为什么好生生带了块砚台进斋房。   儿子没事,刺客又已被制服,可是不管他怎么不愿意承认,向他行刺的是他最心爱的女儿,而且还不知道自己的弟弟怎么也掺和了进去。   萧衍颤巍巍地在萧综的搀扶下站起了身,屏退了所有的侍卫和官宦,再面对永兴公主时,像是老了好几岁。   “阿姚,父皇待你不薄,就算我前些时候打了你一顿,也是为了能在驸马将在这件事宣扬出去之前堵住他的口,以免坏了你的名声。你这么聪明,难道理解不了我的苦心?”   萧衍只觉得心口有什么堵得慌。   “你何故,何故……”   他哽咽着,剩下来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可能在他看来,女儿欲要弑父,实在是惨绝人寰之事。   萧综心情也不太好,一直板着脸在父皇身后站着,还面色不虞地看了眼马文才。   这种私密的时候,父皇竟然也没有屏退马文才,可见因为这行刺之事,父皇对马文才更加信任了,竟然让他这个外人在旁,更任由他控制着阿姊不让她乱动。   永兴公主寻死不成,扭动了几下发现身后的马文才手臂像是铁钳一般,便歇了挣扎的心,木着脸不愿说话。   萧衍问了几遍女儿也不回答,又痛哭道:“就因为前几朝皇室荒唐,我对宗室历来不薄,对儿女兄弟更是宽厚,难不成我却错了?阿宏素来胆小,今日之事,他应该是不知情吧?”   问话中,竟隐隐有祈求之情。   永兴公主行刺就是为了不让父亲舒坦,她被自己的父亲按倒在地打了一顿,自然恨不得他去死了才好,如今虽然对方没死,可见到父皇这个样子,她的心里却说不出的痛快。   是以,她狂笑着打碎了他最后一点希望。   “怎么可能王叔不知情?这事全靠王叔成全,从药匣的机关到我入宫的马车,都是王叔帮我备下的。”   永兴公主话音刚落,萧综只觉得身体一沉,原本搀扶着的父皇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只能靠他才能站直身体。   “阿姊,我劝你口下积德,别托不相关的人下水,说不定还能得个善终。”   萧综心中烦躁,冷冷地打断了永兴公主的。   可惜永兴公主已经半疯了,报复父亲和王叔的欲望占了上风,萧综不让她说,她偏说的更兴起:   “我府上侍卫虽多,可愿意谋刺的可没有,若不是王叔,我哪里去找这么厉害的杀手?哈哈哈,父皇觉得对王叔一心一意,王叔就对父皇没有二心?”   “我不相信。”   萧衍紧紧抓着儿子的手,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心慌意乱:“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永兴公主看着父亲,突然娇媚一笑,说出让屋子里所有人都大惊失色的话来。   “当然是因为,王叔和我有私情啊……”   所有人都知道萧衍有多厌恶乱伦之事,为了这事,萧正德死的不明不白,柳夫人交给了谢举被祭与坟头,两个乱伦生下的孩子被杀,但凡和“乱伦”扯上关系的事情,萧衍都严惩不贷。   所以当永兴公主说出这般骇人的事情时,萧衍的眼睛睁的死大,喉咙发里出嚯嚯之声。   “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和王叔早有私情,恩爱无比。父皇已经厌弃了我,我和几个弟弟们又不亲近,不如帮着王叔登上王位,皇后是当不到了,可这般功劳,荣宠一世却可以。”   永兴公主自以为必死,又想到王叔拒绝她时的憎人之语,心中越发痛快,越说越是流利:   “殷均那家伙又丑又矮,哪里有王叔厉害?我和王叔……唔,唔唔唔……”   马文才终于忍不住,随手捡了地上一件刺客被扒下的腰带堵住了她的嘴。   再听她说下去,一来不是他该听的,二来也听不下去了。   “父皇,她所言未必属实。即使您遇刺,继位者也应当是名正言顺的大哥,就算王叔起事,京中这么多人也未必会支持他,所以阿姊这件事简直蠢极了,根本不会有……”   萧综见父皇脸色有变,急急分析给他听。   然而这分析已经晚了,萧衍先前受了一场惊吓,本就已经是强弩之末,又被女儿弑父的事情刺激,当下就有些支持不住。   等她说出自己和萧宏有染后,萧衍又气又急,竟呜咽一声,当场晕了过去。   皇帝这一晕,又是一番人仰马翻。   马文才迫不得已看完了这场皇室人伦大剧,心里也是心慌意乱。萧综安置好父皇后就径直抓住他的衣襟,冷冷道:   “你也是聪明人,应当知道什么话当说,什么话不当说。”   “不必殿下提点,臣明白。”   马文才拂开萧综的手。   “永兴公主如此险虐无行,说出来的话多半也不会是真的。”   “你明白就好。”   萧综放开马文才,拽着永兴公主的胳膊,便往外拖去。   出了这么大的事,太子和其他兄弟应当马上就到了,让这女人在人多的地方,还不知道要闹出多大的丑闻。   被这么一折腾,萧衍晕厥不醒,又涉及到临川王府可能行刺并造反的事情,当天太子便让整座宫城戒了严,还命了一整支府军包围了临川王府。   临川王府莫名其妙被围,萧宏惶惶不可天日,得知发生了什么事后更是破口大骂,指天誓日自己完全不知道永兴公主借车进宫是为了行刺,只是想着兄弟疼爱女儿,没当这个恶人而已。   然而皇帝没醒,太子又不是萧衍,没有因为他的辩解就撤了府兵。   而另一边,花夭终于打探到京中有一支骑兵队,而且早些年也曾在梁国立下赫赫声威,她在京中交好的梁国官员只有马文才,便去找马文才打听这支骑兵队的具体事情。   然而她去了好几次,都被告之马文才还没有回来。   “还在宫里?”   花夭想起刚刚路上到处戒严的事情,脸色一变。   坏了,梁国不会也出事了吧? 第327章 矛盾重重   永兴公主谋刺皇帝不成的事情, 作为皇室的一桩家丑,自然不能外传。   由于萧综一开始就没有让永兴公主和皇帝在外殿相见,其实知道这件事的人并不多, 传出宫的消息大多是永兴公主将皇帝气着了。   只是此时的萧衍已经近六十岁了, 在这个时代已经算是高寿, 虽然宫里传出来的消息是“气着了”,但被气到中风或是直接气死了的也有不少, 谁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   萧衍晕得太突然, 什么都没交代, 萧综也不知道是吓到了还是没想到,从头到尾都没做出什么反应, 还是本就在宫里的陈庆之跟随太医匆匆赶来,先封锁了宫门又去召了太子来。   陈庆之是萧衍最信任的人,是他的书童和侍从、也是他的耳目和特使,他做主去召太子,人人都如临大赦,立刻动作起来。   无论皇帝什么是情况, 唯一能名正言顺接管国事的唯有一出生就是太子的萧统,他做太子做了二十多年, 东宫早已经有一整套围绕着太子的官员系统,可以在这种混乱的时候动作起来。   所以魏国人担心的梁国乱起来的事情完全没有发生,乱起来的只有临川王府而已。   一时间, 在京中的各路人马都在打探宫中的消息。   净居殿里, 萧衍还没醒, 他似乎陷入了梦魇之中,一直无法清醒,连太医也束手无策。   在萧衍的影响下,梁国大部分的大臣都信了佛,太子和三皇子萧纲也不例外,见到萧衍这般,连忙请来了同泰寺的主持和他的弟子们做法事,殿外梵唱不绝,不知道的,还以为皇帝已经归西了。   萧综看着里里外外被大哥控制住了局面,嘁了一声,顿觉无趣,听着外面和尚念经更是觉得吵到头疼,一言不发就想离开这里。   见到二弟要走,太子突然出声喊了他一声。   “阿弟!”   萧综没反应过来在喊他,太子一直来叫他都是“老二”,所以根本没有回头,径直推门出去了。   目睹这一切的众人:……   气氛有点迷,马文才作为殿中的外人十分尴尬,挠了挠脸也找了个托词,离开了殿内。   一出殿门,马文才方发现二皇子萧综正捂着耳朵盯着那群和尚眉头紧皱,大约是觉得那些和尚在殿门前跏趺坐了一片挡了他的去路。   一时间,马文才对二皇子萧综的感情很复杂。   从祝家庄那边推测出这个人时,他觉得萧综是一个野心勃勃、甚至想要改朝换代的皇子,为此,他不惜和贪婪无能的临川王结盟,任由萧宝夤这样的同类推动浮山堰让生民涂炭,让褚向这样的人成为为他的棋子,连祝家庄这样的豪强都不得不一次又一次的受到他的胁迫……   然而等他到了京中,却发现他虽然性格孤僻、行事也颇为古怪以外,并没有明显的恶迹,对临川王府也没有特别热络,既然能陪他们一起去救祝英台,说明对得罪临川王也没什么顾忌;   在朝上,他也不怎么关心朝政,众人争权夺势时,他从不搀和,也不接受别人的附庸,他就像是个局外人,对一切漠不关心。   他觉得萧综不会任由祝家庄脱离他的掌控,但祝家庄已经和二皇子“拆伙”一年多了,确实也没见祝家庄再传来什么被胁迫的消息;   也不知是伪装还是就是如此,萧综的表现就像是不想和任何人产生羁绊,但是兴致来了也会搀和几下,就像是个茫然不知去路的孩子,或是棋盘上不知道该如何落子的棋士,想要通过这种乱来的方式找出一条路来。   就如同这次皇帝遇刺,原本马文才已经做好了面对最糟糕局面的可能——   永兴公主和萧综大可以一起杀了皇帝,两人连同刺客和骑虎难下的侍卫一起杀了自己,诬赖自己投靠了太子刺杀皇帝,再暗中联络宫外的临川王,以他提供了马车为由胁迫他起兵杀了太子和其他皇子,拥立二皇子为新君。   这种事在以往几朝中也不知道发生过多少次,有时候是父子相残,有时候手足相戮,甚至还有叔伯侄儿灭到寸草不生的,而临川王身为扬州刺史、本就有调集兵马的权利,他的府中还有上千的府兵,随时都可以一战。   然而他怎么都没想到,在千钧一发之时,萧综居然会冲出去直接趴伏在皇帝的身上以身挡住了那致命的两刀,就算背后藏了书籍,但谁也不知道对方的武器会不会淬毒,如果那几刀刺透书本划破皮肤使其毒发呢?   马文才自己也是做儿子的,那一刻萧综的痛苦和毫不犹豫并不是作伪,若是他自己的父亲遇刺,他这个做儿子的,也会和他有一样的反应。   既对自己的父皇有这样的感情,又做出勾连萧宝夤、在海中洲偷养船队,又逼迫祝家为其敛财的事情,这岂不是两相矛盾?   这个萧综,简直就是矛盾的综合体。   大概是注意到了马文才的目光,萧综向他的方向看了过来,待发现真是马文才后,他停止了捂住耳朵的幼稚动作,放下手若无其事一般,好像刚才马文才看到的只是错觉。   门口有僧人挡路,他也确实没办法大摇大摆离开,无趣之下,萧综选择和马文才搭话:   “恭喜马郎君,经此一事,你日后怕是要如日中天了。我父皇要宠爱起一个人来,能让全天下的人都嫉妒这个人。”   “不敢,此乃臣的本分。”   马文才对他依旧不咸不淡。   “我岂不是也要恭喜二皇子殿下,日后在陛下眼里也要更爱重几分?”   “再爱重又能如何,这天下是姓萧的,又不是姓萧的。”   萧综说了句似是而非的话,看着殿外的那些僧人,嘲弄道:“就算我再受爱重,也及不上这些脑中空空的沙门。”   这话委实有些丧气,所以萧综说了一句后便不再提。   马文才听他这话的意思倒有些自艾自怜,实在是好奇他一个皇子为何能自我否定到如此地步,却不好追问,只好沉默。   “你说,我阿兄真的感激我救了父皇吗?”   没一会儿,萧综突然眼露迷茫地问。   “他毕竟,已经做了二十多年的太子……”   而以父皇如今的身体,怕不知还要再做多久。   “太子仁孝,自然是感激的。”   马文才打着哈哈。   “我真是疯了,问你这滑头。”   萧综眼神一清,摇了摇头:“你这样的人,不能为我所用,真是可惜。”   “二皇子殿下说笑了,臣乃梁人,自然是听命于陛下与诸位殿下的。”马文才依旧说着官面文章。   .   “马文才,你究竟想要什么呢?”   萧综眼神犀利,“是要位极人臣,还是要权倾天下?看你平日的做派,像是个务实之人,但你是士人出身,父皇历来以寒门掌握机要,你虽不是出身大族,但只要你还是士人,至多做个清官。你是聪明人,应当知道这一点。”   “殿下太看得起在下了。”   马文才笑了,“臣并没有这样的奢求。”   位极人臣?   马文才眼中闪过后来冤魂满建康的情景,不由得笑地更讥诮了。   半截身子埋在土里的人臣,有何意义?   他要的,是这世上无人再能欺他、辱他、将他弃如敝履。   如此而已。   萧综看了他一眼,发觉他似乎是真的对此毫无野心,顿时无语。   这个马文才,越发让他看不透。   就在两人又要陷入长久的尴尬之中时,后面的殿门打开了,出来个年老的宦官,一见两人没有走远,而是在廊下不远处交谈,喜不自禁地走了过去,躬身说道:   “马侍郎,殿下,陛下醒了。”   两人皆是一愣,萧综更是嗤笑道:“外面这么吵,不是将父皇吵醒了吧?”   那宦官刚刚在屋子里刚听过几个皇子将功劳归结与外面的“大师”,这边二皇子却说出如此不恭敬的言语,此时自是不敢接话,只能支支吾吾。   好在萧综的毒舌似乎是无意识的,吐完槽就自顾自往殿内走去,马文才谢了这位宦官的通传,也跟着入内。   一进殿,就听见萧纲在殿中激烈地反对:“这也太便宜永兴了!她做了这么猪狗不如的事情,父皇为什么不罚她,还让我们将她送出宫去?”   “阿姊说的话不一定是真的,况且她的性子你也不是不知道,怒气加身时犹如魔障,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做什么。父皇已经说了日后不会见她,便是舍弃了这番儿女情分,只是她毕竟是父皇的血脉,她能弑父,父皇却做不出杀亲的事情。”   太子安抚着,“父皇刚刚醒,你还是不要顶撞他比较好。”   萧综听到“毕竟是父皇的血脉”几字时,眉头一蹙,冷声问:“怎么,就这样父皇还要放过她?”   言语中厌恶大于愤怒,还有几分郁闷。   “以她的性子,就算父皇饶了她,日后还不知道要折腾出什么!”   萧纲从小就不喜欢这个眼高于顶将他亲母呼来喝去的姐姐,今日听说她还做出这么作死的事情,更是恨不得一刀杀了她。   萧衍从小疼爱自己的子女,从不会忽视哪个孩子,所有孩子几乎都是亲自开蒙的,对女儿更是关切胜似儿子,这样的父亲都能下手刺杀,不是天性本恶,还能用什么解释?   太子也面露犹豫之色,显然知道萧纲的话不假。   “更重要的是,如果她刺杀父皇却毫无惩罚的事情传出去,这样效法的行为会不会越来越多?”   太子身边的属官说道:“还有永兴公主那番气话,也许并不是假的。公主府绝没有这样的死士,如果没有临川王相助,她怎么能有这样的胆气和人手来做行刺之事?若是公主就这么被放了,临川王这一次估计也就逃过去了。”   言下之意,即使这事临川王没做过,也要安在他身上将他的权给摘了。   临川王又贪又蠢,坐在扬州刺史这个位置上,所有脑袋聪明的人都不安宁。靠这样的蠢货拱卫京畿安全,是疯了才会觉得安全吧?   太子萧统眼中挣扎之色频频浮现,显然也在权衡利弊。他是储君,但威望和在皇帝面前的地位却还不及那个昏聩的王叔,不是不挫败的。   尤其他也清楚临川王于国无益,只是一个蛀虫,将他扳倒,对国家也是大大的有益。   但他毕竟还只是个储君,不是君主,万一父皇还对临川王寄于希望,要失去信任的就不是王叔,而是自己。   万一让父皇觉得自己是趁机夺权……   太子内心挣扎了好一阵子,最终还是无奈道:“父皇既然发了话,我们做儿子的,怎么能忤逆父亲?何况她毕竟是先皇后的长女,我们……”   “太子还是心慈手软了。”   东宫的属官心中叹气。   “你们只是怕做这个坏人罢了,让我来罢。”   萧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皇兄,你将此事交予我,我保证‘毫发无伤’的将阿姊送出去,再将她在宫外好好的‘荣养’起来,从此以后也翻不出任何风浪,也不会让父皇再见到她。”   太子依旧有些犹豫,但三皇子已经叫了起来:“阿兄,他最会使坏,这事就交给他吧!”   太子瞪了他一眼,最后还是点点头,对萧综说:“那就有劳二弟了。”   萧综一句话没有啰嗦,领了兄长的吩咐就走。   他没兴趣留下来上演什么“父慈子孝”的戏码,简直令人作呕。   马文才从头到尾在外面看戏,太子他们也没避开他,毕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马文才也算对他们有“救父之恩”。   他们也知道马文才足够聪明,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佛念,父皇有事宣你入内。”   太子指了指后面,“自有人引你进去。”   马文才得了令,到了皇帝寝居的入口,果真有人在门口守着,那人不是别人,而是深受皇帝信任的子云先生,陈庆之。   见到马文才,陈庆之向他颔首,称赞了句:“今日之事,你做的不错。”   若不是他胆大心细,提前预警,说不定今日就要上演一场人伦惨剧。   自古以来弑父的皇子不胜枚举,弑父的公主还闻所未闻,也勿怪皇帝会伤心成这样。   在这位半师半友的子云先生面前,马文才难得没有用他那副虚假的面孔,撇撇嘴露出个无可奈何的表情。   至于为什么无可奈何,大家都懂。   待入了殿内,萧衍昏昏沉沉地在榻上仰卧着,精神看起来依旧萎靡不振,但目光已经清澈了起来。   见到马文才进来,他有些犹豫地问:   “永兴她……”   马文才进来之前已经知道了即使这样皇帝还是不愿赐死女儿,所以很平静地回答:“入殿时,听太子的意思,似是要将公主送出宫去荣养起来。”   听说是长子的意思,萧衍彻底松了口气,大概是永兴公主将他伤得特别深,他在确认女儿的性命无忧后不愿再提,转而问起马文才一个问题:   “佛念,你曾数次探访使馆,又不似那些高门一般看轻武人,我且问你……”   “你觉得魏国的送嫁将军花夭,此人如何?”   呃? 第328章 便宜行事   马文才以为皇帝召他入内, 是有什么秘事要吩咐, 就像上次要他去放了萧正德那般, 却没想到皇帝在这个节骨眼上问起魏国人的事,不由得愣了一愣。   难道皇帝看花夭是个人才,想要趁着他旧主已逝, 招揽这个人才?   但梁国并不缺猛将,只缺帅才,这个花夭怎么看也不像是个有帅才的, 否则也不会混了这么多年还这么穷……   难道,他表面上是在问花夭,其实在他提醒自己和花夭走的太近?还是他和花夭坐地分钱的事情被知道了?   马文才是个心思重的人, 萧衍不过问了一句, 他脑子里已经闪过千万种推断, 是以那个他们希望的回答他迟迟没有答出来。   陈庆之大概能猜出他有些顾虑, 此时替皇帝补充着:“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只是因为陛下现在刚刚清醒不宜费神,我才建议问问你。”   听到这句话,马文才便懂了皇帝只是想多个人商量,方才按照自己的印象说:“我与他接触不多, 但从他和萧正德起冲突的那件事看, 他是个厉害的武士、将军,性格直率, 也没有什么贪欲……”   否则也不会那么穷。   “能对旧主忠诚且抱有感激之心, 应该也是个恩怨分明的人。”   马文才说。   “听起来, 佛念对他评价颇高。”   萧衍看着他的表情,嘴角微微扬起,“你可发现他有什么不妥之处?”   “如果说不妥的话……”   马文才皱着眉。   抠门、穷酸、暴力、脑子笨、贪吃、喜欢乱撩女人……   想起褚向。   还有乱撩男人。   除此之外……   “他不善权谋,应当是因为出身军户家庭的缘故,眼界也不算高。”   勉强要找的话,这便是他的缺陷。   是的,他是只适合为将、听命于人的那种人。   见萧衍和陈庆之似有所悟,马文才有些好奇,“不知陛下问起花夭,是为了何事?”   萧衍有些疲惫,陈庆之怕他劳神,便主动开口向马文才说明。   原来魏国人得知国内剧变,想要急着回国,又怕国中主战派在路上阻截使团阻扰两国结盟,希望能得到一支骑兵护送。   魏国有柔然和诸多部落主为藩属,境中多好马,作战以骑兵为主,若要克制骑兵,便唯有同样能征善战的骑兵。   而主战的多是豪酋宗强,麾下骑兵都是身经百战的精锐,虽然为了隐秘出动的数量肯定不多,但要能在手下战斗或逃跑,肯定不能是弱旅。   南人本就不以骑兵擅长,而且这么多年来两国交战多在边境,还都是水战为主,要抽出一支能征善战的骑兵护送他们回国,皇帝有诸多顾虑。   这样的精锐不是没有,但掌握在梁国几位名将手中,都是辛苦培养出来的斥候或骑兵,万一折损在魏国境内,便是损失惨重。   况且他也很担心魏国形势不好撕毁和盟,这一批护送使者回洛阳的骑兵就要成为祭旗的人头,内心肯定是不想动用精锐的。   魏国大概也明白梁国的顾虑,所以他们在打探出建康有一支“白袍骑兵”后,便希望梁国皇帝能动用这支骑兵护送使团回国。   他们担心梁国不愿意损失精锐,姿态放的很低,人数只要求八百,而且可以用新兵,只希望由魏国的送嫁将军花夭来训练这支骑兵,他们愿意在梁国再等候一阵子,等候这支骑兵训练完成再启程回国。   在训练这支骑兵的时间里,他们可以完成国书的交换、和盟签订、公主的亲事等事宜。   虽说是“请”梁国相送,但这基本就是完全由梁国出人出力,风险全部由梁国承担,而盟书却随时可以撕毁,一切只是空画的块大饼。   魏国知道这样梁帝敷衍他们的可能性很大,所以使团里北海王和几位豪族子弟商量后决定,如果这支骑兵队能安全将他们送回洛阳,他们将合力赠给梁国八百匹没有骟过的宝马为谢礼,由这支骑兵队带回国。   梁国地处长江以南,不产战马,北魏对南边也封锁的很厉害,没骟过的战马根本不会流入南方,萧衍对这个“谢礼”很意动,要知道北魏人送出使团也不过带来了三百匹马作为国礼,使团里的人为了安全回国一出手便是八百匹,恰好和要求护送的骑兵数量相同,可见是很有诚意的。   所以萧衍在遇刺之前一直在考虑的就是这件事该不该允。   皇帝会问马文才有关花夭的事情也很简单,魏国人对白袍骑兵提出的唯一要求就是希望由花将军训练一阵子再出发,可见魏国人对梁国骑兵的能力有些怀疑。   但萧衍并不了解花夭其人,很担心她的训练有借故刺探梁国军事之嫌,况且不知道她能力、为人如何,万一她练兵的能力不成,将白袍骑兵全部折损在魏国,也就没有什么送不送战马的事情了。   骑兵都战死了,战马难道能自己来梁国不成?   马文才一听说骑兵要入魏国,而且还要带马回来,心里就欣喜若狂。   他有意去弄北地的马,只是没有门路,何况他早知道白袍骑兵已经不是当年的那支骑兵了,想要安插些自己的人进去十分容易,这现成的大好机会,不利用就是傻子。   所以当他听完来龙去脉,假意思索了一会儿,方才慎重道:   “世人皆称,‘梁国水战万人敌,魏国马战敌万人’,我国地理环境和马匹的情况决定了骑兵不如魏国,这种军情根本没什么刺探的价值。魏国想要攻打我国也得先过江,最后还是得靠水军,除非我们开门揖盗亲自请了骑兵入境,否则到不了拼骑兵的地步……”   马文才解释了魏国没有刺探骑兵虚实的必要,又说:“相反,魏国现在很可能已经陷入内乱之中,与之前谢使君出使时情况大不相同,正是需要人手去刺探的时候。这一路从寿阳入洛阳,正好可以打探魏国沿途的武备和城防,对于我国来说,这可能是战前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只要能成功归国,这些都是宝贵的情报。”   “是以,臣觉得,我们此次不但要派出骑兵,还得派出心思灵活、能够随机应变的骑兵,只是正如之前所言,我国并不以骑兵见长,我国的骑兵也不了解魏国的作战环境和战斗之法,由魏国的花将军来训练这群骑兵并没有什么不妥之处。”   他侃侃而谈,毫无突然被问策的无措之感,反而像是早已胸有成竹一般:“何况,如果我国与魏国真的要打起来,有一支熟悉魏国战术战法的骑兵也很重要,说不得就能成为一支骑兵。”   马文才的奏言合情合理,有理有据,即使萧衍此时情绪低落,听完后也意动不已。   萧衍并不是胸无大志之人,否则也不会早年举全国之力建了这支白袍骑,只是后来他发现北人要打过江来犹如渡劫一般,骑兵过河更是天方夜谭,寿阳要不是萧宝夤训练的水卒撑着早已经是囊中之物,便歇了兴起骑兵之心。   只是他们听到马文才说完后,各自苦笑一声,陈庆之不便发言,萧衍则涩然道:   “朕倒不仅仅是怕花将军会刺探我国的军情……”   他有些难为情,看了眼陈庆之一眼,示意他说。   “陛下是怕,花将军看了白袍骑后,会失望而归,不愿再练兵了。”   陈庆之艰难道。   “这……”   马文才听懂了,也傻了眼,“白袍骑有如此不堪吗?”   虽然之前也听裴公说过白袍骑的马过胖,可他当幽魂时便听过“军神”陈庆之的名声,也知道白袍骑乃是他率领的能征善战之军,为此他第一次见到子云先生时还险些失态,现在这两位的态度却是……   难道这才是白袍骑后来能够横扫千军的原因?因为白袍骑是魏国人训练出来的骑兵?   马文才默了。   萧衍有七八年没关注过白袍骑了,有时候都忘了还有这么一支人马,要不是魏国人不知在哪里打探出这支骑兵的消息,他都不会去找陈庆之询问这支骑兵的事情。   只是问完之后,他恨不得自己没问才好,越发不想再管这支白袍队了。   马文才刚刚侃侃而谈骑兵在接下来的作用,在魏国又能如何作为斥候收集情报云云,他眼前只浮现出白袍队现在的样子,对他的话完全提不起任何信心。   他甚至觉得花夭也许会拂袖而去,所以才会召马文才来问,想知道这位花夭是不是眼高于顶的自傲之人,又愿意为回国容忍到什么地步。   萧衍遭遇诸多不顺,没说几句就觉得胸闷,不想再想,挥挥手直接说:   “朕最近要去同泰寺斋戒,这些俗务不想管了,白袍骑的事情便交给你们了。”   “我会下一道旨意,如果那花夭愿意练兵,我就借他们八百骑兵,他们在练兵过程中需要什么支持,由你二人便宜行事。”   便宜行事的意思,便是怎么方便怎么来,这已经是很高的信任,即使是太子,也不是事事都能“便宜行事”的。   陈庆之一直做的是情报方面的工作,但这样的工作虽深受信任,但很难晋升,他有意借由此事改变自己在皇帝面前只懂文事的印象,当即欣然接受了这个差事,躬身称“是”。   马文才则更多的是想在白袍队里安插些自己的人,好带些资源和情报回来,自然也是喜不自禁,躬身领旨。   两人都没想到事情会这么发展,若今日皇帝不是因为永兴公主之事心灰意冷,是绝不会这么轻易就撂开手的。   将白袍骑交给魏国人练兵,对于好面子的梁帝来说,无异于直接告诉世人梁国骑兵不如魏国的。   由于皇帝并没有说这件差事由谁为主,只说“你二人便宜行事”,马文才便自愿屈居陈庆之之下,表面自己的态度:   “使君若有什么差遣,尽管吩咐。”   “马侍郎严重了,即是我二人领了此事,便一起商量便是。”   陈庆之捻须笑道。   “况且真要挑选出能用的人马,靠我还真不行。”   萧衍旧疾犯了以后,马文才来回出入宫禁多有不便,所以萧衍将他升做了黄门侍郎,直接升入了流内官中,负责公事处理的往来传达,能自由出入禁中,接触到众多朝廷机要。   只是他每日跟在萧衍身边,除了接触到的官员以外,知道的人还不多,但这些人里肯定不包括陈庆之。   如今他领了这份差事,这身份倒是可以拿出来用了。   马文才知道他这是提醒自己日后行事要记得自己代表皇帝的立场,躬身谢过陈庆之的提醒。   “小子年轻,还需要先生提点。”   陈庆之虽受信任,但毕竟是个庶人,日后出路无非两条,若不能进入中书省,便只有去边镇做镇守或进入军中做个典签。   但如今中书省的中书通事舍人朱异正受宠,博闻多识又办事干练,又颇会排挤,至少数年内他不会有进入中书省的机会,而他没有学过武,又不会骑射武功,去当镇将也不可能。   如今陛下将本部的白袍骑交由他“处置”,虽说只是暂时,至少也是一条可以图谋的新路。   只是自己只是精读过兵书,对练兵之法并不精通……   看到马文才,再想到之前自己为他卜的卦象“见龙在田,利见大人”,之前的忐忑之情突然就安定了下来。   此子前途不可限量,他如今已经见到了“大人”,运道正在上升,自己和他一起“便宜行事”,又怎会有坐困之时? 第329章 炼狱任务   在马文才和陈庆之被皇帝托付“重任”的时候, 萧综刚刚也领受了兄弟们的“委托”,去做他们不愿意做的事情。   被关在斋房里的永兴公主一看到是萧综而不是太子来了便脸色一灰, 死死地盯着走过来的萧综。   而萧综连看她一眼都觉得碍眼, 只吩咐身后的侍卫将绑着的公主装到麻袋里带出去。   永兴嘴巴被堵, 浑身被绑, 一听萧综要将她装到麻袋里, 还以为他要直接将她沉河溺死, 这么痛苦的死法让她瑟瑟发抖,拼命挣扎。   可惜萧综不是个怜香惜玉的,对这个姐姐也没什么感情, 让人塞了就走, 一路扛到宫门外,甩上了一架黑漆马车。   这马车连窗纱都是黑的,外面绝对看不到里面, 里面也看不到外面, 萧综根本不给永兴公主一丝猜测外面是哪儿的机会。   那马车绘着皇室的徽记也没人敢拦,一口气奔到了城外,来到了永兴公主在城外的别苑。   萧衍从来没有亏待过女儿, 这座别苑的规格即使给太子使用也是足够了, 往日里连萧综都不敢提要这处汤泉的别苑,皇帝自己还有腰疾,听说女儿畏寒还是把这处别苑给了女儿。   这样的恩宠, 却养出这么个猪狗不如的东西, 一时间, 萧综都觉得自己像是个笑话。   他带着宫中的宿卫敲开了别苑的门,径直吩咐宿卫接管了这里,将原来的仆从全部驱除出去了,才放出麻袋里的永兴公主。   折腾了这么长时间以后,永兴公主已经明白过来自己是被饶过一命了,再一睁眼居然是在郊外的别苑,顿时狂喜起来:   “哈哈哈,我就知道父皇不会杀我!萧综,你会后悔今日这么对我的,还有一个月便是母亲的诞日,父皇一定会放了我……”   “你先熬过一个月吧。”   萧综撇了撇嘴。   “将这里所有的窗户都用木板封起来,房间里不允许有一丝光,只留一扇门送饭。”萧综看了看屋子,“这摆设也太多了,给她留张榻留张案几就行。”   他根本不掩饰自己的不屑。   “永兴公主自知罪孽深重,决定在别苑里斋戒念佛以洗清自己的罪过。旁人不得打扰她的清净,若是有宫中的人来问,就说公主在静室里念经。”   “是。”   关押永兴公主的房间不过一间斗室,房间里日夜无光,又不给任何可以照明之物,甚至只有睡榻和案几,说是让她斋戒,那必定每日连食物都只是维持不死而已。   永兴听懂了萧综的意思后,脸上的张狂之色顿时一收,惶恐道:“你,你要幽禁我?”   在宫中,多少宫女宁愿死了也不愿意受幽禁之刑,很多宫人受不了半月就疯了,更多的是自尽在幽禁的密室之中。   她在宫中也不知看过多少这样的手段,一见萧综要用这样的办法对付自己,恐惧到浑身直哆嗦。   “哪里,我明明是让阿姊在这里荣养。”   萧综嗤笑,“你能活下来是父皇仁慈,我哪里敢抗旨?”   见他提衣要走,永兴终于怕了,高声求饶:“不要幽禁我,我要见父皇!我错了,我之前说的话都是气他的,我跟王叔没有任何关系!”   “萧综,二弟,好阿弟,是阿姊错了,阿姊给你赔礼,帮我带封信给父皇好不好?我将公主府里值钱的东西都给你,我什么都给你!”   “阿弟!萧综!萧综!!!”   萧综面无表情地跨出小院,命人将这座院落层层封锁,决不能让任何外人入内,至于永兴公主那凄惨的叫声?   谁管一个疯子会叫什么?   萧综安置好永兴公主,一路策马扬鞭像是疯子一般奔回城中,他路上横冲直撞惊吓到无数路人,好在他走的是宫道并没有多少是百姓,否则第二天御史也不知道要如何参他。   “我为什么会挡上去?”   他狠狠一拍马身,将牙咬得咯咯直响。   “殿下!殿下!”   萧综头脑被愤怒和惊恐充斥,对身后对他的呼唤充耳不闻,直到那边一声得罪了,他的马硬生生被人拉停了下来,才意识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大胆!”   居然敢上宫道?   “殿下息怒!”   拦住萧综的是临川王府之心腹幕僚,拽住萧综马身的则是萧宏收拢的大力士高岩,此人是萧宏的私兵,力大无比武艺超群,轻易不会离开萧宏身边。   会把他们派出来,说明萧宏已经病急乱投医了。只是不知道临川王府被封锁成那样,他们是怎么出来的。   “殿下,我家王爷绝没有参与到行刺之中,殿下也知道王爷素来喜欢安逸,刺君这样的事情是绝对不会做的,此是全是永兴公主的构陷,还请殿下为王爷求情!”   那幕僚跪倒在萧综马前,使劲拽着他的缰绳。   “我家王爷说,如果临川王府能解禁,上次殿下求他的事情,立刻便可应允。”   “此话当真?”   萧综原本想弃马甩开这些人的,听完后一怔。   临川王是扬州刺史,和宫中制局监交情甚笃,制局监也负责掌管军中器械,所以临川王府里的府兵用的都是最好的军械,萧综一直想要弄一批劲弩防身,可临川王百般推脱,他最后还是通过其他渠道弄到了一批,可箭矢却是怎么也弄不到更多了。   梁国的精钢生铁都拿去喂了蛟龙,好铁全拿去铸了币,可怜他堂堂一个皇子,想要有把好的铁器都得靠求别人。   “千真万确!”   那幕僚跪地郑重回答:“不敢欺骗殿下。”   “让王叔在府里等着,这件事问题不大。”   萧综向他点点头,见他还拽着自己的马,鼻中一哼。   “你们是不是该把马还我了?”   幕僚恭恭敬敬地松开了马缰,跪在宫道上说:“在下先闯宫道,又冲撞了殿下,虽说事急从权,但以上犯下不可效法……”   “在下只能以死谢罪!”   他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插入自己的喉中,砰然倒地。   那大力士显然来之前就知道会这样,跪地向萧综拜了一拜,站起身上前抱起同伴的尸身,回临川王府赴命去了。   从拦下坐骑到诉说完主公的诉求后自尽,从头到尾不到一刻钟,这样的惨烈让萧综也不禁动容,叹息道:   “大好男儿,只可惜明珠暗投在王叔那样的人手中。”   话语间,颇有些惋惜之意。   如果这人只是拦了他的马,如果萧综回去什么都不做,临川王也拿他毫无办法,可是在台城前、宫道上有人血溅当场,即便是父皇也要过问一下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旦这事被过问,父皇便知道王叔已经惶恐到门人都自尽求情的份儿了,定要心软。   这二人处心积虑等在这里拦下他,向他求情只是其一,真正的目的却是用性命引起皇帝的注意。   这样的决断和忠心,还有猜度人心的能力,明明可以有更大的用处,却为了临川王这样的渣滓就这么死在宫道上,连个名字都没有,所以萧综才叹息这是“明珠暗投”。   可惜这世道就是谁的权势大、谁的财帛多谁就有更多的话语权,就算再惊才绝艳的人,往往也不过就是萧宏这样的人手中一条说死就死的狗……   倒是萧宏那样的人,往往笑到了最后。   这世道,呵。   萧综看了宫道上还未来得及清理的血迹,一颗刚刚柔软了一瞬的心又重新冷硬了起来,头也不回地牵着马向宫城而去。   “开门,本王要见父皇。”   ***   因为魏国人催的急,陈庆之和马文才又想快点大展拳脚,所以萧衍刚把手谕颁下的第二天,两人便做好了各方的安排,和花夭相约在白袍骑驻扎的牛首山下相会。   花夭没想到事情进展的这么顺利,而且负责协理此事的还是马文才,顿时喜不自禁,毕竟马文才和她也算熟识,有他相助,事情必会事半功倍。   牛首山下有一片空旷的草场,又建了马厩、饮马池、负责马具和钉马掌的钉甲工坊等,号称拥有七千骑兵几万骏马,所以花夭一打听到梁国都城还有这么一支骑兵队时就生出了极大的希望。   他们到了马场的入口处,发现除了白袍军大营的主将朱吾良以外,还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傅歧,你怎么在这里?”   马文才对傅歧摆了摆手。   傅歧丢掉手里在玩弄的草叶子,快步奔了过来,脚步轻快。   “原来是你们,亏得我来了!陛下早上派人来找我们的主官,让金部全权配合白袍骑练兵事宜,有缺漏什么的由我们部中调派,我看部中同僚都忙,就自告奋勇过来了。”   这种事情人人都不愿意掺和,上面盯着又没油水,没人愿意来,但是傅歧看不上那点“油水”,又对骑兵有兴趣,就领了这差事。   这一看大喜过望,竟然是马文才和子云先生负责此事!   “陈使君,马侍郎,怎么来的如此匆忙,让在下都来不及准备……”   两个都是天子近臣,朱吾良礼数上是足够的,再看一旁身着武服的年轻人,又恍然大悟地拱了拱手:   “花将军。”   见来的不是什么魏国宿将,甚至连老将都不是,只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年轻人,朱吾良的不屑之意无法掩饰。   花夭大约见多了这样的目光,毫无所觉般点了点头,只催促这这位朱将军快点让他们挑选护送的人马。   当朱吾良领着众人进入大营时,所有人都震惊了。   “这……这是……”   指着光着屁股撵着狗从他们身前跑过去的一群小孩,傅歧睁大了眼睛:“大营里怎么会有小孩?”   “娘,有人来了!”   “你个蠢货,还不快回来!”   一个胖胖的大婶飞奔过来,揪着自家孩子的耳朵把小孩拉走了。   “……还有女人?!”   傅歧声音又拔高了几分。   “这个……这个……”   朱吾良尴尬地搓着手,干笑道:   “这是有原因……”   陈庆之和马文才寒着脸,看了朱吾良一眼,低着头继续往前走。   之前原本应该是跑马的校场上,横七竖八地叉着一排排竹竿,上面晾晒着无数人的衣服。   有大人的,有小孩的,有女人的肚兜,甚至还有不少被子、袜子等物,被风一吹迎风招展,好似各种光怪陆离的旗帜,嘲笑着到来之人。   至于马,那是一匹都无。   “练兵?”   花夭额头的情景终于忍不住跳了起来。   练那些穿开档裤的小屁孩吗? 第330章 白马非马   朱吾良原本并不是白袍队的主将, 只是一个管马的郎官。   不过他投胎投的好, 他的母亲曾经是现在的中书郎朱异之母顾氏的陪嫁侍女,后来又被配给了朱家的一个管事, 于是攀上了现在如日中天的朱异, 算的上是朱异的“门人”。   朱吾良的父母只有这么一个独子,几乎用光了所有的体面和人情才为儿子活动, 才到白袍队里领个了“闲差”。不过朱吾良也很争气,因为他善于钻营和排挤,花了几年时间, 竟然成了白袍队的游击将军, 手下还领着四个偏将,负责管理建康的这支骑兵队。   来之前陈庆之已经打听过这个朱吾良, 各方给他的消息都是这个人“很能干”,他原以为会是个精明干练之人,却没想到整座大营竟然如此。   若是一般人被特使看到这样,早已经紧张到说不出话了,可朱吾良虽然有些尴尬, 却并不觉得羞耻, 解释着说:   “久无战事,朝中早就已经不发白袍骑的俸禄, 但也没下旨遣散这些骑兵回乡。是人总要过日子的, 他们只能在京中再找些零工闲差度日。即使如此往往也入不敷出, 他们的家人无法养活, 好在大营里人和马的口粮还是照常拨的, 所以……”   所以就把老婆孩子父母双亲都接到大营里来,一起吃军粮补贴家用?   梁国的军队是募兵制,士兵征战时为兵、休战时为农,像这样没有被征召却也不遣散、不还耕为民的情况实在是少见,但考虑到骑兵是特殊兵种培养不易,加上还有这么多匹马,当不再征战时却依旧闲赋也能理解。   可就因为这个,为了糊口就将全家老小一起带到大营里来生活,也是在太荒谬了些。   陈庆之看着这座鸡犬相闻的大营,眉头紧蹙到能夹死苍蝇,朱吾良也有些紧张,很担心这位皇帝身边的心腹御史一不高兴就甩袖子回去告御状去了。   好在陈庆之是个老成持重之人,知道现在的重点是选出可以用的人和马,培养成足堪使用的骑兵队送梁国人回京,而不是来这里帮着白袍骑训练军纪的,所以他只是微微叹了口气,就转身问身边的朱吾良:   “敢问将军,人马都在何处?何时可以由吾等挑选?”   这一问,马文才和花夭都不由得重视起来,齐齐看向朱吾良。   “人倒是立刻可以召集起来,让诸位挑选,至于马嘛……”   在马匹的事情上,朱吾良支支吾吾,避而不答:“我们白袍骑的马都有好几年不曾用于战事了,颇有些不驯,未免诸位受伤,还是再等一些日子,等练的温驯了点,再……”   “白袍骑的马都已经是正在壮年的成年马了,还有些现在应该都是老马,怎会不驯?朱将军,你可别糊弄我们!”   傅歧家中就有骑士,知道马能活上三四十年,从三岁开始到二十岁之间都可以使役,这支白袍骑建成都还没有十年,马匹应当正在性格稳定的壮年期,哪里会被他糊弄?   这里除了陈庆之以外都养过马,花夭是外国人不好多提,于是就由傅歧向陈庆之解释了下马的习性,后者闻言后恍然大悟,顿觉奇怪:   “既然如此,朱将军,你直接带我们去看马就好。既然这么多年了,马匹若有生病或损耗的,也可以理解。”   但凡军中都有些猫腻,他以为朱吾良是将马养的不太好,于是先出言打消了他的顾虑,想要让他放心带他们去看马。   往日里也有好奇战马什么样的贵族来这里,但是一听说马性不驯可能伤人就吓到不敢去见,朱吾良怎么也没想到看起来文弱的陈庆之和两个明显出身士族的年轻人都不怕马,还能对马性如此熟悉,心中不由得暗暗叫苦。   “朱将军,你就不要浪费我们的时间了。”   所有人里,就属急着回国的花夭最是等不得,当即看了下四周的格局,朝着一个方向走去。   “末将先去看看。”   到这种时候还再推辞肯定是要将人得罪死的,朱吾良见这小将去的果然是马厩方向,连忙追上。   “诸位别急,别急,我这就带你们去!”   他们跟着朱吾良到了一处马厩,那马厩虽然有些破败,但打扫的还算干净,一推开门就有四五匹好马站在廊中,浑身皮毛光滑水润,颇有风度地昂着头,见到有人来也只是看了一眼,并无狂躁。   他们早已经做好见到一批老弱病残之马的心理准备,没想到乍然见到这样的好马,一个个喜不自禁地上前去摸它们。   这些马也颇为享受的被他们抚摸,神清气爽,越发显得神骏。   “这匹马最初是当年南投的魏将带来的,陛下当年见猎心喜,遂成立了这支白袍骑兵……”   陈庆之并不会骑马,但也对这种神异的生灵十分喜欢,悦然道:“荒疏这么多年还如此神骏,当年一定更为俊朗。”   几人都在摸着马,唯有花夭皱着眉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等发现这几匹马甚至开始用头来蹭来人的手掌要吃的时,花夭总算知道这种违和感在哪儿了。   这哪里是战马,明明就像是士人豢养的那种宠物,疯了才会想要靠这样的马打仗!   见几人还在围着朱吾良问这些马匹的事情,花夭趁着他们没有注意到自己,悄悄地往后退了几步,又退了几步,悄然无声地离开了这座马厩。   她沿着这间马厩出去,嗅着风中传来的新鲜粪便味道,朝着另外一处马厩走去。   他们六镇子弟几乎家家养马,还有套马为生的,找马群实在是再简单不过。   还未到那处马厩,花夭先看到了一片被圈起来的草场,外围像是羊圈一样围着一圈栅栏,里面养着一大群肥硕无比的牲畜。   马是会跳跃的,绝没有人用这种方式圈马,所以花夭起先还以为养的是牛羊,可到了附近时,才发现里面养着的真是马,但不仔细看的话,还以为是那些是猪……   马是很难被养出肥肉来的,它们往往胸廓深长、肌肉发达,但这里的这些马已经被喂得看不清面目的清俊,四肢更是蠢笨无力,有些马甚至违背马的习性没有站着,而是倒卧在那里,嘴里还在无意识地吃着口边的草料。   整座马圈里洒满了各种精料,这些马在这里唯一的目的就是吃,实在让花夭无比震惊。   眼见着已经有在喂马的马奴看到了自己,花夭果断转过身,飞奔而去。   再往前跑,越是往前,风中传来的恶臭气味就越是明显,花夭见着这一大片连绵不绝的马厩,估摸着那边才是养着用来作战的战马的地方,脚步不由得又加快了几成。   此时是盛夏之时,还没到那马厩之处,花夭已经被四周胡乱飞舞的蝇虫和飞蜢骚扰的不得不遮上口鼻,全靠手臂来回挥动驱赶它们。   大概是因为太臭蝇虫又多的缘故,她一路跑过来,竟没有看到一个人。   等她跑到那连绵的马厩处时,映入眼帘的场景让她倒吸一口凉气,骇然到身子都晃了几晃。   “不,不……”   诺大的马厩里,横七竖八地堆满了骨瘦如柴的马匹,这些马腿部几乎都没有毛了,皮肤上布满大片的脓疮。   蝇虫像是咆哮般在破败的马厩里飞舞,以至于那些脓疮上都密布着蝇蛆,那些密密麻麻在蠕动着的白色像是在马身上长出的**之花,让整个马厩里都弥漫着一种死亡的气息。   “这是河西马?这居然是河西马?”   花夭扑倒在一只高大的白马身边,泪如雨下的抚摸着它已经稀稀拉拉的鬃毛。   它不像那些河西马一般傲立与地,而是侧卧在廊厩之中,剧烈的咳嗽着、喘息着,用它满是白翳的双眼直直盯着眼前的花夭,像是在请求着什么。   北魏初年平定统万以及秦,凉等地,由于河西之地水草丰美,太武帝拓跋焘就于太平真君元年前夕下令开辟了河西牧场,当时四方骏马作为战利品汇聚魏国,畜生繁殖甚为旺盛,最多时大小马匹多至三百多万,骆驼两百多万,牛和羊更是不可胜数。   河西牧场有专门的人管理骏马,这些人专门负责赶着健壮的马匹,每年从河西一直放牧到并州,再从并州驱赶回来,这些马身体健康且适应力超强,很难出现水土不服,对水草的种类更是并不挑剔,已经渐渐成为魏**中主力的马匹。   在这里的马,俱是最健壮的河西马……   或者说,曾经是最健壮的河西马。   花夭的手掌从它低垂的头顶上、脊背、腿部抚过,一双能够开石裂碑的手掌如今不住颤抖着。   这是匹绝不超过十岁的年轻骏马,它的头部长大、鼻梁隆起,这样的马最适合作战;它的腿部骨骼流畅,如果能站起来,也必定是身材高大的好马。   可这样的好马,如今却苟延残喘在这样的地方,用尽全身的力气只为了能够咳嗽出一声。   花夭的手急切地摘下腰下系着的一个皮囊,她的大黑喜欢吃黑豆,但这种豆料价格昂贵,所以她只有在它做的不错时候才会给它喂上一点,为此,她已经习惯了在身后携带一些黑豆。   被喂了黑豆的瞎子马用鼻子轻轻地拱了拱花夭伸过来的手掌,在确定了送来的是豆料后,它像是愣住了,好半天后才开始小心翼翼地用舌头将它们送入嘴里。   它吞吃黑豆的速度极慢,即使这是对战马来说最为美味的料豆,它也没有表现出如同大黑一般的急切,它那样慢条斯理地咀嚼着,慢到令人纳闷。   直到随着咀嚼的动作,它露出了已经几乎被磨损到不剩几颗牙齿的空洞牙床。   花夭只觉得心口有一团火在燃烧,那火烧的如此炽烈,烧的她想要一把火烧了此处。   但下一刻,那火又转成了彻骨的冷。   已经瘦到脱型的马儿在缓慢地嚼动之后,突然停止了所有的动作,白翳的眼睛失去了最后一丝灵动,温热的鼻子里也没有了轻轻的喷息。   花夭颤抖着又从皮囊里掏出一把黑豆,因为手掌的抖动,豆料从指缝中漏走了不少,她却浑然不觉,只将那一把黑豆放在那匹河西白马的嘴下,口中唤起呼唤战马的唿哨。   一个唿哨声起,整座马厩中都犹如被什么东西所惊醒,那些骨瘦如柴的战马们原本倒趴着的耳朵极快地前后动了起来。   开始有马尝试着想要站起,然而它们实在是太虚弱了。   没一会儿,不甘的嘶鸣声响彻马厩,喷气声和拉破风箱般的喘息声此起彼伏,它们是那么急切的想要回应骑士的呼唤,那样的急切甚至突破了身体的极限,让它们在脏污的地面上剧烈地滑动了一小段距离,能站起者却寥寥无几。   而那匹河西白马,再也没动了。   “啊啊啊啊啊啊!” 第331章 人与畜生   不是六镇出身的人, 很难理解人与马之间的那种感情。   魏国和之前汉人建立的绝大多数政权都不同, 六镇的军户应军贴去参军打仗, 是要自备兵马武器的。   家中若准备的是上好的宝马,大多数时候一开始就被编入精锐的骑兵,如果你家贫到像样的马都没有,往往便只是攻城略地时的炮灰。   在六镇子弟眼里,马就是命,很多人在孩子一出生时就开始准备武器、铠甲, 等孩子四五岁可以上马的年纪就开始备马, 马和人一起长大,一匹马的壮年时期陪同主人征战,年老时和主人一起解甲, 人马犹如一体。   等上了战场,只有这样的人才能活着回家。   像花木兰那样“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的, 只有那种临时才决定投军的女人,寻常人家哪怕再穷,自己不吃饭, 也不会亏待自己的马。   所有人都知道, 马, 是能带你回家的伙伴和同袍。   北魏人对于马的热爱是刻入骨血里的, 所以才有魏国的将领因为政治原因南逃还要带着大批良马的事情。   对于他们来说, 也许妻妾都是可以抛弃的, 但祖上为子孙积累下来的这些好马却不能丢弃。   正因为如此, 当花夭看到这么多好马骈死于槽枥之间时,整个人如坠冰窟,心都碎了。   她甚至想回到过去敲碎那些南逃之人的脑袋,将它打开看看,到底他们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放弃了这些陪同自己一起南下的半身?   经历过大黑被卖掉的经历,她很明白在南朝,一匹战马的地位和受到的重视,也许还不如一匹牛一头猪。   河西白马死了,花夭悲拗长啸。   仿佛是要呼应她,马场各处马嘶之声频起,就连喂养如猪的那些马也停止了进食,用鼻子开始大声地喷气。   这样的动静自然引起了白袍骑各处的注意,没一会儿,就有七八个士卒样子的人顶着恶臭摸了过来,见到花夭后大喊:   “什么人?不知这是军营重地吗?”   “军营?”   花夭脸上泪痕犹在,被呼喝后漠然地站起身,看着这座地狱牢笼,冷笑出声:“这里是军营?这不是屠宰场吗?”   “什么屠宰场……”   几个士卒被这浑身散发着寒气的年轻人吓到,颤颤巍巍地说:“没事你就出去,这,这里不让人玩的,这些马都生了病,会,会让你生病……”   听到他们这时候还在掩饰真相,花夭怒火中烧,也不管什么在别人的国家了,上前抓住一个士卒,将他的脸直接按到了河西白马的脸上,大声斥问:“为什么会这样!河西马也能给你们养病,天底下还有你们能养活的马吗?”   “你干什么!喂!”   看同伴被她按倒,另外几个士卒七手八脚地上来抢人,然而花夭是何等武艺?他们都还没上前,就已经被花夭几脚给踹开了。   她的手劲儿实在是大,被按着的那人只感觉自己被贴到了什么毛茸茸的东西上面,再一睁眼看到是匹眼翻白翳的死马,吓得不住叫唤。   可惜花夭一心要知道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不但手不松开,还抓的更紧了。   其他几人见拿这凶人没办法,又怕不小心冲撞了贵人,只好一哄而散出去找救兵帮忙。   唯剩下那个可怜的小兵,被花夭硬生生压在死马身上,与那匹白马对视。   “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有的马蠢笨如猪,有的马是骨瘦如柴?之前给我们看的那些马又是怎么回事?”   “你们还有骑兵吗?这些马也能骑?”   花夭已经对这里能培养合格的骑兵不抱希望,连连逼问,大有对方不说就把他闷死在马首上的架势。   “别压,别压我,我我我说,我什么都说!”   ***   当那些逃出的小卒带来朱吾良和马文才等人时,那小卒已经把自己知道的都说的差不多了。   夏季的马厩里臭气熏天、蚊虫肆虐,花夭只是在这里待了一会儿,整个脸已经被蚊子咬的都是疙瘩,她却好似无觉一般,就这么坐在犹如炼狱的马厩里,等着她的同伴们找到她。   朱吾良原本还想一个人来处理这里的事情,可马文才和陈庆之这样的人怎么会让他如愿,所以当所有人离开那座整洁干净的马房踏足这里时,表情都不太好看。   尤其当发现这里躺倒了这么多明显曾是战马的马匹时。   “这……这是?”   陈庆之看着倚靠在柱子上抱臂而立的花夭,倒吸一口凉气,“这些马,是怎么了?”   一眼望去,这么一大片马至少有七八十匹,后面延伸开来看不见的更多,大部分马只能说没死而已,却也算不上活着。   人非草木,见到这样的情景,心头总是会震动的。   “这里的都是病马,为了防止它们的疫病传播开,只能暂时放在这边隔离,平常也没人愿意来,因为担心人也会患病……”   朱吾良讪笑着解释。   “得病了?这腿都怎么回事?”   马文才捂着鼻子,下巴朝向一匹马的腿部,“毛都掉光了。”   “这些马性子都烈,平时不愿意养在廊厩里,我们只好拴着……”   “听你放屁!这些可都是河西马,是我魏国军中作为主力的战马,不愿意养在廊厩里难道我们都是和它们睡吗?”   他每说一句,花夭脸色就难看几分,最后更是破口大骂起来。   “你们梁国拿战马当畜生,日后战场上别人就拿你们当畜生!我居然还对你们白袍骑有期望,没有战马的骑兵怎么算骑士?你以为骑兵就是骑着马打仗就算吗?”   花夭的话实在难听,但朱吾良只当没听见,依旧好脾气的说着:“在下知道诸位肯定觉得愤怒,甚至觉得我们白袍骑名不属实,但在下确实有苦衷,陈使君,不知可不可借一步说话……”   他示意有事要和陈庆之详谈,而这里又不是商量的地方。   陈庆之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再见花夭情绪太过激动,于是给了马文才一个眼色,先行跟着朱吾良离开。   “这些马有的还有救。”   花夭放了那小卒,领着马文才和傅歧一匹匹地走过这些羸弱的战马,指着那些还能站起来的说。   “马只要还能站起来,就有活下去的意志。如果现在找到厉害的医者,这些马还能活。”   她看向马文才。   “这些都是最好的战马,是河西马场的骏马,如果换成其他地方的马,被这么折磨早就死了。马文才……”   “看在你也姓马的份儿上,请一定要救救它们!”   “不是,这跟我姓马有什么……”   马文才被花夭的话气乐了,可当他看到花夭眼中的哀求和悲拗之色,那嘴角嘲讽的笑意慢慢收了回去。   罢了,这也确实太惨了点。   这些魏国人还想靠骑兵队回国,却见到这样的情况,心急也是正常。   马文才也不能理解北魏军户对于马的感情,但当初他在学馆里教学生们骑马时的飒爽还犹如昨日,自然明白他此时肯定心里不好受,不该说的话没有再说,而是点了点头,应承下来。   “我会想办法找人来看看。”   他如今督办此事,自然也有底气说这话。   “如果需要药材和其他物资,我也可以帮忙。”   傅歧在一旁插嘴,“花将军请放心。”   “不过,我们还是先离开这里,至少这个没这么丑的地方说话吧?”   马文才有洁癖,捂着鼻子驱赶乌泱泱冲过来的蚊蝇,“总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才能应对。”   “是我太心急了。”   花夭皱眉看了四周一眼,“这地方简直让我作呕,我今天根本没有心思再挑什么骑兵了,我们先离开这里,边走边说。”   那朱吾良嫌马文才和傅歧年轻,有事都是找陈庆之商量,他们留在这里也是无趣,干脆决定先回城里。   以马文才的傲气,被这么轻视,这朱吾良之后肯定没什么好果子吃,刁状肯定是少不了的,只可惜那朱吾良不知道马文才是这样小心眼的人,否则刚才借一步说话时肯定不敢少了马文才。   几人心情沉重,骑着马直接去了裴家的客院,因为马场熏臭花夭又给咬得很惨,几人先去沐浴换衣衫。   一番沐浴更衣后,花夭穿着马文才宽大的袍衫,头发湿漉漉地踏出了屋子。   她和马文才身高相仿,但毕竟是女人,马文才看着她红通通的脸抛出一个瓷瓶:   “给蚊虫叮后止痒的,徐之敬做的,你先拿去抹一抹。”   花夭伸手接住,欣然而坐。   这时她的情绪才算平复了不少,至少能够冷静地说出自己的见闻了。   她一边往脸上抹着药,一边和马文才与傅歧坐在通风凉快的廊下,声音低低地说道:   “那白袍骑里,现在已经没有能打仗的马了。”   花夭长叹一声。   “我们,很可能找不到想要战马,也找不到想要的骑兵。” 第332章 享乐之物   “白袍骑以前可能是骑兵, 现在只不过是为权贵之家提供新鲜玩乐东西的享乐之地。”   对于可能不能得偿所愿的失望, 充斥在她的语气中。   因为南朝擅城守,北方擅野战,所以往往在世人眼里, 南方没办法养马才是不出骑兵的关键。   但鲜卑通过上百年培养的马种早就克服了水土不服的问题, 只要有草地、有精料,无论是南还是北其实都可以养好马。   让南朝养不好马的关键原因,是马政的腐败。   起初北魏降将带来的马匹都作为晋升的资本献给了南梁, 南朝没见过这么好的马,人人都以河西名马为稀奇之物, 当初这匹马里最好的那一批,早就被门阀们想尽办法弄走了一批。   剩下来的战马,为了让它们能持续的生育新的战马,又想尽办法弄来了种马, 给其中一些正值生育高峰期的战马喂药, 迫使它们不停的交配,无论对母马还是公马, 如此透支生育能力对战马本身都有很大的损伤, 因为这个,又折损了一批战马。   那些因为生育而废掉的公马, 大多被租借给朝中各种衙门役使, 主要是用于了这十年间在京中浩浩荡荡兴起的寺庙建设, 别的不说, 这牛首山南边的佛窟寺、仙窟寺就全靠马场里的壮年马作为运输工具。   寺院里租借了马还好, 至少出家人还要讲究个众生平等,能在寺院里“打工”的至少还有吃喝,有休息的时候,但是用来拉城墙的砖、拉军械武备、以及修皇陵的那些役使马,往往受到了更大的摧残。   徭役最可怕的地方就在于克扣口粮和能够使用的工具,连人尚且都要克扣,更别说马了,被租借出去的马回来后很少能熬过半年的。   这些马本来就不是用来驱使用的力马,战马的长项在于奔跑的速度和冲锋的力量而非耐力,尤其到了冬天,天气寒冷彻骨、饲料严重缺乏,再强壮的马也可能在很快的时间里皮包骨头下去。   相比较之下,母马遭遇的更像是人间地狱。   建康城的达官贵人不喜欢这种战马,他们更喜欢果下马这种类似于玩具的马,但即使是果下马也很少有人骑,他们喜爱的坐骑是因为老庄而风靡的青驴和青骡。   最强壮的骡子往往也是最温顺的那一群,来自于母系的血统让它们强壮而通晓人性,有着马一样漂亮的毛发和驴一样温顺的性情,在“市场”的需求下,这里的母马被迫和驴子交配,生下不少质量上乘的骡子,高价卖给达官贵族之家,有时候也作为一种交好的礼物赠出,已经不是建康城的什么秘密。   生育对于母马的损伤比公马更强,很多母马甚至会死于难产,这些母马丢弃可惜,大部分最终成为了一块块的“马肉”,供有需要的豪富门庭尝鲜。   渐渐的,有些牛羊吃腻了的,听说这里有马肉,就会派管家在马场里指定一些看起来体格健壮又没有生病的马圈养起来,到膘肥体壮时宰杀、贩卖,之前花夭在路上看到那些被圈起来只知道吃的马,就是被“指定”的那些马。   这些马逃离了被役使、被做种的悲惨命运,但却不知道吃饱之后等待它们的是更可怕的未来。   白袍骑最盛之时有七千匹马不过是个谎言,那七千匹是包括种马交配、骡子和各种做种的驴子、矮脚马集合在一起时候的产物。   白袍骑以“培育马种”为由向朝廷要求拨款兴建马场,可朝廷里的官员又不是都是傻子,来过几次后就知道那七千匹马是怎么回事,于是拨下来的钱越来越少,钱越少越对马苛刻,恶性循环之下,连最神骏的那一批马最后都没逃过魔爪。   起初,他们对于做这种事还有些顾忌,为了应付抽查和有些贵人的好奇,在马场里留下了五百余匹最好的战马并未糟蹋,花夭看到的河西马就属于那五百余匹里的一只。   但是战马不是光有吃喝就行的,战马需要一只保持奔跑的状态,水也只能喝清水,所以才有饮马池的存在。   每天要有骑手负责带着这些马放牧、保持它们有旺盛的状态,还要给它们梳理毛发、清理廊厩,否则就要生病。   这些马是战马,原本都有自己的骑手,马不是配上马具就可以骑乘去打仗的,它需要骑手从给马打理开始刷毛、清理马蹄、按摩开始熟悉感情,直到到读懂马儿的肢体语言,再到最后马儿对你开始产生感情和信赖,这都需要主人无限的时间和精力的投入。   原本白袍骑有很多称职的骑兵,但因为“创收”工作对战马的虐待,这些骑兵不是被内部排挤了出去,就是因为顶撞上司怒而离开,很多战马失去了合格的骑手。   这些骑手一离开,每天没有人来驱驰,在照顾它们上也有疏忽,性格上渐渐就变得暴烈起来。   暴烈的马容易伤人,于是就受到了重新驯化的过程,有的被鞭打、被栓柱子、被禁食,其中有一部分重新被驯服了,成为之前马文才他们看到的那种“宠物”,剩下渴望奔跑的不是性情变得更古怪、就是失去了野心,变得害怕人、拒绝被骑乘。   这些最终拒绝被骑乘的马被朱吾良彻底抛弃了,只有一些白袍骑会偷偷摸摸来照顾廊厩里的这些马,让它们想办法活下去,但收效甚微,它们的问题并不只是缺少食物。   花夭在逼供完那个小卒之后内心简直是绝望的。   那些河西马脚上完全没有了皮毛不是因为生了病,而是长期被拴住让它们焦虑地踢腿和碰撞柱子、使得皮毛全部被磨蹭掉了,没有毛的皮肤最容易招引蚊虫叮咬,生出脓疱后又溃烂,如此恶性循环,好生生的马四肢都出现了感染的情况。   之前那些被租借出去的马匹还有活着回马场的机会,去年开始梁帝下令收铁铸钱,钉铁工坊里所有的铁全部都被收了去,马儿连马蹄铁都没有了,由于负载重量增加、行走距离变长,尤其是在硬质路面上行走,马蹄甲被迅速磨光并劈开,这些马就变成了瘸子无法行走了。   说实话,朱吾良听说金部郎来的时候还很高兴,如果金部愿意批些铁下来做马蹄铁,马匹的损耗就不会那么快。   只是他没想到还没等到他“循序渐进”地讨要东西,所有问题就被一下子全部爆发了出来。   花夭在讲述的时候,祝英台已经下班回来了,她看这边气氛这么严肃便没有出声,只是站在花架下静静的听。   花夭和她的先祖花木兰不同,她并不是一个隐忍而沉默内敛的人,所以先祖花木兰选择了解甲归田,而她却积极的出世想要给六镇子弟寻求一条新的道路。   这条道路原本系在任城王元澄身上,现在元澄死了,她就必须尽快回去,在六镇乱起来之前找到其他的办法。   为了这个目的,哪怕要大闹牛首山马场、哪怕要得罪朱吾良和他背后的主子,她也在所不惜。   牛首山马场里的那些马不是畜生,那些人才是。   马文才本来对于在白袍骑里安插自己的人手很有信心,可一听说白袍骑变成了这样的地方,原本的豪情壮志都被泼了一盆冷水。   而对于傅歧来说,更多的是羞耻,对于自己的国家不重视武备、对于马政系统如此腐败残酷的羞耻。   “事情还没有那么悲观。”   马文才思忖了一下,开口说:“你们从魏国来,还带了三百匹好马,如今这些马被养在御马监里,并没有交给白袍骑……”   “除此之外,那些被当做宠物豢养的马儿虽然没了野性,但它们毕竟曾是战马,再怎么差也不会比那些当做种马或肉马的马儿差。”   他又说:“那些河西马虽然现在骨瘦如柴,可你也说了,不是最健壮的马撑不到现在,如果它们得到妥善的照顾、好生调养,也未必没有可驱使的可能。”   “在这些马里精心挑选、照顾、训练,再设法找到那些被赶出白袍骑的骑士、重新选拔能用的人才……虽然需要时间,但至少有希望。”   马文才做出结论。   “有希望,就有努力的价值。”   花夭何尝不知道这些,可她对于短时间内改变现状完全不乐观。洛阳现在的腐败完全不比梁国差到哪里去,任何事情但凡想要改变,一旦触动到上层的利益,做起来就是阻碍重重。   “牛首山的马场现在已经自成一体,所有的一切都围绕着满足达官贵族的享乐需要,朱吾良作为这些达官贵人的‘代理人’,背后站着的是庞大的利益团体,想要挑走马场里仅剩可用的马,谈何容易?”   花夭冷笑。   “我知道你素来多智,但现在这已经不是动动脑子就能解决的问题了。”   “是,如果不扳倒朱吾良、将白袍骑的种种弊病揭发出来,你就永远挑不到合适的骑士和战马。”   马文才颔首,轻描淡写地抛下一句。   “那么,我们就先扳倒他。”   “什么?”   “什么?”   “啊?”   花夭、傅歧和祝英台都傻了眼。   “论带兵打仗,我不如你。”   马文才见他们这幅傻样子,笑道:“但论算计人,你们不如我。”   他站起身,扭头问祝英台:“你素来会写煽情的文章,最近又在修书,能不能作一首抨击马政的文章带动舆情?你放心,我不会让人知道是你作的。”   祝英台想了想,看着花夭一脸期待的样子,一咬牙:“可以,我可以为你写一篇《马说》。”   古代的“童谣”作为上天的预警,一般最后都不了了之,也禁止散播开来,现在为了那些可怜的马,也顾不得对不起韩愈先生了。   “朝议有了,接下来就是弹劾……”   马文才站起身,拂了拂有些散乱的衣襟,笑着说:“你们稍坐片刻,我去找几个朋友,去去就来。”   花夭还有点发怔,但祝英台和傅歧已经隐隐知道他要去找谁。   “明天的今日,全建康都会知道白袍骑已经没马了。” 第333章 扒皮抽骨   牛首山马场里,陈庆之耐着性子听朱吾良诉苦。   “……朝廷不发粮饷, 这么多马吃的比人都多, 我也知道这么养马不好,可现在更该让人活下去, 对不对?”   “……我们梁国历来不擅马战, 这些马是莫名被魏国降将献上的,我们根本没有做好维持一支骑兵队的准备,陛下新鲜劲一过也把这里忘了,我能勉力支撑到现在已经很辛苦了……”   “……现在哪还有人用马?建康城都没人骑马, 连皇子出门都用牛车……”   陈庆之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 朱吾良说,他就笑着听着,既不表态,也不安慰他,听完颔首抚须,丢下句“我明白了”就要走。   至于“明白了”什么,谁也不知道。   等陈庆之走了, 负责接待马文才等人的小将也惊惧不安地来回报:“马侍郎和那个魏国人刚刚走了。”   “他们走时心情如何?”   朱吾良按下心中的烦躁, 细细询问。   “那个魏国人很生气, 马侍郎倒还好,不过他在马场里绕了一圈, 问了些士卒问题, 然后才走。”   小将惴惴不安地说:“马侍郎听说深受陛下的爱重, 在朝中也有不少人支持, 会不会将此事捅出去?”   “这马场又不是我一个人的……”   他越说,朱吾良越是不安,强撑着内心的恐慌说,“你且看好门户,不要再放外人进来了,我去趟城内。”   现在东窗事发,不去找他的“主子”,这事怕是抹不平。   ***   马文才要算计一个人,就要算计到他连翻身都不能。   为此,他第一个去找的就是梁山伯。   梁山伯自和临川王府对上后,得到了御史台上下的器重,之前无论是在调查萧正德和柳夫人、还是永兴公主之事上,他都查出了不少线索。   御史台发现他心细如发又善于抽丝剥茧,所以历年来的卷宗现在都可以任由他调阅,他又是御史台的人,申请在各部调阅卷宗也比旁人方便。   再过几年,他将成长为让京中官员闻之色变的人物。   听闻马文才来,梁山伯不敢怠慢。   现在两人已经是政治上的盟友,御史台参人也不是胡乱参的,圣意如何全凭猜测,梁山伯想要揣测上意,全凭马文才的指点。   这也是他这么多年弹劾无数,却没有踢到铁板的原因。   听到马文才这次要动的人,梁山伯皱起眉:“你要动朱家的门人?朱异现在可正得宠。”   一个朱吾良,就是喂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将白袍骑这么糟蹋,他敢用军马谋私,身后必定有朱家撑腰。   朱异出身吴郡,在京中并不算门第高贵。   他在士族里也算是个异类,为人油滑、长袖善舞,却又精通实务。不但善于巴结皇帝,也会迎奉其他高门,加上他本就很会享乐,经常在家中做局赌博,不少人对他嗤之以鼻,但更多的纨绔却视他为挚友,他得到的资源也比一般人更多。   如果是朱异,想出向高门供应马肉、青骡这样的稀罕物来贿赂倒不稀奇。   “我没想动朱异,我只想先把朱吾良拉下马。”   马文才细细和梁山伯说了自己的计划,“此事的难点就在于我们证据不足。马枯瘦如柴可以说是马生了病;杀马取肉也可以说是为了不浪费将死之马身上的资源,我们固然可以凭借此事让朱吾良丢官,但短期内不会有将军敢接白袍骑这样的烂摊子……”   他看着面前的梁山伯,终于说出了自己的野心。   “这白袍骑,我想要。”   马文才想在乱世立足,必须要有自己的武装力量。一直以来,他借着各种手段与裴家合作敛财、蓄养家奴和游侠儿,都是为了能有一支属于自己的部队。   如今白袍骑虽然名义上是骑兵,但身处梁国注定收不到重视,朱吾良能将白袍骑糟蹋到如此地步,他要能得了白袍骑,也可以低调的练兵、驯马,将它发展成只听自己的精锐骑兵。   只是现在的白袍骑已经从根子里烂了,他不想要那些躺倒在马尸上吸血的废物,少不得要将他们连根拔了,才能换上自己想要的人。   “要换人,靠御史台的手段不行,就如你所说,那些马并不是陛下千辛万苦培育出来的,而是由降将献上的,既然陛下这么多年都没有关注,要是因此告朱吾良有罪,那就是打陛下的脸。”   听完马文才的计划,梁山伯在心中推算了一会儿,犹豫着说:“不过,你的计策有七分可行,只是那篇文章必须要写的好,能引起士林的震动,否则,怕是又不了了之……”   “文章的事你且放心,祝英台已经承下了。”   马文才信心十足地说,“英台这人性子被动,很少主动应承什么事,但只要她应承下来的,必不会出错。她本就擅文,文才还在我等之上,连谢使君都夸她的文章有灵性,等她今晚把《马说》拿来,我们就来策划此事。”   梁山伯听到祝英台也参与其中,眸光闪了闪,最终重重点头。   “好,此事我帮你!”   马文才得了梁山伯的承诺,才总算是放下了心,此后几天都在为此事奔波,他先是拜访了之前南逃梁国又献马的降将范遵,又去找了之前白袍骑中被驱逐的兵卒,忙碌了好几日后,才回宫覆命。   牛首山马场的事情,萧衍已经从陈庆之那里知道了,正如马文才所预料的,因为朱异的进言,萧衍对马场里的马被虐待并没有太大的愤怒。   白袍骑这么多年来,从最盛时“马数七千”到现在无人问津,并不是一天之内衰落的,他不管不顾也有很大的责任。   何况养战马劳民伤财,与民并无益处,梁国以水兵和步卒为主力,他也不想大兴马政。   如果不出意料之外,这件事就以朱吾良被罚俸一年、责令整顿牛首山马场为魏国人提供便利结束了。   然而谁也没想到,这件事还是传了出去,并引出了一件举朝震惊之事。   这些马,是原本北魏并州的游击都尉范遵献上的。   他家是刘宋时被俘虏到北朝的,之后几代在北朝为官,但总有归国之意,他在天监六年时找到了机会,趁着军职调动往南方布防之时,谋划着夺了在并州放牧的军马,又带着家小和家财南逃至梁国,投奔了汉主。   萧衍对待南逃的北朝官员一直是“去留随意”的态度,范遵在北魏时的官位并不高,他是武将,可带来的是骏马又不是战船,并没有得到什么重视,赐了个太仆寺的官员之位后就没管了。   已经过去了快十年,这位范遵如今依旧还只是个太仆寺的小官,之前在北魏半生戎马,到了梁国却再也没上过阵。   太仆寺是负责掌管皇帝的與马和马政的,也负责考察各地牧场的蕃息损耗之实,定其赏罚,死则敛其尾、筋革入于官府。   这个官署在北朝是很有权势的部门,在南朝却像是个笑话,说是管马,其实大部分时候管的都是牛。   至于兽医、兽医博士统统没都没有满员,太仆寺本身也是人人不愿进的一个没油水衙门。   范遵自是知道自己的马多半建立了白袍骑,但他是降将,不宜再刺探军情,而且为了避嫌,之前负责考察牛首山牧场的事情也都是交由其他同僚去做,他本身也正在低落期,所以这么多年来,竟都不知道白袍骑里的马被糟蹋到这种地步。   事情发生后,就有原本在白袍骑、后来被驱逐的士卒上门来“告状”,毕竟名义上马政归太仆寺管。   于是范遵就去了趟牛首山,回来后,趁着上朝时所有大臣在门前等待的时候,一头撞向了宫门。   幸亏谢举当日带着书吏徐之敬入宫议事恰巧在场,事发时徐之敬立刻止血、救人,否则那范遵说不定就这么撞死在宫门前了。   就因为当时文武百官皆在列,这件事就被这么轰轰烈烈的揭发出来,一发不可收拾。   与此同时,曾被白袍骑驱逐的前骑兵们又去了御史台,状告白袍骑的主将朱吾良收受贿赂、克扣军饷、私下倒卖军马等等罪行。   就这样,原本眼看着已经被压下去的丑闻,就这么爆发了开来。   光严殿内。   原本是在皇帝处理政事时听候“顾问”的大殿里,今日三三两两聚集着不少朝中的要员。   被定为清品的流内十八班几乎来了一半,甚至还有几位将军。   这些人的手中正拿着一篇文章,并互相传阅。这篇文是使馆里的梁国官员送入宫的,听说被人用箭射入了使馆中,就钉在魏国人住的门前廊柱上,使馆里的人一开始以为遇到了刺客,小心翼翼地将箭拿下来后,发现是一篇文章。   就在他们发现这篇文章后没多久,城里的儿童争相传唱起这篇文来,使馆里的官员觉得事有蹊跷,就将文章送达了上司。   自古以来,童谣总和上天的预警联系在一起,文章一传唱开后立刻引起了不少官员的警惕,待再看到这篇名为《马说》的杂文后,更是坐不住了。   “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故虽有名马,祗辱于奴隶人之手,骈死于槽枥之间,不以千里称也……”   “……马之千里者,一食或尽粟一石。食马者不知其能千里而食也。是马也,虽有千里之能,食不饱,力不足,才美不外见,且欲与常马等不可得,安求其能千里也?”   “……策之不以其道,食之不能尽其材,鸣之而不能通其意,执策而临之,曰:‘天下无马!’呜呼!其真无马邪?其真不知马也! ”   读着这篇《马说》的不是旁人,正是如今梁国的太子萧统。   他素来以善待人才而被称道,看完这篇《马说》后,几乎是一唱三叹。   这篇文通篇说马 ,又不是说马,内容浅显易懂连妇孺都能听明白,几乎就指着梁国上下的鼻子骂他们是不懂得惜才的蠢货了。   它出现的时机太巧、出现的地方也让人觉得棘手,由不得他们不重视。   “诸位怎么看?这篇《马说》会不会是激愤之下的范遵所作?” 第334章 夺权生事   “那范遵不过是一武夫, 若是能写出这样的文章, 早就不会是个太仆寺的小官儿了,依我看,并非范遵的手笔。”   一位侍郎道。   “是不是范遵的手笔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现在外面都在传着一首童谣 , 正和这篇《马说》息息相关……”   周舍人愁眉不展, 喃喃道:“灶下马, 几做驴;烂马胃,骑都尉;烂马头, 关内侯。”   这便是抨击时政,说官员靠马谋利, 不顾军备了。   “依我看,这是有人刻意散播谣言。”   说起此事, 朱异心内懊恼,“言上号令, 不顺民心,则怨谤之气,发于歌谣, 故有诗妖。说是上天的讖言, 也未免太言过其实了。”   “朱使君都已经承认了是‘怨谤之气, 发于歌谣’,可见民间还是有怨气的。”   太子萧统是个敏感的人, 又有极高的艺术修养, 往往会被这样的文章打动内心, 他握着那篇《马说》,向诸位大臣说:   “这篇《马说》,看似说马,其实是说在我梁国的人才并不能得到重用。白袍骑当年的战马全是北方的河西宝马,为什么到了我国不出几年,就变成驴了呢?那范遵撞向宫门虽然莽撞,可他若不这一撞,我们都不知道国内的马政已经烂到了如此地步……”   他有感而发,谢举则更为实际。   “现在北方有动荡,但凡北方政局动荡,总有北人来投,这篇《马说》如果传到北方,以后就不会有人南奔了,还会沦为北方的笑柄。听说范遵醒了以后就去了魏国人住的使馆,痛哭流涕当年不该献马,说是愿意辞去官职,护送魏国人回洛阳以赎罪……”   谢举语气严肃,“今日有人会悔恨不敢献马,明日就有人会悔恨不敢献船,南奔的北人本都是举家来投,若寒了天下人的心,我们还谈什么正朔?”   “如今内外交困之时,什么时候再起战端谁也不能确定。战马既然能被虐待至此、白袍骑吃空饷情况这么严重,各地军政又如何?各地武备和士卒可做好了战争的准备?”   谢举一字一句,直击问题的症结。   “窥一斑而知全豹,今日战马骈死于槽枥之间,明日就可以是为我们打仗的勇士,那才是最可怕的事情!”   这句话一出,众人皆是一凛。   别看他们如今都是清贵官职,但拱卫防御,靠的还是寒门出身的武将。   梁国是募兵制,兵员全靠征召和服兵役的百姓,去当兵的多是直奔某一位武将而去,部曲和武将之间的感情更甚朝廷与军队的,这些人往往晋升困难又不得到尊重,长久以来积累下来的怨气早已经不得不让人重视。   北方能因此而六镇齐乱,南方又为什么不能?   “作此《马说》之人,其心可诛!”   朱异眼神凶厉,“建康城能做这样文章的人不多,不如让御史台将此人找出来,看看是不是魏国派来的奸细。”   “然后呢?闹得满城风雨,让怨气更甚?”   谢举大袖一拂,“胡闹!现在要做的是安抚民心和军心,我国现在还有不少南奔的将领,他们都在外领军作战,你是要逼他们反吗?”   范遵官是小,可是人家是举家来投的,这么多战马装备上骑兵在哪儿不能做一方诸侯?   结果人家得到了什么结果?   “谢中书此话在理。现在重中之重是平息谣言、并妥善处理此事。魏国使者现在都在建康,此事有关国体。等会儿父皇要是问政,还请诸位臣公痛陈利害,不能再和之前那般轻忽过去。”   萧统朝诸位大臣拱了拱手。   “我们不能不但不能追究著作者的责任,对于范遵更要好好安抚。要是他真辞官归魏,我们在外的南投将领都不能用了。”   太子发了话,谢举又一力支持整顿白袍骑,其他臣子也就心领神会,到了皇帝面前时,那篇《马说》就送到了皇帝的案上。   至于童谣,则是半个字都不敢提。   “佛念、子云,你们都去过牛首山,以你们之见,白袍骑的情况真的已经严重到这种地步了吗?”   萧衍没想到只是一件小事竟引出这么多事,心底其实已经有些不耐烦了,语气也有些不悦。   马文才正准备陈述所见,却见陈庆之对自己打了个眼色,摇了摇头。   他与皇帝相处的时间自然没有陈庆之久,虽不知他为什么摇头,但还是信了他的意思,没有贸然开口。   萧衍等了半天,见陈庆之和马文才都只是默然不语,悚然道:“你们竟然连话都不敢说,难道白袍骑的情况更严重?”   陈庆之是朝中御史,马文才更是连赏花都敢直谏写策论的人,两人却同时不发一言,若不是情况比想象的还要糟糕,又怎会如此?   萧衍自女儿行刺之后精力就大不如前,若是一日之内的奏言都是天下太平或歌功颂德的还好,如果都是烦心的事情就不免头疼脑涨。   他其实并不拿白袍骑当回事,一支骑兵,最盛时也没有几千人,只是他试验失败的产物,可眼见着朝中上下都围着这白袍骑做文章,又动不动拿魏国人说事,心中越发不痛快。   “既然这朱吾良能将马当成猪养,就别让他养马了,去喂猪吧!”萧衍一句话便摘了朱吾良的主将之位。   朱异嘴唇翕动了一下,大概是想说些什么,但见萧衍难看的脸色,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子云。”   他看了看身侧站着的陈庆之。   “臣在。”   陈庆之回应。   “这几十年来,你一直跟着我做个小官儿,委屈了你。”   萧衍叹息。   “陛下言重了。”   陈庆之连忙躬身口称不敢。   “我知道你为什么熟读兵法。当年在我身边的旧人,不是进了中书省,就是外放做了将领。我也曾想让你领军,只是你身体不好,又没有什么领兵的经验,将兵给了你,就是害了你,我一直没办法下定决心让你弃文从武。”   萧衍这次已经仔细想过,做起决定来反倒容易的了。   “现在白袍骑的主将既然已经被我罢了官,你便兼任着这游击将军的位置,领了白袍骑吧。”   陈庆之没想到这游击将军来的如此容易,一时倒不敢相信,怔怔在那里。   “我知道这白袍骑现在就是烂摊子,谁也不愿意接手。”   他怔然,倒让萧衍误会了,安抚道:“训练骑兵并不是一朝一夕之事,但好在现在魏国的花将军正在建康,你多多向她请教,以后就有了章法。”   “现在白袍骑的马虽然不够,可魏国人允诺了事成之后再赠好马,日后这白袍骑也会越来越像模像样的。”   陈庆之这才终于反应过来了,连忙跪下谢恩。   游击将军也算得上是有名号的将领,最多时可领军七千人,虽说七千人不算多少,但要是满阵的七千骑兵也很骇人了。   可惜现在要兵没兵,要将没将,要马没马,牛首山大营里还有一堆妇孺老人,现在他这白袍骑也就是个空画的大饼。   就因为这烂摊子太烂了,而且为了立刻做出成绩,肯定还要做得罪人的事情整顿大营,萧衍将这白袍骑交给了陈庆之,竟没有几个人表现出羡慕之情。   但这些人里肯定不包括马文才。   马文才年纪轻轻就已经当上了黄门侍郎,走的又是清贵的路子,皇帝必不会让他早早做个“将种”来折辱他,反倒是陈庆之这么多年来不上不下,既不能入机要又不能掌军权,白袍骑便给他做了补偿。   虽然已经预料到可能有这样的结果,但白袍骑的主将真的交到陈庆之收手中时,马文才不可避免的产生了一丝失落。   陈庆之领了白袍骑的游击将军,刚刚谢恩,就见萧衍目光从马文才身上扫过,突然又道:   “子云,整顿白袍骑你一个人不行,我将马文才暂时借你做个谘议参军,如何?”   “臣求之不得!”   陈庆之笑道,“就算陛下不说,我也是要开口求陛下借人的。”   马文才刚刚失落就得了这样的惊喜,顿时大喜过望,一同谢恩。   等所有臣子从殿中出去,陈庆之也告退了,马文才刚想离开,却被皇帝开口留住。   马文才没想到皇帝会单独留下他,心中七上八下。   “这篇《马说》,可是你所作?”   皇帝摩挲着案上的《马说》,突然开口问。   “陛下,此篇并非臣所作。”   马文才呆了下,自然是一口否认。   皇帝细细看他,见他神情不似作伪,叹道:“我问你,并非兴师问罪。这篇杂说写得极好,更妙在虽通篇描述了千里马的遭遇,却丝毫不见戾气,也没有长篇大论的说大道理,我也猜应该和你无关。”   “问一句,不过是碰碰运气罢了。”   陛下这什么意思?   是说他写出来的都是“有戾气”的文章?   马文才心中腹诽。   “佛念,你可知我为何让你去子云身边,暂领个参军?”   萧衍又问。   马文才想了想,猜测道:“陛下是担心先生下不了手处置白袍骑里的闲杂人等?或是担心陈使君手段不够强硬?”   “知我者,佛念也。”   萧衍微笑颔首,赞赏道:“俗话说慈不掌兵,子云虽有才能,但毕竟没有领过军。白袍骑被荒疏至此,大营里应该皆是难以管理的兵痞无赖,他一个外来的文士,很难服众。”   “魏国急着要一支骑兵,用平常的手法慢慢练兵已经来不及了。我派你去,便是让你二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你是士人出身,又有清职在身,联系内外比子云更加方便,那些兵痞也不敢闹得太狠。”   萧衍说,“何况你还有武艺在身,必要的时候,也能护着子云。”   “臣明白了。”   马文才在心中叹了口气,又喜又愁。   说是看顾陈庆之,其实是皇帝并不信任他。   陈庆之跟随这位陛下已经几十年,从还是个童子起便随侍身边,人已熬到中年方得了个游击将军,陛下却不愿他练兵练出一堆自己人,还要把自己放在白袍骑里。   喜的是自己有了名正言顺插手白袍骑的资格,忧的是皇帝如此多疑,就算他和陈庆之将白袍骑练好了,说不得就为他人做了嫁衣。   他情绪上的变化自然瞒不过皇帝,他之前救了萧衍一命,萧衍也不愿他多想,只宽慰着:   “我知你有凌云之志,让你当暂领参军之位是委屈了你。你且放宽心,待打发走那些魏国人,我便招你回来,做个散骑常侍,也不算埋没了你。”   皇帝呵呵一笑。   “你是千里马,我自然也不吝惜与做个伯乐。”   “谢陛下!”   马文才领了个莫名其妙加身的参军之职,一出了宫中,便径直奔向徐之敬的住处。   徐之敬出使前时是二皇子的常侍,归国后又升了一级,现在是豫章王左常侍,平时没什么差事,只有在二皇子召见的时候才被委派一些闲差。   徐家虽然将他除了族,在钱财上却没有亏待他,他如今在京中买了一处带小院的房子,有两个药童伺候。   马文才进院子时,徐之敬正坦胸瘫在外间纳凉,知道是马文才来了他也没拉上衣服,挥着个折扇有一搭没一搭的扇着。   “徐兄,我有事请你帮忙。”   马文才也不客套,往廊下一坐,凑着徐之敬扇来的风,直接开口。   “你来找我,除了帮忙,还能干什么?”   徐之敬翻了个白眼,“就不知我一个小小的王府常侍,能帮上你这个侍郎什么忙了。”   他顿了顿,皱眉问:“不会又是让我医人吧?你下回能不能少给我揽这样的事?之前你让我救的那个范遵将自己头撞成那样,幸亏是我知道在做戏,要不知道,肯定不救了。”   一心求死的人,救他做什么。   听到徐之敬埋怨,马文才讪笑了下,摸了摸鼻子。   “这次,那个,咳,不是医人。”   “不是就好。”   徐之敬摇了摇扇子。   “这次,求你医马……”   啪!   徐之敬的扇子,直接砸在马文才脑袋上了。 第335章 □□伊始   徐之敬找匠人做了一大堆扇子, 每个扇子上都写着一些成品药的药方。有时候别人身体不舒服向他要方子, 他就随手抽上一把, 让药童给人送去。   砸在马文才头上的扇子上,正写着“生血止痛散”。   扇骨是竹子所制,马文才被他的扇子掷了个正着,这一下砸在脑门上嗡嗡的疼, 又不敢多埋怨,只能捡起扇子, 一边把玩,一边解释:   “陛下将白袍骑交给子云先生了,又点我去做参军,协助子云先生重建白袍骑。可是你也知道白袍骑里那些马现在是什么样子……”   “你休要和我多言,我听不见。”   徐之敬站起身就要回屋,连纳凉都不管了。   “那些马有不少能撑到现在, 说明体格极为强壮,只要得到好好的调理,说不定就能重新上战场……”   马文才紧紧跟在徐之敬身后, 跟着他一起进了屋。   “现在人不是问题,问题是找不到能用的马……”   徐之敬三两步进了屋,直接插上了门。   “徐兄,你听我说完啊。”   马文才没想到徐之敬做的这么绝,轻轻敲着门, 郁闷极了。   “裴家有意要养骑兵, 我也想弄支私兵, 如果能用牛首山大营掩人耳目是最好的,将马和骑兵养在那里,外人只知道白袍骑在练兵……”   “你连个看马的兽医都没有,练个屁!”   徐之敬在门口翻了个白眼。   “一场疫病过去就会死一片,我看你不如去找太仆寺,太仆寺里不是养着兽医吗?”   “太仆寺的兽医连马和驴子都分不清,能治才有鬼!”   马文才急了。   “我也分不清!”   徐之敬的语气简直是气急败坏,“之前你让我治刘有助,好歹还用天子门生来换。后来你要我帮你做假死的药,说是救人,我也帮了。我念你我和相交一场,能破的例都破了,可马文才,你别太得寸进尺!我就算被除了士,也不会沦落到医什么畜生!”   “可我听说东海徐氏是用畜生让学徒试手的,既然你们用畜生来锻炼医术,怎么就不会医畜生呢?”   马文才不肯死心,依旧敲着门。   “你要不愿意治也行,你去看看那些马,看看哪些还有救……?”   “不去不去,你自便。”   徐之敬将门户紧闭,语气也不耐起来。   马文才在门外好说歹说,徐之敬还是闭门不出。   “徐兄,你每救回十匹马,我便送你一匹,如何?”马文才突然换了思路,转而利诱。   “子云先生那边我去说,你可将马寄养在牛首山大营里,倒你需要的时候,只管来拿!”   “我要马干什么!我在建康连驴都用不上!”   徐之敬觉得马文才是疯了。   “徐兄也许现在用不上,但难保以后没有用上的时候?”   马文才绞尽脑汁,徐之敬不是梁山伯,也不是祝英台,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那套完全不管用。   “你现在是二皇子的属官,我大梁的皇子历来要在州郡之中历练,太子如今已经成年,二皇子在京中估计也留不了多久了。你要是有马,再找家中要些壮士,岂不是就有了现成的卫队?”   “就算你用不上,还有褚向。他志不在京中,现在又没有家人照拂,万一哪天过不下去要北上,难道用脚走?”   马文才甚至连褚向都搬出来了。   “有马就好招募随从……”   “马文才,你能不能积点口德不要胡乱咒人,什么叫过不下去要北上?”   嘎啦一声,门打开了,徐之敬冷着脸站在门口。   “我看你天天跟那群魏国人混在一起,有点癔症了!”   见徐之敬出来了,马文才心中一块大石总算是落了地。   “是是是,我癔症了。”   马文才不但没生气,反倒笑着凑过去,喜出望外道:“你改变注意了?”   “我以前没治过马,根本没有这样的本事。”   徐之敬没好气地说。   马文才一呆。   这是开了门再拒绝的意思?   “不过往年在我家里学医的学生里,倒是有后来改去看畜生的。我可以向你举荐一个擅医畜生的熟人,但是……”   徐之敬比了个手势。   “医好的马,我要五匹。”   ***   牛首山大营里,如今正喧闹一片。   朱吾良被卸了官职,送去郊外的庄园养猪了。   在他任上折损了上千只马,上面的人有命,他不养足同样数目的猪便不可起用,也不能归京。   临走之时朱吾良哭天嚎地,看样子这辈子也回不了建康了。   朱吾良一被带走,牛首山大营里属于他的亲信人人自危,当天便跑了好几十人,下落不明。   这座大营原本有三千骑兵,在朱吾良上任几年之后只剩下一千余人,剩下的一千多人空缺,如今皆是给予朱吾良好处后塞进来的“兵户”。   陈庆之接管了白袍骑,第一件事便是清点大营里幸存的马匹以及常驻兵卒的数目,结果花了两个多时辰,原本召唤来的兵卒没来多少,练兵的大校场上倒是出现不少拖儿带女之人。   知道的是兵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集市。   “阿爷,我们来干嘛?”   年纪尚小的孩子不安地牵着父母的手,“是来了新的将军吗?”   “嘘,别说话,小心新来的将军把你赶出去!”   孩子的父亲捂住孩子的嘴,皱着眉看着点将台上宽袍大袖的中年文士,心里七上八下。   现在百姓日子都不好过,赋税太高不说,徭役也多,一个成年男人,一年在家中待不到半年,不是今天修寺庙,就是明天修城墙……   有些人能舍弃家人去寺庙里当僧人,就是为了躲避繁杂的征役,但也还有向他这样舍不掉家人的,就只好想办法躲避。   他原本在京中也有一间小小的铁匠铺,皇帝要拿生铁镇蛟龙时,所有的铁匠铺都开不下去了。   他听旁人说这里可以用钱买个空缺来当兵,不需要打仗,只要帮着兵营里干活就行,于是花费了家里大半的积蓄,才找了路子进来。   牛首山虽然偏了点,却果然如他们说的,已经好几年没有出征过,也不需要负责卫戍,平日里只要养养马、打扫打扫马圈即可。   只是每个月粮饷什么都是没有的,如果带家眷来还要给“安置费”,可比起每年徭役浪费的时间,这些钱实在算不了什么,只要有手艺,一年干几个月这些钱就赚回来了。   可惜好日子没过多久,天就变了。   孩子的父亲带着一丝怨恨,看向点将台上的新将军。   陈庆之自然知道这些人如今心中有多不安、又有多么不愿离开这里。但白袍骑腐烂至此,不剥皮抽筋是好不了了。   见陈庆之站在点将台上一言不发,几位负责管理兵营的副将与主簿不安地面面相觑,其中一人大着胆子上来询问:   “陈将军,不知您将大营里的人都召来是何缘故?现在这天气如此炎热,这么多人聚集在一起,卑职担心会有人热出毛病来……”   陈庆之脸上、身上也全都是汗,然而他却像是没听见一般,只静静地看着乱糟糟的校场。   情况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的多,场上可以作战的青壮年不足二三,更多的是老弱妇孺,而即便是这些青壮年也俱是拖家带口。   如果直接将这些人遣退,这些人只要稍稍被挑唆一下就很可能激起民怨,况且白袍骑若要重整,没有人也不行。   他在心中静静地打着腹稿,一直等到校场里的人被太阳晒得头晕眼花、连交头接耳的力气都没有了,方才开口:   “叫诸位来,一是因为鄙人接任白袍骑游击将军一职,二是有一项任务要交付各位。”   陈庆之冷然道:“魏国来的使者要回洛阳,陛下欲要白袍骑护送他们回国,特命我选拔骑兵完成这个任务。魏国人要八百骑,所以我将大家都召集在这里,点取可用之人……”   之前都以为三千人里挑选八百人很容易,可眼下看来,能不能有八百能上马的成年男人都不一定。   不光是陈庆之这么想,其他人也是如此。一听说要背井离乡去什么魏国,校场中的年轻人大部分都变了脸色。   “怎么要出战?不是说不用打仗吗?”   “去魏国?我们不是在和魏国打仗吗?我的铁匠铺就是因为打仗开不了的啊?”   “两国在打仗,那我们还回得来吗?”   洛阳与建康相隔甚远,长途跋涉不说,还有可能在路上遇见匪患和战争,一时间,嗡嗡声不绝。   “这是一项耗时颇久的任务,路上也可能不太安宁,若有不愿意去的,可以就地离开,视同自己放弃。”   陈庆之突然大发慈悲,说出让众人都惊讶的话来。   就在有人牵儿拽女准备走时,陈庆之又开了口。   “只是一旦放弃,就不再是白袍骑的人了。放弃之人在大营中的家眷、家当,也要在三日之内全部带离大营,否则以军法严惩。”   这是要赶他们走?   “要老子走可以,老子交了一年的安置费,你们得还给我!”   “还有我的!”   “我的!”   “我当初买这个当兵的资格花了一万钱,这钱还不还我?”   “我婆娘给军中做饭,也算是军中的人,凭什么你说走就走?”   霎时间,校场犹如被泼了水的油锅,一下子炸开了。   义愤填膺的人群推搡着要往前走,去找那白面的文士讨个说法,特别是要把那遣散费要回来。   眼见着场面就要失控,校场四周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   起先发觉不对的是混在队伍里的老人,他们惊慌的四下张望,紧紧拽着家中孩子的手,想要找到声音的来源。   在建康城里,每一次传来这样的脚步声,就必定会发生可怕的大事。   果不其然,就在那些青壮终于挤到点将台前时,校场外面的脚步声也终于近在耳边。   校场门外,身着戎装的花夭和身穿官府的马文才并肩而立,身后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披甲执锐之兵。   刹那间,校场鸦雀无声。   “我听到有人说要还钱?”   马文才踱着步子,慢条斯理地走进营中。   “正好,我也想算算……”   “诸位这么多年不交赋税、不服徭役,折算下来,确实要还不少钱。” 第336章 初露峥嵘   对于不用交税、也不用服役的士人马文才来说, 虽然理解百姓为了逃避繁重的种种苛捐杂税而各找门路, 却不能容忍他们借由兵役来逃避。   军队是用来保家卫国的,不是用来养老的。   前世的陈庆之如果领的是这样一支杂牌军,别说攻入洛阳, 恐怕连寿阳都打不过去。   所以马文才猜到了他要“裁军”,也考虑到了大规模斥退这么多人会造成的后果,提前向皇帝请了命,调来了府军。   明面上, 当然不能用调兵来镇压牛首山大营的名义。   魏国作为国礼送来了三百匹没有任何杂色的白色骏马,萧衍难得大方的将三百匹马都批给了陈庆之负责整顿的白袍骑, 这府军是借着送马的名头过来的。   花夭会跟来,也是因为要护送这三百匹马。出了牛首山大营这种事, 她已经不放心这里的任何人, 接下来的时间里,她决定和这些马同吃同住, 绝不会让任何人打这三百匹马的主意。   有了府兵坐镇, 陈庆之接下来遣退的工作就容易的多。   他先是让不愿北上护送魏国人的士卒自行离开, 大部分人都不愿意千里迢迢离开自己的国家,一刻钟后校场上就走了一半人。   剩下来的人里,大部分是准备浑水摸鱼的,陈庆之早有成算,就在大校场上这么站着, 既不说走, 也不说不走。   此时正是酷暑的天气, 马文才还能在绿荫下等着,穿着软甲的府兵和校场中的众人却已经是被太阳晒得头晕眼花,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   渐渐的,开始有孩子和老人忍受不住,晕厥了过去。见到有家人晕了,在军中的士卒立刻也没心思再耗下去了,满怀恐惧的喊着救人。   “尔等来军中,是来当兵的。我身体羸弱,依旧能够坚持;那边的花将军和北府军身穿甲胄尚且能屹立校场之上,汝等轻装上阵还会晕厥,这样的身体,如何随军打仗?”   陈庆之将北府军拉出来做对比,希望这些人能知难而退,“今日留下来的人,以后便是我白袍骑的士卒。白袍骑中不养闲人,要么忍得,要么去死,没有第二条路。”   他看着因中暑在场上暴晒的晕厥之人,眼中虽闪过一丝不忍,却依旧坚持着自己的做法。   “此刻离开大校场的,以后便不是我白袍骑的人了。”   陈庆之话音刚落,立刻就有十几个汉子忿忿不平的抱起地上的父母或妻儿,连狠话都没丢一句,抱着人就往阴凉的地方去。   没一会儿,马文才身边就横七竖八地躺倒了被晒晕的人。   马文才穿着黄门侍郎的官服,又清清秀秀的,没人当他是军中的人,只以为是皇帝派来的天使,虽然树荫下人多,却没人敢冲撞他,只在心里骂着面白心黑的陈庆之。   骄阳似火,渐渐的,又有几十个人忍不住,陆陆续续离开。   陈庆之从始至终都站在那高高的点将台上,虽然全身已经被汗湿,却丝毫没有动摇,也没有和马文才一样在树荫下休息。   主将未走,其他人也不能离开。几个副将还穿着戎装,一边擦着汗一边看旁边的北府军,见北府军竟都能在日光下纹丝不动,不由得暗暗惭愧。   北府兵,是东晋时谢玄主持创立的军队,一开始权力几乎只属于陈郡谢氏家族,后数度易主,并成为南朝军队主力。因为南人称他们驻扎的京口地区为“北府”而得名。   自孙恩起义杀了那一任的谢氏家主之后,北府兵大权就到了皇族手中,而历朝天子都是用寒人来掌握这支拱卫京师的军队,每半年会有一支精锐驻扎在台城附近,和在京口的北府兵来回换防。   北府兵虽然已经不是当年谢家掌握的那支骁勇之军了,但掌握北府军的将领历来都是名将,也从来没有疏忽过练兵,这里的老弱残兵自然不能和北府兵相提并论。   何况北府军也有自己的骄傲,陈庆之一介书生都没走,又拿他们做比较,他们也就站得越发笔直。   至于花夭,她更艰苦的环境都经历过,自然也不会退缩。   于是马文才就优哉游哉地坐在树荫下,一边扇着那把写着止血散药方的折扇,一边看着陈庆之如何初来立威。   随着时间慢慢过去,身体最孱弱的一群人被自然淘汰了下去,心系家人的也不忍心家人受苦,又淘汰了一群。   渐渐留下来的,不是身体强健的,便是自己和家人都有强大的意志力能忍住不走的。   这些人中最让马文才留意的,是从头到尾都站在一起的一家人。   穿着兵服的男主人上臂肌肉赍张,显然是臂力过人之辈,女主人虽然长相平庸却也不是娇弱的妇人,字难能可贵的是他的儿子,虽然被已经晒得嘴唇都已经干裂,却能紧紧靠在父亲的身上一声不吭。   陈庆之足足在大校场站了四个时辰,从日上三竿立到日渐西斜,方才命人鸣起铜锣,结束了这场“比试”。   第一个松了口气的倒是北府军。   他们穿着甲胄带着武器“站岗”,要比这些在大校场的士卒艰难的多,陈庆之一敲了锣,他们的首领便向陈庆之和马文才打了招呼,说是去马厩看看那三百匹马安置好了没有。   说是去看马,其实是想趁这个机会卸甲松快松快,众人都心照不宣,自然同意了他们的离开。   只要他们还在大营里,也不必怕这些被逐退的人掀出什么浪来。   经过这一轮意志和身体的对抗,最后大校场里能留下来的人连一半都没有,陈庆之派副将点过之后,只剩四百多人,其中还有近一百是健壮的妇人和孩子,这让陈庆之苦笑不已。   陛下送来三百匹马,再加上大营里原本就有的马,现在居然马比人还多。   “诸位能留到最后,皆是体力毅力过人之辈,我白袍骑如今缺的就是诸位这般的勇士!”   陈庆之看着校场上一张张脸,“今日之后,我会将诸位的名字重新录入军簿之中,无论妇孺孩童!自此之后,无论是粮饷还是军功,一律与我大梁军中相同,谁也不能克扣了你们的军功和粮饷,也不会有人找你们要什么‘安置费’。”   听说连女人和孩子都能录入军中为役,校场上剩下的人都又惊又喜,副将中更是有人当即出声发问,不可思议道:   “将军,女人和孩子也能当兵?!”   “你们也知道女人和孩子不能当兵?那为何在牛首山大营里有这么多女人和孩子?”   陈庆之冷着脸反问。   那副将被喝问噤了声。   “别的大营不好有女人和孩子,因为军中有军中的规矩。但白袍骑异于别处,此处要豢养大量的战马,除了负责作战的骑兵外,还需要给马准备豆料、清扫马圈和喂马的马夫,这些照料战马的差事,亦可交予妇人与孩子去做。”   陈庆之顿了顿,又说:“清理马圈照顾马匹都是繁重的工作,尤其是这次陛下赐下的三百匹白马,若是有所差池,更可能全家获罪。所以我才需要遴选体格健壮、意志过人之人,今天留下来的虽然也有妇孺,却远胜旁人。”   “女子和孩子参军者虽少,却也不是没有先例。我身边的花将军来自魏国的怀朔,魏国北方六镇大多是军户,孩童从幼时起就接受成为骑兵的训练,直至成年便为国征战,即使是女子也要在后方提供后勤。”   陈庆之对身边的花夭拱了拱手。   “花将军,可是如此?”   花夭知道他是想为校场里的女人和孩子过个明路,以免日后有人拿他留下这些人刁难,于是点了点头,朗声道:   “正是如此。我大魏一日为军户,世世代代便是军户。无论男女老幼,皆为战生,皆为战死。”   在这里的士卒大多连字都不认识,更不知道魏国当兵的竟然是世代为兵,顿时哗然。   好男不当兵,他们现在虽然硬要赖在这里,不代表要把世世代代的命都系在军中啊!   陈庆之自然看懂了他们的意思,安抚道:“当然,我梁国不是军户制,诸位虽然入了白袍骑,却不会世代为兵。骑兵训练困难,从孩童时起便训练很适合,可若是成年后有了其他出路,我也不会阻拦。”   陈庆之一眼看过去,见大部分留下的孩童都有十来岁了,算是半大的少年,唯有一个靠着黝黑汉子的孩子看起来尚且年幼,微微皱了皱眉,问孩子的父亲:   “你这孩子看起来岁数尚小,你欲让他和你一起当兵吗?”   孩子的父亲听到主将问他,一想现在的世道苛捐杂税之重,一咬牙点头道:“启禀陈将军,我这儿子岁数尚小,却从几年前起就开始在学我家传的手艺。我早些年本是铁匠,擅制铁器,也能钉马掌制马具,我的孩子以前一直给我打下手,也会些微末的本事。”   若不是习惯了炉火,他也不能在这样的高温天坚持下来。   “只是现在大营的工坊里没有生铁,也没有工具,我这一身本领没有用武之地,才在这里当个普通的士卒。”   “你若会制作马具和马蹄铁,所需的工具和材料我会替你找来。”   一听说这群人里还有这么个人才,原本在树荫下纳凉的马文才站起身来,缓缓走过来。   “只是我需要你尽快开炉炼器,你可能做到?”   那铁匠出身的士卒重重点头。   “可以。”   “你叫什么名字?”   马文才问他。   “回使君,小的叫石虎。”   “石虎,你等会儿寻个主簿,将你开炉需要的东西列个单子,让主簿转交给我,我会尽快给你置办齐。”   马文才看了看他身边的妻儿,“你的妻子和孩子都可以在大营中的坊中服役,专司修理、制备白袍骑中的军械马具。”   石虎不知道这马文才是什么来历,一时不敢应下,还是陈庆之介绍:“这是陛下派来的参军马文才,日后也是你们的主官。”   石虎不知道什么参军,但也知道皇帝派来的不会是小官,当即欣然接受了他的安排。   事已至此,这一次“选拔”便已经告了尾声。   陈庆之以身作则,没起刀兵便淘汰掉了大多数的凑数之人,剩下的都是做好心理准备,既能随魏国人护卫、又愿意骑马作战的青壮之年。   大营里被淘汰的人虽然怨声载道,却也知道这个白面书生一样的中年将军不是好对付的。   这样炎热的天气,如果每天都拉着他们在校场上晒几个时辰,不死也要脱层皮,更别说那个笑眯眯的少年郎带着的北府军实在是吓人,还不如趁现在收拾东西离开,好歹还能留条命。   一切都有条不紊的进展着,马文才从傅歧那里弄到了一些生铁和马具,徐之敬举荐的兽医孙秀之也从丹阳匆匆赶到,开始着手医治大营里的马匹。   花夭干脆就住在了牛首山大营里,领着魏国使团里原本的马奴,每天指导大营里的士卒如何照顾这些北方来的宝马。   陈庆之向宫中禀报了这次选拔的结果,由于被淘汰的人数实在太多,牛首山大营还需要在外招募新兵,必须得到皇帝的批准。好在陈庆之是萧衍的亲信,后者虽然有些犹豫,但是还是准了他再募两千新兵,优异者上马作战,其他的练为步卒。   原本一切都还算顺利,可是到了制局监这里,却又碰了壁。   白袍骑名义上直属于皇帝,但皇帝却不能直接练兵募兵,举凡器仗兵役之事,都由制局监管辖。   之前朱吾良靠吃空缺、卖马肉赚足了油水,这里面若没有制局监的支持绝不可能成事,如今陈庆之一下子剔除了十之六七的人,又清算了剩余的战马,制局监的诸官就越发不满。   是以,当陈庆之和马文才一起去重新更定白袍骑的军簿时,制局监中就对他们诸多刁难。   制局小司看完陈庆之递来的军簿,更是嗤之以鼻。   “你这将军,真是胡来,白袍骑里怎么还有女人?军中怎么能让女人打仗?这不是瞎胡闹么?不批不批,回去改改再来!”   白袍骑情势复杂,如果单独逐退这些当兵的家人,就等于全部逐退不要了,即使不立刻逃脱回家,以后也会消极怠工没有士气。   陈庆之废了老大的功夫才定下如今的格局,自然不会这么轻易放弃。   马文才见这人刁难,料想应该是如今的白袍骑断了他们的油水,正有意拿皇命出来弹压他们,却见陈庆之在他发作之前抢先开了口。   “使君所言差矣,谁说女人就不能骑马作战?”   他看着面前的主官,笑着抚须。   “魏国的送嫁将军花夭,本就是太武帝拓跋焘年间女将军花木兰的后人。现在她还得了陛下的应允,要为我们白袍骑训练骑兵……”   “你都说了是后人,现在哪还有女人从军的!”   刁难的人不耐烦地道。   “咦,使君难道不知吗?”   陈庆之故作诧异。   “这位花夭花将军,就是女人啊!” 第337章 验明正身   陈庆之说起花夭的时候,马文才就知道他要拿花夭祖上那位虎贲将军花木兰说事。   毕竟现成的例子在这里, 之前建康还因为《木兰辞》而热闹过一阵子。   “魏国的送嫁将军花夭, 本就是太武帝拓跋焘年间女将军花木兰的后人。现在她还得了陛下的应允, 要为我们白袍骑训练骑兵……”   看吧,他就知道。   古往今来能叫上名号的女将军,除了上古时期的妇好, 也就这个出身北方的花木兰了。   可惜这位制局监的小司完全不想搭理陈庆之,听完之后还嗤之以鼻。   “咦,使君难道不知吗?这位花夭花将军,就是女人啊!”   就算再抬出花夭也是……   咦?   什么?   马文才看着陈庆之上下翕动的嘴唇, 突然拍了拍耳朵。   “我听到什么?”   马文才心中发慌,他自己都不知道在慌什么。   “花夭是女人?”   他是听错了吧, 子云先生说的难道不是花木兰?   和马文才一样错愕的还有制局监的官员,此时他脸上的表情就像是看到了有一只牛在天上跑、有一只鱼在面前飘一样。   “陈将军是在说笑吧?”   那官员愣愣地说,“魏国派来的送嫁将军, 怎么会是女的?”   “如果那花将军是女人,使君可否破了此例, 给牛首山大营行个方便?”   陈庆之顺势一问。   那官员的八卦之心似是占了上风,也不管是不是要刁难这位新任的白袍骑将军了, 抚掌道:“那我就跟你打了这个赌,若是那花将军是个女人,你白袍骑要人给人, 要录谁录谁!”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两人击掌为誓, 那小司更是击掌后就站了起来, 要看陈庆之该如何证明花夭是个女人。   刹那间,马文才悟了。   子云先生足智多谋,肯定已经料到了制局监的人要刁难,所以故意将人挤兑到这个话题上,再来设计这个小司认赌服输。   要想证明花夭是个女人,最快的办法无法是问花夭本人。花夭如今就住在牛首山大营照顾战马,必定提前串好了话,只要这小司一问,花夭承认自己是个女人,他便只能应承下来自己的诺言。   至于花夭是男是女,他一个魏国人,说完话拍拍屁股就要回北边去的,他武艺高强,也不会有几个人敢听了这个传闻后去证实,不过是一句戏谑的话,却诓来大把的好处,好计好计!   “不愧是日后的无敌将军!”   马文才心悦诚服。   可他没想到陈庆之不按理出牌,根本没带着这小司去找花夭,而是去了隔壁的中书省。   制局监就在台城之内,旁边是诸多理事的衙门,陈庆之为皇帝传达御命在台城中来回了几十年,即使是中书省的官员见到他来了也是满脸笑意,更别说最近正得势的马文才也跟着他一起,越发以为又是来传御令的,所以客客气气的问他来找何人。   陈庆之知道他们是误会了,也不解释,直接要找谢举谢侍中。   谢举的地位已经如同宰相,陈庆之却是说见就可以见到,那小司脸色变了又变,显然心中已经怕了。   待陈庆之顺利见到谢举,后者一问他来的来意,顿时笑了起来,点头承认:“是,梁国使团中人人皆知,那花夭是个女人。”   “子云先生真是厉害,竟连谢使君都打点好了!”   马文才在心中暗叹。   “制局监离中书省如此近,何必舍近求远去问花夭?谁又敢说谢使君会说谎?妙哉!”   “真是女人?”   小司不敢置信,“他们魏国难道没有男人了吗?那花将军为什么要穿着男装,扮成男人?”   “花夭是太武帝时巾帼英豪花木兰的后人,那花木兰解甲归田后才得以成亲,军中有个同袍入赘的花家,所以后人皆为花姓。那花木兰天生神力,以后诸代,这种天赋常常会在她的血脉中出现,是以每当有人能举起家传的磐石剑,京中太武帝一脉的元氏皇室就会征召他们,无论男女。”   谢举解释着,“力大无穷这种天赋,在战场上有着以一敌十之能,所以花家的孩子,无论男女,皆是从小习武。但力大无穷又是女子的将军,在北魏唯有怀朔花家这一族,这名头也太过响亮……”   “是以,为了能在战场上出其不意,花家子孙往往用化名在外行走,行军打仗时,女子也做男人打扮,如此一来,谁也不会注意到敌阵里做先锋的将军有万夫莫敌之能,往往一个照面就已经被斩于马下。”   谢举笑着,“这已经是花家后代的惯例,魏国军中人人皆知,所以不会刻意提起花将军的身份和性别。我等梁国使臣入乡随俗,也就不便四处宣扬她是女人。”   哇,这谢使君也是能编之人!   马文才已经被他们这波操作惊呆了。   那小司还是有些不信,可却不敢直接说谢举是瞎扯,但脸上的神情已经写得清清楚楚。   谢举会跟制局监的人解释是有意卖陈庆之和马文才一个人情,对这个小官却没什么好耐心,他见这人似乎还有些不信,嘲弄道:   “你就算不信我的话,也该知道魏国这送嫁将军一直和兰陵公主同进同出,形影不离,这兰陵公主是来和亲的,何以能和送嫁将军过从如此亲密?概因那花夭是个女人的缘故!”   这解释相当给力,连马文才都差点信了。   见谢举已经不耐了,那小司哪敢再多问,狼狈的跟着陈庆之一同回了制局监。   陈庆之被皇帝外派接管了这么个烂摊子,人人都以为他已经失去了圣宠,所以制局监的人也敢对他诸多刁难,可现在连谢举都对陈庆之颇为耐心,他哪敢再刁难?   于是接下来的时间里,陈庆之是要人给人,要登记入簿登记入簿,他们甚至还给陈庆之多空了几十个亲兵的空缺,其实就是让他吃空饷的。   陈庆之哪里不知道他这些小伎俩,不过这空缺他也有用处,自然却之不恭。   马文才原以为这一趟和陈庆之过来,必要他做个黑脸弹压制局监了,没想到事情这进展的如此顺利,待回了牛首山大营时,还是啧啧称奇。   此时的牛首山大营已经今非昔比,闲杂无关的人等早已经被驱逐出营,留下的都是精壮之士。陈庆之还费了些功夫,接着御史台的便利,去找了当年被朱吾良排挤出去的第一批白袍骑骑兵。   这些骑兵离开白袍骑后大部分过的穷困潦倒,听说牛首山大营换了主将,歪风邪气也一扫而空,大多都选择了回到军营。   这些人约有三百余人,皆精于骑术,又能养马,立刻解了燃眉之急。   马文才也没有放弃“假公济私”,借着大营里募兵的时机,悄悄安插了不少自己与裴家的人马,充作新兵。   有傅歧的帮忙,那铁匠铺也在大营中立了起来,如今制局监又拨了一批军械和马具,堪堪够用。   只是兽医那边的进展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好。   剩下的战马大多非伤及残,这天气又十分酷热,伤口更加容易感染,就连被徐家举荐来的孙秀之都有些棘手,没有将它们治好的信心。   为了这些马,孙秀之几乎天天都住在大营里,又向骑兵出身的花夭和魏国的马奴们请教各种北方如何照顾战马的经验。   马文才回到牛首山大营时,花夭正在帮孙秀之医马。   这些马儿有不少伤口已经溃烂,未免感染扩散太多,只能将已经腐烂的腐肉割除。孙秀之又不似徐之敬那般养了药蛆,唯有用刀斧割除这些腐肉,这些马又不是死物,被割了伤口哪能不挣扎?   于是力大无穷的花夭就成了孙秀之最好的帮手。   马文才远远的见着花夭将那几匹马的腿脚捆住,硬生生将马按在地上,任由孙秀之割肉、上药、包扎。   她或是抱住马的脖子,或是按住马的脊背,从头到尾好似轻松无比,若不是那些马不住抖动着肌肉又嘶鸣,恐怕马文才真以为那些马温驯无比。   眼见着一匹马挣扎着要用头去撞孙秀之,却被花夭一只手硬生生按在了地上,马文才倒吸一口凉气。   这样的鲁汉子,谢使君和子云先生也真是敢扯!   寻常女子连靠近马厩都觉得脏,连祝英台那样不拘小节的女人见了高头大马都会害怕,可看着眼前这一幕,说花夭能举起这些瘦马他都信,怎能说她是女人?   也就是谢使君帮着撒这样的谎,才让人不敢反驳。   另一边的花夭看到马文才来了,笑着和孙秀之说了什么,等把这几匹马伤口医完,便整了整衣襟,向马文才走去。   她靠着马文才家财万贯,这马文才如今在她眼里就是地上的财神爷,她巴不得将他供起来才好。   只可惜自己没有倾城之貌,否则要能靠脸把他迷得七荤八素跟她回怀朔去,岂不是大妙?   想到这里,花夭第一次为自己过于英气的外貌可惜。   马文才解决了一桩心事心情大好,于是和花夭闲谈间,便把此事当做笑话说与花夭听。   “你说好不好笑?你是没见到那小司的眼珠子,好像当场要掉下来。”   他摇着头笑道:“谢使君和子云先生也是狭促,这样的话他们也敢说出来。你若在外面听到什么风声,可别生气。”   他这是什么情况?   “你不是知道我是女人吗?”   花夭莫名其妙地看着马文才。   “我对什么风声生气?”   马文才眨了眨眼。   “啊?”   “在我回国之前,那天夜里?”花夭眼睛里闪过一丝奇怪的光芒,“还有那次我擦身,你看到了我束胸的绷带……”   咦,她怎么忘了南人生性羞怯,其实她还能用这种手段赖上!   “你,你在说什么?”   马文才一听到“那天夜里”,再想到自己曾被她压于身下,眼神终于慌张起来,瞠目结舌道:   “你,你难道真是女子?”   “我是啊!”   花夭干脆的一点头,又抓过马文才的手,按在自己的喉咙上。   “你看,我一点喉结都没有。”   说罢,她又拉着他的手,从她的喉间再往下移。   “今日天热,我没穿束衣,我虽女扮男装,但也不是一无是处,你摸一摸就知道啦……”   她有意逗弄马文才,抓着他的手,眼见着要按在自己的胸前……   什,什么束衣……   什么绷带!   轰!   马文才只觉得一股热流直奔头顶,将他烧的头晕脑胀,脸上热的要炸裂开来。   他“唰”地一下收回了自己的手。   “你,你胡,胡……”   胡扯! 第338章 露水姻缘   “马文才, 你今日也宿在宫里?”   祝英台看着终于有时间出宫的好友, 突然感觉到一阵惆怅:“自从你做了那个什么参军, 我们几个就聚少离多了……”   天可怜见,她一个刚刚大学毕业的学生,为什么要经历这种事两次?   就跟后世大学毕业的室友各奔东西,因为忙于工作而聚少离多, 最后相忘于江湖有什么区别?   “说起来, 花将军来的也少了。”   祝英台突发奇想, “你们白袍骑现在可缺人?我那里闲的很, 没事的时候我也可以去帮忙。”   “她要练兵,哪里能天天来。”   听祝英台提起“花夭”, 马文才的眸光不自然地闪了一下,装作若无其事道:“说到花将军, 你可听到外面有什么奇怪的传闻?”   “传闻?”   祝英台面色一变,压低了声音问:“是不是花将军又和兰陵公主怎么了?”   自从兰陵公主入了京, 有关送嫁将军和兰陵公主的绯闻就没断过, 外国公主入京这种事放之古今中外都是百姓喜闻乐见的话题,更别说兰陵公主到了建康后并没有和其他公主一样入了宫, 而是像是个客人一般在建康城里四处参加起社交, 完全没有作为和亲公主的自觉。   渐渐的,各种传言四起, 有的说这位公主不愿给几位皇子做妾, 也有的说公主在路上和自己的送嫁将军相爱, 为此不惜拖延和亲的时间。   再加上之前光宅寺和临川王府里花夭“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事被传的有鼻子有眼, 后面那种传闻简直是尘嚣之上。   偏偏有了这种传言,兰陵公主和那位送嫁将军一点都没有避嫌,越发坐实了这种猜测。   听说自己的男神可能有了喜欢的人,祝英台心里还难受了好几天。那个兰陵公主她也见过,长得漂亮不说,还有股这时代女人少有的飒爽之气。   “兰陵公主和花夭?”   马文才愣了下,才反应过来祝英台说的是什么,表情有些古怪。“兰陵公主和花夭不是外面想象的那种关系。”   “真的?”   见马文才说的言之切切,一直对马文才盲目信任的祝英台顿时喜出望外,眼睛里像是有星星在闪烁。   她在古代这么久,旁边相处的又大多是这个时代最优秀的一群年轻人,要说少女心没萌动过那肯定是骗人,   可这个时代也有时代的局限性,审美观喜欢的不是娘炮就是神经病一样的“狂士”,身份高贵有教养的毫无责任心可言,身份低有才能的又不是偏激就是自卑,就连马文才都有些“何不食肉糜”的感觉。   梁山伯虽然和她审美观相符,可他过的太压抑了,和谁在一起都有些过于照顾和迁就别人的感觉,这让花夭有时候难以将他和历史中那个为祝英台呕血夜奔的梁山伯联系在一起,每每对他刚产生点感情的火花就莫名熄了。   她两辈子都没活到二十三岁,还是适婚的年纪,可现在一天到晚都是男人身份行走,要想找个合适又可靠的人谈个恋爱却很难。   花夭就是个很好的心仪对象。   他的五官过于精致深刻,和主流的审美完全不符,自己不必担心他像是褚向一般被众人追求,他的美只有自己欣赏,很难惹上什么桃花债。   他是个军人、有高强的武艺,会骑射能却接地气,还能过日子,大部分女孩都有个英雄梦,又担心英雄不顾家,花夭完全满足。   更别说花夭还是个魏国人,就算两人谈恋爱谈崩了,至多是两方一散各奔东西,没有日后相见尴尬的问题。   祝英台越想越是心里乐,就连最后一丝“我会不会做了小三”的顾虑都被马文才打消了,这让她心里从花夭重返梁国后一直蠢蠢欲动的春心终于大动了。   她已经没有以前那么天真了,知道自己现在关系着很多事,如果贸然去倒追花夭可能会让合作伙伴马文才产生芥蒂,所以她犹豫了一会儿,试探着开口:   “马文才,你觉得花夭这个人怎么样?”   听到花夭的名字,面无表情地看她:   “什么怎么样?”   祝英台怕自己太豪放吓到马文才,毕竟从她长久观察来看,马文才就是个闷骚的精明鬼,所以她委婉地又提了提:   “就是作为情人的话……”   马文才手一颤,之前抚过她光滑皮肤的手感好似一下子跳了出来,让他的手掌炙热到发烫。   还有她什么“我看上你了”的胡言乱语……   “完全不合适!”   这样的无所适从使他恼羞成怒,声音猛然高了几分:“面目普通、行止狂放、出身低微,这些就算了,还是个拖家带口的穷酸!”   祝英台原本是想和马文才好好说话的,一听他对花夭评价那么低火气顿起,伸手一拍案几。   “要怎么样才能算长得英俊?涂脂抹粉的娘娘腔吗?!”   “还有穷,穷怎么了?花将军有本事!没听过莫欺少年穷吗?你在书院里时比我还穷呢!穷怎么了,难道不能找个钱多的成亲吗?这乱世难道不是谁掌握兵马谁更有优势?   比如她!   她现在也是个小富婆,每年还有从马文才那里拿的分成,包养的起一个情人!   马文才听到说“找个钱多的成亲”就炸了。   怎么一个两个都是这样的想法?   搞半天他就是财帛附带的那个东西?!   他知道花夭和祝英台感情好,难保花夭私底下找祝英台说她好话了,头上青筋直跳,皱眉问祝英台:   “你为什么好好突然为花将军说好话?是你的意思还是他的意思?”   祝英台脸“唰”地一下红了。   “哼哼,给我揭穿了,心虚了吧?”   马文才昂着下巴看着祝英台,就像是看着做错事被抓住的孩子,“说罢,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算祝英台来自未来,跟马文才这种异性朋友谈这样的事还有点害羞,她干咳了好几下,才红着脸问:   “马文才,我挺喜欢花夭的。”   她声音像蚊子哼。   “我想追求他试试,也不求成亲什么的,就想试试……”   这样的想法,会不会太惊世骇俗了?   ???   祝英台每个字他都听懂了,可拼在一起他又没听懂。   他脸色又青又白,突然间醍醐灌顶!   “你说你看上他了,爱慕他?”   马文才脸皮抽搐了几下,下意识一挥手:“你们两个完全没可能,你死了心吧!”   祝英台粉红的玻璃心被马文才的话踩碎了一地,顿时梗起脖子:“怎么就不合适了!姚华先生那么好的人!”   “哪都不合适!”   马文才被气笑了,“她和你是一样的情况,怎么可能在一起?!”   一样的情况?   “就算脱离了家族单打独斗,那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祝英台气呼呼地,“我知道你怕我被花夭拐去北面,我就是想跟他好好相处一场,又没想着要和他私奔!”   听到“私奔”两个字,马文才直接跳起来。   “祝英台,你要不要廉耻?私奔这样的话也说的出口?你们一个是士族出身,一个是北朝将种,一个去北面毫无用武之地,一个来南边只会备受歧视,能有什么好结果?”   “马文才,你不会喜欢上我了,所以不愿意我和花夭来段露水姻缘吧?”   祝英台见他那样子不像是反对,倒像是恼羞成怒,倒吸了口凉气,惊恐地捂着自己的脸。   “你可别吓我!”   “喜欢个屁!”   被祝英台气个半死的马文才终于爆了粗口,一下子跳了起来。   “什么露水姻缘,你脑子坏掉了!”   他上辈子是做了什么孽,这辈子还调回火坑,认识这么一群坑货!   仔细想想他旁边就没几个正常的,不是男生女相,就是女扮男装,梁山伯现在也是不男不女。   难不成他操心门客幕僚和盟友的合作就算了,还得操心他们的感情问题?   “我脑子没坏啊,反正我这样子也没办法正常成亲了,旁边也没几个能看的顺眼的,怎么的就不能找花将军试试了?”   祝英台有些委屈。   “因为那花夭和她先祖一样,是个女扮男装的将军!”   ***   马文才那日和祝英台争过以后,两人便不欢而散。   以马文才对祝英台的了解,这货肯定要为这个弄出什么幺蛾子来。   可惜他现在每天都在宫中和牛首山大营之间来回,根本找不到机会和祝英台好好再谈一谈,只能将事情委婉地向梁山伯说了说,希望他这段时间能稍微照拂下祝英台那颗美梦破碎的女儿心。   那日祝英台听说花夭和花木兰一样是个女的,那表情简直就像是晴天霹雳,马文才特被她的什么“私奔”、“露水姻缘”弄的满脑子浆糊,几乎是落荒而逃。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祝英台和花夭还真是绝配,两个人都一样厚脸皮。还是说,不厚脸皮的女人,就根本没办法女扮男装?   自从上了会稽学馆,他觉得自己的人生观和价值观已经被祝英台摧残的差不多了,没想到这边还有个简直是粉碎性打击的花夭。   “马参军来了?”   因天热,正午暂时休息,从大黑上翻身下马的花夭依旧是一身戎装,英挺的鼻子、深邃的五官有着不属于中原人的异样……   异样的难看!   马文才心中冷笑,鼻子里哼了一声。   “嗯。今日练兵的情况如何?”   白袍骑大规模裁掉了原本的军队,便开始重新募集新兵,花夭要求的骑兵队不能从新人里选,但新人却可以跟着花夭挑选的人一起训练。   只要他们跟得上这个强度。   “马战不是会骑马就行,马和人一样都需要重新训练。我担心几个月后才会有什么成效。”   花夭忧愁地看向北方。   “到那时,也不知道局势如何了……”   “急着回去,就别老是想东想西的。”   马文才骑在马上,低着头冷脸看它,“好好练兵,带着我梁国的军队回去,去追寻你真正想要的东西。”   就别盯着他了!   “我没想东想西啊。”   花夭摸了摸下巴。   “我就想了想你。”   片刻后,校场另一头正在学习骑马的陈庆之忽听得校场传来一声大喊。   “不好了,马侍郎从马上掉下来啦!” 第339章 藏拙守旧   陈庆之从小就在萧衍身边当书童, 他从来没有特别的被教导过什么东西, 所有学会的本事, 都是在给萧衍当书童时,在一旁听来的。   他其实很聪明, 无论是诗词歌赋还是五经兵法,皆是一点就通。就连最难高深的棋术, 也在长期和萧衍对弈的情况下飞快的提高着,在成年之前就能和棋术上品的萧衍不分高下。   萧衍出身兰陵萧氏,刚做官时就在卫将军王俭的手下。在那段期间, 萧衍开始学习兵法、并在户曹里任职,学着怎么管理军队的后勤。   作为书童和随扈,他也同样吸收着在军营里的一切, 如何调兵遣将、如何提高士气, 如何计算补给。   在萧衍身边的三十年间, 他学会了很多很多,但从最初一直到如今学会的最大本领, 是藏拙。   没有人知道萧衍其实善妒,因为萧衍也是常人眼中的天才, 他从小惊才绝艳、非常人之辈, 很少有值得他嫉妒的人。   先皇后郗徽曾经说过一句话:“夫君若做一逍遥散人, 那必定是疏狂洒脱的名士;夫君若做一贤臣, 那必定是如同谢安一般的股肱之臣;”   “夫君若做提刀上马, 那这万里江山也迟早都是夫君的。”   因为萧衍是这样的天才, 在同辈之中无出其右, 所以以陈庆之的才华和棋术其实都已经不同寻常,别人却只觉得“他是那个萧衍的书童,理应厉害”。   陈庆之知道别人怎么看他,他只是个书童,所以即使他很聪明,他也从来不敢将这些本事表现的太过厉害。   他不敢让人知道萧衍看两回才能记住的东西,自己一次就能记住;   萧衍看兵书推演一夜才能推导出的结果,他仔细琢磨就能找到关窍;   他其实棋术早就已经超过了萧衍,但无论在什么时候,他也要维持着和萧衍对弈,只有执黑才能十局赢上一二的水平。   在这个讲究风骨的时代,旁人都在看不到的地方拼命努力,在看的见的地方懒散成性;   唯有他,在别人看得到和看不到的地方,他都表现的非常努力,而且是以一种拼了命的方式努力。   这让所有人都以为他得到的一切,都是非常艰难、非常努力才得到的,而他那努力的方式,也给人留下了“到底是个庶人”的印象。   即使他根本不需要努力也能达到这样的地步。   这样的“努力”让他平安长大、成为皇帝器重的主簿、能自由出入宫内外的近侍,也让皇帝将他看做半个子侄,一些交给旁人不方便的事情,他都愿意交给自己。   但也是这样的“努力”,让他半辈子只能当个流外的小官,他入不得中枢,掌不得军权,空有一身才华,只能做做跑腿的事情。   毕竟他的才华,都只是努力得来的。而努力得来的才华,遇上本就有才华的人更加努力时,是那么的不值一提。   如今,他终于得到了一个机会,哪怕只是老弱残兵,哪怕是不受重视的骑兵,哪怕是皇帝一时怜悯才赐给他的机会,还会随手收回去,他也想试一试。   他已经三十多岁了,从小学习的兵法、韬略、文章、诗赋,他统统没有尽力过。   他想看看,自己如果尽力了,能走到哪里……   “陈将军小心!”   花夭一声低喝,驾着大黑向前一抄,堪堪把即将落马的陈庆之截住,轻轻放在旁边的地上。   陈庆之还停留在之前落马的余悸中,全靠一旁的花夭扶着才能不倒。   “子云先生,太过防备自身之人,不适合练武,也不适合学习骑射。”   说实话,她从小在怀朔军镇长大,见着她父亲教导过很多弟子,这其中有惊才绝艳的,也有平庸到学了好多年连枪法都学的乱七八糟的。   “要不,你先歇着,让马文才领着他们?”   但她还从未见过这样,肢体如此不协调的人。   她被请来教导白袍骑,和其中自然也包括主将陈庆之和参军马文才。   陈庆之第一次骑真正的战马,就被战马颠了下去。这不是果下马,马身极高,又有自己的脾气,陈庆之紧张之下膝盖卡住了马肚子,马儿觉得难受,就动了。   但凡正常人要落马,一定会想尽办法挥舞四肢保持平衡,但陈庆之和其他人不一样,他要落马之前手脚僵硬,就跟块大石头一样往下坠。   听说陈庆之会骑驴子,花夭还特意找来了一只驴子试了试,发现与其说是陈庆之骑驴,不如说是驴子性子温顺,愿意听他的。   “我身为白袍骑的主将,怎能不会骑马?”   陈庆之忍住那种眩晕,慢慢立直了身体,要爬上马去。   “子云先生,所谓学骑马,就是在马匹的颠簸和走动中找到和马同步的平衡。可是你太过习惯于保护自己,一颠簸就会不自觉地想滑下来,这样子学,是学不会的。”   花夭一眼看出了陈子云的症结,犹豫道:“其实要想让你习惯骑马,也不是没有办法,只是这个法子,有些粗暴。”   “哦?”   陈庆之爬上马,看着身后几百骑兵看向自己的质疑眼神,微微一笑:“我既然现在是主将,自当身先士卒,花将军有什么好法子,尽管试试。”   于是下一刻,跑马场上就出现了一个被捆在马上,一边“啊啊啊”叫着一边骑马的白衣将军。   陈庆之也不想叫,但他的理智没办法控制他的下意识,尤其当马颠簸起来的时候,他能明显感受到身下这匹马每一块肌理抖动的频率,每一个轻轻迈起脚步又撕裂大地的瞬间……   颠着颠着,陈庆之的身体在“保护自己”和“学习骑马”的交战中,由后者渐渐占了上风。   陈庆之跑第一圈时,白袍骑的新兵和老兵们眼里还是不屑的表情,他们都知道这位将军以前一直是皇帝的侍从,会来当主将也不过是得了个恩赏,之前的主将朱吾良不管多么混蛋,至少他的骑射是过关的。   当陈庆之跑第十圈的时候,白袍骑的新兵们慢悠悠的地在校场上兜着马,开始觉得脸有些烧,骑马的速度也快了起来。   当陈庆之终于找到了重心,不再大喊大叫、由着战马奔驰时,就连老兵也不由得动容,开始默不作声的练习。   陈庆之身体文弱,年轻时刻苦“努力”熬夜太甚,耗了些底子,所以并不通武艺,但是他是白袍骑的主将,他知道即使自己不能上阵打仗,至少不能成托别人后腿的无用之人。   在一圈一圈的跑圈中,陈庆之终于掌握到了控制身体平衡的技巧,即使没有那些绳子将他缚在马鞍身上,他也可以稳稳地坐在马上不倒。   但也仅限于此了,所有人都看得出,他撑不了多久。   终于,眼见着陈庆之摇摇欲坠要晕厥在马上,一黑一白两匹骏马从左右蓦地上前,白马上的人抬手用手上的长枪挑断了绳子,黑马上的人伸手再一次接住从马上坠下的人。   两人几乎同时到达、同时出手、默契的好似演练过无数回,然而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点,白袍骑的骑兵们目眩神迷地看着这一对年纪轻轻却已经身居高位的天之骄子。   一个是前途无限的高贵郎君,一个是领军多年的骁勇将军。   这样的人,在和他们一起练习骑马作战。   “驾!”   “看某超过你!”   一时间,校场上马嘶啾啾、人声阵阵,曾经沦为晒衣场的地方,在这一刻,恍如新生。   花夭接到陈庆之的时候,陈庆之已经晕过去了,他再怎么文弱,也是堂堂七尺男儿,但花夭将他背起放到树荫下的姿势怎么看怎么轻松。   这让跟在背后的马文才露出了复杂的表情。   按理说,这样的事情,应该是身为女人的花夭挑枪割断绳子,身为男人的他去接子云先生。   但是花夭一句“你接不动”直接打了他的脸……   他还……   真接不动。   这是在不停运动的过程中,又不是直直落下,他只要有个万一,那子云先生说不得就缺胳膊断腿了。   何况,她的力气是如此大……   马文才上下打量着花夭,完全不能理解这个看起来瘦弱的身躯里,是怎么会拥有这么巨大的力气的。   难道这衣服下面,其实全是虬结起来的肌肉?   马文才想象了下那金刚芭比般的画面,硬生生打了个哆嗦。   “他只是累了,休息下就好。不过……”   花夭伸出手,去撩陈庆之的下摆,好似要脱掉他的裤子。   “你疯了!”   马文才惊骇莫名地拦住她伸出去的手。   “你干什么!你一直都这么狂放的吗?”   “他第一次这样骑马,大腿肯定磨破了,如果不现在把裤子解下,布料会贴在伤口上,撕下来的时候会更疼。”   花夭撇了撇嘴,看着马文才不认同的表情,从腰下皮囊拿出一包药散,从善如流地后退一步:“我这不是想着,孙秀之还没过来,我先给他处理下伤口么……”   看她的表情,与随身带着的药,好似受伤先处理,已经做得非常熟练一般。   马文才这才想起,她不是什么娇弱的妇人,而是和男人们一起打仗的将军。既然上过战场,肯定见多了这样的伤势。   同样是女扮男装,祝英台一直被祝家保护着,后来和祝家闹翻,也被他们这群同窗好友支持,但眼前这人,恐怕还要保护、支持着别人。   想起她自嘲自己拖家带口寝食难安,马文才难掩心里的复杂表情,伸手接过了她手上的药瓶。   “我来。”   他想了想,怕她多想,又添了句:“这里是大营,多得是可以使唤的男人。你毕竟是女人,就算你不担心人言可畏,可你想想,子云先生是知道你是女人的,要醒来的时候发现被你扒了裤子,该有多羞惭?”   马文才上前褪去陈庆之的骑服裤子,将药散洒在已经被磨破的伤口上,又用衣摆遮住他露出的皮肤,方才松了口气,转过身来。   “我知道你扮男人扮习惯了,不过下次这样的事,要么我来,要么交给哪个小兵去做。”   花夭没想到马文才是这样的理由,她知道男人多鄙视武将,尤其她这种舞刀弄枪又不男不女的女人,更是很难入南人的眼里,却没想到面前的马文才想的不是她“毫无廉耻”,却考虑的是她日后如何和人自处的问题。   说实话,在战场上,再暴露的男人身体她都见得多了,她不以为意,旁人也就不好意思遮遮掩掩,她却忘了这里是在南边。   面前的这个人,出乎意料之外的心细和外冷内热啊。   “马文才,你真可爱。”   这让花夭露出一个爽朗的笑容。   “我是男人,不能用可爱……”   “我说,你这样的人,可以拿来爱一爱。”   花夭哈哈笑着,像是在逗弄他,又像是在掩饰着紧张。   “要不,咱们来段露水姻缘?”   什,什么露水姻缘……?   马文才甩了手中的瓶子,转身就走。   这女人,说不得是祝英台失散多年的姐妹! 第340章 意欲何为   要是说马文才看不出花夭这个女人是故意逗他,那他就算是白活了两辈子。   唯一能护住她让她大展拳脚的主公被刺身亡, 使团里内部意见不一有的要走有的要留观望情况, 六镇动乱怀朔也不知有没有卷入其中……   而本来准备靠这次南行送还人质并赚点养家费的花夭突然被困在这里, 他大概也能猜出花夭心中的焦急。   她虽名为送嫁将军,但在使团里根本算不上能说上话的人, 她的任务是保护使团人员的安危,但举凡商议对策、做出任何决定,都是使团里那些身份高贵的“大人们”的职责。   以她女子的身份,即使是那位花木兰的后代也不可能在梁国使臣那里得到什么礼遇,甚至为了避嫌,不和这个女将军扯上关系,梁国其他使臣还会和她刻意疏远, 并会替她保守是个女将军的秘密。   她虽然偷偷来过梁国,但在梁国也就是打发日子, 到了建康,认识的也就这么寥寥几人。   在会稽学馆里, 他和花夭的情谊只是一般,倒是祝英台和她关系极好,要说起来, 就连傅歧和她打打闹闹,关系都更好一点。   但从她帮着自己杀了萧正德,两人就有了共同要遵守的秘密, 正是这份秘密, 让两人的联盟坚固起来。   更别说自己后来还让她赚了钱。   如今情势剧变, 原本要求着魏国人联盟的梁国和魏国之间倒了个个,变成了魏国人要求梁国派人保护自己回去,花夭想走又走不了,想要时刻注意到时局变幻,要得到故国的消息,除了从自己的同僚那里,就只有通过能随意出入宫中的马文才。   所以她老是撩他,和自己说那些难为情的话,他都理解……   他能明白她的不安和焦急,也知道她想通过这种不正经的方式让他相信自己,帮助自己。   但是他理解,不代表他能接受。   “放手!”   马文才像虾子一样跳了下,打开花夭放在他腰上的手。   “我又不是女人!不会落下马!就算掉下马也没什么关系!”   花夭察觉到自己的小动作被发现,讪讪地收回手,摸了摸鼻子。   “这不是……教子云先生教习惯了吗?”   “驾!”   一旁终于开始小跑的陈庆之从他们身边过,听到花夭的话,淡淡看了她一眼,眼神里都是明了之色。   马文才骑术还不错,他知道未来会有大战,从小就请人教他骑马,否则之后也不会花重金误打误撞买了大黑。   之前在会稽学馆,他来学骑射也是有一搭没一搭,但是骑术一直在学馆中数一数二。   这让花夭很遗憾,她很想趁着教导马文才骑术的机会逗逗他,但马文才的骑术不算差,所以她故意教他自己的几门马术绝学。   一为“蹬里藏身”,二是“马上立人”。   当花夭站在马上,稳稳地射出一箭时,全场的白袍骑掌声雷动。他们都知道这位魏国的送嫁将军骑射了得,否则也不会来教他们,却没想到她的骑射功夫了得到如此地步!   有这样的人教导,他们牛逼起来指日可待啊!   正是因为这样的精彩,哪怕马文才知道花夭可能别有“意图”,还是忍不住意动,同意了她教导自己“镫里藏身”的马术。   这是门很实用的技能,在乱箭齐发的阵中,能够最小程度的暴露自己的可视面积,便能最大几率的生存下来。   他就知道不该意动的!   感受着身后那人一遍遍地拍着自己的臀部和腰,好似十分正经地说着:“要用腰用力,不是屁股!知道吗?”,他终于忍不住跳下马了。   马文才忍着抓狂的怒意,一声不吭地往自己在牛首山大营的住处走。花夭大概是觉得自己好像把他惹毛了,想了想,便跟着他往回走。   一进了马文才的帐篷,一股清凉之气便铺面而来。如今马文才也学会了硝石制冰的法子,他的帐篷里总有冰盆放着,散发出凉意。   即使是临时住的地方,这里也比旁人的帐篷更讲究。地上铺满了凉爽的竹席,案几上放着几本兵书,帐篷各处的冰盆里镇着几瓶没什么度数的花露和井水瓜果等物。   花夭跟着马文才进了帐篷,熟门熟路地从冰盆里拔出一瓶井水咕噜咕噜喝了下去,喝完后觉得一阵畅快,满足地“哈”了一声。   若要她是男他是女,她就算拼了命也要把他娶回家去。   想着自己过得那些糙的像狗一样的日子,花夭在心里暗暗可惜。   马文才知道花夭跟着却没拒绝,就是想带她找个地方好好说话。等花夭喝了一瓶水下去,他方才缓缓开口:   “花将军如果需要马某为你传递消息,或是有求于我,直说便可,不必如此。”   花夭提着水瓶子的手一僵,没说话。   “俗话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但我信花将军不是这样的人,在下也没有让人一见倾心再见自荐枕席的魅力,花将军如此急切的想要和在下攀上关系,无非是有用得上在下的地方。”   马文才自顾自地推理着,“花将军,我是个鳏夫。我对亡妻难以忘情,并不准备在近期内再娶妻,也没想过来什么露水姻缘。”   花夭是近期才到的建康,没听说过马文才娶过妻,再见旁人从不拿他什么妻妾开玩笑,他也独自一人住着,还以为他还是单身。   听说他已经成了亲,妻子还死了,花夭皱了皱眉,叹了口气:“原来你竟对亡妻如此情深,是在下唐突了!”   已经有了意中人,而且意中人还死了,这辈子说不得都超不过去,她用“私交”将他骗回去的手段没有用了。   她虽然对马文才有意,但也有花家女儿的尊严。   既然走不了“情人”的路线,就得转成“兄弟之情”。   “你也知道你唐突?”说到这个,马文才顿时有气,“这世界哪里有女人像你这般大胆的?光天化日之下拉拉扯扯,还动不动露水姻缘……”   坏了,好感要跌!   “这么表示爱慕不对吗?我看军中同袍都是这么做的哇!”   她心中一转,立刻做出愧疚的表情问马文才。   马文才恍然大悟。   是了,她虽是女子,可是一天到晚在军中操练,接触的都是男儿。那些追求的手段放在男人身上别扭,可用在女子身上,可不就是正常撩骚的手段!   呸呸呸,什么正常的手段,明明是下流的手段!   他是男儿,都做不出这么孟浪的事。   考虑到花夭接触的都是粗鲁的武人,他觉得不跟这人计较,转回了之前的话题:“你到底有什么求我的事情,直说吧。若是为财,之前我答应你会给予你糖方,就绝不会食言,你大可不必如此。”   见马文才如此直人直语,花夭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了自己的心思:“使团里诸位使君对回国犹豫不决,最近甚至有人提出向国中送信让人来接的建议。出了《马说》那事,他们已经不相信贵国的骑兵有能力送我们回去,怕在半路上就被主战派杀了个干净……”   “而且虽说贵国的陛下已经允了白袍骑护送我等回国,但能真正动身之日,还不知何时……”   她看着马文才认真倾听的面容,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目的:   “所以,我想趁着在牛首山大营训练骑兵的时机,带着自己的家将,先行回国。”   当然,能拐上马文才一起走就好了。   “我若要悄悄回去,没有人帮忙绝不可能。我不是梁国人,一没有身份路引,二没有通关文书,要是我用魏国的使臣之印,怕是走不了多远就要被追回来。原本想要讨白袍骑一起走的,可白袍骑现在是这种样子,训练出可用之兵不知道要到何时。”   她耙了耙有些散乱的发,脸上终于露出了焦急之意:“可我实在是等不及了,你不知六镇现在的局势,我怕我要赶不回去,怀朔会被我师兄煽动作乱。但我又找不到可以真心襄助我的人……”   就算是魏国自己人,听说她要提前离开,都会全力阻止。   他们还需要她的武力护送他们回国。   她本来是想靠着威逼威胁马文才帮忙一起走的,只是后来放弃了这种打算。   任城王遇刺身亡,凶手很可能是萧宝夤或哪方主战的军镇之主。他们挑动天下大乱无非是想浑水摸鱼,所以她要急着回去怀朔看看,一来调查任城王遇刺的真相,二来不要让怀朔子弟被人趁机利用。   至于如何留在洛阳,她也有办法。   胡太后一直想召她入宫做她的近身侍卫,以前任城王是她的主公,如今王爷死了,她另投他主也不会让人生疑。只要她能回到洛阳,胡太后必定不会责怪她独自回国的罪责,反倒会因此更相信她的忠义。   那女人荒淫无道,知道到处都是要杀她的人,有自己做她的侍卫,她只会尽力拉拢自己。   她为了取信与马文才,不但详细地解释了为何要回国,亦解释了自己如何回国、如何善后。   她知道马文才是个不做亏本生意的人,如果自己狼狈回去一无是处,这场襄助就等于石沉大海打了水漂,只有自己能够有得势的那一天,才算的上“奇货可居”。   “胡太后想要你做她的侍卫,是因为你是女人?”   马文才细细思索着,突然问道。   “是。除此之外,她想让我留在宫中,做陛下的保母。”花夭压低着声音说,“我魏国子贵母死,从未有过太子还有母亲之时。母亲被赐死后,太子通常会交予‘保母’抚养,负责保护太子的安全、肩负起教导太子的责任……”   “胡太后是我国第一个没有被赐死的主母,鲜卑大臣们早已对她违背祖制不满,如果连保母都没有,那就是彻底蔑视祖制。所以她一直想拉拢我。”   花夭叹气,“以往我不大瞧得上这些阴谋鬼蜮,可现在主公遇刺,我若要想护住怀朔的兄弟们,就得换条路往上爬。”   马文才一听她可能成为魏国皇帝的保母,顿时愣了愣,开始盘算起帮着她回国到底划不划算。   毕竟这都是她的一面之词,也许只是诓他帮她回国的。   可当他抬起头,看着花夭眼中毅然决然之色,心中微微一动。   一个女子,能为自己的主君、自己的同袍与兄弟做出这么多,甚至不惜用那些拙劣的手段来“色诱”他,总还是值得敬重的。   同样是女扮男装,这人一路走来,全未曾靠过别人。   何况若真如她所言,也不是全无好处……   “此事,容我想想。三日之内,必给你答复。”   马文才犹豫不决,但也不愿敷衍她。   他顿了顿,又疾言厉色地朗声道:   “在此之前,还请花将军莫要再对在下自荐枕席了!”   “祝小郎君,傅郎君,公子说了,不得让人入内!”   帐门外,惊雷硬邦邦地声音突然传来。   “不给入内?我刚刚好像听到什么自荐枕席……”   傅歧的大嗓门清晰可闻。   “喂喂喂,马文才不会在军营里胡来吧!” 第341章 利弊之间   自马文才说了花夭是女人以后,祝英台就好几天都在天人交战之中。   天知道她想好好谈个恋爱有多久了!   好不容易有个让她心动的, 确是个女人。   可即使知道花夭是个女人, 她对她的好感也没有减弱几分。   难道自己性取向不正常?   一想到这种可能, 祝英台就觉得自己脑子坏掉了。   好不容易熬到了休沐,她打听到了牛首山大营的位置, 就拉着傅歧来找花夭,想要亲自得到花夭是女人的答案。   牛首山大营如今在训练, 她要不拽上傅歧,都进不来。   傅歧是金部郎, 如今负责牛首山大营新任士卒的袍服和所有花费的出纳, 每三天就要来一次。他不太会算账, 每次来都头疼,这次算学优异的祝英台要跟他一起来, 他自然是求之不得, 少不得要把那些账本丢一些给祝英台。   傅歧一路问人,得知花夭和马文才回了大营休息,所以直接来了大营,谁知道才到了门口, 就听到马文才在喝着什么“自荐枕席”, 简直吓得要死。   “让他们进来!”   知道外面是傅歧和祝英台, 马文才大概知道后者来干什么的, 对里面的花夭点了点头, 便掀开营帐走了出去。   “马文才, 我刚刚听你……”   傅歧刚开口, 马文才便伸手一拉傅歧的胳膊。   “走走走,我正好有事找你。”   他对祝英台点了点头,拉着傅歧便往远处走。   傅歧像是只被牵着的牛,莫名其妙地被带跑了,边走还边喊:“祝英台,我等下来找你算账啊!”   “算你妹啊!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找我打架!”   祝英台嘀咕了一声,抬头一看,就看到花夭站在营帐前笑着看她,显然是听见了,不由得脸一红。   她想了想,鼓起勇气钻进了营帐,在花夭惊讶的眼神中甩上了帐门,扭扭捏捏地说:   “花,花将军,我有件事想问你……”   北地爱英雄,花夭的脸不吃香,可魏国爱慕武力更甚似长相,她以往在六镇也不知见过多少这样的女郎,面对过多少这样仰慕的目光,一见祝英台这个样子,就大悟对方想问什么。   只是祝英台如今是男儿身,她怕戳破对方女子身份让祝英台会尴尬,所以伸手揉了揉祝英台的脑袋,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来。   “英台,我已经有看上的人了。”   她看着猛地抬起头来的祝英台。   咦?   我只是想问问她是不是女人啊!   祝英台茫然地抬起头。   “就是想要追求他,可能没那么容易。”   ***   马文才领着傅歧又回到了校场旁的空地上。   他但凡和人谈论机密之事,从不在密闭的环境,而是选一空旷无人的下风之处,哪个方向来了人都知道。   傅歧一见他这个架势就知道他有重要的事要谈,之前嘻嘻哈哈的表情也为之一收:   “出什么事了?”   现在几人的买卖越做越大,在官场也算是一路顺遂,祝英台之前虽然被临川王看上,但因为她对江无畏有恩,这一年多江无畏都照拂着她。   何况现在临川王被扯进公主刺杀一案吓得闭门不出,萧正德又惹出那种事,更不可能有精力去找祝英台麻烦。   傅歧左想右想,想不出还有什么事让马文才头疼的。   “此事你且保密……”   马文才看了看四周,压低了声音说:“花夭想要提前回国去。”   “他要回去?那使团怎么办?白袍骑呢?”   傅歧一怔。   “她是想身败名裂吗?”   “临川王身亡,她放心不下,一是为主报仇,二是六镇可能动乱,她急着回去召集安抚旧部和故交,想请我相助她回国……”马文才叹气,又说:“但六镇动乱,与我国有利,故而我十分犹豫。”   他是重生而来,布置了如此之久,等着的就是一场北方大乱。   在他准备好之前,北方不能乱,北方一乱,南方也要再起刀兵,他那点弱小的势力随时会分崩离析。   可现在他父亲已经带着家人隐居,祝家的船他也给踩了下去,如今他是白袍骑的参军、梁朝的侍郎,又有了足够招募勇士的财帛和实力,也不是没有一搏之力。   还要不要再稳定两国的局势,就成了让他犹豫之事。   儿女情长、家仇旧恨,毕竟比不上他的野心。   “你怎么跟我父亲想的事都一样……”傅歧啧了啧舌,“听说朝中现在也是这样想的,所以对送使臣回去不怎么热衷,也难怪花将军着急。”   北方要乱,说不定他们南方就要顺水摸鱼了,此时签订和议,有些不智。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只是这想法一猜就着,未免有些吃相难看,魏国那些使臣不见得有什么好心情。   “不过我觉得,六镇乱了,未必就对魏国有多大影响。至多制造点小麻烦。”   傅歧的想法也是这时代大多数人的想法。   “无非安抚拉拢一番,得了点甜头,大概就会被镇抚了。”   “所以如今我只是犹豫,花夭此人对六镇的作用可有如此之重我也不清楚,万一她回不回国对怀朔局势都没有太大影响,这个人情我就可以卖了。”   马文才在思考利弊时一贯冷酷无情,“她有把握在胡太后面前得势,而胡太后是魏国实际掌权者。我想要往北打通商路,却没有知根知底的魏国人可用,如果花夭真能在胡太后身边得势,也算是个能用之人。”   “那你找我商量什么?”傅歧很干脆地说,“我都听你的。”   我真要助她回国,全凭我一人不行,我这人从来不愿匆忙行事,得提前打算。”他压低声音,在傅歧耳边地低声说着几句话,又问:“可不可以?”   傅歧愣愣地说:“可以倒是可以,但花将军怕是不愿意吧,毕竟要……”   “她若这样的决心都没有,就不值得我相助。”   马文才淡淡地说,“白袍骑如今不成气候,子云先生学习骑马加管理军务都尚且分身乏力,她抽身走了,我这参军说不得都得顶上,怎么算都是我损失更大。”   “行吧,不是很难。”   傅歧想了想,又说:“这些东西我好齐备,就是路引这些……”   “这些不必你操心。”   马文才笑道。   两人又商量了一会儿,确定了些细节,才相约着一起回帐篷。   等到了营帐外,恰巧祝英台也跟着花夭一起走出帐篷,祝英台的表情很兴奋,全然没有之前来时忐忑不安的样子。   祝英台打了鸡血的样子倒让马文才吃了一惊。   这是什么情况?难道祝英台向花夭表白被答应了?   难道花夭没有好好和祝英台说清楚,让祝英台误会了什么?   祝英台要知道了花夭是女人,应该会眼泪汪汪哭着出帐篷才对嘛!   马文才用狐疑地表情看看祝英台,又看看花夭,十分担心花夭欺骗了祝英台的感情。   祝英台看到马文才过来,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跑到傅歧面前抬起头:“不是要看账簿吗?走走走,我现在陪你去!”   留下花夭和马文才两人大眼瞪小眼。   “她……这是怎么了?”   马文才指着离开的祝英台,纳闷地问。   “我答应她不能说,并不是什么坏事。”   花夭对马文才拱了手,“我先去操练了,之前请求马兄之事,还望……”   “我明白。”   马文才狐疑地点点头,目送着花夭离开。   祝英台来了,傅歧的任务就减轻了很多,牛首山大营里也没有多少账目,要不是之前朱吾良贪腐太过,怕是这些物资也不必从金部发放下去,而是由白袍骑的军曹核对。   马文才说是参军,其实更像是个副官,白袍骑内什么时候他都可以管,也可以不管。打仗时要参略军事,现在也只能在花夭身边听听如何训练骑兵。   陈庆之为人宽和,又是庶人,一直在和士卒们培养感情。他虽是主将,可却不通骑术,和其他士卒一样操练,因身体文弱有时候还垫底,但从不放弃,所以众人对他又敬又是亲切,并无拘束。   倒是马文才因为是士人,一开始又领着北府兵用武力镇压白袍骑旧人,颇有些高高在上之感,白袍骑里众人对他都有些畏惧,寻常士卒也不敢接近他。   他倒是有意想要亲近白袍骑诸人,只是先入为主的印象太过深刻,成效也不算明显,他在白袍骑中,怕是人缘连傅歧都比不上,毕竟傅歧一来,总是带着不少物资。   然而要说受爱戴,最受敬重的,却还是花夭。   她骑术好、懂练兵之法,又出身军中,了解军中习气,一如军营便犹如回到了自家地盘,好似如鱼得水。   白袍骑里人人佩服她的人品武功,当兵的都是庶人,也不讲究什么出身。白袍骑里大部分士卒就没和魏国人交过战,更没有边境军民那般对魏人有所敌意,这让花夭的威望日益加重。   莫说马文才,就连陈庆之,恐怕也有所不及。   梁国只想着花夭是魏国人,擅练骑兵,却没想到会带出上千迷弟,就连陈庆之都私下担忧着,会不会这些人跟着花夭北上魏国,最后一去不回,投奔花夭去了。   对于马文才来说,只要花夭还在白袍骑中,他便无法真正立威,在即将到来的乱世之中,唯有掌握兵权才是根本。   于是乎,看着校场的马文才,突然悟了。   要想在白袍骑立威,就得趁出乱子的时候力挽狂澜。有什么比练兵的将军突然跑了更乱的?!   得把花夭赶紧从这里弄走! 第342章 身体发肤(未完)   在马文才明确的表达了不需要花夭“卖身求生”之后, 花夭也似乎像是想通了什么, 再没有以教导之名私下里做什么小动作。   这让马文才松了口气,学习骑术的进度也加快了不少。   花夭大概是对这支“速成”的军队并没有抱什么希望,她在训练白袍骑的时候,着重训练的是白袍骑的“速度”。   准确点说,是“逃命”的速度。   这不免让人觉得有些丧气,毕竟如今要资源有资源, 要宝马有宝马, 谁不想做一支精锐骑兵?   可当花夭轻轻松松将数人挑与马下后,白袍骑的众人不由得陷入一片死一般的寂静之中。   “论水战, 我国不如贵国;论马战,贵国不如我国。”   花夭还知道给别人留点面子,“我国骑兵, 大多从会走路开始就会骑马, 马上作战更是重中之重,就算诸位从现在开始练起, 再练上个三五年, 也未必就是对手。”   几个月的时间, 练出来的骑兵, 怕是只能骑马。   “我等向贵国借兵,并不是为了与我国骑兵作战,而是为了能顺利脱逃。当初要借骑兵,正因如此。路途凶险,我国诸位使臣既然劳烦诸位护送, 自然希望诸位都能平安归国,孰轻孰重,还望周知。”   花夭看着被她打击到的士气,叹气道:“所以,诸位还是先以练骑术为先吧。”   最近几日她教马文才几门绝学,引得不少白袍骑士卒心痒难耐,纷纷效仿。   只是这样的本事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学的,马文才本身有武学大家指导武艺,又胆大心细,学起来尚且吃力,更何况他们?   失败几次后,白袍骑的众人心态未免有些急躁,再加上花夭一直让他们训练的都是最基础的东西,无非就是骑马兜圈,这种怨气就越积累越强。所以才有了今日这番比试,让他们知道两国骑兵之间的差距在哪里。   陈庆之自然知道花夭一片苦心,他如今自己也才刚刚学会骑马而已,在魏国人眼里,他们这群白袍骑恐怕只是个笑话,今日有士卒想让花将军传授几门绝活,换成是他,他也会不耐。   好在花夭脾气还行,白袍骑众人也服她,在被她三两下打趴下后再也没有了意见,继续学着如何“逃命”。   她下了场,不免也有些疲惫,一眼看去马文才竟在场下等候,心中不由得一颤,快步向他走去。   马文才与她有三日之约,今日便是第三日,马文才来找她究竟为何,一望便知。   果不其然,两人找了个空旷的地方,花夭刚欲提问,便听得马文才问:   “你还记得萧正德是要用什么身份北逃吗?”   花夭一愣。   萧正德正是被她手刃了的,回想片刻,她下意识地回答:“僧人?”   “正是僧人。”   马文才点头,“你我两国并未开放边境,寻常人等想要离境难如登天。但无论是我国还是魏国,皆是崇佛之地,无论是否兴起刀兵,皆会对僧人网开一面。”   正是因为两国都崇佛,虽然军中和朝中关系都很紧张,但佛门之间却交往不断。   当年达摩从南方入梁国境内,与梁帝一言不合,就这么北上去了北魏;   而这么多年里,南朝这么多寺庙皆有云游僧人前往北方求佛,也有北方寺院的云游僧人来南方“交流”,他们用的虽是两国寺中开出的度牒和路引,但进出关卡却并不困难,概因两国的掌权者都对佛门十分崇敬,曾关照过大开方便之门。   “当时陛下安排萧正德逃命,用的是同泰寺云游僧人的身份。一个寺中有僧人出去云游,往往不会只有一人,为了不使萧正德太过显眼,当时开具出的文书共有七份。就在萧正德离寺之后,其余六名僧人也一同离了寺,结伴往北方去了。”   马文才说出自己的打算。   “我虽弄不到通关度牒和文书,但这几份文书都经过我手,想仿制一份却不难。我可以帮你造几份以假乱真的文书,帮你出关。”   他看着花夭的头发,欲言又止。   花夭愣了愣,立刻明白。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即使不为了这点“孝道”,要让一个女人舍弃掉自己的头发,并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   但凡女人都爱美,花夭从小为了乔装男人,头发并未蓄到太长,但再短也好过没有。   和尚是要剃度的,一旦她要乔扮僧人回去,自然是要把头发全剃了。   不但是她,此番和她一起入梁的家将也要剃度,方能一起乔扮成僧人。   “同泰寺的僧人袍服与其余众寺不同,此乃皇家供养的寺庙,若想乔扮的像,僧袍便不能错。好在同泰寺的袍服鞋履也是金部置办的,傅歧可以替你备齐。”   马文才已经想好了路子,“只是你乔扮成僧人,大黑这样的马却是骑不得了,还有那些金子,你可想好怎么带回去?”   说起大黑,花夭眼神一黯。   她心里知道马文才说的没错,一个出家云游的僧人,大部分是托钵而行,到南方行船、到北方乘车,如果骑着大黑这样的好马,是个人都知道情况不对。   理解归理解,却放不下。   “……便只有这一个法子了吗?”   花夭艰难地问。   “你若想快,就只有这一个法子。”   马文才回答。   “请帮我照顾大黑一阵子,待他日有机会,我必来取……”花夭感觉心中在滴血。   “我知道养它花费不低,之前在马兄这里赚到的佣金……”   “花夭,你觉得我养不起一匹马吗?”   马文才好笑道,“但是你走了,马在我这,这等于不打自招,我劝你还是想个法子安置好大黑。”   “无妨,我会将马在众人面前‘赠与’你。”   花夭终于有了决断。   “马兄若妥善准备,需要几日?”   马文才算了算自己的速度,给出了个日期。   “最快也要七日后,方可做好准备。”   花夭得了准话,虽有万般不舍,却也拿得起放得下。   之后几天,两人都忙了起来。   此事对马文才来说,不过是麻烦了一点,裴家之前做的是走私的生意,马文才手上有的是伪造文书的好手,他又见过真物,只要按照真物仿作便成。   马文才甚至给花夭送了些僧书过去,让她临时抱佛脚多看一看,免得到时候露了纰漏。   她要一路北上,路上不可能总是投店,但凡云游僧人,出行大多在寺庙里挂单。同泰寺出外的云游僧人又大多是有德高僧,万一挂单时被人拉去讲经念佛,总不能一点都不懂。   众人都在为花夭出逃做准备,白袍骑中却无人得知,只觉得这阵子花夭和马文才在一起的时间多了点。   他们怕走漏了风声,这件事马文才和傅歧一个人都没提,连祝英台都被蒙在鼓里。 第343章 折柳送别   孙秀之是真的喜欢动物。这种喜欢使他在徐家照顾兽栏时十分快乐, 也在他不得不拿兽栏里的动物试验药性时十分痛苦。   后来, 他离开了徐家,成了专门治疗动物的兽医。   因为他毕竟学的是治人的医术,兽医是自学成才,所以在丹阳,孙秀之是庶人最尊敬的医者之一。   徐家“有救无类”,但也从没有给畜生治过病, 但对于很多家庭来说, 负责耕地的牛、负责拉货的骡子和驴一旦生了病,全家人的生活也就过不下去了。   但即便如此, 他也从来没有治过这么多病马,这些因为疲惫或疾饿而饱受折磨的灵物让他心都碎了,得知这里的战马都遭受着什么, 哪怕没有师父的儿子那封信, 他也是愿意来的。   他在牛首山大营住了半个月,几乎是将所有的心力都放在了救治这些战马上, 但在这半个月里, 也还是有不少马没熬过去, 陆陆续续的离去。   剩下的慢慢调养, 倒也有些渐渐恢复了往日的灵气,它们也知道自己是被谁救的,对孙秀之也格外亲近。   正因为如此,孙秀之偶尔会住在马厩这边,随时照看病马的伤势。花夭和大黑告别之时, 孙秀之恰巧就在附近。   “大黑,你要乖一点,那个马文才不是坏人,但是你也不要任性,好不好?”   “我会来接你的,祖训绝不可违,但是我现在没办法带你回去……”   “这些马还等着你当头儿呢,你就留在牛首山大营,乖乖带你的徒子徒孙们,也好不让它们堕了河西马的名头……”   “你看我怎么傻了,你是大宛马,和河西马有什么关系?”   夜色之中,孙秀之躺在干草上,听着马厩里的年轻将军对自己的宝马絮絮叨叨,一时之间,竟觉得有些岁月静好。   他很佩服花夭这样的人,能为了自己的目标一往无前,绝不回头。白袍骑一开始并不喜欢这个魏国的将军,但她用了半个多月的时间,一点点磨平了别人对她的怀疑,也磨平了别人对她的偏见。   有时候他想,再也没有一个将军会像她这般,如此真心实意地帮着他治马。也许也有人有这样的力气,但那一身匹夫难当的力气,不应该是用在马身上的,而是应该用在人身上的。   不是工具,不是折辱自己,她把这些马也当成了同袍。   这几天花夭每天都来和大黑说话,孙秀之每天都藏在干草里,头枕着一轮明月,听着她絮絮叨叨地说。   孙秀之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他已经预感到了这位花将军要去做一件什么大事,而这件大事是所有人都要阻拦的,为此,她甚至要放弃自己的半身。   他看出了所有的不对,却选择了不说。   所以当那一天到来的时候,他一点都不吃惊。   “什么叫花将军留书离开了?”   约好的操练时间花夭没来,陈庆之以为花夭身体不适,派了个小兵去看,却发现花夭的营帐里人影全无,只在案几上留了封信和一本册子。   陈庆之将信展开一看,便变了脸色。   信倒是写的平铺直叙,先是向白袍骑和梁国皇帝致歉,而后告之自己为什么不能再留在南方,最后说明自己已经趁夜离开了牛首山大营,将会一路北上,回归故国,勿要挂念云云。   又提及自己匆匆离去,无法携带家传宝马大黑,便将此马转赠给马文才,望能好好对待云云。   “咱们大营本就在城外,连等待开城门都不必,若是花将军趁夜走了,现在也不知道去哪儿了。”   几个副将大感不妙,有些慌张。   自从朱吾良出了事,不少人盯着白袍骑,陈庆之和马文才来这里一个月,已经将这里的沆瀣之气一扫而空,好不容易白袍骑有了些起色,花夭却突然这样撂挑子跑了,实在是有些不厚道。   要是再不客气点,就是没有信义了。   “这是什么?”   另一个副将看着陈庆之手中的册子,好奇问。   “这是一本……”陈庆之表情有些复杂地说,“教导如何训练骑兵的手书。”   他草草翻了下,花夭写的很细,几乎将每个方面都考虑到了,也在每一个训练的过程前注明了该有谁做示范、又由哪一个副将来教导,相比起她大包大揽教导一切,这样的手册其实更适合白袍骑。   毕竟,花夭虽然是百里挑一的骑将,但对梁国来说,基本是万里挑一,而她的身份注定她不能长久的留在梁国,比起所有人的士气和军心都压在花夭一个人身上,像这样各授所长才是一支军队良性发展的前提。   “咦?”   陈庆之何等人物,匆匆一扫便明白了花夭想要表达的是什么,再翻翻册子,越到后面,花夭写得越细,显然这个问题她从一开始来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了,而这本册子,也不是一蹴而就的,显然来的第一天就在写。   花夭家世代都在怀朔教导军户,家里也不是全是天资聪颖之辈,有时候遇到才能平庸的孩子也能坐稳这个位置,靠的就是“各施所长”。   有这本册子,即使花夭不在这里,亦能训练出合格的白袍骑。   其余几个副将也看出来了,传阅册子的手不禁颤抖。   对于任何一个将门来说,如何训练一支精锐的办法都是严格保密的,也是一个家族能迅速崛起的根本。   更别说这样“因材施教”,彻底按照白袍骑量身打造的训练方法,若非是自己亲自带兵,轻易不会有人拿出来。   “这……这花夭,到底……”   几个副将有些弄不懂她到底在想什么。   “她心系故国,恐怕早就生出了去意,只是无法随手放下白袍骑,所以才有了这物。这次,是我们承了她的情……”   陈庆之拿着手册,也是一声感叹。   “向陛下禀报的事,便交由我吧。”   有了陈庆之安抚众人,又按照手册上的继续安排今日的训练之事,牛首山大营里倒没有因为花夭的离开而混乱起来。   倒是孙秀之那里因为无人压马有了点小麻烦,但他本就不是什么孱弱之人,能给牛接生的又能多娇贵?于是他只是多叫了几个士卒压住了那些马,虽然没有花夭使着顺手,但也多花不了多少时间。   马文才回来的时候,便是这样一片祥和之气,让他不禁觉得自己走错了地方。   “难道他们没有发现花夭昨夜走了?”   马文才心道。   这也未免太平静了?   还好有人见了马文才来,终于按捺不住心里的恐慌凑上前来,三言两语把花夭走了的事情对他说了。   为了避嫌,马文才这两日都没来牛首山大营,而是留在宫中帮着做些跑腿的事情。   “册子?什么册子?”   马文才心里一凉。   “陈将军在那里,您去问吧。”   那士卒也没见过那本“兵书”,据说是本拿到了就能练出骑兵的宝物,几个副将都将它视为重宝,连靠近都不让。   马文才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见到了几个副将后,才知道陈庆之匆匆入宫去了,正和他错开了。   “你小子也不知道走了什么运气,花将军走的时候把那匹大宛马送给你了!”   胡副将拍着马文才的肩膀,满脸都是羡慕。   “不过也只有你这样的贵家公子才养得起这样的好马,给我们我们怕是要饿瘦了它。”   他话说的体贴,其实谁都知道是开玩笑的。   一个骑将拿到了好马,又怎么可能饿瘦了自己的战马?更别说这位胡副将不是之前和朱吾良同流合污之辈,而是被排挤出去的第一批白袍骑里提拔上来的。   马文才连忙做出一副震惊的样子,演技好到所有人都没看出端倪,再提到那本“册子”,正在教导跨越障碍的副将恰好回来,将那册子往胡副将手上一递:   “休息一刻后练习队列,这是你的活儿。”   在白袍骑的骑兵被选拔为骑兵之前都是合格的士兵,他们主要训练的是配合而非骑射,如何在行进过程中不因一个人的失误拖累全局、如何在发起冲锋时保持马身一致,这些都需要旷日持久的训练。   胡副将脸上的羡慕之色一正,接过那本册子翻开,到了队列那页,只见一排苍劲有力的字迹写着两个字:   “迂回。”   胡副将之前已经把这一页看了无数遍,花夭早就已经发现白袍骑人数太少、骑兵仓促训练,无法在正面迎击敌人,所以训练的都是和队列有关的,希望借由更快的速度,更广大的空间以及更多的攻击方式来脱离战斗,而这些的关键就是用迂回的方式来击溃侧翼达到的。   马文才看到队列里那一个个图解心里就凉了一半,再站在校场上看着胡副将利用队列训练一个个如何分割开敌人、如何迂回分散又重新集结,将牙咬得嘎吱直响。   这买卖亏了!   有这本册子在手,何必需要花夭?   说好的花夭一走军心浮动,他来力挽狂澜呢?!   ***   三个时辰前。   已有离意的花夭自然不是拖泥带水的人,她已经花了好几天的时间安抚大黑的情绪,她知道自己的马通灵,如果向它好好解释,它能理解自己为什么要暂时将它又送到马文才那里。   在马文才那里,它不是大黑,而是“象龙”,不过没关系,无论它是什么,都改变不了它在自己这里的分量。   “主公,真要这么做吗?”   跪立在花夭身后的陈思手拿着剃刀,好几次都下不去手。   他们什么刀都拿过,连杀人都不会抖的手,如今却在微微颤抖着。   “哎……”   花夭在铜镜里看到背后陈思挣扎的表情,突然伸手接过后面的剃刀,亲自动手下了第一刀。   寻常人第一次用剃刀这种东西总是会割出很多口子,新剃的头发也不太好剃,但在花夭这群对刀掌握已经炉火纯青的武将手上,那剃刀就像是有着某种法术,只见得头发沿着头皮纷纷落下,却不见任何伤口,只留下一片微微返青的头皮。   花夭只能剃刀眼睛可以看到的部分,但下了这第一刀,陈思和阿单心理上的抵抗就没那么困难了,陈思见花夭束手束脚,只能眼中含泪的接过刀,将她头上其他地方的发都剃掉。   直到三人将头发剃得干干净净,他们才起身各自换好傅歧送来的僧袍、僧鞋,又戴上云游僧常用的那种斗笠,斜垮上僧袋,趁着黑夜步出破庙。   牛首山大营本就在城外,但在城南,他们得靠水路离开建康,而后辗转向北,在马文才安排好的裴家客店那里换乘劣马,进入魏国边境城市。   这一路的行程马文才已经事无巨细向他们介绍了好几遍,是以对他们来说并不惊慌,但就这样不告而别本就是件让人内心愧疚之事,所以所有人心情都不太好。   待到了江边渡口时,马文才已经带着傅歧在等候,他们如今都有官职,本是不应该来的,但此事毕竟和他们有关,马文才又是个操心的性子,不到最后一刻把人安全送走,他都不会放心。   只是来是来了,却和傅歧两人都做了乔扮,他手下有会易容的,不但一身在家居士的衣衫,还都贴上了胡子,看起来就像是两个潜心向佛的香客送云游的大师离开。   渡口安排的船也是马家的,从掌舵到船工都是马家人,也不怕出什么纰漏。   待到了离去之时,马文才和带着斗笠的花夭两两相望,气氛有些尴尬。   虽说是花夭自己愿意的,但他其实也不是没有其他法子送她出京,选择这个法子,一是速度最快最为稳妥,却也有之前被她“逗弄”心中不甘的一点小小报复之心。   但真看到花夭戴着斗笠领着两个“弟子”缓缓而来,他那点不甘和气恼的小心情却也烟消云散了。   世道艰难,谁又能随心所欲?   从此便一笔勾销吧。   马文才如此想着,按照南方送别的习惯,从渡口边的柳树上折下一支垂柳,抵御花夭:   “此去山高水长,不知何日能够再见,祝花将军一路顺风。”   “柳”与“留”谐音,古人内敛,不忍分别却又不能忘怀,便用这种方式来委婉表达自己的意思。   柳枝的特点是随处而活,只要插下柳枝便能成荫,此举也颇有点祝福对方“随处而安”之意。   花夭虽在怀朔长大,但她并不是不通汉人文化,但不知如何,看着这递来的柳枝,她却有些不想接。   她不解,马文才还以为对方是不知道他折柳是什么意思,有些讪讪地想缩回手,感觉尴尬极了。   还是旁边的傅歧解释说:“我们这送别都送柳枝的。”   说罢,他从柳树上也折下一支,递给花将军:“愿你此去大展宏图。”   “我们那不折柳,关外只有杨树。”   花夭笑笑,“我们送别,用歌。”   她最终还是接了柳条,上了客船。   涛声阵阵,那小船摇着撸缓缓向北,风中传来花夭带着磁性的女音,这时他们才恍然发现花夭本来声音原来是这样的,也不知她是用了什么的手段,平时竟能用中性的低沉嗓音乔扮男人。   “上马不捉鞭,反折杨柳枝。   蹀座吹长笛,愁杀行客儿……”   清晨岸上人烟绝迹,歌声幽幽,飘荡而去。   “腹中愁不乐,愿作郎马鞭。   出入擐郎臂,蹀座郎膝边……”   唰的,马文才脸通红了。   “遥看孟津河,杨柳郁婆娑。   我是虏家儿,不解汉儿歌……”   想起那句“我们不折柳,我们唱歌”,马文才有些怔怔出神。   “健儿须快马,快马须健儿。   跸跋黄尘下,然后别雄雌。”   随着歌声渐远,那声音也越发雄浑,待到最后一句时,已经是男儿之声,还伴随着附和之音。   花夭那惊鸿一现的本音,终是不见了。   马文才的耳边还响彻着“跸跋黄尘下,然后别雌雄”的开阔意向,好半天不能回过神。   待回过神时,心中已经有了点说不明道不明的惆怅。   抬头一望,旁边的傅歧好像已经吓傻了。   “怎么了?你家的大恩人送也送走了,该走了。”   马文才本来不愿带他来的,只是花夭救了他兄长一命,所以他死活要来亲自送别。   如今人已经走了,他还傻傻站着干嘛?   “马马马马,文才……”   傅歧指着离开的小船,哆嗦着说不清话。   “花花花花夭,怎么唱,唱女人的歌?”   还有那女人的声音?! 第344章 姐妹情深   傅歧从头到尾都不知道花夭是个女人, 无他,因为花夭实在太能打了。   他是个土生土长的公子哥,没有穿越没有重生没有奇遇, 遇见祝英台这一个女扮男装的奇葩就已经感觉够神奇的了,但祝英台面红齿白长得又斯文, 这女扮男装除了惊讶下, 也还算合理……   但花夭是谁?花夭是在会稽学馆里教骑射时动不动就开黄段子、一路北上糙的连他都看不过去, 能一只手把他揍得满地找牙的魏国将军!   马文才拉着傅歧回去的时,傅歧就跟得了失心疯一样, 所以回大营的路上就耽搁了点时间。   花夭的离开,对于魏国人的震动, 要远大于梁国人。毕竟对梁帝萧衍来说, 花夭不过是个官品不高的女将军,是去是留, 他并没有太在意。   更别说后来陈庆之还带着花夭编纂的那本骑兵训练要术入宫,萧衍本身对白袍骑的期望值就不大,眼见着烂摊子还没那么烂, 便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任由魏国人自己处理了。   但魏国使臣那边,直接炸了锅。   总之外界关于这位花将军叛逃的消息喧喧闹闹了好一阵子, 之前魏国还有点“家丑不能外扬”的心思,现在却不顾这么多了, 直接把花夭女人的身份抖了出来, 几位在魏国家族势力不弱的使臣更是扬言要她后悔如此选择。   原本傅歧对花夭是个女人只是半信半疑, 毕竟会捏一把女人嗓子也不算什么绝技,可当这个消息是从魏国使馆里传出来时,就消息的真实性就不好让人怀疑了。   “她怎么能是个女人呢?”   傅歧还是想不通,嘀嘀咕咕着,“她怎么能是个女人?”   马文才这几天被他吵得耳朵都磨了茧子,闻言一翻白眼:“为什么她就不能是个女人?她家祖先本来就是女扮男装去参军的。”   “可是她揍过我啊!”   傅歧红着脸,回想着之前发生的事情,脸皮感觉要炸开了。   什么按在地上打、抓着腰摔、怀中抱杀……   军中相斗的技巧和角斗有关,花夭本身力气就大得可怕,又会诸般技巧,他被对方压在身下不能动弹往往是常事。   想到这里,傅歧突然有些扭捏地说:“马文才,你说我和她如此贴身互博过,是不是该要负责啊?”   这事要是搁在南朝……   他想了想,“况且,花夭与我家有大恩,就算是出于道义,我也该护住她的。现在她头发都没了,以后想要嫁人说不定……”   “得得得,我看你是脑子被门夹了!”   马文才手中折扇轻敲了他脑门一记,“她沙场征战这么多年,又久在军中,就算要负责的,也轮不到你。何况你负责什么?人家是揍了你,不是你揍了人家,按理是花夭对你负责,你现在是家中的独子,难道要入赘吗?”   “咦?这我可没想过。”   傅歧在本质上还是这个社会的主流观念,讪讪地说:“我只是觉得,若她要过的艰难,我倒是可以纳她为妾,她是我的恩人,我必……”   他话说到一半,突然住嘴。   马文才刺过来的眼神既冷又傲,有些吓人。   傅歧和马文才是多年的知交,知道他这是动了真怒,虽然不知道自己哪里惹了马文才,也只能挠挠头。   “我就是说说,说说……”   “你可以拿这个话去问问祝英台,看看她如何回你。”   马文才挑了挑眉。   傅歧直觉马文才不愿意再谈论这个话题了,只好住口。   “对了,马文才,我这次来找你,是有人托我给你带个口信。”   傅歧突然想起来正事,连忙道。   “魏国那位兰陵公主,想要见你一面。”   他和兰陵公主并不熟悉,但使馆上下用度都是出自宫库,想要给他带个口信不难。   “兰陵公主要见我?”   马文才诧异道:“我与她并无什么交情,为何她要见我?”   “不知道,说不定花夭和这位公主感情不错,走之前嘱托过什么?”   兰陵公主原本是作为和亲的使者而来,萧衍的几个皇子皆有妃子,他不愿让自己的孙辈留有胡人的血统,所以一直对这位公主的和亲兴趣不高。   他自己也多年不近女色了,兰陵公主便是想入宫都很难。   原本为了推进求和,倒是在和宗室与谢家博弈着婚事,但现在北魏出了乱子,眼见着就要内斗,那些曾经为之面红耳赤争夺的条件也变得不咸不淡,就这么搁置了下来。   被困在魏国的兰陵公主,一时间变得有些尴尬,平日里除了还逛逛佛寺,基本不怎么出门。   傅歧说她和花夭感情好,那倒是不假,要说花夭走之前向这位公主透露过什么,也难说。   马文才不敢保证这位公主知道些什么,但他肯定花夭肯定不会将他的身份抖出来,如此一来,去与不去,就需要斟酌。   万一三言两语被诈出自己才是花夭归国的帮手,肯定平添不少麻烦。   但是故意避而不见,又难免有做贼心虚之感……   天生心眼多的马文才,差点活生生把自己纠结死。   “你到底去不去?”   傅歧等了半天没等到回答,不怀好意地咧了咧嘴:“徐之敬说了,少点思虑,不然你要秃头。”   马文才的额头被“秃头”二字刺激的一跳,脱口而出:“去!”   “兰陵公主约你明日午时在牛首山佛窟洞相见,她明日去佛窟寺礼佛。”   傅歧说,“我怕她有可能对你不测,到时候我会带人在山脚下接应,若是有危险,你就把祝英台给你的‘炮仗’丢出去。”   马文才见他难得这样思虑周全,不由得大感欣慰。   到了第二日约定之时,兰陵公主果然已经在佛窟寺里等候了,身边只有几位护卫和侍女。   马文才是单独一人去的,他不知道这位公主要做什么,要真动起手来,一个人跑总比一群人跑要容易些。   “我现在知道花将军为何将马托付给你了……”   见马文才单独一人前来,兰陵公主也有些讶异。   “马侍郎好胆色!”   “不敢当。”   马文才神色淡淡地向公主行礼。   “不知公主找马某,有何贵干?”   兰陵公主想起白袍骑之前的传闻,只是犹豫了一瞬,便开门见山道:“我想请马侍郎割爱,将花将军临走时落在牛首山大营的大宛马给我。若马侍郎愿意,我可奉上与马同值的十倍黄金。”   那马明明是花夭赠给马文才的,这位兰陵公主却闭口不提,只说“落在大营”云云,马文才心里当即就有些不快活,直接一口拒绝。   “在下受人所托,自会好好对待那匹宝马。”   他以为这公主是看上了花夭的马,不愿它落在南人手里,心想着话不投机半句多,拒绝完就要走。   兰陵公主见他竟连犹豫都无,急得轻叱道:“把他拦下!”   左右护卫拔出兵刃,拦住要离开的马文才,马文才单手劈向护卫拔刀的手腕,那人握着把柄的手顿时一松,刀身又重新落入了鞘中,但就这一下的功夫,马文才已经突出了包围,手在袖中扣住了竹筒。   “公主利诱不成,是想威逼了吗?”   马文才铁青着脸,“区区不才,好歹也是宫中行走的侍郎、山脚下大营的参军,公主是否太不把我梁国官员放在眼里?”   他原本对这公主还有几分善意,她头脑清醒又善于交际,在魏国一直口碑不错,只是身份有些尴尬。   但现在这举动,就足以称得上莽撞了。   见到马文才会武,兰陵公主吃了一惊。   “马侍郎误会了!”   兰陵公主担心马文才不管不顾就走,说道:“我欲向马侍郎买下大黑,只是为了将此马送回花家堡中,并不是要据为己有。”   “马郎君可知道此马对怀朔花氏何等重要?”   她匆匆说了遍这匹马的来历,以及这匹马的血脉留存之下的不易。但除此之外……   “怀朔花家并不擅经营,虽然出过一位花木兰,但其后人丁却渐渐凋敝,是以花家的大宛马,历来是花家继承人的聘礼或彩礼……”   兰陵公主为自己的朋友担忧着,解释道:“此事六镇之中人人皆知,愿意用大宛马来求娶新人,是花家最高的敬意。如今花夭将她的伴生黑马给了你,日后她若成亲,该如何和夫君解释?”   马文才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理由,直接听傻了。   “我想你也知道了,花夭是个女人。你们梁国瞧不起武夫,六镇子弟却有不少想娶花将军的,其中不乏镇将豪酋之后。”   “她心系旧主,匆匆回国,我大概能理解她破釜沉舟的心情。她在魏国认识的人不多,从牛首山趁夜离开也没办法将马妥善交付朋友之手。可我身为好友,依然想要维护她的声誉。”   兰陵公主向着马文才深深一礼。   “我不能让她日后向夫君这般解释……”   “‘我虽心仪与你,但我祖传的大宛马已经给了别的男子。’” 第345章 干卿底事   这位魏国的公主原以为自己一番话, 不说能打动马文才,至少也能让他知难而退,毕竟花夭愿意把自己的马托付给他, 说明两人至少交情不错。   而好朋友,总是不忍心让对方为难的。   谁料兰陵公主情深切切的几句话, 把马文才气笑了。   “花夭赠我马, 顾我何事?”   他眼神中满是讥诮之色, “又干卿底事?”   兰陵公主愣住了,左右侍卫更是喊了一声“放肆”,然而马文才却丝毫不惧, 该说的话一句也没憋着。   “兰陵公主,马某虽只是一小小的侍郎, 好歹也是大族之后, 世代为官, 马家家底还算丰厚,一匹大宛马还是养得起的。”   他觉得今日这事十分可笑, “花将军将马托付于我,便是相信我。她前脚刚刚北回, 公主后脚立刻来讨要花将军的马,到底是不相信花将军, 还是不相信我?亦或者……”   “其实公主才是看上了马的那个人?”   兰陵公主被说的脸一红,但还是硬着头皮说:“马在我这里, 总好过在一男子……”   马文才觉得这个世界疯了!   之前祝英台不知道花夭是女人爱慕上还可以理解, 这位兰陵公主出身魏国宗室, 居然也一副为花夭神魂颠倒、甚至爱屋及乌到不愿意让花夭和任何男人扯上关系的地步?!   和这种感情出了问题的人说话,说了也是白说,马文才不愿再和兰陵公主就这种扯淡的事情再继续下去,是以当场拂袖而去,拒绝的特别彻底。   他原以为自己说的很明显了,却没想到兰陵公主却毫无放弃之意,之后屡屡派人来求买那匹如今改名“象龙”的黑马,让马文才烦不胜烦。   更没想到的是,这件事仿佛像是有了一个不好的开端,自那以后,不光是兰陵公主来求马,就连魏国不少使臣,也愿意出重金求买花夭的那匹大黑。   魏国这些使臣当初也俱是魏国千挑万选的英才之辈,有的出身鲜卑豪酋,有的是汉人门阀子弟,在北方的汉人和鲜卑人混居已久,也都有爱马之意。   之前这神骏的大黑是花夭的爱骑,他们不好夺人之好,如今花夭将马赠给了马文才,这位魏人料想着南人都是骑驴乘牛车的,连河西马都在梁国养残了,半是爱惜宝马、半是想要拥有,也纷纷来求。   一时间,牛首山大营和马文才居住的地方门庭若市,皆是前来求马之人。   兰陵公主到南方虽不久,但因善于交际,也有了一群裙下之臣,这些人听说兰陵公主想要拿回马文才那的北魏宝马,便也使出各种手段,想要从马文才这里拿回宝马讨好佳人,一时间,马文才烦不胜烦。   事情到了这一步,便已经变了味。若说之前只是客客气气来“求马”,后来倒更像是一场比试,看谁能取了马文才这里的宝马,便是最有手段、最有势力之人,连马文才也不敢不给面子。   这种事说起来幼稚,但达官贵人中不乏这样沽名钓誉之人,于是乎,如果说之前魏国人求马还有些“不忍国中宝马落与他国之手”的意思,那梁国这些贵人来求马,就纯属是在仗势欺人了。   这件事闹到后来动静太大,连建康的百姓都知道了有位年轻的侍郎得了个匹举世无双的宝马,就连市井之间都开了盘口,赌那马文才能将那马护住几个月。   花夭托付“大黑”给马文才并不是第一次,马文才也没想过这匹马背后还有这么多含义,当时应就应下了,若知道这马还关系花夭的婚姻,肯定不愿意揽这档子事。   花夭现在托付的意思也很明白,便是请马文才保住这马,不要变成任何人的所有物,他虽怕麻烦,却也重视诺言,既然答应了,便不会反悔。   但马文才再看到大黑,便免不了有些郁结之意。   “噗!”   这种憋闷的感觉也传达到了大黑那里,见到马文才递过来的黑豆,大黑噗的一声将它们喷落与地,又扭过头去傲娇的不看马文才。   “别别别!让人看到了又要说我们梁人虐马!”   傅歧见马文才抄起豆料袋子就要砸大黑,连忙扑过去拦住马文才的动作。   “它就是匹马,何苦和它置气!”   “它就是故意的!”   马文才提着袋子,怒瞪大黑道:“你这不识好歹的家伙,若不是我护着你,你早就被人卖了!”   “噗噜噜!”   大黑喷了马文才一脸口水。   “你给我放开,让我宰了它啊啊啊啊!”   爱洁的马文才已经疯了。   傅歧使劲拉住马文才,祝英台看马文才这难得幼稚的架势以为他要揍马,连忙跑到马圈起去想要把大黑拉走,以免发生人马互博的惨案。   谁料大黑虽然通人性,但毕竟是匹战马,除了花夭和马文才外不让外人亲近,见祝英台靠过来居然扬起前蹄,随时都可能踹过去。   祝英台此时要躲已经来不及了,傅歧背对着祝英台没看见,马文才见大黑居然要踹人大吼一声:   “死马!你敢动一下我把你皮扒了信不信!”   大黑被马文才暴喝一声,竟也放下了蹄子,祝英台逃过一劫,再也想不到拉缰绳的事,心有余悸地从马厩中跑开。   魏国几位使臣被引入马厩来找马文才时,见着的,便是眼前这一幕。   “我原以为,花将军托付宝马之人,总会是个爱马之人……”   为首的中年男子说话慢条斯理,带着一种独特的腔调,但那凝重的脸色,却已经透出了他的心情。   “却没想到,马侍郎对待宝马,和对待奴隶也没有什么不同。”   “谁?”   马文才见有陌生人来,推开傅歧的脑袋,定睛一望。   他也去过使馆不少次,认出这说话之人正是使馆中除了花夭以外另一位武将,名为刘陀罗,也是使臣之一,擅兵事,地位不低,也是使团中坚定地回国派成员。   见着这一幕,听到魏国人的话,领他们过来的陈庆之也有些尴尬,不由得回答:“马参军对这匹马十分爱护,每日里豆料和精料从未断过,遛马也一直是亲力亲为,想必是场误会。”   马文才在外人面前还是要面子的,傅歧见外人来了没有拦他,他也没有把手里的豆料真拿去砸马,那袋子被他随手往地上一扔,骨碌碌滚出不少黑豆,大黑见了精神一震,连忙低头去吃。   也侧面证实了陈庆之所言不假。   刘陀罗表情稍微好了点,但见大黑和几只外表瘦弱的河西马在一个马厩里,眉头还是紧皱着。   “马文才,我此次前来,是欲与你约战。”   刘陀罗开门见山。   他这话一说,几人都露出诧异的表情。   “约战?马文才可是文臣!”   傅歧莫名道:“你向文官约什么战?”   “此战非彼战。”   他回答。   “马文才得了我们北魏的宝马,我们不服。这几日,使馆里怨声载道,对花将军将马留与南方满是怒气,也有人怕马文才将马给了什么不识马的贵人,白白糟蹋了这样的龙马。”   刘陀罗说,“我们来南梁,是为了和气,可再这样下去,便没有和气了。我思来想去,只有一个法子,能堵住悠悠之口……”   马文才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缓缓走到大黑旁边,抚着它的脖子。   “他们质疑你,是不相信你有驾驭大宛马的能力。说实话,我也是不信的,但是我觉得花将军将马赠你,应该有她的原因。”   刘陀罗看着大黑任由马文才抚摸鬃毛,眼中闪过一丝羡,“我的骑术还算出色,坐骑也是名马,我代表诸位同僚,希望能和你赛三场马。”   “若你赢了,从此我等不再提你还马之事,认你为此马之主;若你输了,你要将大宛马还给我国,由我们带回国去。”   他对着北方,拱了拱手。   用实力堵住众人之口确实是个好法子,尤其马文才现在是白袍骑的参军,能在众人面前赢了魏国擅骑之人,从某种意义上也表示白袍骑并非庸兵。   可这人以这种方式、这种语气来约战,未免让人有些不爽。   傅歧是个爽直脾气,当即就想把一句“你算老几”丢他脸上,却被马文才拍了拍背后,硬生生止住了喝骂。   只见马文才的手慢慢地抚摸着大黑的颈侧,似是漫不经心地问:“刘将军,若是我不同意呢?”   刘陀罗没想到马文才居然这么说,怔然之后大笑道:“想不到堂堂梁国的参军竟然是如此胆小懦弱之辈!”   “你不必激我。我梁国的参军大多是文官兼任,我不应战,也没什么。”马文才依旧是那副不咸不淡的表情。   “论公,你是魏国的武将,我是梁国的文官,这比试根本就不公平;论私,这马是花夭赠我的,又不是我抢来的,名正言顺,我也没有和你比试的道理……”   马文才无所谓的态度和话语终于让刘陀罗黑了脸。   “不过,你有句话说的倒没错,他们确实‘不服’我。”   马文才在他发怒之前,话锋又是一转。   “我虽不在意你们想什么,但总是接二连三的有人来用‘你配不上这匹马’来‘说服’我……”   他眼神阴鸷。   “实在是烦得很。”   刘陀罗和同来的两位使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太明白这位梁国的侍郎兼参军是什么意思。   好在马文才连打哑谜的心思都没有。   “所以,你们想让我赛马,也不是不可以。但既然于公于私我都不必和你们赛这场马的,你们若什么好处都没有就要我下场,却是不行。”   在讨价还价上,马文才不惧任何人。   “这马本就已经是我的,我赢了你们没有任何损失,我输了却要让你们把马带走,这是什么道理?”   刘陀罗身后的使臣也是能言善辩之人,刚欲上前和马文才辩论,却被为首的刘陀罗按住了肩头。   “你说的对,没有彩头,确实显得我魏国目中无人。”   刘陀罗显然是对自己极有自信,也不认为面前这个清瘦的少年能敌得过自己在骑术上的造诣。   “我此番来建康,所携的宝马名为‘金龙’,虽不是大宛马,但也是名种之后。我便拿此马,作为与你赛马的彩头。”   “可。”   马文才想了想,点点头。   “我平日里忙于公务,也没时间来回奔波,这赛马之地,便定在牛首山大营吧。也不必赛上三场,只比一场,看谁先到终点便是……”   他挑了挑眉。   “不拘手段、不用兵刃,谁能先连人带马过了终点,谁便赢了,如何?”   刘陀罗不觉得其中有什么问题,一场更容易见真本事,自然不会拒绝,于是约下了三日后在此赛马,便欣喜而归。   看那架势,显然以为大黑已经到手了。   “马文才,这赌约明显不智啊。”   等刘陀罗身影已经不见了,陈庆之才摇头叹道,“那刘陀罗本为独孤陀罗,独孤一族以擅骑射著称,他出身高贵,寻常人也请不动他,能到这里来,必定是看了兰陵公主的面子。”   “兰陵公主既然敢让他来赌马,想必他的骑术一定非同凡人……”   “我知道。”   马文才笑了。   “但赛马这种事,七分看马,三分看人。他自己都承认金龙比不上我这象龙,我也未必没有赢的机会。”   他看着陈庆之,表情忽而温和起来。   “子云先生,你这阵子苦练骑术,然而所用之马却不见得灵性,也为此吃了不少苦头……”   千军万马避白袍的陈庆之,怎能骑一匹温驯的驽马?   “你且看我,为你挣匹宝马回来。” 第346章 赛马(上)   马文才说自己有把握, 不是托大。   除了少数几个从会稽学馆出来的同窗, 没有人知道大黑除了认花夭为主以外, 也是可以受马文才驱驰的。   赛马说到底赛的是马, 不是人。骑手技术再好,驱使的是驽马, 也跑不了太快。   但凡宝马借有烈性, 他们都以为花夭将大黑赠与了马文才, 却都没料到马文才可以骑大黑, 刘陀罗对自己的金龙自信,却不知正是这种自信, 已经让他失了三分先机。   马文才和大黑确实没有花夭和大黑那般默契,若真来什么三局两胜跑障碍来骑射,马文才胜算不高, 但只是比拼速度看谁先过终点的话, 马文才不惧任何人。   更何况, 他还有“秘密武器”。   接下来的几天里, 马文才除了骑着大黑熟悉牛首山大营的场地, 便是带着一堆油纸包包着的东西到马厩里吓唬大黑。   起初马厩里所有的马听到那声音都会嘶鸣不已, 有的甚至吓到用头去撞柱子,想要越墙而去, 但到了后来, 吃饭时也听见、睡觉时也听见, 习以为常之后, 便不会再被那突如其来的响声吓到了。   白袍骑对这场赛马也十分关注, 马文才是他们的参军,是自己人,说起来这也是梁国和魏国骑兵之间的一种较量,所以这几天白袍骑的士卒看着马文才遛马的时候都会刻意为他让开位置,好让他放心奔驰。   大黑确实是难得一见的宝马,它正值壮年、性格活跃,又是好强心过剩的一匹马,绝不会让其他马超过自己。   这样的马,在战场上如果让勇猛无匹的前锋来骑,自然是如虎添翼、一往无前,可是要让个普通人来骑,这马就能把人活活坑死。   马文才当然知道这个道理,不过好在大家比试的是速度,而不是马战,马文才要的就是大黑的这个好胜心。   他有意扬威,也想借这场赌局彻底堵住那些对大黑有觊觎之心的嘴,所以这件事被闹得很大。   不但建康城里有好事者做了赌局设了盘口,就连宫中都派了人来问。梁帝还担心马文才没有良马,特地差人向马文才递了话,说宫中御马苑里还有几匹温顺的良马,可以借给他一用。   毕竟魏国对马政有多重视,盛产多少良马,天下皆知。   在这种情况下,赌马文才赢的人寥寥无几,虽说口头上都是“扬我国威”好似在声援马文才,但内心里几乎都不认为马文才能赢。   少数下了马文才赢的,不是和他关系不错的同僚朋友,就是昔日在国子学里一起读书的五馆好友,因为这些人的人数极少,顿时淹没在庞大的唱衰大军里去了,几乎没人发现,被人打趣也只当是支持朋友。   就因为赌局的事,原本并没有对外宣扬的赛马,在约定的那一日涌入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   牛首山的佛窟寺本就是名刹,虽有座大营,但白袍骑不受重视,往日里也不禁止百姓登山踏青。   这一下来了不少人,有的是参与了赌局的,有的是受人所托问情况的,更多的还是看热闹的。   陈庆之原本想要安排几个值守的守卫将这些人驱赶走,谁料祝英台出来了一趟,也不知道和马文才说了什么,白袍骑竟然在门口卖起票来。   票价不便宜,当即就“驱退”了一群纯来凑热闹的,大部分不差这几个钱的都买了票,拿着几张祝英台手写的“票据”就进了牛首山大营,在营中士卒指定的地方观看赛马。   刘陀罗牵着他的宝马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人山人海的这一幕,刹那间还以为自己回到了故国。   像这样的赛马在北魏,倒是常常见到。   刘陀罗的马名为“金龙”,却是一匹毫无杂色的白马。但这马的毛色极淡,在日光下隐隐显现出一丝淡金色,故名“金龙”。   正如刘陀罗所说,这不是匹烈马,即使被大黑挑衅,它也只好脾气的躲闪开,无论是它优美的体型和漂亮的毛色都足以弥补它在其他方面的不足。   这样少见的白马,若在南朝,其价值更在大黑之上。   可惜他们来不是比谁的马更美的。   比赛的场地在牛首山大营遛马的地方,那是一块极为空旷的校场,划出了跑道和障碍地,战场不是军营,也并不是每每都能遇见平原之地,有时候战马往往会被横生出来的草根或树干阻拦,是以这块空地也模拟出了不少复杂的地形,但总体来说,这块地更适合疾驰。   大黑一上了辔头就知道自己的使命是什么,让刘陀罗吃惊的是马文才坐在大黑身上大黑却毫无反抗之意。   这匹马即便是北魏使团中也有人觊觎,自然知道它性烈如火、从不让人骑乘,如今马文才居然能坐上去……   “难道传闻是真的?”   刘陀罗心中一惊。   “花将军对这位马文才私下早已有了私情,所以这匹马居然不排斥他?”   要想让认主的马熟悉另一个人,通常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让马的主人经常带着另一个人同骑,有马主人安抚,又熟悉了另一个人的气味,时日久了,那马就不会排斥另一个人了。   连刘陀罗都这么想,更别提魏国其他来观看赛马的使臣,众人脸色都不太好看,不为别的,只要一想像那活像糙汉子一样的花夭和面前的小白脸策马同骑的样子,就忍不住打寒战。   刘陀罗是武人,而且是出身武川的独孤氏,对花夭多有照拂,一想到这种可能,顿时看面前的马文才怎么看怎么不顺眼,见他穿着一身骑装却如同郊外踏青般地骑在大黑身上,忍不住出言讽刺:   “没想到你倒是能骑大宛马,就是等会跑起来,可被掉下去了。”   “承蒙刘将军关心,在下一定小心。”   马文才装作听不懂的样子,还有些紧张地拉了拉马缰绳。   谁关心你了!   他娘的自作多情!   刘陀罗一拉金龙的缰绳,懒得再和他闲谈,径直驱使金龙到了起跑之处。   主持赛马的正是陈庆之,这几日他也看了马文才练马,自然知道马文才的骑术没有别人想象的那么差,等马文才也就位后,陈庆之对着众人说出了这次赛马的规则。   起点在陈庆之这边,终点则是医官孙秀之所在的尽头,双方可以选择任何路径、任何手段,先到达终点者胜。   他说完规则后,举起手中的红旗,两人并两马犹如疾射而出的利箭,飞快地奔了出去。   到达场地时刘陀罗就观察了四周的地形,他不似马文才对这里十分了解,所以按照他身为武将的直觉选择了从右路绕行,中路虽然平坦,但草丛极深,既然不限手段,他怕马文才在草丛里设伏或是下了绊子。   右路虽然稍远,但只有横七竖八的几根木桩子,这些障碍对旁人来说麻烦,对他这个会走路就会骑马的武将来说却算不得什么。   刘陀罗看定了目标,手中唿哨出声,只见金龙化作一道淡淡的金影,忽地向着右边奔去。   马文才根本毫不犹豫,手中缰绳一抖,大黑紧紧贴着金龙的影子,也跟着向右疾驰。   “我就知道中路必有埋伏!”   刘陀罗见马文才也跟上了,心中有些得意,“看来只有我选的右路还算安全,既然他给我下套,我也不能让他小瞧!”   他嘴角露出一抹冷笑,竟在奔驰的马身上往后仰倒,手中的马鞭顺势向后挥去!   这一下犹如平地惊雷,马文才正欲提速超过金龙,骑手和坐骑都是精神高度集中之时,眼见着就要越过对方的马身,却忽地有一道风起袭向大黑!   “卑鄙!”   “说好了什么手段都行,怎么算卑鄙?”   魏国使臣和梁国来的官员在搭好的棚子下笑呵呵“过招”。   “咦嘻嘻嘻!”   避是来不及躲避了,马文才拉着缰绳的双手猛地一用力,大黑突然人立而起,抬起自己的前蹄就向着金龙的屁股踢去!   大黑站起身时比人还高,那一鞭子自然挥了个空,若是被大黑踢到,金龙也有可能受伤,刘陀罗腰上使力从仰倒又重新坐稳,身下的金龙猛一提速,避了过去。   就是这一下人立的功夫,原本已经追上的大黑又落后了不少,马文才匆忙赶上,大黑也被激起了血性,大宛马原本就是以速度而不是耐力见长,它全力奔驰起来,场上一时只能看见一道黑色的残影。   即使在奔跑的时候,大黑也永远高昂着头,那漂亮的鬃毛并不似金龙那般被编织起细小的辫子,而是狂乱的散落在风中,犹如风中招展的旗帜。   “真是匹宝马……”   在场的观者都不由得为之称赞。   “若是这匹宝马的主人是一位猛将,不知又该如何。”   骑在大黑身上的马文才,比起刘陀罗来,自然是文弱的多,会有这样的想法,也是寻常。   凭借着马匹的优势,马文才再一次有了超越刘陀罗的机会,眼见着大黑已经和金龙并驾齐驱了,眼前平坦的路面突然一变!   到了密布树桩、必须绕行的地方了!   两马无限贴近后又默契的分开,在大片被人为设下的树桩中绕行,原本狂野奔跑着的两匹宝马突然轻巧的迈起了前蹄,像是乘着风的精灵,在密布的树桩中错开自己的步伐。   不停变化的脚步和骑在马匹上闲庭悠步般的骑手,一时间竟让人产生了他们正在与坐骑共舞的错觉。   而英俊潇洒的少年郎随马共舞,自是比魁梧壮硕的中年将军更显得潇洒。   一时间,叫好声不绝。   “这马文才的骑术……”几个魏国人有些坐不住了,“似乎并不差?”   “若这马文才是草包,花将军又怎么会把自己的坐骑托付给他?”兰陵公主对现在的局面倒并不吃惊。   可她对刘陀罗的骑术更有信心。   “但他也只能逍遥这一下子了。”   兰陵公主翘首以盼。   “等出了木桩阵,便是马文才落败之时!”   马文才虽然不怕这些木桩,但和大黑相处的时间并没有金龙与刘陀罗那般长,这种小范围的挪移最是考验人马之间的默契,所以当马文才冲出木桩阵时,刘陀罗已经早一步离开那里,并再次加速。   但他这一次加速却不是向前,而是斜斜向东而行,犹如一道钉子,向着马文才一人一马的侧面发起了冲锋!   一个是新力刚生已至全速,一个是刚刚落足毫无防备。   眼见着金龙像是一道暴烈的电光径直朝着刚刚冲出木桩阵的马文才与大黑而去,刘陀罗也又一次举起了手中的马鞭。   这一次,他劈向的不是大黑的面目,而是侧对刘陀罗、即使大黑人立也毫无招架之法的马文才!   眼见着马文才就要随着他手中的长鞭被扫落马下,校场内外发出了恐惧的呼声,很多白袍骑的士卒更是不忍再看,伸手掩住了脸面。   马文才也确实没有招架,面对马鞭的突袭,他身子忽地一晃,谁也没看清他做了什么动作,那一鞭竟硬生生挥空了!   刚刚开始加速的大黑却脚下未停,仿佛完全不知道身上的骑手发生了什么,仍如一阵清风一般,从金龙冲锋而来的马身前呼啸而过。   两马交错之间,刘陀罗看到了挂在马側的马文才,惊骇到忘了拉紧缰绳,竟就这么由着金龙冲出了既定的路线。   “消……消失了?喂,你是不是也看到那马文才不见了?”   “是被打到马下了吗?”   “没看到有落马啊!”   这样的速度下落马,唯有被冲来的金龙踩死一条路,可地上没有人滚落,也没有人听到惨叫,金龙和金龙的主人都像是懵了一般冲出去好远,才补救一般又朝着终点变换方向。   就在众人惊疑不定间,突然消失了的马文才犹如变戏法一般又重新出现在了马鞍上,双手重新握住缰绳,回身看了眼刘陀罗的金龙,嘴角噙着一丝笑意:   “驾!”   当真是“马似游龙,人如谪仙”,马文才原本就清俊如画,如今这一回身,也不知惊艳了多少女儿家。   也有人不是惊艳,而是惊吓。   “镫,镫里藏身……”   兰陵公主终于色变。   “她竟连这个都教给了他!” 第347章 赛马(下)   镫里藏身说起来并不是什么特别难的技巧, 这种让人凭空消失的马术, 原本为了躲避战场上的流矢而被人研究出来的。   它的难点不在于马, 而在于人。在马上悬空贴于马侧, 除了要求臂力过人以外,还对腰力有一定的要求, 否则要么是抓不住缰绳落于马下, 要么是无法贴近马身而被马颠簸带来的震动甩出马身。   正因为这些要求, “臂力过人、腰力持久”成了能做镫里藏身的特点, 而这两点带来的“好处”,便是在北魏, 也让无数女儿家遐想连篇。   能做出“镫里藏身”的男儿,无一不是在床笫之事上能够讨人欢心的儿郎。   北地的女郎,有很多在挑选夫婿时, 就是看对方是否能做出“镫里藏身”, 北地的男儿也知道这一点能给自己“加分”, 年少时和人赛马, 便是不需要做出“镫里藏身”的, 也要露上一手, 给自己心仪的女子看看。   莫说兰陵公主想歪了,就连刘陀罗也想歪了。   他们知道马文才肯定不知道这北方的风俗, 那花夭好生生地教他“镫里藏身”做什么?   肯定是想考验考验这小白脸的体力啊!   正是被这猜测惊到, 刘陀罗的马才跑出了一段距离, 等再回到正道上的时候, 已经落后了马文才两个马身。   “好!”   “好个屁啊!我压的马文才输!”   “我, 我好像压的也是马文才输?”   因为那一手“镫里藏身”的喝彩声突然静了一静,众人这才像是如梦初醒般,记起他们来是干什么的。   一时间,买了马文才输的人陷入了天人交战之中:   一方面,他们自然是希望本国人能赢,在骑术上让魏国人心服口服;可另一方面,既然下了注赌马文才输,总不能和钱过不去不是?   场上诸人就怀着这样纠结的心理,看着马文才离终点越来越近。   刘陀罗既然能提出以赛马定胜负,在赛马上经验自然是丰富无比,虽然暂时落后却丝毫不惧,方向一转,金龙便再次疾驰了起来。   过了一片木桩地,很长一段距离都是平地,考验的便是马的速度,刘陀罗的马再三加速,可大黑总还是快上一头。   刘陀罗一咬牙,将手中的马鞭尾梢朝后一送,马鞭尾部的尖刺便戳入了马臀,金龙吃痛,发狂一般奔跑了起来。   金龙一发狂,原本相差不远的距离便渐渐拉近了,大黑是个烈脾气,被金龙追了这么久早已经十分不耐,金龙往它身边靠近,它竟用头去撞!   “象龙,安静!”   马文才见它整个身子都要偏斜,惊得连连唿哨,希望停住它的动作。   然而大黑眼里只有这个咬死了它不放的白马,连脚步都放慢了,像是只斗鸡一般冲撞着金龙。   刘陀罗等的正是这个机会,他一拉马缰绳,金龙也如大黑之前那般人力而起,挑起前蹄便去蹬身旁的大黑。   马文才连忙避开,从马蹄下斜奔了出去,这一下虽然落了空,却让金龙又超前了。   两人你追我赶,使出了全身解数,到最后还是并驾齐驱,谁也超不过谁。   如果刘陀罗手上有把长枪,倒是可以考虑将马文才挑落马下;如果马文才手中有把长槊,自是也能如此。   可惜两人手中只有马鞭,两匹马也都达到了最好的状态,想要再提速已是不能。   眼见着两人就要不分胜负一起冲过终点,突变陡生!   就在右路即将靠近终点的草丛里,猛地发出一声竹子爆开般的响声。   随着两马一起踩入那片草丛,噼里啪啦的声音像是爆豆般爆发了出来,刘陀罗分明能感觉到两匹马都踩到了什么东西,但低头一看什么都没有,可马却已经受惊了。   准确的说,是只有刘陀罗的金龙受惊了。   大黑踩着一片噼里啪啦的草丛,像是毫无所觉般继续向前疾奔,没一会儿就没有了一人一马的身影,但金龙却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不但生生停住了脚步,还拼命地跑离了那片草丛。   草丛后就是终点的位置,刘陀罗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家的坐骑越跑越远,越跑越远,就像是那片草丛中藏着什么择人而噬的妖怪。   无论他怎么呵责,怎么安抚,金龙都充耳不闻,完全不听骑手的号令。   待他终于止住了金龙的脚步时,马文才已经一骑当先冲过了终点,站在孙秀之身边由他调整马儿的状态了。   之前草丛里发出的爆豆声虽然不小,可校场范围极大,又有那么多人围观,是以除了马文才和刘陀罗,根本没人听得到那片声音,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在他们看来,便是明明要一起冲过终点的刘陀罗突然惊了马,像是发了疯一般往回头的路走,硬生生将胜利让给了马文才。   场上嘘声一片,更多的则是输了钱的愤怒。   马文才赢的太多漂亮,他们没办法将怒气发泄到马文才身上,只好对着刘陀罗喝着倒彩。   “什么魏国骑兵天下无敌,连个文官儿都赢不了!”   “这都赢不了,回家跟马过日子去吧!”   刘陀罗脸色铁青地下了马,不住的安抚着金龙的情绪。它先是被自己用鞭尾的倒刺刺伤了马臀,又在草丛里受了惊吓,状况已经非常不好。   等安抚完了金龙,马文才已经到了他的身前,向他拱了拱手。   “承让,承让。”   刘陀罗脸上又青又白,终于忍不住问出口:“那草丛里是什么?”   那声音实在太过独特,既像是豆子爆开,又像是竹子被丢到了火里,偏偏声音那么大,却好像没有什么杀伤力,至少刘陀罗检查金龙的四蹄时,没有在它身上发现任何伤口,只有马掌上有些发白的粉末。   可粉末会发出响声?   他无法理解。   “是一种戏法。”   马文才避轻就重,“刘将军骑术精湛,在下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不得不做出些安排,实在是惭愧……”   他口中说着“惭愧”,眼睛却已经看向了金龙,在确认金龙没有因为摔炮声而受到伤害后,他也松了口气。   刘陀罗一看就知道马文才在想什么,虽然万般不甘,但这么多人在眼前看着,也只能愿赌服输。   “是我技不如人,马侍郎的骑术不弱于我,配得上这匹大宛名马。”   配得上倒其次,重点是花将军将马给这马文才,还真不一定是因为没人可以托付……   要是两个年轻人两情相悦,花夭将家传的宝马做了定情信物,他怎么好意思把这样的马要回去?   刘陀罗越想越呕,总觉得自己无意间差点做了棒打鸳鸯的恶人,等将金龙输出去后,更是情绪低落无比。   金龙不是他养的最好的战马,却有着世间最少见的淡金色毛发,拉出去永远是众人目光的焦点,这一番赔了夫人又折兵,还自讨了个没趣,怎能不气?   “末将学艺不精,给公主丢人了。”   等回到看席前,刘陀罗向兰陵公主请罪。   “还请公主殿下赎罪。”   “将军请起身,是我没摸清楚情况,竟不知马文才竟和花将军已经私定终身……”   兰陵看着校场中志得意满的马文才,想着花夭连回国都不忘向他表明心迹,心中已经凉了半截。   “连累将军少了匹宝马,待我回国,必寻一匹上好的宝马补偿将军。”   魏国人输了比赛,又失了匹宝马,顿时觉得脸上大失光彩,在一片倒彩中黯然离场。   马文才牵着金龙,将它赠与了陈庆之,后者原不愿手下这么珍贵的宝马,但马文才说的不错,他有一匹大宛马已经十分招人妒忌,要再得了匹河西名马,怕是又要横生枝节。   养马需要条件,除了白袍骑和京中的高门大族,要想养好这匹马着实不易,加上这马确实漂亮又温驯,最适合刚刚学骑马的陈庆之,他再三推辞后推辞不掉,便只能腆着脸欣然承受。   因为这场赛马,马文才一战成名,京中将他的骑术吹得天上有地上无,俨然梁国又出了位文武双全的英才。   ***   牛首山大营。   “马文才,你赛一场马,顶我几辈子俸禄了!”   傅歧当日并没有去看比赛,而是在各处盘口里收钱,这城中这么多赌赛马的盘口,有一半是他开的。   他本就是纨绔出身,对吃喝玩乐样样精通,父亲又是建康令,开了盘口别人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马文才出的钱坐庄,这一下是赢得盆满钵满。   没开的那一半盘口,因为压了马文才赢,也只有赚钱,没有赔钱的。   傅歧那日带着家丁和裴家的游侠儿去收钱,因为带的人多,也没人敢赖账,一家家收下来,傅歧都快乐疯了。   马文才也没想到这么多人不看好他,怪只能怪他是个文官出身,武艺又不显,加上魏国人原本就精于骑射,倒让他占了好大的便宜。   “傅歧,你坐庄的那些盘口点一点下注的都是哪些人,若是朝中同僚或是不好惹的人物,就把赌注小心送回去,这钱太扎手,不能沾上太多。”   马文才想了想,“你和我是莫逆之交,不能你去还,让陈霸先去。”   陈霸先头脑灵活、又有器量,入了裴家门下后一直很受重用,像这样开设盘口的事情,也有他一份。   既然他赚了钱,就要一起承担风险。   傅歧听说到手的钱还要吐出来一点,不禁有些肉疼。不过这一次赚的实在是太多了,想一想又乐呵起来。   赚钱的不仅仅是马文才和傅歧,马文才身边的朋友都靠这场赌局赚了一笔,就连白袍骑那天都靠卖“门票”得了不少收入,恨不得每个月都来一次赛马,赚点小钱。   此举倒给了祝英台一个灵感。   “马文才,我看京中对赛马好像兴趣不小,白袍骑反正也是要练马的,你有没有考虑过在牛首山大营设个‘赌马场’?”   “赌马场?”   马文才疑惑不解。   “要和谁接着赛马?” 第348章 与民争利   祝英台前世并不是以赌马闻名的那几座城市的人, 所以对赌马这件事了解的也不多。   她对赌马场的印象只存在于遥远的香港电视剧,不过这并不妨碍她大致说出了她知道的那些赌马的细节。   有了这一场赛马盘口的巨利, 马文才一下子就明白了祝英台的意思,他几乎是立刻明白了这其中可获得的利益有多重。   南梁少马,大多数人对骑兵也不重视, 很多高门子弟甚至没见过真正的战马, 否则朱吾良之前也不会还刻意养几匹宠物马给这些人看新鲜。   梁国主流的娱乐是狎妓、谈玄、踏青,至于什么游猎、赛马……不好意思, 就没有几个人喜欢。   但自己不参与,并不代表就不会喜欢。即使自己不能骑马,但是“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是属于男人的浪漫,更别说大多数人天生就有赌性。   这一次赛马会有这么多人参与就是证明。   在逐利方面,马文才有着天生的才能,他知道只靠自己一个人做不成这样的事,所以他去找了陈庆之。   陈庆之听完马文才的“计划”后, 犹豫了好几天。   其实在听懂这个“赌马”是什么玩意儿以后,陈庆之就知道这是条好路子。   白袍骑一直是被梁军边缘化的一支军队,南方不重视马战,连带着骑兵都没有多少地位, 这一次白袍骑的重建看起来很顺利,要人有人、要钱有钱, 那是因为魏国人牵扯进了这件事里, 梁帝并不想要在外国人面前丢脸, 所以才给与了最大的方便。   可魏国人迟早要走的,他作为带队的主帅,也一定会护送他们到达洛阳,到那时候,白袍骑很可能又会成为一枚弃子。   养马是如此耗费财力的一件事情,白袍骑不可能只靠着这几百匹马就能扩大,但如果朝中不给支持,白袍骑迟早也只能像朱吾良那样,想办法靠各种办法来维持牛首山大营的生计。   其实梁国的军队都有各自营生的法子,在边关的军队会参与走私、水军的部队会以训练的名义接些护送商队的活计,然而白袍骑的路子怎么走,陈庆之一直都没想好。   如果南人好马,倒是可以在马政上下些功夫,然而能买得起马的人家喜欢的都是那种果下马,陈庆之不可能让白袍骑养这种东西。   饶是他天资过人、又擅谋略,为了如何维系白袍骑的存在这件事依然是辗转反侧,无处下手。   如今马文才给了他一条新的路子。   如果能把“赛马”发展成每月一次的常规赛事,白袍骑就有了存在的意义。   按照马文才的计划,即使是常规的“赛事”,也只有最杰出的骑士能够参与,每场比赛的马匹和骑手的数量不会超过十二人。   白袍骑上千士卒,无论是为了名还是为了利,想要参与这场赛事的士卒必定会更加勤奋的磨练自己的骑术,如今白袍骑里被动的训练方式也会被打破。   开了赌局,会有人关注自己要投注的马,白袍骑的马场就会得到重视和支持,也有了存续下去的必要。这比杀马向权贵之家提供马肉要有用的多。   最重要的是,一旦人人开始关注起“赛马”,才有了名正言顺扩大马群的理由,养马耗费如此之巨,如果全靠朝廷提供经费,没几天这个大营恐怕就会被人“砍”了。   更别说马文才隐约透露了这次赛马的获利数字,别说赌资,就连祝英台这一次搞出来的“门票”,都让白袍骑们吃上一个月肉了。   但陈庆之的顾虑也不少。   牛首山大营的规模不大,要想建起一座能同时让十二匹马共同赛跑的赛场,就必须得扩大校场、重新布置场地才行,这些都需要获得制局监的批准,也就是需要获得皇帝的批准。   一旦这“赛马”之事成功运作起来了,很可能白袍骑得不到太多的好处,赛马赌马的获利之巨不必多说,一旦有了盘口,人为操作就不会少,说不定还会有眼红这门“生计”而来插手的势力……   陈庆之想要让白袍骑存续下去,却不想给别人做了嫁衣。   但他又实在是太欣赏马文才提出的这个法子,于是左思右想后,他做出了一个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决定:   ——他去台城求见了皇帝。   缺钱的不只是白袍骑,还有这位高高在上的天子。   萧衍执政几十年,梁国的经济和农业都得到了极大的恢复和发展,但经过这几年浮山堰和几次败仗的折腾,国库里也空虚起来。   国库空虚,萧衍自己的私库也不见得有多丰盈。作为天子,他有很多的庄园、也有不少的人为他经营,但萧衍既崇佛又关心宗室,私库里的收入不是建造了寺庙就是布施了僧人,其余的都赏赐给了自己的孩子和宗室们。   萧衍在位期间,梁国的寺庙新增了几百座,修建寺庙是非常费钱的事情,无论是修建铜像还是供奉佛宝都要花费巨资,再加上供养僧人、拨给寺庙的寺田,长期维持一座寺庙,足以把一个豪强的家底掏空,更别说萧衍建了那么多座佛寺。   朝中上下都知道萧衍的钱花在了哪里,经常假借各种名义布施寺院以获取皇帝的欢心,然而这个缺口太大,根本不是能补的起来的。   作为天子的近臣,陈庆之当然知道萧衍现在的窘迫,他甚至知道萧衍有好几次赏赐皇子都没有财帛可拨,还是太子偷偷在私底下补齐给父亲做的脸面。   因为知道萧衍缺钱,陈庆之有七成把握能说服皇帝“与民同乐”,一起经营这个马场。   果不其然,萧衍在陈庆之说出“赛马场”的计划后就有些意动,他不是不通庶务的皇帝,当然知道“赌”这一项上,能够获利之巨。   但他毕竟是皇帝,亲自操持这种事赚钱,萧衍有些放不下面子。   “陛下,白袍骑是陛下的私兵,不归军中管辖,白袍骑所获之利,本就该归陛下的私库。”   陈庆之知道萧衍的症结在哪儿,循循善诱,“这一次马文才和刘陀罗赛马大获全胜,整个京中都热闹了好几天,说明这种‘赛事’还是极受欢迎的,马文才赢了刘陀罗,靠的也是自身的本身,不仅仅是马。”   “天下人皆认为魏国骑兵天下第一,可如今我梁国区区一位文官都能赢了魏国的骑将,这说明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北人擅骑,南人擅舟’这种事,只要花了心思去学,我南方的梁人也能在骑射上超过北人。”   他微微激动道:“这件事本就该大肆宣传,以振军心,如今顺势将‘赛马’当做一种经常举办的盛事,一来可以让百姓了解我国骑兵的强大、梁国骑兵不惧任何人,二来对白袍骑也是一种激励,可以激起营中士卒练兵的士气和积极性。”   萧衍被陈庆之说动了,脸上的犹豫之色少了几分。   陈庆之在皇帝身边整整伺候了几十年,哪里看不出他已经动摇,又趁热打铁:“何况陛下,这一次马文才和刘陀罗赛马,民间赌局如此风行,必定已经有不少人看出了其中可以获利之机,即使我们不办这种赛事,必定也会有人尝试着以此获利,与其让这些人操纵赌局,不如由陛下的内监接手……”   “会有人效仿?”   萧衍有些不信。   “不过是赛马而已!”   “陛下可以派人打探下,这次赌局各家使君输了多少。”   陈庆之胸有成竹的笑笑,又报出了一个数字,“光我们牛首山大营这次卖出入门的凭证,就有这么多数。”   萧衍被陈庆之递出这么多台阶,心里已经有了七八分心动,等陈庆之走后他派人去打听了下各家的损失,几乎大部分京中官员都参与了这场赌局,但赌了马文才赢的不多,于是问起输钱的事都是一片怨声载道,萧衍派去统计的人稍微一算,便被这数字吓到了。   待再将这数字回禀萧衍,缺钱的皇帝终于坐不住了,连夜召了马文才和陈庆之入宫。   从此之后,皇帝的内监参与进“赛马会”的管理,负责主持每次赛事的赌局和出售“门票”等事宜,而牛首山大营则负责选拔骑手、赛马和平日里赛场与赛事的维护。   所得利益,七成归于皇帝的私库,三成作为白袍骑的日常维护所用。   名义上,白袍骑还是那支隶属于皇帝的骑兵队,“赛马会”也只是白袍骑内选拔精英骑士的方式,每月的所谓什么“十二骑士”、“骑士之首”除了有名誉,还能得到跨马游街、皇帝嘉奖等种种优待。   至于什么“与民同乐”、“开设赌局”,当然是心照不宣的台面下之事。   因为白袍骑是皇帝的私兵,皇帝想要怎么激励自己的士卒完全不必担心朝中的反对,而皇帝拿自己的内库赏赐白袍骑的英才之士也没人能管得着。   就在众人没有意识到皇帝和白袍骑在牛首山大营里究竟鼓捣什么的时候,赛马会的章程就已经被推行了下去。   这件事,说起来是陈庆之牵头,但他毕竟是主将,还要负责练兵和处理军中庶务,白袍骑是一支军队,陈庆之也不好太过热衷于谋利之事,于是和宫中内监监官接触的大多都是任着参军的马文才。   马文才出身士族、文武双全,又刚刚打败了刘陀罗荣耀一时,由他这个参加过赛马的“自己人”来共同经营这件事倒是合情合理。   萧衍对马文才也足够信任,内监得了皇帝的态度后不敢小瞧了马文才,再加上内监对这种事完全经验,不知不觉间,运作这件事的主导倒变成了马文才。   马文才有钱有人、既会做事又会做人,他也确实有经营的才干,内监的监官渐渐的竟然也撂开了手去,不再日日盯着这件事,做好了只要每个月来收收钱的准备,其余诸般事宜,全都交给了马文才和陈庆之去做主。   祝英台知道的事情不多,却架不住马文才是个天才,他先是以内监的名义邀请了各大赌场的庄家一起参与了“分成”,又让市井酒肆和游侠儿们将白袍骑挑选“冠军骑”的事情宣扬了出去,再加上刘陀罗和马文才赛马的热度还没有降下去,没有多少时日,空虚寂寞的建康百姓与达官贵人终于又找了新的乐子。   梁国的白袍骑,竟以这种诡异的方式,登上了南北朝的舞台。 第349章 赛马会(上)   “哟, 这不是乐山侯吗?又来看赛马?”   牛首山大营赛马场的高台上, 几个纨绔子弟看到了这位临川王府的小侯爷,对着萧正则一阵嘲笑。   “怎么,就准你们来看, 不准我来看?”   乐山侯萧正则阴沉着脸,一脸不耐。   “哟, 哪能不让小侯爷看啊, 就是怕小侯爷的用度不够输的。上个月才输了三十万钱吧?您就是自己铸钱、这么铸也不够用啊。”   王家的纨绔笑着刺了他一句,本以为萧正则肯定要和他怼上, 却不知道为何这萧正则身子颤了一下,居然没跟他杠上, 若无其事地继续去看马去了。   他们都是世家公卿之后,虽然是纨绔, 那也是一等一的纨绔,若是以往, 他们肯定是不敢惹这位乐山侯的, 谁让现在临川王府要倒了呢?   以前萧宏是极为受宠的, 哪怕干尽了混蛋事,萧衍也对他依旧信任, 他被几次罢黜又几次复起,每年弹劾不下十几次, 有些事是他干的, 有些是假借他名头栽赃了, 无论是哪一种, 都动弹不到他。   连带着萧宏的几个儿子,在京中也是横行霸道,谁的面子都不给。萧正刚和萧正德也不知做了多少孽,有时候不免就和人对上。   大家都是拼出身的纨绔,凭什么我这纨绔就要让着你那纨绔?于是这梁子就这么结下了。   以前临川王府势大,这怨气就只能咽下,如今这临川王府自上次“公主谋刺”之后就被皇帝冷落了,到现在萧衍也没批准萧宏的求见,都快半年了,这从大梁建国起就是从没发生过的事儿,任谁都看得出萧宏要凉,此时不踩,更到何时?   几个纨绔随便打听了几句,知道这位临川王府的小侯爷压的是上个月新得了“冠军骑”的三号马“红印”,顿时笑嘻嘻地压了二号“黄爪”和七号“飞白”,这两匹马和骑手最近状态都很好,都是夺冠的大热门。   马文才的“赛马会”操办起来了,有皇帝的面子,第一次赛马时就来了许多公卿贵族,还有被三皇子和祝英台叫来的不少纨绔,这些人本来就好新鲜,突然多了这么个新鲜的玩法,一下子就入了迷。   第一次办就大获成功,皇帝又命得了冠军的骑士在城中跨马游街,还赐了不少财帛,于是这名声就这么传了出去,连带着白袍骑里所有的骑兵都憋了一股劲,恨不得也能立刻光宗耀祖。   正如马文才所说,马是男人的浪漫,见惯了牛车驴子和果下马的建康人彻底被这风驰电掣的神骏所征服,战马在建康本就是稀罕物,所谓“玉鞍金络过丹墀,骨相峥嵘毛亦奇”,爱上这场赛事的人也就开始追捧起名马来。   本来白袍骑的赛马会是一个月一次,这是钦点的赛事,也是最受建康百姓重视的赛事,得了第一的“冠军骑”有某大的荣誉,得到冠军的马也能得到最好的照料。   不过也有些观者技痒、或是想要比一比自家的好马,有时候就会如之前马文才那般来这里赛马,多是富家子弟或高官贵族派出家中的马奴或骑手与冠军比试,也有直接向马文才挑战的,被称为“小马会”。   这种“小马会”不怎么正式,但因为要挑战的必须要自带彩头,有些彩头价值不菲,渐渐的也引起不少人的兴致,每次观看者并不比每个月一次的“赛马会”少多少人。   真正吸引人的,还是白袍骑弄的“门票”和内监弄的“马票”。   自马文才接了“赛马会”的事以后,就按祝英台画的图纸改造了场地,将赛马场四周起了阶梯状的高台,可以让四周的观者清楚的看完赛马的全部过程,又按高台的位置定下了“甲、乙、丙、丁”四中规格的门票。   甲等自然是位置最好的,上面有凉棚,也有专门的人伺候、还可以直接去接触冠军骑和冠军骑的马,这种位置价格是最贵的,而且一票难求,通常要靠和白袍骑与内监的关系才能弄到一张,价格已经是其次了。   其余三等位置虽然不同,但价格相差不太大,按票价分别位置,先到先挑,去晚了就只能买最末一等的站票看,所以每每一放出也就卖的七七八八。   至于马票,则是赛马会最大的噱头,每次参加赛马会的马都是十二匹,每个月由白袍骑内部竞争状态的十二骑参加,每匹马都有自己的名字和抓阄的号码,马票上写的就是马名和号码,在开赛之前兜售。   一张马票没有多少钱,普通百姓也可以乐呵一把,但权贵们往往都是几百张甚至上千张的买,一旦押中了,往往可以赢伤十倍甚至数十倍。   这玩法还特别多,有独赢第一的、也有猜前三名的,甚至还有猜谁最差的,各有输赢的比例,来买门票的大多小赌怡情买上一两张玩一玩,图个一乐。   而甲等位置上参与的自有专门的“马倌”来伺候赌局,否则随便谁都捏着几百张马票赌马,也太煞风景。   至于“小比”,牛首山大营的赛马场是不设马票的,但民间倒有不少赌场和赌局会参与进来,只不过是拿白袍骑做赌,抽成是少不了的。   这赛马会算起来如今只办了三次,但小比已经有十几回了,连魏国使臣都凑热闹来比过两次,现在只要牛首山大营的赛马场一开,必定是座无虚席。   许多人眼红这里的门道,但打听完了知道白袍骑后面站着皇帝的内监和制局监,谁也不敢再打中间的主意。   和皇帝抢钱,是疯了差不多。   这一日恰是牛首山大营开赛马会以来的第四场,因为宣传开了,声势比之前三次都大,还有不少周边丹阳或京口的富商士子来凑热闹,所以马文才早早便来了,亲自坐镇。   没一会儿,脸上抹着脂粉的梁山伯进了帐里,一进门便脱了身上的披风,丢出十几张书函来。   “这个月又有十几封,弹劾、状告你这马票害人的,我压了一些下来,御史大夫也压了一些,但一直这么压下去总不是事,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他被马文才耳提面命着每日保养皮肤,之前劳作而黝黑粗糙的皮肤其实早已经养回来不少,加上这半年来深受御史台众主官的信任,早已经养成了不怒而威的气势,即便是当年会稽学馆的同窗如今见了他,也不见得能认出他来,最多觉得眉眼有些熟悉。   但梁山伯谨慎惯了,加上已经习惯了涂脂抹粉,到如今依然依然是种奇怪的装扮,还成了御史台一景,人送外号“粉面御史”。   京中不少纨绔听到“粉面御史”的名声,不由得恨得牙痒痒。   马文才听了梁山伯的话,捡起十几封奏章看了看,有些是告某某某因贪图马票获利倾家荡产的、有的是告某某某为了买马票卖儿鬻女的,还有是赢了钱挥霍无度惹了事最终被劫财杀人的……   马票是新生事物,刚出现时肯定有种种麻烦,马文才已经预料到了,却没想到来的如此之快,他看了看这些奏折的落款,冷哼了一声将这些折子抛开。   “都是些赌马输了的‘大人物’,大概是不甘心破了财,就想让白袍骑也不快活。”   他马文才卖出去的马票千千万,一个月只有十几个出事的,还大多和他们白袍骑无关,不是特意去搜寻这些事情,恐怕都找不到“案例”。   要不是输了钱心里不快活,谁没事找这麻烦?   梁山伯毕竟是寒门出身,见马文才不以为意,皱着眉劝说:“你这马票虽面值不大,但总有些自制力不足的想着一步登天,倾家荡产只为一搏的。以后赛马会来参加的人会越来越多,你不想法子疏导疏导?”   马文才平生最看不起的不是卑下的庶人,而是连得失都看不清的蠢货,闻言嗤笑:   “会为马票倾家荡产的人,即使不赌马,赌骰子赌博戏都一样倾家荡产。你去外面赌场看看,卖儿鬻女的多了,为了买几张马票就要卖儿鬻女的货色,需要的不是我这假菩萨的‘渡化’,是该换个脑袋。”   “话虽如此,可人心皆贪,你这等于给这些赌徒开了个门路,时日一久……”   梁山伯忧虑着这位好友以后要替皇帝背锅。   “久不了,这赛马就是看个新鲜,魏国人就要走了,到时候白袍骑至少要去一半精锐护送使团入魏,剩下那些新面孔,怕是撑不起大局。”   马文才只头疼这个。   梁山伯知道他是在为皇帝办差,能不能放手不是他能说的算,而且他要的是白袍骑人人对他死心塌地而不是为了赚钱,所以也没多劝,放下手里的折子,就随他一起去看赛马。   马文才是主办方,自然不会在甲等席看马,而是带着梁山伯径直去了赛马场的后场。   后场是骑手和马匹休息等待的地方,白袍骑上千人,每月能被派来参加赛马会的不过十二人,其中竞争之激烈可想而知。   但一旦被选上了,比赛的奖赏和分红就能顶上几年的俸禄,得了冠军骑的还会得到宫中的赏赐,更别说有时候押注的达官贵人赢了钱,有时候还会让人给骑手送来“赏钱”,这些赏钱有时候比宫中赏赐还多,当兵的大部分都是为了养家糊口,有这样一夜暴富的机会,白袍骑每一个士卒都恨不得连吃喝拉塞都在马上,对待自己的坐骑也像是对待妻子儿子那般尽心。   马文才一进了后场,正在和自家的坐骑调整状态的骑手们顿时激动起来,连忙下马向马文才请安。   “马参军今天来的早啊,来看马?”   “马参军,您这次可有下注?”   “马参军,刘家的十二郎托人带话,想要派人和你比上一场,用金辔头玉马鞍做彩头,您看?”   马文才微笑着一一作答,又拒绝了刘十二郎小比的邀请,随意在后场里走走,看看那些膘肥体壮的河西宝马,然后带着梁山伯来到了上个月的“冠军骑”面前。   看着马文才走向自己,他不安地抿了抿唇,心中各种念头一闪而过,最终还是在对方似笑非笑地笑容中双膝跪地,埋头认罪。   “马参军,标下错应了一件事,还请马参军定夺……” 第350章 赛马会(下)   如今白袍骑中, 若论敬重, 陈庆之肯定是这些士卒最尊敬的人。   他生活朴素,和士卒们同吃同住同操练,这些白袍骑是看着他从如何不会骑射到能够信马由缰, 又看着他一点点操持庶务,将牛首山大营经营起来, 陈庆之这位主将, 便是这座大营的定海神针。   可要说他们的“偶像”,却一定是马文才。   马文才出身士族, 却有一身魏国人都佩服的好骑术,还得了大宛宝马, 一开始有人质疑白袍骑的本事向他挑战,可多少次小比马文才都没有输过, 刚及弱冠的年纪却已经过上了鲜衣怒马的日子,本就让不少人羡慕。   更别说白袍骑上下都知道这个“赛马会”真正的幕后英雄正是这个出身士族的马文才, 无论是赛事的安排、还是牛首山大营的改造, 都是他一手促成, 甚至连选拔参赛骑士的章程、为他们入宫谋求福利,都是他带来的。   他不似陈庆之那般温和简朴, 吃穿用度一向精细,对人对事也并不和善, 他能直接上达天听, 自有一番慑人的威严。   自从弄了“赛马会”, 白袍骑内部也有了不少龃龉和倾轧, 为了能出头自然有不少刺儿头闹事。   马文才不但城府深手段还厉害,只是略施了几次手段,敲打的敲打,拉拢的拉拢,就让白袍骑上下服服帖帖,人人都只顾着提升自己的骑术,不敢再弄些阴谋手段。   人们尊敬能和自己同甘同苦的人,仰慕和自己有巨大的差距的人,在很多次出身庶人的士卒看来,马文才出身高贵、文武双全、又有改天换地的本事,他们如今过上的好日子都是这位“马参军”带来的,自然是他们心目中一等一的“神仙中人”。   好在陈庆之不是个心胸狭窄的,否则一个军中出现两个主心骨,怕就要出现动乱了。   正如这位“冠军骑”猜测,马文才来后场并不是来寒暄的,在一众骑手之中,上个月刚拿了“冠军骑”的石虎显得格外沉默寡言。   这位新任的冠军骑不但是白袍骑的士卒,也是牛首山大营的铁匠,他本来就刻苦勤奋,又有天赋,终于在两个月前的内部比试中脱颖而出,得了赛马会的参赛资格,又在上个月的赛马会中拿了第一。   他虽叫石虎,却和那位羯族的后赵武帝石虎毫无关系,恰巧同名而已,也因为如此,大部分人只喊他的名字“虎子”或“石大虫”,不用全名唤他。   “哦?”   马文才还没问他,他就先跪下了,这让马文才眉毛一扬,语气里带着几分凉薄之气:   “你是说你见了临川王府管事的事情吗?”   石虎一听就知道这件事已经让马文才知道了,头埋得更深,不敢抬起头来。   “是,是标下猪油蒙了心……”   这一番对话没有避着其他参赛的骑手,于是一时间后场里气氛凝滞,没人敢出大气。   临川王府虽然现在失了宠,可那也只是一小部分人才知道的事情,在绝大多数百姓眼里,那是惹不起、连看都不敢看的可怕势力。   “临川王希望我这次赛马不要尽全力……”   他低着头,沉声说道:“我没要王府给的金子,他们就允诺我,会给吾儿一个前程。我不敢拒绝,也不敢应承,这几天反复思量,又怕惹了临川王府会给将军和参军惹麻烦,所以没有上报……”   石虎心里压着事,这几天就有些神魂不思。他本是上个月的冠军骑,养的马“红印”正在壮年,是之前马厩里幸存的河西马之一,本应该是一人一马春风得意之时,却明显状态不对,自然瞒不过马文才的眼睛。   石虎说的和马文才调查的事情一般无二,他便没有动怒,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看着地上的石虎,没有发话。   “不对啊,临川王府不是押了虎子赢吗?”   每次押注的事在骑手们之间都不是秘密,有些贵人更是会在比赛之前送些补药或是喂马的精料过来,就是希望押注的骑手和马都有好的状态。   像这样押了赢却希望对方输的事情却是没有过。   “我记得临川王府的小侯爷也是押了虎子赢吧?”   好几个骑手议论纷纷,脸上的表情就像是看到临川王得了失心疯。   临川王府从第一次“赛马会”开始就一直参与,不过萧宏来的少,大多是府里派来的管事或几个儿子过来。   萧宏挥霍无度,赌马也是一掷千金,每次买下的马票数字都让人胆战心惊,但他也不知是运气差还是怎么的,从第一次押注开始到上个月那场,就没有一次赢过。   马文才稍稍思忖一会儿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拍了拍石虎的肩膀,突然笑了:“既然你没接临川王府的贿赂,那就没什么事。下场的马好好赛,赢了输了都是天意,不必有太大压力。”   他话音又是一转:“不过,你儿子的前途,临川王给的,陛下更给得了。你现在是白袍骑的冠军骑,说不得你的儿子没过几年也能当个冠军骑。人说虎父无犬子,你既然名为‘虎’,应当知道前程怎么挣更好,是不是?”   石虎大气都不敢出,只能伏地应了声“是”。   待马文才出去了,其余骑手们才围了过来,将他从地上拉起来。   “哎哟刚刚把我吓死了,我还以为马参军要生气!”   七号的骑手拍着胸脯。   “我不怕马参军发火,就怕他笑。被他用眼睛那么看着,嘴角再带点笑,简直跟掉到冰窟窿里去一样。”   “虎子你傻啊,这么大事你不跟将军和参军商量,万一传出去就要说我们的赛马是假赛,以后谁还来看这赛马?”   这道理开这赛马会的第一天马文才就跟他们说过,他们知道现在有这样的好日子都是靠“赛马会”得来的,不管内部怎么竞争,在赛马场上绝不来什么小动作,都是一心一意比试。   “虎子,还好你招了,你可知道刚才跟在马参军后面的是谁?”   另一个有些门道的骑手压低了声音对石虎说,“那是御史台的裴御史,听说最是铁面无私,你要刚才撒了谎,说不定就要被御史台带走了!”   御史台是皇帝的私人势力,白袍骑也是,这种猜测不是不可能。   石虎听了他的话后背凉了一半,除了庆幸还有后怕。   ***   出了后场,梁山伯突然“嗤”地笑了出来。   “马兄,你带我去那里,是拿我吓人的?”   他顿了顿,又若有所思道:“这临川王府……是病急乱投医了?”   如果威逼利诱只是为了赢,还能说是萧宏贪财的秉性如此,可要是百般手段都是为了输,这就内有深意了。   “陛下不愿见他,他想尽办法投其所好,又是送名贵的礼物、又是送庄园田产,可是陛下什么都没收,他当然是怕了。”   马文才在萧衍身边好一阵子,也了解了这位陛下的为人。   “陛下崇佛,内库空虚,临川王富可敌国,想要给陛下送钱却都不能,竟然用这种法子,呵呵……”   如果只是贪财或是好色,萧衍其实并不愿意为难这个亲弟弟。   当年齐昏侯昏聩,因怕功高盖主而杀了萧衍的父亲和兄弟,萧衍才一怒走上造反的路子。他一生最重家人,兄长死了,他就将自己的同胞兄弟当成儿子一样养,才把萧宏养成这样的性子。   可永兴公主那一番“控诉”实在太过让人心寒。   她说自己和自己的王叔乱伦,又说王叔许了她皇后之位,这两人一个是皇帝如珠如玉捧在掌心里养大的女儿,一个是百般宠溺给予富贵的胞弟,萧衍被此事伤得卧床好几天没有起身,可见有多痛苦。   从萧正德和柳夫人的事情,看得出萧衍在这种伦理道德上是有极高的标准的,说不定已经对萧宏起了杀意,恨他拐带自己的女儿,如果不见萧宏还好,要是见了他,才是这位临川王的末日。   可怜的是临川王根本没看清这位亲兄弟对自己最后的宽容,他以为这次和之前许多次那样,只要能见到自己的哥哥,再哭求讨好上一阵子洗刷自己的“冤屈”,对方就会待他一日既往。   他知道皇帝缺钱,有万贯家财却没办法送进宫里。   宗室和皇子们都不愿惹上麻烦,朝中大臣又恨不得这位国之蛀虫早点倒台,以谢举为首的士族清流都和这位临川王不对付,他一朝失去了宠幸,才知道之前自己的立身之本是什么,越发想要讨好自己的兄弟。   但是输钱给内监,再间接给皇帝送钱这样的昏招,想一想,也是可悲。   可惜马文才一点都不可怜他。   看着身边的梁山伯,他犹豫了一会儿,缓缓开口:   “你……现在还想扳倒临川王吗?”   往日临川王府势大,马文才不敢问这个问题,怕梁山伯以卵击石,毁了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大好前程。   “虽知临川王是个蠢货,这辈子也不知被多少人利用……”   梁山伯目光幽静,似有暗光闪过。   “但我父亲的死,他脱不了干系。”   “身为人子,自是要血债血偿。”   他入御史台,最大的目标便是把临川王拉下马。   梁山伯的父亲梁新是为调查士簿而遇害,之后梁山伯也一直受到临川王府的追杀。   他如今当上了御史,查的越多,知道的也就越多。   临川王深受皇帝信任,权势滔天,当年有太多人投靠,也不乏有利用王府谋利或是庇护的,临川王一生作恶太多又不怕报复,怕是自己都不记得当年收了好处帮人入“士籍”的事了,就连对梁新和梁山伯下手的,也俱是王府的门人,不见得就是他亲自命令的。   但总归是借了临川王府的势,他没有亲手杀人,却递了刀。   “何况这位临川王……”   梁山伯冷笑着。   “他失势了,对梁国和梁国的百姓来说,才是天大的好事。”   马文才听完了他的话,便知道他心意已决,怕是已经筹谋了许久,就等着一击得手的机会。   “好,那我帮你。”   他说。   “我给你个能用的把柄。”   梁山伯猛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向马文才。   马文才被他看的有些赧然,好似不经意地抬起眼,看向远处的高台。   高台上,原本人人簇拥着乐山侯如今形单影只,抓着栏杆紧张地看着下面的赛事。   萧宏和几个子女都不亲近,乐山侯萧正则只知道王府里派人去接触了石虎,却不知道萧宏是想让石虎输。   知道父亲押了石虎,却意会错了的萧正则,全押了石虎赢。   “萧正则只是个乐山侯,却能一次输上几十万钱。人人都以为他是子债父偿,却不知萧宏贪婪吝啬,对几个儿子并没有那么大方。”   马文才说着完全不相关的话。   “这位乐山侯以前靠萧正德才挥霍无度,如今萧正德没了,他却依然能几日之内便抬了钱来还债,我好奇稍微查看了下他送来的钱……”   马文才拿了祝家那几船废铁,对这种事比旁人都要精通。   所以……   “那些钱不对,乐山侯在偷着私铸官钱。”   他摸了摸下巴,脸上露出幸灾乐祸地表情。   “不过,我觉得……”   “你大概是有本事让‘临川王府’私铸官钱的。” 第351章 真假币   当日的赛马会, 石虎输了,由七号的骑手得了冠军骑。   倒不是马文才贪图临川王府的钱打黑赛, 而是在比赛前出了这样的事,又被马文才直接揭开了, 石虎的心理状态自然发生了变化。   赛马是要求人马的精神都高度集中的项目,他有点魂不守舍,当天便丢了第一, 但也没跌出前三去。   临川王府输了不少钱, 乐山侯也跟着输了不少, 平日里和乐山侯不对付的纨绔子弟们明面上尽情地对他嘲笑, 背后却又羡慕他投胎投的好。   也只有临川王府能让他这么挥霍。   赛马会又过去了, 这一次马票和门票卖的更多,马文才和内监的官员一起向萧衍这次的账目, 不敢出声。   有了这笔固定收入, 萧衍的私库也充盈了不少, 因为这个,他对马文才越发和颜悦色了, 甚至给了他块腰牌,能让他自由出入宫中和台城。   萧衍随意翻了下账本,就发现了萧宏的名字。   “临川王又输了?”   萧衍看着账本,恨铁不成钢地骂:“他倒还有心情去赌马,就为了那点蝇头小利!”   连续几个月临川王都在输钱, 数字又这么庞大, 萧衍看了几个月账目, 当然知道自己的弟弟输了多少。   他知道萧宏家大业大,这点钱算不了什么,他就是气恼萧宏不把心思放在正道上,颇有点怒其不争的意思。   他在气头上,内监的官员不好替临川王说话,马文才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把临川王这次派人接触上个月冠军骑的事情说了。   萧衍当了一辈子皇帝,一听马文才的禀报就知道是怎么回事,眼神渐渐回暖,停下了对临川王的咒骂。   “他就知道伤我的心,现在又想着要挽回……”   萧衍的语气颇有点像是含怨的妇人,“这是瞎胡闹!”   他又翻了几页,见乐山侯也输了这么多,气笑了:“乐山侯是怎么回事?跟着胡闹,一起给我这伯父送钱?”   萧衍知道萧正则的秉性,若说临川王是故意送钱他还信,但是乐山侯?   他能不抢别人的钱就谢天谢地了!   “也许是吧。”   马文才见钩子已经被咬上了,笑着说:“这几个月输的都不少,每次输了钱都是直接抬过来的,几辆牛车都装不完,一看就是早就准备好的钱。”   临川王府输钱也没人敢上门要账,都是他们什么时候趁手什么时候送来。   马文才之前帮过萧正德,之前又替临川王说好话,萧衍把他当成心腹,觉得他是真正为自己心情着想的好孩子,此时也就只以为马文才是替萧正则说话,怒哼了一句:   “萧宏那样,必定顾不上儿子,乐山侯哪里来的那么多现钱?不会是又做了什么贪赃枉法的事情吧?”   皇帝刚说完就觉得自己猜的不错,刚想宣殿中御史觐见,就听得外面禀报御史大夫王简求见。   王简是梁山伯的顶头上司,又是朝中掌握机要的言官,求见皇帝必不是小事。内监官员和马文才请求退下,萧衍因为弟弟送钱的事情心情有些低落,挥挥手准了。   马文才离开殿中时,恰巧和御史大夫王简碰了个照面,见他手里拿着奏疏,遥遥向他拱了拱手。   王简看到了,也向他颔首。   御史大夫王简进了殿里,一进门便跪下了。   “启禀陛下,之前陛下让御史台调查的私铸钱一事,有眉目了。”   他低着头,又说:   “只是要确认,还得请内监官和白袍骑配合。”   “内监官和白袍骑,怎么扯到他们?”   萧衍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也知道私铸钱不是小事,连忙派人去把内监官和白袍骑拦下,让他们回来。   就在等候他们回返的时候,王简递出了那本奏疏。   南朝其实并不缺铜,之前在天监初年也曾铸造过质量高技术佳的五铢钱,铜价高昂而物价轻贱,于是这些五铢钱因为质量太好、厚重且铜含量高,一推行出去就立刻被富商豪族搜刮一空,毁钱铸器,结果流入民间的反而极少。   萧衍曾经几次铸钱,但每一次增铸皆是如此,不说别人,便是临川王萧宏,便有三间库房皆为铜钱,串钱的绳子都烂了,所有的铜钱都散落在箱子里。   这些贵人把新铸的钱囤积,改用残破的铜钱或是汉末的铜钱,再加上南梁贵族大多信佛,佛像和寺庙耗铜甚多,这些铜钱更是无法流通,民间无钱可用,最后梁国不得不放弃铸造铜钱,而以铁铸钱,来减缓民间缺钱的问题。   铁五铢的推出缓解了缺钱的压力,却也带来许多问题,其中最明显的就是“私铸”。   铁价贱而易得,私铸并不是难事,也不容易被发现,否则之前也不会有祝家去捞镇龙铁的事情,但是梁帝一直在打击私铸钱,并且全面禁止铜钱流通、推行铁钱。   只有铜钱禁止流通,那些贵人手里的铜钱用不出去而停止囤积铜钱了,钱荒和铜荒才会停止。   如今铁钱刚刚才投入市场,但民间流通之多已经超过官府铸造的数量,而且这些铁钱良莠不齐,有些根本就是劣币,数量又颇为庞大。   铁钱才开始推行,如果直接废掉这些劣币势必会造成恐慌,皇帝也只能让御史台悄悄去查源头。   御史台里有梁山伯,马文才自然是早早接到了皇帝要彻查私钱的消息,这几个月的铁钱便暂时不敢出手。   有祝英台提醒,他也看出了这势头不对,铁钱迟早有不值钱的那天,所以获取的财富大多换成了金银和实物,只有往外花的时候才用铁钱。   恰巧乐山侯私铸铁钱的事情露了马脚,马文才顺势往前一推,就把自己私铸铁钱的纰漏按在了乐山侯的头上。   御史台、或者说梁山伯顺着铁钱的流向去查,最后便查到了乐山侯那里。   临川王有铜钱三库,最不缺的就是铜钱,虽然皇帝禁止铜钱流通了,但每次赌马输了,从临川王府出去的钱依然还是铜钱,而且是质量高的五铢钱。   一枚五铢铜钱抵得上十几枚甚至几十枚铁钱,可官府定下的兑换率却是“一比一”,几乎没人愿意用铜钱,皆是用铁钱,临川王用铜钱付赌资,一方面是铜钱多,另一方面是为了讨好皇帝,向皇帝献铜。   但乐山侯的钱却全是铁钱,而且是簇新的铁钱,质量却不佳,用的不是铸币司的模范。   御史台早就想扳倒临川王,有了这么个“疑点”,立刻尽全力去查。   最后查到乐山侯几次用这些簇新的铁钱,都是为了付赌马的赌资,而他用的铁钱,也大多流入了牛首山大营和内监之中。   王简入宫,就是想请天子开内库、彻查乐山侯这几个月送来的铁钱,彻查乐山侯用的是否是私钱,毕竟入内库的铁钱都有账目可依,不似流入民间的那般难查。   如果真是私钱,那即便不是乐山侯私铸铁钱,也有同谋的嫌疑。   根本不需要王简去“彻查”,萧衍心里就已经认定了这事乐山侯逃不了关系。他这边在使着劲推行新钱,乐山侯在后面给他拖后腿,萧衍气都是后槽牙都痒,等马文才和内监官一来,立刻就命人开了库。   赛马会的所得宫中七、白袍骑三,两边将乐山侯那边送来的钱和铸币司的钱模一验,果真是私铸钱。   御史大夫心中大喜,要求梁帝彻查此事。   大多数人都不相信乐山侯有这个胆子和本事私铸铁钱,这蠢货之前跟着萧正德为非作歹,萧正德好歹有手段有势力,但这萧正则就是个典型的纨绔子弟,让他花钱他会,让他造钱却没那个脑子。   王简条条指责都指向了临川王身上,而临川王府也确实有这个实力。   “陛下……”   王简见皇帝还在犹豫,一咬牙,将最近得到的不确定消息也说了。   “要铸铁钱,必定要有铁。陛下可想过乐山侯哪里来的这么多铁?总不是在临川王府砸锅卖铁吧?”   “臣怀疑,临川王府一直有私藏兵器,兵器数目之多,甚至足以改造铁钱!”   ***   临川王府。   萧宏难得低声下气的和谁说话,但这一次他却不得不向别人低头。   “二郎,你也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我有一府的美人,怎么会和她搅和在一起?你就行个方便,偷偷把我带进宫里吧。”   他看着面前的“侄儿”,连连哀求:“我保证不连累你,只要你把我带进宫,我见了阿兄、渡过了眼前的难关,必定重谢你!”   萧宏费尽心思请来的“座上客”不是别人,正是二皇子萧综。   有了永兴公主的事情,萧综也变得谨慎了不少,萧宏在这里不住游说,他却一直沉吟不语。   他心里清楚父皇对这位王叔还没死心,但因为被女儿伤的太深,刻意逃避和萧宏见面,唯恐女儿恨极之下说的话是真的。   但为了那一点“心软”值不值得自己赌这一次,他不敢下决心。   “二郎,王叔待你不薄吧?你要的船、要的人和兵甲,只要我有的,我都设法给你了。大郎是太子,我对你和对他有什么不同你看不出?你和正德交好,能替他向阿兄求情,为什么就不能帮我?”   萧宏除了对皇帝就没这么低声下气过,此时也有了几分火气。   “就算是过河拆桥,你这也拆的太快了!”   “现在王叔见父皇,未必是好事。”   听见萧宏连“过河拆桥”都说了,萧综也不能再做锯嘴葫芦,脸上神色变了又变,劝说道:   “父皇可能还没有消气。”   “所以我才要进宫亲自去伸冤啊!”   萧宏差点没跳起来。   “我和永兴一点苟且都没有,凭替她什么背这个锅?”   “关键不在于发生了什么,是父皇相信什么!”   萧综见萧宏已经完全听不进人言了,心里也有些烦躁,脸彻底冷下来。   “王叔既然要见,那我就想法子让你见,只是如果结果不尽人意,王叔别怪我……”   他话还未说完,门外突然有管事欣喜若狂地在禀报:   “王爷,宫中送了信来,说是陛下要驾临我们府里,让府中准备午宴!”   萧宏乍一听还以为自己是听错了,直接推门出去,再三询问,又拿了宫中的手谕来看,果真是皇帝要来,顿时疯狂大笑。   “哈哈哈!我就知道阿兄不会厌弃我!这几个月落井下石的贱人,都等着我回头一个个把他们踩死!”   他志得意满,再看向屋里的萧综就有些倨傲的神色。   “二郎,本是来求你帮忙的,不过现在看来,是不需要啦!”   萧宏也不愿和萧综扯破脸,当即哄着他:“我知道现在这样的时局你还愿意来看我是不容易,王叔也不会让你空手回去,等会儿我让管事的带你去我的宝库,你挑上几样带回去,就当是王叔的谢礼。”   这是要打发他了?   萧综挑挑眉,也不想皇帝来时和他撞上,应下了萧宏的好意就要走。   没一会儿,管事的来了,他跟着管事的入了萧宏放珠玉的库房,随意挑了几套头面准备回宫送给母亲。   谁料刚出了游廊,突然就被斜地里冲过来的人堵了个正着。   “二皇子!”   萧正则心急火燎地伸手拦住萧综。   “二皇子,救救我!” 第352章 随王伴驾   在褚家找上萧综之前, 萧综只不过是后宫里一个还未成年的皇子,皇帝已经多年不进后宫, 他的娘亲也不太受宠, 褚家的主动接近给他的幼年时期提供了不少帮助。   临川王便是由那时候的褚家牵线搭桥, 他贪财好色, 只要投其所好,这位王叔也愿意给予方便,说到底, 双方不过是互惠互利的关系罢了。   至于萧正德, 不过是恰好知道了一些事情, 以为捏到了什么把柄。他心情好, 就给他点方便,心情不好, 就随便糊弄过去,左右萧正德不过是个蠢货,对方的把柄更多。   他对临川王萧宏尚且没有多少真情实意, 对着这个连萧正德都比不上的败家子更是没有什么好脾气,只不过对方把他拦了,他也不好马上就抽身离去。   耐着性子一听, 萧综眉头紧紧蹙起:“你说什么?你在铸钱?”   乐山侯根本就没把这件事当回事,他怕的不是铸钱, 而是怕惹了事让他父亲责罚, 连忙将事情兜了个底朝天。   “本来还是好好的, 谁知道这段时间一直有御史在查, 昨天早上坊里设法递了消息过来,铸钱的作坊被带兵的封了。”   他心里七上八下,“御史台的人没兵,来的是北府兵。北府兵只听陛下的,我是瞒不住了……”   “难怪父皇突然要驾临临川王府,怕是为了你私铸官钱的事。”   萧综恍然大悟,再看乐山侯就像是个傻子,“你哪里来的人手和铁器铸钱?你动了临川王府的什么?”   “我哪里敢动我阿爷的东西!这不是给别人坑了嘛!”   乐山侯现在想一想也太凑巧了,也醒悟过来自己是被坑了。   萧综耐着性子听下去,才知道几个月前突然有人找上他,说是有个私铸铁钱的坊主找来,想把自己的作坊让出去,所有的模范和工具都是现成的,有人有铁就能开工。   这是一本万利的生意,原本那坊主是和萧正德合作的,但萧正德如今“死了”,这坊主没有了靠山,这生意继续不下去,就来找萧正德的弟弟乐山侯萧正则,要拆伙了。   那坊主手上有萧正德贴身的信物,乐山侯也知道他兄弟总是有钱,却不知道钱哪儿来的,他虽是萧宏的子嗣,但萧宏对几个孩子并不大方,他眼红之下,就接了这座私铸的作坊。   有了全套的工具和模范虽然可以铸钱,但他却没有铁器,他就拉上了和父亲交好的兵库司主官的关系,去买了兵库司里淘汰下来或是未入库的兵器,再炼成铁钱,各自分赃。   兵库司里尝到了私铸铁钱的好处,送来的兵刃越来越多,再用铁钱添置劣等武器入库,梁国久不打仗,兵库司里的兵刃本就有不少自然损毁,一时半会根本查不出有问题。   可现在御史台查封了他的工坊,势必就会查到工坊里作为原料还没处理的那些废弃兵器,说不得还会把兵库司的事情给捅出来。   临川王府和兵库司有勾结,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全看皇帝还想不想救临川王府。   萧综听完了乐山侯说的来龙去脉,根本就不想管了,恨不得掉头就走。   这么明晃晃设下的局,也就萧正则这蠢货会下套子,还一次套了两个。   “你确实被人坑了,现在向我父皇认罪的话,也许还有救。”   念在临川王府还有用的份儿上,萧综干脆给萧正则说明白了:“这就是专门给你们王府设的局,谁都知道只靠你没办法弄到兵库司的兵器,少不得最后要扯到王叔身上。”   “萧正德的信物来历也存疑,听说之前搜查柳夫人住处时一片狼藉,说不得就有什么有心人得了萧正德在那里的随身物件,柳夫人和萧正德都不在了,这些信物实在算不得什么证据,也就你贪欲太甚,轻易就信了。”   他想想那些兵刃居然给毁了炼成了铁钱就一阵肉疼,恨铁不成钢道:“铸钱能有多少收益,你身为临川王之子,就靠这点不成器的‘买卖’发财,说出去都丢人!”   “二皇子,我听说陛下来的,肯定是为了这件事来的……”   他一听就吓得汗如雨下,抓着萧综的袖子不愿放手,“殿下,你是陛下的儿子,求你替我求求情,我真是被人坑了啊殿下……”   萧综硬生生将袖子在乐山侯手中拉出来,语气已经没有刚才那么客气:“就连王叔都不敢让外人知道我和他有来往,这个时候我替你求情,你们府里还要安上个私下里结交皇子的嫌疑。”   “我给你指条路,你将这件事向王叔说了,等会儿我父皇来了,你们父子两个一起认罪,父皇素来知道你们是什么样的人,说不定还有条活路。”   他知道自己父亲心软,直接去求饶反倒还有希望。   萧综甩甩袖子走了,觉得自己已经仁至义尽,乐山侯却全然听不出萧综的好意,只觉得对方在嘲讽他蠢。   他不像兄长萧正德那样和皇帝有多年的义子情分,也不像自己父亲那样和皇帝是亲生兄弟,他本来就是临川王众多的儿子之一,既不占长也不是嫡,完全不相信皇帝会为了本就没有的情分饶了他的命。   更何况如果父亲知道他用自己的名义找了兵库司,第一个先打死的肯定是他,都不需要皇帝开口。   萧正则想起自己兄弟萧正德出事,父亲进宫哭求将自己摘了个干净、还要皇帝大义灭亲之事,完全不觉得二皇子出了个好主意。   皇帝来王府,肯定是因为他铸钱的事情兴师问罪的,他们都不过是敷衍!   萧正则咬了咬牙,亲自去找了府里的管事,问清了皇帝要来的事情,而后匆忙而去。   ***   皇帝要驾临临川王府是个秘密,萧衍虽然还想给萧宏一次机会,却完全不希望别人知道他要对临川王府和解。   他并不想第二天临川王又得势的消息传的沸沸扬扬,故而除了近身的侍卫和接到消息要接驾的临川王府,根本没人知道他要出宫。   因为事情和乐山侯铸钱有关,萧衍去的时候带上了马文才,又点了十几个宫中的禁卫,像往常一般轻车简从地出了台城,一路向临川王府而去。   他爱护自己的兄弟,这条路也不知走了多少回,可没有哪一次,他看着沿途风景的心情有这么苦涩。   萧宏再不成器,只要有他这个兄长在,富贵一生总还是有的,可他总是不明白这个道理。   再想想曾经被当成嗣子教导的萧正德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原本活泼可爱的萧正则也走上了歪路,他的心情就越发沉重。   情绪低落,乘着牛车的萧衍一路都没有声音,旁边护卫的马文才和诸多禁卫也不敢出声,看起来不像是去临川王府赴宴的,倒像是奔丧的。   正因为没有什么声响,待一行人到了王府所在的骠骑桥附近时,终于觉得有些不对劲。   骠骑桥临近光宅寺,平日里即使不是游人如织,也算是川流不息,但今日桥上人迹寥寥,看起来十分冷清。   负责守卫皇帝的禁卫察觉到不对,突然叫停了皇帝的车驾。   萧衍伸出头来,那禁卫禀报:“陛下,我们这一路过来都还算热闹,可到了这附近人却少了,属下心中有些不安,想先去前方查探一二。”   萧衍听了这话心中一惊,让他去了。   没过一会儿,禁卫首领回来了,带来一个桥上的“游客”,让他跪在车前说话。   “启禀陛下,小的是临川王府的门人,听闻陛下要来,咱们王爷喜不自禁,怕路上人多让陛下耽搁了,特地派了小的们驱散了来往的人群,想让陛下早点通过……”   他没有隐瞒自己的身份,大大方方地说:“桥上看守着的也都是王府里的人,王爷怕人一走这边又堵起来了,所以派了人守着。”   众人一听恍然大悟,萧衍更是笑着骂了起来。   “临川王做事总是这么胡闹,哪有因为我要来就封路的道理!”   他嘴里骂了,心里却很高兴。不管怎么说,萧宏因为他要驾临王府而大费周章,都是在表示对他这个兄长的重视。   更别说为了他早点到府里,恨不得路上连阻拦的人都没有。   “你让车走快点,我怕慢了,我那弟弟又要闹出什么好笑的事来!”   萧衍心里快活,再启程时就有了笑意,出声吩咐赶车的车夫。   车夫应了声,连忙赶着车走,无奈这是辆牛车而不是马车,再快也快不到哪里去,牛车本来就图个稳当。   马文才原本只是慢悠悠的跟着萧衍的车驾,余光一扫,见之前禁卫带来的那个门人走了个没影,心中蓦地一突。   既然是来接驾的,跑什么?   他心里有了疑惑,顿时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手中持着缰绳,不紧不慢地观察起四周。   这一路确实人烟稀少,骠骑桥上只有稀稀拉拉几个人影,倒是骠骑桥两头还有不少游人在观赏着河景。   只是这些游人怀里鼓鼓囊囊,还有些贩卖东西的摊子上没有东西却铺着垫东西的布巾……   此时皇帝的牛车已经行到了骠骑桥的正中,马文才察觉到不好,刚准备出声提醒,就见得桥上几个来“接驾”的王府门人从怀中掏出了铁索,两边一拉,将皇帝的牛车拦在了桥上。   他们拦完了铁索,立刻投入水中,使劲地游开。   这时候禁卫军也发现了不对,命人去除那铁索,可还未等人靠近铁索,骠骑桥两头的“游人”突然从怀中抽出了兵刃,封住了石桥的两头!   “护驾!”   禁卫军见到兵刃就知道他们是有备而来,连忙命人将牛车围了,拔出武器与这些歹人对峙。   萧衍一生经历过无数次行刺,倒没有多慌乱,在马车中沉着地开口:   “你们犯此大逆不道之事,可诛灭九族,难道没有人告诉你们吗?”   可惜来之前大部分人都不知道萧衍的身份,知道身份的都跳水走了,拿着兵刃封了桥的双刀一击,那骠骑桥两侧的摊子下顿时滚出十几个人影,手里还拿着弓箭。   弓箭一出,君臣俱惊,还来不及防备,十几把长弓便齐齐射出箭来,桥上众人根本避无可避!   既然微服出巡,便不可能穿了甲胄,箭一射出就折了三四个人手。那牛车是敞篷的,只在四周有设青纱帐,根本挡不住弓箭,禁卫首领一急立刻扑倒皇帝身上,想要用身体给他挡箭。   “你在这里趴着做什么,还不带人冲出桥去!你被射死了我也只能等死!”   萧衍将那首领使劲推开,指着来时的去路。   “杀了那些人,把路清出来!”   这些禁卫军都是宫中百里挑一的好手,刚刚只是被铁索拦路乱了方寸,萧衍指挥他们冲路,他们也反应过来,各个奋不顾身地折身向桥尾冲去。   马文才身上没带兵刃,但他骑的是花夭赠的大黑,利箭射出时他滑向马侧躲过了第一波箭,驾着马就冲向了皇帝。   萧衍坐在牛车上仰首看他,只听得马文才驾马来到他的身边,匆忙一句“陛下上马”,便向他伸出了手臂。   萧衍早些年也是能骑马打仗的勇将,骑术自然是不弱于人,只是微微一愣便伸出手,借着马文才的力气翻身上了大黑。   大黑身上驮了两个人却毫不吃力,马文才挡在皇帝的身前,缰绳一抖,怒喝一声,大黑便犹如追星踏月般疾奔了起来!   在众人的眼中,桥上那匹黑马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像是突然疯了一般,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要活生生撞开面前的所有东西。   人一旦被马撞了,不死也残,在这种气势下,敌我双方都纷纷避让,可一看到皇帝就在那骑手的身后,又急急忙忙向马儿的方向包围。   马文才敢让皇帝上马,自然是胸有成竹,只见得大黑嘶鸣一声,突然平地跃起,竟用蹄子踹开身前的刺客,绝尘而去。   这一幕实在让人震惊,大黑的速度也实在让人始料不及,眼见着一人一马撒丫子跑了个没影,骠骑桥上突然陷入了死一般的静默。   “你们这是在自己找死!”   不需要保护皇帝,禁卫们便可不再束手束脚,禁卫首领露出一抹狞笑,伸手劈下了身前刺客的脑袋。   他手里提着脑袋,把它掷向一个弓手。弓手下意识用手中的弓箭去拦,却没溅上来的红红白白污了脸面,根本睁不开眼。   再抬头时,只见得一道刀光,颈间传来一阵剧痛,耳边是桥尾那首领冷酷的叱喝声。   “儿郎们,把这些杂碎解决了,再去接驾!” 第353章 情深一片   马文才驾着马带着皇帝跑了一刻钟有余, 才真正算是离开了危险的区域。   临川王府再怎么势大, 也不可能一直把路封到台城,能封到骠骑桥附近已经是极限,但马文才完全不敢赌任何“意外”。   他根本不敢耽搁, 也顾不上骑上御道会不会受到御史弹奏,驾着马带着皇帝就上了回宫的御道,径直回到了台城。   能走御道的只有皇帝,马文才毫不掩饰, 萧衍又和他同乘一骑, 这一路上有不少人看着, 本就不是什么秘密, 等禁卫军们再浑身带伤的回到宫中,各种猜测顿时沸沸扬扬。   皇帝微服出宫本就少见,又在内城里都能遭遇危险、不得不逼到要和臣子同骑一马的地步, 对于梁国来说, 是件能变天的大事。   可惜皇帝一回宫就紧闭了宫门,谢绝了所有臣子“探望”的好意, 等皇帝被马文才扶着在软榻上躺下时,马文才感觉到他似乎已经垮了。   不是身体,而是意志。   “他想杀我……”   萧衍因为临川王迫切希望见到他而封路的喜悦有多期待, 如今就有多伤心。   马文才甚至觉得皇帝的语气里带着一抹委屈。   “阿宏想杀我……”   然而,那委屈只是一瞬, 就变成了暴露。   “他竟然想杀我!”   榻上的萧衍紧紧抓着身边的软枕, 口中发出嗬嗬之声:“那个畜生, 竟然设局要杀我!”   天子一怒,浮尸千里。   内殿中所有的宫人内侍,都惊吓地跪了下去。   马文才就在塌边,见旁边众人都纷纷下跪,连忙也跟着弯了弯膝盖,然而他还没有跪下,就被榻上的老人一把拽住了手臂。   “佛念,佛念。”   他低喃着马文才的名字。   “你不用跪,你是佛祖赐给我的福星……”   马文才懵然地看着皇帝。   “算上这次,你救了朕两次。”萧衍的目光定定地看着他,“要跪也不是你跪,要在朕床前跪下的,是阿宏那个畜生!”   马文才不知该如何回应,保险起见,决定和稀泥:“陛下,也许……只是个误会?”   “误会?”   萧衍喉咙里嚯嚯嗬嗬,像是干涩之极,“朕要去临川王府是突然起意,除了提前和临川王府打了招呼,连宫里都不知道,能提前设下埋伏,不是阿宏的人,又有谁?”   他声音颓然。   “何况桥头拦朕的那几个人,朕在临川王府,是见过的。”   那就真是临川王找死了。   马文才心中暗喜,面上却要做出惊讶的表情。   “朕一直觉得私藏兵器这种事,以阿宏的性格,必是不会做的。他贪财好色,却最怕战事,他那么胆小,哪里敢私藏兵器造反……”   萧衍的声音低颤,“可他要不是私藏了兵器怕我发现,为什么要铤而走险?他到底藏了多少兵器,竟连让我去看一看都不敢?”   能铸几十万钱,怕是兵库司都已经被他搬空了吧?   想起女儿的话,再想起萧正德干下的那些悖逆之事,萧衍怒从中来,拽着马文才的手猛地一紧:   “佛念,接旨!”   马文才一惊,立刻躬身静听。   萧衍摘下腰间佩着的锦袋,从中取出半枚铜符,递交给马文才,慎重道:“你拿着我的铜符,调动宫中禁卫,立刻出宫将临川王萧宏抓来。若有阻拦……”   他森然道:   “格、杀、勿、论!”   宫中禁卫,代表的是皇帝的身份,非皇帝不可调动,会将铜符交给马文才,那便是信任至极。   殿中宫人心中一片讶然,再见马文才慎重地接了铜符,口中称“是”,顿时一片清明。   这马文才,怕是要青云直上了。   皇帝信任马文才,马文才却不敢真的恃宠而骄,他领了铜符,先是找到了回宫的禁卫军首领,待点齐了一千人马,又命人去了趟御史台,点了三位御史过来作证,这才浩浩荡荡向着骠骑桥的临川王府而去。   待到了骠骑桥,那两条铁索居然还横在桥上,之前突围的禁卫首领冷哼一声,带人将那铁索解开,当做“刺君”的证据,妥善地收了起来,继续向临川王府前进。   宫中禁卫军围了临川王府的时候,临川王府里还在一片混乱之中。   起初皇帝派人传话,说要驾临临川王府,萧宏简直是欣喜若狂,一下子去游仙园亲自确认宴席的菜品、接驾的人员、陪宴的伎人,一下子又奔去自己的库房,用尽心思在其中寻找难得一见的奇珍异宝,想要献给兄长讨他开心。   他忙忙碌碌了几个时辰,整个临川王府都已经做好了接驾的准备,却没有等到圣驾的来临,待再派出去人去查探时,却得到了不好的消息。   皇帝在骠骑桥遇刺,牛车被拦在桥中,护驾的禁卫军杀了不少人冲出去了,皇帝似乎下落不明。   当时萧宏脑子里就“轰”了一声,差点厥过去。   骠骑桥前出了命案,立刻就有相关的官员和城中戍卫接到消息去调查,乐山侯处事不密,禁卫军杀了人也把尸首带了回去,几方一验看,发现死的都是临川王府的门人。   唯有临川王府的人知道今日中午皇帝要驾临,再加上那些人本来就是用临川王府的名义削弱了皇帝的防备之心,如今又人证物证俱全、就算临川王手眼通天,也翻不过去。   禁卫军来之前,就有城中戍卫和御史台的人前来调查,只不过临川王府四门紧闭,他们吃了个闭门羹,没办法进去。   实际上,临川王萧宏在接到消息的时候就已经吓蒙了,躲在宠妾江无畏的怀里瑟瑟发抖。   “我没派人刺杀皇兄啊,畏娘!”   萧宏泪涕直下,哪里还有之前意气风发的样子,“我早上还在为皇兄要来的事高兴,怎么会去派人刺杀皇兄!”   想起儿子萧正德说杀就被杀了,他吓得瑟瑟发抖,抓着江无畏的手颤抖着说:“畏娘,要不然我们逃了吧?咱们带上家里的宝贝,从地道里走……我修了条地道,可以通到光宅寺后门,咱们可以坐船出城!”   谁要跟你从地道里跑,要跑了就真是造反了!   何况发生这种事情,肯定是全城戒严,谁能跑掉?!   江无畏恨铁不成钢,恨不得将萧宏的脑子打开来看看里面是不是都是水!   “事到如今,是栽赃嫁祸还是误会都不重要,陛下来王府的路上遇刺,死的又是我们府里的人,怎么说都说不清了!”   江无畏心里也一阵发慌,但她至少还没乱了方寸。   她享受了这么久的荣华富贵,早已经和萧宏荣辱一体,笃定无论如何萧宏绝不会轻易丧命。   她抚着萧宏的脑袋连声安慰:“王爷只要咬死了什么都不知道,是被人设计的就好!陛下对宗室一直宽厚,您又是陛下的亲兄弟,这时候可千万不能慌了手脚。”   “是,是,我是皇兄的亲弟弟,皇兄不会为了外人的栽赃就杀了我……”   他嘴里这么说着,身体却还是瑟瑟发抖,绝不愿从江无畏的怀里出去。   江无畏揽着萧宏,就像是揽着个巨婴,但她毕竟只是个在后宅里争斗的妇人,无论怎么想,都想不出除了向皇帝求情外,能为怀里的人找到什么破局的办法。   “王爷,他们都说是府里的人行刺了陛下,可府里的门人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调动的,你有没有命人去查,都是哪里的人手?”   江无畏想到了重点,“王爷先把有嫌疑的人抓起来,也好像向陛下证明清白啊!”   萧宏如今是宠妾说什么就是什么,连忙叫了人去查。   可惜还没查到什么,就迎来了马文才带来的禁卫军。   禁卫军首领早上领着兄弟来临川王府,十几个人半路上死了大半,剩下的人马也都人人带伤,如今带兵来了临川王府,自然不会客气,敲开了门就带着几百人马直接冲了进去。   临川王府原本是萧宝卷的一座行宫,占地极广又雕梁画栋,恍如人间仙境,如今被这一群凶神恶煞的禁卫军冲开,顿时人人仓皇奔走,剩下的王府护卫看到来的是禁卫军,都被吓得不敢动弹。   马文才怕事情闹大,事后皇帝心里不快活又来秋后算账,也懒得狐假虎威,从怀中掏出铜符和皇帝的手谕,朗声宣旨:   “奉陛下之命,‘请’临川王入宫觐见。如有阻拦者,格杀勿论!”   一句“格杀勿论”,可谓是掷地有声,再想到之前骠骑桥上死了那么多人,立刻就有不少门客家丁见势不妙跑了。   临川王半天没出来,禁卫军只好带着武器封锁了四门,从主院开始搜。   御史台来的几位御史并不是来看场子的,那边马文才遥遥给了梁山伯一个眼色,梁山伯便带着几个人手,趁机去临川王府中浑水摸鱼,查找萧宏平日里贪赃枉法、私藏兵器的证据。   此时临川王府乱成一片,禁卫军又喊着“格杀勿论”,人人自危,谁也没注意御史台这几位御史就这么轻易带人潜入了平时难入之地,又抓了多少平时为萧宏出谋划策的门客谋士。   禁卫军喊杀喊打,终于找到了游仙园门口。   游仙园外守卫森严,眼看着就要和禁卫军砍杀起来,却听得一声女子的轻叱:   “不得动手!”   定睛一看,只见一身红衣的江无畏牵着两眼通红的萧宏,昂首傲然地走出游仙园来。   “见过临川王。”   马文才还算客气,对着萧宏拱了拱手。   “陛下请王爷进宫觐见,还望王爷不要为难吾等。”   萧宏在园子里已经被江无畏安抚了许久,再见马文才客客气气,心里升起了几分勇气,抹了抹眼泪,瘪瘪缩缩地说:   “我跟你去见皇兄。”   临走前,江无畏温情无限,一边整理着萧宏的衣衫,一边轻声安慰:“王爷既然是无辜的,见了陛下说清楚就是了。王爷以前犯过多少错,又被多少人栽赃过?以前都没有事,现在更不会有事。”   她这声音并不算低,禁卫首领听了这样荒唐的话,忍不住哼了一声。   江无畏将萧宏牵到马文才身前,对着马文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马侍郎,我将王爷托付给您了……”   她将萧宏推向马文才,又仰起脸,微微压低了声音,悄悄问他:“敢问马侍郎,我家王爷进宫,会不会受苦,能否照拂一二?”   没人知道江无畏和马文才私下有交情,更不知道江无畏因为见过了萧正德首级,将马文才视为盟友。   其他人听了她的话,只以为她对萧宏情深意重,唯有马文才知道她话中有话,淡淡地扫了她一眼,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江无畏脸色一白,心底冰凉一片,却又对马文才行了一礼,以作感谢。   马文才和禁卫军安然将萧宏抓了出来,没有遇到阻拦、也没有遇到反抗,顺利地好似在开玩笑。   萧宏被马文才带走,一步三回头,待看不到江无畏的身影时,更是抹着眼泪哭哭啼啼,好似离了娘的孩子。   想到之前江无畏频频低头,在看到萧宏对着侍妾如此伤怀,禁卫首领倒有些意外:   “刚刚那畏娘,对临川王倒是一片情深。”   萧宏听了这话,哭得更大声了。   “一片情深?”   马文才在心中嗤笑了一声,不置可否。   ***   游仙园里,回到卧室的江无畏惨白着脸,命令心腹开始收拾屋中值钱的细软和珍宝。   之前被萧正德抢过,她对这些珍奇异宝就不再那么随便了,收拾起来也算方便。   萧宏有私库几十间,大多是布、绢、丝、绵、漆、蜜、朱砂等物,还有三亿的铜钱,这些东西虽然贵重,但是却不好立刻置换成钱财。   唯有其中一间,搜集了来自海内海外的珍奇异宝,乃是萧宏的宝库,建在王府的地下,道路曲折复杂,只有萧宏一个人有钥匙。   此时的江无畏,便从腰带中掏出了这把钥匙。   萧宏早上为了迎驾,特地去了趟宝库去取珍宝,将钥匙带在了身上。   刚刚他在江无畏怀中啼哭,江无畏明面上抚摸安慰他,其实却是在找这把钥匙。   临川王大难临头惶恐不安,根本察觉不出宠妾的想法,等她“情深意重”地将他送了出去,都没有发现少了那把宝库的钥匙。   “你们想活命吗?”   江无畏等园中的心腹收拾好了东西,表情大变,冷酷而又坚毅。   “想活命,就带着这些细软想法子出府,在东城城门外的十里亭等我。”   这些心腹心中大喜,拿着这些细软,顿时作鸟兽散,心中还在嘲笑这位宠妾天真可爱,竟然会觉得他们会带着东西回去找她。   江无畏对这些金银细软毫不心疼,悄悄去了趟萧宏宝库,将能带上的珍奇异宝全部都藏在了王府的密道里。   取完东西,她又折回府中,杀了个奴婢,换上自己的衣服,才在卧室里放了把火,做成园中奴仆为夺财宝杀人放火的假象,在密道里从容离开。 第354章 小巧玲珑   梁山伯等这一个机会等了十几年。   他从小早慧, 若说之前还有点懵懂, 从家中被付之一炬、孤儿寡母流落街头的那一刻, 他便知道了父亲的死绝不是偶然,也坚定了他要调查父亲死因的念头。   过去的十几年,为了能够进入御史台, 他刻苦学习、圆滑处事,不但学习天文地理、也从未对律法和算学有任何懈怠。   如今马文才助他梦想成真, 又给了他亲手报仇的机会,他绝不会浪费这次机会, 自然是趁着大好的时机细细探查。   御史台派来的助手都是极擅侦查之人,但那萧宏也不知是不是对于自己做的那些恶事不上心, 他们几乎将书房、暗室等地方搜了个遍, 也没找到什么账本或来往信函之类的东西。   倒是在暗室里找到许多闺房情趣之物。   “这临川王……”   一个御史尴尬地将手里的匣子放下,里面从大到小放着一排玉做的物什。   那御史突然在暗格里找到方木匣,还以为是什么秘密的账本, 一打开居然是这么个玩意儿, 顿时傻眼。   旁边几人凑过头一看,噗嗤声不停,还拿他打趣:“江御史, 要不然你拿回家去吧, 放这里也是放着,看着玉质不错哇!”   “去你的, 还不知道什么人用过的呢!”   江御史一想到这玩意儿可能不少人用过了就脸色发黑, “啪”地一声关上了匣子, 又继续翻找。   梁山伯也一样在找暗格。这间屋子是他们好不容易找到的密室,竟就在待客的厅堂后面,密室里铺满了柔软的毛皮,厅堂里的人说话在这间密室里都清晰可闻。   他们原本以为这厅堂是为了偷听机密而设,可一想这厅堂本就是人来人往,来待客也是奴仆如云,谁会在这种地方说什么机密,一个个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好在这暗室里别有洞天,看起来不大,竟有不少暗格和斗柜,值得细细查找。   就是这查找的结果,有些差强人意。   梁山伯此时也从斗柜里摸出一大摞册簿,封面上无字无画一片空白,书本却又厚又重,他以为终于找到了账本,激动地打开一看……   只见一男一女交颈而卧,线条清晰画工细腻,甚至连两人的私处都描画的栩栩如生,梁山伯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翻了几页,越翻越是眼瞎,气息也粗重起来。   这么厚的银光纸,这么好的松烟墨,拿来画这种东西?   梁山伯不愿相信,他本就是心有七窍之人,做件事比马文才思虑的还要详细,当即就觉得这春宫册子是掩人耳目的,翻来覆去的检查。   夹层?   没有……   反画?   没有……   画中带字?   没有……   梁山伯皱着眉一点点摩挲,最后想着可能是遇水才能显形,而现在又找不到水,干脆伸出舌头,用唾沫将画面舔了一遍,准备濡湿后对着光检查。   他查看的仔细,自然是引起了其他几个御史的注意,还以为梁山伯终于找到了可用之物,激动地围过去一看,一个个菊花顿时一紧。   只见得梁山伯表情猥琐的展着一张春宫图,用舌头轻舔画上交缠的情人,舌尖还从那高耸处缓缓扫过……   如果只是单纯的春宫图就算了,可他们都是眼利之人,那画上被压在身下的美人儿虽然穿着女装,但袒露出来的胸脯光润平坦,下面还有一根小巧的那啥,明明就是个男扮女装的娈童。   想着这位裴御史平日里涂脂抹粉,娘里娘气,但好在从未对同僚有过不妥之举,办事也极为利落,大伙儿就权当他审美有异、妆术太差,倒没有太多歧视。   可看了现在辣眼的这一幕,心里就要打打鼓了。   梁山伯舔完了还在对着光看,自是没发现同僚们诡异的眼神,但无论怎么检查也查不出异样,哪怕硬生生站在那里把所有能找到的那种书全翻遍了,也没找到什么可疑之处。   他失望地放下春宫图册,心里感慨着这么好的纸张竟然拿来做这个,一抬头见几个同僚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心里咯噔一下。   “那个,我看这书放在这里很是突兀,所以查验了一下。”   梁山伯也知道自己站在这里看完了所有的那种书有些怪诞,白粉下的脸庞早已经通红,只是粉敷的厚,外人看不出来。   他磕磕巴巴说:   “我,我已经查验过了,没有什么问题。”   几个同僚看向之前翻出的玉势,再看着“依依不舍”看完了所有春宫图册还要装作为了办案的梁山伯,下意识地打圆场。   “临川王狡猾,保不准这些东西就有什么猫腻,裴御史可以带回去再查看查看。”   可怜哟,二十多岁的郎君,有这么个癖好,只能看看书泻火了,干脆让他把这书带回去算了。   梁山伯本来有些犹豫,担心同僚们会觉得他古里古怪,闻言心中顿时一宽。   他原就觉得这些书放在密室里古怪的很,听祝英台说有不少方术处理过的纸张用火烤或是喷姜黄水能显现文字,本就是想把书带回去的,如今同僚给了台阶,立刻露出喜色:   “正是如此,这里被藏得这么小心,这些册簿也许是掩人耳目的,我觉得也该带回去好好查验查验。”   几个同僚对视一眼,露出“果然如此”的眼神,又在密室里翻找了一会儿,什么古怪的器物、让人面红耳赤的画册找了一堆,统统包成一团,塞到了梁山伯手里。   之前个装玉的匣子也被江御史甩给了梁山伯,还小心提醒:“最好多用热水洗洗……”   梁山伯正直的大好青年,什么都没听出来,随便“嗯”了一声,更坐实了他们的猜测。   几人在临川王府里查了许久,只找到一些不相干的账目,多是各处官员和富商豪族进献之物的礼单,这种东西虽说有收受贿赂之嫌,可身为皇帝的亲弟弟,收点礼真算不得什么,根本没法用来定罪。   至于私藏的兵器或是僭越之物,更是什么都没查到。   他们也想查找临川王的私库,可惜几十座库房都有卫兵把守、又有铁门巨锁,根本无法查验,必须得与皇帝通报后再由专人打开,否则御史台也没那本事搜查。   好在禁卫军后来也闻讯守住了那几十座库房,不会让人偷梁换柱,他们这才松了口气。   与几位经验丰富的同僚翻找了一天,除了抓住几个有干系的门客,竟连能用的东西都没找到几本。   这不禁让梁山伯又是心焦又是惆怅,捧着从密室里带出来的那一个大包裹,发自肺腑地长叹:   “这临川王,真是狡猾!”   众同僚看了眼梁山伯手里的东西,默默点头。   裴御史,唔唔,也是精明的紧。   几人正在烦恼着是走是留,突然间见着游仙园的方向起了火光,顿时一惊,连忙向着园子的方向赶去。   如今临川王府乱成一团,有来投奔的门客勇士想抽身离开的,也有奴仆下人趁着大乱的机会浑水摸鱼的,就连临川王的几个儿子都在接到消息后带着家人护卫跑了,能做主的竟只有王府的宠妾畏娘了。   临川王一被抓,这位最受信任的宠妾知道的便是最多的,只是皇帝没有下令处理临川王的女眷,也就不能把江无畏带回内狱或是御史台审问。   这时候游仙园突然起火,几个御史第一时间想到的都是“杀人灭口”。   如今已经是初冬季节,天干物燥风又大,游仙园为了追求“仙气”又多以幔帐纱帘做装饰,此火一起,火趁风势,登时烧的众人无法靠近。   御史们跟着禁卫军冲入游仙园中,却见原本珠光宝气的殿室内像是被扫荡过一般凌乱不堪,一开始起火逃出来的下人都含糊其辞,根本不愿正视问题。   几个御史都是善于刑侦之人,看着火起的地方和势头就知道是有人恶意纵火,再一问游仙园里原本的下人俱抱着园子里的值钱东西逃了,而那位艳丽无双的美姬还被留在园中,顿觉不好。   可惜火势太大,哪怕调了禁卫军和临川王府的人来也救不了火,只能眼睁睁看着整座游仙园被烧了一半,直到没有东西可烧才终于熄灭了火。   梁山伯等人一直等到火熄灭了,方才跟着仵作和王府的管事一起进去查看,这一场人为纵火烧死了七八个人,大多是呛死的,只有一人是用细索捆在柱上,尸首和衣冠都已经被烧的模糊不明,唯有几个没被烧尽的饰物看得出这具尸体正是之前临川王的那位宠姬。   梁山伯和几位御史辛苦了一天,却等来这么个结果,脸色都是铁青。再加上皇宫中迟迟没有得来下一步如何行动的消息,他们商议了一会儿,决定先回台城覆命。   这明显是一起因为哄抢财物而杀人放火的劫案,原没有那么复杂,但梁山伯却总是觉得有哪里不对。   再细细一想,那位萧正德的“柳夫人”当年从公主府脱身,似乎用的也是一样的手法。   有了这样的念头,梁山伯心头起了一丝怪异,不动声色地看了眼那具烧焦的女尸。   但凡被活活烧死之人,尸体必定扭曲变形,这具尸体倒是伸展着的,看不出什么痛苦。   不过也有可能是打晕了锁住或是当时就把人杀了,这都算不得什么证据。   当他的目光从“江无畏”的尸骸上扫过之后,梁山伯蓦地一皱眉。   旁人没近身见过这位宠姬,他却和为了祝英台的事和她打过交道。   当时他是男扮女装进的王府,一直低着头怕被人发现,是以和这位宠姬打交道时,他大多数时候都是低着头看地。   也因为如此,他记得江无畏的一双脚并不大,而且她还喜欢穿镶着珍珠的绣鞋,越发显得足踝纤细、小巧动人,当时他看了就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还把目光移开了。   可这具女尸烧焦的双脚骨骼,看起来却没有那么娇小。 第355章 人走茶凉   不少人有一种误解,觉得越是上位者, 便越是运筹帷幄、心思缜密, 尤其是那种权倾天下之人,必定是阴险毒辣、城府颇深。   然而事实上, 像是临川王这样的人,哪怕是作恶, 也是不需要脑子的。   下位者为生存禅精竭虑,如马文才这般想要改换门庭的则是步步为营, 他们恨不得走一步算上一百步, 哪怕是马文才经营某个营生也有很多事要亲力亲为,可到了临川王这样的高度,却根本不用那么费力。   过去这么多年来, 他深受皇帝信任,不怕诬陷、无惧于栽赃,做了错事也不会受到责罚,天下根本没有人捏的住他的把柄, 所以他也不用担心被人捏到什么把柄,他的恶坦坦荡荡, 根本不需要去查什么。   别人送上的东西,他收就收了;   他要什么东西,要就要了。   御史台被临川王的这种坦荡气得吐血, 却依旧觉得他肯定有什么不可告人之处, 否则一个王爷坐拥这么多财富, 不是为了造反做准备, 又是为了什么?   他们把临川王府搜了个遍,搜出来的也只是明面上的东西,什么贪财好色奢侈无度……   这些全世界都知道,算什么罪证?   至于御史台说的“大量兵器”,更是没有找到。   此时御史大夫王简正静候着临川王府的消息,和坐在一起的,正是中书舍人谢举。   “马文才已经抓了临川王,现在已经在回来的路上。”   谢举轻点着案几,“接下来怎么走,你可有谋算?”   御史大夫王简对临川王简直恨之入骨,想也不想地说:“以他犯下的罪行,死一百次都够了!”   “我也想他死,可如果他死了,却不见得是好事。”   谢举的情绪并没有王简那般激烈。“萧宏本人并没有什么过人之处,既没有野心也没有才干,但这几十年来,他敛财颇丰,早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富可敌国。陛下的性格我最了解,若是真的硬下心来杀了临川王,他心中必定有愧,绝不会再动临川王府那些财产……”   “你我谋的又不是临川王府的王位,不过是想让他从天上掉到泥地里,撸他个干干净净,要他的性命做什么?”   “我以为你……”   王简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你辛苦设局、让那小子入套,难道不是为了临川王的性命?”   谁都知道因为萧正德和柳夫人之事,谢家对临川王府简直是恨之入骨。   谢禧是谢家培养了许久的嫡子,还未出仕为官,就为了这么个事被打死了,事后奸夫淫妇居然还活着,不光是对谢家,对整个灼然门第的阀门来说,都算是奇耻大辱。   所以谢举设这“铁钱局”时,王简还以为谢家是要开始报复了,可到了快要得手的时候,这位家主却劝他不要临川王的性命?   “萧宏那条烂命,不必我收,待他落入尘埃,随便被人踩上几脚,自己就会吓死。”   谢举轻摇着手中的折扇,“但他活着,就会为了自己的性命摇尾乞怜,他之前为了讨好陛下能眼睛都不眨地给白袍骑送钱,你说他为了性命,会不会奉上亿万家财?”   王简顿时懂了。   自浮山堰崩后,不知死了多少青壮,毁了多少良田,国计民生至今无法恢复,国库空虚、皇帝的内库也不见得充盈,长此以往,皇帝迟早要动世家豪族的主意。   人人都知道御史台就是皇帝手中的一把刀,却不知道御史台如果只会怼人,早就已经万劫不复了。   这些能屹立几百年不倒的门阀也不是都是酒囊饭袋,双方能够斗上这么多年,无非就是取个“平衡”。   士族、寒门、皇权,唯有找到这个巧妙的平衡,才能继续共存。   谢举自然是不希望皇帝拿刀挥向士族的,御史台也不见得想要两败俱伤后被卸磨杀驴,萧衍不是心狠手辣的主君,有了可以走的路子,并不见得就会走那一步。   这么一想,临川王府那泼天的富贵,倒真是能保证梁国五六年之内的安宁。   虽然只是五六年,也足够了。   “话虽如此,但想要爱财如命的临川王自愿献出家财,怕是没那么容易。”王简和萧宏怼了这么多年,比任何人都了解这个蠢货。   “他逍遥了这么多年,根本不担心陛下会要他性命,否则他也不会连挣扎下都没有就被禁卫军带回来。临川王府那么多侍卫,打不过禁卫军,拖到他能脱身却是不难的,他能入宫,就是有能得到宽恕的把握……”   “陛下……哎……怕是见过了陛下,临川王更是有恃无恐,莫说献上家财买命……”   他从前几年起就知道临川王在私运兵器,本将希望放在临川王府私藏的兵器上,却没想到王府里根本没查到这批武器,到让他措手不及。   但他十分肯定临川王府私下有兵器交易,甚至还得了一批被明令禁止持有的弩机,只要找到这批兵器,临川王想要翻身都难。   “要是能找到那些军械就好了……”   王简又烦又燥,忍不住长叹。   “既然找不到,那就让人能找到便是。”   谢举不咸不淡地接上了一句。   “你是说?”   王简愣了一下,连忙摆手,“不行不行,如今陛下着马文才领禁卫军封锁临川王府,又不是我等御史台接手,想要往里面偷运东西简直是难如登天。”   “任何人都有自己的价码,马文才也不例外。你想扳倒临川王,我想夺了临川王府的家财收归国用,我二人目标一致,若想拉马文才下水,须得让他和我们利益一致。”   谢举对此信心十足。   “马文才心思通彻,只要你我给予的价码足够,拉临川王下水,也不是什么难事……”   “更何况他现在都把临川王抓回宫中了,你以为他会愿意临川王就这么好生生回去吗?”   这一句话如同醍醐灌顶,顿时让王简恍然大悟,继而绞尽脑汁,想起能给予马文才什么好处来。   ***   梁山伯发现那尸首不对后并没有声张,而是悄悄观察了另外几具尸体。   死在游仙园里的尸体有七八具,大部分是呛死的,但根据仵作推断的时间,倒并不是死在那具女尸之前。   如果是江无畏假死脱身,她没必要折回去再杀几个人,何况杀这些人还会大动干戈、暴露自己的身份。   观察了下这些人死亡的地点和死时的状态,梁山伯大致猜出来了。   这些死的恐怕不见得都是游仙园的人,只是游仙园起火,总少不了有想要浑水摸鱼的下人,萧宏是出了名的宠江无畏,江无畏随便把玩的一件物什都值得万贯,有人起了贪心,便想要趁起火来摸几样东西。   只是谁也没想到游仙园主院的火能起这么大,很快就将一片建筑都蔓延过去,游仙园早先已经被搜掠一空,这些人不甘心空手而归一间屋一间屋的找,待再察觉不对时,已经来不及了。   查出这几具尸首不是死于械斗或争执,而是死于贪心,梁山伯就没有了什么再关注这些人的心情。   但也因为如此,梁山伯对江无畏猜测人心的本事是心服口服。   在这种混乱的时候,临川王府又没有正经主子,各处都出现了这种情况,“江无畏”在这种贪心之下被人付之一炬,实在是再合情合理不过了。   若不是有“柳夫人”之事在先,他或许也被这么瞒过去了。   梁山伯有了发现,悄悄记下了游仙园的方位,待离开临川王府时,托了个裴家的门人,给马文才送了封信。   临川王离开王府后不久就起了火,说明江无畏决断的很快,而且很有把握。四门没见异常,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游仙园里有密道存在。   梁山伯要靠御史台或禁卫军的势力找人,不出半天全天下就都知道江无畏跑了,他下意识觉得这位宠姬是这件事的关键,便给马文才去了信。   要论找人,官府不见得能比马文才收拢的那些三教九流有效率。   此时马文才正在宫中,刚刚将临川王萧宏送至御前。   萧宏来之前已经被江无畏分析过情势,知道自己的性命不在于自己做过什么,而全看自己这位兄长的心情,于是一见了萧衍就地一跪,趴在地上就是嚎啕大哭。   “皇兄,为什么都说臣弟派人谋刺?臣弟什么都不知道啊!”   萧宏哭得像是个孩子,连说话都带着颤音。   “臣弟早上还在和畏娘讨论宴会上的菜肴,压根就没见什么人!”   他说的都是实话,但没有对证。   况且萧衍是亲自见了临川王府的门人在桥尾阻拦的,连弓箭这种东西都拿出来了,简直是怒火中烧,眼见着弟弟哭倒在地上,没有一丝心疼,反倒是更加怒其不争。   这样的事情都做了,若做了能硬气,他还要高瞧这弟弟一眼,偏偏做下了还耍赖皮想要糊弄过去,岂不是丢人现眼?   越想越气,萧衍随手抄起手边的一个熏炉,就朝萧宏砸了过去。   熏炉没有砸中,哐当落在萧宏的脚下,却已经把他吓得浑身瘫软,连哭号都不敢再喊了。   “这么多年来,几乎每几年就要闹一次刺杀,总有怀疑是你的,但朕都不信。朕和你说过那么多次,不要造反,不要有野心,只要朕在位一天,便少不了你的富贵,如今你竟……”   萧衍咬牙切齿。   “你如此蠢笨,就算造反天下也不会是你的!朕才干勤奋都胜你千百倍,尚且治理不好这个天下,每夜醒来都胆战心惊,你好日子不过就算了,还要杀给你遮风避雨之人,若你不是蠢货,全天下就没蠢货了!”   萧宏本来还在发抖,听到这话委屈更甚,抬起头就喊:   “臣弟没啊!臣弟好日子过的好好的,杀皇兄干什么!”   眼见着萧衍已经气到无法站立,马文才心中一惊。   皇帝年事已高,不少老人就是被气过之后中风不起的,他才刚刚起家,可不想看到最大的靠山倒了,连忙上去搀扶。   “陛下,如今罪证还未找齐,此事尚有疑点。就算罪证确凿,临川王也不值得为此如此动怒,你要为全天下的百姓保重身体才是……”   他轻轻扶着萧衍坐下,又小声说道:“如今王爷吓破了胆子,问也问不出什么,陛下又心情激动,依臣之见,不如先将王爷看押起来,待御史台查出铁证,再当面对质,否则一直这样哭哭闹闹,像什么样子?”   萧衍心中未必对临川王没有一丝希望,听到马文才如此一说,只犹豫了一瞬,便同意了。   “朕这不成器的弟弟树敌太多,手下又有不少能人,即使是看管在宫里,朕也不放心。”   他拍了拍马文才的手。   “佛念,你亲自去看管他,勿要让他出了纰漏。”   这是对马文才的信任,但如果临川王真有个万一,有多少信任就要有多少愤恨,马文才自然懂得这个道理,当即应下了。   临川王原以为自己大难临头,没想到皇帝竟然被这小侍郎三言两句劝着暂时放过他了,顿时欣喜若狂,虽然被马文才提走,竟还对他感恩戴德。   “马侍郎仁义,若我能平安回去,必定重谢。”   萧宏这时候也顾不得什么面子了,抚着袖袋里挤出一抹笑容。   “我这人吃不得苦,请马侍郎帮我找间舒服点的屋子,若是打点不趁手的地方,尽可找我府中的畏娘去取……”   他话说到一半,抚着袖子的手突然一顿,笑容也僵在脸上。   钥匙呢?   难道是他伏地痛哭的时候落到殿中了?   他如此失态,马文才自然也发现了,停下脚步静静等他,心里却已经百转千回,猜测起各种可能。   萧宏不是城府深沉之人,如今已经落到这种地步,竟还有几分天真。   “马侍郎,我丢了东西!”   他完全不顾自己正被禁卫军压着在走,还要上前去拉马文才的袖子,被一旁的禁卫军用长戈拦下。   “我丢了很重要的东西,麻烦马侍郎陪我回殿里去,我要找一找!”   “丢了东西?”   马文才被萧宏气笑了。   旁人的禁卫们也一起笑了起来。   “我真丢了东西,很重要的东西!”   萧宏拍着袖子连忙跳脚。   看够了萧宏的笑话,马文才也懒得再和他墨迹了,大袖一挥。   “带走!” 第356章 技术大拿   御前面圣, 哪怕是临川王这样的身份, 若是在皇帝面前掉下来一根头发丝儿,都会被发现。   更别说他就这么大咧咧地说自己丢了东西在殿中。   临川王会随身带在身上、丢了又这么震惊的东西, 不用他说都知道是重要的东西, 自是会有擅长审讯的人问出来, 所以马文才懒得和他废话, 只把他带到了看押的地方。   皇帝不愿苛待自己的弟弟, 看押的地方也不是监牢, 而是一处静室。只是院内院外门前门后都有重重守卫,莫说是人,就是连只鸟都飞不进来。   萧宏脑子蠢到根本看不出这是皇帝保护他的意思,见到有这么多人守着, 吓得扒着门柱子鬼哭狼嚎,死活都不愿意进去。   等安排好萧宏出来,马文才已经是焦头烂额, 心力憔悴。   偏偏好不容易安置完了出来也得不到休息, 皇帝吩咐他亲自看守临川王,他正准备去自己在宫中的住处取些衣服用器, 半路上就被人请了过去。   “谢使君?”   马文才看清屋子里的是谁, 惊讶地挑起了眉。   ***   梁山伯的信送到马文才手上不久,建康城的暗处就开始涌动起来。   因为临川王府的事情, 京中四处戒严, 江无畏又长得那副模样, 根本没有办法带着那么多财宝轻易出城。   更别说萧宏一直宠爱她, 并不拘着她见人,在京中知道她的人也不少。   若是以前,吴法寿还在,有弟弟在旁相护,她根本不必担心自己的安全,可现在她孑然一身,又偷了临川王府的重宝,接下来的日子可谓是如履薄冰。   那密道通往光宅寺附近,她等到半夜才敢出去,趁着宵禁在黑夜里偷偷摸到吴法寿以前在京中的宅子,在里面熬了一晚,第二天才换了一身衣服,乔扮成少女的模样,带着一顶锥帽出门。   她不知道现在情形如何,也不敢相信任何人,在京中转了几天,发现弟弟的房子有人开始盯梢,吓得不敢再回去。   江无畏聪明细腻,但毕竟并没有在外面生活的经验。   她是官家女,后来家中犯事入了乐籍,从小是被当做金丝雀一样长大,再到后来入了临川王府,寻常百姓的日子,是一天也没过过。   她也不稀罕过什么柴米油盐的寻常日子,她爱华服美食,也爱金银财宝,这辈子都要过好日子,绝不会让自己成为个寻常妇人。   就这样战战兢兢躲了几日,江无畏终于肯定外面有人在找她。左思右想,除了是被临川王府的人发现丢了东西偷偷来找,想不出其他的可能。   若是御史台和宫中发现她没死,大可大张旗鼓的找,没必要这么小心。   落到御史台和宫中手里可能还能留下一命,要落在临川王几个儿子手里,她连个渣滓都不会留下。   江无畏是吴县人士,在京中并没有亲戚朋友,她生性多疑,也不愿意相信曾经的心腹和下人,思来想去,只愿意找一个人赌一把。   几乎没有犹豫,江无畏有些娇羞地拢了拢身上的衣裙和重新散下的秀发,重新带上了锥帽。   ***   玄圃园的书令史祝英台擅长修复书籍、清理痕迹,在东宫中并不是秘密。她学的是化学,有各种法子能处理古籍,只是大部分时候用不上这些本事。   有时候太子麾下某些官员家中有求于她,她也好脾气的去帮人修复,一来二去,祝英台这个本事也传了出去。   所以当御史台的人求上门来,想要借祝英台去“处理”一些证物时,玄圃园里的人已经见怪不怪了。   只有祝英台迷迷瞪瞪的,不知道梁山伯绕了这么个大圈子把她请到御史台去有什么事情。   她以为是梁山伯请人帮忙,却不知梁山伯也不知道御史台里请来的“高人”是祝英台。   那些从临川王府搜来的东西是这样的内容,就算他知道祝英台可能有法子,他也不敢拿去给她看。   一个还未出嫁的姑娘,看了这种东西,眼睛岂不是要瞎?   但是他也确实找不出什么法子,只能委托御史台中有这种经验的同僚,帮他找一个能破解的高人。   所以当梁山伯满脸期待的迎出门外、却看到来的是满脸新鲜的祝英台时,两个人都懵了。   “裴御史,你和祝小郎认识?”   在玄圃园请了人来的主簿见他们两个这幅表情,也是一愣。   “这位是马侍郎的好友,我和马侍郎有些交情,故而见过。”   梁山伯一想到屋子里放着的东西,已经有要疯掉的前奏,整个人还要假装和祝英台不太熟。   梁山伯对外的身份“裴山”是裴家的庶子,裴公又是马文才的师父,这层关系不少人知道,理论上应当没有差错。   只是理论上。   能在御史台行走的都是些心细如发之人,实际上梁山伯看到祝英台时先是喜悦、再是震惊,而后有些羞窘的神情俱被这位主簿看在了眼里。   何况那位祝小郎从眼里到面上全是喜悦,鬼看不出来什么情况。   “见过?”   这位主簿想起几个同僚聚会时说起的八卦,脸上露出个狭促的笑容。   “熟悉好,熟悉好,熟了好办事。”   嘿嘿嘿,这两人肯定不是面子上说的那些关系,这裴御史一看就是个好男风的,这祝小郎又如此娇小可爱,到时候关上门一起赏那避火图,干柴烈火……   主簿一边脑补着,一边挤眉弄眼地离开了。   梁山伯被这主簿的挤眉弄眼弄得也有些脸热,不过他脸热不是因为他想的那些,而是因为屋子里那些东西。   “不知方主簿来时,可曾说过要帮忙的事?”   事已至此,梁山伯也只能破罐子破摔。   这些东西都是证物,即使是他也不能带出御史台去,所以只能请人来帮。   “大致和我说了一点,所以我带了些工具和药水来。”   祝英台一直以为是梁山伯有事要找他帮忙,东西带的挺全,现在看来好像只是凑巧,不过能帮上忙她也很是高兴。   于是她将自己提着的大木盒给他看。   梁山伯很自然地将那沉重的木盒接了过去,但是邀请祝英台进屋之前却十分踌躇,站在门口半天没有让道。   “怎么了?这里有什么机密,我得在外面检查吗?”   祝英台一怔。   一听在“外面”检查,梁山伯连忙摇头:“不不不,不是这个原因。只是这些图册内容有些,有些污秽,还望你不要见怪。”   以他如今的阅历,说这种事应该是坦坦荡荡,无奈对象是祝英台,半天放不下心中的包袱。   “污秽?我不就是来做这个的吗?”   她在玄圃园整理古籍已经习惯了,什么脏污的书卷没见过,半点没当回事地从梁山伯身边走了进去,好奇地左看右看。   “东西在哪儿呢?”   御史台里都在等着他的结果,梁山伯也心知没有比祝英台更合适的人选,只能一咬牙,转身把门关了。   既然避免不了,至少少让些闲杂人等看见。   祝英台一看梁山伯把门关了,更是认为这批“证物”十分重要,立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打开自己的工具箱。   “听说是临川王府的账簿?”   “只是疑似……”   梁山伯忐忑不安地从案上拿起几本册子,却并没有递给她。   “可能是伪装的太精巧,面上看不出什么。”   “那我试试看,无非就是那几种手法。”   祝英台伸手去接梁山伯手里的书册。   “你热吗?”   “啊?”   梁山伯傻愣愣。   “你不热怎么一头汗?要是觉得闷就把窗子打开吧。”祝英台在梁山伯没反应过来之前,伸手拿过了几本避火图。   “等一……”   梁山伯做心里预设的话还没说出口,祝英台已经翻开了避火图。   看到避火图上那些小人时,祝英台的脸也是懵的,楞不拉几地抬起头,抖了抖手上的书。   “梁山伯,我检举你上班时候看小黄书。”   没想到他是这样的梁山伯!   看小黄书就算了,还混到上班的文件里了!   梁山伯这都不是一头汗了,简直是汗如雨下,结结巴巴说:“不,不是我看的,这,这就是临川王府搜出来的,怕,怕是账本。”   妈了个鸡!   现在这走的是什么鬼画风?   其实祝英台又不是什么纯情少女,上辈子讯息那么发达,什么花花公子什么小视频比这个古代啥啥图都有视觉冲击力多了。   无奈现在这环境实在太尴尬,她上辈子再豪放,也没跟男性友人在这种封闭的环境里一起欣赏过小黄书啊!   再一抬头,祝英台感觉梁山伯整个人不自在到快要晕过去,哪里还有一直以来的从容若定?   这才像古代传说里的那个呆头鹅嘛!   善解人意的祝姑娘为了不让男性友人太过尴尬,只能假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哦”了一声,低下头展开了避火图。   嗯,刚一看有些刺激,再一看有些好笑。   古人作画再怎么“写实”也有限,有些还遮遮掩掩头大身小的全靠想象,祝英台一开始还有些不自在,将木盒子里的药水取出来后整个人神情严肃,那点不自在也没有了。   她按照可能出现的情况,用了明矾喷过几页,用碱水涂了各种边角,依次又试了自己带来的各种能做出来的试剂,但无论用什么方法,都没有显现出任何一点文字。   梁山伯一开始看着她用小刷子低着头在那避火图上涂涂抹抹还有些不忍直视,再后来祝英台工作时的表情太过专注,他那通红的耳朵也渐渐恢复了常态,目光只一动不动地看着工作着的祝英台。   祝英台看册子,梁山伯看着她,这时候谁也想不起这本册子原本上面的内容是什么了。   祝英台在试过了各种化学反应都无果后,只能又想其他的办法。   她取了火轻烤,又用“剥落法”将一张画页放在水中溶解,然而什么异样的事情都没有发生。   祝英台使尽了浑身解数,也没有能让这几本小黄书显现出一个字来。   “好像真的没什么问题……”   她也有些抓狂了,一页页翻过去,终于眼睛一亮。   “哎呀,这一块不对!这明显有用什么处理过!”   祝英台指着一片明显颜色不对、有泛过水渍的地方,露出了兴奋的表情。   “我看这里说不定用过姜黄水,等我用碱水试试……”   “哪个?”   梁山伯将目光从祝英台身上收回,凑过去看了一眼,下意识说:   “那不是姜黄水,是我的口水。”   嘶!   “我特么在说啥?”   梁山伯刚把话说出口,心里就大叫不好。   果不其然,话音刚落,祝英台手里的册子啪嗒一下掉在了案桌上,看着梁山伯的表情像是看到了家里的泰迪去强了哈士奇。   “我了个擦!”   祝英台的八卦之魂在熊熊燃烧。   没想到你是这样的梁山伯! 第357章 打脸狂魔   祝英台和梁山伯、马文才及傅歧等人都是同窗好友, 好到一起落过难,一起讨过饭的交情。   但实际上, 祝英台很难对他们几个生出“性别”意识。   她穿来的时候已经二十二岁了, 都大学毕业了,而到会稽学馆读书时这几个男孩子才十来岁,还是高中生的年纪, 就连最成熟的梁山伯也才刚刚二十岁。   她上辈子读的是理工科学校, 一个班上就几个女生, 早已经习惯了这种纯和尚的环境,这辈子和他们相处, 从来没有自己是女性的自觉,总觉得自己就是混入他们之中的“哥们儿”。   就算想谈恋爱,马文才那样傲娇龟毛有洁癖的难搞男生就不说了,傅歧就是一中二期少年, 梁山伯则因为一直以来很成熟, 但也因为这样太过彬彬有礼,有时候就像隔着什么。   如果要拿做比喻的话,马文才这样的拿到的剧本大概是“霸道总裁爱上我”风格的,傅歧那样的就是“我的小狼狗”什么的,到了梁山伯, 活脱脱就是每一本里那种性格好本事佳但莫名其妙就是只能当配角的那种好哥哥。   如今看到梁山伯居然也会为了小黄书害羞、还会看这种东西看到上面全是水渍,祝英台耳边好像听到什么“嘎啦”一下碎了的声音。   有种偶像破碎, 看到“优等生”也是会偷偷打灰机的感觉。   她才不信是口水呢!   她没吃过猪总见过猪跑, 男生对着花花公子流的会是口水你逗我?   眼看祝英台瞪大了眼睛, 脸上写满了“我不信啊我不信”,梁山伯又是羞又是急,磕磕巴巴也解释不清楚,最后居然憋屈到“哎哟”一声掩面而出。   这是什么骚操作?   祝英台挠了挠头,转头去处理桌上的瓶瓶罐罐和那些避火图册。   “既然梁山伯不好意思,我还是给他点私人空间吧。”祝英台若无其事地继续检查着那些图册,心想。   “这种事撞到是比较尴尬,我就假装没听懂算了……”   说起来,要是遇见这种事的是马文才,那被吓得捂着脸逃跑生怕被灭口的大概是她?   说不定还要被反过来训一顿什么的。   毕竟马文才的特长是“先声夺人”。   要是傅歧的话……   哈哈哈那当然是毫不犹豫地嘲笑回去哇!   这么一想,果然只有梁山伯的画风是正常的。   真普通人祝英台突然觉得有些安慰,至少他们之中还有几个正常的。   祝英台本就是个思维跳跃的货,这种简单的试验也不需要全身心投入,虽然要装着若无其事干活的样子以免梁山伯或是御史台的人突然进来,但实际上脑子里乱七八糟想着一大堆东西,思想都不知道放飞到哪里去了。   一会儿是“想一想梁山伯也二十多岁了在这个时代孩子应该都能打酱油了,他还是单身对小黄书感兴趣才是正常的吧”?   一会儿是“哇但是这几本书画的都很扯淡啊要是梁山伯的启蒙读物是这些这不是误导青少年嘛”这样的。   就这么七七八八想了好一会儿,她也将所有能尝试的方法全部尝试了一遍,最终得出“这些图册完全没有问题,就是他们看到的那个东西”的结论。   这么一想,如此大题小做的御史台也挺有意思的。   她收拾好瓶瓶罐罐,然后坐下来像是之前无数次那样,铺开张纸用古代人能看得懂的方式写着“实验结论”,手从几本用作素材的书册上拂过。   而后目光就在那张梁山伯流过“口水”的画面上停住了。   刚刚光顾着震惊了,没发现这张图特么画的不是男女,而是男男啊!   女装大佬也是男啊!   原本就是腐女只是把腐女之魂隐藏起来的祝英台“蹭”地一下子站了起来。   她想起之前阿兄说的“梁山伯喜欢你”,想起自己之前作出的断袖推论。   刹那间,梁山伯为什么二十多岁还没成家生孩子有了理由。   妈啊,谁告诉她“梁祝”的真相难道是这个?   那传说里梁山伯知道祝英台是女的吐血身亡什么的完全不能细想好不好!   祝英台焦躁地搓着手掌,像是发现了什么天大的秘密。   “完蛋,我刚刚那个表现是不是伤了他的自尊?”   祝英台立刻想到更重要的事,心中震惊。   “可我根本没仔细看内容,没想到是女装男VS男啊!”   一想到自己这个腐女的态度可能会对人产生伤害,祝英台立刻坐不住了,将“实验结论”和那些图册收拢好,出门去找梁山伯。   梁山伯这间放证物的屋子有专人把守,祝英台倒不担心有人趁机生事,关上门,和入口的侍卫打个招呼,问清楚梁山伯去的地方,祝英台找了过去。   祝英台找到梁山伯的时候,梁山伯也不知是和谁起了争执,旁边有三三两两的几个低级官员在伸头探脑。   御史台是实权部门,又一直被寒门把控,其内部争斗并不弱于朝堂,不但派系林立,不同职权的御史也有鄙视链,那种想象中“铁面无私”的刺儿头,在御史台中未必能过的快活。   梁山伯高门庶子的假身份在其他地方没人看得上,在御史台这里却已经算“出身名门”,再加上他既会做人又会做事,还有祝英台的“参考答案”帮助,奏疏还写的极为漂亮,所以升职速度极快。   这几年里,“裴山”从最低的监察御史到殿中御史再到侍御使,内有祝英台外有马文才,消息灵通耳目灵便,几位主官都对他信任有加,在御史台里是飞速上升的,总有几个看他不顺眼。   只是他做人太过滴水不漏,就算看不顺眼也找不到什么可以抨击的地方,无非就是在梁山伯“涂脂抹粉”和“爱怕马屁”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上折腾,还显得特别没器量,久了也没人再支吾了。   但随着梁山伯从临川王府回来,还是有一些传闻悄悄传出,只是没人敢在明面上说。   这本是职场倾轧常见之事,梁山伯这几年里暗地里的刀光剑影也不知见了多少,这种事都不当回事,原本在对方起了头的时候应该调头就走的,只是想着和祝英台在一起试验那些避火图实在是太局促,所以才耐着性子在这小憩了一会儿。   没想到他“不以为意”却被别人当成了自己看不起他,越说越是过分。   “……我说裴家子弟无论嫡庶都习武读书,你明明出身裴家怎么毫无武艺,原来不但是个涂脂抹粉的娘货,还有那样的毛病!”   这位姓范的御史看着梁山伯满脸不屑。   “也是,你出身富贵,断袖这种勾当寻常百姓可玩不上。只是先前我看你年纪这般大还没有婚配,原以为是你举止古怪性格油滑没有良配,现在看起来,啧啧……”   梁山伯头疼的揉了揉额心,还是站起了身。   这位范御史并不是什么坏人,他性子刚烈耿直,在道德上还对人对己有都极高的标准,还特别喜欢倚老卖老好为人师。   御史台里有时候也需要这样的人物,用得好也是一把利刃,可这样的人实在没几个愿意和他打交道的,梁山伯也只能玩维持着面子上的“尊敬”。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位范御史总是觉得他会“误入歧途”,时时刻刻都盯着他,常常没事就指点江山一番。   范御史果然没看懂眼色,还在絮絮叨叨:“我是为你好,寻常断袖的郎君不是容止过人就是娇俏可爱,否则注定不能长久。我观你这‘姿色’,怕是连断袖都没人愿意,我劝你还是回归正途,找一良家子早日成亲,享受过了那正常的人伦,再添几个儿子……”   眼见着他越说越是过分,连床笫之事都拉出来羞辱人,让旁边听着的祝英台顿时怒了。   他娘的!   直男癌加生殖癌啊这是!   “裴郎!”   祝英台突然妖娆出声。   范御史滔滔不绝的话突然被打断,不悦地停住。   梁山伯听到这声音,身子一僵,缓缓转过身来。   见梁山伯转过身,祝英台脸上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乳燕投林般靠近他的身边,揽住他的胳膊,依了上去。   “裴郎,不是说陪我一起弄完吗?怎么你一个人出来了,让我在屋子里好生无聊……”   她本就身量娇小、长相清丽,此时对着范御史笑了笑,眼中看到心上人时才有的欢喜。   容止过人不敢当,够“娇俏可爱”了吧?   范御史嘴唇翕动,指着梁山伯和祝英台哆嗦了半天说不出话。   “我那边避火图看完啦,你帮我收拾收拾,咱们一起回去。”   祝英台一边说,一边挽着梁山伯的胳膊,朝安放证物的那间屋子方向走去。   梁山伯似乎有些懵逼,被祝英台挽着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全服心神全在靠着自己胳膊的祝英台身上,就这么被带走了。   “今晚去你那儿,还是去我那儿?”   直到走出好远,看热闹的同僚们还隐隐能听到祝英台说着什么。   “裴,裴御史,这,这真是真人不露相……”   一位同僚咋舌。   “看那位长相,应该年方十五六岁?”   “穿的是清官的官服吧?十五六岁能出仕,这得是什么门第?”   更多的是猜测那男孩的出生。   能以庶子身份与高门子弟“断袖”,这都不是牛,这特么是牛上天了啊!   “他们说什么避火图……”   好八卦的窃窃私语。   “裴御史不是会在衙门办私事的性子,应当不是我们想的那样。”   也有实事求是的讨论着。   “听说今日有东宫一位处理书籍绢帛的高人过来帮忙,他那位怕是东宫过来的。”   众人越说越是玄乎,在看远处两道身影一个身量娇小一个宽肩阔胸,一看就知道谁是雌伏的那个,别说长相和出身差距那么大,一时间都不由得向范御史看去。   之前他还说“你这姿色断袖都找不到人”,简直是啪啪啪打脸。   被众人盯着的范御史脸色又青又红,终于受不了他们的目光,拂袖而去。 第358章 吃瓜群众   祝英台那一腔义愤填膺只是出于护短, 堵住了别人鄙视梁山伯的目光之后,她便又蔫了下去。   看着她刚才还张牙舞爪,突然就又软和起来,梁山伯不由得无奈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知道你是为了我出气, 只是用这种方式, 对你的名声有碍, 下次不得再这样了。”   “我只是见不得他那副人身攻击的样子。长得不好看怎么了,长得不好看就不能追求真爱啦?”   祝英台学着马文才那样嗤了一声。   “还有你,你脸上那些脂粉能不能以后不用了?我记得你敷那面膜也敷了几年了,皮肤早就已经白了吧?”   就连这些抹着的脂粉, 都是调成的保养品, 这么几年下来,莫说梁山伯, 就算是包青天,皮肤状态都应该好得不得了了。   梁山伯下意识地摸了摸脸。   其实正如祝英台所说, 在御史台的这几年他精心保养,又没有下地干过活儿, 皮肤早已经养成了平常人的颜色,虽不如马文才和祝英台这么白皙,可也一看就是养尊处优才能养出来的样子。   话说一白遮三丑, 他本来就不难看, 只是疏于打理又皮肤黝黑, 看起来就像是健壮的农家少年, 如今在马文才的帮助下终于从言谈举止到外表仪容都像是士族子弟了,可每每一照镜子,看着那和自己之前只有五分相像的脸,心中就有些悚然。   脱胎换骨的不仅仅是他的外表,也有他的内心。   如今他有官职在身,也习惯了别人以敬畏之心看待他,如果连最后一点“自我”都给抛弃,还能不能保持自己的本心?   “山伯,你不能一辈子用粉遮着脸的。你是对自己的能力不自信,还是对自己的应变能力不自信?”   祝英台不明白梁山伯在顾虑什么,她只能用自己做例子。   “你已经‘死’过一次,就该抛弃过往的身份,为自己而活了。譬如我,一旦舍弃了女子的身份,就要抛弃很多东西,而那些被抛弃的东西,往往也是束缚我的东西……”   “有舍,才有得。”   祝英台不知道梁山伯听进去多少,又认可多少,她希望梁山伯能解开自己的束缚。   “梁祝”是他们的缘分,也是他们的悲剧。祝英台在知道自己穿成了谁时也曾害怕到想要逃离、甚至想要阻止自己和梁山伯的相遇,然而最终她还是选择了顺其自然。   现在她更加庆幸自己没有因噎废食,他是如此优秀的一位朋友,和他错过是一生的遗憾。   梁山伯也许听懂了,也或许没有,他对她露出一个笑容,却什么也没说。   在御史台里办完了交接、确认那几本书没有任何问题后,祝英台告别回住处,一路从御史台出去的路上,有不少人打量着他们露出若有所思的目光,但却没有什么窃窃私语或者不礼貌的言行。   御史台是机要之地,如果一个人连保密和独立思考都学不会,那他就不适合留在御史台。   在一个大部分人都是聪明人的地方工作,有时候还是蛮舒服的。祝英台想了想,如果她是在玄圃园里有了这样的传闻,估计大半个园子里的同僚都要过来听八卦,还自带瓜子酒水这样的。   祝英台笑眯眯地往裴家客店走,刚踏入客店,就被店里负责“保安”工作的裴家门人拦住,悄悄地指了指一楼大堂的角落。   “祝小郎,那人找你,已经坐了两个时辰了。”   这里名为“客店”,其实并没有多少客人。   裴家客店本就建在东城偏僻之处,有误入客店的客人也会招呼,但这样的人一年也来不了几个,多是直奔裴家相关的人、事而来。   那女子要找祝小郎,那必定是和祝小郎有关系。   “找我?”   祝英台有些吃惊。   她虽然住在这里,却不似马文才那样将这里当做一个联络点,而是出了临川王府那件事后把这里当做了庇护她的地方。   正因为她是“客人”,平时她并不把同僚和朋友带到这里来招待,和她相识的人也知道她的难处,平时宴请或聚会都是去其他地方,知道这里的人也寥寥可数。   大概是听到了这边的动静,一直坐在厅堂角落的人抬起了头,虽然一身男装,却没有人会认错她的性别。   她有着闭月羞花之貌,也有着沉鱼落雁之姿,抬起头的瞬间,整个大厅似乎都亮起来了。   也难怪裴家门人居然没有赶她,让她留在了这里。   “畏娘!”   祝英台惊得连忙走过去,不敢置信地看了又看,确定是她救回来、又在临川王府救了她的女子。   “你怎么在这里?你悄悄离开王府的?”   她担心地环顾了下客店,确定没有陌生人后松了口气,一把抓住她的手臂。   “这里人来人往难保有人看到你,走,跟我到后面去说话。”   江无畏在这里坐了两个时辰,期间反复想过该如何说服她庇护自己,该如何引起他的恻隐之心,如何让他一点点臣服在自己的魅力之下……   结果真的见到他,看到他充满担心的眼神,她那颗因惊惧无依而忐忑的心,却奇异的得到了安抚。   她站起身,任由祝英台拉着她的手臂,领进了本该是再私人不过的寝室里。   马文才和梁山伯自从到了建康后,有很多事就不怎么方便和她提及了。两个人一个在国家检察院工作,一个是国家最高领导人的秘书,祝英台只要想一想就能理解,也很少去打听什么事情。   所以这一次,她只知道临川王府好像出了什么事,皇帝受了惊吓,所以派马文才带走了临川王,其他的一概不知。   她以为江无畏是为了这个来找马文才求情的,只是她找不到马文才方才找上了自己,所以对她也很客气,像是前世招待朋友那样,一边给她倒了杯清水,一边坐下来等她说明来因。   “你要是来找马文才的,恐怕等不到。他有两天没回来了,送了话来说住在宫里办差。”   她没说马文才在宫里负责看管临川王,怕刺激到江无畏。   “不过要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地方,我一定尽力。”   这话她说的真心实意,要不是有江无畏帮忙,她现在还陷在金雀台里呢。   江无畏是在风尘中打滚的人,别人说的是真心还是敷衍一望便知,听了祝英台的话,她先是愣了下,而后有些羞涩地整了整鬓边的头发,说:   “祝小郎误会了,我不是来找马侍郎的……”   自从建康城有人在秘密的找她,她东躲西藏了好几天,虽有重宝在手也不能变现,又要掩人耳目,她又是个过惯奢侈日子的人,在外面这几天吃不饱喝不好,过得是颠沛流离。   在这世道,一个女子即使再有钱,如果没有庇护之人,仍然是无根的浮萍,能被人随意蹂躏。   江无畏捧着杯子,感觉那温热从指间传递到四肢五骸,温暖了她因等候而冻僵的手指,也温暖了她因恐惧而冰冷的心。   在她眼中,如今手中这杯清澈的温水,竟抵得过王府里的琼浆玉露。   她心里已经有了决定,满足地喟叹了一声。   “祝小郎,我来找的是你。”   ***   接到了裴家在宫中的侍卫传来的消息,马文才匆匆忙忙从宫中赶了回来。   他在裴家客院外下了马,径直便往祝英台住的小院而去,接到消息的时候他就担心江无畏泄露了身份会被人追踪,已经吩咐裴家人暂时关了客店,再抹去她一路过来的行迹。   即便如此,他还是不太放心,连告假都来不及,只和皇帝说了家中派了人来有急事就离了宫。   待到了祝英台的住处,江无畏正在和祝英台坐着相谈甚欢,祝英台本就是个活泼幽默的性子,江无畏被她逗得笑到东倒西歪。   见到马文才回来,两个人表情都是一整,祝英台讪讪放下搭在头上的手,江无畏也是咳嗽了一声,正了正自己的神色。   马文才已经习惯了自己的冷场体质,脱了鞋入内席地而坐,看了看江无畏,颔首示意:   “畏娘娘,几日不见,看起来你过的不太好。”   她眼下青黑,神色也有些憔悴,显然过的不好。   不过想也知道,她假死脱身应当是临时起意,仓促之间不可能做好准备,能过的好就怪了。   “多谢马侍郎那日给我暗示,才让我从临川王府那的泥坑里脱身出来。”   与马文才这样的聪明人打交道才是她擅长的,方才和祝英台说话时那少女般的天真神色已然不见,老练地和马文才打起了太极。   “哎哟,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在这里你试探来我试探去的,长话短说赶紧直奔主题吧!”   祝英台头疼地挥了挥手。   “马文才,她来是找我们求助的!”   “我管教无方,还请见谅。”   马文才瞪了祝英台一眼。   “马侍郎这话说的……”   畏娘掩着嘴笑道:“好像是祝小郎之父似的。”   “是吧,你也觉得吧?”   祝英台翻了个白眼,“他管我跟管儿子似的!”   马文才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   大概是这样的气氛太好,江无畏也放下了心防,开始将自己这几天的经历娓娓道来。   她本就是来求人的,自然不会端着架子。   如今城中几股势力都在找她,而她能信任的人却极少,愿意来这里向祝英台求助,便是想要和对方做个交易。   既然是交易,就得有足够的筹码。   当马文才听完江无畏的叙述后,也确实为之动容。   “你是说,临川王曾在府里留下了一条隐秘的地道?”   马文才终于知道了她是怎么离开重重把守的临川王府的。   下一刻,谢举向他提出的交易浮上心头。   简直是瞌睡就有人送枕头,这祝英台,实在是他的“福星”。   “妾身虽然愚笨,但也知道外面这么多人找妾身,必定不是为了妾身本人。要么是为了找王爷的罪证,要么就是为了知道我离府的密道……”   她对危险看的很清楚。   “与其被人抓去拷问,不如找个可靠之人结盟,将临川王府的秘密告知。一旦这秘密不是秘密了,我也就没有再被人寻找的必要。”   江无畏胸有成竹地看着马文才,清浅一笑。   “马侍郎亲自带走了王爷,与王爷已经结了仇,这世上最不想王爷转危为安的就是马侍郎您了,更别说你我本就有过合作……”   “若马侍郎愿意帮我,我可以将临川王府那条密道的路径告之与你。”她知道马文才要做什么。   “我也知道你们要找王爷这么多年来搜集的兵器,但这些兵器都不在临川王府,我知道它们在哪儿。”   如果说王府的密道只是勾起了马文才的注意,那江无畏第二条好处终于让马文才心动了。   江无畏知道马文才有野心,也知道他绝对会那堆武器动心。   马文才确实想要那堆武器,但他见不得别人在他面前如此狂妄,也不喜欢被别人牵着鼻子走。   “如果我猜的不错,娘娘离府时,‘拿’了临川王一样东西?”   所以他挑了挑眉,用肯定的语气猜测着。   江无畏的笑容果然一僵。   想起临川王那般在意,又说可以找江无畏拿好处,不必多推断,马文才就能猜测出那是什么东西。   “大约是临川王私库的钥匙,又或者是通行凭证之类的东西吧。”   马文才笑笑,“如果我将这个消息传了出去,找你的人应该会更多。”   “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江无畏胆寒心惊,还要强颜欢笑着掩饰。   马文才见主动权又回到了自己的手上,干脆的捅破了那层虚假的友谊。   “说实话,临川王府的财富确实滔天,但也烫手的很,你不必担心我打它们的主意。我出来一趟不易,你冒着天大的危险来找祝英台也不该只是找我们叙叙旧……”   “江无畏,你我也不必试探来试探去了,你想要什么,直接说吧。”   江无畏脸上虚伪的笑意果然一点点敛起,继而出现的是一抹娇羞。   她定定看着在一旁看热闹的祝英台,缓缓抬起手来,对她指了一指,语气坚决地说:   “我要他。” 第359章 重见天日   在江无畏开口之前, 马文才考虑过很多种可能。   江无畏并不是什么良善女子, 否则也不会前脚临川王失势,后脚她就把他蹬了、杀了个侍女逃出来的事情。   虽然这件事是临时起意,但从她做的滴水不漏上可以看出她即使在盛宠之时也一直有着危机感, 并且随时做好了抽身离开的准备。   很少有女子能保持这样的冷静,萧宏对她是真的好:她喜欢吃鱼头, 临川王府每天变着花样做鱼头, 鱼身子吃不掉直接丢掉, 也不知养活了多少贫户;   她喜欢珍珠, 向萧宏献宝的人萧宏会直接索要珍珠, 时间久了,人人都知道临川王府后院那位美人喜欢珍珠。   上一位如此受宠的美人儿是东昏侯萧宝卷身边的潘妃, 然而城破之时, 潘妃随着萧宝卷去了,生前受宠死后相陪,即使是个祸水,在这一点上还是有不少人佩服的。   正因为江无畏凉薄又自私,他想过她可能是要个假身份远遁、想过她是想要他帮着处理从临川王府带出来的财富, 根本想不到她想要祝英台。   祝英台也愣住了, 不过她没有马文才想的那么多, 直接就问了:   “要我吗?我能帮到你什么呢?”   语气坦荡荡,完全没有一点暧昧对象的感觉。   一个是过尽千帆的王府宠姬, 一个是天真不知世事的小公子, 若祝英台真是个男子, 说不定还真要被这位畏娘收服了,可惜她是个女人,脑子里一点那种旖旎的想法都没有。   寻常男子听到这样的话,第一感觉就是这女子恬不知耻,再加上她是乐籍出身,又当过临川王的宠妾,虽然在金雀楼里有帮他掩饰身份之恩,却也做好了被羞辱或轻视的准备。   但祝英台不但没有任何轻视的感觉,甚至没听出她话里的暧昧,只诚心诚意的问自己能帮到她什么。   江无畏一生之中见过无数人,却从未有过这样的人,心中又是酸楚又是甜蜜,也坦坦荡荡地说:   “我想你纳妾身为妾。”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妾身知道自己身份敏感,不敢求公子兴师动众,只要给一个名分就行。”   在他们提出反对之前,江无畏说明了自己的想法。   这世道女子即使拥有财富也举步维艰,更别说江无畏的财富都来自于临川王的馈赠,大多是些珍宝玉石,这些东西虽然值钱,但要换成钱却需要一番周折,她一个女子去变卖,说不定被人盯上就人财两空了。   而且她过惯了奢侈的日子,让她到处东躲西藏她也受不了,最好的选择便是选一良人嫁了,用她带来的“嫁妆”继续过好日子,至于什么自由、什么野心,对于她来说并没有太大兴趣。   她在风尘中打滚,知道这世上能寻觅到一个良人有多难,如果找一个穷酸的,说不定没几天那人就打上了她“嫁妆”的主意;如果找一个出身富贵的,肯定又会对她的来历存疑。   祝英台陷入金雀台的那段时日,即使对金雀台里那些男扮女装的男人也没有歧视之心,后来她打探过祝英台这个人,发现他洁身自好、又十分能干,和马文才与几位皇子都有着很好的私交,但却不仗势欺人。   更别说他出身豪族,对荣华富贵看的淡泊,唯喜好诗文。再加上他不是家中承嗣子,哪怕娶个出身不明的妾室,也不会引起太大的注意。   更重要的是,她相信祝英台,愿以全副身家托付与她。   “……正因如此,我需要一个妥当的身份。”   江无畏对着祝英台微微一笑,“小郎君,在临川王府这么多年,早已攒下了不少家财,之前一直藏在妥善之处,后来我从王府出来,也带了不少宝贝。我过惯了好日子,也善治家,你纳了我,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坦然接受便可,对你来说,应当不是什么难事吧?”   一瞬间,马文才和祝英台都懂了。   江无畏想要包养祝英台,宅子她买,家里用度她负责,买来的仆人奴隶她来管,祝英台就挂个名头,纯粹享受就好。   有了祝英台这个“男人”顶在前头,无论江无畏的日子过的怎么奢侈都是祝英台“赐”的,而祝英台是东宫的人,又和二皇子、三皇子交情都不错,还是马文才的挚友,旁人也难打上他的主意。   “畏娘倒是好算计。”   马文才冷哼一声,“只是畏娘所说的‘宝贝’,怕是从临川王那宝库里私盗的宝贝,就怕你到时候反倒给英台惹了祸。”   “马侍郎且放宽心,王爷在外库里的东西都有登记造册,但那私库里的东西,却是只有他和我知道的,寻常人想见都见不到,又怎么知道是临川王府的宝贝?”   对于这一点,江无畏十分有信心。   “那私库原本并不是王爷收藏财宝之处,听说最早是用来收纳一些不方便见人的东西,后来东西越堆越多,王爷便将那做了私库,也没做什么册子,有特别值钱的东西就丢进去,有时候也放些他不知道如何归纳的奇珍异宝,里面东西乱的很,就连他也记不得里面具体有什么。”   江无畏是偷拿的宝贝,却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做的有什么不对。   “我虽动了私库里的东西,但拿的只是寥寥几件,而且并不是里面最显眼之物。这些年我攒下的财物已经足够我衣食无忧的度过余生,当时拿这些东西,是怕我出府的时候遇到什么波折,若是用这些珍宝来打点,也许会免些波折而已。”   听完江无畏的话,马文才皱起了眉。   对于马文才这样的男人来说,纳个妾实在没有什么,更何况祝英台是个女人,可如今已经到了娶亲的年纪身边连个女人都没有,早已经有不少人好奇,三皇子还曾经开玩笑的想要赠她两个美姬,给她回了。   如果她日后还要用男人的身份立世,这样的事情以后还会更多,有个江无畏掩饰,倒是一举两得。   只是祝英台毕竟是个女人,江无畏这人心性不定,说不定哪一日就把她的真实性别抖了出去,马文才并不能完全信任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摇了摇头。   “英台出身豪族,并不会为畏娘你的财帛动心。她生性单纯,畏娘你的身份却如此敏感,我不得不为她多加考虑。”   这已经是婉拒了。   江无畏也不恼,她早猜到没那么容易,所以她又丢下一个让人无法拒绝的信息:   “马侍郎,我离府去宝库里取宝物时,看到了一些账簿。”   马文才心头一动。   “王爷并不喜欢看账本,也不愿意留下什么账本,能够被塞在私库里的,必定是他不知道该藏到哪里的东西。我那时好奇,稍微翻阅了几本,里面是一些名册,有些登记入册的时间还在十多年前,想来应该是些陈年旧账。”   江无畏是庶人,对这个最是敏感:“这些名册中,不乏一些朝中或军中已经有名的使君,也有不少是王府的座上宾。只是在这些名册里,他们都曾是庶人,可是据我所知,他们如今的出身却大多是士人……”   “马侍郎,你说,这有不有趣?”   若是旁人听了江无畏这番话,恐怕还要想一想才能明白她说的是什么,可马文才和祝英台却立刻惊讶到差点失态。   “马文才,是他一直在追查的那些东西!”   祝英台更是当场激动起来。   “原来临川王府真有!”   那些东西,自然是萧宏早年帮人“脱籍”敛财的士簿。   士庶之分是现在世道的根本,但总有些人愿意为了利益动摇“纲常”,这样的东西要泄露出去,天下士族第一个容不得临川王,别的不说,如王、谢、张这样的门第肯定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萧宏也知道这一点,所以这些账簿就应该永远不要出现在人前。   但能有资本脱离庶籍的人,一旦得到新的身份以后就会如鱼得水,有了这样的“关系”,他们天然便是同盟,要维护彼此的利益。   这些账簿和转换身份的曾经,既是凭证,也是他们的把柄,哪怕蠢笨如临川王,也不会真的把它们毁了。   梁山伯的父亲梁新就为此而死,当年梁新的属官入京想要捅破此事,被一把火烧死在牢狱里。   临川王为了这些册簿曾经用尽了心思,之后哪怕已经不需要再靠这些手段敛财了,这些东西也足以让他万劫不复。   江无畏见他们果真对此感兴趣,又轻飘飘补上一句:   “我当时想着可能有用,把这些册子带出来了。”   “畏娘,此事我应了!”   刚刚还一直听从马文才安排的祝英台却开了口应承。   马文才蹙眉望向她,似是埋怨她沉不住气。   “梁新与‘梁山伯’都因此而死。”   祝英台一想到年幼丧父后又丧母的梁山伯,心中仿佛有一把怒火。   “这些人用别人的性命窃取了不该有的地位,逃避了为国家缴税和徭役的义务,获取了为其他人准备的晋升机会,早就付出应有的代价……”   “马文才,这便是冥冥中自有天意。”   梁山伯应该会喜极而泣吧?   他为之努力了那么多年的目标,他父亲的冤死……   “我帮她!” 第360章 求仁得仁   又是新的一天。   对于御史台来说, 每一个新的一天都是更加忙碌、更加糟心的一天。永远处理不完的公务和在朝堂上永远吵不完的架,都很难让人有什么更好的心情。   御史台门前看门的差吏无聊地打了个哈欠,完全不期待这新的一天。   远远地, 他们看到一道身穿蓝衣的身影走了过来, 顿时瞌睡去了一半,连忙打起精神。   蓝色官服已经是御史台里的“上官”了, 要是给他们看到在打瞌睡还能得了?   结果那“上官”到了门前,倒让两个门子惊住了。   眼见着那官员熟稔无比地就要抬脚跨入御史台的衙门, 门口负责守卫的差吏连忙出声阻拦。   “敢问这位上官,可是新到任的御史?是否需要通报一声?”   不是他们吹牛, 他们在这里看门看了五六年,御史台里上至御史大夫下至扫地粗使, 他们通通都认得全。   但是这位穿着侍御使官服的御史大人,他们却是第一次得见。   被拦住的御史先是一愣,而后哭笑不得地开口:   “你们拦我做什么?我是裴山。”   裴山?   裴御史?   两个门子脑中浮现裴御史涂脂抹粉、眉毛细长的脸孔, 顿时倒吸了口凉气。   面前站着的男子倒和裴御史一样宽肩窄腰、身材颀长,只是若论相貌, 两个人一个是天上,一个是地下!   梁山伯原本就长得英挺,只是皮肤黝黑又太过低调, 以往别人只觉得他是个老好人、憨厚的后生,只会被他的温润所吸引。   如今他的皮肤渐白, 原本被黝黑遮蔽的五官便显现出来, 其实他鼻子高挺、眼如点漆, 一双被祝英台细细修剪过的剑眉不再被粉膏遮蔽,浓黑如画,丝毫没有阴柔之气,更不见粗糙之感。   当他垂眸认真地望向门吏,解释着自己的身份时,嘴角便有一抹惯有的上翘弧度,仿佛带着一抹宠溺,耐心地包容着别人的胡搅蛮缠。   饶是两个门吏都是性向正常的青年,都觉得自己好像被这唇角的笑意给撩的面红耳赤,甚至有些羞耻。   他们怎么能认不出裴御史呢?   即使不是那张脸,声音和气度还是一样的。   梁山伯给知道他们是没见过他脂粉下的本来面目,虽然被拦了也没什么尴尬之态,还好脾气的给他们看了自己的身份铜牌和官印。   两个门吏如同梦游般检查了印信,迷迷糊糊地为他放了行。   从大门到梁山伯处理公务的差房的这条路他已经走了好几年,平日里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如今却走不出几步。   “这位使君,是新任的御史?”   恰巧碰上的同僚,总是好奇地上来结交。   已经被第七八次问起这样的话题,梁山伯从一开始的苦笑不得到后来的无奈,到最后已经变成了自然而然。   “我是裴山。”   “哦,兄台是裴……裴什么?”   又一个被吓到的可怜蛋一声惊叫。   “你怎么可能是那个裴山!”   梁山伯晃了晃自己的官印,“徐兄,你难道听不出我的声音了?”   被吓到的同僚瞠目结舌,可也知道在御史台里无人敢去作假,更别说这裴山的声音并无变化……   可从那矫揉造作的妖怪变成这样的美男子?!!   几个被吓到的同僚抱团取暖,为自己的眼瘸和梁山伯之前的手瘸瑟瑟发抖。   凭心而论,即使是卸掉“易容”的梁山伯,依旧不是世人追捧的阴柔如好女般的少年,然而他的气质却如林下之风,自有一番爽朗清举之态。   以前的梁山伯有多辣眼,如今的正常就有多大的反差之美,更别说他的气质沉静内敛,正是居上位者最欣赏的特质,也是御史台里最欣赏的特质。   不过几刻钟的时间, “裴御史去了那些脂粉其实是个美男子”的话题像是滴入油锅的清水,让整个御史台都“炸”了。   梁山伯也料到自己洗干净了脸去“上班”会引起别人的好奇,却没想到会引起这样的轰动。   好在他刚入室内坐了没一会儿,就有差人召他去见御史大夫,躲过了相约来一起围观的人群。   梁山伯来之前就得到了马文才的消息,知道马文才得到了临川王府私库的钥匙,已经遵从皇帝的命令交给了御史台。   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去见了自己的主官。   御史大夫王简见了梁山伯这幅模样也是吃了一惊,好在他见多识广,在御史台多年什么古怪的事情都见过了,见到梁山伯这个样子还能打趣。   “之前见你那副打扮,还以为你脸上可能有旧伤,得靠脂粉掩饰,想不到竟是如此俊朗的儿郎……”   王简呵呵笑着。   “可惜我家几个女儿都已出嫁,否则我定要给你做个媒。”   王简出身庶族,自然不会看不上梁山伯的门第,这话也不是客套。   梁山伯心里咯噔下,脸色颇有点不自在。   他还在想着怎么能打消长辈和上官们喜欢做媒的想法,王简身边的主簿已经咳嗽了一声,对着主官悄悄摇了摇头,示意他终止这个话题。   梁山伯和东宫的祝小郎可能有断袖之情的事在御史台传了个遍,只是没传到几位主官耳中,给一个喜欢男子的人做媒,不但是给双方找不自在,也是把好姑娘往火坑里推。   主簿自然是心急如焚,赶紧打断。   王简看懂了主簿的眼色,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还是及时打住了话头。   不过他实在是好奇,又多问了一句:   “裴御史,你今日为何突然不涂脂抹粉了?”   一旁的主簿心中哀嚎。   自己的主公不会聊天,总是把天聊死怎么破?!   “在下心仪之人,想要我以后不必遮掩自己。”   梁山伯怔了下,嘴角又露出那抹宠溺般的笑容。   王简一介年近五十的老人,感觉自己被甜齁了下嗓子。   “哈哈哈,不知是哪家的女子,竟有如此‘识人’之能?需不需要老夫替你二人做个媒,帮你提个亲啊?”   能通过那样的辣眼睛的外表看到本质喜欢上对方,必定是真爱啊!   他是个体贴的上官,也是有成人之美的。   ‘提什么提,都是男人怎么提!’   主簿急的抓耳挠腮。   梁山伯被王简提出的美好“愿景”所惑,竟有片刻失神。   不过很快的,他便回了神,温润一笑:“谢使君厚爱,不过下官暂时还配不上她,待下官到了配得上他的时候,再厚颜求使君成全。”   “他”和“她”同音,王简只以为他喜欢上了哪家贵女,又一想到他大族庶子的尴尬出身,体贴的略过了这个话题。   “好男儿自当先想建功立业,再考虑儿女情长。既然如此,本官便给你个扬名的机会……”   他对梁山伯是真的喜爱,笑吟吟地直接步入正题:   “裴御史,接令。”   来了!   梁山伯顿时肃然躬身。   “下官在。”   “令你带着临川王府私库的钥匙,协助禁卫军找到临川王府私库的位置,并打开私库,寻找临川王徇私枉法的证据。”   他从案上拿起一个小木匣,递给梁山伯。   “此乃私库的钥匙,干系重大,不得有失!”   梁山伯接了钥匙,领了命令。   王简一直欣赏梁山伯的胆大心细,何况他曾多次进入临川王府,对王府结构也很了解。   再加之禁卫军和他也有过几次合作,彼此都很了解,不会出现什么龃龉。   所以无论是于公于私,王简都会把这个任务交给梁山伯。   见梁山伯接了钥匙,王简才说了几句来龙去脉。   原来之前萧宏在宫中丢了东西,一直嚷嚷着要回去寻找,宫中负责看守临川王萧宏的马文才留了个心眼,悄悄着人寻着萧宏来的方向回去寻找,终于找到了一把遗失的钥匙。   这马文才对皇帝忠心耿耿,明明得了可能获得价值连城之宝的“钥匙”,却将钥匙交予了皇帝,说明了原委。   皇帝得知弟弟可能在王府里藏有密室,当即便召了御史大夫王简过来,让他带着御史台善于勘查之人去寻觅密室所在之地。   如果梁山伯不是事先知道了马文才找到了假死的江无畏、这钥匙也是在江无畏手中得到的,肯定和王简一般,感慨着马文才的忠心和智谋,也赞赏着马文才的“大公无私”。   人人都知道萧宏富甲天下,能够抵御萧宏私库的诱惑,当然是心志坚定的纯臣。   “马兄为何对‘好名声’如此执着?”   梁山伯心里叹了口气。   依他对马文才的了解,如果马文才从江无畏那里得到了萧宏私库的钥匙,应当是瞒下此事,悄悄从密道里将这些财宝移走,以作他日之用。   他这位挚友野心极大,胆量也与野心一般能够吞天,萧宏宝库里的财宝想也知道价值连城,不必思量都能知道可为他带来多少助力。   但他却把钥匙交了出来,又让御史台去查,自己抽身事外只做个旁观者,除了是为了“名声”,想不到还有什么原因。   梁山伯领了命,带上御史台中最擅长寻找踪迹的几位干吏,取了御史大夫的手令和钥匙,一起火速赶往临川王府。   负责把守临川王府的禁卫已经接到了宫中的命令,要和这几位御史台的御史一起查找密室私库的线索。   他们都只是些武官,跟随御史台官员一起查找是皇帝为了安全考虑,怕他们密室没找到先被人杀人灭口,这些武官也知道自己没有搜查的本事,只做好本职之事,保护着御史台官员。   “几位御史对寻找私库,可有了思路?”   临川王府占地极大,不亚于皇宫,要是一间间找下去,没两三个月找不完,禁卫军们本质是保护台城和宫中安全,不可能每天都耗在这处,只希望这些御史能够给力一点。   “之前我便细细勘查过,我觉得游仙园有极大的疑点。”   梁山伯说出自己的‘猜测’:“临川王对宠姬江无畏几乎是百依百顺,日夜都宿在游仙园里,即便这是出于宠爱,但对于一位见惯美人的王爷来说,这样的宠爱也有些过了……”   他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选择游仙园自然是因为江无畏透露了私库的位置。   “而且临川王刚走,江无畏就被烧死在游仙园里,虽说明面上看是游仙园的下人见财起意,可这手段也太毒辣,倒像是蓄意如此。”   梁山伯将江无畏的死引到其他方向。   “江无畏和临川王日夜相处,临川王的秘密她必定也都知道。临川王自觉可能失势,自然不会让自己的秘密就这么暴露于人前……”   “你是说,江无畏的死是杀人灭口?”   几位同僚顿时恍然大悟,再一想确实有不少疑点。   前脚萧宏刚被抓了,后脚江无畏就死了,游仙园里还被抢掠的空空荡荡,一把火烧了。   看起来像是求财,可再一想,烧成断瓦残垣的游仙园可不就失去了搜查的价值?   没了那些值钱的东西,怕是临川王府以前的下人都懒得再收拾一片废墟。   谁说萧宏是个笨蛋?这样的心计手段,怎么可能是个蠢货?   一定是装傻!   几个御史精神一震,越想越觉得临川王狡猾,又觉得他们这位裴御史实在是目达耳通、神机妙算,就算萧宏有了重重谋划,依然逃不过他的慧眼。   有了方向,再找起来就容易不少,何况萧宏的私库确实建在游仙园里,而且梁山伯也提前知道了如何进入。   只是一开始就在找到也太假了,他耐着性子带着人在游仙园里找了两天,才“恰巧”拨动游仙园莲亭上的机关,打开了地道的入口。   “这入口竟是建在湖上?!”   禁卫军和御史们都惊住了,“难怪临川王不惧放火,这私库建在湖底,哪里怕火烧过去?!”   他们挪开莲亭上的石桌,沿着地道缓缓步入地下,知道一侧就是湖畔的岩层,心里都有慌张。   有了之前在密室里找到那些无用之物的经验,他们一方面担心这密道突然塌了、让湖底的水倒灌进来把他们都淹死在这儿,一方面又担心花了这么大功夫找到的密室又装的是一堆无用的东西。   到了私库门口,厚重的大门上挂着一方古怪的大锁,梁山伯从怀中取出御史大夫交予他的钥匙,上前开启,果真轻松开了那道锁。   这便是萧宏那座不为人知的“私库”。   御史台不眠不休搜查了两天,终于有了结果,众人都激动着雀跃着,几个性子急的禁卫军更是伸手推开了沉重的大门。   门后,珠光宝气闪花了众人的眼睛,堆积如山的兵器和甲胄像是最明晃晃地证据、昭示着临川王的野心。   人群欢呼起来,梁山伯强忍着心头的震动,一边命人上去通知禁卫军的人回去调派人手封锁这里,一边带着御史们彻底搜查私库、点检财物。   这座私库实在是太庞大了,萧宏又是个不爱收拾的人,东西丢进来就没整理过,东西虽繁多而珍贵,查找起来却根本让人毫无头绪。   在一片散乱中,谋处多宝格上整齐放着的好几个盒子就显得格外显眼。   梁山伯自是一眼看到了那几个盒子,移步过去,抬手取了最上方的下来。   待他打开盒子,从其中取出一册翻看,翻阅着的手指突然一顿。   册子的某一页上,夹着枚书签。   那笺他见过,是祝英台所制,他下意识将那枚小签塞入袖中,打开了那一一页。   于是那眼,便再也移不开了。   直到同僚好奇地过来张望,梁山伯仍然立着,他还没有改变他捧着册子的姿势。   他的呼吸忽长忽促,胸膛也随着起伏。   他的眼睛盯着册簿上一行行庶人的名字,看着那些庶人如何付出钱财改换门庭,仿佛在专心研究那页册簿的形状。   同僚仔细一看,只见那被签夹着的那页写着:   “会稽郡山阴县县丞梁新,少而仁厚,周穷济急,才能卓越……所贵在于得才,无系于定品……治理水患有功,今诏书褒美,酬以县令……”   “经中正核定,擢入二品才堪,自依旧从事。”   然而那条表书后却在梁新上画了个圈,添了一个陌生的名字。   梁山伯哆嗦了一下,手指抚上父亲的名字。   他的眼中滚烫,他的胸中火热。   来之前,他曾疑惑与马文才为何有重宝而不取,他以为自己了解这位朋友,他以为马文才是为了“舍利益而得名声”。   而这一刻,他得到了答案。   却羞愧不堪。 第361章 收网(上)   梁山伯心绪波动, 他的同僚却是毫无所觉,看着他手指抚过的那页, 随意瞟了一眼,“啊”了一声。   “能当县丞, 是出身吏门?山阴那种大族林立的地方能当上县令, 这本事可真了不起……”   是啊,可了不起。   无论是士族或是普通百姓, 说起他的父亲, 都曾叹过“了不起”。   他出身吏门,却从来不信命。年幼时敢在贺宗主的门外偷听, 年长后敢提拎着不值钱的野货去“攀交情”,他曾数次治理水患、清淤固堤,周边地区洪水泛滥, 唯有山阴风平浪静,也因此在三十岁时就当上山阴县的县令……   “就是太倒霉了点, 原来当年还定了品的,被别人给顶了。”   同僚啧啧称奇。   “这种事应该不难查到, 他既然才干出众, 后来又成了当地的县令, 得到的士籍被人领了应该会发觉啊?”   是不难查到,父亲应当是去查了,结果越查越多, 反送了性命。   过去的无数个日子里, 他都有件事情想不明白, 他的父亲并不是个刚正耿直之人,为什么要去碰“士籍”这么敏感的事情。   为什么去查,为什么要一直查,为什么想要将这件事揭露出来。   士庶天别,一旦入得士门,哪怕是“二品才堪”的低级士族,哪怕是没有被提拔的“依旧从事”,也依然是入了士门。   谁能料到拼劲半生才得到的嘉奖,却成了催命符。   他收起心中激荡的心绪,珍而重之的将它放回木匣之中,再不看私库里的琳琅满目,只一心一意抱着那几方木匣,仿佛那就是他来的目的。   同僚们知道了梁山伯手上的东西也很高兴,不亚于终于找到了私库里这么多的兵器。   士庶天别不假,但自刘宋开始,因为几位立国的皇帝都是庶人出身,对庶人的提拔也比过去要宽松,有些寒门素儒或对国家有卓越功绩的庶人也能通过“举贤”的途径得到士籍。   这种“举贤”并不和吏部的任命相同,朝中不会下达书令,只由州中正官盖印发文,再由当地郡中正收录,最后发往得到士籍者的地方,将他从当地的服役和纳税名单里除去,登入士簿,享有“士”一阶级的权利。   这张书令应当是由扬州府发往山阴县的,但原文书怕是已经被人篡改了,换成了这页上的那个“句章张荣”。   魏晋时期,世人对士籍的重视犹如天地纲常,任一地方中正都能随时背诵自己管辖范围里的士族门第和嫡系名讳,而随着时局动荡,中正官能够做到的事情越来越少,再加上还有捐官入士、军功入士,士族越来越多,被冒领或者顶替的情况也越来越多。   但无论怎么说,士族的势力依旧能跟皇权分庭抗礼,临川王身为宗室却一直在买卖士籍、抹杀真正有才德者的机会,等于是犯了众怒。   而他私藏兵器等同于造反,又得罪了皇帝。   铁证如山,临川王这次是不想倒也要倒了。找到这样证据的御史台就是大功一件,在这里的同僚说不得都要官升一级。   禁卫军则是高兴花了这么长时间的辛劳终于没有白费,可以回宫覆命离开这地方了。   所以除了梁山伯,几乎每个人都是喜笑颜开。   有了“罪证”,接下来的事情就容易多了。   那些兵器和账簿被搬出去,很快就呈到了皇帝面前,即使萧衍再怎么不愿意相信弟弟并不是造反的材料,有这么多证据放在面前,也不能再自欺欺人。   通过吏部仔细筛查,那些或冒名入籍、或通过临川王篡改祖先身份更改户籍的人中,有许多已经出任一方官员,有些甚至进入军中,成为了领军的将领,也不乏借着士族身份成为巨贾豪族的,细细一想,不寒而栗。   这些人虽然品级都不高,但都是手握实权或富甲一方,临川王捏着这么多人的把柄,只要这些人不想一夕之间从云端跌落泥里,岂不是要任由临川王驱使?   他拿捏着这么多人,又囤积那么多兵器和钱财,不是为了造反,又能干什么?   总不能单纯是为了赚钱吧?   消息传到被幽禁的萧宏那里时,他听完就傻了。   “什么军械?我府里能有什么军械?我府里侍卫的刀剑都是陛下赐的,平时损了我都是让他们改用棍棒的,怎么可能有僭越之处?!”   萧宏虽然傻,但也知道什么东西不能碰,他虽然也借着自己的官职卖出过不少兵器和甲胄,却从来不把这些东西带入府里。   所以这么多年来,参他什么的都有,也曾被皇兄翻过几次库房,根本就没有被抓到过什么把柄。   下一刻,他悟了。   “是栽赃嫁祸是吧?!他们弄一批东西进去再说是我做的!到底是谁?是王简那个老匹夫还是谢举那个伪君子?!”   萧宏看着面前还算“和气”的马文才,连忙求情:“马侍郎,你替我向我皇兄带话,真不是我做的。”   这王爷脑子确实不好。   马文才不着痕迹地弄走他抓在自己袖子上的手指,诚恳地说:“王爷,现在证据确凿,就算我说我信,陛下和朝臣们也不会信的。刺杀陛下、私藏兵甲都是死罪,尤其之前乐山侯又私铸官钱,陛下本就在气头上,数罪并罚,王爷现在实在是危险的很……”   萧宏听到私藏兵甲时还能理直气壮,但听到“刺杀陛下”就知道自己没办法善了,顿时缩着像是鹌鹑一样,满头满脸都是大汗。   他知道马文才说的是对的,他恐怕是在劫难逃。   “我现在还能怎么活命?”萧宏是个懦弱无能的性子,此时此刻,一直以来“看顾”他的马文才已经成了下意识的倚靠,他只能泪眼婆娑地看着马文才,无助地问:   “请朝中大臣们替我求情行吗?求求你,帮我给府里送个信,让我的妾室江无畏开了库房,多给这些大臣一些礼物,让他们帮我说话……”   他被抓时便知道几个儿子都逃了,府里只有江无畏还在主持大局。   平时他只顾玩乐,许多事都是江无畏帮着打理的,遇到大事她也能出主意,他对这个宠妾极有信心。   马文才欲言又止,之后用同情的眼神看着他,开口道:“怕是不行……”   萧宏懵然地看他。   “王爷府里的奴仆起了歹心,就在王爷被带走后不久,他们趁乱抢了游仙园里的财物,又一把火将游仙园的主院烧了。可怜畏娘娘一介弱质女流,哪里抵抗的了那些凶神恶煞,竟被活生生烧死了……”   马文才看着萧宏煞白的脸色,又叹了句。   “王爷请节哀。”   他一句“节哀”说完,萧宏已经泪如雨下,哭号着“畏娘”的名字,一下子昏厥了过去。   马文才本来还有猛药要下,彻底击破萧宏的心防,谁知他话还没说,萧宏竟已经经受不住打击,晕了过去。   之前他那般怕死也只是痛哭,可听说了江无畏的死讯却晕了过去,可见对其用情至深,并非只是贪与色欲。   这样的人竟然也有真感情,倒让马文才诧异。要知道他可是为了自己的安危和富贵,连亲生儿子都能“大义灭亲”了的主儿。   没有一会儿,萧宏幽幽醒来,又是泪流满面。   “马侍郎,我知道你特地来和我说这件事,肯定是还有转机。”   不过这一次,他没有哭号,只是任由眼泪淌了满脸。   “你一定有救我的法子,你想要什么,直说吧。”   他一定要从这里出去,要回到王府,要让害了畏娘的人偿命。   若不是他被陷害抓入宫中,畏娘哪里会有这场无妄之灾?!   “王爷快人快语。”   马文才知道自己这时候要再故作好心对方反倒不信了,于是随口丢出一个条件,“王爷家财万贯,随便从手里漏一点给在下,在下感激不尽。”   听到马文才的话,萧宏高兴地笑了。   “原来是为了财啊,这个好说,不必等我回府,我在京中就有七八家铺子,我等下给你写几个字,你去提钱,铺子也给你了!”   萧宏见他是为了钱的,竟然喜笑颜开:“我现在就给你写啊,你快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他有时天真烂漫,只要有可以依靠之人,立刻就又有了希望。   马文才一生之中也没有见过这么好对付的“对手”,带着几分狐疑,说出了自己的“办法”。   “依在下之见,这罪是脱不得了,也没办法脱。兵甲和刺客都是真的,又怎么能把它们变不见?想要活命,就只能认罪。”   他说。   萧宏不干了,失望地嚷起来:   “你说的都是废话! 我认罪就是死啊!”   “认罪也有技巧,便拿您私藏兵甲来说……”   “那是栽赃!”   萧宏气道。   “是,是栽赃,但您没有证据。所以,在下建议您干脆也把这兵甲的事认了下来,但不要说是您做的。”   马文才徐徐道来。   “世人皆知,西丰侯萧正德有不臣之心,昔日曾夜袭台城,还做下背德之事,如果这些兵甲不是王爷囤积的,而是西丰侯所为呢?”   萧宏一点就通,惊疑不定道:“你让我把这事推到我儿子身上?”   马文才点了点头。   “西丰侯不忠不孝,一直都在连累王爷,如今能为王爷分忧,倒算是全了孝道。您大可把这件事认下,就说这些东西乃是西丰侯昔日所藏,他死后被您发现,却不知如何处理,又惊又惧之下只好藏在暗处,不敢让人知晓……”   他顿了顿,又说。   “便是刺杀陛下之事,您也可这样推了,便说那些人是西丰侯的心腹,是为主报仇的,您并不知晓,或许能让陛下动了恻隐之心。”   “妙啊!”   萧宏这下彻底放心。   “马侍郎你真是厉害!等我脱了困,一定要好好酬谢与你!不不不,我现在就要酬谢你!”   “只是王爷认了这些罪,不见得就能保住性命。”   马文才没有露出喜色,反倒一句话打破了萧宏的笑颜。   萧宏僵住,似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陛下也许有心放过王爷,但满朝文武和御史台却不见得会放过。铁证如山,即便王爷能说动陛下,却说不动这些铁石心肠之人。”   马文才又解释:   “如今国库空虚,眼看着北方动荡很可能再起战事,今年收成又不是很好,无论是军备还是粮饷都不足,不少人就打着王爷府中那些个库房的主意,一旦王爷获罪身死,那些东西就会收归国库……”   “陛下未必有杀意,但经不起朝臣的‘劝谏’,毕竟陛下也缺钱,而王爷这次是真的错了。”   他淡淡笑着,似是已经看到了萧宏凄惨的下场。   “王爷这么多年来立了不少仇家,正所谓墙倒众人推,世上少不了落井下石之辈……”   “那我该如何是好?”   萧宏一想到自己的那些宝贝和财帛就要变成别人的,连自己的命也要没了,顿时心如刀绞,又对那些“迫害”自己就为了谋财的人怒火中烧。   “既然为难王爷的是为了谋财,若想活命……”   马文才心中大笑,面上却诚恳至极。   “只有在殿上献出家财,为了那‘不成器’的儿子,向陛下乞罪!” 第362章 收网(下)   从软禁萧宏的地方出来,马文才径直去了净居殿。   净居殿里, 萧衍已经静候多时, 见到他进来, 他屏退了左右, 耐心听完了马文才的禀报。   “……臣幸不辱命, 已说服临川王明日殿上认罪。”   马文才躬身。   “臣也问清了这些兵器的来源, 原来不是临川王囤积的,而是西丰侯萧正德昔日所囤。临川王发现了这批兵器, 不知道该如何处置, 又无法解释, 只好将它们藏了起来。”   “朕就知道阿宏没有这样的胆子!”   听到马文才“套”出来的答案,萧衍果然大喜, 感觉心中郁气消了一半。   “早知那畜生如此野心,当初就不该饶他一命!”   “如此一想,那些刺杀朕的人应当也不是阿宏指使的, 怕是那孽畜留在临川王府的人马!”   萧衍不愧有颗帝王之心, 不必马文才再说, 自己又脑补出一场大戏。   萧宏被皇帝软禁,即使是被派去看管的马文才也没有权利单独和他私下见面,但如果这是皇帝指派的,又另当别论。   有了曾经“放走”萧正德的经历, 萧衍再指派马文才做这种私下徇私的事情已经没有了什么心理阻碍。   皇帝也是人, 也有私心。   即使萧宏犯下了这样的滔天大错, 他也依然不想他死。但是那些罪证桩桩件件都是在寒着他的一颗爱护之心, 这让他既矛盾又愤怒,根本不愿再去看那“孽障”一眼。   他放心不下,又不愿眼睁睁看他去死,便让马文才去处理此事。   在马文才之前,会为萧衍如此“操作”的心腹是从小培养的随从陈庆之,他性格谦逊、处事周密,从不会让萧衍操心这些细节,他也不耐烦手把手教别人如何去做一件事情。   如今陈庆之已过不惑之年,萧衍给了他一个前程,他从此便是外臣,这种事情不好再让他插手,幸好有了马文才。   一样的忠诚,一样的聪慧,一样的滴水不漏。   也一样的能够领略“圣意”。   要是皇帝不想管萧宏了,肯定不会再问,让马文才去处理,就是想让马文才找到萧宏能“活命”的理由。   马文才果真聪明,不管是真是假,那“理由”是找到了。   “佛念,你会不会也觉得我对待临川王太徇私?”   虽然已经做了安排,也有了决断,萧衍还是惴惴不安,担心天下人对他的看法。   “临川王荣华富贵了一生,比陛下还要逍遥畅快,而这一切全赖陛下的恩宠。依臣之见,临川王因陛下之恩已经享尽了人世间的喜乐欢愉,如今又要因陛下之恩舍去这罪恶之源,陛下并没有徇私,而是一片拳拳爱护之心。”   马文才心中嗤之以鼻,脸上却恭恭敬敬。   “就不知临川王知道了,会不会恨我。”   萧衍叹道,“他从没有吃过苦,哪里知道我这位置不是那么好坐的。”   “陛下身为天子,尚且衣食朴素、从不贪与享乐,正因为如此,陛下才能统治天下几十年,使百姓安居乐业,陛下了解为君者的不易,体恤百姓的辛苦,自然能够简朴度日。而临川王享乐一生,从未有过吃苦之时,认为‘为天子者拥有四海’,便可以为所欲为,也是常理。”   马文才不动声色的拍着马屁,“让王爷过一过陛下平时过的日子,怎么会是吃苦?陛下能过得,王爷为什么不能过得?”   这话倒不是虚假,萧衍是个不贪图享受的君王,平日里茹素,衣衫冠冕也都是用的旧物,除非坏到不能用了,否则不会添置新衣。   除此之外,他并不注重物欲,也不好享乐,平日里过的像是个苦行僧。   他自己如此,却不要求别人也这样,所以梁国的大臣和皇子宗室都是奢侈无度的性子,而他自己施舍起僧院和僧人时也是铺张无度,这种“简朴”便显得有些可笑了。   萧衍很吃这样的马屁,被马文才这样一说,不免有些飘飘然,再一想弟弟如此混账自己都能饶他一命,绝对称得上“仁君”,心情更是大好。   马文才用余光看了皇帝一眼,见皇帝心情不错,趁机露出为难的表情,支吾道:   “陛下,还有一事,臣要禀报。”   “何事?”   马文才从怀里取出萧宏亲笔的一封信件,又拿出一枚小印,说道:   “临川王不知臣是替陛下传话,以为臣一心为他忧虑,出于感激之情,赐了臣几间在京中的店铺。只是臣此次是为陛下分忧,不敢居功,也不敢贪没临川王的私产,敢问陛下,这些东西……”   临川王的产业遍及京中,给马文才的几间虽然地段很好,但也算不得什么,没有临川王这块招牌竖着,再好的店铺也在建康开不下去。   更别说临川王明日如果倒台,家产说不定是要被清算的,马文才即便拿了这几间铺子,短时间内也没有办法经营或转手,说不定还要被查抄。   不如大大方方地说出来,过个明路。   果不其然,听到马文才的话,萧衍混不在意地摆了摆手。   “朕还以为是什么,不过是几间铺子,阿宏给你了,你便收下。你连找到私库的钥匙都呈给了朕,这几间铺子便当是朕给你的奖赏,你安心收着。”   马文才得了话,也不虚伪推辞,当即恭敬地谢恩。   “谢陛下赏赐。”   这君臣一问一答,明明是临川王送的东西就变成了皇帝送的,皇帝有了面子,马文才有了里子,君臣相欢。   又小心翼翼地应付了皇帝一会儿,马文才见皇帝有些疲惫了,识趣地自己找了个理由离开。   马文才虽然心智过人,但已经多年没有这样用尽心力和人周旋过。他的“发财路”有祝英台所助,一路走来都很平稳,经营的事情有专人去做,在朝中也受皇帝信任,并没有什么人与他为难。   这一天先是忽悠临川王,又如履薄冰地和皇帝覆命,饶是马文才已经做足了准备,走出净居殿时也有些心力憔悴,只想着好好休息一会儿。   然而他还未回到在宫中的郎舍,便在半路上遇上了谢家之人。   这位出身谢氏的黄门侍郎名义上是他的同僚,平日里态度却很倨傲,如今见他回来,居然硬要拉着他谈论什么文章。   马文才无奈地跟着他到了清净点的地方,确认事情已经办妥无误,那谢家子才放了他回去休息。   会和谢举结盟,原本也是无奈之举。   谢举并不知道自己在御史台有人,他是想从萧宏这边下手,借着他贪生怕死,诈出一些能用的消息。   马文才再怎么走运,也不可能和王谢这样的门阀对抗,更别说谢举许了不少好处,在官场上又是一大助力。   而仅靠他的力量,根本不足以撼动临川王府,所以马文才顺水推舟,便和他做了一笔交易。   临川王对外最大的罪名是“私藏军械”,而这批兵器和甲胄这么长时间都没找到。哪怕马文才再厉害,也没办法凭空变出这么一大批兵器甲胄来。   但现在不同,马文才“找到”了临川王府的密道为饵,谢家要扳倒临川王,就不得不出血。   谢家为马文才准备了“证据”,马文才再想法子通过密道将这些要命的兵器甲胄运进临川王的私库,这些东西入了临川王府就是“赃物”,必定是有去无回了。可作为“功臣”,马文才却可以顺理成章地向皇帝请求将这批“赃物”拨给白袍骑所有。   白袍骑是皇帝的私兵,有谢家为首的清官附议,这件事问题不大,谢家用这批兵器甲胄换了马文才私下相助,又成功得了马文才肯定的答复,确定明日萧宏会认罪,这网便一步步收紧了。   马文才小小年纪,却在三股势力里左右斡旋,步步为营,这些“大人物”都以为他是棋子,却不知回到他才是最后得利的渔翁。   他入了宫中,便不太容易与宫外联系,虽不知梁山伯那边情况如何,但料想着御史台抓到了这样好的机会,必不会让这么久的努力化为乌有。   马文才好好地睡了一夜,第二天精神抖擞,领着几个禁卫军,压着从幽静处放出的临川王,一起前往御前听审。   萧宏见到是马文才提审,忐忑不安的心微微定了一定,再见马文才对他客客气气,萧宏觉得自己的命今天应该是保住了。   临川王萧宏此番是数罪并罚,又涉及刺王杀驾,虽然都是重罪,御史台却担心皇帝又一心软就把他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一意要求他必须在殿前受审。   能上朝的朝臣都是位高权重之人,哪怕是殿中听差的殿中御史也都是五品,说是殿前受审,便是想要让萧宏再翻不了身。   待到了殿上,有了之前马文才的劝说,萧宏再没有前些日子那般态度激烈,等御史台一桩桩将他的罪名说出时,萧宏终于跪伏与地,哭着将所有的锅全甩到了已经“死”了的儿子身上,又决定献出自己所有的家财,来弥补皇帝和国家的损失。   说是“献财”,其实是“买命”,朝中的大部分都是人精,知道皇帝见不得这个弟弟的眼泪,于是都不轻易发表言论,只静等皇帝的意见。   “诸位臣公,朕对自己这个弟弟最是了解,他性格懦弱无能,要说敛财无德朕是信的,但这个意图造反的罪名,却值得商榷。依临川王之言,那些兵器是萧正德为了逼宫所囤,那些刺杀朕的人也是忠心于萧正德的手下为主报仇,这些罪责,不能全归于临川王。”   萧衍又一次想要和稀泥。   “既然临川王愿意献出所有家财来弥补萧正德犯下的罪孽,不如就网开一面,留下他的性命和封爵吧。”   这是皇帝惯有的手段,之前临川王犯了错,萧衍也曾将临川王的官职一撸到底,美名其曰“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可惜每次被撸了没多久,那些官职又一个一个加赐了回去,最后全部官复原职。   这些来看“热闹”的大臣原以为临川王这次要倒,结果一看这风向,似是皇帝又要故技重施,心里只能连连哀叹。   临川王虽混账,在朝中却不夺权,所有的手段都用在了吃喝玩乐上,身居高位的朝臣大多是出身高门的清官,对皇帝的家事不想置喙,便冷眼在一旁袖手旁观。   眼看着萧宏似乎又要逃过一劫,锅都被甩到了萧正德身上,忽听得御史大夫王简一声:   “陛下,臣有本要奏!”   这一出不在皇帝的“预料”之中,萧衍皱着眉看向御史大夫,脸色已经阴沉了下来。   然而王简与这临川王斗了一辈子,眼见着临川王即将要倒之时,似乎连皇帝之威也不顾了,只倔强地看着御座上的皇帝。   萧衍见朝臣齐齐看他,无奈之下,只能回答:   “奏!”   “臣弹劾临川王萧宏十余年来假造身份、买卖士籍。裴山!”   王简早有准备,命一直在殿中候着的梁山伯上前。   梁山伯是御史,可随上官入殿。   他捧着一堆账簿和书册,大步走入殿中,行至殿前跪下,高捧着这些册簿。   因为激动,他连脊背都在微微颤抖,然而高捧着册簿的手却稳稳当当。   萧衍和萧宏都怔住了。   之前御史台上报,只说发现了兵器甲胄,没有说发现了账簿。   马文才劝临川王认罪时,也只诱导他将刺客和兵器的锅往萧正德身上甩,而只字不提士籍之事。   其他锅都能甩到萧正德身上,然而萧正德本事再大,小小一个西丰侯,也没办法卖官鬻爵,这锅,无论怎么甩,也甩不出去了。   对于大部分高门出身的朝臣而言,买卖士籍是比刺王杀驾还重要的大事,顿时一片哗然。   掌管着机要官职的寒门高官虽然没有如此敏感,但士庶身份与官职直接挂钩,这些人有些奋斗了一生,也没有摸到上品的官职,如今临川王竟然能随意篡改士籍,又岂能干休?   王简知道此事之后,他必然见弃与皇帝,但为了国家的未来、天下的百姓,他不得不如此行事。   所以他抛开了所有的顾虑,停止了腰杆,傲然道:   “这十余年来,临川王萧宏滥授功勋、诈改勋簿,致使凡家资充裕者,莫不互相因依,落除卑注,更书新籍,通官荣爵,随意高下。诈改有功之籍、冒领祖辈之勋,只要入得临川王府,昨日卑微、今日仕伍……”   “如今士庶不分、杂役减阙,国家危矣!”   就像是还嫌萧宏不够凉透一般,原本好似冷眼看戏的谢举也出了列。   “臣也有本启奏。”   他从袖中掏出一本士簿,俨然正是梁山伯当年交予他的那本。   当年梁新宁愿死,也要将这册簿藏起来,后由梁山伯与山阴县衙内取得,又借由马文才交予了和临川王有仇的谢举。   为的,便是今日这一击!   “臣参临川王萧宏窃官假士,买凶杀人,残害忠良!” 第363章 沉冤得雪   魏晋之时, 士庶之别虽然严重, 但依旧还能举贤举能, 使得不入流的草野遗贤被举为士族, 也有乡品下等而能任高官之事。   然而发展到南北朝之后, 尤其是南朝, 士庶之分就变得僵化而严格,仕官的起点也由门第决定,身份变得越发重要起来。   在这种情况下, 很多铤而走险,或为子孙后代、或为荣华富贵,总想着用各种手段冒认士族, 但士簿事关徭役赋税, 正如崔廉所说,天下士族已经多到国家无法供养的地步,士族身份被赐予的事情也越来越少, 即便是皇帝,也没有滥定士品的权利。   所以像梁新这样,因才干和能力挽救整县百姓的身份、消弭了水祸带来的灾难的能吏, 被中正官授予“入品”的资格,并交由当地司徒府在士簿里添加名讳、在郡府中去除服役义务的事情, 就显得格外珍贵。   但谁又能知道,当地的司徒府与萧宏门下有着利益关系, 被该授予梁新的士缺被人顶了, 被顶了就算了, 后来梁新还被人杀了。   这么多年来,萧宏买卖士位不知凡几,他自己就是扬州将军,有凭借“军功”提拔入士的权利,这些年军中谁有钱谁就能买个出身早已经不是秘密,但滥授勋位和直接买卖士位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当时马文才和祝英台从江无畏手里得到了那些账簿,花了好几天的时间将那些年代久远的名字抄了出来,除了之前梁山伯发现被安排在南徐州的几个身份不明的将军外,还查到了不少手握实权的文武官员。   梁新的名字,就是在誊抄时被发现的。   正因为发现了梁新的名字,原本准备拿着这个账簿以图日后的马文才,在犹豫了一阵子后,决定将这个“功劳”送给梁山伯。   当年他刺杀王足明白了一个道理,哪怕你做了再多的准备,你见到的实力不见得就是真实的实力,也许他以为能算计到别人,说不定就为此丢了性命。   如果只是一两个人手握军权还好,可是这账簿里的不少人如今已经是一方将领,他又不是临川王,想要拿这个去要挟别人,也得有这个命去要挟。   御史台也是一样的想法。   这件事牵连之广、涉事之深,已经动摇到国本。   萧宏那个蠢货可能只是见财起意,但是被安插在各处的人不见得都只是为了出身,尤其被顶替了士籍的人有不少都死于“意外”,梁新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说明有隐藏的更深的力量在替萧宏收尾,萧宏只是被利用着出头的那个替死鬼。   御史台明白这个道理,皇帝也能看出来,御史大夫王简怕皇帝为此心软,这士簿到了手,硬是没有将消息透露出去,当时查抄宝库的禁卫军也只把注意力放到了那些兵器和金银财宝上,没有几个人发现那些装着书册的木匣,也给了御史台更多的机会。   于是才有了今日金殿上“群起而攻之”的局面。   御史大夫王简和侍中谢举,一为寒门官员之喉舌,一为清贵官员之魁首,两人分别代表着寒门和高门的态度,此时竟齐齐为了混淆士籍之事向皇帝发难、要让临川王翻不了身,概因临川王昏聩之祸带来的灾难,已经超过了他昏聩这件事本身。   人蠢不怕,怕的是蠢极还身居高位,被人利用而不自知。   王简和谢举将此事一揭发出来,朝堂震惊。几位听政的皇子更是齐齐色变,其中论太子最是骇然。   “我,我……”   萧宏也已经吓瘫在地上,他已经快忘了这档子事了,早些年他确实靠这个大发过一笔横财,但自从他的财富积累到一定地步,钱已经能生钱,这么麻烦的事情他已经不再插手。   以前得了他好处的人也不会四处宣扬,这种事大家心照不宣,最多年节时被他弄了身份的人会来送一份节礼,算是感谢他的提拔之恩。   谁知道这事会被揭开?   心里觉得这事绝不会比刺王杀驾和私藏兵器更厉害的萧宏,当即故技重施,哭着认错:   “这些都是臣弟当年糊涂,为了求财被人撺掇犯下的错事,臣弟已经很多年没做过了,求皇兄饶过臣弟!”   可惜王简和谢举根本不给他任何机会。   “陛下,这买卖士籍,看起来事小,背后却干系重大。”   王简上奏道:“就以这几本册簿里清查的历年‘贤士’,有些已经领兵一地,有些掌管地方财政,皆是实权。即使因功入士,如果在朝中无人护庇,也绝不会升的如此之快,要知道吏部选士最重出身,臣担忧临川王在吏部亦有爪牙!”   “陛下,这山阴梁新当年以寒门之身担任山阴令,在庶族中也算是天资过人、心思缜密之辈,然而当了山阴令没多久就落入江中,死于非命。他以善于治水而升职,水性自是不必多说,对当地河道也是了如指掌,怎么会落水?”   谢举还是拿着那本册子。   “梁新的儿子梁山伯一直在探查父亲的死因,终于在其父任职的山阴县衙梁上找到了当年父亲临死前留下的线索。臣在会稽学馆任监学时,梁新之子将这士簿交予臣,希望臣能帮他查找真相,当时臣出于好奇,收了这本士簿……”   他环顾朝堂,神色凝重。   “然后臣收到他的委托没有多久,就听说这位因贤能而被举为鄞县县令的年轻人,也跟随其父一般,死于非命……”   谢举每说一句,低着头捧着账簿的梁山伯便轻颤几下,似乎谢举所言是什么让人难以忍受之事。   然而堂上无人会注意一个小小御史的身形态度如何,都在听着谢举之言。   “说起来也是‘虎父无犬子’,那梁新因治理水患有功而闻名,其子也善于之力水患。当地豪族为改风水而驻堤拦水,指使鄞县年年洪涝、百姓民不聊生。那梁山伯为了破此困局,趁着夜晚偷入被围的‘龙地’,用随身带着的竹筒装着江水,破了风水,使‘九龙堤’变成了‘九龙墟’,之后堤坝被县令带着百姓掘开,使得鄞县再无水患……”   谢举本就口才厉害,否则也不会被封为主使出使魏国。   “这样利国利民的大功,却因为得罪权贵,被鄞县豪族捆在九龙堤上毒打暴晒,年纪轻轻就有了咳血之症,后来更是不治身亡。”   “我可惜与如此能吏死于非命,事后查了一下,这为难鄞县县令梁山伯的豪族,正是顶替了他父亲梁新士籍的‘句章张氏’远支同族。”   谢举话音刚落,梁山伯肩膀一颤,那捧着账簿的手差点没有抱住,为了掩饰他内心的震动,梁山伯只能装作不堪重物的样子,将身子压得更低,手中的账簿也几乎接近于地。   如此一来,事情变得越发明朗。   这梁新和梁山伯原本都不必死,而且还都是有益于地方的能臣,结果就为了这士籍的赏赐,父子二人都死于非命。   原本只是夺人前程,还不至于让人如此愤慨,但夺人前程之后还害人性命、害人性命后又使其绝嗣,就是阴毒至极了。   御史大夫王简还似不够一般,也跟着上奏:   “陛下,梁新父子不是偶然,这些账簿中除了因军功滥授改换门庭者,十年内被顶替或在祖籍上冒添姓名之人一共有二十三人,御史台并不能完全查到这些人的消息,但就目前为止得到的消息,这二十三人里,已经有一十四人死于非命,有些是天灾,有些干脆就是**。”   “譬如广陵富户邓青,因纳资赈济而得以勋品,被冒认后全家被杀,当地官府只以‘流寇劫财’而草草结案……”   “邓青虽是当地富户,但变卖家财赈济灾民后已家无恒产,正因他的义行,所以才授予免除徭役赋税的奖赏,他已家无余财,又怎会有人趁夜杀了他的全家上下,无一人活命?”   “此事,实在是惨绝人寰。”   太子心慈,听完这样的惨事,不由得哀叹。   这人能变卖家产救灾,明明是个好人,然而积善之家却没有余庆,却引来杀身之祸,岂能不叹?   原以为梁山伯父子已经足够让人嗟叹,却没想到,还有更惨之人。   这样的罪行,即使是萧衍,也不由得龙颜触动,他目光从地上跪伏的御史身上扫过,又道:“将那些账簿拿来。”   梁山伯低着头将这些账簿呈与皇帝,萧衍翻了几页便知道这些不是伪造,心中又气又恨。   他原本对萧宏还有一份兄弟之情,可再多的兄弟之情,被这样的“欺瞒利用”后都已经寒了个彻底。   他就怕买卖士籍是小,安插亲信是真。   萧衍一直对弟弟没有防备之心,就是因为他是个蠢蛋,除了敛财,并不会笼络人心,所以才会让朝中上下人厌神烦。朝中之人对他态度越差,他就越加安心,没人襄助,哪怕他真的富可敌国,也没那么容易掀起风浪来。   可如果真是为了安插亲信呢?如果他不在意朝中风评的原因是他的棋是下在地方,而不在朝堂呢?   这么多人这么多年来身居显要之位,要兵权有兵权,要人脉有人脉,要粮草有粮草,况且已经发展了这么多年,是不是已经尾大不掉了?   想到御史台都不敢提前透露以免招惹杀身之祸,想到谢举得了账簿都忍耐至今才敢揭露,萧衍遍体生寒,看着瘫软一团的弟弟,仿佛看见了仇人。   “此事牵连甚广,交由御史台彻查,如有内情,从严处置!”   他看向身边的马文才,沉声道:   “着黄门侍郎马文才,协理御史台彻查此事。” 第364章 心中藩篱   “臣反对!”   萧衍刚下旨意, 中书郎朱异便出列反对。   “陛下,马文才只是黄门侍郎, 并无协理御史台案件之权,臣反对!”   马文才在白袍骑之事上得罪了朱异, 两人皆受皇帝信任,颇有些互别苗头, 平日还算是井水不犯河水,但遇到这种容易立功的事情上, 朱异也愿意踩上一踩, 以免他爬的太快。   有朱异开头,朝堂上立刻反对声一片。   “臣也反对,马文才年纪太轻,不宜此任!”   “臣反对, 马文才名不正言不顺,并无办案之权!”   “臣亦反对!”   反对者有高门出身的清官, 也有寒门素人出身的实权官员,一时间反对声不绝,但奇异的是大部分反对的人都认为是马文才官位太低、年纪太轻,位卑而言轻的。   朱异一听这些反对之声就心道不好, 这反对的人也太多了, 而且皆是一个腔调, 以他对皇帝的了解……   果不其然, 众人的反对不但没有打消皇帝的想法, 反倒让萧衍认真起来。   今日他本就情绪大坏:原本想要保下的弟弟犯下了滔天大错, 原本倚重的大臣对他隐瞒而突然弹劾,原本安排好的一切被搅得七零八落,一切的一切都是这么不顺心,让他胸中憋着一股郁气,久久不得舒展。   如今他只是想派个监管的亲信协从办案,目的是防止御史台趁机肃清异己,这本是他以往常有之举,甚至因为这个陈庆之也以内官之身担任过御史之职,偏偏到了马文才这里,各个都反对起来。   他们哪里是反对马文才,无非就是因为临川王的事情,担心他为了弟弟脱罪而横生阻拦,找个人去破坏御史台彻查案件。   萧衍气这些大臣不相信他的为人,又知道往日对萧宏偏颇太过实在无法取信于人,又是委屈,又是愤慨,再听到这些人拿马文才的年纪和官职做理由,当即大袖一拂,怒道:   “马文才虽年轻,但才能卓绝、处事缜密,当为国之栋梁。且不说他护驾有功,就在临川王府一案上,他也颇多建树。你们说他位卑言轻,倒提醒了朕,这段时日光记着牵挂朕这不肖的弟弟,却忘了论功行赏……”   “马文才!”   “臣在。”   被点了名的马文才一怔,从队列中部走了出来。   “黄门侍郎马文才,护驾有功、才德兼备,特升为散骑侍郎,兼任廷尉正之职,协助御史台办案!”   萧衍目光灼灼,不怒自威,他身为天子,一旦龙颜震怒,就连皇子们也不敢直视天颜,反对之声顿减。   马文才如今才二十出头,已经是黄门侍郎。他只是“门第二品”的中等士族,出身并不怎么显贵,以这个年纪任黄门侍郎,已经是起点颇高。   可是这才没多少日子,皇帝就赐了他灼然门第起家的“散骑侍郎”,这等于将他的官品和人品都提了一级,突然有了清贵之身。   如果说“散骑侍郎”只是不定员的虚职,那“廷尉正”便是有实权的职位,掌议狱,正科条,廷尉正根据诏令﹐可以批捕﹑囚禁和审判有罪的王或大臣,而礼仪﹑律令皆藏于廷尉﹐并主管修订律令的有关事宜。   南朝的皇帝以御史台的寒门掌握机要,所以廷尉正的职责便没有秦汉时那么重要,到了梁朝,已经形式大于职能,廷尉正也多是“参事”,品级不高,刚刚能上朝,更多的时候是负责主持修订律法。   但无论怎么说,廷尉正是能够参与御史台办案的。   这一下,虚职有了,实职也有了,原本说位卑言轻,现在名分和官职皆全,除了年轻,根本找不出来借口。   知道皇帝动怒,流内和流外的官员都眼巴巴地看着谢举、朱异和王简等人,尚书台的官员更是看着几位中书舍人,指望他们开口。   谁料无论是谢举还是王简,皆沉默不语,似乎是已经默认此事,而几位中书舍人和朝中宗室都像是没有听见之前的反对似的,连抬眼看一下都欠奉。   于是原本一言不发只是在臣子队列中静立的马文才,居然一下子成为了萧宏之案中最大的受益者,以弱冠之年身居天子近臣的散骑侍郎之位、又成了廷尉正,更别说他本来就兼着白袍骑参军一职。   满朝文武之中,除了宗室茂亲,还没有一人年纪轻轻就如他这般,一人身兼数职,即有清贵之衔,又有文武之职,还能涉及刑狱之事。   马文才自己也诚惶诚恐,跪地谢恩时伏地不起,这样的态度无疑取悦了皇帝和众臣,除了朱异心有不甘,人人也只是羡慕马文才运道好,成了君臣博弈的赢家而已。   至于萧宏,早些时候因为被揭发而瘫软失禁,因为君前无状,已经被拖下去了。   御前听审结束,不少人都看出马文才得了圣眷,怕是要一飞冲天,纷纷都前来庆贺,原本年少得意的马文才却谦逊有礼,面对祝贺一一应对,得了不少人的好感。   因为马上要共事,御史大夫王简也领着梁山伯前来庆贺,客套一番后捻须笑道:“马侍郎精明能干,萧宏一案,还要请马侍郎多多出力了。”   这一听就是试探,马文才心领神会:“在下不过是协同,说起来是陛下给臣一个向御史台学习的机会,不敢班门弄斧。再说……”   马文才看了眼梁山伯。   “在下与梁新之子梁山伯是同窗,皆拜在贺革馆主门下,有同门之谊,此次有机会让梁新父子沉冤得雪,对在下来说,也是一桩幸事。待此案完结,在下欲回会稽一趟,在梁兄父子坟前焚香祷告,以慰英魂。”   王简原本就听说马文才是五馆生出身,却没想到他乃士族,却自称与寒门出身的梁山伯有同门之谊,丝毫不觉得折节了身份。   御史台中几乎人人都是寒门、吏门出身,如裴山之流高门庶子,在高门眼中还不如寒门身份,自然是受尽了士族的白眼,如今见马文才这般看重同窗之情,不由得高看了他几分。   他对马文才起了赞赏之意,对他的态度也越发和蔼。   “梁新父子确实是我梁国的忠义之臣,待此案了结,本官定要上奏,为他父子二人奏表,赐义冢、定谥名。”   “王大夫高义!”   马文才顺理成章地赞叹了一番,王简身后的梁山伯递来感激之色。   若不是马文才刻意提起他们父子,王简也不见得会想起这番奏请。   御史台敢殿前奏对,本就已经掌握了不少线索,谢举得了梁山伯的士簿后也做过大量调查,两方一起使劲,这案情很快就有了进展。   只是这本账簿之中牵扯的人、事极杂,皇帝下令严查的意思是只要是伪造祖上官爵、冒认功勋和被滥授之人,一律剥夺官职,下狱调查,而账簿里大部分人都是外官,从京中出发夺官押解京中调查,一来一去时日颇长,一时得不出什么结果。   倒是那些兵器和刺王杀驾的刺客身份明晃晃在那,所以倒是萧宏其他的罪名先定了罪。   之前在殿上,萧宏已经愿意拿家财换自己的性命,皇帝本就在气头上,而皇子和大臣们齐齐发力,于是不等萧宏罪名被定下,诺大的临川王府就被抄了个干干净净的。   萧宏那几十间仓库被堆满了布、绢、丝、绵、漆、蜜、朱砂、黄屑等物,不计其数。另有库房百间,积钱三亿,至于那座私库,更是奇珍无数。   皇帝原本还对弟弟有着心痛之意,这些钱粮财帛被抄没后,不但内库充盈了,那些被皇帝没入国库的钱粮也足顶的上数年的赋税,一时朝中内外上下无不喜气洋洋,没有一个人再阻碍御史台办案,都恨不得查的再厉害些,将萧宏在外面的资产和庄园也都一并抄了才好。   临川王府被抄完了,皇帝便没有留萧宏在宫中,而是将他送回了临川王府幽禁。朝中不乏痛恨萧宏之人,有意侮辱与他,不将他幽禁在主院,而是关入了已经被烧成残垣断壁的游仙园废墟里。   可怜萧宏一辈子没有吃过苦,临了却被关在游仙园中,性命虽然无忧,可是游仙园上无片瓦遮顶、下无软絮铺垫。   更别说这里又是他心爱的小妾身陨之处,原本就内外交困,现在还触景生情,此时又是初冬季节,白日里萧宏觉得寒风阵阵,晚上觉得阴气森森,再加上不知道皇帝会不会饶了他这条命,又惧又怕,还没等那些冒认士籍的官员入京,就已经病倒了。   负责看管关押萧宏的官员也不敢让萧宏这么死了,只好将他转到游仙园里尚未烧毁的屋子里,又向宫中请示,请了御医来看。   只是萧宏之前沉迷酒色,身体原本就不是很好,再加上惊惧过度,寒气入体,这一场风寒越来越重,御医也不见得就愿意用心去治,拖着拖着,小病就变成了大病。   皇帝听到御医的回话,听说是风寒,以为是弟弟故意用苦肉计来求情,心中一硬,没有去看他。   皇帝的态度决定了萧宏的命运,那些看押萧宏的官员心中一松,照顾萧宏就更为疏忽,再加上各方都不想萧宏活命,等马文才从百忙之中想起那倒霉蛋萧宏时,传来的消息是萧宏已经病入膏肓了。   但此时马文才已经顾不上管这种事情,因为这段时间他不停来往于宫中与御史台,已经忙到不顾形象的地步。   萧宏那些账簿都是陈年旧账,有些罪人远在外地,有的罪人身有军职,对应不同的人,都要有不同的方法,有些要调兵捉拿,有些要用诏令诱其回京,这些都需要皇帝的谕令。   而出于私心,马文才并没有如御史台一般将心思放在怎么惩处冒名顶替之人上,而是着力与为被冒名的受害者要回原本的功勋名分。   不是每一个人都被灭了满门,也有落寞不得志的没有被下毒手,即使是死于非命的,也总有子孙后裔。   这些人被赐了士籍,哪怕是士族之中最低的“二品才堪”,那也是士族,子孙可受士门庇护,这些份位被人窃取,如今就该还给他们。   即使身死的,也该有所交代,方不枉丢了性命。   这一番举措,不但御史台感念其义,就连皇帝也对马文才十分赞赏。   年老之人最是念旧,如果马文才得居高位便指手画脚、得意忘形,怕是不出几日就被打回原形,可是他得了皇帝的信任,一不对临川王落井下石,二不对御史台横加干预,而是积极的弥补以往的错漏,这边让人高看起来。   也因为如此,弥补当年缺憾的圣旨以极快的速度频频发往地方,由各州大中正和司徒府亲自负责修正错误,而那些冤死之人,也都被赐了“义冢”,由当地官府负责重新修葺、订立碑文以作昭示。   梁新父子因为治水有功、为揭露真相而死,由皇帝亲自写了祭文,两人是二品才堪,又是县令,两人皆有谥号抬头,梁新是“义正”,梁山伯是“义忠”,这是要做碑文的。   马文才从宫中取了谥文出来,没有去找宣旨的黄门,而是径直去了御史台。   他见了梁山伯,将那两篇祭文递与梁山伯。   “我与陛下禀告了,说与‘梁山伯’有同门之谊,想趁外官入京空闲之时,亲自去一趟会稽,在坟前祭奠我这冤死的同门,陛下已经准了。”   萧衍知道梁山伯是梁新的独子,如今梁山伯已死,梁新等于绝嗣,也没有人再继承香火、坟前祝祷,难为马文才情深意重还记得此事,怕别人怠慢亲自去办,他自诩最是重情重义,自然是准了。   然而马文才其实只是怕萧宏在此期间死了,皇帝又心生悔意要迁怒与众臣,索性找了个由头,在这个关头离京回家一趟,安排点事情。   恰巧想起梁山伯大仇得报、梁新沉冤得雪,梁家虽然名义上“绝嗣”了,可梁新一生想要达到的“光宗耀祖”已经在死后如愿,他确实已经让这一支的梁氏入了士籍,虽然已经没人可以继承,但死后总不能留憾。   梁山伯不知马文才的心思,只以为他在为自己父子奔波,接过马文才手中的祭文时,已经是泪凝于睫、几不能语。   马文才有些不自在,微微偏过头,又说:   “我现在身份敏感,又得罪了临川王一系,陛下怕我出京有危险,让我多带些人手,你胆大心细,我找王大夫‘借’了你,陪我去一趟山阴。”   话已至此,梁山伯终于明白马文才为什么会把祭文给他,那千言万语无法诉之于口,只能长揖到地,以谢深恩。   “你不必如此。”   马文才将他一把扶起。   “往日你总如履薄冰、处处小心,既顾虑我与祝英台的身份,又在意我们的颜面,不予我们平辈论交,甚至是敬陪末座……”   马文才叹道:   “其实以我们的交情,早已经越过了这些身份,而你心中有道藩篱,一直无法自在。”   哪怕得了裴家庶子的身份,梁山伯依然有自卑之态,因为这身份,毕竟是假的。   他压低了声音,句句真情实意:   “如今沉冤得雪,你心中的顾虑也应该放开了。你根本不必与我们小心翼翼,因为你本就是二品才堪的士族之子,只不过这份封赏来的太迟。”   梁山伯似是已经呆了。   他直到今日才明白,马文才如此奔波周折,一心恢复所有蒙冤者的身份,究竟为的是什么。   “虽说现在你没法名正言顺地继承其父的余德,然以你的才德品性、功绩抱负,这些不过都是时间的事。”   马文才扶着梁山伯的手臂,一字一句。   “梁新能以功绩得品级,裴山为何不能?” 第365章 互相伤害   为了避开现在京中清算的漩涡, 也为了将自己更好的摘出去,马文才接了出京宣旨恢复受害者身份的差事,没有几天就带着侍卫和梁山伯一起出了京, 直往会稽而去。   从建康到会稽, 普通人通常是走水路,之前马文才来去两地, 靠的是他吴兴太守之子的身份, 有时候乘坐官船, 顺水直下,很快就到了地方。   如今他父亲已经“因病辞官”,彻底离了吴兴郡那摊浑水, 但马文才出行的行程却不会丝毫有所减慢, 反而更快。   因为他现在已经是朝中有品有职的实缺,又是新任的廷尉正,可以居住来往驿站、通行无阻与官道, 所以大部分时候, 他和梁山伯都是骑着马在官道上走的, 遇到河道更快的时候才乘船。   这几年来, 马文才只回家去过几次。   他的父亲辞官后也并没有淡出吴兴的权贵圈子,更因曾经和祝家差点结成的姻亲关系而与当地其他几个地方豪族有了接触, 虽然辞官了,但日子过的更潇洒, 再加上马文才确实成器, 在吴兴地方也是水涨船高。   马文才回家几次, 见到父母都过的逍遥自在,他又会在赚钱,即使父亲辞官也能维持安逸的生活,前世的阴影似乎已经远去了。   这次带着梁山伯回山阴,既然路过了吴兴,当然要回家看望父母,只是原本还准备多住几日的马文才在家只住了一天就吓得离开了。   “想不到马兄也有如此害羞之时。”   梁山伯想着昨天在马家私宅中的“偶遇”,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   自从梁新沉冤得雪,他多年的夙愿已经实现,心头压着的重担也荡然无存,终于有了属于年轻人的活力,偶尔也和马文才开开无伤大雅的玩笑了。   “我那不是害羞,而是避嫌。”   马文才想着一天只能在家里能偶遇三四个素不相识的女子,再想着母亲那暧昧的神情,不是头痛,是全身都痛。   此时男女大妨没有那么重,士族女郎平时也是能出门的,有些家族心照不宣创造机会让族中子弟可以在“相亲”的场所“偶遇”,不过这种偶遇一般都在开放的地方,很少是在私宅里。   会让家中女郎这样做的,门第应该不高,而且也是急着让女儿嫁出去的。   以马文才现在的前程,被送来的女子不见得就是冲着他的妻室身份来的,有些庶族或没落士族出身的女郎也可以通过送上巨额的嫁妆来成为他的姬妾,只是马文才现在对财帛已经不感兴趣了,对女色也没有兴趣,只能在和父母说过后落荒而逃。   “仔细看看,昨日有几个女郎真的是花容月貌、我见犹怜,马兄见到她们转头就走,有些伤人了。”   梁山伯口中轻叹,眼神却狭促,“这一番回去,以后还不知会有马兄什么传闻来。”   得知儿子要回来,马家上下肯定早就在为“偶遇”做准备,能在这么短时间内让马文才偶遇的女子,应当是千挑万选看入眼的,能豁出脸面来在马家相看马文才,这些女子应当也是对马文才有极大的好奇。   结果马文才一见到人板着脸就走,在场的又不是一人两人,想也知道马文才以后怕是有“不解风情”的名声。   马文才不以为然,他连当鳏夫都不怕,还怕什么名声。   想到马文才一直以来片尘不染,再想到自己之前在船上所见所闻,梁山伯不着痕迹地试探:   “也不怪伯父伯母着急,马兄你已过弱冠之年,自与祝家设局之后便对亲事再无兴趣。马家一脉单传,平常人家到了这个年纪,孩子已经都能走路了,你又在京中不曾回乡,他们不抓紧时间替你张罗,又不知要拖到多久……”   “连我都好奇,你会心仪的是个什么样的女子。”   “也不是我挑剔,而是这些女子……”   马文才微微蹙眉,心塞道:   “有些太……淡了。”   马文才何尝不明白梁山伯话中的意思,别的不说,他现在做的事一个不好就是拖累家小,对于姻亲的选择更是重中之重,父母只想他找个知冷知热的人照顾家小,能够含饴弄孙,他却始终下不定决心“将就”。   自重生以来,他为数不多接触到的女子,皆有不输于男儿的才能。且不提祝英台、花夭这样女扮男装的女子,就是江无畏这样以色侍君的女人,也是要头脑有头脑,要手段有手段。   魏国使臣之时接触到的兰陵公主和东宫的刘令娴都有过人之处,哪怕兰陵公主算计过自己,也不得不承认这样的算计算不上讨厌。   长期与这样的女子们相处,马文才对女人的容忍度就更低了,那些我见犹怜的姑娘确实让人心动,但只要一想到要与这样寻常的女子度过一辈子,他就觉得自己太委屈。   如果最后不过是这样凑活着过日子,他又何必这么大费周章,使出百般手段,把祝英台娶回家去不更好?   至少祝英台能赚钱。   梁山伯心中隐隐一动,既然觉得别的女子寡淡,那必是有参照的标准。他心中虽有一片绮思,却不愿这绮思成为日后矛盾的起点,于是轻笑道:   “如此说来,马兄是有心仪之人了?”   “并无!”   他话音刚落,马文才便立刻否定。   梁山伯心中一松,又觉得自己这般试探不磊落,有几分心虚地摸了摸下巴。   他没说话,马文才还以为是梁山伯不信,有些恼羞成怒地斥道:   “‘裴御史’,你也太爱多管闲事了!你比我还大几岁,以你如今的情况,才是该早日开枝散叶的那个吧?”   他这话说出口就有些后悔。   马文才只是独子,梁山伯却是父母双亡,他如果再不留后,很可能就如朝堂上痛惜的那般梁家“绝嗣”,于情于理,更该急着成亲的是梁山伯。   道理是这样,却等于戳了好友的痛楚,他性子高傲,面上已有懊悔之色,但道歉的话却说不出口。   他也有他的骄傲。   总归都是大龄男青年的烦恼。   梁山伯知道他的性子,如同开玩笑般笑了起来:   “我的亲事上无父母操持,下无媒人说合,难道从天上掉个新娘子下来?何况我家如今又没功勋爵位继承,急着留后又干什么?总不过是姓裴的,算不得为家中留后,我也不想为了留后便随便凑合,这心情想必马兄也了解。”   “既然了解……”   马文才斜眼一盱。   “你我又何必互相伤害?”   梁山伯被他脸上“幽怨”的表情逗得哈哈大笑。   再一想,他们这几个,从傅歧到徐之敬,竟然没有一个人成了家,好似那一届的天子门生中了什么诅咒一般。   傅歧的兄弟早逝,好在还有个遗腹子,傅歧一来想为兄弟守孝,二来不愿太早成亲,担心兄长的遗腹子会受到忽视、或是家中长嫂在新妇入门后管家觉得尴尬,所以便和父母说了自己的心意,想要等侄儿大点再成亲。   他家本就觉得亏欠傅异,父母本就不愿傅异的儿子受到任何委屈,这亲事便暂时搁置了。   徐之敬更是不必说,以他对庶人的心结,必不会娶一个出身低微的女子;可他自己现在已经被除了士,也不会有任何士族之女嫁给他,实在是不尴不尬,而且这尴尬眼看着还要继续下去。   褚向倒是有无数女子自荐枕席,不过都是看着他颜色好要春风一度的。如今他任着马文才当年起家的秘书郎一职,以他的门第出身,这官职委实太低,虽因为萧宝夤的关系,没人敢低看他,可也因为这个身份不敢和他交往过密。   他与褚夫人恩断义绝后,褚家这水更混了,他离家却没有离族,说起来也是个苦命的人。   祝英台是个女人,还是深受东宫信任的编修官,太子已经多次想要提拔她入东宫为詹事都被她拒绝了,这男人的身份说不定要做到地老天荒……   咳咳,梁山伯觉得祝英台年纪尚幼,这种事情可以再放一放。   这么一想,梁山伯觉得自己还不算最苦逼的。   只是免不了轻叹一句,有感而发:   “也不知我等天子门生,究竟谁最早成家。”   “应该是祝英台吧。”   听到梁山伯似是无意的喟叹,马文才想起祝英台的“桃花”,嘴角不禁露出一抹笑意,故作玄虚道:   “应该要不了多久了。”   梁山伯原本只是随口一叹,没想到马文才说的如此肯定,当即手中缰绳一紧,差点勒得坐骑就地停顿。   马文才却似乎毫无所感,丢下这句语焉不详地话便快马加鞭。   只留再无心说笑的梁山伯,肠中百转千回。   ***   这世上有人得意,便有人失意。   得意的是马文才这个在皇帝面前“转世”的假儿子,失意的是生来便是贵胄的亲儿子萧综。   临川王府的账簿被揭出来时,萧综就在殿上,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忍住让自己不要失态、不要被几个兄弟发现神色不对。   好在那天一波三折,没人注意他一个不掌实权的皇子,即便如此,也让他回去后冷汗淋漓。   临川王府那本账簿里乔冒之人,有大半倒是和他有关的。   当年他尚且年幼,并不能主事,他与母亲在宫中举步维艰,身后又不似其他国戚那般权势惊人,连足够打点宫人的财帛都没有,那些人通过褚夫人的路子凑上来时,他的母亲根本无法拒绝这样的诱惑,便接受了那些人的投靠。   只是前朝一场血洗,有些人家破人亡,有些人贬为庶人,有些人隐姓埋名,有些人身负家仇,皆是无法在光天化日之下露面的人,而他那时候只是个未长成的皇子,要想让投靠的人信服,便只能互惠互利。   于是那些人借着临川王贪财又蠢笨,一点点的接近、一点点的满足他的贪欲、手把手的教着他如何用这种方法生财。   这些人在前朝时便是用这种方法谋利,如今轻车熟路,临川王手眼通天又得皇帝信任,也是一点便通,于是这路子就这么铺了起来。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不能见光之人也早就习惯了行走在阳光之下,留在阴影之中的也有了一击得中的实力,他也渐渐长成,开始有了自己的封地和人手……   就在这个时候,却被人将根都掘了,掘的干干净净。   “殿下,那边传了话,已经提前传了消息出去。有些已经带着人遁走了,京中派出去的人只能扑个空,但还有些如今已经有了家小,不愿就这么放弃……”   时过境迁,当年愿意献出性命的,现在未必就能再狠下心。   那宦者压低了声音。   “夫人的意思,若是不愿弃车保帅的,是不是干脆就处理了,以免把您攀咬出来。”   十余年的经营,两代人的心血,就被梁新的一本册簿、临川王府的几本账本,就这么毁了个干干净净。   毁了的不禁是他们的心血,也是他们的希望。   那宦者也是从小看着萧综长大,可谓是他身边最受信任之人,见他这愤气填膺的样子,显然是心中已经怒急,不由得哀叹一声。   “殿下,这岂不是天意?恰在这时出了事,也许也是好事。陛下对殿下情深意切,未必知道后就……”   “不,我不能把命系在别人的恩惠上。”   萧综吐出一口气,摇了摇头。   他眼中已经有了决然之色。   “去联系萧宝夤,我这里情势有变……”   萧综话刚说到一半,突听得远处有人在门外呼喊。   “恭喜殿下,贺喜殿下,王妃派人来报喜,后院的偏室李氏诞下一子,母子平安!” 第366章 分岔之路   听说萧综有了后代, 哪怕只是庶子, 几个幕僚和心腹依然很是兴奋。   几个皇子成婚都早, 萧综也不例外, 他的嫡妻袁氏和他已经成亲数年, 却一直未曾有孕。萧综对子嗣之事并不那么热衷,无奈袁氏一直无子, 宫里宫外各种议论不断, 袁氏迫于压力,最后选择了亲自为萧综纳了姬妾。   她虽然迫于子嗣让萧综纳妾了,但选的都是虽然绝色但出身低的女子, 打的便是一旦有了儿子,便抱在膝下的主意。   虽说士族的庶子毫无地位可言,但在皇家,庶子与否倒没那么重要,萧衍自己的皇后就无子, 就连太子的母亲也是妃嫔的份位,袁氏打的这个主意, 也算是情理之中。   最近一切都不顺利, 这个孩子是男孩,又是长子,哪怕萧综再怎么不上心,也去看了看。   这男孩长得很漂亮, 眼睛很大, 下巴尖尖, 和萧综长得肖似,但萧综只看了一眼就不喜,更希望孩子长得像萧衍或是太子。   萧家几个皇子都是四方脸,只有他和萧纲像母亲,是尖下巴。   虽然萧综并不是很喜欢这个孩子,但袁氏还是将孩子当做了宝贝。在这个孩子出生之前,外界总传闻是萧综不能生育,如今看来有问题的恐怕是她。   萧衍是个非常重视家人的皇帝,只要她对这个孩子足够重视,宫中也会认可他的地位。   出于这样的想法,虽然只是个妾室生的孩子,二皇子府上还是准备大操大办,袁氏给各处人家都送了帖子,连平时交情泛泛的也不例外。   临川王萧宏犯了事,皇帝心情不好,这个孩子又不是正妃所生,京中上下都小心翼翼生怕触了皇帝的霉头。拿到帖子的人家都在观望着宫中的情况,直到宫中赐了东西下去,贺礼才一个个送到,但去的人还是不多。   马文才离京,是祝英台收到的帖子,虽然好奇为什么不是办满月宴而是这么小就办宴席,但是她还是写了一幅祝福的字画,作为贺礼送到了二皇子府上。   也许是这个孩子和临川王相克,就在萧综府上为长子办洗三宴时,一直以来都得了“风寒”的临川王在前一天突然告危,说是病情严重恐不治,萧衍之前再怎么恨这个弟弟,却还是遍寻宫里宫外的名医和御医,全送到了萧宏的府上,各种珍贵的药材如流水般赐到了临川王府。   于是当祝英台等人参加这孩子的诞生宴席时,就见得宴厅中稀稀拉拉没有几个人,而且大多是她一样品阶不高的闲臣。   人不多,他们自得其乐,女眷都在后面看孩子,他们就在前面赏赏梅花,看看风景,准备把这场宴席混过去。   没多久,萧综也来了,临川王不好了,皇帝让几个儿子都去探望,他刚从临川王府回来的,连衣服都没换,便来前面招待宾客。   本应是和乐融融的场面,然而没有多久,就见到后院有管事匆匆赶来,神情慌张地向萧综说着什么。   萧综听完那管事的话立刻起了身,径直往后院而去。   “发生了什么事?”   祝英台好奇地问旁边的傅歧,“怎么二皇子走了?”   傅歧是代表他父母过来的,闻言派家中的侍从去打听了下,大概是发生在后院的事情有不少人知情,没花多久,那侍从就打探了回来。   前面在宴席时,后面正在办洗三,现在正是冬天,虽然屋子里点着暖烘烘的炭盆,又有不少奶娘和奴婢照料,可是孩子还是有些不妥。   听说就在添盆时,被抱到房间里的孩子突然憋紫了脸,还没等洗完,全身都紫了,来添盆的妇人们吓了个半死,当场混乱起来。   袁氏也没养过孩子,连忙给孩子穿了衣服,抱到后面照顾,一面派人去请太医,一面去前面找萧综。   见孩子出了事,那些被邀来的官员家眷们也不好再留在后院,又见里外乱成一团,都悄悄退了出去,只有几个和袁氏交好、又生儿育女过的妇人在一旁帮忙。   出了这样的事,再好的宴席也吃不成了,傅歧和祝英台商量了一会儿,刚准备向二皇子告辞,却听闻二皇子府上一位管事命人关了四门,又派了人把守,不准人离开。   “这是为何?”   傅歧皱眉问道:“既然主人家有事,我们做客人的就该回去!”   “我也是奉命行事。”   那管事是位宫中赐下的宦官,似笑非笑。   “麻烦各位使君和夫人在此稍等。”   有人不愿意惹事,听说不能离开,干脆就继续吃那已经凉了的宴席,但有些人心中忐忑不安,非要离开,两方拉扯之下,就和守卫起了冲突。   萧综御下极严,那些侍卫把守住门户,绝不准任何人进出,到后来甚至拔了兵刃。   祝英台眼尖,看到侍卫里有一人极为眼熟,再一看,正是他们从临川王府带出来的燕舞。   当时从王府里救出来的有两人,冷翠跟了三皇子,听说现在成了侍童,十分受宠,燕舞则去了二皇子府上学习武艺和兵法,因为感念二皇子收留之恩,就做了府中的侍卫,手底下领着几十个人。   祝英台认出了燕舞,稍微犹豫了下,悄咪咪摸了过去,向他打探消息。   “是你。”   燕舞也认出了祝英台,意外地问:“你怎么也在这里?”   祝英台和燕舞聊了一会儿,摸回席上,对傅歧说:“二皇子的孩子在后院出了事,好像是中毒,二皇子怀疑是去庆贺的妇人们带了有毒的东西添盆,所以正在查验。查验未完之前,二皇子禁止府中之人离开。”   傅歧听傻了。   “那也是不准那些妇人离开啊,为什么我们也不准走?”   “好多妇人是跟着他们的夫君一起来的,只留下女眷不会有人同意的。如果一部分人走了一部分人没走,矛盾更会激化,所以索性全留下了。”   祝英台心中也为那孩子担心。   “听说宫里的太医都去了临川王府,王妃没请到医者,府里的家医不知道是中了什么毒,不敢下手。”   孩子才出生三天,太小了,就算是施针用药也没办法。   “徐之敬呢?徐之敬今天没来?”   听说没有医者,傅歧下意识就去找徐之敬,“他以前不是豫章王的常侍吗?没给他下帖子?”   听到傅歧的话,祝英台眼睛也是一亮,突然想起这府里还有个擅长医术的。   她和傅歧一起找到了燕舞,托他去找之前和褚向一起离席的徐之敬,又说明了徐之敬医术高明,也许能查出中的是什么毒。   今日宴席,徐之敬和褚向也来了,不过他们连宴厅都进不了,只能在外间留着。徐之敬性格高傲,又见褚向不自在,他们干脆就没吃什么宴席,就在不怎么紧要的地方说说话。   事情发生时,徐之敬和褚向都不知道出了事,只是看到府里下人行色匆匆,还以为是宴席开了席,两人甚至都在商量等会儿离席后去哪儿填饱肚子。   就在商量时,二皇子府上的侍卫找到了徐之敬,突然请他去后院救人。   徐之敬在褚向担忧的眼神中,完全摸不着头脑地跟着侍卫去了后院,还未到后院就听到一片哭声。   待那侍卫对内通传时,就听见二皇子在屋中大声怒斥:   “这不孝子已经去了,要什么医者!来这世间一趟,除了让双亲伤心,他什么都没做到,要了有何用!”   说罢,突然从屋子里扔出来个襁褓。   徐之敬站在廊下等候通报,却一抬眼看到窗子被人猛地打开,从里面丢出来个襁褓,下意识伸出双手将它接住,低头看了一眼。   这一看他吓了一跳,襁褓里躺着个小小的婴孩,只是面目发红双眼紧闭,连动都不动,再想到之前二皇子说的话,显然已经死了。   徐之敬习惯使然地扒开襁褓,将孩子整个提出来,用耳朵贴着心脏位置听了会,立刻将他的嘴巴打开,让头后仰。   屋里的萧综将孩子丢出了屋子,却没听到落地声,屋中袁氏已经哭得肝肠寸断,撞开屋门就也跟着冲了出来,没见到孩子被摔死,却见到一个年轻的后生将孩子从襁褓里拉了出来,当即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于是一时间,屋里屋外都乱成一片,寒着脸的萧综从屋子里出来,见徐之敬在外抱着孩子,愣了下,蹙着眉说:   “既然他已经去了,就不劳费心了。”   “王子只是没了气息,却没死。如果立刻将他埋入冰水之中,我再继续施救,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徐之敬抬起头,问萧综。   “殿下府中应该有储冰,可否命人送些冰来?”   “这孩子没福气,身上还有余毒,就算救回来,也是个体弱的。”   萧综低头看着廊下的徐之敬和孩子,眼神复杂。   冷风中,小小的婴孩被徐之敬珍而重之的抱在怀里,虽双目紧闭,却能在他的面目中看得出自己的影子。   就在刚才,他也如这般将这孩子抱在怀里,亲手摸了他的脉搏,什么都没有感觉到。   这孩子在自己最狼狈的时候出生,伴随着天大的不幸降临到这个世上。   如今临川王病危,如果他活着,只要父皇一看到他,就会想到萧宏的死,更会对他产生不好的印象……   如今根本请不了医者,唯一在意他的袁氏也晕了,这都是天意,只要他再拖一会儿……   这孩子也不算白死,上次褚向带回来的东西已经糟朽,根本用不了,这孩子正好……   一瞬间,他脑子里闪过无数念头,脸上的表情也越来越狰狞、越来越挣扎。   徐之敬本就不是“仁心仁术”的医者,会施以援手已经是看着孩子太小,心有悲悯,救不活还要给自己惹祸,见二皇子犹豫了这么久,他心中也大致明白了这位殿下的想法,并不勉强。   他们梁国的皇帝对骨肉血亲算得上溺爱,若是为了自己孩子的安危,便是割肉流血都是肯的,可生下来的二皇子却如此凉薄,亲子就在眼前,却也不肯试一试。   徐之敬叹了口气,双手将那小小的孩子捧着,递与萧综。   孩子微微发凉的皮肤贴在了萧综的手上,脸色古怪的萧综被这么一触,却像是被烫着了一般,蓦地往后倒退了几步,瞪大了眼睛看着被递上来的孩子。   “殿下……”   这到底是要,还是不要啊?   徐之敬眉头皱得更深了。   总不能把孩子丢在地上吧?   “来人!”   萧综死死盯着那孩子,就像是盯着什么不共戴天的仇人,可口中却大声呼喝着:   “立刻去取冰水来!” 第367章 难有意外   在这个时代, 一氧化碳中毒并不能完全被人正确意识到, 所以有很多身体孱弱的孩子,反倒是因为父母的爱护而丧了命。   徐家也并不能了解什么是“一氧化碳”中毒, 但他们能通过血液和气息的变化察觉出是“吸入了过量的炭气”,再按照治疗窒息的方法尽量续命。   但这个孩子毕竟是被耽搁了太长时间, 从一开始找御医寻而不至,再到徐之敬来孩子被扔出去,早就错过了救治最关键的那段时间,虽然徐之敬将他埋在冰水里、又用针石强迫打开了他的气道, 但他还是在挣扎半天后,与夜晚失去了生机。   因为徐之敬的解释,萧综知道了并不是有人下毒, 所以来赴宴的客人都得以回去,只有担心徐之敬和孩子的祝英台、傅歧与褚向等人还留在王府中,等待消息。   在这段时间里,萧综寸步不离的陪着那个孩子,直到他最后睁开眼看了这位父亲一眼,然后终于无力地离开了人间。   刹那间,萧综突然明白了郗徽皇后为什么会在丧子后郁郁而终, 哪怕那只是个不会说话的孩子,当他睁开眼全心全意地看着你的时候,即使是再铁石心肠的人, 也能从那双稚嫩的眼睛里感受到孺慕和求救的信息。   这就是血脉的力量, 是根植于身体中的信号, 是最初也最纯粹的呼唤。   而自己,并没有救回他。   女人总是比男人更能承受的住打击,更别说这个孩子根本不是袁氏亲生的。从最初的痛苦和不甘中脱离开后,袁氏也想明白了:她虽然可能身体有恙,但其他姬妾却是没有问题的,既然能有第一个孩子,就能有其他孩子,只要二皇子能宠幸别的姬妾,迟早还有儿子。   于是她打起精神,做出体贴坚毅地样子,用这样的理由安慰着自己的丈夫。   萧综本就性格怪异,听完妻子的安慰,竟露出一个扭曲的微笑:“哦?我还能和姬妾们再生几个?想不到王妃如此‘贤惠’……”   袁氏刚扬起唇角,萧综便一把把她推搡了出去。   “原来王妃也不过将我当做马场里的种马,要为了你的荣华富贵不停交媾、直至产子?”   袁氏大惊失色,刚想要扑上去解释,萧综已经忍无可忍地怒吼了一声:   “滚!你们都滚!”   徐之敬抱着冰凉的孩子,只想找个地方躲起来,虽然他连头都没有抬,但作为一个外人亲耳听到了夫妻吵架的家事,十分的不自在。   萧综叱走了所有的人,徐之敬也想跟着离开,却被萧综喝留了下来。   “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徐之敬心中有些忐忑,担心他因为医治不利而秋后算账。   萧综捞起已经去了的孩子,小小的身体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色,但他却似毫无所觉,只一下又一下的抚摸着。   看到萧综这个样子,徐之敬也有些心软。   “殿下既然如此疼惜这个孩子,为何之前又要将他抛出去,哎……”   他话出口就知道自己多管闲事了,低垂着头不敢再言。   萧综捏着儿子小小的臂骨,似是在犹豫着什么,最终一咬牙,说道:“我怀疑这个孩子不是我的。”   “什么?”   徐之敬受到惊吓般抬起头。   “我和袁氏多年无子,娶了姬妾没多久就有了孩子,我觉得太凑巧了。”   萧综脸上无悲无喜,像是再说着其他人的事情。   但他口中说着的话,让徐之敬更是惊吓,甚至有些微微颤抖。   “本来我准备等这个孩子去了,就刮去他的血肉,取出一截骨头来,用我的血滴之,看看能不能融入骨中。如果真不是我的孩子,就说明后宅需要整顿了,这些人为了我的子嗣,恨不得欺上瞒下,恐怕就算说袁氏抱了个跟我没关系的孩子,我都不会吃惊,反正她们只是想着自己的地位和富贵。”   萧综面容阴鸷地说:“皇室血脉,不容混淆,我原本以为这孩子命该如此,可终还是心软了。如今想来,天意如此。”   他抬起头,问面前的徐之敬。   “徐之敬,我听闻你是东海徐氏这一代最有天赋的嫡系,想必应该知道这‘滴血认亲’之事……”   “此事荒诞至极!”   徐之敬听完始末,虽然心惊与萧综的多疑,可还是秉持着医者的自尊,大声地反驳了他的观点。   “什么滴血认亲、削骨认亲、都是后宅里搞出来的勾当,是心虚者为了证明身份的无稽之谈!”   “怎么可能?这是一灼然高门传出来的秘术,听说前朝宫中也用此法,我曾求教过褚皇后,确有此事……”   “即是后宫所出,自然要互相包庇。我徐氏一族从汉时起,族中子弟每代皆有人历任太医令之职,族中却从未用这种方法验证过血脉,难道不能说明此法之无稽吗?”   徐之敬担心萧综真的愚昧到亵渎这个婴孩的尸骨,极力劝阻:“人的骨头或致密、或稀疏,在地下埋葬的骨头质脆而稀,莫说人血,就是鸡血、牛血也能融进去。像这样刚刚故去的孩子,什么血都融不进去,除非埋在地下一年半载,鲜血才能相融……”   也就是说,如果现在削骨而融,这孩子就必定“不是”他的血脉。   可真是如此吗?   “如果殿下不信,大可用义庄和乱葬岗的无主尸骨来试。王府的厨下应该也有牛骨、猪骨,您拿鲜血试试,说不定还能和人血相融。”   徐之敬嗤之以鼻,“您所说的皇家血脉不容混淆是真,可如果用这种方法来试,恐怕宫里都是猪狗马羊之子了!”   “你放肆!”   萧综大喝。   徐之敬本就是狂傲之人,话出口后才想起来自己现在已经不是士族,也不是东海徐氏之人,当即跪下。   “殿下,也许我言语无状,但字字属实,切不可因此毁坏小王子的尸骨,这是有损阴德之事!想想陛下,陛下最重孝道,最爱惜子女骨肉之情,如果听闻殿下如此行事,该如何失望伤心?!”   听到徐之敬提到自己的父皇,萧综才终于瑟缩了一下,定定看着怀中早逝的幼子,流下两行清泪来。   “如果不是没办法,谁愿意如此?”   他低喃着,“名不正则言不顺,鸠占鹊巢天理难容,难道要等他长大了,再来怀疑吗?那时候的父子情分,又岂是能抛就抛却的?”   徐之敬一面心惊与他的多疑,一面又心惊与他的多愁善感,见他神态痴狂似乎已经陷入自己的世界里,便不敢多劝,只能低着头什么都不再看。   萧综轻轻碰了碰儿子的面颊,终于长叹了口气,将他重新放回了屋中的摇篮里。   早夭之子视为不孝,不能有名字,也不能葬入家族墓地,更不能享受祭祀和香火,所以连萧衍要纪念自己早去的儿子“佛念”,都只能用供奉寺庙的名义悄悄起一座偏殿。   “罢了,你说的话我听进去了,我会去试一试。如果你说的不假,我会将这孩子火化,将骨灰放入佛寺中供奉,让他去陪长辈……”   萧综说完这句话,似乎是放下了什么沉重的包袱,如释重负般席地而坐,没有形象地对他摆了摆手。   “麻烦了你一天,想来你也累了,你去吧。”   徐之敬是萧综的常侍,也算是萧综的家臣,主公召唤本就是天经地义,没有救回王子被责罚已经是大幸,他如临大赦,低着头就想离开。   正准备离开,萧综却像是想起了什么,抬起头来,又唤。   “徐之敬……”   徐之敬一愣,往后退的脚步停住。   “徐氏是出了名的医家,你说你家中有族人历任太医令,那想必也很了解后宫嫔妃之间的阴私。如果,我是说如果……”   他犹豫了一会儿。   “如果后宫有美人与其他人有孕而受幸,该怎么分辨这个孩子是别人的,还是……”   萧综的眼神里有难以言喻的紧张和痛苦。   徐之敬只怔愣了一下,突然间就明白了他问什么。   刹那间,一股寒气带着刺骨的冷意,直刺入他的四肢百骸,什么“幼子非吾子”、什么“滴血入骨”的借口,都变得可笑起来。   二皇子担忧的根本不是这些,他担忧的是更……   徐之敬的父亲徐雄就曾在宫中任职,他也曾听说过一些对于这位二皇子的排挤闲谈,二皇子长得不太肖似几个兄弟,有着尖尖的下巴,也曾是他们用来笑话他的原因。   说到底,不过是因为萧综的生母只是一个低贱的宫女出身,比不上那些士族贵女出身的妃嫔而已。   他们从来都把这些传闻当做是可笑的构陷之言,因为……   “殿下,你说的这种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   徐之敬低下头,一字一句地说着。   “所有受幸与君王的美人,事后都有太医处理膳食。如果君王要留下子嗣的,则膳食中会有大补之物;如果君王不要子嗣的,则膳食中会有大寒之物。而无论是大补还是大寒,如果当时有子,都会滑胎。”   这是后宫中保证血脉纯净的一贯做法,可谓一举两得,为了不引起后宫女子们的反感和应对,这种做法一般只有太医监和皇帝知晓。   萧综闻言,眼神中有什么豁然亮起,徐之敬即使没有抬头,也能感受到他投射在背后的灼然目光。   “因为是药膳,这种‘补养’对身体并没有太大损伤,即使是落胎,也不会出血不止,不会妨碍之后受孕。而这些受幸者的身体变化,一般在太医局里都有记录,有专门伺候的宫人提供。”   徐之敬心中叹气。   “以殿下的身份,要入太医局不是难事,可以查找下昔年的案宗。”   其实有没有那些案宗都不打紧,他只不过是给了萧综一个相信自己的契机。   在宫中,想要有“意外”太难了,更别说萧衍对东昏侯恨之入骨,都已经到了要鞭尸的地步,想要在这种情况下得到“意外”,更是无法想象。   徐之敬是不相信宫中那些传闻的,但难保有些误会因为“无知”而产生,连当事人自己都不自知。   他是二皇子的常侍,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还想重回徐氏,不想被他拖下水,陷入万丈深渊之中。   徐之敬说完这番话,叩首继续后退。   他知道二皇子听懂了,二皇子也自然知道他听懂了。如今两人才算是彻底在一条船上的人,有了比旁人更紧密的默契。   徐之敬后退至门前,推开门。   最后一眼,是二皇子仰面躺倒在的地毯上,发出低低的笑声。 第368章 同心同德   有时候, 一个念头的兴起只是一瞬, 而一个念头的湮灭也就是一瞬。   徐之敬没有救回萧综的儿子固然可惜,但他的儿子, 却间接的救回了萧综的人生。   有了明确的方向,原本一直在掩耳盗铃的萧综像是重新擦亮了双眼、重新正视起自己的内心, 并且以惊人的行动力验证了起来。   他毫不吝惜地割向自己的手臂,拿王府里的牛骨和羊骨做实验,如果是新鲜的便滴不进去,如果是放了几天的, 便能轻松滴入。   而后他又试了义庄里无名尸体的骨头、乱葬岗中埋葬多年的尸骨。到最后,他从书房的暗格里取出一截已经枯黄的残骨,滴了一滴狗血上去。   那狗血, 完全的渗入进去了。   “果然是猪狗不如之人吗?”   萧综掩着脸,狂笑不止。   虽然没有去翻阅太医局的案宗,但他对徐之敬的话,已经相信了八成。   这具残骨的主人,曾经残忍杀害了他的祖父、他的伯父,也曾是他母亲心心念念却碰触不到的“良人”。   她曾一遍又一遍地向他形容他的外貌,他的容貌是如何俊美, 他的气质是如何风流,他如何和他一般有着尖尖的下巴与细长的眼线,在她卑微又仰慕地远远眺望着他与潘妃神仙眷侣般相处时, 如何恨不得成为他脚下的泥尘。   那些在他童年时成为梦魇的形容, 使得他像是个疯子般掘开了他的坟墓、挖出他的尸骨, 看到那尖尖的下巴,也拿到了这枚残骨。   滴血后得到的结果,更让他在漫长的时间中崩坏、扭曲、变成自己也不明白的一个怪物。   他们给他“塑造”了一个有关“儿子”的谎言,而如今,他的儿子却让一切谎言都灰飞烟灭。   萧综滴完狗血后,便将那枚原本珍而重之的残骨随手抛到了书房窗下的莲湖里,嘴角露出一抹轻蔑的笑容。   “你这样的畜生,不配有我这样的儿子。”   ***   萧综丧子后,又是自残、又是出入义庄和乱葬岗,自然引起不少人的注意。   但好在他多年无子,突然有个孩子刚想大张旗鼓就遇到幼子早夭,如今举止怪异,只是越发让人同情。   而他那些古怪的举动,也被传为“二皇子想要为儿子招魂”这样的怪谈。与此佐证的,是他迟迟都没有将儿子下葬的行为。   就在萧综又是“招魂”、又是“自残”后没几天,曾经怯懦贪鄙、奢侈过度,沉湎声色的萧宏,终于在缠绵病榻后离开了人世。   在他终于要离开人世的最后时刻,萧衍才明白过来他是真的重病,而不是什么苦肉计,甚至离开宫中,亲自驾临王府探望数次。   可萧宏本来就不是什么坚强的人,他的财产被自己全部捐了出去,他最心爱的宠妾在王府惊变时被下人绑着烧死,他的儿子们大难临头时各奔东西至今未归,他孤家寡人被软禁在临川王府里,又忧又惧、又冷又病,根本就不可能熬过去。   萧宏死时,萧衍悲拗过度,连着几日都没有上朝。因为他的子嗣全部逃逸,萧宏连服丧行孝之人都没有,萧衍又命众皇子穿了孝服,亲来吊唁。   也就是在萧宏死的时候,萧衍才发现老二萧综并没有和他的兄弟们一起前来。   萧衍失去亲弟,本就形容消瘦心情丧乱,见着萧综没来,当即唾骂出声:“这孽子,怎能不来吊唁亲叔!”   “父皇,怪不得二弟。”   他怒急出声,几个皇子都不敢触霉头,唯有关心弟弟的太子萧统替弟弟开口解释:“二弟府上的小王子刚刚去了,他心情悲痛形容有损,不敢来见父皇。”   “去了?”   萧衍是知道这个孩子的出生的,当时他十分高兴,还赐了不少东西下去。   只是后来萧宏病重,他几乎大部分时间都在宫中和临川王府之间来回奔波,就没继续关注这事。   如今听到萧综的儿子死了,萧衍心中也是一痛。   “阿综,现在可还好?”   他终是更偏心儿子一点。   “父皇,他不愿意来,其实还有别的原因。”   萧纲已经有了孩子,听到这件事也有些触动,“听说那位小王子原本是可以救回来的,只是那几天宫里的太医和京中的名医全给招到临川王府来了,皇兄和嫂嫂四处求医无门错过了医治的时间,后来虽然得了徐家那个徐之敬全力施救,也没有活过来。”   其实他和太子的母妃那些天也有些不适,只是病症还算轻,母妃也不愿在这个关头去请什么太医,这病情就拖下去了。   但那小王子才出生几天,哪里拖得了呢?   所以一切因果,皆因临川王而起,萧综这时候不愿以宗亲的身份来为萧宏戴孝,也格外能让人同情。   虽说是王叔,可在明面上,这位王叔生前算的上作恶多端,实在算不上什么仁慈的长辈。   死后也在拖累别人,更是令人讨厌,只有父皇还心心念念后悔不已。   听到萧纲的解释,萧衍哑然。   “听说二弟很舍不得这个孩子,又划伤了手臂取了自己的血给这孩子喂了,又是去各处招魂,希望这孩子能活过来。平时看他冷心冷情,没想到也有这样的一面。”   太子也没想到老二竟然对一个夭折的孩子如此情深意切,只能将其归结于他多年无子上了。   “既如此,让二郎在府上好好休息,回头下葬时,再来为阿宏送行吧。”   萧衍犹豫了片刻,只能叹息。   因为萧统兄弟的话,萧衍当日主持完了弟弟的奠礼,心里却像是打了个结,即使回了宫里,却怎么也无法释怀。   上朝时,他力排众议,追封了萧宏侍中、大将军、扬州牧,又以极高的规格假黄钺,给温明秘器,还定了一个挺好的谥号“靖惠”。   要不是看在萧宏死之前将全部家财捐了出来,光凭这个谥号,多少大臣都要死争到底。   处理完萧宏的丧事,萧衍心中实在放不下儿子,命人召了萧综前来。   萧综一入殿中,萧衍便细细打量儿子。   他确实瘦了很多,越发衬的眸子深黑,精神还算不错,却又像是有些病态的那种亢奋,连行动都带着飘荡之意。   萧衍见过不少悲痛过度之人,也见过悲痛之下情绪失常了的,生怕儿子也是如此,一见到他来,连忙对他招了招手,让他过来榻边。   萧综乖顺地上了前,跪坐在萧衍的榻下,紧紧依着父亲。   看见儿子连平日里的尖刺都收起来了,萧衍心中更是难过,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儿子的背。   “你我父子二人,都是一样的可怜人。”   萧衍静静地开口,“我原配无子,三十余岁膝下无人,都已经做好了抱养你王叔之子为嗣的准备,却意外得了一子。可那个命薄的孩子,终是没有那个福气活下来……”   知道他说的是先皇后的孩子,萧综默然。   “如今你虽然和我一样没了孩子,但那毕竟是姬妾所生,你的年纪也没有我那时那般大。我三十多岁还能生下你们兄弟几人,你如今才二十出头,以后有的是孩子,不要太过伤心。”   萧衍又说。   “儿臣知道。”   萧综低垂着头,哑着声音道:“但以后再有别的孩子,也不是那一个了。”   萧衍扶着他后背的手一顿,似是也陷入了回忆之中。   “是,再也不是那一个了。”   半晌后,他叹息着。   “是儿臣不好,惹父皇难过。”   萧综似乎也有些后悔,不再提孩子的事。   但萧衍却像是终于找到了抒发的时机,如同绝大部分慈父那般,用自己过去的经历为儿子开解着。   “虽然不是那一个了,可丧子之痛我永生铭记。”   “人说早夭之子不祥,有损孝道,我却自责内疚自己没有照顾好孩子,从未怪责他‘不孝’。后来有了你们兄弟几个,我便牢记当时的痛苦,对你们用尽心血,决不让你们步了佛念的后尘。人人都说男子不该插手后院之事,更不该溺爱孩子,我却不管这些,我自己的儿子,我若不疼,谁来疼?”   他每说一字,萧综鼻中便酸上一分,最后更是向着父亲老迈的身体更靠近了几分,几乎要贴着他的腰腹,趴在了那方榻上。   父皇便有千万不好,对待他们这些孩子,却是摘不出一点错处。也正因为如此,往日里他对自己每关心一分,便像是凌迟一般,一刀一刀、噬骨戮心。   鸠占鹊巢,终有长成之时。   到那时候,鹊失其子,该如何痛苦?   鸠虽长成,却永失归巢,又该如何悲凉?   如今萧衍说着“我自己的儿子,我若不疼,谁来疼”,萧综只觉得从前被遮蔽的那道光终于照了进来,让他如获新生。   “你这孩子,怎么撒起娇来了。”   萧衍对儿子的变化也有所察觉,只以为是自己的话奏了效,扶着他后背的手转而改为抚着他靠过来的脑袋,笑道:   “人生艰难,不是每个人都有幸长大成人,正因为如此,更应该珍惜当下,不要给自己留下遗憾。难过便难过了,可难过以后,不要再让自己沉湎其中,而是让之后更加圆满,否则,那孩子才真是‘不孝’了。”   “儿臣也不以为那是个‘不孝’的孩子。”   萧综哽咽着说,“虽然我没有福气和他做父子,但他实在是个好孩子,不好的是我。”   “不好的是我。是我不该将太医都送去你王叔府上,你别自责。”   萧衍想起萧宏,越发难过。   “我们几个兄弟都长得像是我父亲,唯有我这个弟弟,长得肖似阿母,而且从小娇弱懒散,像是个女郎。”   “我看到他,便像是看到了你的祖母,总是心软。如今想想,他到了这个地步,其实都是我太过迁就。”   “你出生时,我见你和你祖母有五分相似,便担心你和阿宏是一个性格。还好你毕竟是我的儿子,虽相貌阴柔,却性格果毅,就是有些过于高傲,便显得不近人情……咦?”   萧衍看着突然流下泪的儿子,蓦地正起身子,替他抹起了眼泪。   “好生生的,你为何哭成这样?”   萧综双目通红,泪如雨下,然而脸上却璨出笑容,又哭又笑,像是魔怔了一般。   “你莫哭,莫哭,我不提你王叔了。我知道你怨王叔临走还要拖累后辈,但他毕竟是我的亲弟,我心中难受,又无人可言,我知人人都说他咎由自取……”   萧衍心中悲痛,但更担心儿子,只不住地用袖子为儿子擦着眼泪。   “罢了,我也是曾没了儿子的人,劝你做什么呢!”   擦着擦着,他心中也酸楚了起来。   “要哭你就哭吧,父皇不笑话你。”   “父皇!”   萧综发出一声悲鸣,终于趴在萧衍的膝头,嚎啕大哭。   ***   三日后,萧综之子的尸骨被郑重地送入同泰寺内,在寺中高僧的诵经声中火化,被供奉于小小的佛室之中。   那佛室的隔壁,便是祭祀“佛念”的那座偏殿。   得之骨灰被供奉于同泰寺的同时,徐之敬那颗一直高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而随之而来的,是一封来自宫中的调令。   【王国侍官徐之敬,因尽力医治王子有功,晋升门下省太医署,任“太医丞”一职。】 第369章 乡野趣闻   不得不说, 马文才和梁山伯选择离开京城的决定是对的。   他们一个是亲自抓捕萧宏出府的领军, 一个是揭露萧宏罪状有功的御史,如果萧宏没死还好, 而如今萧宏死了,在这种节骨眼上让皇帝看到,心里一定会有些膈应。   即便那是皇帝下的命令, 可皇帝也从来没想过让弟弟死。   马文才接到“临川王薨”的邸报时, 正与梁山伯在“梁山伯”的坟上祭拜。   临川王改换士籍的消息早已经传遍了梁国,而那些被改换的可怜人无一不是当时杰出的人才。   那时候萧衍刚刚登基不久,百业待兴, 因为罢黜了一大批前朝的旧臣,无论是朝中还是地方上都有大量的空缺,正如前两朝那样,为了平衡各方的势力,萧衍曾经不拘一格提拔过不少人才,也因此设立了五馆,而这些被抬入士籍的庶人, 大多是因为政绩或出名的贤德才名而被选中之人。   也正因为他们的优秀,不但让原本属于他们的荣誉被人巧取豪夺, 也给他们惹上了杀身之祸。   这桩丑闻被揭发出来时, 全国震惊, 而后那些窃居高位者大多举家逃逸, 更坐实了他们的卑鄙行径, 而朝中以极快的效率恢复了那些被窃取名位者的身份, 却发现大部分人家都找不到了。   不是每个人都像梁山伯那么优秀,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察觉到自己长辈的死是出于谋害,那些与梁新一般年轻有为的受害者留下的遗孤,大部分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或成了奴隶,或穷困潦倒,以至于朝廷将真相告知他们时,绝大部分人还以为自己听到了什么笑话。   这种“沉冤得雪”的故事历来是受到老百姓拍手称快的,更别说之后发生的事情犹如传奇话本一般,于是各郡各州都有了“穷女婿惨遭悔婚、悔断肠原是士人”、“贫贱女流落风尘、得恩书浴火重生”之类的故事。   其中最传奇、流传最久的,还是梁新父子的故事。   尤其是梁山伯,抛却他早逝不说,这个父母早逝却一直奋发向上、最终完成人生逆袭成为有为县令的年轻人,简直就是大部分平民百姓希望自家儿女成就的人生模版。   当然,能不死最好了。   新任的鄞县县令姓钱,二十出头,是一个低级士族出身,再一问,居然也是会稽学馆的学生,勉强算得上同出一门,这县令又会钻营,于是就伏小做低攀上了马文才,非要一路领路加作陪。   马文才和梁山伯对这座坟比谁都熟,还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也颇为有趣。因为知道是假坟,这趟来祭祀之行就有些轻松,除了必须办好皇帝的差事把祭文在坟前烧了,倒颇有些有些“旧地重游”的轻松。   马文才是带着皇命在身的,一路都要向受害者所在的州县和司徒府传递“恩书”,让他们修改士簿并正名,所以等到了鄞县时,那“传奇”已经朝着一个奇怪的方向发展了。   梁山伯和马文才去“上坟”的路上,原本冷冷清清的上山路却人来人往,都是带着香烛纸钱之类来祭奠的人,除此之外,还能见到不少身着纨绔的士人,大约是听说皇帝赦封的忠义之人在这里,过来看看热闹、顺便在坟前吟诗作赋一番的闲散士族。   等到了九龙墟的顶部,看到了那座被明显修缮过的坟茔,更是有一圈人围着个老农,在听着什么。   梁山伯和马文才都是穿着素服前来,毕竟是来祭拜的。钱县令是出自会稽学馆,对这位“前辈”也挺尊重,多年来清明还曾上坟,这一次也传了一身白色麻衣,都不怎么显眼。   于是那群说的热火朝天的人,谁也没发现来了几个“大人物”。   “咱们梁县令啊,是日能断案、夜能通神,白天专门在人间为百姓伸张正义,晚上则为天神鬼卒处理冤屈。知道九龙墟里困着的那个蛟龙吧?那蛟龙已经修炼了九千九百九十九年,差一年就要飞升成龙了,这九龙墟就是他最后一劫,被凡人就这么算计了,蛟龙当然不甘心啊,于是夜间托梦给梁县令,最终脱困而出!”   坐在衙门的老农说得眉飞色舞:“就因为这个,九龙堤成了九龙墟,我们这些种田的终于有了活路。梁县令也因为襄助蛟龙化龙有功,被天帝召去天上当官了……”   一群闲人听完了这般大戏,都齐齐喊了个“好”字。   “想不到,‘梁县令’还挺有名。”   马文才笑着打趣,看了眼“裴山”。   梁山伯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约莫是,死了容易被惦记?”   他活着当县令的时候,去讨欠条还要被赶出来,可没有这样的“待遇”。   “李大叔说的都是老黄历了,我今儿也要说一个你们不知道的。你们有没有发现,这坟茔后面有个被修过的痕迹?其实这道缝曾经打开过,而后又合上了……”   说话的是一个渔夫打扮的中年人,说话间中气十足。   马文才听到他到这个,脸色便是一黑。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哪个敢打开梁县令的坟茔?”   一时间,七嘴八舌。   梁山伯担心自己假死会被“扒出来”,心中忐忑,却听到了故事越发往志怪的方向发展了。   “……大家都知道,梁县令到死都没成过亲,他救过的那个蛟龙后来成了曹娥江的龙王,可惜他连到阴间都无人陪伴,于是在水中挑选了一位溺亡的美人,为他定了冥亲。这缝儿就是龙王将美人儿送入坟冢时的痕迹。”   那渔夫挤眉弄眼。   “要说那美人儿也是可怜人,原本是许了一户大户人家为妻的贵女,结果路上遇见水贼作乱,为了不受辱投了江。她溺死后,尸身顺流而下,被这龙王挑选做了梁县令的鬼新娘!”   梁山伯脸色一白,有点担心马文才的情绪,对身边的马文才说:“都是些没什么见识的百姓,你莫……”   “我知道了,你说的可是吴兴太守之子娶的那位祝家女?”   “哇,那可是士族之女,即使是冥婚,也是高攀了吧!”   “呸呸呸,我们梁县令也是士族,要不是那姓张的偷了其父的士族身份,两人也算是门当户对了!听说山阴和吴县被篡夺了身份的倒霉蛋都已经恢复了身份,说不定马上就要到这里!”   有消息灵通的立刻反驳。   这里大多是朴实的百姓,认为他们家故去的县令配得上最好的姑娘。而他们知道的早逝的出身最好、最漂亮的姑娘,就是上虞祝家庄的那位贵女,自然就要把他们凑成一堆。   只是如此一来,梁山伯和马文才,一下子就成了“新欢”和“旧爱”的关系,还一个是“未亡人”、一个是“鬼丈夫”……   呃,气氛莫名诡异,旁边的钱县令突然觉得很冷。   大概是听到这样的鬼故事有些发怵,发怵,哈哈。   什么释放蛟龙上天的故事在梁山伯刚死时就已经传了好几年,早就有无数人听过,这关于“年轻县令娶冥妻”的故事就格外让人听得津津有味。   钱县令只是一时没有转过弯来,等反应过来,突然神色一惊。   “吴兴太守之子……”   他心中大吼。   “娘啊,那不就是身边的马侍郎吗?”   任何一个男人听着自己的早逝的发妻被人和一个死人、还是一个男性亡者扯到一起,都会气死吧?   更别说他这还是来上坟的,听说两人还是同窗。   钱县令觉得不是有点冷了,是有点想跑。   “马侍郎,他们说的太荒诞了,下官去制止一下……”   钱县令艰难地说着。   “不用。”   马文才前世听过更过分的,这一世好歹没有谁把他“欺男霸女”扯出来,话语间也都是祝家女没福气云云。   “都是些闲言闲语,如果太过郑重其事,反倒适得其反。”   梁山伯见马文才没有发火,只是脸色冷了点,心里也松了口气。   “抱歉。”   他露出愧疚地表情,对马文才说:“我也没想到事情发展成这样。”   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这样的氛围无论如何都让马文才轻松不起来,所以他没有回应梁山伯的话,只是命令身后的侍从拿出要祭祀的东西,干脆冷着脸命人叱开人群,进行正事。   那香案和祭器一摆,再听到钱县令的祝祷之声,之前还在一旁看热闹的人群顿时变得极静。   再怎么蠢,也知道这是之前说的那些“天使”到了,而听钱县令的语气,这主祭的人是梁山伯之前的同窗同门、朝中的大官马侍郎,这么年轻的侍郎,又是领了皇命来的,这人得是多大的“贵人”?   他们之前说的再欢,也不敢在真正的“贵人”面前造次。   唯有一些会稽本地的士人,大概猜出了这位“马侍郎”是谁,也越发小心翼翼。   等皇帝亲撰的祭文被取出来时,人群终于跪倒一片。   梁山伯也跪立在自己的坟墓前,看着这位面容冷峻的同窗好友捧着那篇祭文,认真的在他坟前诵读。   阳光洒在他的脸上、肩头,仿佛有一道金光笼罩着他,让他的面容如此的庄严肃穆。他那清冽而骄傲的气质,并没有使他变得阴柔,却多了一种动人的风姿。   恍惚间,梁山伯发现不但是自己有了变化,不知什么时候,这位同窗好友眼中曾经的激愤、阴鸷,还有那莫名的自卑之气,也渐渐消失殆尽了。   如今的马文才,风华正盛、前途大好,有红颜知己作伴,也有知交好友相随,既能掌握自己的命运,也能左右别人的人生。   马文才是他曾经最想活成的样子。   然而现在的他不得不承认,即使再来一辈子,他也活不成马文才的样子。   他学不会他的风骨,也学不会他披荆斩棘、一往无前的骄傲。   诵读声渐渐飘远,四周的百姓和围观者面目肃然。马文才的庄重之气感染了所有人,而一路过来,无论是去谁的坟前祭拜,马文才都是这样的严肃,不像是祭祀,倒像是超度。   而他的前世、今生、甚至与来世,也确实被马文才“超度”了。   ***   马文才和梁山伯结束了这趟会稽之行,很快便回到了京中。   马文才刚刚得到重用,虽然说是为了避开萧宏的风头,但如果离开朝堂核心太远,恐怕会得不偿失。   梁山伯也明白马文才归心似箭的想法,一路虽然都在赶路,却十分配合。   离建康越近,他的心情也越发急切。   如今他已经“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虽前途漫长,却也已经有了希望。   他最在意的出身已经不是他内心的藩篱,而他未来的出身,他也有了自己的展望,两人最大的差距已渐渐被弥补。   甚至于,他在听到那些有关他和“祝家女”的野史乡闻时,心上也会升上一股难以言喻的甜蜜。   就像是偷偷窥见了什么羞耻的秘密,却不能宣诸与口,只能独自细细品尝。   他怀着这样那样的忐忑,抱着这样那样的决然,在回京后不久,便鼓足勇气、下定决心,换上了自己最齐整的衣冠,前去寻找祝英台。   马文才一回京就回宫述职了,所以祝英台倒先见到了梁山伯。   他二人也有数月未见,待见到梁山伯寻来,祝英台也十分兴奋,从屋中抄出一枚什么,兴匆匆地向他奔去。   “梁山伯,你可算回来了!”   “祝英台,我有话……”   两人异口同声,而后梁山伯无奈地笑了笑,好脾气地说:“无妨,你先说吧。”   就这么直白地开口,说不得吓到她,还是先酝酿酝酿。   梁山伯心中百转千回、搜肠刮肚,祝英台笑语盈盈、眼神璨璨。   “梁山伯,给你这个!”   她有意要吓唬吓唬他,特意还祝福了马文才什么都不能说。   祝英台兴致来了经常弄出个惊喜,梁山伯习惯使然地接过帖子,定神一看,手上一抖。   “梁山伯,就等你们回来了,欢迎来吃我的喜宴啊!”   惊不惊喜?!   意不意外?! 第370章 天之骄子   江无畏不是个无缘无故能和别人合作的人, 哪怕那人是她的救命恩人, 若没有任何保证,她也不会将最后的底牌亮出去。   让祝英台娶她,与其说是她信不过别人的承诺, 不如说是用这种关系把自己绑在他们的利益共同体上。   当然, 她对自己的魅力也有自信,自忖不必用什么手段, 也能让祝英台对她交心。   马文才人虽然离了京,但是在京中留了人手, 为了防止萧宏那边横生枝节,这些人一直保护着江无畏的安全, 也帮着江无畏处理临川王府的那些宝贝。   裴家人是做走私出身,黑市和赌场都是通吃,那些东西别人不好脱手,裴家游侠儿却有的是办法。江无畏乐籍出身,也知道规矩,每脱手一样宝贝, 该给的都给的丰厚, 双方都皆大欢喜。   只是萧宏没死之前, 江无畏一颗心提着, 在那个节骨眼上也不敢立刻让他们履行诺言,如今萧宏已死, 她那些从宝库中取出来的东西, 在这世上在无人追究, 她满心里都是欢喜,便把这件事提了出来。   按照江无畏本来的意思,她如今没有身份如同流民,她在王府里得宠时也有不少人见过她的脸,这“纳妾”之礼就不必了,对外宣称自己安了家、有了妾,然后祝英台和她住在一起便算是有了名分。   但是祝英台想了想,觉得这样对江无畏来说也太随便了,所以还是决定给她办个“家宴”,她也没准备大操大办,准备请三五个相熟又和江无畏不认识的好友,至少要让江无畏穿一次嫁衣。   江无畏今年不过二十有四,然而她年幼时就落入贱籍,后来又给临川王做了姬妾,哪怕在她还是懵懂的孩童时,她也知道自己这辈子绝没有可能穿上嫁衣,因为她的身份太低,即使是给平头百姓做正妻,都是一种侮辱。   祝英台并不是这个时代的人,甚至连男人都不是,“娶妻”是不可能的,这个“正妻”的位置就是个摆设,既然只是三五好友吃顿家宴,让江无畏穿一次嫁衣也没什么,反正都是自己人,也不会说出去。   她来自后世,总觉得结婚就要喝喜酒穿婚纱,又知道江无畏这辈子不可能冒着生命危险再嫁什么人了,这恐怕是她唯一一次穿嫁衣的机会,所以便抽了个有空的时候,把自己的意思说了。   江无畏闻言,泪凝于睫,回到房中后,大哭了一场。   哭完之后,她豪掷千金,在东城斥资买下了一座院落,在这寸土寸金的地方且地盘皆有权贵划分的地方,这已经是寻常人能买到的极好房子。   这院落本是一犯事官员的私宅,这位官员附庸风雅,特意在吴地请了造景的大家,所以这院落虽然比不上什么王侯府邸,却也是处处有景、精巧别致。   她奢靡惯了,在临川王府见惯了好东西,花钱并不节制,买下院子后又添置几十个下人、处处用心营造气氛,但凡有些见识的,就能看出这间院落的主人身家如何。   因为祝英台就是个名义上的主人,所以也随她布置,即便江无畏住在了本属于女主人的厢房,她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的。   这又让江无畏感动的不行,即便她能把偏室的屋子装饰的比主屋还要华丽,可按照礼法,她是住不得主室的。   府里新买的下人见这还没过门的“姬妾”居然住进了女主人的房间,咋舌的同时也明白了男主人对她的宠爱,伺候起江无畏来越发小心周到,甚至直接以“主母”唤她。   在尊重上,祝英台对江无畏,是做到了十成十。   祝英台等着马文才和梁山伯回来办这场家宴,一等就是数月,眼看着都春暖花开穿单衣了,两人才归了京中,连忙急着把帖子递出去。   她这一递,将梁山伯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和马文才离开京中的这几个月,祝英台出了什么变故。   待接过帖子一看,顿时啼笑皆非。   “这是何意?”   梁山伯还不知道是江无畏以账本与他们做的交易,只以为又是祝英台在胡闹,笑着扬了扬手中的帖子。   “江无畏从临川王府假死,想要求得庇护。我爱慕她的姿色,就同意了,不行吗?”   祝英台开着玩笑。   “别人说这话我信,你说,我却不信。”   梁山伯顿了顿,看了她一眼,声音略微低沉。   “她的姿色,还不及你。”   祝英台原本还笑吟吟地等着看热闹,结果梁山伯这话一说,她的心里像是被猫使劲挠了一下。   她被撩了吧?   她刚刚绝壁是被梁山伯撩了吧?   “那,那不一样……”   祝英台嘴角抽搐了下,感觉自从发现梁山伯会看小黄书后,他好像就已经不是之前那个“优等生”梁山伯了。   变得很奇怪!   “对了,你来找我有事?”   还是赶紧换个话题。   “确实不一样。”   看着手中的喜帖,梁山伯知道自己道阻且长,笑笑隐去眼底的火热,“我原本也是来请你喝酒的,我去了父……我去了梁新和梁山伯的坟上,听了不少趣事,原本想让你也听了开心开心。”   趣事?   这时候能有什么趣事?   祝英台想了想,难道“梁祝”的传说现在就已经有了端倪?不至于吧?   好在两人这时都有些不自在,于是些微暧昧就被两人粉饰太平的掩过去了。他们好久不见,也确实有不少话要说,祝英台请他进了屋,笑笑聊聊,时间不知不觉就这么过去了。   待梁山伯准备回御史台安排的舍监时,外面已经开始了宵禁,他自己身为御史,在这方面就特别注意,不会犯任何错误,只是犹豫了一下,便在裴家客店里歇下了。   他以前原本就是住在这里的,还留着他的房间,什么东西都便宜。   第二天,两人梳洗整齐,一起出了门,约好了去旁边着名的早市吃早食,一出门,恰巧碰到了同样来吃早食的御史台同僚。   那同僚抬眼一望,见到昨日办完差事才刚刚回京的梁山伯,和祝英台一起“勾肩搭背”(?)地从客店走走出,脑中已经脑补了一场能上演几个时辰的风月大戏。   看不出来啊,这梁山伯平时看起来好像寡淡的很,其实热情似火?   人说小别胜新婚,这刚去御史台里交了差,就和小情人在客店里待了一夜,第二天一早还要黏在一起!   梁山伯没看到他,祝英台东张西望恰巧看到那眼神躲躲闪闪的同僚,和他目光一触,两人都是一怔。   祝英台记性好,见到那人就想起来似乎在御史台见过,是那群看热闹的人群众的一员,于是抬起手肘轻轻拐了拐梁山伯的胸口。   “嘿,你看,那是不是你同僚?”   梁山伯猝不及防被她撞了下胸口,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碰触,他却感觉那一下似是撞进了心里,带着些许笑意扭过头,看到了同僚。   “那是周御史。”   他遥遥对他拱了拱手。   明明该是梁山伯不自在的,偏是周御史先不好意思起来。   两人那样子明显是要一起出去的,他这时候要走过去打招呼,说不定就变成“三人行”了。   他又不是傻子,当什么第三人?   当即也遥遥拱了拱手,而后拔腿就走。   “哇,你人缘是不是不好?为什么他见到你就走了?”   祝英台咋舌,有些担心梁山伯的同事关系。   “要是我在玄圃园里的同僚,这时候就过来攀谈了。”   “不会。”   梁山伯何等玲珑心思,眼神一转就明白了同僚为什么不过来,于是那笑意更深了。   “看来我人缘很好才是。”   否则怎么会这么善解人意?   祝英台看着梁山伯笑得意味深长,宛如一个智障少女。   救命,感觉梁山伯沉冤得雪后变得更难懂了怎么办?   ***   马文才从宫中回来后,自是也接到了祝英台的帖子,他是注重礼法的人,虽然知道这婚事是假的,这婚宴也算不得江无畏“得寸进尺”,但还是对这个家宴没什么兴趣。   他答应了祝英台会去,却只准备去坐下喝杯酒就走,现在的他太忙,没时间陪这两个女人玩什么“成亲家家酒”。   萧宏一死,等于直接给原本势力平衡的建康捅了个大窟窿,所有人都在拼命抢占着萧宏留下的政治资源。   原本临川王身上就任着不少职位,这些职位空缺下来,原本属于临川王的幕僚和门客就有许多人在观望着投奔哪头。   再加上临川王虽然把家产交出来了,但却只是说交给“国家”,没说交给哪个部门,于是户部、金部、内监、外监各个衙门都盯上了这笔巨大的财产,就连外驻边关的几位大将都写信回了京,隐隐约约也是问钱的事。   现在哪个衙门不缺钱?从浮山堰开始,每年不是镇抚就是拆东墙补西墙,各个衙门都穷的叮当响,偏偏清官浊官分的清楚,累得要死的官员禅精竭虑、名分上贵重的官员却不知柴米油盐贵一点都不在乎,现在是外面也在吵,内部也在吵,为了那点能争取过来的资源,恨不得见了面都咬人才好。   马文才没心大到伸手要动这笔“遗产”,他把所有精力放在了临川王私库里“抄没”出的那批军械甲胄上。   那本就是几个想要斗倒临川王的门阀提供的“赃物”,掏出去了就没想到能拿回去,又因为要做戏,自然不能以次充好,这一批军械甲胄都是极好的品质,绝不是梁**中那些动不动就给人偷去练铁钱的玩意儿。   他差事办的不错,又有谢举所在的门下省推波助澜,萧衍大手一挥,这些东西就送入了白袍军营中,左右白袍军是他直属的私军,肥水不流外人田。   白袍军自从“赛马会”步入正轨后,可谓是兵强马壮富得流油,但即便如此,有些东西也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   这些兵器甲胄送入白袍军中,顿时就将白袍军装备成了大梁军械最精锐的一支部队,可谓是如虎添翼,现在就连不少有几百年底蕴的世家都有些眼红陈庆之和马文才了。   马文才辛苦了这么久,眼见着想要的一样样收入囊中,想谋的也得偿所愿,终于有了精力和心思来看京中如今重新洗牌。   这一看,顿时让马文才吃了一惊。   临川王并没有造反之意,哪怕他手底下有不少真的带着这种想法的,一旦接触过自己的“主子”,了解了他的怯懦和愚蠢后,也会歇了这样的心思,但在“敛财”和“人脉”这两点上,他手下的人要说是全大梁第一,没人敢认第二。   梁国士庶天别门第俨然,没了临川王这个靠山,自然就要投奔其他主子,但是梁国目前还没有第二个像是临川王这样如日中天的势力,迫于猜疑,其他人想要也不敢伸手,所以临川王倒台,最大的赢家原本应该是太子。   然而谁也没想到,从未在政事上表现出热衷的二皇子,居然也出手了。   也不知道太子是不是“贤名”太过不符合临川王府那群“鸡鸣狗盗”之徒的标准,还是二皇子掌握了什么把柄,这一场争夺,竟然二皇子真的夺走了大半势力。   临川王麾下的将领、官员原本就不是什么干净人,他们或许有能力,但能力更多都是用于为自己谋利,但这些人能够这么多年屹立不倒,其中的能量绝非旁人能够想象,只不过临川王太没野心也太贪鄙怯懦,他们才只是满足于现状,没有敢再进一步。   如今他们没有投效临川王府的世子,却投效了二皇子,并很快助二皇子掌握了该有的资源。   于是当所有人反应过来情况不对时,这位以往在众人眼中性格古怪二皇子,以一种惊心夺魄的方式,迅速成为了朝中一股让人无法忽视的新势力。 第371章 推波助澜   比萧统要强健的多。   大概是因为丁妃为妾室时被郗皇后折腾的太厉害,所以她身体一直不是很好,生下的太子萧统从小也经常生病,虽然没有到风一吹就倒的地步,但一旦劳累或忽冷忽热,总是要宣太医。   倒是萧综,哪怕简衣陋食也从未生过大病,满宫里皇子得痘疹的时候,也就他一点事都没有。   两个孩子年纪相仿,什么事都拿来比较,而健康这种事在皇家也是非常重视的,甚至也属于夺嫡的优势。   于是后来宫中就开始有了吴贵人当初的出身传言,这些传言越传越厉,果真影响到了那个孩子,在为人处事方面就有些尖锐偏激,渐渐没有了“为君”该有的气度。   这些事还是在萧统长大了以后知道的。   这几年丁妃身体越来越差,为了担心自己那天撒手而去,便开始渐渐和他说起一些她曾经做过的事情。   譬如萧综出身的传言从哪里来、如何被传开,便是她曾做过的。   她知道自己的儿子被教的聪明仁孝、恭俭自居,但也因为这些教导他的人太希望他成为一位“明君”,怕教出个猜忌心重、鸟尽弓藏的皇帝,让他过于“正直”了,对于这些阴谋鬼蜮并不甚了解。   但萧统能平安长大、并坐稳太子这个位置,并不是靠“正直”就能做到,以往她这个做母亲的能帮他,现在她快要去了,后宫中的仗,他就得自己打。   正如丁妃所顾虑的那样,太子太过仁义,在知道母亲曾经在后宫中为了保住他的位置做过哪些事情后,他就变得特别痛苦,对于这个弟弟也有了愧疚亏欠之心。   所以萧纲对萧综提防厌恶,觉得他是混入龙宫里的鱼眼珠子,他却总是不自觉的帮他。   以往或许是迫于那样的传闻,萧综行事总是别扭,譬如他能直接写诗作赋讽刺时事,但别人夸他时他却能把夸他的人一起骂了。   又譬如萧综其实武艺不错,能领兵能骑射,然而谁要替他勇武过人的事情,他就骂别人讽刺他是“将种”。   萧综是如此自卑又自傲,扭曲到浑身是刺,不但敌人讨厌他,也不容易结交盟友和朋友。   萧纲曾讽刺他,说愿意和他在一起混的,都是泥坑里烂泥一样的人物。   而如今,临川王府最大的那一滩“烂泥”,开始跟着萧综混了。   俨然成了震动大梁的一股泥石流。   “虽说这股势力不值得我们争夺,但就让二皇子这么夺了去,也实在太过憋屈,是要敲打敲打。”   太子的几位属官商议了下,犹豫着说:“如今陛下偏袒二皇子,就怕其他人动了不该动的心思,要不,将那传闻再推波助澜一番……”   那传闻,自然就是当年二皇子七月便生产,身体却强健毫无早产儿迹象的事情。   萧统听闻后便蹙了眉。   “你们是想将父皇的脸面置于何处?”   难道要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父皇头上有点绿吗?   其实这是最容易攻讦的一点,也是最不需要提供什么证据的有力反击,然而萧统却顾及父亲的名声不愿意,几个东宫的属官无奈地对视了一眼,眼中都有些不甘心,觉得这位太子什么都好,就是太在意名声了。   最后商讨了一会儿,决定还是从临川王那些旧人“贪赃枉法”上着手,想办法把二皇子拉下水。   只是寻找别人的罪证要比传播谣言难多了,几个东宫的属官出去都是唉声叹气的。   等他们离了东宫,正准备出宫门,却发现宫门边已经有个少年等在了那里。   “三皇子殿下。”   几个属官连忙见礼。   三皇子萧纲点点头,好似像是偶遇要一起出宫般,和他们一同离去。 第372章 恩义两全   马文才会来, 让两人意外了一下。   当年一起上京的五位“天子门生”, 其实大部分时间,倒是聚少离多。傅歧在宫中还好, 褚向和徐之敬曾出使魏国颇长的时间, 双方在此期间各有奇遇, 所以轮起亲疏来,自然是褚向和徐之敬更好。   至于孔笙, 自从出过“糖坊”之事后, 他们几人都有意的和他保持了距离, 毕竟不是谁都希望交一个很可能出卖你的朋友。   徐之敬得了二皇子推荐、被皇帝封为“太医丞”的时候,马文才正在外面办差, 徐之敬甚至为此没有办庆祝宴, 就等着这位朋友回京来。   “来的正好!”   徐之敬现在在太医署里过的痛快, 听闻朋友来了十分高兴,当即就站了起身, 准备亲自去迎接马文才。   “他一定是听说我任了太医丞, 特地来庆贺的。”   见他兴冲冲地迎了出去, 褚向无奈地摇摇头, 也跟着起身穿上鞋履, 一同前去迎接。   和徐之敬想的差不多, 马文才也是听说徐之敬高升了,特地来恭喜的, 还为此准备了贺礼。   但除此以外, 还另有原因。   只是他随着徐之敬进来后, 看见褚向也在这里,突然愣住了。   褚向一见马文才的表情就懂了,随口扯了个理由说自己要出去一下,便准备离开这里,给他们留下说话的空间。   然而他正准备出去时,却被徐之敬一把拉住了袖子,硬是按着坐了下来。   “你就坐在这里,马文才和我说什么事,你都能听得。”   他看了马文才一眼,又说:“我和他的关系,就如你和祝英台。你和我说了什么,我都是会说给他听的,所以他离不离开没什么意义。”   马文才蹙着眉看了看徐之敬,又看了看面如冠玉的褚向,似是在犹豫。   “马文才,我从以前就觉得奇怪,你好似对褚向十分防备,在学馆里便是,到了京中后也没见到变好……”   徐之敬选择了把话说开。   “你二人都是我的好友,我不想你们之间有什么误会和隔阂,要是有什么过节,不妨坐下来聊聊?”   可惜他们两个的“过节”说出来,都是抄家灭族的事情,双方都出于保护徐之敬的理由闭口不谈,继续沉默了片刻。   最后还是褚向开了口,打破了这沉默。   “其实不是马兄的问题,是我。我家的姑母和前朝的旧臣还有些联系,以前也支使着我做过不少传信、送话的事情。马兄不愿淌到这浑水里去,所以就下意识和我保持距离。”   褚向避轻就重。   “我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一力要从姑母那里脱离出来。”   “你说什么?褚夫人是疯了吗?”   徐之敬果然惊骇万分,“早知道我还给他医什么腿,该将药再下重几分直接让她长睡不醒算了!”   “徐兄!”   褚向哭笑不得,出声打断。   “罢了,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   马文才看他们你来我往背后莫名有些发冷,一拂袖子直接说出了来意。   “我一回京,太子和二皇子的人马都在拉拢我,我离京太久,不明白中间发生了什么事情。再加上二皇子如今在朝中变化太大,我一时有些无所适从。”   他难得有头疼的时候,所以这番求助并不显得软弱,反倒越发让人慎重。   “我听说你的太医丞是二皇子举荐的,想来你应该知道最近发生在二皇子身上的变化,所以亲自来问问。”   听马文才说起这个,徐之敬一直憋着的八卦之心终于蠢蠢欲动起来。这件事说起来不但他知道,而且还和他大有关系,只是这事说出来有点滑稽,还关系到皇家秘闻,他只能忍着。   如今马文才问了,他打开门四下张望了下,又一扬手,在门前的地上、花盆中撒了些药粉,这才回到了屋中。   “如果有人靠近,就会忍不住一直打喷嚏,倒比什么人看守都安全。”   他笑吟吟地说。   “你们问我二皇子为何突然热衷于争权夺势了,说起来你们肯定不信……”   徐之敬带着几分神秘之色,将那天在萧综府里发生的事情、以及自己的猜测与应对说了出来。   他说完后,以为马文才和褚向会受到惊吓,却没想到两人都挺镇定,似是毫不吃惊。   “怎么,你们早就知道?”   徐之敬也不笨,傻眼问道。   “我姑母是前朝皇后,曾给我说过不少秘闻。”   褚向顿了顿,又说,“就因为吴贵人当年有孕,所以我母后在宫里一直庇护着她,旁人只以为她是我姑母宫里一个普通的宫女。说起来也有些邪门,这位吴贵人虽然长相艳丽,却也算不得什么绝色,就不知为何,前后两位皇帝都看上了她,陛下根本不好女色,却依然纳了她。”   萧衍并不是昏聩好色的皇帝,后宫里那么多嫔妃,哪怕倾国倾城的潘妃,他都没有多看一眼,就任由潘妃自尽陪东昏侯而去。   可是他却看上当时还是宫女的吴贵人,还力排众议留下了这个前朝宫人,除了“邪门”,实在是找不到什么原因。   马文才倒是先听到宫里的传闻,再推敲出萧综的性情为何如此古怪的。   “我之前在宫中,听到过一些传闻……”   他说。   “只不过陛下对二皇子殿下和其他皇子一视同仁,我一直以为这个传闻是个谣言。”   这位二殿下举止一直别扭。   若说他热衷与权势,可祝家想要脱离,他也任祝家脱离了,并没有赶尽杀绝;若说他贪财,自己将那糖方进献给了内监,他也就直接放弃,并没有为了一张糖方要求南方向他进贡甘蔗和糖块;   他似是和临川王有合作,却也写过《钱愚论》讽刺临川王贪财无度。   他好像一直和萧宝夤有联系,但萧宝夤显然更相信褚向而不是他,可见两人并没有如何牢不可破的盟约。   尤其依祝英台所言,他还在海中洲上养了一支船队,随时都能出海。以前他想不明白,现在倒是恍然大悟。   怕是因为萧综对自己身份的怀疑,他早就已经为自己留好了几条退路,不是从海路出海离国,就是从北方萧宝夤把守的边境北投魏国。   正因为在梁国的一切都是可以抛弃的,他的心力也就没有放在朝堂之上,多半狡兔三窟,在各处都有自己的势力。   也因为他早就生了抛却故国的心,什么浮山堰、什么镇龙铁,他也任由它被推波助澜,只为了从中牟利,好变换出逃的本钱。   如今二皇子打消了那点对身份的疑虑,他便态度陡然一变,想要把之前错过的东西都补回来了。   “二皇子倒是释怀了,可谁来弥补那么多在浮山堰中沉沦的百姓?”   马文才想起那千里浮尸,在心中冷笑。   “虽说浮山堰这么一环扣一环的阴损毒计一看便是出自萧宝夤那老狐狸的手笔,但他明知其中有鬼却利用一场灾祸装神弄鬼弄什么镇龙铁,难道也算是有苦衷?”   前后两世,浮山堰都令他为之动容,浮山堰一崩,等于梁国这么年的基业也跟着崩了。   二皇子这时候想力挽狂澜,已经晚了。   他垂眸思忖,用余光扫了眼褚向,发觉后者也在思考什么,心中微微一动。   “既然知道前因后果,我心里也有数了。”   马文才当即起身,来的匆匆,去的也干脆。   “徐兄,多谢。”   “你这就要走?”   徐之敬没想到马文才来就是为这个,连忙又喊住他:“你先等等,我之前听说祝英台好像要纳妾是什么情况?可是有了什么麻烦,被什么女人缠上了?”   祝英台的性子他们都知道,又单纯又热情,徐之敬本就是人性本恶论的拥簇者,一听到这个消息就不由得为祝英台担心。   再加上马文才那时候出了京,他下意识就以为祝英台是被人骗了。   听到这个,褚向倒是讶异了下,看了眼马文才。   马文才没想到祝英台的事居然连徐之敬都知道了,挑了挑眉说道:“不是什么大事,一个寡妇被人看上了,怕守不住家业,请祝英台帮忙给个身份,以免被人夺了财产。那女子和祝英台有些旧交,她心软,就应了,算是个外室吧。”   徐之敬一听,倒像是祝英台会做出来的事。   “原来如此,是这样那天我就不去了,你也多看顾些祝英台。”   徐之敬叹气,“如今他是太子那边的人,我是二皇子的人,我怕生出什么波折来,给他惹麻烦。”   “哪有那么多念头,和祝英台相处你不必想那么多。”   马文才摇摇头,笑了,“我会把你的担忧带到的,你且好好做你的太医丞罢。听说从刘宋以来,除却这些年,太医令还没有不姓徐的……”   徐之敬咧出一个笑容,了然颔首。   “这是自然。”   “那我拭目以待。”   马文才施施然一礼,快步离去。   他从太医署离开,没有回裴家客院,也没有回在京中买的私宅,而是去了牛首山的白袍军大营,一晚上都没有离开。   到了第二天中午,有人只身来见,一入帐便跪地复命。   “小主公料事如神,那褚向果真一出太医署就去了城中某个铺子。据家中游侠儿查探,那卖北货的铺子应当是个接应的据点。”   跪地的人低声说:“可否要兄弟们去查探下消息?”   马文才手指摩挲了下手中的书信,神情晦暗不明。   “不必,盯着即可。”   他说。   “摸清楚有谁进出那里,我要知道这些人是谁。” 第373章 含羞带怯   战场之上尚且暗箭难躲,闹市之中更是防不胜防。   弩机大可制成床弩攻城, 小可藏于袖中防身, 这种器械可以拆卸转移, 携带方便又不需要多少训练, 一直是历朝历代禁止私人装备的器械。   前朝曾有多起行刺之事,就是刺客将弩机拆卸成零件再到行刺之处重新拼起, 伺机在御道旁行刺。   到了梁朝, 萧衍自然警惕弩机的这几种特性, 立下严苛的律法,若私藏弩机、或弩箭一百支以上的, 便要抄家除族,这一点王子与百姓同法。   魏国和梁国也差不多一样。   北魏以骑兵为主,对弩这种可以单手操作的器械很是忌惮,虽然没有像萧衍那样立下重法防范弩机, 但一旦被人发现私藏弩机也是要遭到弹劾的,而且一弹一个准。   更何况弩机的制作复杂, 其中的机括需要品质极高的钢材,一般只有军中的制械所有制, 出入都有严格的控制, 即便是太子贴身的侍卫,也没有一把弩机。   这闹市之中有人拿来杀人, 说明这东西对于行刺之人来说并不算什么稀罕之物, 在这种情况下多来几把弩机, 即使是花夭也要被射成筛子。   褚向一听到“弩机”二字就变了脸色。   他在京中长大, 见过褚夫人如何为获得武装而费心费力,当然知道获得一把弩机有多难。   莫说花夭,就连心系舅舅精兵的褚向,此刻也不敢再去光宅寺那边的巷子了。   听说出现了弩机,很快就有左卫的府卫、建康府的差吏以及御史台的御史来现场勘查。   当他们到了褚向所说的地方时,根本没有他那几个亲卫的踪影,墙头、地上也没有打斗的痕迹,仿佛褚向早上所经历的不过是一场梦而已。   如果那些亲卫死在当场,褚向也许不会太惊讶,可现场一点反抗痕迹都没有,就能把那些能征善战视死如归的亲卫带走了,双方的实力差距不是一丁半点,让褚向心慌意乱。   如今京中的府卫几乎都是吃干饭的货,在现场绕了几圈发现没人就走了,建康府的差吏倒是负责,细细记录了口供、褚向经历的事情,失踪的几人相貌特征,但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建树。   偏他们的态度又客气又认真,想要和他们发火都不行。   倒是御史台来的几个御史仔仔细细地勘查了现场,又接了花夭手中的铁箭现场摹了本,给出了一番结论。   “褚郎君,之前在光宅寺前拦截你们的黑衣人,和后来用弩机的刺客,怕不是一伙人。”   “不是一伙儿人?”   褚向愣住。   那御史大概也觉得这士人很倒霉,有同情的表情点了点头。   他不着痕迹地看了眼身后的同伴,见他对自己微微点头,继续说:“四周并无凌乱的痕迹,说明埋伏之人对于这里的地形非常熟悉,并不需要提前探查;褚郎君说这些人准备了好几张绳网,这种东西堆积起来时非常重,携带也容易被旁人侧目,现在又是白天……”   “是以我们推测,那些埋伏的人应当早就摸清了祝小郎的行踪,在附近准备了多时,只等着一击得手。只是小郎身边的护卫确实本事了得,武器也足够锋利,让小郎能逃了出去。”   他拿着黑衣人身上搜到的短刀,“这些黑衣人上肢粗壮,应该是惯于做粗活的人,并不是从小培养的刺客。他们身上带的是短刃、上面也没有喂毒,再加上之前只是用绳网困人、现场也没有血迹,说明他们可能只是想活捉褚郎君,没有想过下死手。”   “后来射出弩箭的人是来自于你们的背后,而不是和这些黑衣人一起埋伏于骠骑桥附近,否则只要一箭射中褚郎君的腿部,褚郎君连逃的机会都没有。”   监察御史叹气:“后来的这些人,是要杀你的。他们迟迟不动手,怕是想要趁你们乱做一团时来个渔翁得利,将你的死嫁祸给要活捉你的黑衣人一伙。”   “那他们为什么要杀黑衣人?”   花夭明显不懂这逻辑,“这种弩机大多可以连发,如果我躲不过,行刺之人最多再补上一箭;如果我躲过了,这人必死无疑,怎么都是死……”   一个是要抓褚向的,一个是要杀褚向的,结果要杀褚向的杀了抓褚向的……   到底有多少人要对褚向下手?   太乱了,头疼。   “这……”   之前侃侃而谈的御史似乎也被问住了,有些语塞。   “或许,是为了黑衣人善后。”   一道沙哑的声音从那御史身后传来,另一个御史低着头猜测道:“也许这两支人是互相认识的,只是目的不同。用弩机的不在意其他人的生死,却要杀人灭口,这不是很能说明什么?”   他似乎是染了风寒,声音有些沙哑,一边说还一边咳嗽,用帕子捂着口鼻,大约是担心飞沫会飞到别人身上。   这青衣御史如此一说,其他几个御史也点起头来:“正是如此!两边人说不定是认识的!”   “这箭的箭簇如新,明显是刚刚开锋之物,也许是最近在从军械所所出的新箭,咱们把箭带回去查一查,就等查到是哪一批了。”   最后案子还是不了了之,黑衣人的尸体和那支弩箭都被御史台的人要了去。   大概是涉及到魏国使臣,御史台担心梁国的名声,请求褚向不要将此事闹大。否则梁**中器械能随意被人弄出来搞刺杀什么的,实在是太有伤国体了。   褚向原本就人单力薄,又净身出户,现在还少了一半的侍卫,可谓是雪上加霜。再听说有两方人马要对他不利,他就一直魂不守舍,连御史们要走了,也只是“嗯”了几声,看样子完全没听进去他们在请求什么。   “等等!”   见几位御史要走,花夭突然出声唤住了他们。   几个御史诧异地停下脚步,还有人回过头看她。   只见花夭蹙着眉走入御史之中,突然伸手捏住之前染了风寒的那御史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来对着自己。   那御史身材还算健壮,可在身手矫健的花夭面前完全没有反抗的余力,顺着她的力道就抬起了头。   “我总觉得,你的身形,和我认识的一位故人有点像……”   花夭并不知道梁山伯已经“死了”,只是单纯觉得这个御史有点眼熟。   待她看到抬起下巴的这人,顿时“嘶!”地一声,手指一松。   被抬起下巴的青年挑起两条被画成细长的弯眉,涂着口脂的朱红嘴唇在她面前翕动着,甚至还对她抛了个媚眼,羞涩道:   “在,在下也觉得卿看起来面熟,莫非是在梦里见过?只是在下……”   妖怪啊!   “是我认错了!”   花夭连忙掩面,平息下自己剧烈跳动的心脏。   见这人如此不给面子,那青年立刻垮下了脸,跺了下脚,气得转身就走。另外几个御史似乎是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场景,嘻嘻哈哈笑了几声就跟着那御史一起往回走,边走边打趣:   “裴兄勿恼,那样的粗人怎么能领略你的美?你总能找到欣赏你这妆容的人的……”   “哈哈哈,裴兄,我就说你今天口脂抹重了,你非说得了风寒气色不好……”   他们虽是揶揄,但并没有带恶意,可见虽然也不赞同那“裴兄”乱七八糟的妆容,但也算不上讨厌,相反,和那东施效颦一样的青年关系还不错。   妈啊,这样的“美”,她这种粗人还是不要领略了吧。   刚刚没有被弩箭吓到的花夭,觉得自己这一刻受到了惊吓,眼见着褚向冷着脸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一把将他抓起,死死盯着他的脸看。   褚向被花夭直勾勾的眼神看的有些脸红,不自在地偏过头去,嗫喏道:“花,花将军看我做什么?”   看看看,这才叫含羞带怯!   “没什么,你秀色可人,我洗洗眼睛。”   花夭满意的拍拍手,在褚向脸更红后善解人意地转换了话题:“我和公主殿下约了今日游览建康,刚刚被这群歹人耽搁了些时间,怕是要来不及了。我看你好像得罪了什么人,可需要我将你送回住处?”   她这便是体贴,担心他回去的路上遭遇不测了。   “我今日本来是要去光宅寺的……”   褚向声音低落,“如今折了舅舅送我的精兵,去哪里都一样危险。也不必劳烦将军浪费时间,就送我到前面的光宅寺去吧,我托那里僧人送个信,请我的好友派人来接我。”   “光宅寺?”   花夭一愣,笑起来,“巧了,公主殿下擅书,尤擅碑体,今日就是约了要去光宅寺里看寺碑的,你这时去,恐怕恰巧遇到封寺。”   公主如今住在台城,和他们不在一个方向,但这边遇到了刺客,出于对外国公主的安全考虑,光宅寺那边接到消息肯定是要封寺的,闲杂人等肯定不能入寺。   “这倒是巧了……”   褚向回以一笑。   “有将军在,必能让我入寺吧?”   “我想,公主应该不介意。”   花夭点头。   去光宅寺的路果然被封了,不过兰陵公主已经料到了这种情况,派了侍女在道路旁候着,花夭一来,便将人接了进去。   若是平时,褚向必要去和公主寒暄见礼,但他现在侍卫失踪生死不知,实在没心情交际,进了光宅寺就要托僧人去裴家客店带话,让其他几个护卫请裴家的人一起来接他回去。   褚向在心里猜测想要杀他的人应是二皇子,毕竟他生性多疑,又对背叛他的人毫不留情,况且自己知道那么多秘密,二皇子肯定不愿他活着。   就是不知道要掳他的的人是什么来路。   那边褚向在找人带话,招手让花夭上前的兰陵公主瞟了褚向一眼,悄悄在花夭面前咬耳朵:   “怎么,你喜欢这样俊俏柔弱的?回来的路上没见你对他有多关心啊。”   “他没那么简单,要杀他的人用的是弩机。”   花夭并没有随她调笑,压低了声音正色道:“我怕他是卷进了什么要人命的事情里。”   听到“弩机”二字,兰陵公主脸上的笑意凝住。   就在她准备细问之时,突然前方传来一阵喧哗之声。   兰陵公主正准备细问随从发生了什么,却见几个身着华衣的青年嬉笑着向这边走来,看到这边的公主,眼睛不由得一亮,满脸兴奋。   就在他们靠近碑林之前,花夭已经挡在了他们之前,疾声厉喝:   “兰陵公主在此,外人无故不得擅闯!”   听到“兰陵公主”几个字,这群青年们笑得更开心了。   “哈哈哈,莫不是那位北方来的娇娇公主在此?莫要拦我们,我们都是萧梁的宗室子弟,不算外人!”   说罢,挤眉弄眼。   “哪里来的浪荡子,把他们……”   兰陵公主正准备吩咐花夭将他们赶走,一旁的褚向突然走了过来,向她微微摇头。   “公主,最好不要和他们起冲突。”   褚向看见这些人,就知道这公主也是被算计了,叹气道:   “那是临川王的两个儿子,西丰侯萧正德和乐山侯萧正刚。”   战场之上尚且暗箭难躲,闹市之中更是防不胜防。   弩机大可制成床弩攻城,小可藏于袖中防身,这种器械可以拆卸转移,携带方便又不需要多少训练,一直是历朝历代禁止私人装备的器械。   前朝曾有多起行刺之事,就是刺客将弩机拆卸成零件再到行刺之处重新拼起,伺机在御道旁行刺。   到了梁朝,萧衍自然警惕弩机的这几种特性,立下严苛的律法,若私藏弩机、或弩箭一百支以上的,便要抄家除族,这一点王子与百姓同法。   魏国和梁国也差不多一样。   北魏以骑兵为主,对弩这种可以单手操作的器械很是忌惮,虽然没有像萧衍那样立下重法防范弩机,但一旦被人发现私藏弩机也是要遭到弹劾的,而且一弹一个准。   更何况弩机的制作复杂,其中的机括需要品质极高的钢材,一般只有军中的制械所有制,出入都有严格的控制,即便是太子贴身的侍卫,也没有一把弩机。   这闹市之中有人拿来杀人,说明这东西对于行刺之人来说并不算什么稀罕之物,在这种情况下多来几把弩机,即使是花夭也要被射成筛子。   褚向一听到“弩机”二字就变了脸色。   他在京中长大,见过褚夫人如何为获得武装而费心费力,当然知道获得一把弩机有多难。   莫说花夭,就连心系舅舅精兵的褚向,此刻也不敢再去光宅寺那边的巷子了。   听说出现了弩机,很快就有左卫的府卫、建康府的差吏以及御史台的御史来现场勘查。   当他们到了褚向所说的地方时,根本没有他那几个亲卫的踪影,墙头、地上也没有打斗的痕迹,仿佛褚向早上所经历的不过是一场梦而已。   如果那些亲卫死在当场,褚向也许不会太惊讶,可现场一点反抗痕迹都没有,就能把那些能征善战视死如归的亲卫带走了,双方的实力差距不是一丁半点,让褚向心慌意乱。   如今京中的府卫几乎都是吃干饭的货,在现场绕了几圈发现没人就走了,建康府的差吏倒是负责,细细记录了口供、褚向经历的事情,失踪的几人相貌特征,但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建树。   偏他们的态度又客气又认真,想要和他们发火都不行。   倒是御史台来的几个御史仔仔细细地勘查了现场,又接了花夭手中的铁箭现场摹了本,给出了一番结论。   “褚郎君,之前在光宅寺前拦截你们的黑衣人,和后来用弩机的刺客,怕不是一伙人。”   “不是一伙儿人?”   褚向愣住。   那御史大概也觉得这士人很倒霉,有同情的表情点了点头。   他不着痕迹地看了眼身后的同伴,见他对自己微微点头,继续说:“四周并无凌乱的痕迹,说明埋伏之人对于这里的地形非常熟悉,并不需要提前探查;褚郎君说这些人准备了好几张绳网,这种东西堆积起来时非常重,携带也容易被旁人侧目,现在又是白天……”   “是以我们推测,那些埋伏的人应当早就摸清了祝小郎的行踪,在附近准备了多时,只等着一击得手。只是小郎身边的护卫确实本事了得,武器也足够锋利,让小郎能逃了出去。”   他拿着黑衣人身上搜到的短刀,“这些黑衣人上肢粗壮,应该是惯于做粗活的人,并不是从小培养的刺客。他们身上带的是短刃、上面也没有喂毒,再加上之前只是用绳网困人、现场也没有血迹,说明他们可能只是想活捉褚郎君,没有想过下死手。”   “后来射出弩箭的人是来自于你们的背后,而不是和这些黑衣人一起埋伏于骠骑桥附近,否则只要一箭射中褚郎君的腿部,褚郎君连逃的机会都没有。”   监察御史叹气:“后来的这些人,是要杀你的。他们迟迟不动手,怕是想要趁你们乱做一团时来个渔翁得利,将你的死嫁祸给要活捉你的黑衣人一伙。”   “那他们为什么要杀黑衣人?”   花夭明显不懂这逻辑,“这种弩机大多可以连发,如果我躲不过,行刺之人最多再补上一箭;如果我躲过了,这人必死无疑,怎么都是死……”   一个是要抓褚向的,一个是要杀褚向的,结果要杀褚向的杀了抓褚向的……   到底有多少人要对褚向下手?   太乱了,头疼。   “这……”   之前侃侃而谈的御史似乎也被问住了,有些语塞。   “或许,是为了黑衣人善后。”   一道沙哑的声音从那御史身后传来,另一个御史低着头猜测道:“也许这两支人是互相认识的,只是目的不同。用弩机的不在意其他人的生死,却要杀人灭口,这不是很能说明什么?”   他似乎是染了风寒,声音有些沙哑,一边说还一边咳嗽,用帕子捂着口鼻,大约是担心飞沫会飞到别人身上。   这青衣御史如此一说,其他几个御史也点起头来:“正是如此!两边人说不定是认识的!”   “这箭的箭簇如新,明显是刚刚开锋之物,也许是最近在从军械所所出的新箭,咱们把箭带回去查一查,就等查到是哪一批了。”   最后案子还是不了了之,黑衣人的尸体和那支弩箭都被御史台的人要了去。   大概是涉及到魏国使臣,御史台担心梁国的名声,请求褚向不要将此事闹大。否则梁**中器械能随意被人弄出来搞刺杀什么的,实在是太有伤国体了。   褚向原本就人单力薄,又净身出户,现在还少了一半的侍卫,可谓是雪上加霜。再听说有两方人马要对他不利,他就一直魂不守舍,连御史们要走了,也只是“嗯”了几声,看样子完全没听进去他们在请求什么。   “等等!”   见几位御史要走,花夭突然出声唤住了他们。   几个御史诧异地停下脚步,还有人回过头看她。   只见花夭蹙着眉走入御史之中,突然伸手捏住之前染了风寒的那御史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来对着自己。   那御史身材还算健壮,可在身手矫健的花夭面前完全没有反抗的余力,顺着她的力道就抬起了头。   “我总觉得,你的身形,和我认识的一位故人有点像……”   花夭并不知道梁山伯已经“死了”,只是单纯觉得这个御史有点眼熟。   待她看到抬起下巴的这人,顿时“嘶!”地一声,手指一松。   被抬起下巴的青年挑起两条被画成细长的弯眉,涂着口脂的朱红嘴唇在她面前翕动着,甚至还对她抛了个媚眼,羞涩道:   “在,在下也觉得卿看起来面熟,莫非是在梦里见过?只是在下……”   妖怪啊!   “是我认错了!”   花夭连忙掩面,平息下自己剧烈跳动的心脏。   见这人如此不给面子,那青年立刻垮下了脸,跺了下脚,气得转身就走。另外几个御史似乎是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场景,嘻嘻哈哈笑了几声就跟着那御史一起往回走,边走边打趣:   “裴兄勿恼,那样的粗人怎么能领略你的美?你总能找到欣赏你这妆容的人的……”   “哈哈哈,裴兄,我就说你今天口脂抹重了,你非说得了风寒气色不好……”   他们虽是揶揄,但并没有带恶意,可见虽然也不赞同那“裴兄”乱七八糟的妆容,但也算不上讨厌,相反,和那东施效颦一样的青年关系还不错。   妈啊,这样的“美”,她这种粗人还是不要领略了吧。   刚刚没有被弩箭吓到的花夭,觉得自己这一刻受到了惊吓,眼见着褚向冷着脸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一把将他抓起,死死盯着他的脸看。   褚向被花夭直勾勾的眼神看的有些脸红,不自在地偏过头去,嗫喏道:“花,花将军看我做什么?”   看看看,这才叫含羞带怯!   “没什么,你秀色可人,我洗洗眼睛。”   花夭满意的拍拍手,在褚向脸更红后善解人意地转换了话题:“我和公主殿下约了今日游览建康,刚刚被这群歹人耽搁了些时间,怕是要来不及了。我看你好像得罪了什么人,可需要我将你送回住处?”   她这便是体贴,担心他回去的路上遭遇不测了。   “我今日本来是要去光宅寺的……”   褚向声音低落,“如今折了舅舅送我的精兵,去哪里都一样危险。也不必劳烦将军浪费时间,就送我到前面的光宅寺去吧,我托那里僧人送个信,请我的好友派人来接我。”   “光宅寺?”   花夭一愣,笑起来,“巧了,公主殿下擅书,尤擅碑体,今日就是约了要去光宅寺里看寺碑的,你这时去,恐怕恰巧遇到封寺。”   公主如今住在台城,和他们不在一个方向,但这边遇到了刺客,出于对外国公主的安全考虑,光宅寺那边接到消息肯定是要封寺的,闲杂人等肯定不能入寺。   “这倒是巧了……”   褚向回以一笑。   “有将军在,必能让我入寺吧?”   “我想,公主应该不介意。”   花夭点头。   去光宅寺的路果然被封了,不过兰陵公主已经料到了这种情况,派了侍女在道路旁候着,花夭一来,便将人接了进去。   若是平时,褚向必要去和公主寒暄见礼,但他现在侍卫失踪生死不知,实在没心情交际,进了光宅寺就要托僧人去裴家客店带话,让其他几个护卫请裴家的人一起来接他回去。   褚向在心里猜测想要杀他的人应是二皇子,毕竟他生性多疑,又对背叛他的人毫不留情,况且自己知道那么多秘密,二皇子肯定不愿他活着。   就是不知道要掳他的的人是什么来路。   那边褚向在找人带话,招手让花夭上前的兰陵公主瞟了褚向一眼,悄悄在花夭面前咬耳朵:   “怎么,你喜欢这样俊俏柔弱的?回来的路上没见你对他有多关心啊。”   “他没那么简单,要杀他的人用的是弩机。”   花夭并没有随她调笑,压低了声音正色道:“我怕他是卷进了什么要人命的事情里。”   听到“弩机”二字,兰陵公主脸上的笑意凝住。   就在她准备细问之时,突然前方传来一阵喧哗之声。   兰陵公主正准备细问随从发生了什么,却见几个身着华衣的青年嬉笑着向这边走来,看到这边的公主,眼睛不由得一亮,满脸兴奋。   就在他们靠近碑林之前,花夭已经挡在了他们之前,疾声厉喝:   “兰陵公主在此,外人无故不得擅闯!”   听到“兰陵公主”几个字,这群青年们笑得更开心了。   “哈哈哈,莫不是那位北方来的娇娇公主在此?莫要拦我们,我们都是萧梁的宗室子弟,不算外人!”   说罢,挤眉弄眼。   “哪里来的浪荡子,把他们……”   兰陵公主正准备吩咐花夭将他们赶走,一旁的褚向突然走了过来,向她微微摇头。   “公主,最好不要和他们起冲突。”   褚向看见这些人,就知道这公主也是被算计了,叹气道:   “那是临川王的两个儿子,西丰侯萧正德和乐山侯萧正刚。” 第374章 上下逢源   如果梁山伯是之前那个涂脂抹粉的可怕脸孔,江无畏说不得不会做出这么大的“牺牲”, 然而现在的梁山伯相貌清俊、肩宽腰细, 并不是时下那种阴柔姣好的男人, 江无畏又喜欢祝英台, 竟也不觉得是什么委屈。   她本就和一般女子不同,更容易沉湎于情色的欢愉之中,当初许多女子希望能够脱离苦海, 她却能利用教坊里的男人一步步往上爬, 除却手段圆滑, 更多的原因是她的真喜欢这种事,尺度极大又放得开, 无论什么人和她在一起都能得到享受。   在临川王府能迅速得宠, 也是如此。萧宏无论有什么想玩的,她都能配合,而且绝不觉得是羞辱。   纯洁的梁山伯并没有听懂“三个人”是什么意思, 经受过后世“污污污小火车”洗礼的祝英台却第一个明白。   然后她就给江无畏姐姐的“无畏”给跪了。   夜色中, 江无畏的眼睛亮得吓人,即使是她, 说出这样“没有廉耻”的话也会觉得难堪,然而为了眼前这个人, 她已经把姿态低到了泥土里。   然而, 祝英台还一直保持着背对着她不敢回头的姿势。   梁山伯总算明白了现在这出是怎么回事, 无奈地敲了敲祝英台的小脑袋瓜子, 带着笑意说:   “你平时不是很会说吗?这种事要当面说清楚啊。”   祝英台倚靠在梁山伯怀中, 食指有些不好意思地骚了骚脸。   大概是因为梁山伯刚喝过酒,他的怀抱温暖而带着细微的酒香,在这种安全又温暖的气氛中,她渐渐镇静下来,转身直视身前的江无畏。   “不是男女的问题。”   祝英台走出梁山伯的怀抱,叹了口气。   “畏娘,当初你和我们说要当我的妾室,是因为需要我们的保护和遮掩,让你余生能不必过的仓惶而凄凉。我感激你对我们的信任,也确实需要你的帮助,所以便帮了你……”   “可我对你,并没有爱意。”   她也曾错爱过花夭,自然知道江无畏现在的心情。而且江无畏不是她,她的男神变成了女神,她依然还是个迷妹,她却不能保证江无畏的心也是如此。   江无畏见她将“那个字”说的如此明白,也不由得一怔。   “是因为我……所以配不上你吗?”   “这和配不配没关系,我不愿意和不想爱的人亲吻、拥抱,也不愿意为了安稳的生活或其他目的成亲。如果是那样的话,我早就已经成亲了。”   祝英台摇头。   江无畏以为她说的是“断袖”之事,不愿意和女人亲吻拥抱,脸色又白了几分。   以前乐坊里也有这样的男子,不但不喜欢女人,而且只能雌伏与男人身下,如果祝英台是这样的情况……   她捂着自己的心口,只觉得一阵阵揪痛。   “所以,我不能接受你的自荐枕席,如果我接受了,才是侮辱你。”   祝英台认真地道歉。   “对不起。”   江无畏长得妖媚,接触过的男人不是对他怀有非分之想,便是带着不耻之情,会说出这样话来的,只有祝英台一人。   她心中又是失望,又是高兴,心头百感交集,最后只能捂着脸向来处奔去。   祝英台和梁山伯目送着江无畏没有了踪影,双双松了口气。   “幸亏来的是你,要是马文才,听见那样的话肯定要把江无畏骂哭了。”   祝英台一想到那个画面就想逃。   “那我就真就下不来台了。”   她敢拉着梁山伯说“断袖”,却完全不敢拉着马文才这么说。在这种事上,梁山伯会笑着替她打马虎眼,马文才只会吼她脑子被门夹了。   她庆幸完,扭头问梁山伯:   “你来找我有事?”   “是。”   梁山伯顿了顿,见四下无人,说道:“我从傅歧那听说,你纳妾,是因为江无畏那有临川王的账簿……”   “那个啊,是啊,不过我纳妾不光是为了那些账簿,当时马文才需要知道王府里的地道,江无畏需要一个人庇护她,你和马文才都是男人,后宅要进了江无畏那样的绝色,以后还不知道要和妻子怎么解释,人家也不一定毫无芥蒂,我想了想,我纳了没什么损失,江无畏也相信我,我就应了。”   祝英台怕梁山伯心理有负担,故意说得轻松,“就是我不知道江无畏对我有那样的心思,我还以为她选我是因为我单纯。”   “大恩不言谢。”   梁山伯知道她这般说的用意,也不扭捏,轻笑着:“我一无所有,想要给你什么谢礼估计你也看不上,我想了想,看来只有替你当挡箭牌来回报了。”   在祝英台的怔愣中,梁山伯笑得如沐春风。   “你虽有妾,可要一直不娶妻,恐怕会让人生疑。你之前用‘断袖之癖’做借口不错,只是想找到配合你的人不容易,反正你我已经有了这样的传闻,我便替你掩饰你吧。”   他的声音在夜风中如大提琴般低沉。   想拨动的,却不知道是谁心底的那根弦。   “你不成亲,我不成亲。”   ***   祝英台纳妾的事情,在贵人如云的建康,实在是连个水花都溅不起。   但因为她纳妾时让江无畏穿了嫁衣、住了主院,竟也有人匿名向御史台检举,说她“婚宦无状”。   御史台也负责纠正百官言行,如果有宠妻灭妾的,便属于德操问题,祝英台连妻都没有,宠爱一个妾室到这个地步,要是御史台较真点,说不定真要倒霉。   然而祝英台如今在御史台里也算是“名人”,御史台里最年轻有为的御史裴山曾经和他传出过“绯闻”,于是看到这封匿名状的监察御史第一时间将这封信转给了梁山伯,然后将这个“八卦”传了出去。   御史台消息灵通,又负责弹劾,今天张家打了李家,明天谁的后宅怎么失德,后天谁家欺男霸女,这个衙门可谓是全大梁八卦最多的地方,也是最容易传开八卦的地方。   听说祝英台纳的妾是个身段丰满的熟妇,迷得祝英台昏头涨脑啊!   听说祝英台为了这个妾一掷千金买了座院子,连里面的摆设也是珍贵异常,简直是金屋藏娇啊!   听说祝英台居然让这个妾住了主屋,还让下人们唤她“主人”啊!   听说祝英台为纳她弄了个家宴,还让她穿了嫁衣,结果喜宴到了一半就急不可耐去脱嫁衣了啊!   再看看我们的裴御史……   唔,眼中有血丝,应该是没睡好。   啧啧啧,还住在御史台里分下的廊舍,不过巴掌大的地方,别说院子了,估计都没那院子里的书房大!   可怜,看裴山那样子也不像是在下面的,现在祝英台这算不算给他带了绿帽子??   于是一时间,御史台上下再看这位“裴御史”,便满是同情之色。   梁山伯自然知道这些同僚在同情什么,不但没有“悲愤欲死”,反倒不为所动。他拿到那封匿名状,在后面批了个“外室女子,不类后院”,便轻飘飘把那状子驳了回去。   之后,施施然去接祝英台“下班”了。   没错,在御史台众人的眼中,大概是祝英台“纳妾”终于引起了梁山伯的危机感,再不似之前那样把他当成“地下恋人”,而是大大方方地开始交往起来。   因为祝英台现在住在东城为那妾买的宅邸,梁山伯竟然也没有再住“单位宿舍”,而是在那的不远处租了小院子,虽是租的,能在东城价格也不便宜,还请了一个中年妇人洒扫做饭。   每天清晨,梁山伯会先去祝家那外宅接了祝英台,然后一起去早市吃早饭,将人送去玄圃园;   到了傍晚,祝英台通常比梁山伯先下差,便先去东城有名的酒楼“醉中仙”寻一靠窗的地方坐了,等着他一起用晚饭。   “醉中仙”是马文才在东城新开的酒楼,里面的酒和菜中的材料都是祝英台弄出来的,而且奢侈到无论是雪糖砂糖都拿来做菜,一年四季还有冰镇水果和冷饮提供,是达官贵人最喜欢去尝鲜的地方,价格自然也很“高贵”。   旁人不知道祝英台和梁山伯在这里也有股份,还以为两人如今如胶似漆、花钱也如流水,有时候恰巧遇见御史台的同僚也来尝鲜,回去后还要劝梁山伯几句。   “祝英台出身上虞祝家庄,家中豪富,为个妾一掷千金也不会伤筋动骨,你虽出身裴家、可就是个庶子,家中不会任着你乱花钱,你在御史台的俸禄也一年不过三千石,就算上衙门里的补贴也没有多少,这么花钱,以后怕是要无以为继。”   劝他的同僚苦口婆心。   “若是个女子也就算了,花费了好歹还有成家立业的想头。可祝英台和你都是男人,不过为了一时欢愉,何苦如此不顾一切?”   梁山伯每每听到这样的劝说,不但不觉得羞惭,反倒觉得心中愉悦。   有时候别人说的急了点,他便做出一副情根深种的样子,落寞地回一句:   “我命都可以给她,又何况是这些身外之物?”   如此直白的爱意,倒是让劝说的人被羞的一张大红脸回去。   对于祝英台来说,一开始还是有点不太自在的。   这种早上一起出门“上班”,晚上一起“下班”下馆子吃饭的日子,乍一看像是两个搭伙的好基友,再一想却更像是现代的那种新婚夫妻。   只是自从几位同窗入了京以后,马文才常常忙得不见人影,梁山伯还未在御史台崭露头角时一直在外查案,傅歧是金部郎平时在内城,平日里能凑齐了都休沐聚一聚极难,所以说起来,爱热闹的祝英台,其实过得有点寂寞。   更别说众人都还有家可回,有人可用,她为了掩饰女子的身份,在京中一直寄宿在裴家客店里,打扫和杂务都是客店里的小厮在做,一年到头年节也不会“回归故里”,颇有些凄清。   正因为如此,梁山伯这段时日接来送往、又约好一起休沐四处游玩的诱惑,实在让祝英台难以抵抗。   况且原本还尝试着“献身”的江无畏,在好几次看到梁祝二人亲热的回府后,终于也打消了“望门”的念头,开始一心一意地享受起她的“富贵闲人”生活,只是依然热衷于调戏祝英台,却不在提“床笫之欢”的事了。   再一想梁山伯也是无亲无故,单独一个人在京里,节假日既没地方可去、也没亲人相守,这么一想,越发心软,那点点不自在也就抛之脑后。   没过多久,祝英台和梁山伯“断袖”之事已经成了不是秘密的秘密,御史台里见怪不怪,连这八卦都懒得再聊了。   左右看不到什么争风吃醋、那妾室似乎一点都不介意,梁山伯也不介意,想着祝英台“左拥右抱”、“上下逢源”,不由得叹一声:   ——人生赢家啊!   可怜的马爸爸并不知道自家养的大白菜就快要被人用温水一点点烫熟了,他一回了京,就在如今诡异的朝堂氛围中谋求机会,又要兼顾内外,就算知道梁山伯和祝英台如今同进同出,估计也没时间去管。   更何况,大半年没有消息的花夭,信守诺言,送来了马文才最需要的人。   北魏名将杨大眼的遗腹子杨白华,南逃梁国。 第375章 雄风大展   杨大眼是北魏的名将, 也是数百年来魏国最骁勇的勇将之一。他出身氐族豪酋之家,后来被选做军主, 主掌一军,开始了南朝军队几十年的噩梦。   萧宏当年大败京口的那场战争,杨大眼便是率先锋军的主将。   杨白华其实早有南逃之意, 只是时机一直不能允许,所以忍耐至今。   那临川王萧宏曾因杨大眼而大败, 连“萧娘”这个外号都是杨大眼起的,他又从好友花夭那里听说萧宏在梁国权势滔天、儿子连兰陵公主都敢染指, 怕过去后因此受到迫害, 忍耐了许久。   只是那胡太后越来越荒淫无耻,不但日日限制他不得出宫, 还派了贴身婢女监视他的一言一行, 连如厕都要跟着, 他在洛阳时, 无论要去哪里,都会有人窃窃私语,说他如何靠肉体贪图富贵。   还有猥琐者,处处宣扬他的“能力”如何如何超群, 在后宫中如何醉生梦死, 更有甚者在聚会的场合询问其妻闺房之事,使得他的妻子不堪其辱, 最终和他和离, 让他年纪轻轻便孑然一身。   鬼知道他贪图什么富贵, 他父亲是魏国威震四方的将军,他的母亲元氏是杨大眼的继妻,出身魏国宗室,他继承了父亲的武勇、在仇池又有氐族的雄兵,根本不需要靠这样的方式为自己挣取什么荣华富贵。   如今萧宏已死,临川王府也失了势,好友花夭因为出使南方有了门路,他便费尽千辛万苦逃了出来。   因为“杨大眼之子”的名头,他一到南朝,便有人向朝廷上报,后面更是由梁**队一路送达建康。   “这么一听,这杨白华也挺可怜的。”   这不是遇到职场性骚扰了吗?还是一拒绝就家破人亡的那种。   祝英台作为理科生,并不知道后世那首有名的情诗《杨白华词》,只是觉得这胡太后也太可怕了点。   潜规则就算了,还要人家一个年纪轻轻的壮汉一天到晚在宫里伺候,有家归不得、进出都有人监视,越想越可怕。   还好花将军是女的,不是男人,否则说不得也难逃魔爪。   “但是他南逃到梁国,是不是就等于抛弃一切了?陛下会起用他作为将军吗?”   祝英台边啃着手里的鹅掌,边问梁山伯。   梁国不太重用南逃的武将,像是萧宝夤那样做到一方镇将的更是没有,更别说杨大眼还没来得及在北方扬名就被胡太后收入了后宫之中,光靠一个名将之子的名头,怕是没有什么机会在南方被重用。   这种事连祝英台都想得到,更别说梁山伯。   “吃到脸上了。”   梁山伯伸手拭去祝英台脸上莫须有的油腻,心中感受着那光滑的触感,仿佛在他指下停留不去,口中却在认真回答着她的问题。   “如果天下太平,杨白华自然是得不到重用的,但现在北方好像要‘变天’;了,杨白华说不定能等到他想要的时机。”   “时机?”   祝英台愣了。   “领军?”   “是,不过不是领我梁国之军。杨白华所在的杨家是清水氐人,族中驻扎仇池,尽有汉武都郡之地。每当中原出现动乱,势衰或分裂之际,杨氏即率氐、羌及部分汉人自保,待到和平时期、再投明主为君。当年杨家便是如此在魏国立足的。如果魏国内乱了,杨白华怕是要回仇池去。”   梁山伯知道祝英台在政治上没有什么敏感度,分析给她听:“如今魏国名义上的掌事者是元帝,但实际上是胡太后。杨白华如果现在回仇池,一纸诏书下来,为了他的族人,肯定还是要回到洛阳的。但如果魏国乱了,他回仇池便是保持杨家的传统,可以拒守西境,不听宣召,直到天下出现新的英主。”   “陛下未必看得上这支胡族混杂的军队,但北方如果真有乱的那么一天,西边如果不参与平叛,魏国就要乱上更久。朝中诸位大臣打的都是这个主意,所以才愿意接纳杨白华,说不得还要加赐什么‘武都将军’之类的官职。”   政治投资。   祝英台了然,心里对这个胡太后一定要潜规则的“奇男子”更加好奇了,于是伸头往窗外看去。   “怎么还没来?不是说今日进城吗?”   她和梁山伯一起约在今日休沐,就是为了等着看杨白华进城的热闹。为此还求了东宫几位主事,用了玄圃园的牌子,在这家必经之路的酒楼里定了一个二楼靠窗的雅间。   因为杨白华是杨大眼之子,萧衍为了宣扬梁国的“器量”,特意安排了礼部和内监今日迎接杨白华一行人入京。   杨白华的人马能一路逃离胡太后派出的追兵安全抵达梁国,不用说一个个都是骁勇善战之人,对于这样的勇士,萧衍即使不重用,也不会怠慢。   但是出于一种微妙的“比较”心理,萧衍也不想这群魏国人进城时太风光,所以他特地将牛首山大营的白袍骑拉了出来,负责护送他们入城。   因为“**”的盛事,白袍骑现在可谓是兵强马壮。有花夭留下的训练骑兵的手册,又有重利的诱惑,白袍骑的骑兵一个个拼了命的训练,想要有上场的机会,精气神早已经不可与之前同日而语。   跟不上进度的早已经被淘汰,留下来的都是精锐,再加上马是宝马、兵器甲胄是萧衍赐下的那些临川王府的“宝物”,不说别的,光以“门面”来说,白袍骑绝对不会堕了梁国骑兵的名头。   原本白袍军护送杨白华入城该是由主帅陈庆之率队前往的,但杨白华是年轻人,听说又年轻俊美、身强体壮,萧衍担心人到中年又孱弱的陈庆之压不住场,便让参军马文才换了一身戎装,清早领军先行在城门外列阵等候。   祝英台原本就对杨白华感兴趣,再加上难得见到马文才穿戎装,便撺掇着梁山伯今日也休沐,跟她来看杨白华进城。   杨白华在北方受到迫害之事,在魏国并不是秘闻,可在南边还没有多少风声,梁山伯身居要职知道的多些,马文才有花夭和皇帝那边的消息,自然也知道。   可大多数百姓并不知道这位“杨大眼的儿子”是为什么南逃梁国的,只是想来看看这位杨大眼的儿子是不是也和他爹一样眼大如牛。   没一会儿,房中的两人听到楼下人声沸腾,窗外有人大喊着“人来了”,便有专门负责维持秩序的白袍军拉起长绳,隔开道路两旁看热闹的百姓。   上次北魏使者入城时建康城万人空巷,各处都是拥挤不堪,使者差点没能进城,然而经过“**”的洗礼,京中百姓已经习惯了如何围观盛事,就连白袍军里专门负责杂物的杂兵都已经熟门熟路,扯绳子设障碍斥退行人一气呵成,虽然场面依然热闹,却毫无杂乱可言。   杨白华随着马文才一起入城时,见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不由得喟然而叹:   “听闻南朝是礼义之邦,即使是寻常百姓也彬彬有礼,如今一看,果然名不虚传。”   只要看这拥挤的人潮就知道来围观他入城的人有多少,能做到这样井然有序,并不是一朝一夕之功。   想到这么多人都是来看自己的,杨白华心中不由得涌上一股豪气,当即在马上挺起胸膛,微笑着向四周的百姓挥手示意,原本就健壮高大的身材,看起来更英挺了几分。   南方的审美好阴柔,但有一种魅力却早已经超脱了审美,那便是极致的男性之美。   杨白华英俊而富有刚毅气概的容貌暂且不表,因为大部分人离得远,看到的只是马上的一个身影。   然而那一个身影,也足以让无数人痴迷。   玄色的骑装勾勒出他健美的身体线条,因为宽阔的肩背而显得劲瘦的腰上系着牛皮的革带,悬在马腹两侧的双腿修长有力,正随着马匹前进的动作轻轻摆动。   他穿着一双在南方极少见到的长靴,靴后还有马刺,连马背上都覆着紫色的披盖,上面绣着杨氏一族的白马图腾,骑的也是一匹白马。   许多来离得近的女子看到杨白华的脸,再看看他的腰、他的腿,那欢呼之声越发热烈,连手中的帕子都掷了出去。   “啊啊啊杨将军威武,马侍郎俊美,这让人如何去选!”   一个女子激动不已,挽着女伴的手不住跺脚。   “这可愁煞人了!”   跟在杨白华身边的马文才也算是千里挑一的美男子,虽不及杨白华高大健美,却因之前与魏人“赛马”一事早已扬名,在京中也有许多追求者,按祝英台的话来说,是“马粉”。   他虽是参军,但平日里在牛首山大营见到时大多还是身穿朝服,这是他第一次全身披挂在众人面前出现,自又是一番动人气质,惹的女子们尖叫连连。   “杨将军风姿飒爽,让马某自愧不如啊。”   马文才侧脸避过一个掷过来的木瓜,笑着打趣,“希望陛下给将军安排个清静点的居所,否则寻常护院,怕是防不住这么多要爬墙的人。”   杨白华眼疾手快的接过那个木瓜,闻言忍不住苦笑。   “马兄何必笑话我,旁人不知道我南投的原因,你难道不知?我现在畏女人如虎,恨不得立刻投入军中,再也见不到这么多女子才好。”   他和花夭是好友,自然知道马文才的事,见到梁国派马文才来迎接他,还为此庆幸了好一阵子。   这马文才待人接物滴水不漏,又善于交际,杨白华在魏国被各种挤兑的时间太长了,现在俨然已经将马文才当成了自己在南边的好友。   更何况他一看到马文才座下那匹大宛宝马,立刻就明白了“好哥们”花夭的情意,更是将他当成自己人看。   “更何况,依我看,我觉得这京中女子,似乎对你比对我兴趣更大些。”   杨白华看了眼手中的木瓜,见刻着“马郎”二子,突然大笑起来,将那木瓜递给了马文才。   “不信你看。”   马文才见到了那两个字,顿时也露出头疼的表情,显然是不愿消受这样的美人恩的。   于是感同身受的杨白华心中对他又亲近了几分。   两人的队伍已经行进到这间酒楼的楼下,祝英台在梁山伯面前素来也不怎么注意形象,撅着屁股扒在窗沿就往外看。   她眼睛好,这里又离得近,果然见到那骑在马上的是身材比例完美到堪比男模的美男子,更难得的是居然是“硬汉”型的,条顺颜好气质佳,顿时激动的一拍桌子。   “靠,总算见到一个有男人味的了!”   不是她说,这南朝的男人忒太么没劲了,就算是阳刚型的也非要扮成斯文有礼的样子,她当初喜欢上花夭就是因为她身上有那种英挺的帅气,现在这个更是浑身撒发着荷尔蒙的气息,简直恨不得让她想照几张硬照给后世的姐妹们分享一番。   她这心理大约就跟后世看电视看到了合眼缘的男明星。   一激动之下,祝英台就想和其他女子一样表达下自己的“粉丝之情”,顺手抄起桌上刚上的瓜果,就想往楼下倒。   一旁的梁山伯看到她这样心已经凉了半截,再见人家只是掷果子她根本就是整盘倒,吓得赶紧伸手去拦。   祝英台端着盘子已经举起来了,和杨白华一起行到酒楼之下的马文才却似有所感抬起头,恰巧见到祝英台举着果盘站在窗口,眉头不由得一蹙。   这一蹙,祝英台下意识眼观鼻鼻观心,把盘子放在了窗沿上,面无表情地拿起一个频果开始啃。   嗯,苹果什么很好吃,她就是想看着美色吃苹果,才不是要丢果子。   马文才瞪了她一眼,收回目光,继续和杨白华介绍等会入宫的注意事项。   “我端着吧,小心掉下去砸到人。”   梁山伯在一旁从头看到尾,心里又是酸,又是气,又是好笑,最终哭笑不得地接过了她手中的盘子,替她端着,让她能够边吃边看。   原来祝英台喜欢这样的男子?   他肩膀也算宽阔,身高也有八尺,不知道现在练一练,会不会看起来更健壮点?   想到马文才从小习武也没有练得那般肌肉虬结,梁山伯又犯起了愁,想来能锻炼成那样的身材,必定是有什么家传的秘诀。   难不成要去和那杨白华结交结交,看看能不能请教健美的法子?   这边梁山伯默默发愁,酒楼对面也来看热闹的御史台同僚又忍不住为这位痴心人抹一把泪。   刚刚那一幕别人没看到,他们却看的清清楚楚。梁山伯一直放在手心里疼的祝小郎君,刚刚可是想和那些疯狂的女子一样往下面掷瓜果的。   啧啧,有这么个花心的对象,裴御史也真是不容易。 第376章 复仇女神   杨白华的“南逃”, 即使在魏国, 也是一件大事。   在魏国的历史里,还从未有任何一位太子的生母活到当“太后”, 所以即使是魏国,也不知道该如何把握太后权柄的那个尺度。   鲜卑人又有母系残留, 女性地位极高,这么多年来,不但鲜卑人汉化了,汉人也鲜卑化了,这导致胡太后得了势后, 开始肖想更多不属于她的东西。   除了杨白华外, 元魏的宗亲也有许多受到过她的骚扰。   拓跋家族有许多出名的美男子,当今皇帝的王叔清河王、还有其他几位宗室, 因为长相出众又颇有武勇, 都曾被胡太后看上, 甚至还有上朝路上被袭击, 最后捆到后宫里去的。   对于这位胡太后,整个洛阳城里的人是又恨又怕, 又惧又怒,怨气颇深, 再加上她断绝了大部分武将的晋升之路,导致连洛阳的府兵和禁卫军都对她有很大的意见。   杨白华能逃跑, 绝不是他一个人能做到的, 有些人同情他的遭遇, 更多的人是想要寻一个时机,于是杨白华在里外接应下,终于是“跑”了。   “算算时间,杨白华现在应该到了梁国了。”   一身甲胄的花夭扶着腰上的佩剑磐石,“也不知道有没有见到马文才,我们派去的人有没有和他碰上面。”   “主公放心,派出去的都是机灵的小伙子,不会出什么差池的。”   陈思面色沉重,并不如花夭那般随意。   “放轻松点,如今拼死一搏,能诛杀那奸邪、救出陛下最好,如果救不了,大不了咱们亡命天涯,投奔六镇去,以我之能,也许不能取敌将首级如探囊取物,可保我们几人离京却是不难。”   花夭拍了拍家将陈思的肩膀。   一旁的阿单正在磨刀,他向来是花夭说什么是什么的性格。   当初花夭抛弃使团回到魏国时,自然是引起不少人的震怒,甚至认为她是叛国。但她本就是元澄的家将,效忠的是拓跋晃一支的王族而不是朝廷,如今元澄身死,她要回来祭拜,谁也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指责她。   再加上杨白华和花夭是好友,那段时间杨白华难得低声下气在胡太后身边说花夭的好话,这件事就被压了下去。   回到任城王府的花夭从昔日的同僚那里得知了主公的死因。   任城王死于中毒,毒是来自与西域的一种矿石,而在京中会炼制这种毒药的只有一个来自西域的胡僧,名为“蜜多”。   但这位蜜多僧人并不会毒害元澄,因为他是元澄放在小皇帝身边传递消息的心腹,他擅长数国语言,元澄也是一样,平日里他们来往书信用的都是吐火罗文,小皇子也因此能和任城王取得联系,在宫外有一些自己的布置。   如今任城王死了,蜜多也受到了猜疑,皇帝不会再重用这位僧人了,又失了任城王的庇护,可谓是内外交困。   而得到最大利益的,是另一位宗室王爷元叉。他曾和胡太后有染,又娶了胡太后的妹妹为妻,深受胡太后重用,又统领着禁军。   只是他权欲熏心,自我膨胀,施奸用诈,很快就受到了任城王和清河王的排挤,后来清河王被太后派人虏到宫中,元叉妒恨交加,用计诬告清河王要谋反,逼得胡太后杀了他。   任城王被毒害后,他更是趁机把持了宫中内外,将胡太后和皇帝都幽禁在宫中,开始把持魏国政权。   自元澄死后,花夭其实就想远离洛阳,不再管这些达官贵人的权利争斗,然而现在知道元澄之死可能和元叉有关,她便不能轻易善了了。   不手刃仇人,她又怎么配为任城王的家将?   于是当高阳王元雍找上她时,花夭没有怎么犹豫,就答应了他的请求。   胡太后虽然被幽禁在宫中,但皇帝被她庇护,多的是愿意救人的臣子,胡太后自己平日里也笼络了不少人,在宫内外都有人手。   如今是元叉幽禁了胡太后,胡太后又拿小皇帝做人质,元叉虽然把持朝政,却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逼死皇帝,禁卫军愿意听他的命令幽禁“妖后”,却不会对皇帝下手,于是三方成了一种僵局。   杨白华“逃离”魏国就是计策中的第一环,杨白华逃了,最关切的就是胡太后,果然不出所料,胡太后派出了自己能动用的大批人手去追捕杨白华,宫中守卫胡太后母子的势力空虚,这就让元叉以为终于找到了动手的机会。   元叉准备今夜起事,以为自己能“清君侧、除妖后”,却不知高阳王早就秘密派人联系了各方人马,也要置元叉与死地。   花夭他们厉兵秣马藏在洛阳城中直到半夜,才终于听到了宫城方向传出来的嘈杂喝叫声。   “元叉的人动手了。”   陈思仿佛陡然清醒,拔出兵刃。   “主公,此时不出,更待何时?”   说话间,内城中高阳王府、城阳王府、任城王府中陆陆续续走出数百甲士,虽人数众多,却秩序井然,显然皆是上过阵的精锐士卒。   没一会儿,正门大开,从高阳王府中走出更多膀大腰圆的力士,肩上扛着坚固的木梯,跟在披甲执戟的甲士身后。   花夭立于任城王府门口,在她的身后,曾是元澄最精锐的亲卫。元澄死后,他们负责保护世子元彝,如今要为主公报仇,不必花夭请求,元彝便派出了这些亲卫供她驱驰。   其余甲士,有的是清河王曾经的亲卫故交、有的是其他几位宗室家的家将,甚至还有想要为朝中肃清邪气的义人。   这些人早已经将生死置之于度外,由花夭统领着,径直向着元叉的王府而去。   花夭连城池都攻过,更何况这么一座小小的王府。她镇定地先指挥了人把守了四门,然后才命令力士架上木梯,带头翻入墙中。   元叉已经抽调了人手入宫去抢皇帝,府上着实空虚,只让人关闭了四门,不听到外面自己人的声音不许开门。   花夭武艺超群,当先跳进去,恰巧正遇到家丁巡逻 ,她从墙头跃下,一个照面已经斩杀了一人。   听到里面有打斗之声,花夭带去的任城王府精锐纷纷也跟着跃入墙中,没一会儿已经砍杀了大半闻讯赶来的家丁护院之流。   人群之中,花夭一人当先,可谓是人来杀神,佛来杀佛,元叉逼民为奴、卖官鬻爵,本就不是什么好人,家中蓄养的门客护院也大多是为非作歹之徒,花夭下起手来毫不留情,仿佛煞神。   京中有不少人认识花夭那把磐石剑,见到夜幕中煞神临世般的花夭,纷纷惊叫起来:   “花夭,你这不男不女的东西,竟敢在大元帅府中造次!”   花夭一剑扫落了吼叫者的脑袋,抖落剑上的血滴,不屑道:   “我只认主公这一个大元帅,他元叉哪里来的脸,连洛阳城门怕是都没出过,好意思说自己是什么大帅?!”   元叉府上杀声震天,但因为他平日多行不义,紧邻两旁的人家听见也恍若未闻,再加上他今夜密谋“逼宫”,府中四门紧闭,其他人也听不出里面情况到底如何,这一场杀戮,直到一个时辰后才结束。   元叉欲行“大事”,却怕死惜身,今日禁卫军去“救”小皇帝,他并没有亲自领军,但他的亲弟元爪、以及平日里一起作恶的诸多心腹臣子都在他府上,正兴奋地讨论着“救”回皇帝后,该如何挟天子以令诸侯,到达更高的高度。   只可惜这样的兴奋没有维持多久,就被府外进了歹人的通传打破,等他们带着人马匆匆出去,就碰上了一路杀入内院的花夭及其甲士,当即如土鸡瓦狗一般,被绑了个严严实实。   花夭原本想要一剑砍了元叉为任城王报仇,却被高阳王拦住。   “我们这里已经成功,宫中陛下情况还不知如何。如果元叉的旧部从太后那里迎出了陛下,我们有元叉在手,便可让他们投鼠忌器。”   高阳王显然更在意皇帝的安危。   “待陛下被救出,元叉要杀要剐,尽归你们。”   他是朝中太师,又是司州牧,掌管律令,在宗室之中德高望重,就算是任城王在世时也对他颇为尊敬,花夭虽然觉得有些不甘,但她毕竟是魏国臣子,便收了剑。   “元叉,暂且留你一命。”   她面目冷酷,眼中却有复仇之火在熊熊燃烧。   “待陛下平安,我便送你去见主公。”   ***   洛阳城中翻天覆地之时,作为北魏朝廷争斗的关键人物杨白华,却已经在千里之外的建康城里接受着马文才的饮宴。   “这次我能成功出逃,多亏了花将军及其她派来的怀朔子弟。”   杨白华目光从身后四个健壮的中年人身上扫过,又对马文才指了指:“这四人即使在怀朔也赫赫有名,人称‘怀朔四虎’,听花将军说马兄你需要骑射教头,便以保护我的名义派来,任你调遣。”   “谢马郎君赐糖方之恩,我们从花将军那听说了,马郎君愿意帮我等弃子养家糊口,对我怀朔有大恩。”   几个大汉说话还带着北地口音,表情却朴实诚恳。   “那糖大家都看了,是好东西,想来能养活不少人。”   花将军说了,这马文才是个一天就能帮她赚下百金的财神爷。   他们这群中年光棍能不能娶到媳妇,就靠他了! 第377章 斗转星移   裴家的邬堡在海边, 以往他们走私, 走的便是海路。   这时代的船不似后世, 木船在海上一旦有了大浪便会翻船, 所以每年也只有几个月风平浪静的时候,能在内海里来去,做这种“生意”。   与魏国走私货物, 获利极巨。   南方的糖、甘蔗以及各种稀罕物件在北方十分受欢迎,而来自西域的珠宝、香料和奇珍异货只有在魏国能够买到,至于珍贵的人参、熊胆等药材,也皆是北方才能出产。   裴家在魏国并没有多大的势力,北方的游侠儿也没有那么买裴公的帐, 是以裴家在魏国境内的活动, 多是以小规模的走私为主, 从不肯和别人合作, 怕的就是别人得到了门路便黑吃黑,将他们一脚踹开。   马文才愿意帮花夭, 也是看在花夭有一批现成的人马,而且花夭武艺高强, 性子却直率单纯, 并不是奸猾之人, 六镇的情况他也知道, 若是有能发家致富的法子, 那些怀朔子弟必定是靠得住的。   于私来说, 他也有私心。   裴公实力强、手段厉害, 可他的儿孙都是平庸之辈,裴公在世时,他还能力排众议得到支持,裴公若要哪一天去了,他得保证谁也没办法将他一脚踢开。   魏国的“人”,必须牢牢控制在他的手里。   是以杨白华带来的人,马文才都一直厚待着,不但开出了不菲的佣金,也给他们安排了住处和洒扫的仆人,这些人善于骑射、又曾是六镇军中的百夫长,最会训练骑兵,正是马文才缺少的人。   杨白华到了建康,正如之前梁山伯所推测的,并没有得到重用。   萧衍看不上这种被女人逼得如丧家之犬般奔逃的“将军”,杨白华也不会将自己南逃是为了“调虎离山”的事情说出来,于是到最后也就只封了个“武都将军”的虚职。   南梁本就不重视武将,他在魏国是一等一的英雄,是氐族豪酋之子,到了南方就是个被女人“欺负”的可怜蛋,原本该满腔激愤之情,好在杨白华本就是个乐天开朗的性子,否则也不会在那样恶劣的环境下还能逃出来,所以虽然隐隐被梁国人排挤了,却依然能自得其乐。   “我走的时候花夭就说啦,若是我在建康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就来找马兄帮忙。”   杨白华一副“哥两好”的样子撑在马文才身上,“听说你很会赚钱,我这抛家弃业的来了建康,你们的皇帝又这么小气,连点金银都不赏,我落脚之地都没有,你可有什么法子?”   相处几天,马文才也明白了这杨白华的性格,,他觉得此人和傅歧一定能好好相处,又觉得两人要碰在一起肯定让他更头疼,不由得揉了揉额角,苦笑道:   “那花夭到底跟你们说了什么,一个两个都是这样,你一个堂堂豪酋之子,南下竟不带细软吗?”   “我逃出来的时候连匹马都没有,连奔两百里把鞋都走穿了才离了那妖妇的魔爪,哪里带得了什么细软!”   他嘻嘻笑着,“不过我走之前已经托花夭帮我送了信,几月内仇池那边的家人定会寻来,要不你借我点钱,到时候我还你啊?”   杨白华身材高大,靠在马文才身上说话时没个正行,远远地看去,马文才好似被人强迫着仰头一般,说不出的暧昧。   杨白华只听得有人倒吸凉气的声音,抬头一看,在门边见到一个身材娇小的少年,正瞪大了眼睛看他们。   怔愣间,又有一身材颀长的男子跟着少年进了院门,见到马文才仰着头和那人说话,也是一愣。   马文才这才发现是两个好友来了,指了指来人,对杨白华介绍说:“这是我的两位好友,东宫的书令史祝英台、御史台御史裴山。”   他又指了指杨白华,还没说话,就见祝英台兴奋地抢先回答:“马文才你不必介绍了,我知道他是杨白华,他进城时我看到了!”   她性格跳脱热情,杨白华先是有些羞窘,而后却又高兴起来。   他在没有被胡太后“蹂躏”之前,也曾是洛阳城有名的纨绔子,身边的好友多是这般爽快之人,往日里一起斗鸡走狗好不快活,现在祝英台这样,他倒生出些熟悉。   “不要胡闹,要喊杨将军。”   马文才想起她那时捧着一盆瓜果要往人家头上倒的事情,大感头痛,瞪了她一眼。   这祝英台怎么总是对这样粗野之人有好感?之前是花夭,现在是杨白华,两个一个是女子没办法娶女人,一个如今畏女如虎,都不是什么好归宿。   再想到后院里还有个真正的母老虎江无畏,马文才更心塞了,连训斥都没了几分力气。   “得了吧,我这算是什么将军,手底下连只狗都没有。”   杨白华自嘲地摆摆手,又转过头去磨马文才,“你看,我现在真的不趁手,看在你我与花夭都是知交的份上……”   “你要借钱?”   祝英台眼睛亮亮的,“你和花夭是好朋友啊?你要借多少,我有钱啊!”   梁山伯看了祝英台一眼,突然插话。   “借钱总是要还的,不如想些法子赚钱比较快。就不知杨将军的骑术如何?”   “你是想让他赛马?”   马文才立刻明白了过来。   杨白华毕竟来建康没几日,听得满头雾水,经由梁山伯和马文才解释后,才知道建康居然有个**这样的东西。   “马场里平日也有私下的赌局,只是建康城里有马的人家就那么多,骑手也都互相认识,比来比去都是那样,渐渐的赌局就少了。杨将军那日进城如此风光,想来京中不少公子早有不忿之情,到时候稍微挑拨一二,必有图新鲜的向杨将军提出赌约。”   梁山伯笑着说,“虽不知杨将军骑术如何,但赢有赢的赌法,输有输的输法,若是我们坐庄,便没有输钱的道理,就不知杨将军意下如何。”   杨白华如果是个自持身份的人,就不会靠这个赚钱。   但想来他都能来磨马文才借钱,应该也不是个正经严肃之人。   果不其然,杨白华听完就哈哈大笑起来。   “我听说刘陀罗把他的金龙输给马兄了?刘陀罗最爱赌马,我在洛阳的马厩里还有两匹好马,都是昔日他输给我的,你说我骑术如何?”   显然是对骑术十分自信。   马文才难得见梁山伯这般为人谋划,疑惑地看向他,却见他对着自己使了个眼色,便没有提出反对。   “我是白袍骑的参军,现在牛首山大营的马场我还算说得上话,如果杨兄有意,那此事我来安排。赛马获利倒是快,若是杨兄愿意,这个月**我也可以为你留个骑手的位置……”   他笑了笑,有意捧人。   “……也好让我的儿郎们看看什么是差距。”   杨白华嘴里称着“不敢”,脸上却已经有了自得的表情,临走时与梁山伯、马文才已经“称兄道弟”。   出门时更是在祝英台头上虎摸了一把。   “小兄弟看起来年纪不大,你的钱还是留着买糖吃吧,哈哈哈哈。”   他确实是一等一的帅哥,站在马文才身边时,马文才比他矮了大半个头,待到了祝英台身边时,祝英台甚至只能到他的胸膛位置。   杨白华这一下虎摸,顿时将她逗了个面红耳赤。   一看到祝英台脸红,马文才和梁山伯心里都是咯噔一下,连忙岔开话题。   “你们来干什么?”   “马兄,北方有变,对杨白华不必刻意交好。”   两人异口同声后,又皆是一愣。   “北方有变,怎么回事?”   马文才自从得了怀朔五虎后,便将心思放在了白袍军上,消息反倒没有梁山伯灵通了。   “之前听闻魏国的太后和皇帝被权臣幽禁在宫中,朝中有奸臣作乱,所以魏国使团迟迟没有归国。这几日魏国那位北海王大概是从国中得到了信件,说是幽禁皇帝的乱臣贼子已经伏诛,皇帝也已经临朝,便又上书催促归国之事。”   这一群魏国人在京中已经留了大半年,此次是第一次正式上书要求归国,想来魏国国内的局势稳定下来了。   但这对于梁国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   马文才如今着眼不在魏国,得了这个消息也只是记在了心里,相比较之下,他更担心白袍骑可能马上就要护送魏使回洛阳。   祝英台来,却不是为了魏国的事。   “马文才,东宫也出事了。”   她在玄圃园当文书,园中任职之人都与东宫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有时会得到一些意外的消息。   只是她平日里对这些不感兴趣,所以不会刻意去打探什么。但也因为这一点,别人对她也就越发没有防备,使她知道的更多。   “我听说陛下罚了太子的生母丁妃娘娘,太子和三皇子为了此事,从昨夜起就一直跪在披香殿外。”   她听说时也吓了一跳,毕竟皇帝重情,平日里怎么对儿子们所有人都是知道的。   “清早太子妃也入宫去了,说是去为丁妃娘娘侍疾……” 第378章 宫中惊魂   萧衍对于自己的孩子们有多宠爱, 全天下人都知道。   几个皇子虽然领着各地的州牧或刺史之职, 可已经成年却没有去封地,而且还能自由出入宫中, 皇帝对他们也没有什么忌惮。   太子的东宫官员更是他早早就一手挑好的, 可谓是朝中的第二套班底, 哪怕萧衍哪天龙御归天了,萧统登基、也不会有任何动荡。   永兴公主那般大逆不道,萧衍也只是命人将她看管起来,平日里吃穿用度和皇帝是一样的规格, 就这样萧衍还怕别人怠慢了这个女儿。   相比较之下, 他对于自己的“妾室”们, 倒像是为了完成传宗接代的任务似的, 并不怎么重视。   他自四十岁后就没再有过儿女,信佛后甚至连后宫也不进了。   如今后宫里女子也不多, 除了一开始就跟着他的丁妃,其余女子身份都不高, 而且长相、年纪都不一样,根本看不出皇帝有什么喜好。   也没办法投其所好。   如今的后宫是丁妃管着的,她为皇帝生了太子和三皇子,又是从郗皇后在世时就跟着的老人,可以说是“无冕之后”,而且她也确实是个本份又老实的人, 郗皇后在世时逆来顺受, 郗皇后走后也是对所有人不偏不倚, 即使儿子被立为太子,也从来没摆过任何一次未来太后的架子。   至于后宫里那四五个妃嫔,虽然没人能越过她去,但也都过的富贵闲适,从来没有被刁难过什么。   就这么一个温良贤淑、从未出过错误的妃子,却还在病中时,就被怒不可遏的皇帝责罚了。   不仅如此,皇帝还命人断了她的医药,明显是想要她自生自灭了。   这些事情别人不知道,身处太医署的徐之敬却是清清楚楚,而且作为太医院里最近最名声煊赫的太医,丁妃在被停药后没多久,太子和三皇子就悄悄私下来了这里,想要将他扮成小太监混进后宫,悄悄为她母亲看病。   谁料他被两个皇子带着,还没进披香殿的后殿、见到丁妃,就碰到了闻讯赶来的皇帝。   皇帝当然是认识这个“天子门生”的,两个皇子怕事情暴露,更怕母亲没有了医治的指望,在皇帝一进殿就把徐之敬藏到了屏风之后,一声不吭地接下了父亲的所有责骂。   徐之敬身为太医,从到头尾都是身不由己。无论是皇子,还是太子或三皇子,他都无法违抗。   两个皇子既然将他藏了起来,还嘱咐他等皇帝走后就去给他们母亲看病,他也只能担心害怕的藏在屏风后面,等候着皇帝训斥完儿子回去。   结果,他就听到了不该听到的东西。   什么,郗皇后当年并不是因为丧子郁郁而终,而是丁妃趁着伺候饮食的机会给她下了药?   什么?那小皇子不是因为身体不好早夭的,而是丁妃制作的贴身衣物有问题?   什么?二皇子不是皇帝之子的传闻也是丁妃传出去的,吴贵人受到宠幸时就没有怀孕,什么有孕在身,从头到尾都是她自己的妄想?   徐之敬在屏风后听得牙齿直打架。   披香殿的丁妃受了罚,皇帝甚至将以前贴身伺候她的人都抓紧牢里了,他之前还奇怪皇帝为什么要发这么大的火,如今看来,这些人作为丁妃的心腹,必定是拉去受刑了。   他阴差阳错在这里听到了这么多皇室秘闻,皇帝不知道,太子和三皇子却是知道的,如今丁妃需要他治病,他命还能保住,等丁妃不需要他了,太子和三皇子怕是就要把他灭口了。   不,说不得皇帝一走,他就活不了了。   担心自己太过害怕被人发现,徐之敬用银针刺了自己一下,强打着精神在屏风后忍耐。   太子性子宽厚,连求情都是有理有据的,大概是思考过许久,一下子就抛出了许多疑点。   可惜在气头上的皇帝,根本没有心情听长篇大论。   三皇子则秉持着“爱撒娇的幼子”的人设,连哭带嚎,跪地喊冤屈,更是吵得皇帝越发恼怒。   徐之敬死死瞪着眼睛,等到皇帝终于骂到了没有力气,一颗心也提了起来。   这是要离开了吧?   他下意识地摸了下袖子里的药包,还有随身带的银针,思忖着自己迷翻了皇子能逃出去的几率有多少。   就在徐之敬已经要绝望时,却听见皇帝一声大吼。   “太子,你给我滚出去跪着!你以为你的储君之位是从哪里来的!佛念若还活着,佛念如果活着……”   萧衍不停低喃着这句话,随着萧纲不甘愿地“父皇”声,那边太子却像是什么都没说,就出去跪着了。   “父皇,太子之位又不是皇兄谋来的,皇兄有什么错!”   萧纲悲呼着。   “父皇要怨就连我一起怨吧,谁叫我们都活下来了!”   说罢,竟似也冲了出去,陪太子一起去跪着了。   徐之敬在屏风后,听见萧衍像是一只受伤的孤兽般低泣着,心中突然也有些不忍了。   只听来龙去脉,大约也能猜到发生了什么。   听说郗皇后当年和萧衍神仙眷侣一般,郗皇后的母亲是刘宋的公主,说起来萧衍还是高攀了,下嫁萧衍后,萧衍对郗皇后也是如珠如玉,只是“无子”就像是诅咒一般笼罩在他们的头顶,之后也成了他们噩梦的开始。   如果刚刚皇帝骂的话是真的,那这丁妃就真的是心机深沉之辈。   更别说以太子现在的声望,就算这件事是真的,皇帝也不能真将丁妃怎样了,说不得还要为她隐瞒,否则便对太子的声誉有损。   徐之敬出身医家,历朝历代都有徐家子弟在朝中太医署供职,这样的阴谋秘闻别人不知,徐之敬却是从小听过不少,如今又得知了这样的秘闻,第一反应想着的却是要去给小弟送信,想要将这件事告诉家里。   至少在下一位陛下登基之前,徐家是不要搅和到朝堂里了,这几位皇子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太子经过此事,说不得也要和皇帝有所芥蒂。   他边想边等,直到皇帝推门出去,继续在殿门前训起儿子,徐之敬才壮着胆子从屏风后爬出来。   后面便是丁妃的寝殿,即使重病,前面的争执这么大声,应该已经传到后面了。徐之敬想了想,一咬牙,径直往后殿而去。   丁妃听到动静睁开眼时,只看到床前站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穿着太监的衣服,却不是任何一个认识的,顿时瞪大了眼睛。   “你,你,你是谁……”   她的长相非常温良,可以看出太子那般温润的气质便来自于他的母亲,即使自己的寝宫中闯入了外人,她也没有太过失态。   正因为如此,徐之敬听说她做的那些事情就越发心惊。   “太子呢?”   她一边咳嗽一说话,便咳嗽连连,似乎连呼吸都很困难。   徐之敬看出她有肺疾,而且是旧疾,一边上前诊脉,一边小声地说明了自己的来意和身份。   太子和三皇子选了这时候带人来给她看病,披香殿里早就安排好了,丁妃虽然重病中,也模模糊糊知道两个儿子做什么,自是不疑有他,当即指着自己寝殿的一角,说道:   “那,咳咳,那是宫人送热水的角房,有,咳咳,一道门,咳咳,通往后面,你不要声张悄悄出去……”   徐之敬此时已经结束了诊脉,表情有些凝重。   丁妃是何等人物,一看就知道自己情况不好,苦笑着问:“还有多久?”   徐之敬看了眼前殿,不确定皇帝会不会突然来后面,匆匆回道:“如果精心伺候着,约莫还能坚持两三个月……”   可她现在这个样子,皇帝几乎是要看着她去死,怕是撑不到两三个月。   “会很痛苦吗?”   丁妃似是已经认命,只问这个。   “肺疾发展到最后,多是窒息而死。”   徐之敬已经没心思和她再做“临终关怀”了,“如果呼吸实在困难,娘娘不妨用些安眠的药。”   说罢,看清那角房的位置,连忙奔了过去。   房里没了人,外面的声音便越发清晰,丁妃的眼角划下两行热泪,脸上却没有任何悔恨或惧怕之意,只任眼泪在脸上流淌。   对于这位“夫君”,丁令光比天下任何人都了解他,包括郗徽。   在这种情况下,她再多活一日都是两个儿子的拖累。   ***   话说这边,徐之敬逃离了空空荡荡的披香殿,一出角房就心乱如麻。   他现在还穿着太监的服饰,可早上是跟着太子与三皇子来的,身上并没有出入宫中的宫牌,根本没办法正常出宫去。这里又是后宫,出现了一个形迹可疑的外男,会有什么下场,可想而知。   而且他才来宫中任职不久,根本就没来过后宫,就算离开了披香殿,他都不知道出去的路是哪一条。   太子和三皇子虽然被罚了跪,但迟早会明白发生了什么,他这时候在宫中乱走,正好给了两个皇子“灭口”的罪名。   徐之敬跌跌撞撞地从低等宫人干活的宫道出了披香殿,环顾四周,却觉得自己像是落入了深渊之中,前后左右都是一团黑暗,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他就这么遮遮藏藏在后宫里躲避了几个时辰,终于还是被人发现了。   就在此时,披香殿的方向好似乱了起来。   抓着他的宦官一脸疑惑地看着他身上东宫的监服,正准备喝问,就见着披香殿那边跑过来几个太监,一看便是皇帝身边的高品宦官,抓着徐之敬衣服的宦官手一松,立刻就要行礼。   徐之敬后背都是冷汗。   “太子身边的?之前派去金部传话的就是你吧,怎么还在这里磨蹭?害得奴婢们还要再跑一趟!”   那几个宦官看见徐之敬就一肚子火。   “丁妃薨了,披香殿等着要用东西呢,你不麻利点跑快点,在这里干什么!”   丁妃薨了?   明明几个时辰前才……   徐之敬愣住了,那表情看在几个宦官眼里就像像是心虚,之前抓着徐之敬的宦官吓了一跳,连忙挥手表示和他没关系。   好在现在有急事,几个宦官也没时间和他们再浪费时间,拖着徐之敬就一起往金部疾奔。   “什么?已经领着白麻和东西回去了?那之前……”   几个宦官回头一看,徐之敬已经没有了踪影。   “人呢?” 第379章 虚实之间   就在太子和三皇子焦头烂额之时, 二皇子所在的豫章王府里却是欢声笑语。   临川王倒了, 他的门客顿时如鸟兽散,然而大部分可用之人, 都归了萧综门下。   太子看不上这些人, 嫌他们品性低劣、手段狠辣, 然而萧综却丝毫没有这样的“清高”,他往日里和褚皇后这样的旧臣来往,又和萧宝夤这种人有合作,早就已经习惯了在暗地里行事, 也明白用人不看人品, 而看位置的道理。   这些门客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 可下了临川王的船, 这世上也没有多少船能比二皇子的更稳了。   加之他们是旧臣新附,更是有心要让萧综看到他们的本事, 好更重用他们,于是当朝中对二皇子身份的谣言一起, 这些人就将所有能用的手段都用了起来。   流言这种东西,向来是传的最快的,更让人糟心的是传播流言不需要什么证据,譬如说二皇子是前朝皇帝之子这种事,根本就是死无对证,总不能把萧宝卷的坟挖开来问是不是吧?   更别说萧综到底是不是怀胎八月就出生的, 除了能翻阅宫中旧卷的少数几人, 谁能证明?   所以这流言一出就直击要害, 根本就没有让人辟谣的机会。   东宫虽然做的隐秘,但毕竟和这些人比起来还算是“嫩”了点,这一查查到东宫头上,甚至查出是太子心腹徐勉的手笔,所有人就“呵呵”了。   豫章王府的门客们往日里跟着临川王,什么样的流言没见过?   他们的主子是个蠢货,不但自己做坏事,全建康的人做坏事都恨不得栽赃在临川王头上,他们早习惯了这种事情,谣言一起,他们根本不关注辟谣的事,而是苦心要制造一个更大的“谣言”。   东宫是吧?   后宫之事是吧?   后宫所有女人都扳不倒丁妃,那皇帝呢?那郗皇后呢?   丁妃是如何翻身的,别人不知道,临川王身边的旧人知道的却不少。   毕竟萧衍的父兄被萧宝卷杀了后,萧衍就把这个亲弟弟接到了自己的府里,像是养儿子一样养大的,郗皇后是他的长嫂,也少不得日日请安问候。   郗徽当年无子且善妒,所有被塞进萧衍后院的女人都没有沾过他身,后来不是自行求去、就是被安排着赐给底下人,只有这个丁令光死活不走,哪怕郗徽将她当做奴仆使唤,她每日都干着重重的活儿,依然也无怨无悔。   她声称自己若是回了家,迟早也是被家里人随便找个人嫁了,如同买卖一般,还不如留下来当个奴婢,伺候萧衍夫妻。   就这样,她成了萧衍后院里除了郗徽以外唯一的女人,也因为太过逆来顺受,最终降低了郗徽的戒心,成了郗徽身边的贴身侍人。   哪怕她顶着后院姬妾的名头,在那些年里,也就是个奴婢而已。   贴身侍人是吧?要伺候吃食吧?   听说郗皇后是在丁令光接近后那几年身体才不好的,有猫腻啊!   郗皇后的儿子生下来没多久就死了?   哪有那么凑巧的事,肯定是被害了啊!   二皇子是前朝皇帝的儿子?你当后宫女子承恩不需要检查身体啊,万一得病了怎么办?   肯定是有心之人传谣啊,你问谁传谣?谁得利谁传的!   东宫的人散布流言哪里有临川王府那些旧人厉害,而且他们深谙流言烂大街就没用了的道理,还做的虚虚实实,一开始并没有传出去。   临川王府的旧人里,有不少是曾经伺候过萧正德的,萧衍当年无子,萧正德就被抱养了几年,而这些人里恰巧有一个婆子是郗皇后赐下给萧正德的,曾经是伺候过郗皇后的旧人。   萧正德犯事后,这些奴婢也被驱赶了出去,很多过的穷困潦倒,这婆子家里的儿子好赌,于是便被设了局,一家老小的卖身契被攥在别人手里,又知道临川王府这些人的厉害,这婆子只能听从安排,去时任光禄大夫的丁建光那敲诈勒索。   敲诈的,便是当年丁令光在郗皇后饮食中下药的事情。   丁建光是太子的亲舅,丁妃了解萧衍的性格,自封为三夫人后从未为娘家谋过利,也没有和娘家来往密切,所以丁建光一直只有虚衔,没有实职。   这种敲诈无凭无据,丁建光肯定不会任她敲诈,但她说的太真实,连丁建光也不敢笃定没有,再加上丁妃和娘家不怎么来往,他也没办法立刻入宫去问,心中焦急之下,竟派人去杀那婆子。   这些人本就不是为了敲诈,而是等着丁建光中圈套,那婆子被追杀自然活不了了,但死之前已经知道可能有杀身之祸,便提前送了封书信入御史台,言之切切,甚至将当年丁妃如何买通她,代替自己做小皇子的衣服、如何给郗徽下药云云,说的详细无比。   她本来就是伺候郗皇后的旧人,当年郗皇后的喜好、生活习惯无比了解,这信只要萧衍一看到,就知道她确实是在郗皇后身边伺候过的,不会造假。   御史台收到信后,果然不敢擅专,连忙送去了宫中,萧衍果然震惊要求御史台暗中彻查此事,于是御史台查到了婆子的死,也查到了是丁建光的人下的手,现在死无对证,想要再彻查也没法往下查了。   有时候信任的崩塌就是一瞬间的事,根本无需证据。   萧衍的逆鳞是郗皇后,即便他现在富有天下,也无法遮掩他曾是个失去妻儿的鳏夫之实,而郗皇后和佛念的死,是他一直以来的痛苦和遗憾,也是让他无法逃避的自责。   在郗徽最需要他的那几年里,他在为了父兄复仇而征战,根本没有办法陪伴在她的身边。   萧衍一直以为是自己的疏忽和冷落让郗徽郁郁而终,他在妻子死后第三年才让当时伺候郗徽有功的侍婢丁令光怀了孩子,如今突然一切都是后者的算计,于是那封信,让他的疑心和恨意就犹如蔓延上参天大树的藤蔓,疯狂地生长了起来。   无论是不是真的,在萧衍心里,这些就是真的。   这是唯一能洗脱他心中“愧疚”的契机。   二皇子的反击,反击的漂亮又隐秘,甚至连东宫那群人都无法猜度到所谓的“真相”不过就是场谣言。   正因为丁妃并非如同表现出的那般纯良,即使连东宫里的属官得到消息,都不觉得这件事是诬告,甚至连太子萧统自己,内心都隐隐觉得以她母亲的城府和手段,说不定真做出过这些事情。   之后的“东窗事发”,便更显得顺理成章。   丁妃在后宫中能坐稳这么多年,当然不可能只靠儿子。她一个微末小官的女儿出身,却能在后宫中诞下三个皇子,当然也有无数手段。   这些事情,在她安坐后宫时不会被揭发出来,一旦皇帝要彻查她,她身边总不可能都是硬骨头,往日里调整饮食、安排构陷,传播二皇子流言的事情,就犹如滚雪球一般一桩桩攀扯出来,越滚越大。   直到雪崩。   “这位丁夫人说到底不过是女子,只知道用些后宅的手段,却不知道这些手段在前朝之争里,委实算不了什么。”   如今在萧综身边最得势的门客苗文宠,笑得肆意张狂。   “而后宅女子能够动用的人手太少,左右不过是身边之人,只要牵一发便能动全身,可谓到处都是破绽。”   萧综下首坐着的几个臣子也是心情舒畅,眼看着辛苦数月的布局终于收了线,终日打雁的终于被雁啄了眼,都是痛快。   而萧综眼里也有笑意,但他笑的不是别的,而是之前父皇心急如焚的解释。   在得知宫中有过那样的传闻、并且很有可能传到儿子耳中后,萧衍亲自去见了儿子,并且告知了他的身世。   当年他的母亲根本就没有受孕,只是月信不准,误以为有孕在身。她那时思念亡夫,夜夜在萧宝卷最爱的一棵柳树下哭泣,而他则思念亡妻,即使手诛了仇人也不能释怀。   约摸是这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心理,让他在柳树下幸了她。   他恨极了萧宝卷,留在后宫的萧宝卷嫔妃宫人都曾被诊过脉,有孕的早就被他斩草除根,吴美人根本不可能有孕还留在后宫里。   皇帝以为是丁妃故意传出这种流言,但萧综知道,这流言并不可能是空穴来风,毕竟他母亲确实是七八个月便生了他,而且也从未澄清过这样的传闻。   更何况从小他的母亲便告知他不是父皇的儿子。   结果只有可能是他母亲撒了谎,但如今他已经不在意这个了。   她为什么会撒谎,他会弄明白。   “东宫那边,肯定是焦头烂额。”   屋中之人快意无比。   “怕不止如此。”   屋角,一直不苟言笑的王府常侍梁话说道。   “丁令光隐忍而有野心,这样的人绝不会眼看着自己失败。这谣言一被做事,连太子和几位皇子也要被牵连,像她这样的心性,多半……”   他话音未落,门外就有管事大声通报。   “殿下,宫中传了话,丁夫人薨了。”   ***   丁令光自尽了。   她服下了剧毒,没有给自己任何机会。   因为皇帝的训斥和恼怒,太子和三皇子在门外足足跪了两个时辰,才得以进去探望生病的亲母,结果等到的,只有生母服毒而亡的身影。   接下来的时间里,整个宫中兵荒马乱,有去太医署找太医的,有去金部要准备灵堂的物品的,有去各个衙门商议后事的。   以往这些都是丁妃统管,如今她死了,后宫里群龙无主,天都像是塌了一半。   也是徐之敬好运,他那一番话让丁令光没有再挣扎,也给了他自己逃脱的机会。   到了金部,他问清了傅歧今日在部里办差,立刻便请了人带他过去。   待见到这位同窗好友,他也顾不得别的了,一把抓住他的手。   “傅歧,救我!” 第380章 眉目如画   金部负责京市、宫市等交易, 还有对百官、军镇、蕃客的赏赐, 以及供给宫人、王妃、官奴婢的衣服。   傅歧这个金部郎平日的工作类似于出纳,虽然繁杂,却并不劳累, 最多把宫中库存的旧布之类的东西贩售出去,因为建康令是他父亲, 也没人敢刁难他。   但今日却是他上任以来最忙的一天。   前阵子就传言丁妃旧疾犯了,只是恰巧遇到临川王那件事,太医都不在宫里,就拖了下来,没想到还没有多久,她就薨了。   她是后宫诸夫人之首,虽然不是皇后, 但薨了还是有许多仪制度的, 不但后宫里挂的彩幔都要换成白的,宫人奴婢的衣衫也得换上素服,还有来祭拜的百官夫人的祭服、灵堂上所需只用, 桩桩件件都是金部的职责范围之内。   偏生宫中很多年没有妃子薨逝,金部的储备根本不够,期间太子的人还来了两三次, 对那些粗麻素布完全看不上眼,非要金部里用最好的。   这时候要急着用, 只能在宫市和京市里立刻采买, 这立刻就要的事情, 即使是金部官员也不免焦头烂额。   以往这种事,傅歧都是委托马文才的旧部陈霸先去做的,他现在算是半个地头蛇,因为是油库司的管事,人脉也广,平日里傅歧急着要什么都是陈霸先去周转,这一次也一样。   趁着宫里宫外运转物资的机会,徐之敬藏在金部的厢车里,终于成功逃出了宫外。   “徐太医。”   负责接应的陈霸先警惕地看着四周,将徐之敬从厢车后部的夹层里扶出来。那地方狭小又闷热,藏了个人自然不太好受,徐之敬全身上下像是被水洗过一般,被扶出来的时候腿还有点软。   陈霸先为人谨慎,不该问的一句都不会多问,递给他一套金部计史的官服,示意他换上。   “太医署已经找了您两天了,听说太子、二皇子和三皇子的人现在都在找您,您这时候最好还是不要露面。”   毕竟最近他出入达官贵人家中治病,现在认识徐之敬的人不少。   徐之敬遭此一回,能呼吸到宫外的空气都觉得是如获新生,听闻之后感激涕零,“替我谢过马文才援手之情。”   “徐太医,马侍郎吩咐了,现在丁妃才薨,正是最慌乱的时候,让我先为您找一落脚之处。您可有什么打算?”   陈霸先也没狂妄到觉得自己的安排最妥帖,毕竟徐之敬出身豪族,说不得在京中人脉背景埋得更深。   去哪儿呢?   徐之敬犹豫了一会儿,就在陈霸先以为他没可去之处准备建议时,徐之敬却突然回答了:   “我在京中有一处产业,旁人并不知晓,劳烦你送我一程。”   陈霸先就知道这些大家族的子弟必有后手,连忙应下。   那徐之敬顿了顿,又说:“再劳烦陈使君,帮我给好友褚向送封信……”   “使君当不得,我不过是受马侍郎之托,算不得什么使君。”   陈霸先诚惶诚恐,又是一口应下。   “徐太医放心,您的信我一定送到。”   丁妃薨了,金部的车驾一天要来往宫内外十几趟,在两市出现也不显眼,陈霸先听闻了徐之敬说的地方,十分诧异地多看了他几眼,但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将他在新桥附近放下了,又携带了他在车上写的书信回去。   那新桥附近,在建康城里也算是繁华之地,只是这繁华却不是白天,而在晚上。   这里是秦淮歌舞之姬的画舫停靠之处,每到夜间,这些画舫便从新桥泊里出发,在秦淮河上游船,供恩客享受,说是**窟也不夸张。   陈霸先怎么也没想到徐之敬所说的产业是在这里,可再一想,也确实没有哪里比这里更适合当藏身之所了。   这些画舫并不是固定在此的,大部分妓子和鸨母都是租借的这些船只,船上人员流动复杂,游玩路线也不重复,甚至有恩客一住便是数月,谁也不会来这些船上查人。   更别说徐之敬的圈子里没人狎妓,怎么也不会想到这里来。   徐之敬遮遮掩掩到了一家挂着“芳”字旗号的画舫上,刚刚露面,便有打手肃容将他请了进去。   徐家如果只靠行医和家中的庄园,根本支撑不了家中子弟优渥的生活,所以徐家在京中也有不少产业。   明面上的自然是药铺和医馆,暗地里便是这种**。   自魏晋以来,士人多好五石散等助兴之物,这些药物配置困难、稍有不慎便会害人性命,起初只是一位徐家医者不忍游方道士害人配之赠与朋友,之后便有各方重金来求。   再后来,便也有求配房中助兴之物的,防止怀孕的,医治隐疾的药物,皆是私下求药,人不知鬼不觉。   后来便有徐家善于经营的子弟发现了其中的商机,药材再怎么赚钱,却没有这些来钱来的快,只是制作秘药对徐家名声有损,所以经营着这一块的家中子弟,往往都是经过考验的庶出子,不敢让徐家人沾上这个名声。   徐之敬被逐出家门后,家中怕他无以为生,暗地里便把这一块交给了他。所以要论身家,徐之敬即使已经脱离徐家,也依然能继续过着奢靡的日子,只不过他志不在此罢了。   要贩售秘药,最合适的场所便是十里秦淮的画舫之上,徐家每月月初会贩售一批成药,交易前绝不说明在哪一艘船上,只是在交易周期内在画舫上悬挂“芳”字幡旗,那挂着旗子的画舫,那几日便是暗地里被徐家征用了,要做“买卖”的。   徐之敬只身易服来了这,船上的徐家子弟自然知道出了事。再加上几位皇子这几日在找徐之敬不是什么秘密,立刻便有大管事迎了上来,询问此事。   “我在宫中出了点事,这几日买卖照旧,但是不要让闲杂人等到下面来。”   徐之敬问明了这次来的徐家刀兵,一听只有二十多人,心中有些担忧。   在徐家暗地里产业被暴露的危险和自身的安危之间,徐之敬选择了后者,只犹豫了片刻,便对大管事说:   “这几日若有异常或是人手不够,去长干里的裴家客店求助,你说‘天子门生’,那里的人便知道了。”   大管事讶异于他的慎重,肃然应下。   而后几天,因为丁妃薨了,秦淮河上也有眼色的低调了几天,没有再夜夜歌舞升平,只是在发现宫中并没有传出要禁市的消息,也没有禁止宴饮婚嫁,便知道皇帝没有追封丁妃为后的意思,这才又重新恢复了热闹。   新桥泊是鱼龙混杂之处,来寻欢的恩科有市井小民,更多的却是达官贵人,也是消息最灵通的地方,徐之敬打听了几天消息,心里也有了数。   萧衍有八子,丁妃生的便有三人,在后宫里虽无皇后之名,却一直管着后宫,如今她死了,按道理为了稳固东宫之位,理应将丁妃追封为后,如此一来东宫便占有嫡长之名,朝中内外也要持后丧之礼。   然而丁令光突然薨逝,皇帝不但并没有追封她为后,甚至还传出皇帝并不准备让她与百年后的自己葬与一处,命太子在自己的宁陵附近为她寻一处墓地,也只能附祭于小庙。   无论生前身后,萧衍只准备躺在郗皇后身侧,就连丁令光死了,也不愿意给她一个名分。   这种事说起来是帝后情深,可对东宫几位皇子来说,就是残忍了。   正因为如此,太子和皇帝第一次起了争执,似乎是为了享堂和墓地之事,原本性格宽厚孝顺的萧统第一次在朝堂上失了态。   与此同时,丁令光是因为曾经暗害郗皇后而畏罪服毒自尽的流言也渐渐传出宫外,最大的证据便是太医署的太医丞徐之敬被太子带走后下落不明,外界皆称徐之敬已经因为此事而被灭口,只有徐之敬曾经的几位好友马文才、祝英台与褚向等人还在积极奔走,多方打探徐之敬的消息。   听闻褚向多次拜访东宫和三皇子府上,希望能得知徐之敬的下落,皆被心情大坏的皇子命人赶了出去。   徐之敬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几位皇子应当更没有心思去管他,但依然不敢放松警惕,每日里只在舱房中配药,绝不踏上画舫甲板半步。   就这般又过了数日,某一日月黑风高,“芳”字画舫上来了一位“贵客”,由大管事亲自引进了舱里。   徐之敬已经提前得到消息,本已有了心理准备,可两人对视之后,皆是吃了一惊。   徐之敬惊诧着褚向换了一身女装,不但如此,还描眉画目,使得原本就艳丽的五官越发绝殊离俗,犹如神仙中人,就连徐之敬此刻也是愣了片刻才认出这是褚向,更别说旁人。   便是褚皇后在这里,若不是仔细打量,恐怕也认不出他来。   褚向则是惊讶于徐之敬的清瘦。不过几日没见,这位好友的两颊已经可以见到颧骨,眼下也全是黑青。   大约是这段日子都没有见日光,精神更是有些萎靡不振。   “你怎么这般模样!”   “你怎么这般模样!”   两人异口同声,又同时笑了起来。   “我和你平日里交好,你失踪之后,想来太子肯定派人盯着,所以只能装作焦急的样子到处奔走。我样貌出众,想要私下来见你不被发现太难,索性干脆乔扮成女子,混在秦淮河边的伎人之中,偷偷上了船。”   褚向要是一身男装来这里,必定要被不少老鸨之流拦住揽客,但“她”若是秦淮河上的伎人,那带着打手护院在新桥泊出入,最多只被当做哪艘船上新来的花娘。   徐之敬为何如此消瘦,不必说也能猜到,褚向体贴的没有问这个,而是急切地问起最为关心之事。   “你在宫中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连太医署都不回了?难道真和传闻一样,丁夫人畏罪自尽,是你给的毒药?”   徐之敬一想到这件事就大感倒霉,身为太医最担忧的就是卷入这种后宫阴私之中,于是愁眉苦脸地将自己所知所历之事说了一遍。   褚向虽出身褚家,但褚皇后对他掌控欲极强,担心他得了势后会去投奔舅舅,所以在褚家并没有什么话语权,只知道二皇子是萧宝卷之子,也因为这个把柄,吴贵人这么多年来对褚皇后言听计从,萧宝夤也对二皇子与旁人不同。   如今听闻徐之敬说完这些秘闻,顿时心惊肉跳。   二皇子不是萧宝卷之子,更大的可能是萧衍的亲子;   丁令光手段狠毒,先皇后和大皇子都是他暗害的;   以皇帝对先皇后的重视,丁令光要做出这些事,能活才是怪事!   说不得伺候皇帝只要一看到太子,就会想到自己嫡亲的儿子,想到太子抢了嫡亲之子原本该有的位置……   而无意间知晓了这些的徐之敬,怕是要成为太子最急着除去的污点。   褚向越想脸色越是苍白,忍不住攥住了徐之敬宽大的袍袖,仰起脸焦急地说道:“那你还想什么,赶紧走啊!”   “走?”   徐之敬苦笑。   “如何走?”   “往北走!梁国你是不能待了,无论是太子日后登基还是失势,你都没有好下场,只有学那杨白华另投他国,方能活命。好在你徐家有嫡亲血脉在北朝为官,你我又曾出使过魏国,想来即使你在魏国,也不会太过落魄。”   褚向关心则乱,一咬牙,说出了自己的底牌。   “我舅舅在建康给我留了人,你若要北投,我遣人将你送去寿阳。” 第381章 倒打一耙   昏暗的舱房里, 褚向艳丽的面容称得上妖冶,而从那张涂着口脂的朱唇中说出来的话, 又是那么的动人。   徐之敬知道褚向有多讨厌别人把他当成女人,可为了他的安危, 他却扮成了女人,又来了这样腤臢之地, 就为了让他能逃出生天。   萧宝夤的身份何其敏感, 皇帝恨他入骨, 连带着褚向从小便受到苛待,可他却能对自己坦然说出萧宝夤在京中有人, 甚至要派这些人助他北投……   徐之敬心中又是酸涩又是喜悦, 胸中似是有一股热流荡气回肠, 可千言万语, 最终只化为一叹。   “唉……”   他摇头。   “我不去魏国。”   “你若是担心我的人手有问题……”   “褚向,我若投奔你舅舅,你该如何自处?”徐之敬眼中精光奕奕,“以我的野心, 必是不甘于人下的, 到时候我若在寿阳扬名,陛下便知是你助我北投,我岂能将你置于险地?”   褚向愣了下,连忙劝说:“如果是这样, 你不必担心, 我也可以……”   “褚向, 我不要叛国。”   徐之敬按住褚向的手,坚决地摇了摇头,“我虽离开了徐家,但还是徐家子。我若北投,我的弟兄们便再也没有出仕的可能了。”   “况且我曾发誓,一定要凭自己的本事重新获得士籍、回到家中,如果我北投,我的誓言这辈子都没有了应誓的那一天。”   “可是你留下来也只能一直藏着,难道你想在这画舫里过一辈子吗?”   褚向怒其不争道。   “所以我在等。”   徐之敬胸有成竹,“我本来就是二皇子的人,这太医丞也是二皇子举荐的。一旦东宫和二皇子彻底撕破脸,我便去投奔二皇子,他会庇护我。”   他知道二皇子要什么,而他有名正言顺证明他身世的可能。   外面刚传出二皇子的流言,东宫那边就出事了,如果说只是凑巧,连祝英台那样单纯的人都不会相信。   如今他不敢去投奔二皇子,不过是担忧二皇子不会为了他得罪东宫,然而现在丁妃已死,两边已经是不死不休的局面,待局势再激烈点,二皇子那边多一个徐之敬也没有什么。   褚向外表阴柔软弱,却有玲珑心窍,不必徐之敬解释,他便明白了徐之敬的意思。   原本是该让他安心的话,此时却让他更加担忧。   “你想把赌注压在二皇子身上?”   褚向顿了顿,隐晦道:“你大概不知道,二皇子和我舅舅一直有联系。”   徐之敬怔住。   “与二皇子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此人性格乖张、心狠手辣,他身后的那群人,没有一个是善茬。昔年临川王身上那么多罪名,倒是有大半是他假借临川王的名义做下的。他得了好处,临川王却背了罪名,可他在临川王面前却滴水不漏,连皇帝也只以为这个儿子被兄弟们排挤……”   说起萧综,他眼神冷淡,“你跟了萧综,能不能得到重用暂且不提,我怕他利用你对付太子,却和太子一般卸磨杀驴。”   “那你呢?萧宝夤的野心天下人皆知,你难道不知?”   徐之敬问,“你是准备北逃跟着你舅舅造反,还是准备留在南边,提心吊胆的做一辈子内应?”   褚向垂眸,并不应声。   见他如此,徐之敬一声叹息。   “你我,都是身不由己啊……”   ***   萧衍虽然恨极了丁令光,为了几个儿子却依然还给她留了最后的脸面,没有让她暴尸荒野,丧事该有的仪程也都按照礼制走了,然而太子和几位皇子却依旧痛不欲生、悲痛到形销骨立的地步。   他们拼命的找徐之敬倒不完全是为了灭口,而是因为徐之敬可能是最后一个见到自己的母妃、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人。   那一日太子和萧纲在殿门前跪了好几个时辰,好不容易等到父皇身边的宦官来传旨可以起来了,一进门却发现自己的母妃七窍流血横死在榻上,手边还留有遗嘱,声称一切罪责都是她一人谋划,和几位皇子无关,俨然就是自尽而亡。   然而他们根本不相信性格隐忍刚强的母亲会因为一点谣言就畏罪自尽,他们宁愿相信这一切都是有人指使、是有人下毒伪装成他们的母亲畏罪自尽的样子,而最大的嫌疑人就是徐之敬。   徐之敬以前是二皇子的常侍、徐之敬是二皇子举荐去的太医署、徐之敬曾经为了救豫章王府的小世子禅精竭虑……   一想到如此,太子便心痛如绞,后悔自己一听说徐之敬医术超神便不管不顾地将他带入后宫,恨不得掘地三尺把他找出来。   萧统毕竟做了几十年的东宫太子,在宫中鲜少有事情能瞒得过他,没有多久,东宫曾经有一个侍卫去金部传令后来却消失了的事情被查了出来,待东宫之人再顺藤摸瓜查下去,便查到了那几天批复大量车马出宫的傅歧身上。   “什么东宫的宦官,我那几天忙的脚不沾地,哪里记得一个小小的宦官!”   傅歧瞪着眼,一副累死了的模样。   “为了丁夫人薨了的事情,整个金部已经连转了大半个月了,你现在来问我那天的事情,我怎么记得?”   来金部调查的乃是东宫的詹事,此人和傅歧之前没有打过交道,但知道建康令傅翙为人最是谨小慎微,原以为他的儿子和他一样,却没想到傅歧是这样惫懒的性子,顿时觉得头疼。   “那敢问傅郎君,你可记得那日东宫……”   “不记得不记得,我什么都不记得!我就是一个金部郎,又不是什么主事,不过干一些杂事,东宫何必要和我过不去?”   傅歧是个胡搅蛮缠的。   “要是觉得我们金部差事的办得不好,太子大可让御史台参我们一本,何必要拿什么宦官办差来埋汰我们!”   东宫的詹事原本想要将傅歧带去东宫询问,谁知道他咬死了这个月事务繁多,死活就是不愿离开,而后东宫之人问他当日发生的事情,傅歧也装傻充愣,对方咄咄逼人,倒是引起了金部之中不少令史的反感。   太子对待丁妃无疑是至情至孝的,更何况丁妃并不是正常死亡,所以在操办她的丧礼时,太子恨不得以太后的礼制对待,什么都亲力亲为,金部提供的宫衣布匹等物资也总是觉得不好,早就让金部众人一肚子怨气。   更别说这种事已经算是僭越了,如果细究起来,皇帝必不会为难自己的儿子,说不得还要金部背黑锅。   那人在傅歧这里查不到什么,便去查这几日出宫的车马,尤其是从内监所在的金部出宫的。   傅歧心急如焚,担心迟早会把陈霸先查出来,一下了差便偷偷去找马文才。   谁知刚见了马文才,后者便目不斜视地小声说道:“你后面有人跟踪。”   “啊?”   傅歧傻了。   “东宫又不是都是庸人,你我与徐之敬又是同窗,能查到你身上也正常。”马文才让傅歧帮徐之敬的那一天都料到会有今日,丝毫不见惊慌。   “你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等会儿你随我去一趟东宫和三皇子府上,询问徐之敬的下落。”   “马文才你行啊,贼喊捉贼啊!”   傅歧乐了。   徐之敬失踪的事情只有一小部分人知道,太医署的人也只知道太子请了徐之敬去治病,不知道为谁治病,但思忖着那几日丁妃病重,也约莫能猜出来。   马文才带着傅歧上门,一是要彻底搅浑这池水,二便是要将自己和傅歧从其中摘出去,至少明面上不能有关系。   谁知道马文才带着傅歧刚到东宫门口,便碰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只见二皇子孤身一人站在东宫门口,身后并无长随并亲信,也不让东宫的侍卫通传,就这么漫不经心地牵着马站在那里,似是在思考用什么名义求见。   整个东宫披白挂素,俨然是一片萧瑟之象,就连门口的侍卫都听闻了这几日太子在朝堂上与皇帝的争执,值守起来颇有点没精打采,也不敢主动搭理二皇子。   察觉到有人来,萧综眼角一抬,意外地挑眉。   “你们为何来此?”   马文才和傅歧连忙上前行礼,说明来意,心里皆有些后悔这时候来了。   果不其然,待萧综听到他们是来询问徐之敬的下落的,居然露出一抹笑意,抚掌说道:   “徐之敬是我举荐上去的,好歹也算是我的门人,就这么不见了,确实要问问。”   说罢,完全不给马文才和傅歧回绝的机会,他便迈步走上了东宫的台阶。   “去向皇兄通传一声,就说我萧综上门来要人了!” 第382章 兄友弟恭   太子并不是一个会逃避现实的人。   他拒绝了用弟弟的身世作为武器, 但流言还是起了,萧统不必细想, 都知道那是为什么。   东宫一干官员虽然以他为尊, 但也不是真的以他为主, 围绕在他身边的人比任何人都希望他登上那个宝座,他们会替他铲平道路上的每一颗石子, 这一点,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所以虽不是他下的命令, 但是他还是把这件事归结在了己身,他不能责怪自己的弟弟,也不能责怪自己的母亲,他只能选择尽力解决这些流言。   然而还未等到他平复这些流言, 噩梦便接连降临。   在这件事发生之前,他是梁国最尊贵的太子。他是父皇的长子,也是所有皇子的兄长,从幼时起, 他的母亲便娴雅贞静、受人敬重, 他的父亲雄才伟略、堪称英主。   他的家族父慈子孝, 兄友弟恭,即便有一些矛盾, 但也从未有过前几朝那般你死我活的局面。   有时候看到父皇那般偏宠临川王,他也会觉得很蠢, 也曾想着这样的人只有消失了才对国家有利。   但他知道父皇是希望他也能和自己一样在登基后善待自己的兄弟, 所以他从没有其他皇子那般放肆表达自己意见的权利, 只会永远做开明宽厚的那个。   萧综不是自己的亲弟弟也没关系,这些都不重要,父皇既然认他是自己的血脉,那他就也当做不知,他不会嫌弃他。   他是那样高高在上的“怜悯”着萧综,哪怕兄弟们明目张胆的排斥他、在背后说他是烂好人,他依然一次又一次的维护着他。   又有什么关系呢,护着他又有什么?等他登上了那个位置,哪怕萧综就算变得和临川王一样,他也护得起。   至少他比临川王聪明,知道自己的身份,不是吗?   然而曾经那样“聪明”的萧综,却在一夜之间变了。   他就像是一只藏在黑夜里的大猫,突然就伸出自己的爪子、露出自己的狰狞,他的反击来的如此之快、如此之狠,之前被苦苦藏住的锐利和偶尔的叛逆肆意地张扬。   如果说自己的仁厚贤明是乃父之风,那萧综则用另一种方式,证明了自己也是父皇的孩子。   父皇登基太久了,梁国也安稳太久了,安稳到所有人都忘了,父皇也曾是睚眦必报、有过峥嵘岁月之人。   所以当萧统在自己的东宫看见这位二弟时,他只能用复杂的神情看着他。   他的眼神中闪过很多东西,但唯独没有怨恨。   被太多的光明笼罩,萧统似乎连怨恨的能力都失去了。   萧综的表情也好不到哪里,他看着自己的兄长,却一言不发,似乎已经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   他会只身一人来这里,是知道不会有任何幕僚和门客会支持他这样做。   “他们两个在干吗?”   傅歧是个静不住的人,第一个受不了了,拽了拽身边马文才的袖子,压低了声音说。   “他们两个就这么一直对视干吗?比谁先眨眼吗?”   “他们是兄弟,也许不必说话,也能明白对方的意思?”   没有兄弟姐妹的马文才也撑不住了,悄悄地猜测。   太子是来见弟弟萧综的,他和马文才只是顺便。而且他们两个也识相的很,既然都是来找徐之敬的,不管真找假找,反正既然目的一致,那就等着萧综和萧统周旋,他们就当个观众就得了。   被请进东宫也是这样,他们两个就在角落里等着,有他们在两兄弟好歹不会撕破脸,大概是出于这样的目的,东宫上下没有让他们出去。   可这情况也太不对了,兄弟两个你看我,我看你,压根就没说话。   离得远,即使聪慧如马文才,也猜度不出那“一眼万里”究竟包含了什么。   就在马文才和傅歧在考虑着是不是放弃做戏干脆回去时,萧综哑着嗓子开了口:   “徐之敬现在是死是活?”   沉默了太久,乍然开口声音干涩。   太子萧统没想到他会问这个,而马文才和傅歧也将目光投了过来。   “我不知道。”   萧统苦笑着说,“我知道你不信,但我对徐之敬没有杀意,如果我提防那么多,也就不会选择请他去救我的母妃。”   徐之敬医术再高,也是二皇子的人。   “他一进宫,父皇就来了。后来我和三郎被责罚,混乱中他就不见了。”   “我相信你,但我不相信你那群走狗。”   萧综丝毫不掩饰他对东宫所属的厌恶,“既然太子对徐之敬没有杀意,那若找到徐之敬,还请将他交由我处置。”   马文才和傅歧暗自吃惊,萧综却已经回过头来,好似无意般扫视了他们一眼。   两人心头一震,看这样子,萧综好似知道他们了解徐之敬的下落,这话是特意说给他们听的?   “你对这徐太医,倒是颇为赏识。又是收入门下,又是举荐……”   萧统以为萧综也是想要得知那日宫中发生的事情,脸色难看。   “只是他毕竟是我带入宫中的,却又莫名其妙失踪,若不是我把他找回来的,旁人只会他失踪之事与我有关,若找到徐之敬了,我不能把他交给你。”   “皇兄,徐之敬对我有恩,我这人从小性子古怪,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他费尽心思救了吾儿,即使没救活,我也欠他一个人情。”   他虽没救活他的儿子,但却救活了更重要的。   所以他来了。   马文才和傅歧站在下首,突然有些尴尬,互相看了一眼,决定还是出去,到院中等候。   两人离开之后,太子才终于放下了顾虑,叹息一声。   “你说你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如今是要将我当做仇人?”   “是皇兄要将我当做仇人了吧?”   萧综从不是个让人能快活的人,他偏激、傲慢,如今依然如此。   “我知道流言不是皇兄放出去的,你根本不屑如此。”   但他还是选择了反击。   说起流言,萧统心中便是一痛。   这件事将成为他永远的遗憾,也是他永远的悔恨。   “皇兄,我不会收手了。”   萧综眼神阴晦,表情却很决然。   “以后,你多保重……”   萧统眼睁睁看着萧综转身离去,似乎不能理解这位二弟今日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然而他却静默地立在那里良久,仿佛要被无边的昏暗吞噬。   ***   推门而出的二皇子,已经没有了方才在殿中的纠结和沉默,在见到在院中静候的马文才和傅歧时,他更是大步走了过来,一双细长的眼睛微微眯起,扫过二人。   马文才和傅歧微微一礼,还未开口,便被萧综一句话打断。   “去告诉徐之敬,让他来豫章王府找我。”   马文才沉得住气,傅歧却差点跳了起来,脱口便是:“什么徐之敬?”   “你以为皇兄不知道徐之敬是你救的?”   萧综用眼角瞟了傅歧一眼,嗤笑了一声。   “就你们那点遮掩的本事,连临川王那蠢货都能看出来。”   不去拆穿,不过是太子怀着一丝侥幸,不想承认丁妃是真的自尽罢了。   丁令光的事情被揭穿,最不能接受的不是父皇,而是他这个儿子。   他因为临川王的人道德上有污点都不肯接受投效,又怎么能接受的了母亲是那么一个心狠手辣、罔顾人伦的人?   在他心里,如果她的母亲是自尽的,那便是真的畏罪自尽,而自己作为罪人的儿子,就成了他自己最厌恨的那种人。   唯有觉得徐之敬是他派去的,才能让他在绝望里有一丝喘息的机会。   一个储君有这样莫名其妙的道德感,是梁国最大的笑话,也是萧综最瞧不上太子的一点。   萧综的话让傅歧惴惴不安,马文才却恭恭敬敬地萧综行了一礼,道了谢:“臣替徐兄谢过殿下的恩情。”   萧综不置可否地点点头,翻身上马,扫了马文才一眼,又说道:“转告徐之敬,既入我门下,离褚向远一点,我不想哪天听见我的人跟着北投的消息。”   马文才行礼的动作一僵,无奈地回应:   “是,殿下。”   “他们兄弟俩这究竟是在干什么?”   待到萧综离开,和马文才一起回程的傅歧从头懵到尾,“这是要撕破脸了,最后叙个旧?”   傅歧和他的兄弟傅异在家中时,他一直是单方面被各种碾压的那个对象,根本就没有这么相处的机会,所以格外茫然。   “我也不明白。”   饶是马文才善于猜度人心,如今也不明所以。   “按理说,二皇子这时候应当彻底撇清自己和徐之敬的关系,以免让人将丁妃之死扯到自己身上,可他偏要在这时候登门造访,更是强硬地要将徐之敬要来,似乎是要坐实了这种猜测……”   二皇子现在已经得了临川王的人脉,之前反击太子的手段又如此漂亮,朝中现在已经有不少暗流涌动,再加上皇帝的默许,东宫情况其实岌岌可危。   倒不是真的有夺嫡之相,但这么多年来,确实又有了皇子拥有可以与储君分庭抗礼的能力,这对于许多高门豪族来说是一件好事。   可无论如何,太子和二皇子都是皇帝的儿子,太子还是陛下培养了这么多年的储君,如果萧综咄咄逼人又表现出张狂之意,无论陛下出于什么心理对他维护有加,在这时都会选择先保住太子,以免朝中动荡。   正确的做法,应该是在稳操胜券后选择谦逊低调,将“受构陷者”的身份坐实,获得皇帝更多的偏爱才对。   马文才并不在意梁帝百年之后那位置上坐的是谁,因为那都和他无关,他需要做的只是尽可能的壮大自己的力量,在未来某一天能够从容应对。   这世上绝大多数的阀门高族也都是如此,唯有如此,才能保证无论谁坐上那个位置,家族依旧能屹立不倒。   但徐之敬恐怕是要投向二皇子了,这让他不得不担忧。   马文才的担忧是对的,就在徐之敬从新桥的画舫离开,被护送入豫章王府后,就像是某场战役终于被打响一般,朝中的拉扯和对抗也突然猛烈爆发起来。   皇帝最后还是选择了维护太子,以“北朝政事有变不得不防”为由,命二皇子萧综都督南兖、兖、青、徐、冀五州诸军事,封镇北将军,去南兖州任职刺史一职。   南兖州是北魏与南梁的边境,有重兵囤守,萧综虽离了建康这朝堂的核心,却成为了众皇子中第一位领军在外作战的将领,也开始有了能立功的机会。   皇帝如此安排,虽维护了太子的脸面和地位,却依然还是透露出一个讯息:   ——皇帝与太子,终有了离心。   而作为一切导火索的徐之敬,虽因为“渎职”被罢免了太医丞的官位,却在萧综被委任的第二天被赐下了“南兖州别驾从事”的官职,要随二皇子萧综一起去南兖州上任了。 第383章 时代悲鸣   元叉趁夜进攻后宫想要抢夺皇帝, 胡太后带领着宫中效忠皇帝的侍卫抵抗了两个多时辰,直到高阳王与花夭压着元叉进宫才解了困局,救出了皇帝。   那一天,宫中尸横遍野、殿门前被染成了一片红色,胡太后揽着年幼的皇帝,踏着鲜血铺就的红毯,一步步走出了宫殿。   元叉和元爪兄弟自然没有好下场,而曾经拥护他二人的宗室和臣子也受到了清算,洛阳城里每天都有人被拖出去在菜市斩首,胡太后的狠辣还在元叉之上, 她根本就是以这个借口在清除异己。   元叉和元爪是鲜卑宗室, 附庸他的也大多是鲜卑豪族和宗室血脉, 当初他们软禁胡太后靠的是军中的力量, 所以第一时间清算的也是武将。   一时间洛阳城人人自危, 为了不被冤杀, 大量将领和宗室逃离洛阳。   高阳王作为最大的功臣, 替代曾经的任城王成为了宗室新的领袖,登上魏国的丞相之位。   他是老成持重之人,想要皇帝下诏安抚这些人、赦免他们的罪责, 以免引发更大的乱象,谁料恨极了元叉的胡太后手握印玺,拒不下诏, 一时间反旗招扬, 镇将叛乱、流民起乱, 连曾经被安抚的柔然也蠢蠢欲动。   ***   洛阳。   花夭领着家将陈思和阿单,拦住了高阳王上朝的道路。   高阳王元雍一看到是这个煞神就头疼,见护卫还有要与对方动手的意思,连忙出声制止:   “切不可对花将军无礼!”   这里是上朝必经之路,已经有许多官员到达宫门之前,等候着入宫早朝。   花夭虽然不用上朝,但她护驾有功,胡太后赐了她禁卫将军之职,可以进入宫中。   门口候着的官员和将领几乎都认识这位在魏国名声遐迩的女将军,也曾见过那一日她浑身浴血杀入皇宫的壮举,见她拦住了高阳王,纷纷凑过来看个热闹。   “王爷曾应允末将,一旦陛下安然无恙,便将罪人元叉交由任城王府处置。”   见高阳王停下了,花夭也不客套,语气坚决地说:   “如今陛下已经临朝,王爷为何迟迟不将元叉交出?”   任城王元澄身为魏国兵马大元帅,一直保护着魏国的安定。胡太后虽然野心勃勃,对元澄却十分敬重,和他秋毫无犯。   因为答应过故去的先皇会保护太后母子,元澄历来维护胡太后和皇帝的旨意,称得上是小皇帝最大的倚仗。   元叉一党为了夺权,密谋以毒药暗杀了同为宗室的元澄,此仇即是国仇,也是家恨,是以任城王府上下才如此积极回应高阳王的谋划,为的不过是让元叉能在元澄墓前伏诛。   然而高阳王以元叉、元爪兄弟为质换的太后与皇帝安全之后,既没有将元叉交由任城王府,也没有下令将他处死。   各地起乱后,胡太后便在深宫之中避不上朝,花夭无法求见太后,只能在上朝的路上拦住高阳王。   宫门前诸臣听到花夭的请求,纷纷恍然大悟,也跟着一同附和。   “高阳王,元叉平庸骄横,贪残暴虐,又意图逼宫夺位,为何不杀?”   “丞相,元叉先逼死清河王,后谋害任城王,其罪当诛!”   高阳王自元叉被俘后,在朝堂上几乎是一言九鼎,除了胡太后掌有印玺无法逼迫,其余众臣皆马首是瞻,如今却在宫门前纷纷发难,面上极为难看,在马上持着马鞭,指着花夭斥道:   “尔等不过是一介武夫,头脑简单出身卑贱,怎能明白朝中之意?还不速速退下!”   那元叉虽罪该万死,可他逼宫前已勾连鲁阳杂胡诸部进攻伊阙、又遣六镇军户攻打定州,如今这两支军队早已抵达约定之城,伊阙、定州皆派出信使请求朝中援助;   元叉的父亲元继统帅着十几万大军,在京城西面虎视眈眈;他的弟弟元罗身为都督,统辖着青、光、南青三州的兵马。   非但如此,元叉提拔的武将也皆把守重镇,他有狼子野心,其他人也有附庸之意。徐州刺史元法僧、北凉州刺史锡休儒皆是他的心腹,手中握有重兵,如果元叉不死,朝廷还有招降的希望,元叉一死,这些军队俱要反了。   然而这些话却不能在宫门前诉之于口,高阳王又急又怒,只能以“武夫”训斥诸人。   花夭来宫门前阻拦丞相,本已做好被羞辱的准备,却没想到高阳王一句“出身卑贱”,却让他顿时犯了众怒。   元叉独揽军政大权时,肆意在禁卫军中安插人手,元叉被俘后,为了论功行赏,也为了清除元叉在禁卫军中的人手,胡太后对当日攻打元叉府上的士卒进行封赏,又提拔了一批任城王麾下的精锐,将他们升做了禁卫军的官长。   禁卫军原本多是豪族之后,更多的是六镇英烈之后,原本深受魏国人敬重。可孝文帝汉化改革之后,官职提拔全看出身、门第,军中武将也渐渐受到鄙视,连禁卫军也不能幸免,早已有了怨气。   “王爷,你让吾等杀人时,可没嫌弃过吾等卑贱。”   花夭被气笑了,冷声喝道:“就算朝中有什么苦衷,那至少要有个说法。陛下脱困,元叉便被放回去了,我等兄弟当日拼死奋战,倒像是个笑话!”   “花将军,跟这种人说什么。我等既然能抓了元叉,难道还杀不得不成?”   宫门前,一个披甲执锐的禁卫军统领冷笑一声,竟带着几个禁卫走向前来。   “你们要做什么!”   高阳王元雍年事已高,见宫门前的禁卫军竟擅离职守,大喝出声。   “吾等只求元叉一死!”   “元叉不死,不足以平息众怒!”   “诛杀元叉,以慰任城王在天之灵!”   霎时间,宫门前情势大变,众禁卫将高阳王元雍团团围住,更有人将他一把从马上拉下,要压他入宫与太后换取元叉。   元叉当权时倒行逆施,现在还在宫门前能上朝的大多是被他压迫过的臣子,这些人最担心的就是元叉重新翻身,眼见着有诛灭元叉的机会,竟然毫不阻拦,也跟着这些禁卫军一起涌入了宫中。   莫说朝中臣子群情激奋,便是禁卫军中也大多是怕元叉卷土重来之人,于是随着文武百官一起入宫的禁卫军越来越多,待到了朝外时,已经聚集了上千人。   可怜小皇帝刚刚才被救出来没几天,还没坐稳那个位置,又听说宫中禁卫军起了动乱,吓得连朝都不敢上了,调头便跑回了胡太后所住的徽音殿。   待到最后,还是胡太后派了人出来安抚文武百官,命一个宦官送了盖了印玺的诏书交由花夭,同意了诸臣与禁卫军赐死元叉兄弟的请求。   花夭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如此地步,然而她作为始作俑者,如今已经骑虎难下,更何况她的目的便是诛杀元叉,此时诏书已经到手,更没有推辞的理由,当即握着那封诏书,去了幽禁元叉兄弟的府邸。   那一日,整个洛阳城万人空巷,听闻是要诛灭元叉,跟在禁卫军后面的人越来越多,直到后来包围府邸时,周围的道路已经水泄不通。   花夭领着禁卫军长驱直入,从卧室中将元叉拖出。   她提着元叉的袍带,将他拎出府外,当着众人的面,将他的头按向任城王府的方向,反手拔出阿单的佩刀,一刀斩落了他的头颅。   元叉的脑袋骨碌碌地滚落朱门之前,人群中的高阳王发出一声痛苦的悲鸣。   那一刀血溅三尺,花夭浑身上下溅满了仇人的鲜血,然而她却混不在意,弯下腰从地上提起元叉的头颅,重新站起身来。   台阶下的众人仰首望着修罗一般的将军,鸦雀无声。   她不是不知道时局如何,也不是不知道朝廷需要元叉来安抚为乱的将领,然而魏国现在的乱象,已经不是一个元叉的问题。   从魏国到梁国,从六镇到洛阳,花夭看见了太多,也想通了太多。   恶人横行无忌,义者死于非命。   保家卫国、出生入死的军队饥寒交迫,骄奢淫逸、尸位素餐的高官醉生梦死,如今内外交迫,四处揭竿而起,而朝中上下,却只想着粉饰太平。   这世道,已经救不了。   “人言,养虎自啮,长虺成蛇。”   花夭缓缓举起手中元叉的头颅。   “我言,欠债还钱……”   从任城王麾下选拔而出的禁卫军中,乍然爆发起巨大的应和之声。   “杀人偿命!”   ***   梁国得到洛阳的情报时,元叉已经死了数月了。   元叉一死,元叉的父、兄皆反,徐州刺史元法僧也跟着响应,杀死了朝廷派去的使臣张文伯,举起了反旗。   其余曾经受到元叉提拔的宗室与将领人人自危,拥兵自重,呈观望之局。   一时间,魏国疆土处处燃起烽火,好似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   然而没多久,因为朝廷将倒行逆施的元叉诛杀,曾经被元叉谋害的清河王、任城王麾下将领皆感怀恩德,纷纷起兵,协同朝中军队铲除元叉余孽。   清河王曾经庇护的胡族豪酋数部,在听闻元叉死讯后,在用割面流血的礼仪哀悼过旧主后,聚集起族中的军队,挥军伊阙,为无辜冤死的清河王复仇。   与任城王交好的柔然可汗阿那瑰,在得到洛阳消息后,挥军十万南下,协助魏国一同平叛,直指元叉父兄支持的六镇边境。   有了柔然的出兵支援,魏国立刻腾出手来,派出安乐王元鉴率领大军逼近徐州,讨伐叛臣元法僧。   已经自封为帝的元法僧没料到朝廷会这么快就调派大军前来征剿他,眼见得朝廷的征讨大军即将兵临城下,一下子慌了手脚。   他知晓自己不敌朝中的军队,也顾不得什么“帝位”了,派出儿子元景仲到南梁请降,愿以徐州为礼、献与梁国,归为附庸。 第384章 徐州之争   元法僧的献书到建康时, 徐之敬和萧综的队伍还没有走。   萧综是有封国的成年皇子, 萧衍又不曾亏待过儿子们,他的王府里人数不少, 就连侍卫也都是军中挑选的精锐, 这一番要远去别地领军,萧衍不但又给他增添了不少人,甚至还准备调动北府兵护送。   这一番变化, 但凡是个人都看得出, 皇帝是想要儿子去挣前程,而不是“流放”的,于是一时间二皇子府上门庭若市, 更有不少人毛遂自荐, 而萧综也不是什么人都要的,以前府中的那些老人也跟着水涨船高。   萧衍现在督领南兖、兖、青、徐、冀五州诸军事,其职权和当年领着军权的临川王萧宏没有两样, 更别说元法僧准备献北魏的“徐州”时,整个东宫的人都几乎疯了!   梁国让萧综统领的五州, 说起来很多, 其实只是说起来好听,和汉至魏晋时期的五州完全不能比,由于常年南北对峙, 这片区域其实大部分都在魏国疆域里, 但是南朝一直沿用之前的政治划分, 只是以“南徐州”、“南兖州”这样的名称区分, 一旦战争过后收归了故土,那些领土就是“北徐州”,没被收回时,便还是南北之分。   从刘宋之后,南朝对北方的战事有输有赢,这五州的领土也经常是城头变幻大王旗,萧衍将五州的军事督领分给了萧综,不过是名头上好听,萧综手再长也伸不到魏国去,便是封了他“洛阳王”,难道他还能去洛阳当王?   最多不过是边境要突起战事时,萧综有调兵和决策的权利罢了。   说到底,萧综的一大堆封号里,唯有南兖州刺史是实职,他要去的地方也不过是离建康极近的南兖州而已。   然而如今元法僧要献徐州,那可是实打实的徐州,徐州辖七郡二十四县,按后世的地理位置看,据鲁、豫、皖、苏要冲,历来是军事重镇,更别说魏国还在这里囤积了几万大军。   萧综被封的诏书在先、献书在后,一旦梁国收归了徐州,那萧综就从一个刚刚起步领兵的宗室一跃成为真正手握军政大权、守卫边境的实权王爷,这一连串天上掉下来的馅饼还不是萧综从哪里争来的,纯属意外!   在一些笃信命理的人看来,这萧综运道好到吓人,他刚被赐持使节督领五州军事,这徐州就要南归了,这不是天命所归,什么是?   于是乎,豫章王府的声势一下子高涨到东宫都不可小视的地步。   元法僧的献书到了梁国之后,萧衍立刻就召开了御前朝议,梁国流内、流外的文武官员都齐齐到场,一干皇子也均都到场,共同商议这徐州收不收的问题。   南朝这么多年都没有将徐州打下来过,能将徐州收归梁国实乃不世之功勋,没有人会对这样诱人的馅饼不动心,萧衍也不例外,然而他才刚刚起了个头,便有三四位重臣出来反对。   “陛下,元法僧虽然提交献书献上徐州,但元法僧不过是魏国的宗室,又不是魏国的皇帝,这献书只凭他一人之意,如何能作数?”   左仆射徐勉躬身道:“如今魏国大军已经快要抵达徐州边境,元法僧叛国又要南投,军中怕是早已军心浮动。臣担忧吾等去接收徐州的人马还没到徐州,徐州就已经易了主,到时候我国骑虎难下,难道要拿着元法僧的献书去向魏国皇帝讨要徐州不成?”   徐勉提出的意见也是大部分官员的疑虑,萧衍也知道这种可能性很大,微蹙着眉没说话。   另一位站出来反对的是征虏将军、竟陵公曹皎,他的祖辈曾是刘宋时期的徐州刺史,父亲是梁国名将曹景宗,此时亦有发言权。   他忧心忡忡地说:“陛下,魏国虽有内乱,但一直都是宗室内乱,之前魏国接受我国的结盟请求,更是派遣了使臣来到我国,如今接受元法僧的献书,乃是背信弃义之举。”   曹皎顿了顿,又说:“如果我们接受了献书,便等于魏国宣战,两国刚刚和平没有多久,就又要再起刀兵,苦的只是两国的百姓。臣更担忧的是,一旦我国和魏国宣战,魏国必定先一致对外,那些原本的矛盾和动乱会被转移到我国,倒解了魏国现在的燃眉之急。”   魏国最大的问题是没有仗打,鲜卑贵族为主的军中得不到升迁和发财的机会,六镇也穷到要活不下去。   如果举国而战,军队势必要重新崛起,魏国本就国力昌盛、兵强马壮,这一番岂不是给了魏国上下一心的机会?   “陛下,现在是农忙之时,怕是不适合这时候出战啊!”   “陛下,元法僧素无治干,又贪婪暴虐,这样没有德行的人投效我国,是祸不是福。更何况徐州身处魏、梁夹地,周边又有萧宝夤的大军虎视眈眈,一旦我们得到徐州,便要派遣大军防卫周边的魏军,得不偿失!”   一时间,朝中反对之声越来越大,好似那元法僧献上的不是徐州,而是什么一碰就炸的妖物。   萧衍默然不语,冷眼看着这些人据理力争,一个个一副恨不得肝脑涂地的样子,心中却有了冷意。   尤其当秘书监王筠提出“没有德行的人没有资格投效我国”时,萧衍心中的不悦终于到了顶点。   这些不愿意接收献书的,都是东宫一派的官员。为什么如此反对,他心里明镜一样的清楚。   若是一些小事,萧衍为了太子的地位和权威,多半也就应和一番,给了他足够的尊重,可这件事事关徐州,他却不想和往常一样。   而且“没有德行的人没有资格投效我国”这样的话,根本就不是治国的人该说出来的话。   王筠是他挑选给太子的东宫侍官,他出身琅琊王氏,在东宫之中身份极为清贵,学问也好,无论诗书还是绘画都有极高的造诣,对德行也特别看重。   太子年幼时,萧衍不希望儿子学坏,就将这位对操行要求极高的清要臣子赐给了萧统,任职太子家令,行劝谏之事,结果萧统确实长成了谦谦君子,可似乎也被这些人教过头了。   东宫出声反对的这些人里,除了徐勉和曹皎对军事有所了解,其他人反对的原因都颇为扯淡,根本说不到点子上,明显是为了反对而反对,萧衍也就越发不耐烦。   在场的都是老臣,萧衍不悦自然被发现了,于是附和声越来越小,到最后,朝堂之上鸦雀无声。   进献徐州之事,在这一片争执之后,从国家大事,变成了二皇子和东宫太子的博弈,大部分中立的臣子都不愿趟这浑水,原本有意见的也不愿提了,束手旁观不予发言,这倒更显得满朝都是太子一家之言,在一旁候着的新任南兖州刺史兼五州兵马督领的萧综也越发孤立无援。   待到声音终于静下来了,萧衍这才冷哼出声。   “诸位臣公都觉得不该接受元法僧的献书?”他的目光扫过朱异和谢举,“如此说来,元法僧献徐州,倒是我梁国的大祸了?”   朱异伺候萧衍多年,立刻明白萧衍是想要徐州的,连忙出列奏言:“陛下,元法僧进献徐州,乃是幸事。如今魏国胡太后荒淫无道,天下英杰皆起南投之心,之前杨大眼将军之子便是证明。”   他笑着说:“所谓千金买马骨,如果我们拒绝了元法僧南投之求,以后便再难收归北方的名臣良将了。更何况,依臣看来,收下徐州也不是那么危机重重。一来,元法僧麾下的将士皆是元叉一脉,既被视为叛贼,便不容于元魏皇室,绝不会起反复之心;二来,徐州易守难攻,若元法僧是真心献城,我国取了徐州,未必需要用大军守城。”   “更何况,反正是白来的徐州,就算丢了,对我大梁来说,也没什么损失。”   他笑呵呵地说着,那神态不似臣子,倒像是个商人。   “可要是真得了,那可是一片要地。”   朱异玩笑的一句话,倒让朝中不少人附和起来。   谢举身上还任着太子舍人,说起来也算是太子一脉的官员,但他确实更支持收下徐州,所以一直一言不发,现在皇帝看他,他不能再继续保持沉默,只能还算客观地说:   “元法僧献城,在大义上确实没有名分。但如果此事操作得当,也未必不能拿下徐州。”   元法僧还是魏国的臣子,魏国又没内乱,他一个将军领着魏国的领土投了敌,要梁国接受了投诚,确实等于打了魏国的脸,和宣战也没有两样了。   这话说的不置可否,萧衍有些失望,待看到一旁站着的马文才似乎若有所思的样子,好奇问道:“佛念,你是白袍军的参军,此事你怎么看?”   从头到尾,马文才都置身事外,并没有下场参与争执,但皇帝有意抬举他,要他在这种御前朝议上露脸,他当然毫无轻忽之意,而是丢下一个众人未知的消息:   “陛下,元法僧是不是已经在彭城称帝了?”   他是散骑御史,又是秘书郎出身,平日里帮着皇帝处理文书,今早似乎在案头见到了这个消息。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旁人惊讶,萧衍却是毫无惊色,明显早已知晓,只是压下来没有告知诸臣。但是连太子都没有知道的消息,马文才却已经知道了,这让不少人不得不重新掂量起皇帝对马文才的信任。   萧衍自然知道元法僧在五天前登基了,只是这消息也是清晨才传到建康,他也是知道这个消息,才认为时机已到,开启了朝议。   只不过他帝王心术,按下了这个消息,想要看看众人对时局的态度罢了。   马文才见皇帝没有猜疑之态,这才看了太子一眼,尽量保持客观态度地开口:   “如果元法僧还是魏将,我们接受了献书,在大义上确实站不住跟脚。可现在元法僧自立为帝,无论旁人认不认,在名分上,他地位与魏主相等,我们接受的是一国之主的献书,不是魏将的。”   “况且,正如诸位臣公所言,这元法僧不是个有才干的人,如果我国拒绝了他的献书,哪怕徐州城高兵强,怕是他撑不到几天,就直接投降了。可要是元法僧拒不投降,徐州身处要冲,两虎相斗,必可大大削弱魏国的国力。”   马文才又不似太子和皇子们那般有那么多的幕僚和属官,凡事已经习惯了自己思考,此时应对起来,毫无犹豫之态。   “唯有接受了元法僧的献书,让他得知我国会驰援,才会放下顾虑死守徐州。到时候派出一位使者先安抚徐州、告知我国必保徐州和元法僧一家富贵的决意,再派出一路大军援应……”   “则徐州可得。” 第385章 慈不掌兵   对于很多大臣来说, 这马文才不过是皇帝新信任的一个宠臣, 说是“天子门生”,其实不过是一次等士族, 只不过因为一些不能言说的原因, 侥幸得了天子的看重而已。   不过在同龄人之中,马文才确实有着士人少见的才干和庶人没有的眼界,加上他能敛财、会骑射, 朝中许多大臣都听闻过他的名声, 又知道他深受皇帝信任,对他还算尊重。   然而在此之前,马文才一直都是内臣, 才能并不外显, 即便他能协助陈庆之管理好白袍军,也入不得这些心高气傲的重臣之眼。   这是马文才第一次正式参与御前朝议,也是首次展露出自己在军事上的才能, 有理有据、心思缜密,可谓是不鸣则已, 一鸣惊人。   当下便有许多老臣用“后生可畏”的眼神看向马文才, 就连一直不便出声争取的萧综都诧异地打量了他好几眼,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替自己说话。   明明祝英台是太子的人,怎么看, 他和太子也要比自己亲近。更别说这几年他都明里暗里给他下绊子。   若说情谊, 也只有在斋室里一起制服他长姐那点交情。   太子一脉的官员也恼怒不已, 看向马文才的眼神有些难看。   “怎么会!”   左仆射徐勉也是如此, 面对马文才强硬道:“魏国的军队又不是吃素的,难道眼睁睁看着徐州被元法僧交给我们不成?”   听到徐勉说出这话的时候,谢举便暗自叹息了一声,知道马文才此番要因为舌战群臣而扬名了。   徐勉是太子最信任的先生,也是东宫话语权最重的权臣,仆射已经等同于副相了,却看不出皇帝心中的心思,只能说徐勉对东宫那位的重视,已经超过了皇帝,甚至不愿再废心思猜度皇帝的所思所想。   正如谢举所料,马文才心里根本看不起这个看不清形势的仆射大人,冷淡地解释着:   “魏国这么快就举兵进攻徐州,准备必不充分,粮草辎重也不会充裕。徐州城坚墙高,几座主城城中的粮食足够吃几年,魏国想要打下徐州,若不付出惨重的代价和漫长的时间,是不可能的。”   “魏国这么快时间便举兵前来本来就是虚张声势,想要元法僧见大军而投降,一旦元法僧不投降反而据守城市,魏军便没有了任何优势。”   马文才上辈子是没领过兵,但这辈子既然想要有一番作为,当然不可能不学习军事。   裴家本就多出将领,傅歧祖上也多有善战的将军,陈庆之虽然不通骑射可确实是位天才,对兵法和战略有超人的天赋,马文才有心向学,这几年来跟着陈庆之一起,学了不少东西。   更别说自从他和花夭、杨白华交好之后,也从他们那里得知了不少魏国的局势,甚至更因为想要打通走私的通路而一直关注着魏国的情报。   “所以,我们派去彭城安抚元法僧的使者速度一定要快,但我们援应徐州的大军则务必要慢。”   他对元法僧本人的道德问题没有任何意见,反正徐州一取,元法僧肯定是要来建康被养着的,不能再在徐州呆了。   “魏军进攻徐州的越急切、越猛烈,元法僧对我国的投效之心就越急切。我们在徐州最需要的时候出现,便犹如雪中送炭,如此一来,徐州之危一解,百姓必定感激,不会再起叛逆之心。”   朝议中的众臣虽然有不少是清要官员,可武将也有不少,一听马文才的话就明白了他是什么意思,顿时觉得这马文才怎么看怎么顺眼。   人是蔫坏了点,可坏得好!   “至于左仆射担心之事……”   马文才顿了顿,叹道:“正因为魏国将领善战,一旦见到我军出现,必不会让自己的军队陷入内外夹击之危中,势必要退军、以免我国坐收渔人之利。”   到时候徐州已得,又有了梁国在物资和兵力上的支援,将城门一关,再守上几年都不成问题,可魏国现在自己还在内乱,宝贵的兵力肯定不会一直浪费在徐州这块地方的。   待魏国的内乱平定下来,能抽出手再战徐州,徐州早已经是梁国的囊中之物了,再想吐出去哪有那么容易。   “马文才,你这不过是纸上谈兵!”   王筠怒道:“你才多大年纪,就敢拿两国战事当儿戏般夸夸其谈!你这是拿出征将士的性命开玩笑!你……”   “王爱卿,朕掌兵时,和他一般年纪。”   萧衍的声音在大殿中乍然响起。   “况且……”   “慈、不、掌、兵。”   他看了眼神情有些恍惚的太子,一字一句地开口。   太子萧统从父皇开口后就觉得有些不妙,等到皇帝说出“慈不掌兵”时,脸色已经苍白起来。   他在文治上无人指摘,从小便引纳才学之士,这么多年来赈灾救济也从不落于人后,世人称他恭俭自居,仁柔爱人,他也一直朝成为“仁君”的方向而努力。   但他心里明白,想要继承父皇的江山,光有文治还不够,还须得有武功。   然而这么多年来,哪怕临川王萧宏那样的废物都能领扬州军事,其余宗室也多有武职在身,唯有他,从未领过任何军事,他的东宫之中也没有多少武将,即使有,也都是虚职。   哪怕是他的弟弟萧纲,在被封为晋安王的时也都督着雍州军事。   过去,他总觉得因为自己是太子,不便参与军事,为了不让父皇忌惮,他也对军事毫不关心,以至于萧正德那次夜攻台城时,他除了会调集人手护住自己几个弟弟以外,连应对都不得法,差点出了大祸。   可现在,他是真的悔了。   萧统看着站立在殿中,犹如浑身都在发着光一般的马文才,再看看虽然不发一言,却明显胸有成竹的弟弟萧综,隐隐觉得自己已经和他们不是一路人。   他们都是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年轻人,然而却自有一股英武之气。   看到马文才在朝堂上侃侃而谈的样子,萧统心烦意乱,不明白为什么自己那么会结交才学之士,这么多年来却没有招揽过马文才。   他虽没有武功,但是这种这种成长起来之后“出能为将、入能治国”之人,一旦收归东宫,没有武功又算什么?   是了,他也曾想过招揽马文才的,可那颗痣太碍眼了,总提醒着自己其实并不是嫡长子,所以自己总是隐隐忽略掉他……   他也想招揽马文才,然而他出身不够高贵、文章不够华丽,和东宫诸学士格格不入,自己其实有些嫌弃他。   他打探过,这个马文才开酒楼、制白糖,私底下还做着许多买卖,后来更弄出什么**,如此追求阿堵之物,不是他想要的人。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可惜这世上没有那么多“早知如此”的事情,皇帝不咸不淡地敲打完了东宫一脉的官员,便以不容犹疑的态度确定了要接受元法僧献书的事情。   马文才今日在朝中提出的观点,不但很多和这位君主不谋而合,而且比他想的还要细致,更重要的是马文才的态度。   朝中这么多大臣,偏向东宫的臣子明知取了徐州对国家有益、却为了巩固东宫的地位而不愿推行;   其他臣子,也大多因为不愿和东宫交恶而不愿发表意见,哪怕萧综知道这件事对自己有利,怕是也忌惮太多,根本不敢为自己争取什么。   萧衍自己并不是从储君之位登上龙椅的,然而没接受过太子的教育,不代表他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样的太子。   在他看来,如今的萧统和萧综,都没有为储君的“器量”,也没有统御江山的能力。   他想要的国之储君,需要化家为国,明白梁国需要什么,什么样的选择有利于国家,而不是有利于自己的地位。   看着发表过意见之后便谦恭地立于朝下的马文才,萧衍的心中又是酸楚,又是失望。   如果他的佛念不死,接受着郗徽和他的教导长大,应当会像是马文才这样吧……   有郗徽的坚持和决断,也有自己的手段和胸襟。   不会过于优柔宽厚,要有底线和原则。   为什么,马文才不是他的儿子……   看到被东宫官员们拥簇着的萧统,萧衍情绪低落,也不知是出于思念发妻的悲凉,而是出于对儿子们的失望,竟然就在这般敏感的朝会上,长叹出声。   “朕只是老了,还没有到要死的地步呢!”   此言一出,群臣骇然,太子和几位皇子更是直接跪下了。   “父皇春秋鼎盛,必能万岁无疆!”   “陛下慎言啊!”   好在萧衍的低落只是一瞬,他也明白自己这时候更不该有的便是示弱,所以出声让跪下的儿子们起来,强打着精神,对徐州之事做出了决意。   “着散骑御史朱异为使,明日启程,立刻前往彭城,安抚徐州。”   朱异为人圆滑,长袖善舞,身份地位又适合做这种事情,之前有几次接待南投的魏臣,也都是他负责的。   “臣遵旨。”   若真能说服元法僧,这便是大功一件,朱异自然高兴地领下了差事。   “着豫章王萧综为主帅,都督众军,率军应援彭城,镇守徐州。”   萧综怔然,不敢置信地出列,而后欣喜地接受了军职。   他从未领过军,此番出征,皇帝必会给他调动徐州附近能征善战的将领,他只要到达边境就可凭着兵符调动军队。   这是父皇对他莫大的信任。   其余众臣却纷纷看向马文才。   皇帝这番指示,明摆着是完全按照马文才的进言在行事。   若马文才是尚书令、仆射官,这般言听计从倒不会有多引人侧目,可他如今不过是一散骑御史,有的武职也只是小小的参军,能参与朝议都是看着他是天子近臣的资格,此番一鸣惊人,已经是骇人听闻了。   可就像是还不够似的,萧衍接连着又下了一道敕命。   “着白袍军领军陈庆之、参军马文才,领白袍军,护送豫章王前往边城。 第386章 晚节不保   朝议之后, 梁国欲取徐州的消息就瞒不住了,萧衍一刻都不想耽误, 第二天就把朱异派了出去, 携带着他的圣旨, 去徐州安抚元法僧。   而萧综也明白父亲现在的急切,原本就已经准备好了去上任的, 自是立刻就可以出发,下了朝就亲自去了趟牛首山大营,和陈庆之约定了出发之期。   魏军现在正要攻打徐州,萧综要去援引,必定要先轻车简从抵达边境,然后调动边境的兵马去支援,这一路上不但要安全,速度还要快,所以萧衍才点了白袍军保护。   毕竟白袍军如今也算得上梁国最有名的骑兵了。   萧综从牛首山的大帐里出来, 一出门就看见了不远处的马文才, 此时马文才也在做着出征前的准备,有条不紊地安排骑兵备马、备辎重、备武器,如果不是他知道梁山伯也是第一次领军,恐怕要误会他是个老将了。   “马参军对战事熟稔的很,倒让本王有些意外。”   马文才一回头,便看到萧综带着一丝善意的笑容站在身边。   他虽然支持拿徐州, 却不想让旁人误会自己投效了二皇子, 于是也不知是开玩笑还是正经地说:   “谁叫臣和魏国的花夭与杨白华俱是好友, 平日里听得多了,现在就用上了。”   杨白华到了京中后并不受重视,但因为马文才有意交好,经常来牛首山大营赛马。   他这人没什么架子,和别人赛马,也偶尔替别人出头,很快就在京中多了一群纨绔朋友,现在也算是京中的名人。   杨白华是杨大眼之子,练兵是家学,从小习得的,他又是魏将,平日里教马文才一些,倒合情合理。   至于花夭更不用说了,人家之前就是曾经教白袍骑骑射的。   萧综只是找个由头和马文才搭话,也不是真要探究马文才为何如此懂带兵,当即笑笑说:   “今日在朝上,还要感激马参军仗义执言。”   “王爷言重了,臣只是抒发己意,没有替王爷说话的意思。”   马文才心中一紧,肃然道:“收回徐州,对我大梁而言,是大大的好事。”   “马参军倒是知进退、懂本分,就不知道太子会不会这么想。”   萧综见马文才油盐不进,也有些恼了,到底还耐着性子,“如今这一路去钟离,还要多劳烦马参军的照顾。”   “不敢,不敢……”   马文才眼皮子都不抬,皮笑肉不笑。   “白袍军的主将是陈庆之将军,臣不过是一参军,管些粮草调度,实在当不得‘照顾’二字。”   两人都是聪明人,萧综见马文才拒绝了自己的招揽,冷笑着拂袖而去。   “殿下,这马文才到底怎么想的?明明在殿上就是替殿下说话,可殿下去招揽他了,他又一副冷面孔……”   萧综的心腹苗文宠纳闷道:“如今人人都看得出陛下对太子多有不满,他如果不是因为这个亲近殿下,又何必为殿下说话?”   那天他虽然不在朝议中,但听萧综的转述也能知道太子一脉的官员有多强势。在那种情况下,连谢举都不敢明面上说出接受献书之意,马文才却舌战群臣力排众议,难道不是为了拥立之功?   “他的野心大着呢,怕是连我父皇都被他瞒住了。”   萧综表情冷漠,“我皇兄但凡有他一半的机变城府,我也就不会起那么多心思了。”   “不管怎么说,这次徐州到手,殿下便是一言九鼎的实权王爷,可喜可贺啊。”苗文宠看了眼萧综,试探着问:“那边送了信来,说魏国现在也乱的很,正是可趁之机,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萧综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几分张狂之色:“父皇现在信任我,徐州已经是我囊中之物,徐州与豫州相连,寿阳又与彭城不过两日的距离,以后自是要互为倚仗,以图大势……”   他看着苗文宠露出的喜色,又说:“听说徐州动乱,叔父也被魏主委以了重任?”   “臣一直在殿下身边服侍,这些消息哪里能得知。不过想来应该是如此,这便是天意啊!”   萧综和苗文宠虚与委蛇,两人就如今徐州形势随便谈了几句,那苗文宠突然又开口说道:   “殿下,这马文才少年老成,又知分寸,现在还得了陛下的爱重,日后说不得要有大造化。今日他拒绝了殿下的招揽,他日说不得便投了东宫,就算他一直保持中立,有这样的人在朝中,对殿下的大计总是有所妨碍,依臣看,要不要趁机在路上?”   他做了个“斩”的手势。   “白袍军不过千余人,徐州现在战事又吃紧,战场上刀剑无眼,这马参军要是有个万一,也没办法,您说是不是?”   苗文宠的建议再合理不过,况且白袍骑也没什么作战的经验,刚上战场有些失误也正常。   萧综听了,眉头便不由得微微蹙起。   苗文宠以为萧综意动了,还想再劝几句,萧综蹙起的眉头缓缓放开,摇了摇头:   “就算要有事,不能在送我去的路上有事。你们要真有心思,可在回程的路上下手。”   他犹豫了下,又说:   “最好抓活的。”   他被白袍军送去钟离军中,就要去接管徐州,一旦徐州被接管,白袍骑就要回返京中。   如果半路遇伏,就和他没关系了。   马文才确实是可用之人,而且他善于敛财,到时候将他抓了,再慢慢招降也不急。   马家只有这一个嫡子,不为自己也为了马家一门的兴亡,他总是要听命的。   苗文宠得了指示,当即露出心领神会的表情,俨然已经有了计划。   ***   想要招揽马文才的不光是萧综,经此一鸣惊人,东宫上下也有了争论,讨论是不是该招揽这马文才。   东宫所用,无不是成名已久之人,即便有年轻人得到重用,也多是在某一个领域有惊才绝艳的天赋。   当年祝英台便是这样被破格提拔,至今还在帮太子修书。   然而马文才现在名声大起,已经不是祝英台那样的白身,想要招揽,自是要花些心思。   东宫一干人等商量了一阵子,终于有了个主意。   “马文才今年已经二十出头,然而嫡妻之位空悬。他曾在三年多前与祝家庄的女郎定亲,可惜送亲的路上遇到水贼,新娘投水以保清白,从此没了踪影。”   东宫詹事说着打探来的消息。   “但凡男子,十七八岁便成家立业,这马文才到了这把年纪还没娶妻,要么是对祝家女情根深种,要么是心高气傲不愿娶低门之女。我听说他平日里连个通房姬妾都没有,不像是个懂情爱的,可见他的情况是后一种……”   听属官说起祝家女之死,萧统眉头皱了皱,想起了萧综。   说起来,这祝家女会死,和他那弟弟离不开关系。   “太子殿下,怎么了?”   东宫詹事察觉,询问道。   “无事。”   既然萧综已经和祝家达成了和解,此事便是揭过了,祝家都不追究,马文才也不见得会因此与萧综生出仇怨,何必要旧事重提?   他想了想,没有再言。   那詹事才接着又说:“马文才家中一脉单传,子嗣颇为艰难,马太守怕是早已经想要为儿子结亲,只是不知为何一直耽误着。臣听闻太子妃有一嫡妹,如今已经十六,相貌极美,颇有才名,如果殿下为马文才做媒,娶了小蔡氏,那殿下与马文才便有了连襟之谊,自然不必担心他会倒戈与豫章王。”   太子妃出身陈留蔡氏,乃是东汉名士蔡邕之后,论郡望门第虽不算太高,但也高过马家,太子妃的嫡妹嫁给马文才,可谓是门当户对、天作之合。   况且这蔡家存了娥皇女英之心,小蔡氏是按照入宫的心思从小教养的,长得又貌美,想来马文才得了这样妻子,绝不会有任何不满。   萧统也在府里见过这位妻妹的美貌,但也不能确定这马文才是不是好色之人,一时便有些犹豫。   “马文才不是玄圃园里那个祝英台的妹夫吗?何不把他召来问问?”   此时,一位太子舍人突然说道:“殿下要给马文才做媒是好事,何况祝家死了个女儿,说起来是欠了马家的,祝英台和那马文才又是好友,想必会促成这样的好事。”   萧统原本还有些犹豫,可想到祝英台性子直率天真,他说的话必然是可信的,竟也应下了,从玄圃园里召了祝英台前来。   “喊我?”   自丁妃死后,萧统便不怎么去玄圃园了,祝英台听说太子要见他,心里还有些纳闷,不由得小声嘀咕。   “难道是看我文才好,要我写吊词?”   她心里七上八下的被召到东宫,大概因为这事关小蔡氏的闺誉,所以倒没有在大众广庭之下询问,而是将她带去了一间偏殿。   待祝英台在偏殿里见到太子和太子妃二人时,心中忐忑之情更甚了。   “祝英台,听说你和马文才乃是挚友?”   萧统以往也招揽过不少才学之士,此时态度十分和蔼。   听到跟马文才有关,祝英台懵然地点了点头。   “臣与马兄是同窗好友。”   “听闻你的妹妹嫁与了马文才,想来你们感情确实非同一般。”   萧统笑得越发温和,“只是听闻令妹遭遇不幸,并未嫁入马家,可有此事?”   祝英台这下更懵了,继续点头。   “确有此事。”   说完,她觉得这样有点太平静,又低沉着声音补了句:“是舍妹没有福气,怪不得马兄。”   萧统的正妃蔡氏听闻东宫属官有意招揽马文才,早就欣喜若狂。那小蔡氏虽然是她的亲妹妹,可她八岁就嫁给了太子,和家中妹妹并没有什么感情,更别说家里还存着把妹妹送来固宠的心思,如今能把妹妹嫁出去,她是一百二十个同意,见太子还在绕着圈子说话,当即直接说出了来意。   “祝令史,召你来,是想你帮我做个媒。”   她看了眼身边的夫君,笑语晏晏地说。   “我家有个嫡妹,年方十六,已经到了适婚的年纪。我听闻马文才年少英杰,又素有才干,而且后宅并无妻妾,所以想替家中妹妹打听打听……”   听到蔡氏的话,祝英台呆若木鸡。   “你可知马文才对婚事有什么要求,喜欢什么样子的女子?” 第387章 花边新闻   老子怎么知道马文才对婚事有什么要求, 老子只是马文才的好友,又不是他爹!   祝英台憋着一万句mmp没法讲。   偏偏殿上的两人, 一个是一直对他照顾有加的顶头上司,一个是素有名望的太子妃,她即使一肚子腹诽也没法说出来,只能硬着头皮胡扯。   “马兄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啊,马兄喜欢刚强的女子。”   “是, 我那舍妹便顽劣无比, 还喜欢舞刀弄枪,但马兄从不嫌弃他。”   “性格?呃,应当是喜欢能独当一面的吧?”   “喜欢的样貌?哦,马兄不喜欢弱质纤纤的女子, 他嫌那样身体不够强健, 最好个子也不要太矮。”   祝英台眼看着太子妃和太子越问越沉默,脸上的表情也越问越古怪,最后也扯不下去了, 只能眨巴着眼睛无辜地望着两人。   “马侍郎的偏好, 还真是挺特殊的。”   太子妃干笑着回应。   这是在找女主人, 还是在找母夜叉呢?   “想不到马侍郎竟然喜欢这样的女子……”萧统也有些讷然, “这,难怪这么多年了, 马侍郎还孤身一人。”   也不知让小蔡氏现在去学舞刀弄枪、锻炼身体, 还来不来得及。   亏得祝英台平日里在玄圃园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 也明显不知道现在朝堂间的鬼蜮, 否则换了旁人说了这样的话,太子和太子妃是定然不信的。   饶是如此,当两人将祝英台送走时,明显还有些魂游天际之态。   “花将军,虽然你临走时托我多看着马文才的烂桃花,可这个我真看不了,我就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祝英台踏出东宫时,心中也在悲号。   “我能怎么办,我也很绝望啊!”   也许是祝英台说的马文才择偶标准太过骇人听闻,一整日过去了,东宫里都再没有什么消息传来,也没有什么“大人”突然要给马文才说媒。   祝英台怀着惴惴不安的心,下了差便直奔牛首山大营,将此事告知了马文才。这时代讲究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祝英台也担心等马文才从徐州回来,他爹娘已经给他订了亲了。   毕竟小蔡氏门第身份都够,又是太子妃的亲妹,怎么看都是一门好亲事。   祝英台去找马文才时,马文才正在准备出征的事情。他知道战场刀剑无眼,自然也不会拿自己的安危开玩笑,除了带上了风雨雷电四个侍从,也带上了出身军中的怀朔四虎兄弟。   这四人自他和杨白华交好后就来了白袍军中,名义上是杨白华送给马文才的家仆,实际上却是花夭借给马文才的怀朔军户,有两人甚至担任过军镇的百夫长,是他身边少有的能征善战之人。   以他现在的身家和声望,要招揽幕僚和门客不难,甚至买下一方庄园成为庄园主都是易事,但想招揽能征善战之人却是极难,一来这样的人看不上他这样的次等士族,二来也不容易交心。   怀朔四虎来马文才身边时日尚短,马文才对他们以上宾之礼对待,平日里也不拿他们当外人,此时祝英台说起太子欲要做媒的事情,马文才也没有让他们避开,以示自己对他们与风雨雷电一视同仁。   所以当祝英台说完此事时,那马文才身后的怀朔四虎互相对了个眼色,眼中有些焦急。   马文才却没看出他们私底下的小眼色,听完祝英台的转述,便冷笑了一声。   “想用亲事拿捏我,把我绑在他们的船上?这兄弟两个想法手段都一样,我该说他们不愧是兄弟吗?”   昔日萧综想要让祝家彻底归心,也是透露出想要纳祝英台为妾的想法,是以祝家才急急忙忙要将祝英台嫁给她,弄得差点又是一桩梁祝的惨案。   他是男子,自然不能被太子纳入东宫,太子那边便打起了连襟的主意。   “你别说,我看太子和太子妃好像势在必得,又是打听你的喜好,又是打听你家的事情,还问了我不少关于我‘妹子’和你结亲的事情,万一太子要去求陛下赐婚怎么办?”   祝英台电视剧看多了,一见到这种事就想到“赐婚”。   “我看现在东宫人心惶惶的,这种事最好还是不要搀和进去。”   她以前对政治一无所知,然而现在后院里多了个江无畏,作为gay蜜,江无畏经常会和她一起吃吃喝喝聊聊天,也听说了不少外面难知的秘闻,譬如什么太子妃的妹子是太子妃家养来的侧室她也知晓。   说得再好听,马文才也是备胎!   “你在想什么呢,我非宗室,小蔡氏也非宗女,陛下赐什么婚?”马文才没好气地瞪了祝英台一眼,“你别在太子和太子妃面前乱说了什么吧?”   “没啊,我就说了些大家都知道的……”   祝英台心虚地回答。   马文才知道祝英台肯定言不由实,不过他也知道祝英台在大事上不会出什么差错,只皱了皱眉。   “我马上要随军护送二皇子去边境,在京中留不到几日,太子不会在这时候将此事挑明,至多是问问情况。”   他看着祝英台,细细嘱咐,“你不要胡乱应允什么,太子虽然宽厚,但这种事要是没成,损的是女方家里的声誉,太子妃也许会迁怒与你。”   “大不了就辞官回去做个富家翁去,我有什么好怕的。”   祝英台耸耸肩不以为然。   她当官只是为了找个事做,又不似其他男人那样为了前程,如今跟着马文才混也算是家财万贯了,在建康附近也置办了不少田产,更别说和江无畏搭伙后生活质量直线上升。   “我离开京中后,要有什么大事你无法决断的,便去找裴山商量,不要自己擅自做主,知否?”   马文才也知道她素无大志,但心里还是有些担心。   祝英台现在每天本来就是跟梁山伯一起上下班,当然马文才说什么就是什么。   牛首山大营夜晚不留人,祝英台也怕误了点关了城门,告知了马文才此事便回返城中。   太子特意叫了祝英台来问话,便是想借着祝英台之口将自己的想法让马文才得知,如果马文才愿意,当然是一拍即合;不愿意,至少也不会撕扯的难看。   马文才自然是不愿意娶个莫名其妙的小蔡氏的,何况这人还是为太子准备的,谁知道太子会不会心存芥蒂?况且他现在是天子的人,也不愿和任何皇子掺和到一起。   他心中有些不放心,特地修书一封寄回家里,向父母告知了此事,让他们最近不要胡乱答应什么亲事,而后又叫来几个游侠儿,让他们把小蔡氏美貌无双、必能成娥皇女英之典范的传闻传出去。   马文才正在忙活时,怀朔四虎兄弟也在私底下商讨了一番。   “怎么办,花将军才走了几月,就有人看上这马文才了。”   怀朔四虎的老大蹲在大营角落里,手里捏着块夹肉的胡饼,含糊不清地道:“要是在怀朔就好了,咱们兄弟几个套个麻袋把说亲的揍了,来一个揍一个,久了就没人来了。”   其他几虎也犯了愁,觉得眼看着自家将军的心上人被人惦记上了有些难办。   照理说大黑在马文才这里,将军就算是成功下了聘了,可这山高水远的,一时也没办法团聚,男人总是要成家立业的,能拖到几时?   “要不,咱们让杨将军帮着传封信回去?”   大虎吃完最后一口胡饼,商量着问。   他们也只能瞎着急,但想来只要花将军和马文才感情还在,马文才应该就不会随便结亲。   没看他今天那么气愤吗?一定是怕花将军知道了不高兴!   而且还故意让他们在旁边听着,肯定是想要将“忠心”说给将军听的!   怀朔四虎越说越觉得大概是这么回事,吃完饼就决定回去写信交给杨将军,站起身一回头……   白袍军中十来个子弟一边啃着饼,一边带着姨母般慈爱的笑容看着他们。   呃?   “我早就觉得花将军和咱们马参军不太对了,以前骑马的时候不是摸腿就是摸手的……”   “就是就是,花将军扶着陈将军上马,马参军还要生气,原来是吃味了!”   “嘿嘿嘿,难怪花将军只教我们家马参军镫里藏身……”   “现在陛下扣了魏国使臣不给回国,怕泄露了徐州的事情,那我们什么时候才能送马参军和花将军团聚啊?哎,想想也是可怜哟。”   白袍骑军中多是年轻士卒,又因为常常办**而性格奔放,平时一点小事都能传得全城皆知,眼见着他们说点闲话居然被听到了,怀朔四虎心道不妙,对视一眼,立刻猫着腰遁了。   还是先写信,写信!   ***   马文才自是不知道白袍骑上下如今看他,已经是一副同情他“异地恋”的模样,还以为最近军中子弟对他特别乖顺是因为要出发前往徐州,心中甚至还有些安慰。   到了约定那日,因为是秘密出发,清晨天不亮白袍骑八百骑兵便拔了营,随身准备了五日的粮草和补给,由陈庆之和马文才带领着去城外与萧综的封国属臣会和。   因为朝中已经妥善安排,这一路都有地方官员接待和补给,又是在梁国境内出行,白袍骑众人都没有太多紧张之意。   皇帝宠爱儿子,给萧综派去的侍卫也都是精锐,加上属官和随扈,足有百余人,这两支人马汇合在一起约有千人,一路上也很难掩饰行踪。   萧综和陈庆之商议了一会儿,决定索性打出旗号,立起王节,以去南兖州赴任的名义赶路,也好掩人耳目,不让消息太快传到魏国。   马文才名义上是参军,实际上是皇帝放在白袍骑中的监军,在大营中负责的是调度和粮草、军功等事,对外都是陈庆之为主,此时自然也不会喧宾夺主,在队伍之中对萧综行了一礼,又对萧综身后的好友徐之敬微微颔了颔首,便算是见过了礼。   然而他想要低调些、存在感再低些,却没想到萧综不遂他愿。   “马侍郎,见到你正好,和你说说话,路上也省得无聊。”   萧综骑着马带着笑,缓缓行到马文才身边。   如今他要去调兵接管徐州,自然是意气风发,眼角眉梢说不出的快意,靠近马文才时也带着几分亲昵之意。   “不敢,能让殿下解闷,是臣的荣幸。”   马文才连忙回应。   “说起来,本王今早出发,听人说了件憾事。”   他斜觑了马文才一眼,而后收回目光,像是随意聊天那般说道,“听说太子妃那个花容月貌的嫡妹,昨晚自尽在家里了。”   马文才原本脸上还有着笑意,突然间就笑容便僵在了脸上。   “好生生的女郎,听说从小就仰慕我那皇兄,太子妃家也是一心想要效仿娥皇女英的,养到这么大,眼看着要入东宫了,我那皇兄突然要给她说什么媒,不要她了……”   萧综的语气依然是那么凉薄。   马文才背后冰寒一片。   “哎,那小蔡氏也太刚烈了,前脚听说太子无意,后脚就半夜服了毒。” 第388章 意外之喜   士庶天别之下, 历来可低娶,不低嫁,蔡氏家中虽然只算二等士族,可既然连太子都能嫁了, 嫁给马文才算是马文才高攀。   即使马文才心里有其他想法, 但这门亲事无论是从皇帝还是到马文才的父母,说出去都是一等一的好婚事,在世人眼中,马文才是没有拒绝的理由的。   更别说太子是储君, 而且是性格宽厚的储君,哪怕马文才做了他的连襟什么也不帮,日后也不会担心太子秋后算账。   正因为如此, 无论是太子也好, 太子妃也好, 都不会急着将这件婚事定下来,会来找祝英台商量、再细细问马文才的喜好,不是为了马文才着想, 而是为了小蔡氏的声誉着想,如今马文才急着去徐州,就算有这个意思, 依太子的心性,也必定是会等马文才回来后, 再与他的父母商议。   祝英台才从东宫离开没两天, 说不定连小蔡氏自己都不知道这件事, 怎么就会自尽了?   她从小被当做太子侧妃培养,也许心高气傲不假,可如果是个性子这么刚烈的,蔡氏一族就不会让她进东宫,否则是想让姐妹俩天天在东宫里干架吗?   萧综虽然是当笑话一般说着给马文才听的,可马文才的后背却是冷汗一片。   这位豫章王不但有手段、有心计,而且在东宫里还有耳目。   非但如此,他连太子妃家中的事情都了如指掌,若说他在太子妃家中没有人手安排,那就是笑话。   太子要给自己与小蔡氏做媒,虽然知道的人少,可东宫之中必定是商量过的,太子妃家中又不是白身,父兄都有官职,这件事一旦传出去,要是传扬的不好,就是自己和太子一起逼死了小蔡氏。   如今已经是死无对证,半夜里出的事,谁也说不清楚。   太子妃家里出了这样的事,太子以后也不好再为他做媒,就算别人想给自己做媒,因为小蔡氏的事情,估计都要斟酌一番。   小蔡氏一死,一石三鸟,既打击了太子和太子妃的声誉,又杜绝了自己与太子再有姻亲,甚至因为这件事,让太子对他没有芥蒂都难。   那毕竟是妻妹,是从小出入东宫、被当做太子的侧室来培养的,她活着时为了家族做奉献被牺牲给马文才没问题,可她现在死了,太子又是多愁善感性子敏感的人,这么一个多情的人因他芳销玉陨,只要他一见到马文才,就会想到这位小蔡氏,从而生出悔恨难过之情来。   马文才心里已经在问候萧综他娘了。   如果说太子还顾及着自己的名声只用“利诱”的,萧综便是硬生生的“威逼”,要让他彻底胆寒、向他屈服。   可惜马文才也不是心善的,闻此骇人之事,虽然后背冷汗淋漓,脸上却只是微微惊讶,“啊”了一声。   “是这样吗?那可真是红颜薄命。”   萧综摇了摇头,“也是世人可笑,不过是一个女子罢了,一个两个都觉得靠女人就能笼络人心。东宫里有个大蔡氏就算了,家里还要再培养个小蔡氏,人心若是那么容易被左右,那大家不如都比谁的女人更美就算了,还求什么功名利禄,马参军,你说是不是?”   马文才只当听不懂,认同地点头:“是,臣也觉得,功名利禄这种东西,靠自己的本事得来的,才算是正道。为人臣子的,只要忠于陛下,自少不了荣华富贵,靠女人毕竟落了下乘。”   萧综知道马文才讨好自己父皇的本事一流,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大约是心里不快活,开玩笑般说:   “说起来,马兄这‘克妻’的名声怕是要坐实了,一个还没入门就出了事,还有一个连八字都没一撇就没八字了……”   他看着马文才脸色一黑,心情顿时大好,哈哈一笑:“大丈夫何患无妻?本王刚刚只是个玩笑,马参军切莫往心里去。”   说罢,笑着往队伍前面去了。   萧综走了,马文才脸色一沉,驾着大黑靠向徐之敬,低声问他:“徐兄,最近二皇子有没有向你要什么有毒的东西?”   太子要为他和小蔡氏做媒不会大肆宣扬,徐之敬是不会知道的,但毒物这种东西也不是那么容易得到的,萧综身边有这么一个医家,不可能舍近求远。   徐之敬对马文才显然更亲近,或者是萧综根本就不怕马文才知道,根本没嘱咐他保密,所以徐之敬愣了下,点了点头,低声说:   “两天前二皇子问过我,有什么毒物是两种放在一起会有毒的,他担心有人行刺,想要警醒点。”   徐之敬未必不知道萧综问这个动机不纯,但是他现在是二皇子的属臣,主公有命不得不从,不从他这里知道,也未必不会从其他人那里得知,所以就告诉了他几种掺在一起会成为剧毒之物。   马文才来是为了确认的,得知了想知道的就点点头欲走。徐之敬担心他,眼中都是担忧之色,劝说着:“二皇子虽然心狠手辣,但对自己人却护短,他若拉拢你,你和他阴奉阳违一番,随便糊弄一下就是了。你以往最是长袖善舞,在这种事上何必要这么坚持?”   马文才又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可他现在能占据高位不是靠的自己,而是靠的天子。   天子连“我还没死”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这些靠着他上位的臣子调头就去结交皇子了,能有好下场?   马文才将自己的顾虑与徐之敬说了,又叹息道:“陛下爱重我,我不能不顾及陛下的感受,让他难过。徐兄,你也不必劝我了,我心里有数。”   他愁容满面,徐之敬心里一软,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在二皇子面前说说马文才的难处,至少别让双方有了死结。   他们有沿途地方官员的接应,萧综又是受宠的成年皇子,这一路走的都非常顺利,有些地方官员甚至还送出几十里,唯恐萧综觉得怠慢。   萧综以往在建康城中虽然也受重视,但他性格阴沉、在宫中又有丁令光压着无人敢与他交好,其实性格颇有些自卑,平日也不爱结交臣子。   可这一番出京,他领着军职、持着王国节仗,带着封国属臣,又有梁国最精锐的骑兵护送,沿途无论是文官还是武都是俯首帖耳,更可谓是春风得意,早些年受过的冷遇和郁气似乎也是一扫而空,只觉得过去都是作茧自缚,连接人待物都温文有礼起来,哪里还是京城里那个乖戾阴鸷的皇子?   更别说白袍骑都是精锐,又得了临川王府那一批军械,不但甲胄齐整均为白衣,连普通骑兵用的都是马槊、骑的是连杂毛都没一根的河西白马。   整个梁国在翻一遍都找不到这样的骑兵出来,有这样的骑兵护送,便是上万步卒也能冲出阵去,这沿路更没有不想活自己上来找死的。   一行人惦记着徐州那边的军情,马不停蹄的赶路,没几日就到了与徐州交接的北徐州钟离城,见到钟离城的将军。   钟离城是梁国的重镇,镇守此处的原本与魏国杨大眼齐名、人称“韦虎”的韦睿,他是梁国的常胜将军,又擅水战,钟离城依着淮水的天线易守难攻,便是倚靠着钟离一战,梁国脱离了亡国的危机,巩固了边境的局势。   若不是当年洛口萧宏那一战临阵脱逃,现在魏国和梁国的国势如何还不好说。   不过韦睿已与几年前去世,如今镇守钟离的将领是韦睿的副将胡龙牙,北徐州隔壁领军镇守北豫州的将领成景俊也接到了朝中的调令,率领八千人马听从萧综指挥,如今正驻扎在钟离城。   听闻萧综已经到了钟离城外,胡龙牙和成景俊带着亲兵迎出城去,待看到了袍服齐整、兵甲精锐的白袍骑时,顿时一愣。   军械袍服倒是其次,但看这些骑兵的军威,俨然已经是老兵了,骑在马上举重若轻,有些甚至没有控弦,身体随着马匹的起伏而调整着腿部和腰部的肌肉,这是骑马时最节约体力的做法,也是最养马力的做法。   这样的骑马方式,唯有魏国的军户方能做到,他们世代从军,从生下来能走路就在骑马,已经习惯了这种方式。   白袍骑从建立起就名声不显,听说去年才开始重建编制,可这些骑兵却像是吃饭睡觉都在马上的老兵一样,怎能如此?   心里惊诧归惊诧,但面上却没显出来,胡龙牙是钟离的守将,率先下马迎接了萧综。   陈庆之领着白袍骑到了城外,刚刚下马,就听得成景俊不太确定地问了一声。   “马上的,是……陈使君吗?”   “原来此次率军援应的竟有成将军吗?”   陈庆之见到熟人,笑着应下了。   见这将军一口报出了陈庆之的来历,萧综好奇地看了这名年轻的将领一眼,胡龙牙也意外了一下。   胡龙牙镇守钟离几十年,并不认识陈庆之,只是好奇这骑兵军容之盛,领军的看起来却像是斯文的文士,所以多看了几眼,听到成景俊喊他,满脸疑问。   成景俊明显是个不善言辞的,好在陈庆之身为萧衍的近臣常年出入内外,口才极好又有眼色,当下一手搀扶起拜向他的成景俊,一边向萧综介绍了这位年轻的将军,一边说起他们为何相识。   说起来,这成景俊还是魏人。天监六年时,魏国和梁国正在交战,成景俊的父亲成安乐当时是淮阳太守,镇守淮阳,恰逢梁国大军围城,成安乐的副官常邕和担心城破、又贪图荣华富贵,竟密谋杀害了淮阳太守成安乐,又毒害了他的妻妾子嗣,而后献城归降了梁国。   当时成景俊年方十岁,被忠仆带着逃离了淮阳。他心存报仇之志,虽是魏人,却一路颠沛流离追到了梁国。   成景俊家破人望,常邕和却因功被封为鄱阳内史,他年纪虽小却不忘复仇,在梁国时一心结交亡命之徒,小小年纪便一身凶悍之气,得到不少豪侠的赏识,引为忘年之交。   又过了几年,他终于收买了游侠刺客、成功策划了一场刺杀,杀了常邕和,而后又自卖自身进了常邕和家中,花了三年的时间得到了常邕和兄弟和亲人的信任,在一场家宴中毒尽了常邕和的子弟和亲属,为家中报了大仇。   成景俊杀的人太多,自己也没想走脱,大仇得报便任由常家的家丁抓住送了官,因为案子太大震惊世人,连梁帝都被震动了,特地派了当时任御史台御史的陈庆之带人一起将他押解入了京中。   陈庆之可惜这少年的遭遇,在梁帝面前说过不少好话,多次称此子能成大器。当弄清成景俊为报家仇千里寻仇后,梁帝也赞其为“义人”,不但宽恕了他的罪责,还因他武勇坚毅,将他送去给当时任豫州刺史的名将马仙琕培养,成为了他麾下的亲卫。   一晃十年过去,当年才十八岁的孩子已经长成了能独立领军的将军,时隔十年再见,双方都不胜唏嘘。   介绍完后,陈庆之又一一介绍了白袍军的参军马文才、还有萧综几位有品级的属官。   猛人啊!   千里追踪、先是策划刺杀,后来毒尽仇敌,事了潇洒随御史入京,成景俊的十八岁可比马文才他们的精彩多了。   待他介绍完成景俊,熟悉他的胡龙牙还好,马文才与其余诸人都是一脸敬佩,连萧综看向成景俊的眼神都是异彩连连。   “成将军虽年轻,但勇猛过人,每战争先,所向克捷。他又熟悉周边几州的情况,是最适合随殿下一起去接应徐州的人选。”   胡龙牙笑着替成景俊在二皇子面前替他说好话,概因这位成景俊性格内敛不善言辞。   他夸过成景俊后,又将目光移向马文才,突然像是想到什么,对成景俊笑了起来。   “这位马文才是扶风马援之后,那与你们马将军乃是同族。成将军是马将军义子,说起来你们也算沾亲带故,可要好好相处才是!”   胡龙牙和成景俊相熟,待他好似自己的子侄,有意要提携他。   他不似成景俊只会打仗,常年镇守钟离使他为人八面玲珑,之前听说这位马文才年纪轻轻便已经是散骑御史,又是皇帝私军的参军,就知道他肯定是天子近臣、年少得志的人物,有意要让成景俊和他交好。   成景俊没有胡龙牙那么多花花肠子,但是听到马文才和自己的义父马仙琕同族后眼神确实就温和了起来,再和马文才说话时,也没有了那种拘谨后的不自在。   而对于马文才来说,能结交这么一个年轻的猛将,算是这一程遇到的意外惊喜。 第389章 南北之争   这时代的同族就真是同族, 跟后世客套说“我们八百年前是一家”不同,在这个士庶天别看重门第的年代, 从祖辈到子孙每一代都有记载, 绝不会弄出客套的事情。   只是扶风马氏侨居江南后就算不得什么大族了,马仙琕是南梁有名的将领,论起来应该是马文才的叔祖一辈,马仙琕又死了好多年了,两支虽是同族但不怎么来往, 但在这个时代,同族便是血亲, 关系要大大高于常人。   成景俊是马仙琕义子,说起来还是马文才的长辈,马文才有意要交好一个人时, 那人无论如何也不会讨厌他的, 所以还没半天时间,不善言辞的成景俊已经和马文才熟到要邀请他和自己同住的地步了。   可惜马文才顾忌着萧综对他的虎视眈眈,又身为白袍骑的参军,便婉拒了成景俊的好意, 一心先安排白袍骑安营扎寨。   陈庆之是主将, 自然是和萧综一起赴了接风宴,马文才以自己要安排扎营为名拒绝了宴席,一边和白袍骑安营造饭, 一边在钟离城附近观察地形。   钟离这位置对梁国太过重要, 北面就是元法僧要献的徐州, 西边是萧宝夤镇守的寿阳诸郡,东边是拱卫建康的南兖州,一直以来都和北魏在这里拉锯,又因为淮水穿境而过,来往战船更是川流不息。   钟离城作为梁国的关要,城外长壕拒角连绵不绝,连河州都截断了做了城防,城墙上架着巨大的城弩,连士卒都不似京中将士,带着一股久战之地的彪悍气息。   白袍骑虽然训练刻苦、兵强马壮,可大多是没有上过战场的菜鸟,如今见到这样的军队,竟有些自惭形秽之感,所以从入城时就很谦逊,安营扎寨也和其他军队秋毫无犯。   他们却不知道钟离与周边来的援军见到这支骑兵也是啧啧称奇。   梁国的军容军纪差是出了名的,边城屯着重兵,领军的都是名将,所以才与其他地方不同,他们见过其他地方的士卒,能把衣服穿好就算不错了,什么骑马操练的,也就是个随便糊弄的水平。   但这些白袍骑从上到下都写满了“有钱”二字,连马都是统一的白马,在这个杂色马都找不到梁国,这些马能来自哪里不言而喻,这本就已经很惊人了,可这八百骑兵人人都精通骑术、和马匹浑似一体,这简直是骇人听闻。   而且这些人都很爱惜自己的马,扎营过后,有不少人表示自己晚上就睡在临时搭起的马厩里照顾马,现在是初夏的天气,又闷热又潮湿,睡在马厩里虽然没那么闷,蝇虫却是不少的,但他们居然都能忍受。   正因为这个原因,军队双方都对对方又是好奇又是钦佩,看起来说不出的和谐,完全没有什么地头蛇给杀威棒,或京军看不起地方兵的问题。   在钟离这种地方,骑兵起不到什么作用,唯有战船才是主要战力。但是一过钟离、往北而去便是徐州,那里一马平川皆是平原,骑兵便大有可为。   这也是这么多年来,为什么魏国占着徐州、梁国占着钟离,谁也奈何不了谁的原因。   如今元法僧要献徐州,那魏国要南下攻打梁国,以后首当其冲的便是徐州而不是钟离,所以钟离上下、包括附近的北豫州、南兖州都十分高兴,纷纷派了麾下的将领过来,要随萧综去取徐州。   萧综不是志大才疏的萧宏那种蠢蛋,吃了接风宴,却没有饮酒,吃完饭就立刻召集了相关的将领开会商议徐州之事,马文才也被召集了过去。   马文才掀开帐子入了营,就见着营中吵成一片,萧综抿着薄唇仿佛事不关己般十指交叉的听着。   “现在怎么能拖延?听闻元显和已经领兵攻彭城了,魏国的大将元鉴也率大军逼近,这时候应该急行军立刻抵达彭城取了徐州,怎么能磨蹭?”   几个参将想要直取彭城。   “我们和魏国打了这么久,元法僧献徐州只是他一厢情愿,其他诸城的守将不一定跟随他,只有等元法僧和魏军先打过一遍才能彻底决裂,现在去,一旦元法僧有了反复之意,那是置殿下的安危于不顾!”   萧综的封臣反对立刻出发。   见到马文才进来,萧综看了他一眼,懒洋洋地说:“接受献书的攻略是马参军在御前建议的,不如听听马参军的说法?”   此时营中诸人都停了下来,抬头看向这位年轻的将军。   “殿下言重了,陛下问策,臣可纸上谈兵,那是因为有陛下和诸位将军可以纠正臣的错处,现在我们已经抵达钟离,有的是能征善战、了解敌情的将军,攻略之法岂可由臣置喙?臣连元显和与元鉴是谁都不知道。”   马文才摊了摊手。   这话说的谦虚又都识大体,于是帐子里的诸将都笑了起来,对马文才这个有功却不自傲的年轻人都有了好感。   萧综从马文才身上收回视线,随意点了点头,看向一直一言不发的成景俊。   “元法僧信上让我们到淮阳郡休整,成将军曾随父就任淮阳,你怎么看?”   从钟离到彭城毕竟是去敌国,徐州上下也不是都是一块铁板,淮阳郡的太守是元法僧的内弟,和他一心。   梁军此次要去彭城援助,萧衍拨了五万大军,号称十万,这么多人补给必须要跟上,元法僧是让他们在淮阳补给,再往彭城。   成景俊是魏人,又在淮阳生活了许多年,对山川地理最是了解,所以这次北豫州的援军是他领军,一来做为向导,二来也是让他借机回乡祭祀祖先。   他比任何人都希望早点拿下徐州,他全家都被仇人害死在淮阳,从少时到现在,离家已经十余载,但因为两国交战,他一直都没有再回过家。   但即使这样,成景俊也依然中肯地提出了自己的意见:   “末将也觉得现在变去驰援有些太早。元显和虽是宗室,可他是文臣而非武将,领军必不得法,不可能拿下彭城,也不是元法僧的对手。他在宗室之中素有贤明、为人正直不阿,一旦被元法僧俘虏,必不会活命……”   “一旦元法僧杀了元显和,便再无投降的可能。待他犯了众怒,朝中便不会再对徐州有补给,徐州成了弃地,只能归顺我国。”   “可元鉴可不是好相与的!”   胡龙牙担忧地说,“听说此次元鉴率了十五万大军,万一元显和吃了败仗激怒了这位宿将、攻下了彭城,那该如何是好?”   “所以我等依然要急行军,但不要那么快到达彭城,而是在淮阳先驻扎,带到元鉴大军到达彭城附近,我等再进发与彭城汇合。”   成景俊在北豫州与魏人征战了十年,对魏国人也很了解,“魏国多是骑兵,到达一地先要蓄养马力,我们的时间是足够的。而且我们养精蓄锐以逸待劳,魏**队却是远道而来,胜算更高。”   这时候,陈庆之也补充道:“其实就算元鉴和元法僧打起来也没什么,彭城不易攻克,由着攻城损耗魏国的兵力,对我们有优势。”   帐中来的都是老将,觉得可行后就开始安排具体的战略,又在地图上演练,从哪儿出发、在哪儿补给,在什么地方驻扎云云。   萧综是第一次领军,但是他之前系统的学习过兵法,而这些老将都是百战之兵,听着听着不禁就开始虚心地求教学习。   陈庆之和马文才也是一样,他们平时没有多少这样在名将底下学习的机会,此时像是一块海绵,拼命的要将理论知识和实际经验结合起来,其认真的程度,让帐中诸将都颇为敬佩。   这一场商议一直讨论到半夜,饶是萧综和马文才等人都是年轻人,可赶了一天路、又是赴宴又是安营扎寨早已经累了,白袍骑和属官们还能休息,他们却在这里开会,待听到外面打了一更的更时已经困倦到眼睛都睁不开,只得纷纷离去。   有了经略之法,接下来几天便是整编待发。   这一次萧综领的是实打实的五万人马,虽不及当年萧宏二十万大军开拔,但也是这么多年来宗室领军最多的一次战役,萧衍对萧综寄予厚望,萧综也不愿意自己出任何纰漏,更是谨慎又谨慎,连一点细小的细节都不愿意放过。   他性格阴狠,可能力却是极强,就连马文才都不得不承认这件事他已经做到了最好,哪怕是胡龙牙和成景俊这样的宿将都找不出什么错处来,比起那个“萧娘”不知高明了几百倍。   但凡为将的,最怕的就是这种明显被送来镀金的领军人物是个大草包,萧综有才干人又不专治,这让各路来援助的人马都松了口气,对待此行也越发期待起来。   陈庆之率领的白袍骑是护军,即使打仗也不必冲锋在前而是要以萧综的性命安危为第一。   出京时,皇帝还特意叫了陈庆之和马文才去说话,再三嘱咐如果真出了事,其余什么事都不用管,只用护着萧综回去就行,万事以萧综的性命为首。   虽然对皇帝这样的徇私有些无语,但陈庆之和马文才也觉得有五万大军跟随,他们这“号称”两千人其实是两千马的白袍骑在战役中怕是没有太大作用,于是也将萧综的安危放在第一位,无论是行军还是驻扎都将萧综包围在中间。   他们出了钟离后没有在其他地方耽搁,过了临潼就直驱淮阳,一路上没有收到消息的徐州兵马还以为是梁国趁乱来攻了,境内烽烟四处燃起,然而沿途没有任何兵马来阻,就让他们这样大摇大摆地入了淮阳郡。   一到淮阳郡,成景俊就变得沉默起来,看着熟悉的一草一木,胯下的战马脚步也越来越疾。   就在他们到达淮阳城时,彭城那边也传来了朱异送来的消息,元法僧大败魏国的元显和,元法僧劝降不成,已经将他斩首示众。   朱异蛊惑人心的本事一流,元法僧在接到梁国的国书后,果然决意要投梁国。 第390章 旭日东升   元显和果然不敌元法僧, 被元法僧俘虏了, 而被朱异安抚过的元法僧已经一心要投奔梁国了, 干脆就杀了元显和作为投名状。   一个元显和没什么,拓跋家族繁衍了这么多年, 宗室数量多的惊人,但凡是个姓“元”的,就有带兵打仗的权利, 死了一个元显和,还有其他人会来讨伐他。   而现在离徐州的治所彭城最近的, 便是安乐王元鉴的大军。   “元鉴能征善战, 是一员猛将。但他急功近利, 性格暴烈,以他的性格,领了王师去攻打彭城,必然不会围困太多时间, 怕是兵临城下就迫不及待要给元法僧一个颜色看看了。”   淮阳府中, 萧综与领军的诸位将领正在商议着该如何援救元法僧,援救的时机。   正如之前马文才所说, 去的太早、没办法让元法僧感激涕零,也没办法看到两军两败俱伤;   去的太晚,保不准元法僧就把朱异杀了祭旗, 开城投降了。   徐州情况如何, 自是元法僧自己的人最知道, 于是萧综问替父送献书的元法僧之子元景仲:“以彭城目前的情况, 抵抗元鉴十余万大军,能抵挡多久?”   元景仲知道自己父子归顺梁国后怕是要投入二皇子麾下,这时也是知无不言:“彭城驻扎着三万大军,又有城防之利,守下几个月是不成问题的。何况元鉴虽然领军十余万,但麾下能攻城的步兵不过四五万。”   他父亲敢称帝,便是因为徐州附近能立刻赶来的军队没有几支,军镇守城的兵马肯定是不会调动的,能调动的多是骑兵。   骑兵善战却不善攻城,这么短的时间也调动不了多少攻城器械。   一干武将心里有了底气,便开始围绕着如何援应彭城各抒己见。   也许是因为并不急切,萧综的身份又太贵重,大部分武将都趋向于稳扎稳打、派人先去向彭城报讯,然后再两路兵马汇合入城。   也有大胆些的,提出可以趁徐州和元鉴兵马交战时从从侧翼突击,和彭城兵马一起内外夹击,给元鉴重创。   结果这想法一提出来,陈庆之和成景俊就一起反对道:“不可!我们率领的军队的多是步卒,而且数量不到五万,如何去突击元鉴的骑兵队伍?”   人跑的再快,也跑不过马,到时候侧翼突击不成反被包围,什么战术都成了笑话。   那提出这想法的武将说的倒也不是无稽之谈,如果彭城大军能拖住元鉴的话,以步卒突击侧翼大有可为,可他们对元法僧的能力皆不信任,谁敢打包票元法僧能拖住元鉴的主力?   连元景仲自己都不敢说这话。   那将领大概是觉得自己被这么反驳了有些打脸,不太服气地说:“谁说我们都是步卒?陈将军领着的白袍军不就是骑兵吗?”   他说归说,但所有人都没当一回事,因为人人都知道这白袍军是皇帝派来保护儿子的,而且只有近千人,在这种大战中连个水花都激不起来。   他们都在商议着稳扎稳打的策略,却没人预测到了萧综的野心,在诸位将领各抒己见了约一个时辰之后,一直静静听着的萧综看着面前的地形图,抬起眼问:   “就没办法大获全胜吗?”   一时间,讨论声停止了。   这位正在步入梁国政治舞台、并且以一种惊人速度崛起的豫章王,像是谈论着明天天气好不好那样的语气说着:   “你们都在讨论怎么把元法僧接出来,却没人考虑元法僧献城后,如何守住徐州的问题。如果不能大败元鉴的军队,即便我接管了彭城又能如何?元法僧能守几个月,本王能守几天?”   他在心情不好的时候,通常嘴巴也毒得厉害。   只听见萧综嗤笑了一声,讥诮地说:“是啊,你们不必考虑这个问题。左右接管彭城的是本王,这问题有本王的封国属臣来考虑;至于诸位将军嘛……”   他扫视了在场的将军们一眼,与其目光相触者,无不忐忑地移开目光,唯有陈庆之、马文才与成景俊三人坦然看着。   陈庆之和马文才坦然是因为他们本来就是保护萧综的,萧综在哪儿他们就得在哪儿,至于成景俊,他看谁都这么坦然。   “你们想的也不错,以父皇对我的重视,怕是我接下彭城没多久就要催我回南兖州去赴任的,这镇将也不知道会落到谁身上……”   厉害的话说过了,萧综的手指敲了敲那张地形图,仗着皇帝对他的宠爱开始画大饼,“不过,既然我是五州军事都督,到时候这徐州收归梁国,徐州诸郡的镇将大约是要靠我向父皇举荐的,听闻几位将军有些在任上七八年都没动过一动,不知有没有想过换个地方?”   这句话一说,诸将皆有些恍然,继而眼中已经有了狂热。   他们虽都是从周边诸州调来协助萧综收复徐州的将军,但并不是每个都是高品级的将领,徐州附近都是边境重镇、厉害的将领都得守城,派出来的不是成景俊这样年轻的将领,就是那种有经验却没出身再难进一步的将领。   他们都知道这趟陪着萧综来收徐州是来“镀金”的,自然也都想过再上一层楼。   就连成景俊这样没什么野心的年轻人,在听到萧综一句轻描淡写地:“成将军,你难道不想继承你父亲的衣钵,继续镇守淮阳吗?我可听说你这次来徐州,将你那仇人的骨灰都带来了”后,眼神都变了。   成景俊杀了姓常的仇人后不算,还将他挫骨扬灰,他保存着仇人的骨灰,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攻克魏国,将仇人的骨灰在父兄家人的坟前祭奠,以慰他们的在天之灵。   被萧综如此允诺,成景俊霎时间便从气质内敛温和的年轻人陡然一变,好似宝刀将出鞘、利剑欲饮血,浑身上下都有着凛然的锐气。   也是这一刻,帐中诸人才明白为何他年纪轻轻,却能越过豫州那么多有名望的将领、被派到萧综身边来。   可惜萧综只是应许下好处,却并未有打仗的才能,但他知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他是梁国的王爷、都督五州军事的大都督,只要他提出自己的想法,有的是能人为他出谋划策。   果不其然,就在众人士气陡然一变、恨不得磨刀霍霍,开始思量着如何将平稳的“接应”变成“重创元鉴兵马”后,终于有人打破了沉闷的思考。   “其实,在了解了元鉴的性格和带兵风格后,也不是不可以赢。”   一直老成持重旁听计策的陈庆之,突然开了口。   “陈将军有何高见?”   胡龙牙等人皱着眉,不太相信陈庆之能说出什么可用的计策。毕竟这位陈将军之前只是皇帝的主簿、朝中的御史,根本没领过军。   “形之,敌必从之;予之,敌必取之。以此动之,以卒待之。”   陈庆之说出“孙子”中的一段话,眼神中有着跃跃欲试的光彩。   “听闻元鉴以善用骑兵闻名,自以为自己的骑兵天下第一,若在攻城时发现一支梁国骑兵前来救援,诸位觉得会如何?”   营中几位将军还估计着陈庆之的脸面,只犹豫着回答:“应当觉得都是些,土鸡瓦狗一般的花架子?”   这也是世人对梁国骑兵一贯的看法。   “正因如此,我们可以这样……”   他压低了声音,将自己的盘算小声说出,又说:“再这样……然后……”   在帐中将领争执不休时,陈庆之看似漠不关心,其实已经将他们所说的话全部挺了进去,而后提取出关键的信息,再拼合成自己需要的情报。   他虽没有打过仗,在“手谈”上却是当世第一等的国手,心智计算能力无处所右,对于统筹规划更是得心应手。   原本最初只是一个不成型的想法,但在他叙述时就像是一点点添上了骨肉一般丰满起来,在何时出击、何时后退、何时策应、何时发动,越发变得完满。   在场的都是宿将,哪怕年纪最小的成景俊如今也在军中历练了十年了,听到陈庆之的计谋时眼中却均是异彩连连,他们比陈庆之要更有经验,于是陈庆之那些计划中不足之处也被诸人指出、弥补,于是那添了骨肉的又加上了血脉、披上了皮毛,最终成了一个完完整整的形状。   萧综原本还是带着兴味听着,而后突然正坐起来,身体也越来越靠前,几乎是在洗耳恭听了。   随着陈庆之一边分析军情、一边在纸上涂涂画画,诸位将领的脸上也都露出了野心勃勃的笑容。   唯有成景俊还保持着冷静,面色如常地连问了几个问题。   “这计策虽好,但有几个问题。其一,陈将军领着的骑兵,本领能否配得上这样的妙计;”   “其二,殿下的安危比吾等的性命还要重要,殿下的声誉亦然,一旦情况有变,整个军心都会哗动,所以,决不能有任何殿下被俘这样的消息传出去,哪怕是假的也不行……”   他看向陈庆之。   “这计策势必是要用替身的,在座的诸位将军,我年岁与殿下倒是相近,可我昔日与元鉴作战,他认识我的面目和战马,我无法替殿下涉险。”   “你这计策的关键,全在这位替身。此人需要年轻与殿下相仿、骑术了得、武艺高强,还要有在乱军中安然脱身的本事。”   成景俊给同僚们泼冷水。   “时间仓促,我们怕是难以找到这样的人。”   逃跑嘛,速度就需要快,在乱军之中逃脱,就不光是快了,机变、武艺缺一不可,更重要的是有取舍之心。   成景俊的话说完,营中诸将便一阵默然,有些露出为难之色,有些甚至在考虑自己的亲兵里是否有这样的可用之人。   唯有萧综听完成景俊的话,非但没有露出难色,反倒哈哈大笑。   “我道是什么难事,让成将军如此担忧,原来是担心这个。”   他的笑,得意又狡黠,仿佛诸人的担忧不过是杞人忧天。   “陈将军既然能提出这样的计谋,必然是有万无一失的人选,否则以他的性格,又怎么会提出没有把握的计划,图让人空欢喜?”   陈庆之也跟着笑了。   “是,正因为我们白袍军中有这样的人,我方才能提出这样大胆的计划。”   他走出帐门,当着帐中诸将的面,对门口把守的士卒说:   “去请我白袍军的马参军来。” 第391章 枕戈待旦   萧综等人在淮阳郡不过休整了两日, 就得到了彭城被围的消息。   即便知道彭城不是那么容易打下来的,元法僧的儿子元景仲还是忧心不已,但他又不好在明面上催促, 只能每日吩咐亲卫给他们送去战报,希望他们能早点找到出战的时机。   直到第四天,萧综带来的梁国大军终于开拔,浩浩荡荡地向彭城开去。   陈庆之率领的白袍骑因为是骑兵,所以走在了队伍的最前头, 他们军容齐整又声势浩大,远远地看去特别显眼, 使得这支原本是由四五支军队汇合起来的临时队伍看起来变得雄壮了许多。   但对于元鉴这样的宿将来说,这支梁军打头的骑兵队伍, 嫩得就跟雏鸡一样。   元鉴带来的王师已经团团围住了彭城,他性子急躁,一到彭城就组织了两次攻城, 但均未得手,反到折损了不少人手。   因为没有成功攻下彭城,士气有所低落, 再加上有情报说元法僧投靠了梁国,元鉴也不得不接受其他人的意见,开始扎营休整,等候时机, 以免让梁国作收渔翁之利。   今日便是因为留在营中无聊, 元鉴才会带着麾下的亲卫营人马登上彭城南面的高地, 寻找梁**队的踪影。   没想到果然发现了梁国前来支援的大军。   “那废物果然是投靠了梁国。”   元鉴冷哼了一声,再定睛一看,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我是不是看错了,梁国也有骑兵了?”   梁国自然是有骑兵的,但那种骑兵说起来与其是“骑兵”,不如说是“骑上马打仗的步卒”,每到战时一击即溃,最多做做斥候之类的活儿,从来不被魏国人放在眼里。   而元法僧更是出了名的贪功又懦弱,虽是宗室,可在元鉴这样的嫡系血脉眼中,元法僧不过是流着拓跋远支血脉的杂碎,如今元法僧以宗室之身贸然称帝,又投了梁,心里对他更是说不出的轻蔑。   两种轻蔑之心糅杂在一起,让元鉴对这支队伍越发看不起,当斥候告知梁国的骑兵速度大大快于后面的步卒、却不屑等待,两军之间有极大的空隙后,那种不屑之情更是到了极点。   “梁国就是好做面子,既然多是步卒,骑兵便应该保卫中军侧翼,哪里有打头的道理,连行军之法都不懂,这率军的将领怕也是个草包。”   元鉴眯着眼,心里突然升起一个想法。   “让斥候再去打探,看是哪支兵马到了。”   没有一会儿,斥候又来回报,说是领头的旗帜打出来的是“萧”字,而且持有王国的使节。   这消息一出,莫说元鉴心动了,就连元鉴麾下的亲卫部将们都躁动起来。   “姓萧,还持节,难道是梁国那皇帝的哪个儿子到了?”   “难怪这行军行的不成章法,原来领兵的是个毛头小子!”   萧衍的几个子嗣年纪都不大,太子也不过二十出头,元鉴自己也是从那个时候过来的,自然知道刚领军的新将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出头,顿时大喜过望。   难怪这骑兵走在前头,后面的步卒却不敢有怨言,只能拼了命的跟上;   难怪这支骑兵兵强马壮,既然是皇帝派来保护儿子的,当然要用最好的。   “传令,吹起号角,随我冲锋。”   原本看起来的奇怪,也都有了合理的答案,元鉴眼中炽热无比,誓要让那梁国的王子痛哭流涕。   “让他们看看什么才叫骑兵!”   元鉴的亲卫营只有六百人,即使临时调来了附近的三个百人营,也不到千人。   然而这千人都是跟随元鉴多年的百战之士,而元鉴的领兵能力,在魏国也算得上首屈一指。   何况他的目的不是击溃敌人,而是为了振奋士气。底下的几万大军看起来人多,但骑兵走的快、步卒走的慢,两者之间已经脱节,况且骑兵速度快,他们即使不能得手,也绝不会陷入包围之中。   由于军师的劝谏,元鉴也没有亲自领军。虽然说可能性不大,但他们也担心是这支梁军故意设伏引诱元鉴出击,所以元鉴只要坐镇后方即可,其余的事情,交由部将来完成也不难。   “孩儿们,让那些梁国人看看什么叫骑兵!”   元鉴骑在马上,拔出了他的剑。   “杀了他们的骑兵!夺了他们的王节!砍了他们的旗帜,让他们后悔在我们魏人的土地上撒野!”   “威武!”   “威武!”   随着进攻的号令发出,元鉴亲卫营的骑兵长刀高举,以千人之势对向五万大军,发动了冲锋。   只见他们从高地处冲出,每个百人队成一纵队,行动一致犹如一人,严整而勇猛的队列像是一把尖刀般径直插入了白袍骑和步卒之间的空隙中。   那般明快的进攻阵型,犹如最高明的艺术,可这艺术的表现方式却让梁军方寸大乱,好似被砍下了头颅的巨人,顿时就首尾分离。   元鉴的亲卫营比王师更精锐,此时刺入敌军阵中,虽然成功让梁军首尾难顾,却真正是面对了数十倍与自己的人马,然而他们却丝毫不惧,始终密集、相互靠拢,随着领军部将的一声指挥,齐齐向白袍骑围去。   “夺王节!砍旗帜!杀骑兵!”   部将的命令言简意赅,“杀!!!”   魏军的突然冲出自然是让梁军乱成一团,即使有提前部署的计策,但真到了战场上时,那种紧张严肃的气氛就足以让人忘了只是做戏。   “稳住,稳住!”   成景俊和其余诸将骑在马上,拼命收拢自己队伍的人马。   然而几乎是冲锋队伍冲出的一瞬间,就有步卒下意识的后退,连带着整个步军阵型又往后移动了许多,真正的将白袍骑完全分离了开来。   “不准后撤,竖盾执枪,后退者斩!”   面对骑兵的冲锋最好的应对不是逃跑,跑是跑不过马的,唯有以前排袍泽的身躯做盾竖起长枪,方能抵挡来势汹汹的冲击。   好在随着萧综来的都是久在北魏边境卫戍的老兵,而不是京口的北府兵,已经见惯了魏军的攻势,只是乱了一阵后就做出了正确的应对。   元鉴被保护着处在高地上,看到这支梁军乱中有序,明显有大将坐镇,但却和前面的阵型格格不入,顿时生出一个念头。   “明明有这样的大将不用,非要这般儿戏的炫耀,这支骑兵的主将是谁?”   他心里已经隐约有了个猜测。   “既然连将领的劝谏都不听的,只能是……”   元鉴大喜过望,顿时领悟了过来,命人打起旗帜,让自己的亲卫营活捉白袍军领头的将领。   这支亲卫营见到梁军的主力不进反退,还在原地做出了防守之势,顿时觉得正中下怀,整支骑兵蜿蜒而动,身着玄甲的亲卫营像是一支黑色的巨蟒,向着前方的白袍骑包围过去。   那白袍骑的将领大约也知道这支侧翼杀出的骑兵阻拦了他们回归主阵的道路,也不再想着杀回本阵,就像是疯了一般的向前冲去。   “他娘的,他们想逃去彭城!”   前方不远处就是彭城的南城,一旦让他们跑到了南城的范围,有守城弓箭之利,他们也没办法再追击。   “追!”   于是亲卫营的呐喊声震撼山岳般的响起,声势更加猛烈而秩序地向着白袍骑兵们扑去。   可原本觉得十拿九稳一定能拿下的菜鸡,此时却俨然变成了滑不留手的泥鳅,即使亲卫营几次发动冲锋,这支人马也不过是顺势而散,真正被击杀落马的根本没有几人。   他们一次次地打马靠近,却每一次都总是差那么一点,看起来不过半个马身的距离,竟像是鸿沟一般,就是没办法跨越。   眼见着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近到可以看到队伍最中间那个被层层保护着往前撤离的人时,这位亲卫营的大将兴奋地嘶吼开来:   “魑龙冠!那个骑黑马的是梁国的皇子!”   他自己便是元鉴的亲卫出身,元鉴是安乐王,他怎么会不熟悉郡王的服饰品级!   这一票干大了,这可是萧衍的儿子!   什么旗帜,什么使节,在这一瞬间,全部被抛诸脑后,所有人的眼里只剩下那个骑着黑马的俊秀青年。   见到对方的将领认出了自己,那骑着黑马、身着郡王冠冕的青年王爷顿时惊慌失措,在亲卫的保护下疯了一般打马奔跑。   这一跑,让魏将眼睛更亮了:“定是梁国皇子无疑!保护那个皇子的是梁国的将军成景俊,我认得那厮!”   成景俊是这些年在边关名声鹊起的小将,俨然已经继承了马仙琕的衣钵,有边疆大将之风,能让这样前途无量的将军拼死保护的,不是梁国皇子还能有谁?   再加上高地上元鉴的旗帜也连番变幻,原本只是想杀人头、抢王节的亲卫营顿时阵型四散,向着白袍骑中唯一的一匹黑马冲去。   白袍骑的诸骑士原本已经被魏国的亲卫营死死咬住,眼见着就要被斩首与马下,突然间压力一轻,全身几乎要脱力。   他们在建康被万人追捧,每日里除了吃喝拉撒睡几乎都在马上,自诩骑术了得,再加上座下都是好马,听闻的从来都是夸奖,所见的都是崇拜羡慕的眼光,早已经飘飘然起来。   可如今被这支不足千人的骑兵追杀到差点丢盔弃甲,就像是一记耳光重重打在了脸上,让他们知道了自己跟花将军口中的“真正的骑兵”其中的差距。   好在陈庆之早已经想过有这种可能,已经为他们做过了战前“开导”,所以虽然情绪低落,但每个人依然能各司其职。   他们按照原本布置的那般,在压力变轻后逐渐散开阵型,自然到就像是被魏国的骑兵冲散一般,分批消失在了各个方向。   在冲散的阵型中,从重重包围之中被暴露出来的“梁国皇子”便显得那么的孤立无援,简直就像是一块新鲜的大肥肉,等着别人来咬上一口。   整个亲卫营的人都疯了,犹如见到了兔子的恶狼,全部都缀在了那匹黑马之后,死死地追赶,想要将这只“梁国兔子”叼回去。   然而周边被冲散的白袍骑像是慌不择路,总是有意无意地阻拦在他们冲上去的道路前,驱赶着他们的坐骑横生在他们的路上,渐渐的,原本整齐如一的亲卫营被切割成了无数个小块,即便对方的白袍骑一击即溃,却也让马速降了下来。   霎时间,能够跟上最前方一黑一白两道身影的魏骑只剩下不足一百人,而那“黑马王子”附近也只剩十几人。   最先冲上的勇将将手中的长矛挥向“梁国皇子”,可惜被成景俊一槊挡下,反扫下马,其余人想要包围这位“皇子”,却没想到看起来瘦弱的皇子居然也有武艺在身,持着缰绳轻松避开了几人的进攻,又拉开了一段距离。   眼见着彭城的南城门已在眼前,这支亲卫营心中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可前方的“皇子”明明已经狼狈到连王冠都不知掉到哪里去了,却依然没有落马,马速也没有降下的苗头。   这时候,有眼尖的人唾骂了起来。   “艹他娘的,那皇子骑的是汗血宝马!那是大宛马!”   其余人定睛一看,那黑马高速奔跑后肩膀位置慢慢鼓起,正是“龙马后裔”的龙翼骨,顿时纷纷骂娘。   “梁国这皇帝忒糟蹋东西,这么好的马给了个黄口小儿!”   “他娘的,那是天马啊!”   可惜骂归骂,所有人都知道,只要那皇子不自己落马,否则以凡马与大宛马的差距,便是他们的马都跑死了,也不可能再追上他了。   果不其然,在第一波的围攻被成景俊尽数挡下后,只见得那匹大宛马一骑绝尘,将所有人马都甩在身后,就这么跑到了彭城南门的吊桥之下。   成景俊随后跟上,手持着梁国的使节,对着彭城的城楼上大喊了几句什么,那城门上的吊桥便立刻放了下来,从城门中冲出几百人将那十几骑围了起来,护送了进去。   元鉴的亲卫营为了追赶这位“黑马王子”,累得是人困马乏,前后的追赶和围堵让他们精疲力竭,后方又有梁国的主军结阵以待,虽然冲散了梁国皇子带领的本阵,可说起占到的便宜,好像也没多少。   但不管怎么说,以一千破“数万”是一件足以吹嘘数十年的光荣战绩,况且现在士气正低落着,此番正能振奋军心。   想来那梁国的皇子被追到独自跑到了彭城里,和自己的大军分隔开来,群龙无首之下那支梁国必然是自乱阵脚,数日之内不可能再向前进了。   于是元鉴虽有遗憾、但更多是志得意满的鸣金收兵,命亲卫营在战场上捡了那面“萧”字旗帜、抓了几个还活着的白袍骑骑兵,砍了战阵中敌人的头颅,回归了大营。   从白袍骑俘虏那里知道他们护送的果然是梁国皇子、萧衍的儿子萧综后,元鉴喜不自禁,再从斥候那里得知后方被冲散的梁国大军果然方寸大乱,不但没有前进反倒后退扎营等待援军后,元鉴狂笑出声。   “来来来,命主簿记下今日的战绩,告知陛下,本王阵中以一千破数万、逼得敌国皇子仓惶出阵、被困彭城,也让陛下和太后高兴高兴!”   元鉴大笑着。   “昔日萧宏逃跑,梁国几十万大军顿时溃散。如今那皇子被困在彭城,看我如何瓮中捉鳖!传人向四方城池送信,再调些攻城的步卒和器械来,我要让那萧综有去无回!”   一时间,魏**中欢声笑语,梁军顾忌皇子安危不敢进军的消息传至营中,所有士卒都知道接下来一段时间不会再有大战,必然是要等待攻城器械到达,于是一个个终于放心的脱下了穿了数日的甲胄,准备好好地睡上一觉,养精蓄锐,迎接之后的大战。   夜幕中,马蹄被包裹后踏上大地的蹄声悄悄响起,从四方汇集到一处。   白色的战马与白袍的骑士,在浑然的夜色中犹如撕裂苍穹而现的天兵,磨刀霍霍……   向猪羊。 第392章 夺位之始   彭城城楼上。   元法僧紧张地看着不远处的魏国大营, 抿着唇一言不发。   和他一般远眺敌国大营的, 还有白天顺利进城的马文才和成景俊。梁国来的安抚使朱异远远地站在后方,因为光线的原因,表情晦暗不明。   因为马文才是顶着二皇子的身份进城的, 为了安全和保密,只有寥寥数人知道他不是萧综, 而是白袍骑的一名参军。因为徐州城有不少人听说过猛人成景俊,才把马文才的身份坐实了。   “殿下。”   元法僧看了马文才携带的他儿子的手书, 知道他的身份,但依然在部下们面前装作不知。   “你说魏国大营今夜必乱,就不知是……”   “魏营出事了!”   就在他询问间,突听得城楼上有人一声呼喊。   只见得远处魏国的主营方向火光大起,冲杀的呐喊中还携着阵阵风雷之声,让人惊骇之中更觉诧异, 目光完全无法离开那里。   “怎么起火了?”   元法僧怔愣着看向马文才。   魏**营的火光像是惊醒了什么凶兽, 夜色中有利爪蠢蠢欲动,马文才的眼睛里也冒起了火光。   “是时候了。”   他指着远方, 对着身侧的元法僧说:   “陛下,该出击了。”   **   萧综领着五万梁国大军入城时,彭城外发生的一切, 完全配得上他最初提议的“大获全胜”四字。   经过一场前后夹击的突袭,魏国营中大乱, 因自相残杀和踩踏而损失的人马足有万余, 猛烈燃起的火势更是烧毁了粮草、辎重等物。   陈庆之算计了天时、地利、人和, 使元鉴骄傲自满,也将白袍骑这支凤雏初鸣的骑兵化整为零,悄悄送到了魏营之侧。   因为之前马文才和刘陀罗赛马觉得那些“爆竹”很好用,后来便委托祝英台帮着做了一批,现在算是白袍军的“秘密武器”,平时秘而不宣,连梁国自己都不知底细,更别说魏国。   也正因如此,白袍军的马都不怕火光和爆竹,白日元鉴的亲卫营发动进攻时,白袍骑的骑士们早就抛弃了粮草和负重,马上只带着封住的爆竹和火油,看似毫无目的的逃逸,其实早就趁乱蛰伏在敌营附近,静待时机。   成功进入彭城的马文才将他们定下的计策与元法僧和盘托出,胡龙牙和萧综领着的步卒在彭城南五十里外扎下大营、用以迷惑魏营,却不过是座空营,实际上这支梁国的援军也趁夜来到了魏营附近。   白天大获全胜,元鉴的军中自是互相庆贺了一番,之后更是疏于防备。白袍骑一直等到下半夜才冲入营中,他们是养精蓄锐,对方却还在睡梦之中,于是只是一个照面间,白袍骑就斩杀了不少还在昏睡着的敌人。   即便元鉴是身经百战的宿将,然而这时代的通讯指挥系统简直和没有没什么两样,白袍骑一路烧杀,又是骑兵,在一营中得手后就立刻赶往下一营,杀的人不算太多,可他们随身携带的火油和爆竹却引起了巨大的骚乱。   黑夜中,魏人无法得知到底有多少人来袭,只能本能地向着主将所在的方向靠拢,这一规律的靠拢立刻暴露了元鉴主帐的位置,一直在等候着这一刻的的陈庆之立刻率领白袍骑奔去了主帐,将剩余的火油和爆竹全部集中在了本阵中,逼出了还在懵然之中的元鉴。   有了火光做指引,埋伏在魏军营外的胡龙牙等将领率军发动了突袭,直接从南方冲杀入了魏**营;   黑夜中等到火光的马文才和元法僧一起,由成景俊为先锋,率领着彭城的卫军,从魏营的北方杀入魏**营,与梁国来的援军在主帐汇合。   一场夜间的袭击战,重创魏国十万人马,粮草辎重全部被夺,魏军死伤惨重,虽然最后元鉴带着亲卫营拼杀逃脱,但根据马蹄等留下的痕迹推断,元鉴的亲卫营最后剩下的绝不足百人。   这一场战役,从一开始利而诱之、到后来乱而取之,简直像是教科书般的完美和严谨,根本看不出这样的计策和统筹,是出于一个从未领过军的中年文士之手。   出谋划策不难、以天时地利人和埋伏也不难,难的是陈庆之从未见过元鉴其人,却能通过别人的描述推测出他的性格和行为方式,更因为他在魏军中的威望、推断出一旦敌营混乱,所有士卒出于对主将的信任,不会就地进行反击,而是向主帐靠拢。   正是因为元鉴在军中的威望暴露了自己的位置,也使得他最后不得不仓惶逃脱,因为整个大营已经乱了,根本无法重新再统御起来。   战报是陈庆之亲自写的。   他本来就是萧衍在军中的主簿出身,本身文采就出众,又亲自制定、参与了此次的奇袭,这一封战报写的是观者无不欢喜鼓舞,可谓大快人心,梁帝萧衍更是直接拿着那封战报当成了“下酒菜”,喝了个酒酣耳热。   梁国对阵魏国,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的大胜了,更别说这一次是在魏国的领土上作战,又事关徐州的得失,而且主导的还是以二皇子萧综为首的梁**队,更是使人精神振奋。   战报到达的当日,皇帝就赐下了重重的赏赐,不但每个跟随萧综去支援彭城的将领都升了官阶,连陈庆之和马文才率领的护军都有了封赏,又下令封元法僧为侍中、司空,给他始安郡开国公的爵位,享受食邑五千户,召他入京。   为了振奋人心,也因为自己的儿子“争气”,萧衍每遇臣子便津津有味的谈论这封战报,于是很快的,关于这场大战的细节和作用也传扬了出去,百姓听闻梁国大胜、收归了徐州,无不欢欣鼓舞。   在一片欢声笑语中,东宫就显得越发愁云惨雾。   实际上,就在陈庆之的战报送递回国之前,东宫就已经在焦头烂额了。   事情依然是和逝去的丁令光有关。   丁妃在宫中自尽,萧衍对她十分厌弃,不愿将她葬在自己的身边,要求太常寺为丁妃在皇陵边另选一块坟地安葬。   皇陵边的坟地亦是风水绝佳的宝地,大多被达官贵人所购,丁妃要在皇陵边安葬,就得出重金购买。   事情虽然是太常寺牵头,但买地的钱出在内监,负责购地和堪舆风水的内监宦官在勘查完了附近的地块后,为了贪图别人给予的高额回扣,向皇帝推荐了一块风水并不算上佳的地。   对于这样的结果,太子和其他几位皇子自然是不甘心的,多次进宫求情,太子甚至愿意自己出资为母亲更换坟地。   可惜一来萧衍爱面子,二来萧衍实在厌弃了丁令光,更换坟地的事情没有得到允许,最终太常寺还是依礼在这块地上安排安葬丁妃之事。   内监的管事宦官俞三伏推荐这地时,东宫便查出了拥有那块地的人家为什么要卖地:原来是有精通风水堪舆的术士看过后,得知那块地妨碍子孙后嗣,一旦亲眷葬在那里,墓主的直系血脉再不会得势,于是那个人家才以极低的价格,对外卖出这块皇陵边的地。   可惜此事木已成舟,即使是东宫太子之尊亦然不能更改,最后只好找到补全之法,在那坟地的东南角埋下压胜之物,乃是一个蜡鹅,增加了坟地里的阳气,以利太子,也破了风水上的困局。   本来这事也没什么,以东宫太子的地位,更改下自己母亲坟地的风水算不得出格,偏巧那几日萧衍的偏头痛发了,用了针石也不得好,便有人将太子厌祷之事揭发了。   萧衍精通儒、道、佛三教,对风水方术亦非常相信,得知此事后立刻将帮太子改变风水的道士抓来,在询问确有其事后毁去了压胜之物,并且杀了建议太子压胜的那个道士。   太子本就因为丁妃之死闷闷不乐,他的母亲为皇帝生儿育女,却连合葬的资格都没有,甚至只能用一块次等的坟地,结果丁妃还未下葬,他和通报的皇弟们就被皇帝下令一个月内禁止入宫中。   萧衍年岁本就不小了,寻常人家的老翁活到五十岁都很不容易,他身体还算强健,耳不聋眼不花。   然而即使是这样,太子却已经开始想着“大利子嗣”的事情。   举凡储君想要再进一步,除非是现任皇帝崩了,否则再无别想,太子对那位置如此在意,不由得萧衍多想。   再加上压胜之物一毁,他的头痛就好了,越发让他觉得这般压祷的真实目的是与他有关。   萧衍极少动怒,但这次是真的失望又伤心,他越是心疼儿子,就越觉得儿子们是在他心口上插刀子,此番是连儿子们见都不想见了。   可怜萧统一肚子冤屈要向自己的父皇申诉,可皇帝却对他避而不见、日益冷淡,再加上这次因为压胜之事杀了不少人,太子心中怀有内疚,宫中禁止太子本月入宫的诏令一下,萧统内外交迫之下,便病倒了。   等到萧综领着援军在彭城外大破魏军、取得大胜的战报传回朝中时,东宫里本应对此事有所应对,却因为萧统的病倒而群龙无首,显得越发狼狈。   “不能这样下去了。”   东宫属官之首的徐勉咬牙切齿道:“太子仁厚,对二皇子待之以诚,二皇子却屡屡刺谋帝位。之前小蔡氏之死、如今那个姓俞的宦官,背后都有二皇子的影子,要是再任他这样得意下去,怕是殿下储君之位不保。”   东宫诸臣脸色都有忧色,也明白徐勉说的后果并不是杞人忧天。   萧综虽无文治,但现在已经有了武功。   他和太子只差一岁,丁妃又从头到尾都没当过皇后,如今丁妃已去,吴贵人尚在,萧综有了这样的大功,他的生母也一定会得到封赏,说不定至此之后,后宫便会由她理事。   等到那时,萧综便会迅速壮大自身的力量,成为太子的劲敌。   东宫诸臣辅佐太子二十余年,俨然已经是另一个后备的朝堂班底,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这种事发生?   然而太子因为被皇帝冷淡之事闭门不出,更是拒绝了东宫属臣的拜见,在东宫十学士第三次求见太子被拒后,徐勉等人终于下定了决心。   “太子既然在病中,吾等为人臣子,便应主动为君分忧!” 第393章 觉醒之始   元法僧称帝, 为的就是名正言顺的交出徐州,萧衍的赏赐诏书一到, 他便连一刻都等不及的要把徐州献给梁国,赶紧离开魏国这块地。   经过徐州大捷这一役,元法僧十分肯定自己已经是魏国眼中的死敌了, 此番虽然侥幸得胜, 但只要他还留在这里一刻, 就觉得魏军随时会挥兵南下,万一城破, 到时候挫骨扬灰都是好的, 就怕生不如死。   梁军上下都知道这元法僧为什么急着入朝, 心里虽不屑, 面上却还要客客气气。派来的安抚使朱异完美的完成任务, 也急着一起入朝接受封赏, 谁知道徐州能在梁国手里撑几天?   万一人还没走徐州就换了个主,他的功劳也就飞了。   于是整个彭城的交接办的极为仓促,元法僧不但带走了自己嫡系人马, 还要迁徙彭城三千多年轻力壮的卫戍士兵做奴仆, 逼迫他们随之南渡。   照理说彭城既然归了梁国, 那彭城的守城士兵也就是梁国人了,就算为了防卫的安全迁徙也该是梁国安排官员来处理,断没有将这些人从平民充作奴役的道理, 但是二皇子萧综竟然就这么同意了。   若是以往, 马文才可能并不会有多少触动, 毕竟在本质上他和这些“贵人”没有什么不同,若换了他是元法僧,大约也会在彭城最精壮的男子里精挑细选,取最年轻力壮的三千人作为自己的奴隶,毕竟是要投奔他国的,自己手中没有力量,去了也只是给人轻贱。   可大概是因为亲眼目睹的缘故,原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心硬如铁的马文才却不得不承认,自己还不够心狠。   从彭城军中抽调出来的军队,精神紧绷地注视着不停涌来的人潮,而从街头排去一望看不到头的队伍,是像猪狗一样排队等着在额头上打烙印的人群。   卫戍的士兵同时也有其他的身份,他们很可能是别人的儿子、丈夫或是父亲,然而今日之后,他们就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奴隶”。   火红的烙铁从炭盆中被不停取出,痛苦的嘶吼与空气中焦臭的气息说不上到底是哪一种更让人胆寒,这样痛苦的叫声总是能让滚滚向前的队伍停顿那么一瞬,然而队伍两侧手持矛戈的士兵很快便会用手中的武器进行下一轮的驱赶,绝不给人退缩的机会。   偶然会有一两个人满脸惊惶地想要逃离队伍,可惜跑不出几步就会被硬生生拖拽回来,然后被送上队伍的最前端,成为“成功插队”到第一位的烙印之人,甚至连敷药的程序都少了。   马文才和陈庆之一身白衣,面无表情地站在不远处的人群里,用沉默的姿态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幕。   突然间,有人从马文才身后使劲地推搡,想是要冲过马文才和陈庆之之间的缝隙穿到对面去,马文才下意识地摸向腰间的佩剑,却发现冲出去的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边哭边跑,连鞋子跑掉了都不知道。   “阿爷!阿爷!”   那孩子一边跑一边这么喊着。   “阿爷,你说好了打完仗就回家的!”   人群中某个麻木的男人突然身子一震,像是不敢置信地回过头来,嘶吼着朝着奔来的孩子大喊:   “宏儿,回去,你来干嘛!回家去!”   “阿爷,阿爷!”   年幼的孩子只会连声地嚎哭着,“阿爷,阿爷!”   孩子奔出去的时候,陈庆之下意识地捡起了孩子跑掉的鞋子,追出去几步,却又在那孩子嚎哭出露出一个瑟缩的表情,停住了脚步。   “阿爷,你也带我走!我和阿娘跟你一起走!”   叫宏儿的孩子已经奔到了父亲的眼前。   一根无情的棍棒伸了过来,将孩子扫了个仰面而倒,但动作还算柔和,并没有伤人。   孩子的父亲已经泪涕纵横,连声地向四周的士兵求饶:“差爷,差爷们饶了我儿子,他还是孩子,我去梁国,我没想过逃的,你们放了他。”   边求饶,边对着儿子唾骂:“小兔崽子,你来干什么!我去梁国是去当奴隶的,你和你娘好日子不过当什么奴隶!滚回家去,你娘呢?翠儿,翠儿,快把你儿子带回去!”   男人的求饶和唾骂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让原本还只是喧闹的人群突然骚动起来。   那孩子还在哭喊着要去找父亲,可再来阻拦的已经不是那根棍棒,而是一根长矛。   “愣着干嘛,要生乱了!还不把他拖走!”   七八岁的孩子力气已经不小,那士卒用长矛的矛身荡了几下没把人荡开,面色铁青的武官眼见着就要发火,只好作势要捅那孩子,吓他离开。   “快滚!快滚!留下来要做奴隶嘛!”   谁料孩子正要起身去奔向他的父亲,原本下捅的姿势变成了上迎,持矛的士卒也吓傻了,竟没有撒手。   “宏儿!”   “啊啊啊!”   一直注意着孩子的父亲发指呲裂,再也顾不上什么,冲出阵来。   然而这时救人已经来不及了,眼见着那孩子就要被扎个窟窿,突有一人从侧面狠狠踢来,将持矛的士卒踢得向一边倒去,手里的矛也脱了手。   踢人的是个身穿白衣的青年,衣冠胜雪,如今怀里却抱着泪涕直流的孩子,身后跟着个提着草鞋的中年人。   再一看,尚不知自己已经逃过一劫的孩子脚上,恰巧少了一只鞋。   救人的,正是跟着陈庆之上前的马文才。   经过此番,人群终于彻底暴动起来,原本因为恐惧还压抑着自己的老弱妇孺们都跟着哭号,有的妇人不顾士卒围起的人墙,奋不顾身地要奔向自己的丈夫,那枪林箭雨都视若无物。   妇人们身边跟着的孩子见到母亲离开,就哭得更加大声,哭声是会传染的,孩子们的哭声又引发了烙印队伍里男人的喊叫,一时间,哭喊声、唾骂声和喊叫声四起。   战乱平定的彭城,这一刻却像是人间地狱。   哭喊声中,还夹着对世道和皇帝的唾骂与诅咒,既诅咒魏国的皇帝,也诅咒梁国的皇帝。   这在平时是可以族诛的重罪,但此时局面太乱,想要从人群里找出诅咒的人实在太难。   马文才虽然怀抱着那个没了鞋的孩子,脸上却没有太多的表情,仿佛在思考着什么,而他一旁的陈庆之,却因为这些诅咒,表情变得越来越悲痛。   原本就担心出事的武官用武器格开已经混乱的人群,总算挤到了马文才和陈庆之的面前,正准备命人将他拿下,可是一看到他的脸,却吓得咯噔一下跪了下来。   “殿,殿下?”   负责主持安全的正是之前护卫城门的城门官,那一日马文才手持节仗被元法僧亲自迎接入城的场景还在眼前。   他吓得瑟瑟发抖。   “殿下,殿下怎能来这种肮脏的地方!”   那一日马文才正是乔扮成萧综入的城,当时为了保密,并没有几个人知道马文才不是什么梁国二皇子、领五州兵马的王爷,之后萧综入城便直接进了刺史府,出于安全目的更没什么机会让这些城门官儿看见。   于是这误会就这么产生了。   马文才刚皱着眉放下那个孩子,却听到别人唤他“殿下”,知道他们是误会了,刚想解释,孩子的父亲便已经扑到了他的面前,叩倒在他的面前。   “谢殿下救了我的儿子!”   他咚咚咚直叩了七八个响头,把脑门都磕破了才直起身,才一把捞过已经哭背了气的儿子,父子二人在马文才面前抱头痛哭,那哭号声也将马文才那句“我不是什么殿下”的解释给盖了下去。   元法僧本身是个残酷暴虐的人,他在徐州任上时即使不是无恶不作,也称得上是杀戮自任,威怒无恒,动辄便要人的性命。   此地的百姓被他盘剥压迫已久,无奈州刺史手握重兵,即使想要反抗也没有办法。而他们原本都是魏国老老实实的百姓,谁能想到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一夜之间徐州就变了天,他们也从良民变成了反贼麾下?   对于这些百姓来说,谁是刺史、谁是皇帝都无所谓,只要坐上那个位置的人能让他们吃饱饭、不会因为打仗而死就行了,所以当他们听说那个可怕的刺史大人要被召去梁国,彭城从此由梁国人接管时,不少百姓还生出了感激之情。   换来的人再坏,也不会比元法僧更糟糕了。   所以当元法僧走时要挑选三千士兵充作奴隶时,大部分人还是选择了冷眼旁观,当兵的在哪儿打仗不是打仗,何况是从军中挑选,又不是城里的百姓。   然而每日在街头烙印实在太惨了,这几天彭城空气里都似乎弥漫着那股焦臭的气息,几乎每时每刻都在上演着生离之别,哪怕再麻木、再铁石心肠的人,也会生出不忍。   如今这些人听到刚刚还凶巴巴要杀人的武官竟然跪倒在一个年轻人的脚下,口中还称呼着“殿下”,原本已经熄灭的求生之心突然就这么跳动了起来。   能出手救下孩子的“殿下”,应当是一位仁慈的殿下吧?   元法僧去梁国也只能当个臣子,但这位“殿下”,却是梁国皇帝的儿子啊!那是也许以后能当皇帝的人!   于是刹那间,那一眼望不到头的奴隶队伍里,有人带头跪了下来,用一种几乎是呐喊的语气,咆哮着发出他的哀求:   “仁慈的殿下,请救救我们!”   “呜呜呜,请救救我们!”   “殿下,我们曾发誓保卫徐州,之前的大战我们也都拼命守了城,即使不是英雄,我们也不愿做奴隶!”   “殿下,我家中还有老母和幼子,我走了他们就要饿死啊殿下!”   啪嗒、啪嗒。   那些队列的人跟随着带头的人跪了下来,那些被精心挑选、在战场上曾奋勇杀敌的男人们,此时却弯下了他们的脊梁,向着马文才跪下请命。   随着青壮们的跪下,青壮的家人和围观的百姓也一个个跟着跪下。   之后,大概是觉得害怕,负责看守和维护秩序的士卒们,竟然也跟着他们的武官一起跪了下来。   跪下的人越来越多,有些人看起来纯粹是来看热闹的,但被这样的气氛所摄,竟然也用一副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似的表情跪了下来。   百姓的哀求声和那些对自身痛苦的控诉,全部化成了这重重地一跪,向着面前不过弱冠的少年俯身。   然而得遇“仁主”的喜悦使得这跪拜的心情也是欢乐的,哭号的人明明脸上还有眼泪,可那破碎着、结结巴巴的声音,却充满对新生的渴望和希望。   “苍天啊……”   站在马文才身侧的陈庆之,从喉间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呻吟。   见到面前的一幕,马文才的表情沉重到可怕,既没有惊慌失措、也没有得意洋洋,他只是用尽全力地、看着面前的人群。   他的目光从炭盆边跪倒的酷吏上扫过。   他的目光从人群中跪倒的青壮上扫过。   他的目光从拥抱着哭泣的妇孺上扫过。   这些人,现在根本不是梁国的百姓,也不是魏国的。   即便此刻萧综真在这里,也不过是不屑一顾地给他们烙上奴印而已。他们只不过是上位者眼中的“口”和“丁”。   现在他们怀着对未来的惶恐和渴望,一齐跪倒在这里,等候着他这个冒牌货一句对“生”的“宣判”。   他们以为他是梁国至高无上的掌权者,是这世界上最具有力量的那一群人。   可他却只能立在这里,却无法说出一句可以安抚他们的话。   “比任何时候都想成为那个人。”   马文才眨了下眼睛,将心中那越来越热烫的汹涌野心强行压下去。   他害怕身边的陈庆之会从他的表情、他的眼睛里察觉到一些不该出现的东西,那是足以让山河倾覆的东西。   “比任何时候,都想要得到力量。” 第394章 两全其美   彭城府里, 萧综阴沉着脸, 听着面前之人的解释。   昨日的那场骚动, 在彭城中造成了太大的动荡, 也间接使已经隐隐有向他靠拢的元法僧一家和他产生了芥蒂。   说到底, 不过是三千个奴隶而已。   “……殿下,马文才那时也是骑虎难下。彭城司吏与府兵都把马文才当成了您,而那时已经有了百姓暴动的迹象, 马文才会命人放了那批士卒。这也是为了保全殿下的名声。”   陈庆之回忆起当时的场景, 虽知这样做会得罪元法僧,但不得不说, 即使萧综在那里, 也唯有那样做才最合适。   “彭城如今新附,元法僧急着要入朝,他挑选完了奴隶便可离开,若激起民怨,却是要殿下收拾烂摊子。”   陈庆之知道萧综不是萧宏那样的蠢货, 也听得进人劝,苦口婆心道:   “殿下带来的人马只是从钟离等城借调的, 迟早要回去。如今守城全靠徐州当地的士卒,元法僧在这个时候要强征徐州兵勇做奴隶,怕也没有怀着什么好心思,殿下聪慧过人, 更应当警惕的是元法僧父子才是。”   萧综自是听出陈庆之的意思:元法僧要挑走彭城最精锐的士卒当奴隶, 一来是想看梁国对他的态度, 二是向梁国人展示自己在彭城的威望和权柄,最重要的,若是在交接之中太过平顺,梁国人也就不把他当回事了,说不定得了彭城后就把他一脚踢开。   “陈将军说的都有道理,但本王知道,你是为了马文才,不是为了这些理由。”   萧综表情寡淡:“他冒认我的身份,假借我的名义,擅自下令放走了数千人,之后又大摇大摆回来向我认罪,陈将军难道不觉得他根本没把我这个五州兵马大都督放在眼里?”   “殿下,此事实乃情势所逼,更何况马文才并无恣狂之意,在顺应民意后就来向殿下认罪,明明是极为敬重殿下,怎么能说是马文才目中无人呢?”   陈庆之手心里已经满是冷汗,可依然极力劝阻。   “更何况此时彭城新附,诸事繁杂,马参军能力出众可堪大用,可否先让他从监牢中出来,戴罪立功?”   昨日马文才回来认罪,元法僧的人也随后过来告状,萧综当时便怒不可遏,将马文才下了大狱。   彭城的监牢中现在关满了魏国被俘虏的将领,马文才当时冒充萧综设下计谋、后来又和元法僧一起率领兵卒冲破营地,此时被萧综关入牢中,会遇见什么事不言而喻。   陈庆之一直能感到二皇子对马文才的敌意,却不知这种敌意从何而来。按常理二皇子即使关押了马文才也不会把他投入敌营将领所在的监牢,但他听闻,这位殿下就是这么做了。   尤其在昨日见到马文才令人动容的那一幕后,陈庆之是发自内心的希望这个年轻人不要出任何事。   马文才无论是心计还是能力在年轻人中都是翘楚,更难能可贵的是,他是士族之中少有的能看到下位者却不以为鄙的人中龙凤,假以时日,或是“国士无双”,或是“国之肱骨”,必能成大器。   在那一日到来之前,切不可折损在这里。   “你让我放了他?”   萧综嗤笑,“陈将军,你是我父皇一手培养出来的心腹,我们几个兄弟从小便敬重你,可你今日所做之事,却有点辜负我们的敬重。”   他继续嘲笑道:“昨日之事,如果发生在太子殿下身上,不必马文才回来认罪,太子反倒会嘉奖他,因为他就是这么看不得人受罪的人。”   “居然连太子殿下都能嘲讽,这位二皇子的脾气……”   陈庆之心中叹息。   “然后呢?引得元法僧动怒,一气之下裹挟数万百姓一起南下,索性将三千奴隶变成数万?还是让他认为我梁国人前脚得了徐州后脚就可以打了脸,干脆煽动徐州其余诸郡作乱,后脚就断了彭州的去路?”   萧综看着突然哑口无言的陈庆之,语气意味深长,“陈将军,彭城虽然得了,淮阳可还在元法僧弟弟手里呢。”   无论是梁国继续增员还是他们撤回国内,都要经过淮阳,否则彭城就是一块飞地。   陈庆之也未必看不清其中的利害关系,只是他对马文才有半师之谊,此时关心则乱罢了。   徐州这一战赢的太过漂亮,随着他们梁国原本的名将韦睿、马仙琕相继离世,梁国的高级将领颇有些青黄不接的态势。   陈庆之经此一战,肯定要在军中立足了,白袍骑也表现极为出色,这次大破魏人,而元鉴以善用骑兵闻名,他们在元鉴手里得了不少战马,白袍骑以后说不得要成建制,更不好这时候撕破脸。   所以看着父皇身边最受信任的老臣露出羞愧的表情,萧综也不欲继续为难,叹气道:“在陈将军眼里,我就是这么心胸狭窄之人?若我不在元法僧来告状的关头先行发作,现在这局面才真的是骑虎难下。”   陈庆之听了萧综的话,不由得眼前一亮。   “殿下的意思是,此举是为了保护马文才?”   但随后,那亮光又暗了下去。   “但是殿下,现在彭城监牢里并不安全,听闻殿下又把马参军投入了那些魏国将领之中,这难道也是为了保护马文才吗?”   无论怎么看,都像是因马文才冒充皇子擅做主张而恼羞成怒、趁机报复啊。   “马文才好歹也是我父皇面前重用之人,我就是公报私仇,也不会用这么个蠢法子。”   听到陈庆之的话,萧综也很无奈,“会将他投入彭城监牢,不是我的意思,是马参军自己要求的。”   “什么?”   陈庆之傻眼,“马文才要求殿下将他投入彭城监牢?”   昨日马文才以二殿下的名义,顺应民意将那些奴隶尽数放了,也完美的解决了一场差点引起的动乱,但谁都知道这种“冒认”是一种罪行,所以马文才在解决了那场骚乱后立刻就选择去“认罪”,并且拒绝了他的陪同。   所以即使是陈庆之,也不知道马文才和萧综当时发生了什么冲突,只知道马文才在认罪后就被投入了监牢。   提起这件事,萧综眼中满是兴味。   “马文才是个妙人,他释放了元法僧挑中的人,来向我认罪,却绝口不提自己有什么罪,反倒口口声声说是要为我分忧,还说要给我和元法僧一个交代……”   “他说的那般有把握,又请我将他和那些魏国人关一起,我这人好奇心重,便顺遂他的意思照做了。”   看着陈庆之越发迷惑的脸,萧综再一次在心里可惜马文才居然不能为他所用。   “所以,陈将军,孤也好奇的很呐!”   ***   彭城监牢。   “狱头,真的不用管吗?”   几个狱卒听着墙后发出的动静,心惊肉跳地问:“听说这里面关着的可是元鉴军中的猛将,那个年轻人一看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可别出了什么事。”   听说是为了放掉元刺史迫害的士卒才被关进来的,应当是个好人哇。   “嘘,上面打了招呼,除非里面那位马参军喊人,否则发生什么咱么都当没听见。”   狱头虽然也害怕,但毕竟见识更多,此时还算冷静。   “现在徐州已经不姓魏,姓梁啦,咱们还是当好自己的差吧!”   他话音刚落,里面便传来什么撞到墙上的重响,而后是痛苦的闷哼,听得几个狱卒更是心中害怕。   然而害怕之后,更多的是好奇。   听那闷哼,不像是年轻人的,倒更像是那几个将领的?   有一个狱卒实在好奇,扒在隔墙上往里看了一眼,顿时大惊失色。   只见牢狱之中,先前他们以为肯定要吃亏的那个白衫年轻人好生生地站在那里,反倒是魏国其中一员猛将倒在墙壁下,一支左臂软绵绵地垂在身侧,显然已经是断了。   其中一个魏将膀大腰圆,见到同伴吃亏,立刻一拳向着那年轻人面门袭去,另一各瘦高的魏将也拿出了军中角抵的本事,伸腿扫向马文才的下盘,想要将这个年轻人扫倒在地。   两人前后夹击,无论怎么看那年轻人都不可能避过,谁料他却不慌不乱,先是伸出两指戳向健壮将军的手肘,这一下顿时让他手臂麻软无力,那一拳已经没有了劲道,被马文才反手格开,斜斜撞向扫过来的瘦高魏将肩膀。   那魏将一腿扫出,前力已老,后力未至,被这么一撞,两人齐齐闷哼,瘦高的将领顺手推了一把身上的健壮同伴,让他跌向马文才。   那人借着那股力道,欲用脑袋去撞马文才的鼻梁,然而马文才眼神凌厉,已然伸出手拽住了健壮那人的头发,往墙壁上狠狠一撞。   只听得“咚”地一声,最健壮的那人已经满头是血,晕厥了过去。   只是刹那间,元鉴麾下三员猛将已经折损两人,只剩下瘦高的那位,像是看着什么怪物一样看着马文才。   “你是何人?为何既精通技击之艺,又会角抵之术?”   瘦高的将领满脸不解,“谁把你这么个梁人投到我这里?”   他们三人并不是元鉴的家将,是被征调的边关将领,是以元鉴逃跑时并没有带上他们,任由他们被梁**阵推没,和自己的兵马一起陷落在彭城。   本来他们已经做好了以身殉国的心理准备,谁料被俘虏后却没人惩治他们,而是将他们关了起来。   只是这几天他们过的忐忑不安,已经到了发狂的边缘,乍然见到一个梁国人被投进来,一是想宣泄心中怒气,二则想要降服他再打探外面休息,所以才对他出了手。   谁知道不但没得手,还在这个小白脸身上吃了亏。   “承让承让,在家时学过些自保的本事。”   见到这几人终于安静下来,马文才掸了掸身上的衣衫,也不嫌地上脏污,寻了个干燥的草堆席地而坐。   先前断了一臂的将领恶狠狠地看向马文才,怒喝道:“你们梁人就知道用些阴谋诡计,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何必这般折辱我们!”   “兵者,诡道也,此乃兵家之道。我梁国兵马以弱胜强、以少敌多,明明是堂堂正正赢了你们,何来阴谋诡计之说?”   马文才笑得云淡风轻,一双眸子幽深静谧,仿佛这不是阴森昏暗的牢狱,只是茂林修竹的旷野,而他也不是什么心怀不轨的敌国怪人,不过是来会见新来朋友的旷达名士。   “这位将军说的‘要杀要剐’更是无稽之谈……”   他的手臂撑在自己的腿上,支着下巴小道。   “我明明是来送你们一条活路的。” 第395章 成王败寇   “你, 你是何意?”   三人之中, 看似这个说话瘦高的将领最为弱小, 其实却是三人之中的主心骨, 而那被马文才撞晕的健壮将领, 虽武艺超群,却是个混不吝的蠢人。   “高将军是吧?”   马文才一口报出他的姓氏,“如今你们数万兵马被掳, 你觉得, 我国会如何处置你们?”   “你是来劝降的说客?”   断了手臂的将领怒不可遏,“你想要让我们降了你们梁人?你们做梦!”   “你们不过是几个领着千人的小将, 还用得着我来劝降?”   马文才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 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在下再怎么不济,也是梁国的散骑侍郎,替我国的陛下领着白袍骑的参军,日后是要封将拜相之人, 你们几个游击将军能有什么品级,值得我到牢狱里来说服?”   此言一出, 还清醒的两人俱是一惊。   如今的魏国和梁国在官职上已经没有什么区别,这么年轻的将军、还是散骑侍郎,非灼然门第不能担任,梁国轻鄙武人更甚魏人, 更别说他还是一支骑兵队伍的长官, 许多门第高贵的年轻人领着一堆军职, 确实不会为他们这样的低阶武将以身犯险。   “既不是招降,你来这里作甚!”   断了手臂的将领有些羞恼。   “我刚刚已经说了,我是来救诸位的性命的。”马文才好整以暇道,“不仅是几位将军的性命,还有将军们麾下几千儿郎的性命。”   “……愿闻其详。”   姓高的将军半信半疑,但好歹之前的戒备之情已经松懈了不少,再听到和自己麾下的士卒有关,只能咬牙耐下性子听马文才的来意。   “元法僧称帝、向我国送了献书,原本我等随豫章王前来,只是来取徐州的,没想到能在彭城大获全胜击败元鉴,也没想过会俘虏这么多人。”   马文才挑了挑眉,“以彭城现在的补给,在多供应我们这五万大军都困难,这下俘虏了这么多人,你说,若你们易地而处,会怎么安置?”   高将军和另一个将领齐齐色变,脸色煞白的可怕。   马文才却毫无怜悯地继续说:   “我看元法僧那架势,恨不得归朝时把官仓里的粮草都席卷一空,断不会为了你们浪费资源;而我们的殿下也不是个有菩萨心肠的人,大获全胜他自然是满意的,但现在彭城新附,光是平衡我国人马和彭城兵马之间的关系就已经够焦头烂额,根本多不出人手来看管你们……”   他每说一句,几人脸色就越白几分。   “就算我们想要献俘回国,你们这几万人,得用多少兵马护送?路上要怎么安置?谁知道你们会不会半路跑了?”   马文才摸了摸下巴,笑得越发让人发怵。   “我怎么想,都觉得你们都活不了啦。”   到了这时,两个魏将已经没有了之前的“壮烈”,眼中只有惶恐。   元鉴号称二十万兵马来攻徐州,其实只有十万人,其中四万是元鉴领着的精兵,剩下的不是在周边州府借调的镇兵,就是服务于兵营的杂役之流。   精锐在偷袭一战里死的死、逃的逃,被俘虏的皆是他们这样的镇兵,更多的是无辜的役兵。   现在除了六镇还有军户,大部分都是募兵制,这些人战时为兵,平日耕种、养马、服务与军中,很多还是年轻人。   一想到梁国人要将这些人当做累赘杀掉,他们的心中凄凉一片。   死在战场上没有什么,可像是猪羊一般被屠杀……   “你说来救我们性命……”   高将军终于沙哑着声音开口。   “……是什么意思?”   “我来这里确实不是来劝降的,我做了件错事,把元法僧为自己挑选的彭城士卒给放了,所以被投入了狱中。”   马文才嘴里说着自己的罪责,态度却很坦然,“我倒不担心我们的殿下降罪于我,但是一想元法僧怕是要拿此事烦我们的陛下,我就头疼。”   “身为臣子的,自然要为君分忧,所以我左思右想,既然我放了元法僧为自己精挑细选的奴隶,那就得再还他一批抵得上他挑出来的勇士,好堵住他的嘴。”   他话说到这里,几个魏将都懂了。   “你让我们给元法僧当奴隶?”   断臂将军瞪眼道,“给那不忠不义之人当奴隶?”   “奴隶、家兵、荫户,什么都好,至少能活命啊。”   马文才叹息道:“你们实在也没什么路好走了,元法僧急着要归朝,又担心势单力薄被我国看轻,要挑走的都是彭城的精壮。你们现在还算强壮,那是因为没被关几天,等在战俘营中被折磨一阵子,便是求元法僧挑走你们他也不会挑了,到时候估计就是被活埋的命。”   他话说的直白,两个魏将脸色又青又白。   “其实往好处想想,你们留在魏国,也是被这些贵人当做奴隶一般,我听说自你们汉化之后,军人已经不复往日的荣光了。”   马文才劝说道:“但是你们现在跟元法僧来了我国,却不会被元法僧轻鄙,因为陛下只准他带三千人入朝,你们这三千人,便是他最后的倚仗。以后无论他是成为一方守将,还是做个安乐的田园公,你们都是他的嫡系人马,只要你们还在他麾下,我国也不会慢待这位魏国宗室……”   他顿了顿,又抛出一个诱饵。   “而且,若你们愿意说服麾下士卒跟随元法僧,我可替你们保住剩下的战俘,让他们迁往别处垦荒为民,不必落得活埋的下场,你们可以考虑考虑。”   “此话当真?”   高将军动容道:“难道你是梁国什么王亲贵族,能说动皇帝放过战俘?”   “我既然能在彭城放了元法僧要挑的人,就有把握让你们的降兵活命。”马文才声音在牢狱中低低响起。   “说到底,你们当兵打仗也是身不由己,你们的将军都已经抛下你们自己跑了,又何必为他守节?”   不知何时,之前被撞晕的健壮将军也已经幽幽转醒,此时正靠着墙壁,静静地听着马文才的劝说,不发一言。   高将军脸上闪过挣扎之色,正在思考,其余两人依旧都在等待他的回答。   而马文才也不急躁,还是那般随意地坐在那里,似乎他们答不答应,都与他无关。   其实马文才来之前,已经有了七成把握。   元鉴输的太憋屈,麾下几万骑兵根本连马都没上过就已经一败涂地,之后本阵附近的老兵和精锐被寻上来的梁军和彭城兵马内外夹击,几乎没有留下多少活口。   倒是一直在外围的非嫡系一脉逃过一劫,幸存了大半。   这三位将军,本就不是元鉴的嫡系人马,而是在元鉴领王师攻打徐州时,在徐州附近几州征调的游击将军,领着的也不是骑兵,多是守城的弓手和步卒,所以不受元鉴重视,逃过一劫。   大战之后,萧综忙着和元法僧交接,根本顾不上这些俘虏和伤兵。而彭城在元法僧的治理下,从粮草到医药都被他牢牢控制着视为囊中之物,连他们这些梁军都没有什么优待,魏国被俘虏的残兵败将能有什么待遇可想而知。   他之前说的都不是假话,要是这些被俘虏的将领不能尽快做出决断,等不到魏国将领发动第二轮攻击,战俘营里的人就要因为缺粮少药死掉大半。   现在正是夏初,一旦死了人,为了防止瘟疫,剩下的怕是都要被处理掉。   他之前帮着收编俘虏的时候打听过,这三位将军官阶虽然不高,但在边关名声不错,手底下的兵卒也都信服他们,只要他们愿意出面去游说、陈明厉害,有不少想要活命的魏兵会愿意投靠元法僧。   比起心中带有怨恨、可能会有隐患的彭城士卒,这些为了活命不得不归顺的魏国精锐忠诚度更高。   而且这三位将军领着的都是娴熟的弓箭手和刀盾兵,弓箭手难以训练、刀盾兵更适合作为部曲,元法僧面对这样的“惊喜”,根本不会拒绝。   虽说便宜了那元法僧,不过依他对陛下的了解,这元法僧一归朝估计也就是个闲散之人了,三千部曲他根本养不了太久,最后不是成了普通的荫户,就是会便宜了别人。   至于那些俘虏能活命,自然也不是他的胡言。   萧综正是要在朝中表现的关头,且不提杀俘不祥,现在是他在镇守彭城,这些魏人多是来自周边的州郡,要是全都杀了,便是结下死仇,以后守城只会更艰难。   但以现在的粮草和后勤保障,也确实养不了这么多俘虏,若将他们愿意乖乖受降,以萧综五州兵马都督的身份调用船只将他们运到他辖领的南兖州去,就等于额外多了几万人口,以这位皇子的精明,不会不愿意。   在那些百姓跪倒在他脚下时,马文才便在谋划着这一切。   他的力量太渺小,想要救下的人却太多,不靠左右逢源,绝不可能成功。   他现在没有滔天的权势,却有借势之能。   他今日为这些人奔走,无论是这三位将军麾下的将领,还是魏国这几万的降兵,都要感激他的活命之恩。   一旦归顺了梁国,他们既不是魏人,也不是梁人,只要他愿意伸出援手,这些人日后皆是可用之人。   待到他下狱的消息传出去,彭城那些被免除奴隶身份的士卒和百姓,日后会记住的,不是萧综,而是他马文才。   现在这些感激都不值一提,待到他日,却是数万雄兵。   而现在,他只需“静候佳音”。   马文才没有等太久,也许是生的**占了上风,也许是元鉴临阵脱逃的行为让他们失望,高将军没有犹豫太久,便毅然决然地点了头。   “好,我们答应你,我们会劝麾下的士卒给元法僧当奴隶,也会替你们游说被俘的将领,让他们答应绝不抵抗、随你们处置!”   “高将军既然快人快语,在下也不会让你们失望。”   马文才笑着站起身,敲了敲牢狱的铁栏。   “来人,放吾等出去。”   随着他的轻敲,外面候着的狱卒们毕恭毕敬地打开了牢门,只等着请马文才等人出去,显然早已经得到了吩咐。   直到此刻,这些魏将才真的相信这位年轻人在梁军之中有着极大的能量,甚至能让梁国的皇子言听计从。   他们心中更定了几分,虽说即将投降,可一想到几万人都能活命,那些屈辱又算不得什么了。   成王败寇,战败者的下场,从来就不由战败者书写。 第396章 归国之途   魏国的将领被放出来后, 果真如同约定的那般, 很快说动了三千名愿意归入元法僧麾下的奴兵。   这些人大多没有家累,且是年轻力壮之人, 与其投降梁国被流放去做苦役,不如去做贵族的私兵。   且因为元法僧本来就是魏国宗室,这些人改换了主人根本没有什么心理抵触,他们无论是从语言还是到生活习惯和元法僧都是一样的。   虽然元法僧是个严酷的人,可他们当兵的时刻都会没命, 在军中也不是没有遇见过更可怕的将军。   元法僧原本确实想挑走三千彭城士卒带走, 但是经过幕僚参将的劝说,不得不承认与其选择抛家别业被他强迫离开的彭城人, 不如选择原本就是军户出身的职业军人,何况这三千人里还有不少是弓箭手和刀盾兵, 这让他更加满意。   于是萧综和陈庆之原本最担心的问题便这么顺理成章的解决了。   那些战俘成了“自己人”, 元法僧自然不会舍不得粮草和药材, 不过几天时间,这支威武之师便重新成型,元法僧几乎是一天都忍耐不得地离开了彭城, 和朱异一起离开了徐州, 前往建康。   元法僧虽然带走了三千魏兵,但是战俘营里大量残兵败将的问题还是没有解决。这些人如果搁在平时, 倒是可以打散再混编到守城人马里去, 可惜现在徐州不归魏国, 萧综等人也不愿意在城中放下这样的隐患。   眼见着随着彭城落入梁国之手, 无论是魏国还是梁国都在不断地向彭城增兵,一旦等大军开拔集结,一场大战便就在眼前,萧综虽然百般不愿此时再分兵,最终还是接受了成景俊等将领的建议,将这些已经投降的魏兵押往南方,驱赶到钟离以南的地方去垦荒。   此次元鉴率领大军来攻徐州,从周边征调的士卒之中不乏有徐州籍的,有些甚至家小亲戚都在彭城,却要奉命攻打,此时彭城之中的百姓听说这位梁国的皇子殿下没有将魏兵尽数杀了。   直庆幸收归彭城的不是如元法僧那样恶毒之人。   随后不知是谁在城中放出了消息来,说是那日放了几千奴隶的不是梁国的王爷,而是白袍军的参军,姓马名文才,是梁国皇帝身边的近臣,只是因为入城时做了二皇子的替身,才被误会。   也因为他放了几千奴隶,使得元法僧震怒,二皇子不得不将他投入大狱,忍受了百般折磨。   而后又传出传言,说是魏国的俘虏会被留下性命也是这位参军的谏言,他以身家性命作保,担保这些魏兵不会逃逸,而后才换来二皇子的首肯,将这些俘虏押往南方,开垦荒地。   虽然流徙的路上要受罪,可比起被丢在战俘营里等死,至少还有个活命的奔头。   从牢中放出来后的几天马文才并没有闲着,他作为此事的牵线之人,全权代表萧综处理魏兵和元法僧挑人的事情,除此之外,还要负责安抚百姓、押送护送魏国残兵,这些事情说起来容易,实际上处理起来既复杂又容易产生事端,旁人都避之不及,唯有马文才领着白袍军来回奔走。   马文才的能力也确实出众,不但让元法僧在三日之内挑完了部曲离开彭城,也成功安抚了之前一直在爆发边缘的魏国战俘,并将他们编成新的队伍,按照约定的分批送离彭城。   内有萧综带来的王国属官治理地方,外有梁国的大军稳定局势,彭城虽然经历过一场大战,内部却少见的呈现出井然有序、欣欣向荣之势。   虽说此时最惹眼的肯定是马文才无疑,但萧综的治理才能与优秀的大局观也在日以继日的统筹和安排下显现出来,除了性格实在太差,就连马文才也不得不承认,皇帝将几个儿子的能力都培养的很好。   彭城府。   “殿下。”   陈庆之受召前来,向萧综见过礼后便静候在旁。   “陈将军,听说父皇命人单独送了信给你,不知是为何事?”   萧综也不绕弯子,开门见山地问。   陈庆之没想到萧综会问这个,怔愣后并没有开口,面露为难之色。   “我也知道父皇给陈将军送信必有要事,只是现在彭城军务繁忙,元法僧一走,我又要协调各方,实在是分身乏术,十分担忧会辜负了父皇的期望……”   他看向陈庆之,态度诚恳,“若是父皇对我有什么嘱咐或忧虑,陈将军不妨直说。”   “陛下给臣送的信中并没有对殿下不满或责备的地方。”陈庆之斟酌着自己的字句,解释道:“只是一些关心之语。”   “即是关心的话,为何将军不能跟我直说呢?”   萧综本就是多疑的性子,急忙追问。   “这……”   陈庆之犹豫着看了看四周。   萧综了然,命闲杂人等全部屏退,连他的心腹苗文宠和梁赞都不例外。   待屋中只有他二人时,陈庆之压低了声音说:“陛下并没有责怪殿下,只是担心前线战事吃紧后殿下会有危险,命白袍骑在彭城局势安定后秘密护送殿下回国。”   大军驻扎在此,若主将自己先走的,事情泄露出去必会引起军心动荡,所以这信只能秘密送达,也不能宣诸与众。   陈庆之是亲眼目睹萧综如何有条不紊地治理彭城内外的,也确定他有在这个乱局下坐镇彭城的能力,只可惜陛下实在太关心儿子,什么前线战局徐州安危都放在了后面,只把萧综的安危放在了第一位。   陈庆之担心萧综不相信,说罢便取出了随身带着的信函,将他递与萧综,让他自行阅览。   陈庆之算得上萧衍的家臣,一封信自然是写的直截了当,先问彭城局势如何,再问萧综是否受伤,而后便是陈庆之所言局势稳定后护送萧综回国之事。   皇帝也担心儿子不愿相信,所以信后还附了一封向萧综解释的亲笔信,盖了他的印鉴,信中全然对儿子的关心之情,任何人看了那封信都能感受到皇帝对这个孩子的重视和父爱,萧综读完后自然更是泪水涟涟。   “我愧受父皇的深恩。”   萧综手持着皇帝的家信,眼眶通红。   “只是现在局势还未稳定,听说元鉴战败后又去了寿阳调兵,说不得不日就有大军前来,在这个时候,我不能走。”   “臣又何尝不知此时不是起兵回朝的时候,只是陛下一片拳拳爱护之心实在让人动容,让臣也不禁为难,不知是该劝服殿下,还是应该顺从大局……”   陈庆之叹息。   萧综面上痛苦为难,心中却在暗自思忖。   他虽得了彭城,可一进城就诸事繁忙,几乎没有怎么出现与人前,就连之前马文才冒他的名得了人望,之后也都给马文才扬了名。   如今看来,虽然送走了元法僧这座大佛,可他既没有掌握徐州的军政大事,也没有结交徐州一派的武将豪族,连军中上下都将这天大的战功归结于陈庆之和白袍骑的计策谋划,他千里迢迢而来,竟是给别人做了嫁衣。   如此一想,萧综越发觉得不甘,犹豫了片刻后,与陈庆之商议道:   “陈将军,自之前两军交战之后,我军伤兵颇多,留在此处也是累赘,不如麻烦陈将军率白袍骑、驱赶在魏**中得到的战马,运送伤兵先回钟离,而后再奉我手令,新调大军一起返回彭城,接我回朝?”   魏军大败之后,彭城得到了许多无主的战马,足有上万匹,而且皆是训练有素的可骑乘之马。   如今彭城并无那么多养马的草料,守城攻城这些马都没有用处,万一彭城有失,这些马就算是白得了。   萧综舍不得这些战马,想要将它们留下充作私产,可以来此事传扬出去不好听,他也没有值得信任的家将可以托付此事,最重要的是,这上万匹马要驱赶回去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非得精通马匹、骑术过人不得胜任;   他这几日就在打算着此事,思来想去,唯有假借运送伤兵的名义,让精通马性的白袍骑征用这批战马拉着伤员回去,一旦到了梁国境内,以他豫章王并大都督的身份,这些马便是他囊中之物。   陈庆之并不傻,一听就知道萧综是想在撤离彭城之前为自己牟利,他性子倒没有那么刚正不阿,听完后稍微犹豫了一会儿,迟疑道:“陛下命白袍骑看顾殿下安危,若臣此时出城,是否不妥?不如让马文才领着一队骑兵将这些伤兵先行护送回国?”   他也看出萧综和马文才如今的关系颇有些不可言说之处,有心想要隔开马文才和萧综,以免矛盾激化。   谁料萧综一听到陈庆之提起马文才便仿佛被戳中了痛脚,脱口而出:   “不行!”   见陈庆之诧异,萧综眼神闪了闪,解释道:“   马文才颇有治干,我留他还有他用,不能让他现在离开彭城。”   “何况运送伤兵这件事非白袍骑不得胜任,陈将军乃是白袍骑的主将名正言顺,本王信任将军,要将身家性命托付与将军,将军岂可推辞?”   陈庆之领军在外受萧综节制,这位豫章王这么说了,陈庆之也没办法拒绝,只好领了这个差事,命令白袍骑上下一起去调集魏国人留下的战马、统计离开彭城的伤兵人数,忙的焦头烂额。   梁**中听说萧综要送伤兵回去,原本兴高采烈,再一听居然要用魏国的战马运送伤兵,都明白了这位二皇子打的什么主意,虽然心中大有不屑,可谁让他是皇帝的儿子,皆是敢怒不敢言。   马文才原以为自己要随白袍骑一起回钟离,却没想先接了一封委任令。   萧综以他辩才出众为由,命他出使徐州还未听诏前来、被收归梁国的几座城池,劝说它们归梁。 第397章 必死之局   元法僧被元叉视为心腹, 元叉有谋反之意元法僧不会不知道,花了几年时间将徐州几郡好好“处置”了一番,如淮阳那样的大城更是直接换上了自己的弟弟,所以当元法僧献徐州的时候, 大部分的城市也跟着降了梁国。   但徐州毕竟是魏国的领土,总有些忠臣义士,还有些城市不愿意归降梁国,知道魏国王师南下的时候就避城不出, 想要等有了个结果再做打算的。   这些城市的主管官员要么是忠于魏国,要么是有待价而沽之心, 这几座未归顺的城市里, 最要紧的是定陶、谷阳两城,因为这两座城市关系这几条水脉的交通枢纽, 虽然城市人口不多、却也十分紧要。   如果梁国要运送粮草, 陆路自然是不安全的,但钟离有战船,如果定陶、谷阳二城得手, 粮草辎重就可以走水路了。   萧综打发马文才去游说的,就是定陶、谷阳二城的县令与守将。   马文才得到这个差事时, 自己也十分的意外。   如今他在彭城扬了名, 以二皇子针眼那么大的心胸来说, 给他穿小鞋、上眼药是肯定的, 但是把他支使出城去, 倒有点抬举之意了。   说是去劝降, 却并不是让他单枪匹马一个人去,若真是这样,哪怕他口才再好,在这乱象频生的徐州,怕是走不了几步人就没了。   萧综是让他率领两千人去“劝降”的,说是“游说”,其实就是陈述厉害、威逼利诱,并不算什么难事。   要去劝降的几座城市太小,连城里百姓在一起都不过万余人,根本不必去管,等徐州大局稳定,这几座城就成了孤城,为了之后的存续,势必是要降服梁国的。   所以萧综在这个节骨眼上要马文才带兵出去收服这几座城,看在不少人眼中,就有了其他意思。   有的猜马文才这阵子风头太过,萧综起了招揽他的意思,所以给了他这个立功的差事,真正送他一场军功;   有的猜萧综是为了归朝打通第二条道路,如果陆路被魏国兵马切断了,定陶、谷阳几城得手后,至少还有条水路。   还有的想着是不是马文才风头太过,萧综不愿他再积攒人望,干脆把他丢出去;亦或者马文才是皇帝的心腹,名为参军实为监军,萧综想要谋划魏国的那批马,不愿马文才得知详细的情况……   总而言之,当萧综使出这种“阳谋”之策,马文才也没有任何办法,只能接了文书,安排出城的事情。   陈庆之和白袍骑已经被萧综以运送伤兵的名义打发走,在这种事情上完全帮不了他,萧综给他的两千人马不是徐州人士,而是魏国的降兵,在忠心上恨不能保证,这一下可谓是内外交困,马文才心中已经有了不太好的预感。   但他也不是坐以待毙之人,所谓富贵险中求,他算计了萧综一把、又狠狠刷了投降魏人和彭城百姓的声望,出来混总是要还的,得到文书后这几日就在彭城之中四处打探定陶、谷阳的消息,想要这一行顺遂些。   除此之外,萧综的态度也不得不让人在意,马文才又秘密地找上了徐之敬。   马文才找到徐之敬时,徐之敬正带着几个军医巡视伤兵营。   马文才刷完了声望,萧综也不甘落后,想着自己的属官徐之敬出身东海徐家,便派他以自己的名义去医治魏国的伤兵和之前彭城额头被烙印了“奴”字的士卒。   那些之前没遇见马文才已经被烙了字的士卒,虽然因为马文才免去了为奴的结局,可额头上的字却还在,许多当兵的不愿顶着那字过活,竟没等烙印好全,就把那字给毁了,有的是重烙,有的是刺青,总不愿那奴字在头上。   这反复一折腾,不少人的伤口就感染了。   除此之外,如今是初夏,伤兵营里也有不少伤兵的伤口已经出现溃烂、脓肿的情况,萧综担心出现瘟疫,将这件事当做重中之重,亲自叮嘱了徐之敬司管。   徐之敬之前立誓不医治庶人,后来几番变故,那誓言也没那么牢不可破了,但心结尚在,所以即便被司管了这件事,也没亲手去救过几个人,只是带着几个医术还看得过去的军医,安排他们救治,他在旁边指导。   他医术高超,几个年纪可以做他父亲的军医却对他恭恭敬敬,一心只想要跟在他身后多学点医术,完全没有觉得自己有什么屈辱。   只可惜元法僧将所有的药材都当做私有之物,彭城十分缺药,即使徐之敬带着军医尽心尽力的救治,成效还是不大。   马文才去的时候,徐之敬正领着几个军医给伤兵锯腿。   锯腿是个力气活,现在根本没有麻沸散这样的药,很大的可能是锯下来也死,不锯也死,很多伤兵干脆就哀求给自己留个全尸,索性不治了,但里面那个是条汉子,听徐之敬说锯了腿有六成几率能活下来,竟自己主动要求锯腿。   对于这种求生意志强烈、又配合治疗的病人,徐之敬向来是敬重的,所以到了帐中亲自指导。   马文才立在帐外,听着里面的汉子从歇斯底里的呼号到垂死般的呜咽,不知为何后背起了一身冷汗,他从出吴兴开始一路顺风顺水,虽然也曾有过几次遭遇危险,却没有多少性命之忧。   可一旦他决定“争”了,日后免不了上战场的。   刀剑无眼,谁能保证他每一次都全身而退?谁能保证跟随他的人都能善终?   好在这样的挣扎不过是一瞬,没一会儿,里面的呜咽没有了声音,那汉子应该是晕过去了,两手是血的徐之敬掀了帘子出来。   看到马文才在外面,徐之敬愣了下,但没有多言,示意他等自己一会儿。   他知道马文才来不是来闲聊的,去洗了手回来,领着马文才到一空旷的地方,这才问他:   “你有什么事?”   马文才将萧综给他的差事说了,又说出自己的疑虑:“这件事,按理说怎么也不该落在我头上,我心里实在没底,想着你是二皇子身边的得力之人,来找你探探消息。”   “定陶、谷阳?”   徐之敬皱着眉,回忆起这两个名字,有些讶异地说:“这两座城的守将前些日子似乎就已经向殿下递了投诚信,你一去应该就会献城,没什么危险吧?”   马文才没想到会是这样,再三确认徐之敬确实和豫章王府其他的属官处理过那些投诚信件,心里才安了几分。   “既然不过是走个过场,那殿下派我去是为了什么?”   马文才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就为了将我从彭城支开?”   “你要不放心,多带点粮草和人手,也不要轻易进城,他们愿意开城投降最好,不愿意就约他们出城来谈。”   徐之敬并不把那两座城看在眼里,“你要觉得不对,就即刻回返彭城,或者干脆直接回钟离,以陛下对你的爱重,必不会责罚你。”   有了徐之敬的话,马文才心里有了数,临走前安排留下了几个心腹,让他们时刻注意彭城的动静,如果他那边有什么不对,立刻就回返梁国,去找陈庆之搬救兵。   他亲自在投降的魏军中挑选了两千人,领头的是那天在监牢里断了手臂的那个将军,他城府没有高将军那么深,但头脑清醒人望也够,也愿意听从马文才差遣。   徐之敬大概是担心马文才,暗地里利用职位之便,给他送了不少行军散、止血散和金疮药之类的药物,要知道在这个缺医少药的彭城,能给马文才送来这些行伍之用的药物,徐之敬也冒着极大的风险。   马文才自觉自己已经做了万全的准备,哪怕萧综暗中有埋伏也能应对,方才领着两千人马出发了。   此时徐州大半领土已经归了梁国,这些魏人之前还在为魏国作战,如今却要陪着梁国的参军去收服魏国的领土,一路上士气都不怎么高,好在马文才身边的怀朔四虎是魏国来的,很快就和这些魏兵打成了一片,对马文才抵触之情就没那么严重了。   他们对徐州地形不熟,一路上都是靠彭城带来的向导领路。此人原是徐州军中的斥候出身,对周围的地形都很了解,有他带路,从彭城到定陶的路程缩短了两日。   也因为如此,有时候不得不抄一些近路,路途不是很好走。好在马文才挑选的都是精壮之人,虽然有时候要穿越山道,却没有多少人有怨言。   “马参军,前面就是定陶了。”   彭城来的向导领着马文才站在半山腰上,指着山那边,隐隐可见一座城郭的影子。   “马参军,这里适宜扎营,我们远道而来已经疲惫,是不是在这里先扎营稍作休整,再派出一队使者去定陶试探试探?如果对方有投降之意,应该会派人来迎接参军的人马入城。”   马文才也有此意,下令寻找适合扎营之处。   “马将军,附近没有野兽出没的痕迹,应该安全。”   这些魏国人都是职业军人,当即检查了下周围的地形,这处山地地势颇高不怕水淹,旁边便有水源,且在背风之处,适合安营扎寨,所以就在此处定了下来。   马文才则命了一队熟悉定陶路径的士卒带着他的信函,先行去定陶送信。   只过了一天的时间,定陶那边就有使者跟着信使回返了,正如徐之敬所说,定陶早有归降之意,只不过守城的将军和元法僧曾有龃龉、不愿看他脸色,所以才将降书给了萧综,此时马文才带人了,他们立刻就有了回应。   马文才见定陶之行如此容易,心里反倒有些不安,下令拔营跟随使者去定陶的路上,简直是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这一专注,立刻就察觉出许多不对来。   之前扎营时,魏人回报此处没有野兽出没的痕迹,很是安全,可既然是山谷,少不了有鸟兽出没,怎会如此干净?   何况,也太安静了。   此时大军已经由向导和使者领到了一处山谷之中,这山谷初入时道路极宽,所有人都没有防备,可走着走着那道路越来越狭窄,四周也皆是怪石嶙峋,草木稀疏,于是就连魏军中也有许多人察觉出不对来,犹豫着放慢了脚步,四处张望。   马文才走到一半便察觉到中了算计,当即让怀朔四虎鸣金号令全军撤退,阵后才刚刚进入山谷的军队听到鸣锣立刻停止前进,调头撤退。   前面的向导和使者听到锣声就知道已经被看破了,竟从怀中掏出匕首,直接自刎在了当场。   山谷里的人才撤出不到三分之一,突然间地动山摇。   “马将军,从两边落下的是滚石檑木!”   断臂将军叫房亮,大惊失色地喊道:“不能再撤退了,再退会被滚石砸死,我们只能前行!快往前走!”   滚石震动的动静十分骇人,不必房将军大喊,所有人早就拼了命的往前跑,马文才因为骑着的是通灵的大黑,自己便有求生的本能,比别人跑的都快。   轰然倒塌的声音足足响了半个时辰,待终于安静下来时,马文才一行人的耳中全是轰隆隆的耳鸣,有些人耳朵甚至被震出了血来,可见其声势之惊人。   待马文才和房亮将所有跑过来的士卒收整,发现自己的队伍只剩下了七百多人,那失踪的一千多人,不知是被落实滚木隔绝在外面了,还是干脆就是中了埋伏、变成了肉泥。   他们逃跑时慌不择路,等安定下来才发现前方哪里有什么路,明明是一处悬崖断壁,悬崖上有一瀑布倒悬,也因为如此,整座山壁湿滑无比,是绝对没有可能攀上去的。   而来时的路……   已经断绝了。 第398章 储君之位   “殿下,事情已经成了。”   苗文宠悄悄向萧综递上一封信函, 压低了声音说:“那边是个聪明的, 没有留下把柄。”   “此事还得多谢舅舅成全, 那马文才实在狡猾, 若没有他的旧部襄助,我想算计他还得多费点心思。”   萧综听到“事情成了”几个字时便露出喜意,一边接过信,一边向心腹透露自己对萧宝夤的感激。   但等他看完信, 脸色却不太好。   “不是说万全之策吗?怎么还有人逃了?”   苗文宠来之前已经详细问过来人, 回禀道:“那马文才走到一半, 也不知怎么发现了不对, 竟下令鸣金撤退。许多落在后面的也因此逃过一劫, 不过人数不多, 定陶的樊将军已经亲自派人去追杀了。”   他顿了顿,又说:“就算没有追上,他们是魏人, 护送的主将死了肯定不敢再回彭城, 一定就地逃逸了, 这消息想必不会传开。”   “殿下为了此事谋划了月余, 这计策原是想趁马文才回程时发作的, 如今改换了地方,就没有那么周全。那马文才又是个心细的, 被马文才看出来也正常。”   苗文宠有些害怕萧综阴沉的脸色, 心惊肉跳地说:“好在总算是困住了他, 他们没有补给,在那山谷里困上个十天半个月的就没命了。”   “一天没有得到他的死讯,我一天不会放心。”   萧综捏着那封信函,神色晦暗不明,“他实在太聪明,一旦让他脱困,就该他反咬我了。”   苗文宠心中颇为不以为然,觉得这位豫章王实在太过重视这个马文才。   从出建康开始,这位殿下就对马文才起了杀心。   他来是为了收复徐州的,元法僧又献了徐州地图,他便彻夜研究徐州的地形,计划了好几处可以埋伏的地点,最终挑选了定陶和谷阳两处的山道,甚至为此暗地里拖延了两城归降的时间,就为了能顺利施展。   原本他是想让白袍骑和马文才一起被埋葬在那里,但徐州那一战赢得太漂亮,连带着陈庆之也成了梁国未来的将星,萧综一来惜才,二来怕陈庆之和白袍骑也出了事会有麻烦,便把他们支了出去。   定陶的守将樊将军是萧宝夤的人,殿下为了除掉这个心腹大患,竟然还动了这条暗线,让他以守城为名准备了一个月的石块和整木,又在峡谷早早安排了伏击地点。   这么有心算无心,还让马文才跑了,无论他怎么看着马文才都没有生机可言,如今他这位主子却还觉得“不放心”。   两人在屋中谈话,没一会儿外面有人来通传,说是京中皇帝又送信来了。   这已经是这个月的第三封信,因为建康离彭城距离遥远,这信传递的慢,但实际应当相差时间不大,萧衍是在几天之内连发了三封。   “父皇真是……”   萧综露出无奈又苦恼的表情。   “真把我当小孩子了。”   “陛下又送信让殿下回国?”   苗文宠眼神里精光一闪,好似不经意地问,“如今这里局势未稳,殿下才刚刚军权在手,陛下就让殿下回国,会不会有些不对?”   萧综只是苦恼父皇对自己的关切,心里却是高兴的,听到苗文宠的话,笑容不自觉地一收,目光在他面上一扫:“怎么,你觉得哪里不对?”   “陛下让殿下镇守彭城,原本是为了让殿下建立武功的,现在元法僧刚刚归朝,正是彭城需要人的时候,为何陛下一定要殿下回去?”   苗文宠从来不信什么“父子情深”,猜测道:“臣料想,不是京中出了什么事,就是陛下对殿下起了疑心,不愿殿下留在徐州。”   萧综心中一紧,面上露出不豫之色:“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   “殿下,你毕竟是那位的血脉,上次丁夫人的事虽然攀扯郗皇后掩饰过去了,但流言已出,说不定陛下已经暗地里找人查过,暴露出去的可能也是有的……”   苗文宠小心翼翼地说:“依我看,殿下还是留个心眼,不如给寿阳的王爷通个气,万一陛下铁心要派人来召您回国,说不得就是事泄了,不如偷偷投了魏国,再将徐州让给王爷,好歹有条退路。”   “毕竟你和王爷才是一家人,他定会帮你。”   “这倒是个退路,但是现在时机不对。等我真要领军撤退,那时候舅舅才好以援军的身份进驻徐州,否则还要和我打过一场,总少不了一些无谓的损失。”   萧综自得了自己身世的真相,早已经不想和萧宝夤再牵扯在一起,之前不过是在做戏。   如今听着这位“舅舅”安排的心腹苦口婆心他送出徐州,心中已经对他起了杀心。   “而且我也不想离开徐州,好不容易掌握了军权,哪怕是陛下要召我回去,我也是不愿意的。”   苗文宠又劝了几次,见他没有北投的意思,只当他舍不得这大好的军权,也舍不得在梁国的富贵荣华,心中只能叹息。   眼看着这位“殿下”得了临川王留下的人手,竟在一点点脱离他们的襄助了,而且他现在年纪也大了,没有以前那么好摆布。   只是这位殿下登的位置越高、掌握的军权越多,对他们也有更大的好处,这徐州,能得最好,不能得,在他手里,总比在梁国其他守将手中好。   苗文宠心里盘算着太多的事情,却没注意到萧综对他的态度已经大不如前。   待苗文宠走了,萧综才唤了送信的人来,细细盘问。   送信的是他府里的老人,在宫里时就一直用着的,被他留在京中,既然他亲自来送信了,说明京里肯定有事发生。   “可是京中出了什么事?”   那家仆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又取出了一封信,递给萧综。   这封信是临川王那边新投的门人写的信,他一看完后,立刻大喜过望。   萧综虽不在京中,可京中却有他的人手。   从皇帝命令太子给丁贵人挑选坟第开始,他留下的人便使计坑了东宫一把,什么卖地的富商,什么贪财的太监,通通是临川王以前留下的人脉。   这种擅长坑蒙拐骗的货,太子不屑一顾,可是用的好了,也是大大的杀器。   为了怕东宫察觉,那个看风水的术士倒不是他们的人,但此人在梁国极为有名,又擅压胜之术,太子用什么都用最好的,用术士也肯定一样,找到他身上也是自然。   那块地风水上的缺陷寻常风水师都看的出,更别说这样有名的术士,而太子极信鬼神之说,必然无法拒绝这样的建议,所以这个计谋从太子没办法更改母亲的坟地开始,就已经成功了一半。   至于之后皇帝震怒厌弃太子,而他恰巧在那时传回大军得胜的消息,就是意外的惊喜。   送信的家仆见萧综脸上露出喜色,才开了口:“我走时,娘娘让人悄悄给我传了话,说太子被陛下厌弃后,郁结于心不得开解,一回宫就病倒了,避不见客。娘娘让徐太医安排在太医院的人偷偷拿了药渣去看,说是太子不大好了。”   萧综身子一震。   “什么叫不大好了?”   “丁夫人的死本就让太子伤了心神,后来守孝时又形容俱毁,身体亏空太过,还没养回来便被陛下申斥,回去后就病了,这一病就一发不可收拾。”   那家仆低着头,“娘娘让我来,是让殿下顺着陛下的意思,赶快回国的。”   他母亲这话说的遮遮掩掩,萧综先没明白过来,后来琢磨过来了,惊得自己也张目结舌。   难道说,父皇连发数封信催他回国,不光是明面上担心魏国调集大军攻打彭城,而是因为太子不太好了,急着让他回国?   太子若去了,他身为次子,便是名正言顺的储君人选,何况他现在还有军功在身,难道父皇让他赶快回国是为了这个?   不是没有可能,东宫已经得势二十多年,太子的地位根深蒂固,只要他活着一天,就没那么容易将他扳倒,可他要是不在了呢?   东宫的势力不是为他兄长存在的,而是为储君存在的,如果太子不在了,谁是新任的太子,谁就可以继承东宫留下来的“遗产”。   以如今的局势,若太子真去了,他又在彭城,要是东宫倒向了三皇子萧纲,即便是父皇也没办法控制局势,这时候召他回国,怕是为了增加他夺储的筹码。   萧综越想,心头越是火热。   他这位父亲对他一直是关爱有加,就算他最叛逆最乖戾的时候也从未疏远过他,之前他死了儿子,父皇甚至抱着他一起痛哭……   还有这次让他来取徐州,明显也是想要让他掌握能够和太子抗衡的力量,以免再被东宫算计……   虽然心头已经火热,但他多疑的性子还是让他又问了一遍。   “太子真的不大好了?”   “小的不在宫中,哪里能知道消息?但是太子确实已经半个月没出过东宫了,小的来之前,甚至出动了半个太医院去诊脉,即使不是不大好了,恐怕也病得很重。”   那家仆答道。   他要一口咬定,萧综反倒不能肯定,但他说太子半个月没出过东宫,他却已经相信了大半。   太子是个最勤勉不过的人,哪怕母孝在身时也还在处理公文,会半个月没出东宫,还是在这个可能被厌弃的关头,东宫其他属官第一个不会同意他这么做,除非他已经病到下不来床了。   “来人,将国侍官们全部宣来。”   这样的事情,不能和武将们商量,只能和豫章王府的所有属官讨论。   “悄悄的宣。”   等徐之敬等王国属官们被萧综悄悄召来时,各个都是一脸懵然。   他们现在便是二皇子的嫡系人马,无论以后他是开府还是外放,亦或者有机会登上皇位,他们都是萧综重要的属臣,生死早已经系在一起。   但大部分都没想过什么“皇位”的事情,因为上面那位太子坐着那个位置很稳,又没有过失,豫章王再得宠,怕也就是临川王那样的地步了。   即使是临川王那样的地位,也足够让人眼热。   所以,当萧综说出京中来的消息,道太子身体不太好,皇帝连送三封信让他回京时,立刻就有几人眼中露出了狂热之色。   “殿下,那还等什么,既然有陛下的手谕,当然是立刻回去啊!”   和储君之位比,徐州算什么?! 第399章 生擒萧综   萧综是个极有决断的人, 一旦决定回国, 便立刻做起了准备。   他不能透露自己知道储君身体不适的消息,所以并没有召集彭城所有的将领宣布此事,只是悄悄地叫来了胡龙牙、成景俊等人, 将皇帝送来的那几封信给他们看了, 告知他们自己要回建康,此处暂时由他们镇守的消息。   为了不让敌我双方知道二皇子离开,以免士气低落、或是给魏国可趁之机,萧综决定秘不宣告自己离开的时间,趁凌晨天没亮悄悄出城。   为此,他无法带走太多的人马,只能带着五百白袍骑留下的骑兵队和豫章王府的所有属臣匆忙离开,一路向南往钟离而去。   算算时间, 陈庆之现在应当到了钟离,萧综计划先到钟离和陈庆之的队伍汇合, 然后再原路返回建康。   除了萧综信任的几位属臣,没有几个人知道太子已经不行了,徐之敬如今算得上豫章王府的核心人物之一, 当得知太子病重时极为惊讶。   他在太医院任过一段时间的太医丞, 宫中皇帝和各皇子的医案都看过, 也给太子诊过脉,知道对方的身体极好, 并不会因忧思过度就郁结于心, 按照他的脉相, 太子萧统如果不遭遇意外,至少还能再活四五十年。   但是想到这消息是萧综从宫中得来的,徐之敬也不好多言,毕竟说宫中是世上最肮脏的地方也不为过,会发生什么“意外”都不奇怪。   皇帝既然如此焦急地催二皇子回去,应当没有什么问题。   此时徐州已定,几座没有立刻归降的城市也派了马文才去收服,徐州通往梁国的道路也已经肃清,并没有什么危险,他们离开的时候为了追求速度更是轻车简从,没带什么累赘的东西。   徐之敬前几日都在忙着伤兵的事情,这样匆忙赶路对他来说简直是个折磨,最后只好请了个白袍骑擅长骑术的骑兵带他,他在马上颠着颠着,居然就这么坐着睡着了。   就在他睡得迷迷糊糊地时,突然感觉身下的马匹一震,而后身前的骑兵整个身体都向他压了过来,一下子撞到了他的鼻子,将他的眼泪都撞了出来。   徐之敬忍住鼻酸流出的眼泪,推了推身前的骑兵:“发生什么了?”   这一推,他前面带着的那个骑士居然轰然从马上滑落,整个身体翻倒地上,露出胸前插着的一截箭羽。   徐之敬头皮一麻,立刻明白了过来。   此时,整个队伍里也察觉到了情况不对,白袍骑和豫章王府的士卒将萧综团团护卫在队伍的正中,大声喊叫着“敌袭”。   敌袭?   这是去梁国的路,为什么会有敌袭?   难道是自己人对殿下出了手?   徐之敬脑子里乱糟糟的想着,手下却控着缰要靠近萧综去,他骑射并不好,马只是会骑的水平,如果不到阵中受到保护,遇到敌袭根本不可能活命。   整个局面混乱的可怕,此时天色刚刚拂晓,四处都是昏蒙蒙的,连对方的面目都看不清楚,这一支偷袭的人马从晨雾里冲出来,看数量不过五六百人,战斗力却高的可怕,各个都能在高速运动的战马上射出利箭,连面都没有见到就已经有小半白袍骑落了马。   “此乃南兖州刺史、五州兵马都护、豫章王殿下的队伍,敢问来的是哪位将军?”   王府里的参将还不死心,以为是遇到了巡逻的梁国卫队,大声呼喊着:“来将何人,速速通名!”   “哈哈哈,果然是姓萧的!”   对面领军的将领简直欣喜若狂,“原本只是试试运气每天来看看,想不到你们真从这里过,简直是喜从天降!”   那人声如洪钟,手中挥舞着一对铁锤,狂笑着向着萧综冲来。   “抓活的,别让大鱼跑了!”   听到“姓萧”这几个字,所有人都明白遇上的是魏兵,此时已经没有人关心这支魏兵为何会出现在徐州前往梁国的后路上,只拼了命想要将萧综护送离开。   徐之敬使劲打马向前,可不知是不是因为这匹马原本的骑手死了,这匹马根本不听徐之敬的命令,他让它向前,它偏偏向后,竟带着他脱离了战场,冲入了晨雾之中。   “你这个蠢货,带我回去!”   徐之敬又气又恨,可完全无计可施,只能紧紧抓住缰绳。   “我不能做逃兵!”   可惜马儿根本听不懂他的话,失去主人、身上那人又在拼命抖动缰绳,这让它更加受到刺激,速度越来越快。   野地里战局焦灼一片,眼见着萧综身边的护卫越来越少,对方的骑兵越来越靠近,谁也没注意有一匹马从一开始就远离了战场,更是在战局激烈后直接抽身离开。   徐之敬几番想要跳马,却根本没有这样的骑术,将牙咬地嘎吱嘎吱作响,再回过头去,好似看到敌将已经冲到了二皇子队伍的中心。   “哈哈哈,兀那梁国二皇子,你设计偷袭我军大营的时候,可想过有今天!”   果然是魏人!   徐之敬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   这群魏人刚出现时,萧综心头就像是擂鼓一般狂跳了起来。   他走的时候十分小心,并没有告知多余的人他何时离开,而这支人马明显是早早埋伏在这里的,并且知道他最近会从这里过,所以每天都来“碰运气”。   魏国人绝无可能知道他要回京的消息,除非他的身边出了内奸……   萧综的目光从苗文宠和梁赞身上扫过,见两人都是又惊又惧的表情不似作假,心中便否定了这二人。   他们是萧宝夤安插在他身边的人,萧宝夤和他有合作关系,不会在此时坑他,苗文宠和梁赞身边都有他的眼线,他们也没有机会将消息传出去。   那为何有魏国部队在此埋伏?   他脑中一团乱麻,却还要竭力控制自己的队形不被冲散,他带来的属官大多是文臣,遇到这种事只会惊慌失措,对面显然是精通骑射的斥候之流,即使是陈庆之留下的白袍骑也无法护卫他周全。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一位属臣吓到瑟瑟发抖,自言自语着:“殿下不是回国争储位的吗,怎么会在回国的路上遇到魏国的军队……”   回国争储。   回国的路上……   中计了!   萧综脑子里有什么一闪而过,明白过来的同时喉头一甜,竟呕出一口血来。   “你们全部都跑,他们要的是活的我,你们想尽办法回建康去!”   萧综恶狠狠一擦嘴角的鲜血,从腰间拔出佩剑。   “回国去,告知父皇,无论魏国要什么,都不要答应!”   “殿下!”   眼见着护卫着萧综的人越来越少,萧综却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话来,白袍骑的骑兵和豫章王府的属臣都大吃一惊。   “跑!我在此遇袭的消息要带回去!”   萧综骑着马,一马当先冲出阵外。   “追!”   魏人一心要抓萧综立功,立刻追着萧综冲了出去。   豫章王府还活下来的属臣见萧综为了掩护他们而冲出阵外,已经是涕泪纵横,却要强打着精神,依从他的话,向着四周突围。   霎时间,还剩下的百余人分做了七八个方向,拼命奔窜,有几人刚冲出没多远就被弓箭射落,但也有人成功突了围。   “抓皇子,其余人不追!”   魏国将领一声大喝,原本想要追击的队伍听命收拢,将萧综团团围了起来。   萧综见大势已去,也不拼命,木着脸将手中的佩剑扔掉,任由魏国人将他扯下马来。   “二皇子,别挣扎,小心没命。”   那魏将狰狞着脸,捏住了萧综的下巴,命人将他捆了起来。   其余一起被抓的几个属官也被捆了起来,其中就有那苗文宠和梁赞。   萧综落入敌人之手,听之前他们说“夜袭”云云,料想应该是元鉴的残部,又听说他们要“抓活的”,心中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这支骑兵队抓住了“大鱼”,欢声笑语地要回去和主军汇合,有士卒逢迎那魏将,笑着说:   “恭喜将军,抓到了梁国的皇子,听说梁国的皇帝对这些儿子宝贝的很,想来有此人在手,徐州定可收复。”   “哈哈哈,徐州算什么!这个皇子可是什么五州兵马都督,到时候让我们家王爷写封信过江给那萧家老头,让他拿五州来换他,哈哈哈!”   一群魏兵嬉笑打闹,俨然好似梁国五州已经入了魏国囊中。   “呵呵。”   被捆在马上的萧综听了他们的话,突然冷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   那将军抬起手欲抽他一鞭子,却想起这人“奇货可居”,最终没有下手。   “我笑你们根本不知道我的身份,听说我是皇子就人云亦云。梁国的皇帝根本不会拿一寸疆土来换我。”   萧综的眼中闪过一丝痛苦之色,面上却带着讥讽之色。   “我不是梁帝的儿子,在魏国的建安王萧宝夤是我的亲叔叔……”   魏国人和被俘虏的梁国人齐齐愣住。   “我是齐明帝萧鸾之孙,东昏侯萧宝卷之子。” 第400章 披星戴月   东宫里, 太子萧统的身体终于恢复, 只是一场大病让他精神差了不少, 所以他听从了属臣们的建议, 多休养了一阵子,没有那么快出现在人前。   太子这么多年来一直很是勤勉, 朝中不少大臣是看着他从牙牙学语长到这么大的, 对他的身体都十分关心,在他闭门谢客期间,各方都在打探他的身体情况, 唯独皇帝没有。   这种讯息让朝中众臣非常不安,毕竟梁国立国这么久了, 皇帝和储君一直关系很好,突然朝中政局出现动荡,谁也说不清是好事,还是坏事。   净居殿中, 皇帝萧衍得到了太子身体恢复的消息,心里总算松了口气, 只是还顾着面子,不愿意表现出来。   他身边的宦官都照顾了几十年了, 知道皇帝此时在想什么, 笑着说道:“陛下现在能放心了,太子殿下是储君, 自有苍天庇护, 身体定然无恙。”   “养儿都是债!”   萧衍叹了口气, 担忧道:“也不知徐州现在怎么样了,二郎第一次上战场,我总是不放心。”   “陛下不是给陈使君送了信么?陈使君办事最是稳妥,若有一点情况不对,立刻便会带着殿下回来的。”   李常侍安慰道:“再说了,元法僧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这说明徐州交接的很顺利。魏国刚败,恐怕也没那么快就能再进攻彭城。”   萧衍自儿子去了彭城,就一直关心着前方的战事。   因为萧综坐镇彭城,后方无论钱粮辎重都是优先供应彭城,又有精兵良将收服诸郡,只等着局势安稳了,便将儿子召回来再行封赏。   徐州大捷那一战就像是给梁国吃了一剂定心丸,至少朝堂上现在说起和魏国交战,再不是之前那样战战兢兢的样子了。   萧衍心系着儿子,却没想到没有先等来元法僧的队伍,倒先等来了彭城的急报。   当萧衍打开这封来自彭城的八百里加急文书,看到上面的内容时,忍不住眼前一黑,当场就向后仰倒。   李常侍大惊失色,用尽全力才将萧衍撑住,急急慌慌地大喊:“宣太医!来人啊,请太子来!”   “不,不要请太子。”   萧衍紧紧攥住李常侍的手,下意识地报出几个人的名字来,“宣这几位进宫,速去!”   李常侍不明所以,心中更担心的是皇帝的身体,可萧衍明明已经摇摇欲坠了,却硬撑着保持清醒,原本拿在手中的信晃晃悠悠,就在李常侍的眼前飘落到地上,他眼神再尖,也只是看到了几个字。   可那几个字,已经足以惊得李常侍目瞪口呆。   “豫章王临阵脱逃,被魏国所俘。”   霎时间,李常侍明白了皇帝为何绝不要太子过来。二皇子被敌国所俘是天大的丑闻,何况又是临阵脱逃时被俘的,只要东宫传出一点消息出去,哪怕皇帝成功救回了儿子,豫章王这一辈子也就毁了。   这消息还不知是真是假,但既然是从徐州来的八百里加急密报,多半是真的。皇帝爱子心切,一见到这个消息,自然承受不住。   现在能强打着精神保持清醒,也是为了儿子的安危。   他二人之前还在念叨着“养儿是债”,后面就出了这么一回,李常侍心里暗叹着世事无常,一边有条不紊地安排殿中派人去请太医,一边喊了几个腿脚快的小宦官去宣皇帝报出名字的几位大臣。   萧衍身体强壮,早年也曾亲自领军上马打仗,这么多年来都没生过什么大病,唯有一些需要调养的小毛病,算不得什么大问题。   只是这几年连番遭遇永兴公主刺君、临川王的死,以及丁夫人之事,萧衍原本就有的小毛病一下子全部发作起来,尤其是勤勉的帝王通常会得的头痛,也变得越发厉害。   此时他便觉得有一根钢针在脑子里乱扎,疼的他几欲昏厥过去,但他却用极强的意志力勉力强撑着,坚决不愿就这么昏厥过去。   “二郎徐州大捷,已经立下了大功,元法僧交出了徐州,元鉴的队伍溃败不足为患,为何二郎这时要临阵脱逃?这不符合常理。”   萧衍忍着头痛,细细思考,“密报不是子云送回来的,说明马文才和子云当时都不在当场,我去信让白袍骑护卫二郎,即使二郎要回国,也应该是由白袍骑名正言顺的护送,为何如此仓促……”   他对这个儿子极为了解,知道事情绝不是彭城那边传回来的那么简单,萧综和自己那个弟弟萧宏不同,他更有野心、也有胆量,连元鉴二十万大军都敢正面对上,绝不会在这个关节突然回国。   除非,其中发生了点什么。   没一会儿,太医来了,给萧衍号过脉后,越发担忧:“陛下,头风发作时最忌伤神,陛下还是安心静养一段时日吧。”   “朕有要紧事,你先给我扎几针,把头痛先压下去。”   萧衍摆摆手,态度坚决:“你也别劝了,朕这点老毛病朕自己知道,朕还忍得住。”   太医劝说数次,见皇帝态度坚决,只能叹着气给皇帝扎了针,并且开了几剂提神的汤药。   约莫过了两刻钟,皇帝宣人召来的大臣也到了。   这些人有文臣也有武将,皆是掌管机要的寒人出身,最重要的是,一个和东宫有关系的都没有,都是唯有靠着皇帝才能立足的孤臣。   等人到齐了,萧衍的头痛已经下去了不少,他拿出了那封信,让几位臣子传阅。   因为内容太过惊世骇俗,几个大臣拿到信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不敢抬头看皇帝的脸色。   唯有御史大夫王简还算镇定,率先开了口:“陛下,这消息可靠否?”   “这是目前镇守彭城的胡龙牙派人传回来的。二郎回国路上遭遇伏击,有几个护卫跑了出来,回彭城去搬救兵,可到了遇袭的地方,已经找不到一点痕迹了。”   那八百里加急的信使为了送信去了半条命,现在还在隔间躺着,“可跑出来的人身份太低,不知道其中具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路上遇见了埋伏,做不得什么参考。”   “也就是说,现在谁也不知道豫章王为何要突然归国,也不知到底是不是被敌国俘虏,只知道被不明身份的人马袭击了?”   王简抓住重点,皱着眉头:“既没有人证,也没有物证,光凭着几个逃兵的口供,还不能下定论。”   “朕也是这个意思,毕竟事关二郎的声誉,而且事发在徐州境内,元鉴的部队早已经被击溃,怎么会突然出现埋伏,事情太过蹊跷。”   萧衍揉捏着自己的额心,疲惫道:“朕安排了陈庆之领着白袍骑护卫二郎,二郎归国没有调集白袍骑保护,这事出反常。”   “敢问陛下,现在白袍骑在哪儿?陈将军又在哪儿?”   王简追问。   “朕不知道。”   萧衍心头烦躁,“彭城的消息先到,传令兵只知道二郎把白袍骑派出去了,不知道具体的事情。”   萧综为了得到那批马,对外并没有宣传白袍骑要去做的事情,白袍军是京中来的,和胡龙牙成景俊等人率领的兵马本就不熟,士卒私底下来往更少。   几个大臣对视一眼,眼中都有难色。   如今情报极少,唯独知道二皇子遇袭失踪,即便他们再怎么足智多谋,在这么少的信息里也很难分析出什么。   “朕召你们来,是希望你们能想办法找到二郎。”   萧衍未必不知道这点,但是依然抱着极大的希望,“二郎不是临川王,即使归国也必是事出有因,出了这么大的事,陈庆之和马文才却没有传书回来,我怕他们也遭遇了不测……”   他眼中闪过一抹狠戾。   “豫章王出事的消息绝不能传出去,我已送信给胡龙牙,对外便说二郎得了风寒,见人隔着帷布,能瞒一时瞒一时。你们都是素有才干的肱骨之臣,对如何找寻二郎,可有什么提议?”   “依臣之见,现在最紧要的是打探清楚消息,臣会秘密派出御史台最精锐的御史前去徐州调查此事,一旦有了确切的消息,便可‘对症下药’。”   王简想了想,又说:“既然白袍骑被二殿下派了出去,说明殿下回国乃是临时决定,否则必不会以身犯险,若能知道是为了什么缘故归国的,也许就能知道袭击殿下的是不是魏国的人马。”   宫中储君之争历来残酷,二皇子刚刚冒头就出了事,也不怪他们多想。   如果二皇子是被魏国俘虏了,一个被敌国俘虏过的皇子是有污点的,自然无法登临皇位,可如果不是被魏国俘虏了,那袭击他的人,未必会留下他的性命。   这件事如果做的干净利落,也许二皇子就会永远就这么“失踪”在人世间,萧衍最怕的也是这个。   “如果殿下是被魏国人所掳,那应当没有性命之忧,臣只担心魏国会以殿下为人质,要挟我国退出徐州。”   被召来的众臣之中,曹仲宗是唯一的武将,也是最了解前线战事之人,他忧虑道:“更有甚者,可能会开出更苛刻的条件。”   “好在,如果真是被魏国人所俘,那应该很快就会传回消息。”   曹仲宗的一番话,让殿中原本就凝固的气氛变得更加冷冽,萧衍几乎是狰狞着表情在听,咬牙切齿地反驳:   “朕不信会有魏**队出现在彭城以南的腹地,二郎失踪必有蹊跷,王简,你回去后便立刻派人去徐州打探消息,一应需要的手续和准备,朕这里都给你便宜行事。”   他缓了缓,又说:“如果有人以二郎为由索要什么,暂且应下,朕也可允你们便宜行事。”   王简等人一听,便知皇帝是担心急了儿子的安危,怕时间拖久了会被“撕票”,要先以“拖”字诀应对。   其实他们心中已经有了萧综不好的预感,但谁也不愿意在这个关头刺激到皇帝,只能称是。   “曹将军,朕命你星夜兼程赶往钟离,朕与你半块兵符,可以调动钟离五万兵马。你到了钟离之后,设法和陈庆之取得联系,协助御史一起打探二郎的消息,若得了任何蛛丝马迹,可以救出二郎,便动用这块虎符,将人先救出来。”   皇帝的话又是让众人大惊。   钟离的虎符,即使是豫章王出京时皇帝也没有给他,可如今为了救儿子,他竟把虎符托付了出去!   一时间,二皇子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让众臣都动了动心思。   “二郎此时,唯有朕可以倚靠了……”   萧衍忍着千刀万剐般的头痛,向众臣躬身郑重施礼。   “万事以二郎的性命为先,朕先拜谢诸卿。”   王简等人大惊失色,大呼“不敢”。   接下来的时间里,王简等人用极快的速度商议好了应对的办法:   以最快的速度派出御史,和曹仲宗将军一起赶往钟离,和陈庆之的白袍骑取得联系,找出知道原委的当事人,调查二皇子遇袭一事。   彭城对外先宣称二皇子水土不服,或以提升在帷布后代之,安抚徐州战事,再设法派出斥候打探魏国消息,看看是否真有某支溃兵恰好遭遇了皇子的队伍,能否营救。   而被皇帝召来、留在建康的几位臣子,则负责暂时切断徐州与建康之间的联系,隐瞒萧综失踪的消息,并伪造正常的来往文书,稳定目前的局势。   这些人都是能独当一面的老练之人,确定完应对之策后立刻运转起来。   于是当天下午,临危受命的梁山伯领了文书和印信,便和同样急迫的曹仲宗将军一起,星夜赶往徐州。 第401章 天人永隔   从埋伏中逃脱的徐之敬, 狼狈不堪地往梁国奔逃。   二皇子出了事, 那群人明显是早就得到了消息在那埋伏的, 徐之敬担心是彭城里有人走漏了二皇子的消息,回去后也是“自投罗网”,根本不敢掉头返回彭城,只能咬牙往钟离走。   徐之敬那时犯困, 委托了骑兵带他, 骑的并不是自己的马, 所以自己的东西皆不在马上,包括随身证明身份的印信。   他随身只带着一些散钱和急救的药丸金疮药,若不是他认识药材, 知道哪些果实能吃哪些果实不能吃, 这一路怕是要饿个半死。   好在天不绝人之路,就在他担忧着自己没有了身份印信该如何入城时, 恰巧遇到了交接完伤兵的陈庆之队伍。   陈庆之虽然被萧综派出去交马,但心中实在是挂念着萧综的安危,用了最快的速度到达钟离办完了差事, 正准备回返,恰巧就遇见了逃命出来的徐之敬。   本该留在彭城的徐之敬狼狈不堪的出现在钟离城外, 陈庆之也大吃一惊,等他从徐之敬之处得知萧综遇袭的消息后, 简直是惊慌失措。   “那马文才呢?马文才有没有逃出来?”   一想到马文才被他留在了彭城, 陈庆之心急如焚。   “马兄被王爷派出去收服定陶、谷阳二城了, 事发之时并不在队伍中。”   徐之敬这几日唯独庆幸这件事。   “定陶、谷阳二城早已经有了归顺之意, 马兄只是去走个过场,现在应该已经抵达了。”   陈庆之闻言心中一松,但多年在皇帝身边的经历让他立刻意识到了不对劲。   二皇子先是派出了自己来钟离,后又派出马文才去收复边城,自己却悄悄归国……   这怎么看,怎么都像是要隐瞒什么消息。   陈庆之做过多年的御史,最擅察言观色、抽丝剥茧,知道其中必定有什么缘故,现在当务之急,是回徐州去打探二皇子的下落。   然而二皇子秘密出发却依旧遭到了埋伏,应当是徐州那边有人泄露了行踪,陈庆之不敢徐州那边的人,担心一到徐州就被“处理”,所以虽然心中有百般疑问,却只能悄悄藏起了徐之敬,又派出白袍骑的士卒向京中送信。   他的速度不可谓不快,然而皇帝那边得到消息的速度更快,白袍骑的传令兵在驿站喂马时遇到了京中来的梁山伯和曹仲宗,得到了徐之敬的消息,立刻就到了钟离,与陈庆之汇合。   萧综当日出城时带的白袍骑是陈庆之留下的,人数虽不多,但在归国队伍里却是主力,是以当时遇袭,这几百人作为顽强对抗的主力,几乎已经死绝。   而最后逃出的王国护卫和属臣,有的根本不认识徐州地形慌不择路,有的惊惧回去后遭到惩罚而逃逸,等彭州接到消息派出人马打探时,竟四处寻觅无踪,根本没有什么可靠的消息带出来。   如今被陈庆之小心藏起的徐之敬,倒成了唯一知情又可靠的当事人。   见来人是马文才的好友“裴山”,又有皇帝亲自下达的“便宜行事”的手令,徐之敬也知道现在最重要的萧综的安危,也不敢再有隐瞒,将萧综为何归国的消息一一道来。   “你说陛下连发三封家信催促豫章王回国?”   曹仲宗心头大跳。   “你可看到了信函?”   “临阵脱逃乃是大罪,吾等若不是看到了信函,怎会听从殿下的命令而不谏言?”徐之敬苦笑道,“而且豫章王府那时也派来了家人,说是东宫太子病重,陛下挂念殿下,殿下才在得到消息后决定立刻出发。”   梁山伯等人都不是蠢人,自然明白二皇子为什么要急着回去了。   梁国没有嫡后,立储是“立长制”,太子要那时候病重去世,二皇子萧综就是“长子”,皇帝召二皇子归国是名正言顺,毕竟不可能把未来的储君放在彭城这个随时可能大战的地方填缺口。   有这样的原因,哪怕萧综再不甘心徐州已到手的功绩,都要回国面君的。   “太子前阵子虽然称病不出,但并没有凶险到这种地步。”   梁山伯是御史,消息灵通,皱眉道:“只是那时太子正因为压胜之事被陛下申饬,东宫为了顾及太子的颜面,又怕矛盾激化,才建议太子暂时休养一阵。若是太子身体有大碍,太医院不可能那么安静。”   太子是储君,一举一动都受各方重视,不光皇帝生病了多方会打探,如果太医院频繁出入东宫,不可能没有消息传出来。   皇帝再怎么心狠,也不会儿子要病死了也不派御医去治的,所以应当没有什么大碍。   “徐州现在是临战之地,陛下的家信不会走驿站传达。”   曹仲宗则是从武将的角度分析此事,“殿下没有领过军,大概不知道陛下的习惯,如果前线在打仗,为了防止机要信件被劫,所有宫中发出的信件都是从军中走的,驿官无权转达。”   他话音刚落,陈庆之连忙点头。   “确实如此。陛下给我寄来的私信,也走的是军中的通路。何况徐州原本是魏国之地,驿使要千里迢迢将信送来,不知有多少危险,更不会几日之内连发数封,哪个驿站也不会有这么多闲人。”   “难道那几封陛下的家信有假?可陛下的字迹殿下再熟悉不过,况且落款还有陛下的私印……”   徐之敬精通医术,可在这些事情上缺乏经验,听出话里的意思后,竟硬生生打了个寒战。   “有人设局谋害殿下?”   萧衍文武双绝,其书法更是出众,朝中有不少大臣都曾拿皇帝的批阅过的奏折给自家儿女当字帖临字,几个皇子更是从小由萧衍手把手提笔开蒙,若有人有意苦心模仿皇帝的字,要仿到不露痕迹并不难。   而私印这种东西,只要有真的印记,要仿刻更是简单,连字迹都刻意培养人去模仿了,哪里会少了造印之人?   只是二皇子不是蠢货,若那封信不是通过京中驿站一层层送过来的,他绝不会如此轻易相信。   这背后设局之人不但能支使国中的驿站,更能买通二皇子信任的家仆,其势力之大,让人不寒而栗。   梁山伯和曹仲宗面色沉重地对视了一眼,都明白此事已经不是那么简单的“遇袭”事件了,当即一边令人护送徐之敬快马前往建康,一边向皇帝送信,要求彻查沿途驿站和那位家仆的底细。   徐之敬知道目前找到的活口只有自己一人,也怕夜长梦多,当即也不墨迹,随便收拾了点东西,趁消息还没有传开,便跟着几个白袍骑的精锐骑兵一起回建康面圣。   “如果是国内有人设局,那殿下未必是被魏人所掳,也有可能是做戏。”   连太子病危都出来了,这事明显和储位之争有关,陈庆之心中忧虑萧综的安危,建议道:   “我认为最好是派出人马,秘密地在徐州寻找这支人马的踪迹。能击败殿下护送的人马,人数不会太少,绝不会毫无痕迹。而且殿下遇袭的地点与魏营之间有彭城阻隔,即使是魏国溃军流落南边,要返回魏国也要曲折前行,也许还能救回殿下。”   “怕只怕……”   曹仲宗语意未尽。   陈庆之默然。   皇帝临行前将皇子的安危托付与他,如今萧综出了事,在查出萧综的下落之前,他也没脸回去面圣。   如果萧综真的死了,那他也只能以死谢罪了。   气氛太过沉闷,梁山伯作为御史台派来查找线索的御史,更希望能够实地勘查事发之地的情况,再多见见几个事发时的当事人。   于是他们商议了一下,决定由曹将军带领梁国的士卒秘密入徐州打探失踪人马的影踪,而陈庆之带着剩下的白袍军,和梁山伯一起返回彭城。   为了维护萧综的声誉,此事只能秘密进行,好在陈庆之本来就是要返回彭城的,路上只多带了个梁山伯也不显眼,他们都是骑兵,赶路速度极快,很快就到了彭城之外。   只是他们还未抵达彭城,便在半路接到了消息,说是魏国派出了一支大军,先头部队如今已经抵达徐州,驻扎在汴水之北的萧城,只等大军一到,就要发动进攻。   彭城失了主君,情况本就岌岌可危,现在大军压境,情况更是糟糕。   在这种内外交困的局势下,还能不能顺利在徐州打探消息,连陈庆之和梁山伯,心中都没有了底气。   ***   萧城。   “花将军,诸火都已经安营扎寨完毕。”   花夭的家将陈思入帐覆命。   “儿郎们赶了这么久的路,已经是疲惫不堪,是不是先休息几日,暂不操练?”   “萧城夺的太过轻易,那彭城的武将似乎有所顾忌一般,根本没有派兵支援,我怕其中有诈。让儿郎们惊醒点,这几日甲不离身、兵不离枕,谨记元鉴的教训。”   花夭沉声下令。   “都是那元延明欺人太甚!元鉴大败而逃,他让那群窝囊废入城休息,我们远道而来疲惫不堪,却以城中无处安置为由让我们驻扎在野地里!”   陈思想到此事就怒火中烧。   “宗室兵马是人,我们镇兵就不是人了?!”   “陈思,住口!”   花夭怒斥出声,“元鉴的溃军是陆续收归的,他们刚刚遭遇大败,本就该尽力安置,怎么能安置在城外?本就士气低落,若又凉了军心,谁还愿意重返战场?我们是先锋营,本就随时准备开拔的,住在城中怎么方便?”   陈思跟随花夭,被“发配”到这里收复徐州,又是九死一生的“先锋营”,原本就替花夭憋屈。   到了萧县后,又因为花夭曾经对高阳王不敬而受到元延明冷落,连城门都进不去,只能扎营在城外,如今越发气愤,此时却听着将军还要委曲求全,只觉得心中难受,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帐。   花夭见陈思负气转身,下意识追出几步,最后只能长叹一声,束手不语。   她那日怒怼高阳王,又逼得宫中太后砍了元叉、元爪的脑袋,算是既得罪了宗室,又和叛贼一派结下了死仇。   之后,魏国果然四处起了动乱,哪怕有杂胡与柔然的军队相助,各方军力也十分吃紧,可谓是捉襟见肘。   偏偏六镇那边也有人跟着一起反了,煽动大批失了立命根本的军户作乱。   要不是她有救下皇帝和太后的功劳,怕是各地乱起的时,她就已经要被拿去祭旗,用以安抚叛军。   然而即使重来一次,她也不悔。   现在任城王一系能够想方设法在太后那里为她谋一个先锋将军的官职,又将她派往徐州,已经是恩同再造。   虽说只领着一千人的先锋营,但这些士卒都是新任任城王挑选的人马,大多是怀朔、武川的子弟,和她出自同乡,又有同主之情,比起随便塞给她一些歪瓜瘪枣的兵油子,她足够幸运。   萧县夺的太过轻易,花夭敏锐的直觉告诉她彭城那边情况不对,但她初来乍到,消息太少,无法分析出什么,而受诏临时被指为大行台的元延明是高阳王的派系,更不会告诉她什么军情,所以花夭只能带着几个亲兵在萧城之中闲逛,想从元鉴溃败的残兵之中得到蛛丝马迹。   她本就是行伍出身,乔装成男人时谁也不知道她是那个大名鼎鼎的“花将军”,没一会儿就和不少溃兵打成一片,得到了不少消息。   “你这人不错,不像那些势利眼,看我们是打了败仗的,就骂我们是孬种。”几个残兵忿忿道:“咱们又不是逃兵,打仗有输有赢,输了又不能怪我们,在那种局面下能全手全脚逃回来的都是一条好汉,凭什么要被他们瞧不起?”   元鉴的部队已经是魏国目前能调动的最精锐之师了,竟然一战之后居然说逃回来就是好汉,彭城之战有多惨烈可想而知,花夭心中暗叹,面上却依然笑语晏晏,和他们称兄道弟,多方打探。   这一打探,确实打探出不少消息,但基本没用。   花夭原以为自己要无功而返,刚准备找个借口离开,猛然间突然听得一个溃兵说道:   “说起来,我原以为被梁国人俘虏的兄弟们肯定凶多吉少了,没想到梁军那边一个叫马文才的参军竟劝谏了彭城的主将,将俘虏的兄弟们押送到南方垦田去了,没有杀俘。”   听到“马文才”三个字,花夭身子一震,问道:“有个叫马文才的救了俘兵?你是从哪儿得到的消息?”   “从逃回来的兄弟们那里啊。”   那溃兵看她一眼。   “还能从哪儿”   “不是说押送到南方了吗,怎么还有逃出来的?”   花夭皱眉。   “说起来,也与这马文才有关。”   那溃兵说起此事,也是唏嘘:“这个马参军救了人后,领了主将的命令,带着两千降兵去收服定陶、阳谷二城。那定陶城的守将是个厉害的,一边假意答应了献城,一边派出使者把人领到了死地,落下滚石圆木,硬生生把这一支人马全葬送在里面了……”   “说是示警的快,后面的人马还没来得及进谷,逃掉了几百人,但先进谷的那个梁国参军逃不脱了,不是被砸死,就是困死在里面。”   溃兵也是老兵了,见得太多,对生死已经有些麻木。   “没被砸死的兄弟们又不是梁人,何况没了主将是重罪,突然得了自由身,哪个还愿意去彭城?恰巧王师夺了萧城,收拢溃散的士兵,这些人就辗转又投回了军中……”   “所以说,有时候好人没好命。大概是因为那个马文才救了不少兄弟吧,回来的兄弟们还感念他的恩义,想要把消息送到彭城去,看看人还能不能救。”   溃兵嗤笑。   “他娘的,现在正在打仗,这时候谁敢通敌?还为着一个敌国的小参军! 第402章 正中下怀   北魏不似南朝, 宗室将领极为能征善战, 出则为将,入则为相,所以一到国难之时,元(拓跋)姓宗室往往力挽狂澜以正国本。   这次元法僧献了徐州, 派来的元鉴领王师平反却战败,朝中命令最近的宗室领军收拢残兵、再攻徐州,元延明便领军来了,但他本身是文职, 并不善战,所以还要借助元鉴的领军之能打仗,格外看重它。   而原本应该被倚重的花夭等京中将领和士卒, 反倒被排挤成了“外人”。   花夭对于这种结果毫不意外,但是先锋军太危险, 如果不了解当前的情况就只能被当做炮灰,她只能靠自己打探各方的情报,想要拼凑出完整的战局。   然而情报没搜集全, 反倒搜集了不少小道消息。   譬如元鉴到底是怎么败的,敌人的白袍骑如何如何骁勇, 以及……马文才怎么被困在一个叫绝龙谷的山谷里。   花夭听到白袍骑立功的事情头就痛,她庆幸白袍骑太能干,魏国没有抓到一个白袍骑的俘虏, 否则要从白袍骑那里打探出白袍骑几乎是她一手训练出来的, 别说穿小鞋了, 元鉴和元延明两个第一个砍了她祭旗。   至于马文才出了事,她现在也几乎是无计可施。   听到消息后的第一时间,她便让那个溃兵领着她去找到了几个困龙谷回来的逃兵,其中有一个叫齐亮的,甚至自告奋勇愿意领她去那个地方。   大约是觉得哪怕抓回来当俘虏,也被困死在那个地方好吧。   可惜她现在是元延明手下的将领,还是核心外的那种,没有将令,她只能在城外扎营,根本没办法擅自离开,她也只能强忍着心中的焦急,想办法找寻时机。   就在花夭满心焦急时,一直对她避而不见的主帅元延明,却派人来寻她,让她秘密前往萧城的县衙。   当她带着两个家将前往县衙时,却被门口的侍卫拦下。   “花将军,大行台吩咐了,只能花将军一人入内。”   那侍卫是元鉴的亲兵,对元鉴极为忠心,说话也硬邦邦的。   陈思和阿单都眼神一变,差点以为元延明和元鉴终于忍不住要对花夭下手了,当即要拉着花夭离开这里。   “你们先回去。”   花夭观察了下县衙四周的地形,自忖自己不是没有脱身之能,而且大战在即也不可能无缘无故杀将,安抚完两个亲兵后,就自己走了进去。   这一进县衙,她便后悔了。   原来她在县衙外看到人少且悠闲,可县衙里却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戒备森严到不可思议,怕是元鉴和元延明将自己王府里所有的精兵都设在这里了,端的是外紧内松。   就算她有在百人之中从容脱身的自信,如此小的一个县衙里布置这么多精兵,她也没有能离开的可能。   于是她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头皮发麻地在众多精锐的警戒下走入大堂,可一进大堂,她就吓了一跳。   “这……”   花夭看着堂上被人用刀架着脖子的青年,大惊失色。   “你们竟然俘虏了梁国的主帅?!”   她来之前已经得到了不少情报,自然知道这次梁国派来镇守彭城的是皇子萧综。   “他真是梁国的皇子?”   “你可别看错了。”   堂上,身着戎装、面部有伤的元鉴、与身着文官服侍的元延明齐齐疑惑的开口,用怀疑地目光看向他。   那被刀压着的自然是萧综,只见他早已经没有身为王亲的从容气度,衣衫褴褛不说,头发也被人削去了大半,显然吃了很大的亏。   但即使如此,那张脸却没有被破坏分毫,花夭曾经出使过梁国、接受过宫中的宫宴,甚至因为兰陵公主被萧正德袭击的事情见过几次萧综,当然认得出他就是萧综。   萧综眯着眼,也认出了她是谁,木然道:“想不到再见花夭将军,竟是这种境地,实在是让人嗟叹。”   他一口报出了花夭的姓名,其他人已经信了大半。   而花夭很肯定地点头。   “这是梁国的二皇子、豫章王萧综殿下,我在公主身边见过他。”   于是,她看见之前一直苍白着脸的萧综终于松了口气,眼睛里终于有了之前的神采。   “怎么,你们还想砍了我?我都说了,那日是白袍骑的参军冒充的我,我怎么可以以身犯险?”   这是花夭这两天第二次听到“白袍骑的参军”,还是从梁国将领那里,心里一惊。   萧综有了一线生机,说话就又回复了之前的傲慢,用那双凉薄的眼睛瞟了元延明一眼,继续说:   “如果你们不信我的身份,可以去信给北投魏国的几位齐国宗室,我的叔叔萧宝夤和几位王叔都在魏国,我曾和他们接触过,甚至给他们在梁国做了许多年的眼线。”   不等元鉴表情难看,萧综又丢下一个惊天秘闻。   “浮山堰崩溃,你们真以为是上天相护?要不是我和王叔设计,浮山堰早就合龙倒灌千里了。若不是借我的手安插进人入朝,那么蠢的计谋,梁帝会相信?”   这秘闻一出,在场的众人齐齐变色,似是不敢相信这位从小生长在梁国的皇子,竟然对自己的百姓如此狠辣。   后来的花夭更是云里雾里,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觉得自己似乎撞破了什么不该撞破的事情。   听说这位“皇子”有可能是安插在梁国的高级内应,而且是他们接触不到的那种“高层”,还被花夭确定了身份,连元延明和元鉴都不敢再随意处置他了,后者让自己的侍卫拿下了他脖子上的刀。   等元鉴命令侍卫将萧综带下去看管、并且秘密派人去寿阳找萧宝夤后,花夭也大致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推断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元鉴溃败后,一直在徐州收拢自己的军队,那时候元延明还没来,萧县也没被攻下,所以他的行踪很快就被彭城的梁军发现了。   可奇怪的是,彭城的梁军没有派人清剿了他们,反倒用飞箭送了一封信进去,说是梁国的主帅在几日内必定秘密归国,只要在彭城到梁国的路径上把守着,必定能抓到梁国的皇子。   元鉴原以为是诱兵之计,可他没收拢残兵时本就不堪一击,彭城驻扎着那么多人马,发现了他的行踪肯定是剿灭了,其中有些不对。   所以他就豪赌了一把,把还剩下的精锐分成了三队,每队五百人,在必经之路上埋伏巡逻,果真抓到了清晨悄悄回国的萧综。   只是那萧综被抓后,自称自己不是梁国的皇子,而是前朝齐国的东昏侯的遗腹子,被萧衍当成儿子养大,但是宫里和梁国上下都知道他不是梁帝亲生的儿子,是以一直排挤防备他,所以这种来彭城的危险战局也是派了他来。   抓住他的头领自然不信,将他带回了刚打下的萧县,结果元鉴一见了他就说他们抓了个冒牌货,觉得自己又被梁人耍了,要砍了他。   元延明听说元鉴抓了梁国此次的主帅,他现在是此次的主将,本以为立下了惊世之功,所以哪怕元鉴说他是冒牌货,也怕他是为了战败而杀人泄愤,连忙阻拦。   后来他又想起刚刚抵达萧县的援军花夭曾经出使过梁国,肯定认识这位二皇子,于是匆忙将她召来指认。   这一指认,情况更加错综复杂。   元鉴一口咬定梁国狡猾异常,这个皇子说不定是假的,而元延明为了“立功”不肯就这么松口。   最后两人商议了之后,决定派花夭带着先锋营在徐州四处打探一下。   如果主帅失踪了,徐州和梁国各地一定有不对的地方,要么增援、要么四处派兵寻找主帅,绝不会按兵不动,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就说明他们抓对了人。   只要抓到了徐州主帅,那元鉴就算“将功折罪”了,至于萧综是不是萧衍的儿子,又该如何对待,那不是他们关心的问题,等将萧综送入洛阳,自有朝中谋臣和皇帝知道如何利用他的身份。   原本他们也不想让花夭这个刺头做这个事,只是萧综被俘如今在萧县的事情现在是机密、越少人知道越好,谁也不想彭城的人知道萧综在这里发了疯的进行反攻。   何况花夭想要证明自己的指认是真的,就得拿出证据来。   正好花夭想要带兵出城却师出无名,立刻欣然领命毫无怨言,倒让元延明和元鉴觉得传言说她是“刺头”名不副实。   为了不被两位主将发现她有别的心思,她一开始倒是真的很认真。   既然是“秘密打探”,当然不能大张旗鼓,花夭领了人趁夜出城,先是在彭城周围打探了一圈,发现彭城还和之前一样门户严密,根本看不出失去主帅的样子,也难怪元鉴会怀疑。   而后她便开始正大光明地往更远的地方打探,又带上了那个马文才救出的逃兵,渐渐往绝龙谷方向而去。   花夭领着的都是任城王一脉给她的自己人,和家兵家将没什么区别,只听花夭号令不认别的主帅,对于她反常的行为视若无睹。   待到了那逃兵指到的地方,饶是花夭定力过人,也有些绝望了。   名为“绝龙谷”,可想而知这条路是有蹊跷的。只是向导有问题,使者也有问题,给马文才的地图是造假的,将这处“困龙谷”改成了“升龙谷”,所以马文才没有从名字里察觉到其中的不对。   这地方看地形似乎是能直达定陶城外,但还有句话叫“望山跑死马”,真到了谷中,就会发现好似只要穿过去的路,其实被一处断崖阻断,根本没有翻山过去的可能,也没有他路。   谷中怪石嶙峋,只因为尽头是处极大的水潭,所以才叫“困龙”。   而那唯一的入口,如今被各种大石和落木堵塞上了,这里怪石本就多,在山上搜集容易,可落下来却难移走,花夭只有一千人马,出来打探消息不过几百人,可要想把这些石头和木头移走,没有三五千壮汉花上三四天,绝不可能。   只要这里动静大一点,定陶城的士卒必会发觉,既然敢坑来夺城的马文才,定陶现在肯定效忠与魏。   花夭一个魏国的将军,调人来救梁国的人,除非是想叛国,否则疯了才这样打草惊蛇。   她有心想要救人,又派了善于攀爬的士卒将四周的山脉探寻了一遍,最后只能更绝望的承认,根本找不到能把人救出来的路。   那设计之人将他们引进这“绝龙谷”,根本就没想过让他们出去。   “那可是我的财神爷……”   花夭看着面前的落石巨木,喃喃自语。   何况她的大黑也十有**被陷在里面了。   她绞尽脑汁地想着法子。   “得想法子救出来。” 第403章 一往情深   就在花夭在外面绞尽脑汁的时, 马文才正在篝火旁和魏人吹嘘着自己赚钱的本事。   “当时有位你们魏国来梁的将军,名唤花夭的, 说是让我帮她赚几斤金子。我当时觉得她太小瞧了我, 既然找上我, 怎就赚几斤?也是我年少气盛,和她打了赌,赌能让她赚上百金……”   夜色寒凉, 绝龙谷里有寒潭, 更是潮气钻入骨髓, 他们住在山洞里, 可没有铺盖和被褥, 夜里靠在一起依然冷得难受, 于是围着篝火瞎扯淡就成了排解紧绷神经的唯一方式。   马文才年纪虽轻, 可阅历绝对不是同龄公子们比得上的,况且这又是真事、他口才又好,说的张着嘴听马文才吹牛的魏人们听得差点流出口水,一个个心驰神往,恨不得那个和他打赌的魏人是自己。   他们睁大了眼,围坐一团,听着马文才如何利用花夭的身份作为中间人牟利、如何抽成, 再如何将带来的不值钱东西换成请便易于携带的货物,来回之间, 已经赚了百金。   “马参军, 你是在开玩笑吧……”   也有人不信, 提出质疑。   “那花将军我听过,是武帝时花木兰的后人,在六镇极为有名。”   这些魏人里有人是六镇出身,听完马文才的话后嘘他,“马参军既然知道花将军,肯定是认识的。”   “我之前一直好奇为何梁国会有大宛马,难道马参军打赌赢得就是花将军家传的宝马?”   又有一人好奇问。   那马自然不是打赌赢来的,但马文才必须得塑造出自己高深莫测的一面,当下不置可否的浅笑,让众人顺理成章的误会了。   “马参军真厉害,大宛马即使是天子也没有几匹呢。听说花家只有嫡系才有大宛马,而且一直是当聘礼或嫁妆的,想不到输给了马参军。”   几个魏人用敬畏地眼神看着马文才。   “啊,那这么说,这个赌约怎么来马参军都吃亏啊!赢了得了人家的嫁妆可花将军得了百金,输了就要赔钱给花将军……”   一说到“嫁妆”,大半魏军都用诡异地眼神看着马文才。   “听说花家用大宛马求娶或者求嫁的人家,还没有不成过的。”   “……”   马文才提起这件事,原本是觉得他们和花夭一样穷惯了,听到自己赚钱的本事会把自己当财神爷,少一些对他的敌意,没想到又会歪到这上面去,当即觉得有些窒息。   “咳咳,是吗?我还没听说过。”   马文才打着哈哈忽略过这个话题,想要把话题转到正轨上,“说起来,我与诸位也算是‘生死之交’了,等从此处脱困,我就去求个人情,让诸位不去南边,入我白袍骑中,我白袍骑有一**,乃是……”   于是他巴拉巴拉巴拉的说起京中的白袍骑如何与人赛马,如何赚钱,说得白袍骑人人腰缠万贯一般,让魏军们越发向往。   他们都是那日元鉴下的溃兵,自然见过那夜天神一样杀入营中的白袍骑。   他们还记得白袍骑人人手持长槊、身着银甲,骑着的是他们魏国羽林军中才有的河西白马,马如龙人亦如龙,还以为梁国突然舍得花钱装备骑兵了,却没想到原来这些装备自己的行头都是自己赚来的。   当兵打仗,有的是为保家卫国,更多的却是不得不当兵打仗,其中骑兵是精锐最受重视,这些被分给马文才的魏人却大多是老弱病残,一听能进白袍骑,精神顿时一震。   “我们真能出去吗?”   有人用担忧的语气喃喃自语,低落的气氛也随之而来。   “会出去的。我是白袍骑的参军,陈将军是我的半师,不会任我失踪。”   马文才笑着说:“梁国是一定要夺下定陶保证水路通畅的,这里是必经之路,只要有大军开拔到附近,就能把我们救出去。”   他笑了笑,又说:“何况,还有不少人跑了出去。你们不相信我,难道不相信你们自己的同袍兄弟会想办法吗?”   这番话让不少人重振精神,又开始嬉笑起来。   他们被困在这里八天,先是到处找寻出去的路,在发现没有办法出去后便放弃了再浪费时间和精力,开始想办法在山谷里活下来。   这里虽然是绝地,人无法在悬崖上来去,但还有些山羊之类的动物能来去,这些魏人有不少会打猎,一开始倒是打了不少猎物。   只是他们人多,这些猎物吃不了一天,而且大概是这里的危险被动物们察觉,接下来的时间再难找到猎物,只有偶尔能打下路过的飞鸟塞塞牙缝。   马文才虽然出身士卒,但之前在浮山堰时也流浪过,倒不娇气,他名义上是首领,得了猎物却一律平分,没得吃也跟着他们一样饿肚子,比很多魏将更能服众,而魏军多是职业军人,军纪服从的纪律性很高,一开始没出现什么乱子。   也幸亏这里有处寒潭,水源没有断绝,否则吃不饱就算了,还没有水,肯定要饿死。   后来的几天,缺粮开始渐渐让众人身体出现了各种问题,但是马文才严禁他们杀马取肉,领着他们在寒潭里捕鱼。   这寒潭里的鱼不多,且灵动无比,马文才让他们取了大鱼,将小鱼扔回寒潭,再挖些能吃的野菜,每日只能勉强维持不饿死,却至少还有了希望。   每天夜里,马文才都会和他们聊聊天,先用财帛打动,又用前程保证,在被困的日子里给了他们很多希望,再加上马文才是即使落入绝境也不认命的性格,所以被困了七八天,虽然每个人都狼狈不堪,却还没有产生什么动乱,也没有放弃希望。   见到自己又安抚了一天,马文才心中松了口气,可继而升起的却是深深的担忧。   他虽然能忽悠住这些老弱残兵,却知道只能忽悠一时,等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再多的言语也无用了。   何况被困在绝地,精神上会有极大的压力,时间久了,会疯都有可能,连他这前世当过怨鬼的人都有些受不住,更别说这些被萧综精挑细选的老弱残兵。   而且,他已经被困在这里八天了,按照正常推断,他这一支人马消失了八天没有消息,外面又有成功跑出去的残兵,绝不会没有人来打探。   可过了这么多天,他每天都派人到外面乱石那里打探消息,却是一点声音都没有,说明附近根本没人来。   这绝不肯能,哪怕萧综有意隐瞒他的失踪,陈庆之和白袍骑也不会让他这么消失……   除非,外面出事了,已经顾不得他了。   一想到外面可能有更大的变故,马文才心中便忧愁不已,可外表却不能表现出来。   他本走的是清雅君子的路线,但为了让这些魏人不至于绝望发疯,每天却要表现出古道热肠的糙汉样子和他们打成一片,也好在他有救了魏军俘虏的名声在先,才没有产生更大的动乱。   怀朔四虎倒是知道他的性格,不过现在他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自然不会揭穿他,偶尔还要配合他安抚这些魏兵。   大概是之前聊到的桃色八卦比正经事让人更能放松精神,再加上男人聚在一起就容易想起女人,于是竟然有老兵聊起了花夭来。   “早就听说怀朔花家这几代终于又出了个女将军,就不知她相貌如何,听说有高车血统,马参军,那位花将军是不是美艳非常?”   高车人是“塞种”,就是后世的白种人,所以他们才有这一问。   马文才愣了下,眼前浮起花夭的长相,下意识摇了摇头:“长得高鼻深目,不是很好看。”   “你问马参军什么用,他们南人最不喜胡人相貌,花将军在你看来美艳,在他看来说不定就是个番婆子,你问什么相貌,哈哈哈。”   几个了解南北审美差异的魏兵嘻嘻哈哈,开始聊起深夜话题:“那马参军,花将军将大宛马给你的时候,有没有表示表示?哈哈哈……”   说罢,挤眉弄眼,是个男人都知道什么意思。   怀朔四虎大怒,正准备发火,却被马文才按住了手。   只见他笑嘻嘻地说:“在下自然是仰慕花将军,不然也不会答应和她打什么赌。不过百金,在我眼里也算不得什么,我废了那么多心思,自然是有些念头的……”   他也挤了挤眼。   “那样的巾帼英雄,我爱慕她,自然不愿怠慢亵渎了她,只盼着她能在梁国多留些时间,好和我日久生情,谁料任城王病重,她就这么回了国。”   马文才幽幽长叹一声,将“情深意重却两地分隔”的情种模样表现的淋漓尽致。   “不瞒众人说,这份情愫多多少少也影响到了我。她是魏**户出身,经常和我念叨军户如今的不易,我听多了,对你们这些魏人也生出不少敬重来。所以徐州大捷时,我才设法周旋,想办法救了你们的性命。”   怀朔四虎听完以后目瞪口呆,怎么也没想到之前一直极力撇清和花将军关系的马文才,竟给自己强加了个“怀朔女婿”的身份。   果不其然,马文才这个“怀朔女婿”的身份立刻让这群魏人有了“自己人”的感觉,一个个恍然大悟。   “难怪了,我说怎么有梁人管我们的死活,原来是爱屋及乌!”   “我们的花将军真是魅力无边,真不愧是女英雄,能文能武能上马杀敌能下马安国哈哈哈……”   “马参军可要加把劲儿啊,花将军可不好追求!听说她一身神力,自十三四岁时就有不少宗室和豪族之子求亲了,就为了让子嗣也有这样的本事!”   马文才僵着脸听他们调笑自己,心里苦兮兮,脸上还要乐滋滋,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   山洞里的聊天热火朝天,给这凄凉的夜色也添加了一份热闹,之前的枯寂严肃气氛总算是荡然无存,于是一群当兵的大龄青年“好心”地传授马文才各种泡妞绝技,恨不得让他立刻追到了花夭,好坐实“怀朔女婿”的身份。   就在这时,也不知是谁,迟疑着说:“我听说,花家女子得了先天的神力,似乎都天寿不长?”   这句话一出,原本热闹的气氛突然一窒。   那人大概是为了马文才好,犹豫了一会儿,又说:“我以前在任城王麾下待过,听说花木兰当年是招赘的,无论男女后代都姓花,可是女子比男子更容易继承那神力,只是得了神力的女子,极少有活到成年的,所以花将军出生的时候,才叫‘花夭’。”   夭折的夭。   “哈哈哈,说不定是讹传?花将军现在不活得好好的吗,听说连太后都要倚重她呢!桃之夭夭,宜家宜室,这明明是个好名字,女子用没问题啊,哈哈哈……”   一群人瞪了他一眼,连忙转移话题。   马文才没想到会扒出这么个秘闻,心里咯噔一声。   他还准备和她长期合作,好暗地里培养自己的势力,难道花夭是个随时会死于非命之人?   那他这笔买卖,做得可就太划不来了。等把对方养的兵强马壮,这领军的将军死了,他去哪里找人替上?   他还准备把怀朔那些军户当成雇军呢!   众人见马文才神色太难看,心里也觉得有些可怜,七嘴八舌地想要安慰他。   “花夭的名字确实是这么来的,当时有高人给花将军批命,用了‘夭’字镇压她的气运,果真让她活到了成年。”   那怀朔四虎就是花夭身边出来的,看了马文才一眼,缓缓开口:“所谓神力是先天一口阳气,女子阳气重,自然不容易活。不过也不是没有办法,只要找到阴气重的男子,阴阳调和,就能破了这命格……”   不过看马文才这样子,虽然斯文,却能文能武,杀人都不眨眼,不像是个阴气重的。   所谓阴气重嘛,要么鬼胎而生,要么死而复生,怎么看这位贵公子都不是。   “所以,马参军,若对我们花将军有意,就得下定决心……”   怀朔大虎意味深长。   “……正因朝不保夕,所以才望多把握当下啊。”   马文才知道自己的投资可能要打水漂,心情本就不好,再听连花夭身边的人都这么说,当即脸色阴沉,好似知道了什么噩耗一般。   在旁人看来,这就像是一往情深而知恋人命不久矣的痛苦,当即所有人都不敢再聊下去了,喊着“睡觉睡觉”,中断了这个话题。   到了第二天一早,马文才又例行派人去谷口巡视,这一次,却有了喜讯传来。   “马参军,花将军果真对你一往情深,竟然亲自寻来了!”   只见派出去的一对魏兵喜出望外的冲了过来,手里拿着一只断了线的纸鸢。   “谷外有人马在四周探查,还放了一只纸鸢进来!”   这么多日,终于有了希望,这探查的兵丁脸上也笑眯眯地,将那纸鸢往马文才手中一递。   花夭文才一般,所以纸鸢上的话也写的直白。   “正在设法,再等几日。”   署名是,黑马主人。 第404章 顺风速运   就在花夭绞尽脑汁想着该如何救出马文才时, 梁山伯和陈庆之的人马也在设法弄清楚萧综失踪之事。   他们很快就到达了彭城,但彭城里的几位主将显然也对此毫不知情,甚至隐隐有些避讳之情。   成景俊这样刚刚露头的年轻名将不愿意沾这件事可以理解, 毕竟他是魏国人,虽然因为家仇流落到梁国,但这个出身在那里, 现在梁国的皇子疑似被魏国人埋伏了, 他自然是要避嫌。   至于胡龙牙和其他几个将领, 则单纯是不愿意和这件事扯上任何关系,毕竟二皇子有多受皇帝重视他们是知道的, 儿子出了事, 他们还不知道要受到什么样的责罚。   但态度消极,表明功夫却不可能消极,自二皇子失踪后, 彭城里的梁军几乎大半都被派了出去,在外寻找蛛丝马迹。   陈庆之和梁山伯到了,也让他们松了口气。   魏国的兵马大军压境, 他们刚占下大半个徐州, 彭城局势也不算安稳, 这些将军更加关注的是一水之隔的萧城。   有当年萧宏的前车之鉴, 他们更加不敢把萧综失踪的事情漏出去,否则仗还没有打, 就要兵败如山倒了。   陈庆之到了彭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马文才, 而梁山伯也一样, 可他们却被告知马文才去了定陶还没回来。   这就有些不对了。   从彭城到定陶至多不过两天路程,何况徐州几乎全境已经倒向梁国,这就是出个面拿个功劳的事情,难道还要生出什么波折?   然而现在所有的资源全部都放在搜索萧综影踪上了,根本没有人手和时间去打探马文才的事情。   陈庆之也只能派出几个白袍骑的斥候往定陶方向打探,更多的也无法在这个节骨眼上做太多。   他们都是从御史台历练过的,到了彭城后一个个和那些与萧综接触过的将领约谈,从其中得到了不少当时的情况。   首先,徐之敬说的话是真的,萧综原本根本没有归国的心思,他更多的是想要稳定徐州的局势,好让自己的军权握得更稳,会临时回国,一来是那“皇帝”连续三封的家信,二来就是传来的东宫病重的消息。   可惜那豫章王府的家仆跟着萧综一起被埋伏而失踪了,否则将他抓来查一查,也许能查到点东西。   但其中也有许多蹊跷的地方。   就连曹仲宗和陈庆之都知道萧衍有在战时绝不用私信的习惯,彭城中大半梁国将领都是老臣,竟然没有人提醒萧综这一点,更没有质疑私信的通路不对,这不合常理。   就算是臣子不欲插手天子家事,但在这个大战在前的关头,应该小心。   更别说萧综为了安稳军心,还把这些家信拿给胡龙牙、成景俊几个主将看过,这几封信完全没有走军中路子,连印信都不是御玺,说的还是临时撤将这样的事情,但没有人阻拦。   陈庆之当时不在,马文才也不在,否则以他们两人的心性,一定都细细探查过了。   彭城这些梁军里,恐怕有人是对萧综出事乐见其成的。   查探出这其中的深意后,梁山伯和陈庆之更不敢用彭城的人马寻找萧综了,万一来个监守自盗,说不得刚发现萧综的影踪就被灭了口。   但他们也确实不太熟悉徐州的地形和环境,就凭白袍骑那剩下的几百人根本不可能找到什么痕迹。   “乐观点想,要是殿下遇见的真的是元鉴的溃兵,恐怕现在还没到魏国大军手里。”   饶是梁山伯再明察秋毫,也想不到这件事有梁人从中方便,只能从正常的逻辑上去推断。   “北上的道路被彭城、淮阳所隔,即使他们抓到了二皇子殿下,也只能辗转北上,而徐州还没有倒戈的县城唯有定陶、谷阳。”   梁山伯指了指地图上的定陶,以及不远的谷阳。   “魏军不敢靠近已经归顺我国的城市,能去的地方只有这两座城。”   这两座城镇都和汴水相连,距离又相近,一直互为倚助,这次梁国接收徐州是从元法僧手里,虽在彭城外有场大战,但其他城市都交接的很顺利,路上的徐州城镇都为大军提供了支持,不需要考虑粮草辎重的问题,所以梁国才暂时放开了这两座城。   要真是一步步打过来的,这两座能够提供漕运的城市早就被攻下了。   “所以之前二皇子派文才去接手这两座城的想法是对的,如果这两座城接受了魏军的溃兵,很容易就通过水路把人送走……”   陈庆之抚着颔下胡须,眼中也有了一丝希冀,“就不知道若有希望,会是定陶,还是谷阳。”   “先派出人马在两城附近探查吧。”   梁山伯其实心知能把萧综救回来的可能不大,尽力搜寻也只是为了在皇帝面前好交差。   “那么一大群人,不可能一点踪迹都没有。只要能探查到任何蛛丝马迹,哪怕人真在定陶、谷阳两城里,曹将军有虎符在手,要想将他们攻下也就是眨眼间的事情。”   这种城市全靠河防,一旦城破便乘船离开,偏偏曹将军拿的是钟离的虎符,钟离战船天下第一,擅水战的将军更是不胜枚举,这么两座小城,以往安全是因为有淮阳城扼守关要,现在淮阳已经归了梁国,真要打,无论是陆上还是水里都掀起不起风浪。   他们定下了方案,立刻便动作起来。   梁山伯将探查的结果和自己的猜测,用御史台的路径秘密传回建康,而陈庆之不敢用彭城的梁军,便借了彭城本地的士卒为向导,领着白袍骑去定陶、谷阳方向寻找魏人的踪影。   萧综走的匆忙,还有许多卷宗和事务没有处理完,以前批复的案牍也有不少。梁山伯想从中查出有用的东西,好几天都埋首在书房中检查这些文件,查着查着,就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他之前和陈庆之以为萧综将马文才派去收归定陶,是为了截断魏军溃兵流窜的路线,也是为了将徐州全境收归,可他在翻找文件时,意外发现了几封从定陶来的信件。   这两封信件的日期还在陈庆之离开彭城之前,几乎是彭城一被攻克,定陶的樊将军就写信表达了愿意归顺之意,而且说明定陶已经更换了梁国的旗帜。   可他们任何一个人,都不知道定陶已经归顺。所有人都以为徐州全境,只有定陶、谷阳两个硬骨头还在撑着,死活不降。   否则接收一座已经表明要归顺的城,根本就不需要马文才这样身份官职的人去,随便去几个百夫长就够了。   梁山伯越想越是心惊,开始意识到马文才那边不是不对,是有很大的危险。   他是知道萧综和马文才素有积怨的,而且他是御史,也知道太子有拉拢马文才的意思,可人还没送出去就死了的事情。   以二皇子的心性,很可能会趁着徐州山高路远,想法子除去马文才。   马文才去定陶的路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就像是上天也要帮他解开这个谜团似的,就在梁山伯决意要假公济私调查马文才出使之事时,白袍骑派出去打探的人马也传回了消息。   定陶附近果然有魏军出没,而且一直在通往定陶的一条山路上不停出没,仿佛是在查找什么。   ***   绝龙谷。   马文才一行人已经在绝龙谷被困了十四天。   落石坠下时,因为马文才提前警觉,伤亡并不惨重,但也因为留存下来的人多,消耗也变得特别大。   在这里设下埋伏的人是为了困死他们,选择的地点就不会是什么山清水秀的地点,这鬼地方能吃的草木都少,猎物更是难找踪迹,就算寒潭里有鱼,这么多天吃下来,连小鱼都已经入腹了。   他们在第七天的时候还能一日两餐,到了第十日,马文才立刻下令一天只能吃一顿,饿的时候就用寻来的野菜和草根熬成水果腹,堪堪维持着行动的能力而已。   更麻烦的是伤亡虽不惨重,可当时为了逃命慌不择路,还是有不少人受伤的。这些人原本就是彭城里的俘虏,萧综当时不存着什么好心思,给他挑的都不是身强体壮的人,这一受伤更加雪上加霜。   一开始,伤兵有徐之敬私下里赠给马文才的行军散和金疮药控制伤情,加上大部分当兵的身体都还行,伤势都被控制住了。   可谷底日夜温差大、缺衣少粮,情况也变得越来越糟,再加上徐之敬给的药渐渐消耗的差不多了,受伤的士卒情况更差了。   好在现在是夏末,要是秋冬季节,他们恐怕连熬都熬不下去了。   对于这些魏人来说,他们是一体的,马文才是后来的,而且还处在掌控者的地位,而这种灾祸说起来有决策者不够警觉的责任。   时间短还好,毕竟马文才是上位者,魏军还指望白袍骑和梁军来救这位身份不凡的参军、顺便把他们救出去。   可一旦真到了山穷水尽、又有人不停死亡的地步,即使是马文才也弹压不下去了,很可能魏军哗变,最后拿他泄愤。   马文才本就不是诙谐幽默的性子,这么多天来没事在篝火边吹吹牛、和他们聊聊建康的风情人物,其实就是担心发生这种事。   各种重压压在他的身上,再加上这次出发,其实算得上他第一次独立领军就出了这种事,马文才外表不显,其实神经也绷到一个极点。   当他察觉到外面可能出了事,没有精力顾到他这边时,他其实已经濒临崩溃绝望的边缘,全靠过人的意志才能在手下面前保持冷静乐观的态度。   可以说,花夭的那枚纸鸢,就像是一剂强心针,不但给了他们希望,也让马文才从各种负面情绪里很快脱离了出去。   因为风向的原因,一开始纸鸢只能单向传来消息,而且能写的东西也不多,但随着季节变换,风向也开始改变,借着来去的断线纸鸢,马文才也大致了解了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并开始和外面的花夭互通消息。   萧综被魏国人俘虏、魏国人怀疑萧综的身份,彭城那边没有任何消息传来,萧城已经被攻下,元鉴和元延明因为将重心放在萧综身上暂时没有攻打彭城……   一条条有用的信息迅速被马文才分析、利用,而后找出自救的办法,再通过纸鸢传递出去,指导花夭如何去做。   随后,花夭开始小心翼翼地暴露出自己的行迹,领着明显是魏国骑兵的人马在定陶的绝龙谷附近出没,却一现既走,让人无法确定他们的身份。   随着他们神出鬼没的动作,终于有梁军发现了这座绝龙谷里面困了人。   但因为花夭的骑兵善于侦查和反侦察,每个势力派过来探查消息的探子都被灭了口,绝龙谷外的情况也就变得扑朔迷离。   马文才和他的部下们在绝龙谷被困的第十八天,终于等到了梁国派来攻打定陶的大军。 第405章 逃出生天   这支大军是从钟离城开拔, 而不是从彭城,所以魏国方面根本没有收到消息, 而定陶、谷阳两城在彭城以南,位于彭城与钟离之间, 一旦定陶被攻下, 花夭一行人就没有了潜回萧城的可能。   所以大军刚至, 花夭就当机立断地选择了离开这里,也没办法关注最后的结局能如何。   但即使是匆匆离开,她也一路留下了不少线索,将所有谜团的终点都指向绝龙谷,还命人毁掉了埋锅做饭的痕迹,弄出他们得知大军到达匆匆逃走的样子。   领军来的是曹仲宗,这位是梁国的宿将,派出的斥候一回来回报,就命人领着他和梁山伯去了埋锅造饭的地方。   “约有五百人, 是魏国人。”   曹仲宗检查过痕迹,很确定地下了结论:“徐州一直是魏国的领地,他们果然有悄悄潜入腹地的暗路, 只是因故滞留在这里。”   “果然是魏人, 那我之前派出去的人怕是凶多吉少。”   陈庆之露出愁容。   “难道那位殿下真的被困在这里?”   “多半是这样。”   曹仲宗精神大震, “这种地方, 有什么值得魏国人冒着被发现的危险守在这儿?消失的人越多, 越说明魏国人对这里极为重视, 不愿走漏消息……”   他到现在还存着一丝希望, 希望萧综半路脱了困,或是魏国人根本就没抓到他,而是被他躲了起来。   每一个梁国人都不希望萧综被抓,无关什么荣誉感,而是他们都知道自家陛下的性格,如果儿子被抓走了,梁帝必定不计一切代价也要把他赎回来。   不但梁国人知道,魏国人也了解梁帝的性格。   临川王那么作死都能被恩宠了这么多年,一个刺杀自己父亲的公主现在还好生生养在京郊,一个在京中留了二十多年没有就藩的皇子,要被宠爱成什么样?   北魏和南梁对峙这么多年,一直是不分上下,忍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北朝幼主临朝内乱频繁,连北魏的宗室都献了徐州南逃了,说不得就有北伐之日,结果要是自家皇子被捏在别人手里,还伐个什么劲?   至少梁帝是不会冒着儿子遭受酷刑的危险,贸然先发动什么战争的。   现在有了一丝希望,所有人都不愿意放弃,当即根据花夭“无意间”留下的线索,一路找到了绝龙谷外。   他们不敢用彭城的梁军,带来的都是曹仲宗的人马,向导用的是定陶附近的百姓,因为不熟悉地形,他们也不敢贸然率领大军前进,而是找了向导过来询问。   “前面是什么地方?可是通往定陶的通路?”   如果魏国人在这附近出没,很可能因为这里是前往定陶的捷径。   然而那个当地向导却摇了摇头。   “几位将军,此处唤做绝龙谷。由于看起来好似翻过山就到了定陶,这里曾经坑过不少外来的人,许多人走到最后才发现此路不通,不得不精疲力竭而返,之前还有山贼在这里出没,打仗了以后,连山贼都不来了。”   “绝龙谷?”   众人顿时一怔。   时人讲究“天命所归”,也遵从“命中注定”,譬如三国时期的凤雏死于“落凤坡”,说起来是巧合,可巧合到这么玄妙,由不得人不多想。   二皇子是龙子,此处又叫绝龙谷,难道是上天的预示?   如果二皇子能顺利脱困……   曹仲宗一咬牙,亲自领着十几个斥候步入山道,走了约莫小半个时辰,终于看到了那些落石与檑木,也明白了为什么魏人只在附近巡视,却不在谷中隐藏行踪。   “这……这绝对是人为所致,绝不是塌方。”   陈庆之看着这些明显是从山中凿下来的巨石,石头上还有鉄钎等钝器开凿的痕迹,后背一阵生凉。   若是二皇子不是被困在里面,而是被石头砸死了呢?   若是困得时间太长,二皇子已经遭遇不测……   陈庆之还能东想西想,曹仲宗却是一刻都等不得了。   “调人来挖!”   他咬牙切齿道。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给我把这些石头搬开!”   ***   徐州魏军压境,曹仲宗以驰援徐州的名义调走了三万步卒,其中八千从水路出发,剩下的两万余人带着可供十天食用的辎重粮草急行军前往徐州。   待发现了绝龙谷中的蹊跷,曹仲宗的举动更是疯狂,他竟留了六千多士卒在这里搬石头,自己则亲自率领一万多人,顺路去打定陶城。   这么大的动静,谷中自然不会听不见,马文才带来的魏人在听到外面有拖动东西发出的巨响时就已经欣喜若狂,恨不得也凑到落石那边帮着一起移开那些堵路的石头,却被马文才态度严厉地拦了下来。   “你们是想死还是想活?想活的话,就假装饿到无心无力,乖乖在寒潭边窝着!”   在重压之下,马文才的语气甚至变得阴沉起来。   “外面的大军不是来找我们的,你们只要露出一点马脚,他们说不得任由我们饿死在里面,你们信不信?”   听到马文才的话,众人面面相觑,不明白前几天因为花将军来了还笑语晏晏的马参军,怎么突然变得这么严肃。   难道是因为花将军这几天没声音了?   马文才见大部分人还弄不清楚情况,索性将所有人都召集在一起,一方面是解释当前的情况,一方面是和他们一起对口供。   “我们被困在这里之后,徐州城失踪了一位大人物,这也致使原本应该派出来找我们的人都顾不上我们了,所以我们才在这里被困了十几天都没有动静。”   马文才肃容道:“之前我们被困时,有一百多人抽身及时,回去报了讯。但你们也知道,跟着我一起出来的都是魏国人,所以他们逃出生天后,没回彭城,而是和元鉴的其他溃兵一起被收拢了……”   他尽力说的让人容易理解。   “这也是为什么先寻上来的是花夭将军的缘故。因为花夭认识我,所以在听说我们被困后,带着先锋营寻了过来。”   他说,“但此时我在梁,她在魏,徐州已经大半归了我大梁,哪怕她有通天的能耐,也不可能找到几千人穿越腹地将我们救出来,所以我和她通过纸鸢通传消息后,设下一计,让她设法将寻找徐州那个‘大人物’的队伍引到了这附近,再做出那‘大人物’被困在这里的假象。”   马文才说到这里,几乎所有人都懂了,也不再吵着要再去听什么动静。   “我说过,一定会把你们带出去,我从不轻易立誓,既然承诺了,必然做到。”   他叹道:“但既然是用了计,就有被人发现的一天,我虽是为了自救,可在战时和敌国将军私通、又引诱我国的军队在此盘桓耽误了军情,一旦被人知道了,不光是我,我们所有人都活不下来。”   “所以,接下来等待救援的时间里,我们所有人都要不吃不喝,伤兵也要将伤口上敷着的药清洗掉,越是狼狈越好,然后静候大军前来援救。”   马文才目光凌厉,语气更是森然。   “诸位莫觉得我危言耸听,我们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境地了,现在是唯一脱困的机会。我们已经熬了大半个月了,若在最后时刻功亏一篑,大家干脆也别再挣扎了,饿到吃土之前,先投了那寒潭自尽吧。”   这么长时间以来,马文才和他们吃住一起,表现的平易近人,这些魏国的俘兵也习惯了和他笑笑闹闹的样子。   但如今在生死关头,他的气质陡然一变,将原本刻意收敛起来的锋芒和威严尽显于人,让人不由自主地就想要服从与他。   这么多天的同甘共苦,早已经让马文才和这位魏军建立起了彼此信任的默契,他将话说的明白,其余人也愿意听从,于是从谷外开始有动静开始,所有人都开始不吃不喝,静静躺在临时搭起的草棚下、山洞里静观其变。   虽说是做戏,但他们的身体本就已经在崩溃的边缘了,如今又刻意不吃不喝,不过一天的功夫,就有不少人真的晕了过去,再也没办法从地上爬起身来。   失去药物控制伤势的伤兵伤口开始感染,从伤口传出的恶臭气味萦绕在山洞之中,根本不需要任何伪装。   好在外面的人也担心时间久了撑不下去,根本是日夜不停地轮班在搬动外面的落石和檑木,务求用最快的速度清出一条路来。   这么大的动静,定陶城也被惊动了,派出斥候来探,然而斥候还没走出几里,曹仲宗带着急行军的梁国兵到了,那定陶城的守城将领见情况不对,竟连夜操起舟楫,带着自己的人马逃了,留下半城惊慌失措的百姓。   待到绝龙谷外终于被清理出一条可供入谷的道路时,定陶城的百姓也在恐惧与不安中打开了定陶的城门,迎入了梁国远道而来的士卒。   一切都十分顺利,期间那群逃跑的魏国人既没有去而复返,也没有伏兵偷袭日夜清理道路累到连兵器都拿不起来的梁军。   当道路打开,陈庆之和曹仲宗将军领着上千人冲入谷中,终于漫山遍野的搜寻到“二皇子”的下落时,映入眼帘的场景,却让他们大吃一惊。   绝龙谷深处的断崖边,横七竖八地躺着数百人,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腐烂的恶臭,乍然看去,就像是躺着无数的尸体。   在众多麻木不堪的“尸体”中,唯有一人还维持着基本的尊严和风度,衣衫虽然破烂却还算干净,发髻也梳的整整齐齐,下巴甚至还用匕首之类清理过,并不似其他人一般乱蓬蓬一片。   即便如此,明眼人也看得出他已经到了勉力支撑的极限,听到谷外发出的动静,他甚至站不起身,只能勉强地倚靠着身后的树木直起身,用一种防卫地姿态向谷外的方向看去。   饥饿和困顿使他的颧骨都瘦到突了出来,越发显得那双眼睛幽深孤寂。   在看到来人的一瞬间,那双幽深孤寂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靠着树木勉力支撑的身体也像是终于泄了那最后一口气,缓缓滑落了下去。   “马,马文才……?”   陈庆之以为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睛。   “马文才!”   梁山伯心中一颤,慌乱不堪地向他冲了过去,将他揽入怀中。   “马兄,这是怎么回事?你还好吗?可千万别睡!”   马文才原本想干脆“晕”过去休息一会儿,他现在的疲惫和饥寒都是真的,无奈梁山伯大概是被他吓坏了,抓着他的肩膀一直摇来晃去,晃得他都要吐了。   梁山伯确实吓坏了,在发现绝龙谷的时候,他就已经预感到里面困着的是马文才而不是二皇子,正因为困的是马文才,所以他什么都没说,任由这个误会坐实,甚至还在关键时候推动一把。   “医郎呢!从定陶召来的医者在哪儿?!”   梁山伯担心他一睡不起,咬牙抬起手准备扇他两个巴掌,然而手刚刚抬起,便僵了一瞬。   只见他怀里“奄奄一息”的马文才突然对他眨了下眼,待看到他上抬的手势时,脸上更是露出阴森森地警告表情。   “敢甩我耳光?”   他的眼睛里仿佛写着这句话。   窝在他怀里的马文才,哪里有刚才那种下一瞬间就要断气的“虚弱”,气势依然惊人的凌厉。   梁山伯的手“唰”地下就瑟缩了回去。   终于不摇了。   看到梁山伯的那一瞬,马文才就知道自己绝不会露出什么马脚,这位挚友一定早就看出了什么,也为他想好了退路。   悄悄扯了下梁山伯的袖角,马文才的嘴角露出一抹放松的笑意,任由自己的意识陷入昏沉。 第406章 百密一疏   曹仲宗花费了极大的精力和时间, 从绝龙谷里救出的却是马文才, 在得知真相的那一瞬间, 他站在山谷里指天誓日的骂起了娘。   几千儿郎被他驱使到几天都没合眼, 甚至还有不少人被不慎滚落的巨石砸成重伤,像是魔怔了一样地在绝龙谷外挖了几天,结果救出来的人除了马文才和他的几个随从,甚至都不是梁国人!   这位皇帝的心腹将军当即就沉了脸, 糟心到根本不想再在这里多看一眼, 所以也没有察觉到这些“被困”的人有些猫腻。   陈庆之心细如发, 自然是感觉到了些什么, 不过马文才这时候样子看起来实在太过凄惨, 他又和他一样是白袍骑的自己人, 即使看出了些端倪也故作不知,只和梁山伯一起, 先设法指挥召来的医者救治被困的人。   马文才等人在定陶城休息了两天, 才堪堪养回了一些精神, 开始向曹将军说起事情的来龙去脉。   当知道他们比萧综还早出发、被彭城派出的向导和定陶的使者刻意在定陶城外困住之后,曹仲宗脸色阴沉的可怕。   他们自然是想不到马文才是萧综刻意陷害的,只以为彭城中确有内应, 为了怕马文才碍事,干脆先将马文才“处理”了, 然后再去袭击萧综。   “如果我猜的不错, 元鉴的溃兵应该已经抓到了二皇子, 而后绕路到了定陶城, 沿汴水而上,回到了魏军营中。”   曹仲宗是军中宿将,在排除掉重重可能后,不得不承认唯有这一种结果。   “如今汴水之侧的萧城重兵把守,又收拢了魏国派来的援军和元鉴的残兵,很难轻易攻克……”   他想到二皇子确实落到了魏国人的手里,头皮就阵阵发麻。   “就不知他们抓到了二皇子,为何一点消息都没传出来。照理说,如果他们当时就将这个消息传出去,军心早就动摇,何必要浪费粮草物资屯兵萧城?”   饶是他再怎么理智分析,也分析不出其中的道理。   “有没有可能,设法从萧城中将二皇子救出来?”   陈庆之试探着问。   “绝无可能。”   曹仲宗一口否决了他的幻想,“这和之前你们诱骗元鉴不同,现在他们占据城池之利,绝不会倾巢而出,况且又有元鉴的前车之鉴,他们只会加倍小心。”   “而且,如今守城的不是元鉴,而是魏国的宗室元延明。”   梁山伯来之前也做了不少准备,此时娓娓而谈。   “元延明是文臣,不似元鉴那样好战,我担心他从元鉴的溃兵手中得到二皇子后,立刻就派人将他送回了国内,绝不会给我们有援救的机会。”   于是营帐中一片愁云惨雾,他们身负皇命而来,甚至连虎符都动用了,结果二皇子没救出来,救出的是马文才。   这乌龙事要让梁帝知道了,怕是日后又有许多波折。   他们越想越是头痛,正在商议下一步该怎么办时,门外突然有人通报。   “曹将军,陈将军,彭城来了消息,魏人攻城了!”   那传令兵声如洪钟,脸色却苍白无比。   “现在彭城到处都在传,说豫章王殿下投了魏国。”   ***   花夭在大军到达之前就带人匆匆离开,从谷阳绕回了萧城,也带回了钟离派了大军却没有直奔彭城,而是在徐州境内四处打探消息的情报。   在确认萧综身份这件事上,花夭是有功的,无奈元鉴和元延明都不信任她,更否决了她陪同大军护送萧综回国的请求,只让她每天带着人在彭城外巡逻。   元延明得到了萧综,却硬生生忍耐了近十天,忍到花夭从南边带来了确切的消息,才将萧综在萧城的消息放了出去。   他送达萧宝夤那边询问的信没几日就收到了回信,数城之隔的萧宝夤甚至亲自率了骑兵星夜赶来,要从来萧城接走这位“侄儿”。   元延明担心人被萧宝夤以各种名头抢了去,从而丢了“俘虏敌国皇子”的功劳,索性抢先一步将萧综被自己抓住的消息放了出去。   未免夜长梦多,他在消息放出去的前一天就派重兵将萧综送回了国内,萧宝夤带着人来扑了个空,连一刻都待不得,追着押送萧综的人马就往洛阳方向追了过去。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谁的心思也都没有真的放在攻城略地上,元延明和元鉴更是想方设法地想要打击梁国人的士气,好趁虚而入,最好是让梁国迫于压力,能自己乖乖撤退。   于是彭城的城楼上,梁国主将看着一封封被投石车投入城中的“劝降信”,不由得怒火中烧,恶狠狠地唾骂了起来:   “汆他娘的!这叫什么事!”   “以前临川王只是临阵脱逃,这位殿下竟然落入了魏营!”   “这仗还怎么打?丧气!”   不光梁军上下怨声哀道,彭城原有的百姓如今也是忧心忡忡,全然没有了之前积极守城的样子。   徐州这场动乱,元法僧献了徐州带着奴隶拍拍屁股走了,之后一直靠萧综和他的属臣们维持地方安宁。   这位梁国的二皇子虽然很少在人前露面,却不是个糊涂人,从元法僧走到现在,彭城都没有生乱,更没有什么出现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   就连魏国的俘虏,也都分批发配到了南方去垦田,没伤多少人命。   结果还没庆幸几天,这位梁国的二皇子投敌了!   莫说梁军上下搞不明白,就连彭城百姓都想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好好的皇子不做,怎么跑到敌人那边去了呢?   因为想不明白,所以就有了各种揣测,彭城中流言四起,这些流言甚至传到了彭城周边的淮阳、淮阴等郡,而且以一种极快地速度往南继续传播。   梁国上一次如此难堪还是几十年前的“洛口之战”,那时候梁国三十万大军眼看着要全歼魏人与边境,结果萧宏害怕打仗时的厮杀声悄悄带人跑了,指使前线崩坏、指挥混乱,最后反倒被魏国翻了盘。   这一次也是一样,眼看着彭城大捷、元鉴十几万大军被打到丢盔弃甲只剩万余人灰溜溜逃窜回去,安稳日子还没过月余,主帅丢了!   刚得到消息时,大部分彭城的将领都是眼前一黑,梁国来的那些老将更是觉得梁国肯定是遭到了上天的诅咒,否则怎么一次两次都遇到这种情形?   而稍稍知道点内幕的胡龙牙和成景俊等将领却是讳莫如深,闭口不谈任何有关二皇子的话题,一旦问得急了,就拿京中皇帝送来的手谕搪塞,直言是皇帝要求封锁消息,隐瞒萧综的行踪。   眼见着外面流言四起,梁军内部还要用高压政策弹压,局势一天比一天动荡,可就这样的情况,对外趁病的萧综还是一天都没有露面。   就在彭城上下焦头烂额之时,一位在路上不慎坠马反倒逃脱生天的豫章王属臣却带回了更让人惊骇的消息。   这位梁国的二皇子殿下,根本就不是梁帝萧衍的儿子,而是齐昏侯萧宝卷的遗腹子!   徐州原本是魏国人的地方,当地军民也许不关心这样的秘闻,可在徐州驻扎的梁**队都要疯了。   魏国再怎么散步谣言,梁军还能以现在交战为由将这些流言斥为谣言、称他们是为了动摇军心。   可逃回来的王国属臣却不是魏国人,更不是什么无名小卒,乃是皇帝为儿子精挑细选的高门子弟,国子监出身的王国常侍,怎么可能造假?!   于是曹仲宗和陈庆之领着援军赶到彭城时,接手的就是这么一副烂摊子。   “曹将军,你来的正好!”   胡龙牙听说曹仲宗的大军到了,亲自迎出城外。   他和曹仲宗是熟人,两人曾经在钟离之战中并肩作战过,也曾同属韦睿麾下,所以听闻他从京中而来,胡龙牙几乎是放下了所有的架子,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却抓着曹仲宗的手热泪盈眶,大哭出声。   “你们总算来了,我们都快扛不住了!现在流言四起,陛下又让我们瞒着王爷失踪的消息,可哪里瞒得住啊!”   胡龙牙自觉萧综失踪、皇帝必将迁怒,内外交迫之下,简直是失魂落魄。   “彭城守城的士卒有不少趁夜开始逃往萧城了,他们担心一旦我国放弃了彭城,魏国要秋后算账,干脆就‘投奔故国’。我担心城门失守,夜夜亲自带人巡视四门,都几天几夜没合眼了!”   他眼下一片青黑,眼中也满是血丝,可见其言不假。   曹、梁等人都知道彭城情况肯定不好,却没想到已经恶劣到这个样子,均是吃了一惊,详细问起这段时间彭城的情况。   当他们得知成景俊带队巡逻的时候碰到了逃回城里的萧综属臣,如今正严密保护着,几人都是精神一震,连忙唤了人来。   这位萧综的属臣姓张,出身算是显赫,乃是出身萧衍母族的国戚,只不过是旁支,因从小聪慧得了族中照顾,谋了个国子监读书的资格,而后被萧衍指到了儿子的身边当书令,算是让儿子照顾自己的母族亲戚。   这位张生性格并不跋扈,做事也细致可靠,再加上细算起来还是萧综的远支表弟,平时萧综对他还算客气,出入也都带着。   这次来徐州,萧综原本考虑过他身份不同,原本想把这表弟留在京中的,是他感念萧综这几年的照顾,自愿跟随。   这么个出身、忠心都没有问题的人,在历经千难万险后逃回彭城,却带回了萧综不是梁帝之子的消息?   众将面前,这位王国属官难掩疲色,脸上还带着劫后余生后的神经质,一点风吹草动都让他不住回头。   当面对梁山伯与曹仲宗的质问时,这位属官叹了口长气。   “诸位将军,这话不是我说的,也不是魏人说的,是殿下当着所有人的面,亲口说的……”   “我拼死回到彭城,不是为了污蔑殿下的名声,而是为了不辜负殿下自污的良苦用心。”   面对众人的质问,这位年轻人眼中带着泪意,艰难开口。   “殿下在被抓走前,就已经料想到会发生不好的事。我们那天,明显是被人算计的……”   逃回彭城的张生,头发都短了一截,半边脸上全是在地上摩擦后的狰狞伤口,虽然一回到彭城就得到了治疗,但以后一定会留疤,当不得官了。   即便如此,从他的气度依然看得出,他是出身士族的清贵官员,而不是那种随便可以收买之人。   他的话,让众人勃然色变。   “殿下自己拖住了魏人,让其他人突围,我骑术差,没想着跑,一直跟着殿下。却没料到,千万百计想逃的没逃掉,我这认了命的却在半路掉下了马,滚到了坡下的河里……”   “分离前,殿下再三嘱咐我们,如果有人能逃回国中,让我们给陛下带一句话……”   他眼泪夺眶而出,从敷了药的破损面容上潸然而落。   “无论魏国要什么,都不要答应。” 第407章 舐犊情深   马文才被救出来的时候, 花夭早已经走了, 马文才甚至没和她见上一面,表示过谢意, 也不会有任何人知道这一段“英雄救美”的过往。   但马文才是个有恩必报的人, 花夭冒着生命危险为他引来了救兵的恩情, 他便准备用更大的恩情偿还。   可这一切都是后话,随着萧综的消失, 整个徐州的战局都变得扑朔迷离, 而随着张生的被发现, 萧综被魏国掳走的事实已经板上钉钉,即使再怎么想挽救都已经乏天无力。   眼看着魏国要趁机发动更猛烈的攻势, 曹仲宗当机立断,由他领兵暂为统帅,和胡龙牙等将军一起镇守徐州,而陈庆之等人借着骑兵的优势,在徐州被合围之前,先行护送张生、梁山伯和马文才等人先行回国, 将发生在萧综身上的事情回禀皇帝,再做决断。   一场原本皆大欢喜的徐州之行,最终落得了个颓然的结局,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而当马文才等人秘密回到建康后, 更大的风波才真正掀起。   萧综得意了多久, 东宫就沉寂了多久, 更别说原本临川王手下的那些人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又是丁妃的流言又是压胜之术,东宫这几个月几乎是夹着尾巴做人,而萧综一出事,来自东宫那边的反击便来势汹汹地扑来,用一副“除恶务尽”的气势。   萧综不是皇帝儿子的流言还没有传回来,但萧综被魏国俘虏的事情却压不住了,现在建康上下已经传遍了这位二皇子去镇守彭城却被魏国人俘虏的事情,其情势之恶劣还在当年萧宏临阵脱逃之上。   萧宏临阵脱逃,好歹还回了国;   而萧综是在几万大军的保护之下离境的,之后还传出了一场大捷,如今魏国之围已解,萧综要多酒囊饭袋才能在众军保护之下被俘虏?   东宫招揽了太多的有学之士,太子萧统喜爱会做文章的人,东宫有一批能说会道的学士,此时不遗余力地写文章、做辞赋,映射萧综是个沽名钓誉、无德无才之人,百姓则忧心皇子被俘虏后魏国和梁国又要打仗,连带着对萧综也这位皇子也厌恶起来。   由于之前彭城之战打得太漂亮,而且时间隔的还很近,此时宣扬萧综并无才德颇有些前后不符,东宫那边为了坐实萧综是个懦弱无能的人,甚至刻意将提出诱敌之计的陈庆之高高抬了起来,绝口不提是萧综提出的“以战对战”,也不提是萧综坐镇中军,调动内外的事实。   于是当陈庆之和马文才带人秘密入城时,甚至在街头听到有人把陈庆之吹捧成梁国的“诸葛亮”,明明是五万大军内外夹击的战局,硬生生被百姓演绎成一千白袍骑夜袭破十万大军的“故事”,将陈庆之臊得不行。   他们都是对政治非常敏感的人,外面将白袍骑吹捧的夸张,他们却从这种不同寻常的吹嘘中感受到了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尤其是处在风暴之中的陈庆之等人,更是对未来的命运惴惴不安。   白袍骑才刚刚起步,这样千余人的军队无论是在魏国还是梁国的舞台上都孱弱的可以,哪怕马文才费尽心血将它武装到了牙齿,也依然不能否认它人数稀少、且不受重视的现状。   而这一场徐州之行,更是让刚刚崛起的白袍骑受到重创,先是在元鉴亲卫营的冲锋中损失了数百人,之后留守在萧综身边的几百人也全军覆没,随着陈庆之回来的白袍骑已经只剩五百余人。   若不是马文才执意要将一起被困山谷的魏国骑兵,顶替白袍骑军职收归了自己帐下,这一次从徐州回来必定更加狼狈。   他们回到建康后,先让白袍骑化整为零分散回返牛头山大营,而后带着梁山伯和张生悄悄入了宫,进宫之后便被皇帝直接召去了净居殿,除了少数几位天子近臣,没有人知道他们回京的消息。   等他们见到皇帝后,结合徐之敬和张生带回来的消息,便勉力拼凑出了萧综整个被坑的经过。   从头到尾,皇帝萧衍都苍白着一张脸,好似他们带回来的不是儿子的行踪,而是儿子死去的噩耗。   虽然说以现在的局势,生离和死别也差不多了。   “陛下,要不要先休息一会儿……”   陈庆之见萧衍脸色实在难看,出声劝说。   “让他说完!”   萧衍做出手势打断了陈庆之的好意,示意张生继续。   “我儿在魏国受苦,我哪里有心思休息!”   张生脸上的伤口已经基本收好了,只留下狰狞的伤疤,他是萧衍母族的亲戚,说出来的话更具有说服力,也越发让人动容。   当张生说出“转告陛下,什么都不要答应”时,萧衍更是掩面痛哭,已经绝不是潸然泪下的地步了。   皇帝哭了,陈庆之和马文才等人也不好无动于衷,只能用袖子挡着脸,硬生生逼出两管泪水,跟着皇帝一起落泪。   任谁都看得出皇帝是真的伤心,他年纪本就大了,之前还被永兴公主气过,哭了一会儿便气息不继,靠在御案上抽泣,其哭声之绝望,好似不幸丧子的老父亲。   陈庆之伴随他的日子最久,知道他是重情之人,静静在一旁守护着这位痛苦的天子,直到他发泄完那股悲愤绝望的情绪,终于可以坐起身来,方才缓缓开口:   “陛下,事已至此,吾等该做的是不辜负殿下的一片苦心,尽力保全徐州之局……”   “臣知道这种话对于一位疼爱儿子的父亲来说实在残忍,但陛下是一位父亲,更是一国帝王。”   陈庆之叹道。“陛下应当为了百姓爱惜自己的身体,唯有陛下保全了自己,二皇子日后才有父子相见的那一天。”   “是,有些人想要让我们父子分离,我偏不能让他们如愿!”   萧衍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大郎这是要让二郎去死,我这把老骨头怎么也要熬到二郎回来,才敢安心入土!”   他竟是完全不管不顾,将对东宫的恨意放在面前了。   陈庆之和马文才乍然听到皇帝说出这样的话,都是一惊,只能假装没有听见,心里却涌起一阵不安。   听皇帝的意思,在徐之敬回国之后,皇帝怕是已经查到这件事和东宫有关,所以才将太子恨成这个样子。   以往皇帝对几个儿子都十分宠爱,尤其是太子,因为是第一个儿子,又是日后继承大统的嗣子,不但关怀有加,还带着重重的期望。   可自从丁妃死后,皇帝之前对这位大儿子有多么爱重,现在就有多失望,这种失望到萧综失踪后,已经不是失望那么简单了,更有一种痛恨在其中。   身为天子近臣的马文才和陈庆之都吓成这样,一旁的张生和梁山伯的骇然更是可想而知,梁山伯还算稳重,张生已经直接跪了下来。   “陛下,此事若是出于东宫陷害,还请陛下还二殿下一个公道!”   他护主心切,当即喊了出来。   “二殿下刚刚为国建功,却遭此下场,天理不容啊陛下!”   马文才嘴角忍不住撇了撇,心里颇有些不以为然。   这件事固然是东宫的人恶毒,可萧综也不是那么清白的。若不是他有心皇位,听说太子病重从而争储心切,东宫的人原本也算计不到他,之前假借皇帝连送三封的家信没有召回他就是铁证。   至于他轻信心腹、准备不周而导致这样的结果,纯粹是他处事不密行事急躁的缘故,会落到这样的下场,也是咎由自取。   他是睚眦必报的人,被萧综陷害落入绝龙谷却不能诉苦,对外还要表现出是魏人设下的埋伏,心里已经十分憋屈,现在再听别人将萧综夸得如何英明神武来叫冤,只觉得好笑。   然而显然皇帝不是这么想的,他甚至亲自上前扶起了张生。   陈庆之怕皇帝意气用事,连忙在他发话承诺之前提前开口:“陛下,臣以为,此事事关重大,应当召集诸位中书集思广益,商量出妥善的处置办法。”   原本在一旁静静候着的梁山伯也开口谏言:“陛下,魏国如今掠走了豫章王,很可能会以此要挟我国。连豫章王殿下自己都嘱咐‘不要答应任何要求’,显然已经预见到了这种可能。此事该如何应对,才决定了豫章王在魏国如何,现在商议别的,都是本末倒置了。”   萧衍这时方似注意到了梁山伯,皱着眉问:“你是王大夫举荐出京的那位裴御史?搜出临川王罪证的那位?”   他对梁山伯抱着账本在金殿里的那幕还有印象,故有此问。   梁山伯连忙躬身回应:“正是臣。”   “你这两次差事都办的不错,难得还有一颗谏臣之心,敢于直言进谏,王大夫后继有人呐!”   萧衍将梁山伯夸了一遍,又看了马文才一眼,叹息道:“如今朕的一干大臣,老的老,去的去,年轻的又都被东宫招揽了去,与朕并不齐心,仔细看下来,竟只有你们几个年轻人可以重用……”   马文才一怔,和同样怔然的梁山伯对视了一眼,不敢接话。   “还有之前那个徐之敬,为了报讯,硬生生三天便跑回了京中,两边大腿都磨烂了,可见也是个忠心的……”   皇帝顿了顿,又叹:“当初朕设立‘天子门生’,本也对此没有太大的希望,却没想到老天有眼,真降下了几位年轻俊彦与我大梁。”   一旁站着的“老臣”陈庆之闻言,蹙起了眉头,这话已经是赤裸裸的招揽了,可他本是天子,重用谁都不过是一句话的事,为何如今说的如此郑重?   “裴山、马文才……”   皇帝突然唤起两人的名字。   “臣在。”   “臣在。”   “你二人留下,其他人先出去,朕有话要说。” 第408章 断子绝孙   皇帝瞟了一眼陈庆之, 将他若有所思的神情收入眼中, 不见情绪。   后者意会,领着脸上有伤的张生一起, 退出了殿外, 并自觉在门口把守, 不让任何人靠近。   待殿中回复一片宁静,萧衍看着眼前两位年轻的臣子, 恍然间好似看到了大儿萧统和二子萧综并肩立在那里, 恰值青春年少, 一样的意气风发。   可一晃眼,哪里有什么儿子, 只有马文才和“裴山”,一般的沉稳可靠,一般的少年老成。   却没有被他纵爱宠溺出来的傲然之气。   想到儿子,萧衍痛苦地揉了揉自己的额心,沙哑着声音开口。   “裴山,河东裴氏的庶子, 因受到嫡母冷落而愤然离家,投奔裴公,后受举荐入京, 自投御史台。入御史台后, 颇受上官器重, 却因断袖之癖而受到轻视, 人脉不佳。有此‘把柄’, 想来日后在官场上走的也不会太顺遂。”   马文才听到“断袖之癖”几个字,愕然地看向梁山伯。   梁山伯也没想到萧衍居然调查过他,一边庆幸裴公将他的身世做的周全,一边因皇帝莫名其妙提起“断袖”的事情而赧然,更没想到会在马文才面前说起此事,简直从脸颊红到了脖子。   “马文才,吴兴太守马骅之子,伏波将军马援之后。你这一房三代单传,自你父亲辞官后,你便是你这一房唯一出仕之人,若你做不到三品清官,这一支便要降等,沦为末等士族。好在你还算争气,出仕以来从未有劣迹,又素有治干,得受重用。”   萧衍看似重视马文才,然而此时说起他的过往,却是轻描淡写一语带过。   “以你的能力,再熬上十年,未必不能名列上品。只是你出身不高,既不是豪族又不是灼然门第,母族父族皆没有助力,势力也不够,再怎么折腾,也很难在短期内一飞冲天……”   “正是如此。”   马文才苦笑。   在士庶天别、生来灼然的环境下,他辛苦十年的结果,不过是别人生下来的起点而已。   但他若连拼都不拼,莫说追赶别人,连被别人追赶的可能都没有。   “你们要奋斗十年、二十年的事情,与朕来说,不过是一念之间。”   萧衍面色淡漠,一双眸子里不再有往日的慈悲,重诺之下,除了有许人富贵的自信,更带着让人不可直视的威严。   “朕可以送你们一场泼天富贵,让你们平步青云、权势滔天,只要你们答应朕一个条件。”   天子之威不可测。   “陛下有令,莫敢不从,不必如此抬爱,折煞微臣。”   马文才心头大震,面对这绝大的诱惑却不敢轻易应下,只能跪伏与地。   梁山伯和皇帝接触的更少,连话都不能接,和马文才不约而同地向着皇帝跪伏。   “二郎已经流落魏国,怕是再难回国。非但不能回国,为了不让他沦为质子、成为威胁我大梁的把柄,或是被魏国当做没用的弃子杀掉,恐怕朝中文武都会选择将错就错,给他冠上‘东昏侯之子’的名头。”   萧衍语气中有着看破一切的疲惫。   “朕和二郎父子情深,然而事到如今,竟连父子之名都不能保全。”   大殿中气氛沉郁,但正如萧衍所说,这怕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其实从他被掳的消息传回来时,朕就知道这辈子想要再见他已经很难了。徐之敬的堂祖父徐匽便被掳至魏国,终其一生也没有回到故国。齐国灭亡后,齐国的贵族皆逃往魏国,受到重用,又恨我入骨……”   萧衍为了报父兄之仇,曾杀尽萧宝卷的族人。   “如果二郎顶着我儿子的身份去了魏国,怕是命不久矣。我心中也明白,自污名分,这结局已经是二郎能争来的最好结果……”   “朕最了解臣子的心思。一开始,他们出于对二郎成全和自污的愧疚,也许会愿意设法解救一二,但时间一长,便谁也不会再关心一个被困敌国的皇子如何,毕竟在世人眼里,他已经是一个‘失败者’,哪怕再回国中,也没有翻身之日。”   他心中刺痛,几不能语。   “但朕,是他的父亲。”   萧衍一字一句道。   “别人可以不管他,朕不可以。”   马文才忍不住喟叹出声。   哪怕他再怎么铁石心肠,也是曾为人子,即使对萧综有颇多怨恨,可听到皇帝说出这样的话来,还是不禁动容。   也许正是有这样的父亲,那样自私无情的萧综,在最后遇险之时,委托旁人带回去的话,才会是那样的一句。   萧综也许心中有怨、有恨、有不甘,但更担心的,是自己的父皇会为难。   一旁的梁山伯想到的是自己故去的父亲,想到的是身为人子却无父亲可依,心中更是悲恸。   在自己的臣子面前剖析自己的心事,即使是萧衍这样善于恩威并重的皇帝,依然有些不自在。   但很快,这种不自在便被更深的期望所取代。   “朕当初对太子寄予众望,想要趁还在时帮他学习治理好这个国家,是以一旦发现年轻的可用之人,便送去他的身边,希望他日后能少走些错路,却没想到朕也会有后悔的一天。”   萧衍苦笑,“待朕与朕的老臣们一去,太子和他的新臣们,怕是更不会愿意救回这位‘齐昏侯’的儿子。即使太子顾念着那一点兄弟之情,他的臣子们也不会让他如愿……”   他看向跪伏着的两个年轻臣子。   “所以,朕得确保有朝一日,有人不会忘了朕还有个儿子在北边、在魏国,等着朕接他回来。”   马文才听完这些,已经推算出了皇帝心中的打算。   说实话,他其实是不太想接这种事的。   不但是他,连梁山伯也不见得愿意站到太子的对立面去。   如今已经成年的几个皇子里,萧统是东宫太子,身份尊贵,能臣干吏如云,即使是皇帝,轻易也不能撼动他的储位。   萧综原本是有很大的希望夺储,然而东宫出手太狠,直接釜底抽薪,萧综再无翻身之力,彻底出局。   而另一个成年的皇子萧纲,是萧统的一母同胞,从小被丁妃教导着走贤王路线,从小在东宫里厮混,是被东宫属臣们看着长大的,只会是太子的助力,不会是太子的竞争对手。   在这种情况下,无论做什么选择,都得落个极为危险的境地。   皇帝自然也知道这样的话并不能打动两个年轻人,所以他抛下了足够诱人的“鱼饵”。   “朕知道你们害怕。”   萧衍眼中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然。   “若是朕在你们的位置,也不该轻易许诺。”   “然,富贵险中求。当世之中,除了朕,再也没有人有这样的自信,能让你们一步登天。”   他们表现的越谨慎、越沉稳,萧衍心中越是满意,和他们解释起来也越有耐心。   “马文才,白袍骑以往不受重视,那是因为我梁国据天险而立,更重视水战,但如今二郎落入魏国,无论是战是和,日后朕必是要派人迎回儿子的,骑兵重新建立,迫在眉睫。”   萧衍要决意做什么事情时,世上没有人能阻拦他的决定,此时亦是如此。   “朕听闻元鉴溃败时落下了万余匹马,被庆之送回了梁国。朕可以将这一万多匹马尽数拨给白袍骑,也可以由你在魏国俘兵与梁人之中挑选合适的骑兵人选,若你有能力,他日白袍骑一万人也好,三万人也罢,你和庆之能领多少骑兵,朕便养多少骑兵……”   马文才听出萧衍的意思,不由得骇然。   “陈庆之守成有余,进取不足,管理军务、出谋划策可以,但杀伐决断、领军作战,却需要你这样的人。若你不愿让东宫忌惮,朕也可以让庆之替你承担领军之名,实际上仍由你掌管虎符、做典签之事。你若答应朕,有生之年替朕迎回儿子、护他一世周全,朕这一支白袍骑,可放手由你统辖。”   萧衍傲然道:“他日你手握重兵,便已跻身阀门之流,入可震慑一方,出可为国征战,什么灼然门第、什么地方豪族,统统要看你的眼色,岂不是快哉?”   “臣惶恐。”   马文才确实心动了,但还在权衡利弊。   “朕用人不疑,你不该惶恐。”   萧衍许下诺言,便让他自己思考。   他又看向梁山伯。   也亏得梁山伯回复了原来的本貌,否则那一脸白粉,哪怕皇帝想要重用他,也要想一想会不会辣眼。   “至于你……”   萧衍顿了顿,好奇道:“朕之前一直在看你办的案子,越看越是心惊。你太善于藏拙,若不是朕仔细调查,竟不知这几年被揪出的数桩大案,竟都是你私下里侦破的。要不是王简爱惜你,不欲让你树敌,小心藏着你的风头,怕是凭着临川王和其他几桩大案,你就已经被寻仇的旧仆暗杀了无数回了。”   “也难怪王简派你去找二郎的行踪,换了旁人,要么摄于东宫的势力不敢细查,要么就是无功而返。”   他用余光瞟了眼马文才。   “况且你和佛念还有私交,能让佛念视为友人之人并不是庸人,朕亦放心你的德行和才干。”   马文才和裴山有私交不是什么秘闻,名义上两人还都是裴公的门下,两沙伯并没有吃惊,只不过感慨皇帝对马文才竟然信任到这种地步。   若不是马文才这人太过冷静,换了其他臣子,怕是已经感激涕零、五体投地的要为皇帝效劳了。   “朕对你亦有厚望。之后朝堂不会再如现在这般平静,王简已经年迈,朕的御史台需要一个能如臂使指的人。若你答应,愿协同佛念迎回二郎,朕可送你上王简的位置,从此替朕纠查百官、行弹劾之事,肃正纲纪。”   御史台是萧衍手中最重要的实权衙门之一,如今他为了替萧综铺平回国之路,已经是费尽心血、禅精竭虑,连怎么堵住百官泱泱之口都已经想到。   而离陈庆之和张生回禀徐州之事,不过才一个多时辰。   马文才心中了然,想必消息刚传回国时,这位陛下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在失去联系的日日夜夜里,他怕是连该怎么铺路都已经想好,甚至已经做好了和东宫撕破脸的打算。   毕竟他想要救萧综回来,东宫那边肯定不会让他如愿。   梁山伯则是没想到皇帝竟对他如数家珍,可见刚刚在陈庆之面前表现对他不熟,皆是做戏。   大约是在众臣眼中,他不是任何一派的人,在皇帝这里还有可用之处。   两人都是卿相之才,心中自有取舍。   皇帝说得丧气好似下一刻就要崩了,其实春秋鼎盛,说不得还有很多年可活,未来依然有扶持之人。   其实,也由不得他们拒绝。   拒绝,便是和皇帝作对,他们身后都没有家门相助,一旦忤逆帝王,莫说平步青云,怕是连白身都做不得了。   所以,根本无需纠结,两人便已经郑重谢恩。   萧衍见他们应了,自然是大喜,他是信佛之人,当即指着殿中供养着的一尊佛像,沉声道:   “你们既然应了,便在佛祖面前立誓吧!”   “在你们迎回二郎之前,你二人不成婚、不生子,若二郎有生之年不能归国……”   他语气阴森。   “你二人,断子绝孙。” 第409章 命中无妻   子嗣之事, 历来是人伦大事,重中之重。   梁山伯其实无父无母,家中也只他一个孤人, 若不是心系祝英台,恐怕早就已经娶妻生子, 为家中开枝散叶。   马文才也是一般,马家数代单传, 到了马文才这代, 已经二十出头还未娶妻, 更不要说留下后嗣,萧衍让他发这样的毒誓, 便是逼着他尽快将萧综迎回国, 否则一个不慎, 马文才这一支确实就断子绝孙了。   至于裴山,他是裴家庶子, 亲母生庶弟时难产, 嫡母苛刻,父亲对其漠不关心,成年后衣食无着,所以不得不投奔裴公。   可惜他运道不好, 半路病死在异乡, 裴公闻讯派人将他收殓后, 这个身份恰巧就被梁山伯顶上。   在皇帝心目中, 这恐怕也是个需要光宗耀祖来证明自己不是废物的人。   无论有如何泼天的富贵, 没有后代传下去,再大的富贵也不过转瞬即逝。萧衍既然让他们发这个毒誓,便有监督他们无法娶妻生子的自信,哪怕他死了,恐怕也会有专门的暗卫盯着他们,直到他们将萧综迎回国,这誓言才算作废。   这样的誓言,对于马、梁和他的家族来说,无疑是非常恶毒的。   但马文才和梁山伯也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只能依照皇帝的意思,在佛像前立下了重誓,完成了这个“交易”。   步出净居殿时,马文才和梁山伯相顾无言,都有些意兴阑珊。   对于这二人来说,这一场“富贵”来的突然,也不见得就是他们需要的,可天命难违,他们拒绝不了来自天子的惩罚,自然也拒绝不了来自天子的“恩宠”。   “你断袖是怎么回事?”   一出殿外,马文才便蹙着眉问身旁的梁山伯,似乎对他来说,这样的事情比马上要手握军权更让人惊讶。   “啊?”   梁山伯没想到马文才会问这个,怔了下,含含糊糊地开口:“之前在御史台和人有些争执,英台为我出头,便有了这个传闻。”   “我就知道八成和英台有关系,她就是这么胡闹的人。”   马文才听到和英台有关,不由得头痛起来,“断袖不是什么好名声,何况还传到了陛下耳朵里,你以后想不‘断袖’都不行了。英台那边也是一团糟,身边还有个畏娘……”   他不用思考都知道外人会怎么看,裴山和祝英台“断袖”,祝英台又养了美貌的小妾,两人出双入对,后宅还有妾室……   这什么乱七八糟的!   这名声传出去,别说成亲了,哪家良家子敢把女儿嫁进来?   更别说现在又发了这样的誓言,他们几个的亲事怎么就这么艰难?!   难道这就是他破除了“梁祝”诅咒的代价?   梁山伯见马文才眉头蹙得能夹死苍蝇,大约也猜出他在想什么,不由得叹息道:“陛下,似乎将子嗣看的挺重。”   其实对他这样的人来说,留不留后代并没有什么。   他父母双亡,家中亦没有万贯家财继承,心爱的人女扮男装好像完全没有回复女儿身的意思,他都已经做好了这样陪伴祝英台一辈子的准备,对方愿不愿意回复女儿身对他来说并不重要,更不要说留下子嗣。   然而皇帝无疑是对此事非常看重的,所以才让他们发这样的誓言。   “我听说,早些年时,陛下也发过这样的誓。”   马文才压低了声音说,“他曾答应过先皇后,若让其他女子生下孩子,那些孩子必死于非命,而他将断子绝孙。”   梁山伯倒吸了口凉气,不敢置信地看向马文才。   “那,那岂不是……”   陛下除了两个女儿是先皇后所生,其余的子嗣可没有一个和郗皇后有关系!   “大约是这样的原因,陛下非常疼爱孩子,担心这诅咒会应在几位皇子身上。如今二皇子被困敌国,陛下怕是想起了这个誓言,心中自责,才会如此费尽心思要保全这个孩子。”   因为如果二皇子死于非命吧,便间接应了这样的誓言。   马文才和梁山伯漫步在宫道上,心情都有些复杂,既有对于未来的忐忑和兴奋,也有对皇权的敬畏和向往。   “马侍郎,裴御史,请留步!”   当他们走出内宫,往宫门方向走去时,突听得背后响起一声带着焦急的呼唤。   两人对这声音都是再熟悉不过,连忙转过身,躬身行礼。   “太子殿下。”   “臣裴山,参见太子殿下。”   在宫门附近叫住他们的正是梁国的太子萧统。   比起马文才上次见他的时候,萧统瘦了许多,原本应该合身的峨冠博带如今飘飘荡荡,看起来颇有些临风而去的虚弱,他的额头还有些汗,显然是得到马文才入宫的消息后,急急忙忙赶来的。   萧统一直有着“礼贤下士”的名声,哪怕裴山现在只是个品级不高的侍御使,他依然对他很客气,客套了几句后,才道出来意:   “两位,我听说你们是从徐州赶回来的,不知是不是二郎有了什么好消息?”   “太子殿下,何出此言呐。”   马文才心中一动,用余光打量太子,见他焦急担忧的神色不似作假,心中啧啧称奇。   “豫章王若有什么消息,怎能瞒过太子殿下?”   萧综遇伏明明就是东宫的设计,现在问他们萧综有没有脱困?   就连梁山伯都露出了意外的表情,显然觉得这位太子做戏做到这个地步,实在是太过拙劣。   “我,我只是单纯担心二郎的安危……”   他们并没有刻意掩饰自己的想法,太子本也是聪慧之人,脸上露出难堪的神色,“那阵子我一直在生病,我也是事后才知道二郎出了事。现在父皇不愿见我,我只是想打听二郎的事……”   马文才了悟了。   皇帝拒绝见太子,太子想通过他们将自己的“无辜”转达给皇帝。   “太子殿下多虑了,陛下一定是担心殿下的身体,希望殿下能够多休养几日,才免了太子来回奔波劳累。”   马文才轻飘飘地回绝了他委婉的请求,显然不愿淌这样的浑水。   “臣劝殿下也切莫在为此事烦神了,好不容易养好了身子,又劳累病了,陛下还要为殿下焦心……”   “裴御史,可有豫章王的消息?”   马文才是天子近臣,萧统也不好勉强,在马文才这里难以打探,便看向裴山,以太子的身份明问。   若是之前,梁山伯大约会顾及这层身份暗示几句,但他们刚刚从净居殿出来,皇帝那意思,明显日后是开始动东宫了,他怎能在这时示好?   所以梁山伯摇了摇头,言简意赅的说:“有,但是臣不能说。”   相对于马文才的委婉,这回答更是无懈可击。   萧统从梁山伯的态度中察觉出了什么,原本气色委顿的脸庞立刻又苍白了几分,唉声叹气起来。   “情况竟这么严重了吗?连二郎的消息都不能说了?”   “殿下,此事陛下已有定夺,这几日便会召集大臣商议,殿下又何必向我们打探?”   马文才看在他对祝英台颇多照顾的面子上,稍微提点了几句,“陛下现在心情不好,太子殿下还是不要打扰为妙。”   萧统得了消息便赶来拦截他们,本就是想弄清楚萧综还活没活着。现在听马文才的意思,萧综那边肯定是不太好,否则父皇也不会“心情不好”,于是心里七上八下,脸色也是变了又变。   打探萧综的消息无辜,太子又似是突然想起之前为小蔡氏说媒的事,对马文才说:   “马侍郎,我之前托英台向你提起的那位女郎,在你离京后不幸病故了。也是太子妃那妹妹没有福气,若是你不嫌弃,杨仆射有位侄女……”   杨仆射便是杨勉,弘农杨氏的女郎,门第也算是高了,太子说的这门亲事说起来还是马文才高攀。   “太子殿下,臣八字太硬,克妻克子,您的好意臣心领,但是还是不要祸害别人家的女郎了。”   刚刚才发了誓,太子又说媒,马文才吃了一惊,连忙谢绝他的好意。   “何况杨仆射家的女郎,臣不敢高攀!”   太子自是不信什么“命硬”的,他心知马文才的元妻祝家娘子和太子妃的妹妹小蔡氏之死都与二弟萧综有关,有意想把这点透露给马文才。   只是现在马文才已经掺和到徐州之事里去,这时候提起这点犹如挑拨,所以才想到再为他说门亲事,再将萧综算计他的事情借故和盘托出,好拉拢此人。   然而马文才拒绝的毫无回转余地,萧统也不是能不顾脸面逼亲的人,所以劝说再三马文才也不松口后,两人只能不欢而散。   见马文才拒绝了太子的好意,一旁从头看到尾的梁山伯也为他捏了一把冷汗,担忧道:   “太子毕竟是储君,还没有几人能这样拂了他的面子,你何必拒绝的这么直白?”   “若不直白,我怕要出事。”   马文才面色沉重。   就如要印证马文才的话似的,就在太子为他说媒的第二天,杨仆射家的侄女就出了事。   这位杨家女郎和梁国大部分贵族一样,是个信佛的,而且每逢初一十五都会去寺庙上香。   京中贵女去的大多是光宅寺,这位杨家女也一样,只不过这天她去光宅寺时恰逢孔家的女郎也去上香,两人最后在寺里大打出手,将一件丑事揭了出来。   光宅寺是皇家供奉的寺庙,寺中有不少“舍身”出家的高门居士,大多是家族斗争中落败的子弟,这些人出嫁前是风度翩翩的贵公子,出家后也是德高望重的“大和尚”,颇受高门敬重。   在京中,和这样的大和尚谈论佛法是非常风雅的事,也就免不了像后世一样有“追星”的事情发生,孔家女和杨家女便是如此。   她们和光宅寺里一位名为“善见”的僧人有染,这个叫善见的僧人原本姓袁,是陈郡阳夏袁氏出身,即使做了僧人也难改风流习气,凭借这好皮相和能说佛法的本事和杨家女、孔家女左右逢源,引得两人彼此争风吃醋,最后大打出手。   两人谩骂之中,又都说出了已和“善见”有了夫妻之实,并且对方许诺过还俗成亲的事情,恰巧被来上香的长沙王妃听到。   这个和善见有染的孔家女,其亲姐刚与长沙王的幼子订了亲,长沙王妃是个暴烈的脾气,听到此事后怒不可遏,命侍卫绑了这个叫善见的和尚与孔家女一起押往孔家,将这事闹了出来。   也因如此,杨氏女和善见的风流韵事也流传了出去,惹人讥笑。   这件事事关女子闺誉,偏偏光宅寺是受皇室供奉的寺庙,一举一动关乎皇家颜面,于是这件事便被告到了御史台。   处理这件事的便是梁山伯。   当他翻开卷宗时,看到那位杨仆射的侄女以这种形式“自毁声誉”后,心中咯噔一声。   这么巧,前脚太子才私下提起亲事,后脚杨家女就出了事……   究竟是陛下对想敲打马文才,还是敲打太子?   亦或者,两者皆是? 第410章 我即是王   对于马文才和梁山伯来说, 杨氏女出事是一件让人后背生寒的敲打,也是对太子的一种无言警告, 然而对于京中大多数人来说, 不过是一件听之则忘的风流韵事。   如今京中上下皆在关注的, 是有关豫章王萧综失踪的事情。   古时消息不通,以萧衍的掌控力,能将萧综失踪的事情瞒下月余已经是极为厉害了, 然而梁**中也不是一块铁板, 总还是有消息通过各种门路陆陆续续传了回来,并且越演越烈。   而随着魏国大军屯兵萧城,徐州压力也日愈变大,不时便有战报入京, 要求增兵、增粮, 只要有心,便能从这些战报中看出豫章王并没有主持大局的蛛丝马迹。   为了转移世人对徐州的注意, 萧衍一反过去几年简朴的习惯,不但多次赏赐入京的魏国宗室元法僧府邸、女乐和金银绸缎, 还多次为他举办宴会, 奖励他归顺梁国的“大义”。   元法僧入朝时萧综还没出事, 出于投桃报李的心思, 元法僧在这些宴席上对萧综大肆夸奖, 不但赞赏他有领军之能, 亦盛赞他有治理之才。   他夸赞萧综将彭城上下治理的比他在徐州之时还要井井有条, 更是善待魏国俘虏、令其南下垦荒, 不但有才,也有与其相匹配的德行。   众大臣都知道萧衍疼爱儿子,自然也不吝啬赞美之言附和,东宫原本该忌惮这种“赞美”,然而东宫的心腹皆知萧综的下落,此时便不会扫了皇帝的雅兴,反而附和这种“虎父无犬子”的夸赞。   然而别人不清楚萧综出了事,萧衍却是知道的,旁人越夸奖豫章王贤能,他心中就越发痛苦,一想到萧综好不容易有舞台一展才能却落得如此下场,有时候宴席结束回返宫中,甚至独自哭泣,彻夜思念流落到魏国不知生死的儿子。   相比每日在宫中宴席不断的元法僧等人,马文才和陈庆之等人则更为忙碌。   皇帝一言九鼎,既然将这次元鉴落下的一万多匹马给了白袍骑,那这批马便无人可以染指。   陈庆之在接到皇帝手谕的第二天便领着人又重新赶往北方,要在这批马被人养瘦之前接回建康,而这一万匹马回来如何安顿是个大问题,马文才则一直逗留在牛首山大营里,为接收这批马做准备。   他一边忙着扩大马厩、马场的规模,一边主持日常的训练,再加上宫中时不时要召见,这一忙便忘了今夕是何夕,也顾不上外面的流言纷纷。   可惜该来的还是瞒不住,无论皇帝如何隐瞒,能瞒得过梁国上下,却阻挡不了来自魏国的国书。   梁国从元法僧那里收了徐州,魏国人自然咽不下这口恶气,当萧综入了洛阳后,魏国便向边关送去了这封国书,言明萧综已经投了魏,并愿意将徐州还与魏国,又以威胁的口吻要求梁国交还徐州。   这封国书是从萧宝夤镇守的寿阳入境的,并没有通过徐州,是以曹仲宗等人拦截无果,只能眼睁睁见着它入了钟离,在钟离卷起轩然大波后,又火速发往建康。   很多年前,东宫便插手了驿站的来往,这原本是为了在战时和危机时东宫可以立刻接管信息通路的举措,皇帝也默认了,可此时却让皇帝搬起石头砸自己了自己的脚。   这封国书一路入京,竟被刻意隐瞒了内容,按照往常的流程,国书先入了鸿胪寺,再入秘书、门下二省,最后才送达皇帝面前,这一兜兜转转,几乎大半个朝廷都知道萧综投魏的事情了,根本掩藏不及。   好在萧衍早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事发之后立刻召集了众侍中入宫,又召见了梁山伯、张生与徐之敬等当事人,在宫中商议了一天一夜,方做出了应对之策。   因为萧综出事时,马文才被困在了绝龙谷中,恰巧避开了一劫,所以这场秘密朝会并没有召见马文才,具体内容马文才也并不得知。   但朝中的效率极快,就在国书抵达的第三日朝会上,由几位侍中联名上奏,要求削除萧综的爵位和封地、断绝他在皇室的籍属,又请求废除萧综生母吴氏的品级和后宫份位,罪名是“冒认皇室宗嗣”。   马文才立于朝列之中,冷眼看着朝堂上因为此事吵作一团,不明真相的大臣大多觉得这是无稽之谈,与几位侍中据理力争。   而知道内情的公卿们自然是为了梁国的利益寸步不让,甚至扯出当年宫中的旧事和流言,来证明萧综不是梁帝的血脉。   对于皇帝萧衍来说,这无疑是噩梦般的一天。   他先是经历了子嗣相残,又经历了儿子被困敌国,现在又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萧综不是他的儿子,是东昏侯之子,而他替仇人养了二十三年的儿子,还把他当成亲子。   这种事情对于一个男人、尤其是一个身处万人之上的男人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   可他出于对儿子的亏欠心理,无法直接处理此事,只能借由大臣们提供的证据,间接证明豫章王不是他的血脉。   魏国提交这份国书也是不怀好意,想要借由这种外交言辞试探梁国对人质重视,试探梁国的底线。   如果梁国果真将徐州交还了出去,那就证明无论萧综身份如何,“萧衍”都在意这个儿子,那么接下来魏国要的可能就不仅仅是徐州,而是更多。   正因为如此,九卿都不愿眼睁睁看着萧衍“一时心软”而置梁国利益与不顾,毕竟萧衍对于亲情的重视犹如魔怔,也许真的能做出这种事来,只能趁着皇帝还未改变主意之前,尽快将萧综的身份坐实,让他再没有被利用的价值。   皇帝心中也清楚,唯有萧综再无利用价值才是对他最好的结果,没有利用价值,魏国才会对他放松警惕、才不会时时刻刻监视他的举动,也不会用他的性命安危威胁故国。   理智上全都明白,心里却犹自滴血。   皇帝的挣扎和百官的急切也让不少人嗅出了其中的异常,有些聪明人便退出了这场争论,选择冷眼旁观。   最后,皇帝还是忍痛选择了牺牲儿子,亲口否认了萧综的身份,并削除了他的爵位和封地。   因为吴妃“怀胎未足月而生子”,成了最大的替罪羊,被贬为普通宫人,就如她之前未侍奉萧衍一样。   只是大约出于对“旧人”的一点顾念,倒没让她去做什么杂务,也没有搬去和其他宫人同住,而是被勒令不准离开她的寝殿,实际上是被幽禁了。   这些纷纷扰扰和马文才都没有关系,大概是为了引起别人的警惕,萧衍也完全没有让马文才插手二皇子事情的样子,好似马文才和萧综之间毫无联系似的。   然而暗地里,来自同泰寺的金银财帛源源不断地被运进牛首山大营,成为马文才重建白袍骑的资本。   被马文才叫来牛首山大营的祝英台瞪大了眼,看着面前被码放的密密麻麻的铜器,虽不是金子,但因为数量惊人,依然让人震撼。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祝英台低声呢喃着小时候背过的诗文,手指从这些铜器上拂过。   “我今天才知道,原来皇帝支持佛寺是有原因的。这是全天下的铜都流入佛寺了吧?”   莫说祝英台,就连马文才一开始看到运来的东西时,都难以抑制的产生了某种眩晕感。   梁国缺铜天下皆知,即使坐拥数座铜矿,可因为皇帝主持建造了太多的寺庙,开采的数量还不够供奉佛寺里的佛像的。   由于缺铜,新建的佛寺里的佛器就没有佛像那么讲究,但架不住上行下效,信佛的人多,于是这些崇佛的达官贵人们纷纷捐出家中的铜器,用以熔作佛器,供奉佛祖。   铜作为铸造钱币的重要材料,一直被称为“赤金”,是可以作为高价值货币来流通的,皇帝三不五时赐下“赤金”给寺庙,做臣子的讨好皇帝,便也会跟着一起捐。   如此下来,整个大梁的铸币材料都紧缺,以往几朝高门豪族私铸钱币的事情极少发生,更多的使用实物来进行交易,也因为如此,从而刺激了手工业和商业的发展,使得梁国很快便富庶起来。   全梁国的铜全涌入了寺庙,不是没有过反对的声音的,朝中有不少大臣曾经担忧过这种情况,还做过各种贬斥时政的文章,用来提醒皇帝要警醒这种“佞佛”的行为,然而并没有太大成效。   可到了现在,马文才还有什么不懂的?   说是梁国缺铜,连铸币的材料都没有,不得不用铁钱来缓解“钱荒”,可这些铜器哪里是流入了佛寺!   明明是暂存在佛寺里,成了皇帝的私库!   这便是皇权的力量,无需威逼利诱,只要掌握了那至高的权柄,自然会拥有四海、富甲天下。   骂名全由贪婪的僧人背了,陛下却还是那个一心向佛、简朴勤政的仁主。   “陛下意欲扩大白袍骑,但不能扶持的太过明显,虽赐下了这些铜器,却不能再多帮别的。”   祝英台性格跳脱单纯,但在“技术”上从来没让马文才失望过,马文才也有耐心对她细细说明。   “将这些铜器变成铜钱很麻烦,即使陛下给了我铸币监的官造模范,等铸成了铜钱,之后的交易也只能在私下进行。现在用铜钱是违反梁律的,少不得还要建立稳定安全的渠道,这都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完成的……”   “我能帮你什么?”   祝英台问的干脆。   “这些铜应当放了不少年头了,有些还是凡青,制成铜钱会有不少损耗,但我知道你肯定有法子。”   看着面前堆积如山的铜器,马文才并没有掩盖眼中的那抹狂热。   “陛下希望我能练出七成同等重量、成色的铜钱,祝英台,若是你,能否增加数量?”   铜器大多是各种合金,古代很少有纯铜,但凡品质高点都是“紫金”、“赤金”的范畴,已经是“宝器”了。   听到马文才求助的那一刻,祝英台的脑子里就已经闪过了“cuso4fe=cufeso4”的化学式。   她预备着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所以,祝英台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这么多年过去,她依然学不会稳重的性子,有时候还会说些乱七八糟谁也听不懂的话,可当她笑起来时,总有一种当世女子少有的潇洒气概。   人人都喜欢和祝英台这样的人相处,因为她是纯粹而真挚的。   就如同她所擅长的,将那些优秀的东西提纯,将那些不好的东西置换,最终留下的,是人们最需要的珍贵东西。   “马文才,我学这的这门‘炼丹术’,被称之为化学。”   她的眼睛里闪烁着谁也看不懂的得意和自信。   “我在学这门学问时,我的老师告诉我们,化学是人认识和改造世界的主要方法和手段,要努力成为当世最优秀的化学家,要为改变这个世界、让世界变得更好而奋斗。”   过去,她浑浑噩噩,并不觉得“化学”能改变这个世界,而成为“世界上最好的化学家”,也更像是个狂妄的幻想。   “我学的本事并不算精通,可我兴趣广泛,总是喜欢弄明白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如今我的老师和我的同门都不在这个世上,所以,我可以厚着脸皮说……”   她扬起下巴,笑得得意又欠扁。   如今,她立足在一千五百年前的土地上,而在她精通的领域里……   她便是王。   “我是这世上,最优秀的化学家。”   卷五·问鼎篇 第411章 鼎立之势   两年后, 牛首山大营。   “花夭那边来信了吗?”   刚刚从校场回来的马文才卸下身上的皮甲,接过惊雷递过来的帕子,草草擦了一把,低声问:   “已经两个月了,一点消息都没有?”   “公子,北边实在太乱了, 怀朔造反的葛荣听说都自立为天子, 定国号为‘齐’了, 整个六镇现在天天打仗, 花将军能在这种情况下保全商队都已经是万难,更别说送消息回来, 细雨在那边已经设法打探了。”   惊雷压低了声音说,“公子,我觉得您最好还是让我们的人都撤回来吧, 听说胡太后如今和元魏宗室争斗不休, 已经死了不少鲜卑宗室了, 魏国现在北边都乱成这样, 自己还在内斗, 迟早要生一场大乱, 到时候我们的人要回来, 只会更难。”   当年萧正德被他和花夭联手杀死,他命令细雨乔扮成萧正德的样子、乔扮成僧人到了洛阳, 用他的身份在洛阳悄悄扎根下来, 渐渐已经站稳了脚跟。   只是萧正德此人无德无才, 即使是魏国人也看不起他,更不会和当初的萧宝夤一样重用,不过如此也好,细雨索性越发纨绔无形,又借机用萧正德的身份招揽了一批鸡鸣狗盗之辈,也不用他们做什么大事,偶尔刺探下消息、传递个情报什么的,还是足够的。   思忖了一会儿,马文才摇了摇头。   “花夭去招揽她的师兄贺六浑欢,正是最需要人和钱的时候,要是她终于联络上细雨,我们的人却撤走了,她就功亏一篑了。再等一个月,如果还没有消息,就让商队先撤回来。”   风雨雷电四人从小一起长大,已经侍候马文才十余年,感情自然非同一般。如今细雨去了魏国,在那边布置暗哨和情报点,其余三人自然时时关心他的安全,不希望他莫名其妙折在魏国。   然而即使惊雷觉得这样太冒险,一但马文才发了话,也不敢忤逆,只能应“是”。   军帐中已经积压了不少公务,不过大多不是和白袍骑相关的,多为各方的情报和祝英台那边事情,而仅仅是情报,就分魏国那边的、梁山伯从御史台那边传来的,还有边境各处的。   这些事务完全没办法假手于人,素来是惊雷和追电二人亲自送达、整理。   马文才现在家大业大,已远不是两年前那个仰仗皇帝鼻息过活的年轻人,每日事务繁重,已经很少能有闲暇的时间,此时也不例外。   他按照当年在秘书省伺候皇帝留下的习惯,先大致翻阅过了所有的卷宗,按轻重缓急分好,才开始一一处理。   即使先处理最重要的和最急切的,也足足过了两个时辰,才暂时告一段落。马文才捡起其中几张卷宗,对惊雷说:   “魏国那边的商人又带出了一批好马,最近魏国大乱,不少人心思也活了。跟褚向说,这批马白袍骑要了,让陈霸先带人去一趟马头郡,把马带回来。”   萧衍虽然重用梁山伯和马文才几人,但也不是只把希望放在他们身上,为了救回儿子,他几乎用上了所有能用的路,也因此转变了梁国许多的国策。   之前,萧衍因为厌恶萧宝夤,对褚向一直打压,褚向出使回国后依然没办法得到重用,几乎是闲赋的状态。   但自从萧综被掳去魏国,自污为东昏侯之子后,萧综在魏国的庇护人就成了名义上的“王叔”萧宝夤。   萧宝夤是在魏国最受重视的南齐宗室,被封“齐王”,镇守寿阳军镇不说,在京中还有妻子南阳公主的宗室势力襄助。   他认下了萧综这个“侄子”,并且为他改名为“萧赞”,魏国就没有怠慢萧综、将他当做质子,而是封了他“丹阳王”的爵位,让他享受和魏国宗室一样的待遇,只是没有离开洛阳的自由而已。   正因为萧宝夤在魏国庇护着萧综,萧衍竟然也能忍下对褚向的厌恶,开始重用起他。   且为了更高效的往魏国境内渗入探子,萧衍甚至在钟离和寿阳之间的马头郡设立了互市,允许边境在马头城进行通商。   而第一任的通事监,就是褚向。   除此之外,之前因为徐州之事一直被控制在梁国没有归国的魏国使团,也在魏国递交国书后被梁**队护送回了国内。   萧衍将这件事委托给了更为老练的陈庆之,由他领着当时白袍骑仅剩的骑兵、带着价值不菲的珠宝玉器和珍贵的制糖等物,护送梁国最厉害的游说家,随同魏国使团一起前往洛阳。   正因为萧衍献上了那些珍奇异宝,又有外交能力优秀的官员在魏国上下   “活动”,贪婪好财的胡太后才将派往徐州的军队又调了回来,原本因为徐州之乱和魏国岌岌可危的和平也终于稳住了。   而私下里,萧衍秘密让陈庆之带给萧综的一封信函,也通过被买通的魏国使臣送入了萧综在魏国的府邸,马文才和陈庆之不知皇帝给儿子的信上写了什么内容,但想来萧综收到信,不会再丧事斗志,消极颓废的度日了。   旁人不知,马文才却知道萧综之前一直当自己是东昏侯的儿子,所以和萧宝夤有密切的联系,甚至在魏国有不少布置,就是做着一旦事泄,就逃亡北魏的打算。   所以即使萧综现在真的流落到魏国,有之前的“后手”,至少是衣食无忧的。   白袍骑现在已有青壮的骑兵一万二千人,马两万余匹,大多是之前从元鉴那得获的战马极其之前河西白马的后代。   但也许是因为梁国的气候环境和北方还是有差距,即使梁帝和马文才费尽心血饲养这批北方来的战马,但它们还是很难生育同样素质的后代,而且常常生病,时常会有折损。   北方的骑兵建制是一人至少三马,到了白袍骑这边,一人能有两马已经是很超乎预料了,但对萧衍和马文才来说还不够,毕竟他们存着的是直驱洛阳的心思,马力必须充足。   陈庆之去洛阳的期间,由马文才主持白袍骑的重建和扩大,那一万多匹马到了建康,牛首山大营也不得不扩大了数倍。   为此、皇帝甚至将之前预留给牛首山上寺庙的土地全部划给了白袍骑的大营,如今提起牛首山,谁也想不到那座在牛首山上的佛窟寺,而是那山下一眼望不到头的跑马场和四处可见的饮马池。   因为骑兵的领军将领难寻,而这两年萧衍又铁了心要扩大白袍骑,不但将马匹给了马文才,甚至给了马文才“为国挑选干才”的权力,可由他选拔白袍骑中的军长和副将。   借由这样的“便宜”,马文才先后将陈霸先和投奔南梁的杨白华都调入了白袍骑中。   陈霸先如今年纪轻轻,已经是白袍骑的骑都尉,他虽然年少贫寒,但好读兵书、精明通达,办事能力也很强。有些事情,在其他人还没明白过来时,这位“法生”兄弟已经比别人更快的了解了马文才的意思。   所以陈霸先虽然不是白袍骑里最厉害的勇士,可却是马文才如今最不能缺少的副手。   杨白华入白袍骑则是意外。   他当初投梁没有带太多的人马,既不像元法僧那样带着徐州入朝,又不似其他受政治迫害的元魏宗室那样地位尊贵,甚至是因为躲避“女祸”而来的梁国,颇有一段时间郁郁不得志。   但随着魏国的胡太后重新掌朝,杨白华又开始走入人们的视线之中。   那位魏国的太后频频写信向梁国索要这位“心上人”,甚至用国书这种让人瞠目结舌的方式向杨白华表达自己对他的思念之情,希望他能回国。   胡太后在魏国已经是只手遮天,可偏偏在杨白华身上好似魔怔,据说那封写着情诗的国书送达梁国时,群臣甚至上书皇帝,劝他送归杨白华入魏。   杨白华听说梁国可能要把自己“护送”回魏国讨好那妖妇时,差点就又准备逃跑了,好在马文才入宫劝说了皇帝,建议皇帝能利用胡太后对杨白华特殊的情感来影响两国的外交走向,才又保全住了杨白华的“清白”。   说起来,两国能这么快又重新恢复正常邦交、马头郡尝试着开展的互市能渐渐走上正轨,都有胡太后从中促成的关系。   恢复正常邦交,胡太后给杨白华的各种信件就能直接通过信使抵达建康,而马头城开始互市后,胡太后给杨白华的礼物更是流水一般送往了梁国,实在让人嗟叹。   只是这件事太过荒唐,无论是在魏国还是梁国都起了很多动荡,胡太后是魏主的妃嫔,却用魏国的国库去讨好南逃的“面首”,宗室对她的荒淫十分不满,已经起了数次动荡,而随着胡太后随意赏赐、六镇军户却饥寒交迫,魏国全境各种起义就没停止过。   梁国则是被国书那首“含情出户脚无力,拾得杨花泪沾臆”的艳诗所震惊,也将原本孔武有力、骑射过人的杨白华当成了那种阴柔造作的面首、奸佞之流,将好不容易在梁国安定下来的杨白华气病了一场。   于是杨白华病好之后,接受了马文才的招揽,带领着他的亲兵一起归入了白袍骑麾下,成为白袍骑“轻骑营”的领军将军。   杨白华的父亲杨大眼是当世最有名的将领之一,杨白华又从小在行伍之中长大,耳濡目染,对魏军上下极为熟悉,有他在白袍骑中,马文才简直是如虎添翼,专门针对魏**队的各种阵法和行军方式进行了针对性的训练,将这一支骑兵打造成了“魏骑克星”。   杨白华受到这样的奇耻大辱,自然也想憋足了劲儿让世人看看他的厉害,而不是冠着“妖妇面首”的称谓,这使他在白袍骑中越发刻苦。   杨白华本就有熊虎之姿,如今更是骁勇无敌,而随着互市的开展,杨白华也去信魏国,召集杨氏在氐族的勇士南下,现在“轻骑营”的五百人里,约有七成都是氐人骑兵。   这几年,马文才要人有人,要钱有钱,白袍骑发展迅速,已经成了京中最受关注的一支新兴势力,即使陈庆之从洛阳回来,也无法撼动他在白袍骑中超然的地位。   如今的马文才,即使算不上“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也至少是连东宫也不敢轻易得罪的重臣。 第412章 分庭抗礼   “你要辞官?”   萧统看着面前的年轻人,面色一呆。   “祝令史, 你已经在玄圃园待了快五年了, 早已经是编修《文选》不可或缺之人, 如果是因为这五年你都没有升迁的原因, 我可以让……”   “殿下, 和官职无关。”   祝英台苦笑着断了萧统的话, “臣并不在意官职,当初会来玄圃园编修《文选》,也是因为兴趣使然……”   顺便给梁山伯找找范文什么的。   “这几年编修《文选》已经步入正轨,已经没有什么臣要做的, 臣实在是无功不受禄。”   祝英台露出为难的表情。   “况且, 以臣和裴御史的私交,也不再适合留在东宫了。”   从去年起,皇帝就不再关注编修《文选》的事, 东宫里也就对这一块轻忽很多。加上经过十余年的编修,《文选》已经收录了不少该有的文章,其实有没有祝英台查遗补缺已经不重要了。   从一年多起,她就和玄圃园大部分书令史一样, 隔三岔五才去点卯,其余时间都在帮助马文才完成炼铜的事情。   一开始她还有些不好意思, 可当她连续几个月开小差都没人责怪她时, 她就知道随着东宫越来越紧张的局势, 编修《文选》已经成了一项面子工程, 没有人再在乎谁在抄字、谁来借书了。   更何况, 在其他人眼里,东宫其实一直是在苛待祝英台的。   她未满十五岁就被召入东宫,因文才出众、书法超群而被擢为书令史,又和宫中几位皇子有着私交,连三皇子都和她结为好友,当年曾羡煞不少人,就连当年进入国子监的“天子门生”们都觉得她以后必定是前途无限。   可五年过去了,当年曾经一起在会稽学馆读书的同窗中,徐之敬已经成为皇帝身边最信任的太医令,傅歧是尚书省的金部郎中,褚向为通市监,孔笙入了国子监为博士,马文才更不必说,手握兵权又能自由出入宫中,已经是位极人臣。   而比他们起家更为优异的祝英台,却一直还任着东宫的书令史,虽官位清贵,却根本没有得到过升迁。   三皇子萧纲曾好几次提到过这件事,认为祝英台在编修《文选》上有极大的功劳,应该论功行赏,但一来祝英台有名士之风,自己根本不太在意官职,二来则是她和裴山、马文才私交太好,而这两人这几年不但数次拒绝了东宫的招揽,还隐隐有和东宫对立之势,所以在东宫里的身份就越发尴尬起来。   也不知太子是因为被数次拒绝伤了颜面,还是掩耳盗铃假装没在意,总而言之,明明有礼贤下士之名的萧统,却任由祝英台一肩挑起编修《文选》中绝大部分的琐事,却渐渐将她边缘化了。   这几个月来,“裴山”接连弹劾、参倒了东宫中数位核心人物,甚至连尚书仆射徐勉都被弹劾有索贿之嫌,和裴山有“断袖”关系的祝英台,也不免成为了东宫不少官员的迁怒对象。   在这种情况下,祝英台会辞官,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以预料的事。   “若是因为裴御史的事,祝令史大可不必烦忧,你是你,他是他,孤分得清。裴御史也是为国尽忠,孤也不怪他。”   萧统听到祝英台的理由,只犹豫了一会儿,便答得干脆。   可惜就因为他这一下犹豫,又下意识用了“孤”的自称,连祝英台最后一点内疚都打消了,态度坚决地拒绝了他的好意。   “殿下可以不责怪臣,但东宫诸位使君却不能。臣不能让殿下为难……”   “再说,我……更不能让裴山为难呐。”   祝英台露出一个羞涩地表情,娇羞之态尽显。   太子萧统不好男风,不由自主的被祝英台散发出的娇媚之态惊得一哆嗦,竟迷迷糊糊地答应了祝英台的辞官。   祝英台得了太子的允诺,高高兴兴地离开后,没有一会儿,满头大汗的萧纲寻了过来,四下张望。   “皇兄,英台呢?”   “刚走。他向我辞官,我已经允了。”   萧统奇怪地看了弟弟一眼,答道。   “阿兄,你糊涂啊!”   萧纲急得直跺脚,“你以为我和英台交好是为什么!他是马文才的妻弟,马文才这么年都没有娶妻,说明对那位早去的嫡妻念念不忘,英台只要还在东宫一日,马文才总还要顾及这点香火情,现在英台都辞官了,你想拉拢他就更难了!”   “三郎,你也未免将祝英台看的太重了,马文才这样的人,怎么会因为一个区区的妻弟而改变自己的想法?倒是那个裴山,这一年多来跟条疯狗一样盯着东宫官员撕咬,东宫里不少人早已经对祝英台有了恶意,我准他辞官,也是为了保护他,保全和他的一点君臣之义。”   萧统不以为然道:   “你看他这几年,哪里是像有心仕途的?不是游山玩水就是称病在家,以前还显些诗才,这都一年多没做过诗了,当年的灵气早已磋磨干净,你却还觉得他该再往上升一升,他既没有显名,又没有功绩,我升他官职,又怎么服众呢,咳咳咳……”   他从前年大病了一场,就有了胸闷之症,话一说急了就会剧烈咳嗽,不得不停下话头,稍稍休息一会儿。   萧纲见因为争执而引发了兄长的旧疾,也不敢再劝了,只是忍不住扼腕,恨不得派人去将祝英台追回来。   这几年,父皇对东宫步步紧逼,虽然依然允许皇兄协理政事,但只要稍有不足就动辄训斥,常常也在众臣面前表现出对皇兄的不满,这让原本就重孝的皇兄常常心情郁结,胸闷之症也无法得愈。   东宫上下上千人,早已经将皇兄封为主君,即使面对父皇也保持着一种微妙的态度,加上前几年因为蜡鹅压胜之事,父皇对东宫也有了猜疑,这几年清算了不少东宫官员,让东宫人人自危。   偏生他顾忌自己的“贤名”,若有求去者,便任其来去,如今连有名士之名的祝英台都自请求去了,明日之后,有多少人会选择离开,更难说了。   萧纲也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的,似乎从萧综离国后,一切就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做什么都像是逆水行舟、事倍功半。   更可恶的萧综留下的那群人,大约是因为失了主人,看待东宫犹如有不共戴天之仇,在朝中也是步步紧逼,加上父皇有意借由他们平衡朝堂局势,这几年也有几个升得飞快,开始影响到徐勉等人的位置。   萧纲心里剧烈挣扎,觉得自己兄长对东宫已经失去了掌控能力,却因为身份之别无法直谏,心里又是挣扎,又是痛苦。   想到未来东宫还不知如何,萧纲眼神越发迷茫。   ***   这头萧统兄弟起了争执,那头祝英台却因为顺利辞官,高高兴兴地离开了东宫,哼着小曲离开宫门。   祝英台会辞官,其实也不只是因为梁山伯现在和东宫斗得厉害,更多的是因为这几年她已经渐渐长成,不如年少时那样容易掩饰自己的性别了。   她刚入东宫时连月事都没来,说话也难辨男女,可随着她月事的到来,曲线便渐渐玲珑,而且还越发朝丰满方向发展,再没有年少时的清秀。   除了身材的变化,少女一旦长大,气质也会变得更加柔媚。她和花夭这种常年练武之人不同,她并没有刻意让自己变得武勇,所以即使有细雨留下的易容之法,想要隐瞒从年少起就日日相处的同僚却很难。   好在她有和裴山“断袖”的名声,娘娘腔的合情合理,虽然有人在背后窃窃私语地议论她,倒没几个把她往女子身上想。   只是自她帮马文才开始打理财帛之后,对玄圃园的事就没那么上心了,玄圃园那边也是能不去就不去,就是为了不让人看出她性别上的纰漏。   现在终于辞官了,她以后连胸都不必绑了,马文才那边也已经步入正轨,一想到每天大半时间在别院里吃吃喝喝度日就行,就想仰天大笑。   等她步出宫门,身着一身御史中丞官服的梁山伯已经静静候在宫门前了,见她哼着小曲脚步轻快地蹦跶出来时,嘴角升起一抹和煦的笑容,迎上前去:   “看起来,事情很是顺利?”   “跟你之前说的一样,我只要一提和你的关系,又说会让东宫上下为难,他就允了。”   祝英台叹息,“你说太子到底是怎么想的?他一天到晚总想着迁就属臣的心情,难道不会累死吗?”   梁山伯一边听着她说话,一边很自然地接过她手中抱着的杂物,浑然不顾来往的熟人看到这一幕有多惊诧。   “太子殿下的性格,这几年越发优柔了。”   他淡淡地接话,好似评论的不是一国储君,“要是他在重压之下表现出雷厉风行的决断,也许陛下今日态度不会如此。”   祝英台这几年在玄圃园能够过得悠闲,其实都要感谢太子的仁厚,但是她心里其实也觉得太子有问题,像她这样官员三天两头请假不上班,有些干脆干脆都不来,他不责罚就算了,年节有时候还要赐下节礼,在她一个未来人看来,颇有点冤大头。   给他们发工资的不是东宫而是国库,他用国库的俸禄来成就自己的贤名,实在算是御下不严。   不说别人,就说她认识的马文才,手底下哪个要只出工不出力,怕是连皮都给扒下来一层,哪里敢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在梁山伯看来,这位太子太注重名声,又没有掌控局势的器量,有时候御史台刚刚弹劾,皇帝和各司还未做出决断,他便已经和有污名的官员划清界限,未免让人心寒。   哪怕他愤而反抗与陛下力争到底,或是暂时蛰伏以退为进,陛下也许都会高看太子一眼,偏偏太子殿下如今像是刻意逃避,一边对陛下事事恭顺做出仁孝的样子,一边又放任东宫官员争权夺势肆意妄为,两边都想讨好,却两边都生出失望之意。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英台,你辞官后有什么打算?”   梁山伯眼中微光闪动,似是不经意的问。   “什么都不干,我要当一段时间咸鱼,再看看马文才那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她想了想,又说。   “畏娘想开个脂粉铺子,想要我给她鼓捣点脂粉方子,我在考虑。”   听到江无畏的名字,梁山伯不自然地皱了下眉,哭笑不得道:“你二人又不缺钱,胡闹什么!”   前几年祝英台还能在江无畏面前隐瞒自己的性别,去年她就被看穿了,江无畏又气又恼了好一阵子,最后还是选择了认命,不再死命撩她了,倒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姐妹。   就是自那之后,她就像是误会了什么,把梁山伯当成了“玷污”她清白的渣男,对他横鼻子竖眼的,再没有当年“三人行”的豪迈。   “是不缺钱,这不是找点事做嘛。”   祝英台无奈挑眉。   她们两个现在都算是大富婆了,可惜两个都是见不得光的身份,没小狼狗可以包养,只能“望洋兴叹”。   “既然你没有打算,我建议你这几个月最好住在马文才那里。”   梁山伯渐渐收起脸上的笑意,认真地说:“这几个月,有人在暗地里查你的事情。”   两年过去,不但是祝英台有了巨大的变化,梁山伯也从当初的谦谦君子,蜕变成了威仪日重的俊伟青年。   他现在已经是御史中丞,再往上走一步就是御史大夫,俨然成为皇帝最倚重的心腹,这几年更是揭发了好几桩大案,扳倒了不少高官,朝中官员见了他面上恭恭敬敬,背后却给他冠上了“鬼见愁”之名。   偏偏他不贪财、不好色,家中没有伺候的奴仆,什么事都亲力亲为,生活简朴,平日里也深居简出,根本没有什么把柄给人抓住,只有个“断袖”的名头,可也算不得什么大错处,连皇帝都懒得管,做不得攻讦的理由。   也因为他和祝英台“断袖”,想报复他或是想抓住他把柄的人无法在他这里下手,便把注意打到祝英台身上。   只是祝英台有马文才相护,暗地里保护的游侠和暗卫就有十几个,来找祝英台麻烦的人大多阴沟里翻了船,渐渐的各方势力也明白过来祝英台不是什么背后无人的小可怜,而是豪族出身的世家子,打她主意的人也少了。   但也总是有不长眼的,前赴后继地想要“捡漏”。   “又有人想找我麻烦?你这次又要参谁了?”   祝英台这几年已经习惯了没几个月就来一次,闻言没有露出担忧之色,反倒伸过脑袋,满是八卦地问:   “这次是怎么回事?狎妓?贪赃枉法?杀人越货?”   梁山伯看了眼已经凑在他肩上的祝英台,见她一双杏眼点漆一般发着亮,啼笑皆非地弹了她额头一记。   “不是朝中的人。”   他看向茅山的方向,目中隐隐有着忧色,脸上却依旧平淡如常。   “马兄应当能够处理。”   希望,不是那位要出山了罢。 第413章 殿前应对   今日大朝, 马文才持着笏板立在队列之中,颇有些无聊之感。   现在他虽然领着一万多的骑兵, 但放眼在梁国朝堂内, 却并不算位高权重之人,位置也在不前不后的中腰, 手里的笏板上平时只写着几行字, 不似前排几个大臣内侧写的密密麻麻。   说来也凑巧, 大约是因为临近年关,外地有不少官员回京述职, 褚向这个通市监也在,徐之敬这个太医令则如同平时一般在殿上随时听从召唤, 再加上御史台那边站在王简身后的梁山伯,几个会稽学馆的小伙伴竟难得能都到齐了。   马文才目光从褚向身上扫过, 两人的眼神在半空中有了交汇, 相互颔了颔首, 算是打了招呼。   说起来,萧综入魏改变的不只是他和梁山伯的命运,褚向和徐之敬便是典型的例子。   徐之敬被贬为庶人后,仕途一直都很坎坷, 好不容易入了二皇子门下,又出了这样的事, 再回京中, 只能尴尬的闲赋在家。   好在萧衍爱屋及乌, 有心照顾儿子留下的属臣, 再加上徐之敬是医家出身医术高绝,萧衍索性又让他入了太医院,成为专门为自己医治的御医。   萧衍本身底子好,有一些旧毛病都是小毛病,徐之敬贴身照料后没有多久,皇帝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都比往日更好,徐之敬当年担任太医丞时就已经收服了大半太医,现在更是佩服徐之敬调养上的本事,再加上萧衍身子清爽后也龙颜大悦,没有两年,太医令告老,徐之敬就坐上了那个位置。   而褚向,从小褚皇后对待他犹如对待皇子一般的教导,后来又在贺革门下学习五经,对会稽学馆中术算、历法、律例都有涉猎,也算是全才。只是受到萧宝夤影响一直无法得到重用,但现在也因为萧宝夤而被起用,真正一步步掌握了实权。   通市监并不是什么大官,可因为管理的是互市,可谓油水颇丰,京中不少官员想要从南北经商中赚得利润,对褚向也态度热情起来,虽然褚向对外宣称自己就是挂个职,实际上管不得什么,这种热情也没有冷淡下去。   马文才会和褚向合作,其实也是因为意外。   祝英台为了给马文才提高铜的产量,必须要用胆铜法置换铁和铜,这种方法需要有可用的地形和水系铺设胆水槽,浸铁为铜,这种方法设备简单、操作容易,胆水在沟槽里反复浸泡引水,虽需要耗费极长的时间,但可以周而复始的生产。   没有多久,祝英台就已经试验出了一套比较完善的工艺和流程,帮马文才生产出了不少的可用之铜。   浸铜的事是马文才最大的机密,为了掩饰自己在偷偷炼铜的事,马文才甚至准备买下了一座有山脉和水系的庄园,皇帝以为他要在其中铸币,将一座合适的庄园赐给了他,两人合力将整个庄园掩盖的滴水不漏,方有源源不断的铜币从其中产出。   但梁国用的是铁币,铜币因为国策不得流通,这些钱必须用名正言顺的方式转换为购买力,也就是祝英台戏称的“洗钱”,恰巧此时马头城开放了互市,这些铜钱就有了去处。   北魏,在交易中只认铜钱,不认铁钱,为了和北魏互市,梁国经商之人对铜钱需求加大,黑市里铜币和铁币的兑换已经到了让人骇然的价格,在这种情况下,马文才通过各种手段悄悄将新铸的铜币放了出去,囤积了大量的物资。   除此之外,被铸造出来的铜币还用以资助花夭在魏国的佣兵队,这一支军队是由六镇军户和各方杂胡组成的,颇似当年的“天台军”。   随着互市的开展,魏国有越来越多的商队需要前往边境,偏偏魏国现在到处都在打仗,花夭招揽起的这支佣兵队伍便成了炙手可热的武装力量,随着魏国四处战乱,也有越来越多的勇士和活不下去的人投奔这支佣兵,人数越来越多,花夭便将他们拆分为五支队伍,来往护送商队,顺便假借商队的名义进行通商和走私。   萧衍知道马文才在魏国资助了一伙草莽之辈,用来打探儿子在北方的消息、私下购买良马和物资,但他瞧不起这些杂胡组成的佣兵,也不认为马文才能够通过这种方式得到多少马。   以前两国禁止通商时,萧宝夤便是通过走私的方式积累了大量的财富的,眼看着萧衍开放互市,等于是截断了他一臂。   好在褚向被派去管理着互市,萧宝夤也名正言顺的通过这条路子得以参与了互市,分了一杯羹,也间接管束了魏国的商队,为自己的外甥镇住了场子。   花夭的“黑山军”在梁国声名不显,但在魏国却算是趁势而起的一支骁勇之辈,早就受到了多方的招揽,萧宝夤也不例外。   这一支人马开始接受护送商队“业务”来往于魏国边境时,萧宝夤明明手握大军,却多次雇佣他们来护送自己的商队,就是为了逼出他们身份成谜的幕后首领,结果首领没逼现身,却被发现他们在偷偷帮马文才走私战马、兵器和粮草等物资。   萧宝夤一生的志向便是南伐,能够收回故土,为此他在魏国经营几十年,团结了所有可用的力量。   萧宝夤并不知道马文才是黑山军的合作者,也不知道马文才是“奉旨发展”,只以为马文才有了反意,他镇守寿阳,手里管着寿阳十余城的武备和物资,马文才需要的东西他都有,而萧宝夤需要招兵买马的金银财帛马文才也是应有尽有,一来二去,两边便通过褚向和花夭那边建立了合作。   褚向以为一切尽在萧宝夤的掌握之中,却不知道萧衍和马文才并无矛盾,萧衍借由着褚向与马文才的交易一点点武装着白袍骑,这个和萧衍对峙几十年的宿敌,反过来却被一主一臣玩弄于鼓掌之间。   而最大的受益者便是使用各种方式“化暗为明”的马文才,他几乎是游走于几方势力之间,用一种光明正大的方式得到了各方的“输血”,疯狂地壮大着自己,却又有着最合理正当的身份。   如今,已经在天下大势里有一争之力的马文才,却从陈庆之身上学到了谨小慎微,即使得到皇帝的信任依旧不骄不躁,每每上朝也只静听,很少发表什么出人意料之语。   但只要皇帝对他有所征询,他往往也能迅速给出应对之法,渐渐在朝堂上站稳了自己的位置。   这一次也不例外。   褚向回京,并不是单纯的述职,而是和以往大部分时候一样,来向皇帝要人的。   “陛下,两国第一次开放互市,很多规矩还未建立,朝中却迟迟不给准确的说法,只能以约定俗成之法交易,长此以往,必出乱象。”   只见褚向立于群臣之前,不卑不亢地诉说着自己在互市中的难处,条理清晰、逻辑严密,让人少大臣都露出赞赏之色。   “既然是互市,交易的方式、收受的赋税、有关的条律,都因有所规定。除此之外,来往货物品种繁杂,小宗交易不利于管理,臣建议以类别区分,统一交易,由专人申报、计算、核对,对于不需要的品类,可以设立限制。”   互市是国与国之间的交易,不过也有大部分商人趁机在边关进行私下交易,只要缴纳了税费,这种举动是被允许的,但是有些交易应该受到限制,比如战马等战争物资。   互市当时是匆忙开设的,很多事情都不完善,即便褚向还算能干,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皇帝虽然起用了褚向,却不会坐视他壮大实力,不愿拨给他朝中精干的官吏,他再怎么能干,一个人也撑不起大局。   若不是萧宝夤替外甥约束着魏国那边的商人,这互市早就已经出了乱子。   但褚向现在也已经到了勉力支持的边缘了,皇帝再不拨派人手,互市就要回到最原始的以物易物阶段,那这个互市也没有了存在的意义,只不过是边境开放的一个大型集贸市场罢了。   萧宝夤还想通过梁国管控马匹和兵器来获取更大的利益,成为最大的输送方,要是不设下限制,很快全魏国的投机分子都会带着良马和物资涌向边境,这并不是他想见到的局面。   褚向在朝会上据理力争、直斥如今的互市只是徒具其名,他如今已经加冠,越发风姿端丽、眉目如画,即使不言不语,也为众所瞻望,一旦慷慨其词,更添风度,没一会儿,殿中就议论纷纷。   互市攸关两国外交,但说实话,南朝根本不重视马政,除了白袍骑,没多少人对战马上心,他们关心的更多的是来自西域的珠宝玉石、香料奇物,所以褚向虽然说得严重,但没几个在乎,反倒在该收多少税上说个不停。   萧衍坐在庭上,被殿中的讨论吵得脑仁子疼,再一看队列中的马文才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顿时心头一动,点了他出来。   “马文才,朕看你眉头紧蹙,可是有什么想法?”   马文才刚刚心头只是闪过一个念头,此时被皇帝点了出来,心头那个念头渐渐完善,终于成型。   他走出队列,向萧衍行了一礼,思忖着开了口。   “陛下,如今听闻互市开启而涌入马头城的商队越来越多,早已经不是当初刚刚开设之时,而规模扩大的同时却面临着管理混乱、缺乏人手的问题,时日久了,确实会有各种弊端出现。”   他斟酌着句子,又道:“臣以为褚监令所言有理,朝中应当确定需求货物的种类、每种货物的价格和商税,除此之外,这般大宗的交易,也确实应当有相应的人手核算成本、税收,以补充国库之需。”   萧衍没想到马文才会替褚向说话,他本就没把互市当做长期开设的有司,只不过想在设法迎儿子归国之前多条路子,可再一想,互市发展到现在,也确实日益繁盛,确实不能随便应对,不免更加头疼。   立章程、登记入册、核算税收等等工作,说起来容易,实际上都是实务,需要大量精通律算和管理的能吏方能胜任,而朝中士族大多是清官,这些长于管理和计算的能吏和干臣都是精心培养出来的庶人,说实话,萧衍一个都不想给褚向,替萧宝夤养虎为患。   但不调用这些人,哪里去找这么多可用之人?   “马侍郎所言有理,只是你可想过,到哪里去征召这么多能写会算的能吏?要放开互市之后,来往的交易便是国之交易,从运送到统筹,再到计算,各方各面都需要人,这可不是几个人就能解决的。”   萧衍一想到这里,开口的语气不免带着几分责怪,嫌他站着说话不腰疼。   然而马文才已经有了解决之法,不缓不慢地应对。   “陛下,其实解决之法,十几年前,您便已经找到了。”   他的目光从梁山伯和褚向身上扫过,微微一顿,在众臣的好奇之中接着开口:   “陛下难道忘了我和褚监令来自哪里吗?”   萧衍一时没有意会过来,倒是殿中的谢侍中微微一怔,脱口而出。   “马侍郎难道指的是五馆生?” 第414章 政治白痴   萧衍刚刚建国时, 和大多数才打下天下的统治者一样, 也面临着无人可用的境况, 世间士庶分别已久,士人都以担任“浊官”为耻,而立国之初需要大量精通实务的官员和吏人,只会吟诗谈玄的士人弥补不了这样的空缺。   然而即便萧衍又是下令征召草野遗贤、又是命人举荐各方才士, 能用的人还是少,尤其是缺少干实务的年轻人,于是五馆与馆学生应运而生。   然而随着士族和皇权的博弈,士族也担心庶人因此崛起,国子学便被重新建立起来,看起来似是萧衍输了,然而高门擢选家中子弟大量入国子学,却用另一种方式解决了国家的燃眉之急。   这些年幼的高门子弟并没有担任实务的才干, 但他们出身高贵,一旦出仕往往带来家中大量的门客、幕僚, 他们的主人占据高位,他们也就相应的起到辅助之能。   这些门客和幕僚大多是经验老到的政客和治才,高门知道皇帝需要人,便借由这种方式不失优雅的向皇帝低头,用高门中培养出的人才迅速支撑起了国家的复苏, 并且和皇权紧密的联系在了一起。   萧衍要的是结果, 并不在意过程。他急着用人, 高门豪族向他输送了可用之人, 他再利用国子学挑选可用的门阀派系,再用起家官职“回赠”高门的善意,由这种方式,迅速的进行了又一轮的洗牌,逐渐形成了如今梁国朝堂上层的格局。   褚向入不了国子学,不得不去会稽学馆就读,便是被“洗牌”掉的那一群。   在解决了燃眉之急后,萧衍并没有放弃培养可用之人,五馆便一直存续下去,他一边举荐贤能,一边着手培养、提拔可用之才,原本因为前朝几任帝王昏聩而隐逸起来的贤士纷纷出山,于是国家呈现一片欣欣向荣之意,南朝也迎来了百年来少有的治世。   然而即使萧衍花费了大量的心思在五馆生身上,刚刚被培养出来的学生也抵不上随主家出任官职的那些幕僚和门客们,能做一地县令的都是极少数,能独当一面的更少,这种“速成”出来的学生往往在经验上还有极大的缺陷,不能马上胜任自己的位置,渐渐的,萧衍也就对五馆生的期望低了很多。   随着政务越来越繁杂,萧衍放在各处的精力也越来越多,再加上这么多年来,五馆之中没有出过什么惊才绝艳到引世人侧目的人物,在萧衍发现“拿来主义”比重新培养更加容易后,惰性产生了,五馆生也就渐渐走向末路。   只能出任算吏、书吏这样低微官职的五馆生,成了贫寒子弟“包食宿”混日子的地方。   历史之中,寒门的迅速崛起往往都跟随着朝堂和国家的动荡、皇权的无力,然而萧衍这么多年来一直很有力的掌握着各方的平衡,高门也都支持这位勤政有为的皇帝,萧衍对宗室的“宠溺”使得大部分宗室都失去了斗志,连封地都不去就在京中过自己的富贵日子,内斗都少,于是在士族和皇权和睦的情况下,国家飞速的发展着,五馆生注定也要被遗忘。   但马文才现在却将五馆生重新显现与众人面前。   “是的,臣指的是五馆生。”   马文才欣然点头。   “臣在会稽学馆就读过,了解五馆的现状。如今互市需要大量精通计算、律例和书写的低级官员,从他处都很难一时征召这么多吏官,但五馆中曾培养出大量精通这些的学生,陛下可以下令五馆的馆主举荐贤才,以充互市之需。”   他的表情认真,说明是很慎重的考虑过这个问题。   “不过是些学生,怎能立刻起用!”   朝中有大臣反对。   “那就不用还在五馆中的学生。”   马文才显然已经预料到了各方刁难,列于阵前,据理力争。   “五馆成立至今已有十余年,从五馆中得到推荐的历年五馆生现在大多在各地担任着书吏、算吏或是门客、幕僚之类的官职。这些人当年能得到推荐,皆是五馆之中最优秀的学生,经过这么多年的历练,也远不是当年那些没有经验的贫寒学子,此时征召,正当合适之时。”   他见皇帝有所动容,继续乘胜追击:“非但如此,互市攸关商业,但精通行商和经济之事的人却少,须知会计算不代表会做账,会律例不代表会立契约、书条陈,朝中或只有户部培养出来的吏官能立刻胜任,然而户部之重,不必臣言,诸位也能明白。”   “所以五馆生就是最好的选择。”   “这些人中,有些曾为县衙、府衙的吏官,了解庶务;有些是巨贾富商的账房、门客,精通财算;有些为了生计四处奔波,长于交际……这些经验才是五馆生们最贵重之处,褚监令虽已上任通市监一年,但草草成立起的互市司里,有这般经验却不多,这也是褚监令如今难以独撑的原因。”   马文才知道皇帝并不喜欢褚向,也没有为褚向说好话的意思,只隐约点出从五馆被征召的都是老油条,并不会立刻倒向士族出身的褚向,更多的是希望借此机会往上爬。   而这种情势正合皇帝之意。   马文才提出的最后一点显然说服了皇帝,也说服了朝中大部分的官员。   有些大臣甚至思考起五馆生是不是以往都被他们太过轻视了,毕竟“清官”那么多,朝里不少部门都缺人缺的厉害,要是有合适的人,多聘几个书写计算的人会让衙门轻松不少。   萧衍还在犹豫,“征召贤士”不是一件小事,往往还要权衡各方势力的态度,尤其启用这么多庶人出身的官吏,则意味着互市司日后属于庶族掌控的衙门,哪怕他的主官是个士人。   站在萧衍下首的太子看出了父亲已经动心,这几年来,他一直郁郁寡欢,他知道东宫因为萧综之事让萧衍失望,所以总是尽力讨好自己的父亲。   这一次,也是如此。   “陛下,臣附议。”   萧统在百官的注视下,持着笏板,不紧不慢地迈出步子,附和道:“马文才与褚监令、太医令及傅郎中皆出自五馆,其德才兼备,举世皆知。除此之外,当年一同入京的天子门生,在少府、秘书省及各部历练者,如今皆已可以独当一面,可见五馆生所学虽杂驳,却可各取所需,亦有大用。”   当年一起入京的天子门生,现在虽然都能独当一面了,却没一个能当主官的,大部分都是衙门里的副手,不过却是不可或缺的那种,不干活的“主官”多了,这种副官谁也不敢得罪,一旦撂了挑子,整个衙门都瘫痪了。   用祝英台的话说,就是朝里养了一群“军事白痴”、“政治弱智”。   那几个被点名的衙门主官顿时悚然,还以为天子和太子都把主意打到了“天子门生”上,担心他们被点召走后衙门里要一片混乱,哪里还能冷眼旁观,连忙出来跟着附议,支持太子的观点。   太子表达了自己的意见,东宫一派的官员自然也会支持,再互市司发展也确实利于现在缓解现在货币紧缺、商业萧条的大环境,于是没有多久,皇帝就应允了征召五馆生的事情。   但是他却没有将这件事交给吏部和需要人手的互市司,而是交给了马文才和梁山伯。   皇帝下令五馆的馆主举荐可用之人入京,“应届生”和“历届生”不拘,但挑选可用之人的事情却交给了马文才而不是吏部,大概是怕吏部太看重出身,轻忽了这些庶人。   除此之外,梁山伯作为御史中丞,要负责调查这些人的背景是否清白、有无恶迹和贪腐情况,协助马文才一起为互市司选拔人才。   不过是一群吏官和低级官员,朝中大部分官员也不稀罕结这种“善缘”,有的甚至还觉得和五馆生打交道“有辱身份”,对皇帝的委任毫无异议。   下朝后,马文才轻轻呼出一口气,面对太子善意的眼神也只是微微还了一礼,便缓步走出大殿,站在殿外广场的空地上。   他凝望着南方,久久不语。   没一会儿,身边光线一暗,梁山伯带着磁性的嗓音在他身旁响起。   “在想什么?”   “在想今年的冬天,先生可有募到学生过冬的木炭。”   马文才淡淡开口。   “今年的冬天,格外的冷。”   “原本难说,但天子的诏令下达后,应当就能募到了吧。”   听他提起馆主,梁山伯眼中也涌起一抹暖意。   “五馆生,也算是等到一个春天了。”   “入了朝后,我常常在想,为什么在朝中做一件简单的事,却总是这么难?”   马文才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梁国绝不乏可用之才,就在五馆之中,就有成百上千的识字会算之人,役门、吏门与高门之中,能够任用的人才更多。”   “明明朝中有能力实施复杂的管理,也能轻易选拔大量能处理公文、受过同样环境熏陶的官吏,明明已经有更高效行事的可能,为什么却依旧维持着这么多年来依然落后的办法,甚至还弄出什么‘流内’、‘流外’十八班官员来,养着一堆吃干饭的闲人?”   梁山伯一听他自言自语居然说得是这么“禁忌”的事情,立刻敛容四顾,发现没有人来这边空地,才松了口气。   他是言官,更知道出口成祸的灾难。   大概是听祝英台经常在他们面前神神叨叨啰嗦惯了,现在他听到这样的话题,已经不会和之前一般骇然失色。   但上升到这种高度,也往往让梁山伯胆战心惊。   只是原来以前祝英台随口说的那些“政治弱智军事白痴”,什么“高效管理精细管理”的话,马文才并不是随便听过而已。   “士庶天别一日,这种情况不会终止的。”   梁山伯见身边的挚友陷入迷茫,也压低了声音,喟叹道:“你已经替天下的五馆生找到了新的出路,他们会感激你的。”   马文才好似并没有听见梁山伯的话,而是陷入了自己的思考之中,接着自言自语:   “如果用五馆之中考试的制度来选用可用之人,而不是出身呢?一开始固然是高门出身的更有优势,但假以时日,却未必是这个局面……”   如果所有人在一个选拔体系里呢,如果没有了“士”这个阶级,而是只有“官”这个阶级呢?   马文才想起从一个贫苦学生培养到五馆出馆的困难,又只能苦笑,识字读书也看天赋和资源,士族和庶人的资源差距,至少百年很难弥补。   整个五馆里,甲等加一起也没有百分之一。   除非全天下皆有学馆,州有州学,郡有郡学,县有县学,否则选拔出来的人,依旧远远不够。   他如今势力不过稍稍扩大了一些,便常常为可用之人而发愁不已,要让一个庞大的国家正常运转,需要的人才更多。   马文才在这边自言自语,那边梁山伯却是认真思考了起来。   “也未必是更好的局面吧。”   他和马文才不一样,他见识过更多的“庶人”,经历过更多的“黑暗”,对于马文才的推测,他更多的是持有一种悲观的态度。   听到梁山伯的叹息,马文才终于回过神来,认真看他。   “没有了‘尸位素餐贪得无厌’的士族,还会有随心所欲无法节制的帝王、寡廉鲜耻聚敛无度的官吏,即使这个混乱而残酷的时代终结,之后依然还会产生同样僵滞沉闷的残暴时代,因为‘人’是不会变的。”   梁山伯根本不相信什么“美好”的治世会到来。   “所有坚实的基础,到后来都会坍塌。”   马文才眼神微黯。   “但无论是什么结局,都是‘人’拼出来的。”   梁山伯着身边的友人轻轻一笑。   “你我所能做到的,不过是努力让这个世道‘拼’到更好一点罢了。”   马文才眼中的迷茫尽泄而去。   “是,不过是想更好点而已。”   他重新振作起来,粲然一笑。   “眼下我们自己尚且自顾不暇,还不是考虑这些问题的时候。”   梁山伯笑而不语。   就在他们准备结束这个沉闷的话题时,却见一位身着骑装的中年人在宫人的带领下从宫门那头匆匆而来。   马文才定睛一看,这人他是认识的,正是皇帝随魏国使臣送回洛阳的探子,以魏国人的身份留在洛阳打探消息的。   更重要的是,这人其实是马文才的人。   见他风尘仆仆,离得老远甚至还能闻到恶臭之气,想来是一路疾行回来,吃喝拉撒都在马上,连整理仪容都来不及。   马文才假装不悦,捂着鼻子走到这些人面前,斥责道:“你们这是怎么回事?衣冠不整怎么能入宫?”   几个宫中侍卫都知道这是皇帝面前的红人,不敢怠慢,连忙说:“马侍郎,从魏国来了急报,此人持的是陛下颁下的印信,我等不敢阻拦。”   马文才“哦”了一声,命几个宫人留在这里,他和梁山伯带着他去通报,那几个侍卫也不耐烦闻到他身上的恶臭,连忙应允。   待几个侍卫一走,马文才和梁山伯便将目光转向那探子。   “公子。”   那探子已经在脱力的边缘,说话却很清楚。   “魏国的花夭得了魏国小皇帝的衣带诏,把胡太后杀了!” 第415章 养兵千日   马文才失去花夭的联络已经有两个多月了, 最后一次接到她的传书,是告知马文才她接到太后的命令,护送要领兵去葛荣那拜访自己的师兄贺六浑欢,想办法招抚这支造反的叛军。   南北原本消息断绝, 不过自从开放互市后, 来自北方的消息也越来越多, 梁国对魏国现在七处冒火八处冒烟的情况乐见其成, 甚至曾经还讨论过要不要暗地里资助几只叛军, 将这火烧的更大一些。   这种天真的建议最后被斥回了,梁国上下谁都对魏国势力不熟,这笔钱最大的可能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葛荣是怀朔镇的镇将,曾经管理怀朔镇里数万军户, 花夭出身怀朔,和葛荣有同乡之谊, 而花夭的同门师兄现在也在他的麾下得到重用,胡太后派花夭带兵去招降葛荣,无非就是死马当活马医, 说不得还有其他人在背后的撺掇。   这样明显的“陷害”, 花夭不是不懂,但她身为魏**人、怀朔的军户, 对这种派遣责无旁贷,所以便去了。   然而一去就几个月, 毫无音讯传来。   要不是葛荣那边没有传出杀害使者的消息, 估计所有人都以为花夭已经死在葛荣营中了。   谁能想到, 几个月后再听到她的消息,是她杀了胡太后?   金殿后,千里迢迢从洛阳赶回的暗探跪伏与地,传递着自己打探来的消息:“宗室逼迫胡太后还政与魏帝,胡太后便在下元节时于宫中设宴,鸩杀了禁卫军左右、鸿胪寺少卿和赴宴的众多宗室大臣……”   饶是萧衍也是当世的枭雄,此时也不免大惊。   “鸩杀了入宫的大臣?”   堂堂一国之母,用下毒的法子毒害自己的政治对手?   下一刻,他又脸色大变地急问:“二郎可有赴宴?”   那探子愣了下才想到二郎指的是谁,连忙摇头:“胡太后并没有召二皇子入宫,入宫的都是位高权重的宗室将领。”   魏国有部落制度的残余,诸拓跋宗室皆圈地蓄养私兵,他们入朝是大臣,出征时是将领,如任城王这样的,私兵足有几千人,都是能征善战的勇士。   正因为对自己的力量有恃无恐,他们才敢入宫赴宴,可谁也没想到胡太后如此疯狂!   “胡太后鸩杀了这些人后,下旨诏令府兵和禁卫戒严宫中内外,恐是要对魏帝下手,恰逢花夭带着招降文书入朝,被胡太后召进宫中,其中内情不得而知,之后全城戒严,传来了胡太后的死讯,又有人说花夭是奉魏帝诏令诛杀的胡太后,但也一直没见到魏帝露面。”   他只是个探子,又不是宫中内应,能够打探到这么多消息已经是极不容易。   “宴会上也有没喝酒逃过一劫的宗室,那几天宫中内外极乱,臣所知的就只有这么多,但臣可以肯定,魏国确实是要乱了。”   留在洛阳的元魏宗室大多是位高权重的大臣,而被太后召进宫的,恐怕都是反对太后一直干政的重臣。   魏国小皇帝自登基之初便经历了这么多事,数次被幽禁、被迫害,可依旧不忘自保,能煽动宗室逼迫胡太后还政,想来并不是一个懦弱无能、甘于沦为傀儡之人。   若让这样的皇帝成长起来,他日必是梁国的大患,更别说现在胡太后已死,已经没有人能拦住他亲政的脚步了。   萧衍越想越是头疼,偏偏收到的消息太少,只能静候其他渠道传回的消息,不得不按耐住各种躁动的心思。   “马文才,你这几年对魏国也了解甚多,你怎么看?”   皇帝召问殿下的马文才。   马文才正在担忧花夭的生死,突闻皇帝问政,想了想,才道:“陛下,消息太少,臣也很难推测魏国接下来的局势,臣想问这位使者,那位花夭将军如今可有消息?”   探子摇了摇头。   “胡太后鸩杀朝中大臣之后,臣怕洛阳彻底戒严后无法将消息传递回国,未等局势稳定便离开了,那时宫门未开,并无消息传出。臣还是离开京中后,才得到胡太后已死的消息。”   洛阳一直由汉人大臣管理内政,他们这些探子走的是宗室的路子,一旦全城戒严,消息就难得知了。   “臣在魏国的部下并没有消息递回,想来现在洛阳更乱。”   萧衍听完后心中大喜,他原本以为这样的机会要等上许久,却没想到还未等几年,魏国就先乱了。   他用期待的目光看向马文才。   马文才皱着眉想了一会儿,伸出手道:“陛下,现在可能有三种情况。”   “一种可能,花夭奉召杀了胡太后的事如果是真的,而魏帝未死,结果很可能是花夭控制住禁军护住小皇帝,迅速肃清朝中乱局。花夭是女人,太后已死,按照魏国的祖训,此后最大的可能是成为皇帝的‘保母’,行太后之职照料皇帝。”   他做出“一”的手势。   “这种局势对我等不利。花夭乃是任城王家臣,而任城王一脉素来拥立皇帝,从目前看来,小皇帝能下诏诛杀自己的亲母,绝非怯懦之君,已有枭主之势。胡太后一死,魏国非但不会乱,恐怕反倒拨乱反正了。”   萧衍满怀期望却被泼了一头冷水,抿唇不语。   “还有一种可能,胡太后敢对宗室下手,是已经有了十足的把握。宗室掌握军权,一旦宗室出事,很可能魏国就要陷入内乱之中,连洛阳都有可能被宗室的私兵包围,但她依然这么做了,说明她也有可用的兵力。”   殿下的马文才又做了个“二”的手势。   “陛下觉得,胡太后能用谁?”   萧衍并非庸主,只是略微想了想,便肯定道:“魏国以宗室将领镇守各城,胡太后杀了那么多宗室,不会有出身元氏的将领回军相护,那么,她恐怕用的是豪酋将领……”   魏国除了宗室将领外,亦重用契胡将领,这些契胡大多是非鲜卑一族的胡人,聚族而居,譬如杨大眼所在的仇池氐胡,以及尔朱川的尔朱羯胡,以及南匈奴被鲜卑化的宇文阀等等,被统称为“豪酋”之族。   杨大眼的后人来了南梁,仇池氐胡不可能接受太后的征召,尔朱胡多年替魏国征讨叛逆,名声极好,也不太会接受太后的征召去镇压洛阳;   算下来,恐怕只有招安六镇如今起义的门阀将领,譬如宇文、鲜于等门阀。   若是这些阀门顺利入京,又听闻胡太后已死,结果很难预料。也许会就地投降,也许会报复性地劫掠,反正六镇现在到处都在动乱,宗室坐镇的将领死了那么多,洛阳必定动荡,他们再做一次叛军也没有什么。   一君一臣想了会儿,都无法推断接下来的可能。   “还有一种可能,对魏国最坏,却对我国最有利。”   马文才指了个“三”,沉声道:“魏帝如果用‘衣带诏’求救,说明胡太后已经对魏帝起了杀心,使者说花夭一直没有传出消息,而且宫门也一直未开,也许胡太后已死不假,但魏帝也出了事。”   “你是说……”   萧衍眼睛一亮。   “从种种迹象来看,第三种情况的可能性更大。花夭杀了胡太后,要是魏帝没出事,此时她便是匡扶社稷的功臣,绝不该毫无消息传出;而魏帝若还活着,宗室领袖虽死,但宗室是以血脉传承而非功绩,魏国受到的打击绝没有那般大,此时正该是小皇帝安抚忠臣、稳定民心的时候,为何却不出面?”   马文才叹息道:“若是这种情况,那魏国必乱……”   而皇帝一直等待着的时机,也即将到来了。   萧衍听到马文才的推断,眼中异彩连连,抚掌大笑:   “善,大善!”   他激动之下,立刻便要召集群臣入宫觐见商议。   马文才只是推断,尚不敢肯定,在他的极力劝说下,皇帝终于按捺住了心中的狂热,先下令各方打探切实的消息,再秘密传令相应的文武大臣入宫,应对接下来的局面。   马文才作为皇帝最信任的近臣,自然也参与了这场讨论。   魏国皇帝明年即将加冠,鲜卑人早婚,他的后宫却一直没有留下子嗣,魏臣们逼迫太后还政给魏帝,一是皇帝即将加冠应当亲政,二是担忧太后为了干政残害皇嗣,必须要削弱太后手中的权利。   矛盾无法避免,最终就会激发出来。   胡太后又不是如元魏冯太后那样聪明绝顶又有政治手腕的女人,会选择这种昏招很符合她一直以来残暴贪淫的风格。   但说起来,魏国这种动乱,对梁国影响也不大,最多是派一支军队趁机进攻边境的一些城市,想进入魏国腹地却很难。   胡太后杀的只是京中的宗室,奉命镇守各军镇州府的宗室将领尚在,不会眼睁睁看着梁**队北上。   白袍骑作为梁国最近兴起的一支骑兵,也被萧衍寄予众望。陈庆之归国后带回了一路秘密绘作的地图,虽然只是从梁国前往洛阳的地图,但这也成了梁国目前最详实的地理资料,此时魏国内乱,地图正好派上用场。   这一场讨论一直进行到深夜,等到了月上中天,眼神坚毅的马文才和陈庆之才步出大殿,互相对视一眼,都察觉对方在微微颤抖着。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皇帝为了这一天筹备已久,早已经忍不住了。   而他们……   又何尝不是在等着这“一鸣惊人”之日! 第416章 宏图远志   魏国乱起来了,梁国的朝堂也随着开始忙碌起来, 边境守将的战报和请求像是雪花片一样飞往建康, 大臣们也像是贪婪的鬣狗, 不停在考虑着该如何利用这个局面好好地啃下魏国这块肥肉。   这么多年过去,即使是萧衍也熄了北伐的雄心,但趁机向北扩张版图还是可以期冀的。   这种混乱不明的局面让两国互市的未来变得更加复杂, 互市曾经是胡太后一力支持的, 起初只是小规模交易两国需要的商品,后来两国尝到互市的甜头, 渐渐就从小规模的官方接触扩大到民间。   现在胡太后已死, 掌权的不知是谁,即使梁国这边费尽苦心建立好新的规则, 魏国那边不愿同意,官方的互市就没办法开展下去。   但这种复杂的局面并没有让他们为之却步, 互市带来的巨大利益足够抵挡大多数的风险,萧衍甚至在私下里透露出去风声,一旦魏国要中止互市, 马头城可以继续作为“交易”的地点对魏国商人开放互市。   有褚向和萧宝夤的暗中支持, 互市是禁不住的。   萧衍为了儿子的安危和消息,将对魏的情报和攻略当做了头等大事, 商人逐利,为了能维持互市, 对梁国的支持和交好便不会中断。   在这种情况下, 朝中对“五馆生”的需要越发迫切, 要选拔可用的人才,不但是为了管理互市,更是要从中选取足够聪明、可以胜任“搜集情报”工作的情报人员。   当然,这一切不会放在明面上表示出来,但萧衍点名让梁、马二人主持选人的事情,又要求“身家清白简单”,为的是什么,不言而喻。   之前和马文才他们同批的“天子门生”,大多已经入了各机要部门做辅臣,他们虽然不如马文才现在这般位高权重,却也不是什么小虾米,手里都掌握不少资源,消息一传出去后,曾经的“五馆生”们纷纷前来拜访。   马文才只了解会稽学馆的情况,恰巧要和其他五馆生请教其他四馆的详细情况,便在自家宅中接待了这些“同窗”,询问其他四馆现在的状况。   在不断的接触和来往中,不但这些五馆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马文才也从其中得到了不少有用的情报和关系,互相大有裨益。   他们这些“五馆生”之间的关系,从未像现在这般紧密的联系在一起过,但随着原来越多的五馆生受到提拔,这种联系将成为最坚固的盟约,成为他们守望相互的力量。   京中的诏令向五馆送出,五馆的馆主们自然能从中看出皇帝要提拔“专业”人才的意思,开始联络从五馆出身、如今在各地历练或已经上任的优秀学生,他们之中有已经做到“县丞”、“主簿”的小官,也有在高门豪族身边做门客的管事,更多的则是在各个地方蹉跎着的小吏,如之前的梁山伯那样能做到一县县令位置的,绝无仅有。   即便如此,得到朝中的征召、馆主的举荐,除了一部分年纪已大不愿意折腾的五馆生,大部分都在收到荐书后或向主官暂时请辞,或直接辞了门客、管事的工作,带着朝廷的征召和荐书,拿上太守府开具的路引和驿票,前往建康。   随着五馆生们陆陆续续上京,马文才和梁山伯、褚向几人更忙了,几乎根本找不到处理私事的时间,马文才平时还有军务,其中的辛苦,更是不必再提。   在这种情况下,闲赋在家的合伙人祝英台没办法,只能挑起了分析各方情报和生意场上的大部分事情。   她头上顶着马文才“内弟”的身份,算是自己。   “马文才要这么多马干什么?陛下又不给钱,到后来都是我们养。”   祝英台翻着今年的账本,对着最近支出的一笔巨大开支皱眉,“白袍骑也没有这么多骑兵啊。陛下同意募兵了吗?”   “马是魏国巨盛马场所出,巨盛马场背后由魏国的宇文阀支持,主公的意图不在马,而在马场背后的宇文阀。”   马文才的门客指点着祝家的小公子,“这些马并不是为了白袍骑所购,所出自然得从主公那边走。”   祝英台听完后秒懂,没有再啰嗦。   这几年,即便祝英台再怎么迟钝,也看出马文才所图巨大。   得了湿法练出来的胆铜后,马文才一边依靠白袍骑壮大自己的势力,一边拉拢交好当年自徐州被发配南方的那些魏国降兵,借着为皇帝选拔骑兵的权利,将他们七七八八安置在南兖州,为牛首山大营养马。   当年萧综送往南兖州俘虏的那匹马,留下了三千匹在南兖州的马场饲养。南兖州之前是萧综的封地,大概是总怀着儿子还会回来的心思,南兖州现在依旧没有主官,这就给了马文才不少便利之处。   现在管理马场的是魏国那位高将军,他麾下诸士卒也大多在那里,平日里借着养马的理由,这些人的骑射功夫都没有落下。   马场名义上是白袍骑的,但一应开支所出都是马文才提供,皇帝萧衍也知道南兖州有这么一个马场,正因为不需要他额外出钱养,也就睁一只闭一只眼。   一旦白袍骑有一日要挥军北上前往洛阳,马匹在北上途中必须有休息整顿蓄养马力的地方,南方没有大的草场,马文才挑选的地方恰巧就在魏国和梁国交接的边境,又是难得可用的草场,为了什么,君臣自有默契。   除此之外,他又借由会稽学馆的贺革馆主招揽了一批可用的门客幕僚,大多是五馆或乡野吏门出身的寒人,在培养得用后,一部分继续管理马文才的家业,还有一份却放了出去,去做着小吏、管事之类的差事。   这种情况在这个时代很常见,招揽的门客如果是草包,自然是要辞退的,除非像临川王那样养得起人的主家,大部分门客和主公之间是互相试用的关系,被辞退离开的门客就要再找主家,一个门客往往辗转过好几个门庭。   祝英台原本以为那批放出去的人,是因为能力不足不能满足马文才的期望,但后来她接触到一些账目后,才发现每年用于资助这些被放出去的“旧人”的开销是一笔巨大的数字,这才隐隐意会过来马文才应有其他想法。   她不是什么特别聪明的人,并没有见微知著的本事,只是对数字比较敏感,又有些现在人少有的见识,比旁人更容易察觉到一些事情。   在推测到马文才可能有的“志向”后,她平时和马文才说话都不再如以前那般随便,也渐渐保持一定的安全距离,那些她参与的事情,也只是尽到“合伙人”的本份,从不仗着和马文才关系熟去插手不该插手的事。   时日一常,以马文才的敏感,自然察觉到了祝英台淡淡的疏远。不过那时候恰巧是祝英台开始迅猛“发育”的那几年,考虑到“男女之别”的问题,马文才一开始没往别的方面想,甚至还默许了她保持着这种“距离”。   到后来祝英台彻底放飞自我,把自己定义为一个“研发人员”而不想掺和他的“事业”管理时,马文才也明白过来了,开始用各种方法渐渐让祝英台接触这些事情。   以马文才的傲气,自然不会愿意祝英台将自己当成一个过河拆桥的人,何况他目前的目的只是尽快的壮大自己,未来也有“马阀”一席之地,有些事情并不想避讳祝英台,否则祝英台也没办法察觉。   这种既别扭、又互相关心的关系,使得祝英台反倒和梁山伯私下里的交情越来越好。祝英台那些小任性和小脾气可以在梁山伯面前肆无忌惮的施展,在马大大面前却要慢慢藏起来。   有时候出了问题,祝英台下意识想要寻求帮助的是梁山伯,而不是马文才,毕竟马文才要操心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她都没脸为自己那些鸡毛蒜皮的事情给马文才找事。   五馆生入京,马文才和梁山伯又在为“正事”忙碌,那些繁杂的事务就落在祝英台身上,算账之类她倒是拿手,核账比寻常账房先生还快,可有些有关“大局”的事情她就不好擅专,拖拖拉拉丢在那里。   这么一来,祝英台每次回到和江无畏同住的宅子时都累得两眼无神,几乎是倒床就睡,有时候连衣服都懒得脱,半夜要睡醒了就随便去洗漱一下。   这一天便是如此,刚刚核算完购买粮草的所需,祝英台感觉眼前一直还在冒着“豆料”、“黍”、“稻”之类的字样,忍无可忍地闭上眼,仰头倒向自己的大床,舒服地喟叹了一声。   “太有钱也不好,活累死!”   她放松着自己僵硬的后颈,郁闷地锤着手边的床沿。   “明天一定要罢工!罢工!”   祝英台也只是无人时嘴里说说痛快,明早还是会乖乖爬起“上班”,晚上胡乱喊两嗓子发泄都是快活的。   痛快完了,她一翻身,眼睛直直睁开,望向房顶放空自己。   谁料这一放空,祝英台吓得狠狠一哆嗦。   古代的屋子都是木质结构,屋子由梁柱支撑,越高大宽敞的房间梁柱便越粗壮高大,祝英台住的院落是江无畏买的官宅,自然也是足够高敞的。   南朝还没有床,只有地铺,她不习惯睡地上,请了木匠仿照现代木床的样式造了个大床,如今便睡在这床上。   床上空间无遮无挡,不死后世的架子床,之前她太疲累,进屋后没有注意头顶,如今躺在床上,只见那高高的梁顶上,影影绰绰露出一道人影,因为屋子太暗,到了屋顶更黑,那道人影也只是个轮廓。   这几年来,祝英台为马文才炼铜、和梁山伯交好,身边一直都不太平。   这处私宅看起来清净,其实左右邻居都已经被马文才买了下来,住着暗中保护之人,绝不可能从两侧翻墙进入,宅子里巡视包围的家丁也都是耳聪目明、身手矫捷的游侠儿出身,比寻常小贼还了解如何登堂入室,直把这处护的滴水不漏,鸟飞不尽。   这样的情况,怎么还会有人潜入?   祝英台强忍着惊骇,从枕头下摸出一个发光的圆球,手中用力,朝着屋顶的房梁便掷去。   那圆球约莫鸡蛋大小,一被取出便发出盈盈的绿光,在昏暗的房间里光可鉴人,那小球被丢出的同时,房梁上便发出了一声轻“咦”。   “随珠?”   那潜藏之人似也是没见过有人用这么大手笔的“暗器”,原本下意识地躲避了那夜明珠,又因为它太过贵重,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接。   带着绿色光芒的“夜明珠”照亮了小半个房顶,也照亮了那个人形的轮廓。祝英台目中余光看到那似乎是一个身着道服的道士,人却趁着那道士惊讶的机会,脚步极快地往门外冲去。   见祝英台要走,那道士也顾不上随珠珍不珍贵了,闪身就要下去拦她,却没想到那夜明珠撞在房梁上砰然碎开,从其中飘出一堆粉尘,迅速地沾染上了道士的衣袍。   “是鬼粉?”   那道士落了地,见得自己衣袖背后全部无火自燃,方才还算轻松的表情顿时剧变,立刻屏住了呼吸,将身上的外袍脱了下来。   蓝绿色的幽火剧烈的燃烧着衣袍,也照亮了整个屋子,已经有护院发现了这边的不对,口中喊着“祝郎”的名字,往这边而来。   “快来人!”   祝英台已经扑到了门框上,将手经按在了门闩,正准拉开……   “唔!”   “祝小郎别怕,我不是坏人。”   一只粗糙的大掌从她身后捂住了她的口鼻,来人带着一股清冽的松香之气,声音醇厚而明朗。   “出此下策,实属无奈啊。” 第417章 炼丹奇才   刚到这个世界时,祝英台了解到这个时代夜明珠值钱, 原本是想做个现代那样的荧光珠子, 结果条件不太允许, 试验的材料都很不稳定,光芒亮不了太久,她也不想前面卖了“夜明珠”后脚就被当骗子抓起来, 就放弃了再提炼制作荧光材料, 转而使用天然材料。   萤石有辐射,其他化学物质不稳定, 后来她异想天开用了琉璃壳加发光物质的手法, 倒做了几个夜光球出来。   祝英台扔出去的那个“夜明珠”,原本只是做着好玩的, 后来发现白磷易燃又有毒,便掺了些其他东西拿来防身。   外面的琉璃壳不打碎时, 其实可以当手电筒用,她心大,偶尔晚上起夜还拿来照明, 这次便用上了。   只是她还没高兴多久, 梁上那道士似乎就发觉了那是什么,不但没有中招, 还屏住了呼吸,根本没有中毒。   大概是知道让祝英台出去了自己要被抓住, 又知道留在屋里那白磷吸入有毒, 索性把她的口鼻也捂住了, 压着她两人一起走出了屋外。   一出屋子,磷粉的那股气味顿时消散,背后那个道士身上的松香气却更重了。松香是炼丹和炼金常用的黏合剂和稀释剂,祝英台早已经习惯了这种气味,此时两人贴的极近,这么一闻,祝英台便明白过来——这是个真道士。   但是一个道士,来袭击她做什么?   这一刻,祝英台万分庆幸自己从马文才那回来时累成狗是和衣而睡的,否则离得这么近是个傻子都能看出她是女的。   那道士“挟持”着祝英台走出屋子时,宅院里的护院也已经赶到了,见到他们二人的姿势便拔出了武器,与他对峙而立。   谁都以为这时候这道士肯定是要继续挟持人质和他们周旋了,谁料那道士打扮的男人居然干脆的放开了手,叹了口气:   “祝郎君,我真没有恶意。”   祝英台跌跌撞撞奔到护院身后,壮着胆子伸出头来,借着护院们举着的灯火一见那道士的样子,把头又是一缩。   倒不是他面目狰狞,只是满脸邋里邋遢的胡子遮住了面目,根本看不出年岁也看不出长相,一头乌发披在身后,只在头顶梳了个道髻,道髻也是乱七八糟,唯有一双眼睛亮得吓人,望着她的眸子过于黑亮,反倒不像是正常人,看起来有点像是后世的流浪汉,还是精神有问题的那种。   让祝英台怎么不怕?   见祝英台怕他,那道士为难地骚了骚脸,郁闷道:“贫道是茅山上清宗坛弟子孙进之,不是歹人。”   马文才若是在这里,听到这人的“自报家门”,一定会放下戒备,至少也不敢有敌意,可惜在这里的是视一切宗教活动为封建迷信的祝英台,听完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反倒嗤笑一声:   “大半夜潜入别人家里,算什么好人?!”   “我进来的时候,也不是大半夜啊。”   孙进之嘀咕了一声,大概也是觉得自己理亏,没有再多说。   大晚上祝家这宅子灯火通明,也惊动了隔壁左右两处宅院,没一会儿哗啦啦涌入不少人,当头那个正是昨晚歇在隔壁的梁山伯。   梁山伯和祝英台这几年基本是同进同出,住的却不算近,他是单身汉,自己做饭洗衣很麻烦,后来知道马文才买下了祝英台左右隔壁的宅子,干脆就住在祝英台隔壁,得到的俸禄交了一部分饭钱和房租,有些杂务就麻烦祝家的下人帮忙料理了。   他睡得晚,听到隔壁出了事,立刻就开门带着马文才安排下的人手赶了过来,一件祝英台门外院子里站着个麻衣披发的道人,再见他居然没穿外衣,还是从祝英台房间里出来的,表情便难看起来。   “即使是陶天师的弟子,也没有深夜私闯主人卧房的道理。”   梁山伯紧蹙着眉头,语气已经有了几分不客气:“就不知道长深夜驾临祝兄的宅邸,有何赐教?若没有什么事情,还请道长明日白天再来。”   “啊?我没有想赐教的,我倒是希望他能赐教我。”   孙进之指了下祝英台,回答的坦坦荡荡,“我为了向他请教丹术下的山,可是怎么都碰不到他,所以干脆就来这里等他了。”   “我不走,我问她几句话就走。”   他说话倒是带着几分少年才有的率真之气,可惜那一脸大胡子加乱发的造型太糟心,说完这样的话越发让人觉得是个痴汉。   祝英台皱着一张脸,开始回想自己“炼丹”时哪里让什么道士知道了底细,可想来想去也想不出自己哪里露出了马脚。   还是梁山伯警醒,见他们提到“炼丹”的事情,怕炼铜的事情泄露出去,干脆斥退了剩下的人,单独留下那道士一起说话。   只是他根本不放心祝英台和这人单独共处,刚推开祝英台的屋子,又被屋子里可怕的蒜味吓到,屋中一件道袍被烧的千疮百孔,明显就是孙进之的衣服。   他板着脸又把门关上。   “我那屋子去不了了,去隔壁屋子吧,这几日这屋子谁进去都会呕吐。”   屋子里的白磷燃烧完了,她也黑了脸。   孙进之似乎对自己差点被白磷弹烧伤一点心悸都没有,大大方方地跟着祝英台和梁山伯去了隔壁的客房,边走还边问:   “我也试过用鬼粉做暗器,只是很不容易烧起来,你是怎么让它烧起来的?”   “我加了助燃物。”   祝英台见他一点都没有“登堂入室”的罪恶感,怒气也上来了,冷笑道:“你是衣服脱得快,否则它们碰到物体后不断地燃烧,直到熄灭。要是让它接触到你的身体,你肉皮会被穿透,然后再深入到骨,根本就没站在这里和我说话的机会。”   孙进之不好意思地干笑了下,没顾及祝英台的威胁,反倒又丢出一大串问题:   “我看那琉璃壳浑然一体,那鬼粉是怎么放进去的?用了什么东西黏合吗?还是烧制过程中放入的鬼粉?烧纸的琉璃碰到鬼粉不会燃烧吗?你不怕中毒吗?”   这是什么人呐!把她当百科全书啊?!   祝英台气结,彻底不说话了。   梁山伯知道祝英台累了一天又没睡觉,气性大,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背,牵着她的袍角进了屋,与孙进之面对面坐下。   接下来的时间,祝英台面对孙进之不愿说话,梁山伯便做了个中人,开始打听孙进之的来意和目的。   这个叫孙进之的弟子看起来是个落拓大叔的样子,其实才二十四岁,是茅山宗道魁陶弘景的关门弟子,是茅山“丹术宗”一脉,研究的正是炼丹术。   他在炼丹一道上极有天赋,又出身道门世家,从小就被陶弘景收入门下,在茅山华阳峰长大,因此颇有些不识人间烟火。   在山上有道童打理他的琐事,这是他第一次下山,对世事有很多不太明白的,才把自己过得乱七八糟。   梁山伯是御史出身,在问答上的技巧即使是马文才也比不上,他没有花多少功夫,就从孙进之身上得到了自己想知道的东西。   祝英台这几年来为马文才炼铜、练金、置换各种金属,尝试着制造火器,其实需要大量的化学原料,有些她可以自己设法提纯或合成,但这几年需要使用的量太大,凭她一人之力根本无法完成,只好购买一些现在有的原料,再自己加工。   例如硝石、胆矾、丹砂这类的原料,其实也是买得到的,有些作为药材,有些作为丹方,价格比较昂贵。   后来马文才借着徐之敬找到了几家合适的提供商,这才渐渐满足了祝英台的需求。   只是谁也不知道,正如徐之敬所在的徐氏掌握着当世“秘药”的渠道一般,当世的“丹药”渠道一直是由茅山上清宗掌握的。   陶弘景隐居深山这么多年,门下三千弟子,却依然能维持着优渥的生活条件,不是因为他受到皇帝的尊重,也不是因为他出自丹阳世族,而是因为茅山的弟子会炼丹和炼金。   其实早几年前,祝英台用硝石制冰夏季乘凉时,建康的道门就发现了京中有人擅丹术,只是祝英台非常低调,又是士族官员出身,没能继续打探下去。   再后来,祝英台发现很多原料能买到,也不耐烦自己一点点合成,反正她和马文才有钱,又有渠道,便直接用买的来做各种实验,茅山宗那边压力一下变得大起来,各种雄黄、硫磺、丹砂、硝石的采集渐渐跟不上来,甚至还为此增派了人手。   祝英台开始炼铜时,曾青和鸡屎矾之类的原料也开始剧烈的消耗,这些原料其他人不知道,在炼丹术上登峰造极的陶弘景却立刻就察觉出有人在制作“熟铜”。   祝英台不知道,“湿法炼铜”正是陶弘景最先察觉到的“丹术”,只是由于受到时代条件的限制,他并不能作出正确的解释,试验也很难继续下去,但从祝英台购买的原料上,陶弘景终于倒推出了合成“熟铜”的方法,也对这个方法做出了细致的研究和记录。   他是道门宗室,自然不屑剽窃“同行”的成果,所以座下炼丹、炼金两宗的弟子都知道当世又出了一个惊世骇俗的炼丹奇才,而且很可能还不是道门中人,于是一个个悠然神往,生出了结交的主意。   只是当年陶弘景曾与萧衍约定过轻易不会出山,道门这几十年又被佛门压得都喘不过气来,连道门弟子在外都要宣称“佛道同宗”,他们有心想要避开佛门和皇帝的眼线来建康寻找祝英台,又怕给祝英台添了麻烦引起她的方案。   茅山上众道士左思右想着如何“勾搭”上神秘的“炼丹奇才”,陶弘景的关门弟子孙进之却已经按捺不住心中的狂热,寻到山中负责“生意”的弟子,设法找上门来。   听完孙进之的话,梁山伯眉头皱得更紧了,连孙进之一个弟子都能找到祝英台身上,其他人若真要查,恐怕也不是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   他正在考虑着该如何和马文才保护好祝英台的安全,忽觉肩上一沉。   扭头一看,祝英台约莫是累极,在孙进之的絮絮叨叨中没撑住,头一歪,靠着梁山伯的身子,已经沉沉睡了过去。 第418章 道门之争   对于祝英台来说, 这些事情非常的无趣,哪怕得到了所谓“茅山道门”的认可和尊敬, 对她来说,也并没有能让她更加精神一点。   至多在过程多, 她对于那个叫“陶弘景”的道士能够反推出湿法炼铜有些惊讶罢了。   其实也不怪祝英台太淡定, 实在是后世人一谈起“茅山道士”, 就总想起什么扎纸人、画符咒的那种骗子,她本身了解化学的性质,对于所谓的“点石成金”就没有古人那种狂热的兴趣, 也缺乏对这种化学反应的敬畏, 所以会在听一半时睡着,实在是她能够做得出来的事。   但对于孙进之来说,这就有些伤感情了。   梁山伯敏感的察觉到了孙进之的沮丧和伤心, 他不愿祝英台惹上麻烦,所以一边动了动肩膀让她睡得更舒服,一边小声地解释:   “她今日忙了一天,应该是非常劳累了, 这里也有客房, 我让下人带道长去客房休息?”   孙进之并不知道祝英台是女人, 但他在祝英台的房间里守了很长时间,也知道她回来连衣袍都没脱就倒在床上的事情, 于是那股憋闷终于散去不少, 诚恳地道了歉, 自己起身出去找下人送他去休息。   从这一点上可以看出孙进之是个不太懂礼数的人, 却不怎么惹人讨厌。   至少知道为别人着想,梁山伯要托着祝英台让她好好睡觉,就不让他大声喊下人吵醒后者。   没一会儿,又有下人悄声进来,在梁山伯身旁放下温热的帕子和干净的铺盖,这才轻手轻脚的离开,大概是孙进之提醒的。   赶来这边时,梁山伯已经洗漱过睡下了,所以这些应该不是为他准备的,梁山伯愣了一会儿,才有些笨拙的轻轻调整了下姿势,将祝英台靠在他身上的姿势变为卧在坐席间,而后拿起帕子,轻轻给祝英台擦了下脸和脖子。   她和大部分足不出户的闺秀不同,因为一年四季都要“上班”,皮肤并没有那般的白皙,却带着些寻常闺秀少有的血色,眼睛阖上时,卷翘的睫毛柔软地覆在眼皮上,看起来异常乖巧。   睁开眼睛时,却是那么古怪精灵。   梁山伯不敢多看,轻轻擦了几下后,就收回了手,又给她盖上被子,才悄悄退出了屋子。   第二天祝英台醒来时,梁山伯自然早已经不在屋子里了,她从温暖的被子里钻出来,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才发现自己并不在自己的卧室里,而后关于昨夜的记忆才涌了上来,让她动作一僵。   再一看自己身上衣服都是好好的,还睡在坐席上,祝英台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   梁山伯不会觉得自己特别邋遢吧?   连衣服都不换,穿着外衣就上床,阿不,就在应该坐的地方睡着了。   转而一想,那个有洁癖的不是梁山伯,而是马文才,要是昨晚在这里的是马文才,哪怕她已经睡着了,也一定会把她打醒,然后严厉的让她洗漱更衣上床铺去睡,否则就没有“士族之仪”云云。   这么一想,还好昨晚是梁山伯过来了。   她心情好了起来,便唤人进来给她洗漱。结果门一开,进来的不仅是仆人,还有道探头探脑的声影。   祝英台觉得这人不是不通礼数,简直就是缺心眼,没忍住翻了个白眼,让人把门关上了。   等洗漱完了,重新打开门,孙进之这才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解释道:“我怕你又一大早不见人影了,所以只好在这里守着。”   见祝英台没有搭理他,他也没有羞愧,就这么站在门外,问了祝英台几个化学问题。   对方是问化学问题,而不是拉家常攀交情什么的,祝英台也没就为难他,尽量用这个时代能够理解的语言回答他了。   结果这话匣子一开,孙进之看着祝英台的眼睛亮晶晶的,简直就像是看到了宝藏的巨龙,背后要是有尾巴肯定都摇起来了,马上迫不及待地又问出了一大堆问题。   问题太多,祝英台就听清楚了前面两个,而且还不是那种能一句话解释完的问题,她的肚子还在咕噜噜叫,门口却堵着这么个清早来“求教”的,简直是头痛。   还好,梁山伯担心祝英台这边的情况,清早过来看了一眼,见孙进之在他门口堵着,再见祝英台在里面愁眉苦脸的样子,便大致猜出了情况,上来解局。   “我的牛车到门口了,来送祝兄去马兄那,顺路一起去办差。”   他的笑中有不容拒绝的客套,“孙道长白天要无事,可以想想还有什么问题要问的,不妨在纸上写下来,待英台回来了再看。”   看是看,答不答就是她的事了。   祝英台如临大赦,拉着梁山伯的袖子就要走,孙进之下意识追出几步,才想到这两人好像是有官身的,不能一天到晚在家里帮他答题,只好摸摸脑袋,真和梁山伯说的一样回房间写“卷子”去了。   两人一出了宅子,祝英台就炸了。   “你还让那缺心眼住我那?他就差没站我床头问问题了!”   祝英台再怎么不拘小节,也不代表她能忍受一个不认识的落拓大叔样的男人一天到晚贴着他。   “他到底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你要对他这么客气?”   “我已经给马兄去了信,马兄今天会来处理的,我这也是缓兵之计。”   梁山伯好声好气地安抚她,“他能无声无息地绕过那么多护院游侠儿的防卫摸到你的房间里,还能无声无息地攀上那么高的房梁,如果他对你真有恶意,才是防不胜防。我这不是对他客气,而是实在不必有无必要的冲突,尤其当对方可能是某种‘高人’的时候。”   祝英台眼睛一亮,明显想岔了。   “你是说,他可能会武功?”   梁山伯能大约猜出祝英台的“武功”是什么意思,点点头肯定,“陶家是丹阳医家,和东海徐氏一样闻名于世,但他们长于‘练气’,一直是以气顺脉、走的也是金针点穴的路子,擅内功、会武艺。这种医术讲究天赋,这么多年来,陶家子弟中除了陶弘景,也没再出几个出众的医家,大概是子嗣资质都平庸吧,没想到这位‘关门弟子’倒有几分真传。”   他抬头,见祝英台眼睛大亮,就知道她更喜欢听这种“八卦”,为了不让她无缘无故树敌,便又多说了一些。   “南北分立后,道统之争就没断过,北方以‘天师道’为正朔,而南方的茅山则一直在发扬‘上清派’,道门高人频出。”   梁山伯叹道:“陶弘景出身医家,又精通御气之术,后来又修了道,所以精通医术、炼丹、天文、地理、兵学,他年少的时当过官,才名动京城,修道后又学了很多东西,他甚至还会铸剑。”   “最主要的是……”   他看了祝英台一眼,“陶弘景是陛下年少时就崇拜的‘朋友’,这交情从未断绝。甚至我大‘梁’的国号‘梁’,也是陶弘景推演后建议陛下定下的。”   祝英台脸上嬉笑的表情渐渐收起。   “陛下处事犹豫不决时,仍然有向茅山递信请教陶弘景的习惯,人称‘山中宰相’。如果茅山那边知道你能炼铜,如果你和陶弘景交恶,第二天,全天下都会知道你为马文才炼铜的事。”   梁山伯心里其实十分担忧,但是为了不让祝英台背上包袱,所以才一直语气淡淡。   “马文才根基不稳,如今正是要韬光隐晦之时,不宜现在招摇。昨日来的是个年轻道士,不是陶弘景,才让我放心不少。”   世人对陶弘景多有夸大,已经将他形容的直如神仙。   他本就是医家出身,一直都爱游历天下,梁国到处都有他的事迹传播,有些人说他虽年已古稀,却宛如壮年,步履轻健,也看不出年迈的样子。   昨日乍然见到孙进之,他还担心是陶弘景亲自来了,结果只是个关门弟子,那心才算放下。   但孙进之能够出山,绝不如他所说的那样,是“偷偷”下山的,必然是得到了茅山上暗地里的允许,只不过他自己不知罢了。   说不得,这孙进之就是茅山下来试探祝英台对“道门”态度的,万一祝英台对孙进之态度恶劣又提防,接下来就不会这样客气。   佛门能够崛起,是因为在战乱的时代,它有安抚人心、平息纷争的作用,它是人们在颠沛流离后精神上的需求和安慰,是顺应时代的。   那渐渐被遗忘的“道门”呢?   陶弘景学习这么多东西,门下三千弟子学习不同的路子,他精通天文地理、兵家、冶铁炼金,都只是试图为南方的道家寻找出一条新路。   一条“实用”的路,一条“道门可用”的路。   梁山伯不推崇玄学,但有时候都会可惜,这么一个崇尚“无为”的门派,竟被佛门逼迫到,要开始走“有为”之路了。   祝英台自然是不明白“道门”生死一争的迫切,她也不明白孙进之飞檐走壁日夜相候背后的狂热,她能不考虑,马文才和他却不能不考虑。   “你不用考虑这么多。”   见着祝英台渐渐染上沉重的眸子,梁山伯叹息一声,伸手拂过了她的眼睛。   “你就用平常心和他们相处就好,他们既然是问道而来,你就答疑解惑就行。其他的……”   他仰首看着宫城的方向。   “有我和马兄看顾着呢。” 第419章 茅山导师   接到祝宅消息的时候, 马文才正在官舍里面见吴兴来的“五馆生”,看到仆人送来的书信,也只是说了声“我知道了”, 让人看不出其中的情绪。   这些五馆生奉召入京, 和马文才这些天子门生不一样, 他们还要经过朝廷的遴选才能入职, 所以暂时住在吏部为等待官职的官员建造的官舍里, 平日里并不怎么出门, 就怕误了朝中的召见。   梁山伯更多的是考察家世和人品方面的情况, 他是御史, 必须保证被录用的官吏没有恶迹, 也没有犯过罪,但马文才这边, 更多的就是考验这些五馆生平日的为人处事和行事方式了, 毕竟这些人一旦用于互市司, 那也算得上是外交人员,一举一动都有关国体,也不能轻易生出矛盾。   正因为如此,他白天无事时会乔扮成普通人的样子, 在官舍中闲逛, 听听这些五馆生谈谈事,说说话, 从平日的交谈和相处中, 也大约能推断出这些人的性格如何。   由于他经常在官舍中乱逛, 有不少五馆生也注意到了他,但因为他年纪实在太轻了,看起来又没有士人常有的眼高于顶,谁也没想到他是负责挑选互市司官吏的上官,只以为是稍微有些身家的五馆生罢了。   五馆生里也有富商或除士的没落士族出身的,这些人看起来气度更好些,不似有些吏门出身的满身被生活磋磨过的悲苦,一眼就能辨出。   这样的人前途也更好些,至少更容易受到上官的重视,至少他们都是这么想的,所以当马文才问他们一些问题时,他们也愿意搭理。   “是家里来了信?”   一起坐在庭院中透气的文士试探着问身边的马文才:“也难怪,你年纪这么轻,家里是一定不放心的。”   马文才只笑笑,不置可否,面上让人看不出想法。   “能被馆主推荐的,果然都不是庸才,这人年纪轻轻却喜怒不形于色,日后一定能成大器。”   那文士心中如此思忖,交好之心更甚。   “兄台是吴兴人士,难道曾是吴兴学馆的学子?”   “不,我是会稽学馆的。”   马文才摇摇头,收起信。   “那岂不是和考验我们的马侍郎是同门?!”   旁边听到的几人都露出羡慕的表情,“你是贺馆主门下,又有如此的才貌,一定能被录用了。”   不但他们,如今来的五馆生大多都是这个想法,对待会稽学馆的学子也更加客气。以往五馆是同一阵营,如今因为会稽学馆出了几个有出息的学生,连带着在五馆之中也分出几等来。   马文才挺不喜欢这种动不动就分阶层的习气,闻言淡然道:   “如果只是同出自会稽学馆,算不得什么同门,贺馆主总共也没收几个入室弟子。马侍郎是御赐的‘天子门生’,说起同门,不过是当年入朝的那二十多人,‘会稽学馆出身的都是马侍郎的同门’,这种事私底下想想就好,说出来,就有些得罪人了。”   他语气还算温和,但那种长期处于“上位者”的气度却掩盖不住,之前露出羡慕表情的人有些狼狈地低下头,嘟囔了几句诸如“别人都这么说”或是“你是会稽学馆的才这么说”之类的话。   马文才的余光从他们脸上扫过,记住了他们大概的样貌。   对他们指出了言行上的不妥之处,却依然还有不忿之心,并且觉得靠关系就能获得更紧密的联系,这种眼皮子浅见识也少的人,到底是怎么获得推荐的?   好像是来自平原学馆的,难道平原郡那边的馆学已经差到如此地步?   其他几人倒是世故之人,见情况不太对,连忙换了个话题,“陛下突然启用五馆生,据说是和互市有关,不才虽然精通些诗书,可是对做生意实在没有什么天赋,还不知道能不能被选上。”   “是啊,我在县中只是个主簿,管的是讼书这块,和互市似乎也没关系啊。”   “我还好,管的是钱粮,但互市的钱粮,和官仓的不一样吧?”   这话题一开,众人议论纷纷,这也是这么多天来众人讨论的最多的问题,因为实在不确定朝廷召他们能有什么大用,所以心中总是不免忐忑。   “你们一个个辞官的辞官,离家的离家,好似胸有成竹的样子,却连自己能做什么都不知道,那来京中干嘛?”   角落里一个独自坐着的布衣学生“嗤”了一声,“要是马侍郎问起,你有什么可用之处,难道要说‘我也不知道’吗?”   “蒋材,少说几句。”   旁边的圆脸青年拉了他一下,不好意思地说:“抱歉啊,我这位朋友性子有些古怪,并不是有意挑刺。”   “想来阁下确有大才啰?只是不知蒋兄有什么可用之处!”   马文才做出一副傲慢的表情,挑眉问道。   “我?我会算账。”   蒋材丝毫不谦虚地说,“我蒋家在吴县的十八家铺子,都是我核算记账的,家中没有哪一个账房及得上我。”   他刻意对马文才扬起脸,好让他看清自己的长相。   “我出身商贾之家,最擅做买卖的事,我不入互市司,谁入?”   这话便有些自吹自擂了,众人嘘声不断,而他好似自夸一般的表现,却让马文才记住了这个青年的名字和长相。   因为心中有事,马文才只坐了一会儿,便借故离开了。   临离开时,恰巧有几个会稽学馆的馆生在外面进来,迎面见了,俱是一惊。   他们还未向他行礼,就见马文才做了个下压的手势,于是心领神会地向旁避开为他让路,只是在他经过时微微躬了躬身子。   马文才在学馆时是风云人物,这些馆生恰巧认识他,已经五六年过去了,他们却都还记得这位马郎君的风仪容止。   能认识马文才的,在学馆中也都是甲等生,学问和格局也是出类拔萃的。   他们的动作做的隐蔽,却没有瞒过一直注意着这边的蒋材,等那几个会稽学馆的学生进了官舍,笑着和其他五馆生打招呼时,蒋材拐了下身边的圆脸少年,低声说:   “要是明天那个姓花的再来,你想办法在他面前露一露脸,把你那过目不忘的本事拿出来。”   圆脸少年是他的好友,闻言一愣。   “为什么?我看他态度冷淡的很,不像是想要交朋友的样子。”   “你傻啊,你看他天天在官舍里晃,有住在这里的样子吗?他就是在官舍里闲逛找人搭话的!”   他恨铁不成钢,“谁没事做天天到处找人搭话听人家闲聊?他肯定是为马侍郎私底下打探五馆生品行的,说不定就是马侍郎真正的‘同门’。你没听他说么?能和马侍郎称得上同门的就那二十多个人,那二十多个是什么人?五馆每馆选五的‘天子门生’呐!”   正是因为有这群“天子门生”,他们才敢抛家弃业的来博一个“机遇”,否则如他这样富贾出身的少爷,干嘛要去边境当什么苦哈哈的算吏?   圆脸少年也听懂了,“啊”了一声,显然有些头疼要怎么才能露出“过目不忘”的本事。   “这种时候你也别矜持了,你看院子里,前几天可有这么多人来闲坐?这么多人,也不只我一个聪明人,肯定也有早就看明白的,特意在那位面前露脸的。现在大家还端着架子,以后人会更多,就怕那位也明白过来,以后就不来了。”   蒋材絮絮叨叨,“这就跟找婆家似的,得双方看对眼啊!”   这头蒋材在千方百计劝朋友“找婆家”,那边马文才一出了官舍,脸色立刻一遍,冷着脸上了马。   “公子,发生什么事了吗?”   牵马的惊雷察觉出了一丝不对。   马文才没说话,思忖了下,没有选择回自己的住处,而是一路到了裴家客店才翻身下马,待进了客店后,果然听闻有人找他。   来的是平日为马文才提供硫黄和朱砂的商人,名唤朱富贵,是蜀地的药材商,马文才和他打了几年的交情,却没想到他是茅山的人。   无论如何,朱富贵这个名字,也让人没办法往道门上想。   “惭愧。”   朱富贵也不藏着掖着,见到马文才来,便站起身躬身谢罪。   “小师叔不知礼数,在京中闯了祸,在下听闻后彻夜难眠,只好来这里求见马侍郎了。”   马文才眼皮轻抬,没有客气地虚扶他,皮笑肉不笑地说:“在下和朱翁相识多年,今日方知阁下是真人不露相啊。”   两方交易,理应互相保护对方的身份和**,这是这种走私商人的“本分”,否则谁也不敢再做生意。   然而朱富贵却泄露了马文才这边的身份,甚至牵连出祝英台来,以后这生意自然是做不成了,马文才对他有气,他也只能认下。   “陛下崇佛,道门也是不得已艰难求存,说出去毕竟不是什么好听的事情,所以我们离开师门时,都已经放弃了在门中的名讳,并非有意隐瞒。”   朱富贵苦笑。   “马侍郎这几年要的东西越来越多,有些连在下的师叔们都无法炼制,在下这也是没办法,要想做马侍郎的生意,就不得不拿出真本事来,您说是不是?”   随着祝英台的想法越来越天马行空,她要的东西也越来越繁杂,先开始朱富贵那边只提供有的原料,后来茅山那边注意到祝英台后,陶弘景吩咐下来,只要是祝英台要的东西全部都接下,他会设法提供,他才敢继续做马文才的生意。   好在祝英台也不是无理取闹的人,她知道有些东西不是天然产生的,有时候会付上提取的方法,只不过是让对方出个人工批量制作她付钱而已,正因为如此,茅山上这么多年来也占了祝英台极大的便宜。   陶弘景是当世著名的铸剑师,著有《古今刀剑录》一书。因为祝英台在提纯金属上有独特的技术,陶弘景甚至借着她的方子,在今年铸造出两把宝刀,一名“照渊”,一名“断水”,吹毛断发、凡铁难敌。   此次他原本是准备遣茅山门人下山的,借着“献刀”的名义入京,想要结交祝英台的。   只是孙进之先下了山,倒把祝英台吓得连白磷弹都扔出去了。   马文才不知道茅山那位意欲何为,脸上冷淡,其实心里也颇为不安,见朱富贵姿态低微,心头疑虑更深。   “你还想继续和我做生意?”   马文才眉头紧蹙。   “自然是希望能一直做下去的。”   朱富贵露出生意人才有的和气表情,又躬了躬身子。   “师尊说了,若是马侍郎和祝郎君愿意,茅山以后可以无偿提供所需的原料,只要……”   他的语气中带着狂热之意。   “祝郎君愿意上茅山,‘教导’门下弟子几天。” 第420章 女冠真人   马文才面上不显, 其实是对这位南方道派的魁首陶弘景有着敬畏之心的。   即使已经过去了几十年, 建康之中还流传着他的传说。   他曾如何以惊人的才学成为刘宋的“朝奉请”,离开建康时送行的至交好友如何绵延百里, 他有何等肉白骨活死人的本事,又如何凭借一己之力撑起整个道门摇摇欲坠的局面。   皇帝敬爱他、请教他、任用他,也防备他。   马文才曾进过皇帝的兵器阁,阁中悬挂有十三把宝剑, 每一把都能断玉削锋,而这十三把剑,都是陶弘景铸造的。   细算一下, 如今陶弘景已经七十岁了, 可道门之中,却还没听说出过什么和他一般惊才绝艳的人物……   马文才诸般想法只是在脑子里转了一瞬, 板着脸摇了摇头。   “祝英台志不在朝堂, 也不在道门,我不能替她做决定。”   朱富贵既然敢开口允诺这样的事, 便是笃定他的野心极大,绝不会放弃这么好的条件,须知当世之中,除了他的师祖陶弘景以外,谁也不能提供马文才需要的那么多炼丹原料, 而他的师尊是茅山上主持门务的实际掌教, 既然开口会提供所需原料, 那就是一言九鼎。   他以为马文才是不信他的话, 又解释了一遍:   “我茅山虽然名声不显,但矿山也还是有几座的,门下弟子也不皆是修道,如我这样的入世者不知凡几,马侍郎何不再问问祝小郎,考虑考虑?”   陶弘景奉出国号“梁”时,萧衍曾将几座产硫、产辰砂的矿山赐给了他,后来他陆陆续续献出宝刃,萧衍也慷慨的赐下不少产出丹方的土地,茅山拥有这些土地矿山,其实并不贫穷。   别的不说,产辰砂的那座山中,开采出来的丹砂便是萧衍如今做朱批的主要原料,由内监专门采购,品质极佳。   马文才哪里听不出朱富贵的意思?   他替茅山允诺会无偿提供原料,便是有道门会鼎力支持他的含义,可他现在是什么身份,凭什么让道门支持他?   双方都是聪明人,免不了互相揣测对方的想法、用意,相互试探,而后不欢而散。   朱富贵也知道这不是一两天内就能商定好的事情,更知道马文才并不是那种浅薄的个性,早已经做好了长期劝说的准备,是以道完歉离开时,脸上并没有什么沮丧之色,反倒带着刚来时的和气。   “马侍郎,师尊和师祖请祝小郎上山,绝不是恶意,而是盛情相邀。”他眼神奕奕,“马侍郎不觉得祝小郎和师祖的经历很相似吗?都是曾在官场中历练过,也都修过文史典籍,之后又都辞官归隐,潜心于炼丹之术……”   他笑了笑。   “在天下人眼里,只要是擅炼丹的,便和我道门有关系,更何况以祝小郎的本事,若说是生而知之,也实在是太惊世骇俗了些!我道门之中天赋异禀之人层出不穷,对于这种天才自然是推崇备至,可要被佛门知晓,怕是祝小郎要被人当了妖孽,岂不是危险?”   朱富贵的话点到即止,他知道马文才是聪明人,听得懂他是什么意思。   待朱富贵走后,马文才又在裴家客店留了一会儿,处理了些和裴家庄园那边的来往信件,待看完所有消息后,情绪开始有些烦躁。   他的师父裴公是个有雄才大略的枭雄,在草野之中也颇有威名,但正因为游侠习气太重,又太过傲气,这么多年来,都没有定下下任家主的人选。   裴公看不上家中弟子,反倒鼎立支持他这么个外姓之人,虽然这么多来马文才和裴公成功的将裴家那些见不得人的营生“洗白”了,让裴家的游侠走了经商的路子,可家中子弟还是对此不满。   既是怕裴公将裴家的好处都给了这个宠爱的弟子,又怕马文才位高权重后对裴家卸驴杀磨、巧取豪夺。   裴公自然是一如既往的信任马文才,并在私底下曾经嘱咐他要在自己去世后多照顾裴家的子弟,可裴家总是有那么些蠢货,在暗地里偷偷摸摸做些恶心人的事情,还自以为做的滴水不漏。   甚至于“裴山”这个假货也被他们当做可利用的对象,这几个月来频繁有裴家的长辈私下里接触梁山伯,话语里颇有让他斗倒马文才,他们承认“裴山”宗脉身份的意思。   这些暗地里的小打小闹自然是影响不到马文才什么,他当初和裴公合作也只是为了快速敛财,现在铜、铁都已经到手,北方也有了黑山军帮忙走私,他若是个见利忘义的,早就可以把裴家撇到一边了,如今还愿意跟裴家掺和在一起,便是看在过去的师徒情分上。   裴公也知道马文才的为人,总免不了敲打敲打裴家的子弟,只是他年纪也渐渐大了,耳根子也软了起来,有时候开始试图用些温和的手段安抚马文才和裴家之间的关系。   比如说联姻。   在裴公看来,河东裴氏嫡宗的女郎,是完全配得上自己的徒弟的,而马文才有了“裴家女婿”这个名分,再做一些事情时就不会被宗家诟病,有些事也会变得顺理成章。   他心里觉得这是个绝妙的主意,于是寄给他的信里就常常带着家中几个孙女、堂孙女之类女眷的趣事,有时候说些“相貌可爱”或者“意态娇憨”之类的话,信里没有明言,实际上就是在说媒,试探马文才对女子的喜好。   裴公觉得马文才是个聪明孩子,一定能明白他的一片苦心和心意,马文才也确实明白了他的苦心,却没办法接受啊!   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定亲,是嫌家里女郎死得不够快?!   马文才越想越烦躁,将那封信揉成纸团,拍在了案上,起身就走。   自己不娶妻和不能娶妻是两回事,他已经二十多岁了,家中早已催促过很多次,朝中上下的长官几乎都曾为他私下里说过媒,对于这种事,他现在是嫌麻烦更多,可这些都是好意,是他无法避让的麻烦。   他决定继续装傻,等装到实在拖不下去了再说。   离了裴家客店,天色已经不早,马文才想了想,并没有选择入宫或是去牛首山大营,而是前往御史台,去找寻梁山伯。   两人现在肩负着挑选五馆生入互市司的差事,平日里接触已经成了常事,马文才一出现在御史台的门口,那看门的护卫便熟门熟路地引了他进去。   见了梁山伯,马文才简单的将自己去裴家客店见了朱富贵的事情说了,也说了茅山那边的来意,表情有些凝重。   “茅山是想让祝英台入道门?”   梁山伯愣住,诧异道:“他们觉得祝英台和陶弘景有相似之处?”   这可是极高的美誉了,就连梁山伯也都惊住。   “祝英台的炼丹之术,有这么高绝?”   他出于避嫌的意思,很少过问马文才的“生意”,虽然知道祝英台能制冰、炼假金,甚至能做“震天雷”这样的东西,但因为她性格活泼,有这些出众的炼丹术也就做做冰棒、帮他吓吓无知歹人,再加上早些年她还老折腾肥皂之类在他看来很奇怪的东西,所以他从未将她与陶弘景的能力联系在一起。   最多是在炼丹术上有些偏才罢了。   闻言,马文才苦笑了一声。   “祝英台曾说,她是这世上最厉害的炼丹家,也不知哪里来的自信……”   现在看看,说不定还是真的。   这感觉就像你身边一个嘻嘻哈哈只会逗乐子的熊孩子,突然有一天发现是什么小仙女,那酸爽不用多言。   “世间已经多少年没出过有名的坤道了。”   梁山伯微微动着手指,思考着对策,“如果祝英台真入了道门,茅山上一定会大肆为她扬名。”   茅山道门信奉的是上清派,而上清派的第一位大宗师却不是男人,而是个女道士,名为魏华存,又称紫虚元君、魏夫人。   她曾是天师道的祭酒道士,后来又称为上清派的元师,是以茅山上也接受女道士,名为坤道,与男道士的乾道相对。   凡是上清派的弟子,无不希望继承魏夫人的道统,因为这位魏夫人是上清派第一位被记载“白日飞升”之人,连她的侍女麻姑和女弟子女夷都据称成了仙,掌管仙职。   魏夫人到了八十多岁时还面如少妇,陶弘景是上清派道首,据说看起来也只是个中年道人,别的不说,上清派驻颜有术绝对是真的。   魏夫人的传说从晋时开始流传,以至于到处都有供奉她的“紫虚观”,魏夫人的事迹已经是家喻户晓之事,每个想要修道之人,提起这位紫虚元君,都奉为女神一般。   “其实别的不说,朱富贵说的有一点确是没错。”   梁山伯思忖了一会儿,开口叹道:“祝英台身上有许多秘密,是无法解释的,若不假托与道门,很容易被当做妖孽。”   上虞祝家从没有人信过道,祝英台根本没有途径了解炼丹术,她自言是小时候在杂书里学到一些,后来拜了名师学习过,可道门如果有这样的名师,陶弘景所在的上清派又怎会不知祝英台的来历?   若说是天神相授、又或者生而知之,又太过神异了点,容易让祝英台惹上麻烦事。   所以这么多年来,梁山伯和马文才两人都是小心藏着祝英台卓越的炼丹术,之前鼓捣些白糖味盐等日用品还好,后来开始炼铁炼铜,更是将她严密保护,半点不敢走漏一丝风声。   旁的不说,如果她有这样的技术,最大的可能是被召进宫里,从此再没有自由之身。   而且如今佛门势大,已经有了遮天蔽日的势头,祝英台的炼丹术是甚至能改变这个时代的技术,茅山注意到了祝英台,佛门盯着道门的一举一动,迟早也会知道。   如果让佛门忌惮,只需进几句谗言,祝英台很容易就会被当做“神棍”、“妖孽”,落个凄惨下场。   两人心中沉重,左思右想,都不得不承认让祝英台过了明路、成为茅山弟子是最好的路子。   “往好处想,祝英台也不必瞒着自己的性别过一辈子了。”   梁山伯安慰道:“若得个‘魏夫人’的传承,祝英台女扮男装来官场历练也就有了原因,算不得欺君。毕竟因为魏夫人的前车之鉴,世上的坤道都有了一定的自由。”   魏夫人出身名门,刚修道时被家人强嫁,耽误了修行,后来生下两子,家人才放她偏居家中,继续修行道术。   俗世中的女子不能加冠,能被加冠的唯有坤道,世称“女冠”,万里难觅其一。正因为如此,后来的坤道一旦给自己加了女冠,便表示婚姻自由,俗世之人不得干预,行走世间也与男人无异。   女子带上道冠,就和俗世分隔,与家门无关。   只是被道门承认的坤道极少,一方面道门要求坤道品性必须高洁,二来也要求坤道在道学上必须有和乾道一样的才能,女子习道者本就少,何况还要抛家别业,更是少见。   “祝英台那性子,修道?”   马文才哭笑不得,摇了摇头。   “此事攸关未来,我得先问问她。” 第421章 逼上茅山   “当女道士?道姑啊?”   祝英台发现自己没办法想象自己仙风道骨的样子, 先笑了场。“那不跟唱戏的一样嘛!”   这是无人能理解的梗,她在笑, 马文才和梁山伯却笑不出来, 都是一副凝重的样子, 于是祝英台笑着笑着, 也有些尴尬地收起了笑意。   这一刻,祝英台是真的觉得有些寂寞, 那种没办法言语的寂寞。   但她还是好脾气的笑了笑,问他们是什么看法。   马文才是个务实的人,一切事情在他看来,只有能用和不能用而已,他的回答也延续了他的这个风格:   “道门并不知道你是女人, 只是你以年幼之身入朝为官的经历和陶弘景类似, 又是一样的天才, 最重要的是你尚未及冠就有这样的本事, 最适合被道门拿出来‘造神’, 所以对你, 是奇货可居。”   “这种事原本是他们来求你, 你占据主动权的。因为他们需要向你请教你独一无二的炼丹术、需要你的配合,可对你而言, 你没有什么需要道门付出的, 所以他们另辟蹊径, 想要通过给我好处, 来得到你的好感。”   马文才说 , “但你是女人,你和我们不同,是不太可能瞒一辈子的。随着你年纪渐渐增长,你会越来越像女人的样子,你可以靠和梁山伯的断袖秘闻掩盖一阵子,却不能掩盖一辈子,梁山伯总是要成亲的。”   一旁的梁山伯嘴唇翕动了下,不过还是没开口。   听到这里,祝英台终于打起了精神。   “你想让我假借入道修行的名义,将女子的身份公开?”   “祝英台,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虽然不喜欢你一直女扮男装,却依然配合着掩饰你的身份吗?”   马文才叹息着。   “因为这世道,对女子太过苛刻。”   祝英台愣住了。   “祝家之前牵扯到前朝的事情,你的父母疼惜幼女,为了保全你将你摘了出去,这么多年来对你当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已经是难得的疼惜你。”   马文才为她分析现在的情况。   “但现在不一样了,二皇子流落到了魏国,你们祝家最大的忌惮已经没有了,而你也已经辞了官,没有继续再都留在京中的理由。”   “你虽然年纪大了些,但还是联姻的上好对象。祝家能有七娘,就能有九娘、十娘,可上虞祝家虽是豪族,却也不是什么一等一的高门,你选择的余地本就不多,左右不过是会稽那些同等的门第。”   他露出个讥讽的表情,“但凡会稽士族里能有几个能看得过去的士族子弟,也不会让我们几个成为‘天子门生’,才能平庸倒是其次,最怕的是连争夺的心思都没有。”   会稽学馆里上京的天子门生,除了孔笙,就没有什么会稽人,并非他们出不了头,而是他们连入京的资格都懒得抢,甘愿在会稽郡中做一个二流的“上等人”。   “等你辞官的事情传回家中,我怕英楼兄就要上京来接你了。到时候你在家里待个几年,‘病故’是很容易的事,到时候的你,该如何自处?被祝家随便找个人嫁了吗?”   马文才眼中更冷。   “别说你有炼丹之术,这种东西在士族之中完全不会当做什么本事,甚至连给你发挥的机会都没有。有咏絮之才的谢道韫,当年名冠天下,还不是嫁了个蠢物一样的王凝之?”   “马兄,你别吓她。”   梁山伯见祝英台嘴角紧抿,脸上一丝血色都无,忍不住上前安慰,“总不至于如此,也许祝庄主是个通情达理的。”   “通情达理?”   马文才嗤笑。   “等到了二十岁就成老姑娘了,再通情达理的都要变成胡搅蛮缠的!”   老娘这岁数在以前才上大学好嘛!怎么就老姑娘了!   祝英台气得腮帮子疼,想顶嘴又不敢。   “祝英台,我并不看重道门允诺的那些东西。那些东西,我之前既然能用钱买,之后也能,最多不过是再小心点。但你女子的身份、你鬼神莫辨的炼丹术,对你来说都是隐患,不得不想法设法解决。”   他揉了揉她头顶的软发,“女冠的身份绝不会成为你的负担,只会成为你的保护,是能让你在这世上自由行走的身份,如果假以时日,你有了如同魏夫人那般的名声,你就不会只是别人的夫人,而会是‘祝夫人’。”   他顿了顿,极为温柔的笑了起来。   “你还记得你在学馆中为寒生书墙时的话吗?”   “世间只识卫夫人,又有谁还记得赵夫人?我希望你还记得那时的胸襟豪气,记得你隐藏身份去学馆时的初衷,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蛰伏起来,只做我马某人的翊助之人啊。”   祝英台被马文才的话感动的鼻中发酸,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知道自己之前防备和退让的态度有些伤害到这位好友了,也许她还无意中显露出了自己内心深处的惧怕。   这么多年过去,哪怕她再不懂政治,也能明白自己掌握的东西对这个时代意味着什么。她自然希望自己能够百分百信任这位好友,可现在如此,以后呢?   上学这么多年学过的历史告诉她,也许有些感情一开始是真的,可到了后来,总抵不过利益。   她会炼铜炼铁,会制作爆竹,会很多马文才需要的东西,假如有一天她不想再做这些了,马文才又会对她如何?   会不会怕她落入别人手里,会不会怕她会帮别人,会不会为了她的“可用之处”对她巧言令色、虚情假意?   有时候这些事她不愿多想,可总还是忍不住多想。   可马文才知道了,不但知道了,还告诉她,“这世道,对女子太过苛刻”,劝她去寻找能以“祝夫人”的身份立世的道路,而不是蛰伏在他的羽翼之下。   因为他相信她有这样的能力;   因为他骄傲自信到不屑利用朋友来完成自己的野心。   因为他不忍她继续担惊受怕,为他们之间感情。   所以他放自己离开。   看着祝英台眼中的泪意,梁山伯的心中一阵酸楚。不是嫉妒,也不是羡慕,而是为自己卑微不敢言的感情。   马文才能在她面前坦荡荡地分析她的婚事,设身处地的推开她离开自己,因为他自信两人的羁绊和感情绝不会因为时间和空间的距离而生疏;   而他只是一想到两人可能要面对长时间的分离,就已经开始不舍。   但他知道,马文才说的是对的。   “祝英台,一旦你入山,马兄与我可以和道门商议有关你性别的事情。你的女子身份与你的炼丹之术,可以假借你是魏夫人一脉在民间挑选的传人。上清派在会稽有道统,你家虽不信道,但有道人传道,总不会拒绝。”   他的声音温和平静,谁也听不出他心底隐藏的不舍。   “谁也不知道魏夫人的传承是什么样的,只要说为了入世修行必须要用男子身份,旁人只会觉得你有难言之隐。何况你书法出众,在东宫这么多年也略有薄名,世人总是对才貌双全的女子有优待的。”   “到时候,怕是我们和你相交都是高攀了。”   梁山伯笑着说。   祝英台下意识反应是:   “哇,那我和你有断袖,岂不是又要传出一大堆什么‘娇俏女道士和冷面御史不得不说的二三事’之类的艳闻来?!”   “什么,什么叫……”   梁山伯怔然,继而从脸一直红到了耳根,根本不敢去看马文才的脸色。   “胡言乱语什么,什么艳闻!”   马文才果然黑了脸,给了祝英台后脑勺一巴掌。   “你这一天到晚在想什么!你话一点没错,道门要出了你这样的,才真是道门不幸!”   “什么嘛,不是说道门不禁这些嘛。”   祝英台有些小声的嘀咕,压低声音不服气地自言自语,“什么双修啊炉鼎啊房中术啊不都是道门的么,装什么假正经……”   马文才没听清,在一旁的梁山伯只隐约听到“房中术”几个字,脸已经红到不忍直视。   “总而言之,你好好想想,你若觉得可以,我们可以帮你和茅山那边商议。”马文才看着之前还刚才还热泪盈眶,一眨眼又疯疯癫癫的祝英台,那点温情也全抛到了天边。   “陶弘景掌管上清派这么多年来名声极好,他们想要请你到山上去,恐怕也是存着礼遇之心。如果你愿意,我会派人护送你去茅山,他们以礼相待,你就和他们自然相处就好,若实在觉得合不来也不必勉强,下山就是……”   他看着梁山伯,又转向她,意气豪迈地笑道。   “我和梁兄,总是护得住你的。”   ***   祝英台和马、梁二人商议完了上山的事情,耳边还回想着那句荡气回肠的允诺,飘飘忽忽的回了房间。   “我真是苏啊!”   她脸上痴汉般地笑容不住地冒上来,又被她强硬地揉着脸压下去。   “我怎么就能这么苏啊啊啊啊!”   “什么是苏?”   房梁上突然传来一声瓮声瓮气的提问。   “孙进之,你又不经允许爬我房梁!”   祝英台脸上的痴笑蓦地收了回去,横眉冷目地抬起头大喊。   “在这样,我不会再留你……你……你是谁?”   只见房梁上蹲着个眉清目秀的小哥,一张脸皮稚嫩的可以,隐隐还能看到脸上有两个小酒窝的痕迹。   “你都喊我孙进之了啊。”   孙进之纳闷地从房梁上跳了下来,从怀中掏出半寸厚的一叠纸。   “裴御史说,有什么问题写下来问你,我把问题写下来啦,就是不清楚你什么时候回来,所以只能‘守株待兔’了!”   此时祝英台的关注点已经不在纸的厚度上了,她指着孙进之的脸,不相信地瞪大了眼睛:   “骗人,你不是说你二十四岁了嘛!”   这娃娃脸,说十四岁都有人信!   之前还留着一脸大胡子满身沧桑的样子!   孙进之似是不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提问了,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呃,大概是和我师门的内家功法有关?我们师兄弟几个面容变化都慢,师尊年逾古稀也是中年人的样子。其实看起来很不稳重的,我们平时都蓄着胡子……”   “敢问你师父还收徒嘛!”   祝英台眼睛大亮,一把接过孙进之手中的题纸。   “我很聪明的!还能举一反三的那种!”   还犹豫个屁啊!就冲着逆天的内功,赖也要赖上啊!   不就是上山嘛! 第422章 借花献佛   在祝英台表达出自己想拜师的想法后不久, 陶弘景就派来了人。   陶弘景现在年纪大了, 再怎么驻颜有术也和当年不同, 所以茅山上掌教的是他的大徒弟, 也就是朱富贵的师父、孙进之的师兄陆修远,来的正是这位掌教真人, 他是以献刀的名义下山的,好似生怕祝英台反悔似的, 他几乎是彻夜不眠的赶到了建康,来的极快。   陶弘景收了百余位弟子,但能在外面自称是他弟子的只有十二位, 称作“真传”, 孙进之是他六十岁时收的关门弟子,曾对外宣称不会再收“真传”,所以消息传到山上时,上清派中还有过一阵不满。   会在茅山修道的,都是敬仰陶弘景的天才而皈依道门的, 有些甚至只以道号称呼舍弃了俗家身份,他们追随陶弘景几十年都没有被正式收归门下, 盼着的就是这位道尊的承认。   孙进之的曾祖父是陶弘景的师父,有这层关系, 将他收为关门弟子, 旁人不敢置喙, 但祝英台的身份和本事是陶弘景和他的弟子们隐瞒着的, 突然传来消息山下有人要拜师, 自然会有所不满。   然而问题很快就解决了。   陶弘景很明白地告诉所有人,他不会再收弟子,而那祝英台,也不会是他的弟子……   他将和祝英台同辈论交,也肯定了她在炼丹一道上“大宗师”的地位,换句话说,这位祝英台上山了,所有人要待她如同陶弘景。   这句话一出,茅山上下对“祝英台”简直是敬畏有加,甚至是感到骇然。   陶弘景的地位和智慧,即使是当年一苇渡江的佛门高德达摩见了都要赞叹不已,他精通儒、佛、道三教,又是茅山开山祖师,这样一位声威只逼活神仙的人,竟然要和祝英台同辈论交?   因为陶弘景说了这样的话,山中谁下去迎接祝英台都算失礼,最后是如今已是掌教真人的陆修远亲自下山迎接的。   茅山上每有动静,往往都会引起建康的震动,这一次也不例外。   当知道茅山上的陶弘景又炼出两把宝刀,而且锋利程度远胜之前所有的兵刃时,整个建康的人都对这次进献的宝刀产生了好奇。   陆修远身份超然,陶弘景和皇帝又私交甚笃,他领着茅山上十余个弟子捧着刀匣来到京中时,是太子萧统亲自到城门外迎接的。   道门现在被佛门压抑的很低调,上清派的弟子也没有倨傲的做派,以臣子的姿态接受了萧统的迎接、又在太子的安排下住在了官舍里后,才入宫去见皇帝,并献上了两把宝刀。   “自古神器出世的国家,国运往往鼎盛,如今陶仙师练出这两把绝世好刀,说明上天眷顾我大梁,寓意着我大梁正是武运昌隆之时!”   朱异是个惯会讨人欢心的,笑得春风满面。   “说得好!”   萧衍年轻时先是尊道,年长后又崇佛,对佛道两门都很尊重,他很高兴陶弘景铸出宝刀后没有藏私,而是选择献给他的忠心,所以脸上的笑容也是真心实意。   “快让朕看看宝刀!”   “陛下,为了安全,是否让他们退出十步?”   马文才正立在萧衍身侧,好似不经意地低声建议着。   萧衍脸上的笑容一顿,大约是想起了之前永兴公主借献药行刺之事,于是轻轻点了点头。   “佛念,你替朕去把刀拿过来。”   陆修远离得虽然远,但他自幼修习道家内功耳聪目明,闻言后目光从马文才身上微微扫过,已经知道了此人在皇帝心中的地位。   他是陶弘景的大弟子,曾陪同师尊见过这位皇帝无数次,也曾在皇帝面前捧过剑,然而此人不过是一句话,就能让他们退出十步。   皇帝让他把刀拿过来,说明皇帝是笃定这人不会行刺的。   想到这里,陆修远的态度更谦逊了些,在马文才靠近时,他主动先接过左边的刀匣,呈上匣中的宝刀。   “此刀名为‘照渊’。”   刀匣打开的一瞬间,匣内寒光乍起,有冷冽之气迎面扑来。   马文才低头看去,只觉得浑身汗毛立起,连头皮都有些发麻,顿时明白了这把刀为什么叫“照渊”。   面对此刀时,脑中会不由自主想象此刀劈砍在人身上的样子,胸中则浮现着持此刀杀入阵中的杀意,确有如临深渊之感。   这是一把专门为砍杀设计的环首横刀,刀身经过反复淬炼,如镜般光滑,线条简洁明了,其背厚重沉凝,其锋似严霜加覆,寒气逼人。   马文才从刀匣里取出照渊,只觉得入手一沉,比寻常刀剑还要重出几分,不由得一怔。   “家师这次炼刀,用的是团钢之法,以生柔阴阳之力相杂和,炼出的胚身质地坚硬细密,滴血无痕,所以刀身沉重。”   陆修远醇厚的声音在大殿里响起,“此为短刀,刀身长一尺四寸,最利于单手劈砍。”   待他话说完时,马文才已将照渊握在了手里,随着他的动作,刃口上一点寒意如冷光般不断流动,让那锋意更凉。   环首上雕刻着展翅的朱雀,姿态好似要飞越深渊,倒让这把宝刀显得没有那么冷厉。   刀身无鞘,马文才也只能横捧着刀身,一步步走向年迈的帝王。   他走得极慢,满殿前来欣赏宝刀的大臣目光炙热的投向他手中的“照渊”,其中尤以武将最为狂热。   萧衍伸手接过马文才献上的“照渊”,丝毫没有任何防备。   他虽然也被入手的沉重惊了一下,但他早年毕竟也曾是领军作战过的人物,这么多年也没放下过锻炼,所以只是颠了颠,就轻松自如地挥动起来。   “陛下好臂力。”   马文才惭愧道,“臣刚刚取刀时,差点脱手。”   “朕在战场上的时候,莫说刀剑,连铁锤都拿过,哪里会觉得这把刀沉?”   萧衍想起当年的戎马岁月,傲气四顾。   “若没有横刀立马的本事,哪里打得下这个江山?”   群臣有些心里骂着马文才会拍马屁,脸上却还要跟着态度诚挚地附和。   待萧衍把玩完了“照渊”,又命马文才去把“断水”拿来。   装着“断水”的匣子是一个极大的刀匣,一看就知道刀身不小。   也因为这把刀沉重,怀抱它的道士也是身材高大之人,他们抱着刀匣时不太明显,待马文才从刀匣中取出“断水”时,殿中诸臣都倒吸了口凉气。   这把“断水”刀身约有三尺见长,可刀柄居然也有两尺,明显不是为单手持握设计的,可以想象,当双手挥舞起这把大刀时,对阵之人怕是寸步未进就会被斩落头颅。   只是光“照渊”就如此沉重,又有谁能将这样的刀挥舞自如?   马文才光是将这把刀从刀匣中取出就已经觉得吃力,持着“断水”时不像是在拿着刀,倒像是执着长戟这样的东西。   但朝上无人讥笑与他,因为马文才绝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他师从裴公武艺不俗,又是白袍骑的参军,一手剑术也算京中有名。   这样的青壮之士都持剑困难,当下就有几位武将见猎心喜,叫了出来。   “陛下,让我们也试试这把刀!”   “陛下,臣有一把子力气,去帮下马侍郎吧!”   皇帝允了,于是几个跃跃欲试的武将都去取了“断水”试着挥舞,也不禁都为这把刀的沉重啧啧称奇,能挥舞自如的根本没有,有个擅长水战的将军舞了几下,自嘲自己拿着倒像是持着半个船桨似的。   萧衍博闻强识,看到这把刀时便有些猜测:“这是真人仿照汉时斩马剑所铸之刀?”   陆修远点了点头,应声道:   “陛下好眼力,正是取自斩马剑的灵感,也有长刀之形。只是斩马剑细长易折,所以家师对此有所改良,将剑改为了刀。”   “‘断水’刀身厚重,利于劈砍,马步水路咸可用。力士持之,以腰力旋斩挡者,触之皆为齑粉。”   虽说马战步战水战都可用,但能用得了这样武器的力士,本就已经是当时少见的“悍将”,拿什么武器都不会太弱。   但这么一把锋锐无比又占据长处的武器,也确实是“大杀器”了。   可惜萧衍自诩是儒将,“照渊”还好,环首长刀是汉制,颇有古朴之意,挥舞起来倒是仪态潇洒,而这“断水”虽然锋利坚韧更甚“照渊”,可外形古里古怪,连马文才那样的美男子拿在手上都像是耍把戏的,他自然更不会尝试。   近距离的观察了下“断水”的刀锋和形制后,萧衍心头一动。   “这刀,对付骑兵倒是不错。”   他一心想要风风光光的接回儿子,首当其冲的难处就是要面对魏国举世无双的骑兵,南方以步卒为主,对抗骑兵十分吃力,而白袍骑的马战能不能敌得过魏国的骑兵,现在还没打过,也是存疑。   然而一个武将笑了起来,打消了他的意动。   “陛下,就算茅山上的真人能大规模的铸造这种长刀,也没有这么多的力士能挥舞得起这样的武器啊!”   一时间,议论纷纷。   “如果广泛选拔力大之人,长期培养,未必挥舞不起这样的武器。”   “想得是好,可是这样的武器并不适合步战,这么沉重的兵刃,携带的步卒没走几步就累死了,还怎么打仗?若是给骑兵用吧,还得有驮马专门背着这样的武器!”   陆修远原本神态恬淡,可这么多人当着他的面讨论这把宝刀“断水”是华而不实之物,再冲淡谦和之人也会不悦,陆修远也不例外。   “自古宝刀配英雄,宝刀既已出世,自然就当配英雄。”   他微微躬身,对着皇帝说道:   “家师自言不下山久矣,也不知现在天下出了多少英雄,但想来我大梁人才济济,总不会是难事,所以才命贫道下山,将此刀献给陛下。”   陆修远这话不咸不淡的一说,便有几个刚才连刀都挥舞不起的武将面红耳赤,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   萧衍见众臣在陆修远那碰了个软钉子,反倒开怀起来,笑着夸赞他有陶弘景的风范。   再看持着“断水”的马文才时,萧衍眉头微微蹙起,叹息道。   “剑是百兵之君,刀是百兵之胆,此乃勇士之兵,朕已不御驾亲征多年,这样的宝刀献给朕,也只能束之高阁,实在是可惜。”   陶弘景之前献给皇帝的十三把武器,全是宝剑。   天子佩剑是一种礼仪,祭祀时经常要用到,所以那十三把闻名遐迩的宝剑并不只是看看而已,也代表着“君子”的威仪。   但是这刀献给皇帝,那就真的有些浪费了,以萧衍现在的身份地位和年纪,又不能上战场厮杀。   一想陆修远刚才的话,明显是陶弘景不愿这两把杀器落入心怀叵测之人的手中,也不愿流落他处,所以交予萧衍处理的。   他环顾殿下,目光从几位峨冠博带的高门公卿身上扫过,见他们看利器如同热闹一般的神情,实在无法想象他们挥舞宝刀的样子;   他的目光又从武将们身上扫过,却丝毫生不出赐给他们的想法。刀是凶器,是如虎添翼还是为虎作伥,全看人心如何考量。   萧衍思索了一会儿,好似完全没注意到殿中不少人炙热的期盼,将目光转到了持着“断水”纹丝不动的马文才身上。   “陆道长有句话说的不错,自古宝刀配英雄,既然这两把是新铸的宝刀,自然也要配年少的英雄……”   萧衍看着面前的马文才。   此时他长身玉立,虽眉目俊秀,因坚持习武而有着寻常文臣没有的矫健身姿与轩昂气度,相比较起过于文弱的公卿或是过于雄壮的武将,这样的少年君子自然更符合萧衍的审美。   “佛念,你并非出自将门,虽已经领军作战,却不似旁人有家传的武器,我看你一直没有趁手的兵刃,这两把刀,朕便赐予你。”   萧衍口谕一出,满座皆惊。   “愿你得到这两把宝刀后,能武运昌隆、百战不败。”   一时间,满殿羡慕嫉妒的目光几乎能戳死了马文才,就连马文才自己都被皇帝的“恩赐”惊得目瞪口呆,提着“断水”好似傻子。   待回过神来,他立刻撑着“断水”半跪下身子,诚惶诚恐道:“陛下,臣实在不敢妄称‘英雄’,陛下将这两把‘宝刀’赐给臣,实在是让臣不敢领受!”   萧衍就喜欢马文才这样的“忠诚”,他越是辞而不受,萧衍就越要给他,这也是为君王的威严。   “朕都夸赞你是‘少年英雄’,谁敢不认?”   他顿了顿,又说:“再者,陶真人既然是托朕为两把宝刀找个主人,那朕将宝刀给你便也是这个意思。若你找到真心实意承认的‘英雄’时,将刀赠与对方也无妨。”   萧衍说着“真心实意”几个字时,一字一顿,意味深长。   “搞半天是希望自己能把刀传给他儿子。”   半仰着头的马文才,心中一下子就懂了。   闻言,他没有再谦虚,眼看着皇帝命人将“断水”和“照渊”重新放入匣中,命人送去他的住处,也坦然领受了众人对他的异样目光。   只是在他谦逊低头时,余光却闪过一抹诡谲之色。   他马文才吃下去的东西,想要让他吐出来,可没那么容易。 第423章 洛阳之乱   从大殿里出来, 陆修远刻意等了一会儿,等到马文才出来时,才不紧不慢地凑上前攀谈, 在外人看起来,倒像是因为师门的宝刀给了马文才,特意叮嘱些什么, 并不打眼。   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他们并没有旁人想象的那么生疏。   “马侍郎, 他……可方便拜访?”   陆修远压抑着自己的急切,轻声问他。   而后, 又像是怕他误解, 解释着:“我不是催促, 只是我师弟孙进之不拘小节惯了, 我怕他留得久了, 会得罪了祝郎君,让他不喜。”   马文才是何等聪明之人,反倒从陆修远的“担心”中听出了一些不满、埋怨,甚至还有些……嫉妒?   茅山的上清派是陶弘景一手创立, 虽然没有皇家支持的佛门发展的那么快, 但也正因为如此,能上茅山的都是狂信者,在忠诚上远超佛门。   佛门那些僧人, 大半与其说是为了精修佛法的, 不如说是知道加入佛门会有好处, 而成为僧人的投机分子。   如今道门弟子成千上万,而茅山上的更是有着真本事的,只要不再抑制提防他们,任由他们下山传道,怕是短时间内就会发展出数十倍的信徒。   要知道从古至今,无论是东汉时的黄巾之乱,还是百年前的孙恩造反,全都是打着道门的旗号发展出来的。   这种情况下,道门的掌教其实能掌握的东西实在太多了,陆修远是陶弘景定下的下任掌教,可陶弘景还没死,事情会不会有变化都很难说。   能养成不拘小节的性子,理所当然是被那位师尊宠爱信任着的吧?   马文才自己是个步步为营惯了的人,此时就有些同情起这个明明管理茅山上下内务,却还不自信、处处提防的陆真人,摇头道:   “没有,祝郎也是一样天真烂漫之人,两人相处就像是孩子似的,外人看来有些幼稚,他们自己倒挺开心的。”   陆修远来之前就知道祝英台如今还未加冠,这个年纪有如此炼丹天赋已经是烁古震今,如果再是个老谋深算又有野心的,得了师尊的信任后怕是搅得道门上下不安,如今听说性格却好像并不稳重,反倒松了口气,真心实意地露出笑容来。   “道家讲究清静无为,祝小郎这样的性子,也许正合了‘道’的真意。”   那你还这么操心做什么?   马文才心里腹诽着陆修远的心口不一,却对和道门合作有了几分满意。   他并不是个理想主义的人,如果道门上下都和孙进之一般是个疯狂的“技术党”,那他就没有什么和道门合作的必要,因为但凡狂热的信徒脑子都不太清楚,容易绑着人一起倒霉。   但这位陆修远语气说起来是个道士,不如说是个合格的政客,接人待物冲淡谦和、恂恂儒雅,颇有出尘脱俗之风范,但脑子却清醒务实,被人轻看时不会故作谦虚,也会回击回去。   他也许成不了陶弘景那样的人,却能成为道门合格的掌教者,这怕也是陶弘景选他作为继承人的原因。   “自己没有天赋有什么关系,掌权者难道还得什么都会不成?只要能用人、能识人,便足够了。”   想到这里,马文才晒然一笑,和陆修远定下了再见的日子和地点。   他与道门这边的初次“邂逅”皆大欢喜,马文才甚至还得了两把陶弘景亲手铸造的绝世神兵,自然是心满意足。   回到宅中时,皇帝赐下的宝刀已经送到了,他拿手边最坚硬的玉玦试过,两把刀随意斩下就能砍断玉玦,且刀口毫无痕迹,断玉削锋之说果真名不虚传。   但大概是因为之前皇帝说下“有你认为是英雄的转赠了也无妨”这样的话,接下来的几天里,来拜访马文才的人多如过江之鲫,这些人有些事高门的公卿,有些是世代将种的将门,还有些纯粹是有些名声来沽名钓誉,巴望着马文才脑子坏掉了突然把他们当成英雄,双手奉上宝刀的。   一开始来的人还自持身份,只是想要近距离渐渐这两把刀,可后来随着来拜访的人越来越多,有些干脆就直接有了“你连刀都举不起来不配用这把刀”的意思,言语中颇有逼迫献刀的意思。   将门出身的要刀的手段也大多简单,就大喇喇地坐着不走,看着刀不撒手,马文才被这些人弄得烦不胜烦,再加上也不是喜欢亲自上阵厮杀的性格,对这两把刀也没什么看重,干脆对外宣称“已经为刀选好了主人”,直接躲了出去,不再回自己的宅邸。   他离了宅邸,旁人就去牛首山大营或裴家客店找他,想要碰碰运气,搞得马文才也不敢回大营或去裴家,只好躲去了祝英台和江无畏的宅子,眼不见心不烦。   马文才住进祝家的事情只有几个人知道,皇帝听闻后还哈哈大笑,以为马文才是为了将刀留给儿子,心里赞许他“上道”的同时,也准了他休沐几日。   于是这几日的时间,马文才都用来和道门、或者说和陆修远一行人谈判了。   明面上,道门想要的是祝英台、要支持的也应该是祝英台,但长久以来,祝英台都以淡泊名利的形象出现,而且私下里她为马文才冶铁炼金,敛财发家,道门自然也能联想出祝英台是将马文才当做主公的,为了表示对二人的尊重,并没有抛开马文才和祝英台谈判。   很显然,道门的“尊重”让陆修远多出了很多麻烦。   马文才和道门合作,最大的目的是让祝英台能摆脱掉性别和身份的桎梏,获得新的自由,所以很快就摆出了她最大的秘密,让陆修远和孙进之差点惊掉了眼睛珠子。   “什么?祝郎君是女人?是祝,祝娘?”   孙进之望着面前笑得狡猾的祝英台,打了个寒颤,指着她哆哆嗦嗦,“这,这不可能,他,她可是能丢得出鬼粉的人……”   哪有这么凶残的女人!   马文才看着陆修远又惊又喜的表情,心中把握更甚了几分。   一个身为女子的道士,固然能凭借出色的丹术获得道门上下的尊敬,但想要借此掌权,却不能服众。   对于有着壮大道门野心的陆修远来说,有着这样的身份和性别却是他最好的助力。   为了让祝英台的筹码更重些、在道门中更受重视,马文才干脆抛出了之前和梁山伯商议好的鬼话,笑着说:   “而且,英台和茅山是有渊源的。她的传承不是来自别人,正是上清派的仙人魏夫人。”   话音刚落,陆修远已经震惊地站起身来,颤抖着问祝英台:“敢,敢问上师,从哪里得了魏夫人的传承?宝籍在哪儿?”   难道是失传已久的《八素隐书》或是《上清经》重新出世了?   这种问题祝英台完全没办法回答,总不能把现代化学给他们默写出来吧?   好在随着这么多天她和孙进之的接触,她也大致知道了现在的宗教有多神神叨叨,又有多么盲目崇拜,所以只是微怔了一会儿,便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开口道:   “在我脑子里。”   说完,又看了马文才一眼,见到他鼓励的眼神,继续说:“至于哪里得了传承嘛……”   她眼睛都不眨地说:   “当然是在梦里啦!”   都说她羽化升仙了,难道还能下凡来教啊!   ****   马文才和道门的谈判成果十分喜人,没有几天,祝英台就随着献刀的道人回了茅山,同行的还有马文才为祝英台调派的十几位护卫。   离京时,祝英台并没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但马文才知道,一旦她得到了道门的认可,陶弘景为她请封加冠的文书就会递到御前。   到时候,便是祝英台名扬天下之时。   也许确有“天意”一说,因为就在陶弘景借天意献出“宝刀”后不久,萧衍派出在北魏查探的探子们也陆陆续续回了国,并带回来一个让世人震惊、却让梁国欣喜若狂的消息。   那位魏国的少帝,确实是死了。   消息被封锁了一个多月,直到诸地的豪酋前往洛阳“勤王”,在半路上便打成一团后,少帝元诩已死的消息才真正传了出来。   当初胡太后鸩杀了洛阳城中大半有权的宗室,之后便立刻前往皇帝住处,想要强行给他灌下毒药,毒死他后另立幼主。   虎毒尚且不食子,然而胡太后为了保住自己的荣华富贵,竟要亲手鸩杀自己的儿子。   胡太后设宴的当天,少帝就发现了情况的不对,趁着消息还没有完全封锁,命信任的宫人将衣带诏送出宫外,又借着来宫中讲经的胡僧发了密诏,让洛阳附近的豪酋入京勤王。   宫人送衣带诏出宫时被禁卫发现,但那日花夭恰巧入宫,得知后果断杀了那个禁卫,一边指引宫人去任城王府找小任城王,一边乔扮成禁卫入宫护驾。   只是她毕竟来回波折了一番,又是孤军作战,待杀入皇帝寝宫时皇帝已经被灌入了半杯毒酒。   她奉诏杀了胡太后,又即是召来了太医,可鸩毒太烈,少帝硬生生在床上痛苦了七八日,直到肠穿肚烂无药可医,才活活痛死。   元诩是宣武帝的独子,元诩并无兄弟姐妹,因为胡太后的对后宫的迫害,膝下也无子,于是这一支便断了血脉。   胡太后原本想毒死亲子,扶植姘头临洮王元宝晖三岁的儿子元钊为皇帝,宗室断绝、胡太后伏诛后的消息传到临洮王府后,懦弱的临洮王竟将儿子掐死以示忠诚。   于是仅剩的宗室血脉为了皇位又开始内斗,不但秘不发丧,还封锁了洛阳,担心皇帝驾崩的消息传到在外地镇守的诸多宗室那里。   元诩经历过元叉、元爪的宗室之乱后,根本不信任现在的宗室,所以洛阳城里的元姓王室谁也不知道元诩曾经发过密诏让豪酋勤王,那些来护驾的豪酋走到洛阳附近听说皇帝死了,也不管是不是胡太后毒死的,直接就打着“诛逆贼”的名号攻打起洛阳来。   一时间魏国大乱,六镇兵马也趁势而起,战争让魏国的道路断绝,消息更难传递,几个月后梁国才接到消息,现在还不知洛阳情况如何,又究竟是谁当了魏国皇帝。   就在情报传来后没几天,洛阳又传回了消息。   魏国的豪酋尔朱荣拥兵数万,诈开洛阳城门后血洗洛阳,洛阳内外的魏国宗室与王公百官被杀死上千人……   萧综被困洛阳,生死不知。 第424章 意气之争   北魏一乱, 朝中突然就多了许多希望能“北伐”的声音。   当初元法僧献了徐州, 原本局势已经大好, 可二皇子萧综流落魏国后士气低落,徐州原本就属于魏国, 一时间, 除了曹仲景所在的彭城外,其他的城池纷纷倒戈,梁帝萧衍担心几万梁国大军在徐州会被包围,便下令让他们班师回朝, 于是徐州得到手还没有几个月, 就又重新回到了魏国人手里。   洛阳城是北方的政治和经济文化中心, 在孝文帝当年的汉化下已经几乎没有了胡族的痕迹, 然而杀入洛阳的并不是鲜卑人, 而是依旧保持着部落习俗的杂胡豪酋, 他们一入城中,首当其冲的就是烧杀抢掠,洛阳城中只有小半官员逃出洛阳,更多没有家兵的只能任人宰割。   魏国的习俗是宗室掌兵权镇守四方,所以内乱一起, 各地的宗室将领就纷纷赶往洛阳, 一来是为了平乱, 二来如今宣武帝一支已死, 只要成功平定了内乱, 他们未必没有登位的可能。   这就造成了原本用来防御南方大军的魏国南境, 突然一下子就兵力空虚起来,唯一能对抵挡南方北上的,就只剩镇守寿阳的萧宝夤的军队。   “陛下,臣并不同意此时北上。”   朝会上,以谢举为首的文臣官员反对着北伐的建议。   “洛阳虽乱,但魏国根基尚在,军队并没有太大损失,一旦诸州元姓将领包围洛阳,乱局很可能马上就被平定,现在还不是北伐的时候。如果这时贸然北伐,很可能就会和徐州一样,最后无功而返。”   “臣认为,正因为现在魏国大军都在赶往洛阳,才是趁虚而入的时候。”   东宫一派的官员据理力争,“大军开拔,粮草先行,只要我们占据魏国在南方的诸州,他们平乱后便无法通过城池获得补给,只能选择逗留在洛阳,这样一来,就为我们获得了一步步蚕食北地的时机。”   “臣也建议再等一阵子,每到北方内乱之时,总有魏国人南投,说不得就有和徐州刺史元法僧一般率部南投的,到了那个时候,再北伐也不迟。”   朱异作为和魏国降将打交道最多的官员之一,非常理解魏国人的心理。   “自文帝改制后,留在洛阳的鲜卑人和汉人早已经把自己当成了中原正朔,他们情愿南投我梁国,也不会愿意被他们看不起的山胡、杂胡统治,更何况现在魏国北方也乱着,他们想要保有曾经的名声和地位,只能选择南附。”   朱异这话一出,朝中争执之声倒是停了一会儿,开始思考这种“天上掉馅饼”的可能性。   这时候,一直在一旁没有出声的萧统突然开了口。   “父皇,如今是北方内乱,并非国中起了动乱,我们想要北伐,也得师出有名。”   他犹豫了一下,在众多大臣惊讶的表情中,硬着头皮开口:“一旦要打仗,便会增加赋税、征役百姓,如果师出无名便是不义之师,国中百姓要承担如此重的赋税和征役,儿臣怕若久攻不下,我国倒要被托出事端。”   梁国经过萧衍这么多年的治理,百姓虽然很苦,但比起前几朝来却安定了许多,至少只要勤奋,还能养家糊口,如同五馆这样的地方甚至还能让寒门学子免费读书。   然而几年前为了征夫修建浮山堰,使得南徐州、南兖州和东扬州的青壮男子被征调一空,后来一场大水淹死淹没军民几十万,几年过去了,这几地至今没有恢复生息,有些地方甚至只有妇孺和幼子,如果再起刀兵,就只能从富庶的南方诸郡征调了。   可三吴之地豪族林立,一旦向这些地方征兵,就怕百姓干脆投往高门寻求庇护,到时候兵没征到,反倒壮大了这些豪族的势力,变成尾大不掉之势。   除此之外,也有萧统心地仁善,不愿为了争夺疆土而穷兵黩武、劳民伤财的缘故。   萧衍好不容易才等这来这个机会,人人都看得出他想派兵北上,只是正如谢举、朱异等大臣所说,时机还未成熟,还可以再等一阵。   可太子萧统在这个节骨眼上说这样的话,就等于直接说“为了北方那些不属于我们的土地牺牲我们的百姓不值得”,这便是在打皇帝的脸了,朝臣们吃惊也是因为如此。   其实殿上不少官员心中也认同太子的想法,尤其梁国和魏国对峙这么多年,双方都互不能跨过长江天险,早就已经有了偏安一隅的惰性,对于什么“北伐大业”没有多少野心。   但上位者一心想要北上,他们也只能出谋划策,设法在损失最小的情况下获得最大的利益。   果不其然,萧衍被太子“劝说”过之后脸色便难看起来,再点谁发问时,那些被点中的公卿大臣要么沉默不语,要么想法敷衍,就是不明确地表明态度。   萧衍原以为有这样好的机会,百官即使不会群情激奋的想要立刻北伐,至少也会出声附和、献策献计,却没想到太子一句话后,大半官员都顾左右而言他起来,让他颜面尽失。   怒意之下,萧衍语气凶狠地说:   “所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太子一心只想着‘名声’、‘义气’,简直是可笑!百姓想要理由,给他们一个理由便是!那徐州刺史元法僧还在大梁当个安乐侯呢,既然魏国的宗室都被杀了个七七八八,我们可以扶植起元法僧,打着‘借兵’的名义送他回国嘛!”   萧衍这话一出,原本还在和稀泥的众臣纷纷反对起来。   “陛下,不可!且不说元法僧这宗室血脉也实在是隔得太远,就算他是元魏的直系王爷,就凭他献地投国,魏国也不会有任何人拥戴他,更不会为他开门投城,说不得还要拼死抵抗!”   刚从徐州回来没多久的曹仲景极力反对。   “何况此人绝无担当,就算陛下借兵给他,怕他也不敢回国,万一半路上跑了,才叫难堪!”   “陛下,元法僧贪鄙懦弱,在魏国树敌极多,并非扶植的好人选啊!”   “陛下三思!”   别说魏国人看不上元法僧,就连梁国也没几个人能看得起这位献了城逃跑的徐州刺史,一顿反对之声后,萧衍也不得不噤口不言,不再提起要扶持元法僧回国的事情。   于是一殿君臣不欢而散,萧统下朝前用能剜人的目光狠狠瞪了太子萧统一眼,这才拂袖而去。   皇帝离开了,太子萧统却仍然立在殿中,面色苍白,整个人好似魂游天外。   “太子殿下,您不该在这样的场合,用这样的语气劝谏陛下的。”   谢举本来该回尚书省去,可见到太子这个样子实在可怜,忍不住留下来攀谈了几句。   “您和臣等不同,你是陛下的儿子,有些话,可以私下里劝说陛下,而不是当众拂陛下的面子。东宫这几年行事原本就有些强势,何况陛下想要北伐的原因您又不是不知道,这时候你出声反对,怎能让陛下不多想?”   谢举曾做过一段时间的东宫舍人,也算是看着太子萧统长大的,不愿萧统与皇帝渐行渐远,只能尝试着让他自己醒悟。   谁料谢举一说起“北伐的原因”,萧统原本苍白的脸色突然又青又红,也不知是羞愧还是愤怒,竟脱口而出道:   “为了一人而弃天下人的安危于不顾,难道不是不智吗?今日就算是我在洛阳,我也会劝谏父皇不要北伐,而是趁机休养生息壮大自己,他日何愁没有北伐之时?!”   激动之下,萧统的声音稍大了一些,引起不少还没离开的官员侧目,萧统说完之后也有些后悔,只能倔强地看着谢举。   梁国最上层的这些官员门阀其实都知道萧综这个“遗腹子”是怎么回事,私底下也不是没有嗟叹过东宫的狠辣和萧综的倒霉,甚至因为他自污身份保护故国的决定而对他十分同情,这些态度在平日里和太子一系官员交往时,不免就会带出几分来。   萧统从小以“君子”的操守约束自己的言行举止,对百姓爱护对官员宽厚,活了几十年怕是也没有像如此这般做过一件“亏心事”。   他以“高德”自居,却有了“残害手足”的事实,内心的痛苦和执拗可想而知,如果按佛家的说法,他现在已经“入了魔”了。   谢举知道劝说无用了,也只能叹息一声,对萧统微微躬了躬身子,先行告退。   散了朝后,萧衍却久久无法平静,脑子里不停回想着朝上的百官在太子反对后态度大变的情景。   在此之前,朝中大臣们只是建议再等一等,可太子一出声反对,情况顿时便起了变化,就连他也没办法再坚持己见。   他这个做父亲的一心是为了救回儿子,可做儿子的却想着反对父亲,萧衍越想越是愤怒,甚至有些怨恨起这些“朝秦暮楚”的公卿大臣们来。   萧衍端坐在案后,越想越是愤怒,只觉得有一腔火焰在胸中燃烧着,非要也烧一烧别人不可。   于是他传了口谕,将今日反对北伐的几个官员,以及几个儿子都召进了宫中,让他们立刻觐见。   宫中这么大的动静,自然瞒不过有心之人,何况刚刚才有了龃龉,皇帝立刻就要发作,朝中内外都十分不安。   反对的这些官员里,有几个是东宫派系,有些却只是从没有站过队的普通官员,只不过有感于百姓的疾苦所以才出声附和,皇帝的口谕一到,这些官员各个都惴惴不安,使出各种手段把消息传了出去,希望有交好的同僚或上司能够“搭救”。   官员们尚且胆战心惊,直接提出反对的太子萧统更是心慌意乱,等他们如履薄冰的入了宫,各方求见皇帝的折子也送了进去,只希望在皇帝在发落他们的时候能够在场劝上一劝。   原本他们以为皇帝肯定不会理会他们求见的请求,谁知也不知这位“陛下”是怎么想的,只要求见的大臣,他都一应允了,准了他们入宫。   于是等到他们见到皇帝时,殿前已经交头接耳的挤上了几十个人,均是穿着官服,匆匆赶来的。   萧衍走出殿门,目光从殿前这几十个人身上扫过,最后停留在了太子萧统的身上。   太子已经是有妻有子的青年,他长相身形都肖似萧衍,方正的脸庞、宽厚的肩膀,立于人群之前时,颇有沉稳之态。   不知不觉间,那个一直站在他的身后,会用仰慕的目光看着他的儿子,也渐渐开始以这样“对立”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了。   萧衍停留在太子身上的目光实在太久了些,久到让所有人都不安。   他们以为皇帝肯定要找出种种借口责罚儿子,又或者是像几年前那般命令他禁足在东宫。   然而,萧衍只是神情十分疲惫地看着太子,沉声开口:   “朕这几十年来,一直勤于政务,无论春夏秋冬,都是五更天起,除非生病,从未断过大朝。这么多年来,朕励精图治,从来不敢懈怠,可岁月不饶人,朕也毕竟不是年轻的时候了……”   众臣愕然,有些反应快的,还能说几句“陛下圣明”之类的话。   只是萧衍语意未断,便又丢出一句话来,震得在场之人几乎魂飞魄散。   “如今太子正值壮年、精力充沛,而朕却已经是年老体衰之人,应付国事也渐渐吃力。朕想了想,既然太子已经能独当一面,不如让太子监国吧。”   萧衍语气像是玩笑,表情却肃穆认真。   “而朕,则效法佛祖,舍国出家。” 第425章 指点江山   萧衍这番“做作”倒不是事出突然,实际上, 在他提出要“出家”之前, 他就已经当了在家居士很多年了。   近十年了, 他持斋念佛、不近女色,但凡有休息的时间, 几乎都在同泰寺中度过,而不是后宫。   以至于有一段时间,百官要找皇帝问政, 去的都不是金殿, 而是台城对面的同泰寺里。   萧衍这既像是气话、又像是发泄的决定提出后, 便以旁人无法阻止的速度火速搬离了宫中,搬去了同泰寺。   同泰寺的主持比萧衍还干脆,萧衍宣称要“出家”后, 立刻召集信徒与寺众,将“主持”的位置让给了萧衍。   这位统治梁国长达二十余年的皇帝,在受戒之后改法号“冠达”, 颁下了“戒牒”,除了没有为他剃度,从里到外、从法理到事实,都已经和僧人并无差别。   朝堂内外一时间全部炸了!   皇帝的突然出走, 简直就如一个平时十分乖巧的孩子突然迟来的叛逆,打的所有臣子措手不及, 甚至生出荒谬的感觉来!   就在皇帝弃朝前往同泰寺的当天, 同泰寺外被潮水般涌入的文武百官和高门子弟团团围住, 几百人在同泰寺外哭声震天,大呼“陛下回来”,悲声传出数里,震惊众人。   许多住在建康城的百姓不明所以,还以为皇帝生了重病快不行了,一个个都急着让家中没有成婚的子女赶紧成亲,结果一时间,建康城中的气氛与同泰寺外的悲戚绝望截然相反,为亲事请期的人家和说媒的媒人在城中来往不绝,虽然不敢张扬,但还是一派喜气洋洋。   和百姓为了亲事操心相对的,便是梁国朝堂上的一片愁云惨雾。   皇帝临走前虽召来一批大臣留下过口谕,甚至当着太子的面说出了“太子已经能够独当一面,可以监国”这种话,但皇帝当时召来的大臣多半是东宫一派的官员,其余寥寥几个根本不在流内上品,连尚书省的侍中都见证,说出来的话根本不能服众。   偏偏皇帝的速度太快,在第二天上朝之前就已经趁夜去了同泰寺,之后就在同泰寺闭门谢客不出,谁也见不到他。   萧统生下来就是太子,萧衍为了培养这个儿子,朝中但凡有能力的臣子,大多都在东宫担任过官职,有些是“太子家令”,有些是“太子舍人”,就是为了让儿子和朝中百官能够好好磨合,而太子之前也曾数次监国,从来也没出过什么岔子。   但萧衍这个皇帝实在积威太重,他走时丢下的话是“监国”,不是“禅位”,就没有人敢真将太子当做主心骨商议国事,哪怕萧统第二天真的开始主持朝会,朝中也没有来几个人。   萧统站在大殿里,看着殿下稀稀拉拉屈指可数的几个官员,脸上已经没有了一丝血色。   “太子,还宣朝吗?”   萧统身边的宦官魏雅眼中全然是愤怒之色,“一共只来了十几位使君,怕是没办法开朝了。”   空空荡荡的大殿,哪怕是压低了声音的问话,也能被广阔的殿堂一层层传开,这原本是为了阻止百官私下交头接耳的规定,魏雅是第一次做宣朝宦官,并不了解,于是他说的每一字每一句都让殿下之人听得分明。   来上朝的那十几个人里,除了对萧统最鼎立支持的东宫派官员徐勉等人,其余皆是闲散惯了连消息都不通达的庸人,而就连这样的人,在听到了魏雅的话后,都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好似马上就要逃出生天似的。   于是萧统原本的尴尬彻底变成了羞耻。   “散朝!”   萧统沙哑着声音,丢下这一句话,便大步流星地离开了这个让他满怀耻辱的地方。   太子是兄弟几人中身材最为高大的,长相也端方威仪,颇有古人之风。过去数次监国之时,他待人接物都从没有出过错处,替皇帝坐在御座之上时,众人皆是心悦诚服。   可如今,他几乎是狼狈而逃,原本高大魁梧的身材,也因为这几年来的消瘦变得充满悲戚之气,在这空荡的大殿衬托之下,背影越发萧瑟可怜。   萧统离了大殿,闷着头一口气直冲到自己平时处理公务的偏殿里,身上那股憋闷才终于发泄了出来。   可惜“礼法器度”早已经成了他的一部分,哪怕他此时悲愤到几欲死去,也只是将桌面上的笔墨纸砚等扫落一地,随后趴伏在案桌之上,不愿抬头示人。   徐勉等因为担心而追过来的臣子守候在太子的书房外面,听着里面的动静,想要进去劝慰,却又怕更伤了太子的脸面,只能在外面大声道:   “殿下,陛下临走前既然嘱咐了太子监国,那殿下就必须肩负起监国的任务,岂可自暴自弃?!朝中百官可以旷朝,太子却不能!因为百官可以等,堆积如山的案牍不能等,天下的百姓不能等!请太子振作起来,以社稷为重!”   皇帝去了同泰寺,应该批阅的公文就滞留在了太极殿中,徐勉等人的意思便是希望太子能立刻前往太极殿,将那些堆积的公文拿到东宫中来,先由东宫的官员辅助太子一起批阅掉。   这么多年过去,东宫早有了一套流转的班底,俨然就是第二个“小朝廷”,就算朝中文武百官旷了朝,也不至于立刻就让梁国的政权瘫痪。   这是废除了“子贵母死”的规则后、整个朝政都混乱了的魏国,远远不及梁国的地方。   “滚!”   然而他们面对的,只有太子的一声怒吼,和一只飞出窗外的砚台。   “若不是你等自作主张,今日岂会有如此局面!”   砚台被掷落在他们的面前,摔碎了一个尖角,而后又弹了几下,才滚入草丛之中。   徐勉几人相顾无言,只能叹了一口气,从草丛里捡起那个碎了的砚台、以及地上碎裂了的一角,无奈而去。   第二日,到了上朝之时,上朝的官员依旧寥寥无几。   太子明显已经不似昨日那般沮丧,甚至还能好言好语地询问来上朝的官员可有本奏上,是否有急事需要处理。   但中书省依旧没有将各地的奏折和文书移交给东宫,而太子也没有去太极殿的书房里取回之前堆积的公文,所有人都好似心照不宣的忘了这件事,就像是皇帝只是出去“散心”几天,随时都会回来,谁也不愿做出改变。   太子不急,好不容易等来太子临朝机会的东宫里的官员们却急了。   徐勉悄悄入了东宫,在屏退所有人的情况下,道出了他的来意。   “殿下,朝中文武百官大多崇佛,如今陛下已经出家,已经不算是俗世中人,为何您还迟迟不肯下达诏书,让中书省将公文送来呢?”   徐勉见太子缄默不语,又咬牙开口,“陛下走时,并没有带上虎符和印玺,如今这些都存放在太极殿的后殿之中。您是监国太子,以‘监国’的名义去太极殿里取走虎符和印玺,又何惧陛下会回来?”   “你在胡说什么!”   这话已经是诛心之言,萧统终于有了反应,他立刻意识过来什么,又骇然喝道:“你在父皇身边安插了人手?!”   虎符和印玺都放在专门的金匣之中,有专人看管,平时并不启出,而且金匣体积颇大,又沉重,若是金匣被搬出,必有宫人知晓。   但传出流言和主动窥探,那就是两回事了。   “不是我!”   哪怕他现在是太子眼前最得用之人,这种事情也不敢承认,连忙解释:“那些探子是丁夫人之前留下的,臣也不知情。只是事情发生后,早上有宫人悄悄找到了我,给我传了这个消息。”   “那宫人呢?”   萧统怀疑地问。   “他不能和我接触太长时间,递给我这个信物就匆匆离去。我之前在陛下身边见过此人,消息应该不假。”   徐勉从怀中掏出一枚小印,确实是丁令光给他们传递私信时的印玺,太子接过后仔细检查,确认无误。   可他好似越发不满了。   “拿了我母妃的印信,难道就算是母妃的人?谁知是真是假?”萧统握着小印,悲声道:“我大梁皇室,以父慈子孝、兄友弟恭而闻名,如今你却是在劝我造反吗?”   “陛下那般崇佛,能够借此精修佛法,想必也是开心的!释迦牟尼是释迦国的王子,达摩是香至王的王子,西边那么多王子既然能成佛,陛下以天子之尊修佛,成佛成圣不是更理所当然吗?!”   徐勉辩解道。   “好啊,你这不是劝我造反,你这干脆是劝我弑父!”   萧统气得直抖,若不是怕喊人来会被误会,当时就要人将他驱赶出去。   徐勉正是看出他不能声张,情绪激动之下,牵住太子的袖子,又继续劝说。   “这怎能是造反?殿下是太子,是梁国名正言顺的储君!如今正值多事之秋,陛下却不管不顾弃朝出家,正是殿下应当力挽狂澜之时!”   徐勉几乎要将一腔急切倾泻而出。   “同泰寺孤悬宫外,背靠鸡鸣山,若殿下派出一支军队,以‘保护’之名围住同泰寺,除非有兵马能够突破宫中,否则里面的人绝无突围可能!”   他通晓军事,也长于政治,曾是萧衍最看重的辅佐之臣,如今他也确确实实在用最大的努力为萧统“设计”一条通达之路。   “若殿下舍不得陛下成佛升天,大可继续礼遇佛门,将陛下奉为‘在世佛祖’!殿下仁孝之名天下皆知,臣也没想劝殿下做什么,只要保护个一年半载,等殿下彻底掌握了朝政,到时候再解除‘保护’,又能如何?”   徐勉看着表情越来越惊恐的萧统,颇有点恨铁不成钢。   “陛下年纪大了,又有头风和消渴之症,趁此时好好休养,未必不能颐养天年,长命百岁,到时候,父成佛祖,子为明君,谁敢说殿下不孝顺?”   萧统听完徐勉的话,牙关嘎嘎作响,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怕的。   徐勉却已经为他想好了所有后路。   “殿下此时第一步,便是借着去太极殿取出堆积文书之名找到金匣,而后命东宫卫率‘取’走金匣印符,得到名正言顺批阅奏折的权利。”   他沉声道:“有了印符在手,东宫的官员就可以帮着处理大部分的公文,到时候那些在同泰寺外哭诉的官员,用或不用,只不过是殿下一句话的事情。他们看清了朝中的局势,总要为家门考虑考虑,是不是值得旷朝日日哭求。”   若不愿意回来上朝,换了也就换了。   “北府兵素来只尊“正朔”,殿下可以相位相许,拉拢谢中书、朱郎中等人,再以‘赐士’为礼,招揽朝中庶人出身的官员、将领,也不许他们做什么,只要他们暂时静观其变,便能给我们腾出手的时间。”   徐勉来之前早已胸有成竹,此时侃侃而谈,颇有“国士无双”的风度。   “陛下的八子之中,二皇子在北魏,三皇子、五皇子是你的同胞兄弟,其余几位皇子年纪尚幼、不足为惧。只要太子殿下稳住局面,等文武百官反应过来,自然不愁没有投诚之人……”   不知何时,萧统脸上的愤怒已经渐渐隐去,眼神里里闪烁着复杂的神色,幽幽地看着徐勉“指点江山、挥斥方遒”,好似一方深潭,让人捉摸不定。   而对于徐勉来说,太子不再继续打断他的话头,就是有了极大的可能。   这让他越来越是兴奋,将他为“东宫”谋划的大计继续道来,不但有理有据,甚至因为他熟识朝中诸官,连他们可能做出的应对都一一考虑周全。   等到他说到口干舌燥,终于停止,萧统眼神古井无波,唯有那隐隐发红的两颊,泄露了他内心那极度的不平静。   良久之后,他将手放在徐勉的肩上,微微拍了拍。   “徐仆射……”   “你让孤,好好想想。” 第426章 不进不退   就在朝中百官头疼着无法进入同泰寺、只能在门外痛哭流涕求见, 此时马文才却坐在同泰寺的静室, 跟皇帝四目相对。   徐勉对太子说的话其实不假,皇帝走之前确实没有带走金匣虎符,也没有带走国玺玉印,甚至担心儿子不知道这件事, 还拐了个弯透露给了东宫那边。   有了虎符就能名正言顺的接管军队, 有了印玺就能代理国事、处理政务, 甚至可以控制朝中百官的喉舌。   所有的一切都放在那里,好似太子只要伸手, 就能够全部拿去。   “陛下,您的良苦用心,臣怕太子殿下不能理解。”   马文才轻嗅着鼻端的檀香,叹息道:“太子殿下君子端方, 在他的心中, 对您的敬爱也许比皇位还要更重, 您逼他用雷霆手段, 其实与其说是在试探太子殿下, 不如说是在试探东宫的臣子们。”   “知我者, 佛念也。”   萧衍已经换了一身黑色的僧袍, 手中拨动着念珠,除了头发尚在,从举止气质已经看不出和一个僧人有何不同。   “太子年幼时, 我担心他性子太过温和, 指派给他的家令和詹事都是处事强硬果决的人, 希望他们能弥补太子性情上的不足,给与他正确的引导,他们都是世人赞叹的大儒、谋士,也确实将我的太子养成了这世道道德需要的样子。”   他缓缓道:“我接手这个国家时,南方已经破败的不成样子。经历过几朝昏君的统治,百姓已经苦不堪言,他们需要一位仁慈的君主,我也希望太子变成一位仁慈的君主。”   “可时事是会随着政局的变化发展的,如果天下将乱,太子还不能明白过来什么才是真正的‘安稳’,他就不能胜任太子这个位置。”   听到皇帝谈论起家事,马文才一句都不敢插嘴,只能眼观鼻,鼻观心的跪坐在那里。   “其实朕很多年前就向太子隐晦的指出过很多问题。”   萧衍说起对孩子的不满,并不带着那种恨铁不成钢的愤怒,而更像是长辈对朋友发出的无奈感慨,这让马文才没有那么惶恐。   “他太过在意‘名声’,当年入大理寺历练时,主官主审案件,只要他在旁听的,一律都将刑罚减半、尽可能的宽大处理,以至于到如今只要有部门想要将犯人轻判时,都会用各种悲惨的理由,特地报到太子那里处理……”   “他有抚民爱民的名声,所以每逢雨雪天寒,便会亲自去救济穷人。可他镇抚百姓,却用的是军服军衣,我让他主管军服后勤,是为了让他了解行军打仗、补给为先的道理,他却以天下太平为由每每克扣军中的冬衣。魏国六镇动乱不休,皆因士卒不能温饱,我训斥过他过几次,最后只能收回了后勤的差事。”   萧衍手中的念珠不紧不慢地转动着,语气中的无奈也更甚了。   “结果,他就让东宫的官员都缩衣减食,情愿让身边忠心耿耿的从人忍饥挨饿,也要维持每到冬寒赠衣送食的惯例……”   “帝王是替上天治理国家的天子,不是被臣子摆布的傀儡。帝王可以崇佛,可以好名,可以贪财,可以爱色,却不能让这些变成臣子可以利用的弱点。”   萧衍像是在教导自己的子侄那般对马文才说着。   “就如陛下赐给臣的那么多铜一般?”   马文才是真正的聪明人,立刻从萧衍的话语中听出了一些治国的道理。   “世人都道陛下崇佛,担忧佛门日渐奢豪,却不知陛下才是那个富有四海的人。”   “是,就如那些铜器。”   萧衍笑了,笑得既有些自豪,又有些惋惜。   “先皇后教会我一件事,如果手里没有足够的资本,就只能听命于人。”   所以成婚之后,家中钱财全都是由郗氏管理分配的。当年他的后宅虽有别人赐而不能辞的女人,却从未有人敢起什么歪心思。   “虽然歌功颂德时都说我是天下之主,但我真要用钱做些什么,天下又变成我的主人了,所以,名声这东西,就是用的时候拿来用用,别放在心里。”   萧衍知道天下人对他崇佛有许多怨言,但崇佛对他的统治有利,这些怨言就成了废话。   “可惜太子不是阿徽的孩子,丁令光将他教坏了。他想要赈济百姓,不思经营之道,却只想用别人的东西来施舍,这样小家子气的做法,不是君子该有的格局。”   他又叹,“但他总是我的孩子,所以我愿意给他一次又一次的机会。想当初我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都尉,是被人一逼再逼才走到了今天的位子,也许现在有人逼一逼他,他能顿悟过来,那就还不算晚。”   马文才垂首跪坐在萧衍的脚边,细细咀嚼着萧衍的每一句话,并将它们牢记到心里。   他是个合格帝王,也有着真正的帝王心术,这是先生和博士们不会教导的东西,也是除了那些皇子们,无法窥见一角的深沉。   皇帝这次考验太子的,是“御下”之能。   虎符和印玺都留在了宫中不假,可建康附近还有一支部队是不需要虎符,只听从皇帝手谕的,便是陈庆之和马文才一手重建起来的“白袍军”。   这支骑兵经过君臣三人合力打造,如今已有万人的规模,在梁国境内养了两万余匹战马,其中大部分就在牛首山牧场,只要皇帝一声令下,便能绕过城外,突袭同泰寺的方向。   前些年白袍军实在太过不堪,后来虽然有了起色,但为了敛财,靠赛马进入人们视线的牛首山大营更像是个“戏耍”的地方,很少有人注意到这些精湛的骑术和残酷的淘汰率后面代表着什么。   太子不重军事,也和大部分人一样认为骑兵在梁国没有什么用处,即使他会考虑到白袍军的存在,但骑兵从来不善攻城,也不会有人觉得白袍骑能攻破宫城、穿过台城,前来救援同泰寺。   可以说太子无论是进是退,皇帝都立于不败之地。   牛首山大营的上万士卒在陈庆之的带领下枕戈待旦,马文才带着精锐在同泰寺中严防死守,等待的都只是太子下一步的动作。   而皇帝对太子接下来会怎么做的期待,更是显而易见。   事情已经过去了两天,萧衍也在同泰寺里逗留了两天。   这两天里,几乎所有在京中的大臣都在同泰寺外哭求过皇帝回宫,宫中几个年幼的皇子更是在三皇子的带领下在门外草庐里守了两天,唯有太子一直居于宫中,没有来过。   这在许多大臣眼中,更是太子和皇帝起了矛盾的象征,以至于大部分大臣为了“表明态度”,甚至不敢上朝,就怕被皇帝秋后算账。   太子在朝堂上明里暗里用“父皇不仁”的态度劝谏打萧衍脸的程度,和同泰寺外的群臣相比,简直不是一个级别的,堪称“你老子还是你老子”的典范。   “阿摩,无论你是进是退,我都会夸你。”   “维摩”是太子萧统的字,皇帝小声的低喃断断续续传到马文才的耳中,还是泄露出皇帝几分紧张的情绪。   “现在改还来得及,还来得及……”   天家父子做到这样,还能互相留有一份期待和关心,其实已经是难得了。   马文才不禁心中暗想着,如果是自己,遇到这样的情况,会如何去做。   大概先会拿回印信和虎符,将军队掌握在手中,以免有人趁机生乱,或是边关因为战事出现变故吧?   然后呢?   然后看看东宫上下是什么态度,再做决定。   弑父是肯定不能做的,皇帝对宗室礼遇有加,一旦皇帝死得蹊跷,多得是造反的宗亲王事,就算继位也不能服众。   但任由百官在同泰寺门口哭求也不可能,他多半会将朝会就放在同泰寺外,百官能一起处理朝政最好,不能处理,也不会留下话柄。   横竖“渎职”对不起天下人的不是自己,是这些沽名钓誉的大人。   在同泰寺外理政,里面的皇帝也能听到应对之策,如果他有不妥的地方皇帝不帮着纠正,那也不是他的问题。   做老子的都不帮儿子了,那就是铁了心要出家了,谁还会天天在门外哭?   就是捧也要把“出家”的事坐实了。   马文才的思绪渐渐飞远,直到皇帝连声唤他,才回了神。   “佛念,你在想什么?”   萧衍大概也是觉得连日的枯坐有些无聊,好奇地问。   马文才当然不能说自己在想什么,随意扯了个借口:“臣在想,不知现在洛阳已经乱成什么样子了。”   “是啊,也不知老二那边是什么情况。”   提起魏国那边,萧衍满是惆怅,“不过老二生来机警,肯定没有什么大事。就是他一个人势单力薄,在那满是胡虏的地方,怕支撑不了多少时间。”   “如果殿下真能安稳监国……”   马文才试探着问,“那我等白袍军,是否还要……?”   “二郎必须回国,这是太子欠他的!”   想起萧综,萧衍斩钉截铁。   “若是太子此次能够安稳度过这次难关,我会从此在同泰寺安心出家,但我会告诉他,二郎一日不回国,他便就只能监国。”   “想要那纸禅位诏书,就得带着二郎来取!”   “可是陛下,如果太子监国,不同意军队北上,那白袍军也很难得到支持和补给。”   马文才眼皮子直跳,生怕皇帝让他自己想办法养活这支军队。   他不是养不起,而是不想养。   在梁国的土地上养骑兵,无论在哪里,都实在太扎眼了,和他默默发展实力的愿景不符。   “你放心,不会有这种情况的。”   萧衍“哈哈”一笑,似乎是被马文才的担忧逗乐了。   “朕养不了几十万人马,可你那些人马却还是养得起的。”   马文才松了一口气,萧衍见他并不重兵权,也没想过要把白袍军变为私军,越发满意。   “佛念,子云智谋出众、又有急智,然而不通武艺、身体孱弱,其实更适合做一个军师,而不是主将。但你实在年少,又没有军功,很难服众,所以我才想让你从参军做起,等经过大战的历练后,再把白袍军交给你。”   萧衍夸赞他,“子云有野心也太过聪慧,只是怕我不悦,才一直隐忍至此。他隐忍这么多年,才等来这个独当一面的机会,我担心日后,他会对此决定生出不满。”   “你是参军,要好好处理你们二人之间的关系,亲密一点无妨,只切记一点,莫把自己摆在他下首的位置。”   马文才一愣,这是萧衍第一次让他提防陈庆之的“叛变”。   陈庆之在年幼时就跟随萧衍,从书童做起,熬了几十年才到这个位置,期间不说鞠躬尽瘁,至少也是兢兢业业,然而即便如此,萧衍依然还是不信任这个心腹近臣,只因他“太过聪慧”。   马文才原本因皇帝的信任也隐隐有些得意张扬,如今听了这番话,好似被当头棒喝,立刻清醒了过来。   日后他一定谨慎谨慎再谨慎,聪明可以,却不能表现的太过深沉。   毕竟哪个皇帝也不想养出个司马懿来。   聊了许久,皇帝也有些累了,见今夜太子那边还没有动静,知道今夜又是白等,遂打了几个哈欠,命马文才去隔壁客房休息,自己则在禅房里继续“修行”。   马文才跟着皇帝等了两天,就像有一件未尽之事在期待着落地,却左等右等又等不到,心里惋惜这太子两天过去还不去太极殿,又担心有宫中禁卫半夜袭击同泰寺,亲自去寺中又检查了一边巡逻的路线,这才安心去隔壁客房睡下。   到了第三日清晨,马文才被人唤醒,随便洗漱了一把就赶到了皇帝所在的禅室,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却见禅室里原本的主持和管院都来了,地上还跪着一个僧人,更是一惊。   “陛下,可是要调动白袍军?”   见到皇帝满脸的怒意,马文才下意识以为最不想见到的局面出现了,本能地询问是不是要派兵护驾。   “他要敢逼迫朕,朕反倒高看他一眼!哪怕他什么都不做,只想办法用东宫的人马独自把朝政扛起来,朕都认可了他为君的担当!”   谁料萧衍听到马文才的话,原本就愤怒的表情越发怒不可遏。   “可是这孽子!这孽子!”   萧衍一口气没喘上来,差点晕厥过去。   马文才和僧人们都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搀扶萧衍,为他顺气。   “到底怎么回事?”   见萧衍被僧人搀扶在蒲团上坐下,马文才小声地询问苦笑着的主持。   结果还未等主持回答,萧衍便咬牙切齿地在蒲团上喝了出来。   “那孽子,自己剃了自己的头发跪在了寺外,说是要替朕出家!!” 第427章 自作自受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萧衍自称要“出家”, 甚至当上了主持, 可也没有动自己头发一下。   然而萧统却自己剃掉了头上的三千烦恼丝,自己跪在了寺外, 自求出家。而以当时萧衍的表现来看,估计也就跟李靖面对哪吒削骨滴血还肉差不多了。   痛是痛的,但更多的是气。   做老子的还没放弃儿子, 儿子自己选了一条最差的路,怎么能不气?!   在这一点上,萧统和萧衍两人不愧是父子,事情决定后立刻就去做:   一个是连夜就搬到了同泰寺、根本不给人反应的时间;   一个是当晚剃了头,天不亮就说要去出家。   要说“太子出家”造成的震动,还在皇帝“出家”之上。   东宫上下听到消息就疯了。   得到消息赶来的太子妃蔡氏,拖着家里的三个儿子、一个女儿来到同泰寺外, 对着已经光了头的萧统失声痛哭!   马文才闻讯赶到门外时,原本在草庐里住着等父亲回宫的几位皇子都围在太子身边,劝说他先回东宫去。   太子的几个儿子和女儿脸上都带着一种惶惶不可天日的惊恐表情, 嫡长子萧欢更是拉着萧统的衣袖,连声喊着:   “父亲, 皇祖父如果是想要人出家, 儿子替您去,您别抛下母亲和弟弟妹妹啊!”   这都是什么和什么!   马文才一听萧欢的喊叫头就痛, 生怕没一会儿萧家满门全剃了头发要当和尚, 连忙三五步走到他们面前, 朗声打断了萧欢的哭求:   “世子,这时候您就别添乱了!冠林主持在里面听见太子出家的消息,气得头风发作,如今已经无法见客,您要也剃了度,岂不是更要让陛下病情加重?”   此时原本该上朝的大臣们也陆陆续续按照“惯例”来了同泰寺外,原本是想例行哭宫一番的,谁料却见着太子一家老小跪在门外,心里都是一阵忐忑。   有眼尖的见到当中那个黑衣僧人的身影极为眼熟,更是心中七上八下,不敢相信地将眼睛揉了揉,生出要跑的念头。   这……这是什么意思?   陛下要大义灭亲?   还是他们几天没上朝,太子心灰意冷,做了傻事?   天可怜见的,怎么还没几天就这样了呢?   他们是觉得太子比皇帝好说话的多,性子又宽厚不会算隔夜账,才想着先安抚好皇帝,再来哄太子的啊!!!   怎么太子也出家了呢?   于是一时间,同泰寺外人声鼎沸,乱成了一团。   有位高权重的老臣不敢置信,站在太子面前指着他破口大骂太子“不忠不孝”的;   有性子温和的臣子好言好语,劝说太子去向皇帝道歉,求皇帝原谅的;   有喜欢和稀泥的臣子,四处撺掇说得上话的大臣去敲寺门请皇帝来主持大局的……   千人百态,仿佛一场大戏,热热闹闹的在同泰寺外上演,然而身处戏中的众人却不觉得自己仿佛小丑,只觉得旁人可笑。   此时在一旁“隔岸观火”的马文才便是如此,他从地上抱起萧衍的小女儿,皱着眉头看着面前乱糟糟的一切。   萧统的女儿年纪尚小,不过三岁,蔡氏惶恐不安,将嫡子和庶子都拉了出来,可显然更重视亲生的儿子,事乱之时,可怜的小郡主便被一拥而上的人群挤到了一旁,脑袋差点磕到寺门前坚硬的石阶上。   马文才一直注意着几个小孩,当即眼疾手快地捞起那位小郡主,眼中闪过烦躁之色。   皇帝将他宣到同泰寺,是提防着太子逼宫,如今太子没逼宫,皇帝反倒气都不顺了,丢了他出来“主持大局”。   他再怎么得宠,同泰寺外也多的是身份贵重的大臣,在这些人面前哪里有他说话的份儿?   不过是被扔出来迁怒、或是挡烦心事的。   要是小郡主或哪个小皇孙在同泰寺外出了事,倒成了他办事不利了。   好在萧纲和萧统一母同胞,见到小郡主被挤出去也动了怒,大喝一声逼退了人群,又伸手向马文才要接过小侄女。   “多谢马侍郎出手之恩。”   他和祝英台私交不错,所以和马文才还算说得上话。   马文才将小郡主递给他,小女孩吓得眼眶里都是泪,抱着萧纲的脖子软软地喊了声“三叔”,就把头埋在他怀里不动了。   “诸位使君,冠林主持请诸位到前殿品茶。”   马文才伸手召来一位知客僧,又低头对同泰寺外跪着的太子说道:“冠林主持还吩咐,让臣领着您到后院禅室见他。”   一直无悲无喜的、对旁边各种言论都充耳不闻的萧统,这才像是终于听得到声音了一般,抬起头来对他点了点。   他跪了太久,身体又不好,起身时摇摇晃晃,太子妃蔡氏又是一阵痛哭,恨不得替自己的夫君受苦,然而太子却连看,都不看妻子一眼。   见马文才要带太子进去,这才有大臣察觉原来马文才是一直在寺里陪着皇帝的,骇然之下,也不免生出几分期待来。   “马侍郎,究竟是怎么回事?陛下剃度了没有?”   几位侍中更是一把抓住马文才的袖子,不准他走。   这几天皇帝闭门不见,谁也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再见太子连头发都剃了,他们很害怕未来要面对两位“僧人皇帝”,声音中都带着颤抖。   “还没有。”   马文才压低了声音说,“陛下现在正在气头上,诸位使君还是想办法让陛下先消气才好。”   一干臣子们都成了苦瓜脸,却也只能小声商讨,对怎么才能让皇帝消气、回宫中主持大局没有什么主意。   人群之中,侍中谢举显得最为超然,既没有挤上前,也没有劝说太子什么,但看到马文才要走,他只是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走了上来。   “马侍郎,借一步说话。”   他对马文才做了个手势。   谢举管理着中书省,和大部分士族清官不同,他对政事十分认真,即使皇帝闹出家,这几日也没有不去部门,也是他暂时不让中书省将文书送到太子那边,因为中书省这几天收到的公函都是大事,若是草率处置,日后必有大祸。   只是他也见不到皇帝,所以只能曲线着托马文才将消息传给皇帝。   “马侍郎,魏国那边政局跌宕,不少魏国的官吏和宗室纷纷出逃,昨日边境送来了文书,魏国的北海王元颢携着宗室亲眷逃来了南方。”   谢举脸上是深深的忧色,“那元颢原本是想投奔萧宝夤的,只是一路遭到军队的追杀,才被曹将军的人发现动静后抓了回去。现在他人已经在钟离了,曹将军却不知如何处置,只能送信来京,请圣上裁夺。”   北海王元颢是孝文帝元弘的侄子,献文帝的孙子,在洛阳宗室被胡太后毒死一群、又被胡酋援军杀了一通后,这位宗室子嗣已经算是血统离皇位最近的那一拨了。   萧宝夤镇守南境,手握大军,若得了这位“宗室”在手,会有什么后果,但凡有些政治头脑的,都能想象。   马文才听到这消息,也不知为何,竟左眼皮狂跳,甚至让他不得不伸手捂住了眼睛。   “马侍郎?”   谢举担心地问。   “无事,我怕是没休息好,眼睛有些胀痛。”   马文才摆摆手,又认真地回复谢举:“此事我知道了,定会转告陛下。只是陛下会不会回宫理政,我现在也不敢肯定了。”   太子自己剃度了,这件事造成的变故太大。   谢举也明白这个道理,愁容满面。   “都说让陛下消气就能回宫,可要怎么才能让陛下满意?”   马文才本已准备离开,此时听了谢举的叹息,顿了一顿。   他从腰囊中取出一物,塞入谢举手中,这才微微躬身后离开。   等马文才已经走到没影,谢举才悄悄打开手掌,往掌中一看,他递来的东西,乃是一枚铁制的小钱。   钱上有块缺口,属于成色极差的那种。   “陛下真是老谋深算啊……”   谢举捏着那枚铁钱,手指抚过缺口,深深地叹了口气。   ***   马文才从谢举那里得知北魏宗室已经沦落到千里逃窜的地步时,首先担心的是花夭的安危。   这几年她秘密在北魏组建黑山军,为的是让那些不愿造反、又穷困无依的兄弟们有口饭吃,野心几乎没有,多是靠护送商队和走私谋利,犹如当年叱咤北魏的卢水胡天台军。   虽然花夭没有出面,但北魏几方势力都隐隐怀疑这支雇佣军背后有人支持,曾经也数次派出过人打探,只因黑山军是基于“乡兵”基础上的军队,彼此之间关系紧密,所以才一直没法让别人得知底细。   可如今天下大乱,无论是河北豪酋、汉人将门,还是宗室将领,总会有想要趁势而起的枭雄,到时候这支黑山军就会成为众人招揽、拉拢或是视为眼中钉的对象,迟早要面临抉择的那一天。   他和花夭结交、又助她组建黑山军,一是两人确有私交,二是答谢她的救命之恩,何况两人几乎都是以私交相处,互相合作赚钱,银货两讫后并没有什么政治立场上的矛盾。   但现在天下乱了,花夭是拓跋晃宗室一脉的将领,任城王的家将出身,天子已死,她有衣带诏在手,又有手诛妖后的功勋,她若支持哪个宗室,哪支就占着“大义”的名分。   如此一来,黑山军以后还会不会是雇佣军,就很难说了。   他到底要不要接受这个风险,和一支很可能有政治立场的军队继续接触?若是花夭押错了宝,他很可能也竹篮打水一场空。   马文才心里有心事,一旁跟随他前往后院的萧统也有,两人有过龃龉,没话也是正常;   可穿过广大的寺院后,随着渐渐深入皇帝居住的地方,一路都有僧人和兵卒指引护送,在僧人数次向太子搭话却无果后,众人也终于察觉到了不对的地方。   “殿下为何不说话?可是我等有何冒犯之处?”   寺中的几个知客僧惶恐不安。   萧统指了指自己的口,摇了摇头,双手合十,眉目慈悲。   这种情况马文才也遇见过,不过那人是别人逼迫的,某种猜测立刻跳上马文才的心头,让他惊骇之下蹙眉问道:   “殿下,您难道在修闭口禅?!” 第428章 饮鸩止渴   闭口禅是佛门的一种修行方法, 以“禁语”来消除自己的罪业, 通常在“闭口”之前都会立誓, 譬如“不成佛不开口”、“不译出经卷不开口”之类。   在“禁语”的过程中, 无论是立誓人还是旁人都会减少很多不必要的干扰, 使得立誓人可以心无旁骛的去达到他的目标, 所以佛门中完成了“闭口禅”的僧人, 最后往往都成了有名的高僧大德。   马文才能这么快感觉到萧统在干什么,是因为萧综当年为了威吓他,曾将一个僧人的舌头截断,强行让他修“闭口禅”, 这僧人后来还在寺中,每次马文才来寺院, 那个僧人都会特地过来接待他,以感谢他的救命之恩。   但那个僧人没了舌头并没有成为什么“高僧”,只是因为不再能说话, 所以有时候有些达官贵人会找他聊聊心事, 算是寺中公认最受欢迎的“知客僧”。   萧衍和萧统都虔诚的信仰佛教, 和萧衍对佛教还存着利用之心的那种虔诚不同, 萧统是真正的礼佛又通佛法, 《金刚经》的分节和释义就是他做的,他的宫中有一座慧义殿,专为法集之所, 招引名僧, 曾立下《三谛法义》, 为僧人们学习。   萧衍来同泰寺出家为僧,更多的是“做戏”,而萧统恐怕是已经有了深思熟虑,并且真的生出皈依之心,所以一点后路都不给自己留了。   他自行剃度,又修行了闭口禅决意不开口。一个不能说话的太子,即使重新蓄回了头发,怎么能治理国家?   马文才越想越糟,赶紧喊了个小沙弥去宫中找徐之敬,他很担心等下父子见面,皇帝发现儿子说不出来话,真得气厥过去。   之前永兴公主行刺时,太医就已经反复嘱咐过,皇帝的头风最怕动怒,哪怕伤心都没什么,一旦大怒,很容易卒中。   皇帝要单独见太子,就连马文才也不能入内,所以马文才将太子送进禅房后,就去了前面,生怕在门外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   马文才心里记挂着魏国的战事,摸回了前殿,正值文武大臣们商议如何把皇帝请回去。   “陛下会生气,无非就是想北伐被我们扫了兴,找个台阶支持北伐,不就结了嘛!”   “你说的轻巧,一句‘北伐’下去,牵一发而动全身,别的暂且不提,太子之前说的征兵和粮饷都是大问题。军费还好,粮食是死也不能动的!”   管理户部的大臣咬牙切齿,“现在到处都缺粮,官仓能囤这点粮食,都是为了灾年救命的!”   “你要给军费人家也不要啊,现在铁钱别人都不收,宁愿要粮食或者布匹。”   一群大臣俨然把同泰寺待客的殿舍当成了朝堂,七嘴八舌地讨论起国事来。   萧衍治理国家这么多年,一直十分勤勉,所以本朝官员的风气比前朝好的多,大部分上流的官员都是负责的,就算有些性子散漫的也会选厉害的副手,对于朝政并不陌生,不会出现“何不食肉糜”的现象。   旷朝三天,他们也很着急,只是无从发泄。   “谢中书,你说,我们该怎么请回皇帝》”   他们焦急着想要请回皇帝,却始终不得法,最后只好把皮球踢到了谢举身上。   “你们说,寻常僧人想要还俗回家,要怎么做?”   谢举眼皮子都没抬,轻飘飘丢下一句。   “你是说,花钱向寺院赎身?”   几个大臣吃了一惊,立刻跳了起来。   “陛下又不是寻常僧人,要回宫凭什么要给寺里钱!”   “就因为不是寻常僧人,更要给钱,而且要给很多钱。”谢举捏着手中的铜钱,递给面前的司农卿。   “很多这样的钱。”   几个大臣凑在一起,一见是枚破损严重的铁钱,俱是不懂什么意思,满脸狐疑。   马文才本来准备迈脚进去的,听到谢举说到“钱”,那脚已经伸出却又收回去了,就站在外面静静地聆听。   应该主管钱粮的大臣们或是不知,或是故作不知,唯有站在建康令傅翙身后的傅歧“啊”了一声,伸出脑袋道:“谢中书是想把这些废钱彻底毁了吗?”   傅歧如今已经是金部主事,他性子跳脱,原本并不适合做主事,但他和马文才相处久了,对管理钱财和物资也不陌生,又有陈霸先这样的小弟帮着赚油水,加上自己的父亲是建康令,做很多事都很方便,如今也在这个位置上做的风生水起。   “傅郎中是金部郎中,掌天下库藏出纳、权衡度量之数,管理两市、宫市交易,果然了得。”   谢举见这么多人里,反倒是一个小辈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得又是失望又是高兴,因为傅翙和傅异的关系,他也很愿意捧他几句。   “不如就由傅郎中为诸位使君解释解释?”   傅歧被谢举的话夸了个大红脸,他是个率直的脾气,有意替傅家长脸,便接过铜钱,让这些大人们看。   “诸位使君请看,这枚铁钱其实不是一枚钱,而是半枚。”   他将铁五铢翻了个面,将破损的地方摸了几下,露出被剪掉后崭新的缺口。   “朝中用钱极荒,铜又不够用,陛下便下令用铁代铜。然而铁钱容易锈蚀、又容易损毁,加之铁器贱价容易盗铸,这几年来,铁钱的使用情况其实不容乐观。”   傅歧自己平时最怕收到铁钱,情愿往家里扛米袋,也是因为如此。   “理论上,有损耗的钱应由有司收回重铸,但因为朝中铸造的铁钱肉好厚重,总有百姓设法将铁五铢剪边充作好钱,再拿边沿铸钱;还有的故意造出薄皮的坏钱,再刻意锈蚀充作好钱,一枚往往可以铸成两枚……”   铁钱一直被人诟病的地方就是锈蚀太快,官府用的大钱是品质最好的,十几年都不会锈蚀损毁,然而经不起别人糟蹋,傅歧给大臣们留面子说“民间”,其实百姓会这么做的不多,带头损钱更多的是心思灵通的商贾和士族。   “现在私钱和坏钱排挤官钱充斥市集,故而要么制范不统一、要么重量极轻,现在官钱已经寥寥无几,所用的大多是‘坏钱’。十年前之前我在市中买一斗米只需五钱,五年前我需十钱,如今我买一斗米却要一百二十钱。诸位使君,若要这样继续下去,我很怀疑接下来再买一斗米,需要用钱车来载了。”   傅歧显然已经忧心这件事很久了,所以终于找到机会,一定要当众说出来。   能做天子近臣的大多富裕,鲜少有自己上街买米的,傅歧却是曾被父母断过用度得靠梁山伯艰难度日的,后来又和陈霸先合伙走私宫中物资,对物价十分敏感,他用“五钱”、“十钱”、“一百二十钱”的事实做例子,即使不通经济的人如今也听懂了。   “你是说,物价现在涨了?”   几个大臣似懂非懂的问,“那和铁钱什么关系?”   “诸位使君,不是物价涨了,是钱多了,变得不值钱了。如今风调雨顺,即使粮价有涨,也不至于涨了百倍。实不相瞒,现在宫中要出去购买物资,市坊已经不收铁钱了,情愿要库里没人要的旧布。”   傅歧见不少大臣都听懂了,却还明知严重却故作不懂,忍不住又嘲讽了一句。   “再这么下去,恐怕诸君就算手中有亿万钱财,也一文也花不出去,什么都买不回来。毕竟也不是谁家都有庄园,能够自给自足的。”   实际上,梁朝现在的经济情况,比傅歧说的还要糟。   之前临川王的儿子私铸铁钱被抓,可根本没人引以为戒,尤其以各种能便宜弄到官钱的官员为甚,毁钱最为严重。   梁国的俸禄是以官钱加禄米组成的,有不少人看出官钱和私钱私下的差价,情愿不要禄米,改为全要官钱。   萧衍对待臣子宽厚,这种要求一般都应允了,于是官方铸造钱币的频率就越来越多,导致不止私钱,连官钱都有太多盈余。   别看国库现在盈余,号称拥有十亿钱,实际购买力不足十年前的十分之一,真要花出去,压根买不了多少粮食和冬衣。   更担心的就是如同傅歧所说,即使捧着钱出去买东西,别人也不愿收,最后回到以物易物的地步。   毕竟梁国境内铜矿稀少,铁矿却是不少的,能缺铜不见得会缺铁,光建康附近就有好几座。   这也是这几年来马文才看重互市贸易,而不愿在梁国继续经营商业的原因。和魏人交易,魏人用的是铜钱和金银、粮帛这样的硬通货,跟梁人交易,给的都是不值钱又占地方的铁钱。   当年马文才占据先机,在铁钱还值钱的时候造了不少私钱购买了大量物资,现在铁钱不值钱了,他也还有很多铁无法处理,要不是这几年祝英台靠湿胆法把这些铁置换成了铜,连马文才也要被这波通货膨胀弄垮。   他和萧综这样一等一聪明人都没看明白的道理,当初还想方设法囤铁,这世上自诩聪明的糊涂蛋更多,等到他们明白“过犹不及”的道理时,想再拯救市场,已经来不及了。   萧衍治国多年,当初提出用铁来取代铜处理“钱荒”时可能就对此有了远见,只是他也没想到人心的贪婪会如此之剧、这一天到来的如此之快,不过才三四年,已经到了这么严峻的地步。   马文才在经营白袍军时就曾狐疑过为什么萧衍要借佛门收敛这么多铜器,明明现在根本不准用铜钱了,现在想想,怕是皇帝为了日后平抑“钱祸”而准备的后手。   结果儿子出了事,这些铜被优先拿来救儿子了,毕竟要买马就得跟魏人交易,而魏人不收铁钱。   “会到这么严重的地步吗?”   散骑常侍朱异脸色铁青地问,“现在停止再铸官钱可来得及?”   “来不及了。”   傅歧直接破灭了他的希望,“哪怕现在停止再铸官钱,市面上的铁钱也已经远远超过了需求,我们能减少再投向市场的官钱,却不能阻止那些坏钱流通。除非用强硬的手段收缴坏钱、私钱,或是有什么愿意要耗费大量的铁钱,否则都只是饮鸩止渴。”   “所以谢使君才建议用钱向寺庙赎回陛下?”   这下所有人都如梦初醒般悟了,管理国库的几位大臣也不似之前那般情绪激烈,反倒若有所思。   在铁矿充足、铸币司每日都在开工的情况下,许多年来因为世族地主占有田庄荫庇人口而造成的国库税收枯竭终于有了起色,少府和大司农手里也开始有盈余所用,库存钱财让人欣喜,但仔细想想,如果铁钱不值钱了,那存着的就不是钱,只是大量堆积的废铁。   “那么多钱,难道就这么送了?”   但那么多钱,就这么送寺庙了,总让人不甘心,就这么屈服、还让皇帝涨了佛门的面子,对他们来说,简直是国耻。   “当然不是,先得停止再铸币,然后用官府的官钱去换回大量坏钱和私钱,最后以‘赎身’的名义交给同泰寺。最重要的是……”   傅歧肃然道:“这些钱一定要销毁了。重铸成佛像也好,变成农具也好,决不能再流入市集。”   “还有一种法子。”   谢举开玩笑般地开口,“如果现在有足够的铜可以给官府铸币,一旦铜钱流入市集,铁钱根本不会有人用了。”   傅歧说的即使能视线,也还是饮鸩止渴,铁的特性决定了它根本就是劣币,只有谢举说的办法才能拯救梁国快要崩塌的经济。   然而所有人都知道谢举只是玩笑,没人把这件事当回事,现在铜方面最大的收入反倒是从臣国朝贡体系和边关互市得来,要想有足够的铜,要么变出一座巨大的铜矿,要么干脆打下北魏……   又或者,学魏国的太武帝,直接灭佛,毁了所有的寺庙,将寺庙里的铜像融回铜块,铸造铜钱。   最后一种办法,对于刚刚皇帝父子两人都出了家的梁国来说,比天上掉下一座铜矿还不切实际。   站在门外的马文才,心头猛地一跳。 第429章 志同道合   谢举笑谈除非铜足够, 否则没办法解决现在的问题,所有人都当做笑话, 但马文才脑中却闪过无数念头。   铜矿当然不能凭空变出来, 铜的开采也不会是短期内就能大量获得的事情, 但如果只是让“钱”变得像是铜钱,却有很多办法。   祝英台这么多年来一直给他炼铜,虽然她一直对自己练出来的铜非常不满, 觉得练出来的铜杂质太多、周期又太长,但对于他这种外行来说,这些铜已经足够精纯, 而且因为不需要用到火,隐蔽性极强, 一直被马文才当做“神术”。   她炼铜的办法是挖上一个巨大的沟槽,用茅草铺底, 再把铁放入其中, 用她制作出的“胆水”一直浸泡,那些铁片表面就会出现铜粉。   这些铜粉被刮下来, 然后被放在炼炉里稍加炼制就成了铜块, 之后再引入胆水继续浸泡, 就能周而复始的不停获得新的铜粉,就如之前晶盆能凝结出的冰糖一般。   按照祝英台的说法,湿法炼铜最费工艺、最麻烦的地方是锻打铁薄片的过程, 因为同样重量的铁, 用薄铁片浸铜可增加铁的表面面积, 加大铁和胆水的接触面积,这样铁被充分浸泡,这样既能缩短炼铜时间,又可提高铜的产量。   原本锻打这样的铁片需要费火、费工、费时间,然而正因为梁国用的是铁钱,而铁钱是已经铸造好的铁薄片,这工艺里获得原材料这最费时费力的一环,反倒成了最容易的一项。   密密麻麻的铁钱铺满胆槽的底部,根本无需再耗费人力去锻造铁片,而且由于铁只是置换的材料,哪怕是最不值钱的坏钱、碎钱都能拿来作为材料,那种被刻意破坏、变薄的铁钱反倒是最好的导体。   国库里有堆积如山的“薄钱”,这些钱是被当做废钱收回来、准备重铸官钱的,马文才在黑市中,用几块铜块,就能换十几车的铁钱。   如今官钱的铸造如果真被中止,以后市面上的铁钱、尤其是坏铁钱就会越变越少,他的原材料也会越来越少。   傅歧和谢举的法子确实能解决梁国现在钱币过多的问题,可要是坏钱都流入寺庙了,他拿什么去炼铜?   于是精舍中一群大臣在商议着该用多少钱“赎”回马文才时,门外的马文才却在想着要怎么买回这些在外人看起来鸡肋一般的“坏钱”。   直到这事,他甚至有些感激太子居然弄出“剃度”这么一出来,如果不是太子釜底抽薪,大臣们就不会对皇帝回宫这件事这么急切,他也不会出现在这里,听到这一切,思索着对未来的对策。   他又庆幸祝英台上了茅山,如果祝英台不上茅山,以他们现有的人手和原材料,即使他吃下了这一批“铁钱”,也没有足够的场地和人手去消耗掉这批材料,胆水炼铜太要求场地和时间,很可能那些钱直到锈蚀烂在他手里,也没有用上,最后得不偿失。   马文才悄悄退出了精舍附近,趁谁也没注意到他,回了自己的居处。   他拿出纸笔,思索了一番,便在这座梁国最大的国寺之中……   给远在茅山上清派的“女冠”祝英台写信。   ***   茅山。   “师尊,京中送来的消息,陛下去同泰寺出家了。”   陆修远手中捏着一封鸽信,并不敢进门,而是站在在门外,对丹房中的陶弘景、祝英台二人禀报。   祝英台此时正在为陶弘景演示如何炼制硫酸铜,这是湿法炼铜中最重要的材料,道士们称呼它为“曾青”,只不过道家说的“曾青”是天然的硫酸铜,而祝英台用的是人工合成的。   听到陆修远的话,祝英台吓了一跳。   “皇帝出家了?不会要禅位吧?”   马文才是天子近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萧衍吃马文才那一套,不代表继任者就能重用她。   陆修远刚刚接到京中的飞鸽传书,离皇帝出家不过一天时间,再多的情况也不清楚,只能将信递给自己的师父,而后恭敬地回答道:   “祝真人,目前只是知道陛下在同泰寺做了主持,并没有禅位的消息。”   接过信的陶弘景倒是一声长叹。   “陛下舍身佛门,佛门有了个皇帝和尚,声威将如日中天。英台在这时候封冠,也不知是喜是忧。”   祝英台放下手里的试管,倒更担心山下的同伴们有没有受到此事的牵连。   自祝英台上山、并向陶弘景证明了自己高超的化学技术并不是造假后,南方所有的道观、道山都收到了茅山的传书:   “茅山上清派祝英台得了紫虚元君魏华存的道统,在外历练期满,如今已证大道、回山加冠。茅山将于三月后的上元节在华阳峰召开‘加冠大典’,凡身在梁国、有道牒在身的道门弟子,需在三月之内回茅山参加大典,庆贺此事。”   “真人”并不是道家随意可用的称号,无论南北道门,“真人”都是道门最高的尊号,它代表着“真正觉悟之人”,真人者,体洞虚无,与道合真,同於自然,无所不知,无所不通。   如今北方道门在佛门的压迫下已经式微,寇谦之创立的天师道后继无人,已经几十年没出过“真人”,更别说“天师”;   而南方道门自魏夫人“登仙”后,近五十年来,公认的“真人”,也唯有陶弘景一人。   这么多年来,道门再没出现过如葛洪、张道陵那般惊世骇俗的人物,尽管陶弘景已经是极为厉害的人物,可道门在佛门的压迫下,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曾经在极盛时有上百万道众的道门,到如今只剩几千的核心弟子。   很多人已经预料到了道门的结局——上清派亦将在陶弘景死后遭遇天师道一般的结局,道统将在寇谦之后渐渐烟消云散。   然而就在这危急存亡之秋,茅山上又有一位“真人”横空出世,继承的还是上清派开山祖师紫虚元君魏夫人的道统,怎能不让每个道门弟子欣喜若狂?   更让人不敢相信的是,此人号称继承的是开山祖师的道统,辈分和地位还在如今的华阳真人陶弘景之上,传书中又言“在外历练归来”云云,不禁让人猜想这位莫不是紫虚元君的某位弟子,在外修行了几百年,终于要得道成仙,所以归山飞升了?   没有人会怀疑陶弘景的谕令,因为“山中宰相”绝不会招摇撞骗,此时消息还未传开,只有丹阳、建康两地的道观以最快的速度收到了消息,但用不了几天,全天下的道士和信徒都将收到这个消息。   到那时,全天下的道士都会赶往茅山,来一睹“真人”的风采;而道门的态度,决定了已经蛰伏了许久的道门将要重新回到人们的视线。   祝英台在上元节的“加冠大典”,注定了将是道门这一百年来最大的狂欢,是在被佛门压制一百年后最激烈的宣泄和呐喊。   这是马文才和茅山事先商议的结果,也是祝英台未来人生中最大的保护伞。   祝英台并没有陶弘景那样几十年积累出来的名声,基本等于是横空出世,想要一举成名,比很多道门有名的弟子要难得多。   就连祝英台自己也清楚,自己的第一次亮相如果不能盛大而轰动,所谓的“真人”之名就会是个笑话。   为了能更好的展现她在炼丹上的“成就”,加冠大典被定在上元节的夜晚,月上中天之时,因为只有在晚上,她的诸般“设想”才能实现。   在这三个月里,为了把“神棍”这一职业做好,祝英台要为自己加冠登坛的法坛制作各种“机关”,务必要在那一天足够惊心动魄。   烟雾是要有的,无风自燃的符篆是要有的,烟花效果是要有的,孔明灯是要有的,水银镜折射是要有的,可惜现在造不出干冰,否则让她立刻要“腾云驾雾”也不是不行啊。   这种“传教”手法说起来不太磊落,但陶弘景并不是一个迂腐教条之人,他本身又是当世炼丹的宗师,自然知道祝英台所说的每一种“效果”,都是世人难以想象的“丹术”,并不算骗术,且是为“证道”所用,便倾尽全力帮助祝英台准备。   他们做好了各种准备,又估算好了最合适的时机,可谁也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不知是消息走漏的太早,还是就这么阴错阳差,好生生的,皇帝去同泰寺出家了!   就连一贯沉稳的陆修远在接到消息后都叹了句“时也运也”,这才匆匆前往丹房求见两位真人。   祝英台已经有了“真人”的名头,陶弘景与她同辈论交,于是茅山上下都把她视作师长,哪怕是“皇帝出家”这样的大事,都没有特地避开她,而是一同禀报。   以她在京中的官职,平日里是见不到皇帝的,但陶弘景与皇帝打交道这么多年,之前从“献刀”上也试探出皇帝有动兵的心思,为此甚至不忍可以杀敌的宝刀束之高阁,这才几天,皇帝就出家了?   莫说祝英台震惊,就连陶弘景都不信。   “也许是以讹传讹,也许是以退为进,现在消息还不确切,我们还是静观其变吧。”   陶弘景将信件随手扔进丹炉之内,淡淡道:“眼前唯有一件大事,便是英台的大典。”   陆修远从他的镇定中,察觉出这次的“出家”很大可能只是个闹剧,是以心中大定。   陶弘景是道门定海神针一般的人物,就这一点来看,“祝真人”要成长到如此地步,还不知道需要多少年。   好在祝英台对执掌道门并没有什么兴趣,无论是马文才还是陶弘景,都希望她更多的能成为道门在精神和技术上的象征,而不是实际的管理者。   于是放下心中担忧的掌教陆修远,执着弟子礼,在一旁静静地继续观摩戴着口罩的祝英台和陶弘景继续制备硫酸铜。   在茅山上的这么多天,祝英台每一次“出手”,都让无数丹修如痴如醉,甚至跟孙进之一般恨不得日夜窥探。   因为祝英台是女子,陶弘景下令禁止普通弟子无故骚扰,又让她搬入了自己住的半山。   诺大一片空地,除了居住的精舍之外,皆是陶弘景自己炼丹的丹方、药房和各类实验室一般的地方,甚至还有一座用以冶炼的铸造间和一处用以观星的观星台。   在药房里看到还有类似“培养皿”的东西时,祝英台当时都差点给陶弘景跪了。   这种一人能精通生物、医学、化学、物理、冶金甚至天文地理的大佬,不跪不是中国人啊!   然而陶弘景看待祝英台,其实也差不多一样了。   长久以来,他能通过无数次的炼丹摸索出大量的变化现象,却不明白这些现象的原理是什么,只能硬生生记下每一次的结果,并且这每一次的过程都不一定成果。   这位号称“梦里所学”的祝英台,却拥有着几乎不会失败的“神之手”,还有着和他所学完全不同的另一套炼丹体系。   她甚至认不全这些原料的名称,却能一口说出它们的特性和用途,以她的年纪,除非是“天授”,否则无法解释这种好似已经试验过成千上万次才能确定的老练。   陶弘景敬佩着无数前人经验积累才造就的祝英台,祝英台敬佩着这位“前人”,这段时日以来,两人的相处方式更像是实验室里两个互相求教的学者,每一天双方都会发现各种自己也不知晓的东西。   碧蓝色的硫酸铜溶液被制作出来了,祝英台将它倒入微黄的琉璃盛器之中,不由得叹道:   “我现在想炼这个也不容易,以前哪里需要炼这个,要用伸手拿就行了……”   实验室里的硫酸铜溶液都是买的,除了学习制备方法时候需要制备,平时哪里这么麻烦,打开来倒就行了。   陶弘景以为她说的是天然的硫酸铜溶液,也就是天然胆矾,于是笑道:“若英台说的是曾青,那我们在铜陵有几处曾青矿,就在茅山之上,也有好几处胆池。”   “你们有天然的胆池?”   祝英台吃了一惊,惊后转而大喜。   “在茅山上?”   湿法炼铜需要用大量的胆水,但靠炼制或胆矾矿制造量太少,所以他们炼铜的速度一直都不快,而且需要消耗很多原材料。   可如果有天然的胆池,只要挖开沟渠,把铁丢在那里,让它自然冲刷浸泡,根本不需要花费太多的精力和物力。   祝英台记得天然胆池在云南和山西最多,对南方了解不深,却没想到陶弘景大大居然说他有好几处!   “贫道曾发现以曾青涂铁,铁赤色如铜,外变而内不化,后来又发现鸡屎矾也可如此,便开始研究石胆。石胆总是伴生铜矿出现,此物旁人往往废弃不用,所以贫道要么买下产石胆的荒山,要么等铜矿采完后向陛下求赐,日积月累之下,倒也有了不少。”   他顿了顿,又笑道:“何况,贫道当年隐居在茅山,就是看这茅山上有一处胆池,取石胆方便啊!’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大佬还没发现这东西怎么用,就先把能用的都囤了,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头脑!大佬要去做生意,简直就没马文才什么事了啊喂!   激动之下,祝英台当即连形象都不顾了,摘下口罩便抓住陶弘景抚着胡须的手,兴奋地摇了摇:   “老神仙,一起赚钱否?!” 第430章 一举成名   马文才和茅山结盟后, 茅山就把飞鸽传书的渠道和马文才共享了, 所以只要将信送到城中的青云观,信就能以最快的速度到达茅山上。   接下来的时间里, 马文才几乎都在围着皇帝转, 或者说,围着太子和皇帝两人转。   那天太子被送到皇帝的禅室里, 具体发生了什么谁也不知道,太子修了闭口禅, 这几天从未开过口, 好似一门心思真要出家了。   萧衍的几个儿子本质上都是有些偏执的, 萧统也是如此。   只是以前他的偏执和任性隐藏在温和的外表下, 如今却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彻底脱身的放纵, 也就而愈发明显起来。   皇帝也许劝过他, 也许没有,但最终还是死了心, 彻底和他冷战了,将他撂在了同泰寺中, 转而将所有精力都放在和大臣扯皮上。   正如马文才和谢举的猜想,萧衍早就察觉到增发铁钱会对国家的物价带来可怕的伤害,也为此早早就在有意识的引导国中的富贾贵族将铜器当做“供物”捐献给寺庙,囤积了大量的铜器。   但萧综出事,让他不得不放弃重新启动铜币的念头, 转为快速损耗市场上的铁币存储。   当初他会闹出家, 除了觉得东宫这几年来气焰太过, 需要敲打敲打,让他们明白朝堂上究竟是谁在说话,也是想借着这一次的风波考验太子面对危机的手段,顺便再养几天身体。   结果身体没养好,儿子却被人当软柿子捏坏了,东宫气焰是被打击了,可打击成这样,根本是两败俱伤。   萧衍也不知是迁怒还是有自己的想法,在几番讨价还价后,最终定下了“一亿”的赎身钱,按照现在的物价来算,即使这一亿钱远没有以前的铜五铢值钱,也足够养活一万人的军队两年。   当时少府的几位官员是哭丧着脸离开同泰寺的,哪怕皇帝有种种理由这么做,可堂堂一国主君出家当了和尚,还让大臣们动用国库的钱把人赎回来,怎么说都是一种耻辱。   少府作为负责管理国库和私库的部门,也要因为这件事增添巨大的工作量,怎能开心起来?   所以皇帝的这一趟“出家”之行,可谓是谁都不快活,谁都不开心,就连马文才和所辖的白袍军,都因为这几天的风声鹤唳弄得特别紧张,免不了在背后埋怨几声。   萧衍重回台城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下令让钟离的守将派军护送北海王元颢入京,开放边境,正式接纳魏国投奔过来的守将和百姓。   和之前朝中大臣纷纷反对不同,因为怕皇帝再闹出家,没有人敢再提北伐有何不妥,反倒开始商议起如何利用这位北海王的身份来,风向是陡然一变。   到了这时,还有人感觉不出萧衍这么热衷于攻略魏国是什么心思,那就是傻子。   就在佛门因为皇帝、太子双双出家在同泰寺的事情名声煊赫之时,就像是为了争口气似的,来自道门的一个传闻也被“无意间”赫赫扬扬地传了出来。   道门自陶弘景之后,又出了一个“真人”,而且还是位继承了魏夫人道统的女冠。   萧衍崇佛,也信道,而道门因为从东汉到魏晋几百年的沉淀,发展的教徒很多都是爱好黄老、善于谈玄的名士,上清派有人继承魏夫人道统的事一出,立刻便引起四方轰动,犹在皇帝出家之上。   皇帝虽然出家,但出家了三天就回了宫;   太子虽然自行剃度,但到现在连个法号都没有,皇帝对待这位太子更像是让他在同泰寺反省,而不是真的任由他出家,对外连太子的封号都没黜去。   所以事情虽然闹得大,但只是在梁国官场之中引发了震动。   对于绝大部分不关心政治的士族和百姓而言,那位传闻中已经成仙飞升的魏夫人究竟留下了什么样的传人,才是更让人好奇之事。   一开始,消息传出来的并不多,只知道是个女子,这些年一直在外历练,直到终于“悟道”,丹术大成之时,才重回上清派的本宗。   因为是个女子,又是丹术大成,很多人都以为这位女冠是个耄耋之年的老者了,什么“悟道大成”,八成是快死了,所以才回山里去。   可随着好奇打探消息的越来越多,有关这位“女冠”的经历也就越来越多。   传说这,这位女冠年幼之时就已经得到了魏夫人亲自下凡点化,只因出身豪族家人不会允许修道,便一直隐瞒着自己的神术;   到了需要历练的时候,这位传人便隐姓埋名、乔扮成女子身份,一边潜心修行道术,一边在书院中学习各类经典,取长补短。   因为她学识出众,甚至还被召入京中任官,又在官场中历练了几年,待到感应到魏夫人的召唤,这才重回上清派,要将从仙人那里得来的仙术传授下去。   一段经历里,包含了“出身豪族”、“女扮男装”、“精通儒道”、“入朝为官”等好几个让百姓喜闻乐见爆点,简直堪称一出神话大剧。   再听闻这位女冠是从三吴之地来的,整个江左的豪族女郎都被扒了个遍,有的说是出身顾氏的,有的说是出身陆氏的(陆家人大多信道),还有说是吴兴沈氏的,但凡高门之中有适龄未出嫁的女子、平时又女扮男装曾出入门庭过的,都被认为可能是这位“女冠”。   因为事情颇具传奇性,又恰巧盖过了最近皇帝和太子双双出家的“丑闻”,以至于连萧衍都听到了不少有关这个女冠的传奇经历。   待知道这个女冠还在京中女扮男装做过官后,萧衍终于忍不住了,召来了城中青云观的观主询问这位“魏夫人弟子”的身份。   第二日,东宫门下负责编修《文选》、曾经接待过魏国使者的书令史祝英台。就是那位“女扮男装入世修行”的魏夫人弟子的消息,立刻不胫而走。   祝英台虽然低调,但那也只限于在朝堂上。   事实上,她在玄圃园的文名早就震动整个东宫,而东宫又因为要编《文选》,几乎囊括了大半个梁国的文人和大儒。   当初祝英台凭一人之力补全“古诗十九首”的“战绩”,是那些在东宫以诗赋见长的文士至今都无法超越的,更别说后来又创造出“玄圃扇”、改进了新的藏书办法和目录索、甚至连《文选》里大半散失的词句残片,还有那些年久失修的经卷,都是她修复的。   至于后来,祝英台的名声,便是和御史台“铁面御史裴山”传出的各种艳闻联系在一起了。   作为御史台最难以攻克的厉害人物,裴山曾经被誉为“除了祝小郎外毫无软肋”,断袖到这个地步,跟公开撒狗粮也没什么区别。   朝中多少想给裴山做媒的长官,都在听说裴山和书令史祝英台十分恩爱后断了这个念头。   男人好男风没什么,贪图新鲜也没什么,这世上多的是一边好男色一边生儿育女之人,可要是爱上某个男人多年,一直都不愿成亲,那必定不是逢场作戏,这时候还把女郎说媒给他,那就是把良家子往火坑里推。   如今“祝英台”是女人的消息被传出,再被证实不但在东宫为官,甚至还在京中娶了一房美妾,又与御史裴山有情的事情一出,这么一个既能征服男人又能征服女人的女冠,顿时被人视作了“神人”。   大梁对魏国的情报能力不怎么样,可搜集八卦的能力却是盖世无双,没有多久,这个叫“祝英台”的书令史就被人扒了个一干二净。   原来她会成为东宫的书令史,是因为她的书品上上,一手书法登堂入室,尽得卫夫人真传。据说会稽学馆的学舍门前至今还有她的手书,学馆弟子入馆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拿她的字当字帖,临摹书法;   原来她虽然不是“天子门生”,但如今名声鹊起的马文才、徐之敬、傅歧和褚向几人都是她的同门同窗,她在京中做官几年,和几位好友也关系莫逆,傅歧曾在公开场合说过他们都是“生死之交”;   原来她年纪颇小,绝不是旁人认为的老翁,而是位不满二十的女郎,而她出仕之时,甚至还没有十五岁;   原来她一直在东宫就任,还和几位皇子都私交甚好,三皇子经常邀请她赴宴,她也宴请过不少才子;   原来她曾接待过魏国使臣,甚至和魏国几位宗室都关系亲密;魏国的女将军花夭据说是她的密友,魏国来的那位杨白华也和她私下里称兄道弟……   一时间,关于祝英台的传闻尘嚣直上,其中真假掺半,有些完全不认识祝英台、甚至只和祝英台打过照面的,也都将她的奇人异事说的眉飞色舞,好似早就看出她有“道骨仙风”,或是“飘然出尘”的什么气质似的。   这些传闻传着传着,视线便渐渐集中在了东宫上,引发了旁人更大的好奇。   那位太子殿下,到底知不知道祝英台是男是女?   如果太子殿下知道了祝英台是女人,会有什么反应?   既然这位祝英台是神仙弟子,那她选择入东宫为官,是不是存着替上天“考察”太子的意思?   听说她好像是十分失望之后自己辞去官职离开的,结果没有多久太子就出家了,这是不是代表太子并不是受到上天眷顾之人?   这些流言的传播速度之快、牵扯方面之广,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之外,包括和祝英台相识的熟人们。   原本被人故意忽视的太子萧统,也又一次用某种不好的方式重新进入了人们的视线之中。   就连远在会稽上虞的祝家庄都被频繁来拜访的高门所惊动,不得不遣了祝家的少主祝英楼上京,亲自前往丹阳会见英台。   台城里,萧衍正为道门对“祝真人”名声的推波助澜大发雷霆,作为祝英台的至交好友和绯闻男友,马文才与“裴山”都被召入了宫中,承受着来自于皇帝的诘问。   “这个祝英台怎么回事?到底是男是女?她究竟会什么神术?!”   萧衍摔下一本折子,大怒道。   “一会儿是卫夫人的传人,一会儿是魏夫人的传人,这两位已经作古了这么久了,难不成真是下凡来教她不成!”   马文才和梁山伯被吼得耳鸣阵阵,立于殿下,心里都有些诧异。   萧衍虽然崇佛,但对道教也一直尊崇有加。陶弘景被誉为“山中宰相”,皇帝每得其书,皆烧香虔受,对茅山也是赏赐不断,连出产丹石的土地也经常赐给道门为产。   如今会因为祝英台的事发这么大的脾气,多半不是因为她有欺君之实,而是因为她的事,将东宫牵扯了进来。   祝英台的事被人推波助澜到了这种地步,未必没有人想要借此事试探圣意的缘故。   两人都想到了这点,于是回答的越发小心。   “陛下,臣与祝英台虽和祝英台有私情,但一直是发于情止乎理,从未有过轻薄之举,所以并不知她是女子。”   梁山伯睁着眼睛说瞎话,“臣若知道她是女子,又何必背着‘断袖’之名,这么多年都不成亲?”   这话说的倒是挺可怜了,就连萧衍想到“裴山”这遭遇,都有些同情。   梁山伯见萧衍表情有所松动,趁热打铁道:“但臣会心仪之人,自然是有过人之处。祝英台确实书法出众,又擅各种奇术。实不相瞒,别说玄圃园里收集的残破古卷是英台修复的,就连御史台有时候搜到了密信无法解读,都会请祝英台来调配丹药、使其现形。”   到了马文才这里,更加言简意赅。   “臣在学馆与英台是同舍,但不知她是女子,否则也不会舍近求远和她妹妹结亲。她在学馆时与大部分学生皆不相同,既无门第之见,也无士庶之分。而且她的书法历算、天文地理,在馆中公认第一,连祖先生都盛赞过自己的术算之学不亚于当世大家。”   马文才顿了顿,又抛出几件秘事。   “至于臣这么多年经营的美酒、白糖,甚至于陛下委托臣精炼的铜器,所有的方子,都是英台赠与臣的。” 第431章 死心塌地   对于马文才和梁山伯所的“不知真相”, 萧衍是一个字都不信的。   祝英台既然能炼化的方子毫无芥蒂地给马文才使用,明两人关系匪浅,至于“裴山”, 连他自己都确认曾有私情,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自己发乎情止乎礼, 谁信?   无非是祝英台想在红尘中历练, 不愿回复女子的身份, 两人都对她有情,英雄难过美人关, 所以由着她性子来罢了。   但如依马文才所言,那这个祝英台,恐怕真的不是什么江湖术士,而是真正的得道之人, 否则以陶弘景的身份地位,没必要为这么一个年轻的女子背书。   何况当年魏夫人被自己的父母强嫁,耽误了十几年的修行,此事曾为道门一大遗憾,也让女冠们戒备不已。   祝英台十四五岁时正是待嫁之时, 她身负大的秘密,又不甘心被家人婚配,会女扮男装逃出家门, 一步步进入朝廷, 想来也是无奈之举。   饶是萧衍再怎么智慧过人, 也想象不出祝英台其实是个重生之人,作为一个出身在上虞地方的士族姐,祝家庄再怎么荒诞也不会让她从学习炼丹。于是她那一身完全不同于这个时代的“炼丹”之术,除了“神授”,也确实实在找不到第二种可能。   要按祝英台的话来,萧衍的“迷信”,可谓是下无双。   就连修建浮山堰这种坑爹的事情,他都能听从术士的建议,弄出用万斤生铁“镇蛟龙”的昏招来,至于大肆兴建佛教、为自己的妻子和夭折的儿子立长生殿等等,实在都算不上什么。   他知道道家有能够变化物质的方法,也知道世上都传神仙可以“点石成金”,可真正目睹这些奇迹,和听闻传,是两回事。   尤其当这个人还曾生活在你身边、你却毫无所觉时。   萧衍细细的问了马文才和梁山伯,弄清楚了这位“祝英台”的出身、经历,以及所会的本领,当知道她不但能炼丹,亦会冶铁炼金后,实在是吃了一惊。   听起来,不像是魏夫饶弟子,倒像是陶弘景的徒弟。   如果是陶弘景的徒弟,他这么处心积虑的为一个女冠造势,是为了什么?   难道道门看出下将乱,想要重新崛起?   就凭一个女冠?   就在马文才和梁山伯两人惴惴不安时,御座上的萧衍突然出声。   “裴御史,你既然与那祝英台两情相悦,我若为你们赐婚,你可愿意?”   马文才骇然一惊,不由自主地抬起头看向这位皇帝,然而他的目光径直撞入了萧衍深沉的眸光里。   皇帝的是裴山,却一直注意着马文才的表情,待看到他反应如此之大时,脸上露出了“果真如此”的表情。   梁山伯也吓得不清,但反应很快地跪下奏道:   “启禀陛下,臣与祝英台两情相悦不假,但那时她在红尘中历练,与臣相处更像是借此磨练心境,而非俗世之饶痴恋。如今要一心修道,连祝家庄都抛下了,更何况微臣?就怕陛下一片好意赐了婚,世人要又多出一个魏夫人!”   “如此看来,你倒是多情之人,宁愿自己黯然神伤,也不愿意勉强佳人。”   萧衍目光从马文才身上收回,淡淡道。   “你可想好了,我曾让你们立誓,若二郎一日不会,你二人一日便不能有后,这可是你少有的破誓机会。”   “臣谢过陛下的抬爱,然而微臣更不愿祝英台他日因此事而恨我。”   梁山伯苦笑道:“成亲之事,本应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她既然要为女冠,便已抛却俗世身份,除非水到渠成,否则反倒成了怨偶,臣不愿如此。”   “那马文才,你呢?”   萧衍眼神一厉,看向马文才。   “我若给你们赐婚……”   搞什么玩意儿,甩了两世都没甩开这个包袱,还想丢第三次?!   马文才差点没跳起来,黑着脸硬邦邦地回答:“陛下,臣把祝英台当‘兄弟’!”   他把“兄弟”两个字重重读着。   萧衍哂笑,便没再多,好似刚刚只是和两个臣子开了个玩笑,又聊了几句魏国北海王要入京的事情,便摆摆手让他们退下。   直到退出宫门,两人依然还是心有余悸。   “陛下是什么意思?”   梁山伯在皇帝身边的时日不久,还不能完全揣摩到他的想法。“为何要为我们赐婚?”   “满朝文武都信佛,唯有我们一不持斋,二不念佛,现在祝英台又要加封为‘真人’,陛下怕是怀疑我们背后有道门暗中扶植了。”   马文才撇撇嘴,“我劝英台上山时就已经猜想过会如此,好在我们这么多年来确实和道门毫无关系,陛下现在又正值用人之时,试探一二便作罢,没有继续纠缠此事。”   “那为何要用赐婚试探?”   梁山伯百思不得其解,“若我应承下来,那不是弄巧成拙吗?”   马文才看了眼同泰寺的方向,压低了声音:“祝英台先前不是在东宫吗?何况她之前和几位皇子都曾交好,估计陛下以为是什么美人计。”   无论什么宗教,要想传教,从上层入手都是最快的方法。太子虽然信佛,但和皇帝一样,对道门也很尊敬,如果太子身边多了个道门出身的妃子,即使佛门再怎么猖狂,也要收敛一二。   听佛门以前也曾用过这种方法,当年太子差点和一位名唤“慧如”美貌比丘尼有了情愫,只是此事很快就被御史撞破,之后不了了之。   在这一点上,婚嫁自由的女冠,自然比必须遵守清规戒律的尼姑更有优势。   梁山伯自然也是知道这段往事的,远远遥望着同泰寺的方向,了然道:“所以陛下对太子还有期待,这储君之位……”   “难,东宫因为太子的缘故地位稳固,如今太子出家,原本固若金汤的东宫势力怕是也要动摇。陛下也许对太子还有期待,对这几年越发强硬的东宫官员却不见得会留情,若太子出家的时间再长一点,东宫失去了主心骨,很快就会成为一团散沙。”   东宫这些官员与其是拥护太子,不如拥护的是下一任的皇帝。   一旦太子失去了他的地位和价值,再怎么稳固的联盟也会出现裂缝,更别太子身边文人众多,这种人行事更加势利。   东宫那边稍微聪明点的,见到皇帝这时候的态度,就该和东宫分道扬镳,先明哲保身了。   梁山伯听了,也有些唏嘘。   “也许到那时候,太子才能真正坐稳储君的位子。”   “不。”   马文才嘴角露出一抹讥讽。   “陛下迎了北海王入京,又没有强硬的要求太子还俗,显然是对二皇子抱有更大的期待。”   “太子正是看出了这一点,才真的死了心,选择了出家。”   ***   就在祝英台还未加冠就成传奇之时,北方的中原大地上正陷入一片腥风血雨之郑   河东掌握军权的汉人豪门和鲜卑贵族原本是魏国第一等的门第,却在孝文帝汉化改制后失去了往日的地位和晋升的门路,又没有豪酋那般以族聚居的势力,早就对洛阳的贵族和官员不满,皇帝一死,便趁机扶植起各路势力,开始了争霸之路。   北有六镇作乱,河东鲜卑化的汉人和鲜卑阀门又起了事,曾得到皇帝诏书的羯族、氐族豪酋又在进入洛阳后烧杀抢掠、血洗一番,北朝整个统治集团的结构都被彻底打散,崔廉曾经预言的“一朝踏尽公卿骨”,竟因为一个女饶昏聩,而先从北方开始了。   魏国战乱四起,最能征善战的六镇兵马势如破竹,由阀门支持的起义军也是兵强马壮,魏国朝廷里能贤明的宗室被胡太后杀了大半,之后高阳王元雍、司空元钦,皆死于洛阳,朝中上下群龙无首,而宗室将领帐下的私兵也根本不听朝廷的,最后一边征召镇守寿阳的萧宝夤“平乱”,一边强征民夫充军。   与此同时,为争夺人口,萧衍下令开放边境,允许魏国流民入梁,一时间,魏国为了躲避战乱和不愿充军的百姓纷纷涌入梁国境内,魏国整个南境百姓竟跑了大半。   原本因为修建浮山堰而人口凋敝的南兖州、南徐州等地,很快就有了大量优质的青壮年人口,梁国为此甚至不得不将原本应该用于互市司的五馆生紧急调往这两州,委以官职,用于协助编制黄册、分发土地等。   就在这南北皆在动荡之时,一句童谣也随着流民的涌入,传遍南北各地。   “侯非侯,王非王,千军万马入洛阳?”   马文才看着五馆生传回来的消息,露出不解之色:“这是何意,杨将军在魏国时可曾听过?”   和马文才一起在城外十里亭前等候的杨白华摇摇头,道:“童谣总是和虚无缥缈的谶言有关,似是而非,谁也不明白什么意思。据这童谣在魏国已经传了七八年了,北方六镇一直不稳,就是坚信这句童谣会实现,洛阳贵族总有覆灭之时……”   魏国现在没办法封侯也没办法封王的,只有可怜的六镇军户。而且六镇男女能上马,人人会控弦,确实也影千军万马”之实。   虽嘴里斥责童谣是“无稽之言”,可洛阳的汉化贵族们一直将六镇当做心腹大患,镇压之残酷,简直不敢相信是对待曾经血洒疆场的功臣之后。   杨白华是氐族人,不太理解这些童谣的威力,但现在洛阳大乱,南方也起了这句童谣,明显将不止影响到魏国一地。   他想了想,又透露了几句自己从族中得到的消息:“听尔朱胡帐下有一名先锋将军姓侯,很有谋略,当初率先进入洛阳的就是这位侯将。如今这童谣四起,想来尔朱家族也会对这位将心怀戒备,还不知这人日后如何。”   能被童谣“预言”到的人,绝不会是泛泛之辈,尔朱家族会起兵“清君侧”自然是心怀异志,恰恰帐下又有个人应了“预言”,能不戒备才怪。   马文才会和这么多官员守在城外十里亭前,是因为钟离的兵马护送了北海王人马入京,今日正是入城之日。   北海王元颢是魏国宗室,按理应当太子前往迎接,但因为萧统现在还在同泰寺里,萧综又陷在洛阳,皇帝便派了三皇子萧纲前来迎接。   同来迎接的,还有曾经降了梁国的不少魏国人,譬如当年被元叉陷害而不得不奔逃的魏国东平王元略,还有为逃避胡太后而南奔的杨白华等等。   马文才曾经接待过魏国使臣,又是子近臣,便受命和陈庆之、杨白华等人领军护卫众臣安全,一起在这里等候。   没一会儿,只见远方来了一支百余饶队伍,打头的正是有一阵子不见的曹仲景曹将军,在他身后跟着十几个穿着孝衣的陌生面孔,联想到魏国皇帝驾崩,这些服孝的应当正是南逃的北海王元颢等人。   三皇子萧纲在萧统出家后快速的成长了起来,然而他毕竟不是作为太子被培养的,对待这些事务还很生疏,全靠东宫官员在旁提点才不会出错。   眼见着曹将军护送着北海王等人前来,他连忙领着身后的众人迎上前去,又拉着下马的北海王元颢好一阵嘘寒问暖。   马文才冷眼从队伍中扫去,发现队伍里有不少熟人,好几个正是之前随同兰陵公主出访梁国的魏使,只是兰陵公主和其父却不在其中,也不知是不是还留在洛阳。   他仔细观察了一会儿,很快就失去了兴趣。   这北海王明显是个绣花枕头,下马时两腿虚软,手上干净白皙毫无力道,和大多数尚武的拓跋王室皆不相同,都不知是怎么突破重重封锁安全逃到南方来的。   再一看,队伍里居然还有好几个大箱子,箱子沉重,那马车的车辙很深,一想到这人竟然连南逃还不忘带着家当,马文才心里越发轻视起这些人。   亏得陛下还想借用这饶身份“北伐”,别半路上扯后腿就不错了。   马文才对这人提不起兴趣,都懒得上前,倒是陈庆之看出了马文才的意兴阑珊,知道日后若要北上一定是要和他打交道的,便主动和北海王攀谈。   那几个装着大箱子的车马缓缓从马文才身边驶过,他如今也是家财万贯之人,自然不会窥伺北海王这点家当,还往后避了一避。   但这一退后,便让他看出不妥来。   只见其中一架载着木箱的马车上放着一方裹着布匹的长物,原本那长物被布层层裹着看不清里面是什么,但也许是路上颠簸,那布头有几寸露了出来,露出一双睚眦的怒目。   马文才见过这个怒目而视的睚眦,那时它正是一把巨剑上。   那剑的主人,“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所以此剑吞口为睚眦之型,好让后人牢记不可抛却烈性。   所以他不由自主地靠向那架马车,打量着那被布帛裹着的“长棍”。   见到梁国有一位白袍将军注视着自己的行李并靠近了自己的马车,北海王元颢下意识停住了脚步,对三皇子问道:   “请问那位是……”   他话音还未落,却见那个白袍将军猛地从布帛中抽出了那把长剑,并用双手握持着仔细打量。   元颢脸色剧变,一旁的杨白华回身看去,见到那可把大剑,惊叫出声。   “怎么会是磐石?!” 第432章 别有玄机   磐石是当年花木兰用过的佩剑, 其剑沉重无比,是汉末专为膂力过饶武将而铸,是剑,其实更像是锏, 寻常人无法单手握持,算不得什么神兵。   但因为当年花木兰神力过人, 是少有的能够单手挥舞磐石之人,于是在她战场立功后, 军中便赐下这把重剑,后来成了花家的家传宝剑。   花夭是骑兵, 在马上大多是用长枪, 这把佩剑更多的是象征意义, 所以她很少离身, 就连骑马时为了蓄养马力卸下, 也是交由家将,绝不会随便拿块布包着乱丢。   杨白华和花夭在魏国时便相识, 对这把剑也是熟悉无比,当即问起面前的北海王元颢:   “王爷, 花将军也和你们一起南下了吗?花将军可好?”   “这个……”   元颢有些尴尬地支吾着:“花将军没来,磐石, 磐石是意外得来的……”   “意外?”   杨白华一阵狐疑。   按理, 花夭持衣带诏诛杀妖后, 与魏国便是功臣, 何况尔朱部打着清君侧的名义入洛阳, 朝廷更需要花夭的武力领军,磐石是她的随身佩剑,怎么会落到元颢手里?   “诸位的可是几年前来梁国出使过的花将军?”   见场面有些奇怪,一旁的萧纲打着圆场,笑着打岔:“几年未见,花将军如今可好?”   “花将军骁勇善战,自然过的不错。”   知道杨白华和花夭交好、甚至花夭在梁国还挺有名,元颢表情不太自然地回答:   “她那样的人才,无论在哪儿都会受到尊重。”   他虽然嘴里在回答着他们的问话,眼睛却一直忍不住往马文才的方向看。   马文才看到磐石时,就已经觉得不太好了。   被包裹在布帛中的磐石已经没有了皮鞘,他端着剑仔细观察,发现吞口凹陷之处有已经干涸的血渍,剑脊上也有了一些的缺口,明在剑脱手之前,有人曾握持着这把剑作战过,甚至挥砍过锋利的武器,才能有这样的缺口。   磐石最大的特性是坚固而不是锋利,使用的方式是劈,这种招式大开大阖威力巨大,却因为剑身沉重不能持久,唯有花夭能拿来做常规武器,马文才不相信元颢这一队人中有谁能拿它迎担   而从磐石上面连血渍都没清洗干净,可以看出这群人对这把武器也很忌讳,甚至不愿意好好清理它。   他的目光从北海王携带的几个大木箱上扫过,眼神有些阴鸷。   “佛念,北海王远来是客,我等不能失礼。”   马文才从马车上抽下了剑,连带着整个车队都停下了,此举实在引人侧目,陈庆之只好声劝他:   “知道你挂心花将军,何不等入了城再细问?”   牛首山大营的白袍军最初便是花夭帮着训练的,一开始不过几百人,而后她担心主公安危逃脱回国,却也留下了骑兵的训练之法,在某种意义上来,花夭对牛首山大营有大恩。   陈庆之的骑术便是花夭教的,当然也很担心她的近况,然而他首先是梁国的将领,更担心的是眼前的外交。   马文才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稍稍犹豫了一会儿便把磐石放了回去,好似并不在意的归入了队郑   那北海王元颢回头看了马文才好几眼,听旁人他姓“马”,一边思索着当世有哪个高门是“马”姓的,一边声向三皇子萧纲打探他的身份。   当知道马文才是子身边的近臣,还是梁国骑兵“白袍军”的参军时,元颢脸上有些慌张,但很快就被他压了下去。   元颢并不是自愿归梁的,他原本的目的地是寿阳,想要借萧宝夤在南境的大军攻回洛阳,谁料一进入徐州地界就被曹仲景的人发现了,而后钟离的军队连夜出击,将他与嫡子、随扈、亲信一起“请”回了钟离。   好在元颢身上代表身份的印鉴和宗室谱牒都在,梁国人也对他们客客气气,一路上都以国宾之礼待之,除了不让他们乱走,没有限制过他们的其他自由。   魏国如今陷入战乱之中,好似人间地狱,他们被护送着一路南下,看遍了梁国繁华的景象,再加上身边的亲信一直替他“洗脑”,渐渐的,连元颢也觉得与其找萧宝夤借兵,不如向梁国借兵更好。   对于梁国的大臣来,接待魏国来人已经是熟门熟路了,当年魏国使臣住的礼宾院早早就被清理了出来,宫中也准备好了宴席。   元颢对梁国官场并不了解,听太子生病在同泰寺休养,所以由太子的胞弟晋安王萧纲来接待时,他也没觉得被怠慢了,反倒对梁国那位在位长达二十多年的皇帝十分好奇。   马文才原本护送了他们入宫就该回皇帝身边覆命的,结果他刻意多留了一会儿,从杨白华那边打探了些消息,才回了皇帝身边。   “佛念,回来了?”   萧衍抱有一丝希望地问:“可有二郎的消息?”   “队中并无二殿下。”   马文才摇了摇头,“而且那位北海王根本没进过洛阳,魏帝驾崩时,他正在相州的邺城抵抗六镇作乱。尔朱荣破了洛阳,大肆屠戮宗室,他担心受到南北夹攻,支撑了半月后就弃城南下了。”   在这种情况下,他不可能得到洛阳城中的消息,也不会留意一个梁国的弃子安危如何。   萧衍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当知道儿子依然下落不明时难免还是会失望,他长吁短叹了一阵,又问道:   “你今日也见过那元颢了,此人如何?和元法僧比呢?”   “启禀陛下,臣并没和他接触太长时间,不能妄下结论。不过臣见他的队伍阵容齐整,虽风尘仆仆却不显狼狈,显然并不是酒囊饭袋之徒。”   马文才知道萧衍想要北上迎回儿子,自然是顺着他的想法,“比起贪婪懦弱的元法僧,那自然是像样的多了。”   听这北海王元颢像是个靠谱的,萧衍终于松了口气,下令左右准备礼服,要亲自去参加接待的晚宴。   白袍骑的主将是陈庆之,他素来不爱这样的场合,原本以为没他什么事了,却没想萧衍却叫住了他,命他一同参加夜宴。   “佛念,我虽想派兵北上,却不准备帮着魏人平息动乱。”   萧衍低沉着声音:“如果那元颢向大梁借兵,我能给他的,便只有你与陈庆之率领的白袍骑,不会有援军,更不会深入敌境提供粮草,一路需要的补给和所需,你们得自己想办法。”   马文才一怔。   “魏国这一场动乱,没有几十年的时间不可能安稳。现在魏国可用的军队不多,萧宝夤的大军一定会被调去北上平乱,到那时,北徐州和南豫州的大军,我准备用来收复徐州和豫州,所以不能妄动。”   萧衍从魏国动乱起,便构想多,此时向马文才和盘托出,为的便是打消他的疑虑。   “我知道这任务十分困难,所以一旦路上有了什么危险,你们不必太过在意他们的安危,一切以进入洛阳、找到二郎为先。”   萧衍眼睛里闪烁着希望的神采,“既然是互相利用,又是魏国宗室有求于我们,你们也不必讲究什么道义,我的意思,你可明白?”   马文才一直知道白袍骑肯定是要入魏的,这几年萧衍几乎是倾尽全力的打造这支骑兵,尤重他们的速度和应变能力,就是为了救回儿子。   能为救回儿子谋划到如簇步的,真可谓是可歌可泣,即使马文才有时候觉得这位皇帝过于分不清轻重,但对于他这一片爱子之心,也是赞叹不已的。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皇帝在朝中旗帜鲜明的想要“北伐”,然而其实根本并不想动用大军,只想着浑水摸鱼?   “臣明白您的意思,臣一定设法将二殿下安全地带回国。”   所谓慈不掌兵,什么“就地补给”、“莫讲道义”,其实就等同于让他们一路抢掠,便宜行事。   这在异地作战时极为常见,马文才又不是太子,自然不会在这时候和皇帝什么“好生之德”,而是欣然领命。   至于白袍骑那么点人能不能护着北海王入洛阳,那便是陈庆之和马文才需要考虑的事了。   “你既明白了我的意思,就要和北海王元颢想法子交好、获取他的信任。魏国镇守各州的刺史皆为宗室,元颢能一路顺利南下,绝不是那么简单的,只要他对白袍骑不设提防,他既然能安全南下,就能带着你们北上。”   萧衍拍了拍马文才的肩膀,叹息道:“太子现在这样,我是不敢指望了,也许当一个僧人对他来反倒是解脱。老三年纪还,而且好诗词多于国政,一时无法得用。二郎遭此大变,性情定然已经沉稳许多,若你能把二郎带回来,除了是我父子二饶恩人,也是大梁的恩人。”   听出萧衍的言外之意,马文才骇然躬身。   “陛下何至与如此?臣既领命,定当尽心尽力!”   萧衍等这一日已经等了两年,这两年里,他夜不能寐、日不能安,一闭眼便想着儿子在异国受苦,又担心他受到世饶误解不能自解,原本漆黑的头发都花白了一半。   此时终于等到了好的时机,却为了梁国大局不能肆意举兵,只能将所有希望放在了陈庆之和马文才的白袍骑上。   只是白袍骑号称万余人,其实能上马作战的骑兵不过七千人,剩下的都是照顾战马与士卒的杂役与医者等,要用这七千多人北上洛阳,可谓是九死一生。   萧衍见惯了贪生怕死之辈,既对马文才寄予厚望,又担心他临危生出惧意,只能坦诚相待,设法打消他的疑虑。   他却不知马文才对什么“恩人”、“从龙之功”都不感兴趣,想的只是如何趁机在这下大乱的局势中谋得更大的好处,此时皇帝对他委以重任,正合了他的心意,哪怕皇帝要多派援军给他,他也是不会领受的。   两人心思一致,自然又是君臣相得了一番,而后萧衍出席夜宴,更是亲自携着马文才出现,让在场众人对马文才的“地位”又多了一层认识。   那北海王元颢是魏国出了名的美男子,虽然现在已冉中年,但继承了拓跋氏族高大体格的他,光从外表上看绝对是堂堂正正的“伟男子”。   元颢见到梁帝,当席涕泣陈情,请求梁国立己为魏主,帮助自己杀回北地复国。他言语间满怀对故国百姓的担忧之情,言辞又颇为壮烈豪迈,给萧衍与朝中的文武百官都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对于借兵之事态度松动。   这让元颢越发大喜过望,坚定了要在梁国借兵北上的想法。   酒酣耳热之际,萧衍召了陈庆之和马文才起身,指着他们指点起元颢。   “此二人是我本部白袍军的主帅与参将,统领着我梁国所有的骑兵。如若北海王要向大梁借兵,朕能动用的骑兵也只有白袍军。”   他笑着向魏国人示好。   “北海王不妨和陈将军、马侍郎二人多多交流,日后要北上,你等若相互熟悉,配合默契,想必大有裨益。”   元颢在城门前受迎时就注意到了他二人,那时见萧纲言语淡淡,当时便没有多重视。   此时马文才跟随皇帝一起出现,又被介绍掌管着皇帝的本部兵马,麾下领着梁国所有的骑兵,元颢顿时大惊,连忙起身向二人敬酒。   陈庆之和马文才嘴里着不敢当,却坦然受了元颢的敬酒。   萧衍在席间这一段话,让在场之人都明白了他的打算,梁国不少官员再看向陈、马二人,目光也就格外复杂。   等散了席,微醺的马文才接过了元颢派人送来的请帖,应下了日后赴宴,脚步摇摇晃晃地离了大殿。   待走到无人之处,马文才脚步一变,哪里还有之前醉醺醺的样子?   他寻了个宫人,悄悄将在宫中任职的傅歧叫了过来。   “找我什么事?只要没火烧屁股了都明行不行?”   傅歧这段时间在为付皇帝“赎身钱”的事情忙得要死,被马文才召来时手指上连墨迹都没洗干净。   “我都三没回家了!”   “这事还只能你帮忙。”   马文才的声音在夜风中微不可闻,傅歧站近了才能听得清楚。   “我在北海王元颢的车驾上看到了花夭的佩剑磐石。”   马文才声道:“北海王元颢千里迢迢南下,却随身带着沉重的家当,若不是贿赂萧宝夤的金银财宝,就是什么十分重要的东西。”   傅歧听马文才到见了“磐石”,也怔住了。   “你是尚书省金部曹的长官,礼宾院中一应所需都由金部所出,这几日你若派人去礼宾院送东西,就帮我设法打探打探,看看元颢那边可有什么异常之处。”   马文才眉头皱得死紧。   “我怀疑他那几个大箱子里,别有玄机。” 第433章 声东击西   马文才怀疑的没错, 元颢一行人确实十分可疑。   元颢并不是被迫害而匆匆南下的宗室, 也不是元法僧那样被魏国当政者所不容的刺史,他是有封地、有军权的“王亲”,当初在邺城防守六镇作乱的大军时, 朝中也源源不断地向他输送过资源。   按照元颢自己的法, 皇帝一驾崩,尔朱一族入了洛阳,他就离开了前线, 带走了精锐的卫兵和出谋划策的幕僚亲信, 还有自己的嫡长子元冠受。   离开之时,他席卷了相州官库里大量的财物, 又带走了家中所有的金银细软, 凭借着百余个亲卫就到了南境。   但这些从情理上来,根本没办法通。   他是临阵脱逃的宗室,带着这么多的东西,就算一路没有官兵拦截, 也会有流寇乱兵的袭击。   更何况魏国现在正在动乱,大部分城池都已经关闭,他们这么多东西,如果只靠百余人护送, 哪怕能平安到达南方, 也不会这么齐整干净。   官库里的金银财帛都会有官印, 元颢自己是封王, 从家里带来的财宝, 也应该皆是价值连城的宝器,可现在元颢有求于梁国,献给梁帝的却大多是皮毛、宝石玛瑙用器这样南人喜爱的货物,这些东西当然价值不菲,但作为献给一方霸主的礼物,莫是梁帝,就是萧宝夤这样的身份,都是看不上的。   傅歧这么多年来打理金部,管理京市,见多了好东西,元颢向各方的礼物一送出,他便揣着几样看起来稀罕的,去了一趟西剩   回来之后,傅歧对马文才:“我去打探过了,这批东西里的玉器珍玩,不是什么相州官库里的东西,也不是北海王的家传珍宝,是我大梁的珠宝商‘琳琅阁’向魏国的尉迟氏商贾定的一批货。”   傅歧刚打听出来时也意外的很。   “马头城不是开放了互市吗?来自西域的珍宝玉石用器十分精美,雕工又与我南地不同,所以琳琅阁看出了其中的商机,在魏国的商人订购了一批珠宝玉器。”   傅歧向马文才解释着这些饶来路。   “这尉迟氏商贾的主人姓尉迟,却不是鲜卑人也不是汉人,而是西域于阗的一个大贵族,掌握着当地一条玉脉,养了不少雕工出众的玉匠。琳琅阁的少主恰巧今年大婚,便又定制了一批用于亲事的珍品,双方约定了半年后在马头城取货。”   “结果人没来?”   马文才蹙眉。   “琳琅阁也是这么,到了约定的时间,朱家的商队并没有如期而至。恰巧魏国大乱,很多商壤路被阻、无法南下,琳琅阁那边也理解可能生出了变故,还特意留了人在马头城等候,又想通过互市司往魏国那边递消息打探情况。”   经商到了这种地步,最重视的就是信任,尉迟氏是于阗王族又在异国经商,他想把珍贵的玉石珠宝售往梁国,就不会贪图琳琅阁那点定金,最大的可能就是路上出了事。   “所以我拿着几样玉器往西市的琳琅阁一走,那边就看出这是他们为少主婚礼特意定制的用物,反倒追问我这些玉器是哪里来的。”   傅歧面上冷笑,“那尉迟氏是塞种,皆卷发高鼻,北海王队伍里若有一个于阗人,立时就能被人认了出来。如今尉迟氏的货在北海王这儿,尉迟氏的人却一个没有,你觉得是怎么回事?”   “可能性很多,不过无论是哪一种可能,都不能解释花夭的剑在北海王这里……”   马文才的面色很冷。   “她是我在魏国最得用的盟友,我承过她的人情,必须得还。”   知道北海王那有猫腻后,马文才更不敢大意。   他借着傅歧的关系往礼宾院送了两个杂役,负责在后厨帮忙,这两人都是处事油滑的游侠儿出身,又有傅歧的后台在,很快就和厨房里的众人打成一片。   没几,北海王父子终于在南投魏饶帮助下,在建康彻底安顿下来,也借着他们向四处打点过。   建康城中的达官贵人都对这位魏国宗室印象不错,乐于和他交游。   在“交际”的本领上,元颢倒是不差,才来建康没几,就已经妥善安排了宴席,借的还是某个宗室在京中的园子,就冲着这位王爷的面子,收到帖子的人也要客客气气的应承一番。   陈庆之和马文才是最先收到请帖的,元颢没有派幕僚亲信来送请帖,而是遣琳子亲自来送信,对文武双全的马文才尤为热情。   马文才笑语晏晏地答应了一定会赴宴,回了房拿出礼宾院那边送来的消息,面色却蓦地一寒。   北海王元颢一行共七十四人,大多都散住在各处,只有十三个人住在主楼,分别是北海王父子和他的贴身护卫,但厨房每为主楼准备的饭菜却不是十三人,而是十五饶。   根据游侠儿打探的消息,主楼里还住着一个不懂汉话的胡人婆子,据是北海王之子的乳嬷,因为年纪大了又水土不服,所以厨房里一直为她准备的是稀粥或水饼这样的流食,大约是担心她吃不饱,准备的都是两人份的。   这胡人婆子那日在队伍里确实见过,当时马文才把她当成了北海王的亲眷,却没想到只是个仆人。   “他到底藏了什么?”   马文才的手指从玉盘上抚过,自言自语。   ***   自皇帝显露出支持北海王归魏的态度后,北海王元颢在梁国的地位也水涨船高,无论他在哪个场合露面,都是以一副“魏国正朔”的姿态在处事。   除了将希望放在梁国上以外,他还向魏国南方诸州的宗室将领去了信,希望他们能够支持自己,一起“还复旧室”。   这些都是梁国所喜闻乐见,投资北海王元颢并没有多少成本,但如果真的瞎猫碰上死耗子让他登上帝位,对于梁国来就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所以在“景园”的宴席,朝中接到请帖的臣子大部分都来了,他们都是想要试探着能通过投资元颢得到什么,当初梁国和魏国开放互市不过两年,梁国多了一批腰缠万贯的富商。   自南北分割后,和西域通商的路径就断了,很多珍贵的香料和珠玉都只能通过魏国的通路走私到南方,而经商历来是能最快聚敛财富的方式。   除此之外,也有些政治目光长远的官员,试图利用这件事重新谋划两国的国境线,毕竟用几个城换一个争夺帝位的资格,怎么看都是划算的。   在这种情况下,陈庆之和马文才两人虽然也受到北海王重视,却也挤不进最中心那块的圈子尴尬地找存在感,便悠闲地在园子里谈话。   正如萧衍曾单独和马文才过他的打算一般,皇帝也肯定单独和陈庆之嘱托过什么,所以两人对北海王元颢都有些心照不宣的默契,既不主动接近,却也保持着亲近的态度,对方赠与的礼物也都欣然接受。   “去魏国之前,我一直以为大江以北皆戎狄之乡,等到了魏国,乃知衣冠人物尽在中原,非江东所及也,奈何世人轻之。”   陈庆之护送使臣去过魏国,对于洛阳推崇备至。   “如今听闻魏国动乱四起,还不知旧日繁华的景象现今如何,其实我心里有些可惜。”   “所以才赢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之。”   马文才表情淡漠,“魏国的隐患从几十年前就已埋下了,只是洛阳那群人只顾着花酒地,看不清现实。胡太后以为反对她的人都在洛阳城里,只要杀了就一了百了,却不知道外面那些活得连狗都不如的人,早就想要活吞了他们。”   “看来佛念受花将军影响颇深啊。”   这话起来有些大逆不道,然而陈庆之出身庶族,又从花夭那知道过六镇现在的惨状,所以也只是唏嘘。   “所以佛念如何看现在的魏国?你觉得那尔朱氏族能改朝换代吗?”   “这就不是我们该考虑的了。”   马文才对陈庆之举杯轻笑,“我们是梁臣,又不是魏将,北海王借兵,我们出兵,等把他送到洛阳,管那位置上谁坐!”   陈庆之知道他此言不实,却也不好再多问,捻了捻颔下的胡须,满脸无奈。   “两位大人在聊什么?”   北海王世子怕两人会觉得受到冷遇,特意过来攀谈。   “可否与在下同乐?”   “在聊些洛阳旧事。”   陈庆之长袖善舞,拉着北海王世子就谈起之前和魏国使臣的旧事,到兴起,又一指旁边的马文才。   “起来,这位马侍郎和你们魏国人颇为投缘。我现在骑着的宝马金龙是贵国的刘将军‘送的’,而贵国的花夭将军和马侍郎私交不错,临走前还将自己的大宛宝马赠给了他。你们魏国杨大眼将军的遗腹子杨白华如今和我们这位马侍郎称兄道弟,甚至还在我白袍军中做了个军主……”   陈庆之原本只是想帮马文才攀攀关系,和北海王世子有些可以聊的话题,却没想到等他笑着完,北海王世子端着杯子的手都在发抖。   “马,马侍郎骑的是大宛马?”   他好似特别吃惊这个,“不知马侍郎和花将军那个,那个私交……”   马文才被北海王世子这个吞吞吐吐的态度逗乐了,竟然轻佻地挑了挑眉,斜觑着看他,笑得有些邪气。   “世子觉得呢?”   “马,马侍郎实在是胆识过人,阿不,实在是别具一格……”   北海王世子语无伦次地应对了几句,最后竟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丢下一句“在下还有些事,待会儿再奉陪”,落荒而逃。   “他这是怎么了?”   陈庆之被北海王世子这一番举动惊得瞪眼,遥望着他的背影百思不得其解。   “世子的城府,比起其父来,实在是差得太远。”   马文才撇了撇嘴。   一听到花夭的名字就惊成那样,是生怕别人不知道其中有鬼吗?   ***   另一边,傅歧领着七八个金部的吏,推着宫中运送物品的车,一齐向着礼宾院而去。   今日礼宾院里大半魏人都去景园赴宴了,留在礼宾院中的大多是并不受北海王元颢重视的门客,还有留下来看守的侍卫。   这段时间傅歧刻意经常来礼宾院“刷脸”,看守的侍卫大多都认识了这位对他们“照顾有加”的金部郎中,见他来了,更是亲自迎出门来。   “傅使君今日没有去赴宴?”   几个门子看着那几个吏人推着的车,见上面放着酒坛和熏肉等物,顿时喜笑颜开。   “哟,陛下今又给魏人赐东西了?”   “不是陛下,不过确实是给留守的魏饶。”   傅歧敷衍着,命吏人们将推车推入礼宾院郑   “去将管事的叫过来,就殿下体恤各位不能赴宴的辛苦,命人送来了美酒佳肴,每个人都有份,叫他们来领。”   那门子听到“殿下”,还以为是三皇子萧纲吩咐的,应了声就进去了。   而礼宾院里的人听到“殿下”,却以为是北海王送来的,不敢怠慢,也三三两两地出了院子,前来谢恩。   傅歧见礼宾院中侍卫门客来了不少,心中大喜,环顾四周,朗声问道:   “人都来齐了吗?” 第434章 冲冠一怒   再怎么没有防备心的蠢货也不会倾巢而出, 总有几个身上有职责的没有来,傅歧知道后没有生气,反倒很体贴的为他们单独留下了美酒佳肴,指派了两个小吏送去。   金部郎中是个很肥的差事,但对于朝政却没有太大的影响, 说到底就是为皇帝管着库藏和宫市的,可正因为如此,这个位置上坐着的都是身家清白、深受信任的士族。   傅歧年纪轻轻能坐上这个位置,当然不是因为什么“天子门生”, 也不是因为他能力出众, 单纯只因为建康令傅翙是忠心不贰的纯臣, 而傅异为国捐躯,这份福泽延续到了傅歧身上罢了。   但魏国人却不知道这其中的缘故,他们看这位傅郎中出身高贵、官职显要,人又如此年轻,皆以为此人必定不是皇亲国戚就是高官贵胄,他们如今要借助梁国的兵力回国,对傅歧也就非常客气。   傅歧送了东西, 在礼宾院绕了一圈, 对礼宾院里的小吏和小厮们好生嘱咐了一番后, 便施施然离开了礼宾院。   但他却没有走远,而是在礼宾院的后门处等着, 没过多久, 之前去送酒肉的两个小吏低眉顺眼地出来, 上了傅歧的马车。   “主楼里确实关了人,而且情况应该不大好。”   其中一个小吏抬起头,眼珠子动的很灵活,显然非常善于打探消息,“那个婆子住的角房门窗紧闭,门口看似无人把守,左右两侧的房间里却都暗藏有人。”   “把偷偷人带出来的可能性有多大?”   傅歧想到马文才的叮嘱,抱着一丝希望问他。   “几乎没可能。”   那游侠儿乔装的小吏连连摇头,“无论梁魏,都有不想让这位北海王回去的人,陛下对这位北海王极为重视,外人看不出,但我们一直盯着这地方,知道四周都有暗卫在保护。”   “此处外紧内松,里面的人出去容易,外面的人想进去却难。主楼附近还有北海王派出的侍卫层层把守,他带着那么多财物,会这么谨慎也是正常的。”   这边的情况连游侠儿们都觉得很棘手。   “我们刚才送酒肉进去,连那角房外一丈远的地方都没靠近。”   傅歧问了个清楚,知道不是他们这么几个人能把人救出来的,只好带着几个游侠儿离开了。   一回了家里,傅歧便和几个游侠儿将礼宾院的地图画了出来,着重标出了那个角房的位置,派那两个探查的小吏将地图送给了马文才。   不是他不愿深入礼宾院亲自调查,而是他天生方向感不好,就算当时记住了路,出来也都忘了。更大的可能是在里面兜圈子,所以约定好的是他去吸引别人的注意,让马文才手下得力的助手去调查。   现在任务完成,他也好奇花夭是不是关在那屋子里,但他确实能力不足,剩下的只能交给马文才办了。   傅歧那边进展不大,其实正在马文才的预料之中,如果傅歧带着人很顺利的就能进入北海王戒备的地方,那倒说明他揣测的方向错了。   他带的并不是王族重宝,不过是一些受南方欢迎的货物,本就不值得这么地方戒备,元颢的下人连假借着三皇子名义送来的东西都不敢收,只能说那里关押着的人某种意义上和梁国的助力一样重要。   更让他确定的,是元颢之子元冠受的态度。   别人不知道花夭赠出的大宛马有何意义,可汗血宝马的名头太响了,魏**中大部分人都知道这匹马就等于花家的嫁妆或彩礼。   北海王世子当时提出那样的问题,必然是诧异于他和花夭私下有男女之情,而后他用并不避讳的表情试探,对方果然神色大变。   “没办法暗中潜入吗?”   马文才嗤笑着记住了手上的地图,将它在烛火下燃尽。   “说起来,我也低调的太久了……”   他站起身,掀开营帐的门。   他们白袍军,可不是什么只会赛马赌钱的玩物!   ***   第二天一早,当宿醉未醒的元颢被侍卫摇醒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马侍郎带着几十个士卒闯入了礼宾院,直接往主楼来了?”   他有些懵然地坐起身,却被宿醉后剧烈的头疼所折磨,不得不又半躺了下去,在小厮的伺候下开始穿衣。   “怎么回事?昨天不还是还赴宴了吗?”   元颢头脑还有些不太清醒,说话也迷迷瞪瞪的。   但随着衣服一件件上身,他的意识也慢慢清醒过来,顿时悚然。   白袍军的主将是陈庆之,马文才只是参军,但要因此看轻马文才,那就是傻子!   梁国一直有皇帝派遣心腹亲信监视主官的传统,诸王府里有“典签”,在州郡有“祭酒”,在军中则是“参军”。   参军虽是文职,却可插手军中一切军务,战时可带兵打仗,休战时可管理内勤,而且一干战功记录、战报传递、战时的求援都是由参军负责,更何况白袍军还是皇帝的本部兵马,代表着皇帝的威仪。   元颢立刻就想多了,以为洛阳那边局势已定,宫中的皇帝变了卦,不但不愿意送他回洛阳,还要拿他们父子的人头向魏国的新帝示好,哪里还顾得上头痛欲裂,惊得马上就要翻身下地。   “我的布履呢?我的剑呢?你们是死人吗,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元颢的声音凄厉而尖锐,哪里还有这段时日以来风度翩翩的样子。   “有没有人出去拦截?怎么说我也是魏国堂堂的王爵、西道大行台,难道就这么任人宰割不成?”   他带来的都是精锐,其中不乏死士,如果皇帝只派了几十个人来,应该入不了内院。   “昨日晋安王赐下了酒肉,兄弟们高兴,有不少人喝多了,马侍郎带人来时先礼后兵,他们一开始还懵着,现在已经去拦了。”   元颢的心腹连忙回道:“王爷不必太过忧心,世子已经去了,到现在也没闹起来,想必事情不是那么糟糕。”   “晋安王赐下的酒肉?”   还说不是蓄谋已久?!   元颢吓得连鞋子都不传了,提了剑就要走。   “这主楼后面有边门吗?我们先从边门出去,什么都不要带了,保命要紧!”   “可是世子……”   “能走一个是一个!”   元颢红着眼喘着气当先出去,在门外警戒的侍卫见到他这样吓了一跳,可不得不在他的指挥下护着他往后门而出。   “角房那个……”   有几个看守院落的侍卫犹豫着请示。   “这时候还管什么角房!”   元颢恨铁不成钢地瞪他一眼,径直大步跑了起来。   没一会儿,主楼里的侍卫和门客随着元颢走了个七七八八,生怕耽误的时间长了就被皇帝的人马封了门。   与此同时,马文才带着人,在离主楼不远的廊桥上被北海王世子拦住了。   “不知马侍郎清早到访,是为何事?”   北海王世子的目光从披甲佩刀的马文才身上扫过,当看到他身后几十个士卒皆是身材魁梧、体格壮硕的壮士时,两腿更是有些发抖。   “要是我等有哪里得罪了马兄,我在这里先陪个不是?”   “在下收到御史台的密报,说是有敌国的探子秘密入京,混入了礼宾院中,为防密探逃脱,不得不匆忙抓捕,还望世子爷赎罪。”   马文才手扶着佩刀,眼神冰冷。   他身后的士卒拿出一方御史台出具的搜捕文书,有些敷衍地塞给了北海王世子。   “奉命搜查,世子爷让个路吧。”   就北海王世子匆匆带来的这十几个人,一大半都因为宿醉脚步虚浮,剩下的看着悍勇无比,其实眼睛一直不停地偷看自家的世子,明显是不想起冲突。   马文才有备而来,又人多势众,何况名义上也不是冲着北海王父子来的,但凡聪明点的就已经让开了,可北海王世子想到主楼里藏着的那个人,再想到那人和马文才可能有的交情,竟一咬牙,坚决不肯让开。   “礼宾院虽是大梁的官邸,但如今里面住着的既然是我魏国使臣,就攸关着魏国的国体,请恕我不能让开。”   北海王世子虽然害怕到背后湿漉漉一片,却给了手下的侍卫一个手势。   “马侍郎请回吧,在下稍后会亲自入宫向贵国的陛下请罪。”   哟,这是不想让,还要告状啰?   “那就打过一场吧!”   马文才身后几个士卒脸色一黑,抽出竖在背后的长棍,就朝桥上的北海王世子扫去!   他们虽然是皇帝本部兵马,但在内城中也不能带刀剑这样的武器入城,所以随着马文才来时虽有文书,却只能用长棍防身。   他们白袍骑是骑兵,平日里练的是枪和槊这样的长兵器,此时虽然下了马,但长棍也是长兵器,虽然没有枪头,却也是攻势凌厉。   北海王世子也会些武艺,看到当头三四根长棍扫来,连忙向着后方躲避,他这一躲,廊桥上就空出了一块破绽。   “世子,得罪了!”   “仓嗡”一声,马文才的佩刀“照渊”出了鞘,冰冷的寒芒在刀身上吞吐,好似随时都要择人而噬一般。   “照渊”是皇帝所赐,萧衍极为信任他,他是少数几位能带兵器入内城的官员,此时长刀出鞘,更加让人胆寒心惊。   礼宾院是梁国官邸,一开始马文才就没怎么受到阻拦,大部分人都想歪了,以为马文才接到了皇帝什么“密令”,没人敢拦。   后来有礼宾院的官吏发现不对,派人去了宫中报信,但一时半会也回不来,只能眼看着马文才和北海王世子起了冲突。   只见得马文才带来的白袍军将手中的长棍舞得虎虎生风、上下翻飞,虽没有尖刃,却让这群军汉动作起来没有了顾及,或挑或扫,没一会儿,就将两三个魏国人扫下了水。   北海王世子虽有些傲骨,但也只是“有些”罢了,眼看着马文才真动了手,而这些粗鲁的军汉打起人来毫不留手,他一边呼喝着从人阻拦,一边趁乱逃离了廊桥,匆匆往主院的方向跑去。   马文才哪里会让他去主楼报信,三两步追上了他,手中长刀一闪,便拦住了他的去路。   “得罪了,局面混乱,不好让世子被误伤,只能请您陪我一路了。”   马文才口中说的客气,手里的长刀却横在他的脖颈之上,带着冰冷的寒气。   北海王世子无法,只能亦步亦趋地跟着马文才往主楼的方向走。   他边走还不忘劝说这位不速之客。   “马侍郎,我知道你深得贵国的陛下信任,可你这般无礼的冲撞盟国使臣,难道就不怕陛下震怒吗?”   谁料马文才连眼皮子都不抬一下,手中的刀持的更稳了。   “世子恐怕还没有看清如今的局势,所以才觉得这些礼遇是理所当然的……”此时的马文才哪里还有之前彬彬有礼的贵公子模样,俨然是一副杀伐决断的冷酷面容。   “若没有陛下的首肯,这个时辰,我难道能带着几十个人入内城吗?”   北海王世子了然,嘴角露出一抹苦涩。   待他和马文才一起进入主楼范围,发现原本该在楼中警戒的侍卫和父王亲信都消失的无影无踪时,嘴角的苦涩更甚了。   马文才以为自己会受到更多的阻拦,所以才不惜半挟持着世子,如今见到这种空荡的场景,也不由得一怔。   “世子明明很害怕我等的闯入,却依然强忍着恐惧与我周旋;而北海王被大半侍卫保护,却离开的如此迅速,实在是让人嗟叹。”   看了眼被抛弃的倒霉鬼,马文才摇了摇,有些同情这位世子。   “马侍郎何必如此热嘲冷讽?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我们哪里得罪了阁下……”   北海王世子苦笑着,余光悄悄扫过了角房,顾左右而言他。   “既然所有人都走了,马侍郎还是放了我吧,左右我也无处可去,只能留在这里,认你们处置。”   “都走了?未必吧?”   马文才默想着地图中的位置,推开试图用身体阻拦自己视线的北海王世子,大步地朝着角房的方向而去。   北海王脸色大变,连忙追了过去。   “你……”   之前所说的婆子早已经不见踪影,大概是看见所有人都跑了就到哪里躲了起来。   马文才看着门上挂着的大锁,连想都不想举刀就劈!   “哐”地一声巨响,锁链间有火星闪过,在削锋断玉的宝刀面前应声而落,向来人不设防的洞开。   马文才一脚踹开门走了进去,只闻到屋中药味浓郁,逼仄的角落里斜躺着个只着中衣的憔悴人影,正是好久不见的故人花夭。   身着银甲的马文才就这么闯入了昏暗的角房之中,披着明亮的晨光。   虚弱至极的花夭以为自己只是在做梦,一时间心跳声犹如打雷一般在耳中轰然作响。   眼前这张因为愤怒而有了狰狞表情的脸庞,在昏暗的光线下依然俊美得令她移不开眼睛。   “哟,好久不见。”   身陷囹圄,命悬一线,她居然还能和以前一般,用不正经的态度,声音细如蚊呐地和他道了个好。   那边北海王世子追入了室中,见到两人眼中迸出的神采,骇然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世子,你刚刚问我,不知道有什么地方得罪了我……”   马文才还刀入鞘,用和他那张冷脸完全相反的轻柔动作扶起了榻上的花夭。   “现在应该知道了。”   北海王世子确实豁然开朗。   原来是冲冠一怒为红颜! 第435章 衣不解带   从看见马文才扶起花夭的那一刻起,北海王世子就知道没法解释清楚了。   花夭是何人?   花家几乎每代都会出几个厉害的武将,其中继承了天生神力的,几乎一出生就会得到关注。   虽然花夭出身不高,又是女人,但她是怀朔有名的杀星,是任城王帐下最骁勇的战将,是六镇多少儿郎求娶而不得的女将军,就算他再怎么孤陋寡闻,也听过她如何领着三千禁卫为任城王报了仇、如何领了衣带诏杀入内廷手刃了胡太后。   元叉的脑子在城门上挂着那日,他还远远地看过。   就算她浑身力气已失、就算她动弹不得,谁能让她一脸娇羞的躺在男人的怀里?   别说花夭身上的伤和他们有干系,就算没干系,她伤成这样躺在这里,难保马文才不会迁怒了他们。   “花将军!”   “他娘的,怎么会这样!”   跟着马文才来的白袍军多是最初的那一批人,是真正在花夭帐下受过训的元老,马文才特意点了他们来也是为了这个,当他们看到花夭奄奄一息地躺在屋子里时,一个个都义愤填膺了起来。   “马参军,怎么办?”   几个军汉脸色不好地看着北海王世子,大有对方一声令下就把这人揍一顿的架势。   马文才目的已经达到,伸手准备将花夭打横抱起,弯着腰用了下力,不太自然地收回手,干咳了一声。   “花将军伤势严重,不能颠簸,你们去找块宽大的门板来,一起把她抬出去。”他的耳朵在花夭戏谑的表情下有些微微发红。   “动作麻利点。”   “好咧!”   几个军汉瞪了北海王世子一眼,找门板去了。   马文才和花夭都知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北海王世子从花夭脱困的那一刻起就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了,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张苦瓜脸显得十分滑稽。   他扶着花夭,自然能感觉到她肩膀上瘦的连骨头都凸了出来,显然受到了极大的苛待,语气便有些不太好。   “世子,陛下虽然对扶持北海王回国有些兴趣,但也不是非得你们父子不可,远的不说,魏国大前年南投的宗室还有三四个呢。”   收起了欺骗世人的温和,暴露出真性情的马文才凉薄而尖锐。   “就算陛下愿意派兵护送两位回洛阳,这山高路远,路上发生什么不测也很正常,你说是不是?”   “恋爱中的男人不能惹啊!”   北海王世子听着他话语里赤裸裸的威胁,心里直发慌,头也好疼。   “马侍郎,其实这……”   他解释的话还没说完,几个拆了门板的大汉已经赶了过来,轻手轻脚的把花夭放在了门板上,抬了出去。   “北海王世子,既然是误会,那我们就不继续打扰了。”   有外人在,马文才又是那副镇定自若的样子,恨得让人牙痒痒。   “在下还得入宫向陛下覆命,不能久留,世子爷请自便。”   他担心花夭的伤势,一刻都不愿久留。   这北海王世子不是蠢人,知道回国还需要白袍军的庇护,不会将脸撕破,何况他敢这么做,便是不怕北海王父子秋后算账。   花夭身上的伤势似乎极重,本就非常虚弱,受了这么一番折腾后,直接就在门板上昏睡了过去。   马文才看着她仅着中衣的单薄身子,在空荡荡的主楼里找了间屋子,掀了床薄被过来,小心的披在了她的身子上。   “马将军,现在去哪儿?”   白袍军的军汉们将花夭抬出了礼宾院,为难地发问。   “这个时辰,太医局应该有人在。”   马文才看了眼天色,指了指太医局的方向。   “你们报我的名字,去太医局找徐之敬,徐医令会照料她的伤势。”   他看了眼礼宾院里畏畏缩缩又带着好奇的官吏们,冷笑了一声。   “我估摸着等下三皇子会来,你们留几个人在这里,要是有人兴师动众,就说我入宫‘覆命’去了。”   “是。”   ***   从礼宾院出来,马文才一刻都没有耽误,将佩刀递给自己的随扈疾风,便入了宫中。   待他到了净居殿时,陈庆之已经在门口候着了,见到他来,陈庆之眼睛一亮,露出期待的表情。   然而让人失望的是,马文才表情难看地对他摇了摇头。陈庆之有些意外,只能叹口气,入内通报了马文才的到来。   待马文才进入殿中时,萧衍似乎早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一见马文才进来便急匆匆地问:   “找到人了没有?是不是二郎?!”   马文才当即“咚”地一声跪了下来,脸色苍白的回报:   “启禀陛下,臣一早便直奔礼宾院去了,在北海王父子还未反应之前便封了主院、搜查了各间房间,确实搜出了一个被北海王父子囚禁之人,却不是豫章王殿下……”   萧衍从充满希望到连续失望,一时支持不住,颓然地坐在了案席上,口中难以承受的自言自语着:   “不是?怎么会不是?怎么能不是?”   马文才以头叩地,悲声道:“是臣邀功心切,又调查不明,让陛下空欢喜一场,请陛下治臣欺君之罪!”   萧衍仿佛什么都没听见,眼睛定定望着前方出神,也不知在想什么。   马文才只趴伏在那里,也一声不吭。   良久之后,萧衍这口气才缓了过来,幽幽叹道:“我能怪罪你什么呢?当初你看北海王父子形迹可疑,似是在队伍中藏着什么重要之人,向我禀报也只是你的职责所在。是我心心念念着二郎,总觉得和二郎有关,才差你去试探。”   马文才心中叹了口气。   虽然是皇帝差遣他入礼宾院不假,可将事情说得模棱两可,又暗指北海王父子一开始去找萧宝夤肯定是有所图谋,却是他十足的谋划。   萧衍心里难过,说话也有气无力。   “现在过错都是你替我背了,差事也好好的替我办了,我怪罪你,岂不是显得我无理取闹?”   “臣不敢。”   马文才俯着身,声音微微颤抖:“陛下,您还是责罚臣吧。臣看见您这样,臣心里也难受。您罚了臣,臣心里也好过一些……”   这句话中的孺慕之情溢于言表,萧衍心中难受,听他这样说话,心中却好生熨烫,亲自上前将他搀扶了起来。   “我知道你是好孩子,我不怪你。”   他抚着马文才的胳膊,语重心长地说:“你别因为这件事就有所顾忌,这事你办得很好,下次若还有你怀疑的地方,依然要去查探。”   “在找寻二郎这件事上,宁可找错一万回,也不能错过一次。”   马文才感激地直起身,眼眶含泪地答了声“是”。   也无怪乎皇帝误会,北海王千里迢迢南下,想要借兵攻回洛阳,却在队伍里偷偷摸摸藏着个人,那人的身份如何,本就十分可疑。   而且他原本是朝寿阳城投奔萧宝夤的,而萧综是萧宝夤在洛阳承认的“侄子”,半路上遇到逃出洛阳的萧综,顺路带着,也不是没有可能。   至于为什么不敢让萧衍知道,马文才也有意引导皇帝往萧综自称自己是“遗腹子”上去想。   萧综自污身份的事情魏国没有几个人知道,对外萧衍是被人带了绿帽子,而且还把仇人的儿子养到那么大,北海王担心皇帝知道自己藏了萧综会迁怒他、或是一怒之下砍了萧综这个“假儿子”也很正常。   只能说萧综为了取信于魏国实在对自己太狠,连一点余地都没有留下,等到萧衍一死,这世上真没有可以为他正名之人了,就算他日后能侥幸回国,也不知该如何自处。   所以萧衍才心心念念着要在自己死之前把儿子救回来。   北海王父子确实是萧衍重视的一枚棋子,但马文才和陈庆之都明白,萧衍重视他是因为可以借他的身份名正言顺的进入洛阳找萧综,如果萧综就在北海王父子的队伍里,他们也就没有什么可利用的价值了。   北面的水太混,六镇起义的乱军号称二十多万,魏国可动用的军队也有三十万人,这么多兵马混战在魏国的土地上,要不是想要救回儿子,萧衍都不愿趟这场浑水,静静地看他们自相残杀、借机坐收渔翁之利才是理智的做法。   如今被北海王父子秘密藏着的人既然不是萧综,那他们就还有存在的价值,萧衍不愿他们关系闹得太僵,便吩咐门外的陈庆之拟了一道手谕,代表圣驾去走礼宾院一趟,安抚早上被惊动的北海王父子。   待陈庆之走了,萧衍已经重新打起了精神,沉声问马文才:“佛念,那被北海王囚禁的,到底是谁?”   “是一名魏将。”   马文才知道这事瞒不住,毕竟花夭现在就在太医局里。   “陛下也见过的,是当年护送兰陵公主入京的魏国女将军花夭。”   听到这个名字,萧衍眉头一皱,想起了什么来:“是那个杀了魏国胡太后的女将军?北海王父子好生生要囚禁这么一位功臣干什么?”   胡太后鸩杀了洛阳大半位高权重的宗室,其中就包括北海王父子的堂兄弟,虽然她后来没有成功救活魏帝,但在这一点上,花夭是对拓跋宗室有恩的。   “臣不知。”   马文才将经过用春秋笔法一口带过,“臣找到花将军的时候,她已经奄奄一息陷入昏迷,臣什么都没能问出来。”   他顿了顿,又说:“不过,臣思忖着花将军身上一定有什么可用之处,所以北海王父子才不惜将她藏在队伍里悄悄囚禁。所以臣已经将花将军送到徐医令那里去了,待花将军醒了,再问便知。”   “那这件事就交给你吧。”   萧衍也还记得那位女将军,他印象里那个女子年纪已经很大了,长相也不好看,身材还过于高挑,是个很难看出是个女人的怪人。   他对什么异国的将军不感兴趣,又觉得北海王困着这么个女人如临大敌八成是和魏国有关,便兴致缺缺地将这件事交给了马文才。   “陛下,您将这件事交给臣,臣自然不敢推辞。可是花夭毕竟是魏国的将军,名义上是魏臣……”   马文才处理萧衍的事情一向是尽心尽力,绝不会有任何不妥之处,这也是萧衍格外器重他的原因。   如今他也是这样为皇帝考虑的。   “臣将她从礼宾院带出来就已经于理不合,如果再将她留在太医局拒不归还,怕是要引起言官的不满,继而给陛下添不少麻烦。”   他皱眉道:“臣等迟早还要护送北海王回北上的,若没有合适的理由让对方无法发作,以后双方可能都会有芥蒂。”   萧衍听了他对北海王的描述,对这个一听到动静连鞋都来不及穿就跑了的“大丈夫”也没了好感,随便摆了摆手。   “我知道你主意多,要用什么借口你自己看着办,那北海王有求于我们,还敢为难你不成?”   马文才为的就是皇帝这句话,当即应了下来。   等出了殿外,他知道这一关算是应付过去了,长长地舒了口气。   但很快地,他又重新打起精神,迈出宫去。   因为接下来,还有更硬的仗要打,容不得他在这时松懈。   “不是要理由吗?那就给你们理由。”   马文才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事情发生的第二日,一个匪夷所思的传闻,从太医局里悄悄传播了开来,被礼宾院派来打探的人听了回去,当即让北海王父子都黑了脸。   “你听说了吗?被马侍郎送来的那个女子,其实是他的心上人!”   “什么,真的假的?”   “咱们徐医令和马侍郎是好友,所以才费尽心力地医治她……”   太医局的医官说的有鼻子有眼。   “你要不信就去看,马侍郎亲自照顾那女子,衣不解带寸步不离呢!” 第436章 人生苦短   传言中正“衣不解带”照顾花夭的马文才, 也确实“奉旨”在花夭这里寸步不离着。   “我想吃肉!”   花夭腆着脸看着马文才, 几乎就要哀嚎了。   “北海王怕我有力气逃了, 什么硬的都没给我吃过, 我感觉牙都要松了!”   看到花夭遭此大劫还有力气吐槽, 担心他精神状态的马文才也松了口气,继而是深深的无力感。   这时候了, 还想着吃肉什么的,到底是不是女人?!   “徐兄说了, 你太久没进油荤,现在吃难克化的东西会引起更坏的反应。”   马文才板着张脸, 手里捧着鸡丝粥, 将勺子递到她嘴边。   “好歹是用人参鸡汤熬的,先补补元气。”   他现在不缺钱, 麻烦徐之敬找来的山参都是上好的药材,这样的药材原本应该是给人吊着命的, 谁能想象马文才拿来给别人熬粥?   花夭是个不会浪费粮食的人, 想吃肉也就是嚎几声,马文才粥递过来时她并没有露出嫌弃的意思,三两口把粥给喝了个干干净净。   虽然因为有人参在其中有股药味儿, 但太医局里即使是做药膳的水平也极高,味道却是不错,花夭吃完了只觉得腹中更饿了, 眼巴巴地看着马文才:“还有没有?再来一碗呗?”   “歇会儿再吃, 虚不受补。”   马文才直接粉碎了她的期待。   花夭是真的被折腾得不轻, 靠在软榻上好似没有了骨头,和她之前无论什么时候都保持着挺直脊背的武人风范完全不同。   想到上一次见面,不,连见面都不算的情景,就连花夭都唏嘘不已:“我觉得我们两个真是难兄难弟,上次我见你是你困在绝龙谷里,估计也是饿得奄奄一息狼狈不堪;这一次是我被元颢那老贼困在斗室之中,饿得两眼冒金星,还四肢关节都被折了,要不是遇见你,以后恐怕都要做个废人……”   听她说到这里,马文才心里不由得涌出一阵怒意:   “你还说,你几个月没信过来时我就觉得不对,后来又听说你把胡太后杀了,你真是太有本事了!”   “你是不是忘了你和我是盟友关系?我花了那么多心血和精力在你身上,你的黑山军从粮草到马匹装备都是我砸钱给你配备的,结果还没给我赚到多少钱,你就差点把自己折腾死了?”   面对“金主爸爸”的愤怒,花夭不安地动了动身体,结果疼得眼皮子一抖,反倒是马文才吓到了。   “你动什么,嫌自己还不够惨是不是!”   马文才训祝英台习惯了,训完才想起来对着的不是跳脱的祝英台,而是以前能吊打他的魏国女将军。   “我让人再给你盛碗粥。”   他不太自然地端起来空碗,出去了一下再进来,语气和神情都已经恢复了自然。   “哎,我也不想这样的。”   花夭知道马文才是刀子嘴豆腐心的人,需要台阶下,乖乖顺毛捋,“只是我人在局中,有时候也是身不得已。我知道昨天你会闯入礼宾院是为了救我,我十分感激你。”   马文才冷着脸丢了句“你知道就好”,随意地坐在了她的塌边,转脸问她:   “你现在精神也好些了,说罢,到底怎么回事?”   谁能把她伤成这样,还夺了她的佩剑?   她那两个寸步不离的家将阿单和陈思呢?又去了哪里?   “此事说起来,也是我运气太差……”   花夭叹了口气,将来龙去脉娓娓道来。   胡太后对儿子下了毒手后,少帝中了剧毒,虽然经过太医们四五天的抢救,但也没有活下来。   少帝元诩虽然一生都活在别人的控制和支配中,但其实并不是庸才,年幼时也接受过清河王、任城王这样有识之士的教导,只是一直没有发挥的舞台。   在临终之前,他已经考虑到自己无子的情况可能让魏国有一场大的动乱,所以他那时便嘱咐了几位受他信任的大臣,让他们迎接新任的任城王元彝和清河王嫡子元亶入京,只要这两位中有哪一位能平息六镇之乱,皇位便是谁的。   这两位宗室都是太祖嫡系,最重要的是,这两支都一直和六镇的镇将交好,在六镇没有动乱之前,这两支王系也都是为了六镇的存续而奔走、不同意朝廷对六镇出兵的立场。   清河王被元叉所害时,有不少受到他照拂的部族反了,以血拭面宣誓复仇;到了元澄被刺杀后,朝中甚至不敢说他是被刺杀的,只敢宣称病逝,即便如此,等消息传到北方后,六镇兵马还是完全失去了对朝廷的信任,柔玄、沃野、怀朔的镇将皆领着镇民起兵作乱,关陇、河北各族纷纷起兵响应,等到胡太后鸩杀宗室时,已经发展到几十万之众。   但元诩深知这些六镇兵马是为了活下去、并为了得到公正的待遇才造反的,抱有野心的人并不多,所以他希望借由和六镇有旧主关系的任城王和清河王一系对六镇兵马进行招安,终止将要来临的一场大乱。   在此之前,花夭就前往怀朔镇将葛荣的阵中进行过招安,葛荣是个志大才疏之人,但他帐下的副将贺六浑欢却有雄才大略,而且是花夭的师兄。   在贺六浑欢的牵线搭桥下,葛荣军和她所代表的的朝廷方“歃血为誓”,立下了一封血状,若皇帝愿意废除孝文帝汉化的内容、以鲜卑的旧制赐死胡太后,并恢复北魏原本以功勋而非门第定官职的传统,他们就可以退兵,并帮助朝廷劝降、收服其他作乱的兵马。   这在葛荣看来是不可能完成的条件,毕竟掌权者是胡太后,就算胡太后为了天下自尽,洛阳城里那么多靠门第出身当上官员的“贵姓”也不会同意。   花夭原本也不抱希望,带着怀朔逆军和师兄的条件回了京中,刚向少帝禀报,就遇见了胡太后设宴鸩杀宗室之事。   少帝为了自保、也为了顺势平息六镇之乱,当机立乱赐她诏书诛灭胡太后,可惜他的饮食之中早就被下了毒。   于是原本约定的条件,“诛杀胡太后”这一项就在花夭手中兑现了。   花夭诛杀胡太后之时,少帝元诩就已经加封花夭为“抚军大将军”,元澄之子元彝秘密入京后,花夭一直贴身保护与他,和魏国的大臣们商议少帝的遗诏。   少帝死后,尔朱荣打着“复仇”的名义持着皇帝给的诏令入了洛阳,却对洛阳的高门和官员开启了一场屠杀,当时洛阳实在太乱,花夭护着这位新任任城王逃离了洛阳,是准备投奔自己的师兄贺六浑欢,借怀朔的兵马反攻洛阳的。   以贺六浑欢的头脑,自然知道若有任城王在手,六镇就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重新崛起,而不是“造反”。   而且现在洛阳已经陷入战火之中,只要任城王登上帝位、废除当年汉化的门阀制度,他们这些原本活不下去的军户就会回复往日的荣光,六镇兵马也会重新变成王师。   原本这一切都很顺利,葛荣那边也派了兵来接应,结果谁知道半路上遇到了因为害怕对抗葛荣大军而逃跑的北海王元颢。   北海王元颢奉命镇守邺城,抵挡南下的六镇兵马,但洛阳之乱中尔朱部族一直在诛杀拓跋一族直系的宗室,元颢担心会腹背受敌,所以带着心腹亲信逃离了应该镇守的相州。   相州是投奔葛荣军中的必经之路,途中花夭一行人与其相遇,花夭不愿任城王和他相见,只是任城王元彝年少,又经历了太多波折,比起葛荣的军队,更相信这位“堂叔”。   结果他身负遗诏的事情暴露,北海王既怕自己逃跑的事被洛阳发现抓回去,又想利用元彝招降了六镇反攻回洛阳得到帝位,竟对他们下了手。   花夭护着任城王元彝离开洛阳时就已经折损了王府不少人马,又被北海王袭击,经过一场鏖战后,花夭护着阿单和陈思将任城王送走,自己则带着任城王府的精锐留下来断后。   她战至力竭,不幸被俘,好在北海王知道她是怀朔兵马和任城王之间的桥梁,又想知道任城王的下落,并没有立刻杀了她,而是留下她做了人质,一路严密看守。   花夭被俘后,附近接到消息的黑山军匆匆赶到,一路坠在北海王元颢的队伍之后,想要救回花夭,却始终无法得手,为了保护花夭的安全,反倒还帮北海王收拾了几波路上看上他财物的贼寇。   尽管有黑山军暗中相护,北海王元颢这一路走的还是很不顺利。他是逃出建邺的,并没有南行的路引,为了买通过路城池的官员,他携带的财宝在路上用掉了大半。   在快要到达徐州时,他们的队伍偶遇了尉迟氏的商队,元颢利用自己的身份取得了尉迟氏的礼遇,最后故技重施、血洗了这支商队,抢走了他们的货物。   他们做这些事时花夭都在队伍中,对这位北海王的人品简直是唾弃不已,但她也是自身难保,要不是北海王怕路上颠簸再严刑拷打会把她折腾死,又察觉到隐隐跟随其后的军队和花夭有关,怕是在半路上她就没了性命。   到了梁国后,黑山军没办法继续追踪,北海王知道梁帝会借兵后就不再在乎任城王手里的那支叛军,想要杀了花夭。   要不是紧急关头花夭说出自己是黑山军真正的头目,愿意借兵给他用以“赎身”,早就已经是个死人。   北海王又想得到花夭手中的黑山军,又害怕她中途逃离之后率领黑山军在他回京的路上报复,便将她折腾的人不人鬼不鬼,连肩膀和双脚的关节都被卸掉,也禁止让她和外人沟通,想要阻止她的逃跑。   要不是马文才从磐石上察觉到不对之处,花夭还不知道要受困多久。   马文才听到她的遭遇,从头到尾都是蹙着眉头。   黑山军养活了许多流离失所的高车人和怀朔军户,却对大局并没有帮助,因为花夭并没有当年叱咤魏国的卢水胡佣兵那样的野心,对一个没有野心的人来说,手里握着一支兵马,有时候反倒是祸事。   这也是马文才一直反复叮嘱她不能让人知道她是黑山军首领的原因。   任城王元澄死了,花夭留在洛阳做了禁军将领,元彝并没有征召她,她与元彝也没有主公和家将的关系,可因为那份主家的情谊,她一直保护着那位小王爷,还为此折损在北海王手里。   在以利益为先的马文才看来,这样的花夭,其实挺蠢的。   可话说回来,若她不是忠义守信之人,以两人的立场和身份,原本也不可能一起合作。   叹了口气,马文才也只能认命,开始在心中思考着花夭黑山军身份暴露对局势可能造成的变化、以及如何帮花夭在皇帝那里得到可用的身份、如何平衡北海王、花夭和白袍军三者的关系等等。   这原本该十分困难,但现在他已经不是之前只有几百骑兵的小统领,皇帝和北海王都要借助更多的兵力达成目的,他要能设法周旋,也不是不能化敌为友。   只是花夭这一路上受的罪,也不能就这么算了。   “你不是有天生神力护体吗?打不过总能跑的掉吧?怎么现在连勺子都拿不起来?”   花夭被卸掉的关节徐之敬早就替她接了回来,身体受到的内伤则需要长时间的调养,可即便如此,她曾是身体强健的武人,绝不会如此虚弱。   “说起来,确实是我倒霉。”   花夭一想到这个就觉得憋屈,“我花家遗传的这神力,其实并不适合女子,男子骨骼经络健壮,有神力是种天赋,可女子年纪越大,这神力对身体的负担就越重,到达武力巅峰之时,常常就是我们暴毙之日……”   对于马文才,她没有多少提防之心,说起了家中最大的秘密。   “我那时一心想要保护王爷先走,入武时间太久,一身神力已经用至极限,原本埋下的隐患一下子都爆发出来,结果全身经脉错乱,根本就提不起力气,只能任人宰割。”   她偷偷看了眼马文才的脸色,叹气道:“就算没有这件事,我觉得我也活不了太久啦,从去年起,我就察觉到我的身体快要到极限了。”   马文才之前从魏兵那里听说过一些,却不想花家女子真的背负着这样的“诅咒”,愕然道:   “花木兰不是有好好的成亲生子、寿终正寝吗?!”   “当年曾祖母花木兰能活下来,是道家天师用道门秘法逆天改命,听说因为这个,当年太武帝和太子晃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这也是为什么我们这一支一直听从太子晃后人征召的原因。”   花夭苦笑着说,“我家这几代就我这一个女子继承了神力,现在北方天师道道统都灭绝了,哪里找的到什么‘真人’给我逆天改命啊。说不定我这次力竭,反倒是因祸得福,多活了一阵子。”   也因为这个,她在被囚禁的绝望时光里还能苦中作乐。   马文才刚刚还在想如何保护花夭,乍然听闻这样的“信息”,心中烦躁不已,竟没了往日的冷静,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哎,你别多想,我从知事起就知道命可能不长,看我名字就知道了,也没像你这样臭着脸活着。”   花夭笑道:“何况我们做军户的,本就不知何时就会战死,从小到大,家中教导我的,不过就是‘人生苦短,及时行乐’罢了。”   “你倒想得开。”   这般没心没肺,马文才被气笑了。   也许是气氛太过凝重,花夭也觉得自己这时候说这个就是徒增烦恼,她眼珠子微动了动,又不正经起来。   “说起来,比起前几年见,你现在倒像是换了个人一般……”   她上下打量了下马文才,眼神越发犀利。   ‘都这样了,又要作妖?’   马文才被她看的心里直发毛。   果不其然,花夭嘴角露出一抹邪笑,又调戏起马文才来。   “你看,我都活不了太久了,连个入幕之宾都没有,也太惨了点……”   她笑眯眯地看着面色大变的马文才。   “要不,等我身体好点,你就跟我试试呗?”   马文才再一次被她的“豪放”惊得瞠目结舌,落荒而逃。   试……试你个大头鬼啊! 第437章 鱼水之欢   “哈哈哈哈,你居然被花将军吓跑了?”   徐之敬在屋子里笑得肚子都疼。   不怪他要这样笑话马文才,实在是他没想到马文才竟然还有这么“羞涩”的一面。   花夭受了伤必须要在太医局休养,皇帝想知道花夭身上的秘密,允了马文才过来“探视”,徐之敬知道两人私交不错,就把一些琐事交给了他,又让太医局的几个医女贴身照料她的起居。   但有些东西必然是不能假手于人的,比如说每日例常的看诊和问药。   当时徐之敬恰巧过来看花夭的情况,马文才命人要的鸡丝粥要递过来,他就顺手端着粥过来了,听见里面在谈什么“人生苦短、及时行乐”,觉得有些不合适,就下意识没敲门,准备先行离开。   结果就听到了后面更劲爆的内容。   他还没来得及“避嫌”呢,马文才就气急败坏地冲出了门,将他手上端着的鸡丝粥都撞翻了。   徐之敬还能怎么办,总不能看着马文才恼羞成怒一头撞死吧?只好跟着他回了自己在太医局的住处。   “我只是没见过这么不知羞的女子!”   马文才咬牙切齿。   “哈哈哈,魏国女子性格奔放,世人皆知。何况花将军只是喜欢言语调戏你,举止倒是端方的很,说不定只是跟你开个玩笑罢了。”   徐之敬虽然没有娶妻,但并不禁欲,他又管着花船上的生意,对男女之事要比马文才“老练”的多。   “谁说……”   马文才一想到当年她教马术时的动手动脚,刚想反驳,一看到徐之敬满脸想听八卦的表情,那话硬生生给转了个弯。   “她敢动手动脚!”   “是是是,她不敢动手动脚。”   徐之敬心里笑喷了过去,但是面上却还得顾及好友的面子。   “说正经的,她这伤不太好,你和她开玩笑行,但别伤到她。”   马文才一愣,表情也渐渐正经起来。   “怎么?”   “她之前常年征战,身体已有暗伤,这次出事,不过是多年的暗疾都一起发作了出来,所以尤为来势汹汹。不过好在她底子好又年轻,好生调养几年,倒是能不留隐患,但以她的身份,想要安心静养几乎是不可能。”   徐之敬也没见过这样的女人,叹息道:“之前北海王为了控制住她,将她多处关节卸了、又长时间藏在狭小的箱子里,这让她的四肢都有了不同程度的损伤,我虽然将她的骨骼都恢复了原位,但半年之内,如果她的四肢提起重物或受到大力的撞击,还是很容易习惯性的脱位,并且再难医治……”   “更麻烦的是她身上的内伤。”   徐之敬面露难色:“我并不习武,所以不知道她为什么经脉错乱,我徐家善用针石药剂,可她整个人经脉全是错乱的,我用针石没办法对症治疗,也不知该如何疏通她堵塞气乱的经脉,想要解决,得找会内家功法的医者。”   徐之敬每说一句,马文才脸色就难看几分,难看之余,又不免震惊于花夭的坚强。   莫说马文才,就连徐之敬也不由得露出敬佩的表情。   “你莫看她还能和你开玩笑,其实从她的情况来看,她每时每刻都在承受着非人的痛苦。寻常人只承受一种痛苦就已经痛不欲生,她却内外伤势都极重,关节被人硬生生卸脱位,这段时间北海王甚至不给她好好进食,连恢复的可能都没有。”   徐之敬不由自主地抚着自己的肩关节,“之前关节脱位还只是麻痹,现在被我安上去了,疼痛反倒会加剧。”   “她来时候只着中衣也是有原因的,她身上有不少刀剑的伤口和箭痕,但是一路上没有得到妥善的处理,伤口已经有些溃烂,会只穿着中衣,大概是北海王那里的下人方便为她处理伤口。”   他抬头看着马文才。   “我若是她,怕是干脆昏死过去更舒服,哪里还有精神和你调笑?”   “可有什么办法,能减轻她的痛苦?”   马文才沉默了一会儿,问他。   “无非就是安心静养,这半年里不能让她再动武了。她说她从小先天真气护体,那真气确实一直滋养着她的经脉和肌肉骨骼,让她不容易受伤也更容易恢复,但现在她经脉气息乱了,就与常人无异。”   徐之敬说,“我能给她开一些安眠的药物,让她经常陷入昏睡,但她却拒绝了,说是在北海王那里每天昏昏欲睡好似死人,这样的痛楚反倒提醒她还活着……”   有这样的意志力和自控力,她年纪轻轻便能成为魏国有名的将军,绝不只因为她是身负神力的女人而已。   “她曾救过我的命。”   马文才深吸了口气,对徐之敬说:“若徐兄需要什么,尽管开口,若是对她伤势有帮助的,我都会设法送来。”   “珍稀药材我这倒不缺,不过要说只有你能帮上忙的,还确实有一件。”   徐之敬对马文才说:“丹阳陶氏也是医家,茅山上那位陶真人又是道家宗师,会‘以气御气’之法。花夭身上错乱的气脉我无法调理,但陶真人却也许有办法。”   在这一点上,他自认技不如人。   “祝英台如今在茅山当了女冠,我虽不知到底怎么回事,可你必然知道其中的原因。既然有这层关系,你替花夭向陶真人求医应该很容易,你不妨试试?”   马文才眼睛一亮。   “好,我会给英台去信问一问。”   徐之敬见到马文才神采奕奕的样子,不由得暗暗撇了撇嘴。   之前还一副嫌弃别人浪荡的样子,结果一听说有救,整个人红光满面,实在是心口不一。   啧啧啧,说不得把他拉到那座花船上待两天,他就不会这么假正经了。   那边马文才却不知徐之敬在心里埋汰自己,得了他的指引后便安心了不少,又转身要去静室,告诉花夭茅山上的好消息。   结果等他打开房门,却发现刚刚还精神十足要他当“入幕之宾”的花夭,已经歪着头在榻上昏睡了过去。   因为疼痛,她的头发汗湿了大片,凌乱地披散在软榻上,有些脏污的中衣上血渍、药渍混成一片,散发着怪异的气味。   即使在睡梦中,她也依旧保持着防卫的姿势,手掌抚着枕畔,似乎随手能在那里抽出一把武器来。   他是爱洁之人,以往见到这样邋遢的人,莫说搀扶拥抱,就连看一眼都觉得难受。   可他刚刚和她共处一室那么久,却丝毫没有注意到她的狼狈。   好似只要她一睁眼,那股磅礴的生机和希望就会迎面而来,她眼中的神采和话语中的淡然自若,总让人忘了她其实只是个孱弱无力、身受重伤的女子,那些旁人无法忍受的挫折在她眼里,也只是已经过去了的某种经历而已。   只要还活着,她就已经胜过了天命。   这是和善于倾诉的祝英台性格截然相反的女子,却是个和祝英台一样值得信任和尊重的女子。   马文才叹了口气,将太医局老旧的被子给她盖了盖,轻手轻脚地推门而去。   ***   花夭是在一阵喧闹中醒过来的。   她原本是最为警醒之人,哪怕熟睡只要有个风吹草动就会醒来,然而这段时间紧绷的精神终于有了可以放松的时候,不知不觉就沉睡了过去,连屋子里什么时候来了一群人都没有发现。   “这个,这个柜子搬出去,马郎君说了,能撞到人的笨重东西全部搬走,将地方空出来空出来!”   一个举止稳重的中年娘子指挥着一干小厮搬动着屋子里的东西。   “还有这个,这个也搬走!”   房门大开,屋子里原本陈设的老旧家具被搬动一空,只留下空空荡荡的空间和飞舞起的浮尘。   那娘子也知道这些浮尘会让人难受,所以另有几个婢女端着水盆,每抬起一架家具,那几个婢女就不停洒水,让灰尘不不至于扬起。   一屋子的小厮婢女抬东西的抬东西,洒扫的洒扫,动作颇大,如果这样子花夭还能睡着,那就不是睡着,而是死了。   见到花夭行了,中年娘子连忙上前一礼,笑着道:“花将军安好,我夫家姓王,您唤我王娘子就好,我是公子派来伺候花将军的管事。”   “公子?”   花夭此时还有点发蒙,迷迷糊糊地问了一句。   “就是马郎君。”   “花将军醒了刚好,公子吩咐送了新的软榻来,因为您没醒就一直放在外面,既然您醒了,我们这就扶您起来,换张新榻!”   那娘子笑得爽朗,做事也爽利,嘴里把话说完,已经有两三个健壮的小厮将那方新榻搬进了屋。   花夭被搀扶着在新榻上躺下,只觉得身下又软又香,躺进去犹如卧在了少女的酥胸,再一摸,竟全是软糯致密的丝被,不由得“啊”了一声。   她并不是没见过好东西,她曾是任城王府的家将,后来也受过胡太后的拉拢,被赐下的丝帛财宝也不少,可是手感这么好的用物却是从来没享受过的。   以前得了什么值钱的东西,都给她想办法换成钱接济家人和兄弟们了。   王娘子让人把旧榻抬了出去,又命人扛进了许多大块的毛皮。   “公子说了,现在花将军摔不得,将这些毛皮毯子都铺好了,一点硬地都不要露出,都看仔细点!”   她丝毫不心疼的看着下人将那些大块的毛皮铺在地上,跪在地上一寸寸的抚平,再小心翼翼地一层又一层的铺就上去。   铺在地上的皮子品种很杂,看得出不是早有准备,而是马文才临时找来的,但出现在这里的,无一不是极品,什么羊皮狗皮貉子皮都是没有的,最差的也是几张猞猁皮。   梁国上好的皮毛很少,只有寒风凛冽的北方才会产出蓬松而毛发细密的上等毛皮,花夭以前穷困潦倒时经常带人上山打猎,运气好的时偶尔能打到几头熊或几只狐狸,下意思的已经开始算起这么多皮子要值多少钱。   “唔,那个是青眼貂皮吧?皮厚绒足、针毛光亮,得八千钱?不,这么大一块,得一万钱吧?”   “这个,这个是白狐皮?我上次好像是一万两千钱卖的?这不是贵妇人们最喜欢的裘皮吗?”   花夭越是计算,越是心疼,好像看到了一屋子金子垫在脚底下的感觉。   她心疼的都忘了身体的痛苦,再看着屋子里的婢女光着脚在这些价值不菲的毛皮上踩来踩去,更是心痛的无法呼吸。   那些婢女却好似毫无所觉,用脚不停踩过地上铺着的柔软毛皮,不停重复跪下再起身的动作,确保跌下去时只是微微有点震感,这才站起身来,继续用毛皮包裹所有坚硬的柜腿、榻脚等硬物。   “花将军身体不适,公子吩咐了,所有会让她咳嗽的东西都丢出去!”   于是原本熏人的油灯被扔了出去,换上罩着琉璃罩的蜂蜡灯;会落粉的斑驳墙壁贴上了被米汁沾着的上好银光纸,屋子里一片敞亮。   “仔细点,把衣柜抬进来!花将军身上有伤,以前的衣裳穿不得了,针线娘子量下花将军的尺寸,明天之前务必要把衣衫改出来!”   于是花夭傻眼地看着屋子里重新抬入边角圆润的榻几、高柜,又见一群捧着衣衫的针线娘子将一件件精裁细绣的衣裳置入衣柜之中,男装女装皆有,更多的却是颇有魏晋之风的褒衣博带,偶尔露出一两片飘逸的衣袂,只让人觉得服章华美、意态风流。   又有各色各样的发带、簪钗、玉扣、金银带头等配饰,皆被细心放入斗柜之中,显然都是与衣衫配套之物,也都被马文才照顾到了。   几个针线娘子趁花夭发着呆,手中持着软尺轻轻丈量着她的身材,既没有碰触到她的身体,更没有碰到她的伤口。   有个娘子仔细丈量了她的双脚尺寸,不由得愣了一下。   原本鞋子新做最费时间,没办法改动尺寸,现在看来,把马郎君新做的那几双拿来便可,尺寸相差不大。   话说回来,这真是女郎么?   针线娘子心里碎碎念着,手上动作却挺快,已经把尺寸记了下来。   收拾屋子的仆人一**进来,又一**出去,待重新安静下来时,太医局中这安静的“病房”哪里还有之前昏暗老旧的模样?俨然就是世家公子暂憩所用的寝房。   所有的东西几乎都大变了模样,唯有身处其中的花夭丝毫不变,眼睁睁看着屋中内外的变化。   “这……这是要干嘛?”   饶是胆量过人的花夭,脑子里也闪过无数念头。   莫不是我病入膏肓,命不久矣?   还是梁国皇帝要了断我性命,马文才良心不安,送我最后一场富贵?   “我家公子入宫去了,走之前吩咐奴婢们照顾好花将军。花将军再看看,可还有什么不妥的地方?要是有什么其他要求,尽管吩咐。”   王娘子似乎知道花夭在想什么,笑着解释:“这几天怕是有不少人来‘探望’花将军,您是公子的‘心上人’,怎能住在这么破败的地方?”   花夭明白过来,约莫是北海王父子不甘心她被救走,马文才找了什么借口打发,做戏给别人看的。   这么一想,她就安心起来,整个人瘫软在了软榻里。   结果还没舒服片刻,那王娘子又命了人进来,乌压压在她榻前跪了一片。   “你,你们干什么!”   花夭现在身体虚弱,面对四五双上前掀衣的手掌,根本无法对峙,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们干脆利落将自己身上脏污的中衣脱了下来。   衣衫被褪尽的时候,她面前的王娘子轻轻叹息了一声,露出怜惜的表情,亲自取过了湿热的细布帕子,上前避开了她身上大小的伤口,轻柔地擦拭她的身体。   “我家公子托徐医令调制了上好的伤药,不会太多疤痕的。”   王娘子擦过那些血污和伤口,动作温柔的让花夭想起了早逝的母亲。   “就算花将军留下了伤口,料想公子也不会嫌弃,他并不是以貌取人的庸人。”   随着她的一个眼神,花夭的脑袋也被健妇有力的大掌托在了软榻的上方,满是油腻汗湿的头发被浸入了放了温水的银盆之中,有人用清香扑鼻的澡豆为她细细揉搓。   “喂喂喂,不需要这样吧?随便洗洗就行了……唔!”   花夭刚张嘴,一张微热的帕子就覆在了她的脸上,敷了一会儿才开始用油膏轻轻按摩干燥的皮肤。   端着澡豆、香膏、篦子、软布的清秀婢女不停变换着姿势,好让伺候花夭的女仆方便取用,一盆又一盆的热水不停地被送入屋中又更换出去,所有的奴婢仆妇动作都举重若轻,满是训练有素后才有的流畅。   被无数奴仆伺候的花夭像是只被无辜冲上岸的游鱼,蹦跶了几下后只能任由别人摆弄,最多嘴巴翕动几下,连个泡泡都冒不出来。   不,应该是马上等着上菜的鱼,先被洗刷干净,再换上新锅,然后煮煮蒸蒸,就可以上桌了。   等到将花夭这位倒霉的将军重新拾掇清爽,时间已经过去了两个时辰。   此时的花夭头发被仔细擦干梳篦整齐,手指脚趾的指甲都被修剪干净、指间的皲裂死皮都被润泽抚平,身上、脸上干燥的皮肤涂上了散发着淡香的脂膏,就连唇上都点上了羊乳制成的乳脂。   待王娘子从柜中挑选出一件手感最为轻柔、料子最为贵重的中衣为花夭换上后,她终于“放过”了咸鱼花夭,满意地点了点头。   “公子不用女仆,这些奴婢是从祝小郎的外宅里借来的,好在祝小郎那位外室调教的婢女都十分会伺候女郎,花将军不必害羞,若要起身更衣或擦洗,尽管让她们去做。”   这么多年了,家里主母等了这么多年,终于有个被郎君承认的“心上人”!家中的家主和主母要知道了,一定会欣然落泪吧!   想她王娘子被主母派来伺候公子这么多年,公子的衣食住行从没有出过任何错处,现在公子家大业大,想要照顾好一个女郎的起居,还不是易如反掌?   既然公子吩咐了,她自然会圆满完成任务!   花夭还能说什么?   只能苦笑着点点头,谢过了她的“好意”。   再不谢谢,说不得还要再留下来折腾她。   另一边,马文才与陈庆之在宫中和皇帝“商讨”了一天如何“借用”花夭的身份,好不容易商议出了个章程,才匆匆赶回了太医局。   原本只想看一眼花夭恢复如何就走,明日再来的,结果轻轻推开屋门,就感觉自己瞎了眼。   !!!   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走错房间,找错人了吗?   一脸震惊的马文才的看完满室的奢靡,退出去再三看了看左右,才又不敢置信地迈回步子,将目光移向软榻上斜倚着的长发女子。   轻烟软霞般的罗衣裹着消瘦纤细的身躯,乌黑的长发如瀑般散落在软枕之上,微微露出一截修长的脖颈。   光这幅“弱不胜衣”的背影,就能让人产生无限的遐想。   “抱歉,敢问这屋中之前住着的……”   他刚一开口,就见那榻上的“美人”便扭过头来,露出一张五官深刻的熟悉面庞。   马文才跟见了鬼似的倒吸了口凉气。   “马文才……”   浑身散发着香气的花夭对着来人龇了龇牙,挤出一张苦瓜脸。   “以后想占你的便宜,都得这么麻烦?”   忘了她的口花花吧,她下次再也不干了!   她当的是巾帼将军,又不是祸国妖姬! 第438章 助纣为虐   礼宾院里, 北海王父子相对无言。   北海王元颢是个标准的鲜卑贵族, 从小学习武艺强健体魄,十四岁就诞下嫡长子, 而后父亲去世, 顺风顺水的继承了父亲的北海王爵、立下世子,不到二十岁时就已经完成了身为一名宗室该完成的任务, 完全松懈了下来。   他的青年时期,宗室里有任城王、高阳王和清河王这样德才兼备的领袖支撑着, 朝堂上有勤勉的君主主持着,几乎没有遇到过什么棘手的事情。   然而从他迈入中年起,这个王朝突然开始风雨凋零, 以往为他们遮风挡雨的宗室领袖们随着动荡的时局一个个离去, 待北海王再回首时,发现自己的血脉竟已经是为数不多可以继承那个位子的人选。   但本质上,他还是那个从青年后就一直松懈着自己的王族。   所以, 他才会在大难来临时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跑,而不是顽强抵抗;   所以, 他才会永远想着借着别人的庇护完成心愿,而不是自己努力。   这一切世子元冠受都知道,可是他还是无法接受。   无法接受他在强忍着恐惧苦苦周旋时,父亲却带着所有心腹和精锐的侍卫独自逃跑。   也无法接受他回来后,好似什么也没发生一般的粉饰太平, 连一句“抱歉”都没有。   可他是自己的父亲, 他能有什么办法呢?   “当初我就说, 不要那么对待花将军……”   北海王世子叹气说,“父王是要成就大事的人,且不说她在军中的声望,就冲她杀了胡太后这一点,若是被人知道她被我们这么折辱,以后哪里还有义士敢投奔?”   他们鲜卑人最重英雄,哪怕是敌对方,一旦被认可了,被放回去都是常有的事,先祖时鲜卑三十六部也并不全是靠武力征服的,花夭那时候只是为了保护旧主,理论上他们才是德行有亏的那方,本应该将人放了的。   现在可好,花夭被旧识救了出去,他们做的事很快就会被人知道。   她是怀朔镇将之后,又是任城王的旧部,先后杀了元叉和胡太后,给清河王与不少遭到迫害的人报了仇,得了不少宗室和将领的感激。   一旦他们与她结仇,他们在宗室里就更加声名狼藉了。   “区区一个女子,有什么值得忌惮的?要不是看在她秘密组建了一支佣军对我们可能有用,半路上杀都杀了。”   北海王反倒觉得自己不够干脆,要是不图谋那点兵力,早早将人杀了就好了,“说到底这只是我们魏国内部的纠纷,梁帝那边不见得会理会。”   他可惜着自己竹篮打水一场空。   “元彝那小子哪里比我强?扶持那么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难道不比扶持我好吗?!”   “如果花将军只是领着黑山军,如今她在梁国,确实没什么好忌惮的,可现在不一样了,那马文才亲口向我承认过花夭是他的心上人,说不得这一场莫名其妙的‘误会’,都是马文才设计了来救人的。”   北海王世子缺乏历练,但并不是没有脑子。   “梁帝说的那般清楚,如果要借兵给我们,只能借本部的白袍军,此时我们得罪了马文才,谁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波折?”   早在宴会时,北海王世子就已经隐隐察觉到了马文才对他们的敌意,可那时他没有推测出马文才的敌意在哪儿。   后来再想想,怕是那把磐石现世的时候,这个青年就已经推断出了花夭遭遇了不测。   在明知心上人出了事的情况下,还能隐而不发,在没有任何人察觉的情况下一点点设计谋划、借势借力,再一击必中。   此人的手段之老辣,城府之深沉,已经到了他们不足以为敌的地步。   更何况,他手中掌握着白袍军。   果然,说到白袍军,北海王元颢沉默了。   “那梁帝也是敷衍我们!”   北海王冷笑了一声。“梁国边境十几万大军,仅上次护送那便宜儿子去徐州就调动了五六万,我堂堂魏国王爷,回去是要继承大统的,梁帝就拿一支白袍军应付我……”   他是魏人,“魏国骑兵天下第一”的念头根深蒂固,对梁国的骑兵实在看不上,可也正因为如此,他知道梁国能给他们凑一支上万人的骑兵不容易,所以心里虽然有所不满,却也不敢开口就说“借我们几万步卒”这样的话。   何况全魏国能继承皇位的宗室都在往洛阳赶去,他要的是速度快,除了骑兵也不能满足他的要求。   “父王说的是气话,这是皇帝的本部兵马,再差能差到哪里?”   北海王世子没见识过之前的白袍军,用的是魏国羽林郎的标准劝说父亲。   “我打探过了,我国出使梁国时,花夭还曾帮着训练过白袍军,现在白袍军骑着的都是我们魏国的河西马。也因为这个,花夭当年和马文才有了私情……”   “能克制我国骑兵的,唯有了解我国骑兵特点的将领。这支白袍骑本就是我魏人训练出来的,又骑乘的是我魏国的好马,肯定能和那些逆贼的骑兵抗衡。所以我们能不能回洛阳,端看他们会不会尽力护送了……”   他叹气道,“这个时候,还是不要和马文才、和白袍军结仇比较好。毕竟在梁国的魏国宗室,也不是只有我们。”   随着儿子的劝说,北海王元颢脸上原本不可一世的表情渐渐垮掉,继而浮现的是忐忑不安的神色。   “那,那怎么办……我们得罪都得罪了……”   元颢看着儿子,突然像抓到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了他的手,“要不,你去向花将军道歉吧!当时我要杀她,是你阻止了我;后来找婆子照顾她也是你吩咐的,她都听见了,你去道歉,她说不定会原谅你……”   见儿子又露出那种苦涩的表情,元颢的尖叫声越发高亢:“你可以把罪责都推到我身上,就说我老糊涂了!她是魏国人,她是花木兰的后人,再怎么恨我也不可能弑杀我,也不需要她原谅我,只要不在后面使绊子就行了!”   “不是这么简单……”   北海王世子耳边是父亲的尖叫,太阳穴一阵阵抽痛。   元颢好想大吼“你才是王啊该出面的是你啊我怎么能代表你怪罪你啊”,可他的父亲好似已经找到了最合适的办法。   “你看,花夭现在肯定最不愿意见到的就是我,而且我被梁国人这么一吓,确实精神不济。就这么决定了吧,这几日我就称病不出了,若是梁国宫中要见,你去见也是一样的。”   北海王元颢目光闪烁,“花夭那边,你去求见马文才,两人几年没见,就算有情又能有多深厚?库里的东西任你取用当做赔礼,多赔几次,相信那马文才也不是冥顽不化之人!”   他自顾自絮絮叨叨说了一堆,也不顾儿子是什么想法,说完将手一甩,就要左右送儿子出去。   北海王世子出了门,仰头苦笑,静默不语。   北海王元颢的王府门客幕僚其实都挺同情这位公子,只是他们效忠的是北海王的王爵而不是个人,所以明知他被北海王坑得不清,也只能帮着一起填坑。   “世子,王爷至少有句话是对的,花将军现在最不想见的肯定就是王爷……”   王府的典客委婉地劝说道:“花将军被马参军送去了太医局,要求见应该不难,既然事关大业,世子为大业忍一时屈辱,又有何难?”   北海王世子将下唇咬了又咬,终于还是归国的思念占了上风,长叹一声。   “罢了,备帖子吧。”   ***   北海王世子再见花夭时,场面异常尴尬。   据说“两人几年没见,就算有情又能有多深厚”的花夭,却正在五六个婢女的侍奉下吃着香瓜。   屋子里目及之处都铺满了南方有价无市的珍贵裘皮,蝉翼纱制就的遮阳帘悬挂在窗前,花夭身下的软榻上垫着是魏国皇帝才能使用的贡品云雾绡,身上着的是寸头寸金的软烟罗,屋子里点着价值千金的龙涎香。   就连吃的香瓜,都并非这个节气的瓜果,想必是温房里产出的稀有之物。   太医局并非内宫,置办不起这样奢靡的“病房”,那这般照顾高门贵胄都绰绰有余的屋子是谁的心思,不言而喻。   他们原想着马文才虽然位高权重,可却不是什么灼然门第,也不是富甲一方的豪族,即便和花夭有点什么,可出于梁国对他们父子的重视,只要他们付出足够的“诚意”,也不见得就不能在花夭这件事上息事宁人。   然而北海王世子心存的那点侥幸,在看到花夭屋子的那一刻完全被打碎了。   即使是他在封地王府里的寝房,也没有花夭现在暂居的这间屋子华丽,更别说屋子里的陈设,马文才哪里看得起那些他们带来的“赔礼”?   花夭看到这位拓跋王室的公子,连一个表情都欠奉。   其实和新任任城王元彝交情好的,并不是北海王元颢,而是他的儿子元冠受。两人性格相仿,背景类似,又都是宗室,早些年一直都有来往,后来她护送小任城王去葛荣军中,也是这位世子先邀请的少主。   结果一场鸿门宴后,任城王府损失惨重,以她对少主的了解,即使他脱了困,自己的信任被辜负后的痛苦绝不会少,甚至会因为自己的轻信而陷入自责之中无法自拔。   正因为如此,即使后来她在北海王世子对其父的劝说下保住了性命,她也无法对他产生任何感激。   他明明不缺乏向善的聪慧和能力,却缺乏行正路的勇气,明明什么都看得清,却选择了袖手旁观的妥协,这种人比为恶者还可怕。   而元冠受对花夭的感观,实在是很复杂的。   “花将军……”   他斟酌了一番用词,才缓缓地开口:“恭喜你终于脱困……”   “有什么好恭喜的?我该庆幸自己还好没成为一个废人吗?”   花夭示意了下自己连手都抬不起来,吃瓜还要靠人喂的废物时光。   “哦对了,我得感谢你们的不杀之恩。”   她嗤笑了下。   “此事确实是我们的不对,彼时双方立场不同,难免有所龃龉,还望花将军以大局为重,你我冰释前嫌……”   世子对着软榻上的花夭躬身一礼。   “若有我父子可以弥补之处,任由将军驱使!” 第439章 外强中干   花木兰为什么是名将,却不是名帅?   因为花家人都没有什么政治脑, 更不愿意因为政治的愿意揣测人心、卑躬屈膝, 所以大部分花家人在国家需要的时候为国征战,自己累了的时候就干脆卸甲归田。   什么“光耀门楣”,不存在的。   不说随心所欲, 也至少是坦坦荡荡, 不害人也不被人害, 有好主公就效忠, 没好主公就归隐,花家就这么平平淡淡走过了近百年。   如今她一条命都差点丢在北海王父子手里, 被裹挟到梁国不说,武功俱废,还差点毁了安身立命的根本,这北海王世子居然用一句“以大局为重冰释前嫌”,就想了了?   “本是各为其主, 我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 沦为阶下囚也是寻常,想不到世子这么抬举我……”   花夭被气笑了。   “世子这么识大体,想必为了大局, 牺牲过不少啊。”   这话说的损, 北海王世子却也不恼, 反倒施施然道:“我元魏宗室惨遭大劫, 我们父子能好生生站在这里, 便是因为始终记得‘大局’。”   “杂胡狼子野心之下, 衣冠涂地,天下丧乱,先帝暴崩,都是因为为臣者贪婪暴虐,不能辅弼所至。先帝未留下嗣子,我魏国一日无人登基,魏国便要乱一天。但这时候,无论是哪位列宗血脉登位,皆会是众矢之的,即便有宏图者愿以一己之力平定天下,这时都会选择韬光隐晦。”   到这个时候,他倒有了些世子该有的气度。   “我知道将军是任城王旧部,想要辅佐的是任城王一脉,然而葛荣、宇文诸逆狼子野心不亚于尔朱胡,相信将军也清楚,即使葛荣等六镇镇将愿意扶持任城王继承大位,日后也不过是个傀儡,中原这几十年来的衣冠正统都要不复存在……”   “如今宗室或被奸人把持,或受困不出,唯有家父一路克服万难来到梁国,梁帝也应允了借兵,只等万事俱备,就要杀回洛阳。到那时,忠于我拓跋家族的忠臣义士、宗室旧部必定是举部来投、一呼百应,还复洛阳、靖平乱局指日可待!”   他对着软榻上的花夭侃侃而谈。   “我知将军怪我父子手段残酷,然而为了魏国的将来,必要的手段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花家世代忠良,难道不能以魏国的靖平为重吗?”   这大帽子一顶接着一顶,大道理一筐又是一筐,花夭要不是手脚无力,都要给他击掌叫上几声好来。   先临阵脱逃弃军民与不顾、再捅血亲刀子血脉相残、最后还跑到他国摇尾乞怜求借救兵,这么羞耻的事情,竟被北海王世子说得好似忍辱负重,无论作奸犯科还是杀人放火,都是为了“大业”。   也难怪他们父子行事这么不靠谱,居然还能理所应当,想来给自己洗脑也洗的习惯极了,更别说别人。   到了这时,花夭之前的怨气倒变成了同情,有脑子这么不好的主上,倒是不担心有脑子好的跟随,必然是成不了大事的。   只是她越发好奇,这世子爷到底有何自信,觉得能弥补她受到的伤害?   花夭心中好奇,又懒得和这人再周旋,便直接问了。   北海王世子见她态度陡然一变,竟由防备变得坦荡,还道是自己的一番“大义”言语折服了这位女将军,当即喜不自禁,请花夭屏退左右。   花夭倒不怕这位北海王世子一不做二不休把她杀了,他要有这样的魄力,她也活不到现在,那些来伺候她的婢女其实并不是马文才的人,而是找祝英台的什么“外室”借的,花夭对她们点了点头,便都退了出去。   北海王世子等人都退出了屋子,门口又有王府侍卫守着,方才面容一整,竟一撩衣摆单膝对着花夭跪了下来,以拳抵着心口,微微激动道:   “花将军,其实在下对花将军仰慕已久,只是苦于立场不同不敢表白,所以一路上才极力反对父王对你下手……”   “若将军愿意冰释前嫌,在下正妻之位尚且空悬,愿为将军许之!”   饶是花夭经历过各种大场面,连胡太后都杀了,面对这一出时,也吓得差点没掀了被子。   搞什么鬼!   这北海王世子脑子坏掉了吧?   花夭出于惊骇,没有立刻斥责与他,让这位北海王世子更是兴奋不已,壮起了胆子,说出自己的“补偿办法”。   “花将军,如今梁帝已应允借兵,我父皇南下时曾传书与南方各州宗室,郢州刺史元显、汝南王元悦、临淮王元彧、北青州刺史元世俊、南荆州刺史元志皆应允接应,只要大军一入国境,定可势如破竹、铲除奸佞,到那时,家父携平定之功、登顶大位指日可待……”   他嘴角扬起一抹笑意,“将军骁勇善战,乃是魏国上下公认的猛将,哪怕此时身体不适,余威依旧,有将军坐镇军中,敌军必闻风而逃。到那时,将军便是父王帐下的第一功臣,即便是女子,封王拜将,又有不可?”   “你是不是疯了?在马文才的地盘跟我说这个?”   花夭像是看疯子一般看着北海王世子,完全不能理解他的脑回路。   “我知将军与马侍郎有旧,但将军也清楚,你二人这段感情,是不会有结果的!”   北海王世子用一种了然的同情姿态看着花夭,叹息道:“你是我魏国的名将,又身负诛灭奸邪的功绩,如你这样的英雄,若是和异国的将领有染,定会成为军中难以忍受的污点……”   “而那马文才在梁国荣宠正盛、又位高权重身家丰厚,这般年纪还未婚娶,必定是所图不小,说不得谋求的是如王、谢那般的高门女子,也只有那般出身的女子才能对他有所裨益。”   “将军虽巾帼不让须眉,但梁人不似我鲜卑男儿,他们最重出身,将军不过一将门军户女子,马文才怎会与将军成婚?更别说等将军回到魏国,便是两地相处,见一面都难,更别提什么未来如何!”   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但我不同,我虽比将军小上几岁,但家中并未为我许下婚事,我是父亲的嫡长子,是北海王世子,我的正妻乃是未来的王妃,若将军愿委身于我,待父王成就大业,将军不止是功臣,亦是……”   他语意未尽,但相信花夭听得懂。   正因为花夭听得懂,她越发觉得北海王世子有意思:   “你竟对我和马文才有私情毫不芥蒂?你觉得我会舍马文才而选你那个不知道成不成数的正妻之位?你不怕马文才听到你撬他墙角,一气之下在回国的路上把你们卖了吗?”   对于花夭所说的疑问,北海王世子倒一点都不觉得羞惭。   魏国女性地位不低,鲜卑女儿未婚前追求男子亦是常事,未婚前有过几段风流艳史的公主、贵女也并不少见,只是成亲之后,女性大多善妒,相对的便也收敛自己,所以做妇人时倒比做女郎时端庄的多。   拜花夭之前“忠勇”的形象太根深蒂固,他将花夭当成了那种严肃端方的臣子,虽知道马文才和花夭可能两情相悦,却不觉得两人的感情如何“感天动地”,而且这两人无论是门第、地位、性格、格局都相差太大,北海王世子不相信花夭不明白他们没有未来。   所以北海王世子故作一副“坦荡”的样子,自信地说出他的打算:   “在下相信将军明白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就算将军看不上在下,但在下正妻的这个位置却也有不少好处。”   “若将军不愿马侍郎伤心,可由父皇先定下你我二人的婚书,各持一份,待马将军将我等送回国内、返程离开后,再公诸于世、行礼成亲……”   他说到这里,看向花夭的表情倒真是“情深意切”。   “如此一来,既不必让马侍郎心生怨怼,也可让将军安心,可好?”   花夭面无表情,好似正在思考得失。没一会儿,她叹气道:“世子说的头头是道,却忘了以我的出身,连马文才的妻子都做不得,哪里做得了你的正妻?”   这一叹既忧又怨,还带着自苦之意,让北海王世子浑身一震。   “将军何必妄自菲薄?有黑山军为嫁妆,将军何人嫁不得?!再说,父皇帐下并无大将,将军倒是手握军权,还怕谁能反对不成?!”   花夭闻言,手掌在榻枕上不停抚动,垂眸轻笑。   “世子倒是坦诚,想要黑山军,便拿自己来换,比你那只知威逼利诱的父亲好多了。”   北海王世子还未欣喜,却见花夭将头一抬,挑眉又道:“但你现在说得天花乱坠,对我来说,都是无益。”   “你不过是北海王世子,又不是北海王,更不是魏帝,你对我允诺什么,又岂能取信于我?”   北海王世子一怔,继而面红耳赤,讷不能言。   “你说的没错,我与马文才相交伊始,便知道我们不会有什么结果。你说的位置,我也确实想要,但对我而言,一个世子妃的位置,实在没什么意思。”   花夭摊了摊手。   “你要和我结盟,无非是觉得北海王对你并不重视,要我的黑山军为你借势,更有可能,想要在回国路上一鸣惊人、获得更多的支持。我不是那种斤斤计较的女子,你想补偿我,让我和你冰释前嫌,并全力帮你,可以……”   她当着北海王世子的面,笑得豪气万千。   “你什么时候真成了北海王,我再带着我的黑山军给你做嫁妆!”   ***   北海王世子是带着沉重而坚定的步伐离开的。   花夭虽然不是什么城府深沉之人,但没忽视他走时眼中闪过的野心和不甘。   在被囚禁的那些日子里,她曾不止一次的听见过北海王那些亲信背后的窃窃私语,那些对北海王世子是个能主事的庆幸、对北海王志大才疏的感慨,以及那些背后的蠢蠢欲动。   都是一群蠢货,还老想着算计别人,也就他们把这“北海王”的王爵当成天下至宝,她连“保母”都不愿意当,能看得上什么“北海王世子妃”?   花夭撇了撇嘴,一点心思都不想放在北海王父子身上了。   “你倒是敢夸海口……”   随着一声轻哼,身着朝服的马文才从隔壁的药室侧身闪入,没好气地说道:“你的黑山军吃我的,喝我的,做着我的买卖,还想着拿去给别人当嫁妆?”   他在隔壁听得想直接掐死北海王世子算了,如今气不顺意不平,忍不住伸出手狠狠捏住了花夭的耳垂,用力揉搓泄愤。   没办法,谁叫花夭现在是个泥人儿,徐之敬反复叮嘱不能磕着不能碰着不能收到大力颠簸,他除了找些无关紧要的地方泄愤,连个下手的地方都没有。   “好好好,不当别人嫁妆,都是你的都是你的,放手放手!”   花夭被他捏得头皮一麻,笑着打趣。   “你是没吃够亏,又来胡言乱语。”   马文才脸黑道:“什么嫁妆,黑山军不过是一支奇兵,你们也未必太把它当回事。”   “他们现在手里就几百个人,能骗到一点人用都是好的。主意倒是打的大,又是正妻又是来日的,弄得好像他已经是皇帝似的。”   花夭翻了个白眼,   “那也得他当得上北海王。有你这坑死人不偿命的在,他阿爷能不能活着回到魏国都难说。”   “北海王自然是得活着回到魏国的,就是到了魏国后还是不是北海王,就不由他说了算了。”   马文才并不掩盖自己的野心,随手抚了抚花夭披散的碎发,将它拢到她的身后。   两人都心照不宣的避开什么“门不当户不对”的话题,也没有嘲笑北海王世子的“许诺”,带着不必说的默契。   “我将你的黑山军与陛下说了,陛下十分感兴趣。你知道的,我的白袍军人数还是太少,你是任城王旧部,又有兵马,比起北海王来,他倒对你的身份更为重视”   这种局面是马文才刻意促成的,“我以你现在重伤垂危搪塞过去了,等你身体再好一点,我送你入宫面圣,你也不必避讳北海王父子,便直说要回去投奔任城王,愿意听从白袍军调遣,陛下自有决断。”   萧衍多智,知道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筐子里的道理,之前能为了儿子扩大白袍军,又想办法开放互市、送回魏使,都是想多几条路子接回儿子。   任城王元澄之名震铄南北,虽然他已经去了,继承他王位的小任城王依然有巨大的号召力,无论是北海王还是任城王能回洛阳,萧综回国都有希望。   左右不过是多些筹码,为白袍军扫平障碍罢了。   “你好像不是很生气?”   花夭看着马文才平静的面庞,倒有些奇怪。   以他的傲气,之前在后室听着北海王世子大放厥词,理论上即使不发货,出来一顿热嘲冷讽也是少不了的,结果就这么完了?   “他在那里想的挺美,却不知陛下想要留下他在建康当质子。”   马文才嘿嘿一笑,“陛下自己重视儿子,便觉得北海王能千里迢迢只带着这一个嫡子投奔,是因为爱护这个儿子。”   萧衍盘算着如果北海王真能成事,到时候双方都握着对方一个儿子,最差不过互换回来,并为此自得。   马文才正是知道这北海王世子迟早是要被其父放弃的,所以才毫无动容。   不过是个笑话。   看着花夭恍然的表情,马文才心中突然有些不甘。   这么长时间以来,都是这花夭一直调笑着她,完全没有女子的样子,还能随意把“嫁妆”、“成亲”这种事情当做笑话拿来唬人,想来在她心里,撩拨一个成年男子不过就是个玩笑罢了。   凭什么他就得乖乖被她撩拨?   如此一想,马文才心中涌起一股羞恼,将什么“面圣”、“谋划”云云都压了下去。   “说起来,你好生生在意我生不生气做什么……”   见花夭还在那没心没肺地笑着,他嘴角一扬,坐在了花夭的榻边,伸出一只手执起她的一只手掌,放在自己另一只手的掌心,漫不经心地把玩着。   她的手掌不似寻常女子,掌心、虎口和指腹皆有薄茧,却因为手指修长有力而不显得粗粝。   花夭懵了。   ‘果然是外强中干!’   马文才见到她的神情,忍不住心中大笑。   欣喜之下,他缓缓低下身子,边摩挲着她指缝中那一点柔软,边在她耳边沙哑着开口:   “还是说,你想看到我生气?” 第440章 过河拆桥   北海王世子回去后情绪不太高, 北海王想弄清楚谈判如何,被世子几句“还好”敷衍过去, 虽然满肚子疑惑,却也不敢再多询问。   他怕得到的是不好的消息。   没有两天,梁帝诏花夭入宫的消息传来,北海王元颢开始心急了。   他在梁帝面前雄心壮志,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但那样子是做给别人看的,只要花夭在梁帝面前嘀咕几句,他抛弃邺城军民千里南逃、路上抢劫于阗商人的种种就会暴露出来,现在这些梁国人对他的看法和态度也会迥然大变。   北海王在礼宾院里焦虑不安, 北海王世子听闻花夭入宫的消息, 心中也是七上八下。   花夭虽是女人,但家中世代将种,带兵打仗的本领胜过许多军中宿将, 而梁国缺乏名将, 哪怕她现在伤势严重, 做个军略参谋也是绰绰有余,北海王世子很担忧梁帝惜才, 把花夭给留下了。   他还觊觎着黑山军的兵力, 心中对花夭又有些许爱慕之情, 自然不愿意这么个有用的女人落入梁国之手。   好在梁帝大约是对女将军没什么兴趣, 之后也没有传出将花夭留在梁国为官的消息, 倒是赐了不少财帛出来, 又封了她“安前将军”的虚职,从这称号上来看,大概是想请她为白袍军做个先锋向导,并不准备让她领军。   消息传来,北海王父子都十分欣喜,等梁帝再召北海王入宫时,他们都以为皇帝是急着送他们回魏国了。   结果梁帝萧衍确实是着急了,却不准备送“他们”回国。   “听说王爷这几日身体不适,朕也不好召你入宫。如今身体可好些了?”   萧衍像是不知道那天礼宾院发生了什么似的,笑吟吟地寒暄着,“南方天气阴冷,京中不少元魏的宗室刚来这里时,冬天都不适应,总要生病。”   北海王元颢听着萧衍这语气,估摸着花夭并没有在皇帝面前搬弄是非,心里顿时一松,也笑着回应:   “不过是些许水土不服罢了,歇一歇也就好了,劳烦陛下挂念。”   两人都默契地没有提花夭的事情,好似并不知道有这个人一般。   在萧衍看来,花夭曾遭受北海王迫害,人又是他们梁国人救的,去魏国时就应该跟着白袍军、为白袍军出力,而不是帮着北海王。   而且花夭在军中名望不低,又是任城王旧部,有马文才一力担保她可以为萧综回国出力,萧衍也就愿意尝试一二。   北海王则是单纯不愿出丑。   在场的文武大臣安静地看着皇帝和北海王“宾主尽欢”,客套的差不多了便话锋一转,商议起借兵之事来。   在一番讨论后,梁国和北海王达成了协议,梁国借出白袍军一万人护送北海王回国,在梁国境内的粮草辎重由梁国提供,而进入魏国后的粮草辎重则由北海王负责。   由白袍军攻占下的城池,若梁国派兵接管的,则归于梁境。   后面那条看起来似乎对魏国十分不利,但两边都知道只是大空话。   北海王想要回国,自然各种许诺,萧衍的目的是救回儿子,对北海王也是各种宽待,要人给人,要路给路。   对于朝中大臣来说,此事更多的像是投机,损失的只是皇帝的本部人马,又不需要多少粮草辎重,白袍军是骑兵,人数又少,能占下的城池也不会是什么大城,肯定没多少值得派兵接管,但是要能占到便宜的不占也可惜,权看后续情况如何。   北海王自己都没想到这件事这么顺利,正在心里庆幸着萧衍是个好说话的,却听得后者在条件将要达成前轻飘飘丢了一句:   “北海王千里迢迢回国,路上着实凶险,依朕之见,王世子就不必跟着一起回去了,就留在建康吧。等时局平稳些,再回洛阳。”   元颢吃了一惊,他的亲信范亮眉头一皱,对自己的主公轻轻摇了摇头。   “陛下,吾儿身体强健、意志坚定,并不惧怕危险。何况他是我的左膀右臂,回国之事少不了他出谋划策,留在建康,未免太过可惜。”   对元颢来说,自己这个儿子不但是他的血脉,更像是他最得用的管家,而且最重要的是听话,他根本不愿意把儿子留在这里。   “小王领会了陛下的好意,但……”   有些话皇帝不方便说,而大臣就是现在这时候用的。   “北海王殿下急着回国,我国便要出兵出粮出力,这一路凶险异常,说不得死伤惨重,对我梁国又有什么好处?”   只见得侍中朱异冷笑道:“北海王世子若不在京中做客,谁敢把白袍军借给你?到时候殿下入了洛阳、登了皇位,将城门一关,昨日还是护军,今日就成了敌军,能不能回国都是疑问!”   “我怎是这样的小人!”   北海王被朱异的质疑喝得脸色又青又白,连声否定:“陛下对我以诚相待,待我入了洛阳,自是会对白袍军好生犒赏、送他们安全归国,怎么会过河拆桥?!”   “这可难说,毕竟此一时彼一时也,陛下仁德愿意借兵给您,可我梁国付出这么多牺牲,为的是北海王你的大位,难道您却一点都不愿牺牲吗?天下哪里有这样的好事?”   几位中书舍人也都纷纷逼迫,“你用的可是我梁国的兵马,不是魏国的!”   北海王虽然是魏国的王室,却并没有多少政治上的经验,被一群口才犀利的臣子们一片“围攻”后,心理也跟着动摇。   到后来连他自己都觉得,这梁国就凭他的名号就借了他一万兵马,又愿意承担风险送他回国,他连一点“小小的牺牲”都不愿意退让,确实很难让人看出他的诚意。   就算他现在是找萧宝夤借兵,少不得也是要许诺许多的,也许是官职,也许是爵位和封地……   他脑子里一片混乱,在梁国人怒气冲冲地疑问之下,竟头昏脑涨的签下了文书,答应了留下嫡长子做质。   一旁陪同的王府长史范亮在他应诺时脸色煞白,恨不得上前扑住主公的纸笔,然而他身份不够,没办法靠的太前,又被梁国几个大臣有意无意挡住了身体,根本没有劝谏的机会。   待出了宫,北海王也有些惴惴不安,拉着亲信的袍袖迟疑道:“房卿,我是不是做错了?”   “王爷岂止是做错了,简直是大错特错!”   范亮既是王府长史,也是北海王的表弟,一路上跟随他出生入死,算得上最亲信的幕僚,可这时也是又气又急。   “王爷南下为什么要带世子?因为世子是您唯一的嫡子!”   北海王年轻时意气风发有大志,长相又英伟过人,所以北海王妃出身也不低,来自于鲜卑大族丘穆陵氏族,当时儿子随北海王去邺城抗击逆军,穆氏实在放心不下儿子,便从良家借了五百精兵给儿子做护卫。   北海王南逃时,王府里的人马在和任城王府、路途的盗匪作战后死伤惨重,现在护卫里还能作战的好手王妃族人占了大半。   这也是为什么马文才冲撞礼宾院,北海王都逃了,北海王世子却有底气带着人阻拦的原因。   “您能离开邺城,全亏王妃的兄长打点坐镇,您带着的精锐侍从皆是王妃娘家的兵卒,这一路世子劳心劳力主持内外,几次危险时都舍身断后,您要回国,把世子留在建康了,您可想过其他人会心寒?!”   就连范亮自己都替世子委屈,何况其他人?   “善事父母为孝,我是父,他为子,他难道不该听从我的吗?”   北海王皱眉,“不过是在建康留上一段时日,我又没有心存过河拆桥之心,等我回了洛阳,再派人和白袍军一起回来接他便是!”   “王爷,你若入了洛阳,那世子便不是世子啦!”   范亮恨铁不成钢。   “此事已经没有了回旋余地,再多说也无益。”   北海王对儿子有些愧疚,可想的更多的还是自己。“当时那情况,我若不答应,梁国随时都有可能不再借兵,你又不是没有看到,那几个梁国大臣都快指着梁帝鼻子骂他冤大头了!”   他叹了又叹,“好在世子素来听话,我将这苦处说给他听,他会理解我的。”   范亮其实也知道北海王没有选择余地,只是事情发生之后,不免让人扼腕。   他们这些做臣属的嘴上不说,可心里都觉得世子比王爷行事靠谱,这一路上很多时候北海王装聋作哑,都是世子硬着头皮硬扛,哪怕能力确有不足,至少担得起责任来。   如今世子要被留在建康,就靠着这一出事就临阵脱逃的北海王,还能不能回到洛阳,他心里都没有底气。   等到回了礼宾院,北海王竟闭口不提已经立约让世子留在梁国在人质的事情,和儿子只报喜不报忧,还让他忙着整理行装、上下打点,筹备他回国之事。   可怜北海王世子不知道自己会被留下来,听闻一些都正常,还欢欢喜喜的忙进忙出,明明知道马文才看他不顺眼,还经常跑去牛首山大营,为白袍军送食送酒,上下打点,就是希望回程能够一切顺利。   马文才原本不知道这位世子什么都不知道,还以为他事父极孝,和花夭在私下里还感慨过几回,说他这样子还为父亲忙碌,算的上天下第一大孝子了。   结果,花夭听完哈哈大笑,百分百肯定北海王什么都没跟这倒霉儿子说,定是和心腹们打算着最后几天木已成舟时再将儿子留下,先用着儿子把回国前的准备做好而已。   待到北海王世子再来牛首山大营时,马文才旁敲侧击了一下,果然发现北海王什么都没对他透露过。   “世子出手如此阔绰,竟一点都不为自己打算吗?”   看着北海王世子为牛首山大营送来的两车冬衣,就连马文才都有些同情起他来。   “北海王离开建康后,世子留在京中,总要为自己留些财帛吧?”   半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半是确实想知道这位北海王世子能走到哪一步,马文才还是对他透了底。   “留在京中?”   世子果然怔愣住。   “马参军这是何意?”   这下子,连一旁的陈庆之都看出不对来了。   “北海王担心路途危险,要世子留在京中,陛下已经应允了,世子难道不知吗?”   “两位说笑了。”   北海王世子干笑着,“父王今日还嘱咐我收拾好东西……”   他话说到一半说不下去了,因为就连陈庆之脸上都出现了大为同情之色,到底是不是说笑,一望便知。   到了这时,北海王世子也没有心思再送什么瓜果了,一张脸煞白无比,几乎是仓皇失措地离开。   “北海王此人,实在是无情无义。”   陈庆之抚须长叹,“我们要护送这样的人去洛阳,怕是去的容易回来难。”   他对待自己的儿子尚且如此,又何况他们这些外国人?   “我现在倒希望送的是北海王了。”   马文才目送着北海王世子的背影,确认自己刚刚看到的那一抹恨意不是眼花,心中若有所思。   “……就怕陛下竹篮打水一场空啊。” 第441章 千金一诺   北海王出事的时候, 正是这年的除夕。   他们从魏国抵达梁国时, 正是十一月底, 而后要做粮草和出征前的准备, 再加上还不知归期如何怕将士们思乡情切, 皇帝便定在正月初四出发,至少在京中过完除夕。   白袍军里如今有一半其实是魏国人,大半是当年徐州时被马文才救下、而后发往南方垦田的职业军人,还有部分则是在困龙谷和他一起共患难过的魏兵, 比起梁国, 他们对马文才的忠诚度更高。   马文才挑选白袍骑士卒时,体格是其次,更重视的是心性, 这么多年来白袍军一直都在进行着赛马的赛事,最优秀的那一批年轻人几乎等同于现代的体育明星,和往常早就不可同日而语。   而魏国那批降兵则在严酷的训练中一日日地坚持下来, 获得了财富,获得了认同, 也获得了尊重。   他们大多数原本是魏国各地的军户, 因为征讨徐州而被征召,在魏国过着穷苦的生活,打仗时又要拿命去填,如今跟着马文才, 果然过上了在山中所说的繁华富庶日子, 对现在的生活更加珍惜, 很少会有什么冲突,于是迅速和梁国骑兵打成了一片,对白袍军有了归属感。   因为这些新鲜血液的注入,再加上陈庆之和马文才一直以来对北上都有准备,致使白袍军上下其实对魏国充满好奇心,平日里这些魏人和梁人聊聊南北之间的差别,吹吹北地的风俗人情、美食美人,无不让人垂涎。   尤其是魏国那些性格火辣、最重英雄的女郎,简直就是这些年轻小伙子心目中最向往的女神。   所以对白袍军来说,这一次北上不但没有士气低落,反倒是士气高昂。不但魏国人因为要踏上故国而兴奋,就连梁国骑兵都在悄悄把自己最齐整的衣服、最漂亮的配饰往行李里塞,说不定在战时的休憩时期,在异国他乡一不留神就解决了婚配问题呢?   陈庆之也是年轻时候过来的,一看这些小伙子们那张纯(春)情萌动的脸就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再想着大部分人不知还能不能平安回国,心中一时不忍,便给他们放了七天假,命他们正月初二归营。   当马文才接到消息,说北海王除夕夜游时不慎落水溺亡时,脑中只有“果然来了”的预感。   即使是除夕,也有大量官员和客商被滞留在建康无法回乡,梁帝对他们也很体贴,过年期间没有宵禁,所以纵横建康水系上的花船就成了他们消遣的最好地方。   豪富一掷千金、官员纵情声色的销金窟里,色艺双绝的伎人们殷勤侍奉,轻易就能让人忘却了对故乡的思念。   北海王一行人千里南下,带着的都是能征战的壮士,北海王一个妻妾都没带,北海王世子的母亲对他管教很严,出国前家中正在议亲也没有妻妾,这么一群男人旷了快半年,又恰巧在除夕思乡的时刻,所以北海王的某个幕僚就提议入乡随俗、在建康包个花船给兄弟们乐呵乐呵。   只是他们毕竟在乎名声,不敢明目张胆的狎妓,是以商队的名义去包的画舫,而包下的花船头牌娘子正是北海王这段时间“消遣”的某个美人,也算是北海王的新宠。   结果这美人在建康爱慕者颇多,除夕时有入幕的纨绔前来光顾,却发现美人被人包了,在问过这一船都是北商后,这群纨绔用自己的画舫猛撞这艘花船,当时北海王正在船尾陪着那个头牌娘子欣赏夜景,而后就听到了娘子大喊“落水”的声音。   若是在平地上出事,哪怕是面对几千人的兵马,这些悍勇的侍卫都不会皱眉,可大部分来自北方的鲜卑人都有个通病,就是不会水,这些侍卫也是一样,虽然有奋不顾身跳下去救主公的,可人没救到,反倒冒个泡就没了。   在花船娘子的指挥下、在北海王侍卫们惊慌失措的救援中,北海王从冰寒的河水中被捞了出来,却早已经没有了呼吸。   他是贵族,这冬日又在船尾吹风,浑身上下裘衣大氅、衣冠配饰是少不了的,落水时这些沉重的毛皮和配饰就成了他的催命符,其他人还能冒个泡,他直接被这些华裳扯到了水底。   那群纨绔子弟撞画舫本只是泄愤,河面平缓两艘画舫相撞并不会导致沉船,这种争风吃醋的习惯也是建康常有的,但除夕夜出了人命还是让人震惊,那群纨绔子弟当夜就跑了个干净,只有纨绔所在的那艘画舫上的伎人伶人被抓了起来。   临要归国出了这样的大事,接到消息后在礼宾院里守岁的世子就立刻赶了过去,险些哭晕在河边。   至此,北海王府上下都遭受了巨大的打击,而且死因还是这么的丢脸,所以北海王世子根本不敢声张,先把北海王的尸身搬回了去,对外宣称北海王夜游时不慎落水,而后才匆匆上折入宫。   正月初四就要出发,临到要出征的节骨眼北海王没了,朝中大臣们还在家中宴饮待客、守岁过年,就被皇帝一封诏书诏入了宫中,商议现在这个烂摊子怎么收拾。   结果等北海王世子再出宫时,已经被当今的梁帝加了冠、赐了服事,名正言顺的承袭了北海王的王爵,也继承了他父亲“还复故国”的壮志。   因为北海王是突然溺亡,这么短的时间、又是年节,既不能大办又不能扶棺归国,萧衍虽然不甘心也不得不同意了北海王世子的要求,让北海王在京中的光宅寺火化超度、由新任北海王元冠受携带其父的骨灰回京。   北海王火化那天,光宅寺还是主持了个符合他身份规模的法事,京中大部分相关大臣都觉得大过年的死人实在晦气,派人来送了奠仪客套两句就完了。   除了那些逃避政治迫害南投的魏国宗室,只有身为护军首领的陈庆之和马文才,按照丧仪穿了白衣亲自前来吊唁。   马文才和陈庆之迈入做法事的大殿时,只见殿中一片缟素,垂首跪在蒲团上的新任北海王散发麻服,虽没有哭天喊地,却一眼望去便知他已是泪干肠断、令人恻然。   陈庆之和马文才代表白袍军送上了奠仪,又敬了香、焚烧了吊词,按照惯例向元冠受抚慰了一番。   陈庆之为人谦和冲虚,虽知北海王之死可能另有蹊跷,但为了之后路上的合作,还是带人留下来帮着操持丧事、为北海王一行人撑个场面。   马文才对此兴致缺缺,他今年要去魏国,家中十分担心,遂在年前派了家里的老仆上京探望。   这段时日他都忙着在牛首山大营准备出征的事情,根本没有顾得上回京中的宅邸,眼看着还有两日就要出发了,他怎么也得回宅子一趟,和父母送来的老仆们谈上几句、托他们带几封家信,否则父母更要担忧。   所以待他礼数尽全后,马文才并没有兴趣看北海王的尸身如何火化,找了个由头便要离开。   已经成了北海的元冠受虽然哽咽难鸣,但依然执着马文才的手,亲自将他送出了殿外。   说起来,萧衍会亲自为元冠受加冠并不是偶然,这位世子一直事父极孝,父亲花天酒地的时候他还留在礼宾院里守岁,而且即使要被留在建康做质子也毫无怨言,这一个月来里里外外打点,让北海王一行人准备充分,能力也算出众,实在是萧衍心目中最认同的那种“孝子”形象。   他理智上虽然不悦现在的这种局面,可情感上实在很喜欢元冠受这个青年,对在朝臣们的“劝说”下承认他继承的王位,并没有太多抵触。   北海王死得憋屈,但怎么说他会去同乐也是为了安抚麾下的从属,结果他们乐了无事,主公却似了,一干侍卫从属和亲信都身怀巨大的愧疚和后悔,要不是北海王以“大局”和自身为由极力安抚,不少心腹怕是当场就自尽谢罪去了。   也因为如此,所有人都憋了一口气,发誓要誓死送北海王世子回国,洗刷身上的耻辱。   北海王的死让原本散漫的北海王部下们身心俱震。   他们能够护送北海王父子千里南下,本就是从生死之战中磨砺出的勇士,如今就像是被重新磨锋利了的刀再次出鞘,连来吊唁的马文才在寺内看到他们都暗暗心惊。   然而让马文才更心惊的还在后头。   一出大殿,元冠受就脚步虚浮地倒向了马文才,后者下意识地伸手撑起了这位新任北海王,道了句“王爷小心”。   “劳烦马参军和花将军带个话……”   北海王顺势倚靠在马文才身上,在他耳畔悄悄附言。   马文才抬起头,殿外光线明亮,由暗处而出的元冠受因此眯着眼睛,看不清眼中的情绪。   “请对她说……”   但那语气,怎么听都算不得“悲伤”。   “‘大丈夫一言许人,千金不易’。”   **   马文才是带着满肚子的不爽回家的。   要不是记着殿里殿外无数人的眼睛盯着,他当时便收回了胳膊,让这位“形销骨立”的北海王摔个大马趴。   若他没有在药室里听到那日两人的对话,还以为这是北海王许诺了花夭什么,现在要完成诺言了。   他却知道这不是北海王要完成诺言,而是北海王在拿话挤兑花夭这个“大丈夫”,让她带着黑山军这个“嫁妆”,暗地里投奔他呢!   还千金不易,就那穷货,连百金都是他帮着赚的,哪里有千金不易!   “公子回府了!太好了,主母那边……”   一直在府里守着的惊雷见到马文才回府,喜不自禁的迎上前去。   他正准备汇报要事,却见马文才臭着一张脸打断了他的话。   “我现在顾不上见阿娘派来的人,花夭在哪里?”   过年期间,太医局也没有那么多人手,花夭这段时间休养的不错,已经可以下床稍微走动了,所以马文才把她接到了在京中的宅中国内,也顺便把太医局那一堆东西都照样搬了回来,反正过两天她要和他们一起北上,也是要铺在马车里的。   惊雷听主子问花夭,愣了下,神情茫然地回答:“花将军?花将军正在后园和……”   马文才得到消息就拂袖而去,完全没听到他后面说什么。   “……和主母一起吃点心果子……”   惊雷看着自家公子的背影挠挠头,剩下半句在风中飘散。 第442章 男大当婚   马文才今年已经二十三岁了, 在这个平均十四五岁就已经生下孩子的时代,马文才晚婚的简直有些异类。   以他现在的官职和地位,哪怕是不少世族出生的高门也愿意将家中嫡女下嫁,即使不在京中,也多的是需要官场力量护庇的豪族对他有兴趣。   上一世时, 马文才婚宦失类,马父丢弃了官职后下场凄凉, 过往同僚好友均对他避之不及,全靠祝英楼不明原因的暗中资助才没有落得无处栖身的结局。   这一世,马文才声望如日中天,之前还代替皇帝去东吴三郡为临川王褫夺了士籍的人恢复身份, 三郡皆有受他恩惠抬入士籍的人家, 简直是荣归故里,所以待他回京之后,原本应该因为马父辞官而门可罗雀的马府,反倒每日里登门者不绝。   等到马文才身兼皇帝本部兵马的参军之后, 手握军权又年轻有为的他,简直成了无数人眼中的东床快婿人选。   京中的诸位大人都是人精,马文才前后几次说媒还没过媒女方就出了事, 能做出这种事的只有皇帝萧衍,他们于是明白了马文才的婚事不受父母支配, 而是由皇帝说了算, 自然就歇了说媒提亲的心思。   但马家父母那头却不一样, 哪怕马文才有克妻之名, 哪怕会稽地方忌惮着祝家庄的名望,还是有不少家族对马文才正妻的位置垂涎欲滴。   尤其随着马文才年纪越来越大,有意无意提起的人更多。   其中,原本应当对马文才父亲落井下石争夺权柄的吴兴沈氏最为热情,沈氏和马文才的母亲有姻亲,便接着这个关系经常下帖子来往交际,这几年下来,吴兴沈氏几个嫡女她都见过了,其中最美貌的那个女郎今年十九岁了还未婚配,为的是什么,明眼人一望便知。   除此之外,马文才的母族魏氏也对此有极大的野心,常常将家中的女儿送来“姑母”这里探望,亦有魏氏的姑表亲戚经常借故往来。   于是本该随着马父辞官冷落下来的门厅,竟从未消失在众人的眼中,反倒越发水涨船高。   起初,马家父母是高兴的,谁家孩子受到婚恋市场追捧都高兴,可这高兴高兴了好几年,从儿子十八、二十,到现在二十三岁了还未婚配,这就高兴不起来了。   虽有马文才的家信解释了现在为什么不能成亲,但马家父母还是很痛苦。   若是马文才以前没有武职还好,现在有了武职,随时可能出战,他却连个后人都没有,不成婚也可以,魏家那边甚至愿意将女儿送他做个外室,等有了孩子日后在抬娶都可以,可是都被马文才否了。   起初马家父母以为马文才是等着祝英台回复女儿身,家里对祝家庄那边客客气气,年节都有节礼往来,只是祝英台也都十**岁的大姑娘了还没动静,原本的客气也变成了怨怼。   再后来,魏氏听说马文才在京中为祝英台的“外室”买了一处宅子,又安置了祝英台和她的外室,还以为祝英台这姑娘识得大体,知道自己不好恢复女儿身,所以安排了个美妾伺候,至少留后有望。   结果魏氏打探的消息,马文才极少去那处外宅,大部分住在台城或牛首山大营,再不济就是京中买的宅邸,什么“造孙运动”更是想都不敢想,马文才身边连个女仆都没有,用的全是男性小厮,来往的都是男性官员和武将,其中有个叫裴山的还是有断袖之名的。   当时马家父母就差点惊厥过去,还以为自己的儿子是个断袖!   于是魏氏千里迢迢把自己的陪嫁管事王娘子送来,又千万叮嘱她留意着马文才的房6内6事,好在马文才确实没有断袖之癖,他不和女人乱来,他也不和男人乱来,他自己都不乱来!   要不是王娘子负责打点马文才的贴身起居,从整理被子的频率上得知马文才是个再正常不过的年轻人,魏氏都要担心儿子是不是身体有什么隐疾了。   好不容易等了这么多年,家里为祝家八娘九娘十娘随便什么娘的彩礼都准备了许多年,结果听说那个断袖的御史在祝英台隔壁住下了,出双入对还一起有了断袖之名,魏氏一颗心简直都操碎了。   如珠似宝留在身边养大了的白菜,给不知哪里来的猪拱了!   还是在种菜的人眼皮子底下拱了的,好气哟!   自家娘知道自家儿子的脾气,若儿子真是个对祝英台有意的,那裴山再怎么厉害,恐怕也要被宰了丢到河里去,儿子不禁他们来往,必定是看重那裴山,将祝英台拱手相让了。   一时间,魏氏又觉得儿子可怜,又觉得儿子冷酷无情是个渣男,还觉得自家对不起祝英台,他那野心勃勃的儿子为了攀附权贵利用人家,把好生生的青梅竹马都给卖了。   这不,听说祝英台受了情商,都跑到茅山出家当女冠去了!   祝家庄得到消息后还算知礼,一边让儿子祝英楼来赔礼道歉,一边赶往茅山想去制止女儿当什么女道士。   魏氏哪里敢受了祝英楼的道歉,儿子那冷心冷情的破脾气,祝英台那样的姑娘都受不了了,以后岂不是个天煞孤星的命?   所以当魏氏从王娘子那知道马文才救回来个女人,还亲自衣不解带的照顾了几天,像是伺候天上神仙娘娘一样的伺候着,哪里还坐得住?   本来每到年节应付一堆打着拜望实为说媒的亲戚朋友就烦,又有儿子似乎开了窍的消息,再加上马文才还要北上不知哪年才回,魏氏连年都不过了,收到消息就包袱款款决定进京。   为了不让儿子把人家姑娘藏起来,她连谁都没说,只送信说是送老仆和家里的侍卫上京收拾行李,就把自己和老仆一起送上了船。   等到了儿子在京中的住处吧,结果儿子已经忙了半个月没回家了,魏氏实在是好奇那个让儿子开窍的女人,却又进不去太医局,便接着王娘子的口把花夭接回住处过年,用着“魏娘子”的名义和人家相处。   她想的也简单,若是儿子和这花夭姑娘不成,自己是个管事娘子身份相交,两个年轻人日后也不会尴尬。   而且用管事娘子的身份相处,能看到更多东西,也不会刻意。   她却不知道天不怕地不怕的花夭,最怕的却是天天给她抹发油涂面脂擦身子的管事娘子们。一个王娘子已经让她畏惧如虎了,又来个魏娘子,难道是要教她怎么穿衣打扮的?   在这种情况下,魏夫人和花夭的后园“聊天”就显得十分怪异。   “花将军家里有几口人啊?”   “阿爷,阿娘,两个没成年的弟弟。”   花夭莫名其妙地说。   家里有两个儿子啊,那应该是能远嫁的吧?   魏氏喜滋滋地又问:“花将军觉得我们家公子怎么样?”   “果然!她们每天这么折腾她果然是为了让我知难而退!”花夭心想,“左右还有两天就要走了,现在随便应付过去,等大军开拔,谁知道我对马文才怎样?”   于是,她连忙露出自惭形秽的表情:“马郎君天资聪颖、英俊潇洒,在下在他面前提鞋都不配!”   这姑娘怎么说话硬邦邦的?   魏氏一愣,干笑着说:“其实也还好,他一身都是缺点,而且脾气还坏,难得有愿意和他……”   “哪里,在下脾气比马郎君还坏!”   花夭连忙抓着桌上的木杯想要一手捏碎,结果杯子纹丝不动,倒像是她在掩饰内心的紧张,神色更显慌乱地说:“我自知高攀不上马郎君,魏娘子就不必在试探我了。”   什么高攀不高攀哟,现在是总得有人要吧!   魏夫人恨不得拍大腿哭天喊地,好不容易有个姑娘,看起来一身是伤病歪歪的,结果也嫌弃他的儿子?   他的儿子到底做错了什么,这么不着女人待见?!   “我家公子只是看起来高傲,其实心肠可软了,我和你说,他小时候养过一只兔子……”魏氏巴拉巴拉把马文才小时候的事情说了个遍,最后鼓励地一拍花夭的肩膀。   “花将军,你随便攀,说不定攀一攀就攀上了呢?!”   听说北方女子热情似火,即使最后两人没成,至少得让儿子开个窍吧?总不能以后真断袖啊?   马文才一进后园,就见自己的母亲将花夭的肩膀使劲拍动,当即脸色一变,三两步上了前,抓住了魏氏的手,将花夭坐在石凳上的身子往怀里一揽。   “你没事吧?”   他也顾不上什么男女之别,伸出手握住她圆润的肩头,近似于暧昧的一点点摩挲着,生怕哪里凸出来一点。   花夭的肩膀曾被暴力脱卸过关节,这一个多月他都好好将她养着,哪里能眼看着马上要出发了肩膀又被脱了?   “可有哪里不舒服?”   马文才抬起头,冲着母亲埋怨着:“阿娘,她身子不好,你知道我花了多少功夫才把她养的结实一点?有你那么打人的吗?!”   “阿娘?”   花夭傻了眼,从马文才怀里探出半个身子看向魏氏。   “我这么就打人了?我就拍了两下……”   魏氏傻眼。   这么在意,还叫不敢高攀?   这特么都吊在树上荡了吧! 第443章 所托非人   魏氏上京, 除了是为了看看多年没开窍的儿子终于开窍的那个女子是什么样, 更多的是为了他即将护送北海王的事情。   梁国和魏国多年没有大的战事,最近的一次却因为浮山堰浮尸千里, 很多梁国人都不希望和魏国再打起来,即使知道魏国现在乱了, 更多的也只是抱着观望的态度,完全不想参与。   如果说建康附近的百姓还因为朝廷的政治风向对北伐有一些关心的话, 远在吴兴、吴郡和会稽三郡的士人和百姓就是对即将可能发生的战争十分反感了,对萧衍将梁国唯一可以拿出来看看的骑兵派出去护送一个什么魏国王爷也有很大的意见。   马文华的父亲马骅已经辞官,但因为从未离开政治圈的缘故,对于各方的消息十分敏感, 在三郡的时事和情报几乎都是通过马骅传递到儿子手上的,但他自己因为被沈家盯得太紧, 从未来过建康。   魏氏来京中,也传达了马父的忧虑。   “吴地三郡, 私下底都反对陛下掺和魏国的事情。”因为儿子没刻意让花夭避开, 魏氏也就没有怎么回避这个话题, “大梁有一半的粮草来自于三吴, 如果吴地不支持北伐,你们北上就很难得到后续的补给。”   事关儿子, 她忧心忡忡:“你父亲知道陛下是为了迎回二皇子, 可先别说二皇子还有没有活着, 就算二皇子还活着, 你们怎么把他带回来还成问题, 要是魏国突然釜底抽薪,你们不能不吃不喝的回来吧?就算你们不吃不喝,你们的坐骑也还要用料啊!”   因为一直担心这个问题,儿子却没有正面回答过其父,马父根本不愿想象自己的独生子被皇帝派去魏国后的下场。   他很想制止儿子这一次无谓的出征,毕竟以七千对魏国几十万大军简直就是送死,但是他对儿子又十分信任,觉得他不是那种会行此鲁莽之事的作风,担心自己置喙会打乱了儿子的计划,所以只能自己憋着。   魏氏在家中看着丈夫彻夜难眠,又对儿子的婚事十分揪心,这才悄悄上京,希望儿子能给家里透露个底,好让他们不必如此担心。   生儿子就犹如还债,古人诚不欺我。   马文才知道母亲会上京,家中父母一定是已经担忧到了难以自抑的地步,心中也有些歉疚。   他现在所图不小,可谓是在刀尖上行走,正是害怕家中父母担心,才不敢说的太多。   却不想,即使这样,还是让他们更加忧惧了。   为了让母亲放心,又不至于完全泄露自己的安排,他看了眼身侧的花夭,指了指对方,故意表情自在地笑道:“母亲,儿子敢去北方,正是因为有这位好友。”   魏氏不由自主地看向儿子身旁安静坐着的花夭。   花夭几乎是立刻明白了马文才是要说什么,也面露微笑,向着马文才的方向偎了偎。   “花夭是武将世家,家中曾祖就是那位赫赫有名的女将花木兰,在军中有极大的威望。她曾是任城王的家将,和如今盘踞魏国北方的几位大首领都是至交,在魏国也掌着一支军队,负责保护来往通路、护送商队,和魏国的商户巨贾都有打交道。”   马文才和母亲说话时,语气变得极有耐心,也并无敷衍之色,“我们只是护送北海王入洛阳,之后是要回返建康的,和北海王并无利益冲突,他用梁人的军队回京争位,本就站不住跟脚,送我们走都来不及,又怎么会釜底抽薪?”   “就算他对我们有恶意,他手中并无兵权,我们也不是没有一争之力。白袍军是骑兵,打不过,走还是走得掉的。”   马文才握着母亲的手,对着花夭笑着说:“要是白袍军真被逼到那一刻,你的黑山军不会对我们撒手不管,对吧?”   靠你养着呢,我们囤的粮还是按你的意思囤的,怎么敢不管?   “你放心,饿着我们黑山军,也不会让你们断了粮草。”花夭语气十分真诚,“自知道你们可能要护送北海王入洛阳,我就已经去信给了几位领军,让他们这段时间多囤积粮草医药,加上之前一直准备的那些,足够让你们那七千人的人马支持一年。”   一年的辎重,骑兵早就能从洛阳到建康跑个来回了。   “就算这批粮草有问题,以黑山军的信誉,向我们魏国的粮商借上几个月的粮食,也不是难事。”   花夭很肯定地又说:“两国互市,商人都从其中尝到了甜头,绝不会让两国在这个时候出现大的冲突。何况马兄又是梁国最极力支持互市的官员,连互市司的大部分官吏都是马兄从五馆中选拔的,只要他们脑子不傻,就知道什么人才是‘奇货可居’。”   这些话都不是假话,只是掩盖了一部分真实的企图。正因为不是假话,两人安慰起魏氏既有默契又有条理,即使魏氏满心忐忑,在这样胸有成竹的谋算中心情也安稳了不少。   可对儿子安全的疑虑打消了,对儿子的感情却更加焦心了。   她就说儿子刚刚和祝英台“分手”,怎么就又看上了魏国的女将军,这时间地点都不对啊,还一副情根深种的样子,搞半天是因为人家女将军对他有用,所以才对人家又骗财又骗色!   说起来,儿子在这一点上真是渣到不知道像谁,以前想要祝家的铁,眼睛不眨就娶了人家的女儿,娶就好好娶吧,结果把人家半副家财都收了当彩礼,下一刻祝英台莫名其妙就成了“亡妻”,他们父子两个都一副好像自家损失很大的样子,她却知道,那些劫掠祝家船只的水贼盗寇和自家有些说不明白的关系。   结果人家祝家女没名没分的在他身边这么多年,自家这儿子不但没有再给她个名分,还让她抛头露面又是炼丹又是做生意,祝家女郎熬了这么多年,终于“情伤太重”,出家当女冠去了。   这下好,儿子要去魏国,便又仗着自己在建康还有些本事,又对人家女将军骗财骗色,哄着人家把自己的家当都要奉出来资助他的人马。   魏氏的眼睛从花夭脸上转到她的身上,越看越是心酸。   她不是瞎子,看得出这位女将军年纪已经不小了,恐怕和儿子也差不多年纪,这么一把年纪,听王娘子说,身上又全是伤痕,想来一个女子像男人一样征战,吃过的苦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花夭出生入死攒下的一点家财,却很有可能给儿子这混账骗走,而一个魏国将军资助梁国的将领,要是被人发现了会有什么下场,不必说也可以想象。   如果儿子到时候还不愿娶她,对她来说就是雪上加霜、落井下石,魏氏越想越是后背冒汗,只觉得家里这儿子已经丧尽天良到她牙痒痒的地步。   再看花夭看着儿子的眼神“含情脉脉”,魏氏对这儿子就越发不满意。   想他父亲和自己相敬如宾这么多年,虽然只有一子,但家里也并无什么姬妾作妖,而且她从小教养儿子就十分上心,什么婢女女管家都是不往儿子身边放的,还特意寻了风雨雷电四个可靠的随扈处理他的私事,按理说也不至于在男女之情上渣成这样啊?!   还是说自家老爷从小对他灌输的家门荣光云云太过犹不及了,让他心里一心只想着功名利禄,连自己的婚事和感情也成了可以利用的部分,所以才利用其身边的女子毫不留情?   要是马文才知道自己母亲这么看他,一定肺都气炸了。   跟女儿一样手把手拉扯起来的祝英台不说,他对花夭也许一开始是存着那么点利用之心,但自从她冒着身败名裂的危险把自己从绝龙谷救出来后,这两年他对花夭甚至已经到了予取予求的地步,黑山军能这么快发展壮大,他才是最大的支持者。   那些粮草和物资,是他知道白袍军迟早要出征后,利用黑山军雇佣兵的便利,一点点在魏国囤积下来,以备不时不需的,本就是他的东西!   然而魏氏却不知。   所以当马文才安慰完母亲,送她回房时,魏氏拉着马文才的手,言语切切。   “儿子啊,这么多年了,阿娘也看开了,也不指望你突然对什么贵女上心了,就希望你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哪怕不成亲、不能那么顺利的在一起,至少也有这么一个人,能让你完全的放松下来,能够不把自己逼的那么紧。什么身份地位,什么相貌家世,都是虚的,只要有那么个人就行了。”   魏氏说到心头最大的担忧时,喉头甚至有些梗塞,“祝英台那边,你已经负了她,不能再这么对花将军了……”   马文才:……????   “你看看人家花将军,才从自己国家的动乱里死里逃生,还以为终于遇到了可以倚靠之人,结果你又是那么个……”   马文才:???我哪里不可靠了?   “不管你怎么想的,不能做那种恩将仇报的事情,要是花将军这一次帮了你,无论如何你也得娶了她。要是魏国容不下她,你就把她带回梁国来,我会把她当成女儿看待的……”   马文才:???谁恩将仇报了?我敢把她带回来,魏国人能放?你要把人家当女儿问过人家阿娘的意见了没有?   看着儿子一脸“不服气”的表情,魏氏气得心中直咬牙切齿,恨不得冲到人家女郎面前,指着儿子的鼻子对她说清楚这就是天字第一号大渣男,别被骗了。   可是儿子还需要黑山军,还需要花将军,即使她再怎么痛苦儿子变成了这样,作为母亲的却希望儿子能够活着回来。   魏氏又痛苦又挣扎,觉得自己也是个虚伪的坏人,看着儿子恨铁不成钢,只能连叹三声,丢下句:“你对人家花将军好一点!”,气得心痛的回了房。   马文才一脸莫名的站在母亲门口,觉得全天下的女人都不可理喻。   他对花夭哪里不好了?   北海王世子看到太医局那间屋子都有了危机感……   等等,他回来找花夭是干什么来着?   马文才突然想起在光宅寺里遇见新任北海王的事情,这才想起自己来的目的,急匆匆赶到后园,花夭果然还在那里。   她是武人,不能荒废太久武艺,现在虽然不能进行高强度的训练,但是练练手上的灵活度还是可以的。   只见她手里把玩着一把切梨的小刀,那小刀像是游鱼一般在她手中不停隐现,偶尔又从腕中被抽出,她原本力大无比,这种机巧的本领就用的极少,但并不代表她不会。   没了那先天的神力,就凭着这种可怕的控制力,她依然能做世间第一流的刺客。   马文才看着花夭手上出神入化的功夫,喉间隐隐已经感到了一阵冰凉。   他娘还觉得自己会“欺负”到花夭,上一个对她不客气的现在已经被溺死在了水里,下一个……   马文才冷笑。   下一个,也注定不会有什么下场。   花夭只觉得面前一暗,才发现是马文才在自己面前坐下了。   她刚刚太专心于恢复手指的技巧和力量,对马文才的到来一无所知,这也是因为她气脉紊乱失去了武人的机敏,若是往日,哪怕她再怎么专心,也不会让人到了面前也一无所知。   花夭想起自己失去的武力,眼神不由得黯了黯,手中的刀尖却捏得稳稳,好似平常。   直到马文才紧绷着脸抛下一句:   “北海王死了,应该是北海王世子弑的父。他还想着你带着嫁妆给他当王妃呢。”   呲拉。   出师后就没失过手的花夭,首次在自己食指豁开了一个口子。 第444章 歃血为盟   花夭说出那句话时,存的就是挑拨的意思,但她没有想到,这位一直逆来顺受的王府世子居然会这么心狠手辣,不过才半个多月,他就已经完成了从世子到王爷的“过程”。   虽然马文才说话时语气淡淡,但是花夭还是从他的语句中察觉到了他的不悦,就在察觉到的下一刻,花夭把自己的手指头割伤了。   马文才毕竟不是什么深情款款的男人,看到花夭手指划伤了也只是眉头皱了一瞬,递出一条干净的帕子。   “这么激动做什么,他这王爷我们的陛下封了不算,得回到魏国得到承认才行。”马文才嗤之以鼻,“恭喜你,又有拖延的借口了。”   如果祝英台在的话,她会很小心地提醒花夭,当马文才用这种别扭又阴阳怪气的语气说话时,就代表他其实心里特别生气。   可惜此处没有祝英台,所以花夭只能听出马文才对这位觊觎“黑山军”的世子非常的有意见。   武人在生死之间锻炼出的直觉让花夭下意识地选择了转移话题。   “那个,你娘拉着你说了什么?你没跟家里人说过你要做的事吗?”   花夭从不和家人隐瞒自己的行踪和计划,但在马文才这里,似乎是完全不一样的。   马文才想起刚刚他娘反复叮嘱的东西,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语气硬邦邦地回答:   “你我情况不一样。你是军户,而我们家世代为官,荣华富贵皆系于庙堂和皇权之上,我阿爷可能知道我所图不小,却不希望我走上其他路子,知道多了反倒更让他们不安。”   他看了眼花夭。   “何况我说的也不是假话,我的白袍军在魏国不会有危险。”   这是他第一次用“我的白袍军”这样的句子,语气笃定而自信,让花夭擦拭手指的动作突然一顿。   “对这个天下而言,几千骑兵的力量太小了!”   花夭知道这番话说出来实在让人丧气,然而出于“盟友”的义务,她却不得不泼这道冷水。   即使加上黑山军,两方的人数也不过万余。   万余骑兵,在梁国可能算是数量庞大,可莫说在魏**中,便是北方起义的军队,轻而易举便能聚集起十几万的骑兵。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马文才微微一笑,“我之所长,从来不在带兵打仗,而是借势而为。”   花夭渐渐坐正了起来,脑中灵光一闪。   “所以你让洛阳的游侠儿给我送信,让我在洛阳乱时藏起‘萧综’,是为了这个?”   很多之前想不明白的关节,一下子就明澈了起来。   “你知道洛阳的消息一断绝,梁帝一定就坐不住了,必定是要用各种理由把白袍军送入魏国的,所以你才抢占先机,先让我将萧综护住?”   “怪不得,怪不得你能那么光明正大的搜捕礼宾院,你是让皇帝误以为我是萧综,哪怕可能不大,爱子心切的皇帝也甘愿一试,甚至感激你……”   花夭越想越是心惊肉跳,为马文才算计人心的本事,也为他“顺势而为”的机变。   这四个字说来容易,可他马文才用的却是全天下最有权势的人,而且能让对方心甘情愿且心怀感激的利用,简直是妖孽一般的算计。   “一开始,我也并没有谋划那么多,只是想着竟然连你都无法把消息传过来,洛阳必定有了什么变故。”   马文才见她神情越来越骇然,显然是陷于脑补之中,不由得晒然,“我这几年收获颇多,皆受益于萧综陷于魏国,一旦真让人趁着魏国动乱而把萧综救了出去,那陛下就该卸磨杀驴了……”   “便是为了我和我手下那么多人着想,萧综也一定不能逃出洛阳。只不过恰巧那时你在洛阳,那信又送到你手里罢了。就算信没送到你手中,我也有其他法子让他出不来。”   马文才叹息道:“我这般谋划,并不是想与魏国为敌,也不是想反叛出大梁,而是在两国之间,寻找一处可以发展之地而已。”   他对现在的局势看的也很透彻。   “现在北方已乱,南方因为储位不稳,动荡也就在眼前。你且看,最多不出十年,南北便俱要分崩离析,天底下的聪明人无不在摩拳擦掌,甚至推波助澜,要在这变革之中趁势而起。”   这一刻,马文才野心勃勃,目光迥然,哪里有刚才那别扭的样子?   “你有铲除奸佞之名,我有手握军队之实,看起来似乎风光无限,然而若不能在即将到来的动乱前占据先机,日后便只会落得个大浪淘沙、山河日下的结局……”   “你那群所谓的‘好兄弟’,只会变成被人利用的走狗;而我苦心经营的‘白袍军’,随时都有可能就地解散,我那些健壮的儿郎,则会变成之前那种像是猪狗一般苟延残喘的蠢物……”   “在乱世中身不由己的百姓,甚至连猪狗都不如。”   他如今已经二十多岁,早已经褪去了少年时的冲动和毛躁,即使说的是如此让人热血沸腾的话语,依然用的是一种镇定而冷静的语气。   这比慷慨激昂的句子更有说服力。   “我有窥见隐患的先见之明,亦有扭转局面的实力和准备,更有步步为营而占据的无数先机,既然我有一拼之力,为何不能成为击溃千里之堤的那个人?”   一阵沉寂过后,花夭明白了她的意思。   于是花夭拿起手边已经放下的小刀,在自己的手背上重重划了一记。   她用马文才的帕子浸满了自己的鲜血,以鲜卑人的献礼之姿,将血帕双手奉上。   她虽不喜政治,但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莽夫,马文才一直以来在谋划的事,她虽无法窥见全貌,可也有所察觉,并为那隐隐露出的冰山一角而震撼。   她毫不怀疑,如果真有他口中那种“即将到来”的变革,马文才不但能够占据先机,甚至能在滚滚的乱世中创造出一番不世的功绩。   但最重要的不是这个。   若说枭雄,她的师兄贺六浑欢绝对算得上她平生仅见的人物,而那个攻入魏都、血洗洛阳的尔朱荣,虽人神共愤,也算得上是用兵上的奇才。   然而这些她见过的诸雄之中,称得上“英雄”的,却唯有任城王元澄和面前的马文才二人。   他们都知难而不畏难、待人以诚而不以谋,也许因为出身,都或多或少有些高傲,却从未将麾下的部属看做猪狗牛马一般,也不曾因为身居高位,而无视来自底层的呐喊。   她曾无比的蔑视北海王世子,因为后者有窥见危险的智谋,也有改变局面的身份和实力,然而他选择的是束手旁观、仓皇而逃。   这样的马文才,才值得她“歃血为盟”。   马文才接过了染满鲜血的锦帕,捋起自己的袍袖,露出一段线条明快、肌理分明的手臂。   他从腰间拔出佩刀“照渊”,在自己的上臂上亦划开一刀,将血帕的另一侧也染满了自己的鲜血。   鲜红的血液被厚密的丝帕贪婪的一饮而尽,两人的鲜血渐渐汇聚在一起,在丝帕上蜿蜒扩张、旖旎交缠,最终交织成一副让人荡气回肠的图画。   “以血为誓,无论何时,我必不会负你。”   马文才紧握着那方血帕,上前一步,将花夭拥入怀中,以手拍击她的右后肩膀。   花夭用鲜卑礼节奉之,他便也用鲜卑人的礼节回之。   和花夭那些“兄弟”不同,马文才的怀抱坚实却不强硬,带着他一贯的别扭体贴,她的鼻端甚至还能轻嗅到一阵淡淡的松香之气。   她的心无端地跳动了几下,原本该也提上来拍击他后肩的手,竟迟疑了几分,才攀上他宽厚的肩背,缓缓地拍击了几下。   而后,她便感受到对方那虚虚贴着的胸膛上突然传来一阵震动,马文才带着笑意的声音,在她耳边越发的勾人心弦。   “相信我,比起当那劳什子小王爷的‘王妃’,我交托与你的信任和盟约,更值得你期待。”   ***   安抚完了自己的“后院”后,马文才又忙碌几天,才完成了白袍军出征前的所有准备。   为了在道义上获取支持,护送北海王北上的规格和声势极为盛大,不但皇帝亲率百官与百姓十里相送,连白袍军也俱是银甲白袍、全副武装,骑乘着河西之地出产的宝马,俨然一副英武之师的模样。   相对于百官的“依依不舍”,建康百姓的离别之情才称得上是情真意切,有些小娘子甚至高喊着白袍军中某些“明星骑手”的名字,哭嘤嘤的跟随了十几里,而出城时百姓们馈赠的礼物,更是不计其数。   这几年来,牛首山大营一直是建康百姓工作之余放松身心的去处,每月一次的赛马盛事不说,就连牛首山大营内外也因此有了成规模的集市,京中权贵富豪想要购买马匹、马具,甚至为自家骏马配种,都有了可寻之地。   对于许多百姓来说,因为赛马会而衍生的食肆、铺集,还有那每月一次的“赌马”盛事,都让他们摆脱了乏味而贫瘠的生活,牛首山大营里那些日渐阔绰的白袍军更是他们的衣食父母。   如今白袍军走了,只留下一座空荡荡的牛首山大营,和一段有关健勇们的传说,想来短时间之内,建康百姓还难以调节这样的空虚。   面对这样的“热情”,白袍军的骑兵们也是感动异常,有些曾是魏国人的士卒想起过去的日子,甚至泪洒衣襟,尤为不舍。   如今已经升为北海王的元冠受并没想到白袍军在梁国如此受拥护,此时也不禁惊讶万分。   然而再看白袍军军容齐整、甲胄俱全,即使是一直被低气压笼罩着的魏国人队伍也不由得精神一震,对这次北上之心升起了许多信心。   建康范围之内不得纵马,即使白袍军是骑兵也不可以,队伍只能骑着马慢行出城,在官道上缓缓前行。   在所有人俱是骑马的队伍之中,夹杂着一辆显眼的马车,引起了不少人的好奇,议论纷纷。   “那个马车里是什么人?是北海王的女眷吗?”   “不是,听说是受了重伤的魏国将军,陛下特地关照,要好好照顾的。”   “咦?我怎么听说是魏国的什么公主?”   “我听说好像是白袍军的什么将军?”   送行者的议论纷纷并不能惊动在马车上静养的花夭,事实上,这还是她第一次躺在马车里出征。   马车里还坐着一身官服的徐之敬。   他是白袍军这次的军医,领了太医局七八个太医生一起随军北上,名义上是为白袍军医治,实际上是萧衍不放心自己的儿子,担心他的身体情况,所以才赐下各种贵重的药材和药散,让徐之敬跟着白袍军一起前往魏国。   徐之敬曾经作为使者出使过魏国,又曾是萧综的长史,皇帝对徐之敬十分放心,也尤为看重。   白袍军和北海王等人更是不用说,此去前路迢迢,队伍里有个擅医者相随,自然是人人庆幸。   正因为如此,他成了“重伤在身”的花夭之外,另一个可以坐车的人。   徐之敬看了眼车中的各项布置,尤其是包裹着整个车厢里的裘毯,不由得啧啧称奇。   他和马文才相交已久,即使是祝英台和傅歧这样和马文才过命的交情,也没有被马文才这样对待过。   但他也不会和旁人一般,觉得是花夭和马文才有什么私情,而是下意识的觉得花夭身上一定有什么马文才值得重用的原因,甚至不惜让她带着伤千里迢迢前往洛阳,还请他一路照看。   想到这里,徐之敬忍不住好奇马文才能为花夭做到哪一步。   于是他对着骑马的马文才招了招,将他叫了过来。   马文才骑着的正是大黑,它从车窗里看到里面坐着的是花夭,立刻迫不及地的用头拱着车窗,想把脑袋伸进去。   花夭被它逗得哈哈大笑,马上的马文才也有些狼狈,好不容易安抚完了马,就听见徐之敬说:   “再过几天便能路过茅山,茅山上的陶弘景真人最擅理气之法,听说你已经送了信给山上的祝英台,我们是不是在茅山脚下盘桓几天,先试试看能不能把花夭身上的暗伤给去了?”   “真的?”   还未等马文才表态,就听得车厢旁响起一声轻喝。   小北海王带着欢喜的神情,喜不自禁地凑了过来,对着车厢里的花夭露出一个“你知我知”的表情。   “既然如此,那事不宜迟,立刻前往茅山啊!” 第445章 世外高人   花夭进入白袍军后,一直没有和北海王照过面,而且也不以魏人自居,只在白袍军中安然处之。闪舞.   倒是北海王心痒难耐,总是忍不住注意那架马车,间或用疑惑的目光看着马文才——大约是觉得“情敌”没有向花夭转告自己的那番话。   可惜北海王自己也清楚现在是最需要白袍军的时候,绝不能和他们交恶,心中虽然已经将马文才当成卑鄙小人骂了无数遍,可面子上还是要客客气气,只是总是伺机寻找着和花夭搭话的机会。   徐之敬找马文才过来时,他眼尖看见了,也厚着脸皮凑了过来,一副体贴的样子应允了徐之敬的建议,好似他真是这个队伍里的主宰似的。   可惜白袍军的主将陈庆之却不愿意让整支队伍绕道。   他们是骑兵,并不方便走水路,南方多丘陵,翻山越岭本就辛苦,如果一路走官道还好,要是绕行茅山,就连补给都变得麻烦。   何况现在的局势瞬息万变,陈庆之承认花夭对他们有帮助,但一个人的力量和白袍军比起来实在是低微,即使她恢复了武力,对他们的帮助也不大,更多的还是要倚靠白袍军,途中横生波折去替她治病,是耽误所有人的时间。   正因为陈庆之说得句句在理,北海王也不好再坚持,只能不好意思地向花夭道歉,并承诺若有机会,一定会治好她的暗伤。   在他看来,白袍军的主将不允许前往茅山,军令如山之下,就算是马文才想要“讨好”花夭,也不能违抗军令,正因为他以己度人,等他知道马文才带着徐之敬、花夭已经先行一步赶往茅山时,整个人都傻了。   “不是说不可绕道么……”   北海王看着面前文弱的中年将军,有些不敢置信。   “你怎么让他们这么走了?”   陈庆之以为北海王是担心队伍不好汇合,好脾气地解释:“我只是不允许白袍军绕道,却不是不许花夭治病。花将军和我白袍军大有渊源,要是能看到她治好伤,我也是高兴的。”   “大军行进缓慢,但马文才骑着的宝马乃是大宛神驹,速度快过凡马,由他带着花夭先行前往茅山,待让陶真人看过后再返回,.马文才和茅山也有交情,徐医令对陶真人的医术大为推崇,只要他肯出手,花将军的伤便有几分痊愈的把握。”   陈庆之看着面前脸色大变的北海王,心中一动,不由得深思起来。   听说花夭这身伤痛便是北海王父子所伤,虽然说一路上北海王似乎对花夭很是关心,难保其实心口不一。   难不成他是担心花夭养好了伤后伺机报仇,所以才不希望对方痊愈?   北海王却不知陈庆之在想什么,他满脑子里全是“马文才和茅山有交情”、“马文才的大宛马”、“陶真人出手便能痊愈”云云。   该死,马文才是他眼下的劲敌!   这么个阴险毒辣的小人,如此费心费力“英雄救美”,必然是也看上了花夭背后的黑山军,在使“美男计”呢!   一想到马文才那张胜过自己的俊脸,北海王心中气得快要吐血,对于自己之前的“笃定”极为扼腕。   “且让这小人再得意一阵!”北海王心中暗想,“等回到魏国,我必要让马文才看看,谁才是真正的“英雄!”   **   此时的马文才,却完全不把北海王放在眼里,会临时离开队伍,也是觉得他们的速度太慢了。   花夭重伤未愈,受不得颠簸,空有一身绝佳的骑术却无法发挥,只能窝在马文才的怀里,裹着厚重的大氅,任凭对方带着自己驰骋。   陶弘景有“山中宰相”之名,即使是萧衍也经常向茅山投书请教,建康通往茅山的驿道畅达无比,同行的徐之敬骑的是牛首山大营里的河西宝马,虽然脚力不如大黑,但大黑毕竟载着两人,两骑的速度倒是相差无几。   因为道路通畅,不过用了一天的时间,几人便已经到了茅山脚下,向山脚下的知客亭投了书。   现在的茅山已经不是之前门庭清净的茅山,还有几日便是“祝真人”的加冠大礼,整个南方道门的道士早就云集与茅山,就连马文才在赶来茅山的驿道上都已经见过不少道士骑着青驴往茅山赶,.   即使是茅山一直都在准备,也容纳不下这么多道士一起上山,山下为朝廷来使方便而搭建的知客亭里住满了借宿的道士,据说山上能留客的地方也都住满了人,就连道士们平时“闭关”的石洞里都有人住下了。   所以当山脚下来了几个明显不是道士的旅客时,不少人忍不住好奇,出来打探一二。   当看到马文才小心翼翼地从马上搀扶下一个虚弱的女子后,众人了悟。   茅山的上清派修的是丹术,但因为陶弘景出身医门又通晓诸门,山上也有医、卜等其他支脉的道士,平日里也有人上山求医,只不过最近道门有大事发生,这些人或多或少顾及着山上杂乱,来的少了。   “是马侍郎?”   接到投帖的知客道人见到名剌也是一惊,忙差遣了弟子上去禀报,又恭恭敬敬地请了他们几人往知客亭里休息,腾出好大一片空位来。   知客亭里本就拥挤,他们进来,自然就有人要避出去,再见这架势,便不免有人酸溜溜地道:   “到底是什么样的贵人,竟比我们这些千里迢迢来观礼的同门中人还要重视?”   也有人看了花夭这幅面如金纸的样子,不由得劝说:“最近山上有大典,怕是没有人顾得上为你医治,若真有急症,还是到附近的丹阳去吧,丹阳住着的徐家号称医治无类,一定会尽心尽力医治你。”   徐之敬听得这道人劝说,忍不住抬起眼皮子看了一眼,见是一身形邋遢的道人,背后还挂着一个药葫芦,显然是个游方卖药的道士,便又把眼皮子垂下了。   马文才听着旁边乱糟糟的声音,举目望去全是穿着道家法衣的道士,只觉得茅山下面好似唱傩戏的戏班子,眼中闪过一丝不耐。   知客亭为待客所用,穿堂风不断,马文才对旁人的劝说置若罔闻,只低下头,一心一意为花夭拢好大氅,将她整个人都笼罩在温暖厚实的毛皮之中,就怕她一不小心又染了风寒。   “贵客们请用些热水。”   接待的知客道士端上了药草煮过的驱寒汤药,又对旁边的同门们笑吟吟地解释:   “这几位是祝真人的朋友,算不得外人。”   说话间,只听得知客亭外传来几声惊喜地高喊。   “天啊,是祝真人下山了!”   “竟是祝真人来了!”   几声高亢的呼喊后,门外一片哗然,原本在知客亭里坐着的道士们也大半好似听到了什么喜讯似的,一窝蜂地涌了出去。   马文才和花夭刚刚还看见他们带着防备的表情打量着他们,生怕离开了这亭子就再难进来,一眨眼知客亭里就空了一大半,也不禁咋舌。   花夭歪在马文才身旁,从知客亭的竹窗里往外看去,只见华阳峰的峰脚下翩然过来几道身影,为首的是两个高大的弟子,抬着一座竹子做的肩舆,肩舆上坐着的,正是披着一身鹤氅、好久不见的祝英台。   肩舆旁还陪伴着几位年青的道士,马文才只认识之前来见过他的孙进之,其余几人皆是约莫二十岁左右的男道士,想来也是茅山上出众的后辈。   如今天气寒冷,茅山上也有多处结冰,祝英台和山上道士不同,既没有修行过内家功法也不擅长爬山,平日里并不怎么下山,此时听说好友来了,急急忙忙之下只能坐着肩舆下来,看起来派头实在是大得很。   可是山下这些道士却丝毫不觉得她一个年轻的女子以这样的方式出场架子太大,反倒一个个簇拥到肩舆之旁,向她稽首。   “小道袁震子,见过祝真人!”   “祝真人,前日在山上听您讲习‘造水银霜法’,有几点疑问,还望指点……”   “祝真人,山脚风大,请让小道为您挡风!”   祝英台性子单纯,平日都在山上为加冠做准备,每七日为主修“丹术”的道士讲解一次化学课,那些“学生”也都是离得远远的,在几米之外的蒲团上听她讲解、做实验,有几位“师侄”看守课堂秩序,少有人能够靠近她围观,所以今天这架势她也是第一次遇见,还未下肩舆,人就懵了。   只见她茫然地看了眼跟在肩舆旁的两位“师侄”,神态娇憨,美目流盼,那两个师侄脸上一热,连忙走到肩舆前,一边搀扶她下肩舆,一边挡住旁人热情的举止。   “祝真人下山见客,还望各位同道行个方便!”   这两人是陶弘景专门派来保护祝英台安全的,修的是内家功法,也有武艺护身,此时内力一吐,呼喝声在众人耳边炸响清晰可闻,刚刚还在肩舆前探头伸脑的众人便齐齐后退了一步。   祝英台下了肩舆,快步走向知客亭,两边为她让路的道士纷纷躬身,向这位道门新出的“真人”行礼,一时间,场面说不出的肃穆。   这时马文才已经跟花夭一起走出了知客亭,眼见着梳着道髻、披着鹤氅的祝英台向他们扑了上来,哪里还有半点方才“世外高人”的样子?   眼见着祝英台见到自己激动的眼中都含了泪,马文才心中也是一阵熨帖。   还好没因为这些人的追捧就飘飘然了,还记得他们往日的情分。   “你好歹矜持些……”   马文才露出无奈的表情,正准备如往常一般训她几句,让她不要这样毛毛躁躁的,又伸出手臂准备接住扑过来的身影……   却见一阵香风拂过,身边披着鹤氅的美貌女冠乳燕投林一般扑到了花夭的怀里,桃腮带晕、轻柔婉转道:   “花将军,听说你受伤了?哪里不舒服?”   说话间,一双柔腻温香的小手就在花夭的肩膀、手臂各处抚摸起来。   “我带了会治内伤的师侄下来,给你看看。”   花夭刚刚还虚弱无力地靠在他身上,祝英台来了,身体好像突然健壮了起来,不但稳稳地接住了祝英台,还轻轻搂住了她的腰,把她往知客亭里带去。   “外面风大,看把你小脸都吹红了,我们里面说。”   他敢保证那脸不是风吹的,明明是羞的!   他和祝英台认识这么多年,就没见过这厚脸皮的祝英台红过几次脸!   都有病啊!   马文才面无表情的缩回手,一脸生无可恋。 第446章 大道留一   马文才送花夭上山求医, 大半是为了名正言顺的和陶弘景见一面。   虽有陆修远和他结下的盟约, 但这位上清派真人的分量还是非同一般的,更别说祝英台来信告之南方大半天然胆水池都归于了道门,日后只要他还想炼铜,就绕不过和道门一起合作。   毕竟要自制胆水, 实在是太麻烦了。   陶弘景得知马文才到来, 依旧还保持着一派宗师的气度, 并没有立刻和他见面, 而是接受了祝英台的委托,为花夭看了身上的暗伤。   和寇谦之创立的正一道不同, 陶弘景不以预言祸福吉凶闻名, 他更像是后世那种顶尖的学术性人才, 一通百通,所以显得格外出众。   在医术和炼丹之术上, 数百年未曾有过比他更杰出的人, 而早年游历天下的经历,也让他比其他人有更多的见识。   当他为花夭以内家真力理过一次经脉后,花夭的气色肉眼可见的好了起来。   盘膝抚着花夭头顶的陶弘景头顶雾气蒸腾, 很像是冬天头顶汗水蒸发遇冷凝结后的那种雾气,但那雾气却凝而不散, 始终聚集在陶弘景的头顶上, 直到他回功收手, 那雾气才渐渐地消散了。   而被陶弘景“理气”的花夭, 脸上红晕满面, 散碎在额头上的发丝全部汗湿了,仿佛刚刚蒸过了桑拿。   这让一旁等待的祝英台眼睛都看直了。   她是知道茅山上有医术一脉,也知道陶弘景会“内功”,但是天知道现代的“内功治病”都是骗子,这可是她第一次看到真的“内功”这种东西!   同样激动的还有一直好奇这项绝学的徐之敬,在陶弘景为花夭医治的间隙,他就在小声的和陶弘景的弟子求教,等陶弘景运完气,便执了弟子礼,静静立在陶弘景身旁,等他调整好了后求教。   徐之敬和他们结实以来一直是以高傲的面目示人,在医道上更是有着无与伦比的自信,年纪轻轻已经是梁国的太医令,哪里有过这样谦虚恭谨的时候?   陶弘景休息了一会儿,这才缓缓起了身,对等候在一旁的马文才和徐之敬感慨道:   “寻常修道之人觅一口先天之气而不可得,花将军却生来便有先天真气,实在是不可思议。”   更不可思议的是,这种能力似乎是能遗传的。   “花将军家中虽有这样的天赋,但似乎并没有与其匹配的内家功法,原本要是和旁人一般生活也没什么,她却一直靠着这种天赋带来的好处作战,就好似垂髫稚子挥舞着巨大的铁锤,即使一时半会没有什么问题,却迟早会伤到自己。”   他摇头道,“她年岁已长,这股气也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我虽然能为她疏通经脉,但只要她依然还在动武,迟早会气脉断绝而亡。”   这些话,之前徐之敬也说过,所以所有人都有了心理准备,面色虽然凝重,却没有太过悲切。   倒是一旁的祝英台心中不甘,借着自己看过那么多武侠的“经验”在那突发奇想,胡乱建议着:“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散功的?或者把她的经脉拓宽,让她能承受这股真气?双修呢?道家不是有什么双修的法子吗?有没有可能把这股气引出去?!”   “英台!”   马文才一个男子,听到她开口闭口“双修”来“双修”去,脸都红了半边,忍无可忍地打断了她的话头。   此时花夭也从四肢百骸温热舒适的状态中醒来,一睁开眼睛,就看见面前的陶弘景满脸惋惜,心中了然。   “她本就没有功法,何来散功之说?更别说这么多年她经脉早有积伤,能不出问题已经是万幸,再乱来更麻烦。”   陶弘景虽然已近古稀之年,可依然发须漆黑眼若点星,加之形相清癯,身材高瘦看起来好似个中年人,即使面对祝英台常常的“突发奇想”也带着一种宽厚的长辈风范,只好脾气的笑着。   “至于双修,这倒是世人对道门的臆想,至少我上清派是没有这样的法子的。”   祝英台听到陶弘景这么一本正经地回答了她的胡言乱语,倒是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毫无之前在山下的高人气质。   “我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倒让各位为我烦心了。”   花夭豁达地一笑,话语中有说不出的洒脱,“曾祖不到三十便解甲归田,便是因为这样的隐患。我好歹也建过功立过业,不算辱了先人的名头,就算现在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也没有什么。”   她这样的豁达倒让陶弘景对她高看了几分,在仔细诊断过花夭现在的状态后,他犹豫了下,做出了个决定:   “花将军之前身体还算强健,若有人在一旁帮她理气,倒不是不能短时内恢复如常人,只是不要再用她的巨力就好……”   “我的关门弟子孙进之从小修习内家功法,勉强能为花将军疗伤,你们此去洛阳路上危险重重,便让小徒带人随你们下山历练去吧。”   花夭尚且不觉,一旁的马文才却“啊”了一声,讶然道:“陶真人,这是要派弟子出世了吗?”   若说祝英台加冠大典是公告世人上清派已得回道统,那道门弟子随军队出山便是堂而皇之的表示道门将不再蛰伏。   佛门如今势大,不光影响南朝,北朝更剧。   南方寺庙林立、僧人几十万,然而魏国却有佛寺一千多所,江北整个地区有寺三万余所,出家僧尼达二百余万人,居于洛阳的西域僧人就有三千人之多,山野间更是大小佛窟千余座。   道门曾经烜赫一时的天师道被佛门打压到连道统都无法传承,道士得不到朝廷的承认和合法的道场,连做法事的道坛都不能存续,所以花夭才说花家根本找不到寇天师的真传为自己解决隐患。   南朝虽然情况好些,但也源自于陶弘景与萧衍的私交、以及他在医药占卜、天文地理和诸般学科上卓越的成就,一旦他身死道消,说不得上清派就要和天师道一般境地,毕竟连皇帝现在都要出家了。   在祝英台没有出现在茅山眼中之前,陶弘景对待佛门一直用的是“退避三舍”的态度,对于北方道门的求援也没有伸出过援手,为的就是保存这茅山上最后的三千道门弟子。   但如今情况不同了,上清派又出了个“真人”,年轻的祝英台福运隆盛,至少能保上清派百年道统,何况还有马文才这样的“潜龙”出世,一旦潜龙飞升,道门未必不能崛起。   陶弘景是在亲自见过马文才、望过他的气后,才决定派弟子下山的。   非但要派弟子下山,他更坚定了要和马文才一起携手研究新的炼铜之法、提供丹方药材的想法。   陶弘景起了“奇货可居”之心,马文才却并没有欣喜若狂。   他大约也能猜出茅山上是什么意思,然而一群骑兵之中带着几个骑驴的道士他也有顾虑,毕竟入了魏国后很多时候可能会急行军,这些道人平日里在山上清修,且不提自保之力,就怕路上有个闪失,还要和茅山上结怨。   听完马文才的疑虑,陶弘景笑了。   “马侍郎多虑了,所谓一法通百法通,贫道派下山的弟子都是修习过内家功法的,虽不能不知疲倦,至少身体强健远超旁人,骑马和骑驴也没有太大区别,只要马侍郎给他们几匹马,用不了几天就能融会贯通。”   他捻须笑道:“我茅山弟子虽人数不多,却有用的人。马侍郎行军在外,也需要诸般能人。我的弟子有的能医治牲畜通晓兽性、有的能夜观天象预测晴雨,有的擅奇门遁甲布置陷阱,有的耳聪目明身轻如燕,有的善于追踪行踪痕迹,马侍郎带上他们,绝不会令你失望。”   陶弘景在推荐自己弟子的时候,祝英台便在一旁疯狂的点头,用眼神催促马文才应下。   她在山上这么多时日,早就已经见识过了茅山上那一群奇人异士,对此啧啧称奇,心悦诚服。   道门衰败不是一天两天,但陶弘景却认为“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故留一”,道门绝不会气运断绝,所以一直在有意识的筛选有天赋的弟子、培养各种能够存续下去的人才。   这些人在兴盛之时可以为辅佐之才,在乱世时也有活下去的能力,而且他为人务实,所以门下的弟子也多为务实之人,并没有魏晋时那种虚无缥缈的风气,绝不会拖“英主”的后腿。   这么一位诸类旁通的大宗师培养出的弟子,如今都给了马文才用,相比较之下,那个会理气的孙进之,倒算不得什么了。   听完陶弘景的话,马文才也瞬间明白过来他“托付”的是什么,当下感激涕零地躬身谢过了道门的“支援”,也对陶弘景交托的人万分期待。   接下来的几天,徐之敬一直在山上和擅长医术的弟子交流医术,花夭也每日在陶弘景的帮助下尽快恢复自己的身体,而马文才则被祝英台领着参观自己新的丹方以及茅山上正在炼铜的胆池。   湿法炼铜的面世会大大的提高铜的产量,缓解现在的钱荒,但道门现在孱弱,一旦消息走漏出去,根本无法保住各处的胆池,马文才在和现在的掌教陆修远商讨过后,决定暂时将合作炼铜的事情押后,一旦马文才拥有了可以保住胆池的兵力,再将这种技术现世。   实际上便是立下了盟约,一旦马文才有了在这世间立足的力量,道门便会倾尽全力襄助,而马文才也要作为道门的“护持”,帮助他们发展壮大。   而这其中的纽带,便是几日后要“加冠”的女真人祝英台。   虽然他们很想留下来观看祝英台的加冠大典,但随着盛世越来越接近,茅山上下也是人多口杂,再加上马文才还要带着一群没有马的道士下山和白袍军汇合,只能满怀遗憾地提前下山。   花夭此时已经能如常人般活动了,不过来的时候没有单独一骑,回去的时候也只能继续和马文才共乘一骑,祝英台知道的时候眼睛都亮了,似乎又在脑补什么,只不过因为马文才的“积威”,不敢当众调侃。   来时风驰云卷,走时依依不舍,祝英台一下山就会被围堵,甚至不能亲自相送,只能在半山腰的龙池旁目送他们下山。   只见几骑之后跟随着一众骑驴的道士,逆着上山的人流,浩浩荡荡的往山下而去。   沿途上山的道士看着这些穿着上清派嫡传弟子法服的道士们,起先只是茫然,而后参透了其中的含义,眼中顿时涌现出久违的狂喜!   几十年了,茅山弟子即使下山也只穿便服,何时身披法衣,以这般庄严的面目入世?   道门不灭,道门将兴!   ***   骑马带着花夭下山的马文才只觉得怀中的女人突然扭过了身子,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得半山腰身穿杏黄道袍的祝英台冲着自己的方向抛了个好几个飞吻。   如此轻浮!   他刚刚皱起眉头,就见怀中的花夭腰间一个用力,竟在马上站了起来,转身朝向花夭的位置,双手也递出了几个飞吻!   “你是疯了不要命了!”   马文才眼前是花夭修长劲瘦的双腿,不顾形象地喊了起来。   “还不赶快老实坐好!”   “吃味了?”   花夭哈哈大笑,揉身分腿,竟就这么面对着马文才正坐在了他的身前,浪荡不羁地一笑,向前贴去。   “也亲亲你!”   说罢,在他脸颊响亮地一记。   后面孙进之领着的道门诸子大多是年轻人,见到眼前这一幕,竟大声叫起好来,甚至唿哨声一片,气氛热烈。   马文才面红耳赤,那女人竟保持着这个姿势揽住了他的腰,甚至闭上了眼睛,大有就这样在他怀里补眠的意思。   恬不知耻!   不要以为他不知道,之前什么虚弱无力不能骑马都是假的,明明能接住祝英台,装柔弱就是为了省力气能让别人带她!   好逸恶劳、游手好闲、死皮赖脸!   身后口哨声响彻云霄,马文才恼羞成怒,一只手在花夭头顶停了又停,最终还是没有推了出去,只能愤然地一声大喝,匆匆离那些好事者远些。   “驾!” 第447章 脑补之王   马文才带着一群道士回了白袍军,引发了北海王强烈的不满。   这位拓跋宗室的贵族和大部分的宗室一样, 是信佛的, 并不喜欢中原本土的道教。   鲜卑人是胡人, 而佛教最初也是从西域传来的, 被汉人称为“胡佛”,刚刚传入中原时,倒是各方胡族信仰的更为虔诚,尤其以卢水胡、羯、氐等胡族为甚, 而且佛教教义和教法相对简单,比起道家玄而又玄、要求一定文化素养才能精通来,更利于在胡人之中传播。   虽然在魏武帝拓跋焘一统北方、以正朔自居时灭过一次胡佛,但拓跋焘的子嗣和孙辈却大多还是信仰佛教,灭佛不过一朝, 没有多久,这些沙门就在鲜卑贵族的庇护下重新发展了起来。   花家也是鲜卑军户,但她家情况不同, 祖上曾经受恩与天师道的寇天师,所以对道门一直很是尊敬, 她在洛阳时,如果手头有宽裕的, 有时候还会去周济下京中那几座闭门修道的小道观。   当年为了找出解决隐疾的办法,花家上下都曾寄托于道门的经典, 都借阅过天师道的道典, 到了茅山, 她甚至能和茅山上清派的道士们对答上几句道义,虽然一个是天师派的,一个是上清派的,但她一个魏国女军户,能和茅山上的真传弟子对答几句,已经很了不起了。   然而北海王的不满并没有什么卵用。   北海王一行人要返回洛阳,还得靠白袍军护送、靠梁国提供沿途的粮草辎重,靠花夭的黑山军打探消息,而他自己的那点人马,只够保护他自己的。   白袍军的主将和参军都对这些道士表示了欢迎,陶弘景的名头太响,整个白袍军几乎没有多少戒备之心,就这么将他们接纳了。   主将陈庆之家中是信道的,这从他的名字中带了“之”便能看出,他也精通《周易》和六爻,此时有了同道中人,一路上也不会觉得寂寞了,没事就拿着几枚铜钱和几个道士们笑呵呵地随手打卦,很是满足。   就连那么一点抵触,也在上清派一个弟子成功预测出第二天将要突发大雨、大军因此而避开山雨后完全消失了。   要知道这个节气是很少有雨水的,他们选择这个时候忍着寒冷出发,也是为了赶在春季多雨时节之前到达魏国,因为南方泥泞的土地和湿润的天气会给骑兵赶路带来很大的负担,也不利于粮草的输送。   所以当时孙进之的那位师兄预测第二天可能有雨时,大部分人都对此嗤之以鼻,唯有马文才和陈庆之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心态暂时在开阔的空地扎了营休整一天,结果当天中午当地果然突发暴雨。   按照那个道士的预测,此地的雨云乃是因为当地独特的山地气候集聚而成的,如果全军在中午之前急行军快速离开这片地方也会避开这场大雨,可惜的是大部分人都对他的话将信将疑,没有多少人会天不亮就听从他的建议急行军避开这里。   陈庆之考虑到大军行进这么多日也没休整过,干脆就在这里停了半日。   冰冷刺骨的寒雨伴着凄风倾盆而下,让整个队伍都十分狼狈。人还能躲入扎营后的帐篷里,那些马就只能靠人力支起的油布暂时遮蔽。   也幸亏是扎了营,若是在半路上遇到这场雨,也不知道多少人马要因此患上风寒。   这雨来的快走的也快,约莫下了两个时辰就结束了,待他们第二天休整完毕继续上路时,看着山间驿道中被暴雨冲下道路的落石和树干后,更是不由得庆幸他们休整了一天。   谁也不愿意倒霉被泥石流砸成肉泥。   仅凭这一项“奇术”,就奠定了这些道士们在白袍军中的地位,更别说这些道士根本就没有拖过后腿,没有几天就学会了骑马,身手也很灵敏,攀山越岭如履平地,也都会些拳脚功夫,自保完全没有问题。   白袍军的行进速度很快,毕竟梁国境内能出现的骑兵、又是身着白衣骑着北方马的,在梁国只有一支,梁**中上下都知道这支在徐州之战中一战成名的白袍军,过往又有文书,这一路自然是长驱直入。   当到达南徐州范围时,这种速度就慢了下来,因为主要道路多是水路,纵横交错,而白袍军的马匹太多,得靠大船分批依次渡河,河岸两边都要有人照应。   陈庆之和马文才心里都清楚他们迟早要过江作战的,在这几年的训练中有特意对骑兵进行针对性的训练,每匹马蒙着眼上船时都很镇定,面对水路的颠簸也没有寻常马匹那样的惶恐不安。   加之战马和骑士长期相处互相信赖,有马的主人在旁安抚,整个运兵过程下来更是忙而不乱,不禁让马文才杨白华这些年轻将领都松了口气,而从北魏来的花夭和北海王诸人更是刮目相看。   无论从白袍军沿路的顺利,还是从白袍军白马过河的从容,都透露出一个讯息:——梁国并不是临时起意要派兵北上,而是从很多年前就已经准备好了今日的一切,甚至为此特意训练过战马的习性。   新任的北海王元冠受不似他的父亲,他的思虑深重,不由得会多想一些,对于梁国的这种“预谋”更是心中不安。   无奈白袍军的主将陈庆之老成持重滴水不漏,参军马文才也是圆滑机警,他诸多试探都没有成效,最后只能在魏国出身的杨白华那里打听。   “你问我这种训练什么时候开始的?”   杨白华回想了下。   “……唔,大概是从两年前开始的吧?”   杨白华南投以后,在梁国的日子和大部分南投的官员一样,就是既不会被轻视也得不到重用,最后还是马文才请奏皇帝将他纳入白袍军中才结束了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的状态。   但他实际也没有多少战场上的经验,在白袍军中也只是负责训练新兵,这些训练的项目他平时也有所了解,却不知道具体为得是什么,毕竟南方多水路,粮草辎重运兵很多时候都用船,在他看来让马熟悉船只的颠簸很是合乎情理。   “两年前……”   北海王推算了下这个日子,不由得一怔。   两年前,胡太后和梁帝批准了互市,边境的马头城被建立起来作为互市的据点,再往深远处多想一些,“黑山军”的出现、怀朔葛荣贺六浑造反,都是从两年前开始的。   是巧合,还是蓄谋已久?   北海王的目光望向花夭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怀疑。   魏国之乱,始于胡太后的贪奢愚蠢,而花夭在其中,又有浓墨重彩的一笔。   胡太后鸩杀宗室时,花夭就在宫中,但她虽然诛杀了太后,却并没有救下少帝,太后一死,宫中大乱,各方骚动,少帝信不得宗室将领,不得已下令宗室以外的豪酋族长率兵勤王,于是才有了今日引狼入室之祸。   若说花夭只是有勇无谋听从皇命,也未免太过巧合。   难道花夭早就投靠了梁国,一直在伺机搅乱朝纲?   北海王思绪动得飞快,却很快否定了自己的这个猜测。毕竟花夭是六镇军户出身,还是任城王的家将,又不是南人,完全没有投靠梁国的理由。   六镇如今的状态是很凄惨,然而六镇一直想要做的是恢复旧制,而不是谋朝篡国。   如果花夭是奸细,完全没必要冒着生命危险送任城王前往北方。   想到花夭此前曾经前往葛荣军中,后来他又在邺城境内遇见了小任城王的人马,北海王心底突然闪过一个猜测。   也许,从头到尾都是任城王府设下的局。   胡太后鸩杀了大部分直系的宗室,皇帝也被毒死,少帝无子,能够继承皇位的成年王族本就不多,原本任城王元澄还活着,说不得当时就要临危受命继承皇位了,如今元澄虽死,但元澄的政治遗产却被儿子继承了。   远的不说,洛阳血流成河,他那小堂弟却能安然无恙地从洛阳逃出来,也不知得了多少如同花夭这样的忠臣良将相护。   怀朔、沃野几镇的军户很多原本就是任城王的旧部,若是作乱的六镇兵马举着任城王的旗帜先回洛阳,即使他有梁国作为后盾,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更别说梁国支持的,还未必是自己这北海王一支……   元冠受眯着眼看着正在和陈庆之闲谈的花夭,越想越是心惊肉跳,只觉得自己如此顺利得到支持似乎是个幌子,那被马文才和梁帝保下的花夭,也许并不仅仅是黑山军的首领那么简单。   养一支军队的耗费何其巨大?就凭穷到要去乞讨的怀朔人,哪里能够这么快的打出自己的名号?   难怪花夭对他如此敷衍,说不定那黑山军就是任城王府私下养的私军,她又怎么可能和他结盟?   北海王心境大变,再看向纷纷上船的白袍军时就不是之前的信心满满,而是如芒在背、如鲠在喉。   他虽名义上是“北海王”,但封地已失、王位不稳,既没有任城王府兵强马壮、人才济济,也没有六镇兵马作为隐形的后盾。   白袍军如今需要借助他的名号渡河北上进入北境,可到达魏国后,随时可以和任城王的人汇合,到那时,他是弃子一枚,谁还管“北海王”是谁?   偏偏这时候马文才注意到了北海王神态的变化,好似不经意地踱到他的身边,貌似关切地问:   “北海王是否身体不适?”   “我看着这些船,不免就想到父王……”   元冠受用袖子捂住脸面,凄然道:“我怕是以后都见不得船了罢!”   马文才心里嗤笑一声,知道他言不由衷,可他身后的家臣侍卫闻言不是面露羞愧就是一起哀泣,马文才也不好在这时再行试探,只能露出惋惜地表情安抚着他:   “还请北海王节哀,待您重返旧土、得遂所愿,想必王爷的在天之灵也是快慰的。”   说完,他倒是大大方方地伸手,请北海王一起上船。   可怜北海王如今见马文才怎么看怎么不怀好意,心中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虽面色如常的上了船,可眉眼间却有了一丝疑虑。   这疑虑马文才也注意到了,等过了河,到达了对岸,马文才留了个心眼,吩咐北海王那边的探子注意北海王的一举一动。   待到二更时分,帐外有人秘密传报,马文才披衣起身,接了情报。   “启禀马参军,那北海王今夜果然有异动……”   那内应从怀中掏出一封被水打湿皱皱巴巴地信函,呈与马文才。   原来夜深人静之时,北海王秘密派出了一位心腹,趁夜离开了扎营的地方,悄悄往西而去。   因为有马文才的吩咐,几个内应立刻察觉情况不对尾随其后,在那名心腹乘船离开之前将他擒住了。   此人见局势不对便自尽投水,想要毁掉身上的线索,尽管几个斥候身手灵敏反应极快,也只来得及搜出这封被打湿的信函。   那心腹没有想活,直接抹了脖子无法问话,从他身上搜出了一些北海王的信物,除此之外,便只有那封信函。   马文才抽出里面的信纸,到他手中时字迹泛开的更厉害了,隐约只能见到齐王、 马头城等模糊字样,无法推测信中写的是什么。   “此处倒是离马头城不远,但这齐王……”   马文才捏着那封湿透了的信函,疑惑不解。   “他派人给萧宝夤送信做什么?” 第448章 戏精本精   北海王有异动是大事,何况元冠受不似他父亲是个草包, 一举一动皆有原因, 马文才心怀疑惑却也不能擅专, 便悄悄唤了陈庆之过来。   陈庆之在徐州之战中一战成名,白袍军也立下了赫赫的战功,虽然后来因为萧综被掠徐州战果没有留存,但陈庆之展露出的大局观和战术素养却让马文才也甚为敬服。   面对萧宝夤这样的宿将,马文才需要陈庆之这样的老师指点迷津。   陈庆之深夜被唤醒,知道是出了事, 悄然无声的入了马文才的帐中, 听完了军中探子的回报,也陷入了深思之中。   北海王元颢父子南下原本就是投奔萧宝夤的, 只不过半路上暴露了行踪结果被钟离的曹仲景将军俘虏了, 不得不改换目的地前往建康,后面借兵回返也只是顺势而为。   然而如今既然梁国已经签订了盟约、借了兵,甚至已经出发了,只要元冠受脑子没坏, 就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动什么其他念头, 否则他们人还没有出国境,又是敌众我寡,一旦撕破脸必定没有什么好果子吃。   趋吉避祸是人的天性, 陈庆之也想不出北海王为什么会向萧宝夤递出私信, 还用这种偷偷摸摸的方式。   “佛念, 你是从什么时候发现他不对的?”   陈庆之脑子动得很快, 一下子就抓住了症结。   “昨日登船时,他对着运兵的船只满额大汗,我好奇问之,却被几句话搪塞了过去,我那时便觉得不太对。”   马文才回想着,又说:“起初我以为他是想起北海王元颢落水溺亡的事情,可后来见他在船上却再无异样,便留了个心,让人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是不是我们准备太过充分,让元冠受起了忌惮之心,怕我们到了魏国过河拆桥?”   陈庆之再怎么聪慧也想不到任城王和六镇起兵头上,只能尽量根据现实猜测:“所以干脆留条后路,让萧宝夤随时接应?”   寿阳直抵南境,屯兵十万,这几年魏国境内不太平,各地豪酋强族都在造反,关陇道路四处断绝,萧宝夤接受过好几次朝廷的任命出兵剿匪、征讨逆贼,保证粮道和商路不至于中断,这几年也是兵将疲惫,每战之后便要修生养息好一阵子。   尔朱氏入主洛阳后,萧宝夤一直持观望态度,没有急着上表拥立哪位皇帝,他手握大军又节度着西、南两道的兵马,即使是只手遮天的尔朱军阀也只是以安抚为主,没有动他。   萧衍一直深深忌惮着萧宝夤,认为魏国之中,唯独他是心腹大患,然而儿子萧综流落魏国后“认祖归宗”,在魏国唯一的倚靠便是萧宝夤,这几年他也收敛起了对萧宝夤的敌意,先是在寿阳不远的马头城开放了互市,又提拔了萧宝夤在梁国的外甥褚向为互市司的长官。   这种态度上的转变,也使得魏国朝廷放心令萧宝夤率兵各处平乱,而不必担心南境有失,反倒是少帝死后,萧宝夤警戒着梁国趁虚而入,如今镇守要镇,不再轻易离开。   “元冠受想要左右逢源?”   马文才听完陈庆之的猜测后便嗤之以鼻,“他现在就是个烫手的石头,即使萧宝夤有反心,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大张旗鼓……”   “等等!”   陈庆之突然打断了马文才的话,原本还有些睡眼惺忪的表情突然一醒。   “早两年,萧宝夤确实不会急着展露野心抱负。他虽镇守边境,但关西、陇中、徐州各地皆有元魏宗室坐镇,粮草供应一应要靠朝廷,就连征兵都不能自主,但现在不同了……”   陈庆之望向马文才,凝重道:“洛阳动乱,宗室外逃,汝南王元悦、临淮王元彧、北青州刺史元世俊、南荆州刺史元志等魏宗室皆举州投降我国、逃离魏境,整个南边的防卫几乎崩溃,不但对我国毫无抵御之能,对萧宝夤也失去了钳制。”   “再加上因为互市,萧宝夤经营的诸城池都在对来往商队征收商税,私下必定也有经营,现在未必没有趁势而起的实力和念头。”   马文才也一直在注意边境的局势,陈庆之一加提点,他也明白过来。   “北海王父子就是看出萧宝夤正缺一个合适的举事名义,所以才千里南奔。因为萧宝夤是旧齐皇室,不可能得到魏人的支持,哪怕他举起勤王的名义,一旦朝中派出兵马接管他的人马,他也只能听从调令。”   他明白了北海王打得什么主意,脸色更冷。   “他倒是好思量,就是太不把我大梁看在眼里了!”   “对于元魏宗室来说,可能我们还不如萧宝夤这样的‘家臣’靠得住吧。”陈庆之也只能这样料想,苦笑道:   “然而我们现在也需要北海王这面大旗,若他生了异心,到了魏国便是他的故土,若他不能将白袍军当做唯一的倚仗,此去必有波折。”   “那就让他没了倚仗。”   马文才森然一笑,向着陈庆之附耳过去。   “我们可以这样……”   ***   第二日一早,北海王惴惴不安地跟随白袍军拔营离开,一直关注着陈庆之和马文才方向的动静。   他仔细打量了好一会儿,也没发现两人有什么不对,拔营出动也如寻常一般有条不紊,心中松了口气,继而涌上心头的便是狂喜。   他们一路北上,将从钟离郡向北进入徐州,而后从梁郡进入司州、西进前往洛阳。   这条道路水系发达利于补给,而且白袍军中有一半是当年徐州之战中收编的魏兵,对徐州地界道路都熟悉,这是当初两方多次商议之后决定的路线,曾经推敲过无数次,甚至对沿路的城池、布防都推演过多次。   而马头郡就在离钟离不过半日距离的位置,只要他们一离开了钟离郡,北海王就准备率部伺机脱离队伍,赶往马头郡,乔扮成商人静候时机,等待萧宝夤的人马前来接应。   梁国人就算发觉他们丢了,也只会以为他们逃入了故国的徐州,哪里会猜到他们到了马头郡这种龙蛇混杂的地方躲避?   北海有十足的把握,只要萧宝夤见到了他的来使、收到了他许诺的信函,就一定会派人去接应他,为此,他送出的心腹是他培养多年的死士,就算信件没有送到,也不会有其他闪失。   现在看来,梁国人对他的侍卫里少了一人浑然不觉,只紧张着即将进入钟离、离开故土,他提着的心也终于放了下来,从昨日起压在心头的沉重轻松了不少,甚至有些沾沾自喜。   陈庆之老成持重、马文才阴险恶毒又有什么关系,他既然料敌先知,就绝不会让自己陷入被动局面。   接下来,只要小心和幕僚家臣谋划,商议好如何暗中逃离的路线与计划便是。   北海王有了清晰的方向,再看马文才和白袍军便没有那般慎重,也没有之前那么诚惶诚恐,见到花夭终于受不了再坐车,从马文才那里接了“大黑”准备骑马,他的心中涌起一阵不甘。   要不是当初他父王被青州和怀朔各地的乱军吓破了胆,非要杀了小任城王,不肯听从他的建议将他挟持,他们也不必落得这么仓惶的结局。   那时小任城王仓皇逃出,对自己的“堂伯”满是信任,只要挟持了他在手,任城王的旧部和葛荣的人马都会听令于他们父子,花夭这样的猛将也会是他的。   小任城王年纪轻轻,未必可以服众,六镇人马需要的只是一个可以恢复旧制的明主,未必就非要是任城王一脉,只要他们悉心笼络,再控制住任城王,雍州兵马便不足为惧,能直指洛阳也未可知。   可恨这花夭,宁愿跟随小任城王这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甚至愿意和梁国这阴险小儿勾勾搭搭,也不愿投靠他。   他连王妃之位都许出去了……   “花将军,你之前说的话,何时履行?”   花夭正靠在大黑身上懒洋洋地为它的鬃毛结辫,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湿热的气息,下意识地回身肘击了一记,逼退了来人。   元冠受没想到花夭防备心这么强,堪堪避过了她的攻击,狼狈地踉跄了几步,不甘地看向花夭。   花夭回过头,见是北海王,眉角一扬。   “是你?”   元冠受站稳了脚步,又重新走到花夭身前,傲然道:“不错,是我。本王让马文才转达花将军的话,花将军是何想法?”   花夭有些不耐烦和这弑父杀亲的阴鸷王爷周旋,敷衍道:“你这王位是梁帝封的,我是魏将,你若不能回国袭爵,天底下没几个人会认你这个王位,更别说你许下的诺言了。”   她连“王妃”二字都懒得再说。   “何况你现在有白袍军襄助,我那些杂兵也算不上什么助力,王爷又何必老盯着我这么个无用之人不放?”   “花将军看不上我这个北海王妃,难道是另有所求?”   他露出受伤的表情,试探着:“任城王元彝的发妻前几年病故了,莫非花将军是想……”   “一派胡言!”   花夭怒目斥道:“任城王是我主公之子,我护庇他的安全是为了以全旧恩,难道在你眼里,除了男女私情,这世上就没有可以信任交付的情义了吗?”   元冠受被她说得一愣,竟点了点头。   “没错,夫妻乃是同根共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除非缔结婚约、生儿育女的枕边人,其他人在本王眼中,皆不能交付信任。”   他又道:“若是花将军担心我不能继承王爵,也不必现在就应下我。待他日我回返魏国、根基稳固,将军可随时履约,小王扫榻以待。”   “王爷倒是痴情。”   花夭被这奇葩的北海王气笑了,“花某倒是羡慕王爷的枕边人能得到王爷的信任,可惜花某自惭形秽,不敢高攀。”   她担心话说的太刻薄会让他多想,给之后同行增添,又正过身子,肃然道:   “我知道王爷在担心什么……”   “你我之前有旧怨、我几乎丧命与你父子之手,如今你需要借助白袍军的兵力回国,我和马文才又是至交,你担心会因此生出嫌隙也是人之常情。只是现在大家都在一条船上,便只能同舟共济,王爷要因此担心我会伺机报复,大可放心,我并无此意。”   至于马文才会不会拿捏他的小辫子,那就不管她的事了。   花夭叹道:“至于黑山军,虽名义上是我的人马,但毕竟是佣军,不可能效忠王爷,之前‘嫁妆’云云,皆因我伤势沉重,乃不忿之下的气话,还望王爷见谅。若王爷出得起价钱,能雇上黑山军护送一路,我也不会阻拦。”   这话有礼有节,即使是北海王也挑不出错处。   他举目看着倚着神骏的花夭。   虽然此时的她身体虚弱,连骑马都是苛求,却依旧眉目舒朗,丝毫没有饱受世事折磨、颠沛流离后的阴郁。   这让他越发欣赏仰慕她的同时,也升起深深的忌惮。   能如此从容镇定,必然有所倚仗。   在魏国,她有怀朔子弟与任城王做后盾,在梁国,她有马文才这样的“情人”,确实不必正眼看他。   可越是得不到,就越是心痒难耐。   “花将军对马参军情根深种,在下又岂能做那个不识趣的人?”   眼角的余光发现马文才正在向他们靠近,北海王心头一动,对她露出一抹凄然地笑容。   “是小王恬不知耻,还妄想着能打动花将军……”   他好似受到了极严重的打击,捂着自己的心口,跌跌撞撞地转身而去,恰与迎面来的马文才擦肩而过。   看着北海王离开,马文才对花夭目露疑问。   “什么毛病?”   “求爱不成,就说我对你情根深种,所以自愿退出。”   花夭耸了耸肩,也是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   “无稽之谈,你我之事,与他何干!”   马文才轻嗤。   “不过他有一点倒是说的没错,我这情根嘛,还是有的……”   她上下打量了下马文才,嘴角突然露出一抹坏笑。   “就不知……”   “马兄你准备让我种在哪儿啊?” 第449章 吐血(上)   梁国派兵护送北海王回洛阳的消息如今还没有传到魏国。   毕竟现在整个魏国都在风雨飘摇之中, 一下子这边造了反,一下子那边又在勤王, 可谓是七处冒火八处冒烟,更别说南方宗室将领都因为担心尔朱军斩草除根逃了, 南境的防卫简直是形同虚设。   一开始北海王还指望着在钟离可以休整, 给他暗逃的机会, 谁知钟离给白袍军的物资是早有准备的,白袍军完全没有在钟离逗留, 换了船就过了钟离,简直让北海王绝望。   刚进入徐州时, 陈庆之和马文才也想稳扎稳打, 先抵达阳平郡刺探军情, 再向西进发, 这也是当年萧综去接管徐州的路线,最是稳妥。   然而真的到达阳平郡时, 所有人都惊呆了。   漫长的涣水两岸, 原本该是一片沃土, 现在却是焦土一片。   理论上土地被焚烧应该是烧耕以待明年开种的, 然而这种焚烧却毫无规律可言,不但地表以上被烧的干干净净, 土地也被翻了起来,下面空无一物, 连草籽都没有。   大片大片的村庄空无一人, 甚至连只狗都找不到, 白袍军的士卒们牵着马走在这样的村庄里,仿佛行走在丰都鬼城的游魂,四周的萧瑟和寂静让他们分不清是在现实还是在幻境之中。   白袍军里有部分收编的魏兵是当年的降兵,原本就是徐州人,但多来自彭城以北,当初被裹挟流放南下开垦时也曾路过阳平郡,作为涣水流经的平原,这里曾人丁兴旺,如今见到阳平郡变成这般模样,不少人都生出了浓浓的担忧。   阳平郡是这样,那其他地方呢?   他们的家乡呢?他们的家人又是如何?   “陛下在魏国出事时开放了国境,接纳北地的流民入国,会不会是去了南兖州和北徐州?”   他们是从水路离开的钟离,并没有经过边关,也无从知晓是不是流民迁徙到了南方。   “否则难以解释为何这里荒无人烟。”   故土难离,战火真烧起来的时候人们也许会背井离乡,但走的这么干净,连只狗都没有留下,并不太像是自然的迁徙。   倒是了解魏国传统的花夭很快给出了答案。   “有拓跋宗室南下归附梁国,将沿途的百姓当做私兵奴隶驱赶着一起南下了。”她深深叹了口气。   “在我大魏,一个王帐拥有多少领民和奴隶决定了他的王帐地位如何,率军打仗时,一个宗室将领往往能率领几千的私兵,他们害怕尔朱契胡的威胁抛家弃国,却没办法千里迢迢带走那么多领民和奴隶,所以便在边境就近劫掠人口和财物,一起卷了南下了。”   既然从良民变成了奴隶,那原本拥有的私产也就变成了领主所有,这些宗室南下还不知要留多少年,自是一棵草都不肯放过,而被裹挟的百姓自知要抛家别业、此去再无归期,也会选择将家里能带走的所有东西都带走。   那些守卫南方的州牧刺史早就和北海王差不多时间选择了南投,但因为人数过多,即使是梁国也不敢直接让他们进入梁国边境,而是让他们转道北海郡,乘近海的大船,趁着风势从水路进入梁国。   经历过元法僧逼兵为奴的陈庆之和马文才,立刻便明白了为什么靠近钟离的边境郡县会荒芜到这种地步,顿时又是惊又是喜。   喜的是如果整个徐州都是如此情况,那原本设想的艰难抵抗便不会出现;忧的是不知整个徐州是不是都是这种情况,如果都是这种情况,接下来的补给就会变得异常困难。   从进入徐州开始就很沉默的北海王,现在内心更是慌乱。   钟离、阳平两郡都靠近马头郡,他原本想要在马头郡等待萧宝夤的接应,但完全没有离开的时机,而在信中约定的接应之人也一直迟迟没有出现。   如今到了阳平,徐州南边是这个样子,就算他找到机会带人脱离了队伍,这里荒野千里,就连小城中都没有人烟,他们根本没办法混入市集躲藏,更别说这一路在哪里补给的问题。   可是要继续等待时机的话,说不得梁国人就要一路往北,到那时更没有逃跑的机会。   他心中焦灼不安,表现在面上便是神魂不思,陈庆之和马文才一直关注着北海王,见他这个样子,便知道他已经开始慌了。   然而马文才和陈庆之完全不给北海王思考的时间。   “王爷,此处补给困难,不宜久留,估计阳平以北的济阴、彭城也是如此。我等只为护送王爷回洛阳,这一路自然是避开关要,不如今晚在此地扎营休整一夜,明日沿涣水直上,前往睢阳?”   陈庆之又面向花夭:“听闻花将军有人马来往于司州与徐州之间,不知何时可以会师?”   花夭估算了下时间,推测道:“我在出发前就已经送信前往马头城。当时不知道路途如此顺利,所以约在了睢阳与阳平之间的小城相县汇合。”   她之前并不知北上的路途如此顺利,还以为就算路途遥远,但黑山军或许才是先到的那个,现在看看,可能未必。   “只是我被掳前,下令黑山军先护送任城王北上,此时则是折返,再算算时日,十日内应该能够到达。”   听闻还要等候十日,北海王偷偷松了口气。   这里离相城,不过骑兵一日的路程,相城靠近徐州的治郡,就算现在徐州兵力空虚群龙无首,也不会任由一支敌**队出现在附近而毫无所觉。   他们现在需要来自钟离的补给,又不可暴露行踪,多半是要在阳平郡等候几日、等待钟离的兵马收拢占领淮北地区的土地,再前往睢阳的。   北海王出身正统的宗室将领家庭,无论是在治理还是军事上都有极好的素养,身边又有属臣幕僚相助,眼界并不比马文才和陈庆之要差。   所以他猜测的没错,出于在补给和战略上的考虑,陈庆之和马文才决定在阳平郡驻扎五日,等候钟离后续的补给队伍到来,顺便接管沿途几郡,再行前往相县。   阳平郡实在是太荒凉了,实际连扎营都不需要,他们随意寻了几个相连的村子,住进别人家空空荡荡的房子里便可。   这里的百姓离开的不久,屋子都没有破败,有顶有墙,有些院中还有水井,比在野地中扎营不知好了多少倍,有些白袍军甚至趁机砍了些柴火烧水洗澡、刷马,毫无急迫之感。   而对于马文才来说,发往建康的战报自然不能写“阳平空无一人,随便占领”这样的话,一封战报写的极为简略,只有“离钟离,抵阳平,沿途克太清、永阳、安宜、丰国,遂请钟离接管云云”。   虽只有寥寥几句,却尽得“春秋笔法”之精髓,从这封战报上来看,是看不出这么简单的。   就连陈庆之看了这封战报,也哂笑着马文才的油滑。   就此一点,已经可以看出马文才是个合格的政客了。   白袍军过的安逸,接到信开拔来接管淮北地区的钟离军皆大欢喜,一路和僚臣们密谋暗逃的北海王元冠受也在暗中高兴。   以往他们扎营野地,四周空旷一览无遗,他们这几十人的队伍想要离开很难不引人注意,原本已经做好了抛弃一些人手的准备。   但现在陈庆之体恤士卒,让他们驻扎在空旷的村庄里休整,田间道路纵横、每户之间又有围墙篱院阻隔,如果化整为零,分批悄悄离开,却没有在营中趁夜离开那么难。   更别说白袍军心中松懈,为了更好的照顾马匹,大多去了马具和嚼头、为马刷洗,就算察觉到他们的离开,也没有办法立刻上马追赶,这便是机会。   于是在阳平郡驻扎的第三天,北海王担心再等下去钟离来人就走不脱了,便和僚臣们细细定下计划和路线,约定了在二更时分悄悄离开。   为此,他们在傍晚便喂饱了马匹、悄悄上了马具,又将胡饼和细软等物藏于马镫之下。   到了二更时分,包上马蹄悄悄离开的北海王一行人小心谨慎,趁着夜色迅速地撤离村庄,乡间的泥土路带来了极好的缓冲,根本没有发出太大的声音。   北海王元冠受率领着王府中最精锐的侍卫、最聪慧的僚臣,沿着滔滔的涣水,借着河岸翻涌的河水遮蔽离开的踪迹,像是逃离猎人包围的猛兽一般欢喜雀跃着。   夜风冰凉,吹拂着他额间的碎发,也让他的头脑越发清醒。   “离开阳平,不能往南,否则有可能遇上北上的钟离郡,现在应当先辗转往西前往涡阳、再沿挝水往南到达马头城。”   他心中思忖着。   “萧宝夤这几年兵强马壮,听闻梁国主持互市的是他的亲外甥,想必这几年收获巨利,如今缺的只是一个时机。”   “尔朱契胡自己便是节度行台出身,心中定然忌惮萧宝夤这样的诸侯,待平定叛乱,定然要拿萧宝夤开刀。尔朱挟天子以令诸侯,萧宝夤要抗命却缺了‘大义’,如今只要我到了萧宝夤军中,岂不比受白袍军辖制痛快?”   他心中暗恨。   “至少不会被当做祭旗的冤死鬼,被送给任城王结盟!”   北海王心思动的明澈,可惜运气却不是很好。   他们不过跑出三十多里,就发现了情况不对。   身后隐隐有风雷之声,大地也传来了阵阵轰鸣。   “有骑兵追上来了。”   几位僚臣面色苍白,满眼不可置信。   “怎么会这么快?!”   他们是看着白袍军大半人马都卸了马具蓄养马力的,出来时也由老练的宿将消灭了沿途的痕迹。   “王爷先走,我等殿后!”   已经有十几个侍卫拔出了武器,表情毅然。   北海王没有再多废话,一句“保重”,立刻使劲催马离开。   侍卫们的负隅抵抗并没有坚持多久,北海王在马上遥遥回望,只见得身着白袍的骑兵在夜色中刺眼的可怕,河岸边松软的草地完全无法对他们的冲锋产生阻碍,只一个照面,他那些忠诚的侍卫便已经被挑落马下。   河岸边的芦苇丛、草地里,有星星点点的荧光在其中闪烁,数量稀少微不可见,如果不是仔细观察,完全看不出端倪。   它们像是即将熄灭的萤火虫之光,又像是清晨坟地里快要消逝的鬼火,在田间地头、草叶枯杆上摇曳着,却让回过头才察觉的北海王喉间一甜。   那是何物,为何夜间也能发光?   若是一点两点还能是巧合,可如今远远望去,河岸沿线竟隐隐都有此光在闪烁。   难道那陈庆之和马文才是有鬼神相助?   还是那些道士之中,真有能够驱使鬼魂的得道之士?   仓惶逃离的北海王如坠冰窟,一股寒气从头顶只贯脚底,再加上周围影影绰绰的夜色,真好似有无数阴魂睁大了眼睛,在四周窥探。   偏偏身后的声响越来越近,夹杂着河水的拍击声,有一人的厉喝乘风而来。   “我等俱带了弓箭,王爷要再执迷不悟,我们也只能射人先射马了!夜色昏暗,箭矢无眼,北海王还是三思罢!”   声音清冷淡漠,就像是他的主人。   “马文才!”   北海王终于明白自己是入了套,他刚刚得到希望又立刻失去了希望,喉头那阵甜意终于无法抑制。   “不,王爷!”   在众人的惊叫声中,他呕出一口鲜血,滚落马下。 第450章 吐血(下)   就在挝水边发生这样的“惨剧”时, 在淮南地区的萧宝夤同样不好过。   在陈庆之和马文才的“策划”下,原本已经投河自尽的北海王心腹奇迹般的“死而复生”,只是十分狼狈,连身上送的“信”也因为沿途的奔波而残破不堪,唯有北海王托付的信物还保持着完整。   这位“信使”用最快的速度抵达了马头城, 先是凭借身上的信物, 靠着北海王与梁国的盟约,要求借道前往对岸的淮南地区。   马头城虽号为“城”, 但其实只是为了互市筑起的小城, 为了方便大的商队进出,四门及南北的道路都修的宽阔而畅达,远比很多老城都要开阔。   但它有新城才有的毛病——在职权上不够清晰。   因为城市的目的十分明确, 这里进出的多是商人和商人的卫队, 不宜有太多的复杂势力, 治理城市的官员都是与互市司相关的官员,军队和朝中派来的地方官员只负责卫戍和维持秩序,互市司很容易在这种地方只手遮天。   不过互市是个香饽饽,不是褚向和互市司这样一个新成立的部门就能立刻掌控的,整个马头城里各方势力相互扶持、竞争、牵制, 最后倒成为了一种新的平衡。   随着五馆生的到来,马头城也开始渐渐从一个合格的“城市”而非“市集”开始转变。   所以即使这位信使带着信物想要借道, 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通过的。   就在马头城的官员们讨论着是不是先给京中和白袍军那边送信询问一声、是不是该问明白为什么信使要去淮南地区时, 原本应该在马头城官驿里等候消息的“信使”却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失踪”了。   消息被禀报进来的时候, 在屋子里的所有人都下意识用余光打量了下主位上的褚向几眼。   然而在互市司里历练了好几年的褚向已非昔日吴下阿蒙, 屋中众人或明或暗的打量都没让他生出任何异状,也没有惊慌失措或惊诧非常,而是非常镇静地一面指挥城中的守卫部队把守四门检查进出人马,一面下令文书记录此事传回建康,将这位“信使”的目的和动向写清楚。   单从他的决策上看,完全找不出一点问题,不但沉稳有度还反应迅速。   但问题是他是萧宝夤的“外甥”。   马头城里所有人都知道褚向能坐稳这个位置是因为他的身份;魏国的商人会对这位互市司的司长客客气气也是因为褚向的这个身份。   如今北海王的信使要求见萧宝夤,前脚褚向刚安置信使,后脚信使就“失踪”了,若说是巧合,谁信?   固然马头城里龙蛇混杂,也留有各国、各方的势力在城中,但他们都没有帮助这位信使的理由。   褚向表现的很沉稳,看不出端倪,但送走了诸位同僚后,他的脸一下子就阴沉下来。   他再怎么想要向着亲舅,也没有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放走北海王使者的事。   而且北海王的信使如果是想通过他的关系借道马头城,大可不必大张旗鼓的找上互市司,只要悄悄入城寻上他,自己帮他更为容易。   褚向本能的从这不符合逻辑的前后矛盾中嗅到了一丝古怪,这种古怪让他内心不安,下意识的觉得这位北海王“信使”前往淮南,并不见得就是他口中宣称的要联合淮南地方的势力掩护白袍军。   更何况现在信使在驿馆这种地方失踪,透露出让人更加不寒而栗的信息:   ——若不是北海王早就在马头城设了探子,就是现在的马头城里有人在帮他。   无论是北海王父子对两国边境蓄谋已久,还是马头城已经在不知什么时候偏离了他的“掌控”,都是让人无法高兴的讯息,这让褚向反复思量,最终还是决定私下向寿阳城里的舅舅送去一封示警的书信。   褚向与萧宝夤二人秘密来往的通信渠道高效而迅速,原本应该在北海王使者到达淮南地区之前便送入寿阳城中的。   但褚向无论如何也没有猜到这位“信使”根本就不是北海王的人马,“他”不但在马头城有足够的帮手,在魏国国境内也有人援应。   所以这位“信使”不但飞快地渡过了淮水,还如同之前前往马头城那般,大张旗鼓地用同样的法子通过了重重包围的魏国关卡,从豫州直抵寿春。   于是……   涡口城外:   “吾乃魏国北海王的信使,奉王上之命,特来送齐王一场富贵!”   下蔡城外:   “吾乃魏国北海王的信使,王上遭奸逆迫害、流落梁国,听闻齐王治下贤明通达,奉王上之命特来投奔!”   接下来,陈留、安丰等郡,这位北海王“信使”一路长驱直入,等萧宝夤得到消息时,这位信使已经抵达八公山附近了。   寿阳并不是魏国境内的那座寿阳城,而是魏国为了抵御梁国,在寿春附近筑起的军镇新城。这样的新城南北皆有,随战时需要轮番换防,当大军盘踞在八公山南方那座军镇时,那就被称为“寿阳”。   这样的要镇理论上是难以通过的,无奈现在魏国境内乱成一锅粥,变民就像是韭菜,割了一茬又出好多茬,北面河阴关中血流成河,南边梁国开放国境收纳元魏宗室和流民,这局势变化到连淮南地方都不知道未来会走向何方,他们又将何去何从。   若在平时,北海王与萧宝夤这位“齐王”不过平起平坐,要是任城王、清河王这样的王宗来了也许还要夹道相护,北海王这样的最多意思意思接洽咿呀而已。   但架不住现在元魏的宗室经过胡太后祸害一波、尔朱契胡祸害一波已经王脉凋零了,这位北海王的身份已今非昔比,而“信使”又王节印信侍卫俱备,所以虽然沿途叫嚷着的内容实在让人惊骇,却依然将人放了过去。   萧宝夤麾下的将领未必没有想要“从龙”的野心。   这位天潢贵胄出身的“齐王”,从十六年那年回望石头城的最后一眼开始,就无时无刻不在计划着复仇。   他的人生其实有大半倒是在魏国度过的,作为降将,萧宝寅所受到得礼遇,也超出世人的预料。他不仅没有被猜忌怀疑,也没有被当成吉祥物供着,反而被委以重任,充当南征先锋。   萧宝夤早就不是当年那个听说有机会复仇可以一晚上的少年了。   这么多年来,他文成武就,对外抵御外侮、收复流寇,对内宣化文治、建立学馆书局,引见士族子弟、重用寒门将领,又勤于政事,深受吏民拥戴,就豫州地方,只知有齐王,不知有魏帝。   当年任城王因浮山堰的战事南下,就是看出这位“齐王”的野心担心南方尾大不掉,才费尽心思释放了他控制着的人质、又极力推动魏国和梁国的结盟。   而现在还没等到梁国内部崩坏的征兆、反倒是原本强大的魏国先自己把自己玩到快死了。   这段时间,也不是没有臣僚将领建议萧宝夤趁机“自立”,借着现在南方空虚迅速占领周边的徐州、兖州等地区,再站稳脚跟往北“勤王”。   萧宝夤虽有申包伍胥之心,但更具备的是政客天赋,在军事上并无天才之处。   他听从魏国的征召多年平乱,如今治下无论是将士还是百姓都疲惫不堪,正是休养生息之时,现在的徐州、兖州虽容易夺下,却没有足够的人手防守。   再加上现在用兵也会耽误来年的春耕,徐州等地已成废土,缺乏补给、人丁,梁国又虎视眈眈,此时“自立”难免腹背受敌。   萧宝夤在等一个时机,一个关中大乱、朝中无兵可用的时机。   然而他时机还未等到,却等到了北海王信使一路招摇地穿城过境、宣扬着“要给齐王富贵”、“洛阳有奸逆、齐王贤明通达前来投奔”云云的消息?!   饶是萧宝夤常自诩勾践伍胥,常怀卧薪藏胆之态,此时也差点在王府里将一口老血吐出来。   岂止是萧宝夤在等一个时机,洛阳那边也在等一个可以削弱他的时机!   只是他这几年来都表现的极为乖顺,哪怕秦王莫折念生、万俟丑奴、宿勤明达接踵而起,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只要征召,他也依旧毫无怨言地前往平叛,经过几次大战,兵力损耗的极快,很快就不再受到魏国高层的忌惮,也找不到可以动他的理由。   现在尔朱契胡拥立了新帝,对他还在观望,他身为诸侯尚且要战战兢兢,哪里敢在这个关头接下这烫手的石块?!   就算他有大志,也只能暗地里接纳,等待时机到来再行大事啊?!   气急败坏之下,萧宝夤根本没有了平日居处有礼、辍笑简言的样子,大喝着向部将下令:   “哪里来的疯子妖言惑众!把他们拖入城中砍了,将头颅挂在城门上示众!”   “等等!”   那几个部将得了令飞奔而去,还没走到门前,又听得萧宝夤叫了他们回来。   萧宝夤眼中阴鸷一片,咬牙道:“要让这些人进了城,本王就是有嘴都说不清楚了。你们皆不可出去,去将城门关了,命卒子们将这些人驱离,不准他们入城!”   “再传我口谕,便说现在有梁国的奸细混入豫州,四处以北海王自居、散步谣言,只要在我豫州境内听闻有人自称北海王或其臣属的,立斩不赦!”   这便是彻底与北海王撕裂关系,再无可用之机了。   可萧宝夤眼下也没有别的选择!   他在部将们诧异的眼神中又补充道:“等他们离开了城池附近,寻个无人的地方将他们都杀了,将他们的王节印信悄悄拿回来。”   几个部将领会了他的意思,虽心中惋惜这样的机会,可也都承认这个北海王脑子有问题,不是个可以合作的对象,火速去办萧宝夤交付的差事。   等安排完一切,萧宝夤颓然地垮下了肩膀。   其实这时候驱离已经晚了。   沿途的州县守将错会了意思,以为北海王会南下是早就和他有了盟约,加之身为魏臣不敢阻拦北海王的使节,这一路来消息肯定早就传开。   他虽然控制豫州已久,可魏国一直是鲜卑人与汉人臣属共治,多年来这里的鲜卑人和汉人早就融为一体,就连他也不知道其中有多少是朝廷的探子,又有多少是各方的势力。   魏国现在多线作战,兵力空虚,他手中掌握着的兵马就极为关键。   不但洛阳那边的尔朱契胡对他虎视眈眈,一直不甘被尔朱契胡统治的豪族和宗室,也一定会想方设法的挑动他与现在朝廷掌权者之间的矛盾,期冀着他们两虎相斗,再坐收渔翁之利。   说不得连这北海王“信使”都是假的,是这些人为了挑动矛盾送来的棋子;他们从南方来,也有可能是萧衍那老匹夫的细作。   就怕他反应再快,消息已经传回去了。   现在只能等着拿到北海王使者的王节信物,弄明白这“信使”是真是假,再根据情况应对,如果不是北海王的人,只要向洛阳陈明利害,相信尔朱荣也不是笨蛋,不会在这个关头动他。   萧宝夤想的通透,应对的也不可谓不快,他手下的部将皆是才干过人的能人,不必自己出面,就已经将那几个“信使”向着北方驱赶。   北面有另一座军镇阻挡,他又派人传了口谕,那些“信使”不熟悉豫州地界,根本不可能逃得过去。   萧宝夤原本胸有成竹,只等着一切尘埃落定,结果从清晨等到傍晚,只等到了这群“信使”消失了的消息。   “什么?什么叫消失了?!”   萧宝夤惊得眉头狂跳,心跳犹如擂鼓。   “他们根本没有入城,北边的路就那么几条,我让你们派人马在各路把守,怎么会消失?!”   可事情就是这么诡异,那些“信使”犹如人间蒸发一样,就这么没有了任何踪影。   与此同时,马头城的飞鸽传书也迟迟到来,萧宝夤迫不及待的打开鸽信,才知道这“信使”居然是从南方进入豫州的,而非北方。   再见信中如此相似的“失踪”,萧宝夤怎能不明白自己中了旁人的“釜底抽薪”之计?   “呃啊!”   隐忍了数年,不得不坐视自己兵马被削弱、消耗,好不容易才打消朝中忌惮的萧宝夤,胸中剧痛……   嘴角缓缓涌出一丝殷红。   “主公!” 第451章 血脉(上)   拜北海王的“信使”所赐, 这位北海王的消息终于传回了国中,同时传来的,还有南方诸州宗室皆反、裹挟百姓南下流亡南朝的消息。   尔朱荣在洛阳杀了个血流成河,虽没有如当年的董卓一般焚烧洛阳城,但也与汉末的情形差不多, 洛阳城里的军主和贵族虽然死伤惨重,但这些贵族并不是汉末的那些大臣,鲜卑人有蓄养私兵家奴的习惯,这便导致替主报仇的死士前赴后继。   这时的尔朱契胡可谓是天怒人怨, 无奈魏国四处都在起乱兵,朝中王师大多在外平叛,而尔朱契胡的主体部队是由羯、氐等诸多部族组成,并不听从朝廷调遣,没有办法利用游说的办法从内部分化打击,只能想办法引用外援。   于是北海王投奔萧宝夤的消息,几乎是被各方推波助澜地扩大开来, 谁也不关心这位“北海王”现在是死是活,是真是假,萧宝夤又有没有真的接纳他, 只要萧宝夤手上还掌握着兵马、尔朱荣还在忌惮他,这就够了。   萧宝夤最大的担心发生了,就连他都没有想到事情会往这种方向发展, 为了被当成借刀杀人的刀, 萧宝夤不得不一面向尔朱荣送去“乞罪信”, 一面搜罗各类奇珍异宝,向洛阳的尔朱契胡进献。   好在此时的尔朱荣也是焦头烂额,并没有轻易就受了旁人的挑拨;或者说,就算真的受到了挑拨,他也没有余力真的来应对萧宝夤的“蠢蠢欲动”了。   因为屡次被刺,尔朱荣也不得不因为杀人太多、民愤极大考虑起离开洛阳,逼迫宗室和臣子迁徙到他的地盘晋阳。   当年孝文帝要从平城迁徙到洛阳都是用欺骗的手段,更别说现在的尔朱契胡想要迁都,消息传出,不但魏国的朝臣富户被吓得逃离洛阳,就连百姓都害怕在强制迁都中被搜刮了财产,开始相反设法地藏到其他地方去。   尔朱荣见洛阳大乱,一边下令封锁洛阳,一边卷了宫中和国库里大量的财产,挟持着自立的小皇帝,想要回返河北。   消息一经传出,青州的豪族首领邢杲反了。   河北地区本就是汉人豪强、世代将种盘踞之地,尔朱荣祸乱朝纲后,不愿归附现任朝廷的豪强军主和宗族、乡里、部曲都在收拢流民,一听说邢杲反了,顿时风起云涌、远近奔赴,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发展到十余万人,还大多是有作战能力的豪强部曲,而不是农民。   邢杲起义打着的是“反尔朱荣”的旗号,于是各地城池的镇将和太守也纷纷响应,跟着或自立或起兵,尔朱荣大怒,派部将领军前往河北“剿匪”,再加上王师都在北方与六镇起义的葛荣等兵马作战,京畿地区防卫极其空虚,根本伸不出手来防范可能来自南方的萧宝夤大军。   如果萧宝夤消息再灵通点,或是萧宝夤再犹豫一会儿,等到了青州邢杲作乱的消息传来,一定不会送什么“乞罪书”和贿赂的财宝,而是想办法和北方援手,一起进逼洛阳。   但这时候并没有什么特别高效的情报系统,就连信鸽送信同时放出四五只也有可能大半都没有回返,等萧宝夤接到消息的时候,最好的时机已经错过了。   此时“北海王”是“叛逆”的消息已经传了出去,昭告天下,萧宝夤没有了可能占据的“大义”,又先上了“乞罪书”申明自己没有反义,为了不失去名声,就只能咬着牙硬生生被架在火上烤。   何况尔朱荣也没有完全相信他,乞罪书到达洛阳没几天,他就借皇帝的名义下了命令,让萧宝夤领军去征讨西边造反的万俟丑奴。   至于粮饷和军费,一毛都没给。   万俟丑奴是关陇军镇高平的镇将,又收归了西北羌、匈奴、鲜卑的军户队伍,掌握了泾水、渭水之间的广大地区,朝廷的军队曾经数次征讨都无功而返,接连有数名大将折损在这里,就连尔朱荣都不愿与其对战。   万俟丑奴得了关陇北部后一直没有南渡渭水,而是一直安心发展势力,所以和魏国之间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现在尔朱荣下令让萧宝夤去征讨万俟丑奴,傻子都看得出就等着两虎相争。   被逼到绝地的萧宝夤,心中恨极了用出这“一石二鸟”之计的幕后主使,连带着连北海王也恨上了,算是彻底断绝了北海王能投靠的可能。   消息传到新任北海王元冠受这里时,白袍军的兵马已经和黑山军在相县汇合了。   黑山军到来时,带来了众人最需要的粮草和情报,也带来了魏国目前各地的局势。   马文才刻意没有避开元冠受,陈思在向陈庆之等人说明魏国现在的形势以及各地兵马的动静时,北海王就在当场。   所以当听到萧宝夤“乞罪”,下令看到“北海王人马”立斩不赦时,北海王原本就虚弱的气息立时更加委顿,吸着气,望着马文才一行人直哆嗦。   “你们,你们胡说……”   他不相信自己派出的使者那么蠢,何况他是嘱咐将信暗中送达萧宝夤那的。   “我们收到将军的信便从四方汇集相县,有不少兄弟就是从淮南方向来的,萧宝夤亲自下令诛杀北海王逃使,这一路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帐中的陈思家中世代是花夭的亲兵,眼睁睁看着花夭遇伏殿后被俘,却不得不为了保护任城王逃离,自是对这位“北海王”没什么好感。   “我劝王爷还是乖乖跟着我们上路吧,别死在哪里都没人知道!”   “陈思!”   花夭担心又把北海王刺激到吐血了,出声打断。   元冠受被刺激落马,摔断了两根肋骨,虽然被徐之敬处理过了,但这种摔伤只能靠养,不太多动弹还好,一旦情绪激动或是动的厉害点了,连吸气都会痛。   此时他便是又痛苦又愤怒又凄然,捂着伤处连控诉都不能大声。   不过十日的功夫,他的人生天翻地覆。   如果之前他还觉得白袍军能立刻抓回他是“生性机警”,现在已经不敢再存任何侥幸了。   他们怕是从一开始就发现了他的心腹,才将计就计断了他所有的后路!   不,不仅仅是断了他投奔萧宝夤的后路,他现在回到魏国,如果还想立足,就只有将这面大旗撑到底、硬和尔朱荣死杠一条路!   就凭他手里这百来人,他怎么撑?   一旦白袍军撤回梁国,他将死无葬身之地!   “你,你们是设计好的……”   元冠受惨然道:“你们是怎么发觉我的信使的?还是说,你们从一开始就不相信我?”   成王败寇,此时再追究这些其实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陈庆之和马文才都不是爱逞口舌之快的人,倒是更宽厚些的陈庆之见这北海王实在是被坑得太惨,有些恻然,安慰道:   “其实情况也不是王爷想象的那么差,至少陛下是真心实意送你回洛阳,我等也会一路保护你的安全。王爷最初的目的不过也就是借兵回返洛阳,现在您已经站在了魏国的土地上,又有什么好悲伤的呢?”   “借兵,只有七千骑兵,能做什么?”   元冠受轻声自嘲,“哪怕现在残废的花将军振臂一呼,恐怕都能召来上万军户。在这乱世,四方拥兵自重,给我七万骑兵也许还能拨乱反正,只有七千人,还都是梁人,就算能将我送回洛阳,之后呢?”   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元冠受也只能这样不痛不痒地控诉,马文才自是看不上这样的人,连眼皮子都懒得抬一下,唯有陈庆之还想再劝。   一旁冷眼看着的花夭,突然嗤笑一声。   “你说七千人做不了什么?”   她斜着眼,就这么维持着鄙视的表情看着“柔弱”的北海王。   “拓跋诸部进入中原时,骑兵尚不足七千人,昔日弱小的代国,如今已经是中原的主人,想必你的先人南下时,未曾想过只有几千人;”   “太武帝十六岁御驾亲征,击退七万犯边的柔然军时,所率本部轻骑尚不足五千人。他十三次出兵柔然,灭胡夏、平山胡,西逐吐谷浑、灭北燕北凉,想必当年追杀柔然大汗时,也未曾想过只有几千人;”   “你想投奔的萧宝夤,破国时不过十六岁,孤身一人逃到昔日的敌国,当初的他连一百兵马都没有,比你今日更加落魄,想必如今他领着寿阳十三城的兵马,也未曾后悔过当年接下魏国借给他的几千人。”   有些话,陈庆之和马文才不愿说,因为立场不同,和北海王同为魏人的花夭,却没有这样的顾虑。   北海王的脸皮渐渐涨红,然而为王的尊严让他不愿向一个军户出身的女子低头认错,只能带着满腔不甘目视着这个被他折磨过的女子。   “同是拓跋男儿,烈祖为何能振臂一呼建国立业、太武帝为何能振臂一呼平定中原,为何你北海王父子振臂一呼,只有寥寥几人?”   花夭满腔轻蔑的心情溢于言表,“你说连我一介女流振臂一呼都能召来万千人马,那你为何不想想自己今日为何只能仰仗他人?”   “你血液里流淌的先祖血脉,怕是都变成了眼泪了罢!” 第452章 血脉(下)   花夭说的话, 可谓是字字诛心,但她说出来的话, 却确实正中症结。   身为被抛弃的六镇军户, 花夭比任何人都明白,什么是“接受别人的帮助并不羞耻,只知道接受别人的帮助才是一种羞耻。”   往日的国之柱石,变成了现在的国之弃卒,那些曾经以身先士卒、同甘共苦为荣的拓跋王者们,渐渐变成了只能在六镇孩子故事里流传的传说。   军镇设立时, 豪强子弟争相从戎入边,而如今则是流刑罪犯的发配地;当时将军的出身为皇亲国戚、门阀世家,而如今则所用非人。   “王于兴师, 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王于兴师, 修我甲兵, 与子偕行!”   从“拓跋”变成“元氏”的那一刻起, 这属于拓跋一族和六镇子弟的荣耀,便只能渐渐冷却在胸臆中。   曾经,每一个六镇子弟, 从出生起就在为奔赴战场做准备,他们追忆着往日的荣光渴望,渴望着成为被人称颂的“将军”。   曾经, 每一个六镇子弟, 都在等候着效忠真正的英主, 在荒凉大漠中守望着身后的每一寸土地,默然地等待着来自军书的每一次召唤。   他们终其一生,都在寻找着真正的“陛下”。   然而百年过去,几十万勇士得到的,不过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一次又一次的侮辱。   他们穷困潦倒,他们饥寒交迫,他们不得逃离故土,逃离原本抵御外侮的“荣耀之城”。   六镇子弟没有变,依旧还是那满腔热血,上马能冲锋、下马能守城的勇士。   而如今的拓跋王室,却已经不配在他们的面前,被唤上一声“陛下”了。   见到花夭如今冷漠以对的人,都能感受到那蕴藏在她身体之中的雷霆。   那是来自于北方勇士血脉的控诉,也是来自于长久苦痛的控诉。   每个字都带着即将爆发的气魄,是满腔轻蔑心情突破胸臆时的崩裂,也是痛心失望太甚引起的反击。   每一个六镇的军户,也许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小角色,也许是一场大战中无限渺小的炮灰,却不该是死在守望中的卑贱可怜虫。   他们花了几十年,才明白了要想改变这世道,不能再靠向“英主”摇尾乞怜,不能再重复着费尽一生等候、却最终饿死在臭水沟边的命运。   “想要活下来,就要接受别人的帮助;而想活的像人,就不能只靠别人的帮助。”   这便是花家信仰的准则,也是每一个延续至今的六镇子弟的准则。   花夭不是不明白北海王在她面前威逼利诱是为了什么,但是只能倚靠契胡和他国的士卒来得到土地、保卫家国的“王”,无论是曾经的少帝、还是现在的北海王,都将得不到真正的勇士。   虽是她嗤笑北海王,可嗤笑别人的人也不见得能快活,花夭讽刺完北海王,反倒带着满腔郁气挥袖而去。   北海王已经没有了之前的不甘和怨怼,一个人静静地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陈庆之和马文才毕竟是外国人,之前又坑了北海王一把,这时再说什么安慰都是“假惺惺”,也只能嘱咐几句让卫士注意北海王的情绪,相继离开了帐中。   “佛念啊,你这一石三鸟之计,实在是太,太……”   陈庆之嗟叹着。   “太狠毒?”   马文才挑眉一晒。   “今日我七千白袍军入魏,身在敌国,每一步都是如履薄冰。”   在“自己人”面前,他从不掩饰自己伪善外表下的冷酷。   “我们护送着这么个朝秦暮楚的玩意儿,若不斩断他所有的妄想、将他牢牢控制在手里,他日若有白袍军的儿郎为此丧命,才是最大的狠毒。”   “我明白,只是北海王毕竟年轻,不似他死去的父亲。元颢一生经历过大起大落又庸碌无为,反倒能接受这样的刺激,更可能干脆逆来顺受,任由我们摆布……”   陈庆之抚须叹道:“但元冠受年轻气盛又心高气傲,受此大辱、被迫受制于人,就怕他一时激愤,趁人不备寻了短见。”   但凡有些聪明的人,都是受不得被更聪明的人当成蠢货玩弄于鼓掌之间的。   “若他是这样的人,如今站在我们面前的就该是北海王元颢,而不是北海王元冠受了。”   马文才却并不担心这个。   “就算他曾有过这样的激愤,刚刚花夭的那一番话,也不会让他产生这样的念头。”   “哦?”   陈庆之好奇。   “子云先生,花夭并不是那种空有武力头脑简单的武夫,否则她根本活不到现在。她会在当时那种情况下出声讽刺元冠受,与其说是蔑视与他,不如说是一种激将……”   马文才眼中闪过一丝笑意,“我们已经抵达魏国,接下来的每一段路,可能都会是一场苦战,若元冠受毫无斗志的跟在我们的队伍中,或许哪怕有一点小的挫败,都会让他自暴自弃、走上你说的路。”   “但现在不同了,花夭是个女子,由她来唾弃对方,才能真正激起元冠受的斗志。虽然说北海王也算不上什么可用的助力,但他至少是我们手中挥舞的大旗,稍微光鲜亮丽点,对我们也没有什么坏处,先生说是不是?”   陈庆之听着马文才这番没心没肺的话,哭笑不得。   “你倒是了解花将军。”   他揶揄道:“连我都看得出北海王对花将军有仰慕之意,心仪的女子对自己这么看不上眼,但凡有点血气都是憋足了气想让对方看看,好让对方后悔不已、甚至回心转意……”   陈庆之笑呵呵地挤了挤眼。   “你就不怕北海王振作起来,真的抢了你的美人?”   “我怕?”   马文才下意识想反讽,却突然反应过来。   “不是,我怕这个干什么!”   他刚刚还镇定自若,现在却突然乱了阵脚。   “北海王心仪花夭跟我有什么关系!”   马文才脚步匆忙起来,连说话都有了些磕巴,声音也拔高了不少。   “再说,那个,那个花夭,算得上什么美人!”   他话音刚落,抬眼便看到了正在不远处和黑山军部下说话的花夭。   这下,连陈庆之都顿住了脚步。   相县只是个小镇,容不下那么多黑山军,花夭也没有化暗为明的打算,来这里的黑山军大多是各个小队的百夫长或火长,听候接下来的调遣的。   也正因为如此,这些人皆是和花夭有生死之交、或忠心耿耿之人,听到这个他国的参军大喊着“花夭算什么美人”,哪怕知道对方和自家的将军交情不错,也免不了怒目相瞪。   有几个暴脾气的,更是跳起来就准备上前理论了。   局面一时非常尴尬。   就在马文才想着是不是该找个什么借口离开时,却见花夭动了。   在众人的注目之中,她脚步轻浮地走了过来,在马文才的面前站定了,目光熠熠,十分撩人。   “怎么?你还想和我动手?”   马文才在心里腹诽着女人的小心眼,嘴上却半点不饶人。   “就你现在这风一吹就倒的身子,还是小心点好,别闪了腰!”   “没,我只是觉得马郎你说的一点都没错。”   花夭慢条斯理地伸出一只手,轻轻刮了下马文才的脸皮。   她摸过马文才脸皮的手指互相摩挲着,故意眼神迷离。   调戏女子的陈年老军痞做派十足。   马文才表情一僵。   “和你比起来……”   花夭吹了吹手指。   “我可真算不得什么美人。”   “嘘!”   “哈哈哈,花将军说的好!”   “这白面的小将军才算得上美人儿!”   霎时间,口哨声、叫好声、起哄声此起彼伏,更有和花夭来自同一个地方的怀朔子弟大笑着调侃起来。   “马将军怕是不知道,他们花家的家主代代不是嫁的美人儿、就是娶的美人儿,标准的以貌娶人,马将军既然比咱们家将军还要漂亮,干脆就从了我们家将军吧,哈哈哈!”   马文才也是在军中历练过的,但他身处高位喜怒不形于色,又出身高贵,并没有多少人敢在他面前造次。   此时面对这么多“糙”汉子,马文才是又好气又好笑,知道自己若挥袖离开肯定要落得个“落荒而逃”的名声,说不得明日白袍军和黑山军中就要传出“马文才被花夭调戏的掩面奔逃”的传闻。   于是他索性反手抓住了花夭的手臂,面色一整,顶着众人的哨声与嚎叫声说道:   “我正好有事找你,你跟我来。”   马文才这么一拉,以现在的花夭却不能挣开,再说就算能挣开她也不会挣啊,就这么乖乖被他牵着走了。   见到如此“乖顺”的将军,黑山军的队长们起哄声更响了,有些人甚至哼起了鲜卑人求爱的小曲儿。   哄闹声中,马文才带着花夭华丽镇定的离场,一旁被遗忘的陈庆之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咳咳,他还在呢。   好歹关爱下老人家,别老把人当棵树嘛!   **   将花夭拉离旧部身边的马文才,径直拉着她的袖子到了自己的营帐前。   看到他将自己拖到了营帐旁,花夭假装羞涩地整了整衣衫,咳嗽道:“咳咳,这大白天的,不太好吧?”   在马文才帐前守卫的几个亲卫闻言面红耳赤,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搁,眼睛直瞄着远处,想着等下是不是要被斥离。   总,总不能听帐角吧?   “你又在胡说八道什么!”   他现在已经不是那个随便一撩拨就炸的马文才了!   斥完,马文才随即表情严肃地瞪了她一眼。   “有些东西,我只能放在自己的营帐里!”   花夭跟着他嘻嘻哈哈地入了帐,目光从他的腰带下飘移而过。   “只能在营帐里,难道你要掏什么东西?”   “你眼睛往哪儿看!”   马文才终于还是破了功,低吼道:“你何止不是美人,我看你简直都不是女人!”   “你想知道我是不是女人?”   自从黑山军到来后,花夭的气质也有了变化,越发放飞自我。   她笑得灿烂,对着马文才眨了眨眼。   “要不咱们就‘袒’诚相见一番?”   “闭嘴!”   马文才从帐中的武器箱中抱出一方刀匣,狠狠地摔在花夭面前的案上。   “前方有荥城、睢阳相阻,免不了有几场恶战,你的磐石有损,以你现在的身体也没办法用那种钝器御敌……”   他将刀匣打开,长达三尺的凶刃静静地躺在匣中,寒芒毕露却不含煞气,显然从未饮血。   “此刀借你防身。” 第453章 攻城(上)   马文才借给花夭的宝刀, 正是茅山上打造的名刃“断水”。   北海王父子再怎么缺德, 却是正经的鲜卑拓跋出身,并不会故意虐待勇士, 花夭虽然被卸去了关节, 但身上受的都是些护卫任城王时自保的皮肉伤,最严重的则是内伤,原本的身体素质依旧还在。   但是她现在毕竟不能动用神力, 再用之前那说是巨剑不如说是铁锏的磐石就再不合适,她需要的武器必须既有刀剑的锋锐,又有足够的重量,因为她已经习惯了重剑,没办法适应轻飘飘的普通刀枪。   在这种情况下, 只有马文才两把宝刀之一的“断水”最为合适。   “照渊”和“断水”名义上赐给了马文才,但君臣两个都心照不宣——这刀其实是为萧综招揽名将而准备的, 不过是假借马文才的手暂时保存一下。   所以他不能把送给花夭, 只能借给她。   花家本就不善经营, 还得养着阿单和陈家两个世代家臣与他们的家眷、武器、马匹, 就算是花夭这样的继承人出仕, 也只能骑家传的宝马、宝刀, 自己根本没钱也不愿添置新的兵器。   磐石这种东西, 在汉末可能算是把好物, 到了几百年后就只是一块大铁块, 现在的冶铁技术已经十分发达, 但凡名将都有一两把精钢铸就的宝刃, 花夭一直用磐石,除了磐石是先祖用过的武器有纪念价值且重量趁手外,其实就是因为穷。   要重新打造“重量”足够的精钢武器,代表着要用大量的好钢,非得让她破产不可。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里,花夭都像是个得到了新玩具的孩子般兴致勃勃的适应新的武器。   “断水”是陶弘景试验提纯后的炼钢产物,无论韧性、硬度和重量程度都远远超出当世的其他武器。   若说“照渊”还顾及着武将的素质只提高了锋锐的话,“断水”就是道门尝试着对抗骑兵的试验品,已经颇具后世斩马刀的雏形。   它的刀背加厚利于劈砍,而长达三尺的长度根本无法让常人佩戴在腰间,只能负在身后。   这么大一把刀,自然特别显眼,这和马文才平时低调的风格不合,所以这把刀还是第一次面世。   花夭要适应新武器的重量和规格,一天到晚背着它在营中行走,偶尔还和自己的旧部切磋几番。   即便是点到即止,没过多久。“马参军被花将军调戏后送了花将军一把宝刀”的消息就传出去了。   在知道了那把“断水”的特性后,所有人看待马文才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黑山军都是穷光蛋,这么多年一直靠马文才暗中接济,大多都对马文才抱有感恩之心,虽然知道马文才和自家将军能成的可能不大,但要是风流风流,留下个小主公什么的,还是可以的嘛!   只是马文才平日里太过正经,倒显得他们将军剃头担子一头热。   现在看来,明明就是一个巴掌拍不响!   这刀一看这绝壁是量身定做的啊!还说是借!   这刀搁在六镇当聘礼,迎娶镇将家的女郎都够了!   什么宝刀配英雄都是骗人的,都是美人的谎话!   哦对了,马文才现在在黑山军的雅号已经变成“美人将军”了,白袍军里很多骑兵曾经是魏人,所以没多久,这雅号连白袍军私底下都在调侃。   不过马文才位高权重,倒没有多少人敢到他面前喊,只有陈庆之偶尔会拿出来活跃下气氛。   在被花夭和马文才连番刺探后,北海王不再表现出怨天尤人的那一面,好像彻底想开了,面对马文才时也还算客气,也不排斥参与到军队的一些会议中去。   至于他到底怎么想的,谁也不可得知。   黑山军的到来,除了安定了白袍军异地作战的军心,带来的更多是来自魏国的情报,特别是洛阳方面的消息。   在得知尔朱荣已经准备率领大军回返晋阳、而魏国的大将元天穆正领着十几万大军在河北东征邢杲的十万叛军时。   陈庆之和马文才都察觉到了这是一次攻入洛阳的好时机,如果等到元天穆平叛结束回返洛阳,他们再难有存进之功。   “继续北上,先将到达的是荥城。”   元冠受指着帐前简略的地形图,指引道:“这座城拱卫着梁郡的收服睢阳城,而睢阳扼守着江淮上下游之间的通路,不攻下睢阳,则无法进入洛阳。”   这一点大家都知道,所以没有人吭声。   “我与父王南下时,荥城守卫的将领是王纬,此人是出了名的顽固,当时我和父王是借道而过,并没有入城。”   元冠受说明了无法利用自己宗室身份诈开城门的可能,又补充了一句:“不过荥城背靠睢阳,赋税粮草的储备都比不上睢阳,此时徐州已大半成了空地,荥城定然也没有久战之力,只要攻势猛烈,守城将领或许会动摇。”   每一个区域只能有一个重镇,所有的资源都会向重镇偏斜,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荥城靠南,北面是睢阳,东边又有彭城这样的大城,它夹在两个大城之中,只会作为物资的中转站,兵马、粮草都不会太多,连城墙都不会修建的太稳固。   有那样的人力物力,都会优先修葺两座大城了。   “其实王纬从去年十一月就已经两次向朝中讨要过粮草了,去年荥城秋收的粮草都被运往了睢阳,但大量流入的流民让城中无法负荷,这也导致城中粮价暴涨,我们还曾护送过粮商去贩粮。”   黑山军也带来了别的消息,“王纬也许打仗还不错,治理地方的能力却特别糟糕,我听闻城中流民已经作乱过好几次,都是靠武力镇压的,死了不少人。”   魏国四处都在战乱,也就雍州所在的淮南地区还算安稳,周边青州、荆州和司州因战乱逃离的难民和败兵无法度过冬日的酷寒,冬天连吃的都没办法找到,只能纷纷南下避祸。   睢阳是重镇不会随意接纳难民,再南边的徐州地盘人都跟着宗主跑光了,流民大多都逗留在了梁郡与彭城之间还算过去的城市。   由北海王和黑山军估计,荥城最多只有五千的守城兵马,其中还要留下作为防范流民的卫戍部队,以他们率领的七千余白袍军兵马,再加上西面随时可以策应的上千黑山军雇佣军,约有七成的胜算。   但陈庆之和马文才需要的都是损伤最小的结果。   他们这些白袍军,一旦进入魏国后就不能得到补给,也不会随便吸纳来历不明的进入白袍军,每一个受伤或战死的士卒都是极大的损失,骑兵又不善攻城,硬拼固然能拿下荥城,可不是陈庆之和马文才想要的结果。   在派人勘查过地形、地貌后,得知了一个好消息。   荥城护城河里的水枯了,冬季本就干旱少雨,现在也不知为何,护城河里水位下降了近半,骑着马就能趟过去,甚至不用搭设浮桥。   听到这个消息,道门的几个弟子连夜观察星象,再根据现在的气候情况,推断出一个结果:   涣水的上游应该是结冰了,导致下游水位下降,护城河的河道狭窄之处甚至可能因此堵塞。   更好的消息是,如果拿下了荥城,再北上,涣水上的河道很多结了冰,说不定能直接骑马渡河。   现在已经过了正月,理论上应该是初春回暖之时,可也不知是不是北方倒行逆施的太过,连上天都要降下示警,今年的春天居然罕见的回了寒,河北甚至多地都降下了暴雪。   梁郡虽然在魏国偏南,但相对于长江南岸的梁国还是北方,有句话叫“春寒料峭,冻煞年少”,也因为今年一开年又是雪又是冰雹,天气又格外酷寒,才会产生大量衣食无着只能南下的流民。   寒冷带来的负面作用是两方面的,城里用于御寒的木材消耗数量也会加剧,能动用的檑木可能根本不够,更别说还要烧沸滚水、滚油,他们必然会将资源最大化利用,除非已经到了最危急的时刻,绝不会轻易动用守城物资。   有赛马会的收入在,白袍军在皇帝本部兵马里都算富得流油的,身上的甲胄兵器都极其精良,就连穿着的冬衣都厚实到足以抵抗流矢,若只是城头上射下一些箭矢,还真是不痛不痒。   于是最后一丝顾虑都没了,北海王派出自己的使者、持着自己的王节到荥城下招降,王纬拒绝了他的招揽,两方例行试探过一番后,陈庆之下令白袍军攻打荥城。   &&&   荥城。   城楼上的王将军拒绝了北海王的使者,但他的部将们都很不安。   王纬拒绝了北海王的招揽,是因为他知道荥城一旦被攻打,睢阳就会得到消息,到时候朝中必有动作。   朝中必定会向睢阳增加援兵,而北海王不过是一逃亡的宗室,能带领的兵马听说也不过几千,如果他现在就轻易的投降,待睢阳援军过来,城池随时都会失守,到时候他们连命都保不住。   反倒是凭借城防之利拖延时间,等待睢阳援兵,才是最好的应对之法。   远远地,在城楼上已经能看到北海王的王旗,夹杂在王旗里的还有“梁”的大旗,至于“陈”、“马”之类的阵旗,倒是看不清了。   城楼上的斥候回报见到其中还有“梁”旗,城楼上的守军们顿时大惊失色。   “不是说只有北海王吗?为什么有梁国大军?”   “梁国人发兵攻魏了?为什么南边一点消息都没有?”   “听说徐州的将领都跑啦,南边的百姓都跑到梁国去了,哪里会有人这个时候往北来,更别说有消息了。”   霎时间,城头上一片骚乱,原本就寒冷的天气让衣甲简陋的士卒们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更冷的则是他们现在的内心。   王纬见军心有所动摇,立刻呵斥道:   “无论来的是谁,战便是了!吾等食君俸禄,尽忠报国乃是天职!何况那北海王不过是一流亡宗室,在我魏国既没有勇武之名,也没有治理之才,我等好歹也是久战之辈,岂可惧怕这样的人物!”   这话倒是很有说服力,要是任城王、高阳王这样的宗室领袖回击,王纬怕是立刻就开城投降了,北海王?   谁啊?不就一个靠着拓跋血脉混吃等死的宗室吗?   王纬见这套话有效,继续鼓舞士气。   “何况就算他借来了梁国的军队,无非也就是散兵游勇。此处离梁国路途遥远,步卒长途跋涉、又是冬日,早已经疲惫不堪。那北海王领着这样的一支疲兵,又怎么能攻下……”   王将军正在慷慨激昂陈词,一抬眼看到远方开拔过来的军队,表情突然僵住,一双眼睛更像是被人勒住了脖子那般凸了出来。   随着他惊骇的表情,众人也纷纷看向主将目光的方向。   只见南面的方向,出现了一支甲胄齐整的骑兵。   是的,不是他们先前以为的梁国步卒,更不是上岸作战的水军,而是真正的骑兵。   不同于自备兵甲、因此衣着武器五花八门的魏**人,这一支骑兵人人皆身着胸前镶有银片的轻甲,外罩避风御寒的白袍,只头上一点盔缨鲜红似血,远远望去,好似一条钢筋铁骨的巨蟒,吐着猩红的信子穿越着贫瘠的土地。   更让人惊异的是他们胯下骑着的河西宝马。   这些马曾经是魏**中最精良的马匹,历来只会赏赐给最英勇的将士,即使拥有马场的大贵族,也不过只有几百匹装备私军。   而眼前这群骑兵座下每一匹都是五尺以上的骏马,看得出是精挑细选而出,不但大多没有杂色,而且都训练有素且强壮有力。   他么的队伍出现在道路的彼端,始终密集、相互靠拢、前后相接,骑兵的速度与行动始终一致,犹如一人,准确的好似这些坐骑都是同时迈起步子,又同时落下脚步。   他们由远至近,军容严整、勇猛、沉着。   映入荥城将士眼中的,只有无数的战马、白袍、长槊;   进入荥城将士耳中的,只有马蹄在奔走时发出的那种交替而整齐的踏地声。   在城头一阵骇人的寂静过后,衣衫单薄、瑟缩发抖着的守城士卒们,纷纷用惊疑的目光,望向了方才还在慷慨激昂鼓舞士气的主将。   说好的散兵游勇呢?! 第454章 攻城(下)   当初魏国使节带来的国礼河西宝马本就都是纯色马, 后来彭城一战魏军大败,丢下几万战马,萧衍命人从中精挑细选,又选了几千没有杂色的战马, 装备了自己的本部骑兵。   皇帝的本部兵马,就相当于魏国的羽林军, 但凡皇帝选亲兵,挑人不看武勇和资质, 而是体格要雄壮、外表要威武,这样拉出去时才不会堕了皇帝的气势, 所以当初马文才选人时, 又刻意筛选了一遍,留下的都是人高马大、五官端正的儿郎。   至于为何白袍军各个都银甲锃亮、盔缨鲜红, 那是因为作为要靠赛马会赚钱的“骑手”,卖相很重要。   赛马会的冠军会得到皇帝赏赐的盔缨,那鲜红的盔缨已经成了白袍军上下荣誉的象征, 所有白袍军的骑兵都养成了盔缨一旦色败就更换的习惯。   建康百姓对白袍军的喜爱, 也造成了他们对自己的外表非常在意, 无论何时身披的白袍都是干净整洁的,皮甲上防护要害的银片也会被磨的光滑锃亮, 大部分白袍军的小伙子都手头宽裕,为此甚至会自备几套新的白袍和银甲, 随时更换。   他们出征在外, 自然不能再似之前在建康那般讲究, 冬衣耐脏却难洗,他们行军时也都是随便罩个旧衣,但一旦出征,外罩的白袍却是一定要更换上的。   这犹如白袍军出征的仪式,充满了庄严肃穆之感,是陈庆之刻意为之后的引导,通过披上白袍、整理军容的行为,白袍军方有了一种难以言语的凝聚力,也能在出征前更加振奋军心。   在治军一项之上,马文才的本领远远不及天赋惊人的陈庆之。   这样“整装待发”的白袍军,就连见惯了魏国各方诸侯精锐骑兵的花夭都为之动容,更别说魏国南方小城里一介守城的普通士卒了。   不战而屈人之兵,先从士气上打击别人,这便是白袍军需要的效果。   这本就是皇帝的本部兵马,仪仗之能大过攻城略地,若不是皇帝为了接回儿子,普天之下也没有几个人有资格率领这样(好看)的骑兵。   不得不说,领着这样的军队兵临城下,即使是已经沦为傀儡、只有个空壳子的北海王,此时也不免有了几分“敢与天下英雄争锋”的挥斥之气。   和白袍骑那样只着轻甲的轻骑兵不同,北海王承袭了王爵,自然也就承袭了家传的宝甲和名驹。   隔着一道护城河,因为戴孝也白衣银甲的年轻王爷遥遥看向城头上的老将,旁边自有王府参将朗声吼道:   “兀那王纬,见到北海王到此,还不速速开城迎接!”   王纬知道此时士气已落,已经灭了出城剿灭叛军的心思,只想着靠城防硬托,所以不咸不淡地命揭者喊话。   “听闻北海王元颢正值不惑之年,怎么来的却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儿?莫不是梁国的奸细为了浑水摸鱼,乔装改扮的罢?”   “先王病逝于梁国,如今是世子元冠受承袭王爵,他配紫怀黄,又有节仗,这便是最好的证明。”   北海王身边的侍从还在高喊着。   “这位殿下是先帝的至亲,如今要到北方去匡扶正室、讨伐罪寇,你作为替主守城的将军,怎能阻拦主人的去路?”   马文才并不是将门出身,对于这一套“城门叫阵”颇有些不耐烦,觉得是在浪费时间。   然而跟在萧衍身边曾陪同征战过的陈庆之,以及在魏**中沉浮的花夭都认为这很有必要,是两军交战之前互相试探的重要过程。   万一试探着试探着就降了呢?   可惜王纬并不是那种年轻的毛头小子,他虽然被梁国骑兵的军容所慑,但内心里却并不相信梁国的骑兵能有多强,最多不过是兵甲坐骑精良些罢了,他们守城又不靠站军姿比军容,仍是以一个“拖”字诀对待。   “你执迷不悟,不思悔改,等我们拿下荥城后才想起我的这一番话,那就太晚了!”   两边唇来舌往了一番,谁也不能说服谁,最后北海王的侍卫也只能惋惜地摇了摇头,回到阵中。   “那也得等你们拿下荥城!”   王纬强忍着不安,又扭头下令。   “准备箭矢滚木,先不慌攻击,待敌人靠近后再用!”   正如陈庆之猜测的,荥城物资并不充足。   陈庆之是主将,哪怕马文才再怎么有政治上的才能,他的官位也决定了他只是白袍军的“参军”,是军中的监军,并不能越俎代庖。   如果是他开始指挥军队了,那这个监军的作用就毫无意义,皇帝该换个人过来节度军事了。   所以陈庆之先按照惯例,派出一小支骑兵在收回浮桥的护城河边试探,见果真没有箭矢射来,便知道城头上并没有劲弩强弓,就算有也没有多少,何况离得远准头不足,王纬明显是不想浪费箭矢。   有了这样的心理预期,陈庆之最后一丝顾虑都没了,立刻挥舞将旗,下令第一支部队先行下河。   只见得这些骑兵身上并没有穿着甲胄,反倒只是轻便的布衣,马上驮着宽大厚重的长板,伏低了身子,驾马冲向护城河畔。   待他们到达河岸边时,却纷纷翻身下马,在河岸上放下木板、搭于岸上,就形成了一个有着坡度的跳板。   又有梁军往水中继续抛下系着麻绳的木柱和木板,这些善泳的士卒在水中几人拖住一个木板,继续向对岸游去。   看到这些梁军在干什么,城头上的王纬终于松了口气,哈哈大笑起来。   “这些梁人果然只是草包!是不是水军用多了,以为只靠几块小板子就能过河了?”   见刚刚还一脸沉郁的主将终于笑了,立刻有聪明的部将笑着也活跃气氛:   “难道他们想游过护城河?哈哈哈这大冬天,游过来也要冻死,哪里有力气打仗!”   “这小北海王还是太年轻啊,就算要搭浮桥,也不是这么搭的,白费力气罢了!”   就在他们嘲笑着松懈了警惕之心时,第一批士卒却已经过了河,将水中的木板木柱拖上了岸,有人继续站在水中托举,与对岸搭建了第二块跳板。   这时候,白袍军的骑兵已经指挥着自己的马匹,踩着有些坡度的板子,开始纷纷下水了。   很少有南人知道,其实马是会游泳的,而且游的很好,驮着人也能游起来。但是战马的体重很大,在水中游泳是很费力气的,长时间消耗体力最终将导致体力不支而沉底溺亡。   区区一条护城河,深度肯定是够了,可要说宽度,却不至于让战马溺亡。   更何况白袍军的马,都是刻意训练过的,既然它们能够安然地坐上颠簸的船只,自然也不会惧怕下水过河。   这些都是身高高过五尺的成年战马,肌肉强壮有力,一下了水便自然地伸展开四肢,听从主人的指挥向对岸游去。   于是在城头的守城将士就像是在看着怪物一般,呆若木鸡地看着这群梁国的骑兵在游泳的坐骑上做出或蹲踞、或站立等各种奇怪的姿势,骑着狗刨着的战马,没多久就到达了护城河的对岸。   很快,第二批、第三批分别下水,在层层木头叠加起来的跳板上相继上岸,没有多久,荥城岸边的就已经站满了几百的骑兵。   他们的骑术都出乎魏人意料之外的好,这种在马鞍或马背上站立、蹲踞的动作并不是随便可以学会的,虽然水中马匹行进的速度不快,但只有最擅长骑术的骑兵才可以这么游刃有余的完成。   河西马耐寒,上了马便甩了甩身上的水,安静地等待着主人的命令。   很多骑兵上了岸,水痕甚至没有漫过腰际,就算现在天气寒冷,骑兵又不靠双脚奔驰,上身没有冻僵就能挥舞兵器,战斗力并没有衰退很多。   就算王纬之前再怎么轻视,现在也看出来不对了,恍然大悟。   “他们是提前知道了护城河水位下降,所以才敢靠着骑兵攻城!”   在变浅的护城河里,这些战马便成了他们的浮桥和战船!   “快,下令射箭!”   王纬看着已经靠近悬索桥的骑兵,惊慌失措的发出号令。   “不,先拉吊索!把吊桥再收高一点!”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先行下水的士卒早已在骑兵上岸后拖回了作为浮桥的木板和木柱,快速地解下上面缠绕的麻绳,将它们紧密的固定在一起。   没多少功夫,这些木柱和木板瞬间变成了一面面比人还高的木盾,赤膊着上身的士卒背负木盾,护卫在在上岸的骑兵之前,便挡住了大半城楼上射下的箭矢。   护城河上的吊索桥并不是完全收起的,那样会阻挡城楼上主将的视野,若大军想要出城应战,完全收起的吊桥也会延误战机。   所以护城河上的吊桥大多只升起一个角度,让敌军不至于过桥,但也不会花费很多时间放下。   在木盾的掩护下,无数白袍骑的士卒驾着战马,沿着陡峭的坡度冲锋而上,挥舞着武器砍向悬索脆弱的连接之处。   荥城的城墙尚且年久失修,悬索桥的铁索更是只能勉力支撑。   白袍骑随身近战佩刀皆是利于劈砍的钢刀,只听得城楼上呼喊着“收起吊桥”的声音乱成一片,城楼下吊桥上的铁索哐当乱晃作响,夹杂着金属碰撞的火花和摩擦之声,整个吊桥都在剧烈的晃动起来!   城楼上的绞盘上发出了金属腐朽锈蚀住的嘎吱嘎吱之声,推动着绞盘的士卒咬牙切齿,使出了全身的力气,连脖子上的青筋都冒了出来。   “啊!”   “呀!”   “吊索断了!”   随着城楼上慌乱的尖叫声,原本还在推动着绞盘试图收起吊索的士卒们,突然感到阻力一收,原本艰难才能向前的推杆猛地落了空!   弹回的力道蓦地袭向原本奋力向前的士卒,那惊人的力道和发力落空的结果便是掀起了几个还在使力的壮汉,将他们齐齐推下了城楼!   几声坠楼声后,伴随着铁链吱嘎吱嘎乱响的声音,原本悬与河上的吊桥轰然倒向对岸,发出一声巨响。   吊桥落地的巨响像是最好的号令,对岸养精蓄锐的白袍军都接到了这种号令,纷纷握紧了手中的武器。   身形瘦弱的中年将军,挥动着手中的令旗,直指面前的城门。   “全军出击!”   ***   每个时代的筑城技术都不一样,北魏都城洛阳的城墙也不过才五米。   荥城不是军镇,那城墙是夯土所垒,不过三米多高,城门也不高大,没有一会儿,被撞木撞击着的城门便摇摇欲坠。   虽然对外号称有五千士卒,但城里的人却大多知道军中吃空饷再加上买空头,虚报严重,整个城中能守城的士卒连五千的一半都不到。   如今城头上箭矢飞射,但吊桥前有木盾保护,木盾后也有骑兵向城头远远地投射,城头上的荥城士兵经历刚才夺桥的一幕,士气早就跌落到了低谷,胆寒心惊再加上天气寒冷,弓手几乎都要拉不动手中的弓弦。   偏偏这个时候,城中也跟着乱了。   “不好了将军,城中的流民反了,袭击了府衙!”   “城里有匪寇袭击富户商贾!”   守城需要大量的木头,但城中没有那么多柴火和大根的木头,王纬不得不下令拆掉了百姓的窝棚、收没了百姓的木头、柴火、热油等助燃之物,暂时让守城度过难关。   然而这些流民一路饥寒交迫的到达荥城,即使是能找来一根能搭建茅屋的木头都已经是极为不易,更别说那些流离失所的苦人,缺少冬衣的他们,几乎是靠聚集在一起烤火才能不至于冻死。   官府收缴了他们最后的活命机会,活不下去的人一不做二不休,终于选择了铤而走险,趁着城外有人攻打的时机,一起攻击了城中各处的府衙、富户、商铺,抢夺所有能抢夺的东西。   在城头上镇守城池的王纬也乱了。   他的老母、妻儿、孙子全留在府衙之中,虽然也留下了几十个士卒保护,此时却不知能否顶住。   他那最小的孙儿,才刚刚出世没多久……   不止是他,很多在战前将妻儿留在府衙里的将领、队长们也都纷纷六神无主,根本没有了再守城的心思。   终于,有人终于忍不住劝说道:   “守成这样,也算尽忠了。这支白袍骑兵确实厉害,梁国来的肯定宿将,又有北海王这样熟悉魏国情况的宗室做指引,何况敌人数量数倍于我们,守不住也是正常,总要先保全城内的百姓啊!”   有人一开了口子,早已经失去斗志的众人纷纷附和。   “是啊将军,城中百姓更为重要!”   “流民已经攻击西门,就算我们这边坚守,西门一旦失守,他们也可以绕过南门入城啊!”   “将军,现在开城门投降,伤亡还不至于太过惨重!”   说话间,又有几个士卒被射落城下,伴随着士卒的惨叫声和砰然落地的重响,王纬心中似乎也有什么吊桥被一刀刀砍断,最终坠落与地。   “传我号令,鸣金收兵,挂白旗……”   他颓然闭眼。   “开城门!” 第455章 善恩之间   荥城失守的消息传回了洛阳, 顿时引发了剧烈的争论。   “臣认为应当先灭北海王的白袍军军队!”   “臣也附议!”   “北海王的人虽然少,但背靠梁国, 这是国与国之间的战事,不可懈怠!”   朝堂上要求先灭南方军队的声音响了大半,之前急报邺城被葛荣三十万大军围困的将领已经有了绝望之色。   另一侧, 禀报河间邢杲作乱急需镇压的臣子也是怒其不争。   这些人都无法想象为什么一边是葛荣的三十万大军,一边是邢杲的十万大军,满朝文武却有大半还是在要求先灭不过七千人的白袍军。   荥城那样的小城, 能和邺城、北海比吗?   朝中争议不断, 尔朱荣立的新帝元子攸又被他软禁了起来,根本没有主持朝会的皇帝。   “此事不必再提, 白袍军那几千人既然是梁国人,在魏帝又没补给又没势力,能成什么大事?倒是北面的葛荣和东边的邢杲危害更大,我决定亲率兵马先征伐葛荣的叛军。”   尔朱荣是赛种人,肤色白皙头发微黄, 发怒时眼中隐隐有深绿光芒闪动, 他决意一下, 朝中众人只能噤声。   然而下了朝后,尔朱荣还是怒不可遏。   “你确定任城王元彝逃到了葛荣军中?”   尔朱荣反复询问自己的侄子尔朱天光。“哪里来的消息?”   “是葛荣军中探子送回的消息,说是在他的部将高欢身边见到一位年轻贵族, 年龄相貌都与失踪的元澄之子元彝相合。”   尔朱天光也知道这些有名望的宗室一日不死, 尔朱荣一日不能安心, 遂安慰道:“那高欢出身怀朔, 原姓贺六浑,祖父是青州刺史,原本因罪致死的,因元澄之父的劝谏一家得以活命,只流放怀朔镇,现在庇护元澄的小儿子怕是为了报恩。”   尔朱荣眉头皱得更紧。   “为何我们之前一点消息都没有?”   “我看葛荣先前未必就知道任城王在自己的军中,否则葛荣军早就借此大张旗鼓了。”尔朱天光推测道:“现在葛荣军要攻打邺城,若想减少伤亡,有任城王在手或许能招降守将,就算高欢想再瞒,为了大局着想,任城王不得不出。”   说到底,任城王的先人只是对高欢有恩,又不是对葛荣有恩,一旦发现了任城王在自家军中,出于各种考虑,都是要打起这面大旗的。   现在这件事没有多少人知道,但尔朱荣不相信朝中一点声音都没有,否则不可能有那么多人建议去攻打白袍军,而不是征讨葛荣。   说到底,不过是继续保全那点血脉罢了!   “可恶,难道这么杀他们都学不乖吗!”   尔朱荣咬牙切齿。   他效法董卓令立了新帝,又假借祭天的名义将上千汉化鲜卑贵族和出仕北魏政权中的汉族官员消灭殆尽,早就已经和北魏朝廷与皇帝的政权没有了调和的可能。   可即使是这样,新选拔上来的官员依然还是阴奉阳违,有时候朝中议事,这些臣子说的好听,一转眼便把他坑了!   就这样,他们还喊着让元子攸亲政,他怎么可能让那个小皇帝出来!   “既然确定了任城王在葛荣军中,我此番去邺城便不能留下他的活口。”   尔朱荣毅然道:“我去了河北,元天穆又去了河北征讨邢杲,洛阳空虚不能轻忽,你干脆带兵秘密护送皇帝前往晋阳吧,皇帝都去了晋阳,我看这些人还怎么蹦跶!”   说起这个小皇帝,尔朱荣也是恨得牙痒痒。   新帝元子攸是他立的,此子原本是少帝元诩的堂弟,从小在宫中伴读,两人情意深重,当时元诩让尔朱荣勤王的诏令,便是他亲自渡河送来的。   结果还没到洛阳就传来了少帝被毒死的消息,长乐王悲痛欲绝、发誓要报元诩被害的大仇,尔朱荣干脆就在河阳将这位长乐王拥立成了皇帝,借他“还都”的名义入了洛阳。   这长乐王姿容俊美、体格文弱,并不擅长弓马,当时那种情况下尔朱荣也没办法找到更合适这个位置的宗室,立下长乐王为帝才有名义入洛阳。   结果谁料这小皇帝是个性烈的,原本还算配合,等到他杀戒一开,这小皇帝竟将他恨之入骨,连带着觉得自己引狼入室是个罪人,连性命都不顾了。   世人以他比作董卓,可董卓立的皇帝哪里有这么难搞?   当初他杀尽朝廷官员,想要提拔重用自己的人,可这皇帝死活不肯用玺下诏,全用他的人马。   让他的结拜兄弟元天穆去威逼利诱这少帝,他就用“尔朱荣若不为人臣,把我也一并替代;如他还有臣子之节,无代天下百官之理”堵回来。   让他下令迁都洛阳,他就一天到晚用“只要我还是皇帝,这江山就是我的;尔朱荣要是想当皇帝,那么就索性夺过去,我不会这么心甘情愿做傀儡的”噎人,完全不把生死放在眼里,动不动就是“杀了我你再换一个”的架势,让尔朱荣一头包。   尔朱荣也不是没想过取而代之,可他手铸金人了四次,四次皆是失败,无论是僧人还是巫师都告诉他现在登位是大凶,他迫于“神意”,不得不暂时容下了这个皇帝。   元子攸当初是为了给元诩报仇才登上皇位的,对皇位根本无意,现在胡太后和她的姘头全被淹死了,而他却杀了大量魏国宗室,元子攸恨的人已经变成了他。   若真让任城王带着葛荣的人入了洛阳,说不定下一刻他自己就禅位给了元彝,尔朱荣甚至怀疑谁能杀了他,他就会把皇位给谁。   如今他不在京中,这皇帝,怎么也不能也留在洛阳了。   尔朱荣做事极有决断,他长于军事,既然决定亲自去对付北方的六镇兵马,便很快做出了一系列征伐的安排。   除了自己领着契胡组成的兵马对抗能征善战的葛荣军外,他又令朝廷向结拜兄弟元天穆征讨邢杲的大军又增兵了三万人,待到了南方的白袍军那,兵力已经是严重不够。   尔朱荣想了想,既然皇帝和自己的兵马都要离开洛阳,那这洛阳也没有什么防守的价值,竟不顾朝臣的反对,命令镇守洛阳的羽林军派去南下防御梁郡的首府睢阳。   为了震慑南方来的军队,这支兵马对外号称“十万”,然而根本连一半都没有。   这一半里,还只有两万是可以作战的士卒,其他都是辅助筑城、构建防御工事的工匠、奴隶和粗使一类“凑人头”的,但连带着物资也确实浩浩荡荡,直往南方而去。   ***   远在荥城的白袍军却不知如今洛阳的风起云涌,他们虽然攻下了荥城,却也要休整,以应对将来可能的大战。   荥城丢失时,睢阳也得到了消息,紧急向周边诸城调集了兵马,连同睢阳原本的守军,共有可做守城的青壮军民七万人,急急忙忙地开始在睢阳南边构筑守城的工事。   和梁国正规军攻城不同,白袍军攻占沿途的城池不是为了夺得土地,而是为了前往洛阳,所以这决定了他们不可能长期留在城市里,反而要在休整之后立刻继续出发。   经过清点,白袍军此次伤亡一百二十余人,受伤的大多是最早那批渡河的善泳士卒,这些人有些是在渡河之后得了严重的风寒,有些是在竖盾防御时中了流矢,虽然后来得到了徐之敬带领的军医及时救治,但还是死了二十多人。   伤一百人,亡二十多人攻下一座城市,按理说应该是“大胜”,可无论是陈庆之还是马文才都非常痛惜。   然而对于北海王这样的人来说,经此一役,他对陈庆之和马文才率领的白袍军才彻底心悦诚服,态度陡然大变。   不光是北海王,连带着北海王的麾下、黑山军的花夭和几位首领,皆被陈庆之这一战天马行空的攻城手段征服了。   身为“参军”,马文才本有监督陈庆之的作用,如果他认为陈庆之的战法和行动方式是不合时宜的,按律可以随时下令中指,这原本是为了节制在外作战的将军、以防拥兵自重趁机做大而设立的规矩。   但马文才有着一部分隐隐约约的记忆,他知道这个男子原本可以成为梁国的“军神”,虽然现在有他的存在很多事情都没有发生,但归在他身上的天赋绝不会因此就被磨灭,他缺少的只是一个合适的舞台。   所以无论陈庆之提出什么危险的战术,马文才都是无条件的支持,甚至为他那些天马行空的“战术”逐步完善其中的细节。   无论是挑选擅泳的士卒、调派黑山军和白袍军的人拆毁空旷的房屋借助梁柱搭建跳板,还是训练如何用最快的方式制成木盾,其实都离不开马文才亲自带人一遍遍“试验”的结果。   入了荥城后,白袍军帮助王纬的守军迅速平定了城中流民的作乱,在斩首了贼首震慑了乱民后,他们从作乱的流民聚居之处搜出了大量的粮草、布帛、各类商品和金银财宝。   大军把守了四门,这些流民根本没办法把抢夺来的东西运出去,最后都便宜了白袍军。   这些粮草,抢夺的是官仓的存粮,而布帛和财宝等值钱物品则是城中富户、大族的私产。   面对着王纬眼巴巴的恳求,陈庆之眼皮子一抬,把粮草全部扣下了。   有些能用的商品,陈庆之能留的就留下,实在无法动用又不好变卖的,便交予王纬处理。   至于那些富户大族来求的金银财宝等物,陈庆之的说法也很简单:要拿回去可以,拿粮草物资来换。   面对自己的士卒表现出无比仁慈的陈庆之,在攻下敌国的城池后,却表现的极为无情。   目的并不在得城、又孤军在外作战的陈庆之,为了完成皇帝下达的命令,不得不走上“恶人”的道路。   “你没有让陈将军知道黑山军囤积了粮草?”   面对荥城上下对白袍军“贪婪”的谩骂,花夭有些忧心。   “他既有办法解决粮草的问题,我又何必用自己的私产来填补?”   马文才不以为然道:“不到山穷水尽之时,我并不准备暴露黑山军的力量。”   这也是他为什么不让花夭将所有的黑山军召来、并且携带粮草辎重来投的原因。   “但那些粮食,应该是这些守城士卒的……”   花夭毕竟是魏人,面对着这样的局面,免不了心中有些感怀。   “花夭,白袍军是梁军,是北海王借来前往洛阳的护军。理论上这座城现在属于北海王,而不是我们白袍军。”   马文才的脸上看不清悲喜。   “你若是北海王,想要继续前进,是将这些粮草资助给白袍军继续帮他打仗,还是留给这些毫无斗志的守军?”   花夭没有回答。   答案是个人都知道。   “还有那些财物,若不是我们派兵夺回,原本也就给那些流民抢走,从西门奔散而逃了。这些大户守不住自己的财物,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妻儿亲眷被伤害、自己的财产被抢夺。”   这几年来,这样的事情,他已经看见了太多。   “我们此番是结束了战局、中止了叛乱,却不是为了他们。”   他嗤笑着,“他们却不明白这个道理,事后上门来讨要财物,不依不饶,无非是敌不过乱民,还不敢招惹镇守城池的王纬,而我们是过路的兵马,又觉得梁人爱惜名声、会为了名声归还财物罢了。”   只是随口“感怀”了一句的花夭,没想到马文才竟会认真向她解释,不由得哑然。   “花夭,我是野心家,不是行善者。我的粮草,只会用在最需要的地方。”   马文才知道花夭不是祝英台那样的天真之人,此时只不过是因为想起六镇那些苦寒的士卒,所以有感而发。   但接下来的仗会更加难打。   “荥城之后,整个魏国都将是我们的敌人,每前进一寸都将更加艰难,免不了杀人掠地、结下深仇。你是魏人,我是梁人,你我相处时虽刻意避开这个事实,但终归会摆在你我的面前。”   马文才看向她,眼神晦暗,似有凶兽蛰伏其中。   “若你接受不了,不如现在就领着黑山军,留下粮草,去投奔你的任城王去吧……”   “我绝不会怪你。” 第456章 攻城拔寨(上)   花夭从小到大,就没见过像马文才这么别扭的人。   别扭到什么样呢?   明明脸上一副“你要敢真跑了你试试”的表情, 眼睛里还写着“敢跑咬你哟”, 嘴里却说着“我绝不会怪你”……   就好像她那匹大黑, 每一匹来借种的母马靠过来都是一副高傲又兴趣缺缺的样子,无论人家怎么嗅都不肯转一转头, 可真要走了,又能难过的晚上连黑豆都不吃了。   所以他们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啊?!   “我们好歹也是歃血为盟过的。”   花夭叹了口气,表情带着些无奈,“你何必说这样的话?像你这样的贵公子,要流点血难道很容易吗?”   “对我来说是不易,对你来说就未必了。”   马文才脸上依旧是那淡淡的神色,嘴角却已经放松了几分。   “你大概对我是有什么误会。”   花夭好笑地笑了起来, “我祖上虽有名望,可我家却不是什么宗室的家将,我们也不是什么迂腐之人, 否则军户不得行猎、买卖, 按照世人的想法, 我们早就饿死了。”   “良禽择木而栖,我之前效忠任城王,是因为任城王是难得的主公, 又对怀朔子弟有恩,如今主公死了, 我替他报了仇, 便是全了忠义。”   花夭撇嘴, “我效忠的是‘元澄’这个人,不是任城王府,没有继续为他的儿子卖命的道理。会把小王爷送走,也只是为了昔日的恩情。”   “你们实在是高看了我,我一个无权无势的军户,能带着几千兄弟吃饱饭都已经是艰难,这乱世之中,谁能让我们活下去、吃饱饭,我们便帮谁打架,这才是雇军该做的事。至于你要如何玩弄你的权术、施展你的计谋,全与我无干,你只要别忘了给工钱就行。”   毕竟曾经是统领过军队的领袖,在放下那些嬉皮笑脸时,便让人感受不到她身上的那些性别差异。   马文才眼睛里的凶恶也渐渐消失了。   “我和你是朋友,所以可以给你白干活……”   花夭爽朗一笑,“不过我底下的兄弟们是要吃饭的,每个人想法总是不同,会提点你几句,也是为了大家合作愉快,你说是不是?”   “你说的倒是有几分道理,不过全是杞人忧天。”   马文才挑了挑眉,“你也别太看不起白袍军,好歹是皇帝的本部人马,不至于做出烧杀抢掠的事情。子云先生也是一文将,平日里一直约束军纪,会攻城略地是难免,夺人妻女钱财却未必。”   他目光看向整理正在军备的队头们。   “更何况我既然准备充分,就不会让他们落到毫无人性的那一步。”   他马文才不是贫穷而起事的庶人或乱民首领,既然身为“士族”,某些东西还是要坚持的。   “我明白我明白。”   花夭好脾气的笑着,还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胳膊,哄小孩一般哄道:“我又不是哭哭啼啼的大姑娘,你放心,我不会走的,赶我也不走……”   “你那是什么恶心的语气?”   马文才露出嫌恶的表情。   “你可别弄错了,我在意的是你手中的黑山军,可不是你!”   花夭莞尔一笑,没再和他继续杠下去。   ***   有了荥城作为后盾,白袍军很快攻下了荥城附近七八个小城,大多还没开始打,只打出北海王的旗号,对方便投了城。   在这个时代,这么一支军容齐整、兵强马壮的部队出现在城池附近,哪怕人数并没有太多,也不是普通城池阻挡得了的,有些小镇子的城墙连一丈高都没有,很多白袍军的骑士驾马都能越过,根本不足以抗拒大军的到来。   过了七八天,附近的睢阳还没有派兵来援救荥城,陈庆之便断定魏国的朝廷不会再派兵过来攻打他们了,而是以被动防御为主,有了这样的推测,白袍军攻占其他城池的动作更没有任何顾虑,不过半个月的功夫,徐州以南已经被全部占下,搜刮粮草物资不计其数。   而与此同时,睢阳城外已经筑起了四座军寨,守城的将军还在继续修建第五座,眼看着是想在淮阳城外用消耗战术消耗掉白袍军这么多骑兵。   出去打探消息的黑山军探子回来一回报,所有人都乐了。   守城的将军,是曾经在彭城之战中被大败的魏国宗室将领元鉴。   “难怪敌方有七万兵马,却完全不思进攻,反倒修建什么营垒。”   马文才哈哈大笑,“原来是这个已经被吓破了胆的将军!”   北海王并不知道其中的原委,马文才便解释其中的来龙去脉。   这元鉴也算是老熟人了,他以擅用骑兵着称,援救徐州一战中因为轻敌,结果被陈庆之夜袭了大营,伤亡惨重,本人更是丢盔弃甲,仅仅带着几百骑逃了,给白袍军丢下了几万匹无主的战马。   这元鉴被击败后,回来收拢残兵在萧县,结果又被陈庆之与曹仲景的部队连败了三四次,到后来一看到“陈”字旗号便龟缩不出,一时间成了彭城中的笑柄。   只是魏国居然让这么个白袍军的手下败将来守城,看来也确实无人可用了,又或者是这元鉴想要一洗前耻,故意请命守城。   但从他在睢阳城外修筑营垒可以看出,原因八成是前面那个。   “陈将军,现在睢阳已经修建了五座营垒,难道还要继续等下去吗?”北海王虽然知道了元鉴曾是白袍军的手下败将,却依然忧心忡忡。   “何不立刻发起进攻?若营垒越修越多,攻打起来也就更加困难了!”   睢阳是梁军的首府,也是扼守汴水的军事重镇,整条汴水穿境而过,也是南下江淮的必经之路,陆路干道和水路都从它城下经过。   魏国南北的水道运输,全依赖睢阳上下密集通畅的河道。   但也因为如此,睢阳城附近有数条水路可以绕过此城,元鉴大概是怕白袍军调用梁国的战船从水路进军,便干脆在各条水道的关要之处修建了营垒、摆开了阵势,防止每一路有大军绕过。   这本是稳扎稳打的防御之法,可对象变成了善用骑兵的元鉴时,这种战法就让人觉得可笑起来。   听到北海王的疑虑,陈庆之摇头说道:“在下正是在等他修建更多的壁垒,所以才按兵不动。”   此话一出,莫说北海王,连一旁的花夭都愣住了。   “这元鉴并不以擅守城闻名,城中有七万兵马,若他能够灵活的运用自己的长处,调集城中的骑兵对我等进行围剿,或许此时我还会有些头疼……”   陈庆之笑着解释:“但他明明有几倍于我们的人马,却害怕我们乘船渡水,硬生生修建了那么多营垒,便已经有了颓败之势。”   将门出身的花夭第一个听懂了。   “陈将军的意思是,那元鉴势必要分兵防守各个营垒?”   花夭大吃一惊,“难道陈将军不准备一鼓作气地攻下睢阳,而是准备各个击破?!”   陈庆之点头。   “睢阳对外号称有七万兵马,但根据我的估计,人数绝不会超过五万。若我是元鉴,至少要留下两万人防守城池,也许还会更多……”   他推测道:“如此一来,分兵到各个营垒中的人数便不会太多。”   “现在他已经修建了五座营垒,这样每座营寨中至少要留六千人进行防守。白袍骑能征战的士卒只有七千人,就算加上在荥城附近征调的民夫,每阵可用之人不过一万。”   陈庆之用兵,向来以保全己身为主。   “敌人有营寨作为倚仗,我们以一万人对抗六千人防守的营垒,即使能攻打下来,也会有较大的伤亡。”   此时马文才也完全听懂了,恍然大悟,接话道:“但元鉴因为对先生特别忌惮,所以依旧还在各路修建营垒,试图用层层营垒消耗我们的兵力,如此一来,每座营垒中分薄下去,人数的优势便不足为惧。”   “除此之外,还有士气。”   花夭心中也大定,“营垒虽多,可一旦失守,那恐惧是会像瘟疫一样传布下去的。只要我们能顺利攻下前面几座营垒,那些溃兵一旦奔逃到后方,便会让后面的军队也产生惧意,原本齐整的阵型也会不复存在。”   这实在是一招险棋,所有的决胜可能都被押在“能够攻下营垒”上,一旦攻打营垒的行动失败,反倒是自己的阵中可能一败涂地。   然而陈庆之自信满满,甚至故意领军在荥城附近攻打一些不紧要的小城,做出一副收集粮草物资、并不准备攻城的样子,更是迷惑了睢阳城中的视线,让他们以为白袍军是要绕过睢阳,越发加紧时间修建营寨。   有了陈庆之的计划,白袍军上下也做好了攻城拔寨的准备,每天斥候探子不停被派出又回返,回报各处营寨修建的情况。   更有胆大的士卒干脆摸到了营寨的附近,宿在了野地里,每日里计算着派过来修建营寨、防守阵地的人数,再如数回报回去。   睢阳方面自然也发现了敌方有斥候不停过来打探,然而一来敌暗我明,二来白袍军的斥候都是骑兵,跑的飞快,元鉴虽然有心要派人捉拿这些斥候,却又怕中了敌人的伏兵之计,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像是苍蝇一样不停来去。   好在陈庆之的人马一直在收服荥城附近的村镇,好似在等候援军一般,这让元鉴松了口气,继续坐镇后方、有条不紊地安排分兵防御营寨的事宜。   就这样又等了六七日,原本还寒的天气突然转暖,连风向都变成了东风,睢阳的营寨也终于修到了第七座时,陈庆之下达了准备进攻的命令。   攻城拔寨是硬仗,而不通过睢阳,便无法到达洛阳,白袍军上下都知道此战一定凶险万分,为此早就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由于敌方是分兵,而我方要集中兵力的优势,所有陈庆之调集了所有可用的人马,除了本阵的七千白袍军外,连带花夭带来的千余黑山军、北海王在荥城收拢的三千多镇兵,以及临时征调的民夫和车马等,共计一万三千余人。   这一万三千余人当然无法隐藏踪迹,一旦开始攻垒,便只可胜,不能败。   白袍军上下除了伤重不能上阵之人,就连马文才、徐之敬等人都换了一身戎装领军作战,花夭虽然不能上阵冲杀,但也换了披甲,坐镇黑山军指挥调度。   天不亮,陈庆之便举着火把,立于阵前,对即将出征的将士们大喝道:   “儿郎们应当都知道,今日拦在阵前的守将元鉴,本就是我们的手下败将。两年前,我们白袍军不过千余人,却在彭城外打的元鉴数万兵马丢盔弃甲,很多人如今胯下的宝马,还是那元鉴小儿送来的‘厚礼’……”   说到这,不少白袍军的骑兵大笑了起来。   陈庆之继续朗声道:   “此人心中惧怕我们,所以畏战不出,又试图以木头建造的营寨来阻拦我们,还未战便思如何保全己身,这样的部队又怎能获胜?”   他的目光从白袍军与白袍军身后服色各异的援军身上扫过,胸有成竹地继续宣讲。   “敌方人数虽数倍与我们,却蠢到分兵据守。他们以为用这样的办法能够消耗我们的兵力,却不知给了我们各个击破的可能。”   陈庆之手中将旗一挥,指向东南方。   “在东南方向,便有一座新建成的营寨。据探子回报,营寨中人数不过三千,昨日方才堪堪建成,敌人长途跋涉、修建工事,早已经疲累不堪,我等却是养精蓄锐以逸待劳,所以此行第一战,便以此寨为目标。”   他指挥若定,言语间,对拿下此寨有十足的信心。   “此寨破后,不可哄抢军功,亦不可在战场久留,待城寨一破,各军听从军主号令,擂鼓继续拔寨,违令者斩!” 第457章 攻城拔寨(中)   清晨的汴水旁, 笼罩着一层如梦似烟般的薄雾,初春水边的寒冷是往人骨子里钻的, 更别提还是太阳刚刚升起没多久的早晨。   被调派来最远这处营垒把守的士卒们一个个都是骂骂咧咧, 哪怕被军头甩着鞭子要求打起精神来,精神还是好不到哪里去。   本来是守城的士卒, 突然临时被赶到这荒郊野岭的地方修建营寨,说是听闻敌方派来的都是骑兵, 所以才选择用营垒挡住骑兵的去路。   离睢阳最近的几座营垒半个多月前就已经修建起来了, 用的人多自然十分坚固, 可最外围这几座只用几日就修起来的营垒, 可想而知有多简陋。   这四周一圈用竹木和石头围起来的“营墙”,其实钉的并不牢靠,石墙也不高, 堪堪能挡住人罢了;   至于匆匆建起用于眺望的木楼,上去三四个人估计就支撑不住了;   还有外围的拒马、壕沟,粗陋到简直没眼看的地步。   就这样紧赶慢才赶出来的营寨, 好不容易修好了却不给人休息, 这段时日每天睡不到两个时辰,清晨还要被监军赶起来“守城”,这更深露重的,冷到人连手指头都伸不出去, 更别说提着冰冷的武器巡逻了。   能站直了不犯瞌睡倒下, 都算是毅力过人之辈。   没办法, 为了提神, 大部分就只有靠骂骂咧咧来转移注意力,有的骂守睢阳的将军修建营垒是多此一举,有的骂梁国人吃饱了撑了没事做帮魏国人打架,还有人骂自己的军头残暴动不动就甩鞭子云云……   还有些饿着肚子的,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只用一杆长枪撑着,眯着眼睛不停点头地打瞌睡。   所以当木楼上有眼尖的哨兵发现远处有大军过来的时候,很多人都以为他是睡迷糊了,完全不当一回事。   “开什么玩笑呢,这大清早的,就算是北海王的人也要睡觉啊!”   “你是不是做梦呢?要打也是直奔睢阳去了,绕到我们这个小营垒干什么?”   “你这小子是不是吓破了胆,看见什么都觉得是敌人?有个词叫风声鸟什么的,说的就是你了!”   被笑话的年轻小兵面红耳赤,依旧倔强地往远处眺望,然而清晨水边的雾气太大,而对方来人似乎穿的是和雾气一样颜色的衣甲,所以更加模糊……   等等!   和雾气一样颜色的衣甲!   “是白袍军!”   眺望着的小兵突然想起敌人最负盛名的特征。   “是敌人的白袍军来啦!”   白袍军是骑兵,行进的速度极快,就在各处角楼敲起响锣时,白袍军的大军已经到了营垒的前方。   匆匆挖出的壕沟也许能阻碍那种果下矮脚马的脚步,却拦不住肩高腿长的河西宝马。   而那片壕沟底乱七八糟竖着的竹片、铁钉等物,也许面对那种骑术蹩脚的骑士还有点用处,但是对于这些在建康百姓面前玩惯了各种跨越障碍表演的白袍军来说……   不过是后者一声“轻叱”,而后轻松跳过的程度而已。   而后的白袍军似乎也发现了这壕沟修的实在忒瞧不起人,(即便元鉴惧怕陈庆之,但大约魏国人眼里的梁国骑兵也就是这个程度而已),一个个甚至铆足了力气想要一证实力,驾马越过的姿态越来越轻松、越来越飘逸,有些人跳过去后还会发出几声“兄弟你不行啊,差点就掉下去了”之类的调笑。   躲在营垒后面的魏国守军,已经投过那满是缝隙的石墙看到了敌军的“英姿”,各段营墙后的士兵都被这种“轻松”吓慌了,以至于再看到白袍军中的诸人像是比赛似的越过低矮的拒马时,眼中的恐惧已经透过身体表现了出来。   靠着营墙的士兵们表情僵硬,呆立好似塑像,身体变成青石,连最基本的列队都做不到。   同样心惊肉跳的军主们面对几乎是“行云流水”般闯入阵前的白袍军,也只能高举着皮鞭,慌乱地大喊着:   “敌人来袭,愣什么,举枪列阵!”   “举枪!他们是骑兵,举枪迎击!”   “弓箭手呢?弓箭手准备!”   “准备投石,投石手呢?!”   在一片兵荒马乱的忙乱后,营垒后终于组织起了那么一点有效的防御手段,稀稀拉拉的长枪从营墙的空隙中伸了出去,以倾斜的角度防范着骑兵“再一次”的飞跃。   而几百个熟练的弓箭手在墙后按照军主指挥的方向射击,希望能够射下几个当头的骑士,哪怕射不中人,射倒了马也好,好歹能够阻拦后面冲锋的阵势。   投石手最为被动,寥寥可数的几座简陋投车连推动过去的人都凑不齐,乱七八糟的石块散落在投车附近,怒不可遏的军主正挥动着鞭子催促士卒将这些石块举起来放入投车里,却丝毫不得其法。   整个营垒“抵御”的过程就犹如陈庆之预料那般,可笑到连白袍军提起精神都做不到,第一波骑士刚刚到达营墙边时,连进攻的阵势都还没有摆出来,垒墙后就已经开始有兵卒溃逃了。   那几百个弓箭手在远射之地进行射击,原本就力道不足,春季刮来的东风居然还让不少箭矢偏斜了,大部分的箭别说人和马,就连他们面前的地都没有射中、   只有几个特别倒霉的中了几箭,但扎在身上的皮甲上,连皮肉伤都算不上。   陈庆之的骑术在白袍军中算是最差的那一批,他并没有骑马越过满是尖刺的壕沟,而是骑着他“金龙”远远地挥舞着手中的将旗。   赤红的旗帜在空中猛烈地摇晃了几下,而后向前挥去,战鼓如同闷雷般乍响在战场之上,白袍军的攻势立刻开始发动了。   随军攻垒的不仅仅是白袍军,还有从荥城带来的守城士卒,他们虽然也骑着马,但马上驮着的不是武器,而是成袋的泥土。   当白袍军吸引了对方大部分主力的视线时,这些士卒已经在白袍军的掩护下将泥土麻袋堆到了营垒石墙的脚下,一包包麻袋被堆积、踩踏、垫高,终于形成了一道可以让马越过的土坡。   土坡一成,陈庆之手中将旗挥舞,擂鼓声陡然一变,三拍一击的节奏让白袍军们纷纷抖动手中的马缰,猛然加速!   一匹匹战马如同天兵降临般飞跃过低矮的石墙,落入营寨之中。   这样的声势真是丧人心胆。   营垒之内,一身白衣的骑兵们长枪高举,不过一扫一挑,便有数人丧身马下,被随后奔入的战马踩成了肉饼。   这些守垒的士兵有很多甚至都没见过大队骑兵冲杀的战争,看着这些身着白衣的骑兵好似看到了什么怪物,许多人连举起武器来抵抗的心思都没有,就已经死在了当场。   而后涌入的骑兵源源不绝,他们牢记着陈庆之的命令,只顾杀人破寨,绝不为军功和打扫战场逗留,杀完一个便继续再下杀下一个,每个分队都在蜿蜒伸缩,却始终紧密相连,既不呐喊也不吼叫,用最高效和省力的方式杀人,仿佛不知疲倦的妖魔,踏过一具具的尸体。   会喊叫的只有睢阳的士卒,他们在这种攻势下的表现简直是惨不忍睹。   骑兵从原本好不容易列好队的方阵中冲开了一个豁口,一行行被马蹄踏烂了的人从喉咙里发出难以辨认的哀嚎声,后面驱赶着士卒的军主大喊和“举枪”、“举枪”,却没有一会儿就被听到声音的黑山军射死在了当场。   溃逃是一件非常正常的事情,以步卒的血肉之躯面对破了阵的骑兵简直就是无谓的送命,更何况白袍军足足有七千人,加上掠阵的黑山军和协助进攻的荥城士兵,浩浩荡荡上万人,压向这么一座破烂的军寨,败局早就已经确定了。   逃得早的士卒还能堪堪留下一条性命,逃得慢的或是被军中驱赶着迷迷糊糊抵抗的人,几乎都已经变成了战马脚下的肉泥。   剩下一些四散而逃的弓手,有些慌不择路之下逃上角楼,而那些不堪重负的角楼终于吱呀一声轰然倒下,摔死、摔伤者不计其数。   白袍军没有追击溃逃的营兵,或者说他们的目的就是制造更多的逃兵,在以极快的速度攻破了这座堡垒后,陈庆之毫不恋战,趁着士气高涨时,立刻下令向下一作营寨进发。   第二座营寨是在正午时分被攻破的,除了先头部队遭遇弓箭手的射击受到了一些损伤外,并没有多少人受伤。   第二座营垒依旧建在水边,随军的道士指出松软的土地并不适合修建营墙,果不其然,在白袍军的掩护下,荥城的力士们用身体猛烈的撞击土地最为松软的基段,结果那段营墙轰然倒下,成为了白袍军突围的最大缺口。   有了第一战的经验,攻打第二座营垒的效率几乎是风驰电掣般的,战至酣畅,这些白袍骑甚至放开了缰绳,用双手挥舞长枪,好像在平地里卷起的风暴一般,收割着抵御者的性命和士气。   第二座营垒比第一座坚固的多,把守的将领明显也是一员老将,虽然情况已经失控,但依然组织起一部分士卒列队往后撤退。   但现在的白袍骑已经不是骑兵,而是一阵暴风,凡是阵列里暴露在外面的、没有掩护的那些人,几乎一个碰面就被消灭了。   再有经验的将领也没有办法阻挡这样的恐惧蔓延,随着最外围的士卒一片片倒下,谁也不想成为最外面那个用血肉之躯阻拦骑兵长枪的肉盾,于是那些阵势颓然而散,无论监军如何杀人立威,逃命的人依旧只顾着奔逃,有些甚至将刀尖对向了同袍,只为了能穿过层层的阵列,逃到最后面去。   第二座营垒被拿下了,敌人的溃兵如洪水般向着睢阳的方向涌去。 第458章 攻城拔寨(下)   一早上连下两城, 按理应该是休整兵马、得胜回城的时候, 然而陈庆之却丝毫不觉得疲倦似的,下令黑山军和荥城的兵马立刻先向着更远一座的营垒进发,为白袍军接下来的进攻做好准备。   而白袍骑的士卒则用半个时辰的时间填饱肚子、进行休息, 再继续出击。   陈庆之选择攻打的第三座营垒,并不是之前两座匆忙筑就的营垒,而是九座营垒中最坚固的那座, 也是敌军大将元鉴和副将丘大千亲自坐镇指挥的居中之地, 依照着周边的地形靠山而建,易守难攻。   为此,他甚至破例让白袍军用好干粮、喂饱马匹, 因为接下来的硬仗很可能从正午打到傍晚甚至更晚,一旦人困马乏,就容易陷于被动, 更重要的是,他在等待更重要的时机。   当元鉴的营垒收拢了无数奔逃回来的溃兵、得到陈庆之连下两城的消息时, 心惊肉跳的他亲自领着近卫登上角楼,向着南边的方向眺望。   正如还活着的士卒所说, 两座营寨,上万名士卒, 在死伤了三分之一后,剩余的人马漫布从荥城到睢阳几乎长达几十里的道路上, 满眼都是仓惶奔回的逃兵。   白袍骑贯彻了主将的战略, 从头到尾没有追击也没有贪恋军功, 所以除了一开始破阵遇到的顽强抵抗兵力被消灭外,之后溃逃的士卒竟然还能沿着宽阔的大路、逃向他们心目中最坚固的营垒——主将驻守的那座。   最早逃回军营的那些人大多伤得不重(这也表示他们溃逃的最快),元鉴左右的部将都认为这样的士卒既没有战力也没有忠心,应当在溃逃后斩首以正军法,无奈这些人人数过多,而元鉴又希望知道白袍军现在的情况,于是不顾这些部将的反对,将他们收拢进了营寨。   唯有元鉴的副将丘大千知道,除了这些原因外,主将元鉴约莫是想起了自己在彭城外不得不逃逸,最终被萧县来的援军收容的那种境况,所以起了同情之心,收拢了逃兵。   而被收拢进营寨的士卒都被杀惨了,为了掩盖他们的怯战,大多喊着“倒霉”之类的话,可其实大部分人既没有缺胳膊又没有断腿,比起那些因为抵抗被踩成肉泥的同袍来说,又有什么可说“倒霉”的呢?   于是这些逃兵被主营里的精兵从上到下唾弃起来,虽然主将仁慈收拢了他们,营寨里的士卒却对他们厌恶之至,根本就置之不理。   但见到这些逃兵、听到他们口中白袍军骁勇的人,心里也不禁动摇起来,对接下来的战事产生了忧虑。   元鉴立于高楼之上,脸色阴沉,看似冷静自若,其实嘴唇已经渐渐发白。   他的儿子元伯宗并没有见识过陈庆之的厉害,看着最远处出现了一支没有旗号的车马,精神一震,向父亲请命道:   “父亲,似乎是敌人的先头部队到了。敌方人数不多,请父亲准我领三千骑兵,将他们的先头部队剿灭!”   整个睢阳有七万兵马,除了守城的一万多,其余皆分散防御在各处的营垒之内,而他们身后的那座主营足足有一万的兵力。   正如元伯宗所言,这一支没有车马明显是运送辎重和进攻工事的部队,人数并不算多,如果派一猛将领三千骑兵前去袭击成功,对方失去了先头部队,想要以骑兵攻下防卫严密的营垒,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主将之子主动请缨,不但副将丘大千心动了,就连不少副将和军主都觉得很有道理,跟着纷纷请战。   然而元鉴却一口否决了他们的建议。   “你们没有与陈庆之的兵马对阵过,不知他的狡猾。此人对于战局有一种近乎于妖的控制力,但凡暴露出一点破绽,就会被抓住毫不留情地利用……”   元鉴想起当时被乔扮成萧综的白袍军骗出阵,大举获胜后放松警惕的事情,心中仍有惊悸。   “他惯用狡诈的计策,你们此时看那是一支运送辎重的部队,又怎知那些车上没有躲藏着早有埋伏的士卒,就等着你们上当?”   元伯宗想要反驳,却被父亲身边的老将丘大千用眼神制止,摇了摇头。   元鉴拒绝了部将们的请战,面若沉水般地望向远方。   继而又是一叹。   “何况,道路上四处是溃逃的士兵,即使想要用骑兵率先发动进攻,也没有可能了。”   随着他的目光所向,南方的高丘上,远远地出现了一线明晃晃的枪刺。   那曾经逼得他丢盔弃甲的“梁陈”旗号,再一次映入了他的眼帘。   **   “陈将军果然算无遗策,那元鉴根本不敢领兵出战。”   因为受伤不能进行高强度的作战,自动请缨作为护卫的花夭,望着远方蛰伏不出的大营,发出了一声嗟叹。   “毕竟是手下败将,未战先想其败,行事就会畏首畏尾。即便那些真是运送辎重和攻城器械的部队,他也不敢出战。”   陈庆之并不以此自傲,反倒有些可惜。   “其实他领着的骑兵皆是精锐,若真是冒险出击,倒不是一拼之力。”   “一拼之力?!”   花夭愣住了,“那元鉴好歹也是我国成名已久的名将,以骑兵之众对抗辎重部队,只是有一拼之力?”   “花将军请看那些逃兵!”   陈庆之看花夭的眼神好似教导家中子弟的晚辈,“这些逃兵奔逃的方向正是元鉴大营的方向,若骑兵想要攻击我方人马,少不得要踩踏冲撞到路上慌不择路的逃兵……”   他语气平和,话语间的杀意却让人不寒而栗。   “若他骑兵大军而出,我便会让后方的兵马驱赶这些逃兵,冲散出来奔袭的骑兵,再以车马辎重为墙,以弓矢还击。”   随着他的描述,花夭眼前已经出现了骑兵们在逃兵的冲撞下仓惶躲避、却避之不及纷纷落马,又或者踩伤踩死逃兵,引发更大的骚乱的情景。   即使从这样的骚乱中冲锋出来,面对死伤惨重的同军,这些骑兵的士气也一定极为低落,再冲到敌军面前时,必定已经没有了之前的锐气。   辎重部队用的是荥城招募的守军,大多是弓手,要是趁着骑兵没有站稳脚步时一阵齐射……   花夭哆嗦了一下,畏惧之心油然而生。   “将军虽不是出身将门,然而行军打仗,却有鬼神莫测之能啊!难道陈将军得到过什么名师的指点吗?”   陈庆之善于指挥,本人的性格却温和沉静,听到这样的评价也没有洋洋得意,反倒谦虚地连连摆手。   “并没有什么名师指导,若真要说的话,年少时跟在陛下身边听过一些有关行军打仗的学问,大约是在那时对兵法战事有了些兴趣。”   只是以他书童这样的出身,自然是没有什么领兵的机会的,蹉跎到中年才有了一展其才的舞台。   对于陈庆之这种一眼即能看穿对方破绽或疏漏的天赋,花夭自然是赞叹敬佩不已,更别说其他跟随陈庆之连连大胜的白袍军诸人。   这一战十分凶险,陈庆之并没有让北海王来观战,而是亲自率军攻打敌人的主营。   只见他在高丘上将旗翻覆,便有猛烈的战鼓声响彻四野,但白袍军却在连绵的擂鼓声岿然不动,好似在等候着什么。   伴随着白袍军阵前的战鼓声,远处的营垒里也响起了战鼓的擂声,显然敌人已经看到了来敌,也在准备作战了。   主营的营垒,是在两山之间构建的,连绵不绝的营墙遮蔽保护着墙后的弓手和刀盾兵,而营墙前密密麻麻的拒马完全阻隔了骑兵发起冲锋的可能,比起前面两座营垒,这里简直可以用“铜墙铁壁”来形容。   然而这样的防御,却被不停窜出的逃兵给破坏了。   “放我们进去啊!大军马上就要来了!”   “为什么不放我们进去!后面的都是恶鬼啊!”   “快开营门!开营门啊!我们都是睢阳的士卒啊!”   陈庆之刻意等了一个时辰才发出,除了是为了蓄养马力、恢复体力,也是为了让这些逃兵有时间逃回主营。   在辎重队伍刻意的驱赶下,“慌不择路”的逃兵根本没有选择的可能,只能像是背后被猛兽驱赶的可怜兔子一样沿着大路往主营的方向逃窜。   第一座营寨人数最少,守军的伤势也最轻,可第二座营寨逃回的士卒几乎人人带伤,既不能帮着守城,也不能帮着修葺防御工事,让他们进了营垒不过也是累赘,只能徒劳的消耗营寨中的物资而已。   所以己方几员大将拼命地令人对阵前的逃兵们呼喊,让他们绕过主营,撤退到后方的其他几座营寨去,可已经吓破了胆的逃兵怎么也不愿意再离开主营的范围了,更别说人人身上有伤的队伍又怎么能翻山越岭逃往后方?   尤其后面白袍军的战鼓已经重新擂起,就像是击打在他们心上的闷雷,被白袍军的战马碾成肉泥的恐惧仿佛又重新浮上了心头,比起那个,似乎眼前主将的怒吼都没有那么可怕了。   于是在镇将歇斯底里的叱喝之中,仓惶的逃兵们搬开阻拦骑兵的拒马、踢平了插在土中的竹刺、冲撞着高大的营门,悲哭哀嚎声震天。   营墙后的将领们瞋目切齿,从一开始的好声相劝、到后来的鼓励督促,再到破口大骂,最后人人均面如寒霜,只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来。   “杀!”   墙后的弓兵射出一阵阵箭雨,箭矢指向的方向却是同袍;   刀盾手跳出掩护,只管砍、削、剁、宰割,慌乱的伤兵们拖着破败的身子拼命阻拦,一两个血性的反倒夺下兵器也跟着砍杀起来;   无数阻拦骑兵的拒马被散乱地推倒在一旁,大家互相推挤、互相践踏,推着活人往后奔逃,拒马上的尖刺上挂上了一具又一具避之不及的身体,所有的逃兵都失去了理性,真是惊涛骇浪般可怕的局面。   这时候营内第一个呼喊出“杀”字的将领后悔莫及,企图领军冲出去驱赶溃兵,却被同僚死死地按住,中止了可能因此继续扩大的乱局。   呼号、悲怆声震天,唾骂老天、唾骂将领、唾骂同袍甚至唾骂皇帝的声音声声入耳,被堵住路的人从听到“杀”字的那声起逢人便砍,无所谓阵营、无所谓身份,明明战斗还没有开始,那种让人不寒而栗的恐怖却已经开始蔓延。   “上冲车!”   高丘之上,陈庆之遥遥挥动手中的将旗,战鼓声陡然一变。   “全军出击!” 第459章 别来无恙   从溃兵开始杀向自己阵营时, 元鉴就明白大势已去。   陈庆之的计略一环扣着一环, 攻打营垒只是手段,却不是目的。他的目的是为了让心理崩溃的败兵逃向大本营,他完美的阐述了何为“上兵伐谋, 其次伐交,其次伐兵, 其下攻城”。   选择最弱的两座营垒逐个击破,这是为了能以最小的损失摧枯拉朽的完成布置, 而之后再以先头部队试探、拖延,直到各地的溃兵聚集回营中。   他甚至预测到了曾经成为过“败兵”的自己会出于同情收拢残兵,而一旦收拢残兵的消息和信号放出去, 原本因为兵败而害怕不敢回返的败兵都会纷纷涌向这里。   而陈庆之,等待的就是这个时机。   可惜元鉴及其他的将领明白的太晚了, 当白袍军的兵马发起冲击时, 整个战局已经无力回天。   胜败的变化往往就在一瞬之间, 何况败局在一开始就已经决定好了。   镇守大本营的将领都不是弱者,很多人率领的精锐都是百战之士,最初自然也组织起了有效的抵抗, 白袍军刚刚冲入营中时受到了一波以血肉持着枪刺组成的拒马阵, 但白袍军先锋队的队长本身就是魏国人,见到这样的阵势手臂一挥, 白袍军便向着侧翼行进, 避开了这样的阵势。   与此同时, 随着第一批溃军潜入大本营中的内应也开始发挥了作用。   第一批溃军撤退的太过顺利, 只顾着逃命的他们谁也没注意其中混入了许多原本不属于他们的人马,而混入其中的黑山军本就是魏**户出身,连口音、族群都和这些溃军一般无二,有些甚至干脆就是元鉴本部兵马才率领的鲜卑人或羌氐人,这些人顺着浩浩荡荡的撤退人流,带着“重要的情报”,轻而易举的便混入了大本营中。   骄兵对败兵的傲慢让他们根本不屑去接触这些败兵,这也给了黑山军们可趁之机,将白袍军的可怕像是瘟疫一般散布到了大本营中。   如果败兵过于夸张的描述还只是让人心中生疑,之后第二批溃军的惨烈和之后阵中无差别的攻击,则让原本志得意满的守营兵马彻底失去了自信。   一个还未露面的敌人,往往是最可怕的敌人。   凭着自己头脑中的想象,还有那些捕风捉影般的描述,松鼠也能在脑子里变成雄狮,何况原本就是雄狮?   连战连胜的白袍军士气已经不可阻挡,跨过冲车和溃兵撞出的缺口便冲入营内,他们身上的白袍早已经被鲜血染成了可怖的褐色,但那褐色并不来自于己身,敌人的鲜血为他们完成了最好的“加封”。   这已经不是混战,而是单方面的冲杀,白袍军如同一阵暴烈的旋风,一种被蔑视后的狂怒,是灵魂和勇气在智慧的引领下开出的炫目花朵,是刀光剑影和风驰电掣的血肉风暴。   黑山军掩映在混乱的人群中,高吼着“敌人攻破防线了”、“敌人从左边杀过来了”、“敌人从右边杀过来了”、“丘将军被杀了”、“大家快点逃回睢阳啊”之类的话语,间或用鲜卑语再高喊上几句,增加更多的说服力。   防守阵营的将领起先只觉得自己队伍的正面有敌人,可没有多久,只听得一会儿喊敌人从左边来了,一会儿喊敌人从右边来了,甚至连背后都传出了鲜卑人浑厚的吼叫声叫着敌袭,背后已经开始不停的冒着寒气。   “有,有鬼……!”   明明是明亮熟悉的战场,四周好似却突然生出了鬼影幢幢,无辜枉死在阵前的那些败军同袍好似用这种方式回到了人间,四处是血肉横飞,熟悉的语言和溃败的诱惑成了鬼魂交战的呐喊,诱惑着活人一起走向他们的坟墓。   而对于心志坚定的人来说,隐藏在战场各处的声音好似阴影中的猛虎,随时会汇聚成一方大军择人而噬,这让他们无法全心全意应对来自正面的猛攻,而是不停分散心神寻找着可能从其他方向杀出的偷袭。   元鉴的儿子元伯宗已经在顽强的抵抗中失去了一只手臂,乱军中总有那么几个厉害的队伍犹如水中的磐石,屹立在溃军的洪流中一直坚持。   但坚持的结果便是他们会成为比任何人都显眼的存在,无数的弓矢、进攻都像他们扑去,元伯宗身后便是父亲元鉴的将旗,自然被当做“重点照顾”的对象,在敌方数十人的围攻中失去了手臂。   “走!”   元伯宗咬牙砍死了一个趁机偷袭的骑兵,对着自己的父亲发出一声嘶吼:“父亲快逃,趁着还未合围,回睢阳去!”   元鉴哆嗦着嘴唇,看着自己的长子,脸上却已经有了毅然的神色。   “你走吧,我断后。”   元鉴提起了手中的长槊,一声哀叹发出,“我数次败在白袍军手上,朝中已经不可能容我,即使我逃了回去,这辈子也不可能东山再起了,你……”   “您若不走,我自刎当场!”   元伯宗将刀横在自己的脖子上,瞪着眼睛。   “将军,敌人只为了攻城,并不为了杀戮,少将军殿后未必会有事,只要不敌时投降便是。”   丘大千焦急道:“北海王也是宗室,总不会对自己的子侄下手!少将军留下性命无虞,可是将军要是被俘,则三军再无翻身之时啊!”   睢阳七万兵马,还有大半毫发无损,只要元鉴收拢残兵休整,倚靠着睢阳的城坚,未必不能继续防御下去。   元伯宗刀下用力,脖颈上已经有了血痕。   “走!”   “撤!”   元鉴终于在副将丘大千的催促声中下达了离开这里的命令。   主将的逃离对于正在鏖战中的部队来说,有着致命的打击。几乎是在发现主将不见了的那一刻,所有的士卒都丢下了武器、放弃了阵型。   有些下跪乞生,有些仓惶逃跑,有些唾骂着元鉴的孬种。   杀声震天的营垒里,脱下了袍服逃离的元鉴神色阴森,若有所思,被溃退的浪潮推到了营垒的深处。   他刚下了马,挽着缰绳,神色迷离,身边的十几个亲兵和副将亦是情绪低落,刚刚发生的一切都好似崩塌了的幻境,快到完全让人无法适应它是怎么产生的。   而不远处的高丘上,紧抿着嘴唇的陈庆之一直在观察着这骇人的变局,为战场上每一次变化做出新的变动。   他的表情冷静而坚毅,手中的将旗随着每一次变化或翻动、或倾倒,连续的胜利并没有让他志得意满,反倒更加肃然,他所有的精神都用在了最后的时刻,以防止临到结束却突然功亏一篑。   围绕在他身边的卫队、侍从、旗手和吹鼓手们,带着一种敬畏生命般的态度从下面望着他,武器都已经收入了鞘中,在这个中年男人面前,似乎武器已经是一种多余的东西。   他的智慧和谋略,已经胜过了千军万马。   作为护卫的花夭看着败军像是流水般向着后方奔逃,而两边的山势阻碍了白袍军的继续追击,这让她不免皱起眉头。   “陈将军,敌人已经开始撤退了,如果这时候将他们放走,难道是要继续攻占第四座、第五座大营吗?”   此时之前阴翳的云层终于开朗,但从云中露出的落日红光阴惨,待那红光落尽,天色便会转向漆黑,无论白袍军再如何能征善战,也不可能再继续攻打第四座营垒了。   “我就是要等着他们走。”   看着敌方军主的大旗轰然倒下,陈庆之的眼睛里写满了“胜局已定”。   他眺望着远方像是流水般溃散的逃兵,长长地叹了口气。   “梁国的骑兵不再是昔日的骑兵,而魏国的勇士,也已经不是昔日的勇士了。”   ***   和徐州之战一样,明明占据十倍与敌方兵力的优势,最后却不得不选择仓惶的逃离战场。   败军之中也是一片混乱,其中不乏已经疯狂四处砍杀同袍的可怜人,为了元鉴的安全,十几个侍卫将他牢牢的护卫在中心,推动着他往营垒的北面走去。   所有的营垒都是沿着河道修建的,这原本是为了防止梁国人凭借水军偷袭、以及为了方便各营垒之间运送粮草物资而做出的考虑,如今却成了他们仅有的一线生机。   疲兵是跑不过士气正盛的骑兵的,但一旦上了船、入了河,哪怕再善战的骑兵也无济于事。   这样的颓败的气氛,在听到河水滔滔之声后总算是好了一些。   “快到了,早上还有运粮的船只过来,码头留了不少士卒看守,我们先坐运粮船离开这里,回了睢阳再重整军马!”   丘大千松了口气,脸上惊惧的神色却依然还未散去。   元鉴依旧一言不发,他在此战中失去了太多的东西,甚至还有可能失去已经长成的嫡子。   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的应对不利。   元鉴的侍卫们都明白主公在低沉着什么,一旁的丘大千喟叹一声,无力地安慰着:   “此乃非战之罪,等我们回了睢阳,一切会好起来的。”   他们绕出河畔的堤坝,踏上简易搭起的码头,远远看到运粮船旁有人影闪动,顿时加快了脚步。   此时天色已经昏沉,再不离开道路更加难辨。   “那边的,今日是谁值守?”   丘大千努力回想着早上安排的军头。   “李六呢?让他来见……”   他的话陡然一断,脸上露出了惊恐的表情。   离得近了,方能看到运粮船的附近横七竖八的躺着不少尸体,他们身下的鲜血早已经凝结,显然死了多时了。   刚刚他们看到的那些影影绰绰的身影,都是来自于码头上养精蓄锐的一支队伍。这些人皆是高大健壮之辈,见到他们的出现,眼睛里纷纷闪过振奋之色,手中握着的钢刀也因此微微颤动,随时可以扑杀向前。   并他们手中兵刃更可怕的,是他们身上熟悉的白衣。   丘大千环顾四周,附近的芦苇荡中有兵甲摩擦的声音不时响起,恐怕到处都是早有准备的伏兵。   这些白袍军根本不怕他们知道有伏兵,因为他们只有这一条生路。   剑拔弩张间,一道颀长的身影从运粮船中走出,身披银甲、腰配宝刀,一出现便让元鉴人马的精神都绷紧了起来。   是陈庆之亲自来了吗?   不,这般年轻,应当不是那个大器晚成的将军。   “是你!”   看到来人相貌身形的元鉴却已经认出了这人。   当初那个鲜衣怒马,骗得他以为那是二皇子萧综而主动本阵的,不正是此人吗?   他横眉立目,已然“哐仓”一声拔出了武器。   “之前在徐州走的太过匆忙,没有来得及通名,在下白袍军参军,吴兴马佛念。”   马文才藏起了眼中的锐利,然而那身冷傲孤清的气质,却无法让人相信他只是个小小的参军。   随着他一步步从船上走出,周围的白袍军也好似收到了某种讯号,纷纷从堤坝下、从芦苇中露出身形,渐渐向着元鉴的人马合围。   唯有马文才,孑然独立在浩渺的汴水前,向着岸上清浅一笑。   “将军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第460章 深藏功名   陈庆之的棋术出众,在二十岁之前, 便已经成了国手。   作为教导他棋艺的老师, 萧衍曾经评价他有“一眼看出敌人破绽的天赋”和“无穷推演下去的心力”。   也由于他有“无穷推演下去的心力”, 他是萧衍最满意、最欣赏的对弈者,因为只要陈庆之不想让这局棋下完,一局棋就能就这么无穷无尽地对弈完,直到填满每一口气。   想要赢皇帝不容易, 但是想要输给皇帝、还不让皇帝乏味, 更不容易。   如今, 陈庆之在棋局上的逆天天赋, 却表现在了战场上。他以战局为棋盘, 以士卒为棋子, 下出了一场绝妙的好棋。   元鉴没有逃脱,在攻破第二座营垒、白袍军众人都在进行休整时,陈庆之却安排马文才带领了上百个擅长近战搏杀的士卒沿着水路先行一步,埋伏在第三座壁垒撤退的必经之路上。   大本营被攻破的速度太快了, 当开始有逃兵往码头边跑的时候, 马文才就意识到不能再等下去。   所以他们干脆杀掉了码头里留守的士兵, 又凿穿了大部分的船只、用布团堵上缺口,不离开水的时候看不出,一旦行驶出去就会沉船。   剩下的,就只有静静地等着瓮中捉鳖了。   陈庆之一日之内连下三阵, 马文才又在汴水边拿下了准备逃回睢阳的主将元鉴和副将丘大千, 接下来的时间几乎没有花费什么功夫, 这位北魏的宗室将领就被北海王说服了,彻底投降了梁军。   陈庆之付出了白袍军伤亡三百多人、荥城兵马损失六百多人的代价,彻底攻破了元鉴的防御。   有了元鉴的归顺,睢阳没有废一兵一卒便被拿下了,城中几万军队一夜之间就变换了旗帜,成为了北海王的兵马。   睢阳被拿下,对于梁国来说意义完全不同。   睢阳是梁郡的首府,而萧衍在被禅位建立梁国之前,曾为“梁国公”,封地便在梁郡,只不过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因为他的“梁国”是古梁郡,已经属于北魏的领土。   然而,如今梁国的军队攻破了睢阳,踏入了梁郡的土地,真正的将“梁国”的旗帜插到了梁郡首府的城头上,即使是一贯内敛的陈庆之,都不由得抚摸着城墙眼中含泪。   陈庆之在徐州一战时已经成名,而如今以七千人的军队连破荥城、睢阳及其周边十二城,一日之内连下三垒、击破七万人的防御,此举顿时震惊南北。   就连负责写军报的马文才下笔时都感到一股热血沸腾,笔走龙蛇间荡气回肠,写完后只觉得纸上都散发出森森的杀意,他第一次领会到了祝英台所说的“笔意”,这实在是从他会写字以来完成的最好的一幅作品。   “请先生过目,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马文才心悦诚服地奉上战报,让陈庆之先检阅一番。   这并不符合梁国的规矩,他作为参军,本不必照顾陈庆之的看法,监督他在外的军事行为、防止他拥兵自重,才是一个参军该做的。   但马文才已经被陈庆之行云流水般的军事才能所折服,有意想要拉拢这位乱世中的“奇才”,对于他的态度犹如半师半友,并不用提防的态度相对。   陈庆之自然感受到了这股变化,事实上,从睢阳城被攻下开始,所有人对待他的态度都有了变化,有拉拢如北海王,有崇拜如花夭、阿单者,也有马文才这样,以长辈的态度对待,希望能学到军阵之法的。   陈庆之从头到尾保持着一颗平常心对待。   他人生的前三十多年既然能承受的住怀才不遇的冷漠,如今自然也就经得起一飞冲天后的热情。   所以他笑眯眯地接过了马文才的战报,在看完后微微一怔。   “佛念为何不写自己的功劳?若不是有你调度有方,而后又亲率百人成功拦截元鉴,根本就不会有今日的大获全胜。”   “自刘宋元嘉北伐后,我南朝在南北对峙中就从未获得过如此的大捷。白袍军出征在外,很难得到朝中的支持,陛下虽然有意相助,但也不得不顾及朝中的态度,但如果这一战大获全胜,战略态势就完全不同了……”   在行军打仗时上,马文才远不如陈庆之,可在两国大局和为白袍军谋取政治筹码上,陈庆之则不如马文才。   “因此,朝中需要的是‘堂堂正正’的大胜,他们需要看到的是白袍军以七千之数大破敌方七万兵马,是一日之内连下三城,半月之内连下十二城,至于如何调度当地兵马构建工事、如何截断后路迫其投降,都是些不重要的事情。”   马文才笑了笑,语气颇有些自我调侃。   “何况我是参军,并非将领,将军意在行伍,当因此战获得不世之功勋,而我作为参军,只要保证将军一心为公即可,既然我的愿景在朝堂而不在军中,又何必让自己落得个‘将种’的名号呢?”   这些自然都是他必须隐瞒战功的原因,也是他为大局所考虑选择的“牺牲”,可真相不仅仅如此,却不能为外人道也。   但陈庆之却相信了。   作为一个庶人,他能理解“士族”出身的马文才并不想往将门发展的“顾虑”,也明白他作为皇帝的耳目眼线,必须要保证自己并不热衷于军事,否则就失去了“监军”的意义。   但对于他的“牺牲”,陈庆之还是满怀内疚,甚至为此做出了“承诺”:   “虽然不能明着宣扬,但我给陛下的私信里会回报你所做的一切。尤其是这次前来相助的黑山军,若没有他们混入营中作为内应,这一战不可能溃败的如此迅速,理当得到嘉赏……”   “黑山军并不是梁军的士卒,也不是魏国的军队,他们是雇军,打仗全是为了报酬,陈将军若想奖励他们,不如劝说北海王将攻下睢阳得到的田地赏赐给他们,他们应当守得住这里的家业。”   马文才从善如流地建议着,“还有睢阳武备司中贮藏的武器、盔甲等物,也可以奖赏给他们。黑山军用的武器兵甲太差,全凭个人武勇作战,若他们兵强马壮,对我们来说也是极大的助力。”   其实从拿下睢阳城开始,陈庆之就在思谋着该如何稳固现在的战果,继续扩大有利的形式,直至进入洛阳。   最简单的办法,便是稳住睢阳城,以睢阳为支柱,一边向梁国要求援军,一边借着北海王元冠受的名义招拢归顺的魏国势力,待扩大优势后再行入洛。   但现在北海王元冠受还倚靠着白袍军,全因他之前没有兵马,又需要白袍军的护送,现在拿下了睢阳城,不但元鉴降了,以睢阳城破的声威在此,之后肯定也有不少将领会来归附。   到那时,他们的白袍军或许就该和北海王产生矛盾了。   陈庆之思到此,觉得趁早拉拢黑山军是非常有必要的,在各种占据中,有一支职业的魏国本土军队有时候会产生各种出其不意的效果,尤其黑山军的首领和马文才又有“私人交情”。   所以陈庆之只是思索了一下,就很干脆地点头答应了。   “可。我会向北海王谏言的。”   以他此战立下的功劳,向北海王要求这些“赏赐”并不为过。   所以没有几天,就在北海王和陈庆之正在忙碌着稳定睢阳城的局势、打探洛阳方面的军情时,马文才则带着花夭和他的兄弟们,在睢阳城的武备库中挑选趁手的武器和盔甲。   魏国是府兵制,孝文帝改革后虽然也有募兵制,但募集来的兵发下的兵甲有时候根本没办法用,所以大部分参军的士卒还是习惯性自己带武器和盔甲。   有钱的人家还好,恨不得从头发丝武装到脚指甲,可穷人家里有些只能用祖上的东西,有些也只能无奈用些劣等货色。   黑山军并不算穷苦,至少在开始护送商队并做起走私的买卖后就有了余钱,可他们节俭惯了,又是军户出身习惯了在战死的敌人身上找“装备”,便一直没有置办什么“神兵利器”。   如今马文才提出要用武器甲胄作为“奖励”感谢黑山军的策应时,花夭带来的首领们当即欢呼雀跃,像是一群得到糖果的孩子一般催促着马文才带着他们去给自己的人马找东西。   睢阳是重镇,武库里的东西都不是垃圾货色,但要说什么宝刀宝剑也没有,即便如此,黑山军上下依然洋溢着过节一般的气氛,挑选兵甲的头领们挤破头在成堆的兵器和皮甲中挑挑拣拣,间或发出几声“你们走开,这个是我先看上的”、“你那三寸丁的个子还想穿这样大的甲胄”这样的呼喊。   白袍军装备精良,几乎每人都用的是长槊,除了部分刀砍卷了的,大部分白袍军都看不上这些小卒们用的武备,只有些来看热闹的笑嘻嘻地看着黑山军大呼小叫,倒省了些不必要的矛盾和麻烦。   花夭背着名刀“断水”,并没有加入到属下欢乐的气氛中去,只倚着库门带着笑意看着他们打闹。   “怎么也想不到,这种梦一般的场景也会出现在我的面前。”   花夭用一种怅然地语气如此叹着,“如果靠我自己,恐怕用上一辈子的时间,也不可能有这样——在一城武库中任由属下挑选心仪武器的机会吧。”   “围棋中,每一枚棋子的地位都是平等的。”   马文才负手而立,淡然道:“但是每一枚棋子何时出场、在什么位置出场,价值就绝不相同了。”   他看着兴高采烈的黑山军们。   “如今北海王需要他们,陈将军需要他们,他们的价值就远高于这些留在兵库中的死物。”   接下来,每一支势力的加入都会受到两方极力的拉拢,黑山军作为一支独立的军队,将会得到更大的“回报”。   “所以,这就是你对于我没有‘离开’的奖励,对吗?”   花夭笑得开怀,语气笃定。   “我从不亏待‘自己人’。”   马文才迅速扯出了另一个话题。   “我们是梁国的军队,并不适合抢夺魏国的土地,否则会引起众怒,但你们黑山军则不然……”   “我去探勘过了,睢阳附近有不少地方易守难攻,回头我让惊雷把地图拿给你。若能拿下其中的大片土地连纵起来,再筑造邬堡,便可据守邬堡,成为一方宗主豪强。”   他语气中野心勃勃,“北海王既然已经承诺会赐予你们土地作为奖赏,你不妨为你的部将们讨要这些地方,日后无论是继续行商还是作为雇军,这里都比马头城更适合作为休整和中转的据地。”   花夭明白了马文才的意思,点了点头应下。   到了第二天,花夭得了北海王的“恩赐”回来,说是北海王已经让丘大千等守将去督促地方官核查册簿、分赏土地了。   “只是我看他那言语态度,比之之前的恼怒不甘,似乎大有变化。”花夭撇了撇嘴,“大概是得了睢阳城、又有元鉴这样的宗室将领逢迎,让他飘飘然起来了,在我面前摆‘明主’的架子,话里话外劝我‘效忠’呢。”   “哦,他想当‘明主’了?”   闻言,马文才晒然一笑,语气中带着一阵幸灾乐祸。   “既然如此,那就尽快让他‘称帝’吧。” 第461章 暗潮涌动   睢阳已下, 南北通道便已畅通, 陈庆之原本最担心的是他继续进军后路被截,但扼守江淮的重镇睢阳既然被攻下, 最担心的补给和运输问题就解决了。   陈庆之虽然大器晚成, 却不是毫无雄心壮志之辈。   自两百年前桓温之后, 再也没有南朝人踏足过洛阳, 如今北魏内部有着尖锐的矛盾, 统治者和被统治者之间有着巨大的嫌隙,魏国各地又在纷纷起义, 但凡有点志向的, 这时候都会想象着如何趁机建立功业、完成刘宋之后未曾成功过的“北伐”。   只是白袍军人数太少, 无法分兵防守战略要地,陈庆之屡屡向建康去信, 请求朝中增兵占领城池、北上援助扩大战果, 却迟迟没有得到消息。   除了最开始钟离派军占下了涡阳附近的无主之城外,后来即便是白袍军连连获胜, 梁国的军队也没有再进一步。   陈庆之为此所惑, 所以即使获得了这样的大捷, 还是忍不住长吁短叹, 埋怨建康的回应太慢。   然而还没让他失落多久,又有战报传来。   魏国的济阴王元晖业率领两万羽林军, 奉命阻击陈庆之的部队。   要说这元晖业, 也是个倒霉蛋。   他和之前的任城王元澄一样, 是太武帝的太子拓跋晃的玄孙, 也算是天潢贵胄之身。   然而这位拓跋晃虽然早逝没有登上皇位,却是个多情种子,生育力也极强,他死时才二十三岁,却留下了十三个儿子,而且十三个儿子的母亲大多出自鲜卑大族,虽然父亲早逝,孩子却得到了母族的护庇,安稳长大。   拓跋晃这十三个儿子里,长子后来成了文成帝,其他兄弟都封了王,这便是任城王元澄和济阴王元晖业的先祖。   任城王这一支世代都是忠臣良将,而济阴王这一支就世代都是倒霉蛋,在政治斗争中从来就没站对过队伍,所以也是一代混的不如一代。   到了元晖业这里,他的王爵之位甚至被自己的叔父元丽所夺,连上朝和主祭的资格都没有了。   这原本该是元晖业这支倒霉的顶点,毕竟连王爵都没了,可是恰巧遇见尔朱荣进洛阳,假借祭天的名义将洛阳所有领着王爵、官位的文武大臣和宗室杀了个干干净净,原本被叔父挤兑的只剩白身不得不蜗居在京郊的元晖业,就这么莫名奇妙成了洛阳仅有的几个嫡系宗室。   之后少帝元子攸倔强无比,恨极了尔朱荣屠杀宗室,尔朱荣为了弥补和小皇帝以及朝廷余臣的关系,就从犄角旮旯里找出了元晖业,不但让他重新继承了父亲济阴王的爵位,甚至还因为他和少帝一般年轻,就让他担任笑皇帝的禁卫、掌管洛阳的羽林军。   只是自孝文帝改制汉化之后,军人失去了上升的通路,即使是骁勇善战的鲜卑军阀之后,都不愿让子孙进入羽林军,现在的羽林军已经不是百年前让诸国闻风丧胆的那个羽林军了,进入羽林军也不再是光荣的事情,其中充斥着纨绔子弟、地痞流氓,毫无纪律可言。   原本羽林军里还有些靠谱的勇士遗孤,只是自元叉元爪控制羽林军后,里面的忠勇之士全部被血腥手段清洗了一遍,再到后来胡太后回朝,曾被元叉元爪把持的羽林军又被清洗了一遍,剩下的就全是咸鱼一样的废人了。   就这么一支全是刺儿头的军队,给谁谁都不要,除了名头响亮什么都没有,尔朱荣却让元晖业率领着去增援睢阳,阻挡白袍军,一方面是真的看不起所谓的“南人的骑兵”,另一方面是连这点废物点心一样的兵力都不想让皇帝拥有。   拖着这么一支完全没有军纪可言的部队,再加上元晖业善文而不善领军,于是两万大军从京中出发,一路跟游山玩水似的,等到了睢阳附近时,就听说睢阳城都被打下来了。   羽林军上下本就俱战,一听元鉴、丘大千这样的名将,用七万士卒守城,还修建了九座营垒,都被梁国的白袍军打下来了,此时更是不愿再进一步。   没办法,元晖业只好率领着羽林军进驻了睢阳北岸的考城。   这考城是一座四面环水的孤城,因为有河流环绕形成了天然的屏障,所以城墙并不高大,也因为四面环水,一旦收起吊桥,城下几乎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是汴水上出了名易守难攻的城市。   元晖业带兵驻扎了考城后,也不急着下请战书,先把四周的通路给断了,摆出了要靠城防据守上流、卡死北海王一行人北上的架势。   当睢阳城里接到来自考城的情报,得知是元晖业领着羽林军来攻时,正在堂上听会的花夭当即就大笑了起来。   “派羽林军来阻拦我们?”   她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连眉角都舒展开来了。   “花将军为何发笑?”   陈庆之不明所以,连忙追问。   花夭曾为了报主公之仇曲意蛰伏在羽林军中长达半年,若是羽林军有战斗力,胡太后也不会费尽心力想要让花夭进宫保护他们母子了。   对于现在的羽林军,花夭更是比任何人都清楚有多不堪,于是三言两语间就将羽林军的现状说了个明明白白。   说完后,花夭又补充了一句:“若陈将军有办法将我送到考城城下,我有七成把握,劝服济阴王领羽林军开城投降。”   如此自信,莫说陈庆之,就连马文才都为之侧目。   “想当年元嘉之时,佛狸伐率领羽林军一直打到了长江北岸,如今佛狸伐在江岸的行宫只剩残垣断壁,连羽林军也只徒具其名了……”   陈庆之不禁感慨。“若花将军真有如此把握,那就再好不过了。”   花夭是个典型的鲜卑军户,认为荣华富贵应当在战场上凭借军功获得,并不拘泥于过去。   对于六镇子弟来说,时间不是放纵自己的借口,身为羽林军却荒废武艺,从自己放弃自己的那一刻起,那些人也不配被称之为“羽林军”了。   “我既然敢夸口,便有这样的成算。”   她十分肯定道。   有花夭这番话在,即使心中可能还有些疑惑,陈庆之还是心中大定,转而去研究考城附近的地形地势,想要找出将花夭送到考城城下的办法。   想要攻下这么一座“水上堡垒”自然是不容易的,但是若只是抵达城下,也许不难。   待“战前会议”开完后,马文才却突然去而折返,与陈庆之共处一室。   陈庆之放下手中的地形图,见马文才神色慎重,也不由得一怔。   “佛念去而复返,莫非有哪里不对?”   “先生有没有想过,如果继续拿下考城,北海王有可能脱离我们的掌控?”   马文才一拂袖子,在陈庆之面前坐下,开门见山的提醒他。   “睢阳几万兵马,虽是因为我们英勇作战而投降的,但元鉴父子降的是元冠受,而不是我大梁。”   “如今我们这支兵马虽依然以白袍军为主,现在却吸纳了元冠受征募的江北士卒,又补充了来自睢阳的北魏降兵,这些人可不会受到我等的节制,一旦考城拿下,两万羽林军收归他的麾下,无论这些人实力如何,毕竟有‘羽林军’的名头。”   马文才知道陈庆之对皇帝忠心耿耿,是一定要完成迎回萧综的任务的,便以此为击破口。   “待元冠受坐拥近十万兵马,他大可以据城而守,等着魏国不满尔朱荣统治的各地宗室、豪酋来投,为何要冒险随我们北上?”   陈庆之也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从容道:   “陛下让我们护送北海王回魏国,本就是为了扶植一个听话的傀儡政权对抗尔朱荣控制下的北魏朝廷,使其有所顾忌无力南侵。我们如今已经得了睢阳,之前攻下的江淮地区也会纳入国中,只要北海王不想只当个睢阳城主,总要继续往北进入洛阳的。”   “那为何我国到现在也没有增兵,也没见有人来接管我们打下的城池?”   马文才的疑问成功让陈庆之脸上的从容之色僵住。   “怕是陛下命我们监督北海王、以防他过河拆桥之外,北海王也承担着一样的任务,以防我们拥兵自重罢!”   他接着嘲讽道。   陈庆之默然不语,可心里已然明白,这并不是没有可能。   虽然白袍军一直向建康传递军报,但事实上北海王也有自己的渠道向梁帝送信,而且这渠道还是皇帝给的。   这一路上,无论大小战役,白袍军会传递大胜的捷报而回,北海王也会同样用信件回禀,两方若叙述一致自然是千真万确,要是不一样呢?   之前北海王需要白袍军的实力,自然是哭穷、哭兵力不足、哭敌人难以攻克,现在不用倚仗了,他还会如此吗?   陈庆之在皇帝身边担任文书多年,并不是不懂政治,如今被马文才如此揭破,他也明白了过来,脸上表情一沉。   “更何况即使陛下想要现在增兵,时机也不对了。现在刚刚拿下睢阳,投降的魏军惧怕白袍军的势力,正是两方最能相安无事之时,可一旦陛下增了兵,睢阳方的势力不会轻易允许,一旦因此事矛盾激化,我们之前几番险胜得到的战果很可能毁于内讧。”   马文才长于政治,所以便从政治方面逐条分析。   “所以我送回战报时,稍稍将消息滞后了一点,先让北海王的消息回去。”   梁帝是个英主,先看了北海王的奏报,再看到白袍军的,他素来见微知着,一看自然能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知道北海王忌惮陈庆之与白袍军,他反倒能对白袍军征战在外放心。   “我能得佛念为参军,实乃上天之幸啊。”   陈庆之也意会了过来,感慨万分,“若不是得佛念提醒,现在我等怕是外有北海王貌合神离,内有陛下猜疑不定了!”   马文才却一点都不觉得前途乐观,虽然他早已经预料到了。   “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不仅仅是军事上面的问题,接下来更多的,要靠各种手段来维护现在岌岌可危的合作关系。”   陈庆之已经正襟危坐,身子微微前倾,做出洗耳恭听状。   “该如何做?”   “北海王现在能用的,皆是元魏宗室。等拿下了考城,那元晖业是济阴王(拓跋晃四子)一脉,而北海王和元鉴是文成帝(拓跋晃长子)一脉,血统皆是尊贵,未必能维持平衡。”   马文才顿了顿,又道:“哪怕元冠受据守睢阳等人来投,会来投奔的也只会是仇恨尔朱荣的宗室,这些人能投北海王唯一的原因,便是期望着北海王能回洛阳‘匡扶正室’、报了尔朱荣血洗宗室之仇。所以……”   “逼他称帝,断了其他人的念想吧。” 第462章 同甘共苦   马文才的话不是危言耸听, 事实上,他从一开始就不认为白袍军能建立什么“功勋”, 无论是外在条件还是内在条件, 白袍军都不具备北伐成功的可能。   也许能在南北之间搅动风云,若陈庆之是个枭雄, 大概还能趁机兴起一个寒族武勋阀门, 不过陈庆之毕竟不是司马懿一样的人物, 在打仗上有鬼神莫辩的才华, 在政治上却没有建功立业的可能。   这也不能怪他,他出身寒门, 又是从皇帝的侍童起家的, 从未掌管过大一点的势力, 也没有经历过复杂的政治倾轧, 就连白袍军, 若不是一直得到了马文才在资金和内务上的经营,就凭他一个杂号将军, 散尽家财也养不起这么一支军队。   但他无疑是个能举一反三的聪明人,当马文才向他提出解决的方略后,他立刻就能领会, 并立刻向北海王提出了“称帝”的要求。   北海王是浸淫在各种争斗氛围里长大的, 自然明白了陈庆之这么做的意思,也打从心眼里不愿意称帝。   现在称帝, 几乎就直接和洛阳所在的朝廷杠上了, 哪怕尔朱荣扶植的皇帝再怎么不靠谱, 也是祭天奉诏过的皇族血脉,他在这里一“称帝”,打什么匡扶正室的旗号都没用了,妥妥一个乱臣贼子!   可如今这个局势,由不得他说不。   元鉴和睢阳投降的那几万士卒士气已经低落到了极点,连黑山军都懒得理他,无非就是觉得他只是个梁国的傀儡,没地盘没兵马,就连这个“北海王”的称号都是不明不白的,元颢才是北海王,死了也得向朝廷上表才能封袭。   睢阳的守军以前是“王师”,没多久就成了“叛军”,他想拉拢谁都得有让人信服的理由,莫说陈庆之,就连元鉴都是希望他能“称帝”的。   在各方推动和逼迫下,北海王元冠受心不甘情不愿,可还是不得不在睢阳城南登坛祭天,即位称帝,还立了年号为“孝基元年”。   只是这登基简陋的可以,恐怕还比不上远方茅山上加冠的祝英台,连观礼的人都没有多少。   等北海王“称帝”了,自然也要给“功臣”们大肆封赏,最大的功臣自然是陈庆之了,被封了“镇北将军、护军”等一堆官位,就连马文才也被封了“前军大都督”,不过都是叫着好听。   他还把身边那些原本是北海王府的门人都封了官职,这个是将军,那个是大夫,弄的像是孩子扮家家酒,让马文才私下里嗤笑过好几次。   只是无论怎么说,这一步是成了,元冠受除了继续打仗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原本恐怕还有“被招安”的那种隐秘心思,也被彻底打碎了。   花夭也被封了个“虎贲将军”的杂号,大约是知道她祖上曾领虎贲军,有意讨好。   可惜花夭从北海王那除了得了个杂号什么好处都没有,手底下人吃的喝的用的全是从马文才手里挣来的,自然对这种“讨好”兴致缺缺,赐封的诏书下来时,她看都懒得多看一眼,没兴趣陪北海王扮家家酒。   解决掉“封帝”以后,元冠受彻底又蔫了,变成了之前什么事都乖乖听陈庆之和马文才的那种样子,听说要攻打考城也不反对了,反倒督促元鉴听从陈庆之的调令,做好攻城的准备。   事情到了这一步,他也只能寄希望于白袍军能“武运昌隆”,一口气打到洛阳去,把那个位置给他打下来坐上,否则他这一辈子也只能当傀儡了。   陈庆之听从马文才的计策解决掉了心中顾虑,可谓是春风得意,手握考城的地形图,不过两天的时间就替花夭制定了战略。   考城位于睢阳以北,梁国从未打下过睢阳,这四面环水的考城防范的自然也不会是南朝,而是各地经常造反的山胡、杂胡部队。   胡人不善舟楫,也不会水战,野战可能是勇猛无比,但对于如何攻打这种水城毫无经验。   但陈庆之就不同了,南朝边境城镇十座有八座都是这样的城寨,更何况环绕着考城的“水”和浩荡的长江比起来实在算不得什么,之前元鉴修建工事又留下了不少材料和船只,陈庆之没有废多少的功夫,就在考城上游的水面上建起了不少浮垒。   就在众人都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在考城上游建造浮垒时,陈庆之又命人造了不少木筏,竟是准备让花夭的人强行渡河。   “这,这是不是太危险了?”   来水边“视察”的北海王目瞪口呆,“就算能乘坐木筏前往考城,但考城附近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根本无法攀爬城墙,难道要在木筏上打仗吗?”   陈庆之担心睢阳人多口杂,并没有给北海王解释,只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依旧每天让人搭建浮垒、编造木筏。   对此,马文才从来不曾质疑过陈庆之的任何战术。   陈庆之并不是出身将门,也正因为如此,陈庆之的战术素来天马行空,有着一种属于文人的浪漫和幻想,而他身为“国手”的谋算又让他那些天马行空的幻想往往落到了实处,最后变成了能让人瞠目结舌的辉煌战果。   而花夭?   作为一名“将领”而不是“主帅”,她已经习惯于听从军令,莫说陈庆之现在是让她渡河,就是让她带人游过去,她也会答应。   到了去“劝降”那天,花夭领着八百个黑山军的勇士,早早换上了一身方便凫水的短衣,来到了汴水上游的浮垒之处。   花夭倒是镇定自若,可她身后带着的黑山军却大多有紧张的神色。   北人不善水,哪怕这些人是从黑山军中挑选出的会凫水的人,但泳技也不能跟善水的南人比,看到那一座座竹筏也会心生恐惧。   更别说要用这么点人去“劝降”坐拥两万兵马的城池守将,会有疑虑之色也是正常的。   黑山军的人虽然不说,心里自然还是会有些怨怼,觉得这群梁国人果然不把他们当自己人,这种危险的事情不让擅长凫水的白袍军去做,而是让他们这些北方出身的六镇兵。   这种情绪虽然很细微,但还是被陈庆之身后的马文才接收到了。   他心思何等细腻?   稍微一想,便走到了花夭的身前,开始脱起身上宽大的袍衫。   “你这是?”   花夭身上的伤已经好了大半,不过乘坐木筏也不好带重的兵器,只在腰上配了一把普通的长刀,怀里揣了一把锐利的匕首。   此时她浑身上下朴素至极,在贴身窄小的黑色胡服衬托下越发显得腿长腰细,连带着那深邃的五官都没有那么刚硬了。   她像是个好奇的孩子一样看着马文才在她面前“宽衣解带”,大有伸出手摸摸他额头有没有发烫的架势。   马文才没想太多,将袍服一直脱到只剩中衣,用带子将裤腿、袖口绑好,没一会儿已经是一副短打的打扮。   “我陪你们去。”   马文才神色淡淡,好似不是陪同黑山军一起赴险,而是赴宴一般。   水边还是太冷,马文才脱完累赘的外衣后有些畏寒,深吸了口气后又长长地吐出去,转头向着黑山军的雇军们解释:   “荥城一战后,擅泳的白袍军士卒作为先头部队,几乎人人带伤,即使没有受伤的也染上了严重风寒。”   虽说马会游泳,可浮桥和木盾都是这些士卒用人力带过去的。   他如此一说,不少黑山军也想起了那一战的艰难,有些人的脸上更是出现了羞愧之色。   “陈将军体恤他们之前那战太过辛苦,让徐太医替他们养伤,现在很多还未病愈,所以只能委屈诸位勇士代替我白袍军的将士出征。”   他顿了顿,又说道:“陈将军作为主帅,原本应该和尔等同甘共苦,但他身体实在孱弱,耐不得水上的风寒,之后的战局还需要他指挥,这一趟并不适合他去,所以便由我这位参军与诸位勇士一起前往。”   “马将军,你大可不必如此……”   性子憨直的家将阿单讷讷道,“我们家将军既然说有七成把握,那就是没有问题,我们去就行了!”   “是啊马将军……”   “我便是相信花将军有把握,才会和你们同往啊。”   马文才轻松地笑了起来。“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若是有性命之忧,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拿自己性命开玩笑的。”   这一番话连花夭带黑山军的士卒一起都捧了,至少这些糙汉子人人心里都觉得舒服,当下一个个应允了下来。   “放心吧马将军,保准你不会有事!”   “就羽林军那些脓包,别想伤了我们一根毫毛,便是我伤了也不会让马参军掉一根头发丝儿!”   “马参军跟好我们花将军啊!”   几人在那说笑打趣,水边的陈庆之却明白马文才是为什么,站在木筏旁微微向马文才躬了躬身,眼中有感激之色。   马文才坦然受了他这一礼,只注意着水边旗杆上绑着的红巾。   突然,一阵狂风袭来,众人衣着并不厚重,齐齐打了个哆嗦。   “果然起风了。”   在陈庆之身后的道士突然笑了起来,观察了下天色,对着陈庆之点了点头。   “将军,是时候了!”   “天助我也!诸位道长果然神异!”   陈庆之大喜过望,抬手下令。   “斩断浮垒、支起木筏!”   命令传达下去,原本被绑在上游的浮垒绳索被一个个斩断,乘着猛烈的风势,一个个顺流直下,朝着夸城的方向飘去。   陈庆之指着这些浮垒,指点道:“这条河道能直抵夸城的城墙下,今日起了大风,这些浮垒将会一直顺流直下,直至撞到夸城的城墙。诸位勇士乘着木筏随这些浮垒一起渡往夸城,浮垒高大却很轻巧,会成为诸位阻挡流矢的盾牌,诸位只要等到浮垒抵达夸城,便可以用这些浮垒为船、为桥、登上夸城的城头。”   说罢,他又朝花夭一礼。   “在下便在此,静候花将军和诸位的佳音了!”   花夭舒展着筋骨,第一个挑上木筏,大笑道:“就知道陈将军有妙计!等我的好消息罢!”   说完,只觉得筏子上一沉,一身白色中衣的马文才也跳了上来,远眺着已经先行一步飘远的重重浮垒。   两人一黑一白,在宽大的木筏上并肩而立,正应了两人“白袍军”和“黑山军”的袍色之名。   花夭嘴花花,其实还是第一次见马文才穿着中衣的样子,上次夜袭漆黑黑的其实什么都没看见。   她上下打量了下马文才,目光从马文才的腰身和大腿上重点飘过,痞里痞气地吹了声口哨,活似见到了漂亮大姑娘的无赖一般。   马文才已经习惯了她隔三差五的没正经,除了将目光从浮垒上收回瞟了她一眼,并没有什么太多的表情。   “刚才人多,不好意思问,怕跌了你的面子……”   花夭笑眯眯凑过来,小声问他。   “你水性如何?”   这是质疑他上来的实力?   “家父是吴兴太守。”   马文才冷笑一声。   “我在太湖旁长大,你问我水性如何?”   “那太好啦!”   花夭眉眼一下子松懈下来,刚刚还挺直的脊背也一下子像是没了骨头一般靠在了马文才身上。   “我的水性还没马好,我怕落水啊!!!” 第463章 同舟共济   “马参军, 把我们花将军抱紧点, 别掉下去啦!”   “马参军, 你穿的也太少啦,咱们将军火气大, 挨近点!”   “马参军,你别躲啊哈哈哈哈!”   口哨声四起,左右木筏上的精壮军士们扬着狭促的笑容, 目光追逐着最前方的木筏。   作为被调侃的“男主角”, 马文才僵硬着身子随波逐流,完全不明白这种明明应该“八百勇士攻城”的悲壮场面,是怎么变成这种嘻嘻哈哈的闹剧的。   偏偏靠在他身上的身体温暖而敏感, 源源不断从对方身上传来的热度一直在提醒着他,这人是真的, 她“火气”大也是真的。   明明他只穿着中衣, 应当冷到寒气彻骨才是, 此刻却觉得热得不行, 每当起风颠簸、那个身体又紧紧贴在他身上时, 他都恨不得跳到水里去“凉快凉快”。   花夭在同袍的笑闹下不但没有恼怒, 反倒大大方方地靠了上去,嘘起了其他人:“去去去, 嫌冷互相抱一抱!人家马参军是怕我掉下去, 好心扶我一把!”   “哦哦~”   “是是是, 马参军心肠好!”   这解释的, 马文才还不如她不解释。   浮垒和木筏在笔直的河道中穿流而过, 陈庆之挑选的是水流湍急且没有曲折的水路,这种路线适宜宽大的浮垒穿行,却给木筏上的人带来了不少的困扰。   善骑的人腰力和下盘都很稳,花夭也不例外,但这种功夫用在船舶上并不适用,更别说木筏。   马匹的起伏是规律而有韵律的,水面的荡漾却不然,花夭的“倚靠”确实有顺便调戏下马文才的意思,但更多的还是因为她并不擅凫水,担心落水后给其他人增添了麻烦。   马文才心细如发,没多久就从花夭靠过来时的微微颤抖中察觉到了她是真的“怕落水”,错愕了下后无奈地说:   “你要实在担心,就抓住我的胳膊或者肩膀吧。再不行,蹲下来也可以,蹲下去的时候会觉得没那么颠簸。”   “那可不行,难道要让考城的士卒看到我保持如厕的姿势去劝降吗?”   花夭想都不想就拒绝了第二种建议,转而选择了揽住了马文才的胳膊。   只是她身材修长,即使是这么示弱的姿势也并没有小鸟依人之感,反倒像是两人挨近了说悄悄话一般。   为了转移花夭的注意力,也为了转移自己过于注意的那只手臂,马文才不得不开始找各种话题搭话,真的开始了“悄悄话”。   “你对招降元晖业如此有信心,真的就和你说的那样,是因为羽林军是个花架子?”   “是,也不是。”   花夭无聊地捏着马文才充满弹性的紧实上臂,懒洋洋地回答:“那个元晖业我在京中见过,虽然学问不错,却是个没有主见也没有野心的人。当初他被叔父夺了爵位时,旁人都觉得他实在可怜,只有少数人知道他其实根本不愿做什么济阴王,王位丢了以后还高兴到喝醉了酒,自己搬到京郊的别院里去住了。”   她曾经在元澄身边当家将,又给胡太后做过护卫,对于京中一些宗室的轶事自然了解的不少。   “他对自家传承的爵位都不上心,更别说有什么‘建功立业’的野心了,被推到这个位置实属无奈,我去‘招降’他,说不定还是给了他一个‘台阶’。”   “原来如此。”   马文才皱眉道:“既然如此,你为何不直接和先生说明?既然招降的几率那么大,让北海王派人或元将军父子去不也一样吗?何必以身犯险?!”   闻言,花夭瞟了他一眼。   “你想不明白?这和你上我的木筏不是一个道理吗?”   她的身子跟没骨头一样扒在马文才身上,声音却很沉稳:“现在黑山军在你们队伍里的位置很尴尬,若说正面作战肯定比不上白袍军,要说守城也比不上元鉴的那些降兵;陈将军虽然好用计谋,但作战却喜欢用堂堂正正的打发、由正面击破,我们这些人做不了奇兵……”   “我是你救下来的,我也是你引荐给梁帝的,我的黑山军拿了你们的兵甲粮草,却没起到什么大的作用,即使是你,力排众议要安置我们这些人时,也会觉得很为难吧?”   她叹气,温热的呼吸轻轻吹拂在马文才的颈项上,“我琢磨着,怎么也得立个像样的功劳,堵住所有人的嘴才行啊。”   花夭说的明白了,马文才却开始觉得尴尬了。   “你不必如此,黑山军的价值不在于征战,而是‘向导’,况且我在北海王军中里又不是陪衬,何人敢在我面前造次?”   “在你面前是不敢说,在背后讨论着你拿他们出生入死得到的战利品养‘姘头’的可不少吧?”   花夭撇了撇嘴,“我们开武库的那天,白袍军的兄弟们还好,元鉴养着的那群兵可是说了不少难听的话。”   打仗不行,争权夺利倒是一把好手,难怪受不住睢阳城,一击则溃。   就如马文才会考虑到白袍军和黑山军之间的“兄弟情义”,以身犯险陪他们一起去劝降考城一般,花夭自然也会注意到黑山军在北海王军中的作用,不至于让马文才难做。   马文才禅精竭虑惯了,他身边结交的好友,祝英台是个单纯不知事的性子,傅歧不爱深思,梁山伯总是下意识顺从他的决定,一直以来都是他替别人多着想,时日久了,已经很难感体会到别人为他“谋划”的苦心。   一时间,马文才也说不明白这充溢胸怀的是什么感觉,感激有之,欣慰有之,惆怅有之,更多的是一种说不明道不明的自豪。   他马文才能够交托信任的人,往往也不会辜负他的信任,这难道不是对他的一种最大的认可吗?   见到马文才的表情突然变得复杂起来,一直豪爽示人的花夭竟也有些不自在,用更加灿烂地笑容掩饰了过去。   “再说,我既然能带着兄弟们夸下海口,自然就是有把握能把这功劳‘拿下’,你也不必担心。”   她手下重重一捏马文才的手臂。   “我会让你载誉而归的!”   马文才被她捏来捏去,竟没有翻脸,反倒对着开阔的河道爽朗一笑。   “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   茅山的道士预测的天气非常准确,这场大风刮了足足有一个时辰,而顺风顺水的浮垒也乘着风势极快地到达了考城附近。   而考城上负责警戒的士卒,甚至都认不出这一排排的东西是什么。   当浮垒出现在考城附近的水面上时,立刻就有人匆匆忙忙地禀报了济阴王元晖业,说是水面上出现了许多的怪东西。   元晖业最近正在为睢阳那位北海王“称帝”的事情犯头疼,他这一称帝,洛阳那边对此不满的文书雪花一样飞了过来,尔朱家几位主将、譬如尔朱世隆这个镇守虎牢关的,更是直接下令让他尽快攻陷睢阳、剿杀敢自立为帝的伪帝北海王元冠受。   也不怪尔朱氏族的人气得要死,尔朱荣那么想篡位,结果手铸金人数次不成,别说魏国官员和宗室,就连尔朱荣自己手下的兵都不可能信服,结果这北海王说“称帝”就“称帝”了,怎么不让这些眼红心急的人气死?   可他们眼红心急,元晖业并不眼红心急啊!   元鉴有七万大军都没守住的城池,他一个大半辈子都在读书的人领着两万绣花枕头能打下来?   这段时间他是日也思夜也想,还召集了一群聪明的家伙和他一起想,结果怎么想也想不到能打下睢阳的办法,最后干脆懒得想了,顺其自然,该怎么办怎么办。   这刚破罐子破摔了,就有属下说城外有异动了!   元晖业心里有了种“终于来了”的落定感,随便套了身盔甲,就急急忙忙地跟着报信的士卒登了城,这一来一去又耽误了太多时间,等他登上城楼时,都已经有浮垒撞上城墙了。   “这是什么?火攻的?”   元晖业也傻了眼,仔细往下看去,只见这些浮垒上表面都绑着沙袋,而且用水浸透了,怎么看也不像是能点着火的样子。   再说城墙是砖石夯土垒的,怎么也不可能点着啊?   “莫,莫不是里面藏了人?”   有人异想天开,“比如借着这些怪东西潜入城下,再掀开表面的遮掩跳出来攻城什么的……”   “你瞎啊!吃水这么浅,像是有人的样子吗?!”   元晖业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左看右看,还是完全摸不着头绪。   就在城头上一群人猜测纷纷时,又有人指了前方的河面大叫道:“来人了!那些筏子上有人!”   元晖业吃了一惊,定睛看去,果见远处的上游浩浩荡荡飘下来几十条竹木制成的筏子,每条上都有十来个人,乘着风势飞快地向考城的方向奔来。   “快快快,敌袭!准备弓箭!”   城头上乱成一片,谁也不知道这些筏子后面还有没有接着来的敌人,万一是敌人一起顺流直下了呢?!   元晖业脸色都吓到惨白,心里拼命祈祷着别是陈庆之派白袍军攻城里,连身子都藏在了城垛后面。   “好像不是白袍军,都穿着黑衣。”   有知道情报的议论起来,“是不是睢阳的守军啊?”   没人说得出现在是什么情况,元晖业也不敢掉以轻心,下令让人对着那些木筏射箭。   然而木筏顺流而下的速度极快,木筏上的人又早有准备,一到离城近了就拿起竹浆价加快速度,将整个木筏的范围躲藏在前面飘下的浮垒后面,那些箭大多射到了浮垒上的沙袋上,木筏上站着的人却毫发无损。   等浮垒一个个撞上城墙,在木筏上的人便纷纷一跃而下,迅速地跳到浮垒上,拉动四周浮垒上的绳子,将一个个浮垒结成了一块稳固的浮桥,足以让所有人借着这座浮桥爬上城墙了。   元晖业总算明白了这些浮垒是什么东西,骇然大惊。   “快快快,别让他们爬上来!”   考城的城墙建在水边,水边的土地松软不能筑造高墙,这城墙说起来连一丈都没有,但凡悍勇点的都能爬上来。   然而考城城头上的羽林军和主将都吓破了胆战战兢兢,城墙下的黑山军诸人却毫无惧色,随手捞起浮垒上的沙袋或其他能够遮挡的东西挡住自己的要害,迅速向着城墙靠近。   就在此时,已在城墙之下的花夭仰起头,当即气沉丹田,对着城头的方向用鲜卑话大吼了一声:   “羽林军旧部花夭求见济阴王,还请赐见!” 第464章 忍辱负重   “是那个花夭吗?”   “是那个女将军?”   “就是杀了胡太后的那个……?”   羽林军里剩下的是咸鱼, 但是它是皇帝卫军的地位决定了它的组成人员大多是“根正苗红”的鲜卑人, 哪怕再怎么没出息、没胆色, 也还是三十六部鲜卑的出身。   故而花夭这一声大喝,城头上大部分人都听懂了。   听懂了, 就更惊诧了。   若说花夭,在羽林军里绝对算是个出了名的风云人物。   在任城王元澄还在的时候,胡太后就数次下诏召见花夭, 希望她能在深宫中担任她的近卫, 而任城王为了保住她,甚至让她“失踪”了大半年,避过了好几次险恶的宫中争斗。   后来花夭入了羽林军, 负责训练胡太后身边的近卫,一群皮娇肉嫩的纨绔子弟被她训练的嗷嗷乱叫, 直接导致了花夭在羽林军里有了“花大虫”的诨名。   再后来, 花夭作为保护宗室的羽林军为兰陵公主送嫁, 返回魏国后又协助平息了元叉、元爪这两个羽林军统领的叛乱, 更是手刃了元叉, 替任城王和不少枉死的羽林军同袍报了仇。   更别说后来还奉诏杀了胡太后, 救下了被软禁在深宫中的少帝,就算最后皇帝没活下来, 这份功勋也足以让世人侧目了。   当尔朱荣大军南下时, 羽林军中拥护胡太后的禁卫将军早就被泄愤的宗室杀了, 群龙无首下, 也曾有过朝臣建议让花夭担任禁卫将军之职, 只是她是个女人,而魏国从未有过女人担任禁卫将军的先例,这件事后来就不了了之。   洛阳大乱时,花夭也随着小任城王元彝一起失踪了,有人说她随着元彝投奔怀朔出身的叛将葛荣、贺六浑去了,有的说她在路上遇到叛军袭击,和任城王一起死了,总之就此下落不明。   现在,传闻中失踪了的女将军却突然出现在考城城下,叫喊着要见现任的禁卫将军、济阴王元晖业?   城头上顿时连攻击的动作都停下来了,不少人又惊又疑地看着猫着腰锁在城垛后的主将,希望他能给下面的人一个答复。   元晖业不敢冒头,这城楼太矮,他怕冒了头就被暗算了,支支吾吾地问左右:“那个人是不是花夭啊?你们谁认识她的?”   有在羽林军中待的时间长的壮着胆子往下看了一眼,伸长了脖子打量。   花夭也不躲闪,大大方方地仰起脸,让他们看清自己的相貌。   其实花夭的脸一看就知道不是南朝人,再加上她穿了一身贴身的短衣,曲线毕露,只要不是瞎子就看得出是个女人。   那几个羽林军的老人仔细打量了一会儿,纷纷点头惊叹。   “是是是,是花大虫到了!”   元晖业这才敢伸出头来,在城墙上露了脸,干咳了一声,装模作样地问城楼下的花夭:   “花将军,听闻你和任城王一起出奔了,为何出现在考城城下,还带着这些不明身份的,的……”   他的了半天,也说不明白这些人是谁。   “济阴王,这些是我在怀朔的旧部和同乡,都是魏人。”   花夭踩着浮垒,给了身边的马文才一个眼色。   马文才明白了过来,向着左右打了个手势,让黑山军想办法绕开守军的视线登城。   “花将军莫非是来投奔的?”   元晖业听到花夭的话,大喜过望,眼睛都笑眯了。   “那来的正好,我们军中就缺花将军这样能征善战的猛将!”   他脾气随和,也不觉得自己一个大男人夸花夭一个女人是他需要的猛将有什么丢脸的,城墙上不少羽林军却都悄悄红了脸。   花夭没想到这元晖业这么“单纯”,愣了愣后笑出声。   “非也,在下是来劝济阴王投奔我的。”   此言一出,连元晖业也没办法接话了。   花夭来时却将劝降的话都想好了,在腹中过了腹稿无数次,此时在城下侃侃而谈:   “实不相瞒,在下如今组建了一支黑山军,受了北海王的雇佣,要帮他返回洛阳,现在正驻扎在睢阳。”   “你,你是北海王的人!”   元晖业头皮一麻。   “那,那这些人,果然是来攻打考城的?!”   “我不是任何人的人,黑山军只是一支雇军,如果济阴王殿下出的价钱足够,雇我们守城也是可以的。”   花夭笑嘻嘻地皮了一下,惹来马文才一个白眼。   见马文才不悦了,花夭面色一整,又说道:“但目前我们确实是在为北海王打仗。”   “北海王有梁国的兵马相助,又得了几万守城士卒,现在可谓是兵强马壮。那白袍军的主将陈庆之是梁国的名将、攻城略地不费吹灰之力,他一路北上,连攻十几城,现在正和睢阳的守将们商议着如何攻打考城……”   她声音响亮,好让考城上的羽林军都听得清楚。   “我出身羽林军,听着他们讨论要如何攻下考城、又如何屠灭汝等,心中实在不忍,所以才向陈将军讨了份人情,先行一步前来搭救你们。”   “搭救我们?你胡言乱语什么!”   城头上传来几声训斥。   “难道我不是在救你们吗?你们看看这些浮垒,像这样的浮垒,睢阳还有更多,只要睢阳那边一声令下,浮垒顺水而下,你们这座城墙难道不是虚设?”   花夭嗤笑道:“我们区区八百黑山军就能站到你们的城墙下,如果来的是八千水军呢?八万呢?”   “世人皆知南人善水战,那荥城的护城河梁国人的军队说渡就渡了,如果考城没有了来自水路的防御优势,就这么一座破城,能挡得住什么?”   花夭指着那矮小的城垛,不屑道:“还是说,你们想要拼死保住这座没什么价值的矮城?!”   他们是被派来消灭白袍军的,又不是来守城的,只要脑子没毛病,都没什么“与考城共存亡”的决心。   元晖业看着那些结成浮岸的浮垒,再看着那些宽大的木筏,想象着睢阳几万兵马顺水而下的场景,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考城不过是个小城,他只是看它四面环水才选了此城驻扎,城里原本能作战的人都没上千,而他所率领的羽林军能拉弓射中人的都恐怕都凑不了多少,要白袍军真顺水而下,大概顷刻就在城下了。   他左思右想,脑子里进行着剧烈的挣扎,盘算着值不值得在这里送命,他身边一名参军却对着城下的花夭阴阳怪气地叫着:   “你说的好听,说到底不过是个雇军,伪帝和那些梁国人会听你一个女人的?你说来救济阴王性命,谁知道我们一投诚,你们会不会反过来就把济阴王杀了?到时候几万人落在你们手里,还不是随你们捏圆捏扁?”   这人说话声音尖利,但字字切中要害,让城头上原本就犹豫不定的将士们也跟着踌躇起来。   花夭听得这人的口音古怪,不太像是鲜卑人,汉话也说的生硬,脑子一转就明白了这人的身份。   八成是尔朱荣派来监军的秀荣川羯胡。   “我与济阴王说话,哪里来的疯狗乱吠?”   花夭直直盯着城楼上的那个杂胡,手掌往怀中悄悄一探,掌中已经多了一枚匕首。   那人被花夭骂疯狗,气了个半死,整个身子都探出城墙边缘,对着城下的花夭大骂道:   “好让你这蠢妇知道,祖宗我是……啊!”   他话音未落,花夭掌中的匕首已经电射而出,正中那人的额间。   花夭久未用真力,此时有意出手震慑旁人,一出手便是雷霆之势,那匕首快如闪电,中了匕首的羯胡连痛呼声都只呼出了半句,便一个倒栽葱坠落了城下,直直落到了花夭的脚下。   花夭冷眼看着那人气绝单场,伸出脚将他踢入水中,对着城楼上的元晖业喝道:   “你带着这几万兄弟,既攻不下睢阳城,也守不住考城,你以为这么拖下去就能拖出个结果?”   “就算你不愿投降北海王,在尔朱荣那种人手底下,你又能活多久?要是尔朱荣想让你们活,你们堂堂羽林军,会不镇守洛阳,跑来这种地方给人当喽啰吗?!”   这一番话才真正是振聋发聩,说中了济阴王元晖业的痛处。   而对守城的羽林军们而言,花夭一出手便射死了一个羯胡,这些人本就听闻过许多花夭的“事迹”,此刻更是吓破了胆,恨不得下了城楼更好,能把自己缩多小缩多小,连和花夭对视都不愿了。   济阴王也差不多,从那监军掉下城楼的那刻起他便又在那城垛后蹲下了,瓮声瓮气地喊:   “我虽然觉得你说的不错,可他们的担忧也有道理,白袍军和北海王的人会听你的,留我们性命吗?”   “此事我可担保!”   这时,一直静静站在花夭身边的马文才出了声。   “你是何人?!”   “我是梁国的散骑侍郎、廷尉正,兼白袍军的参军,此次北上大军的前军大都督马文才。”   马文才随口报出自己的身份。   “白袍军受我节制,我能保证,若济阴王殿下愿意归降,我可保殿下与羽林军安然无恙。之后诸位是去是留,亦可随意,绝不勉强。”   他想要拿下考城,却不愿北海王得了羽林军的助益,毕竟“羽林军”的名头太重要了。   他丢下句“去留随意”,恐怕八成人都要跑了,毕竟羽林军里的士卒大多是良家子,有可去之处,又不是受镇将节制的军户。   “你,你是梁国人?”   元晖业惊疑不定,看了看这个仅着中衣的年轻人,心头躁动起来。   和魏国一样,散骑侍郎是皇帝身边的近臣,只有最受皇帝的士族才能担任,出身清贵不必多说,更重要的是有自由出入宫中的权利。   更别说他还是白袍军的监军,能当大军监军的,往往比主将的权利还大。   他若真是这样的身份,比花夭的保证自然有用的多。   “可,可你怎么和花将军一起?”   元晖业看看花夭,再看看气度不凡的马文才,眼睛里全是怀疑。   “你和花将军是什么关系?”   哪家身份这么贵重的人会跟着敌国的雇军一起涉险?他有些担心是他们在耍诈。   “哈哈,我们花将军的大宛马现在是马参军在骑呢,你说他们是什么关系!”   “花将军来招降,马参军死活不放心,非要跟着,你说他们是什么关系!”   “花将军说什么就是什么,你说马参军和我们将军是什么关系?哈哈哈!”   元晖业此问一出,一旁保护着花夭的黑山军纷纷起哄。   城楼上的济阴王被黑山军的哄笑声弄懵了,倒是有八卦心大过天的羽林军好奇过剩,悄悄伸出头来,对着城下猜测。   “看着小子细皮嫩肉面白唇红的,莫不是花将军的面首?”   马文才面色一黑,眼神凶狠。   去你娘的面首!   这么多瞎了眼的,还招降个屁,统统去死算了! 第465章 竹篮打水   花夭与马文才和元晖业谈判时, 早有身手矫捷的黑山军悄悄爬上了城墙,引起了一波小的骚乱。   元晖业本就惧怕花夭和白袍军的威名, 城楼上一乱,立刻忙着命人打开城门投降, 城中许多羽林军连武器都没拔出来, 战斗就已经结束了。   更可笑的是, 明明是投降, 一个个还欢天喜地的,见到花夭时跟见到好哥们似的, 不停有人过来叙旧, 问她北海王那里待遇如何、北海王如何, 造反这份差事有没有前途云云。   就算有些比较靠谱的, 被这些人带着, 也开始担心起投降后的日子如何,眼巴巴地等着花夭给点“主意”。   花夭在来的路上跟马文才讨论过以后的态势,知道白袍军是不想让北海王继续壮大势力,所以把自己为何流落梁国的原因说了,在她的描述里, 元冠受的评价自然不会太好,况且有些事情不能作假,那就是北海王现在的兵力实在不够, 如果羽林军加入北海王的军队, 肯定是很快就要上阵打仗的。   济阴王元晖业并不是个能守成的宗室, 甚至连进取之心都没有, 这大概也是尔朱荣放心将羽林军交给他保护皇帝的原因,而现在,这个缺点又让北海王的军队又攻下了一城。   现在的羽林军比济阴王还差,百年前的羽林军没有俸禄,除了皇帝的赏赐就只有靠打仗获取的战利品,所以作战凶猛勇悍,而如今的羽林军是吃粮饷的,什么也不干也饿不死,跟了叛军还有没有粮饷都两说,更别说还要拼命,大部分的羽林军就心生了怯意。   等到陈庆之得到黑山军的消息率白袍军来接管考城时,莫说马文才了,连陈庆之看到这支“军队”,都有了一言难尽之感,不太想要这批人了。   两军对阵,士气和素质极为重要,就如睢阳一战,元鉴和丘大千率领的兵马人数十倍于白袍军,可是溃兵一逃便兵败如山倒,这便是士气的作用。   训练有素的士卒抗压能力强,不会轻易被战场上的变故影响,这也是陈庆之为什么能以弱胜强的原因。   陈庆之敢用七千白袍军堂堂正正的在战场上对抗元鉴的几万大军,却不敢带上这两万羽林军对上任何敌人。   任何有想法有魄力的主帅遇到这种军队都是噩梦。   所以当有些羽林军头目试探着来问“马参军承诺是去是留我们能随意,您看……”时,陈庆之只是犹豫了一会儿,便大手一挥,“仁慈”地同意了他们自行决定去留。   这个承诺一出,羽林军里大半士卒生怕陈庆之一转头反悔,当即就收拾东西跑了,走的头也不回。   元晖业本来也想走,可惜他身份和其他人不一样,北海王现在这个皇帝还是光杆司令,需要一些头衔能吓唬人的“属下”,所以元晖业就没有走成,只能可怜巴巴地跟着陈庆之和马文才他们回去。   对于他来说,陈庆之和马文才都是梁国来的“外人”,唯有这个苦心来劝降的花夭即是宗室家将出身又曾是羽林军将领是“自己人”,所以他投降后就跟找到鸭妈妈的小鸭子似的,跟在花夭身边寸步不离。   此次羽林军出征,虽然尔朱荣压根对他们就没有多大信心,但表面工作还是要做好的,粮草辎重都给的十分充足,由于是救援睢阳的,还带了几千辆车,车上都是守城需要的强弓、箭矢等物资,也因为他们带了这些东西,路上的速度才慢了些,等到了睢阳附近都天翻地覆了。   如今元晖业开城投降,这一堆物资就便宜了北海王的人,这些东西对于现在缺乏补给的陈庆之来说实在是天降的惊喜,简直比得了考城还要高兴。   有了这些物资,接下来无论是攻城还是守城都有了一争之力。   于是当元晖业拖拖拉拉带着还剩的几千羽林军来到睢阳时,把北海王给气了个半死。   他一路跟着白袍军东征西讨,虽然陈庆之他们打得是他的名义,但是除了身边这上百从魏国带来的亲信,陈庆之就从来没有给他领过军,也没立下过任何的武勋。   元鉴的人马投降,陈庆之立刻安排他们防御睢阳和睢阳附近得到的那些城池,哪怕他现在都“称帝”了,他也没有护卫的军队。   所以北海王是对这几万“羽林军”带有期望的,哪怕现在的羽林军已经不是以前的羽林军了,好歹它还是羽林军啊!   结果陈庆之和马文才回来,随口丢了句“攻城的时候对方看不敌纷纷逃跑了”就把羽林军人没了的事情敷衍了过去?!   两万羽林军,最后到达睢阳的都没有五千。   这五千人里,有些是根本没地方去的战场遗孤,有些是惧怕逃回去后受到惩罚的胆小鬼,有些是不愿意回去效忠尔朱荣的,还有一部分是有野心的。   五千就五千吧,哪怕人再少也是护卫队啊!   谁知道北海王摆出一副“明君”的样子出去招抚这些投诚的军队时,站得七零八落的羽林军们压根不吃他这一套,稀稀拉拉地喊出了自己的诉求。   “我不当叛军,我跟着济阴王回来不是为了打仗的!”   “给多少粮饷?给您做羽林军不会饭都吃不饱吧?”   “能不出征么?守个城也行啊!”   北海王当即就被这些兵痞气了个仰倒!   他和上任北海王元颢奉命镇守邺城,邺城是兵家必争之地,军户素质极高,否则也不可能防御住前赴后继的六镇作乱兵马,即使他已经对羽林军的期待降到最低了,也没想到对方是这样的!   他积压了许久的情绪就像是被人用针戳破了的泡泡,“啪”地一下子破灭了,连个响儿都没有,就这么灰溜溜地又回去了。   在北海王离开后,济阴王表示自己不善作战,但可以帮忙处理内务,后来陈庆之便安排了他协助元鉴一起守城,互相牵制。   而剩下的五千羽林军,只有几百胸有丘壑的愿意跟随白袍军一起作战,其余的竟有大半想要加入“黑山军”,当个自由自在的雇军。   当花夭得到这个消息时,她也懵了。   她却不知道羽林军里其实一直都有着她的传说,她身为一个女子,却做到了这么多年来羽林郎们都没做到的事情,早就立下了赫赫的威名,更别说羽林军再怎么不求上进也俱是鲜卑良家子出身,这种“慕强”的情结是刻在他们骨子里的,不因为他们现在的堕落而改变。   何况“黑山军”专司护送、策应和打探情报这样的“业务”,比起攻城略地来,其实更适合这些出身武将家庭、交际三教九流,又性格圆滑的老兵油子,眼看着回洛阳是不行了,要想在这个乱世里保全性命也很困难,还不如投靠个靠谱点的队伍,不求能扬名立万出人头地,至少糊口饭吃不会饿死。   就这么莫名其妙的,花夭又多出了三千“兄弟”,而且还是根正苗红的鲜卑子弟,被洛阳核心排斥不能汉化、又不甘心沦落为普通军户的那种“兄弟”。   在某一方面来说,这一场考城之围,最大的赢家反倒是花夭。   ***   “陈庆之、马文才,简直是岂有此理!”   回到自己的“行宫”里,已经称帝的元冠受气得踢翻了屋子里的熏炉,咬牙切齿在心中恨道:   “一个是出身卑微的匹夫,一个是乳臭未干的伪君子,待我入了洛阳,看我怎么将你们碎尸万段!!!”   他心中还记着花夭的那番“讽刺”,时时以“忍辱负重”勉励自己,已经极少在人前显出喜怒,会气成这样,实在是马文才的心太黑,连一条能走的路都不给他留的缘故。   然而他再怎么憎恨,现在也不能得罪士气正盛的白袍军。   在打仗这件事上,陈庆之率领的白袍军简直有些邪乎,有时候他亲眼目睹那些胜绩时都不敢相信,更别说其他只是看到战报的人了。   君不见,哪怕自傲如元鉴,在睢阳城里见到陈庆之时还不是恭恭敬敬?!   武人的荣耀,本就来自于胜利。   元冠受在这里意气难平,却见从角房里悄悄走出一个身影,压低了声音说道:“陛下,臣有事禀报。”   元冠受满腔怒火,当然是找个没人的地方发泄,此时被突然走出的人影吓了一跳,一回身看到是王府侍卫出身的近卫首领,这才将那颗心塞回肚子里。   这近卫首领叫杨忠,据说还是出自汉人大族的弘农华阴杨氏,不过家中是军户出身,鲜卑化已久,有个鲜卑名字叫揜于,寓意“猛兽”。   此人是他们在徐州附近救下的军户,自称是被其他将领裹挟南下辗转逃出的,不愿归顺梁国,希望能投效北海王,便被收留了下来。   这人身材魁梧,武艺过人,难得还有一副好皮囊,元颢死后,元冠受对他父亲以前用过的老下属有抵触,便提拔了这个仪表堂堂的汉子当自己的随身护卫,而杨忠也不负他的期待,一路忠心护主,更难得脑子也很灵活,知道他需要什么,从来没办错过差事。   所以在他“称帝”后,元冠受便封了他一个“骁骑都尉”的官职。   “揜于,你鬼鬼祟祟躲在角房干什么?”   即使是心腹,被看到自己发火的样子依然很不爽,元冠受皱着眉质问。   “启禀陛下,臣在城中见到了几个特殊的‘客人’,不敢让陈将军他们知道,只能偷偷带来这里见陛下……”   杨忠不慌不忙地回答:“臣不是有意跟随陛下,只是臣是陛下的护卫,不敢远离陛下范围。”   这也是他能让元冠受重用的原因,元冠受虽然还是有些不悦,但也勉强接受了他的说法,摆摆手问道:   “什么‘特殊的客人’?”   “是梁国来的使者。”   杨忠轻轻道。   “梁国人?梁帝派来的?”   元冠受先是一怔,而后意会过来,如果是梁帝派来的,断然没有躲避着白袍军悄悄来见他的道理。   待那几个人被杨忠带上来,自报了家门,元冠受更是吃了一惊。   “先恭喜陛下,我等到了魏国,才听说陛下在睢阳‘登基’了。”   来人是个中年文士,白面微须修养极佳,一看便是士族出身。   “在下是梁国东宫詹事,奉太子之命,前来与陛下商议要事。” 第466章 谁渡世人   白袍军攻破睢阳, 不仅在魏国是惊天大事,就连在梁国朝堂上,都惊起了惊涛骇浪。   消息传回魏国时,睢阳还没投降,即便如此, 白袍军以七千破数万, 连续拿下荥城和徐州十几城, 足以震惊朝野内外。   当初梁帝派七千骑兵送北海王回国,本来是抱着“浑水摸鱼”的打算去接回儿子的,别说想要攻破城池, 就连打赢都不报希望,当初对马文才和陈庆之反复叮嘱的也是“以安全为先”,希望他们能接着黑山军熟悉魏国情况的优势,早点潜入洛阳附近, 借着骑兵的机动性找到儿子并把他带回国。   谁知道陈庆之动作这么大,一路攻城略地,眼看着江淮地区全部都收归了南朝,怎么能不让人惊骇?   陈庆之是皇帝的心腹,是从幼时起就跟随萧衍的府人, 所以陈庆之数战成名立下赫赫的功绩,朝中上下也闻弦歌而知雅意,抓住这个身份大夸特夸, 将陈庆之率领的七千白袍军本部兵马都夸成是皇帝治军的功劳。   再加上无论是当初建立白袍军还是后来要护送北海王入洛都是皇帝力排众议拖动的, 此时有这样的功劳, 自然是皇帝“慧眼识珠”加“深谋远虑”的结果。   萧衍亦是觉得陈庆之的白袍军能获胜皆因如此,再加上陈庆之战果越大,接回萧综的可能性就越大,自然也是喜不自胜。   马文才向梁国朝廷递交的战报写的简略,从战报上并不能看出陈庆之令人惊叹的指挥才能,但连下十几城的功绩却不是虚妄的,更别提还有钟离的军队被派出去收复了沿河的涡阳等城,总不会整个北境一起撒谎。   而北海王递送给梁帝的战报,为了让皇帝增兵,没有把白袍军的力量夸大,而是大书特书陈庆之利用士气、天气和马的特性如何攻占荥城,又如何利用荥城为据点攻破其余十几城的事情,将陈庆之描述成一个“智将”而非“猛将”,再哭一哭兵力不足所以只能以智取胜,想要梁帝多加增援。   然而萧衍自己便是军中出身,一生大小战役也不知经过多少回,怎能看不出陈庆之的厉害?   不提别的,就凭以多胜少、还是攻城战,白袍军能不畏艰难迎难而上,就在这点上,梁国大部分将军的治军之能都不及陈庆之。   于是就在朝堂上对马文才送回的战报持有怀疑看法,更有人觉得陈庆之就是吹牛皮时,比旁人知道更多细节的萧衍当即在殿上申斥了这些人,并且大力夸赞陈庆之说:   “庆之本非将种,又非豪家,觖望风云,以至于此。可深思奇略,善克令终。开朱门而待宾,扬声名于竹帛,岂非大丈夫哉!”   由皇帝亲自盖棺定论的“夸奖”,说他是“大丈夫”,还有谁敢说陈庆之是骗子?更别说又没过几天,陈庆之以七千骑兵一日之内连下三营、攻破睢阳的消息传了回来,整个梁国都沸腾了。   睢阳可不是江淮地区的那些小城,它已经离长江以南的梁国很远,接近中原腹地,又是梁郡(古梁国)的首府,即使在魏国也是拱卫京师的重镇。   睢阳被拿下,无异于梁国的钟离、朝歌被拿下,梁国朝堂上顿时掀起了一股莫名的乐观,有些天真的甚至以为陈庆之再这么打下去,甚至能把魏国打下来!   陈庆之刚拿下涡阳、淮阳、荥城等城时,萧衍当然是极其高兴的,这些地区都离梁国很近,派兵接管十分容易,两地风土人情也相差不远,容易归化当地的百姓,扩张梁国的领土。   但真打下睢阳,情况就完全不同了,何况朝堂上还充斥着一种盲目乐观的气氛,恨不得立刻发兵挺进洛阳,这就违背了萧衍的初衷。   于是这位皇帝对朝堂上各种增兵的觐言并不回应,只将此战最大的两个功臣陈庆之和马文才一个封为“关中侯”、一个封为“武康县侯”,快马加鞭送去赐封诏书,并且命人在京中为这二人新建侯府,算是恩赐极厚了。   这恩赐一出,朝中有些嗅觉灵敏的就发现了情况的不对。   听起来,“关中侯”好似荣耀无比,比马文才的“武康县侯”要大的多,毕竟“东自函谷关、西至陇关,二关之间,谓之关中”,关中是极大的一块地,而且也代表了皇帝对陈庆之拿下魏国中原地区的一种嘉奖。   但也因为这块地很大,实际上这块地和侯爵名号的封地没有任何关系,只是一种虚封的爵位,没有饷禄,仅仅是种荣誉,若不是皇帝给他开府,他能不能立侯府都要暂论。   反倒是马文才的“武康县侯”,有食邑两千石,并不仅仅是虚爵。   而且武康县在吴兴郡内,是吴兴的大县,世人皆知马文才的父亲是吴兴太守,如今正客居在吴兴郡中。封马文才为“武康侯”,除了取字面意思嘉奖他的武勇,更多的是皇帝刻意的荣宠,将马文才的封号封到家乡,有“衣锦还乡”之意。   立下赫赫战功的主将只得了“关中侯”这样的虚爵,反倒是居中调度、节度军事的参军典簿得了两千石的县侯,只要这旨意一下去,但凡陈庆之是个器量狭小的,必定要对马文才生出嫉恨来。   对于在外领军的陈庆之,这种赏赐更不像是嘉奖,而是警告了。   那些政治经验丰富、眼光毒辣的朝臣,在皇帝的封赐下来后便不在怂恿着继续增兵,而是对增兵是否能扩大战果持怀疑态度。   再之,陈庆之是寒门出身,被梁帝破格提拔全看在他领的是皇帝本部兵马的名份上,如果现在让他执掌大军北伐,倘若真的成功,这对高门来说有极大的威胁。   朝堂上流的官员多半是高门出身,便对陈庆之要求增兵的条陈也持有拖延的态度,希望再看看局势。   可惜陈庆之创下的战绩太过于精彩,自刘宋元嘉北伐之后就没有过这样的佳绩,整个南方势力挺进淮北、进驻中原的战果实在是太振奋人心,朝野上下还是有极大的呼声,希望皇帝能增兵北上。   面对这样的呼声,就连因群龙无首而蛰伏着避免与皇帝起冲突的东宫官员们,都坐不住了。   ***   “皇兄,你难道就要眼睁睁看着他们把那个野种接回来?!”   面对着不言不语、闭目念佛的长兄,萧纲眼神有着重重的失望。   “陈庆之都快打到洛阳了!”   这已经是他这个月第十次来同泰寺,前九次他的皇兄都没有见他,这次他没让僧人通传,硬生生闯入的禅室,总算见到了在这出家的兄弟。   但面对他的肺腑之言,萧统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谁都知道陈庆之和白袍军是去做什么的,老二自己都认贼作父了,父亲还不死心……”   萧纲一想到自己的母亲连死后都不能葬在父皇身边,就对萧综恨之入骨,“皇兄这时候不坐镇东宫,要是老二被迎回梁国,还有我们兄弟的安宁之日吗?!”   萧统置若罔闻,仿佛面前有的只是空气。   萧纲像是一只焦躁的野兽般在萧统的禅室中走来走去,搜肠刮肚地想要找到能打动自己兄弟的话。   萧统以太子之尊出家为僧,可是皇帝并没有允许为他下度牒,同泰寺内外也没有人称呼他的法号,依旧以“太子”尊称,更没有人限制他的行动自由,只要他愿意离开,随时都可以。   萧衍甚至还担心儿子在寺中的安全,将他在东宫时的近卫都派了过来,随时听候他的调遣。   只是萧统似乎真的一心修佛,将心神全部放在了修行上,从来没有调动过那些近卫做什么,对他们的保护也不理不睬。   他的妻子、他的儿女都曾来哭求过他,请他回去挽救这个即将岌岌可危的家庭,然而在这一点萧统却十分心冷,做出了的决定,无论如何也不愿更改。   所有人都来求过他,除了他的亲生父亲。   于是萧统便好似什么人都没有来过,依旧在同泰寺里静静做他的僧人。   可是萧纲却快撑不住了。   太子出家,整个东宫就失去了核心人物,其余皇子年幼,东宫的文官集团自然而然地就将重心偏向了和太子一母同胞的萧纲,因为若是太子不能登基,在二皇子北投的情况下,无论是嫡长还是年纪,只有三皇子有当上太子的可能。   然而萧纲却不是从小被当做太子培养的,无论是他的父母还是朝臣培养他的方向很都明确,那就是“贤王”。   他最擅长的是文学和诗词,也许有从小在父兄身边养成的眼光和格局,却缺乏决断的信心和能力,而东宫的官员太过强势,在面对太子时可能还恪守着君臣的礼仪,到了这个三皇子面前,几乎就是咄咄逼人了。   而且东宫里的臣属处处将他与太子比较,动不动便是“太子昔日如何如何”,这样的比较和压力也让这位少年产生了难以言喻的苦闷和压抑,偏偏所有的重担都压在他的身上,他现在已经不仅仅代表着自己,还要维护兄嫂和侄子侄女、以及弟弟萧绎的地位与生活,完全由不得他退却。   为了不表现出自己的懦弱,他连个诉苦的地方都没有。   到了这一刻,他虽不是太子,却理解了长兄的难为,也理解了皇兄能在东宫和父皇两方面的重压下坚持了这么多年是有多了不起。   可惜明白的太晚,一切都来不及了。   陈庆之的胜利来的太快、太漂亮,来自于二皇子萧综的压力就如同悬在他头上的剑,让他无时无刻不坐如针毡。   朝中增兵北伐的呼声一日高过一日,狂热的情绪也煽动了不少武将蠢蠢欲动的心,很多有意建功立业的武将都在私下里互相接触,想要推动这一次北伐的促成,好借此分刮来自徐州、雍州的魏国地盘。   如果陈庆之真的迎回了萧综,这支北伐的联军势必要听从陈庆之的调动,也就是听从萧综的调动……   萧纲不敢多想,东宫也不敢多想。   他隐隐有一种预感,若是萧综真的能还朝,还有没有东宫存在都未可知,更别说还有没有他们兄弟几个的位置。   然而想要游说其他朝臣、将领中止北伐的念头,就凭他一个未有寸功的皇子是没有用的,除非已经出家的太子重新出山、亲自以太子的名义活动,方才有一争之能。   那些立场摇摆的朝臣未必就欢迎萧综这样的皇子回朝,若是太子有心争夺,那些还在摇摆的势力就会立刻支持到太子这边。   只要太子能够支持……   所以萧纲一次一次又一次的求见自己的兄长,他甚至不惜冒着被父皇厌恶的危险硬闯了太子的禅房,就是想要痛陈利害。   眼看着太子端坐如钟,神态好似佛像一般安详,萧纲长久以来的压抑一下子就爆发了。   “你就知道念佛!佛能救你我吗?佛能救你的妻子儿女吗?”   他发了疯一般地推倒了太子房内的佛龛、塑像,将供养在佛前的净盆和莲花推倒在地,沙哑着声音低吼着:   “当僧人救不了世人,只有当皇帝才可以!”   此言一出,萧纲心中似乎有什么猛兽被放了出来,这种凶猛而充满陌生感的欲望让他又惧又怕,又充满了某种难以对兄长言语的羞耻。   在这股复杂的情绪驱动下,还未等到被破坏了禅室的萧统变色,萧纲倒先对着太子萧统跪了下来,放声大哭。   萧纲哭得既委屈又痛苦,满是惶惶不可天日的忐忑和不堪重负的宣泄,连气息都急促到几乎要晕厥过去的地步。   如同他年幼时无数次做错了事,跌跌撞撞地跑向东宫后那般。   面对这样的弟弟,太子萧统的表情变得柔软又无奈。   任由萧纲哭诉发泄后,太子捡起已经断了头的佛像,手指在无头的裂口处轻轻拂过,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你比我想的明白,所以有些事你也许能做成,我却不能。”   萧统慢条斯理地扶起佛龛、佛台,将那没有头的佛像放入佛龛之中,手掌却轻轻探入佛龛顶端,拿出一方印鉴。   他转过身,面对着伏地痛哭的弟弟,跪坐而对,将那方印鉴递了过去。   “弟弟,去做你想做的吧。”   萧统看着怔愣的弟弟,露出和“摩诃萨青”相似的笑容。   “而我,会承担我该承担的。” 第467章 两桃杀三士   东宫退隐, 有很多事情东宫的官员可以做, 有些却不能。   哪怕他们能做的比太子还好, 没有那一方太子的印鉴, 就代表没有太子的授权, 他们毕竟是东宫的属官,是为太子服务的, 而不是太子为他们服务的。   因为受了太多东宫官员“擅专”的苦,萧统“出家”时, 也带走了那枚太子的玉龟钮, 导致东宫先是群龙无首,后连代行的权利的都失去了。   东宫官员都清楚太子会走到这一步和他们分不开,尤其是徐勉,在太子出家后因为“劝谏不利”连连贬官, 最后连位列朝廷都没有了资格, 倒让东宫的徐擒、张烈等官员冒了头。   这些官员皆年富力强, 却有年轻人通有的毛病——政治经验不够丰富。   东宫势弱, 太子又出了家,这些年轻人空有一腔谋略计策,却不得不蛰伏起来,但蛰伏绝不等于委曲求全, 他们并不懂这个道理,很多时候被一逼再逼却无法以示弱为自己牟利, 最后就被逼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   萧纲带回了那枚太子之宝, 一定意义上解决了他们的燃眉之急, 却也让之前压抑后的反弹更加剧烈,东宫那些官员在萧纲得到了太子印后几乎迫不及待的就开始动作了起来。   这样的讯息让很多人错误的以为了太子有要“复出”的迹象,比起尚且稚嫩的萧纲和身有污点的萧综,在太子位上掌握平衡了几十年的萧统自然更得人心,于是在内外之力的推动下,反对北伐的声音也慢慢传了出来。   自从浮山堰一战后,萧衍其实已经失去了北伐的雄心,对于劳民伤财攻下魏国的领土能维持多久也报以悲观的看法,甚至觉得这种行为得不偿失。   陈庆之的胜利固然是振奋人心,但也只是这样的,作为一场以小博大的赌博,他已经获得了胜利就够了,却没必要接下来将所有的筹码都放在赌桌上。   但这种“颓丧”的心境却无法向臣民们言明,于是在东宫上蹿下跳着活动想要阻止北伐时,萧衍并没有阻止他们,甚至默默的在背后推波助澜,将北伐的呼声压了下去。   有了皇帝的默许,无疑是对东宫官员的一剂强心针,对他们来说,这就是皇帝还没有放弃太子的最好证明!   唯有萧纲,冥冥之中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并不如东宫其他官员那般大喜过望、欢欣鼓舞。   就在皇帝一系和太子一系古怪又奇特的默契下,睢阳大捷后梁国的第一次优势,就这么失去了。   ***   远在睢阳的陈庆之和马文才,当然并不知道朝中的那些刀光剑影,也许马文才能从大局中窥见一二,却不能想象未至暮年的萧衍就已经失去了为君者的锐气,甚至不敢生起与这个腐坏的魏国一争高下的心思。   在他们的眼前,目前摆着比攻灭睢阳之前还要严峻的形势:元天穆的大军对抗青州的过程中节节获胜,已经分兵进攻河南地区,准备来解决白袍军了。   魏国目前能够动用的朝廷军力一共近三十万,七万人马在睢阳,七万人马分别驻守虎牢关和荥阳,剩下的十五万大军由元天穆率领,去讨伐青州的邢杲起义。   原本陈庆之是抱着“逐个击破”的计划,先解决七万睢阳的军队,再攻破荥阳,再借着荥阳的城防之利回击元天穆的十五万大军,在击退元天穆后乘胜追击,集中兵力解决掉魏国这支最强盛的兵力。   他的计划自然没问题,但是他却错误的估计了邢杲的实力。   说到底,邢杲率领的青州兵并不是六镇兵马那种能征善战的职业军人,不过是一群被欺压的农民之流,元天穆大军一至纷纷抵挡不住,有些就地溃逃,有些辗转隐匿,虽然朝廷的围剿并没有造成毁灭性的打击,可是却失去了大部分有利的形式,给了元天穆腾出手的机会。   而河北地区的葛荣军也正面迎击上了尔朱荣率领的本部兵马,陷入了鏖战之中,胜负随时都能现出分晓。   一旦六镇起义的兵马也败了,所有的压力就会全部倾泻到白袍军身上。   “必须要速战速决了!”   陈庆之立刻做出了决定,“若是等几方兵马合围,我们这些人保住睢阳都不够,更别说进攻洛阳!”   他看向元冠受,微微躬身:“还望陛下下令整军,随时做好准备随我进攻荥阳。荥阳一克,则虎牢、轩辕可下!”   然而原本一直唯唯诺诺的元冠受,却少见了沉默了一会儿。   “不等贵国的援兵了吗?”   他犹犹豫豫地问:“既然将军已经向梁国求援,也许没几天,梁国的援兵就到了。到那时候集齐兵马,一起攻打荥阳,岂不是更有胜算?”   “不能等了!”   陈庆之回答的很坚决。   “如今敌我兵力相等,还有一战之力,等元天穆和其他兵马的援军到了,我们就只能内外交困了。”   一旁的马文才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附和道:“更何况攻城之战本就旷日持久,我们攻城多靠睢阳的士卒,士气不会高涨,不会如之前攻破睢阳那般势如破竹,还是早做打算为好。”   参会的元鉴父子,以及睢阳不少守将都纷纷表示同意,毕竟谁也不愿意同时被十几万大军围攻。   在敌人以为他们还要休整时提起发起进攻,至少攻破不下时还有退回睢阳的可能,如果时机不对,很可能被包围。   已经成了“魏帝”的元冠受虽有疑虑,但也知道现在不是争辩的时候,只犹豫了一会儿就立刻命左右“下诏”。   就在此时,突然有人通传梁国来的使者到了。   “快快请进来!”   陈庆之算了算时间,此时过来的使者应该带来了荥城被攻克后请求援兵的回信,顿时精神一震,嘴角咧出一抹笑容。   “真是来得及时啊!”   他们正准备攻打荥阳,回信就到了!   堂中的元鉴父子与元冠受隐蔽地对视了一眼,元鉴父子眼中颇有疑虑。毕竟梁国再增兵的话,打下来的土地到底姓元还是姓萧就难说了。   元冠受倒是眼神淡定,甚至还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悄悄摆了摆手。   等到那几个梁国使者入了内,为首的身着一身宦官服侍,让陈庆之和马文才都是一愣。   现在睢阳以南的土地皆被白袍军攻克了,元冠受称帝后下的第一道诏令就是在他的“领地”内梁国人可任意通行,这本是为了增兵和信使来往方便而下达的命令,但是因为境内并不太平,一直以来来往的还是以军中的驿使为主,这还是第一次见宦官。   但梁国是绝不会用宦官来传递军令的。   一时间,陈庆之表情复杂,上前迎接。   “怎么是王内侍亲自到了睢阳?”   他是天子近臣,天子身边的内侍几乎都认识,这位中年宦官是梁帝身边的得力助手,不似一般宦官那么羸弱,不但身体强壮还擅长外交,曾经还出使过藩国。   王内侍见了陈庆之,目光却从马文才身上扫过,这才笑嘻嘻地说:“给陈将军、马参军道喜了!下官是来给陛下宣旨的,两位接旨吧。”   一阵兵荒马乱后,陈庆之好不容易做完了接旨前的准备,和马文才一起领了那道“封爵”的旨意。   听闻梁帝派了使者过来,不少睢阳城的官员和将领都过来看热闹,等到这王内侍宣完旨,场上居然静了一静。   “陈将军被他们的皇帝封侯了?关中侯哇,那是多大的王侯?”   花夭身后的几个黑山军没见过世面,还傻兮兮地压低了声音羡慕着,“是不是关中以后都归他管了?”   “哎,马参军就只是个县侯。县侯听起来就不气派。”   “这也正常吧?毕竟指挥作战、排兵布阵的都是陈将军,马参军只是个监军啊!”   “嘘,少说废话!”   花夭脸上难得有了严肃之色,眼神也凌厉异常。   几个窃窃私语的黑山军顿时不敢胡言乱语了。   接了旨意的陈庆之面色从容地“谢了恩”,仿佛那被赐了一个没啥用的爵位的人不是他似的。   倒是一旁起来的马文才诚惶诚恐,对着王内侍连连追问,似乎不敢相信会有这样的结果。   “马侍郎,你这一去多日,陛下在京中常念叨你呢。”   王内侍笑眯眯地将圣旨交予白袍军的两位将领,又说了一番皇帝在京中为两人修建了侯府、白袍军凯旋之日接受封赏之类的勉励之言,便没有再多表示了。   至于陈庆之等待的援军、物资和粮草等等,一概没有下文。   到了这一步,陈庆之哪里还能不明白什么,心中长叹一声,却还要恭恭敬敬地接待这位王内侍,安排接风。   但也不知道这位王内侍是怕魏国打起来回不去,还是皇帝急着他回去回报白袍军的情况,他只是跟着陈庆之等人匆匆在睢阳城转了一圈,便带上了元冠受和陈庆之等人给皇帝的书信便离开了。   离开前,王内侍大概是出于和陈庆之多年“同僚”的情义,小声地提点安抚了他一番:   “你这轮番大捷,虽然看起来情势一片大好,可是朝中还是有很多人不相信你立下的功勋,觉得这些战报都是假的,目的是假借这样的名义向朝廷要兵,要在外拥兵自重……”   陈庆之虽然也猜到了一点,但被王内侍这么直白的说出来,除了苦笑也只能苦笑。   “所以陛下派我来宣旨,也不乏让我来看看军情的意思。其实我能一路平安顺利的直达睢阳,就表示白袍军的功绩绝不是假的。”   王内侍既然有“贤臣”之名,自然知道什么更重要,给了陈庆之一个“你安心”的眼神。   “况且我也看到这睢阳城的士卒人数众多,你们白袍军确实以弱胜强,待我回到京中后,会如实向陛下和各位公卿使君们回报的。”   “那就有劳王内侍了!”   马文才在一旁松了口气,又送出早就准备好的金子。   “您这一路辛苦,略备了些程仪,回去时就不要那么艰苦了……”   王内侍知道马文才替皇帝主持赛马身价不菲,也不推辞,笑呵呵地接了那些“程仪”。   “王内侍,要不要我派几个士卒护送你们回建康?”   马文才提议道,“边境毕竟不太安全……”   “不必了,别小看这几个侍卫,这些都是陛下挑选出来的好手,而且都曾在徐州待过,熟悉徐州的道路。”   王内侍不愿和领兵在外的将领扯上关系,三言两语拒绝了马文才的“好意”,这才领着三两个侍卫,匆匆而去。   马文才其实不太放心,他嘱咐了几个白袍军的将士,悄悄跟着王内侍几人,护送他们走了大半程,直到他们在汴水旁上了船,才不得不想办法等待下一趟船,好继续护送。   汴水上。   王内侍替皇帝宣完了旨意,归心似箭,一心想要将魏国南方的局势汇报给梁国的朝廷。   他虽是个阉人,却也有一腔为国之心,他离开建康时朝中正为要不要增兵吵成一片,还是有不少人不相信荥城的大捷是真的。   但他和陈庆之认识多年,知道此人性格谨慎内敛,绝不是个会夸下海口的性子,所以才欣然领命,亲自前来宣旨,顺便提陛下打探前线的情况。   王内侍胸中望着滔滔河水,想着陈庆之在汴水旁一日之内连下三城的壮举,不由得踌躇满志,似乎已经看到了梁国北方安定之日已在眼前。   就在此时,船舱里传来一声惨叫!   王内侍身边的几个侍卫立刻警觉了起来,迅速向他靠拢,并且拔出了身上藏着的武器。   王内侍也是见多识广之人,加之几人水性都不错,思忖着跳水也能逃生,便压低了声音对左右说:“若是为了财,将钱都给他们,保命要紧。”   他以为是自己在路上不小心露了马文才给的“程仪”惹出了麻烦,左右侍卫一听,也以为是如此。   谁料从船舱里跳出几个膀大腰圆的汉子,一看便不是在水面上讨生活的矮小水贼,王内侍原本镇定的神情也陡然变了。   “你们是……啊!”   他话音刚落,身上便中了一箭。   王内侍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那人手中持着的弩机。   “你们,你们是……”   nu是军中之物,即便是白袍军也没有,魏国人好强弓,不爱用弩,故而nu的生产工艺粗糙,也不是军中常备的武器,只有守城时才会使用重nu,但那种nu十分笨重巨大,不可能埋伏在舟上。   有这样近距离的杀器在手,王内侍连“谈判”的机会都没有便殒命,他手下的几个侍卫有人见机不对立刻跳河,背上连中了几箭,一入了水就沉了下去,显然是活不了了。   其余几人试图反抗,却无一幸存。 第468章 退无可退   送走了宣旨的天使,陈庆之脸上愁云惨雾。   “援军短期内不会来了。”   他自然明白皇帝的旨意和王内侍的“安慰”代表着什么, 愁道:“没有多少时间给我们浪费了, 明日大军便尽快开拔, 赶往荥阳吧。”   陈庆之有一眼看破敌人弱点的天赋, 然而面对荥阳这种规规矩矩守城的战局,实在没有什么可以攻破的可趁之机。   除非荥阳城守脑子坏掉, 和元鉴一样分兵筑造营寨。   但睢阳败的这么惨,绝不会有魏军敢在陈庆之面前分兵了。   “先生有几成把握攻破荥阳?”   马文才按下心中隐隐生出的不安, 私下探问。   “若给我十万兵马,又没有魏国的援军,我有七成把握。”   陈庆之叹道,“就是攻城之战耗日持久,就算能攻下来, 也不知道是何时了。”   “那现在呢?”   马文才心里一凉。   “现在……?”陈庆之苦笑, “三成吧。”   他没有说, 即使这“三成”,还得看老天给不给运气。   马文才听闻陈庆之如此描述,就知道还能像之前那般一路势如破竹是无望了。睢阳守军都是魏国人,攻打魏国自己的城池士气一定低迷, 想要攻城还得靠白袍军。   可是如果白袍军消耗太大, 就正中了元冠受的下怀, 他巴不得白袍军被消耗殆尽, 彻底摆脱傀儡的身份。   至于黑山军, 如今虽有五千可用之兵, 但只能作为奇兵使用,却不能正面攻城。说到底黑山军和白袍军一样都是骑兵,长于机动而非攻城,何况现在的黑山军人员组成复杂,士气和军心可不可用的两说。   “没有援兵,难以再进啊。”   陈庆之唉声叹气,“只盼王内侍回国的速度能快些,好早日打消朝中的疑虑,为我们送来援军吧。”   对此,马文才却不抱什么信心。   “陛下封您为关中侯,我觉得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他知道此事不摊开来说,迟早要成为两人心里的一颗钉子。   “负责节制兵马的我得了县侯的食邑,而立下汗马功劳的您却只有个虚爵,我认为,这是陛下并不想北伐、也不想大张旗鼓夺得魏国的意思。”   陈庆之错愕。   “何出此言?如今陛下建立不世之功勋,完成北伐大业的最好时机啊!”   想起皇帝在旨意里夸奖他“本非将种,又非豪家,觖望风云,以至于此”的话,陈庆之就忍不住热血沸腾。   他在皇帝身边三十多年,年近不惑才有了这样的机会,怎么能看着它眼睁睁溜走?!   “陛下并非不想增兵,只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国中怕是已经无钱可用了。”   马文才挑了个陈庆之容易接受的理由。   “要是库中物资充足,立下这样的大功,为何不犒赏白袍军上下,而只是封侯的赏赐?”   他又道:   “之前陛下舍身出家,赎身钱就花费了上亿,这钱都是国库里出的。何况先生是寒族出身,要派援军,多半也是寒族将领。历朝历代的帝王都警惕在外的将领拥兵自重,公卿大臣们不愿寒族将领执掌重兵,多半是要反对增兵的。”   陈庆之眉头紧蹙,显然不太愿意接受这样的“猜测”。   见陈庆之还有妄想,马文才心中叹息一声,不得不点醒他。   “而且,先生是不是忘了,我们白袍军会扩建,为的是什么?”   这一句振聋发聩,立刻惊醒了陈庆之。   是的,皇帝重建白袍军,本来就不是为了开疆扩土、攻城略地……   他从头到尾的目的都很明确,那就是接回儿子。   陈庆之并不是目光短浅之辈,马文才将他点醒,他便立刻从那种“立不世之功勋”的虚妄中警醒了过来,背后不由得冷汗淋漓。   难怪皇帝要封他个“关中侯”警告他。   他要再求援军,皇帝恐怕就要怀疑他到底是梁国的臣子,还是伪帝元冠受的将军了!   “可若我不能攻城略地,又如何能入洛阳?”   陈庆之一清醒,马上就意识到了其中的悖论。   “整个魏国的兵马,都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我们入洛阳啊。”   “所以先生现在的局势很危险。”   马文才目露同情之色,“陛下命您领七千兵马护送北海王,未必就能料想会有这样的大胜。在他的想象中,我们多半是要借着黑山军对魏国道路的熟悉进入徐州,再凭借北海王的名号招兵买马混淆视听,混入洛阳之中打探萧综的消息。这七千人与其说是护送北海王的援军,不如说是接应萧综出逃的策应……”   所谓的增兵,从一开始就不存在,现在又怎么可能仓促发兵?   “对外,没有援兵,我们就很难凭借现有的优势一直获胜,之前还能靠对方的轻敌和对先生的畏战之心以弱胜强,但越到后来这样的破绽就越少,先生现在‘不败之军’的名头太响,一旦有一次兵败,便给了朝中反对之人惩治您的把柄。”   马文才步步为营,为陈庆之营造出某种急迫感:“对内,元冠受并不是甘心做傀儡的人,一旦有机会,很有可能背叛我们,给我们背后一击,所以我们必须还要防备来自同阵营的暗算……”   陈庆之抚须的动作越来越频繁,向来细心修剪的胡须都被他抚下来了好几根却不自知。   警告完,马文才干脆地说:   “所以,先生还是早做打算,为自己找好退路吧。”   “退路?”   陈庆之笑容苦涩。   “谈何容易?”   面对十倍于他的大军,陈庆之尚且没有露出这样的苦涩表情,然而马文才只不过几句话,却让他生出了草木皆兵之感。   他甩甩头,将这些纷扰的情绪甩出脑后,强打起精神道:“事已至此,便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眼前唯一要考虑的,是如何攻破荥阳、抗拒随时可能到来的元天穆大军!”   马文才见他把自己的警告听进去了,也不多逼迫他,顺着他的话头转移了话题,点了点头,附和道:   “确实如此,所以我有个想法……”   **   从陈庆之的营帐出来,马文才没有回自己的营帐,而是带着几个茅山的道士,径直去了黑山军的大营。   有一路攻城略地得来的补给,养三千黑山军并不算困难,只是最近又有几千“前羽林军”加入了黑山军,所用的资源就紧张了起来。   花夭考虑到现在北海王阵营人员复杂的难处,并没有向陈庆之和马文才再多要物资,这就导致黑山军和后来加入的前羽林军不得不十几个人挤在一个帐篷里埋锅造饭,以前是十人一火的,现在往往十几个人,十分局促。   虽然摩擦也不少,但羽林军和黑山军里都是人精,互相磨合过一阵子后,好处也是显而易见,这些人迅速的熟络起来了,仿佛原本就是一军似的。   马文才来找花夭时,黑山军里的诸人都是一副看着“自己人”的样子,纷纷凑上来道喜。   “恭喜马参军啊,现在是该喊‘马侯爷’了吧?”   “听说你们梁国的皇帝给马参军在京里修了座侯府?日后有机会,马参军带我们兄弟去见见世面啊!”   “马参军来找我们花将军,莫非是商议着给我们将军一个侯夫人做做?哈哈哈……”   马文才被一路调侃的也忍不住有些脸红,面对“侯夫人”的猜测时更是忍不住也跟着笑骂:   “滚滚滚,我和你们将军的事情,你倒比我爹娘关心的还多!”   “不敢不敢,我要是马参军的爹娘,现在肯定已经按着你的头跟我们家将军拜堂了!”   这黑山军胆子忒大,还敢占马文才的便宜,被马文才笑里藏刀地一脚踹出去好远,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也不生气,还拍拍屁股冲着马文才喊:   “马参军,要不等我们将军封侯了,你来当侯夫人也行啊!”   马文才翻着白眼掀开了花夭的帐门,恰巧花夭也要掀门出去,两人对视一眼,花夭先笑了:   “听到外面调侃什么侯爷的,就知道你到了。”   “进去说话。”   马文才指了指里面,又看了看堵在门口的花夭。   花夭朝着四下里偷偷摸摸朝这边窥探的八卦精们瞪了一眼,这才请了马文才和他身后跟着的几个道士进来。   “大军这两日就要开拔,这时候来找我,莫非有什么要事?”   花夭开着玩笑。   “这次是要打探军情,还是要潜入军营?”   “都不是。”   马文才突然面容一肃。   “不过,有一件要事,只有花将军能办到……”   他端端正正地对着花夭一礼。   “还请花将军助我!” 第469章 一战封神(上)   北海王的联军集齐了四万五千人, 携带着攻城器械仅留两万人把守睢阳,开始对荥阳进行了猛烈的攻城。   这一次, 他们遭遇了强敌,难以寸进。   荥阳城里镇守着元庆、元显两位善战的将领,他们都是宗室出身,镇守荥阳多年, 所以荥阳城里的士兵多是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军户出身。   而且元显是擅长修筑城墙, 将荥阳城修建的异常坚固, 城高五米不提, 城池上各种守城器械也玩呗,只能强攻。   而且就在睢阳兵马攻打荥阳的第二日,北魏就派来了左仆射杨昱援助荥阳,杨昱的到来极大的鼓舞了士气,而元庆、元显也害怕守城失利会被尔朱荣抓到把柄惩处,越发谨慎戒备,不给白袍军任何可趁之机。   陈庆之连续攻城五日,损伤了六千余步卒,不但没有攻下荥阳城, 还使得投降白袍军的魏军十分惊恐, 对攻城的命令产生了各种疑虑。   与此同时, 花夭率领的黑山军也在大军开拔前离开了北海王的联军, 对此, 军中上下一片议论, 但无论是陈庆之还是马文才都对黑山军的去向闭口不言, 连元冠受都不知她的去向,这对士气又产生了极大的打击。   联军的伤亡每日都在增加,元冠受镇守睢阳,几乎每天都要派出使者询问战况,唯恐白袍军溃败之后大军反攻睢阳。陈庆之和马文才虽然对元冠受的担忧表示不屑,却还是不得不好言安抚,以免后方起火,又生波折。   “陈将军,收到斥候回报,尔朱世隆领了一万骑兵占据了虎牢关,我们没有后路可退了!”   “陈将军,有斥候来报,北方出现一支大军,人数约五千,不日将至!”   “陈将军,西边收到斥候来报,夏州有一支大军正在朝荥阳进军,估计明日将至!”   斥候的情报一到,负责指挥攻城的丘大千就黑了一张脸,带着几分抱怨向陈庆之建议:   “陈将军,对方援军将至,不如先撤退吧?”   敌人来的都是骑兵,说是“明日将至”,可要是急行军了,傍晚到达也不是没有可能。   前方战场正在焦灼之中,数次攻城皆被击退,登墙梯被浇上了火油剧烈的燃烧着,已经没有人敢抢先登城了。   现在刚刚退下来休息,就等到了敌方有援兵将至的消息,无论怎么看,现在撤退才是最好的选择。   但陈庆之明显根本没考虑过撤退的事,摇了摇头否决了他的提议。   “虎牢关既然已经被尔朱世隆攻占了,我们此时撤退很容易受到敌人的偷袭。况且我们攻城数日,荥阳城内的火油、箭矢也剧烈的消耗着,只要再坚持一两日,便可等来胜利的时机。”   这么多天来,陈庆之看似每天都发动猛攻,其实攻城士卒是分批逐次上城,进退整齐而且,只不过看起来人多,其实并不如此。   他利用了荥阳城笃定会有援军而不节省物资的心理,依靠每日高频率的攻城,加剧了敌方的守城消耗,只要再进攻几天,对方就没有可用的火油、箭矢了,而且城头上守城的士卒也极为疲倦,甚至有因为太过困倦掉下墙头的事情。   “甲四休息好了没有?替下乙三,准备攻城。”   陈庆之丝毫不被丘大千的反对所扰,依旧有条不紊的按照自己的步骤下令攻城。   这几日攻城调度依旧是马文才负责,在他的催促下,已经休息了三个时辰、吃饱了干粮精神饱满的甲四方阵替换下了刚刚攻城结束的乙三,重振旗鼓发动了新一轮的攻城。   退下城墙的乙三原本有一千五百人,当离开城墙范围时还剩九百余人,但和最初每上阵一千五百便要伤亡一半相比,阵亡人数已经已经开始渐渐降低。   陈庆之得到了伤亡的数字,点点头,赞许道:“伤亡的人越来越少了,除了经历数次攻城已经开始经验丰富了以外,城墙上的铜汁火油滚水应该也来不及等沸,在继续攻城,不可松懈!”   刚刚退下来的乙三几乎人人带伤,这几日这般攻城已经让他们习以为常,不必火长督促,他们便自发地先去军帐里裹伤,而后便匆匆用些食水,找到各自的营帐沉沉睡去。   长达两个时辰的攻城行动让他们的体力和精力都消耗殆尽,陈庆之下达的命令是以保全自身为优先,所以大部分人为了躲避滚石火油都选择了将衣衫头发全部浇湿再上墙。   这样一来,湿透的衣服又大大的加剧了体力的消耗,即便他们如何小心的保全自己不送命,依然还是有运气不好的坠落城下,送了自己的性命。   虽然私下里也有人对陈庆之用人命来消耗敌方的物资不满,但他之前的战果太辉煌,比起直接猛攻来,他的解释倒能让大部分的士卒接受。   尤其到了后来在登墙梯上经常兜头迎来的是温水而非沸水,也开始不再有浇油烧掉梯子的事情发生后,所有人心里都有了一点安慰,知道陈庆之做出的“计划”并不是忽悠他们送命的假话。   更何况陈庆之并没有单独让哪支部队作为炮灰,而是将整军编制成同样人数、同样实力的小队,轮番上阵,每战之后便重新补充人数直至满员,既然每个人都要上阵,也就没有什么好“牺牲”的,大家生死有命。   正是因为这样的“公平”,即使面临了如此高强度、高伤亡的攻城战,陈庆之率领的部队依然还能坚持,也并未出现军队哗变的情况。   而对于荥阳城头上的守将来说,和陈庆之的部队对抗简直就是“邪门”。   荥阳城头。   “大家保持警惕,千万不可松懈!”   杨昱眼看着对方鸣金收兵,攻城的士卒如同潮水般退去,却始终无法松一口气。   果不其然,城头上的士卒连伤口都来不及包裹,新一轮的攻城就又发动了。   “他们到底多少人?”   已经累到举不起弓的守军虎口尽裂,发出了绝望的呼声。   “难道他们是不用休息的怪物吗?!”   之前数日,他们都以为陈庆之的人马退去后会能休息一会儿,但事实证明他们想的太美好了。   敌方的军队犹如潮汐一般,有起有落,但从未有过休息之时。   一开始,他们攻城的人数众多,城头上还尚且能够乐观,负责督战的将领高喊着“敌方伤亡惨重,必不能持久,大伙儿再坚持!”。   等好几天过去,已经没有人再喊“必不能持久”的话了,因为连续数天的伤亡,敌方不但没有越战越少,反倒越战越是激烈,越战士气越是高昂?   几天下来,荥阳城上守城的士卒换了三批,每一批都是精疲力竭换下去的,很多睡过去后就再也醒不过来。   守城虽有城池之利,然而城墙范围太大,城头能站的位置不够,谁也不知道陈庆之下一次在哪段城墙发动攻势,只能不停分兵支援数侧,来往援引,时日一久,无论是负责每段的将领还是士卒都极为疲惫。   偏偏陈庆之的攻势连绵不绝,也并非诈攻,敌人击破睢阳、考城的速度太快、名头太响,让他们不得不打起精神认真面对每一场进攻,如此一来,越发有敌人兵力永远无法耗尽的绝望。   即使是夜晚,陈庆之也不会让他们有休息的机会,城头上往往鼾声刚起,敌方就趁夜发动了攻势。   一直负责督战的杨昱也是心力憔悴,眼下青黑一片,显然已经好几天没有得到好好的休息了。   “谁让你休息的!敌人就是在等我们精力不济的机会,都给我打起精神来!”   睡眠不足的结果导致杨昱的情绪极为暴烈,手中挥舞的鞭子也已经沾满了血痕,但凡让他看到打瞌睡偷懒的,便是狠狠一鞭下去。   被鞭打的守军不得不强打起精神,重新振作起来,紧紧注意着发动攻城的方向。   “将军,烧水的柴火已经不够用了。”   没一会儿,有负责补给的军吏急忙上前,向城墙上的几位主将诉苦,“沸水用的太快,抬水的人也不够用了。还有油,要这样下去,敌人再架云梯,连烧梯子的油都没有了,更别说泼下去的滚油!”   “命人去拆城中的房子,先从富户和商贾的房子拆起,富户和商贾家中必有储油,先征上来,告诉他们若城破了,敌人不会给他们留下任何一点东西!”   杨昱一咬牙,又道:“阻止城中的妇人从城里的井中打水,送上城头!”   “可是将军,这样一来,又要分派人手去拆房子、调集油和水……”   军吏叫苦连天,“本来人手就不够,到哪里去找人?!”   荥阳是军镇,城中军户和普通百姓分开,能上阵打仗的已经都上了城,征集来的民夫也都在负责运油、运水和管理物资,若要命令普通百姓上城头,少不了要用军士强压,这样一来,不但要分薄人手,还要提防哗变。   “那是你的问题!我们在城头上拼命,你们连点东西都找不来吗?!”   杨昱一脚将那军吏踢开,红着眼骂道:“找不来就提头来见!”   被踢开的军吏一头撞在城垛之上,满脸是血,可也只能快速地爬起来,狠狠一抹脸上的血,飞快地奔下城头设法去了。   眼见着士气越来越低落,杨昱心头大恨,又一次鼓舞士气。   “本官已经收到各路兵马的急报,只要再坚持一两日,便有数十万援军会到!且将今天再撑过去,等到援军一至,本官便会将你们替换下去,让你们好好休息!”   他举鞭高呼。   “我等以一国拒一地之兵,有何惧之?!”   “是!”   ***   与此同时,荥阳城下的陈庆之也得到了攻城士卒的回报。   “陈将军,对方已经没有用滚水了,也没有滚油!”   “就是此时!”   陈庆之紧绷多日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抹喜色。   “传我号令……”   “召白袍军换阵!” 第470章 一战封神(中)   荥阳城下, 一直养精蓄锐的白袍军沉默地披上全副武装,罩上白袍, 在自己的怀中放好行军散、金疮药, 在腰间插上短刃,披挂上阵。   这几天里, 元鉴投降的几万降兵发动了几十轮的攻势, 平均每天要攻城六、七次, 大半攻城器械、登墙云梯都已经消耗殆尽, 人员损耗也极大,只有他们这七千白袍军, 不但没有上阵, 反倒好吃好睡,和提前预留的那些云梯和器械一起, 暂居在营帐一隅。   这样的决定自然让魏国士卒满肚子是火,他们拼死拼活伤亡惨重、梁国来的这群人却能优哉游哉地在营中睡大觉?   只是高强度的攻城战让满腔怨气的他们下了城头倒头就睡, 也没有时间和精力与白袍军起冲突, 这样的矛盾被人为地控制住了。   但这些情绪对白袍军不是没影响的。   自出征魏国以来,白袍军在战场上如同雷霆风暴一般,从未有过败绩, 无论面对什么样的敌人都没有产生过胆怯之心、   如果说之前的白袍军只是一支骑术精湛、训练有素的骑兵, 在陈庆之和战争的打磨下, 他们已经有了无畏之师的雏形, 缺乏的只是更多的战阵磨练。   一路披荆斩棘以弱胜强未尝一败的战绩, 使得白袍军在睢阳城中面对盟军时都是骄傲的, 这些说起来强健的“盟军”,无一例外都是他们的手下败将!   如今攻打荥阳城,他们的主帅却将他们的锋锐尽藏,骄傲又渴望战斗的一腔热血被硬生生浇熄。   旁人眼中的“好吃好睡”,是他们面对同袍鄙视又愤怒目光后的食不下咽,是枕边传来战场上惊天的战鼓声、厮杀声的无法安眠,是耳畔营帐内刚下阵的同袍传来的痛苦的哀嚎和不甘的唾骂,这一切都让白袍军的情绪都压抑到了极致,比往常任何一次等待着利刃出鞘的那一刻。   要证明自己是无畏的勇士,要证明自己是能克敌制胜的关键,要证明自己是值得身边同袍相信的手足,要证明白袍军的名号足以抵挡千军万马!   要战!   要战!   要战!   然而一次又一次的请战都被主帅陈庆之压了下去,得到的永远是一句“还没到时候”。   于是热血反复沸腾,情绪反复压抑,每个人的胸前都有一团火焰,这火焰经过无数日的碾转反侧,并没有熄灭下去,反倒积蓄成汹涌的火山,就等待着酣快淋漓喷薄而出的那一刻!   如今,战斗的召唤已经到来,他们感觉到胸腔中的那阵热烈已然开始蠢蠢欲动,正急不可耐地要向敌人发泄他们的怒火!   领军出阵的陈庆之看着麾下应召出战的精锐之师,感受到他们胸中澎湃的战意,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些日子以来,他刻意蓄养着他们的精神、他们的体魄、他们的战意,他像一个最隐忍的刀客,一遍一遍的打磨着自己的绝世神兵,又用最小的代价一点点地削弱着敌人的肉体,等待的就是神兵出鞘这一日。   眼前的白袍军并没有骑着他们的河西名骏,却依旧着方便行动的皮裤皮甲,只头上戴着摘下红缨的铁盔,身上罩着标志性的白袍,腰间插着利刃和断匕被放置在随手就能取用的地方。   他们的眼神凶悍而犀利,那股惊人的杀气和隐而不发的战意让他们雄伟绝伦,和刚刚攻城下来脚步虚软的睢阳士卒相比,简直不像是人,而是天生为战而生的兵器。   陈庆之不是爱长篇大论的将领,这一次却破天荒地站在了整装待发的本部兵马面前,向着白袍军,也是向着所有这段时间浴血奋战的士卒,表达了他的感激和期望。   “你们这七千人,实在是非常的幸运。你们的幸运是来自于之前日夜不休进行骚扰的同袍,因为他们舍生忘死的攻城,所以你们即将面对的荥阳城,是一座敌人疲惫不堪、物资严重缺乏,连沸水和热油都已经无法接续的城池。那高大的城墙看似坚固艰险,其实虚有其表,只待你们登梯一跃,便能到达。”   陈庆之说着“幸运”,脸上却毫无喜悦之色。   “但你们又都是不幸之人。”   他长叹一声道:“我们从江南的梁国一路北上,杀人掠地不胜枚举,与魏国早就结下了不共戴天之仇。一旦战败,那些‘不幸’攻城的睢阳士卒或许能够再次成为俘虏,我们这些异国的仇敌却唯死而已。”   陈庆之从不轻视敌人,也不轻视自己,他很明白这一次北上入洛面对他的是什么,而他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赢!   “如今敌人援军将至,若大军合围,我们将以七千士卒对三十万众,众寡悬殊。如果不死战求生,我们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他目光深沉。   “敌人以骑兵为主,我军不可与之在平原交锋。各位将士不要再惊惧狐疑,只有抢在敌人到来之前攻占荥阳凭城坚守才能赢得一线生机……”   “狭路相逢,勇者胜!”   他话音刚落,马文才手势微动,顿时鼓声滚动,号角齐鸣,雄壮广阔的声势中,山海一般汹涌的呼声震彻云霄。   “出击!出击!”   白袍军的士卒们跟随将领浩荡向前,呼喊着发起了攻击。   “先上城头之人,赏金百两!俘虏或绞首敌方主将的,赏金百两!”   负责监军督战的马文才发出重赏,许下了让人无法抗拒的“奖励”。   在这个铜都匮乏的年代,百两黄金足以让普通人不愁吃穿的过一辈子!   一时间,那些刚刚下阵的睢阳士卒,原本还带着不满和幸灾乐祸看着终于上阵的白袍军,现在眼神全部透露出了羡慕之色。   鼓声擂动,陈庆之的部队,以前所未有的决然和凶猛,向着荥阳城发动了总攻!   此时的荥阳城墙上,杨昱早已经习惯了下阵之后休息半个多时辰便来一次惯例攻城的节奏,这么久的时间,不但陈庆之的士卒习惯了这样的频率,连魏国人也都找到了其中的规律,能够抓紧每一次换阵的空隙养精蓄锐片刻。   才刚刚经历今天的第三轮攻城,按照这几天的频率接下来还有数次,从清晨到下午的这段时间,因为没有了柴火和大锅,他们没有吃一粒米、喝一口水,不少昨夜熬战通宵的士卒抓紧时间和衣而睡,有些靠着墙打着瞌睡虚弱到连武器都拿不住。   城墙上还有余力的都在加紧时间搬动着伤兵下城,而刚刚赶赴城头的生力军走一半就被各段城墙的军吏拦住拉去拆房子搜刮木头、火油等物,荥阳城中一片混乱,被调集起来的妇人们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被混乱中闯入的兵卒吓破了胆子,还以为城破了,无论如何叫喊也不开门。   在荥阳城的一片乱象中,声势震天的进攻发动了!   新换的登城梯坚固而高大,守着梯子的力士们强壮似牛、死死地压着梯子的末端,不让那些虚软的荥阳士兵将它们推下去。   既没有兜头泼下的沸水,亦没有见火就燃的火油,毫无后顾之忧的生力军口衔着武器、身披着让敌人闻风丧胆的白袍,矫健地像是脱困的猛虎般,向着荥阳的城头冲去!   “白袍,白袍,是陈庆之的白袍军!”   “白袍军来了!白袍军来了!”   “将军,白袍军攻城了!”   人的名树的影,陈庆之一战成名靠的就是白袍军,如今这些士卒虽然没有骑马,却依旧能让城头上的敌人胆丧心惊!   “才两刻钟,怎么会!”   此时响彻在杨昱耳边的哪里是战鼓,简直是丧钟,看着那些披着白袍、眼神似狼动作如虎的精锐之师,杨昱心头一阵猛跳,不敢置信地看着蜂拥而至的敌人们。   “守住!这是他们的总攻,守住我们就赢了!援军明日就会来,他们没有其他兵力可以再攻城了!”   可惜冲上云梯的不是之前以“保全自身”为任务的睢阳士卒,而是以“杀敌克胜”为圭臬的白袍军!   只见攀爬着的身影如同迅雷疾风似的掠过,手握弓箭的士卒不过开了两次弓,便有出身吴越、身轻如燕的白袍军火长跃上了城头,放声大笑。   百两黄金!封侯拜将!   “登城者,东阳宋景休!”   他们的同火与有荣焉,一边高喊着“登城者,东阳宋景休!”,一边跟随着火长的脚步跃上城头!   这一击嘶吼即是我方的强心剂,也是敌人的丧门钟,随着一声又一声的呼喊,不计其数的白袍军登上了城头,拔出腰间的利刃便向城头上的守军砍去!   登城的百金没有了,还有敌首的百金呢!   荥阳士卒已经习惯了占据城池之利进行反击,这五日以来,他们从未近身与敌人鏖战过,即便有几个幸运的家伙能碰上城头,也会被蜂拥而至的守军砍翻下去。   而如今,耳边俱是敌人的怒吼,眼前全是敌人的人头,之前守望互助的同袍呢?同袍在哪儿?   绝望的守军环顾四周,映入眼帘的却只有一片残躯断臂,冲上城头的白袍军如猛虎入林,残忍地撕开阻挡它们的每一具躯体,摧枯拉朽般地占领了城头。   城墙上的守军早已经疲累到举不起刀枪、挥不动弓弦的地步,就算有人咬牙迎击,也绝不是养精蓄锐许久的白袍军敌手,何况近战交锋拼的是力气和武器,这些守军无论哪一方都不是白袍军的对手,只能任人宰割。   几乎没有多少功夫,彻底被击破了城防和心防的守军开始了溃逃,开始有惊骇万分的士卒抛下了武器跪地求饶,祈求性命。   跪地求饶的气氛像是传染一般,一个又一个传递开去,霎时间兵器落地的哐当声络绎不绝,白袍军不是魏**户,并没有割人头记军功的规矩,而是以整场胜利记军赏,于是敌人投降也不恋战,只取顽强抵抗者的性命,没有多久,城头便被彻底攻占了下来。   “嗬,嗬!守住!我们有守军!我们有守军!”   此时挥舞着鞭子的杨昱已然疯癫,面前这一幕简直如光怪陆离的幻境!   “让还能登城的人全部上城墙,守住!守住!”   足足七万人的守军,怎么能破了!   “谁敢跑杀谁,杀!杀!杀,啊……!”   嘶吼间,杨昱突然后背一凉,回头看去,却见一个身披白袍的高壮士卒挑起了地上的长枪,一枪投入了他的后心。   “你,你……”   “杨仆射!救杨仆射!”   围战在杨昱身边的守城将领们惊慌失措,再也顾不得阻挡溃兵,急忙向着主帅的身边冲去。   “杨仆射?”   弄清楚自己刺的是什么的人,袭击者大喜过望,放声高喊起来。   “我杀了荥阳主帅!我杀了荥阳主帅!”   一时间,杨昱周边的白袍军都向疯了一般向着他冲去,杨昱只是被刺伤了,首级还在呢!   城头上最重要、最坚固的防线也在这种疯狂的冲击下崩溃了,围着杨昱的大将元庆、元显亦都身受重伤,百金带来的诱惑即使是白袍军也不能免俗。   很快,有人发现要想在这样的风暴烈焰中脱身,唯一的方法就是远远地躲开杨昱的身旁,于是重伤濒死的主帅就这么被抛弃了,只剩十余个忠心耿耿的亲兵还在负隅抵抗。   没一会儿,武艺最出众、动作最敏捷的勇士破阵而出,举刀砍下了杨昱的首级,高举着主帅的头颅,欣喜若狂地大笑起来。   “斩首者,义兴鱼天愍!”   “斩首者,义兴鱼天愍!”   伴随着山摇地动般的山呼声,荥阳城破。   ***   就在荥阳城上人头落地之时,西边的地平线上,也遥遥出现了一支骑兵的声影。   残阳如血,映照着杀声震天的城头,也映照着远方来的铁骑。   如血般的红云之中,贪狼、武曲二星悄悄升起在云幕之上,闪烁着让人不安的妖异光芒。   陈庆之陡然转过身来,看向敌人的援军。   “敌人的援军到了!”   身旁睢阳士卒的惶恐、城头本部兵马的酣战,凡此种种从他眼前掠过,却从未陈庆之稍露忧色。   好似敌人的提前到达,亦在他的谋算之中。   “还是来了。”   陈庆之看着那支匆匆赶来的急行军,发出一声惋惜的长叹。   “那些注定要成就白袍军威名的不幸之人啊。” 第471章 一战封神(下)   荥阳城号称有大军七万, 其实算上了城中可作战的青壮,但因为荥阳几位主将都善于练兵,即使是民夫也有上阵之能,这七万的水份并不算大。   然而无论城中藏兵多少, 城头上也只能容纳那么多人,加上陈庆之一直把握着那个度,荥阳城从未危急到所有人都上墙防御的地步, 所以城池陷落之后, 很多人甚至是懵然的。   有左相之实的杨仆射已死,元庆元显两位镇将被俘, 荥阳城实际治理城池的官员全在城中设法为守军弄来沸水滚油等物,等城破的消息传来时,城门已经被先下城池的白袍军打开。   几万早有准备的睢阳士兵涌入荥阳城中, 大局已定, 再无翻身之日。   进了城的大军并没有立刻“烧杀抢掠”或是急着大肆封赏,刚入城的陈庆之立刻召来了马文才和其他几位主将, 命令他们随时准备出击。   此时陈庆之再做宣讲, 又和之前完全不同。   “荥阳虽破, 却还未到松懈之时, 这城只是暂时归于我们, 却不是我们的。”陈庆之指着西边的方向, “就在方才, 我们以为明日才会到的敌人援军已经到了, 就在离此城不足五里之处, 顷刻便至。”   方才白袍军都在城头鏖战,谁也没注意背后来了敌人,此时听闻陈庆之所言,俱是后背起了一身冷汗。   后怕之后,更是庆幸。   “这说明上天依旧站在我们这边,若荥阳城破的再晚一点,我们就会面临内外夹击的绝境。”   陈庆之振奋着士气,“那支大军现在停下了,说明也发现了城中的情形,正在观望,考虑是继续出击还是等候援军……”   “我知道诸位现在很累,但还不是休息的时候。敌人原本该明早才到,竟提前半天到了,说明他们是急行军而来,如今已是人困马乏的疲兵。他们突然停军打探情况,便是料定我们刚刚攻下荥阳,必没有时间再顾及其他。”   “但其实不然,白袍军根本不是久战的疲兵……”   一直在消耗累得无法再战的,是城中现在正在休息的睢阳降兵,而不是精力充沛的白袍军。   接连几战,陈庆之已经有了一代名将的沉稳和气魄,他看着面前白衣上血色未干的一张张年轻面孔,振臂高呼。   “众将士可有勇气随我出击?”   是“随我出击”,明白这代表了什么的白袍军们先是不敢置信,而后血气上涌,高举着随身的武器响应着主将的召唤。   “出击!出击!”   陈庆之一声令下,马文才和其他副将立刻让马奴牵来了早已准备好的坐骑,陈庆之当先翻身上了自己的坐骑“金龙”,马文才也上了那匹名震天下的大宛马“大黑”。   主将和参军身先士卒,这极高的鼓舞了白袍军的士气,也打消了一些人最后的疑虑。   连最不擅战的陈庆之都要出击了,岂不是更说明了外面那支骑兵不足为惧?   霎时间,刚刚从城头上退下的白袍军中身未负伤、还有余力再战的纷纷寻到自己的坐骑滚鞍上马,重新戴起尚热的头盔,簪上染血的红缨,随着主将一起出征。   “身上有伤的白袍军把守城门,其余人全速冲锋!冲散敌人的阵型!”   城中号角三声之后,在荥阳降将惊诧莫名的目光中,刚刚下了城头不足半个时辰的白袍军,又整军出发了。   “陈将军,你何必要以身犯险?”   马文才想了想,还是抄起手边的长槊,驾马跟随在陈庆之的身后。   “如果不放心,将白袍军交给我突击也是一样的。”   “不一样的,若我不出阵,岂不是让荥阳城的人小瞧了白袍军,觉得我们只是会耍阴谋诡计的胆小鬼?”   陈庆之好脾气地笑着,还能跟马文才开着玩笑。   “将熊熊一窝,我可不能让别人觉得我是脓包啊。”   “可刀剑无眼……”   马文才皱眉。   “呵呵,所以我等下一定紧紧跟着佛念你,绝对不会乱跑的。”   陈庆之心理素质真是过硬,这时候还一点都不紧张:“要是有人砍我,就麻烦你帮我挡一下了。”   马文才:“……好。”   他好似又想到了什么,接着叮嘱:   “那个,我的骑术真的不好,要是等下摔下马,就有劳佛念帮着捞一把了。”   马文才看了看和大黑差不多高的金龙,再看了看陈庆之单薄的身躯,艰难地又挤出一个“好”字。   待到两匹马已经开始加速,紧紧崩住情绪跟随着身边主将的马文才还能听到陈庆之的自言自语。   “哎,要是花将军在就好了,我这骑术还是她教的,她捞我已经捞习惯了,还不知马参军捞的动么?可别没接住啊……”   知道要落马就不要跟着出击啊!   我这“捞人”技术没花夭熟练还真是对不起你啊!   哪家督战的参军要负责捞主将这种“业务”啊你够了!   马文才额头猛跳,强逼着自己将思绪放在即将到来的大战上,省得自被自己的主将气得跑一半调头回去。   ***   主将和参军正在“友好”的为接下来的战斗进行“交流沟通”,随将出击的白袍军们也在抓紧每一秒的时间伏在马背上休息,蓄养着接下来应战的体力。   白袍军毕竟是骑兵,原本就士气高涨的白袍军们跨上了自己的坐骑,就犹如寻到了自己的半身,在这一刻终于完整,他们纷纷抚摸着和自己分开多日的伙伴与战友,发出亲昵的呼唤。   而马儿们回应他们的,是蓄养多日后的速度与山一般的稳定步伐。   耳边是呼啸而过的风声,眼前是马蹄撕裂大地的气魄,白袍军们伏着身体发动冲锋,原本因攻打荥阳城而浮躁翻涌的心绪,也随着身下战马规律的起伏而沉淀了下来。   如果说刚刚攻城的他们侵略似火,如今正对着西边阵地发动冲锋的白袍军便犹如挟着风雷!   五里地的距离转瞬即逝,不过片刻的功夫,白袍军已经能够看到不远处那支胡骑的样子,距离近到甚至能听到对方惊恐的呼喝。   如果他们能听得懂这些胡人的语言,就能听到他们在喊着:   “将军,有人来接应了!”   “是不是荥阳城的守军逃了?”   “荥阳主将向我们逃过来了!”   没有人会觉得是刚刚才攻下城的梁人出来迎击了,能攻下荥阳城的战斗必然是场苦战,这时候又派兵出击岂不是疯了?   领着这五千军队来的是元天穆的先锋军,这一支军队乃是尔朱荣麾下的精锐,整支骑兵全是散居在关外精通骑射的羌、氐和羯人,以劫掠为生,战斗力极强,只是军纪不行,先锋打头阵杀人掠地时军纪差点没什么,可仗打完了还这样就让元天穆也很头疼。   荥阳告急,元天穆正愁他们军纪太差无法调度,当即便命他们火速援助荥阳,自己的大军在后面慢慢收拢、开进。   急行军是他们的拿手本领,靠着这种本领他们劫掠来去如风,原本这支骑兵还为自己的提前到来沾沾自喜,现在荥阳破了,进不能进退不能退有些尴尬。   见到荥阳有一支军队疾奔过来,大部分胡人的反应都是有败军出逃,有些胡人甚至有兴致地开着玩笑,调侃这些魏军要是守城也有这样的勇猛就不会这么快丢了城池云云。   可当那支骑兵越来越近,所有人开始察觉到不对了。   这支骑兵完全没有减速,根本不像是来“投奔”他们的,倒像是……   倒像是要从他们身上碾过去!!!   “是敌袭!上马,上马!”   “敌袭了,准备迎战!”   “小的们拿起武器!!”   慌乱之中,主将尔朱吐沫儿匆忙迎战,下令作战。   可惜已经晚了!   在平原上数次加速的骑兵像是一把缠绕着风雷的巨剑,狠狠斩向面前的骑兵,被这把巨剑扫过的人、马皆不是这一合之敌,很多骑兵猝不及防便纷纷跌落马下,被碾成了肉泥。   冲锋带来的巨大的惯性让白袍军杀入阵中如同无人之境,来驰援的杂胡部队长途跋涉而来,马力根本不是这些人的对手,跑是跑不掉的,一个照面就损失了三分之一人马的尔朱吐沫儿一咬牙,重新整军。   “迎战!跑不过的,跟他们拼了!”   于是白色的洪流与衣服杂色的部队狠狠撞在了一起,就像是两支凶猛的巨蟒,相互纠缠、绞杀、拼斗,此刻所有人都只有一个念头:   ——要将对方吞没干净!   被偷袭成功的尔朱军损失了太多人马,此刻已经落在了下风,但这些纵横河北的杂胡军队不愧他们的“凶星”之名,即使掉落马下、即使失去了手、失去了腿,只要身体还有一个地方能动,也要战斗,不少白袍军都是没有防备这样的凶猛,被以为必定要死的对手反戈一击落于马下。   论战斗力,这支军队是白袍军参战以来见过的最强军队,可想而知尔朱荣的本部兵马会有多强。   “小心!”   马文才扭身一槊格开向陈庆之敌人袭来的狼牙棒,手臂还为刚才的力道隐隐作痛,忍不住骂道:   “战场上是分神的时候吗?!”   一面应对着面前的强敌,一边还在思考着敌人战斗力问题的陈庆之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笑着,手上却不慌不忙地做了个“散”的手势,下令军队散开。   散开的白袍军从容脱身,调转马头,又一次向着尔朱吐沫儿的军队发动了一次冲锋!   白袍军的军势犹如反复钉入敌人阵中的楔子,又一次齐攻之后,对方已经剩下了不到一半人。   这时候,尔朱吐沫儿军队军纪差的特点突然爆发出来,开始有胡兵不顾将命脱离了战圈,向着远远地地方奔逃。   每有一个骑兵奔逃,被死守着的阵型便豁出了一个口子,如陈庆之这样的将领又怎么会错过这样的漏洞?   不过是几次将旗的翻覆,尔朱吐沫儿的五千人马便死伤殆尽,仅有尔朱吐沫儿领着十几个悍勇异常的亲兵逃脱了。   鸣金收兵的陈庆之在战马上游刃有余的清点剩余的兵马,荥阳城头上观战的元鉴与守军却是好一阵心惊肉跳。   他们与北海王一样,原本还有几分趁机消耗白袍军人马、倒戈一击的想法,在看到白袍军的勇猛后这个念头也都消失殆尽。   在众人的仰望下,浑身浴血的白袍军踩着城外那一片血肉泥泞大胜而还,在他们下马,列队整齐地通过城门时,不知是哪个替他们把守大门的同袍叫喊了一声:   “白袍军,威武!”   “大胜!”   陈庆之抬起手,宣告着此次出阵的结果。   霎时间,城门前,城墙下,城头上,所有曾与白袍军并肩作战过的士卒都感受到了胸中那腔热血的沸腾。   这是堂堂正正的胜利,也是振奋人心的胜利。   “大胜!大胜!”   军人的天性只有一个,不是“战斗”,而是“胜利”!   “将军无敌!”   “无敌!无敌!”   越来越多的人敲响自己的武器,曾经的质疑和偏见也在那一双双坚毅的眼神中冰雪消融,转而化为深深的敬意和向往。   身为士卒,谁不想遇见这样的主将?   身为军人,谁不想遇见这样的胜利   矛戈震地的声音不知何时也加入到了呐喊之中,那是地背城一战取得大胜的白袍军表达的尊敬!   “白袍军,威武!” 第472章 荣誉与价值   陈庆之一战立威, 然而荥阳城的危机远远没有解决。   荥阳城的情况和元鉴把守的睢阳不同, 元鉴及其副将丘大千曾多次输给陈庆之, 天然便有了畏惧心理, 而派来援助的济阴王和羽林军公认的不靠谱, 援军基本没有指望, 所以睢阳攻克后并没有太多波折, 元鉴降服了北海王,也一直听从陈庆之的命令。   而荥阳的守将长期镇守此处, 极得人望, 朝中又派了左仆射和朝中官员亲自来指挥作战, 虽然这位左仆射已死,两名大将也被俘,但荥阳未必没有存着朝廷援兵一来便被收服的心思。   何况荥阳刚克,陈庆之一面要提防荥阳的原守军哗变, 不得不分出大量兵力监视并控制这些士卒,一面又不得不继续任用荥阳的守军继续修缮城墙、准备防守的物资,如何把握这个度就很棘手。   除此之外, 虽然白袍军连番大捷,但战马和士卒都因此受到了比之前严重的伤势, 还能够继续作战的不足五千人,剩下的必须至少休息十天左右才能恢复正常行动。   至少半月之内,如果再有大战, 就得靠睢阳和荥阳的守军了。   这实在不算个好消息, 战斗力大损的白袍军等于废掉了陈庆之的一臂, 而他们接下来还要攻克虎牢、轩辕两关才能进入洛阳,如今荥阳和睢阳的士卒互相牵制尚且力有不逮,更别说立刻积极面对应战了。   正因为这种种的理由,陈庆之一口回绝了元鉴关于让元冠受立刻赶往荥阳镇守的请求。   荥阳现在并不安稳,陈庆之也没有余力分兵去保护元冠受,现在做好的决定即使让他在稳固的后方待着,即使急着来立威也不是现在这时候,现在过来不是坐镇,是来送死的。   “除了尔朱吐沫儿那种有勇无谋只想着争功的,其余几路的援军并不会那么不智,怕是做着以逸待劳等待大军齐聚再发动总攻的准备,现在我们的形势不容乐观啊……”   已经对陈庆之彻底心悦诚服的元鉴忧心忡忡,“我们现在的问题和之前的荥阳一样,我们也没有了守城的物资。”   “不,我们的问题比之前的荥阳还要艰巨。”   陈庆之叹息,“这里毕竟是魏国的国土,无论是守将下令拆屋子还是征收富户的火油等物资,并不会引起太大的动乱。但我们是新克的敌军,又是梁人,荥阳人本就对我们充满敌视,若我们现在去拆房子得柴薪、抢富户的火油膏脂,只怕等不到明天,城内先要出事。”   也就是说等明天敌人的援军到了,他们将会面临比之前的荥阳守军更窘迫的局面。   可要不倚靠荥阳城之险,他们又哪里能有和十几万大军对阵的底气?   听闻一向神机妙算的陈庆之都坦言局面艰巨,元鉴心中越发忐忑,甚至有点后悔上错了船。   “佛念,你那边有消息没有?”   在一片沉默之后,陈庆之终于还是没有忍住,问起了马文才。   马文才正在翻看荥阳城守送来的户籍黄册和库存粮草的册簿,闻言从手中的案牍中抬起了头,“嗯”了一声。   “嗯?”   他明白过来陈庆之问什么,摇摇头,“并没有消息传回来,但现在没有消息传回来才是好事。如果有消息回来,就说明遇到了麻烦。”   “虽说我对你一向放心,但毕竟事关几万人的性命,我虽然还能稳得住,却仍不免还是会胡思乱想……”   陈庆之自嘲道:“说到底,我的定力还是不如佛念你啊。”   “先生,有些事,既然已经尽了人力,剩下的就只能听天命了。”马文才看完荥阳的粮草储备,心中定了不少,表情也很坦然。   “何况我对花夭有信心,她既然应下来,就说明此事问题不大。”   两人打哑谜似的说了半天,一旁听着的元鉴满脸迷茫,没一会儿就觉得浑身不自在,找了个理由出去了。   等他走了,马文才压低了声音,对陈庆之说:“将军不必忧心,我已经悄悄在东门设置了人手,如果真的不幸城破,也有时间安排白袍军和将军一起出城。”   “怎么……”   饶是陈庆之知道马文才是个现实的性子,此事也不由得怔然。   “陛下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他希望我们能带回萧综,而不是在魏国开疆辟土,我们或许能够通过各种手段赢得胜利,但在陛下眼中,无论我们创造了多大的功绩,只要没有带回殿下,一切努力也是枉然。”   马文才知道陈庆之难得有实现自己价值的舞台,所以在这台上不愿下来,可这世道就是这么残酷。   哪怕你唱的再好,不是真正的角儿,也得不甘的承认这舞台终有不属于你的那一天。   “如今能过荥阳,已经是意料之外的惊喜。过了这里,想要潜入洛阳就没那么困难。中原现在一片大乱,到处都是败兵流勇,几千人的部队说起来多,其实也算不得什么……”   马文才到了此时才说出自己的“底牌”,“实不相瞒,花将军在洛阳的部下已经找到了萧综的踪迹,只要我们能进得了洛阳,就能设法把萧综带出来。”   “此话当真?!”   听到这个,陈庆之才真的动容。   “我什么时候和先生开过玩笑?这也不是能开玩笑的时候。”   马文才说话间已经有了上位者的气度,从马文才掌握了萧综行踪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掌握了真正的话语权。   “白袍军现在确实足够风光,但除非先生不准备回国了,否则总要考虑归国后我们的处境。”   陈庆之明白马文才话中的含义,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不是不懂政治,也不是不知道自己其实已经算是“违背圣意”了,然而他胸中的那腔火焰毕竟未曾熄灭,让他眼睁睁看着如此好的机遇从眼前溜走,总是不甘心的。   “真是不知道究竟你是年轻人,还是我是年轻人。”陈庆之不由得自言自语,“如此老谋深算,哪里像是个年轻人啊……”   对于这样的议论,马文才从来都是听过就算。   他上辈子倒是活的像是个年轻人,可结果是什么?   不过是沦为政治的牺牲品,和那两个可怜人一样成为一坯黄土而已。   “当然,先生也可以继续当你的‘年轻人’,如果我的谋算不错,其实明日也不是没有一战之力,要是花夭给我们带来了好消息,先生就继续你的想法也可以。”   马文才知道陈庆之的期望,其实也不希望他就此止步。   他所作的只是让所有人没有后顾之忧,却不是临阵脱逃。   “所以先生不要有压力,无论明日荥阳结果如何,我们都不会是‘输家’。”   其实这话十分残酷,因为无论是陈庆之还是白袍军,并不是为了萧综而战,也不是为了荣华富贵而战,而是为了荣誉而战 ,为“梁国无骑兵”的偏见而战。   如果明日荥阳危急,一直为盟军带来荣誉和胜利的白袍军临阵脱逃,对于被抛下的元冠受来说,有什么样的打击可想而知。   但正如之前陈庆之战前动员的,如果他们战败,魏国的降兵立即投降,不过就是再换个阵营,倒霉的只有元冠受一人而已。   而他们一旦兵败,则魏国人必定要拿白袍军的人头祭旗,这并不是仅仅因为白袍军一路攻城略地杀戮无数,更多的是因为白袍军代表了一种“可能”,一种“南人也能擅骑兵”的可能。   比起白袍军的战绩,或许这种可能性更让北魏这个骑兵之国骇然。   陈庆之考虑的是如何获胜,如何最大程度的减少白袍军的损失,如何让魏国敞开他们的门户放他们北上,但马文才考虑的是如何保存这个“薪火”,如何从这场战争中获得最大的利益,如何让他们的付出和伤亡不成为一种“牺牲”。   陈庆之带给白袍军的是荣誉,马文才带给白袍军的是“价值”。   乱世之中,用人命填出“荣誉”的人太多太多,而给这些人命以“价值”的太少太少,这也是为什么花夭的黑山军格外尊敬马文才的原因。   他们从来都不缺能征善战的主将,缺的是让他们能“体面”的活着的领袖。   所幸马文才并不是什么“将种”,陈庆之也不是,两人都没有什么毫无价值的“原则”,即便陈庆之一声长叹,也不得不承认马文才所作的安排才是对的。   就这么各怀心思的勉强撑过了一夜,到了清晨拂晓时分,匆匆赶回的斥候急忙通报,说是元天穆和虎牢关的尔朱世隆大军已到,正在向着荥阳城进军。   陈庆之和荥阳城上下早就已经做好了准备,并没有为此格外慌乱,已经休息了一夜精神抖擞的守军们纷纷步上城头,城墙上准备着滚烫的热油和沸水,羽林军在考城丢下的箭矢和强弓现在也派上了用场。   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有条不紊,好似全城上下要与敌方决一死战,唯有白袍军知道事情并不是如此。   他们都从各自的百夫长那秘密收到了命令,准备好自己的甲胄和马匹,一旦城池有失,立刻从东门离开。   这样的“命令”让他们之中有些人难以接受,但更多的则是松了口气。   身体上的伤势和高强度作战后紧绷的精神都让他们难以再进行如此高强度的作战,况且他们之中大部分是梁人和归化后的魏人,实在不愿拿自己的性命与陌生的“荥阳”共存亡。   随着角楼上守军的狼烟点起,远远的,元天穆和尔朱世隆的大军也终于露出了他们的身影。   他们应该是明白了陈庆之的可怕之处,完全不肯给对方任何能利用的机会,十几万大军等到两方汇合后才一同出现在城池的正门,两侧都有重兵护卫,前军也都是最精锐的士卒,既不能偷袭,也不能从前方硬生生的突破。   说起来也是可笑,这支大军人数数倍于城中,又是进攻方,摆出来的阵势倒像是防守似的。   元天穆领着的部队是朝廷的王师,不是尔朱荣的私人部队,领军的时间不长,尚不能完全如臂指使,他靠着这一支军队在尔朱荣的阵营中立足,自然是不愿意在荥阳把自己的人马拼掉的,所以首先选择的是来“招降”。   “先生,和他周旋,拖延时间。”   马文才眯着眼睛看着他们空虚的后方,突然对陈庆之说。   陈庆之点了点头,摆出一副“老实人”的面孔,竟然十分有礼的和城外骂战的元天穆一行人问候起来了。   陈庆之长得瘦弱,并不能长时间穿着甲胄,平时只是一身常服,又蓄养着一副美须,此时出现在城头时更完全是“文士”的气质,让一路上听到陈庆之各种威名的元天穆和尔朱世隆只叫“邪门”。   但他的外表也却是太具有迷惑性,元天穆见他说话客客气气,还当他真的有要投降的意思,立刻摆出“礼贤下士”的架势,开始向他许诺归顺洛阳朝廷的各种“好处”来。   “能射杀么?”   一旁的尔朱世隆却存着别样的心思,问身边的神射手。   “不行,看到他旁边那个年轻的将军了吗?他看似只是随意站在陈庆之的身侧,其实已经挡住了他的要害,而且在他的位置,只要有任何变故,他随手一拉就能让陈庆之避过去。”   神射手仔细地看过了之后摇了摇头。   “我的箭矢也许能擦到那个年轻的将军,但这毫无意义。”   “可惜了。”   尔朱世隆叹气。   陈庆之是皇帝身边的人,比起元天穆来,自是更懂得“废话说了一大堆但是没有任何内容”的真谛,那元天穆原本以为对方会迫于他们人数的众多而投降,结果两人隔着城楼喊话喊了大半个时辰,就连喊话的大嗓门士卒都已经口干舌燥了,那陈庆之也没有说明白到底是降还是不降。   “看来陈将军是瞧不上本帅的‘诚意’了”   这让元天穆彻底失去了耐心,阴沉着脸一举手。   “下令攻城!”   随着元天穆一声令下,十几万大军像是潮水一般散开,押送着攻城器械的步卒推着笨重的云梯、耧车从后方奔来,身着重重甲胄的刀盾兵在前开道,向着还来不及修缮完全的破损城墙逼近。   尔朱世隆的一万骑兵在两侧援应,以防陈庆之的白袍军从侧门杀出,冲击左右两翼。   荥阳上的守军看着城下犹如洪水般涌来的敌军,背后凉气从额心直至脚心,下意识地环顾四周。   “白袍军呢?白袍军在哪里?”   “难道白袍军被陈将军埋伏在哪儿了”   “白袍军没有上城头,应该陈将军是有后手吧?”   看着不动如山地屹立在城墙上的陈庆之,守军们惊骇的心绪慢慢沉淀了下来,白袍军没有出现不但没有让他们惊慌,反倒让他们越发觉得心安。   对陈庆之的盲目信任,使他们完全忽视了即将到来的危险,面对这样人数可怕的敌军,竟然还能保持高昂的士气和战意进行着抵抗。   而听见守军们议论的陈庆之,却不由得露出了一抹苦笑,情不自禁地转过头去,对着马文才叹道:   “佛念,我是真心希望能够不辜负他们的信任。无论怎么说,他们会出现在这里,都是我们的责任。”   马文才并没有回答他,唯有紧紧盯着远方的神情泄露了他的心情也许没有表面上的那么平静。   城墙上的争斗很快就进入了白热化阶段,已经开始有元天穆的士卒登上城头,沸水和滚油都已经告急,城头上也开始出现了严重的伤亡……   马文才一直看着远方的目光渐渐收了回来,露出一抹失望的神色。   “惊雷,准备让……”   “北面又来了人?!”   “陈将军,北面来了一支军队!”   就在此时,一声惊呼突然冷不防地响起,有眼尖的士卒指着元天穆大军的背后大声呼喊着。   地面的震动声越来越响,仅从声势上来说,绝不比之前元天穆的大军到来时的动静小,相反,似乎更为震撼。   北方的军队,是尔朱荣的部队亲至了吗?   还是洛阳发兵了?   荥阳城头上的士兵露出了绝望的神情,似乎已经看到了昨日荥阳守军的命运将要降临在他们的身上。   陈庆之和马文才也紧紧地看着北方的方向,眼中是难以抑制的狂热。   元天穆与尔朱世隆被背后的声势震动,甚至连攻城的节奏都停滞了一刻,从城头上看去,攻城方似乎也陷入了一瞬间的混乱里。   此时此刻,在战场上的所有人,心头都涌现出一个问题。   “来的到底是谁?” 第473章 预言宿命   元天穆是在接到荥阳被攻的消息时匆匆赶来的。   彼时他的战局已经陷入了胶着状态, 造反的邢杲主力部队潜逃、残余部队不是被消灭就是被大军击散溃逃了,短期内不太可能再重振旗鼓。   自此,他征讨河东叛贼的任务也基本完成,再费时间搜捕那些本来就是流民组成的叛军既浪费时间又浪费粮草,所以在派出先锋军后立刻整军,也朝着荥阳驰援。   尔朱世隆是尔朱荣的堂弟,尔朱荣北伐葛荣军时留下他把守后路, 防备回军时被人斩断后路。那时荥阳被攻, 尔朱世隆便带着大军驻扎了虎牢关,扼守住了陈庆之撤退的路径, 但并没有想过正面交锋消耗自己的实力。   他带的是尔朱荣的人马, 不是朝廷的魏军, 尔朱荣给他的任务是把守洛阳要道, 并不是击溃敌军,所以他能碍于元天穆的请求派兵相助,却不会直接参与攻城和进攻,只帮着防守。   但无论是他还是元天穆,都对尔朱荣领兵作战的本事极为信任,从未想过会有人会从他们背后过来,毕竟尔朱荣现在陈兵十万亲自在北方对抗葛荣的六镇军队, 在这两位尔朱荣的心腹核心的心目中,背后是绝对万无一失的。   所以当他们的北方出现一支总数约有十万的大军时, 比被人抄了后路更骇然的是……   尔朱军是不是败了?   这样的猜想, 不仅仅是尔朱荣的结拜兄弟元天穆和尔朱荣的堂弟尔朱世隆有, 两军之中有不少将领、官吏以及士卒都生出了同样的猜测,以至于那支大军出现时,连攻城的节奏都缓了一缓。   陈庆之也趁着这个时机重新换防,让濒临城破的城头暂时缓了一息。   数十万大军一起开拔,又是紧跟着元天穆他们的部队差不多时间出现,可见要么就是附近的军队,要么就是很早就已经出发了,几乎是跟随着元天穆军队的踪迹追过来的。   来之前,陈庆之和北海王分析过,如今魏国能够动用的部队不会超过三十万,除了镇守边关的防军,七万被他消灭在睢阳以南,七万在荥阳,剩下的两万羽林军被花夭招降了,仅余十来万跟随元天穆出征讨逆。   其他军队都是各地阀主的私兵,哪怕是尔朱荣出名的羯胡军也都是私兵,不会有哪个阀主用自己的私兵来攻城,毕竟这都是他们之后争天下的本钱。   所以此时来的,绝对不会是魏国的王师!   荥阳城头上原本也一片绝望,大部分人看到新来军队的方向都以为是朝廷又增兵了,现在这么点人守荥阳原本就已经捉襟见肘,哪怕再来个千把人都已经守不住了,更别说远处如此旌旗连天、声势浩大。   但再一看守城的陈庆之和马文才,两位主将脸上都没有绝望之色,反倒满脸都是狂喜,一直喜怒不形于色的马参军眼睛里甚至放出了让人震撼的光芒。   “莫非是我们的援军?”   “陈将军果然有布置,我就知道我们不会有事……”   “哇,这是哪里的援军啊,人数不少吧?”   霎时间,城头上一片欢声笑语,“来了援军”的传言一级级传递下去,让原本已经士气低落的城中顿时战意大盛,也让收到消息整备兵马的白袍军们心中一松。   他们毕竟是职业军人,如果有不临阵脱逃的机会,谁也不愿意拥有这样的骂名,尤其在他们有“从无一败”的战绩下。   “来的是谁?”   敌我双方都停止了继续硬拼,直视着这支出现的大军。   待到它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所有人才赫然发现它并不是他们之前以为的“一支军队”,而是由各种不同的旗号、不同指挥、甚至不同族群组成的“联军”。   这支大军的旗帜中,有让元天穆眉头深蹙的“青州邢杲”旗号,也有让荥阳城上让守将们不敢置信的“羊”字旗号,甚至还有一支人数众多、衣着杂色的精兵强将,打的赫然是“任城王”的旗号。   这一片旗色各异的队伍汇聚成一条让人震撼的洪流,而更让人振奋的,是在这片洪流之前稳如磐石的熟悉军队。   是花夭的黑山军。   荥阳城中的旧部自然是不认识这支人马是何来历,但跟随陈庆之从睢阳攻打荥阳的老兵却已经惊叫了起来。   “是花将军!花将军搬了六镇兵马来了?”   “是任城王,是任城王的军队啊!”   “是梁州公羊侃到了吗?”   “羊侃是何人?”   陈庆之不太了解魏国局势,侧身问身边的马文才。   “此人是东汉太守羊续之后,其父是魏国的平北将军,他们一家虽然在魏国为官,却一直以‘南人’自居,所以虽然能征善战,却受到魏国的提防。元法僧南降时,他曾暗地里给元法僧送过信,想要率部南归,只是还没来得及准备好,二殿下便北投了魏国,徐州也因此失守,他便继续蛰伏在魏国。”   马文才脸上这时才露出轻松的表情,“我当时就在徐州,见过元法僧那里的信函,攻打睢阳时想到这个人,便请黑山军向现在镇守兖州地方的羊侃送了信,只是没想到他果真率部来援了。”   羊家从魏晋时起就世代镇守兖州地方,祖祠在泰山上,家主人称“泰山公”,羊侃正是这一任的“泰山公”,他同时还是泰山太守,在当地拥有广大的庄园和部曲。   兖州离此较远,何况境内也不平静,羊侃却能在现在出现在荥阳城外,可见是一收到信就出发了,毫无犹豫。   从此一点,便能看出羊侃的南归之心实在是赤诚,这让陈庆之和马文才也不免动容。   这支“联军”虽然分属不同阵营,但却明显都是久战的老兵和精锐,身上有着新兵没有的杀伐之气,即便和不同的军队合同作战,却能令行禁止,并不见怯战之色,当即就让尔朱世隆变了脸色。   “元天穆,你不是说已经剿灭了邢杲的逆军了吗?为什么邢杲的大军会在这里?”   尔朱世隆指着远方来的大军,气急败坏。   “这足足有四万五人吧?你让邢杲的人跑了这么多,也敢说剿灭了河东叛军?!”   元天穆却没有回应尔朱世隆这几乎是打脸的话,他麾下的士卒从“任城王”的旗帜出现在远处时,就已经隐约有了变动。   任城王元澄曾是加了九锡的宗室领袖,从孝文帝开始历经几朝,连胡太后都对他尊敬有加,任“都督中外诸军事”,其实就是实质上的魏国大元帅,他领军作战几十年,可以说只要是在魏**中服役至今的老兵,就没有曾不是他的旧部的。   更何况他十分体恤士卒,他还活着时,常常上表请求减少军人家属的赋税和徭役,为战死者讨要抚恤和功勋,抚养战死者的孤儿寡母,还在朝堂放弃六镇时多次为六镇运送赈济、甚至亲自多次出使六镇安抚镇将。   元天穆虽然借由尔朱荣血洗的手段掌握了魏国原本的大军,可魏国的习俗向来是宗室领袖掌兵权,这些将领和老兵私底下其实并不服这位“新帅”,邢杲的叛军能逃窜那么多,和他们作战时并不能齐心有很大关系。   任城王已经死了,可是任城王府的余威还在。   许多魏国的老兵看到任城王的旗帜,想着任城王府还未倒,任城王的子嗣还未断绝,竟感激上天到哭泣的差点晕厥过去,更别说继续作战了。   一时间魏**中大为震动,要不是元天穆察觉不妙立刻派私兵在各部弹压着,怕是手下的将领中有不少会当即领着部将直奔敌军投诚去了,于是此刻脸色大为难看,哪里还顾得上尔朱世隆对他热嘲冷讽什么?   至于混杂在“任城王”和“邢杲”旗号下的羊侃部队,因为人数不过上万,反倒不起眼起来。   “为什么任城王的旗号会在这里?不是说任城王在葛荣军中吗?”   元天穆心头擂鼓般不安地跳动着,脑子里一片混乱,几乎不能继续作战,“大将军亲自去征讨葛荣军,前些日子还听说逼得葛荣军节节后退,怎么会放了葛荣的人南下?是大将军出事了吗?”   尔朱世隆也被元天穆的猜测说得脸色大变,当即决定不再继续留在这里。   “局势不太好,谁知道陈庆之还有没有后手?我得趁着两军没有合围,从西边突破回虎牢关,替大将军把好后路。”   尔朱世隆完全不顾什么“同军仁义”,也不准备跟元天穆商议什么,他仗着自己是尔朱荣的从弟,无论是来援助还是撤退,都不必征求元天穆的同意。   于是在元天穆心中破口骂娘的阵势下,尔朱世隆未及援军赶到战场,就领着亲兵匆匆撤离了荥阳城外,直奔虎牢关而返。   元天穆的大军原本正在攻城,大半人马集中在城池附近狭小而充满危险的地盘上,剩下的兵马依次排开把守四门,其中在西门和南门布置的兵马最多。   之前有尔朱世隆保护侧翼,元天穆能够有恃无恐的将所有兵力放在攻城上,展开猛烈的攻势,如今尔朱世隆说走就走,西门和南门正准备上阵的步卒立刻就出现了一大片空隙。   此时在战场外的,无论是城头上的、还是城外虎视眈眈的,哪一方不是赫赫有名的宿将?   这空隙一暴露出来,“联军”方向顿时就如同水中的鲨鱼见到了滴了血的伤口,立刻恶狠狠地盯了过来。   元天穆之前征讨的是邢杲军,邢杲几位亲弟和好友都死在元天穆的围剿之下,此时与元天穆有不共戴天之仇,在看到尔朱世隆离开后侧翼空出后,立刻拍马向阵前的花夭说道:   “元天穆西门外左翼有可趁之机,某愿领兵马前去攻打西门外的左翼!”   花夭自然也看出来了,而且如果再等下去,等元天穆重新布置阵型,这处破绽很可能立刻失去,所以她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便向邢杲拱了拱手。   “那就有劳汉王了!”   邢杲当即点起兵马,对着西门外发起了冲锋。   有邢杲打了头阵,又有一中年将领从“任城王”的阵旗下骑马越众而出,对着花夭微微一颔首,用流利的鲜卑语说道:   “既然如此,南门的侧翼便由我率部攻打吧。”   他眯眼看了看场上的局势,又道:   “既然师妹对陈庆之的领军之能赞不绝口,那他应该看得出现在是出兵的好时机。你领着黑山军与泰山公的人马一起攻击正在攻打城门的魏军,对方应当会打开城门,配合你们内外夹击,解决目前最大的危机。”   这城门岌岌可危,与其等着元天穆的攻城士兵背水一战攻破城门,还不如自己打开城门背城一战。   黑山军和羊侃的人马在一起也有近两万,加上城中的部队,消灭正门前的魏军轻而易举。   “多谢贺六浑师兄!”   花夭对这中年将领十分亲昵,也用的是鲜卑话作答。   “师妹你旧伤未愈,务必以保全身体为重,否则更让任城王担心。”   贺六浑一边叮嘱,号令众部的动作倒没有停顿。   “你们继续叙旧,羊某先去了!”   大军之中最先赶来的羊侃早已经按捺不住要出阵的心思,此时听着葛荣军中那员大将和花夭用着鲜卑话来去,早已经生出了不耐之心。   还未等贺六浑亲率诸部出战,他早已经率领着部曲属下朝着正门方向攻去,要为梁军解了这围城之危。   羊侃如今才年过三十,正是年富力强之时,麾下又都是精干悍勇之辈,虽然人数在联军中最少,却赫然有万夫难当之勇,一个冲锋之后,正在攻城的魏军顿时一片混乱。   花夭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戴上头盔,下令出战。   “保护泰山公的人马,援助荥阳城!”   “是!”   花夭身后的黑山军杀气沸腾,挥舞着兵器便向羊侃的部队追赶过去。   眼见着侧翼暴露,同时被两路大军攻打,正门前攻城的士卒又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攻城,元天穆此时气得是七窍生烟,在心里把尔朱世隆骂了个狗血淋头,可还是不得不立刻点齐兵马,要与两支大军对抗。   然而他的兵马刚刚散开,正准备和北方袭来的部队一决雌雄,便又发生了令他发指呲裂的一幕。   “白衣!白袍军出战了!”   元天穆的前锋军们歇斯底里地大叫了起来。   抬眼望去,一片号角声后,原本久攻不下的城门,竟然飞快地打开了。   披甲执锐、身跨战马的白袍军,还有上千名手持长矛、护送白袍军出城的长矛队,跟随着年轻的将领,坚定且士气如虹般地步出了尸骸枕藉的城下,猛烈地冲击起阵前的敌军。   而不远处的城外,挥舞着“断水”的巾帼将军,好似从天而降的女武神,亦领军猛攻着敌人的背后,披荆斩棘般地向前推进着。   白色的洪流与黑色的洪流,正犹如阴阳的两面相互吸引着,在飞速的“旋转”中剿灭着横生在它们面前的一切,正如谁也不能阻挡天道里阴阳必定交融的宿命。   元天穆朝天发出了一声不甘地怒吼。   “侯非侯,王非王,千军万马入洛阳。”   因为帐下有侯景、王罴这两员大将,这句话被他义兄当做“上天预示”般的谶言,也坚定了投效尔朱军的诸将赞同义兄入主洛阳、争夺天下的决心。   可在这一刻,这句曾经如同戏言般传遍北方的童谣,如同恶咒一般突然浮现在了他的脑海里。   上天预示的那“千军万马”……   真的说的是他们尔朱军吗? 第474章 顾此失彼   与此同时, 河北的战场上。   和荥阳城外的陈庆之一般, 尔朱荣也迎来了一场大胜。   作为使用骑兵的宗师级人物, 他在对骑兵的运用上极为高明,而且恐怕善用骑兵的将领都长于各个击破,尔朱荣也不例外。   对葛荣军的一战中, 他在山谷中埋伏了精锐骑兵,又用诈败为手段,伏击了轻敌的葛荣军, 最终亲率骑兵杀出山谷攻其后路,大获全胜。   葛荣在怀朔起兵时不过几万人, 而后六镇纷纷举事,在魏军连年的讨伐中相继失败, 这些起事的六镇镇将多为鲜卑人和鲜卑化的汉人, 他们因汉化的政策而失去了地位尊严和财产,是以即使失败也绝不降服现在的政权。   结果在朝堂的轮番征讨之后,六镇兵马不但没有消亡, 反倒在人为的催化中加速了统一。六镇本就是兄弟之城,失败了的起义军在失去首领后便归顺到怀朔葛荣的旗下。   没有几年,葛荣从一开始不过几万人的首领,就变成了坐拥几十万之众的大军阀。   也因为葛荣军的人数数倍与尔朱荣军, 他才对尔朱荣不屑一顾十分轻敌, 惨遭大败。   但即便如此, 这胜利来的也格外轻松了点, 让尔朱荣心中极为不安。   待战斗结束后清点战场, 仔细一算,果不其然,得到的结果当即让尔朱荣怒发冲冠。   “你说什么?葛荣率领的只有十几万人?剩下十几万去哪儿了?!”   尔朱荣身体一颤,直觉中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难怪这几日斥候探报葛荣军中异动连连,他还以为是自己大军压境让葛荣军中起了变故,却没想到可能真相并不仅仅如此。   “谁能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   尔朱荣咆哮道,“不知道抓个葛荣军中的将军问一问吗?难道让本将军亲自去审问敌将?还有任城王那个小子呢?”   “启禀大将军,没找到什么任城王,问过普通士卒,都不知道什么任城王。”   葛荣军收容了任城王元澄的嫡子,即使在葛荣军中也是秘密,寻常士卒根本不可能知道。   尔朱荣被自己属下们的猪脑子打败了。   “四周的路径都被围住了,要是任城王在葛荣军中,不可能走脱,在投降的俘虏里找一找,听闻小任城王气度容貌颇似其父,找找看有没有气度不凡、容貌俊美的年轻将军,也许是乔装成葛荣军中的普通将军糊弄过去了!”   他对其弟的情报深信不疑,既然任城王在葛荣军中出没的消息能传到洛阳,那在高层之中就不是秘密。   尔朱荣的亲信和幕僚们都知道任城王的名号对整个魏国的意义是什么,尔朱荣亲自率军来攻打葛荣,消灭六镇势力是假,解决任城王才是真。   所以整个尔朱荣的军中几乎是用了翻天覆地的架势,来找可能存在的“任城王元彝”,还真的在葛荣军中找到了这么一员符合“任城王”资格的小将。   被搜出来的小将身材修长,一双剑眉斜插入鬓,长得仪表堂堂,一望便非同凡人。   即便被七八个尔朱军中的壮汉用绳索缚住,此人也毫无慌张惧怕之色,一双眼充满警戒之色地望向四周,寻找着可以逃脱之机。   尔朱荣看到他的第一眼,就知道他“非同凡响”,于是心中的期待就越发强烈了。   他看着被绑来的小将,突然哈哈大笑。   “任城王殿下,实在得罪了,请恕军汉们粗鲁无礼之罪!”   被绑着的小将被一声“任城王”喊得满脸迷茫,而后迅速明白了过来。   他知道自己要不解释清楚,便随时可以人头落地,急忙叫唤道:   “我不是什么任城王,我是武川宇文阀主的小儿子宇文泰,我父亲宇文肱是武川宇文部族的首领,大将军帐下贺拔岳将军与我父亲是世交的契兄弟,只要唤来一问便知!”   贺拔岳早些年跟随了尔朱荣,曾经还去信邀请过宇文泰之父,那时候宇文泰已经有了起义之心,所以拒绝了他的邀请,但两家的情谊非同一般。   尔朱荣见到他这种刀斧手就在身前还能侃侃而谈的气势,虽然心中根本不信,但还是叫人将贺拔岳召了过来。   后者一进帐就吃了一惊,脱口道:“宇文贤侄,你怎么在这里!”   即便尔朱荣什么都没说,宇文泰也从他的“试探”里将前因后果搞清楚了,此时三言两语将当前的情形说清,又求贺拔岳为自己“正名”。   贺拔岳果真言之凿凿对方是武川镇宇文阀的幼子,又说出他颈后有小时候淘气和他儿子一起爬树摔下的划痕云云。   尔朱荣派人检查宇文泰的后颈果真如此,再找了几个贺拔岳的旧部与俘虏的宇文族族兵一问,俱是证明了他的身份。   此时尔朱荣的失望已经溢于言表,即使爱才心切的他在葛荣军中发现了一员潜力无穷的小将都让他无法振作起来。   宇文泰知道自己是豪酋之子很难活命,要向逃脱性命之忧还得系在面前这位枭雄身上,所以虽然依然受困于对方,却好似不经意地“咦”了一声。   “你们是在找任城王吗?可是他几天前就已经被怀朔的贺六浑救走了啊!”   贺拔岳也不愧是老谋深算之辈,立刻发现了这是世侄的自救之举,大喜过望说:“黑獭你知道些什么,速速说来!”   他急切之下,连宇文泰的鲜卑小名都喊了出来。   尔朱荣也正想打探现在葛荣军中的情况,只是他生性多疑,找不到可相信的人选之前,生怕中了敌人的混淆之计。   如今看这小子头脑清晰,又有贺拔岳作保,连尔朱荣也惊喜了起来,向前微微倾身,要听这宇文泰说明葛荣军目前的情况。   这宇文泰虽然年幼,但他出身武川最大的豪酋之族宇文部族,而且父亲和兄长都在官军对六镇叛军的征讨中战死,所以他以弱冠之龄统领着武川宇文部族数千的兵马,即使在葛荣军中也无人敢小视他,知道的事情也自然比那些普通军主要多的多。   更喜得是他口齿伶俐说话又有条理,没有多久,尔朱荣就得知了他想知道的一切。   原来小任城王逃脱了河阴祭祀的那一场杀戮后,由任城王府的亲信和家将护送着抵达了葛荣军中,但葛荣却并不知晓,而是葛荣军中一位极得人望的将领贺六浑收留的。   这位贺六浑和葛荣同出怀朔,算是葛荣的嫡系兵马,但素有大志,家中又曾受到任城王元澄的庇护,对这小任城王就十分照顾。   贺六浑在葛荣军中交好了不少首领,其中有四五位都是他的结拜兄弟,这些人都曾在任城王帐下作战过,在得知了任城王的身份后,一直和贺六浑一起庇护着避难到此的小任城王。   但他们毕竟时常在外征战,没多久小任城王的身份就被人发现了,葛荣被帐下诸多将领说服没有杀了任城王,而是准备听从他们的建议以任城王为“旗帜”,得到大义的名分,名正言顺的入洛。   可惜葛荣错误的估计了六镇子弟对“拓跋宗室”的忠诚度,尤其是对曾经照顾六镇子弟颇多的任城王一脉的。   自任城王的身份暴露之后,葛荣军中诸多将领都对任城王元彝拥护有加,还有散尽自己多年征伐的家财为任城王购置所需、添置亲兵甲胄的,这让葛荣不由得深深地忌惮起任城王来,很担心手下的人拥立了任城王为主。   除此之外,葛荣毕竟是鲜卑胡将出身,有洗劫战利品作为战胜奖励的习俗,在外征战过程中多有杀戮,动不动就劫掠一空发动屠城。   任城王抵达葛荣军中后,多次约束葛荣帐下的将领进行这样的行为,他们听从任城王的劝说有所收敛,葛荣所得的战利品就大大缩水,对任城王也就越发不满。   到了后来,葛荣嫡系和贺六浑嫡系之间的矛盾就越来越大,加上睢阳北海王称帝后,贺六浑建议为了“大义”也该让任城王“称帝”,终于让野心勃勃的葛荣对任城王失去了所有的耐心,准备秘密杀死任城王。   结果也不知是贺六浑在葛荣的身边安插了探子,还是准备不密,这件事泄露了出去。   恰好遇到尔朱荣率领大军亲自前来剿灭葛荣军的关口,贺六浑便秘密说动了葛荣手下八位亲近任城王一系的军主先发制人,率领了六七万人一起护送任城王逃走了。   贺六浑将任城王劫走,葛荣军中顿时一片军心动荡,再加上尔朱荣凶名在外,便又有五六万人以此为借口离开了军中,或是回乡、或是准备投奔他人,导致后来葛荣对抗尔朱荣时败的如此迅速。   说起来,这宇文泰也是倒霉,他们宇文一族其实没想过造反,只是六镇起事,他们宇文阀不得不被裹挟着一起起事,父兄还在这场动乱中丧生,他们武川的兵马又被葛荣军围困,不得不投降归顺。   当初任城王来到军中时,他和大部分首领一样,以为能凭借“从龙”之功摆脱乱军的称号,觅个将军或王侯当当,结果葛荣竟然生出了杀死任城王之心,他顿时也和其他豪酋一样怀疑起葛荣的智商,原本也是要率部离开葛荣军的。   而且他离开葛荣军还不是准备去别处,正想要投奔在尔朱荣帐下的世伯贺拔岳,结果走半路上被当葛荣的逃兵给尔朱荣的军队抓住了。   这也幸好他走的早,没有和葛荣的人马在战场上一起消耗,武川宇文部的人马主力犹存,宇文泰才有底气在这里侃侃而谈。   尔朱荣听到这里,脸色阴沉万分。   他以为自己消灭了葛荣的大部,基本已经赢得了胜局,结果一转眼才知道原来消灭的只是葛荣一半的人马,真正有用的势力早就已经脱身。   那贺六浑的名声他即使在尔朱川时也是听过的,以交游广阔闻名,他本就是六镇豪侠,而且无论是京中洛阳的羽林军中,还是各家门阀的豪族子弟,甚至各地的雇军、在外的游侠里,皆有他的知交。   当初葛荣能坐拥几十万各地来归附的败军,也是因为贺六浑在葛荣帐下,这些人来投奔故旧的缘故。   如今葛荣已被俘,却走脱了最重要的任城王和帐下一呼百应的贺六浑,这一仗虽然大胜了,却胜得让人五心烦躁,全身都不得劲。   而且好像上天特别厌恶这位“大将军”似的,尔朱荣刚刚决定派骑兵去追赶找寻任城王与贺六浑的踪迹,帐外就收到了来自南方的急报。   “报!大将军,荥阳失守,上党王大军援助荥阳,在荥阳城外大败!”   帐内除了宇文泰,皆是尔朱荣的亲信,闻言大惊失色,连忙召了送信的传令兵进来,才发现对方浑身浴血,已经在昏厥的边缘。   再一问,原来陈庆之的白袍军居然攻克了荥阳,借荥阳城防等到了援军,尔朱世隆临阵脱逃让出了侧翼,十万大军和荥阳城的白袍军里外夹击,元天穆的攻城部队顿时溃败,死伤惨重,只能丢盔弃甲抛弃物资仓惶败逃。   这一通战报,让原本就郁气难散的尔朱荣越发心烦气躁,再听说在葛荣军中失踪多时的任城王赫然在荥阳城外的援军里,当即怒发冲冠,拔刀砍死了那名传信兵。   可怜的传信兵千里迢迢而来,也不知道中途跑死了几匹马,就这么死在了主帅的营帐里,那头颅骨碌碌从躯体上滚下,一直滚到了被缚跪地的小将宇文泰面前。   宇文泰看着膝前那小兵的头颅,见着他脸上一片伤痕,死时还带着疲惫的神色,心中不由得冰凉一片,开始怀疑自己投奔贺拔岳的选择。   帐中诸将都是南征北战的军主,有些对于传令兵成了出气筒不以为然,有些却隐隐有恻然之色。   宇文泰将他们的神情一一看在眼里,冷不防对上了贺拔岳的目光,再见对方向他微微摇了摇头,只能心中叹息一声,低下头闭上眼,强制让自己的目光不要往身前的传令兵头颅上看去。   尔朱荣一口郁气泄出,倒没有和大多数“前辈”一样被陈庆之气到吐血,他身边的亲信幕僚见他情绪还算平稳,急忙建议道:   “将军,荥阳离洛阳已经近在咫尺,当务之急,是该立刻领军回援,以防洛阳有失!”   “是啊将军,葛荣军大败,无论怎么说着都是极大的功劳,大将军平定了数年之久的河北动乱,朝中上下一定大为拜服,甚至借着这军功更进一步也有可能。咱们把葛荣带回洛阳,在朝中那群只会啰嗦的文官面前杀了算了!”   也有被文官排挤蔑视的胡人将领咋咋呼呼地叫唤。   说是杀了葛荣,其实谁都知道要杀人肯定不会杀一个,葛荣的亲信少不了要一起祭天,于是贺拔岳脸上的焦急之色更甚了。   就在尔朱荣正在考虑要不要撤军援助洛阳、消灭伪帝元冠受的部队时,营帐外又传来了一声通报。   “报!大将军,长安告急!”   长安?   难道关中也出事了?   帐中赫然一惊,连忙命传令官进来。   那传令兵刚进帐就见到一个“前辈”身首分离的躺在那里,吓得猛颤了一下,哆哆嗦嗦地开始禀报。   “齐,齐王萧宝夤反,反了,杀了监军的关中御史郦道元,占据了雍州,在,在长安祭天登坛,称,称帝了……”   荥阳在洛阳以东,过了虎牢就是洛阳;长安在洛阳以西,过了黄河就是洛阳,两边都离洛阳极近,又都坐拥大军,随时都能攻入洛阳。   “将军,赶紧回援吧!”   “将军,北海王那边都是乌合之众,齐王萧宝夤才是心腹大患啊!”   “将军!”   “清君侧?他要清哪门子的君侧?他一个南方来的丧家之犬,哪里来的脸管我们魏国的家事!”   只见尔朱荣环眼暴涨,手按着腰间的宝刀,牙齿也咬得咯咯响。   就在所有人以为这个传令兵怕是也要步之前那位的后尘时,跪在地上的宇文泰却突然抬起头。   “大将军,如今荥阳已失,京中已经没有兵力能够阻止东西两路的大军,洛阳的失守已经注定无法改变。”   他朗声道:“何况虎牢关那点兵马也护不住将军的后路,葛荣大军的余部仍在河北地区活动,随时可能卷土再来,此时急回洛阳,随时会受到葛荣残兵的追击、首尾难顾。”   “你小子大胆!”   “你在乱吠什么!”   听他说洛阳肯定会失守,当即有人大怒出声。   “让他说!”   尔朱荣的注意力从那带来噩报的传令兵身上转移,看向眼中精芒四射的宇文泰。   那传令兵颓然而退,身上汗湿的如同水洗过一般,趁此刻没有人注意到他,连滚带爬的逃出帐去。   宇文泰见尔朱荣没有动怒,也松了口气,继续慷慨陈词道:   “将军现在回京,不但有可能失去现在得到的优势,还有可能被东西大路的大军以逸待劳、在入京之前便受到伏击。”   见他说的如此自信,帐中诸将脸上也是神色各异。   起码尔朱荣是听进去了,面色已经渐渐恢复了平静。   “继续说。”   “所以,大将军此时应当做的是回返晋阳……”   宇文泰继续说,“晋阳是将军镇守的地方,也是将军的根本。等回到晋阳,将军只需静候时机,待北海王和齐王为了入洛两虎相争,将军再趁虚而入鼎立乾坤,方是上策!”   宇文泰一言结束,满帐寂静,有不少跟随尔朱荣的大将看着宇文泰已经生出了招揽之心。   一直站在尔朱荣身后的贺拔岳露出“后生可畏”的怀慰之色,知道这世侄的命应当是保住了。   果然,尔朱荣并不是个糊涂人,只是思考了片刻便知道宇文泰所说的不假,现在回洛阳已经于事无补,还容易被人寻了可趁之机前后夹击,毕竟整个魏国领军在外的宗室将领都对他虎视眈眈、恨不得将他杀之而后快。   “你该庆幸你不是任城王……”   尔朱荣抛下这句后,又吩咐左右:“来人啊,给他松绑!”   立刻有尔朱荣帐下的大将亲自给宇文泰松了绑,后者道了谢,自己麻利的从地上爬起来,毫无狼狈之色,仿佛刚才跪在那的不是他似的。   “我在离开洛阳之前,已经吩咐了天光,只要荥阳有变故,就让天光将皇帝秘密护送至晋阳。”   尔朱荣叹了口气,“这只是以防万一的决策,我原以为不可能用上,却没想到竟然真有今日。”   “陛下已经前往晋阳了?那洛阳给了他们有什么!”   众人听闻尔朱荣的后手,皆是大喜过望。   “陛下在哪儿,哪儿才是国都啊!”   “还是将军英明,深谋远虑!”   在一片歌功颂德声中,尔朱荣也渐渐恢复了自己的果决,毫不拖泥带水地下了令。   “收拢残兵,一起押往晋阳。让他们抢洛阳去,只要小皇帝在手,想要什么没有?”   萧宝夤那样的角色,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北海王那种无名小辈入洛阳夺得帝?可就算萧宝夤赢了,他一不是鲜卑人二不是魏人,区区一个前朝皇子,怎么可能服众?   至于北海王,要不是有半路杀出来的陈庆之护送,算个什么东西?!   尔朱荣心中思忖清楚后,连最后一丝犹豫都没有了。   待众将迅速领命出去准备拔营之后,孤零零立在帐中的宇文泰就显得极为醒目。   虽然他对宇文泰也很感兴趣,但他帐下多是羯人和杂胡部队,宇文部乃是鲜卑大族,若收下宇文泰为亲军会引起旧部的不满和忌惮。   尔朱荣对待自己的亲信还是非常大方的,所以他看了宇文泰一眼,淡淡道:   “之前你说被我军俘虏是为了来投奔贺拔岳的?那你就去贺拔岳帐下当个校尉吧。”   以他现在的地位和兵力,实在是看不上宇文泰领着的那千儿八百的鲜卑族兵,哪怕刚才他的话实在出色,在他看来也多有纸上谈兵的意思。   闻言,无论是宇文泰还是贺拔岳都大喜过望,贺拔岳更是三呼而拜,感谢尔朱荣留下了义兄的骨血。   贺拔岳生怕会生出什么变故,连忙拽着道过谢的宇文泰要离开帐中。   临出帐前,宇文泰看了眼帐中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伤感地在心中发出了一声悲叹。   ***   荥阳城之围,随着花夭领来的援军迎刃而解。   援军到来时,白袍军正好接到马文才的信号准备撤退,所以兵甲俱全,当马文才匆匆下了城门亲率大军出城接应援军时,甚至连准备工作都不用做,一声令下立刻就杀了出去。   看在荥阳城上的众军眼中,这便是陈庆之又一次“料敌先机”,事先就做好了反击的准备,于是城头上一时士气大振,哪怕元天穆极力想要挽救败局,也没有上演之前“七千白袍军大破荥阳守军”的前尘,最终还是不得不在荥阳城外丢下数万人和众多兵马粮草辎重,领着几个亲兵败逃了。   元天穆一逃,他率领的大军立刻逃的逃,投降的投降,十几万大军输的毫无悬念。   待大局已定,陈庆之亲自率领荥阳守将开了城门,迎出城外,感激各路兵马前来相助。   另一边,马文才刚刚领着白袍军将元天穆的攻门大军杀了个人仰马翻,好不容易和花夭的黑山军汇合。   眼见着胜局已定,马文才也有许多话想要问花夭,刚准备趁着陈庆之和其他人客套的时候和花夭说几句话,就见援军中有人看向马文才、准确的是看向他坐下的大黑,目光凌厉而充满审视。   马文才何其敏感,顺着目光的方向看去,见是一位年约三十的精悍武将,目光深沉、方额高颧,不由得一怔。   他认识这人吗?   “夭夭,他那马是怎么回事?”   那将军上下扫视了马文才一眼,表情更加不悦。   “你将家传宝马给了这人?”   马文才从得到“大黑”起也不知道受到了调侃和质疑,但大多数都被花夭亲自怼了回去,他也习惯了这些人靠第一印象觉得他文弱衬不起这匹马,所以并未动怒,而是好整以暇的等着花夭开口解释。   然而,他以为跟老流氓没两样的花夭,竟露出了小女儿般不好意思的表情,娇嗔了一句。   “阿兄觉得他骑这马不好啊?那我就让他把马先还我?”   马文才:……????   还有这样的操作?! 第475章 有女好逑   荥阳城被攻下, 不但代表着梁国的势力终于有了进驻中原的资格, 也代表着一直一盘散沙的魏国起义力量, 第一次联合在了一起。   鉴于陈庆之和马文才一直没有援军的状态, 所有人都笃信梁国并没有消灭魏国的心思,最多是想趁着这场动乱占点小便宜,给魏国一点麻烦而已, 这种奇妙的平衡不但维持了北海王阵营中的稳定,对马文才联合其余势力也有极大的帮助。   而这样的局面,是马文才一开始就在思考的。   他的长处与陈庆之从来都不同, 如果说陈庆之的能力是控制战局的走向,那马文才的长处, 就是无论处于什么劣势下, 都能想办法借势为自己所用。   这种长处说起来容易, 做起来却十分困难, 不但要有选择可用“势力”的眼光,更要让对方愿意心甘情愿的提供帮助, 而最终的结果绝不能是靠仰人鼻息, 否则那就不是“借势”,而是“抱大腿”。   “攻打荥阳之前,马文才找到了我, 让我带着几位道长, 和黑山军去寻找邢大王余部的踪影。邢大王在河东虽然败了, 主力却没有被元天穆消灭, 所以很快, 我们就找到了他们的踪迹,并说服了邢大王援助荥阳……”   花夭寥寥几句,听起来虽然简单,但只要想想就知道,邢杲性格高傲,想要说服他收拢残兵去为一座不相干的城火拼,实在不是易事。   只是马文才将几个善于追踪行迹的道士,借给了花夭去寻找邢杲败部,倒出乎诸人预料。   原来这些道士还能这样用?   “我的军队被元天穆击败,若我不能洗刷这样的耻辱,日后便不会再有儿郎投奔与我。”   邢杲倒难得是个直爽的汉子。   “‘元天穆的大军一日不除,则河东百姓一日不得有安宁之日’,我对花将军的话深以为然,所以就率部来了。”   “至于泰山公,是在我借兵回城的路上遇见的。泰山公收到了陈将军和马文才的求援信,从兖州途经河东,双方既然目的一致,便一同行军了。”   花夭当然也很感慨自己这次的运气。   “泰山公素有威望,又是官身,这一路上有泰山公的帮助,经过关隘时少了不少麻烦。”   这么一支大军出现在洛阳附近,当然不可能不惊动沿途的州府。   但有了羊侃出具的文书和印鉴,又有他亲自领军的便利,他们假借“朝廷援军”的名义向荥阳开拔,一路上便没有遭到多少阻拦,反倒还有些城池特意开了城门让他们穿过,加快救援速度。   马文才送出那封求援信时,其实并没有对此报太大的希望,毕竟这位羊太守世居兖州,几代都出仕魏国,即便有各种原因想要南归,也不见得舍得抛家弃业孤注一掷地如此相帮。   但连他都没有预料到的是,这位泰山公不但这么做了,还带上自己所有的部曲私兵和自己的家眷来投,显然是不准备再回去做什么“泰山公”了。   这和邢杲、贺六浑这样原本就出身贫寒、只不过趁势而起的起义军领袖不同,羊侃是真正出身士族、世代官宦的人家,一旦选择了这条路,就再也没有回头之日,唯有在梁国重头再来这一条路走了。   正因如此,哪怕羊侃的人马是三支势力之中人数最少的,陈庆之和马文才也不由得肃然起敬,向着羊侃躬身一礼。   “泰山公高义!”   羊侃坦然受了这一礼,以他做出的选择,自然值得得到别人的尊敬。   待马文才目光移到贺六浑身上时,后者用挑剔的目光看了这位参军一眼,冷静地说:   “我并不是为了救援荥阳而来。尔朱荣大军征讨河北,我与葛荣大都督就任城王的去留起了争执,未免任城王殿下遭遇不测,我便说服众将跟我一起离开了葛荣军中……”   他的语气颇有些惋惜。   “我原本是准备趁尔朱荣的大军分身乏术,直奔洛阳的,只是诸将都不愿消耗有限的兵力强攻洛阳,我也只能看看哪里能让我军落脚,顺便解决粮草和辎重的问题。”   此言一出,就连陈庆之的表情都僵了僵。   葛荣的人马是典型的胡人军队,起义前,大军出动补给自然是靠朝廷,起义后补给就只能靠劫掠了。   贺六浑说自己要找地方落脚,又要粮草充足,看来是打了鹬蚌相争渔夫得利、趁机夺下荥阳城的主意。   马文才虽然知道他与花夭交好,但被他用这种挑剔的目光看着,说话不由得也冷淡了几分:   “既然如此,就不知道高将军为什么还会援助荥阳呢?”   总不能是看在花夭的面子上吧?   自然不会为了花夭。   实际上,贺六浑带着几万人马南下准备占便宜时,已经得到了斥候的回报,发现了邢杲和羊侃援助荥阳的军队。   既然对方已经有了援军,那他等着鹬蚌相争的打算自然就要落空,何况邢杲的河东军也不是草包,荥阳还有城池之利,如果他强要入局,说不得自己的人马还要被对方吞吃干净。   所以他在推算之后,认为凭自己的几万人马,并不能占下荥阳,甚至没有办法单独对抗任何一方的势力,便果断的选择加入荥阳的一方,在击败元天穆的大军后,以足够的粮草补给作为报酬。   有了这样的想法,贺六浑便主动派出了使者去接触邢杲那边赶来的援军,恰好发现对方带队的向导是自己的师妹花夭。   接下来的事情自然是顺理成章,花夭做主代替马文才承诺了贺六浑所需的“报酬”,而贺六浑的人马则向荥阳提供帮助,等祭击败元天穆后再坐地分赃。   这样的“交易”,原本交易双方应当互相充满了猜忌和提防,毕竟要担心对方过河拆桥或赖账的问题。   但花夭和贺六浑既然不是普通的关系,贺六浑麾下联合的诸部将领自然也就不会满是猜疑,何况任城王全靠花夭才能脱身、并且送入葛荣军中,说起来双方也大有渊源,这一场驰援,便等于是花夭代替荥阳城邀请了一支实力强大的“佣军”。   当马文才听到“不是普通关系”云云时,眼神不由得黯了黯,再看向贺六浑时,神情却变得自然起来。   “原来如此,花将军的承诺便是我的承诺,待清点过战场所得后,白袍军会支付贵军的酬劳。”   贺六浑听到“花将军的承诺便是我的承诺”时,脸上闪过一抹不悦之色,不过毕竟是老成之人,并没有反讽什么,只淡淡丢下了一句“希望如此”。   元天穆大败,在城外抛下的粮草物资并战马不计其数,荥阳的盘点工作进行了大半天都没有盘点完,可见收获之丰。   白袍军的本部兵马只有七千,加上黑山军也不过一万多人,根本吃不下这么多东西,既然如此,马文才也不愿意将这么多东西便宜了元冠受。   所以他几乎没有考虑,便趁着元冠受还未出发赶往荥阳,对邢杲和羊侃微微颔首,许下了“报答”。   “两位将军远道而来劳师动众,我等感激不尽。既然如此,我等必然不能让两位首领空手而归,寒了麾下部众之心。待清点结束,请两位将军也派人来我军中领受物资吧。”   邢杲方才听到贺六浑要“报酬”,心中便也起了趁机向白袍军索要物资之心,只是他性子高傲,还在斟酌该如何开口,如今听到这马文才年纪轻轻却如此“上道”,当即大喜过望,心情激动之下甚至连拍马文才的肩背。   “马参军豪爽!那邢某就替儿郎们感谢马参军的慷慨了,以后你要还有什么需要邢某帮忙的,只管说上一声,我邢杲交了你这个朋友!”   羊侃抛家别业而来,虽然领了不少人,但大部分是以前庄园中的荫户和甲兵,以前有庄园为业,自然能勉力维持,现在要投奔南朝,即便是散尽家财也不可能养活的了这么多人马,其实已经生出了解散一部分人的想法。   如今马文才承诺会提供他们物资,看样子十分大方,倒是意外之喜,又坚定了羊侃要跟随白袍军的决心。   他们不趁机吞没物资,说明没有在此长期经营的心思,等洛阳一得肯定是要还朝的,他羊氏一门立志恢复汉人门庭,当然希望能到梁国去,而不是留在魏国替胡人不停的打仗。   眼见着马文才三言两语便慷他人之慨拉拢了两位首领,又趁机让白袍军得到了两位天然的盟友,即便是对马文才“拐带自家妹子”不满的贺六浑,也不由得生出几分赞叹之意。   他承认自己当众提出“报酬”的事情是有意给白袍军挖坑,但他却没有想到马文才接得这么稳。   看明明是主将的陈庆之却在一旁一言不发,显然全凭马文才做主的样子,说明马文才作为决策方不是一次两次了,马文才在白袍军甚至北海王联军中也拥有绝对的话语权,否则不敢如此轻易承诺。   在内政上,陈庆之明显倚靠的是这个年轻人。   以马文才的年龄,处事如此圆滑老练,出身士族却丝毫不见轻鄙将种之态,连拉拢旁人的作风都自然而然毫不刻意……   也难怪花夭那样的性子,竟然会把家传宝马给了他。   一时间,贺六浑不由得在心中感慨。   也不知这世道是不是真要乱个彻底了,所以上天才降下这么多妖孽一般的天才。   别的不说,他在葛荣军中发现的宇文泰,还有现在这个南朝来的马文才,便都是年纪轻轻便不容小觑。   贺六浑想想宇文泰和这马文才,再想想一路护送过来,宽仁有余而决断不足的任城王殿下,心中更是复杂。   他原本以为,外人评价有“其父之风”的小王爷元彝即便没有任城王领军的才干,至少也有出众的大局观和谋断,却不想并非如此。   如果他们从葛荣军中出走,任城王能力排众议赞同他的建议去拿下洛阳,说不定现在任城王都已经坐上那个位置了,他们这些“乱军”也会名正言顺的成为肱股之臣。   可如今……   贺六浑扫了眼马文才,又垂下眼眸。   拿下荥阳已经没有希望了,洛阳谁能入主还未可知,他们这几万大军的用度是个极大的数字,说不得这些日子的嚼用,还要落在这个小子身上。   暂且忍一忍吧。   ***   荥阳一战,陈庆之和他的白袍军彻底名动天下,当初他以七千人的骑兵领军入魏,一路攻城拔地毫无一败,至此夺下洛阳之侧最重要的城池荥阳,几乎已经将洛阳收入了怀中。   荥阳一失,洛阳立刻便传来消息,说是少帝元子攸在宫中失踪了,尔朱荣留下的卫兵留下了口讯,说是未免皇帝有失,所以少帝已经北上并州去投奔尔朱军了。   原本镇守虎牢关的尔朱世隆得到消息,明白尔朱荣是不会再回洛阳了,立刻也丢下了虎牢关,领着人马跟着回撤晋阳。   于是一时间,整个洛阳东边的防御力量完全瓦解,没有了皇帝的洛阳成了任人采撷的孤城,就那么明晃晃地丢在那里等着别人来占据。   陈庆之自然不会眼睁睁看着这样的优势就这么失去,再加上西边也传来消息萧宝夤占据了长安、向着洛阳而来,所以荥阳局势一稳,陈庆之立刻迫不及待地领军东进,要抢在萧宝夤前头抢先入洛。   因为陈庆之的白袍军名头太响,马文才索性命令荥阳城中加急赶制、搜集了上万件白袍,将它们给了羊侃前来投奔的军队的黑山军,让他们随同陈庆之一起出征,于是原本只有不足万人的白袍军一下子扩大到几万人。   自此,陈庆之所到之处,一路所向披靡,过往城池往往看到那如潮般涌来的白色浪潮便弃城而逃,镇守的将领投降的投降、逃跑的逃跑,不过只用了三日的时间,陈庆之便连下从荥阳到洛阳的大小十几座城池,一时之间,洛阳城中人人自危,甚至传出了“名师大将莫自牢,千兵万马避白袍”的童谣。   而如今的马文才却已经不会再随军上阵的,他的任务是保障陈庆之攻伐补给道路的畅通,以及后方荥阳的稳定。   在陈庆之攻打下洛阳之前,马文才便是后方的定心丸,无论是城中这么多复杂的各方势力,还是梁国那边的情况,都要靠马文才来沟通。   荥阳城安稳后,贺六浑便秘密接来了小任城王,并安排了几百人的卫队寸步不离的保护他的安危。   任城王元澄的名头太响,几乎是小任城王到达荥阳后的第二天,城中各方势力都来拜见,连荥阳被俘的两位宗室将领都被他说降了。   这也让马文才油然感慨元澄的余泽竟能如此之强,也难怪贺六浑连葛荣军那么大的优势都抛弃了,执意要保护任城王离开河北。   就这一人,顶过千军万马。   就连元冠受,也许是觉得见到任城王后不自在,又或许是不愿自取其辱,在得知小任城王也进入了荥阳后,他竟然没有领着所谓的“羽林军”进入荥阳,而是直奔陈庆之的大军而去,急忙随军一起出发去攻打洛阳了。   “人望太好,可是脑子不太清楚啊。”   马文才望着此刻来拜访的小任城王元彝,腹诽着这位长相清秀的年轻王爷。   他明明知道元冠受和萧宝夤都在急着入洛阳,竟然不派兵跟着入洛抢占先机,反倒在荥阳城久留。   也不知贺六浑遇上这么一位要辅佐的“主公”,有没有觉得心累。   处在这个位置上,不够有野心,就是最大的缺点了。   “任城王来此,不知所为何事?”   马文才也很意外他会来求见自己,白袍军毕竟拥立的是北海王,和任城王有着天然竞争的立场。   “听贺六浑将军说,花将军将大宛马‘借’给了马参军……”   任城王也知道这话题提起来有些突兀,笑得有些腼腆。   “我来问问马参军,可否早日将大宛马归还。”   怎么又是马?   马文才脸一下子就黑了。   那边,元彝还在说明来意。   “花将军与我有救命之恩,贺六浑将军对我恩深义重,而本王如今寸功未立,思来想去,唯有这出身能值一提,作为报答。”   他接下来的话让马文才成功愣住。   “所以我已经着人向怀朔花家堡提了亲,本王想迎娶花将军为正室嫡妻……”   马文才目光一冷,看着任城王的眼神犹如剜人的刀子一般。   元彝再怎么说也是宗室豪强之子,自然不会被马文才这样的目光慑住,反倒从容回视,颇有针锋相对之态。   “听闻将军并未给花将军什么承诺。”   他意态闲适地又接着开口。   “既然如此,现在这匹马还在参军你这里,就有些不合时宜了罢?” 第476章 欺人太甚   从花夭招降考城羽林郎, 又带着十来万大军回来的时候,就已经证明了她的价值远不止是个女将军那么简单。   在这乱世之中, 号召力的价值远胜于普通的军队,这也是贺六浑为什么一定要保住任城王的原因。   其实若马文才再不择手段点, 在考城之后,为了拉拢壮大的黑山军,顺势便应了花夭的讨好定下婚约, 将这些人马牢牢控制在手里,这才是有野心的人该做的事情。   就如同之前的北海王世子元冠受一般。   但莫名的, 马文才却不想这么做,不是因为士庶之别, 也不是因为他对花夭毫无情意,只是觉得搀上这样利益的婚约,既折辱了她, 也折辱了自己。   其实他在笑任城王脑子不清楚的时候, 其他人何尝又不是在暗处笑他呢?   所以当任城王说着“这匹马在参军你这里”时, 马文才没有立刻反驳他的话, 或是故作不屑, 反倒认真地想了想, 问任城王:   “殿下是想当魏国的皇帝吗?”   这般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先是让任城王一愣,而后大怒起来。   “马参军, 你这是何意?嘲讽与我吗?”   说实话, 马文才觉得和任城王说话, 还不如和北海王说。   北海王父亲元颢是个草包,倒磋磨的元冠受没变成和他父亲一样的绣花枕头;这任城王也许是其父元澄太过英明神武,倒把儿子压得气势太弱,太容易被人影响。   马文才耐着性子,瞥了他一眼,问道:   “北海王在汴水登坛祭天,眼见着随时就要入了洛阳,真正称帝。他曾以‘后位’相许向花将军求亲,当时花将军笑对‘北海王先入了洛阳再说吧’,拒绝了北海王的亲事,敢问任城王哪里来的自信,花将军会应允你的亲事?”   任城王目露愕然,他是真的不知道这件事,但也听得出马文才话语中的淡淡嘲讽。   马文才不愿和他扯破脸,却也不想让他觉得自己是个好脾气的。   “即便如此,这位‘陛下’也还未曾冲到我的面前,让我把马给花将军还回去呢,任城王又是以什么样的身份请我如此做呢?”   “那马参军呢,是仗着自己次等士族出身的身份,还是蹭着主将一路大胜的功绩,所以不把我们魏国最骁勇的将领看在眼里?”   到这一刻,任城王元彝也表现出了他为“王”的风范,毫不避让地与马文才针锋相对:   “无论是黑山军,还是六镇子弟之中,都有花将军与马参军有私情的传言,甚至有人说为了讨好你,花将军暗地里甚至已经投靠了梁国,为梁国的势力奔走作战。”   “她明明是我魏国最忠诚的勇士,曾为保护山河出生入死,也为匡扶王室手刃奸逆,那如今又是为什么要承受这样的诋毁呢?”   元彝眼含厉色,仿佛冥冥中有一位长辈俯身在探看着人间:“哪怕是为了私情,那私情也要有值得付出的地方,可马参军似乎连是不是私情都不愿给她罢?倒好似我六镇好女卑贱起来了!”   这下,轮到马文才愕然了。   听这话中的意思,不像是北海王那样出于“情敌”的炫耀和敌意,倒像是为家中受了委屈的女郎撑腰来了?   若是北海王那样的挑衅,马文才真的不怕,可任城王如此光明正大的唾弃他的“渣烂”,倒让马文才眼中闪过一丝狼狈之色。   “好让马参军知道,无论是元冠受也好,还是我也好,哪怕是出于花将军身上其他的价值,但我们虚位以求之心却不是作假,因为她值得我们用这样的珍重对待,哪怕是出于利用,至少我们愿意付出……”   元彝对着马文才沉默不语的态度,嗤之以鼻道:   “可你呢?”   “你明明知道那匹马是什么意思,也知道花将军帮你们要承担什么样的口诛笔伐,却既不愿意给出回应,又不愿归还她的家传宝马。难道我对你‘不合时宜’的疑问不应当么?!”   这一声痛斥之下,马文才彻底哑口无言。   他自幼时重生,看人待物便带着“先知”的目光,从小就极有主见且有能力,无论是不去国子监而就学会稽学馆也好,父母都无法干涉他的决定。   等他入了京,成了天子门生,他也越发习惯了什么事情都自己决定,丝毫不顾及旁人的目光。   他觉得他与花夭的事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所以一直有种心照不宣的暧昧和距离,却忘了花夭不是重生来的,也没有先知先觉的步步为营,在旁人的眼里,也许那些“心照不宣”,都是鄙薄侮辱人的借口。   也难怪母亲竟然会用那样的表情、那样的语气,劝告他对花夭“好一点”。   这让马文才心情复杂,原本对任城王高高在上和嘲讽的颜色也顿时一敛,眼神幽深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匹大宛马的祖先,是我先祖赏赐为国作战的花木兰将军的,代表着花家的忠诚和勇敢,这匹马,无论是对花家还是对我们这些宗室,都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历经数代,花家还未有赠出宝马却惨遭背弃的事情,希望马参军不要让人失望罢!”   好在任城王性格并不强硬,他对着马文才连番质问后,丢下这句话,便拂袖而去。   唯留马文才眉头紧蹙,心旌动荡。   ***   从马文才的地方出来,任城王长舒一口气,转身去了贺六浑的居处。   “殿下辛苦了。”   贺六浑早就等候多时,见他入内,立刻起身相迎。   “那马文才如何回应?”   “他没说要还马,也没说不还。”   任城王又再三叹息,惴惴不安道:“我们这么咄咄逼人,不太好吧?现在我们留在荥阳,马文才才是主事,得罪了他……”   他刚刚倒是气魄惊人,但一有了倚靠,就又软和了下来。   “何况就算是花将军那边,也不见得就愿意我们这样逼迫给个名分吧?”   当时他被花夭一路保护着从祭祀之中逃脱,虽然相处时日不长,但也看得出对方是个极有主见的人。   而且对这世俗规矩嗤之以鼻,否则也不会以女子之身从军了。   “这不是咄咄逼人,只是那马文才城府太深,不这样逼迫,很难看出他的想法。”   贺六浑却一点都没有不安之心,反倒对小王爷循循善诱,尽力安抚:“何况殿下,我这全是为了你好。”   “为我好?”   任城王忧心忡忡。   “我只怕,我们在荥阳城会更加尴尬。”   “殿下,陈庆之和马文才毕竟是梁国人,如果想要拉拢他们,光靠功名利禄是不够的。北海王元颢也算是一方人物,在梁国说死就死了,那元冠受被他们玩弄于鼓掌之间,您在魏国虽然有着名望,可在这些梁人眼里又算什么呢?”   贺六浑说道:“梁帝派白袍军送北海王入洛,如今入洛就在眼前,一旦北海王入了洛阳,两方的矛盾必然就要激化,我不信白袍军千里迢迢一路征战毫无目的,既然他们能扶持北海王,那为什么不能扶持殿下呢?”   “那我如今更应该抢先入洛阳啊!”   任城王明显对自己要盘踞荥阳不满,“等元冠受入了洛阳,我岂不是更被动?”   贺六浑心中隐约升起一阵失望。   他原以为这些天潢贵胄会比葛荣之流的边野莽夫要聪明的多,也对辅佐这样的人物有所期冀,然而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相处,这位任城王除了比葛荣要听话一些,甚至还不如葛荣有魄力。   别的不说,当时若是他劝谏葛荣趁着两军焦灼取了长安,葛荣必定二话不说就下令强攻了,哪似这样错失良机后又埋怨他现在不愿入洛阳。   “殿下,此一时彼一时也。当初我劝说陛下入洛阳,是因为洛阳空虚,尔朱军和北海王军都分身乏术,您又是名正言顺的拓跋血脉,可谓占据天时地利人和……”   他叹息,“但现在陈庆之的白袍军气势正盛势如破竹,连洛阳城里尔朱荣立的皇帝都害怕他的名声逃了,就凭你我这几万没有后援的兵马,根本没办法和北海王的联军相争、抢先入洛啊。”   “何况……”   贺六浑又叹,“那洛阳城现在不过是一座空城,谁要抢先进去拿了那个位子,谁才是真的倒霉鬼。”   任城王终于打起了精神,耐性地倾听。   “朝廷前后派了三十万兵马去围剿北海王的军队,结果灭的灭,降的降,现在洛阳已经没有可守城的军队了,但尔朱荣的主力部队未伤根本,随时都可能南下收复洛阳。”   这也是让贺六浑最忌惮的一点。   “北海王自己没有战功,而他几乎是完全靠着陈庆之和白袍军回到洛阳的,即便他入了洛阳,他这样的立身方式也不会得到魏国上下的拥戴,甚至会被朝臣怀疑他已经成为了梁国的傀儡。”   “在这种情况下,他若想获得国中的支持,就必须疏远白袍军,甚至想办法将白袍军‘留下来’,以彰显自己并未收到梁国控制的立场……”   任城王“啊”了一声。   相比较之下,他倚靠六镇兵马起事,确实更符合魏国以武立国的规则。   “您想一想,白袍军岂是能任人卸磨杀驴的?别人不说,就那马文才,年纪轻轻却手段老辣,荥阳一战除了白袍军和白袍军相关的人马,能有谁在他手里得了好处?等元冠受一疏远、敌视白袍军,他离取死之路就不远了。”   贺六浑此时对马文才的欣赏,完全不似之前在马文才面前时表现出的“挑剔”。   “离了白袍军的元冠受,又能算什么?尔朱荣只要大军一至,洛阳城便又要改了姓。”   “那我就只能等吗?”   任城王倒是不缺耐心,就是眼看着洛阳如此被折腾,心里有些不好受罢了。   “耐心等吧,等一个切入的契机。梁国人来魏国绝不只是来行善而已,至少那马文才野心勃勃,不像是个能居于人下的。我方才说了,如果元冠受一生了卸磨杀驴之心,白袍军要么便换个扶植之人,要么便撤军南回,无论是哪一种,对我们都有好处。”   贺六浑想起这几年名声鹊起的“黑山军”,他们对马文才如此尊敬,让他怀疑马文才对魏国所图不小。   “您也是拓跋宗室,且名望德行比北海王更高,要白袍军想在魏国换个扶植的对象,借着我那师妹的关系,殿下比那伪帝要更合适;”   他自傲地一笑,“比起元冠受那些草包,拥护您的六镇儿郎可要骁勇善战多了,只要那马文才不是傻子,就该明白和我们合作要比元冠受那懦弱阴险的小人是更好的选择。”   “您此刻不必像元冠受那样,太过讨好那些梁人,适当的保持风骨,反倒让旁人更看重您一些,也不至于被人当成元冠受一样的‘梁国傀儡’。”   贺六浑在接人待物上,堪称“大家”,此时对任城王的教导,也可谓是苦口婆心。   “以我多年的经验,马文才看起来对花夭不似无情,你我只要摆出娘家人的气势,马文才自然会心虚,想办法弥补花夭多一些……”   “您表现的越有情义,越因花将军而对他充满不悦,世人反倒越会高看您啊。”   见任城王要反驳什么,贺六浑知道他想说什么,抢先道:“我这并不是教您什么虚伪的待人手段,而是教您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要以‘主君’的要求看待自己。”   “您的先祖太武帝曾说,‘我维护麾下勇士的尊严,因为勇士的尊严,便是主君的尊严,也是国家的尊严’,您要谨记啊。”   任城王顿时面红耳赤,一揖到底。   “将军不愧是名臣之后,小王自愧不如,还望将军以后多多教我。”   在这一点上,小任城王确实要很让人省心,比起很多刚愎自用奢靡无度的拓跋宗室,元彝继承了其父善于纳谏、勤奋节俭的风格,这也是为什么他有时候缺乏决断,贺六浑却依旧愿意辅佐他的原因。   只是他毕竟是六镇边将,对于魏国后来的汉化之风带着深深的成见,所以在平日的教导中,有意无意的用太武帝拓跋焘的言行潜移默化地改变这位宗室的观念,想要恢复鲜卑旧制时军人的荣光。   贺六浑将任城王扶起,以下臣自居,不敢受这一礼,但任城王对他十分尊重,执意要用老师的礼节待他,让贺六浑心中也一片滚烫。   他心情愉悦,便不免又多说了几句。   “我那师妹与我从小交好,我现在离了葛荣军,无论是出于怀朔同乡的情谊还是我们的私交,她都会多照拂我们一点。哪怕没有这层关系,我看着她长大,她和我的妹子并没有什么区别,我也并不愿看着自家昔日赫赫威名的女英雄被马文才就这么耽误了……”   贺六浑的眼中隐隐有着不悦。   “至于黑山军,此番援救有功,而我们又是黑山军请来的援手,只要有了这层香火情,马文才必要维护花夭,北海王再怎么不愿我们留下,也没办法当面说出来。”   在本质上,他和马文才个性相似,会利用一切可利用的资源。   “白袍军人数还是太少了,这沿途的重镇,如睢阳、荥阳,总要派兵把守,到时候我们帮白袍军守住荥阳,陈庆之和马文才总要承着这份情,比起北海王那些不知什么时候反水的人马,至少我们还要更可靠些。”   任城王懂了。   他们原本就是奔着荥阳而来,时至今日,贺六浑还是没有失了据守荥阳之心。   “尔朱荣立的少帝并不是个懦弱无能之人,我看国中应当还有不少人期许他的作为,元冠受想要名正言顺,不会一帆风顺,所以您也别急……”   他笑道,“荥阳城坚不可摧,城中又多是军户,以您的威望,可保城中不乱,而我们带来的军队,足以保证荥阳不失、白袍军留有退路。洛阳无论最后落入谁手,我们占据地利都进退可依。”   “时间还长着呢,争这一时的帝位,又有何意义?” 第477章 再入洛阳   有了贺六浑的这番“教导”, 哪怕现在任城王的几万人还要靠马文才吃饭, 他在马文才面前也没有表现出委曲求全的一面,反倒动不动就用“你什么时候给我们家花将军一个交代”的态度隔三差五刺一刺马文才。   任城王回去后, 马文才确实也认真的思考过自己和花夭现在这不清不楚的关系, 而且不得不承认现在这种说不清楚的状态是他自己纵容的结果。   就譬如祝英台,虽然他对她也有利用之意, 却从头到尾也没有生出过用“感情”维系的想法。   这固然有前世和梁祝下场太惨的前车之鉴在此,更多的是因为在“男女关系”的拉扯中,祝英台对他造成的影响,绝没有花夭来的那么强烈。   为什么不愿把马还回去?   因为他对花夭确实产生了情愫。   为什么不愿将局面挑破?   因为大局未定, 他实在对两人的未来没有信心。   是的,没有信心。   他自己现在都在刀尖上跳舞, 游刃在皇帝、萧综和北海王三股势力之间, 要为未来的变局中为自己找寻一席之地, 他能承担祝英台和梁山伯的信任,因为祝英台和梁山伯在某种意义上都是“孤家寡人”,但花夭不同,她身上代表的东西, 实在太多太多。   现在还不是戳破的时候, 也不能戳破。   马文才自己都觉得自己在这方面太过懦弱敏感, 于是面对任城王的“不悦”和贺六浑的“挑剔”时,倒少有的甘居下风。   但任城王这番维护旧部的态度确实引起不少人的赞叹, 比起只知道靠着白袍军打仗自己却躲在大后方的元冠受, 这样的领袖自然要令人尊重的多。   更何况任城王到了荥阳后也不是一天到晚好吃懒做, 他知道荥阳新克军心不稳,经常领着贺六浑在城中各处巡视,帮着处理一些马文才有时候顾及不到的问题。   譬如听闻谁家满门战死需要抚恤,哪处集市有可疑人士似乎是别处的探子,颇是解决了不少麻烦。   马文才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所以任城王即使经常对他吹鼻子瞪眼,他也就权当没看见了。   就在荥阳城破的第五天,陈庆之派出使者,传来了喜讯。   原来白袍军一路攻城略地,洛阳人人自危,而后少帝逃走,城中主事的安丰王元延明听闻元冠受已经聚集了十几万大军,为了保全洛阳军民的安全,便向元冠受的部队献了投书。   毕竟比起西边狼子野心的萧宝夤,元冠受至少还是拓跋血脉。   正因如此,陈庆之下令让马文才率领剩余白袍军和荥阳城中的功臣们,赶往洛阳参加受献大典。   既然受献,自然少不了洛阳的文武百官出来迎接入城,以及事后的论功行赏、清点战果。   陈庆之名义上在为荥阳一战中立功的各方势力讨要封赏,然而马文才知道他是在等自己去洛阳找寻萧综的行踪,于是立刻将喜报传了下去,邀请众人立刻一起入洛。   贺六浑和麾下将领商议了一阵子后,担忧元冠受会对任城王不利,所以决定让贺六浑率领一千人随同马文才入洛阳、与洛阳城的花夭汇合,至于任城王及其旧部则继续驻扎在荥阳城,镇守后方。   安排好各方后,马文才便领着白袍军余部和贺六浑的人马一起赶往洛阳。   ***   他们到达洛阳时正是傍晚,已经在宫中“登位”的元冠受早已经接到了消息,派出了洛阳的官员前来迎接。   “我已经很久没有再来过洛阳了,想不到还有见到它的一日。”   远眺着洛阳城高大的城墙,贺六浑发出一声喟叹。   他早些年曾被推荐到洛阳为羽林郎,但那时羽林军因升迁无望常常与京中官员产生矛盾,又被克扣俸禄,他经过几次朝廷对羽林军的弹压清洗后,对朝廷彻底失去了信心,也认为这样的朝廷终回酿出祸端,所以辞职回到了故乡,开始招揽义士、结交豪强,等待风云变幻的那一天。   “想必将军离开洛阳时的心境,和现在的有所不同。”   马文才内心中总是对贺六浑有几分忌惮,和面对任城王时又有不同,但这不妨碍他对贺六浑刻意交好。   “不过,恐怕现在这般,也不是将军心中想象着回洛阳的那一幕吧?”   他半是玩笑,半是试探地说。   “确实不是我想象的那个样子。”   贺六浑看了他一眼,目光坦坦荡荡,“我们随葛军主起事时,都曾立誓有朝一日要和兄弟们名正言顺的踏入洛阳,让那些贵人们后悔轻贱了勇士,让天下人不敢再小觑六镇子弟……”   他收回在马文才脸上的目光,转而移到洛阳高大的城墙上。   “如今虽不是我想的那样,但今时今日,也不会再有人小瞧了我们六镇了罢。”   用血肉为自己挣回的尊严,总是值得人尊敬的。   马文才从花夭那里得知过六镇过去的时日,那是比士庶天别的南朝还要艰难的人间地狱,于是感慨一声,没有再继续试探他的野心。   待跟随北魏的官员进入洛阳后,马文才更是忍不住深深庆幸。   这座洛阳城确实是让人不得不仰视的巨大城池,和建康相比,甚至更为广大,仅仅郭城之中便有三百二十个里坊,城内街道纵横交错,城墙俱是夯土石砖筑就,若不是洛阳城里的宗室主动开了城门,要打下这座城池恐怕也要耗费不少人命和时间。   魏国的动乱和梁国人的入洛似乎并没有给洛阳人带来多少“困扰”,街上依旧有百姓和手艺人出行,人群熙熙攘攘,浑似不知宫城之内又换了主人。   见到有大军入城,城中的百姓纷纷避让到城中的左右二道,将中路让出,显然早已经习惯了有军队在洛阳城中进进出出,这和不准军队入内、亦不可在城中骑马的建康比起来,实在是大有不同。   虽然是鲜卑人建立的国家,但洛阳街头却鲜少有身着胡服之人,间或有几个,也能看出是羌人或高车人的装扮,一眼望去行人都高冠博带、衣袂当风,看起来也尊礼守纪,和南朝似乎没有什么不同。   马文才是第一次入洛阳,领着白袍军走在中道之上,看着洛阳的风土人貌,不由地感叹道:“南朝皆传长江以北都是落后的‘异族’风气,现在才知道中原地区礼仪兴盛,人才济济,难以言传。”   贺六浑却并不喜欢洛阳城中这种奢靡羸弱的风气,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心中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待他们安置好部下,前往宫城时,陈庆之已经领着花夭、羊侃等人在宫城门口相候了。   见到马文才,陈庆之也十分激动,还未等马文才上前便大步过来,泪眼盈眶地拉着马文才的手哽咽道:   “我们总算没有辜负陛下的期望,十个月,十个月了……”   按照梁帝下达的命令,他们白袍军已经完成了任务,圆满的将北海王送回了洛阳,更是远超计划的完成了原本世人以为不可能的任务。   自十个月前从梁国出发,一路攻陷了三十二座城池,大小四十余战,却从未有过一败,并在攻占荥阳后只花了几日就攻克了虎牢关、进入了洛阳。   更重要的是,白袍军的主力部队几乎没有受到多少损伤,这是几乎无人能达成的奇迹,但他们做到了!   马文才知道陈庆之心中激荡,毕竟自东晋的桓温入洛,其中已经相隔近两百年,这对于陈庆之这位一直以“建功立业”为毕生心愿的寒人来说,已然到达了他人生的最巅峰。   甚至,他可能正在见证的,是后世记载上史书上的历史。   但他的内心比陈庆之要平静地多,他甚至能借着拥抱陈庆之之机,在他耳边轻声说:   “现在还不是安心的时候,莫忘了我们还要带回豫章王殿下。”   陈庆之点点头,眼眶通红地又看向贺六浑等人。   “诸位一路辛苦了,魏国陛下在殿内等候诸位的到来。”   早在马文才他们到来之前,元冠受就已经急不可耐的入了宫城,接受了百官的参拜。   元子攸是被尔朱天光暗地里匆忙带走的,府库和官库里的东西并未有失,甚至连宫内的侍卫和嫔妃宫人都没有带走,留下了一座完整的、随时可以使用的皇宫。   他甚至还想立刻以皇帝的名义下达各项诏令,却遭到了朝中上下的反对。   按照魏国的祖制,除了皇帝立有遗诏和太子继位,如果是禅让、中途继位的皇帝,就得通过“手铸金人”的仪式,在天地人面前成功铸成金人,方能得到承认。   不但是皇帝,改立储君、册立皇后,皆要通过“手铸金人”的占卜。   当初胡太后宠冠六宫,可到死也没有得到过皇后的封号。   尔朱荣想要窜立皇位,却又怕受到上天的诅咒,数次暗地里手铸金人,却没有一次能成像,所以也只能忍着那位手铸金人成功的元子攸各种阴奉阳违。   现在元冠受想要登位,就必须也通过这样的祭祀占卜才可以。   对此,元冠受虽然有些不耐,但他毕竟也是拓跋宗室,知道这个仪式绝不可能不遵守,只能一边命人准备铸金人的所需,一边等候着马文才和其他首领的到来。   好在他虽然没有走完这个过场,可其实已经接受了百官的参拜,有了一定的权利,于是借着百官都在的机会,大肆对所有“功臣”进行封赏,以拉拢他们继续站在自己这一边。   陈庆之被封了“侍中、车骑大将军、左光禄大夫”,可谓文、武、清贵三路的官职都照顾到了,就是不免让魏国人背后嗤笑,毕竟一个梁国的官员在梁国还没有像样的官职,却在魏国位极人臣。   待到了马文才这里,元冠受思忖一会儿,准备也封他些例如“尚书”之类的官职,却见马文才主动上前,向着元冠受一揖。   “恕在下斗胆,向陛下讨要一个官职。”   这下,连元冠受都意外起来。   马文才在他面前一直居功自傲,很是不给他面子,如今却主动弯腰讨官,元冠受心中升起一股异样的满足,越发笑容可掬起来。   “哦?爱卿想要什么官职啊?”   陈庆之和其他文武官员不知道这位梁帝派来的“监军”是什么意思,看着他的眼神各异。   盯着众人的目光,马文才不卑不亢地说出自己的请求。   “还请陛下,赐在下‘徐州刺史’一职。” 第478章 避实就虚   “陛下, 您召我们来, 所为何事?”   被召来议事的谢举和朱异看了看四周,心中有些忐忑。   他们来时就觉得人太少了, 等到了净居殿时,连平日各处可寻的宫人都不见了踪影,只有门口把守着禁卫军, 明显是被皇帝屏退了。   这样的架势, 必然有不同寻常之处,也无怪乎谢举和朱异惴惴不安了。   “马文才找到二郎了。”   萧衍难以抑制心中的激动,这消息传回后他忍了好几天, 此时终于能够诉诸于人, 自然恨不得旁人知道他的兴奋。   “白袍军的探子在洛阳找到了二郎, 已经将他藏了起来,就等人去接应了。”   谢举和朱异赫然一惊。   白袍军护送北海王北上,三方有着互相牵制的关系,而无论是陈庆之还是马文才, 甚至是北海王元冠受,各自都有向皇帝上书的渠道,而且三方并不干扰, 也无法互相得知。   其中来自马文才的来往信件是萧衍最重视的,这不仅仅是因为马文才是白袍军的参军, 还因为马文才具有同龄人没有的政治素养, 有能够在敌国独当一面、为梁国谋取利益的能力。   萧衍见两位心腹大臣都没说话, 叹了口气, 又说:“也不知前线情况如何,虽说陈庆之已经拿下了荥城和睢阳,但魏国精兵强将如云,想要入洛阳谈何容易,即便知道了二郎在洛阳,就凭白袍军那点人手,怕是也没办法将人接应回来……”   这下谢举和朱异听明白了,心头一动。   “陛下可是想增兵援助白袍军?”   其他人不知道萧综投敌是怎么回事,谢举和朱异却是知道的,也明白他煞费苦心建立白袍军护送北海王真正的目的。   可即便如此,几个月前刚在朝中借东宫之手打消了臣民北伐的积极,列举重重理由制止了增兵,这才几个月过去又想增兵,反复无常,与国无益。   “这……既然战局并不明朗,此时增兵不太妥当吧?”谢举迟疑了下,又建议道:“陛下不是派王常侍去白袍军中宣旨了吗?不若等王常侍回来再行决定?”   “王常侍已经回不来了!”   萧衍面色一沉,怒不可遏道:“他在半路上被人截杀了!”   这下,连一直在旁边没有出声,只观察萧衍神色的朱异都吃惊起来。   萧衍阴沉着脸,将来龙去脉对两位重臣一一说来。   原来王常侍带了人渡河后,马文才派去的几位白袍军斥候也找了艘客船,跟着渡了河,却没有找到王常侍一行人。   起初,他们以为是动作太慢,王常侍已经跑远了,于是骑马加速追赶,可一连追出几百里地也没找到人,他们就知道自己是想错了。   于是他们在返回的路上打探着王常侍他们的消息,最终在一个渔夫那里知道最近汴河上飘下过几具无名尸体,等找到停尸的义庄一查看,其中一人果然是无根之人,其余几人也都身材高大和王常侍一行对的上,不由得大为震动。   王常侍一行人身上有多处伤口,大多是利器所伤,还有致命的贯穿伤口。他们是从水中飘下来的,义庄的人以为他们是在河上遇见了河道的行商,一直等着有他的家人来找,见到果真有人找来,领了赏钱就把尸体还给了他们。   白袍军找到他们的尸首后,偷偷雇人将尸首运了回去,因为没有保护好朝廷的钦差,只能硬着头皮向马文才告罪。   但是在马文才请徐之敬检查过尸身后,他便觉得情况不妙,特意写了封密信,用最快的速度送回了京中。   王常侍是死于弩。箭,而这种武器,魏**中并无配备,性格刚烈直率的胡人也不屑用这种用法阴险的武器。   但在梁国,这是不少豪族庄主乃至贵族最爱私藏的武器。   王常侍一走,马文才立刻就派了白袍军暗中保护,他们十分精明警觉,可以确定没有其他人尾随王常侍他们,那就只有一个可能——有人从王常侍他们离京就一直跟着,直到他宣完了旨返程的时候,才在回去的路上伺机下了手。   马文才不能知道是谁下的手,却能知道有人不愿白袍军如意,一来不忿有人暗算朝廷命官,二来也担忧王常侍没有回朝会让皇帝迁怒、忌惮到白袍军头上,所以便将此事完完本本的写在了信里,又命白袍军的几个负责保护王常侍的斥候将信送了回来,连陈庆之都没有告之。   此事一出,朱异和谢举都陷入了沉默之中。   他们都是在宦海沉浮多年的精明人,从皇帝说出“有人离京便跟着”,便明白了其中必有不可深究之处。   再想到东宫和他们这些老臣派越来越激烈的矛盾,以及白袍军若是接回萧综成功后对谁最不利,这猜测就越发不能说出口了。   好在萧衍和他们说这些,也不是为了让他们找凶手的,只是想为增兵多增添些筹码而已。   所以他思忖了下,又退让了一步:“朕也知道大兴兵马征伐北方劳民伤财,何况之前朝中才议论过,所以朕并不准备大肆北伐,只准备在边境囤以重兵,伺机占领雍州、徐州即可。”   他用“朕”时,便是不容置疑。   “徐州地处险要,据两国之间,水路陆路皆与四州交通,一旦魏国南下,便为缓冲之地。原本元法僧将徐州献上,徐州就该是我们梁国的,连二郎……”   萧衍顿了顿,神色伤感。   要不是为了取徐州,他也不会派儿子过去。   徐州是他为二郎选择的赴任之地,境内农田遍布,城池坚固,又位于关要能名正言顺的掌兵,可惜……   早知道如此,便是元法僧献州,他也只会派个能干的将军过去,怎会如此大费周章?   “恕臣直言,听陛下的意思,若迎了二殿下回国,陛下依然想让他领徐州刺史一职?”   谢举眼皮子直跳,下意识反对:“陛下,彭城是重镇,理应派能臣强将把守。何况殿下已经抛弃了皇子的身份,历来这种重要的州刺史皆由宗室担任,若陛下还让殿下统领徐州,恐朝中内外都会不服啊!”   太子出了家,三皇子萧纲去年本就该领州出藩了,结果因为太子出家的事至今没有出京,其余皇子年幼,这么多皇子无人领有军权,结果萧综这个名义上的“昏侯遗腹子”、“前朝余孽”去领了徐州,这让天下人怎么看?   用本朝的钱粮资助前朝的余孽吗?   谢举自然不能说的这么直白,但萧衍和朱异是何等人物,一瞬间就明白了谢举所指何意。   “谢爱卿这是何意?你明明明白二郎为何会沦落魏国。”   萧衍脸色铁青,咬着牙恨声:“徐州本就该是二郎镇守之地,若不是……如今二郎也是一方诸侯了。”   “话虽如此,但是陛下……”   “陛下,谢侍中没有冒犯豫章王殿下的意思。”   朱异眼见着皇帝就要发火,连忙打起圆场,“陛下的意思我们都明白,但谢侍中说的也有理,国之大事唯戎与祀,此事两者攸关,当然不得不慎重考虑……”   朱异出仕这么多年,向来是顺着皇帝的意思,连太子和现在如日中天的三皇子都不会特别对待,如今连他都这么说,萧衍脸色是又黑又青,心情可想而知。   好在朱异和完稀泥,立刻又献出一策:“只是陛下,依臣看,这也不是什么难以解决之事,何至于让两位如此劳神?”   “朱侍中有何妙计?快速速道来!”   萧衍一喜。   “陛下,豫章王的事情发生没多久,如今便要为他洗刷名声并没有那么容易,何况他现在这样回国,也未必能见容与宗室……”   毕竟是被逐出宗室谱牒的人,想要恢复名分谈何容易,几位皇子又不是吃干饭的,眼睁睁再给自己添个厉害的竞争对手。   “所以,豫章王没必要回国。”   “不回国?”   萧衍将信将疑。   “魏国现在一片大乱,徐州、雍州兵力空虚如若无人之境,现在陛下派兵占领此二地当然容易,但等魏国乱象平息,想要守住徐州、雍州这二地却十分困难。以如今朝中兵力,只能择一地而守之,否则分兵两处,只有各个击破的结局。”   朱异不愧是擅长实务的能吏,一言便切中厉害。   “依臣之见,雍州曾是梁国边关重镇,有寿阳三十二城,又坐拥淮水之险、和钟离互为倚仗,一旦占据,魏国很难重新夺下,臣建议舍徐州而将取雍州,则江淮可保。”   一旁的谢举不由得为之点头。   雍州河道纵横,而梁国最擅水战,水兵和战船也不知比魏国精良多少,以前雍州有萧宝夤守着,萧宝夤是南人、用的是南将,双方方能对峙这么多年。   现在萧宝夤征讨关中不利怕朝廷追责,索性领着大军在长安反了,直奔洛阳而去,整个雍州便空了出来。此时夺下雍州,则北方的防线便可再往前推进一步,原本只有钟离这这一座关守,现在却固若金汤。   但对雍州用兵,就不可能再有兵力去增援陈庆之,也不可能有兵力进驻徐州了。   见萧衍眉头紧蹙,朱异又不慌不忙道:“陛下并没有让白袍军在魏国攻城略地,一旦接到豫章王,自然是要护送他离开的。以他现在的处境,回国才是尴尬,不如趁着魏国动乱空虚,让陈将军将他送去徐州。”   “待白袍军占了徐州的彭城,名义上豫章王依旧是魏臣,徐州也是魏国的领土,魏国日后自然不好出兵收复,但徐州城中却是我国的将士,说起来,这徐州除了名义上还归魏国,实际上和梁国领土也毫无分别。”   朱异不愧是萧衍的心腹,将皇帝希望儿子有自保之力的心思摸的通通透透的,“有殿下坐镇徐州,又有陈将军那样能征善战又忠心耿耿的将领,可保徐州不失,又能扼守关要抗拒魏国南下,岂不是一举两得?”   萧衍脑子里已经开始谋划起朱异的建议,推断他这种建议的种种可能性和利弊,最后得出个“可用”的结果。   但其中依然还有很多让人疑虑之处,譬如……   “朱侍中的计策倒是不错,怕就怕陈庆之在魏国立下赫赫战功,又趁着北海王连番大胜招兵买马,最后拥兵自重,真的占了徐州。”   他自从听说白袍军一路在收拢各城败兵后,就有了这样的担忧,“别到时没有让二郎有自保之力,反倒养虎为患。”   “陛下多虑了。”   朱异不以为然地大笑。   “若说处境尴尬,陈将军比殿下更难。”   “所谓是请神容易送神难,北海王若能拿下那个位置,必然不希望我国插手内政,白袍军就成了眼中钉肉中刺;如果北海王拿不下洛阳兵败垂成,陈将军也只能率部回撤,无论哪一种,养着那样一支大军,都需要庞大的人力物力支持,陈将军出身寒门,哪里养得起这样的军队?”   便是萧综入了徐州,得了彭城,就徐州现在一片荒凉的样子,要没梁国的支持,那徐州也坐不住几日。   更何况孤军一般的陈庆之?!   萧衍更长于内政,细细思量就明白朱异所说不假,便转过身问谢举:“爱卿以为如何?”   谢举是高门,其实并不愿意出兵北伐,一来不利于长期维持的平衡局面,二来一旦发生大的战争,总有寒族将领趁势而起,动荡往往来自于此。   他思来想去,若不支持朱异的“两全之策”,怕皇帝爱子心切就要不管不顾派兵北上去接儿子了。   一个陈庆之带着七千人都能打的魏国节节败退,鬼知道魏国现在空虚成什么样子,别又弄出个刘裕之辈来……   思至此,他只能苦笑,点头道:“朱侍中的建议倒是一着妙棋,臣也认为攻略的重点应当是在雍州而不是徐州,若是豫章王能镇守住徐州,倒是降低了两线用兵的危险。”   谢举考虑着,“只是雍州毕竟是萧宝夤的根本,就怕我们这里一调动兵马,萧宝夤便放弃了洛阳,回撤雍州拥兵自立,倒时候又要陷入苦战。”   谢举的猜测也有道理,不得不防,皇帝思考了一会儿,做出了决定。   “那就别让人知道是要去打雍州。”   “这?”   “陛下的意思是?”   “用向陈庆之增兵的名义调动兵马,囤重兵于边境,再派一支先锋,佯装向徐州出兵。除了领军的主将和你二人,不要走失了准备攻占雍州的消息。”   萧衍不愧是盘踞南方几十年的英主,思绪动的极快,“等萧宝夤一向洛阳进发,立刻大军出动占据寿阳,再以寿阳为根本,收复雍州。”   雍州和徐州一个在西,一个在东,但都要从钟离出境,只要大军没有开拔,谁也不知道他们是要打哪儿。   谢举听着皇帝还算睿智,没有为了儿子完全置国之利益而不顾,心中也松了口气,连忙赞同了这样“声东击西”的计策,又和朱异两人留下来将计划沟通的更妥当些。   等他们出了殿门,谢举也没有顾忌,面露不悦地向朱异质问。   “朱侍中这是何意?我不信你看不出豫章王回国后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何况你还怂恿陛下将徐州交由豫章王,这时候让豫章王有了掌兵的机会,才叫‘养虎为患’!”   “谢宰言重了,以陛下对豫章王的偏爱,让他入了京才是大祸吧?那位可还在同泰寺里,怎么能比得上陛下急着要弥补的可怜儿子?”   朱异和萧衍一样,也不愿局面发生变化,“等豫章王脱离了险境,又有了自保的能力,陛下心中没了愧疚,才不会出现更多变局。”   “可徐州的重要,天下皆知,若让豫章王趁机壮大,他日……”谢举忧色忡忡,再见左右无人,压低了声音说:“陛下总说东昏侯的事是豫章王自污,可见萧宝夤对他的态度,不能深想啊。”   其实萧综身上的疑虑也不是无迹可寻,他本就是早产儿,从少年起性格又偏激古怪,和所有兄弟都不亲近,而且之前既不在梁国拉拢臣属又不蓄养姬妾,连孩子都没一个,生下来还没了,怎么看都不像是准备在梁国扎根的样子。   现在说他是自污,谁又能知道是不是顺水推舟,做了两手打算?   连他们这些外人都觉得疑点重重,只有陛下死心塌地的认定他的身份毫无疑点,儿子是被陷害不得不北投的,他们这些做臣子的又怎么敢多言?   左右全天下现在都知道皇帝头上有点绿,就怕众口铄金,哪怕情况不是如此,时日久了,萧综也要和皇帝生出嫌隙,生出不该想的念头。   “你我都能想明白的事情,其他大臣能不明白?”   朱异轻笑,指了指东宫的方向。“以前镇守徐州,用的是豫章王殿下,您说,等要拿下雍州,会由哪位去镇守?”   梁国和魏国都重用宗室,天下州府多是宗室镇守,重镇关要更是厉害由王亲皇子节度军事,譬如之前萧综的“五州兵马军事”。   “又不是只有徐州会‘拥兵自重’,有雍州兵马隔岸相望,那位翻不了身的。”   朱异露出狡猾的一笑。   谢举看着朱异一副“智珠在握”的样子飘飘然而去,目送着他的背影,眼中忧色却更重了。   毕竟是没落士门出身,又没经过残酷的家族斗争,智谋是够了,却还是看不清现在的局势。   他考虑的都对,甚至连雍州和徐州互相牵制保持平衡都算进去了,却忘了那有一个前提,便是太子依旧在那个位置上。   如今东宫所有的策令都是由太子印玺发出,名义上也是同泰寺里的太子在遥控指挥,可他们这几个一直注意着同泰寺的老家伙却看的清楚,其实太子根本没插手做什么,只是担着个名分罢了。   既然出手的是三皇子,而三皇子现在又得了太子的支持,俨然就是储君后备的样子,怎么可能愿意在这个快要摘取胜利果实的时候出京到雍州藩守?   要是太子还是储君,为了保护兄弟的储位,三皇子倒是会责无旁贷地出守雍州、提防徐州。   何况陈庆之和白袍军要是真的将北海王送入了洛阳,真的会归朝吗?   握有这样的拥立之功,北投魏国当个大司马、大都督不是比在梁国当个有名无实的“关中侯”要好的多?   他心中疑虑重重,总有种预感要变天了,虽然皇帝和朱异都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可这种预感让他难以平静,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重要的地方。   谢举能担任家主,凭的可不仅仅是门第,以前太子还在时,他还能以臣属身份协助、提点太子,现在东宫里推出来的是萧纲,他就连沾都不想沾了。   一想到陛下要重提增兵,各方肯定又要来找他打探,谢举便觉得头疼。   “算了……”   谢举想到头疼,实在不愿牵扯到争储中去,也不愿这时候站队。   “回去后,还是先称病一段时日吧。”   皇帝自己的家事,让他自己头痛去!   ***   等朱异和谢举离开了净居殿,殿中又回复了一片冷清,萧衍不由自主地又回想起马文才的那封信。   王常侍随侍他多年,是他立国后便伴随身边的老臣。   他性格沉稳谦逊,又思虑周全,曾陪自己东征西战,也为了梁国多次出使他国,这次若不是为了两国方略,他绝不会将王常侍派出去出使魏国。   如果只是出手针对白袍军,他其实并不会如此动怒,可那人千不该万不该,竟然敢连这样的老臣都下手。   今天能对立下赫赫功劳的老臣下手,明日呢?   萧衍眼中闪过一丝阴鸷,敲了敲身后的墙壁,沉声道:“去把裴御史叫来。”   没一会儿,让朝中“谈之色变”的裴山领命而来。   他和马文才如今是萧衍最重要的年轻心腹,一主内、一主外,很多萧衍不方便去做的事情,一直都是交予他们。   如今也是如此。   “王常侍在魏国宣旨后遇害了,并没有抓到真凶,只知道凶器可能是一把手.弩、单发,可穿透头骨而入。”   这样的弩即使在梁国也不多见。   梁山伯听说是王常侍的事,心中了然。   “陛下是让微臣查找真凶吗?”   梁山伯躬身,试探着询问。   “真凶?”   萧衍嗤笑,“魏国离此山水迢迢,难道朕还要派人到魏国去找什么真凶不成?”   对方在魏国下手,打得想必也是这样的主意。   “发现王常侍尸身的白袍军几人如今就在京中,他们记下了王常侍额头那伤口的大小、深浅,凶手是在船上作案,位置应当极近,又是那样的劲。弩,线索已经很明显。”   他眼神一厉,失去心腹旧臣的痛色充溢肺腑。   “朕命你仔细打探,查出京中最近谁接触了这样的军中利器!” 第479章 以假乱真   萧衍原本还在想着如何说服朝中诸臣向魏国增兵, 结果陈庆之打仗打的太争气了……   白袍军居然真的送着北海王入洛阳了!   消息一传回来时,整个朝堂都震惊了, 这可和之前攻克了睢阳、攻克了梁郡不同,这是攻克了洛阳啊!   搁梁国, 这就是魏国人攻入了建康了!   莫说边关收到战报的将领吓得以为自己白日造梦, 这一路过来传达捷报的过往官员使者, 谁不以为是自己做白日梦?   不是他们做白日梦,就是那陈庆之得了失心疯!   镇守钟离的曹仲宗一开始也担心是陈庆之谎报, 消息传来的第一时间没有往回传, 而是派了探子亲自去魏国走了圈,得知消息不假后,这才敢把消息传回来,附带着探子的回报。   再加上后来北海王的信函也到了,确认是已经进了洛阳、入了宫中不假, 萧衍当即喜极而泣。   除了喜南朝时隔两百年终于又入了洛, 更喜的是既然已经入了洛阳,他一直在北朝受苦的二郎就肯定能回来了!   得到这样的消息, 萧衍一刻都等不及了, 不但召集朝臣议论此事,更是在私底下让内官准备属于亲王仪制的服饰节仗等,也不顾萧综早就除了族谱,只迫不及待的要等儿子离开洛阳后就赏赐过去。   在这样大好的局面下, 萧衍想要增兵稳固大好形势就顺理成章, 谁也不愿在这个普天同庆的关节上扫兴, 无论是萧衍要求大肆征兵还是准备粮草,朝中无不应和。   可应和归应和,该解决的问题依旧存在。   梁国没钱了。   多年的土地兼并加通货膨胀,百姓早已经苦不堪言,赋税不可能再加,短期内筹不出钱财,而仅凭官仓现在的余粮,是不足以支持大规模的征伐的,必须要向民间买粮。   萧衍治国这么多年,除了浮山堰的差池开了官仓赈灾以外,国家还算是承平,这么多年来也风调雨顺没有大的灾害,民间存粮不少,但是官府用的铁钱已经贱到一车铁钱也买不来一袋米的地步,除非皇帝愿意改回铜钱合法并用铜钱支付,否则有粮也不会有人卖。   情况陷入了诡异的僵局:   明面上,朝中上下都支持萧衍增兵北伐,各部衙门也都鼎力合作热火朝天的出谋划策,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一说到粮饷问题,最后都是哑火。   暗地里,东宫官员乐见其成,摆明了袖手旁观,对收回淮河以北的地区没有太大的兴趣。   东宫官员的组成以上品高门为主,他们都有庞大的私产和固定的地盘,国土疆域的扩大并不能给他们带来太多的好处,反倒是征伐的寒族将领和治理新增州府的地方官员得了便宜。   萧衍眼见着难得朝中上下齐心,偏偏因为“钱荒”的问题无力再推进,一下子也头疼起来。   征夫倒是容易,可总不能让人空着肚子跑去洛阳吧?   要知道这段战线之长,就连陈庆之的骑兵也花了整整十个月的时间,一路上都在攻城略地,为的就是补给。   如果粮草物资不能齐备,有再多的人也只是摆设。   无奈之下,萧衍只能先下令各军挑选精锐先前往边境,随时准备增援北方,私下里却在各方设法筹募钱粮。   最终征集到的粮草物资堪堪够各地的兵马赶往边境囤守的,要想出征就得耗费更多。   而且现在正是春天,这时大规模的征兵就会延误了农时,到了秋天粮食肯定收不上来,又是一笔巨大的开销。   莫说朝廷百官觉得棘手,就连萧衍自己看完各部送来的条陈折子,都生出了打退堂鼓的念头。   不是不想锐意进取,以梁国现在的势力和资源,实在是没办法控制更多的疆域,就算得了现在能一直打到洛阳去,也没有粮草和兵马守住这么大的地盘。   对儿子的思念和愧疚让这位年老的皇帝时时陷入天人交战之中,恨不得能让老天降下一个“点石成金”的仙人,让梁国和自己渡过难关。   就在他祈求着上天能够为他排忧解难时,殿外有人通传御史中丞裴山求见。   “裴山?”   萧衍莫名地想,“难到现在就查到了刺客的事情?”   这速度也未免太快了吧?!   等梁山伯入了殿,萧衍好奇地询问,却被梁山伯的奏报吓了一跳。   “你说什么?祝英台要见朕?”   萧衍难以置信,“她一个茅山新封的真人,不留在茅山上好好传教,跑到建康来做什么?”   道门式微,以至于除了陶弘景因为和皇帝有私交,不时以“进献”为理由派弟子入京刷个存在感以外,其他道众都是没资格也没理由见到皇帝的。   这和光宅寺、同泰寺里的高僧时不时就能和皇帝一起“讨论佛法”的境况完全不同,却也是无可奈何。   皇帝理解陶弘景年纪大了、上清派新任的真人肯定要花费各种心思和自己搭上关系,以免茅山日后衰败,却不觉得祝英台一个女冠,能有什么地方值得他重视的。   更别说他虽然没有追究祝英台女扮男装当官的罪责,但这并不代表自己对她隐藏女子身份欺骗君主就有好感。   更何况这个女人周旋于他最重视的几个人之间,无论是前途光明的马文才还是有断袖之癖的“裴山”,就连老大、老二和老三都间接的和她各种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   下意识里,萧衍就不喜欢这个人。   再想到“裴山”和祝英台闹了这么多年的“断袖”传言,萧衍很难不想象是祝英台利用了这段“旧情”,让“裴山”甘冒被他怪罪的风险想办法求见。   如此一想,萧衍就越发不想见祝英台了。   梁山伯虽然是皇帝后提拔上来的,但他毕竟是在御史台这样最需要察言观色的衙门当差,来之前就已经做好了皇帝会拒见的情况,所以不慌不忙的从怀中掏出一枚金块,献给皇帝。   “陛下,并非微臣顾及旧情,为祝英台甘说情,而是祝英台此番带来了解决陛下眼下困扰之物,让微臣不得不立刻求见……”   他拿着那枚金子,想要呈上。   皇帝身边的宦官将那“金块”接了过去,一到手便愣了下。   他身为天子身边的近臣,平日里收到的好东西不知凡几,金银玉器也有不少,这“金块”看起来像是块老金,可一入手就觉得太轻,要不是他知道这裴御史不是个爱开玩笑的,怕是要当他作弄皇帝板下脸了。   倒是皇帝,接过了那金块把玩了一会儿,竟没看出有什么问题。   “这就是那位祝真人要献给朕的东西?”   萧衍拿着那枚金块,哭笑不得,“莫非她想用钱在朕这里买个出身?还想要朕封她个国师不成?”   说罢,越发觉得好笑,不由得笑出了声。   “陛下,您手中拿着的,并不是金矿中出的金子,而是祝真人用‘点石成金’的方法炼出来的……”   梁山伯看着错愕的皇帝,心里莫名有种痛快的感觉。   萧衍终于动容。   点石成金?   那不是仙人的手段吗?   他抬起头,余光中看见满殿宫人都露出了骇然的表情,表情更加严肃,示意自己不是在开玩笑。   “……而这些‘金子’,是可以用炼丹的手法,成批量炼制出来的。”   “荒唐!”   萧衍下意识觉得裴山是被祝英台那妖女迷惑了。   “石头怎么可能炼出金子!”   皇帝震怒,宫人们都惶恐不安,唯有之前接过金子的宦者犹豫着开了口:   “陛下,也许裴御史说的不假。老奴刚刚颠了下那块金子,似乎是有点轻……”   轻?   梁山伯笑着点了头。   “陛下将此金投入水桶之中,一望便知。”   **   “点石成金”,在某种意义上,已经不属于“术士”和“道士”的手段,而应当属于“仙术”的范畴。   从汉代起,每每出现仙人的传说时,同时出现的“仙术”里,往往便伴随着“点石成金”的奇闻异事。   有时候是神仙教育贪婪的人类,有时候是神仙奖励虔诚的信徒,举凡“点石成金”、“摇钱树”、“聚宝盆”这样的故事出现,往往出世便引起所有人的疯狂,故事中对于金钱和财富的追捧与欲望,足以让任何一个铁石心肠的人变成狂热的信徒。   萧衍不是个容易被“迷惑”的人,但面对这样的场景时,他却不得不犹疑动摇了。   “陛下,这并不是真的金子,祝真人将它叫做‘假金’。”   梁山伯见萧衍死死盯着在水桶中沉浮的“金块”,开口为他解释,“这种金子看起来好似真金,其实是由不值钱的铁、锡和一小部分铜,用水银和其他丹方炼制出来的。”   “它色泽极似金,但是重量轻、色不能持久,祝真人将它炼出来当成玩物,有一日在茅山上被陶真人看见,却让陶真人立刻想起现在的钱荒来……”   萧衍命人从水桶里捞出“假金”,再将它和桌上的金钮印比了比,不由得再次为这以假乱真的色泽所震动。   这便是梁山伯他们想要达到的效果。   “陶真人认为,用这种‘假金’铸造出的钱币,要比铁钱要可用的多。且不说这色泽百姓会更容易接受,这‘假金’除了重量轻一点,比起铁钱要坚固耐用,最重要的是……”   即使已经看过很多次,梁山伯依旧为祝英台熔炼出的这种金属喟叹不已。   “陛下,这种假金,目前只有极少数的茅山道人会炼制,一旦推行开来,无法被私铸,也不会有人轻易将钱剪了使用。”   萧衍正在为铁钱失去信誉、民间不愿用铁钱出售粮食而头疼,闻得此言,浑身一震,立刻站了起来。   “那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怎么能让祝真人久等?”   皇帝一反刚刚心中疑虑的样子,竟不顾形象的叫了起来。   “还不快让祝真人速速上殿!” 第480章 神人合一(上)   在宫门处等候入宫的祝英台, 并没有像很多等候传唤的大臣那样,百般无聊的在宫门口等着, 而是利用这短暂的时间, 给同来伺候的“师侄”、“徒孙们”讲解各种化学变化的产生。   她担任过东宫的官员, 协助太子举办过许多次的宴会, 也曾为朝中的大臣们磨过墨、点评过诗句, 虽然说现在变成了女人, 想在《昭明文选》上再署修纂人的名字是不可能了, 可是之前的香火情还在。   于是来来去去的官员里不少还是她的熟人, 即使不熟的,看到她现在的打扮也能联想到她就是几个月前轰动一时的“祝真人”, 不少人特意驻足攀谈几句, 得知她是面圣的, 还要忍不住再打量几眼。   等没人的时候,她便继续指导学生的学业, 偶有好奇的官员竖起耳朵倾听, 也被一大堆诸如“明火”、“置换”、“摩擦”、“闪燃闪点”之类听不懂的东西绕的头晕, 索性抱臂旁立, 大大方方地欣赏起这位女冠的美貌来。   说起这位魏夫人的传人,仅从外表看还很年轻,应当尚处于适婚的年纪, 然而她的谈吐举止却有着普通少女没有的冷静历练, 甚至还隐隐带有为官者才有的仪态规范。   再一想传说中她曾女扮男装和男人们一起读的书, 还曾因为文才出众被点召入东宫为书令史, 如此一想,便能了然。   可了然之后,又不禁心中腹诽她的那些同事、同僚都是瞎子,就算这祝真人身量比寻常姑娘要高挑点,可见她这乌发如漆、肌肤如玉,顾盼之间韵致非常,怎么看也不像是男人啊?   更别说这一身道袍都掩不住的凸凹有致了。   “咳咳,太常寺里唠叨王少卿许久了,没想到王少卿不是路上有事耽搁了,原来是在宫门前发呆。”   清冽的男声打断了王少卿的“偷窥”。   后者抬头一看,见是御史台人人谈之色变的“铁面御史”裴山,顿时吓得眼睛也不乱瞟了,身体也站直了,就唯恐这裴山在御前参一笔“玩忽职守”之罪。   他讪笑着对着梁山伯拱了拱手,抛下句“适才身体有点不舒服,恕罪恕罪”,便跟老鼠见了猫一般三两步小跑着钻入了宫门之中。   “几月不见,‘粉面御史’这生人勿进的功力不减当年啊。”   祝英台从梁山伯开口的时候就注意到他来了,转过身调侃这位“好友”。   “是‘铁面御史’。”   梁山伯无奈地纠正着她口中的“诨号”,下意识想伸出手去揉揉她的脑袋,刚伸出手发现她头上还带着上清芙蓉冠,那手便不自觉的缩回去了。   “陛下要见你,跟我来。”   祝英台正巧走了过来,见到他的动作,笑眯眯地打趣:“你也觉得这法冠很有趣吧?我第一次见的时候就觉得这顶小芙蓉很有趣,差点撸下来了。”   说到最后一句压低了声音,脸上露出了“我懂我懂”的表情。   这顶芙蓉冠是魏夫人的遗宝,冠身是赤金所制,因为魏夫人是女子,整个法冠做的小巧玲珑、又镶嵌了诸多宝石,看起来倒像是女子的发饰,而不像是法冠,可见魏夫人虽是道人,却很有生活情趣。   唯有法冠顶部伸出去一个小小的芙蓉如意顶,走起路来时芙蓉顶颤颤巍巍犹如三花聚顶,彰显了它作为上清派法宝的地位,也给佩戴者增添了仙风道骨之气。   祝英台第一次戴上这冠的时候差点笑喷过去,也不知道是不是她当时的衣着和气氛不对,虽然旁人都在夸奖,她戴起来的时候总觉得自己像是天线宝宝。   后来换了正式的法服封冠祭天,受封“真人”,那身法服一压倒是不像天线宝宝了,她觉得自己活似个成了精的人参娃娃。   正因为有这样先入为主的观念,再加上这芙蓉冠是遗宝,也就是古董,虽然陶弘景在她封冠时将此冠作为魏夫人的“衣钵”正式传给了祝英台,但祝英台平日里只带着个小冠,这次是要见皇帝,所以才不得不换上了全套家伙。   其实祝英台早就发现刚刚那猥琐男在“假装不小心”地偷窥她,只不过她碍于现在是在宫门外,不能发作,否则依照她平时的脾气,肯定是要发火的。   对于发生在她身上的变化,她也没办法。   以前她还小,这祝英台的身体初潮比较晚,她一直在抽条,精瘦精瘦的,看不出多少变化,女扮男装的很是顺利,也没跟胡服的花夭似的还要缠胸当护身镜,随便一身宽袍大袖就遮掩了过去。   可随着她年岁渐长,也不知是平日里喝的羊乳牛乳太多,还是陶弘景教她的呼吸之法有什么功用,她的初潮一来,整个人就似脱胎换骨般发生了变化:   ——原本脸上还有的一点嘟嘟肉没有了,下巴都小巧,脸上的线条也精致起来,之前没敢修剪眉毛,现在被山上的女道士们一修,柳眉细长如含烟之月,衬得一双杏眼越发含情,一颦一笑清波流盼;   好在继承自祝母的高挑鼻梁冲淡了她眉目之间的媚气,让原本可能风尘起来的长相变得高雅而有距离感,整个人一下子就高级了起来。   除了长相上的变化,发育后的祝英台胸前也像是吹皮球一般鼓了出来,但腰身和四肢却没有多少变化,可谓是“智能长肉”,加上她原本就高瘦,越发显得纤细有致。   好在她不是真的刚刚经历青春期的少女,上辈子就曾在身心上经历过这样的变化,虽然这辈子来的晚了些,也没有因此多困扰,该抬头抬头,该挺胸挺胸,偶尔还保持着扮成男人时的利落习气。   也不知是不是有种“反差萌”,还在茅山上时,就常常有求教的毛头小弟子突然地面红耳赤,或者盯着她发呆,渐渐的,她也就刻意收敛了一些,让自己更“端庄贤淑”,以免胡乱撩人而不自知。   只不过这毕竟不是她的本性,一回到京里,看见这熟悉的事物、甚至连这条经常上下班的宫道都走的越发让人怀念,没留神便故态萌发,又不小心引起了别人的注意。   更何况为了凸显她“上清派真人”的身份,她的法服也是名贵的罗纨所制,如今已经是春天,春衫轻薄,她身上虽然有重重的丝织品包裹,然而道服缥缈风雅,两袖宽大垂地,宫门口风大,罗衣何飘飘,轻裾随风远,再严密的包裹也要泄了韶龄女子的秘密。   要不是皇帝五十岁后就不入后宫不近女色一心修佛,怕是很多人都要想歪,猜测道门培养出这么个风姿卓越的女冠是什么目的了。   道门弟子讲究清静无为,有时候被她撩到也是坦坦荡荡,或是少年纯真的不知所措,可方才那男人油腻猥琐,好在梁山伯及时赶到,将那人吓走,给她解了气。   想到这里,祝英台对梁山伯越发感激,不由得仰起脸对他笑靥如花,整个人便如春山含笑、烟霞轻笼,浑似非尘世中人。   饶是梁山伯和她年少相识熟悉无比,仍旧为她引得心头乱动,好似第一次见到祝英台一般。   一阵心旌动荡之后,梁山伯不由得暗自庆幸,庆幸马文才不在这里,无法得见祝英台完全成长后的清秀绝俗、   如今的祝英台,无论是长相身材还是气质,浑然便是灼然门第、高门士族最追捧的贵女审美,马文才出身士族,又从小受士族审美熏陶,过去的祝英台不过是个小女孩,而现在蜕变后的祝英台犹如破茧新生,只要是这种审美的男人,很难不被这样的美人吸引。   曾经的祝英台,虽然出身士族,对庶人和百姓带着深深的认同和怜悯,反倒是对自己所处的阶级充满了仇视和不屑,这种悲天悯人不但不为马文才理解,其实连梁山伯也无法理解。   这是一种不该存在于她的出身、教育和环境的“神性”,而非“人性”。   祝英台因为这样的“神性”而痛苦,可周围的人也未必不会因她这种不合时宜的“神性”而困惑。   即便是马文才这样的人,也无法让她真正快乐,因为他们不能理解她的痛苦,而他们的力量也无法为她解决矛盾的原因。   这世间如此大,但恐怕没有人能走到她的面前,告诉她有哪个地方,能够士庶平等、无所分别,能有教无类、无分贵贱。   他和马文才其实都能窥见到祝英台身上的诸多秘密,诸如这惊世骇俗的炼丹之能,诸如她偶尔不经意展现出的诗词天赋,甚至她闲暇时哼唱的小曲小调,都能让人心中生疑。   那种出现在她身上的种种矛盾足以让她被当做妖人焚烧,好在马文才是个完全实用主义者,即使知道她有种种问题也依然用她,给她发挥的平台,甚至用各种手段消除她的“不合时宜”,甚至让她与祝家脱离开来。   而他,则好似在经历过各种心境变化之后,自然而然地接受了她所有的不同之处,甚至已经做好了就这样旁观陪伴她一辈子的心理准备。   抱着这样的心理预期,他开始想要有保护她的力量,在进入御史台后逐渐掌握了控制“喉舌”的能力。   其实祝英台女扮男装、还曾入朝廷为官的事情并不是真的如明面上这样古井无波,只不过有梁山伯不停的掀起更大的风潮掩盖掉这件事,这才让大部分人被转移了注意力,渐渐不再关注这么个女真人罢了。   如今看来,祝英台似乎终于找到了自己的“道”,找到了将自己的“神性”和“人性”安存的地方。   听说每个真人加封后都要传授属于自己的“道”,这也是每一任真人传教的宗旨,陶弘景的道是“万法归一,大道无形”,所以陶弘景通晓诸多学问,最后又回归到了“道”的本源,想要理解“道”会变化的原理。   不知道祝英台日后要行的“道”是什么?   “我的‘道’?”   一直跟在梁山伯身后的祝英台,莫名其妙地抬起头。   怔愣了下的梁山伯不由自主地抚了抚唇,这才发现他在深思之下竟不小心将自己的疑问说出了口。   “你们怎么都喜欢问我这个问题?”   祝英台轻笑了起来,明澈的眸中有微光闪动。   “我的道……”   她笑吟吟地负手,扭过身来看他,宽大的袍袖随着她的动作微微颤动,好似主人要振袖而去,意态间说不出的风流。   “你看我到这里来就知‘道’了。”   祝英台又转身朝前方抬眼,眺向远处巍峨重叠的宫檐,菱唇微翘。   “是‘学以致用,知行合一’嘛。” 第481章 神人合一(下)   无论祝英台的“道”在哪里, 可就目前道门这情况,若迈不过这个难关,怕是道再好以后也没地方传了。   陶弘景也深知这个道理,所以祝英台请求下山时,这位道门目前的领袖人物,欣然同意了。   但当初祝英台加冠大典, 甚至动用了后世烟花爆竹的雏形, 这场夜间举行的加冠大典在道门引起了轰动,不仅仅是道门, 很多过来看热闹的士族信徒和普通百姓也震撼极了,听说“雷声”响起时、云烟四散时甚至有不少人跪地参拜,祈求上天的庇佑。   这样的“神迹”也导致祝英台要下山“传教”时, 茅山上有三五百人愿意作为祝英台的“护法”一同下山, 最后还是考虑到京中的青云观容纳不了那么多人,只能精挑细选了一百个无论长相、年纪还是人品都过硬的门徒, 跟着“祝真人”一起下了山。   祝英台和花夭不同,经过这么多年的“打拼”,她和马文才一样, 攒下了丰厚的家底, 凭借她曾经的官员加士族的身份,甚至还在江无畏的老家吴县购置了一座庄园, 除此之外, 亦有良田和商铺, 以她的身家, 自然是养得起这么多随人的。   于是祝英台入京时虽然低调,但动静其实不小,对她好奇的人更多,而她一入京就入了之前陶弘景曾修行的青云观,隔绝了其他人的窥探也隔绝了佛门对她的警惕。   今日祝英台一入宫,最先有反应的不是她曾经的一干同僚也不是宫中的大臣,而是同泰寺的大和尚们。   “能知道祝真人入宫是为了什么吗?”   同泰寺的主持方丈那双慈祥的眼睛里,如今满是忌惮,“道门自这位女冠入茅山后,行事风格与过去大为不同,不知对我佛门是好是坏啊……”   回答他的是今日值守的殿前侍卫李珈蓝。   “说是为了什么‘点石成金’之术。”   那侍卫在门外隐隐约约听到一点,只可惜皇帝召祝英台时正值他换班,所以也只能听到一点。   “约莫是那位祝真人有什么道术让陛下留意了。”   “点石成金?”   主持方丈和大部分宫人一样,第一反应是觉得可笑,而后便是惊骇。   祝英台是陶弘景亲自加冠、上清派三千弟子见证的新一代“真人”,这样的一位人物如果是个招摇撞骗的骗子,学贯释道儒的陶弘景第一个就能撕了她。   她敢入宫求见圣驾,说明她真的会这门道术,至少她能在众人面前将这个道术使的“圆满”了。   “师兄何必担忧一个式微的道门?即便那祝真人会什么妖术,如今殿下在我同泰寺修行,说不得我佛门要出一位在世佛祖了……”   “住口!”   主持方丈的师弟在一旁不以为然地开口,却被主持狠狠一眼吓得噤了声。   “那位也是你能议论和肖想的?如果你下次要再说这样的话,你就也去修闭口禅吧!”   主持恨铁不成钢地怒斥,真想把他脑子打开看看里面有什么。   那位要真在同泰寺出了家,他这主持方丈也就做到头了,怎么也得退位让贤,而且皇帝培养太子那么久,要是真赌气出家,皇帝以后看见同泰寺只会想起太子,同泰寺便要成为皇帝的眼中钉。   莫说为了江山社稷,就算为了他们自己,怎么也不能让太子在这里出家,现在只能好声好气的哄着他,等着他气消回去,至于这样的妄想,想都不能想!   主持动了怒,一众理事和尚都不敢再吱声,但这件事确实不得不防,所以同泰寺的主持还是派出了知客僧去邀请祝英台来同泰寺“做客”,又令信徒关注着宫中的动静。   一切安排完了,主持方丈脸上还是愁云满布。   皇帝和太子在冷战,太子自行剃度居住在同泰寺里不肯回宫,皇帝便再也没有踏入过同泰寺,也不再时不时召唤他去讨论佛法。   如此下去,若是祝英台真得了魏夫人的衣钵学会了什么“仙术”,很难说皇帝不因此被“争取”过去。   想当初北魏佛道之争,天师道的寇谦之拓跋焘崇道,最终佛门迎来了一场浩劫,不过才几百年的时间……   他忧愁不已,自然有人分忧。   “师兄原来是在担忧这个,我愿为师兄分忧。”   寺中药师堂的主事听得主持的烦恼,竟然微微一笑,合十而笑。   “师兄且安心等待,三日之内,陛下必会来寺中。”   ****   同泰寺的僧人们忧心着道门“来者不善”的时候,祝英台正在向皇帝解释“假金”和“假银”到底是一种什么东西。   这两种金属其实只是一种合金加鎏金的技术,在没有电镀技术的古代,鎏金的损耗极大,而且容易剥落,这种技术到了唐之后才算完善,到了宋代才算造诣大成,唐之前都是用火烤法,色泽都很难均匀,如今用的很少。   然而祝英台这个怪胎横空出世,将茅山上的化学技术硬生生提早了几十年,陶弘景本就是炼丹大家,在祝英台教导着用水银制造金属汞剂涂在金属表面,再加热使汞挥发,使颜色覆在金属表面而不脱落后,他也研究出了鎏银色的方法。   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茅山上的人都拿制造“假金”、“假银”当一种风潮,互相以如何“以假乱真”作弄人作为消遣。   在祝英台邀请皇帝在青云观亲自观看了一次如何做成金属合金,又如何用汞水镀上金属颜色后,知识渊博的皇帝也了解了祝英台的“点石成金”做出来的并不是真的金子,但这种“以假乱真”的法子也实在让人震惊。   “如果朕要用这些铸钱,岂不是很费时间?”   毕竟是假金,不是天然金属,从制作到鎏金都不如铜钱铁钱铸造的那么快。   “陛下,这些时间是值得的。无论是铜还是铁,其实对国家都更有用途,铁用来制造武器和农具比铸造钱的用处更大,而且铁太容易锈蚀,这个缺点陛下应当也发现了。”   祝英台曾经和马文才讨论过这个问题,还曾经因为运铁船“死”了一次,对于这点完全可以和皇帝对答如流。   “这些‘金钱’一旦通用,将替代现在使用的铜钱和铁钱,成为一种新的货币,甚至它可以不必用重量来计算,而是单独以‘枚’来计算。”   “若这批钱能制作出来,经久耐用不易损毁,陛下甚至可以一直将它们沿用下去,不说上千年,至少几百年之内不会出什么问题。”   祝英台拿出两枚在山上铸造好的合金钱,一金一银,已经很似后世的金币、银洋了,浑然一体光滑无比,泛着让人喜爱的金银光泽。   “假金假银的重量不及金银铜,然而正因为它们轻,所以携带方便,即使‘腰缠万贯’也不会那么笨重。”   连“金块”都能飘在水上,这些合金的密度可想而知,大多是锡、铅、锌这样的劣等金属。   祝英台的建议有理有据,更重要的是,萧衍正愁着如今要打仗必须用钱,而民间无论是百姓还是高门富户,都不愿收朝廷的铁钱。   一旦祝英台“点化”的合金钱能够大规模的推行,他就不必吝惜之前贮存的大量铜器和铜钱,尽可用来支付如今粮草所需。   这些铜本就是他为了逐渐平抑钱荒、重新替代铁钱而预留,只是铜不易得,所以他才迟迟不肯出手。   现在有了替代品……   萧衍精神一震,不由得向祝英台追问:“如果朕要推行此钱,道门需要多少人手、多少物耗、多少时间?”   这些问题祝英台早有准备,于是一一回答:   “那要看陛下需要多少。如果以第一批百万钱计算,需要五千道门弟子,耗时一年,其中所需的铜、铁不多,更多的是铅、锡和一些道门需要的‘药材’与矿材,此外,水银、胆水和朱砂也不可少,这些有些我道门可以准备,有些却需要陛下的支持。”   祝英台完全不担心皇帝会吝啬,毕竟比起铜和金银,一些贱金属的矿实在算不得什么“财富”。   果然,萧衍听完之后更是大喜,立刻下令铸币司的主官带着铸币相关的官过来,他要停止继续铸造铁钱,让祝英台协助铸币司制作新的制范和原料,成规模的铸造新的“大通之宝”。   是的,他甚至已经起好了新钱的名字。   “祝真人精通仙术,与国有功,道门复兴有望啊!”   萧衍心情大好之下,免不得和祝英台寒暄几句。   之前觉得祝英台年纪轻轻,还周旋于几个男人之间,怕是什么魅幸与人的角色,如今再看她,只觉得她道骨仙风、不染凡尘,眼中连一丝欲望和野心都无,明明就是个单纯的修道之人嘛!   他越想越是高兴,只觉得上天在庇佑他大梁,眼看为了接儿子大梁的军队都打到了洛阳,声威震动天下,岂不是大梁国运昌盛之兆?   再想到外有陈庆之这样不世出的名将安邦定国,内有祝英台这样的道门天才为他排忧解难,如今的大梁可谓是名臣良将齐备,老臣都老成谋国,年轻的臣子也都德才兼备,朝堂上人才济济,朝堂下奇人异士辈出……   霎时间,萧衍只觉得胸中豪气万千,之前的忧愁郁气也都烟消云散,当即龙颜大悦,竟封了祝英台“太史令”一职。   “太史令”在周朝到春秋时是地位很高的朝堂大臣,兼管典籍、历法和祭祀,如今太史已经是虚职,主要管天文历法和一些祭祀中的推演,然而即便如此,“太史令”在梁国的朝堂架构中也属于“清官”之流,非名士不可担任。   要知道即使梁帝如此崇佛,至今也还没有佛门僧人为官的先例,最多是在王亲贵族门下做个门客知事之流。   可想而知,祝英台以一道门女冠之身得赐此位,会如何让世人侧目。   当祝英台领了旨送了皇帝出观时,还觉得整个人都是晕乎乎的。   “恭喜祝太史了。”   梁山伯见她迷迷瞪瞪,不由得笑着打趣。   皇帝欣喜异常的摆驾回宫,青云观中因为皇帝的恩典一片欢声笑语,祝英台目送着皇帝离开,之前那副胸有成竹的样子陡然一收,有些可怜兮兮地挨着梁山伯,压低了声音说:   “我们这么坑皇帝可好啊?”   这种“假金”、“假银”经济实惠又不易仿造不假,可是真要大规模铸造起来却没她说的那么简单。   各种需要的工具不提,要专门为制造合金所铸造的“熔炉”和“丹房”就需要不少,更不要说为了有足够的人手,道门肯定还要大肆收徒,培养这些“学徒”也都是长期的事情。   更何况,这些假金假银其实用不了那么久,它们质地不够坚硬细密,只是看起来扎实,也许比铁钱好点,但过个几十年也是要损坏的。   “既然马兄让道门如此行事,必然是经过深思熟虑,而贵派陶真人也能明白的,你只要照做就行了。”   梁山伯淡定安抚。   “左右炼丹是你最擅长的事情,帮着陛下铸钱,总比留在宫中讲经说道要好,你觉得呢?”   “那倒是。”   祝英台确实害怕皇帝万一要找她要什么“长生不老”的仙丹之类,好在他并没有提到这一出,否则自己只能头疼。   “仙丹”?   能让人立刻上天当神仙的剧毒药丸可以来一打!   很快的,祝英台得封“太史令”,正式入主太常寺,以道法“点石成金”铸造新钱的消息便传遍宫中内外,一时间,那色泽浑如金银的新钱成为人人好奇的新鲜事物,祝英台“女神仙”的名声不胫而走。   而更让人震惊的,是皇帝在封赐祝英台之后连续下达的几项诏令。   一开始,皇帝只是废除了在梁国通行了五年之久的铁钱,下令铸币司从今之后不再铸造铁钱,并销毁所有铁钱的模范。   紧接着废钱的诏令之后,皇帝从内库中调拨了巨额的内帑,这些铜钱被用以紧急购置粮草物资,支持这次“北伐”之用。   在此之前,没有人知晓皇帝的私库之中拥有如此巨额的财富,即使之前皇帝曾充没了临川王和永兴公主的私产,然而如此数量庞大的钱帛,还是让人不免多想。   而对于朝中主战的臣子来说,这一系列的动作只代表了一件事:   ——梁国对北魏的战争,要正式发动了。 第482章 风云变色   皇帝对祝英台的重用,使得这位年纪轻轻便成为了“真人”的女冠, 一下子跃入了建康上流阶级的视线之中, 她所居住的青云观每日里拜帖不绝,有些是因为好奇, 有些是想要攀关系, 有些则纯粹是听闻陶弘景有治病救人或各方面的本事,以为祝英台也是如此,前来求助的。   祝英台并不是善于交际的性子,原本想闭门谢客, 却被青云观的观主制止了。   青云观的观主按辈分只是陆修远的徒孙, 在老庄的造诣上并不算出众,但他能在佛门的重压之下仍旧维持住京中这座道观, 可见在人际关系上有他的擅长之处。   这样“传教”的好机会,这位自号“青云子”的观主自然不会错过,主动将接待香客、分拣拜帖的差事接了下来,又找祝英台借了人手,决定要“轰轰烈烈”的做一番事业, 将这么长时间以来被秃驴们压在头上的郁气好好消一消。   陶弘景所学甚杂,他是丹阳陶氏出身,家中世代医家,炼丹和辨药、医理不分家, 茅山上最多的就是懂得治病开药的医者, 这次祝英台下山时带着的道士里自然也以擅长这方面的最多, 所以青云子便将那些求医的帖子捡了出来, 交由这些弟子去做。   祝英台和徐之敬相熟,便特意写了封信给徐家在京中的药铺,顺便照顾了下徐之敬的生意,但凡治病时需要开的药,都让他们去徐家的药铺去拿,也不算抢了徐家的医馆生意。   遇到实在无法治好的病症,便开个帖子请他们去徐家医馆或者直接去茅山求医,总不至于耽误了病情。   青云子看来的人多,后来干脆在道观门口支了个棚子,每隔一日便给百姓“义诊”,又拿出香客的捐赠请茅山上的师兄们制作了些现成的药丸和药散,如果遇见那种不太重的病症,便让贫苦之人拿几副药回去,也算结个善缘。   至于求“抓鬼”的,求“看风水”的,求“论道”的,青云子也在这群下山的道士里挑选了能说会道皮相出众的,随身带了个罗盘法剑,每日里亲自带队陪着他们满建康跑,只说好话,不说闹鬼,一时也解决了不少问题。   在青云子这种不遗余力的造势之下,建康城中突然出现了大量“得道高人”的消息便传扬了出去,民间早就把陶弘景当成了“活神仙”,乍一听青云观里现在还住着个真仙君的传人,更是纷纷涌入青云观里,想要一睹“仙女”真容。   而我们的“小仙女”祝英台,这段时间却很少住在道观里,而是在铸币司里忙活。   无论是准备原料还是准备模范,都需要不少准备工作,铸币司之前和道门没有合作过,很多事必须祝英台亲力亲为,好在她名声在外,又随时带着几个会武的健壮道人,倒没人敢小瞧了她。   也有几个看她年轻貌美在背后说了几句闲话的,无一例外之后都被御史台的御史们收拾了,一来二去,哪怕再蠢的也知道这祝英台在朝中有靠山,为了自己的饭碗,对这位祝真人也就越发讳莫如深起来。   在所有想要见祝英台的拜帖里,有两张最为棘手。   一张是同泰寺里邀请她“论道”的帖子,一个佛门中人邀请道士去“论道”,怎么看怎么来者不善,祝英台推了几次,可每天又会有新的帖子送来,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意思,让祝英台不堪其扰。   一张则是三皇子萧纲的帖子。   祝英台在东宫为官时,其实颇受这位三皇子的照顾。   太子公务繁忙事情太多,很多时候祝英台并不能直接见到他,而是传了好几道之后才安排的工作,那时候萧纲并没有领实职,时间大把又爱好看书,便经常在玄圃园呆着,和祝英台混得极熟。   再后来,祝英台帮马文才说媒的事黄了,她与太子之间就有了些龃龉,为了不让两个人都尴尬,祝英台便刻意回避有太子的场合,之后更是辞了官回家帮马文才搞研究去了。   就算祝英台再怎么政治白痴,也看得出现在现在的三皇子已经不同与往日,同泰寺中的太子闹出家,至今皇帝还未下令让他还俗,也没有为他准备“赎身钱”,眼见着这太子就要这么将日子在同泰寺里耗下去,三皇子俨然已经是东宫暗地里培养的储君备选。   但凡她还要在俗世中来去,就不能得罪这位“旧友”。   然而无论祝英台再怎么想拖,也没想到居然会有硬生生让她拖不下去的那一日,而且是以如此诡异的一种局面。   “你说什么?”   半夜里匆匆披衣起身的祝英台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谁要求医?”   梁山伯身上也只随意套着件官服,连头发都没束好,当他看见仅着中衣的祝英台,竟然面对着他若无其事的起身穿衣时,忍不住脸色一红,转过身后方才开口:   “太子殿下在同泰寺出了事,陛下不相信宫中的御医和同泰寺的僧医,命人召京中的名医入同泰寺会诊……”   “生了什么病?我只会炼丹不会治病啊。”   祝英台茫然极了,“就算请医者,也该找青云观里的茅山弟子吧?”   “陛下点名要你去。要是陶真人在京中,怕是点名的就是陶真人了,大概是以为你是擅长炼丹,见识也会比旁人多些。”   他面上闪过一抹忧色。   “其实陛下也往茅山送了信,请陶真人下山了。”   祝英台的手一顿,彻底醒了。   “太子病得很重?”   电视剧里动不动治不好人就砍死御医,她跑去凑这个热闹,万一救不回太子,皇帝不会把她当招摇撞骗的骗子砍了吧?   梁山伯会亲自来领祝英台入宫,就是怕她被吓到趁夜跑了或推诿,所以连忙劝说:   “你现在去了,若是治不好,陛下也许会怪罪,也许不会怪罪。但如果太子出了事,你没有去,陛下绝对会怪罪你,你懂么?”   祝英台自然是明白了,也来不及穿那身复杂的法袍,随便套了身道服,扎了个头巾,跟着梁山伯就去同泰寺。   同泰寺在台城之外,从她的青云观出发要穿过小半个建康,事情紧急,祝英台点了四五个医术最精湛的道人,和梁山伯干脆在观里牵了几匹青驴,一群人快速地赶往同泰寺。   此时约莫后世的晚上十点,古人早睡,晚上又有宵禁,要不是梁山伯亲自来领她,她连门都出不去几步。   “究竟是什么病?”   祝英台这时才有闲心问个仔细。   “怕不是病。”   梁山伯的表情凝重。   “似乎是中了毒……”   此言一出,众人悚然。   梁山伯知道他们都不愿卷入什么宫闱秘闻里去,索性趁着赶路的时间,将自己知道的事情说了个明白。   整件事的起因并不复杂,大约是傍晚时,同泰寺往宫中递了个条陈,奏报太子萧统身体有恙,有呕吐和腹泻的情况,连晚饭都没有吃多少,寺里想要询问皇帝能不能请个御医看看。   皇帝即便再怎么和太子冷战,也不会坐视儿子生病而不顾,于是派了几个御医过去,后来又不放心,还特地去把萧纲也找了过去,亲自督促着给太子医治。   一开始还好,御医诊治后得出的结论是太子体虚脾弱,可能有些伤食,扎了针就让他休息了。   太子在为母亲服孝时服的是重孝,一天只吃一餐,又毁伤过度,重病后熬坏了肠胃,好不容易才调养回来一点,吃的东西不精细点就会犯病,只不过他是储君,他的健康攸关储位的安稳,除了最亲近的几个亲人,没有多少人知道体格高大健壮的太子其实有胃病。   这病来势汹汹,三皇子不放心自己的兄长,干脆就和御医们住在了同泰寺里,结果刚入了夜,太子就开始大量出汗、面色苍白,而且剧吐到晕了过去。   这一下整个同泰寺便慌了,三皇子也不敢擅专,立刻连夜派人入宫请皇帝再派御医来。   宫中的御医尽数被派了去,可无人能看出这是什么病。   若说是“羊角风”吧,太子既没有口吐白沫也没有浑身抽搐,脉相也并不紊乱,完全得不出结论。   后来有位年老的御医大胆做出猜测,认为太子不是肠胃的旧疾犯了,而是中了毒。   这个猜测一出,皇帝立刻大怒,不但命令宫城和台城全部戒严,甚至直接调派了禁军把守住了同泰寺,围得滴水不漏,严禁人等进出。   太子在同泰寺出家,平日里并不见外人,就连住都是住在隔绝在后院的禅房,所用的侍人和僧侣是皇帝层层把关过的,不是东宫曾经的旧人,就是同泰寺里最德高望重的和尚。   何况同泰寺的僧人都知道太子若是出了事对他们来说代表着什么,在这种情况下,太子的禅房连只鸟都飞不进去。   中毒的结论一出,整个同泰寺的人都慌了,三皇子禁止旁人再靠近太子,甚至将太子的呕吐物都收集了起来,可是验过的结果依然是无毒。   同泰寺伺候食膳的药师堂僧人为了表示清白,甚至不顾恶心,当着所有御医的面亲自吃了一部分太子的呕吐之物,以示不是中毒,然而并不能完全让皇帝相信。   梁山伯出来传召上清派道人时,皇帝正命令从人将太子的衣衫褪尽,亲自一寸一寸的检查儿子的身体发肤,他担心是有人用下了毒的针刺之类暗算了太子,连三皇子都不放心了。   此举自然是寒了三皇子的心,可眼下这种情况,若是激愤更显得可疑,三皇子再怎么委屈,现在也只能帮着审问寺里的僧人、延请名医,期望着用自己的言行洗净身上的冤屈。   当梁山伯领着祝英台他们一群道人入了同泰寺时,自然引起了许多僧人的关注,寺中出了事,皇帝请了道士来,这让寺中不少僧人心中实在是不安。   甚至有些年轻掩不住心事的,望向他们的目光中隐隐还带着恨意。   可惜祝英台他们现在完全也顾不得这些僧人怎么看他们了,守在禅房外的三皇子几乎是一见到他们立刻就冲了出来。   “祝英台,你来的正好!你从紫虚元君那里学了什么仙术,赶快用出来!” 第483章 死亡预测   这句话一出, 梁山伯眉头一蹙,不经意地用身体挡住了众人看向祝英台的视线。   他一直对三皇子很难抱有好感, 便是因为这位殿下从小随心所欲惯了,习惯了自我中心,又不愿自己担负责任。   从小有父兄庇护, 导致他出现问题下意识便是寻求外界的帮助, 既没有太子的稳重担当,也没有二皇子的机变决断。   太子出了事, 连宫中御医都棘手,他这一顶大帽子扣下来, 若是治不好祝英台就成了招摇撞骗的神棍,如果治好了也是“仙术”的作用,理当如此。   也许他说话时无心,可听到有心者的耳中, 可以借机生事的地方太多了。   可惜萧纲根本不会注意到一个小小御史的脸色如何, 见到祝英台来了, 他如临大赦,一把推过梁山伯就将祝英台从他身后拽了出来, 直接拽进了太子的禅房里。   祝英台被拉得踉跄了几步, 再抬起头时已经入了禅房。   并不算宽敞的禅房里挤满了人,有宫中的太医,有来得快的宫外“名医”, 也有七八个寺里掌事的僧人。   床边握着太子手坐着的是的皇帝, 这一夜的折腾不仅仅是折腾了这些人, 也折腾了这位年迈的老人,他的脸上难掩疲态,即便如此,依然一动不动地坐在儿子的床榻边,照顾儿子亲力亲为,绝不假手于人。   见到祝英台进来,他对她招了招手,像是对着一个普通的后辈那样亲切地寒暄:“祝真人来了?可否帮大郎看看?”   “启禀陛下,我精通的是丹术,而非医术,即使是在茅山上,每一门的弟子也术业有所专攻。”   祝英台闪身让出后面跟进来的几位道士。   “这些都是陶真人医道上的嫡传弟子,不如让他们先看看?”   祝英台在京中的这么多日,萧衍都有派人盯着,知道她一直潜心教授如何制造合金、如何制范,确实没有参与过义诊或者诊治的时候,然而虽然事实如此,他总还抱着一丝希望,现在听到她这样说,表情顿时不太好。   可为了儿子,萧衍只能忍下心中的失望,让几个道人上来探脉。   这几个道士被一屋子和尚环视,身边又是梁国的皇帝,上去时候只觉得双腿都在发抖,可是一旦静下心来望闻切,方才的不安和惶恐便皆渐渐消失,片刻后他们的眼中就只剩下了病人。   他们小心地检查了太子的口腔、鼻腔,又将太子用膳用过的碗筷盘子甚至擦巾都检查了一遍,甚至还用小刀割破了他的皮肤放出来一点血,检查血液的颜色。   一般检验毒素是用银针,但陶弘景深知有些毒无法通过银针探出,所以曾和祝英台在茅山上,根据各种化学毒素的反应关系制作出几种探棒,用来对应不同类别的毒素。   这一次这些道士们把这些探棒也带来了,一一接触血液和呕吐物进行检查。   仅仅从这些手段来看,完全不似现在的中医,就连屋子里不少太医都感兴趣起来,不停询问他们这么做是为什么。   道士们在忙,没时间回答,倒是祝英台在一旁解释了他们是如何用探棒代替了现代的“试纸”做检测的。   可惜这么多人忙碌了许久,最后得出的结论也是“无毒”。   “以太子现在的症状来看,应该是服入了剧毒引起的呕吐和昏厥。但我们无法从他的血液和呕吐物中辨认出是什么毒,他的喉咙和鼻子里都没有被腐蚀破坏的迹象,不太像是服进去的毒,可是从鼻内的情况来看,这种毒确实进入了胃里。”   几个道士也是十分头疼,“举凡毒yao ,要么取自草木所生,要么取自药石炼化,也有取自动物体中的毒腺,我们的探棒并不能完全查找出毒yao的种类,也就没办法对症下药。”   这话基本是废话,因为太医们也都不能确定他中的是什么毒。   就在皇帝快要动怒之前,有个道士不太确定地猜测道:“其实不过不纠结是怎么中的毒,这症状倒有些像蛇毒……”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一愣,屋中某个僧人更是面色一白,所幸屋内人多,没人注意到他的脸色。   “不可能,我将大郎的衣衫褪尽一寸一寸的查找过,没有牙印没有针孔,他头发都被剃光了,又没有头发,没有地方能藏住伤口的。”   萧衍立刻反驳。   “何况同泰寺又不是荒郊野外,除非有人蓄养,否则哪里会有蛇?!”   “等等,蛇?”   祝英台脑子里有什么一闪而过,她极力的使它清晰起来。   查不出来是什么毒素的话,只能说明中医的局限性无法辨别,并不能代表太子没有中毒。   难道是神经毒素?   即是神经毒素,又和蛇有关,让祝英台不得不想起后世最有名的一种蛇类。   而这种蛇,正是在佛教的衍生地最为常见。   这种猜测让祝英台面色越来越凝重,目光更是不停在屋子里几个僧人脸上扫来扫去。   “祝真人莫非知道些什么?”   萧衍眼神一厉。   “但说无妨!”   说出来有刻意陷害挑拨的意思,但现在救人要紧,祝英台也不去想这样的政治后果了,微微迟疑了下,便开口说出自己知道的。   “说起蛇毒,在西方的身毒国中,有一种苦行僧人,经常隐匿在密林人迹罕至之处辟谷修行。这种修行十分痛苦孤寂,为了保持静坐中思维的活跃、减少修行中饥饿与病痛带来的痛苦,他们会使用一种蛇类的毒液……”   祝英台一提到“身毒”二字时,满屋子的僧人均是面色难看。   身毒国,正是后世人称的印度,在唐初确定“天竺”这个称谓之前,大多将印度称为“身毒”,也有叫“孔雀国”、“阿育国”的。   祝英台可不管这些人脸色难看不难看,她脑中的思维越来越清晰。   “这种蛇脑后生有饭匙一样的双翼,遇到危险时会张开恐吓敌人,有时候还会喷射口中的毒液,常人被这种蛇所咬,用不了多久就会死掉,但这种毒有一种特点,那就是要伤人必须见血,喝下去不但没事,反倒能够达到一种提神镇痛的效果,类似于我们的五石散。”   祝英台说起“五石散”,眼中充满了对“吸毒”的不屑之情。   “不过和五石散不同,这种毒既不会上瘾,也没有什么让人发热不适的地方,喝多了甚至还有些类似饮酒的眩晕感……”   随着她将这种毒说的越来越详细,将身体隐藏在屋子里阴暗处的某个僧人难以自控地哆嗦了起来。   “只是第一次喝这种蛇毒的人肠胃可能会对它产生不适,会有呕吐和腹泻的情况,但这种难受适应过后便有神清气爽之感,不会对身体造成损伤。”   “但是现在太子的情况明明十分危险!”   一位太医不屑地反驳道:“若按你的说法,难道我们要等着太子适应了这种‘不适’,自己神清气爽不成?!”   萧衍被祝英台说的满是希望,可扭头一看儿子这幅样子,怎么看也不像是没事,心中也怀疑祝英台这只是猜测。   然而祝英台却摇了摇头。   “不,陛下,这毒吃下去没事的前提是这个人必须是个健康的人。”   她心中已经开始叹息了,如果太子殿下中的真是这毒,恐怕凶多吉少。   “此毒见血封喉,如果饮毒的人曾患有胃病、胃中有见血的伤口,那这种毒就会和胃中的血液产生反应,立刻由无毒变成无毒……”   “你抖什么!”   祝英台话音刚落,猛听得梁山伯突然一声大喝,从角落里提溜出一个矮小的僧人来。   这僧人相貌奇特,皮肤黝黑,头发枯黄卷曲,身形枯瘦如柴,正是同泰寺药师堂的大和尚密西陀。   他被梁山伯抓出来后不但剧烈的颤抖,甚至两眼的眼白还在不停地翻动,看起来不像是害怕,倒像是什么病发作了。   梁山伯紧紧捏着他枯柴一般的胳膊,厉喝道:“从刚才开始,你就不停地往角落里藏,现在又开始发抖,莫非做了什么不可告人之事不成?!”   “启禀陛下,密西陀大师患有癫疾,可能并不是故意御前失仪……”   同泰寺的主持心中骇然,连忙出来解释。   “在同泰寺这种皇家寺庙的大和尚里,还有得了癫疾的?你是在糊弄我,还是在糊弄佛祖呢?!”   如果眼神能杀人,萧衍现在的目光足可以活剐了这位胡僧。   “裴御史,给我查!”   “陛下,这种蛇的蛇毒很难保存,一旦喷射出来后两三个时辰就不能用了,所以如果是此人下的毒,那他肯定养了一条蛇。”   祝英台此时又再开口。   “请陛下派人搜搜各处,看看他有没有将蛇藏起来。这种蛇喜欢待在暖和的地方,可以在伙房或是较为温暖的地方找找。”   她每说一句,密西陀颤抖的就越厉害,到最后更是呜咽一声直接晕了过去。   他这样的态度,让同泰寺的僧人不敢再说情,甚至一个个口念佛号,为自己、也为同泰寺的未来祈祷起来。   事情到了这一步,不必皇帝开口,梁山伯便领着一干御史和差吏将同泰寺搜了个底朝天,尤其是药师堂和寺中的水房、伙房各处。   同泰寺新建没有多少年,当初刚建时,皇帝召开无遮大会,以优厚的条件招揽全天下的得道高僧入梁。   当初有不少西域来的僧人入了梁,其中最有名的就是来自身毒的达摩和密西陀,萧衍对此喜出望外,可惜达摩在和萧衍“对谈”过后便确定他不是真的“佛主”,只身一苇渡江去了魏国,而密西陀则留了下来。   密西陀并不会汉话,被留下是因为他擅长中原的医术,且会各种瑜伽秘术,其中就包括辟谷和“神游”。   而后他被当做“客卿”留在了同泰寺,渐渐学会了汉话,也学会了读写,便掌管着药师堂,负责制药和治病方面的事情。   无论是皇帝还是太子都与密西陀熟识,太子甚至还师从他学过梵文,所以对他很是尊敬,太子入了同泰寺后,便是密西陀照料他的身体情况,太子出现呕吐症状时,也是他派药师堂弟子送的信。   之后为了洗清嫌疑,他甚至吃了太子的呕吐物以证清白。   可惜按照祝英台的说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胃中有血是不能饮用蛇毒的,自然笃定太子不是中毒只是生病,会有那样自然而真实的反应当然不是作伪。   梁山伯带着一干官吏在同泰寺中查找毒蛇的藏处,萧纲踩着瘫软成烂泥的胡僧密西陀,满眼期盼,看向捅破了天后便静默不言的祝英台。   “祝英台,你既然知道皇兄中的是什么毒,一定知道怎么解是不是?!”   中了眼镜蛇毒怎么解?   难道她还能提取毒蛇血清不成?   祝英台深深叹了口气,正准备摇头,却被萧衍眼眶中突然汹涌而出的热泪震慑,那动作僵在了一半。   “祝英台,你若能治好大郎,我会在京中为上清派修建一座规模不亚于同泰寺的皇家道观,并尊你为‘国师’!”   萧衍哽咽着许诺,完全不顾禅房里其他人的表情如何。   他的眼里、心里,现在只剩下奄奄一息的儿子。   他的儿子躺在那里,原本红润的面色变得苍白灰败,原本高大的身躯佝偻在禅房的床榻上,那双总是含着温煦目光的眸子被紧闭的眼皮覆盖,既能够吟出漂亮诗句、也能奏对出精妙策论的双唇毫无血色,连呼吸都微不可闻。   哪怕祝英台不说,任何人也能察觉出他的神魂正在渐渐远离。   这样的领悟让萧衍终于失了态,好像随时都会昏倒。   “只要你能治好朕的太子,只要你们能治好他,道门要什么,朕都答应……” 第484章 应誓之始(上)   天子之诺, 一言九鼎, 没有人觉得萧衍的话是虚言,如果是茅山现在的掌教陆修远在这里,听到这样的“许诺”, 哪怕要用自己的命来换太子的命, 恐怕当场也都换了。   可惜这世上没有能以命换命的仙术,祝英台也没有学过医,即使她知道了太子可能中的是什么毒, 也没办法治疗。   眼镜蛇不是中国产的毒蛇,而神经性毒素在这个时代几乎是无药可医的。   祝英台非常非常的想要救太子萧统,不为了道门, 仅仅因为太子确实是一位仁爱宽厚的正人君子, 她把自己能知道的所有关于眼镜蛇毒的信息都毫无保留的告诉了在场的所有医生,希望他们能得到解毒的方法。   知道是中了毒,又是蛇毒,在现在这种情况下,能用的手段也就只能是催吐、灌汤药,用汤婆子保持体温这几种,可见的成效不大。   太子没有在几个时辰里立刻就死, 可见胃溃疡的创口并不大, 这种毒是缓慢的渗入到血液之中的,然而这样的结果无非就是使猝死变成了凌迟, 谁也不知道究竟哪一种结果更好些。   从祝英台告之自己没有办法解毒后, 萧衍一下子像是老是十岁, 先是哀泣痛哭,而后又勃然大怒,调集了内城中的禁卫,甚至动用了内尉,将整个同泰寺的大和尚和主事全部看押了起来。   这时候,唯一能期望的就是密西陀了。   毕竟他长期用这种蛇毒维持“修行”,甚至不惜在寺中饲养这种剧毒的蛇类,既然有不小心被蛇咬伤的风险,或许会有中和这种毒素的解药。   然而密西陀是苦行僧出身,也是众所皆知会“瑜伽秘术”的“高人”。   他的心理素质实在是差劲,否则也不会轻易让梁山伯看出端倪来,所以当知道太子真的是中毒后,立刻就让自己进入了“神游”的状态,用以躲避接下来可能发生的恐怖事情。   这种来自于身毒国苦行僧的秘术,原本就只有善于逃避现实的人能够有所天赋,这种秘术借由长期以往的对身体控制来达到“假死”的状态,在这种状态下,即使对他的肉体使用最恶毒的折磨手段,他也不会清醒。   过去这么多年,密西陀每年总要“神游”几次,对信众则是宣称自己思念故国,神魂往之,在他“假死”的时间里,自然有药师堂的弟子照料擦洗他的身体。   这也算是同泰寺的“神异”之一,就连萧衍也对此十分感兴趣,他长期茹素、清心寡欲,也是受身毒国苦行僧的“长生修行”所影响。   这种“假死”的状态在旁人急需得到情报的时候,就没有那么“有趣”了。   皇帝想要知道密西陀受谁指使,为何要用毒,毒蛇在哪里,可是面对一具和尸体无异的身躯,什么想要的消息都不能得知。   在试过各种方法都唤不醒假死的密西陀时,一直以崇佛态度面对僧人的萧衍第一次对其露出了狰狞的面孔。   “他不是不愿意醒过来吗?那就让他睡吧。”   这位即将痛失爱子的父亲,眼神阴鸷而充满恨意。   “密西陀已经圆寂,将他封缸火化,诏令全寺僧人前来观礼。”   此言一出,所有在皇帝身边的人顿时呼吸一紧,低着头只顾着诊治太子,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密西陀虽然“假死”,但毕竟没死,祝英台听着也是头皮发麻,找了个借口就想离开。   在她看来,她一不会治病,二不会什么“神术”,留在这里作用有限。   “祝真人既然得了紫虚元君真传,想来也是有上天庇佑之人,不如就在这里开坛做法,祭祀上天,请求紫虚元君保佑太子吧。”   萧衍却不肯放人,还要求祝英台留在寺中“请神”。   让一个道士在同泰寺里祭祀,这不但是对佛门的一种警告,更有着皇帝“病急乱投医”的想法。   万一天上的神明知道他有尊道之心,肯降下恩泽呢?   管他是九天的神仙还是西方的佛祖,此时谁能救救太子,让他从此之后舍身皈依哪一门,他都甘愿!   知道皇帝这是关心则乱,祝英台既理解也同情,只能一边派人回去通知青云子准备开坛要用的东西,一边让弟子去把自己那些“登坛”的小玩意儿拿来。   好歹安慰剂的效果也要够,别让皇帝觉得她敷衍不是?   也不知是梁山伯刻意把消息延迟,还是天意就是要成全祝英台,就在祝英台使用“无风自燃”的小伎俩点燃第一张符纸时,梁山伯带着的御史们终于在药师堂中找到了那几条毒蛇。   药师堂里都是僧医,平日长期煎药、炮药,所以有一座长期燃着火的暖炕,用来烘干尚有水分的药材,密西陀借着职务之便在暖炕的侧边修了个小室,将蛇就养在里面。   梁山伯记着祝英台的嘱咐,知道这蛇和其他蛇不一样,会喷出蛇毒,于是抓蛇时让人带着防具将身体裸露在外面的部分全部盖住,又花了好一会儿功夫才在暖炕里掏出了盘旋在伸出的毒蛇。   想来那密西陀是有什么驱蛇的法子让它们自己出来,否则每次都这么麻烦,早就被人发现了。   那眼镜蛇被送到皇帝面前时,萧衍正在青云观搭建的法坛前,闭眼向紫虚元君默默祷告,眼见着有效,他当即精神一震,看向那几条毒蛇。   这几只眼镜蛇被困在佛前的琉璃缸里,顶上加了个盖子,如今受了惊,整个身子直立而起,脑后双翼展开,不停向琉璃缸的缸壁射出毒液,一望便知狰狞无比。   萧衍看着这两条西域的毒蛇,恨声道:“我曾见佛经里有蛇与龙斗的故事,还以为是夸大其词,如今见着这两条蛇,才知这样的恶蛇果真能伤了龙子!”   天子以真龙自居,太子自然也是龙子。   “只可恨这样的凶物,密西陀居然觉得它的毒液能全无害处,给我的大郎吃下去!”   他越想越恨不得将密西陀千刀万剐,可惜已经下令封缸去烧了,连寺中都在准备柴火,此时再说剐了已然来不及。   “陛下,不如让我们杀了一只,活取其胆,看看能不能暂缓毒性。”   祝英台身后的一个道士开口建议,“蛇胆有解毒之能,越是毒性剧烈的蛇类,其胆解毒之性越强。”   “那还等什么,速速剖蛇!”   萧衍大喜过望,连连点头。   梁山伯任务已成,看了眼手中握着法剑的祝英台,便找了个角落默默欣赏她做法的英姿。   大约是符纸烧了有效,萧衍对“紫虚元君”更加期待,连连催促祝英台继续焚烧符纸请神,祝祷天上的诸神降临来保佑他的儿子。   祝英台心中叹了口气,将手中法剑蘸了蘸供桌上的“符水”,迎风晃动自言自语了几句“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之类的“咒语”,便见那法剑从剑尖处开始剧烈的燃烧起来。   与此同时,桌上的符水也开始燃烧,由液体转为大量的烟气,带着一股淡淡的香味,向着四周蔓延开来。   月色之下,那火不是红色,而是隐隐发青,剑尖所指之处,几张符纸依次燃烧,而供桌上烟雾袅绕,像是供桌上方的空气中出现了一道裂缝似的,从中不停地喷薄出雾气。   青幽幽的火光、无边无际蔓延着的烟气,再衬着这浓重的夜色,这一幕让观者无不为之动容。   一旁保护皇帝安危的侍卫们不安地戒备着四周,也有胆子大的,眼睛一动都不动地死死盯着这难得一见的道家神妙手段。   “陛下,是碧火而不是紫火,紫虚元君在回答‘天命如此’,怕是祝真人能起到的作用有限。”   一旁的青云子怕太子有所不测,皇帝迁怒到道门身上,警觉的给皇帝提前打起预防针。   “怎会如此?朕以天子之身诚心祝祷,甚至立下了振兴道门的誓言,难道就不能改了这个天命吗?!”   萧衍对着青云子怒目而视。   青云子能在建康站稳脚跟,除了会做人,也是道门在京中的“眼线”和“喉舌”,自然知晓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陶弘景当年和萧衍又是知交,所以青云子眼光微闪,便含糊其辞道:   “陛下,立誓也有先后。天命其实早就注定了,上天得先应您之前立过的誓言,才能应您之后立的誓言啊……”   这话说的实在是让人摸不着头脑,至少在场的大部分人都听不懂什么意思。   “阿徽,阿徽……”   唯有萧衍脸色一白,好似突然想到了什么,嘴唇翕动,自言自语地念起一个人的名字来。   这一句呼唤犹如一句咒语,所有的符纸灰飞烟灭之后,萧衍目光一凝,定定望向虚空的某处,又轻唤出声。   “阿徽,是你来了吗?”   “不,不……要罚就罚我,不要惩罚我的儿子们……”   他痛苦地揪住了自己的领口,仿佛喘不过气来似的,神智已经陷入到过去的岁月之中。   “不是他们的错,不是……”   “是丁令光那个贱人害了你,不是孩子们。大郎虽然是她的儿子,可是却是个好孩子^”   萧衍眼神迷离,在法坛前低声喃喃自语。   “你是来看我的吗?”   “不,你这么坏的脾气,一定是要亲眼看着我应誓才能开心。你愿意来就好,这么多年了,你怎么都不入我的梦里呢?”   他嘴角扬起一抹轻笑。   “阿徽,我想你想的厉害,我有了子嗣之后就没有再碰过她们,再也没进过后宫,我怕你生气……”   “阿徽,我一直都没立后,等入了皇陵,我只想和你躺在一起……”   除了离得近的祝英台,没有人能听清楚皇帝在说什么。   而无意间得知了“真相”的祝英台,除了眼观鼻、鼻观心,充耳不闻,也不敢做出任何听见的表情。   只是待用余光打量了萧衍一眼后,祝英台的心中还是忍不住叹气。   陶弘景除了是化学大家,也是医药大家,这种法剑燃烧冒出的烟气不但能发出碧光,剑身上涂着的药材其实也有微毒,这种从蘑菇孢子里提取的毒粉会让人产生一定的幻觉,算是道门“请神”时的某种手段。   祝英台自己知道有这种致幻的效果,便提前闭了气,又振袖挥开了烟气,但萧衍离得近,所以迷烟大多都给他吸入了。   如今皇帝神色已经有点不太对劲,显然便是中了暗招,开始思念先皇后了。   也不知皇帝以前在先皇后面前立过什么样的誓言,竟能让堂堂一国之君失态成这个样子。   其他人既不知有这样的“暗招”,也不敢窥探皇帝的隐私,眼见着烟雾袅袅之中,皇帝好像真的在和“先皇后”交流一般,忍不住骇然失色。   偏偏那位“请神扶乩”的真人此刻双眼紧闭,仿佛已经神游天外,完全不给旁人一点暗示接下来该怎么办。   烟气渐渐散去,皇帝也快要从那如梦似幻一般的境界中清醒过来。   面前的妻子依旧年轻貌美宛如好女,那双不怒自威的丹凤眼冷淡地觑着自己,犹如过去年少夫妻时的每一次怄气,自己只是与其对视,气势不由自主就弱了下来。   “阿徽,我知道错了,你且饶了大郎吧!”   情急之下,皇帝竟朝着虚空的方向双膝下跪而拜,向着已经模糊的妻子身影发出了一声哀求。   就在皇帝的膝盖“噗通”一声磕在青砖石板上时,从禅房方向匆匆闪出一位宦者,喜颜悦色地喊道:   “陛下,太子醒啦!” 第485章 应誓之始(下)   知道了是什么蛇所伤, 又让一只蛇咬伤了兔子观察其中毒的症状后, 一屋子的名医和太医们使出了浑身解数。   结果也不知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还是太子的毒性确实是解了一些,就在祝英台登坛做法后不久, 太子终于幽幽转醒。   太子一醒, 几个道士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这位出了家的储君,眼见他脸色灰败,精神衰弱, 几人不悲反喜,这表示太子是真的暂时摆脱了死亡的凶险,若是他精神正常血色红润的醒过来, 那八成就是回光返照了。   太子刚刚醒过来时, 神智还不是太清醒,一旁守着的三皇子萧纲担惊受怕了一晚上,见到太子睁开了眼睛立刻扑到了床沿,唤了一声“阿兄”后便泣不成声。   “三郎,你怎么在这里呀?”   可怜的太子是唯一一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他最后的印象便是喝了一碗粥,结果拉起了肚子, 拉到双腿无力时眼前只发黑, 就给人抬到了屋子里。   之后的大部分时间,他是没有什么意识的, 浑浑噩噩间似乎一直在做梦。   “三郎, 我刚刚正在做和你的梦。我梦见和你在下棋, 你非要拿我的佩剑当赌注,下到一半时我突然错了一步,刚刚要把佩剑给你,我就醒啦。”   他的意识渐渐清晰,扭头看向四周,疑惑不解地开口。   “现在天这么黑,三郎你为什么不点灯啊?”   听到太子的话,原本安静守在太子身边的几个道人错愕地看了眼满室点亮的油灯,惊呼出声:   “太子殿下,屋子里点了灯的!”   萧统扭头的动作一滞,大概是想翻身起来,结果除了脖子颤了颤,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这下他更清醒了,不知所措地问弟弟:   “你们把我绑起来了吗?为什么我不能动?是给我吃了什么不能动的药吗?”   萧纲终于也看出了不对,伸出手掌在太子眼前晃了晃,却见兄长的眸子一眨也不眨,毫无所觉地望向前方,表情满是迷茫。   他又伸手捏了捏萧统的胳膊、大腿,入手之处绵软无力,而萧统连弟弟伸手在他身上摸都不知道,只能嗬嗬地喘着粗气。   “晋安王殿下,请让一让,让我等诊脉。”   几个太医得知消息匆匆入内,为首的太医端起太子的手腕,入手也是一怔。   屋子里伺候的宫人这才看出情况不对,可早有人匆匆跑去向皇帝道喜,这时候再唤回来已经来不及了。   太子只是中了毒,不是伤了脑子,脑子只是迷糊了片刻就清醒了过来,眼神一厉:   “我是不是看不见了?还有我这四肢……”   事关生死,他向着弟弟的方向连声喝问。   “是谁下的毒手?是不是那碗粥有问题?过手的人抓起来了吗?”   萧纲已经哭到呼吸不能自已,哽咽着连连点头,又想起来兄长看不见,急忙开口安抚:   “皇兄你别着急,父皇亲自过来主持的大局。下毒的人找到了也抓起来了,太医和祝真人都来给你治病,能治好的,你莫急!”   “父皇也来了吗?”   萧统眨了眨眼,情绪有些低落。   “应该说,‘终于来了’。”   非要到这种地步,父皇方才肯见他。   “是我不孝,让他担心了。”   他叹气。   此时几个太医都诊过了脉,也用银针试着扎过了萧统的四肢,互相对视的眼神中都有忧色,显然也都是束手无策。   这种蛇中原人就没见过,既不知道它的名字,也不知道它的毒性,自然也就不知道解法。   再怎么精湛的医术,面对未知的“对手”,也只有“听天由命”。   “殿下可有哪里疼痛?”   为首的老太医面露不忍地问:“或是哪里有所不适?”   “并没有什么疼痛,只是到处都不能动,实在是怪异的很。”   萧统从小便学会了控制情绪,既是是这个样子了,也没有迁怒于旁人,或者是惊慌失措,反倒还能安慰别人。   “你们尽量放手医治,不必担心我受不了疼痛。”   可现在根本就不是疼痛的问题,而是他感觉不到疼痛了。   蛇毒显然有让他丧失知觉的作用,这既是坏事也是好事,即便这毒有诸多痛楚,太子现在中了剧毒,也毫无所感,这实在是上天的仁慈。   可他们行医多年,也没见过哪种毒是这样子的,况且接下来会怎么发展,谁也不知。   萧统安慰了旁人,却没得到回应,一颗心也渐渐沉了下去。   “我刚刚就想说,屋子里是不是人太多了?还是门窗都关着?”   他用力吸入了一口气,再慢慢地吐出来,试探着问:“我觉得有点闷,能否把窗子开一点?”   “大郎,身体怎么样了?”   说话间,禅房的门被人在外面推开,带着一身凉意的皇帝步入屋内,紧绷多时的脸上终于有了点笑意。   “诸位爱卿辛苦了,回头都有赏。”   他赏赐的话说出,却没有人如同往日那般感激的谢恩,屋子里诸医者反倒面色凝重,亦或者有人连连叹息。   “怎么,大郎情况不好?”   萧衍脸上的笑意突然僵住,边说边在榻边低下身子,很顺手的执起儿子的手,探了探他的脉。   “朕方才和祝真人一起向上天祝祷你快快清醒,想不到神符刚烧完,你就醒了。想来上天也收到了朕的诚意,要庇护你了……”   他满意与指下儿子跳动的脉搏,又摩挲了下太子的手,疑惑地问:“你的手怎么这么凉?是被子太单薄了吗?”   听到父亲的询问,萧纲眼泪掉的更凶了。   “你就知道哭,让你照顾兄长,你就是这么侍疾的?让你兄长冷成这样?!”   萧衍见萧纲哭哭啼啼心中烦闷,抬起脚就将他踹了出去。   “还不吩咐人去准备厚点的被子!”   萧纲从太子说“把自己的佩剑给了你”开始就惶恐不安,被父皇踢了一脚反倒如蒙大赦,连滚带爬的跑了出去。   他脑子很清楚,身为太子的兄长如果出了事,他就是既得利益者,无论这件事是不是他做的,在旁人看来他都脱不了关系。   太子的佩剑并不是寻常的剑,而是没有开封的“节”,类似于后世的“尚方宝剑”,是太子身份的凭证之一。   剑乃君子之兵,宫中无人能佩剑入内,就连禁卫军用的也皆是佩刀,能够佩剑出入宫中的,除了天子,就只有太子一人。   突然听到皇兄说这样的话,而且还是中毒后说出来的,谁知道是不是皇兄对他生了疑,故意这么开口试探?   所以萧纲当时泣不成声,并不仅仅是因为哥哥中毒失去了健康的身体,更是为兄弟可能对他有的提防而痛苦不堪。   而身为皇帝的父亲入了内,他更是该如何面对清醒的皇兄不知所措。   对他的清醒表现高兴,可他明明就“不好”,表现出来就是虚伪;   可要对他清醒过来表示“难过”,又不知在旁人眼里会多想什么,甚至连父皇都要对他产生恶感。   又痛苦又伤心又委屈的萧纲,除了哭泣,也实在找不到更妥帖的面对表情了。   就在萧纲刚刚擦着满脸纵横的泪痕踏出禅房时,就听得屋内父皇一声大呼。   “大郎!大郎你莫吓阿爷!”   不是醒了吗?   难道又出事了?   萧纲不敢置信地回过身,瞪大了眼睛。   只见满屋子里乱做一团,榻上的皇兄突然整张脸都涨得通红,偏偏浑身上下又动弹不得,只能怪异地抽搐着身体。   萧衍手足无措地将儿子揽在怀里,又是顺着他的后背,又是拍着他的前胸,可换来的只有儿子越来越急促的呼吸。   “太子殿下是不是呼吸困难了?”   刚收拾好“法坛”匆匆赶来的祝英台听到动静,让着身体踮起脚尖往屋子里一看,顿时大惊失色。   “让让!晋安王殿下你让让!”   此时救人要紧,她也顾不得尊卑有序了,使劲推开柱子似杵在门前的三皇子萧纲,冲入屋内。   已经有过经验的祝英台一回生二回熟,到了太子榻边二话不说,宽袖一扬,一只手捏住他的鼻孔,另一只手握住太子的下颏让他保持气道通顺。   然后她在满屋子人倒抽一口气的惊诧目光中……   将唇覆了上去。   ****   魏国,洛阳。   建康遥远的佛寺中,有位自行剃度出家的僧人在生死之间挣扎,而在洛阳他乡的佛寺之中,亦有位自行剃度出家的僧人,在突然之间,感受到了莫名的锥心之痛。   这种疼痛突如其来,只有一瞬。   可这一瞬却仿佛心脏旁边的经脉同时统统错乱,乍起的疼痛让萧综脑子一空,不由自主地闷哼一声,抚住了心口。   “殿下?殿下?”   和马文才一同偷偷微服前来的陈庆之吃了一惊,连忙扑上前去,从身前撑住了差点伏倒在地上的萧综。   “要不要秘密请徐太医过来为您看看?”   奇怪了,萧综是几个皇子之中出了名的健勇之人,既能骑马又通晓武艺,从小到大都没宣过太医,怎么到了魏国好似身体倒有疾了?   一时间陈庆之脑补了许多有关这位殿下“忧心成疾”、“郁结于心”之类的大戏,眼中也隐隐有了同情之色。   萧综抚着胸口,好一阵子才将那股疼痛缓过去,自然是看不到陈庆之眼中的同情。   那疼痛来的快,去的也快,没一会儿他就谢过了陈庆之的“援手”,自行坐直了身子,摆了摆手。   “我没事,好像突然抽筋似的,以前从没有过。”   他再抬起头时,目光已经回复了之前的清澈通明。   多年不见,萧综比起建康时清瘦了不少,越发显得形相清癯,往日眉目里的偏激狠戾如春雪消融般无影无踪。   看向马文才时,他的眼中也没有了之前的仇恨和怨怼,仿佛之前的恩怨都是马文才的幻想,那将马文才陷害落入深谷的也不是他一般。   莫说陈庆之疑惑不解,就连马文才也在心中啧啧称奇。   当年马文才假扮萧正德北逃魏国的属下到了魏国后,为了防止身份泄露,索性借口已经剃度,在北魏的皇家寺庙挂单为僧,有马文才和黑山军的资助,他很快就在永宁寺站住了脚跟,以僧人的身份在魏国活动,也为马文才传递了不少情报。   胡太后鸩杀宗室时,花夭记着马文才的嘱托,用上了这条暗线,入宫前将萧综劫出托付进了永宁寺,又假称是梁帝的旨意,安抚萧综会有梁国人来接他,让他在动乱结束之前先藏身永宁寺中,无事不要出去。   永宁寺已经成了梁国细作活动的据点之一,有他们不暴露身份又密不透风的“保护”,萧综自然离不开这里,再加上尔朱荣入了洛阳后血洗了几日,也就彻底歇了出寺之心。   萧综失踪后,京中上下也都寻找过这位“前朝皇子”,尔朱荣更是不忘他的出身想要用他钳制萧宝夤和萧衍,他便一狠心干脆将自己的头发剃了个干净,直接出家了。   有内应配合,再加上那段时间洛阳大乱,不少走投无路遭受迫害的人都纷纷出家,萧综又深居浅出,竟就这么彻底藏起了自己的身份。   这样的萧综自然让人很难适应,单薄粗糙的僧衣和他眉宇举止间的清贵之气,矛盾地结合在一起,就好似他的姓名:   ——眉目萧疏轩举,言行错综难明。   马文才和萧综私下里有龃龉甚至是仇恨,所以此时和他沟通交流为主的都是陈庆之。   “离京时,陛下执着臣的手殷切嘱咐,让臣一定要将殿下带回来。”   陈庆之从幼年时便跟随萧衍,对于萧家的那些爱恨情仇都十分了解,甚至可以说是看着萧衍长大的。   “如今,臣等幸不辱命……”   他正了正衣冠,对着上首披着黑色僧衣的萧综深深一拜。   想到为了接回这位“皇子”,他与白袍军们一路浴血奋战、披荆斩棘的过程,这位性格祗慎的臣子不免情绪激动,潸然落泪。   再抬首时,面上已然是坚毅的神色。   “殿下,请随臣等回家!” 第486章 一念成佛(上)   在陈庆之和萧综交流的时候, 马文才其实一直在观察萧综的境况。   这位豫章王殿下被带到洛阳后, 其实日子并没有过的多差。   他是以东昏侯遗腹子的名义留在魏国的, 在魏国动乱之前, 依旧以诸侯之礼待他,在用度上没有苛刻。   萧宝夤为了表明对兄弟子嗣的“礼遇”, 也多次派人赠与他宅邸、马匹、奴仆和金银, 并嘱托在京中的妻子照顾他。   后来,梁帝为了不让儿子在北方吃苦,甚至抛弃了对萧宝夤的仇恨开通了互市,就马文才所知,就梁国商队以经商理由向洛阳这位殿下输送的金银,就足以让一个贫穷人家三代都不愁吃穿。   萧综是皇子出身, 从小锦衣玉食,在吃穿用度上无一不精,花夭保护他离开时给了他足够的准备时间, 他既有钱又有人, 哪怕出家避祸也不会受苦。   然而在这位皇子的禅房里, 却看不到一件名贵的物品,饮水的是粗制的茶碗茶壶, 座下的是普通的草编蒲团, 墙上挂着萧综自己写的一幅字, 除此之外, 并无什么装饰之物。   永宁寺也是北魏的大寺, 魏国有名的僧人都会来这里讲经、开课、收徒, 即便是普通僧人的屋子里,也不会这么寒酸。   萧综的金银财帛去了哪里?他又为何一改往日的富贵习性,简朴宁静起来?   下意识的,马文才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脱离了他的预料之外,而这一切都与自己面前的二皇子萧综有关。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哪怕马文才在怎么算无遗策,他毕竟人在梁国,不可能对远在千里之外的魏国了如指掌,尤其马文才留在永宁寺的耳目自萧综到来后都收敛了不少,消息便更难打探。   等马文才收回暗中打量的目光后,便看到陈庆之双眼含泪的请求萧综和他一起回建康。   “这该是如何传奇的一幕啊。”   马文才在心中喟叹着。   “史书会怎么记载这一幕呢?忠心耿耿的将军为了救回流落异国的主君,十余月内连下三十二城、大小四十七战,从考县一路攻破直洛阳,连克虎牢、轩辕二关,可谓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只要萧综回到建康,恐怕连天下的格局都会改变吧……”   可如果萧综回不去呢?   就如同要和马文才的所思所想呼应一般,原本应该和陈庆之“执手相看泪千行”的萧综,却在沉默良久后,一声叹息。   “先生觉得我现在适合回去吗?回了梁国,我又该如何自处呢?”   “殿下何出此言?殿下难道还要为东昏侯那样的昏君继承香火吗?您可曾想过远在建康的陛下?!”   陈庆之大惊失色,完全不明白萧综为何会有这样的问题。   “三载的时光,我国耗费无数人力物力,多少儿郎血洒他乡,为的就是能让您和陛下团聚啊!”   “陈将军,现在的我,背负着东昏侯之子的骂名,在梁国人眼里,我既不是梁国的主人,也不是梁国的臣民,只是个连累梁国丢了徐州的乱臣贼子罢了。”   他苦笑,“而在魏国人眼里,我既不是萧宝夤那样名正言顺的国君之后,身边也没有任何以齐国人自居的‘百姓’。”   “过去的几十年里,我的母亲告诉我,我的父亲是昏聩无道的东昏侯,我要我为生父报仇、为齐国立志;我的亲叔叔在魏国,宫里所有的人都不是我的亲人,所有的人都不值得信任,所有的人都要在某个时刻被抛弃……”   陈庆之的眼睛越睁越大,几乎不敢相信耳边听到的宫闱秘闻。   就连马文才都吃了一惊。   他,他竟然就这么把他说出来了?   “我一生的悲剧,便始于这个谎言。”   萧综语气平静,好似在说着和自己毫不相关的人。   “二十岁以前,宫里没有我的同胞手足,宫廷外没有我的心腹能人。”   “我不能相信任何人,也不敢重用任何人。”   “有关于我身世的秘密就像是悬在我头上的剑,我时刻都在提防着那把剑落下的时刻。为此,我不愿亲近妻子,既不纳妾,也不生子,从不蓄养门客,为的就是他日我身份暴露。如此,我不必拖累别人,也不用肩负责任。”   他眉间的轻蹙 挥之不去的惆怅,他眼中的嘲讽依然如往日那般凌厉。   “……而我的母亲,从二十八年前东昏侯自尽的那刻起,就一直在期待着和他‘团聚’,时时劝我不必顾及她的生死。”   “我无人可用,无人可信,人单力微,只能借助利用我母亲的前朝余孽暗地里搜刮不义之财,为我他日‘落难’时的能够从容遁走留有后手。我毫无顾忌、毫无廉耻,随心所欲,旁若无人,心中充满激愤,眼里全是‘沙子’。”   “殿下,您不会是任何‘旁人’的儿子,您只会是陛下的儿子。这世上难道还有做父亲的认不出自己亲生骨肉的事情吗?”   陈庆之不可思议道:“吴贵人,吴贵人为何要撒下这样的弥天大谎啊!”   “她也只是个求而不得的可怜人罢了。”   萧综对母亲的“爱”,从他知道自己并不是东昏侯之子的那一刻起,便跟随着那道诅咒般的谎言一同消逝了。   “我的出生是她‘不贞’的污点,是她背叛了东昏侯的证据,如果不是用这样的‘身世’麻痹自己,她根本没办法在满是东昏侯和潘妃阴影的宫廷里活下去。”   “我一直在等着那把剑落下来,我也曾无数次设想过那把剑会如何落下来,却从没有想过,这把剑是我自己挥下来的。”   萧综嘴角带着一抹笑意,轻轻抚摸着手腕上的伤痕。   那是在徐州被俘后因捆绑而落下的伤口,伤势在看押过程中没有得到妥善的治疗,最终落下了两道狰狞的疤痕。   虽然已经有了某种猜测,但听着当事人说着有关他自己的“故事”,总是分外让人觉得惊心动魄,百感交集。   即便是被萧综陷害差点死在山谷里的马文才,也不得不承认现在的萧综,要比在梁国的萧综可爱的多。   他曾是一个很难让人喜欢的人,过去的他总是爱用讥诮的言辞与人争锋相对,让人难以下台,虽然他很少说谎,而他难听的话语里也往往包含着旁人不愿承认的真相,可身为一位“君子”,就要有能够容纳百川的“器量”,和能够容忍他人缺点的“宽容”。   过去的他,既容不下别人,也容不下自己。   现在的他,已经可以容得下自己,也容得下别人了吗?   “殿下,既然您也知道这是个谎言,又为何不愿回去呢?陛下春秋鼎盛,您也风华正茂,此时正该是修补多年来的遗憾、以尽人伦之孝的时候啊。”   陈庆之唏嘘过后,眼中隐隐有了同情之色。   “陛下会派臣与马侍郎来到这洛阳,便没有对此事有任何芥蒂,朝中的大臣因张长史的逃回也大多知道您离国的真相,多半不会反对您归国……”   “陈将军,我造的孽实在太多了!”   萧综突然拔高的声音,打断了陈庆之的劝说。   打断声乍起而收,萧综又回复了平静,对着陈庆之摇了摇头:“旁人不知晓我的罪孽,我自己却知道。”   他抬起手指,指了指一旁默然不语的马文才,冷声道:“你可知,马文才被困绝龙谷不是个‘意外’,乃是我为了‘公报私仇’设下的死局?”   陈庆之怔然,不知该如何回答。   说他其实已经猜到了,却不能向皇帝禀报,多年来都愧对这位同僚吗?   萧综将手掩入袖中,又叹:“你可知,我早知道修建浮山堰是萧宝夤为了破城而设下的诡计,却一直冷眼旁观,甚至坐收渔利?”   陈庆之亦跟着叹气。   当年浮山堰一行,本就是他去调查的。   崔廉与郦道元忘年之交,本可以是一场传唱千古的佳话,却因浮山堰之事落得个仓惶奔逃的结果。   萧综会和陈庆之说起他的“罪孽”,便是知道这位跟在父皇身边的先生,怕是最能了解他说的是什么的人。   “我常常想,像我这样不忠不孝的罪人,上天为何还要不停的给我机会,先是让我无意间戳破了精心编织的谎言,又让我亲手斩断了自己的桎梏……”   “后来,我悟了。”   萧综又摩挲起手上的伤痕,有感而发。   “上天给我这样的机会,不是为了让我争权夺利,也不是为了让我弥补遗憾,而是让我‘中止’更大的恶,以还在梁国造下的‘业’。”   “所以,我不能回去,也不愿回去。”   终于听到了萧综说出了自己的意图,陈庆之却丝毫没有为之感动,反倒五内俱焚,甚至从蒲团上难以自抑地站了起来,直直地看着这位殿下,仿佛面前这位殿下已经疯了一般。   从考县到洛阳,七千人,拖着一个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异国世子,他用了多少心力和人命,才能站在此处?   如今虽然已在洛阳,可是强敌环伺、内外交迫,局面危如累卵。   陈庆之并没有在魏国封王拜将的企图,哪怕北海王对他再怎么礼遇,迟早也是要分道扬镳。   他原本思忖着在双方彻底撕破脸皮之前,趁着北海王还未在洛阳站稳脚步,随意找个理由领着萧综便回返梁国。   现在北海王既有名份又有实权,双方尚在“蜜月期”,只要能一路顺利回返,无论是陈庆之的功业,还是陈庆之的任务,都能善始善终。   可现在萧综在说什么?   他不愿回去,也不能回去?   “死了那么多人……死了那么多人……!”   陈庆之气喘如牛,怒目而视,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不让自己将拳头挥到眼前这个削瘦的年轻人身上。   他的怒火充溢胸中,可为人臣子的尊卑之感影响了他的言行,使他无法说出更“过分”的话,做出更“过分”的事来。   可一旁的马文才却没有这样的顾忌。   “你可知为了殿下您,陛下此刻怕是已经陈兵边境,随时要发动一场战争了?”   马文才的嗤笑声在斗室中响起。   “为了救您,陛下连褚向都重用了,徐之敬被点了太医令,千里迢迢随我们来了洛阳。”   他嘲讽着,“荥阳一战血流成河,埋骨在他乡的义士永远无法等到骨肉团聚的一天……”   “殿下,您的‘机会’,不是上天给的,是建立在无数人的性命之上的。”   “我不回去,战争只会发生在魏国境内,我若要回去,战火就要烧至梁国了。”   萧综不惊不怒,亦无恻然,低眉敛目念了声佛号,长叹一声。   “我在魏国数年,眼见着魏国如何因权位之争国破家亡、血流成河……”   他的目光中已然有了悲悯之色。   “胡太后与亲子夺权,毒死的宗室如同猪狗般倒在沟渠之中;尔朱荣来了,说是要替皇帝报仇,杀尽了洛阳的官员和宗室,那孟津里的血水三天三夜都没有流干净。”   “从洛阳城闻讯出城收敛尸体的公卿人家将城门都堵的水泄不通,内城中几乎人人戴孝,无数家破人亡的高门顷刻颠覆,只能携老扶幼的逃出洛阳……”   萧综在魏国这么多年,虽肉体上没有承受过折磨,但远离故乡、内外交困的尴尬,使他早已经不是以前那个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天潢贵胄。   魏国的政权更迭就像是上天有意呈现在他面前的警示,一遍遍地拷打着他的内心,洛阳曾经发生的一切,都让他不寒而栗。   “为了平息连年的战乱,成年的男子被征役,无数的妇孺成为寡妇,无数的孩子变成了孤儿,洛阳内外,无论贫贱富贵,一样悲苦。洛阳尚且如此,洛阳之外呢?”   萧综摇头。   “说了不怕你们笑话,过去的我,心中只有怨怼激愤,脑中只有复国的大计。百姓在我眼中,是书本上的一个词,大臣们嘴里的一个理由,既入不得我眼,更入不得我心……”   一个注定不能登上皇位的人,一个注定不是他“故国”的国家,百姓又与他何干?   “我生于庙堂高宇之中,又长在富贵繁华之地,即使浮山堰浮尸千里,对我而言,那千万性命,也不过是个数字而已。”   他表情涩然。   “可现在不同,我既然已经知道了战争的恶果,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它蔓延到梁国?现在的我,君不君,臣不臣,无论要想在何处站稳脚跟,都只能用强硬的手段,最终无非是兄弟阖墙,国家动乱,小人趁机而起,胡虏趁机而入……”   望着面前两位“梁臣”,萧综又一次发出了刚开始的疑问。   “现在的我,真的适合回去吗?” 第487章 一念成佛(下)   萧综无论如何变化, 有一点却不会变化, 那就是“专断”。   这种性格说的好听是善于决断, 说的不好听就是听不进人言。一旦他做出了决定, 便很难更改。   如今也是如此,他已经态度坚定的不想回去,即便陈庆之有三寸不烂之舌,也无法说服他回去。   “殿下,请您再考虑考虑吧。世上最遗憾的事, 无非是生离和死别, 两国很可能就要开始交战, 殿下身份贵重,便是藏在寺中真的出家, 又能藏多久呢?”   陈庆之想的比较实际。   “何况我们是为了救殿下而来, 殿下如果不愿回去,几千白袍军就只能一直滞留在梁国, 等候您改变决定了!”   萧综闭目不语, 显然心意已决。   陈庆之实在没辙,只能用求救的表情看向马文才, 而马文才不愿多费口舌,折身出去从廊下抱进来一个匣子。   “我离京时, 陛下没有似吩咐陈将军那般做出很多嘱托,只是委托我把这方匣子交给您。”   马文才将匣子推到萧综的面前。   “如今陈将军话已经带到, 我也该将东西物归原主了。”   说罢, 拉了拉陈庆之的衣袖, 站起身,示意该离去了。   马文才拉着陈庆之出了禅房,陈庆之脸上还是愁云密布,甚至还有些埋怨马文才。   “佛念,你拉我出来干什么?殿下这是被魏国的现状吓到了,待我再好好劝劝,说不定能够动摇。”   他根本没办法想象自己要没有带回去萧综,该如何向皇帝覆命。   “现在你拉我出来,哎!”   “豫章王在永宁寺出家才一年,不弄清楚为何会有这样的变化,就算先生你把嘴皮子说破了也没有用。”   马文才语气淡淡,不以为然道:“何况我们花费了这么多心血,岂是殿下一句‘不愿回去’就能放弃的?”   “到时候就是绑,也要把他绑回去。”   是的,马文才根本不愿浪费口水的原因是他根本就不在乎萧综会怎么想。   当初他让花夭将萧综送入永宁寺,可不是为了让萧综真的出家的。只不过魏国人比梁国人还信佛,而且无论是上层还是胡族都对僧人十分尊敬,只要萧综进了永宁寺,便不会有多少人搜查他的行踪。   说到底,一个敌国被抛弃的假皇子,也不值得魏国浪费太多人力物力来搜查。   “你是说……”   陈庆之一愣,而后叹息。   “殿下要真的不走,也只能这样了。”   他权衡过利弊之后,不得不承认马文才的手段才是最有效的。   “先去打探下情况吧,永宁寺里有我国的细作。”   马文才压低了声,对陈庆之说。   两人走出禅房绕过后院,便看到有个小沙弥在柳树下候着了。   这小沙弥见了两人也不说话,只带着他们七拐八绕了一会儿,终于在永宁寺边门前一处小楼旁停下了。   “诸位可是来尝我们寺中的罗汉斋的?”   一个方头大脸的僧人带着生意人才有的微笑凑上来,开心地招揽生意。   “咱们寺里的罗汉斋,那可是满洛阳的贵人都称赞过!”   马文才点点头,抛给他一吊赏钱。   这处小楼来往客人不少,但大多是来寺里参拜的香客,穿着和乔装的马文才两人一般普通,根本不是什么“贵人”,吃素斋也只是为了便宜。   于是马文才顺理成章的凭借着一吊钱的赏钱入了雅间,那大脸僧人又拿出一本小画册子,介绍起上面的菜色,俨然就似马文才在建康开过的那几间酒楼。   陈庆之先前还在纳闷马文才这时候吃什么饭,等那册子一出,顿时明白过来。   “二皇子住进来这一年多发生了什么事?”马文才看似在询问画册上的菜肴,口中却问着有关萧综的事。   “和什么人接触最多,见过什么人?”   “起初半年,倒是避不见人。只是半年前寺中来了个高僧达摩,在洛阳收徒,说是要在中土教授小乘佛法,二皇子也不知为何被那位僧人看重,收做了记名弟子。那之后,二皇子便跟随达摩和尚精研佛法。”   大脸和尚回答的很详尽:“他出家后法号‘了凡’,除了早课上能见到的寻常僧人,他接触的人并不多。”   “达摩?”   陈庆之蹙眉,“那不是曾来过我国的禅教和尚么?我记得达摩被陛下召入宫中请教佛法时,几位皇子也在。”   “难怪。”   达摩在梁国宫廷见过萧综,所以才会将他收做记名弟子。   就不知萧综不愿回国,是真的受佛法感悟,还是受了佛门的胁迫了。   “这几年辛苦你们了。”   马文才点了点头,又递给方脸僧人几枚金叶子。   “这些钱你们分了吧。”   “不辛苦不辛苦,多亏了郎君的糖盐方子和特殊的经营方法,我才能升任这罗汉楼的主事,旁的不说,油水倒是够的。”   他嘴里说着不辛苦,却笑眯眯的把钱收了,又说:“郎君可是要把二皇子带回去?我们在伙房里也有人,若有需要,但请吩咐。”   只要萧综还在寺中吃饭喝水,就逃不了被算计,到时候被迷晕了往伙房里出厨余的桶里一放,就能神不知鬼不觉的送出去。   “需要用你的时候,我会让人传信的。”   有陈庆之在,马文才不方便吩咐太多,应下后便和陈庆之好好吃了一顿饭,从旁门回了“大将军府”。   回了府中,马文才屏退旁人,和陈庆之开始商量什么时候动身回去。   “先生,我现在是魏国亲封、名正言顺的徐州刺史,既然殿下已经找到,不如这几日便向元冠受辞别,从魏国要来徐州的封赐文书后,我们便领着白袍军和殿下回徐州去吧。”   他来之前已经想好了退路。   “现在回途的诸城畅通无阻,黑山军也今非昔比,白袍军与黑山军一起有两万多人,再加上可以向荥阳的贺六浑借兵,便是尔朱荣真的来截断后路也有一战之力。”   “就怕元冠受不愿轻易放我们离开,更不会轻易交出徐州。。”   陈庆之却没他想的那么简单,“洛阳城虽然得手,可尔朱荣征讨葛荣时并未伤了根本,洛阳那点兵力除了守城便剩不下多少,元冠受虽然不至于像元颢那么糊涂,但让他打仗也是不行的,肯定得攥紧我们这根救命稻草。”   “如果我用百分百能‘手铸金人’的秘方交换呢?”   马文才丢出一个可能。   “洛阳这些官员借口元冠受不愿接受‘手铸金人’,到现在还拖着他的登基大典,明显是更满意元子攸当皇帝,妄想着元子攸能领兵回救洛阳。元冠受私底下铸金人几次不成,一直惶恐着自己会和尔朱荣一般屡铸不成失去名分……”   “我们要给了他‘手铸金人’的方子,则魏国大位可得,到时候他是名正言顺的魏帝,哪里还需要我们这些梁国人?!”   马文才从容而笑。   “此话当真?”   陈庆之愕然,“可是哪里会有这样的方子……啊,茅山那些道人!”   他倒是没想到祝英台身上去,可陶弘景冶炼的本能却是天下皆知。   如今梁国最有名的五把刀七把剑皆是陶弘景所铸,若说这天下有“百分百铸成金人”的方子,那方子必定在茅山。   马文才顺水推舟,承认了那方子是茅山所出,又催着陈庆之早下决定。   “那便先如此行事。”   陈庆之长于兵法而不是政治,斟酌再三后,不得不承认用马文才的办法最是稳妥。   “那先生便等我的好消息。”   马文才胸有成竹,此番入了洛阳,更是如鱼得水,当下拜别陈庆之,便要入宫求见北海王元冠受。   待马文才走后,陈庆之回了自己的屋里,这才小心翼翼地从袖中取出一张字条。   这张字条,是他搀扶突然“心悸”的萧综时,后者悄悄塞入他手中的。   虽不知他为何要如此,但陈庆之还是下意识地将它藏了起来,等到马文才走了方才拿出来。   他用手指拂开那张纸条,读完上面的字,眉头猛地一跳。   “小心马文才?”   **   永宁寺。   马文才和陈庆之走后,萧综面无表情地看着膝前的木匣,深吸口气,闭上了眼睛。   萧综想借由“禅定”的状态,对抗那匣子对他的诱惑。   “心不动,人不动,不动则不伤。”   如是默念几次后,他睁开了眼,却发现诱惑有增无减。   他犹豫着,几番伸出手去,却又蓦地收了回来,仿佛那匣中关着的是什么洪水猛兽,一旦开了就会将他吞噬。   如此几番,他的手离匣子越来越近,那匣子也离他越来越近,这样的拉扯足足有大半天,等他回过神时,匣子已经被他抱在了怀里。   一声叹息从门口幽幽传来。   萧综浑身一震,抬起头看着面前虬髯满面的僧人,满面羞愧。   这僧人一身单衣站在门口,呼吸之间毫无声响,连胡须也不会拂动一下,是以萧综竟没发现他什么时候来的,又站在那看着他如此“挣扎”多久了。   “师父,是我修行不到家,还是动摇了。”   萧综站起身,一咬牙抱起箱子,想要冲出门去,将它投入院中的井里。   然而他刚刚起身,门前那僧人便转瞬间到了他的面前,伸出一只手将他按坐了下去。   他明明只是轻点了萧综的肩膀,后者却再也无法起身,只能仰首看着面前的高大胡僧。   来的正是他在永宁寺中拜下的师父,达摩和尚。   “诸法不自生,亦不从他生。”   有些东西无法用汉文说明白,达摩便用梵语提点萧综。   “既然避无可避,不如明心见性。”   “是。”   萧综将匣子从怀里放下来,放回了面前。   这一次,他不再躲避。   打开匣子的锁扣后,萧综又深吸了一口气,猛地将匣子打开。   匣子不过一尺见方,并放不了什么,打开匣子后,一双小小的婴儿鞋并几件已经发黄的单薄童衫,便赫然出现在他们的眼前。   萧综颤抖着从匣中取出那几件可以用“可爱”来形容的小衣服,便从匣底的纸条上看到了熟悉的字迹。   明明是来自梁国的匣子,却写着魏国的诗句。   “愿驰千里足,送儿还故乡。” 第488章 千秋伟业   这匣子不仅仅他有, 太子萧统和三皇子萧纲皆有一只。   萧衍一直没有立后, 他三十多岁时才得了第一个儿子萧统, 隔年和次年又得了萧综和萧纲, 三个孩子年纪相近,几乎是被萧衍带在身边亲自养大的。   那时候因为萧综的早产,宫里其实已经有些流言, 再加上后宫中太子之母丁嫔得势,吴贵人份位低下, 萧综便经常在明里暗里受到宫人的冷落和刁难。   萧衍发现这种现象后勃然大怒,便亲自给三兄弟赐下了这方“宝匣”, 匣子的钥匙在萧衍身上, 若他们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想说的话, 不敢直接向父皇开口的,便在匣子中放一张字条并锁上, 宫中就会有人将锁上的匣子送入萧衍手中。   说起来这匣子三位皇子都有,但明眼人都知道这方匣子是为萧综准备的, 太子身份尊贵,三皇子有母兄照顾,哪里有缺什么东西的时候?   唯有在后宫中服侍过两位皇帝、身份尴尬的吴贵人之子才需要这种东西。   也因为有这匣子的存在, 伺候萧综的宫人不敢再轻忽怠慢萧综, 尚且年幼的萧综那时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仗着有皇帝宠爱, 用这方匣子颇是要了不少东西, 告过不少刁状。   其他两个皇子为了和萧综争宠, 也有事没事就写几张条子送匣子,也算是父子之间的一点小情趣。   那时候无论萧衍多忙多累,就寝前都会去东宫见几个儿子,聊聊他们当天的功课,亦或是最近的感悟,等后来再生下的几个儿子就没有这样的待遇了。   那时候萧衍国事繁忙,老大也能帮着带孩子,所以除了他们兄弟三人,没人有这个匣子。   等他们渐渐大了,这匣子便用的少了,萧统萧纲是因为懂事了,萧综则是因为从吴贵人那里得知了不该得知的事情。   孩子们不需要他了,萧衍起初还觉得有些失落,后来又安慰自己是他们长大了,只是偶尔聊天时,还会拿他们小时候要过什么奇怪东西的玩笑来调侃他们。   时光荏苒,现在递匣子的成了他的父亲,所求的却是他无法完成的愿望。   “你向我学的是大乘佛法,大可不必出家修行。只要心中有佛,其实在哪儿都可以的。”   达摩见他泪痕纵横,心中也有不忍。   他俗家身份和萧综一样,是一位王子,为了佛法才出家为僧,自然明白萧综现在的心情。   “你法号‘了凡’,不如等了却凡尘之事的那一天再来寻我。”   达摩轻声用梵语劝说他。   他见过萧衍,虽然无法接受他对佛法的观点留在梁国,却尊重萧衍这么多年来为佛法传播而做出的贡献。   一南一北的两位帝王都尊崇佛法,是佛门之幸,也是僧人之幸。   没有戳破萧综的身份,反倒帮他遮掩,希望用佛法感化他心中的戾气,都是因为如此。   如果萧综想要回国,这师徒名分其实并不会因为地域国家有什么变化,他本就不是魏国人,也不是梁国人。   萧综却摇了摇头,用梵语回答师父达摩。   “我要了却凡尘,却不在此时,不在此地,不是此身。”   “佛门的存在不是为了收容逃避世俗的人,行善施德也不是为了得到果报的手段,我曾对你父亲说过这个道理,但他没有听懂。”   达摩似是听懂了,又似是没听懂。   “你的父亲在一个‘有’字上下工夫,造寺、写经、度僧不可胜数,却如同在沙上筑塔,根本看不清事物的虚幻本质。”   “而你却在纠缠实相,破不了一个‘我执’,既然拿不起,又何谈放下?”   萧综心中的所思所想却不能告诉达摩,只能摇头不语。   “既然你不愿回国,那又在这里等什么?”   达摩疑惑不解。   “为何不愿和我同归少室山中?”   这次,萧综终于愿意回答了。   他念了句佛号,恭敬地回答达摩。   “弟子,在等一个结果。”   **   马文才以“手铸金人”的秘方向元冠受讨要徐州,就如同向失眠的给予能安眠的神药,向饿久了的人给予美味佳肴一般,根本就是手到擒来。   他也亲眼见过白袍军中那些茅山道士的厉害,虽不能呼风唤雨无所不能,但各种奇术层出不穷。   马文才说茅山上有能让杂金变成纯金的办法,元冠受就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几乎没有犹豫,立刻令宫中的大臣写了一封诏书,任命马文才以刺史之职镇守徐州。   马文才拿到诏书,却气笑了。   “陛下只调任在下去徐州,却只字不提陈将军和白袍军,这是何意?”   他假装疑惑不解道:“陛下向我国皇帝的请求我们已经做到,难道陛下还想让白袍军留在洛阳充当羽林军不成?”   元冠受被马文才说得一噎,干笑道:   “当初梁主将洛阳的防卫重任全权委托给你们,如今洛阳之危还未解,你们却突然说要离开前往徐州,你就不担心贵国会认为你们是急于拥兵自重,而不为国家考虑吗?若梁主知道我明明要求你们留下,你们却急着离开,以至于最后满盘皆输,怕是会要责罚你们吧?!”   马文才差点给他翻了个白眼。   这北海王家的傻儿子还真以为他们是来洛阳结盟隔江而治划地盘的?   皇帝要知道他们接到儿子却不走才该问罪呢!   “行吧。”   马文才知道跟他在这里扯皮也扯不出结果,看了眼手中印着皇帝之宝的诏书,叹了口气。   “既然陛下留陈将军另有重任,那在下也不好强求。”   他收起诏书,对元冠受又说:“白袍军我可以不带走,但黑山军要护送我去徐州,请陛下再写一封诏书,准许沿途城池为黑山军打开城门,路过的城池也要给予黑山军方便。”   元冠受又在犹豫。   “花将军和任城王乃是旧交,贺六浑的军队现在就驻扎在荥阳,陛下不让黑山军跟着我去徐州,难道是要留在京中给任城王开城门吗?”   马文才终于失去了耐心,讥讽道:“还是陛下准备在洛阳养着这一万多人,等着他们感恩戴德重新做回羽林军的那天?”   元冠受听到“任城王”三个字眉头就是一蹙,下意识想要回避这个人。   再一想他确实无法调度这批人马,留在洛阳城中反倒是隐患,还要消耗无数粮草供养一支无法利用的雇军,他没有考虑太久,就依照马文才的请求又写了一封诏书,证明黑山军是朝中雇军的身份。   马文才得了这两封诏书,从怀中取出一张方子。   “陛下,这便是手铸金人能够百分百成功的秘方,除此之外,殿外还有一名道士在等候,若陛下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大可问他。他也能手把手教导陛下如何手铸金人。”   自从知道祝英台会提纯真金的方法,他便刻意记下了这张方子,还亲自向祝英台学习过如何手铸金人,为的就是他日也许会用上这门“手艺”的一天。   只是想不到当初的留意,竟然是用在了这种地方,也算是上天注定了。   一得到两道诏书,马文才立刻就出了宫返回陈庆之的“大将军府”,回报这个“喜讯”。   当知道诏书上没有提及自己,也没有提及白袍军,陈庆之大为惊讶。   “这,为何不提白袍军和我?”   和马文才一样,他也被元冠受封了一堆官,不过元冠受为了利用他打仗,没有具体封哪里的官职,而是“都督诸州军事”,类似于“天下兵马大元帅”,可惜洛阳的兵马被元天穆和尔朱荣抽调一空,说到底能“都督”的也只有白袍军、黑山军和一部分守城之外的魏兵罢了。   “那元冠受一肚子好打算呢!”   马文才冷笑,“我们之前数次向他要求,让他写信向陛下增兵,都遭到了他的拒绝。他现在入主了洛阳,不免得意忘形,便准备背叛曾经的诺言了。他想逼着我带走黑山军,再不断消耗白袍军的兵力,这就要铲除异己了!”   当初他们离京时,梁国的大臣们虽然根本没期望这么点白袍军能干成什么大事,但本着“能占点便宜就占点”的想法,曾和元颢订立了盟书,写明凡是白袍军打下的城池,尽归梁国所有。   这之前诸如考县这样的小城,一旦被白袍军占下便立刻换了王旗,北海王也是从不吱声,任由钟离派人来接管。   可到了睢阳后,他便再也绝口不提这道盟誓,等攻克了荥阳,北海王甚至都不入荥阳城,跟着陈庆之急着去打洛阳。   其实要按照盟约,这洛阳城都该是梁国的,只是所有人都知道这绝不可能,干脆就不提罢了。   陈庆之也明白过来,面露忧色。   “可是现在若得不到补给,我们想要返回梁国也不容易。难道要一路抢掠回去吗?”   马文才也觉得怄气,思忖了一会儿,突然道:   “将军立下了高过魏主和梁帝的大功,却没有得到应有的赏赐,可见将军已经遭到了猜忌怀疑,其实这是极其危险的局面……”   从元冠受愿意放自己走而不愿放陈庆之,便可以看出元冠受对陈庆之的忌惮,说不得就有什么后手。   这一路陈庆之攻无不克,魏国将士听到陈庆之的名字便闻风散胆,这样大好的局势,他们抽身便走其实很是可惜。   如果陈庆之和他能在洛阳扶持自己的势力,未必需要这样艰难取舍。   “如今将军威震中原,声动河塞,可拥立了这样见利忘义的小人,既不能得到该有的功劳,也无法在洛阳站稳脚步,就怕我们走了,或是尔朱荣一来,此人丢盔弃甲弃城而逃,我们反倒要腹背受敌。”   马文才是真心在为陈庆之考虑。   “元冠受没有自己的人马,在城中全靠白袍军保护,将军不如暗地里联络在荥阳的任城王,只要他们愿意将黄河以南的齐、兖、徐、青四州赠给梁国,我们便杀了元冠受,另立在荥阳的任城王为帝。”   饶是陈庆之在指挥作战时再怎么天马行空,此刻听了马文才的“建议”,也被吓得瞠目结舌。   “或者,将军若不回去,留在洛阳当您的大司马、大将军,想必另立的新主也会仰仗将军。魏国最重英雄,等将军击败了尔朱荣的军队,就算真正封侯拜相又有何难?”   陈庆之被马文才的“假设”吓得连连摆手,生怕这是他替梁帝的试探,连忙否决道:   “不不不,我是梁人,怎么会留在魏国?”   那倒是可惜你打下的这一片地盘了。   “那便回去。”   马文才眼中闪过一抹失望,但其实也预料到了他会如此选择。   “二皇子的身份实在尴尬,若您迎接二皇子回国,陛下也许会记着将军的功劳,可继任的储君却未必能见容与您。”   “待将军帮着任城王得到了魏国的基业,想必任城王更乐意见到我们归国而不是只做个傀儡,这一路回返必定顺利。任城王有贺六浑的几万人马,也不必靠我们抵挡尔朱荣的大军……”   “到时候您拿着任城王割让诸州的盟书回国,无论二皇子愿不愿意跟我们归国,国内又是什么样的局势,都要承认您的功绩。”   “以一己之力,领数千兵马,却能夺数州之地,古往今来也没有几人能成就这样的伟业……”   马文才眼中神采奕奕,仿佛已经看到了“军神”陈庆之辉煌的未来。   “将军,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建功立业之机啊!” 第489章 急转直下   “你的提议很让人心动。”   陈庆之由衷地感慨, “但凡有这样雄心抱负的人, 必定会为你的建议击节而赞,并将你引为肱骨……”   “如果今天是陛下在这里, 洛阳城必然已经翻天覆地……”   “如果今天是太子在这里, 你我也会带着盟约誓书回返国内了……”   陈庆之的眼中有着无可奈何的涩意。   “可是马文才,我却并没有那样的野心啊。”   陈庆之的回答,便已经表明了他的决定。   他既不想夺取洛阳, 也不想拥立魏国的新帝搅和进魏国的内政里,他是为了救回皇帝的儿子而来,一路攻城略地也是为了如此, 如今洛阳已入, 萧综也找到了,他现在想的只有回国。   他不敢相信马文才的“诱惑”, 也不敢相信马文才的“建议”, 他不能确定这番话到底是他自己的意思,还是梁帝借由马文才的试探, 如今他人在魏国如履薄冰, 只要行错一步, 便是粉身碎骨。   何况……   陈庆之的脑中闪过那张字条。   在陈庆之的坚定反对之下, 马文才眼中的热度也一点点消退了下去,转而升起的是怒其不争的怨艾。   “所以先生一直想要施展的抱负, 就只是耀武耀威的在魏国走上一圈, 然后灰溜溜地回国去吗?”   马文才完全不能理解陈庆之在政治上的“怯懦”, 即使他不想成为刘裕、桓温一样的人物, 至少也应该和祖荻一样,有着中流击楫决心吧?   “您这样回去,既改变不了天下的局势,也维持不了梁国几十年内的安稳,更是对不起那么多死在战场上的兄弟!”   他心中的愤怒无以复加。   “先生,你甚至没有改变自己!”   一直以来,有志不得声张的隐忍,睿智不敢外露的提防,已经将他的雄心锐志磋磨到了这等地步吗?!   那曾经在前世立下赫赫威名的“军神”,原来只是个这样的懦夫?   马文才的失望无以复加,不仅是现在的,也是长久以来对陈庆之抱有期望后的失落。   “我意已决!马文才,你现在应该想的,是如何确保我和白袍军能够名正言顺的出城、回到梁国去。”   陈庆之难得对他板起了脸,用主帅而非长者的态度与他说话。   “其余的事情,莫要多想,想也无益!”   马文才深吸口气,将胸中的郁气压了下去,口中称“是”,心中却已经有了决意。   他出了大将军府,稍微思忖了一会儿,选择了回自己的住处。   说起两人的住处,也不知元冠受是使坏还是只想刁难下两人,马文才在洛阳中的住所和陈庆之的离得很远,一个在内城的东边,一个在内城的南边。   洛阳被尔朱荣占领后,尔朱军在城中劫掠多日,后来又有河阴之变,京中不少人家逃出洛阳,余下许多官邸。   元冠受入洛后,便将高阳王的王府赐给了陈庆之做大将军府,却把清河王的王府赐给了自己,两位宗室王亲都有自己的私兵,所以这两座王府不但宽敞奢华,亦有养兵之所,最适合他们现在的特殊身份。   之前马文才还埋怨过离得这么远商量事情太不方便,现在离得远了,却第一次让他生出庆幸来。   陈庆之府上住着的是白袍军的近卫,马文才府上则是黑山军的精锐,待他回到府里,花夭已经接到了消息赶了过来。   “你来的正好,之前你让我们囤积的粮草……”   花夭正准备和他商量粮草的事情,见到他阴沉的表情,话头突然一断。   “怎么了?”   马文才看见花夭,便想起贺六浑,想起贺六浑,便又联想起质问过他的任城王。   同样是对花夭抱有追求之意,一个只知道以利诱之、以身份压之,另一个却还懂得自尊自爱,既不愿折辱了自己的尊严,也不会屈从于强者的威势。   和面对葛荣军南下便慌得南逃的北海王父子比起来,任城王确实更要有成王的器量,也还算是能扶起来的明主。   至少不必担心被尔朱荣一击则溃,能为他赢取成事所需的时间和空间。   想到这里,马文才刚刚的不甘又冒了出来。   “我能够信任你吗?”   他看着一身胡服的花夭,突然问道:“如果我要做一件有利于我,却不利于魏国和梁国的事情,你是否依然会跟随我?”   这样没头没脑的话让花夭心头一乱,下意识开口。   “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她脑筋动的极快,再一想他刚刚是从大将军府回来,又急着追问:“是和陈将军有关?你们有什么想法不合?”   这下,轮到马文才吃惊了。   “你倒真是敏锐。”   他古怪道,“若不是我知道你没在陈庆之身边放人,还以为你就在大将军府听完墙角才回来呢。”   “我不是敏锐,只是比较了解你的想法。”   花夭笑得坦荡,“你是不是有了什么想法,只是这想法太过惊世骇俗,所以得不到陈将军的支持?”   “是。”   马文才不再含糊其辞,开门见山地回答她,“将军执意要立刻回国,我虽对回国之事并无异议,但实在不放心那元冠受……”   他小肚鸡肠,向来睚眦必报。   “我欲与荥阳的任城王取得联系,思来想去,只有花将军你是作为使者的最好人选。然而将军此去,无论结果如何,在外人看来,从此便和我是一路人了,故而我有此问。”   马文才阴沉道,“我也不瞒你,元冠受不是值得信任的人,我想和任城王结盟,推他为洛阳之主,而此事陈将军并不支持。”   “如今元冠受是名义上的魏国之主,此事要是败露,你便会背上‘卖主求荣’的名声,所以……”   “元冠受算哪门子的主?既没有登坛告天,也没有入庙祭祀,不过是个连铸金人都不敢的窝囊废罢了。”   花夭不屑地嗤笑,极为干脆的回应他。   “你想要我做什么?直接开口吧。”   “我想让你帮我送一封信,此信一定要亲自送到贺六浑和任城王手里,而且……”   他向着花夭附耳过去,小声呢喃。   “……你这人真是蔫坏……”   花夭听得瞠目结舌,心中油然庆幸自己和马文才是一边的。   “只是你这么做,便是把陈将军放在火上烤了。”   她叹气。   “人在局中,若不能顺势而为,就只有被大局推着走。”   马文才表情毅然,“先生想随波逐流,可我既然为了入洛出生入死一遭,便不能这么无功无过的回去……”   “何况还有那么多埋骨他乡的白袍军,即便我不为自己想,难道这些人也要死的这般没有价值吗?如果只是护送了萧综回去,怕是连他们的家人都不知道他们立下了多么显赫的功勋……”   他冷笑道,“还有京中那些尸位素餐的‘贵人’们,恐怕连该有的赏赐和抚恤都会昧了个干净。”   花夭是军户出身,听完马文才的“抱负”,不由得为之动容。   且不提他的野心,仅凭着他愿意为麾下士卒考虑,便值得让人尊重。   “我明白了。”   花夭郑重地向颔首。   “待你将信写好,唤我一声,我立刻动身。”   两人正在商议着“结盟”之事,却听得门外马文才的随扈在外通报。   “主公,北方传来战报,尔朱荣和元天穆收拢残兵,又以元子攸的名义借了柔然的兵马,起兵三十余万,拔营南下了!”   **   尔朱荣的回击比所有人预料的都要快。   当时元天穆大败而回,几乎是抛下了所有的粮草辎重,连战马和兵器弓矢都被收缴不少,而镇守虎牢关的尔朱世隆更是连应战都没有就弃关而逃了。   现在并不是秋收之时,于是所有人都推测尔朱荣没有那么快的时间获得补给,也就没办法南下,这一战至少要拖到秋收之后方能打起来。   然而尔朱荣果然不愧有“枭雄”的名号,他在南方司州得不到补给,竟反其道而行,从北面的柔然可汗那获得了支持。   自拓跋焘击破柔然将其灭国开始,柔然便是魏国的附属国,但凡魏国征战,多半征召柔然军队随从作战,魏主的诏令便是柔然的军令,尔朱荣有元子攸在手,以他的名义,不但借到了柔然的大军,还从柔然那里得到了肥美的牛羊作为补给。   柔然兵强马壮,现在又是草场丰美之时,于是与尔朱荣合兵之后,仅仅才过了十几天,两边就已经动员完了大军,一路攻城略地,直达河内。   黄河北岸的城池不满尔朱荣的统治不假,却更不满梁国人扶持的傀儡政权,对曾经在对抗葛荣军时弃城逃跑的元颢父子也极为抵触,于是尔朱荣挟持着元子攸大军一至,诸州城池纷纷又重新倒戈,反倒帮着尔朱荣南攻。   如此一来,元冠受更不会让陈庆之的大军走了,洛阳城中的军队日夜看守着粮库和武备库,就怕白袍军抢了粮草补给就跑。   在这种情况下,陈庆之实在不能坐视萧综依旧逗留在朝不保夕的洛阳,。   半是为了弄明白那张纸条是什么意思,半是想要劝服萧综离开,于是陈庆之单独一人,私下求见了这位“了凡”大师。   从萧综那里离开后,陈庆之一改之前要回去的强烈态度,不但主动提出帮助洛阳守城,更是制定了不少计划,要为洛阳再拖上几个月的时间。   “尔朱荣虽有柔然补给,然而他占据的并州、幽州等地土地贫瘠,作战并不能持久,柔然大汗再怎么大方,也不会倾全国之力支持尔朱荣这么消耗下去,一旦等夏季结束,尔朱荣还不能南进,必然要率兵回返。”   早朝时,陈庆之立于太极殿上侃侃而谈,仿佛真是魏国尽忠职守的臣子,而非遥远梁国的将军。   “此外,柔然军队长期帮助魏主平叛,而剿灭的正是尔朱荣军中的羯人、羌人和杂胡,此时虽能强压下去,但相处并不能融洽,这也给了我们可趁之机。”   “所以,还望陛下下令在黄河南北两岸建立城寨,据城以守,拉长对方的战线与补给。除此之外,应该早作打算,最好尽早禀告我国的陛下,另外派遣精兵前来协助我们;并且通告各州,如果有南人经过当地,须加以护送。”   他正色道:“等到两国大军交汇,再对尔朱军分段击破,必能一举消灭尔朱荣的残余势力。”   陈庆之是魏国名声在外的“不败将军”,最善于以少胜多,此时不少魏国的官员被陈庆之的自信所震慑,一时竟只能讷讷听从他的分析,找不出任何反驳的理由。   非但魏国的大臣,就连已经称帝的元冠受听了都觉得很有道理,他是见识过陈庆之打仗的厉害的,当即就想下令照办。   然而他刚准备开口,时任仆射的安丰王元延明却连连给元冠受眼色,示意他不要说话。   等到元延明及其魏臣与陈庆之据理力争之后,元冠受也明白了过来。   陈庆之的白袍军不过数千人,已经所向无前,难以节制了,如今如果还要增加他的部队,恐怕不会再为他们所用。   到时候军权和政权在陈庆之手中,不但他要听他的,所有魏臣都要听他的,等到梁国的大军再一至,北魏的宗社,多半是要毁在他手里。   于是明白过来的元冠受绝口不再提向梁帝投书求援的事情,甚至也不准备将所有的兵权交给陈庆之,而是决定自己领兵防守黄河南岸,让陈庆之率领白袍军与部分魏**队渡过黄河,去防守黄河北岸的中郎城。   如此一来,几乎等于将陈庆之的白袍军整个扔到河北与尔朱荣大军对峙。   照理说碰到这种把人当傻子又当炮灰的“皇帝”,但凡脑子还算正常的都会撂挑子不干了,情愿没有补给一路抢回去也不会再留在洛阳管这摊子浑水,谁料面对这样严苛甚至是坑爹的调令,陈庆之居然应下了。   此举不但让魏国人不明白,就连梁国这边都完全不能理解。   马文才更是直接拦下了刚刚下朝的陈庆之,怒斥道:   “陈将军,你是疯了不成!?”   他一想到那个傻子还想让白袍军孤军渡过黄河去北岸协助筑城,就恨不得直接领着白袍军入宫掐死那个蠢货。   “一旦渡河,我们就没了黄河天险,魏国大军又防御在黄河南岸,万一元冠受有意要让我们腹背受敌,不,哪怕他们只是按兵不动,恐怕只是片刻的功夫,白袍军就要全军覆没!”   这不是之前占据的荥阳城,还能凭借高墙坚守一夜等到援兵,就白袍军那几千人,就算扎起了城寨,能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顶得住几十万骑兵?   “我知道你们不明白我为何要这么做,但我告诉你,我同意渡河,是有原因的……”   陈庆之也很少见到这样的失态的马文才,愣了下才解释,“我不会拿白袍军的性命开玩笑,只要拖过一两个月,局面将完全不同……”   “况且我也不会用白袍军当做消耗,就如攻克荥阳时一般……”   “就算拿魏人去填这个巨坑,对我们也毫无意义!难道将军真的要帮魏国人守什么洛阳不成?将军不是说自己不愿留下,而要立刻回国吗?”   马文才想要借由激烈的情绪,逼出陈庆之真实的意图。   “现在就有大好的机会……”   他眼睛死死盯着陈庆之的表情,压低了声音。   “趁着魏国要借我们抵挡尔朱荣大军,假借渡河的理由,带着豫章王殿下领了粮草,回国吧!” 第490章 明争暗斗   作为一个善于算计的人, 马文才从头到尾却都没有考虑过利用陈庆之, 这不仅仅是因为陈庆之和他有半师之谊, 也是因为陈庆之的军事才能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烁古震今的。   在根本不重视将领的南朝,也许几百年也出不了一个如此天才的人物,而他出生在这个动乱的年代,有时候可能就是“应运而生”的, 这是上天给人类终止动乱的机会, 也是上天给国家延续的机会。   作为“重生”而来的马文才, 对于这样的“天命”总是存在着一丝敬畏, 而且一个没有野心的人就不会为了私利谋害集体的利益,对于这一点, 马文才一直很放心。   这一路上,无论陈庆之提出多么看似不靠谱的计划,甚至有些和送死无异的,马文才却一力支持,甚至让人忘了他其实身负“监军”之能, 领有监视在外将领一举一动、以防后者拥兵自重的职责。   所以,当陈庆之再一次态度坚决地拒绝了马文才暂且离开、或是和任城王结盟引入援军的建议, 而且连个合理的解释都没有时,马文才是真的很失望。   以前的陈庆之行军作战,哪怕计策再艰险,也会向他说明原因。无论是让他先行一步拦截敌方主将, 或是顶住压力先用魏人消耗荥阳战备, 因为有一个理由在, 哪怕胜利的过程很艰难,马文才都会努力辅助陈庆之做到,甚至为他铺好后路。   因为他知道那条路通向的是哪里。   但现在陈庆之要渡过黄河,去黄河边建劳什子城寨,要以七千白袍军抵挡尔朱荣号称三十万的大军,还是在平原要塞上对抗骑兵,马文才无论怎么想,都想不出什么计策能够这样“以弱胜强”。   三十万人马,别说是小小的中郎城,就算是洛阳也被碾压过去了。   白袍军不仅是陈庆之的心血,更是马文才一手打造出的无敌之师。在兵政败坏、将领**的南朝,是马文才为白袍军找到了一条荣耀的路,能够不出卖良心和尊严,堂堂正正的赢得荣誉和利益。   他和陈庆之一般,从未在白袍军身上克扣过军粮军需,反倒尽力让他们获得最好的资源、注入最强壮有力的鲜血,如果说陈庆之是白袍军的魂,马文才就是白袍军的骨。   哪怕是出于对他的尊重,难道陈庆之就不能给他个答案吗?   失望到极点的马文才反倒平静了下来,没有再和陈庆之争执,心中却已经下定了决心,准备回去后就遣人带走萧综。   以陈庆之对梁主的忠心,只要萧综在他手里,他哪怕再昏了头,也要考虑下避其锋芒。   然而当马文才离开宫门时,却见惊雷和细雨已经惶恐不安地在宫门口等候了。   “主公!”   两人的焦虑无需细心观察就能一眼看出。   这让马文才心里生出了不好的预感。   “主公,就在你去上朝之前,陈将军遣了白袍军去永宁寺里带走了‘了凡’禅师。”   宫门前人来人往,他们不好说的太明显。   “去的人马太多,何况还是拿着陈将军的手谕,我们在寺里的人没办法阻拦,只能让他们把人带走了。”   “路上说。”   马文才接过了侍从递上来的马,几人立刻向着城中的永宁寺出发。   洛阳是白袍军打下来的,他们那标志性的白袍几乎成为了“出入无碍”的象征,城中负责治安的军士也不敢阻拦他们,几百白袍军甲胄俱全地闯入永宁寺里,只是带走了一个僧人,但凡脑子清楚的,都不会去管这件事。   何况事情发生的太突然,刚刚好在清晨拂晓之时,即使寺里的细作立刻反应过来派人向马文才报信,可今日正好是开大朝会商量如何应对尔朱荣大军的时候,马文才和白袍军几位副将清早都入了宫,一群僧人自然入不了宫,惊雷和细雨也只能在宫门前干着急。   等两人如此细细说完,马文才立刻明白过来这是早有预谋的一次行动,甚至陈庆之在大朝会后和他的攀谈都成了刻意而为。   陈庆之的谋略,第一次用在了他的身上。   “真是厉害,竟然让萧综翻了盘……”   马文才不怒反笑,脑中从未如此清醒过,“想借由陈庆之控制白袍军,将我架空?”   说话间,几人已经到了永宁寺,翻身下马入寺询问究竟。   永宁寺中知晓萧综身份的怕是只有达摩一人,而如今达摩也去向不明,有人说前几日他就向主持辞别,回少林寺去了。   因为萧综没有异动,这件事竟然没人重视,就这么被忽略了过去。   早上白袍军来抢人,将这些僧人吓得不清,如今又见白袍军的梁人首领到了,立刻有几位大和尚出来迎接,旁敲侧击的询问他们为何将“了凡”带走。   马文才和他们交流了几句,发现他们确实不知内情,就借口这位“了凡”是梁国北逃的逃犯,陈庆之以前是御史发现这个逃犯在魏国云云敷衍了过去。   又假装没有用过早膳,在罗汉楼里用了饭,从大脸僧人那里知道了始末。   永宁寺里的细作几乎是马文才的人,但即便是马文才的人,也未必就知道他的野心,更不知道派他们看着二皇子干什么。   之前马文才和陈庆之一起私下见了萧综,又透露了不日要把萧综带走的消息,寺中上下的暗线早就做好了准备,所以早上白袍军来的时,起初他们并没有预料过来。   他们是从白袍军不准有人“陪同”察觉到不对的。   按照马文才的说法,即使带走萧综也要悄悄的带走,绝不应该这样大张旗鼓,而且得有“自己人”看管。   正因为他们太理所当然的以为陈庆之和马文才是一路的,便错过了最早转移走萧综的时机。   “请主公赐罪,责罚我们。”   前些时候才领了对方的赏赐,今天就有了这么大的纰漏,大脸和尚满脸羞愧,恨不得马文才当场鞭笞他一顿才好。   “既然是有心算无心,责罚你们也没有意义。”   马文才头疼地揉了揉额心,又说,“现在这种情况,你们留在寺中已经没有意义,命令所有人化暗为明,全力打探萧综的下落……”   事情已经这样了,只能尽力补救。   “白袍军很显眼,陈将军在洛阳也没有自己的势力,带走萧综后会藏在哪里应该很明显,派一部分人盯着大将军府,另一部分人跟着今日来过的白袍军,四门也要有人把守,萧综没有头发,想要蒙混过城还是不容易的。”   白袍军里也有不同的派系,那些魏人投降的和借由赛马迅速发家的白袍军都倾向与马文才,但是那些从陈庆之家乡壮士里挑选训练、以及被陈庆之找回的白袍军旧人却对陈庆之有一种狂热的信任,这些人约有两千人,算是陈庆之的亲信。   上次第一个登城得了金子的东阳勇士便是陈庆之的亲信之一,这人必在今日带走萧综的人手之中,只要围绕着他继续盘查,便能查探清楚。   马文才为他们指明了行动的方案,这些人立刻心领神会,洛阳里早就有马文才洒下的一张网,何况黑山军里还有很多魏国以前的羽林军,这些都是地头蛇,两方结合,总能查出来萧综藏在哪儿。   虽然在属下面前表现的胸有成竹,可是一出了永宁寺,马文才的脸色立刻阴沉了下来。   他没有想到陈庆之会突然发难,甚至抢走了萧综。   到底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发生了什么?是上次两人来见萧综时遗漏了什么吗?   马文才又不是全知全能的神仙,哪怕想破了脑子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思来想去他只能归结于自己太相信陈庆之的缘故。   信任的人却辜负了自己的信任,这实在是很让人挫败的事。   其实萧综在不在手对他并没有太大的影响,当初会让花夭把萧综控制起来,是因为他需要借由萧综失踪生死不知来刺激皇帝,加快向白袍军倾斜资源,之后就纯是怕他在大局未成之前跑出来指手画脚了。   好在萧综现在身上还背着“东昏侯之子”的名声,在梁帝为他正名之前,白袍军绝不会听他调遣,魏国人也不在意这么个好日子不过“认贼作父”、头脑有问题的前朝贵胄。   无论如何,为了表示不满,马文才还是去了一趟大将军府,亲自询问陈庆之关于萧综的事情。   陈庆之显然并不擅长做这样的事,见马文才来了还有些慌张和羞愧,但等马文才询问他这样做的原因时,不知是为了提点还是确实愧疚,他犹豫了片刻后,还是没选择敷衍。   “马文才,我们的任务是带回豫章王殿下,所以豫章王的安危是第一位的,此时洛阳耳目众多,我们一言一行都在别人的眼皮子底下,要是有心人发现我们出入过永宁寺,殿下的行踪很难隐藏,索性将他纳入白袍军的保护范围,反倒是最安全的。”   陈庆之初初说的理由还算合理,但之后再透露出来的东西,便彻底让马文才明白了过来。   “殿下说,之前陛下让你放走的萧正德,逃往魏国后也在永宁寺出了家,可那人是假的。”   陈庆之用一种不赞同的眼神看着马文才,“虽不知你有什么法子能让两人如此相像,亦或者干脆就是备有了替身,我和陛下却不允许这种情况出现,您明白么?”   他语气郑重地又提醒了一遍。   “我们要带回的,是‘真正的’豫章王殿下。”   马文才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了纰漏在哪里。   当初萧正德那蠢货也不知道他怎么说动萧综为他求情到皇帝面前,使皇帝顾念旧情饶了他一命,命令马文才为他制造云游僧人的身份,送他出城。   马文才那时已经准备对付临川王父子,他有意交好和萧正德有仇的谢家和江无畏,再加上萧正德的身份在魏国还有用,便和花夭设计杀了萧正德取了首级一用,又安排了身形相貌和萧正德相仿的人易容出关,在魏国为他传递消息。   萧综到达魏国后,萧正德已经“改邪归正”出家在永宁寺了,两人自然没有见面的机会,后来马文才为了安置萧综将他送入了永宁寺,为了不露出马脚,假的那个“萧正德”便借口羞于再见故人,在萧综到来之前就出去“云游”了。   当初建康没多少人知道萧正德没死,但亲自为萧正德递交信物的萧综却是知道的,也知道萧正德是用的同泰寺云游僧人的身份。   也不知到底是哪里的问题,让萧综到了永宁寺后,虽然没见到假的萧正德,但依然知道那不是真的萧正德,并对自己能制造“替身”的能力深深忌惮。   如此一细想,也无怪乎陈庆之不敢再让萧综留在永宁寺。   但有些线索其实还是不太合理,譬如陈庆之是什么时候和萧综接上头的,又为何在接回萧综以后还执意要留在洛阳为元冠受拖延时间,就好像在等着什么似的……   除此之外,萧综曾经拥有的庞大财产去向不明也是个很大的疑点。   “我听不懂将军在说什么……”   此事确实是马文才理亏,但他却不能承认。   他装傻问道:   “此事又和萧正德有什么关系?”   陈庆之露出一个“大家都是聪明人就不要多言”了的表情,轻轻叹息了一声。   “佛念,有时候我根本不知道你要的是什么……”   “你出身士族,深受陛下信任,如今又功勋卓绝,无论如何回国后都会大有作为,甚至跻身灼然门第也未必不可得,实在不必在梁国和魏国之间如此遍布势力、安插人手。”   他劝说道:“或许是你对北上洛阳之行不放心,才步步为营,但现在洛阳已得,殿下也寻到了,有些事情,该罢手就要罢手了。”   一瞬间,两人的立场仿佛完全颠倒了,好似马文才是那个领军在外拥兵自重的野心家,而陈庆之才是皇帝安排在白袍军里的监军。   之前的陈庆之还顾首顾尾,现在却突然强硬起来,看来那萧综还真是善于打动人心啊。   马文才心中冷笑,知道虽然没有撕破脸,但两人分歧已经无法用沟通解决了,索性拂袖而去。   这件事给马文才敲响了警钟,也收起了之前因为太过顺利而渐渐浮躁起来的心态,反复思忖过去发生的事情,试图从其中梳理出自己遗漏的可疑之处,以及可以补救的地方。   但萧综在暗他在明,陈庆之的天然优势(元冠受对他的重视)让其已经有了超然的地位和影响力,现在要扭转局面是很困难的。   “难道要拿出那个东西?”   思及此,马文才心中犹豫起来。   只是那个东西不到关键之时不可动用,因为一旦拿出,就真的和陈庆之彻底撕破脸了。   马文才考虑了一会儿,决定还是先观望一阵。   就在他思虑万分之时,又有随从前来通报,说边门有人悄悄求见。   “求见我?是花将军的人吗?”   马文才下意识想到这个。   “不是,那人让小的将这个交给主人,并说主人一望便知。”   随人拿出一枚蜡丸,呈上前来。   怕被人下毒,马文才从不接不知来历的东西,只让那随人站在廊下,自己抬眼看了一眼那人手中的蜡丸。   那蜡丸鹅蛋大小,浑圆一体,乍入眼便觉得十分熟悉。   回想间,马文才突然身子一震吗,想起一个人来,这让他蓦地站起了身,急忙迈出屋子。   “还等什么,速速将人带进来!” 第491章 计将安出   尔朱荣大军来势汹汹, 留给洛阳的时间已经不多。   曾经差点给尔朱荣屠城的幸存宗室和城中官员, 虽更欣赏元子攸的心性风格, 却实在害怕尔朱荣因为他们献城再开一次杀戮。   为此,原本拖着元冠受的大典匆匆完成,得到马文才秘方与道士的帮助, 元冠受也手铸金人成功, 成功的坐稳了帝位。   内部的矛盾暂时被外来压力平复,大权在握的元冠受便再三催促陈庆之领军出征,先渡黄河。   然而陈庆之却在朝会上一口否决了立刻出征的调令。   “陛下, 并非我现在不肯出征,而是现在洛阳的危机不在于尔朱荣,而在于西边的雍州。”   陈庆之面露忧色, 说出自己的疑虑。   “几个月前, 我们攻克荥阳时,萧宝夤的大军亦趁机而起, 不但占据了长安,更剑指洛阳。”   “如今已经几个月过去了, 那萧宝夤自号‘齐帝’,在雍州囤兵多时、招兵买马, 却一直没有动作, 事出反常必有妖。”   他担忧道,“我恐这支叛军是想伺机而起, 趁我们和尔朱荣大军战事焦灼、后方空虚时直取洛阳。”   陈庆之在战略上的能力有目共睹, 此言一出, 朝中众人议论纷纷,皆觉得他说的有礼。   魏国的吏部尚书李神俊和萧宝夤是多年的知交,当即为他解释:“之前萧宝夤西北战事不利,朝中又派了与萧宝夤有宿怨的郦道元为关中大使,那萧宝夤担心朝廷秋后算账,所以才不得不反。如今按兵不动,未必是想趁乱夺取洛阳,也有可能是等待朝廷原谅他的罪责……”   之前萧宝夤杀郦道元占据长安时,也是李神俊多方为萧宝夤奔走,他在洛阳的妻子和儿子才没有因罪被赐死。   萧宝夤毕竟为魏国征战多年,一直还算忠顺,不到是不得已,谁也不愿意真得逼急了这位封疆大吏。   “李尚书莫非还等着萧宝夤入洛阳为帝不成?不然为何要这么为他说话?”   陈庆之听闻这种说法,哈哈大笑。   “若是想要等朝廷招安,一不投乞罪书,二没有关说的使者,反倒继续招兵买马,这是想要归顺朝廷的样子吗?”   “大将军有何高见?”   元冠受见魏臣和梁将又要吵起来,连忙和稀泥。   “我的建议是,在我离开洛阳之前,先除去长安的后顾之忧。”   陈庆之向元冠受微微躬身,一开口却是毫不留情。“我认为,应当将萧宝夤在洛阳的家人尽数杀了,将头颅送去长安,逼迫萧宝夤立刻起兵……”   他谈起打仗丝毫不惧。   “只要他大军先动,我便先率王师将其击溃,令其暂时不能威胁到洛阳后方。待击败萧宝夤后,陛下再择一良将收拢雍州士卒,领军从长安出击,与我一起与黄河北岸夹攻南下的尔朱荣大军,如此一来,则再无后顾之忧。”   陈庆之寥寥几句,说的是堂上人人瞠目结舌。   萧宝夤作为齐王镇守南境二十年,曾击退了梁国大小几十次的进攻,更是借浮山堰一计彻底击溃了梁国水军士气的人物。   即便是在魏国,萧宝夤领军作战的能力也排在前十,更难得的是他还精通内政,寿春周边十几城被他经营这么多年一直自给自足,几乎没给朝廷增加过多少负担,拿下长安后更是一路壮大……   可在陈庆之口中,那萧宝夤仿佛是一击则溃、土鸡瓦狗的三流货色一般。   朝堂上当即便有了解萧宝夤的人面露嘲讽之色,还有些人更是把陈庆之当成了打了几场胜仗就飘飘然、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纷纷出言反对。   萧宝夤的妻子南阳公主和世子萧烈如今还被软禁在洛阳的齐王府,大部分朝臣还对萧宝夤存有念想,认为他即使为了自己的妻子儿女也不会真的攻打洛阳,最多在长安割据为王而已。   陈庆之据理力争,一一反驳,极力解释大军出征、后方却随时有兵马会东进的危险,然而朝中大臣们顾忌颇多,元冠受也担心陈庆之是借机西逃折转南下,最后朝中议论了半天,决定还是先派出使者去长安探听下萧宝夤的意思,看看有否招安的可能。   毕竟现在魏国能打仗的人不多了,除了被元天穆和尔朱荣带走的十几万人,剩下的还要防卫城池,若能得到萧宝夤那五六万曾经东征西讨的大军,无异于多了一支抵抗尔朱荣的力量。   陈庆之见多次劝说依然无果,也只能无奈作罢。   只是这争执实在闹的太大,殿上殿下又有不少人,即便朝中否决了陈庆之杀人挑衅的建议,这消息还是飞快地传了出去。   朝中争论纷纷时,马文才从头到尾都在冷眼旁观,既不附和,也不反对。   等散了朝,马文才去了黑山军在城外的大营,掀开某处营帐,对着帐中的某人心悦诚服道:   “崔使君料事如神,京中又重新提起长安之危了!”   但见帐中立着一位年约四旬的文士,明明并不老迈,头发却有一半已经花白,只一双眼睛明亮有神,一望便是胸中有大丘壑之辈。   正是因浮山堰之案不得不携带一家老小北逃魏国、被裴公救走的阳平郡太守崔廉。   “这幕后之人,果然忍不住了!”   崔廉听到马文才的话后精神一震,连忙追问:“究竟是朝中哪位大臣提起长安之事?!”   说到此处,马文才面色古怪。   “不是魏国哪位大臣。”马文才也百思不得其解,“是现在的大将军、我国白袍军的主将陈庆之。”   他看着面露诧异的崔廉,三言两语把今日朝中的事情说了个清楚,又摇头叹道:   “连我都看出这么匆忙逼战萧宝夤太过危险,何况魏国朝堂上下?就算陈将军如何据理力争,最后这事都被驳了回去,魏国还是倾向于招抚。”   正常人都会选择这么做。   “竟是陈将军?不应该啊。”   崔廉思来想去,也想不出为何会是陈庆之,原本该浮现端倪的线索,陡然就在这里断了开来。   “时间不对,也没有动机……”   他之前的所有推断,都因此变得站不住跟脚了。   崔廉会出现在这里,并不是偶然。   他被裴公的游侠儿护送到魏国后,便很自然的带着家人投奔了忘年交郦道元,以郦家为根基,在魏国客居了下来。   郦家世代公卿,家族庞大,崔廉到了洛阳后先是做了郦道元家中族学的先生,以后因为他才能确实出众、又善于内政,便被郦道元的弟弟聘为幕僚。   后来萧宝夤因为北海王“投奔”的事情被朝廷怀疑,尔朱荣有意要驱狼吞虎,下令让萧宝夤去西北平叛,但因为各种原因,战事一直胶着无法明朗,为了逼迫萧宝夤尽快分出胜负,朝中便派了与萧宝夤有旧怨的郦道元出任关中大使、长安令,前往长安,督促萧宝夤的军务。   郦道元执政严厉清廉,曾得罪过不少贪赃枉法的官员和宗室,当时崔廉就察觉出这是朝中有人要借刀杀人,苦苦劝说郦道元辞官拒绝此令,带着家人退避青州。   然而郦道元闲赋在家已久,好不容易得了一个起复的机会,即使不为了自己也要为了儿女子孙考虑,再三斟酌后还是决定到长安去。   结果郦道元根本就没有到关中,刚刚行到阴盘驿,就被萧宝夤埋伏在此的人马伏杀了。   郦道元当时带着子女家人一同赴任,除了年幼留在家中的幼子,其余妻儿尽数被杀,仆从护卫仓皇而逃。   正因为驿站还有活口逃出,言之切切杀人者是萧宝夤的部将,是为主分忧而半道截杀,而且郦道元当时破口大骂萧宝夤杀人,不少当事人都亲耳听见。   崔廉得到消息,立刻出发赶往阴盘驿,结果晚到了一步,尸首全被闻讯赶来的萧宝夤收敛走了,葬在了长安城郊。   他乔装改扮,悄悄潜入长安城,又招募了游侠义士,准备等郦道元一家下葬后便悄悄挖掘出他们的尸骨,还给郦家。   崔廉潜伏在长安时,亲自见到了长安城中因为郦道元被杀大乱,丝毫不像是萧宝夤有预谋杀人的样子,倒更像是部将擅自行动。   大概是怕萧宝夤怪罪,他的部将之中没有人承认是自己伏杀了郦道元,萧宝夤见死了郦道元,尔朱荣又在和葛荣军混战,在众多部将的建议下,终于在长安反了。   郦道元既然已经死了,尸骨自然没人重视,崔廉带人悄悄挖掘出他们的尸骨准备带回,却发现他们的尸骨漆黑,明显生前曾中了毒。   如果是萧宝夤的部将截杀郦道元,一刀一个就可以了,大可不必杀人之前还喂毒。   而喂了毒则必死无疑,也没必要再动用人马去杀人。   崔廉带着尸骨假装扶灵回乡的孝子路过阴盘驿,仔细勘察,最终推测杀死郦道元的不是一拨人,而是两拨。   在后来的“萧贼”杀死郦道元一家之前,他们就在饮食或饮水中中了毒,所以“贼寇”到来时,郦家的家仆佣人竟然能跑出去尚有活口,而他们一家却无法逃出,在毒发身亡之前被追上杀死。   在阴盘驿潜伏下毒的刺客和之后赶到的“贼寇”不是一批人,又各自为主,谁也不知道会恰巧碰到一起,其结果就是郦道元一家毫无生还之能,冤死在了阴盘驿,也逼反了萧宝夤。   崔廉查出结果后,起先推测是洛阳里郦道元的某个仇敌刻意杀人,但萧宝夤反的如此之快,很难解释这只是巧合,倒像是有人借助了萧宝夤当时内外交困的局势,刻意推动了萧宝夤反叛。   当时那种情况下,陈庆之领着大军还未破荥阳,北方尔朱荣刚刚战胜了葛荣军随时可以回援,萧宝夤的大军也蓄势待发,局势一片混乱,崔廉怀疑是洛阳里有人设局挑动萧宝夤和尔朱荣的大军一战,想要借由萧宝夤的军队与尔朱荣的大军相斗。   结果萧宝夤占据长安后,不知为何没有东进,反倒是陈庆之一路势如破竹,先夺荥阳后克轩辕、虎牢二关,连尔朱荣都闻风而逃,走的时候还带走了少帝元子攸,如此一看,倒不像是洛阳某个智谋过人的权臣神来之笔。   崔廉和郦道元是生死之交,更是志同道合的良师益友,从郦道元一家惨死开始,崔廉就立誓要为好友一家报仇,所以乔装改扮,假扮成游方的卖药先生,一路回返洛阳。   他回到洛阳后,一直注意着朝廷对萧宝夤的态度,那下毒毒杀郦道元一家的幕后主使既然敢毒杀朝廷钦差大臣,绝不会只是杀完就了事,必有什么后手。   要么是趁机招抚萧宝夤接管他的大军,要么是驱狼吞虎让两方争斗,但无论是哪一种,对于现在想要洛阳局势安稳的白袍军来说,都是不利的。   所以崔廉考虑再三之后,认为自己和白袍军的目的一致,何况他与马文才的师父裴公又是世交,又与马文才有些旧日情谊,便私下里以蜡丸为信物,悄悄求见了马文才。   此时他与陈庆之隐隐有分裂之兆,正是用人之际,崔廉的到来对马文才来说更是意外之喜。   只是见到崔廉之后,马文才怎么也没想到郦道元之死是被人设计的,更没想到萧宝夤中了自己的“北海王投奔”之计后,局势竟能发展到这种地步。   堂堂封疆大吏,竟因为被朝廷忌惮提防,就这么匆忙的反了,不是蓄谋已久,也不是见机行事,更像是被推动着不得不步步向前。   如今白袍军在洛阳城大权在握,崔廉投奔马文才,答应为他所用,换来马文才帮他复仇的承诺,马文才自然欣然应允。   但随着知道了郦道元死亡的真相,事态越发变得扑朔迷离,就连陈庆之在魏国连续提出的建议,也让马文才摸不着头脑。   “既然猜不出,索性便不猜了。”   崔廉推断不出陈庆之求战的理由,只能归结于他是真的担心洛阳腹背受敌上,况且陈庆之的猜测并非没有道理。   所以崔廉思索了一会儿,向马文才提出一个建议。   “陈将军现在已经不信任你,而朝廷和陈将军都担心萧宝夤会趁机西进,你何不向魏主主动请缨,求兵去防御西线?”   此刻,这位曾经的太守,真正展现出了一位谋士的素养。   “参军想要有自保之力,手上就要有兵。黑山军毕竟是雇军,在旁人眼中,您是白袍军的参军,而非是白袍军的主将,很难名正言顺的拥有领兵之权。”   崔廉笑道。   “既然陈将军认为萧宝夤会成大患,而参军又觉得与尔朱荣对阵实为不智,那不如趁着魏国无将可用,避开与尔朱荣正面交锋的危险,向魏主求来一支兵马防御洛阳。您有黑山军相助,又有新得来的兵马,陈将军未必能钳制你。”   “我想,魏主应该大为乐意你们内讧才是!” 第492章 争夺军权   马文才并不是个性格张扬的人, 或许大部分中人之姿的人处事都是如此。   他们既没有天才的才能, 也没有过人的天赋,有的甚至连较高的起点都没有, 在很多时候, 处心积虑的谋划和步步为营的谨慎方能让他们赢得该有的一切。   正因为如此,马文才习惯站在幕后操纵一切, 而不是成为舞台中央那个光芒四射的人, 甚至在内心深处, 他还隐隐羡慕这些“天才”, 并愿意和他们相处、汲取学习他们的长处。   他会资助花夭, 也会为祝英台超越时代的炼丹术嗟叹,哪怕是一文不名的梁山伯,他也欣赏他把握人心的敏锐。   对于陈庆之, 他更是出于对英雄的尊重,在很多时候更愿意以合作者而非野心家的身份对待对方。   这样的时间太久了, 久到他自己都忘了, 在很多人眼中,他其实也是那个值得仰望的人。   崔廉的到来, 不但给他指出了一条新的道路,也渐渐点醒了他。   陈庆之善于征战不假, 可他也根本没想过要打下魏国, 现在既然已经入了洛阳, 又何必死死盯着陈庆之不放?   只是话虽如此, 元冠受对陈庆之还算敬重, 对马文才却因花夭而有龃龉,要想向他求兵,并没有那么容易。   就在马文才还在考虑该怎么才能让魏主不会拒绝时,软禁萧宝夤家人的王府出了事。   前几日陈庆之要求弑杀萧宝夤的家人逼反长安兵马,虽然被朝上文武大臣反驳了回去,可消息还是传出去了。   萧宝夤并不好女色,他当年逃到魏国,魏帝非常欣赏这个皇子,萧宝夤甚至得到了孝文帝之女南阳公主的青睐,委身下嫁,多年来为他在洛阳经营人脉,并育有三子。   萧宝夤在洛阳如同浮萍,而南阳公主性格温顺并无鲜卑女子的烈性,所以萧宝夤和南阳公主夫妻感情深厚,没有纳妾。   萧宝夤膝下三个儿子皆是南阳公主所出,他常年镇守边关,和妻子聚少离多,家人也留在洛阳作为人质,整个齐王府内外都由南阳公主管理。   南阳公主育有三子,却只有两个儿子活到成年。   除了世子萧烈外,还有次子萧权,嫡子萧凯。次子萧权长相肖似其父,萧宝夤对他十分喜爱,萧权和萧凯只差一岁,两人从小便一起读书、一起习武,然而在某一次的骑射课上,哥哥萧权被弟弟萧凯失手射死了。   脱手而出的箭矢直接插入了萧权的咽喉,医者还未赶到他就咽了气。   自那以后,南阳公主就对幼子萧凯极为不喜,态度冷淡,而对世子萧烈加倍关爱,唯恐夭折。   萧凯长大后,娶了鲜卑大族长孙氏的贵女为妻,他的妻子未出嫁时就性格张狂,嫁人后更是言行不检,南阳公主对其十分反感,动辄责骂,加上她的长子娶的是自己的侄女建德公主,对长子媳更加偏爱,于是南阳公主和儿媳长孙氏的矛盾就越结越深,几乎与仇人无异。   萧宝夤造反时,少帝元子攸下令将萧宝夤的亲眷都软禁了起来,其中就包括别府而居的萧凯夫妻。   长孙氏与南阳公主原本并不居于一府,如今却不得不被困在了一处,平时相处的有多不愉快可想而知。   陈庆之有意要杀死萧宝夤的家眷的消息传到齐王府时,萧凯与妻子长孙氏以为死路一条,顿时惶惶不可天日。   在身边侍女的建议下,长孙氏向南阳公主自请下堂,希望能被休离回到娘家借以活命,却被南阳公主破口大骂,并严厉地拒绝。   长孙氏见离府无望,便给丈夫出了馊主意:   朝廷是想早日逼反萧宝夤,并不需要族诛,只要南阳公主死了就能达到目的,而南阳公主应当为保全王府而做出牺牲。   结果萧凯在妻子长孙氏的唆使下,竟以请安为名,用一根绳子绞死了亲生母亲,又在和兄长争执中与下人一起杀死了自己的兄弟萧烈。   萧宝夤府中的惨案传入朝中,满朝皆惊。   自古至今,儿弑亲母的事情几乎是闻所未闻,弑亲是十恶不赦的“恶行”,更别说这件事还发生在拓跋宗室之中,简直是悖逆人伦。   谁也没想到朝中明明驳回了陈庆之的建议,可结果却如此出人意料,甚至依照现在的情形,萧宝夤唯一的儿子萧凯也必须杀了。   不杀,不足以平息朝中上下、宗室内外的愤恨。   萧凯在冷静下来后也意识过来自己是被妻子坑了,而长孙氏也没想到萧凯会在争执中又一次弑杀了自己的亲生兄弟,可惜大错已经铸成,朝中也根本就不希望萧宝夤家人出事。   南阳公主是元冠受的长辈,他自然对这对夫妻憎恨厌恶无比,在群情激奋下,他下令将杀母弑兄的萧凯车裂,将其妻长孙氏斩首。   由于他们的罪行太过令人发指,两人都未等到秋后问斩,甚至没有经过关押,直接被内尉从王府拉到菜市口处刑,以儆效尤。   自此,一直因为出身宗室而被保全的萧宝夤一家,竟被族灭。   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根本就没有了再招揽萧宝夤的可能,   于是正准备派出去安抚招揽萧宝夤的使者也不必去了,招安的诏书变成了“案情通报”,象征意义上的写了些诸如“你妻子儿子不是我们杀的,我们还帮你杀了大逆不道的孽子”云云基本没用的安慰,便令人将文书送往长安。   而之前被陈庆之搁置的“发兵防御萧宝夤”之事,又重新被在殿上提及。   尔朱荣的军队是骑兵,南下的很快,陈庆之之前便已经以此为由向魏国要了不少兵马,现在魏国可以动用的诸州兵马一共才八万,半数都交由了陈庆之指挥,陈庆之还要求增兵对抗长安的萧宝夤,元冠受和魏国朝臣便心生忌惮。   元冠受以自己还要领兵防御黄河南岸为由拒绝了陈庆之的要求,而陈庆之的大军开拔在即,也不宜在这个时候和元冠受产生争执,所以陈庆之并没有坚持再继续要兵。   反正萧宝夤要真打过来,魏国上下还是要求他的,真抵御不住再提增兵不迟,说不得还要向梁国求援。   但是马文才让陈庆之的盘算了空。   马文才原本就在思量该如何让魏国答应分兵给他,此事一出,简直是天赐的良机。   他在殿上主动要求领兵防御西线,向魏主求取五千骑兵,再由洛阳雇佣城外驻扎的黑山军,将两军汇成一军,驻守洛阳西边防御萧宝夤的大军。   马文才的请求一被提出时,陈庆之几乎是当场变了脸色。   两人之前虽有矛盾,但在刻意的回避之下,从未撕破过脸,白袍军上下甚至不知道主将和监军意见起了分歧。   “陛下,马将军领军经验不足,如今对上萧宝夤这样能征善战之辈,恐怕只能徒然折损人马,此事万万不可!”   陈庆之这时候也顾不得旁人怎么看了,立刻大声反对这样的请求。   坐在主位上的元冠受和殿下的诸臣交换了个眼色,彼此眼中都有着兴味之意,很乐意白袍军上下不是铁板一块。   “尤其是马文才,真要被萧宝夤大军砍了才是朕的乐事!”   元冠受心中如此想着,竟也起了兴致。   “不过是五千人马,陈将军过虑了!”   元冠受不以为然地说,“朝中正缺将士,粮草布帛却是不缺的,黑山军素来作战英勇经验丰富,正好弥补马刺史的经验不足……”   他见陈庆之欲要再言,连忙又说:“现在的燃眉之急是尔朱荣的大军,北线急需将军主持大局。至于萧宝夤的人马,现在既然按兵不动,我们也只要被动防御即可,既然马刺史主动要求防御西线,此时正是用人之际,自然要鼓励。”   不等陈庆之开口,朝中不少官员也意会过来马文才求兵的含义,纷纷出声应和,希望皇帝能允许马文才领军抵御萧宝夤。   他们根本不担心马文才得了五千人马后能翻出什么浪花来,而黑山军本来就不受朝廷节制,出一点粮草财帛就能让黑山军为其卖命,实在是划得来的买卖,他们驻扎在城外本来就吃的是朝廷粮草。   在众口一致下,陈庆之也无力翻盘,马文才极少在殿上主动发言,但第一次发言就取得了让人惊讶的结果。   此次朝会之后,魏国朝中上下都要知道这群梁国人自己内讧了,各方暗地里的打算、观望自然不必多提,也不乏想要趁机拉拢之辈。   陈庆之在下朝后直接拦住了马文才的去路,责问道:   “马参军,你这是何意?难道你改变了主意,现在不愿回国了不成?”   “我只是和以前一般,想要尽力完善将军的战略啊……”   马文才面露无辜道,“既然萧宝夤现在必然要反,将军的猜测成了真、却又分身乏术,作为将军的副手,我自然要为将军分忧。”   他说的每一句都合情合理,然而双方都明白这每一个字都是废话。   “再说,萧宝夤想要攻破潼关进军洛阳可不容易,我又不是将军,并没有击溃萧宝夤的野心,只是据守潼关抵御萧宝夤的大军还是可以的。”   “有潼关之险,至少能保将军后方无虞,不至于腹背受敌。”   马文才明明是笑着说话,每个字都体贴无比,却让陈庆之差点动了真怒。   考虑到这里是洛阳宫,此时绝不能让魏国人看笑话,陈庆之好不容易才控制住了情绪,丢下一句“你好自为之”,便抽身离开。   等陈庆之的背影远远不见了,马文才脸上的从容才陡然一收,面露疑惑。   “到底西边有什么紧要的?”   他自言自语,满腹疑问。   想不通这个关节,即便领军防御西线,也无法料敌先机。   他虽想不通其中的奥秘,但从陈庆之刚刚失态的情绪上,可以看得出他的“神来一笔”打断了他的某种盘算。   而这盘算不但不能诉诸于魏人,亦不能诉诸于他这个梁人。否则为了国家的利益,陈庆之应该选择下朝后对自己和盘托出赢取合作,而不是在朝堂上与自己争锋相对。   此事过厚,陈庆之还曾多次劝阻元冠受将潼关交给马文才,结果他的劝阻似乎适得其反,让魏国看出两人有分裂之兆,反倒推动着分化两人,不但那五千骑兵立刻划给了马文才,甚至还给马文才封了一个“平西将军”的官职,正式拥有了魏国的兵符,拥有在战时审核通关文书的权利。   到了这个时候,马文才和陈庆之一样,已经以梁人的身份身兼两国数职,他们一个是梁国的关中侯,一个是梁国的县侯,陈庆之能调度魏国在黄河沿岸的兵马,而马文才即是白袍军的监军,又负责白袍军内勤和军务的参军,还是梁国安排在在魏国情报人员的头领。   除此之外,他还领着魏国“徐州刺史”的正式官职,那平西将军不值一哂,只领着五千人,是为了随时驻守潼关而给的名分,但算上名义上受朝廷雇佣的黑山军,所能调度的人马就很惊人了。   然而他的这点人马,和现在因为魏国需要而手握军权的陈庆之比起来,只能算是小巫见大巫。   在马文才正式领军之后,两人的冲突也暂时停止了,非但如此,因为大军开拔在即,他们还不得不围绕着白袍军的出发继续合作。   好在无论马文才还是陈庆之都是十分会克制情绪、也能顾全大局的人,现在大家还在一条船上,也不会故意给对方使绊子,反而要为了主力的存续互相帮助,将白袍军一直武装到牙齿,以防给人做了炮灰。   于是一时间,两人好似又和之前一般合作无间起来,让原本想要挑拨、分化两人的魏国朝臣摸不清头脑,没敢继续动作。   领教过马文才狡猾的魏主元冠受甚至觉得自己可能是被马文才耍了,开始考虑起这两人是不是故意装作内讧,又向他要兵,又向他要官,甚至借由这种局面为黑山军要走了大量的粮草和兵饷。   这倒是元冠受想太多,他吃亏太多以至于成了惊弓之鸟,马文才也许存着在魏国坑钱的心思,却没坑人,可惜两人都想要让魏国人看不出深浅,并没有继续敌对下去。   到此时,局面在明面上已经非常明朗,魏国各路大军开始向黄河两岸汇聚,西边是马文才的黑山军与五千骑兵随时准备向潼关进发,东边有葛荣部下的贺六浑镇守荥阳,虽说不上固若金汤,也算得上是井然有序。   陈庆之以要建筑城寨为由,向魏国要走了大量的木材和火油、箭矢等物,做出了要誓死抵抗的架势。   魏人虽然不满梁国人对他们的内政指手画脚,可是陈庆之实在太会打仗,现在又扛起最危险的前线,私底下也有不少人对他敬佩有加,甚至有不少朝中官员向元冠受劝谏,要他以官职和厚禄为诚意,留下陈庆之在北魏出仕。   眼见着陈庆之马上就要出征了,被藏匿起的萧综要么随之出征,要么继续藏在洛阳,马文才也焦急起来,每日无数细作和游侠儿在洛阳内外打探一切可以用的消息,想要早点找到萧综的影踪。   就在陈庆之命令拔营的前一天,一直在洛阳城打探有关“僧人”消息的游侠儿,给马文才带回了一个奇怪的情报。 第493章 弱者强者   马文才出征前, 裴公不放心自己的入室弟子, 将能用的人手联系之法都交给了马文才, 甚至还送了一对讯鹰给他以作信物。   这些人便是应召而来的洛阳游侠儿,马文才出手阔绰, 找他们打探的又不是什么要命的消息, 他们自然也就做的得心应手, 甚至因为钱多, 还打探到许多其他的消息。   “我在洛阳打探消息时, 发现不少有名的豪侠和‘手艺人’都不见踪影, 仔细查探后,才发现他们大多在半年前被招揽了,如今都不在洛阳,下落不明。”   这游侠儿是裴公的弟子, 早些年游历魏国,后来就在魏国安了家。   “奇怪的是, 听闻招揽他们的人是某个出身不凡的僧人,很多人私下都传闻那僧人其实是落难的皇族之后……”   尔朱荣入主洛阳后,在洛阳大肆抢掠了好几天, 之后更是大肆屠杀官员和宗室,引得整个洛阳大乱, 无数豪门顷刻之间从云层跌落谷底, 为了斩草除根, 尔朱荣还暗地里追杀很多宗室, 譬如仓惶逃出洛阳的任城王。   那些逃不出去的, 要么托庇与佛寺,要么改名换姓隐匿在民间,等待着时局安稳才敢出来。   找游侠儿做事的,大多不能透露自己的身份,但游侠儿们又不是傻子,不弄清楚对方身份,帮人干完脏活儿被杀人灭口了怎么办?   所以游侠儿们大多有一套辨别身份的办法。   聚集在洛阳的奇人异事大多并不是为了钱财,而是为了高攀上“贵人”,从此从草莽之辈跻身与豪门,亦或者从军从政,改换门庭。   于是很多平时不大出手的奇人异士,出于‘奇货可居’的心理,纷纷都借由各种办法接触过这位僧人。   这方法也很简单,便是假扮成需要救济的流民,混入寺中。   永宁寺是大寺,平日里有逢初一、十五施粥赠药的传统,佛寺里也有专门的客居,为暂时没有落脚之处的男香客歇脚。   只是这种客居大多是大通铺,住的并不算太好,但凡有个去处的,都不愿意和很多不知身份的人挤在寺庙大通铺里。   永宁寺是胡太后所建,历史并不长,和同泰寺一样,都是为方便掌权者礼佛需要而建设的寺庙。   因为是胡太后敕建的,永宁寺的位置离宫城很近,周围太尉府、国子学、御史台和护军府林立,在整个洛阳的地理位置都很特殊。   也因为胡太后一旦出事,永宁寺必然会迎来衰败,再加上人总有灯下黑的情况,所以才有花夭和马文才早就计划一旦出事,就藏匿在永宁寺的打算。   萧正德几年前“北投”,会挂单在永宁寺,也是看中永宁寺的位置。   永宁寺是胡太后建的,当时为了拍胡太后马屁而进献永宁寺的达官官人不知凡几,而永宁寺里供奉着先帝的牌位,于是宗室也经常为永宁寺进添香油、粉饰金身,很是富庶。   寺是新建的,僧人比起洛阳其他大寺也就越发龙蛇混杂,除了南朝来取经的和尚,也有达摩这样的胡僧,还有一些政治斗争失败后心灰意冷褚出家的官员。   在寺庙扩张过程中,寺中又招揽了一些例如方脸那样有管理或经营能力的僧人,也给马文才安插细作提供了许多方便。   但安排的细作们都有一个缺点,那就是他们并不是真正的僧人,在佛法经理上并不精通,而永宁寺里重用胡僧,很多时候为了保密,甚至都是用梵语交流,有些核心的事情根本参与不进去。   萧衍尊崇佛门,几个儿子从小便和高僧大德往来,而他的儿子们搁在后世一个个都是智商过人的学霸,即便是对佛门不怎么感兴趣的萧综,出于攀比心理也能读写范文,所以到了永宁寺后,即使他深居简出,也受到了寺里的重视,否则也无法拜达摩为师。   游侠儿带回来的消息其实并不算什么“秘密”,但同样由于灯下黑的原因,寺里的细作很难察觉。   虽然打探来的消息,并没有明确指出那个招揽奇人异士的僧人就是萧综,但联系到他们都去永宁寺“考验”过雇主,再结合萧综前后的一些变化,马文才还是怀疑他们说的那个“落难皇子”,并不是拓跋鲜卑的皇族,而很可能在外人眼中的“南齐遗族”,或是“南梁皇子”的萧综。   “也就是说,萧综虽然隐居在寺院里,但其实因为每逢初一、十五的赈济,其实并没有完全与世隔绝,甚至因为这些人的关系,他的消息可能十分灵通,也有其他可以动用的手段?”   马文才倒吸一口凉气,为萧综的大胆,也为自己的疏漏。   所以他们还未进入洛阳时,萧综就知道白袍骑已经要来接他了,也知道中原局势会因此大变?   那他明明有办法和手段自己离开永宁寺,又为何假装受到限制留在寺中,硬生生等到他们来“接”,还编造出那么一个“无心世事”、“避世谢罪”的故事来麻痹他们?   “正是如此。”   那游侠儿打探到这样的事情,也是啧啧称奇,以后估计能吹嘘大半辈子。   “公子有所不知,魏国的情况和梁国不同,梁人多瞧不起屠狗之辈,但魏人最重英雄,早些年,豪族阀门和豪侠剑客甚至贼偷儿的关系都很密切,很多阀门的幕僚或家将甚至就是这些人出身,在征战中屡屡建功,成就一番事业。诸如裴公、李公这样的大豪侠因为随军作战夺得战功跻身上流的也屡见不鲜。”   只是,那已经是“早些年”的事情了。   游侠儿叹气道;“文帝迁都洛阳后,这些豪族或将门也因为门第原因,被冷落在外,门第渐渐衰落,甚至军中都很少再征召豪族作战而用徭役驱使平民,如此一来,很多豪族也遣散了家中的豪侠剑客甚至是死士,因为实在是养不起了。也有自行求去的‘高人’,毕竟他们的本意也不是为财,而是希望为子孙后代搏个出身。”   这些人或这些人的后代拥有一身的本事,又曾经在豪门中享受过富贵,早已经不是当初那些能够卖草鞋杀杀狗就能过日子的游侠儿,他们之中一些名声大的还可以投效诸如任城王这样的门第,转变身份为亲兵或看家护院的护卫,还有些会投身入起兵作乱的洪流之中,企图得遇明主……   但更多的,则是流落到乡野,替人做一些杀人或栽赃嫁祸之类的“脏活儿”。   而能在洛阳站住脚的,都是既有能力又有野心,还不乏毒辣眼光的家伙。   这些人听闻永宁寺里有“奇货可居”,就如跗骨之蛆,纷纷黏了上去,又因为怕败露“雇主”的消息而失去以后的倚仗,自然是加倍小心,使出了所有的本领,既要表现出自己的厉害,又不给“雇主”找惹麻烦。   “你说永宁寺每逢初一、十五必会施粥赈济,从未缺过?”   马文才心头一动,终于抓住了某个线索。   “是的,从未缺过。”   马文才终于知道那违和在哪里了!   永宁寺是胡太后敕建的寺庙,以前有胡太后的私库出钱修缮和供养,而胡太后肆意妄为,国库便犹如私库,永宁寺自然油水不少。   可经过这么多年,胡太后也是起起落落,中间还被元叉软禁在宫中,永宁寺自然是要自给自足,否则也不会在外招揽方脸这样善于经营的外人。   尔朱荣入主洛阳,直接杀了胡太后和那么多宗室,早就断绝了永宁寺供奉之路,而永宁寺那样的“肥羊”,明哲保身退避三舍都来不及,怎么可能在那个时候出去劝捐或求布施?   要不是尔朱荣麾下很多胡将都信佛,恐怕连永宁寺都保不住了,那么多金银铜像、佛家重宝,随便抢一抢都是军费。   在这种情况下,永宁寺能维持这么长时间的“惯例”,必然是有人在后面资助,而且这种资助还要隐秘,否则很容易被人抄了老底,连锅端了。   想通了其中的关节,马文才毫不犹豫,立刻起身赶往永宁寺。   到了永宁寺,马文才并没有让人通传,带着亲卫直接找到了主持,开门见山地问:   “一直在资助贵寺、为寺中施粥赠药的,是不是了凡禅师?”   眼见着这梁人又凶神恶煞的赶来,还带着这么多披甲执锐的兵卒,主持方丈也是吓得半死,结结巴巴地说:   “是,是,难道你们不是因为这个把他抓走的吗?”   其实他们收留了凡的时候,就猜测过这人身份可能不凡。在洛阳大乱的那个关节入了永宁寺,头上的痕迹一看就是才剃度的,又有出身高贵之人才有的仪态和作风,诸多线索结合在一起,即使永宁寺的大和尚们担心他为寺中惹祸,还是把他隐匿了起来。   一方面他们都曾是魏国宗室和皇族供奉的,饮水不忘挖井人,一方面他们也在担心以后的路何去何从,总要留个政治投资。   至于了凡身家巨富,为寺中解决了很大一部分经济上的困难,倒是意外之喜了。   也因为了凡拥有可怕到好似用之不竭的财富,这些僧人在无法猜度他的身份的同时,也心照不宣地保护起他的存在,这么一个摇钱树要是给人“抢”走了,全寺僧人怕是连稀粥都喝不上了!   所以萧综的“深居简出”并不是他刻意为之,而是全寺上下对他的保护,也因为如此,在外人看来他十分安分,而他私底下通过自己的“梵语”才能,也不知和寺中高层进行过了多少的交流。   也因为这些粥米根本就是萧综提供的财帛购买的,每次施粥赠药萧综都会注意下寺中赈济的情况也是合情合理,寺中方丈和管事们都以为他是想监督财帛的使用情况,有时候还给他提供不少方便。   至于修缮寺庙、收容香客,也是因为如此,没人有什么怀疑。   后来达摩来了,这些僧人还很担心“了凡”跟着这位禅宗高僧去了嵩山少林寺,好在“了凡”不知为何没有离开,只是拜他为师,安心学习禅理和大乘佛法的真义,让永宁寺的高层都松了一口气。   于是当陈庆之带兵来抓走“了凡”时,这些僧人根本不敢阻拦,他们以为是现在的魏主得知了“了凡”的真实身份,东窗事发了,要将了凡带走斩草除根。   为了避免惹事上身,知道内情的人都对此闭口不言,俨然什么事情都不了解一般,寺中的细作自然也打探不出什么消息。   只是后来洛阳没有传出找到什么宗室或余孽被杀了的消息,反倒是“了凡”师父藏匿财物的各处被人搬走一空,主持才恍然大悟,觉得陈庆之也许是在哪里得知了某些消息,为了求财才带走了“了凡”。   今天白袍军的另一位主事又来逼问,可怜的主持脑子都混乱了,一下子觉得他们是分赃不均内讧了,一下子又觉得他们是以为永宁寺还有油水,前来敲诈,吓得连连求饶。   “这位施主,我们寺里真的没有多少米粮了。之前了凡禅师借由寺中施米赠药囤积了不少粮食不假,可是为了防止我们公器私用,都是每到初一十五才到存放粮草的地窖里取用的,那些粮食在陈将军带走之后都没了,我们自己都快没有存粮了……”   他生怕马文才不相信,还示意马文才去寺中内库自行查看。   “若您不嫌弃,鄙寺还有不少佛宝,您要是……”   “不必了!”   马文才硬邦邦地拒绝了永宁寺主持的“建议”。   闻言不是为财,那主持松了一口气。   “我来找你打听这些的事情,不要传扬出去,否则就不是带走佛宝僧人的事情了……”   他抬眼打量整座木质结构的大殿,冷声道:   “我会一把火烧了你们的寺庙。”   那主持一见他冰冷的眼神心中便大骇,连称不敢。   马文才领人出了寺,再去寺中挂单僧人和落脚香客所在的厢房,却见上次到来人数众多的院落如今人迹寥落,显然很冷清的样子。   这其中固然有永宁寺没了“摇钱树”不得不请退闲人的缘故,但走投无路的人又岂是那么容易请走的?   显然很多人是主动离开了。   难怪萧综完全不担心他会私底下将他劫走,恐怕暗地里保护他的人手比自己的细作还要多些!   “呵,萧综……”   马文才吐出一口郁气,反倒笑了。   无论是从智谋、手段还是格局,这位身份错综复杂的二皇子殿下,都是马文才平生仅见的敌手。   而彼时他在明己在暗,如今整个情况却翻转了过来,他也从一个能任人鱼肉的“猎物”摇身一变成了凶猛的“捕食者”。   纵使这萧综现在敌我不辩,可他能在那样的劣势下翻盘,马文才也不得不佩服他的心计手段,甚至为之赞叹。   诸如计谋、战略、布局,说到底都是弱者的手段,强者会做的是打磨利齿,弱者才历练智慧。   以前的萧综出生就在旁人难以企及的顶点,第一次出兵便有梁帝派出的十万大军保护,和太子萧统一样,他从不需要卑微的结交这种“弱者”来赢得胜利,他只需要挥舞手中的武器便能有千军万马听从驱使。   哪怕是太子瞧不上而投奔萧综的“蝇营狗苟”之徒,提出任意一个人来,也都是寻常人难以撼动的庞然大物。   也正因为如此,习惯于用一个“弱者”的思维来考虑自身的马文才,在依赖计谋和布局的同事,也遗漏了萧综现在已经不是个“强者”的事实。   强者模仿弱者去挥舞武器,是发挥不出作用的,而弱者强扮强者挥舞武器,只会弄伤自己,长期与强者周旋的经历,让马文才也渐渐丧失了一些“警觉”。   当曾经的强者因为弱小而锻炼眼睛、耳朵以及思考,将生存这件事“学会”后,马文才一直以来擅长的“武器”也陡然被萧综抢走了,自然会无所适从。   “说起来,我还要感谢萧综……”   他捂着眼,呵呵地笑了起来,嘴角扬出一个迷人的弧度。   从会稽学馆出山开始,他面对的便一直是“临川王”、“萧宝夤”、“萧综”甚至是太子、梁帝这样几乎无法撼动的存在,这让他渐渐也遗忘了,他其实也正在一步步走向高处。   他像个弱者一样活着,像个弱者一样战斗,而且像个弱者一样消灭强者,以至于已经忘了挥舞武器的感觉。   既然昔日的“强者”萧综都要避开他的锋芒,只能倚靠陈庆之才敢彻底脱身而出,正是证明他也已经有了让人“仰望”的力量。   人生能得一这样的“对手”,又何尝不是他的大幸?   接下来,这场攸关天下的棋局……   “就让我以‘强者’的身份,来参与吧。” 第494章 教学相长   遥远洛阳的皇家佛寺外, 有一位强者正在“觉醒”;而在千里之外的建康, 也同样是雕梁画栋的皇家佛寺中,却有一位强者在迅速的“凋零”。   这世上的运势, 从来是此起彼伏, 有盛有衰, 一位强者的陨落,往往意味着更多人的崛起, 亦或者整个时局的变化。   只是此时此刻,身处局中, 谁也无法察觉这变化将会是好,亦或者是坏。   而缠绵与病榻上的太子萧统, 也许未必会再考虑“强”与“弱”的问题。   “还是没有起色吗?”   萧衍已经彻底罢了朝,整日守在同泰寺中的儿子身边,到了此时此刻, 连三皇子萧纲都已经不被他信任。   那日萧纲无意中的一“拦”,虽然没有真的挡住祝英台救人的急迫, 但还是在皇帝的心中扎了根刺。   由寺中药僧、宫中御医和应诏前来的名医组成的庞大“医生团队”,此时完全围绕着这位帝国的储君服务,甚至在太子禅房外的院落里,还有着登坛做法的“道士”、席地念经祈福的高僧、以及跳大神的巫师在“运作”着。   皇帝为了救儿子,可谓是什么方法都用遍了。   咬伤萧统的眼镜蛇可能并不是祝英台想象中后世的那种品种, 也许是为了在遥远的中原能够生存, 也许是密西陀经过了培育和改良, 它的毒性没有后世所见的那么剧烈, 但混合了神经毒素和动物毒素的奇怪毒液让情况无疑更加复杂,甚至超出了祝英台的印象。   萧统中了毒后,其实并没有多少痛苦,蛇毒麻痹了他的肌肉和神经,虽然让他目不能视,可大部分时候就好似刚睡醒的病人,除了困倦与无力外,甚至连痛觉都失去了。   可他最大的危机不在于疼痛,而在于肌肉松弛后连呼吸都不能自主,常常突然的呼吸困难,甚至舌头都麻木不能出声,吞咽也失去了可能。   在这种情况下,萧统全靠人工呼吸、插管喂一些稀羹和汤水生存,整个人肉眼可见的消瘦了下去。   起初,萧统的病情还未恶化,祝英台的“人工呼吸”还算有效果,每次都能将他从暂停呼吸中救回来,但随着萧统的身体状态越来越差,梁山伯的忧愁与日俱增。   倒不是觉得她口对口和萧统“渡气”有失闺誉什么的,而是担心哪一次“渡气”过程中太子没有缓过来,皇帝迁怒与祝英台。   于是,在又一次兵荒马乱之后,梁山伯斟酌之下向着皇帝谏言:“陛下,祝真人毕竟是女子,气息不够绵长,而且她一个人照顾太子,总有力所不及之时……”   在皇帝诧异的表情下,梁山伯临危不惧,情真意切。   “所以,请准许臣也向祝真人学习这个‘渡气’的法子,为陛下与太子分忧。”   他躬身请求皇帝。   其实并非无人想要学会祝英台“渡气”的法子,甚至有不少医者每次在她人工呼吸时都在一旁静观,悄悄学习她的手法和技巧。   但因为患者是太子,竟然没有一个人主动提出来帮着延命,除了担心惹祸上身,也是怕得罪这位道门的真人。   在这个时代,“技术”是被垄断的,任何被偷学的手段,若没有得到允许,都是一种恶行,这也是为什么拥有某个技能或专长的门第能够持续地延续下去,因为有天赋的人往往只能选择投身这些门第才能名正言顺的学会这些专长。   只要祝英台不主动说“教”,没人敢“求”。哪怕祝英台真的说要“教”,他们也要斟酌着救不救得回太子,敢不敢学。   祝英台也很无奈,她倒是想把这人工呼吸教出去,可她每次刚开口所有人都避之不及,再加上她是女人,手把手口对口的教有所不便,旁人刻意装傻,她也不好表现的太“积极”,这就这么搁置了下来。   至于梁帝,未必不知道多些人会“渡气”更好,可是面临儿子遭人暗算的他如今已经是风声鹤唳,除了祝英台,他根本不愿信任旁人。   于是也就由着祝英台日夜不分,彻夜看守照料,活生生折腾成个疲惫美人的样子。   这么熬了几日下来,是个人都看的出来祝英台已经累到了极点,随时都要支撑不下去,现在梁山伯主动提出要“分忧”,萧衍考虑了一会儿,还是恩准了。   皇帝应允了,剩下来就看祝真人愿不愿意把这个“神技”交给梁山伯。   祝英台和“断袖御史”的轶事虽然传扬的不多,但也不是什么秘事,那几年裴山和祝小郎的花边新闻就没断过,两人还同进同出,甚至曾住在一起,怎么看梁山伯都是祝英台的“旧情人”,现在会心疼老旧情人,也是自然。   而且有这层关系在,祝英台教授“渡气”不会有太大抵触,皇帝也不担心祝英台会反对。   果然,听说要学的是梁山伯,祝英台确实松了口气,甚至有点想要捉弄人的冲动,一口答应了下来。   那么老实巴交正儿八经的梁山伯,要学口对口的人工呼吸,恐怕要羞到掩面而逃吧哈哈哈哈!   然而真的屏退所有人,只留他二人在静室中学习这“人工呼吸”时,当周遭的气氛一静,让人窒息的尴尬铺天盖地迎面而来。   为了方便“教授”,梁山伯是躺在榻上的,直直看着上方的祝英台,两人大眼瞪小眼。   “哎哟你别看我,你看别的地方!”   祝英台心里骂了声“见了鬼”。   说好的躺下任调戏呢?!   躺倒是躺下了,可这气场也太强了,完全没有调戏的心情啊!   祝英台和梁山伯初识时,祝英台还是个小屁孩,梁山伯的年纪却都不够当天子门生,已经算是成年人了。   而后他历经门客、县令、御史,一步步往上攀爬,无论是阅历还是年纪都足以让人仰视,身为天子近臣、头号心腹的他,“铁面御史”的威名足以让敌手闻风丧胆,在多年惩治不法官员的争斗中也磨练出了他不怒而威的气势。   也许论长相,他不及清雅的马文才和面如冠玉的褚向,但来自他身上那种成熟男人的魅力,也是他们所没有的。   也就是和他太熟的祝英台还把他当以前的“忠厚大哥”罢了。   此时的梁山伯躺在榻上,眉眼是熟悉又陌生的深沉,静默不语时,沉静内敛的气质伴着他那安之若素的表情,让祝英台莫名就不自在起来。   “咳咳,人工呼吸你也见过不少次了,我就跟你说说要点,让你感受下怎么吹气啊……”   见梁山伯不说话看别处,她反倒又不自在起来。   “你你你倒是说句话啊?要不然也太尴尬了!”   梁山伯无可奈何地将目光又转了回来,将她的羞窘看在眼里,叹了口气。   “是,我都看熟悉了,你来吧。”   一句“你来吧”温柔地不可思议,宛如对着情人的低语,那清雅醇厚的嗓音在静室里响起时,祝英台原本向他附身的动作甚至都颤了一下,没法继续下去。   祝英台是个声控,刚认识梁山伯时候就很喜欢他的声音,之后慢慢适应了才从那种花痴里脱离。   怎么办,她好像又要“犯病”了!   要死要死要死!   “要点之一,是按压的双臂肘关节要伸直,靠上身重量快速按压,而不是用手掌的力量。”   为了转移注意力,她烧红着脸,伸出手,在他的胸前摸索了会,按住了他胸口下三分之二的地方,将另一只手交叠按了上去。   因为在学馆中被傅歧等人衬成了弱鸡,也因为这几年当御史总有危险之时,梁山伯也在裴公弟子的教导下开始学习一些自保的功夫,每日勤练不辍,如今浑身上下并无一丝赘肉,胸膛温热而有弹性。   她冰凉的手一放上去,两人都是一震。   “继续。”   梁山伯适应了下那个温度,也有点不自在起来,想要速战速决。   “那,那个,然后就是口对口吹气,这个得和心脏胸外按压同时进行,按压节奏是吹两口气,做……”   她结结巴巴讲解。   “做十次按压。”   梁山伯看了这么多天,也数过了。   “是,是……”   她咳嗽了声,又说,“那是我一个人没办法,如果你也学会了,可以你吹一口气,我做四十五次按压,或者我吹口气,你做按压,其实这样更效率。”   “自然是你按压,我吹气。”   梁山伯充满磁性的轻笑声在祝英台耳边响起。   祝英台脸更红了。   梁山伯看了眼祝英台,似乎明白过来。   “我得先在旁人身上练练如何按才行啊。”   祝英台丢脸极了,不愿承认是自己想多了,恼羞成怒地一只手将他眼睛遮住,另一只手将他鼻子捏住往上提。   “呼气的要点是张开口完全封闭病人的嘴周围……”   说罢,她破罐子破摔地俯下身,用唇将梁山伯微启的唇完全包住,往他口中吹了一口气。   这样的“人工呼吸”她这几日也不知对萧统做了多少次,然而躺在病榻上的萧统几乎和死人无异,嘴唇冰冷干枯不说,“接触”后的感觉也可想而知,若不是祝英台确实性格纯善不忍心太子就这么死了,而且后来也习惯了做“人肉呼吸机”,怕是要在这种机械式的反复接触中失去了接吻的兴趣。   然而两人唇齿相接间,祝英台已经开始产生厌恶的触觉似乎又在这种接触中回来了。   呼吸中全是两人交缠的气息,祝英台这几日保守“□□”的唇终于贴上有温度又饱满温热的嘴唇,竟舒服的喟叹了一声,下意识地在他的唇上轻轻触了触,想要将之前那些不好的感观覆盖。   她只是顺从于本能,而本来就强装镇定的梁山伯就有些撑不住了。   见本来该吹两口气然后按压他胸口的祝英台就这么贴着不动了,被暖玉温香投满怀的梁山伯自然万万舍不得推开,只能无声地叹息了一声,忍着因欲望涌上而引起的不适,假装什么都没发现的任她占便宜。   祝英台压着梁山伯将他亲了又亲,都快要忘了自己拉他来静室是干什么的。   渐渐的,她捂着他眼睛的手改为撑住了他的胸膛,她捏住他鼻子的手也轻轻抚上了他的脸庞。   无论是饱满的唇形还是干净的气息都无一不让她欢喜,就连梁山伯闭着眼隐忍的表情都是那么可爱,祝英台心中隐藏已久的“狼魂”就这么嗷呜一声冒了出来,叫嚣着要把这已经成熟了的男人吃个干净。   两人呼吸渐渐急促,原本只是像小狗一样亲着的祝英台,在亲吻间不由自主地伸出了舌尖,濡湿香暖的触感让梁山伯终于没有忍住,反客为主地追逐起那淘气的客人。   一个是身体成熟心理更成熟的老房子着火,一个是身体刚刚长成心理却已经是老阿姨的怪咖,譬如天雷勾动地火,一时间,静室中哪里有人工呼吸规律的呼吸声,尽是紧促又激烈的喘息。   等两人的“情不自禁”终于平息,先对人耍流氓的祝英台渐渐回过神来,尴尬地撑起身子,抹了抹已经微肿的嘴唇。   被突然推开的梁山伯抬起了眼,明明穿着单薄的春衫却浑身滚烫,胸膛中的火热因为没有发泄之地而郁结。   祝英台甜美的喘息声似乎还近在咫尺,他甚至还能感受到她唇齿间的热情。   她为什么会离开?   是不满意,还是清醒了?   “英台……”   他一生中所有的情爱痴欲都由祝英台主导,而他也低唤着她的名字,渴望着她再一次的主动,能引导他、爱慕他,将他从这难以忍受的境地中救赎出来。   看见好好的梁山伯被自己折腾成这个样子,祝英台难为情地用指尖骚了骚脸,干咳了一声。   “刚刚那个不算!”   她自是不知道自己现在的声音有多酥软动听,唇边眼角的风情艳如朝霞,偏偏还觉得语气太凶,将声音又放软了点。   “那个……我们继续‘真正的’人工呼吸。”   她在“真正的”三个字上加重了语气,却不知配合她现在这幅娇态,反倒惹出梁山伯更多的遐想。   “行,行吧?”   她不确定地问。   梁山伯此刻心里快活得上了天,别说只是继续“学习”,就算是祝英台要他的命,怕是也绝不会说个“不”字。   “都随你……”   他宠溺地笑着。   明明情丝蚀骨,谷欠火焚身,却还要怕自己急切了会吓到对方。   两个互相都怕吓到对方的弱鸡拼命让自己平静下来,还得把这个要命的“技能”继续下去。   “那,那这次换你做,我,我看看你有什么不对……”   祝英台被梁山伯炽热欢喜的样子看的有些羞赧,扯着梁山伯的袖子,等着他起身把床榻让给自己。   梁山伯顺着她的力道起了身,由着她把自己推到一边,由着她胡乱地上了榻,假装死了一样闭着眼躺下,露出小巧可爱的下巴和天鹅般优美的颈项。   “真要命啊。”   梁山伯心中长叹。   这哪里是救太子的命,简直是要他的命! 第495章 日薄西山   祝英台在静室里教导梁山伯, 一教导就是两个时辰。   这让不少一直关注的医者开始怀疑自己“偷学”的技术只是一个皮毛,否则不过就是换个气按压下, 最多不过一些气息控制上的技巧, 为何要教这么久?   如此一想,他们倒庆幸自己没有自告奋勇接应祝英台, 否则渡气出了问题岂不是白白送了命?   两个时辰过去,太子萧统又一次出现了呼吸急促的情况, 伺候萧统的小太监惊得立刻来找祝英台二人,这两人才从屋子里匆忙出来。   也不知怎的,明明两人都衣冠整齐, 那门一打开, 即使完全不通人事的小太监也莫名红了脸。   先出来的祝英台眼含春水, 面颊嫣红,一出来就拼命扇着风,好似屋子里很热,得靠外面吹拂的春风凉一凉。   后来跨步而出的梁山伯依旧面目严肃,嘴唇殷红微肿,只是嘴角老是不由自主地上扬,就跟刚捡了钱似的, 完全破坏了他庄重的气质。   两人都是惯会装模作样的人, 祝英台还是个厚脸皮, 起先还有些不自在, 互相甚至不敢看对方, 但随着小太监连声的催促, 两人心中那些绮思一下子全部收了起来,小跑着进了太子的禅房。   一到了太子的屋子,之前那些粉红色的泡沫、缭绕着两人的动人气息一下子荡然无存,禅房里满是久病在床的病人才有的气味,这种糅合着便溺、中药和各种古怪熏香的气味能让一个有洁癖的直接吐了,而祝英台和梁山伯早已经习惯了这种气味,除了认命,便只有疲惫。   祝英台准备上去做人工呼吸,却被梁山伯拦住了。   “你按,我呼气。”   他目光从祝英台唇上扫过。   经历过刚才的一切,他已经无法忍受她的唇碰触任何人了。   祝英台和他对视一眼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一颗怪阿姨的心使劲荡漾,面上却矜持地点头,上前按住了太子的胸口。   两人共同施为,默契十足,完全不像是第一次操作。   之前祝英台单人急救,呼两口气按十下,每次萧统回复呼吸她都跟跑完马拉松似的,尤其是手臂和脖子,酸的都要掉下来,如今有梁山伯帮助,四五十次才交替一下,萧统很快就恢复了呼吸。   但这一次人工呼吸做完后,无论是梁山伯还是祝英台都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面上全是沉重。   太子的舌头不能动了,不是之前无法吞咽或发声,而是彻底失去了知觉。   蛇毒正在剥夺他的五感,而一个人的五感全被剥夺后,即使还活着,还能称之为人吗?   “怎么?”   萧衍敏感的察觉到了两人的迟疑,从祝英台多了一个帮手的喜悦中回神,急忙追问。   “陛下,我觉得……”   梁山伯犹豫着,斟酌着该用什么样的方式委婉解释。   “陛下,陶真人来了!”   突然间,门外有内侍欢天喜地冲了进来,好似遇见了真正的神仙。   “茅山上的陶真人到了,就寺门外!”   一时间,满屋沸腾。   不但那些茅山下来伺候医药的道士们精神一震,就连那些太医和京中的名医都眼睛发亮,升出无限的欣喜。   陶弘景没修道之前就是名满天下的神医,和东海徐氏的徐文伯齐名,之后修了道,茅山道术和茅山医术并称“二绝”,陶弘景自己更是已经被人视作神仙一般的人物。   只是他知道道门式微,自己名声太大会为门下弟子树敌,已经多年没有下山,就连招揽祝英台都是派的弟子。   若不是皇帝亲自送信上山求医,要救的又是太子,已经年过古稀的陶弘景是怎么也不会下山的。   听闻陶弘景来了,萧衍一刻都等不得,亲自迎出寺门外,反倒是祝英台和梁山伯为了时刻照顾太子的病情,不能出门迎接。   陶弘景下山即使在梁国也算是一件大事,不少消息灵通的达官贵族接到他要来的消息,大清早就已经等在了城门口,除了为了一睹他的风采,大多都是因为家中的长辈或亲人身患顽疾,无法治愈,期待这位“神仙”援手。   亦有知道他的冶炼之术天下第一的,想要趁此机会求取宝刀或者宝剑的。   这些人在城门边等候许久,再一见明明已经是古稀之年的陶弘景却好似中年人一般,头发乌黑皮肤光滑,一身简朴的道袍、一根木簪,将他衬得好似神仙中人,于是更加倾慕。   他几乎是在旁人的“围攻”下进的城,因为引起了太大的骚动,建康令甚至派出了卫队将他送到同泰寺外。   和各自为大的佛门不同,北方道门没落,陶弘景是公认的道门魁首,宗师级的人物,他来到同泰寺外,虽然只想平平常常地去见皇帝,同泰寺上下却依然大开山门,甚至派出了一百知客僧在外列队迎接。   再加上这么一耽搁,皇帝都已经快到了寺门口了,陶弘景才过了大雄宝殿。   萧衍已经将陶弘景当成了最后的救命稻草,唯一的希望,因为跑的太过匆忙,身上的配饰都在匆忙中被藤蔓扯掉了,他却根本没想着捡,只想要快点将这位老神仙拉去见儿子。   两人在大雄宝殿的门前相遇,双方都是一怔。   陶弘景已经二十年没有下山了,说起来,两人虽然书信不绝,但已经足足有二十年没见。   二十年前,萧衍正值壮年,刚刚建立大梁,膝下又有了子嗣数人,正是意气风发,想要大展宏图的时候   二十年后,曾经雄心勃勃的英主已经变成了头发花白的老人,而那位清瘦孤高的老道士,头发却依然漆黑,丝毫不见老态。   岁月似乎已经从陶弘景身上剥离了。   “二十年了……”   萧衍和陶弘景是忘年之交,两人年轻时在建康就是挚友,如今再次相见,心情都十分复杂。   “陶真人风采依旧,朕却已经老了……”   本该是两人好好叙旧的情景,可是现在情况却不允许。   “陛下,既然殿下病重,还是先去看看殿下的情况吧。”   陶弘景几乎是接到书信就下了山,可一路过来无论是入住驿站还是在官道上赶路都不提被人“围观”,入城后更是耽误了太多时间。   他担心这些“意外”会耽误了萧统的病情,主动提出先去看看萧统。   “是是,朕太高兴了,都糊涂了!”   萧衍牵住陶弘景的袖子,引着他往禅房方向走。   同泰寺之奢华,比茅山上的三清殿也不知要超出凡几,然而陶弘景丝毫不为外物所扰,一路跟着皇帝穿殿过堂,到了后院僻静之处。   等入了禅房,见到守在太子身边的祝英台,两人倒很平静,互相颔了颔首就算是打过了招呼。   其实不必陶弘景为萧统把过脉,只看着他脸上灰败的气息,陶弘景就知道太子已经死气缭绕,无力回天。   但出于慎重,他还是仔细探查过太子身体各方面的机能,最后才停止了往他身体内送气,收回了手。   一屋子的医者都眼巴巴地看着他,想要知道他有什么“高论”。   其实所有人都看得出太子救不活了,岂止是他的肌肉全部松弛,他的五脏六腑也在迅速的衰竭之中,别说祝英台天天人工呼吸,就算上个呼吸机,心脏要停止跳动了,大罗神仙也救不了。   可没人敢在皇帝面前说出结论,每个人都在等着那“万一”的希望。   这是位从呱呱落地开始就担任储君的皇子,是萧衍亲自教导了三十年的孩子,这三十年来,这位太子亲政爱民,名声极好,品德毫无劣迹,作风也简朴旷达,皇帝的后宫更是简单,没有什么夺嫡之争。   在见识过魏国的动乱后,也不知有多少人庆幸梁国的政治局面清明,储位早稳,皇帝身体健朗,后宫还没有争宠之事,不会与魏国一样混乱。   “听说陶真人来了?陶神仙能救救皇兄吗?!”   就在陶弘景收回手之时,在隔间值夜了一晚的三皇子萧纲穿着中衣光着脚就匆忙赶了过来,径直闯入禅房里。   “毛毛躁躁,像什么样子!”   萧衍见他披头散发的闯进来,当即一声怒吼。   萧纲这段时间也不知遭受了多少白眼,受了多少委屈,按说早习惯了,可饶是如此,他还是被萧衍吼得瑟缩了一下,胡乱地整理着头发。   这一切都看在陶弘景的眼里。   “三皇子与太子兄友弟恭,这是幸事,陛下不必苛责。”   陶弘景心中惋惜,对着皇帝微微拱手。   “陛下,可否借一步说话?”   这便是要单独谈事了。   和一位内家高手私下共处一室其实是很危险的,尤其他还精通医术和毒术,可对儿子的关切和对陶弘景的信任此时处于上风,让萧衍几乎没有怎么犹豫,就请了陶弘景去了紧邻的隔壁。   所有人都想知道陶真人会跟皇帝说什么,就连三皇子萧纲都一声不吭,屏住呼吸,静静听着隔壁的动静。   很快的,那边似乎有了什么争执,他们听见皇帝大声地高喊着“不”,然后便是一阵死一样的静默。   三皇子萧纲不安地绞动手指,抠的自己食指都出了血却不自知;   梁山伯和祝英台对视一眼,眼中皆是沉重,看向病床上已经昏迷了三天的太子萧统。   屋子里终于有太医受不了这压抑的气氛,开始不安地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一方面期望着陶弘景能有什么救命的法子,可理智又觉得不可能。   就这样寂静了好一会儿,萧衍终于携着陶弘景的手从隔间出来,眼中热泪盈眶。   “三郎,你亲自出去一趟,诏东宫三师、三少、詹事、门下典书、家令、三仆,左右卫率,左右监门入寺。”   萧衍一张口,便让所有人吃了一惊。   三皇子萧纲更是不知所措地抬起头,像是鸭子听雷一般“啊”了一声。   “啊什么!我让你去将东宫官员召来,立刻!马上!一个时辰之内不能入寺的,以后就也不要入朝了!”   萧衍疾言厉色地直斥,也不知道说的是官员不用入朝了,还是他不用入朝了。   这下子三皇子终于明白了过来,几乎是跳了起来往外跑,已经跑出去好远了,还能听到后面有宫人追着喊“殿下,衣服,鞋子”之类的声音。   祝英台和梁山伯其实挺同情三皇子的。   这段时间以来,太子出事,所有人都承担着巨大的压力,同泰寺里的僧人自那日活烤了密西陀后,更是连门都不敢出,除了念经祈福以外,平时连早课都不敢上,更不敢和旁人交头接耳。   药师堂敢做这样的事,同泰寺从主持到主事没有人能脱得了干系,现在还没事,是因为太子还活着。   莫说照顾太子这个病人的太医和宫人们压力大,日夜陪伴太子的皇帝压力也大。   太子已经出事整整五天,这五天公务堆积如山,北面白袍军都已经攻克荥阳一路直入洛阳了,本应该是全国振奋欢喜鼓舞的时候,偏偏太子出了事,皇帝根本无心再关注魏国的局势。   外面不停有官员求见,寺内又完全找不到救治太子的方法,皇帝心烦气躁便只能打骂另一个在眼前的儿子。   作为太子的亲弟弟、也是现在除了太子以外最年长的皇子,萧纲这段时间被骂得安静如鸡,往日里最得宠的幼子现在整一个受气包,连祝英台看着都觉得可怜。   现在皇帝也不知故意还是有意,特意让他去传召东宫官员,再联想到太子现在这幅样子,也不由得多想。   有些人甚至想起太子刚刚清醒时,对三皇子说出的那句“我把剑给了你”的话 ,这明摆着就是“托孤”啊!   萧纲几乎发动了所有能动用的人去找人,东宫官员大部分是“兼任”的,本身在朝中有着各自的官职,此时已经接近正午,大部分东宫官员都在内城各衙门理事,在萧纲的努力下,除了几个在外没有通知到的没来,其余东宫官员在一个时辰之内,满满当当挤满了整个屋子。   屋子里的太医和道人们看着这架势,很善解人意地都出去了,把位置让给了这些应召而来的官员。   梁山伯和祝英台因为随时要为太子渡气,并没有被允许离开,只能无奈地经历着这足以改变梁国大局的一幕。   东宫很多官员之前并没有被允许入同泰寺探望太子,他们只知道太子生了重病,却不知道太子“病”成这样。   很多甚至是从太子自请出家以后就没见过这位旧主了。   毕竟是相处了这么多年的君臣,很多人一进屋子看到太子那样子就失声痛哭,还有些失态的,差点就当场昏厥了过去,仿佛天塌地陷了一般。   相比较之下,刚刚长成的萧纲在他们心中的威望,远远还及不上这位已经登临储位三十年的太子。   一片痛哭悲号声中,萧衍忍住了鼻中的酸涩,沙哑着声音开了口。   “太子他几天前出了事,这些天朕一直守在同泰寺……”   这话意头就不太好,霎时间,哭声更剧。   好几个老臣根本不肯相信,在太子的榻前连声质问为何会如此。   “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事情已经发生了,太子,太子他……”   皇帝咬着牙,连吸了好几口气,才从嘴里挤出那几个字,“他不大好了。”   有了开头,后面的话就容易了许多。   “这几天,我们用过了各种法子,都不能让太子好过来。他现在已经目不能视,口不能言,身体四肢都无法动弹,甚至连舌头都没办法活动,连醒都醒不过来。”   从太子出事的那一天起,萧衍就一直留在同泰寺,亲眼见到儿子的病情一步步恶化,犹如被凌迟。   他哽咽着说:“太子中了恶僧的蛇毒,这异毒来自遥远的身毒,根本无药可医。陶真人说,太子现在因为蛇毒身体四肢失去知觉,反倒感受不到痛苦,只是因为太过虚弱而陷入昏迷而已,可是如果再拖上两天,身体脏腑也受到毒害,就不是现在这样了……”   “他会被肝肠寸断的剧痛痛得清醒过来,此后便再不能入睡,心脏会反复地骤停,身体的每处经脉都会无时无刻地抽搐疼痛,到最后,他会意识清醒的感受到自己的五脏六腑怎么一点点溃烂、衰竭,直至痛死。”   这样恶毒的毒素,光是听着就已经让人不寒而栗,更别说亲身经历。   “召诸位来,一是为了做个见证,二是你们君臣一场,让你们见上一面,也算全了君臣之义。”   萧衍每个字都说的极为艰难,他看着哭成一团的臣子们,胸中只觉得一阵麻木,好似经过这么多天的折磨,他的精力也涸竭了。   他做为一个父亲、作为一位皇帝,自然是希望身为储君的儿子能好的,可现在当世几乎所有的名医高人都齐聚一堂,却没人能给出一个救活他的方法。   唯有陶弘景出于和皇帝的私交,无惧皇帝的愤怒,将太子之后可能面临的危险说了出来,让他做一个抉择。   可这抉择如此痛苦,已经到了萧衍无法接受的地步。   所以陶弘景给了萧衍另一个选择,一个可以让他安心、后半生不必陷入悔恨和内疚之中的选择。   就在萧衍说话间,陶弘景已经对太子施了针,又从头顶百会穴汇入了一缕真气、推宫活血。   如此这般施为后,神乎其技一般,昏迷几日怎么也无法清醒的太子,竟幽幽转醒了。   见到太子睁开了眼,东宫的官员们前赴后继地涌向他的床前,去触摸他干瘦的身体、去抓他枯皱冰冷的双手,扑在他的床前嚎啕痛哭。   然而已经失明的太子什么都看不见,也感受不到那些赤诚的温度,他所听见的,只有耳边此起彼伏的嘈杂哭闹之声。   “我是快死了吗?”   浑浑噩噩间,萧统想着,想要说话却开不了口。   “还是我已经死了?”   “都别哭了!”   萧衍一声怒吼,屋内终于渐渐安静下来,只有些许实在忍受不了的抽泣声,断断续续的。   陶弘景的手掌就没离开过太子的头顶,他抬头看了皇帝,示意他现在可以对太子明说了。   于是萧衍哽咽着,带着沙哑的嗓音,断断续续地将刚才和东宫臣子们说的话再说了一遍。   当说到儿子将会肠穿肚烂时,萧衍终于忍受不住,痛哭出声。   萧统的意识其实还停留在几天之前,这么多日的折磨,对他来说就是沉睡了好几天,现在口不能言目不能视,却让他的思维格外的清醒。   这是一种十分玄妙的境界,他甚至似乎能隐隐感受到身边围着哪些人,这些人又是什么样的一种情绪,他面前的父皇是如何的痛苦悲伤,而他的弟弟又是如何的恐惧凄惶。   所有人的情绪纷扰而来,让萧统目光更加涣散。   “太子殿下,守住灵台清明,你现在情况太差,不要耗费心力到不相干的事情上去。”   这时,陶弘景的手掌加重了按抚,轻声提醒。   “你只安心听陛下的话便是。”   萧统心中叹了口气,又提起精神继续听父亲的话。   “……所以,大郎,你给父亲一个话,你是想活,还是就这么,这么……”   萧衍颤抖着。   “你要是想活,我们就继续这么维持着,咱们再想办法,父皇再给你去找隐居的高人,或者去身毒给你找能解毒的人……”   “你要是不想再痛苦了,父皇,父皇便让陶真人送你一程,陶真人有仙家法门,会让你毫无痛苦,就好似睡了一觉……”   东宫的官员们没想到皇帝召他们来是为了这个,当即倒吸凉气的,大声叫着“不”的,还有激动到差点跳起来想要掐死陶弘景这个“妖道”的。   萧统的眼珠子转了转,转向了父亲的方向。   “你听得到是不是?听得到,就眨眨眼。”   萧衍握住儿子的手。   萧统用力眨了眨眼。   “那,那你想活,就眨一下。”   萧衍紧紧抓着儿子的手,似乎在从中汲取勇气。   “你要是受不住……”   他脸上已经是老泪纵横。   “就眨两下罢!”   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眼睛死死看着太子萧统的脸,就像是即将问斩的犯人们,在等候着最后的时刻。   于是所有人看到,太子萧统眼睛暂时停止了眨动,似乎是在思考什么,而后……   使劲地眨了两下。   眨了两下后,又怕别人以为是意外,过了一会儿,又保持同样的频率,眨了两眨。   “维摩……!”   萧衍扑倒在儿子的身上。   “不,不!”   原本跪在床前的萧纲突然从怀中掏出了太子的印鉴,使劲塞进了兄长另一只手中,用双手将其紧紧包裹。   “阿兄,你别死,我不要你的印鉴了,我也不要你的剑,我只要你好起来……”   他痛哭流涕地哭号着。   “活着才有希望啊阿兄!”   听到弟弟的哭喊,萧统将眼珠子转向弟弟的方向,流出一泓热泪。   可眼皮,却又是眨了两下。 第496章 风云变幻   陶弘景下山, 并没有拯救太子的性命, 却拯救了太子的痛苦。   在太子开始出现第一次剧烈疼痛整个人开始抽搐的时候,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的萧衍安排人将太子搬回了太子府, 不至于客死寺,又让太子的妻妾、儿女见了他最后一面,便独自守着儿子,请陶弘景“送”了他一程。   陶弘景用金针封闭了他的知觉, 中止了他的呼吸, 走时并没有痛苦, 安详的犹如睡着了。   看到儿子第一次剧毒发作痛苦时, 萧衍甚至庆幸自己提早请陶弘景下了山。   他不知道自己是更难接受儿子的死亡,还是更难接受儿子充满痛苦的死亡。   更难以想象陶弘景如果没出山,他一直目睹着自己儿子满目狰狞便溺失禁的死亡过程后, 会不会对整个世界充满怨怼, 以至于大开杀戒丧事本性。   因为太子走的还算平静, 才没有让萧衍一下子垮下来, 还能强撑着处理善后之事, 解决梁国因为储君突然去世引起的各方面动荡。   太子萧统之前出了家,但皇帝并没有夺取他的储君之位, 也没有收回他的太子之印, 所以没有人都知道皇帝只是和太子怄气。   正因为太子之前太“乖”了, 这么偶尔的“叛逆”了一下, 竟没有人因此担忧, 就连皇帝自己都权当儿子在寺里散心, 并没有特别的关心他的生理和心理的状况,只是派人保护着他的安全。   如今太子一出事,不禁国内震惊,怕是等魏国那边得到了消息,都要产生不少的动荡。   为了保护太子的名声,也为了维护佛门的名誉,加之萧衍不想让外人觉得太子的死是有人蓄意伤害,太子被毒死的消息就这么被瞒了下来。   如今官方的说法是太子回府后在府内泛舟出了事,后来伤口突发感染医治不力,得了急症而死。   可惜东宫官员人数不少,虽然这理由能让普通百姓相信,却无法瞒得住消息灵通之人。   皇帝的怒火也并不会因为这“官方”的说法而平息,原本深受圣恩的同泰寺几乎被清洗了一遍,寺里所有的胡僧都被驱逐的驱逐,流放的流放,寺中上至主持,下至各堂主事,都被内监狱带走了,马文才不在,皇帝便下令内尉协助梁山伯继续探查太子中毒的真相。   虽然诸多线索都指出太子可能是枉死的,可作为一名父亲,萧衍内心还是充满怀疑,只觉得哪怕有一丝太子是被陷害的可能,都要找出幕后的真凶。   在这种情况下,整个京中风声鹤唳,无论是最顶尖的士族门第还是普通的京中官员都低调了起来,往日里那些对佛教最虔诚的达官贵族也不敢再去礼佛,甚至连家中的佛堂佛龛都撤掉了,就怕和同泰寺扯上什么关系。   萧统死后,在朝中众臣的商议下,定下了“昭明”的谥号。   “昭明”是上古的炎神,传说中商汤的祖先,而圣闻周达曰“昭”,容仪恭美曰“昭”,照临四方曰“明”、思虑果远曰“明”、任贤致远曰“明”,这两个谥字都是最上上的谥号,满朝定下“昭明”为萧统的谥号却无人反对,可见对太子的礼敬和惋惜。   鉴于太子的子嗣还未成年,长子萧欢才八岁,太子妃忧伤过度无法主事,整个丧礼的过程全部是三皇子萧纲代为礼客、祭祀、守灵,亲自打理太子府的府内府外事宜,甚至连各方官员往来应对都是萧纲代为权宜。   皇帝对此并没有阻止,也没有反对的意思。   这种态度给了不少人一种皇帝也默认的暗示,于是一时间三皇子的门庭车马不绝,太子一母同胞的亲弟萧纲将要接替太子之位的猜测在私下里传播着,并且以极快的速度向各个地方上传递。   萧纲也知道这是个敏感的时候,干脆便在太子府的二门外搭了个茅庐,效仿古人为兄守孝,餐风露宿的为亲兄守灵,连家都不回了。   那些有意巴结的人家即使想要和这位最有可能成为下位储君的皇子打交道,也不可能追到还在办丧事的太子府中结交萧纲,只能通过各种方式打探萧纲的消息。   一时间,原本围绕在萧纲身边的王府属官、侍卫,甚至连门子都变得炙手可热起来,甚至有些高门官员私下里考虑起家中哪支有女郎,可以在丧期过后嫁给三皇子为妾。   以前当个王府妾室实在是辱没了门第,可如果萧纲真的当上了储君,作为未来的皇帝,他的妃嫔也算不得什么妾了。   其实也无外乎这些人会如此推测,皇帝成年的子嗣中,除去沦落在外的萧综,萧纲最为年长,和太子又是一母同胞,可以完美的继承其兄的政治遗产,就算以前沉湎于诗赋文章之中没有什么政治经验,但他年岁还算轻,慢慢培养也不是培养不出来。   除去萧纲,皇帝剩下的几个儿子,不是年岁太小,就是才能平庸,有些沉溺美色小小年纪便后院美人如云,有的恣意敛财放纵属官作恶,相比较下之下,从小被带在父兄身边长大的萧纲是最成器的一个。   东宫遭此“大劫”,几乎处在分崩离析的边缘。   他们大多原本就是朝中权臣,是皇帝在太子成长过程中“指”到东宫担任各项官职、教导太子成才的栋梁,有些人更是看着太子长大,放在太子身上的心血更甚过自己的子孙。   此时太子薨了,有不少长久陪伴太子的东宫官员心灰意冷,根本不愿意再触景伤情,也不再愿意担任东宫官职,每日闲散在家,悲怆莫名。   但更多的是,是出于对自身这么多年“付出”而不甘的官员,他们并不想就这么失去原本拥有的话语权,反倒更加积极的在京中活动起来,想要在太子的丧事过后推动三皇子的立储,并以此作为政治资本继续停留在这个舞台上。   面对这样复杂的局势,谢举、朱异、傅翙等曾担任过太子太傅的重臣纷纷开始闭门谢客,勒令族中子弟收敛并为太子守孝,他们已经位极人臣,实在不需要再更进一步,能坐稳现在的位子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而如丹阳尹之流的流内官则更多的是在观望。   这一切自然很难逃脱密切监控着百官动向的御史台,梁山伯在这段时间甚至曾一日之内往返于宫中十余次,京中内外暗潮汹涌,而皇帝萧衍却冷眼旁观不置可否,好似真的已经应允了这件事一般。   太子薨逝,让很多事情都暂时停滞了下来。   原本在边境聚集驻扎下来的大军暂时失去了方向,皇帝原本打算以攻打徐州的名义掩人耳目而夺豫州,领军获得政治资本的最好人选就是萧纲,现在太子去世,三皇子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离开台城了,这战事就被暂时搁置了。   近十万大军在边境囤积又没有出征,每日消耗的粮草是个巨大的数字,即使皇帝开了私库将铜钱和金银堵上了这个缺口也开始捉襟见肘,京中主管后勤的官员心急如焚。   然而太子去世的关头,谁也不敢上折建议在孝期出兵或是让大军干脆回返各军镇,只能这么硬生生耗着。   除此之外,诸如回收铁钱熔做兵器、新铸货币推向市场等一系列的决策,都因此停滞了下来。   以陶弘景为首的茅山道士们都在为太子安灵祭天呢,谁敢请皇帝把他们调回来继续铸币?   就在所有人以为趁着魏国动乱伺机抢占领土的事情要黄了的时候,从北魏传回来一个让人震惊的消息。   陈庆之率领白袍军打败了元天穆的十几万大军,连克虎牢、轩辕二关,将洛阳打下了!   那个只是随便扶持一下、拉出去七千兵马敷衍了事的北海王世子元冠受,真的入主了洛阳,并且成功将那个伪帝的“伪”字摘掉,坐上了洛阳宫的宝座,成为魏主?   这种事情不可能造假,随着元冠受登位,向各州各郡昭告魏主换人的诏书早已经昭告天下,鉴于两国路途遥远消息滞后的时间,他们收到魏国战报的时候,陈庆之恐怕已经进了洛阳十几日了。   这是衣冠南渡之后,南朝第一次以战争手段风风光光的入主洛阳!   这下子,朝堂上下都沸腾了,太子薨逝的事情也被暂时抛在了脑后,之前曾经参与过与北海王结盟的朝臣连忙翻出出京前的盟书,逐字逐句的研读,要从盟书中找到为梁国争取利益的“依据”。   当看到那句“凡白袍军所克,皆为梁土”时,所有人都沸腾了!   按照这一条,连洛阳都是梁国的,更别说白袍军一路攻克的州府郡县二十余城。   哪怕魏国不愿交出洛阳,可拿着这盟书,徐州和司州以南妥妥的就是梁国的领土了!   于是乎,原本已经搁置的北征计划又被推动了起来,关于领兵的人选在朝上争执不休,甚至有人认为陈庆之以一个不入流的小将军领军在外做主帅份位太低,还有想要推荐其他人选去接任陈庆之的白袍军的。   随着白袍军战报的回返,来自北海王和马文才的两封密信也快马加鞭,悄悄放在了萧衍的案头。 第497章 储位之争   梁山伯得知陈庆之已经在魏国晋升大司马大将军时, 和朝中不少大臣一样, 对白袍军实在是惊若天人。   梁人擅舟,魏人擅骑, 此事举世公认, 然而魏国骑兵能征善战天下闻名, 而白袍军以骑兵对骑兵, 居然能一路毫无败绩,甚至直接击败了元天穆的十几万大军夺下长安,逼退了尔朱荣、逼逃了魏主元子攸,就犹如魏国在水战之中向建康长驱直入一般,简直如同神话。   白袍军征战到如此地步,想要再更进一步已经是困难。   得了洛阳的元冠受是名正言顺的魏主,坐拥魏国兵马,已经没有必要再仰仗陈庆之那几千人,而尔朱荣大军又在旁虎视眈眈,梁国想要搅浑魏国局势、让其两虎相斗的目的已经达到, 怎么看现在都应该带着救回的二皇子返回梁国,如此功成名就、全身而退, 造就一段传世佳话, 才该是上上之策。   所以, 当梁帝将马文才的密信交予梁山伯时, 梁山伯完全不能理解陈庆之为什么不愿意回国。   任何人看到这两封信, 第一反应都是陈庆之要在魏国留下, 当他的大司马大将军了。   毕竟即使陈庆之回了国, 梁国也没有将大将军之职封给宗室以外将领的可能,陈庆之即使再怎么功绩卓绝,在这一点上也是达不到魏主能提供的高度的。   “你如何看?”   萧衍脸色阴沉,不辨喜怒。   太子萧统去世后,萧衍犹如一下子老了二十岁,原本保养得宜的双鬓完全白了,常常还露出疲惫的神色。   这宫中处处都有太子的影子。   无论是接触政事时,还是举办朝会时,萧衍总会不由自主地看向儿子经常在的那个位置,看着如今空荡荡的那个地方,每每都会触景伤情,常常还潸然泪下。   经历过两次丧子之痛的他,实在不愿意再看见任何一个儿子发生让人遗憾的事,曾经在先皇后面前立下的誓言犹如某种魔咒,逼得他喘不过气来,只要一闭上眼,太子出事那日在法坛前看到的那幕就不停闪现。   “臣觉得,陈将军应当是出于某些考虑,譬如北海王给予的压力,或是粮草不能及时供应,不得不滞留在魏国。”   梁山伯不愿背上“挑拨离间”的嫌疑,所以即便是马文才的密信,亦不偏不倚的猜测着。   “大军出征在外,情况千变万化,实在难以预料。”   “我看,不见得如此。”   萧衍冷着脸说道:“我只给陈庆之封了个关中侯,魏主可是给他封了个大司马,他这是向我表示不满,等着要官来了。”   这种猜测确实合情合理,梁山伯不敢吱声,只能听着。   “他要官也是人之常情,可他不该扣下朕的二郎!”   萧衍狠狠一拍案几,满脸厉色。   外人只知道陈庆之受了魏国的官职,并且在洛阳替为魏主继续阻挡大军,可马文才的信里写的却是陈庆之领军在外,大权在握,受魏国所托指挥魏国全部兵马,又让白袍军劫走了隐匿起来的萧综、使其下落不明……   这一桩桩结合起来看,怎么看怎么像是陈庆之要拥兵自重了。   而北海王,不,如今的魏主来的信更是让人不能不多想,他直接以平等的口吻向梁主写了信,言语间十分得意,称河北、河南一时已定,只有尔朱荣一党还在跋扈,但魏国和庆之自己能够应付。   又说如今州郡刚刚纳入领下,正须要安抚,不宜再增加士兵,以免惊动百姓云云。   看这口气,不知道的还以为陈庆之是魏国的将军呢!   对于萧衍来说,这两封信就像是某种印信,直接引爆了他之前所有的推测和担忧,甚至连北方已经自相残杀的消息都无法让他高兴。   旁人不知道他对萧综的重视,只以为萧综是个脑子不清楚的逆子,陈庆之却是知道的!   他甚至明白为何会有白袍军,为何会有护送北海王入洛的事,为何他力排众议掏了私库也要出兵北上!   一旦陈庆之拥兵自重,又挟持了二郎,真要向他讨要徐州或豫州分疆裂土,他给还是不给?!   二郎能为了不拖累老父而自污名声,会不会又为了不拖累他而自绝了性命?   他那么刚烈偏激的一个人!   萧衍越想越是心惊肉跳,似乎已经看见了老二遭遇不测的未来就在眼前,连一刻都不愿耽搁了。   “你先将同泰寺的事情放一放,立刻出发,带人去陈庆之家中,将陈庆之家人严密看管起来。”   他左思右想,唯有出此下策。   “不要走漏消息,或是让陈庆之察觉,此事得暗中进行,偶尔也让他的家人出门走走,莫让外人知道了其中的秘密。”   这便是要也以陈庆之的家人为质,以防其对萧综不利了。   “是,陛下。”   梁山伯领了命。   也就是陈庆之出身贫寒,门第浅薄,若今日在外拥兵自重的是任何一位高门大族,哪怕是祝、沈这样的豪族,皇帝想要控制起一府家眷都是难事。   可怜陈庆之在外不过七千兵马,为国征战时倒是威风凛凛,家中怕是连七个护院都没有吧!   想到萧衍身为一国之君却对有功之臣的家属如此提防,饶是身为御史,梁山伯心中也不免唏嘘。   “还有白袍军几位副将的家人,一并监管了。”   萧衍又嘱咐着。   梁山伯应诺。   这些说起来都是天家手段,梁山伯也不能表现出什么,当即领命要走。   只是刚转身走到一半,他便被皇帝叫住了。   “等等!”   萧衍犹豫再三,还是开了口。   梁山伯迟疑着回过身,恭候皇帝的吩咐。   “马文才的父母还在吴兴家中吧?”   萧衍试探着问。   梁山伯心里咯噔一下。   “朕听闻马骅辞职后,并未随儿子迁入京中,而是继续留在了吴兴?”   萧衍又问。   “是,因为马家在族中已经没有特别亲密的亲戚了,但是马夫人魏氏在吴兴却亲戚众多,所以依旧留在了吴兴,也不愿意到京中来,似乎是嫌京中没有熟人,太过冷清。”   梁山伯对朝中官员的履历、出身了若指掌,立刻很详尽的回答。   “他们家现在还住在郡守府附近的马府宅邸中,听说新任的吴兴太守对马使君也很尊重,经常上门询问治理地方的经验。”   马文才家几代单传,人丁实在不兴旺,只是二流士族。   其曾祖、祖、父做到最高的官也就是太守,没有担任过京官,更没人曾任过三品以上,所以门第一直升不上去。   他们在京中确实没有什么亲戚故交,来了全要靠儿子,这么一位曾任治理一方、还是吴兴这样大郡的太守,肯定是不愿意到京中仰人鼻息的。   和陈庆之一样,马家虽然也算是高门人家,却既不是一方豪强,也不是庄园之主,没有太多的私人武装力量。   至少明面上是这样。   所以萧衍只是考虑一会儿,便还是做出了决定。   “调派一支内卫过去……”   他压低了声音,重重开口。   “将马家人也看管起来,莫要被发现。”   “……”   梁山伯愣了下,才回应。   “是,陛下。”   梁山伯若不停顿这下,萧衍反倒要考虑换个人执行这个差事,见这梁山伯城府还不算太深,萧衍也有耐心对他解释。   “朕知道你和马文才私交不错,但私交归私交,国事归国事。马文才与陈庆之如今都领军在外,虽然他是监军,但朕也不能只听一面之词,以免寒了功臣之心。”   他语气平淡,“如果他日陈庆之回国,知道朕监视了他的家人,却没有监视马文才的,则要对朕、对大梁生出怨怼。只有一视同仁,方才是为君之道。”   萧衍意味深长地看向梁山伯。   “朕吩咐你去看管马文才的家人不是因为信不过他,而是不愿他日后和陈庆之生出嫌隙,你明白吗?”   梁山伯哪里敢说不明白,当即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   等梁山伯出了门,萧衍可惜地叹了一声。   说起来,这裴山作为御史实在好用,是他目前用的最趁手的一把武器。   他是家中弃子,没有家族支持,没有什么朋友,在京中既不结党营私也不经营私财,之前还有断袖的名声连使美人计抓他把柄的都没有,可谓是再孤直不过的一位孤臣。   用他,既不要担心牵扯到什么门第关系,也不用担心朝中派系,而他能力也确实出众,又善于抽丝剥茧心思细腻,很多事情不必自己吩咐,他便能举一反三,做的很好。   但也因为他太过孤直,反倒不似马文才和陈庆之那般有很多地方可以拿捏,又因为没有牵挂,行事如何不好推测。   是个只能拿来“用”,却不能“重用”的人,最适合的就是一直在御史台干到老死,再往上都要斟酌。   而他一直干的都是这样得罪人的事情,若没皇权庇护自己就要先粉身碎骨,也不必担心他投靠哪边。   萧衍自觉自己已经处理好了有关白袍军的“后顾之忧”,心中放下一桩大事,便将心思又转到萧综上面来。   不管陈庆之为何要藏起二郎,现在他既然挟持了二郎,便不能听从朝中大臣的怂恿,临阵换将、召他回国,以免他铤而走险,索性留在魏国掌兵,反倒养虎为患。   说到底,还是得让马文才对他安抚拉拢,除此之外,就是要让他知道“二郎”在他这里的价值不仅仅是一个被放弃的皇子,只有让他回国,才能给陈庆之带来最大的价值……   萧衍坐在太子萧统最爱坐的位置上,思考着该如何保全自己另一个儿子,渐渐地便出了神。   他向妻子所发的毒誓,仿佛一道阴影,笼罩在这皇宫之上,时不时便从阴暗处冒出,侵袭上他的心头,让他思维混乱。   良久之后,萧衍叹了一口气,做出了决定。   **   第二日。   如今梁国可以说内部暗潮汹涌,外部一片大好,立储的事情实在太敏感,大部分的人都不约而同的避而不提这个话题,在早朝上就“是不是该召回陈庆之”和“依照盟约讨要领土”争做了一团。   然而他们越闭口不提这个话题,萧衍就越反其道而行,在朝中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哗然的决定。   他决定解散东宫。   南朝的更迭太过频繁,有时候甚至一朝换了好几个太子,能坐稳皇位的皇帝都少,更别说储君。   所以从刘宋以来,嫌少有东宫官员能够长久的,一旦改朝换代,东宫的属官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   太子即位后,太子官往往以东宫恩而成为重臣,宫廷发生派系纠纷时,东宫官亦常被卷入,甚至成为牺牲品。像是梁朝这样一朝天子坐稳了几十年,而太子所在的东宫也稳固了几十年的,几乎可以说绝无仅有。   东宫的任务是教育、辅导、保卫太子,以保证皇权长久承袭,对于萧衍来说,三师三公等东宫的官衔常常成为加官、赠官的荣誉职称或尚书省迁转的准备。   授予东宫官衔,可起奖励、明升暗降、调剂平衡等作用,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缓和内部权势斗争的一些矛盾,几乎朝中所有的流内官员都兼任过东宫中的某些职务,直到他的实职能够胜任后,东宫的官位才会卸任。   譬如曾当过太子舍人的中书令谢举,担任过太子家令的秘书丞朱异,担任着东宫官记的左仆射徐勉等等,皆是如此。   但无论东宫官员如何位高权重、如何地位显赫,这些属官都是围绕着太子为核心存在的,一旦没有太子了,东宫就要裁撤。   在此之前,没有人觉得东宫会被裁撤掉。   这是一个相当稳定的“小政权”,从最低级的左右卫到最高阶的三师三少,所有的属官职属皆全,萧衍为了培养太子,属官均精选四方名儒、经世名臣、勋旧大臣担任,并选才俊之士作伴读。   哪怕萧衍哪天驾崩了,这套完整的“小朝廷”体系可以立刻投入到治理国家的工作中去。   这不但是皇帝几十年来的心血,也是薨了的太子几十年的心血,亦是朝中上百官员几十年来博弈平衡后取得的成果。   一旦被打破,整个政治局面都要出现颠覆。   那些储备中的实权官员固然要不知何去何从,那些没有实职只享受恩荣的虚职官员也会因为失去了清贵的头衔而对朝廷产生不满。   除此之外……   不少人偷偷看向三皇子萧纲,在心中猜度着这位殿下到底哪里惹怒了天子,竟在朝会中一点面子都不给他。   萧纲脸色难看的可怕,他毕竟年轻,没有太子沉得住气,一听见父皇要裁撤东宫,脸上又红又白。   红的是羞,白的是惧。   萧衍想要裁撤东宫的提议一出,立刻有不少官员出列反对。   “陛下,储君之位何等重要,怎能空悬太久?”   东宫的太子詹事、亦是太府卿的王筠满脸不悦。   “东宫的存在对于国家来说关系着王朝的盛衰和民心的稳定,一旦裁撤了东宫,下一任的储君该如何理事、如何服众?”   “陛下,若是想让下任储君便于管理东宫,大可暂且搁置这些属官的职能,直到新的储君选出后再起复,不必裁撤!”   秘书监刘孝绰则想要找个折中保留东宫的办法。   “陛下,太子殿下尸骨未寒,您就要舍弃了与他息息相关的东宫吗?您这是让太子的在天之灵不得安宁啊!殿下,您睁开眼看看我们这些东宫旧人吧!”   太子舍人张缵出身萧衍母族,亦是太子的表弟,还娶了富阳公主,这话也就他敢在堂上高喊,甚至在出列后五体投地大哭。   “您怎么不把我们也带走呢!呜呜呜!”   一时间,朝堂上乱的像是油锅里下了沸水,此起彼伏的哭声、反对声络绎不绝,仿佛萧衍就快要死了,而朝中到现在还没储君似的。   萧统的死原本就对萧衍是个沉重的打击,裁撤东宫也不是临时起意,而是经过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太子储位稳固期间占据了大半个朝廷的东宫属官,已经隐隐有了和他分庭抗礼之势,如果不及时裁撤东宫,他的三郎很有可能沦为傀儡或是对抗他的工具,将最后一点父子情分都消磨掉。   现在这么多官员痛哭流涕,看似在哀悼他的太子,谁知是不是舍不得自己的权势地位?   眼见着已经有人要去太子坟前哭灵了,萧衍头痛欲裂,整个人烦躁无比,怒吼而出:   “既然如此,还愿意担任东宫属官的,就去地下陪伴太子吧!”   皇帝的怒吼声一出,整个殿中都突地静了一静。   梁帝萧衍是个算得上宽厚的君主,他对待宗室和高族都十分礼遇,即使临川王那样昏聩的宗室,最后也还得了个善终。   在他在位期间,甚少有肆意打骂朝臣的举动,更不似前几朝的昏君那样动辄因疑责罚、处置朝廷重臣,即便要处罚什么臣子,也会经过有司讨论,在商议过后再定下罪责。   再加上太子沉稳可靠,有时候君臣若有矛盾要激化的,太子往往会出面协调斡旋,作为君臣之间的桥梁,维护双方的颜面和利益,最终取得双赢的结果。   也是因为这样的朝廷环境太舒适了,这些流内流外的官员早就已经习惯了据理力争或是仗义执言,当堂上谏或是堂上辩论的事情也经常发生,根本不惧皇帝会拿人问罪。   可他们忘了,现在已经没有太子了。   往常这种时候,就该太子出来打圆场了,可皇帝怒吼之后,殿中依旧是死一样的寂静。   不少东宫属官期盼地看着宗室之首位置站着的三皇子萧纲,却见他双手交握,将头低垂着,眼睛只看着自己的脚尖,根本没有出列维护的意思,反倒好像要将一切和自己撇个干净。   “你们是昭明太子的属官,太子都没了,要东宫做什么!”   萧衍气得直抖。   “你们既然对大郎如此忠心耿耿,大郎陵寝之侧还有空位,不如现在就去辅佐,也许在地下还能当个宰相!”   说起儿子,萧衍又是气恼,又是悲愤,眼眶通红,死死地盯着跪在殿下哭诉的那些人。   “下任储君的属官,就该下任的储君自己挑选,朕尚且不知道下任储君在哪里,你们就好似已经有了要辅佐的人选似的?!”   他目光扫向群臣。   “既然如此,你们干脆提出人选来,就在此讨论吧!”   这一下,跪在殿中的不少人心中蠢蠢欲动起来,有些更是明目张胆地看向萧纲的方向,想要出来提议这位年少便富有才名的皇子。   “陛下,立储之事事关国本,怎能这么轻易决定?也不该在气头上随意由人举荐。”   谢举见情况不对,连忙出来打断。   “既然陛下觉得东宫有必要裁撤,此事还是该从长计议,该如何裁,裁哪些人,裁撤后怎么安排这些官员,都得有个方案,而不是一句话就裁撤了……”   说话间,谢举感到有一道感激的目光向自己射来,抬眼一看,却见是三皇子萧纲,连忙将目光移开,又说道:   “臣觉得,诸位使君未必是想要反对陛下的决议,而是陛下提出的太过突然,又没有个可行的建议,就这么突然提出,自然会有不同的意见……”   “那你们就慢慢讨论,究竟该怎么裁,裁哪些人,哪些人要留下、哪些人要外放、哪些该去什么地方,等有了方案和建议,再上条陈给朕!”   萧衍以不容拒绝的态度站起身,目光如电,从殿下群臣身上扫过。   “东宫裁撤之事,不容置疑,亦不容反对!”   他连谁再反对谁就去陪昭明太子的话都说出来了,自然已经做好了一意孤行后最差的结果,或许要杀几个人,或许要抄几个官员的府邸,但无论如何,一个没有主人的东宫,决不能再留在梁国的朝廷上。   说罢,萧衍收回目光,冷声下令:   “退朝!”   今日这朝会开的人人是懵头懵脑,一些头脑灵活些的,敏锐的感觉到朝中的气氛不对,皇帝以往执政的风格也有了变化,而更多的是那些无法从这些变化中察觉到危险的,反倒三五成群聚集在一起,极力挽救东宫要裁撤之事。   在他们看来,东宫要裁撤的原因都是因为现在没有太子,如果在短期内再找到一位“太子”,东宫的裁撤就没有必要了。   东宫中还有雄心的官员们迅速分裂成两派,一派认为应当拥立年纪最合适的三皇子萧纲,此举对朝堂的稳定最有利;   而另一派则对早朝上萧纲的表现十分失望,还觉得天子似乎也不怎么满意萧纲,建议拥立皇长孙、昭明太子的长子萧欢。   太子枉死的遗憾,也许会让皇帝转而愿意培养孙子。   而对于更多不想牵扯到储位之中的臣子来说,比较头疼的是该怎么面临裁撤东宫这个放在眼前的难题。   皇帝要他们拿出方案,这种得罪人的事情却谁也不想做。   东宫属官上下足有上百名,有些是只拿俸禄不干事的“名士”,有些是为了编修《文选》特意征召的学士,还有作为各部候补培养的秘书郎、舍人等等,相比那些兼任东宫官员的重臣,这些人才是东宫的中坚力量,也是最难以安置的尴尬角色。   现在根本就没有那么多职位安插他们,而且太子任用属官喜欢用高门士族和有名望的贤人,这些人根本就不屑于担任浊官,但流内官员一个萝卜一个坑,谁愿意腾给他们?   还有负责东宫卫戍的卫将军、卫队等等……   砸人饭碗就等于结下深仇,东宫哪个属官背后不是错综复杂,谁也不想莫名其妙就丢了官。   就在东宫属官们就拥立“三皇子”还是拥立“皇长孙”争得差点内讧时,萧衍又降下了一道旨意,让不少大臣们掺和立储的心思立刻淡了下去。   晋安王府里,萧纲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长史,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你说什么?”   他几乎是颤抖着问,“你说父皇封了萧欢什么?豫章王?”   梁国的太子,只有两种,立嫡或立长。   他的父皇后宫没有皇后,所以老大萧统就是名正言顺的太子。   萧统死后,如果立嫡,则是由太子的嫡长子萧欢继承储君之位;而如果立长,就废嫡立庶,立他为太子。   他在同泰寺被亲生父亲骂成了狗头,兄长死后,皇帝更是从未召他再入过宫,甚至还派人收去了他这里有关东宫的一切印信、函件和文书,明摆着要让他看清自己的身份和位置。   也因为如此,早朝时他连吱声都不敢,就怕父皇连着他一起骂,连最后一点脸面都不留给他。   在心里,他其实隐隐已经怀疑这储君之位会落在他的侄儿头上,毕竟兄长的死说起来,还是跟父皇闹出家有关,父皇会内疚而想补偿兄长的儿子也是合情合理。   可是父皇才刚刚讨论着裁撤东宫,立刻就将萧欢的华容公爵位晋升为了豫章郡王。   既然已经封了郡王,便不可能被封为太子了。   他们几个皇子尚且还是郡王,皇长孙能和他们平起平坐,便已经是对太子府上最大的补偿。   难道说,父皇其实还是属意自己的?   他捂着自己怦怦乱跳的心口,除了不敢置信,更多的是也许能得到父亲肯定的狂喜和感恩。   然而他还没欣喜多久,突然又惊醒过来。   不对,萧欢被封的是什么?   豫章王?   那是萧综流落魏国之前的郡王之位,作为豫章王,是要镇守南徐州的……   以父皇对萧综的念想,如今陈庆之又拿下了洛阳,等萧综回到梁国,理当回复原本的王爵和府邸,才算是对他做出了补偿。   现在豫章王给了侄子萧欢,老二回来,会得封什么?   刚刚还狂喜的萧纲,就像是被人猛然甩了一记耳光,明明是温暖的春季,却如在冰窟之中般刺骨生寒。   想到兄长和父亲生出嫌隙的原因,萧纲忍不住咬牙切齿。   要不是那个不知哪里来的孽种妄想和兄长争宠,又怎会有后来那么多事端?   那个位置不是他也可以,哪怕给了大哥的儿子,或是给了弟弟们他都会认了命……   但绝不能是老二萧综! 第498章 齐头并进   一直到陈庆之出发前往中郎城, 马文才的斥候和游侠们也没有找到萧综的下落。   或许他混入了白袍军的队伍里, 或许他还藏匿在城中,无论马文才再怎么手眼通天, 现在也是在异国的国都,就靠那么点人手, 没办法将已经混乱的洛阳翻个底朝天,找出人来。   白袍军大军出动,随陈庆之一起渡河前往中郎城, 抵御尔朱荣的联军。   他们之中很多人以为攻下洛阳后就会回返梁国,却没想到主将居然还要再继续在魏国作战,不少人产生了抵触的情绪, 还有些自请分兵跟随马文才,但马文才出于战略和大局的考虑,驳回了他们的请求。   无论陈庆之到底要做什么, 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那就是他的军事才能足以烁古震今,跟随陈庆之,白袍军也许还能够得以保全, 而跟随马文才,马文才并没有自信能发挥白袍军全部的战斗力。   何况他根本就没想过和萧宝夤的大军硬拼,黑山军都是多年征战的老油子们, 见势不对他就会率领他们一起撤退,而立下过赫赫战功的白袍军不需要这样的“经历”, 他们只要跟随陈庆之一直胜利就行了。   不过马文才也不是什么思维僵化之人, 他在领了那五千魏兵之后, 便下令所有他率领的人马全部披上白袍,包括花夭麾下的黑山军和那五千魏兵,亦组成了一支新的“白袍军”。   陈庆之毫无败绩的战果震惊了中原,在攻克洛阳之前,魏国上下已经有了“名师大将莫自牢,千军万马避白袍”的童谣,有些城池看到身披白袍的队伍连打都不打,直接开门献城。   有一个人开了这个口子,之后诸城也纷纷献城,所以从荥阳到洛阳的路上才会如此顺利。   现在,马文才就想借着白袍军的声威继续震慑萧宝夤的人马,这也不算是欺诈,先前所有的战斗黑山军都有协同白袍军一起作战,而自己又是白袍军的另一位主将,他率领的军队自然也是“白袍军”。   元冠受倒没有敷衍马文才,毕竟陈庆之的担忧不无道理,谁也不愿后方着火,魏国给马文才的五千骑兵都是元鉴麾下的精锐,这些人之前曾被白袍军打败过,对披上白袍替马文才作战没有什么抵触心理,反倒觉得这是一道“护身符”,只要披上白袍,也能沾上白袍军战无不胜的运气似的。   至于黑山军,本就是雇军,雇主让他们穿什么就穿什么,让他们什么都不穿都行,自然也没有任何反对。   萧宝夤灭门惨案发生后,魏国上下厉兵秣马,就等着萧宝夤的大军向潼关进发,这也给了马文才机会,趁此紧张的氛围,效法陈庆之向魏国要木材物资,亦向魏国要了许多粮草和布帛(制作白衣),做好了战斗准备。   然而也不知什么原因,一直到马文才率领着大军不急不慢的赶到了潼关,萧宝夤的大军仍然按兵不动,并未向前进军一步。   “不知萧宝夤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   马文才看着手中有关中郎城的战报,忧心忡忡。   “莫不是陈将军猜测的不准,那萧宝夤根本没有趁机入主中原之心,只是想拥兵自重?”   “不会如此。”   在马文才身边担任军师的崔廉持不同意见。   “我在郦兄身边这么多年,对萧宝夤的性格也算了解。此人深识机运,其部众既劲健,而其用兵亦颇有天才,关中多年的叛乱,都给他镇定了。胡太后作乱时他没反,尔朱荣屠杀宗室时他也没有反,并不是个会因激愤动作的人……”   “但正因为如此,一旦他反了,便不会反复。萧宝夤和杜、葛之流不同,他是前朝皇族出身,又是一方诸侯将领,并不是无路可退的流民,也不是为了生存揭竿而乱。现在天时地利人和都有了,洛阳里那位也不算什么名正言顺的魏主,元冠受正在对抗尔朱荣的大军,此时不趁乱进攻,又要等到何时?”   他眉头紧蹙,显然也不明白萧宝夤为何按兵不动。   “何况现在萧宝夤一门族灭,与元冠受有不共戴天之仇,只要还有些血性,绝不会现在这个时候忍气吞声。”   萧宝夤领军在外这么多年,历经几朝,从来就没有哪一位掌权之人敢动他的家人,南阳公主是孝文帝之女,在宗室之中也颇有威望,哪怕他真在长安称了“大齐皇帝”,尔朱荣也只是命人将她家人看管起来,以免被萧宝夤的人暗中救走而已。   可元冠受一得长安,他全家就死了,说和他没关系,谁能信?   就算没起兵报仇雪恨,总要下篇檄文冒个泡吧?   就在两人百思不得其解之时,突然有人在廊下通报,说是梁国有使者求见马文才。   这里是潼关,不是洛阳,梁国使者来到此处,恐怕半个月前就已经出发了,可谓是“千里迢迢”而来。   算下时间,那是元冠受刚刚拿下洛阳不久。   而且使者直接来了潼关而不是中郎城,说明这位使者要找的是马文才不是陈庆之,如此一想,马文才推测是梁帝有什么吩咐,也不敢让人久候,让崔廉稍微回避下,立刻动身前往迎接。   这群梁国使者明显一路快马加鞭,为首那人为了阻挡路上的风沙裹着一身披风,头上风帽斗篷俱全,将整个人遮得密不透风,也看不清身形相貌。   在他身后是一群身着胡服的精干之士,腰间配着武器,身上穿着皮甲,显然不是寻常护卫。   “不知阁下是……?”   马文才迟疑着询问这位使者,并没有靠近。   虽然对方既然能让卫兵信任入内通报必是持有梁国的印信文书,但自从知道萧综一直在招揽江湖异士后,他对于这些陌生人都持有提防态度,以防遇见刺客袭击。   那人大概也是明白马文才的顾虑,见他来了就揭开了斗篷和风帽,露出让他熟悉的一张脸来。   “褚向?你怎么来了这里?!”   待马文才看清了这张脸,惊得目瞪口呆,怎么也想象不到是他。   褚向这一路风尘仆仆、藏风露宿,竟然没有丝毫损害他的容貌,只是脸色苍白,颇显憔悴,然而整个人依旧风仪端丽,眉目如画,若不是用斗篷风帽遮掩,这一路过来谁也不会忘记他的脸。   甚至脱去掩饰的刹那,马文才只能想到“蓬荜生辉”这几个字,更别说门口护卫马文才安全的那些侍卫了,目光根本就没办法从褚向脸上移开。   褚向一路过来也是疲惫的不行,全靠一口气撑着,见到马文才来了面上露出喜悦之色,直往马文才身后张望。   “马文才,徐兄在不在你这?”   他语气急切,仿佛下一刻就要死了似的。   马文才被他这幅样子感染,愣愣地点了头。   “在的,他不愿跟着陈庆之,随着我的大军过来了。”   褚向闻言松了口气,刚刚强撑着的那口气也没了,整个人一软。   马文才连忙上前将他搀住,思绪已经清明起来,脑子一转便知道他为什么在这里。   “你来这里做什么?是萧宝夤那边有什么变故?”   “是。”   褚向点了点头,倚着马文才的胳膊站直了身子,警觉地看向四周。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进去说。”   褚向是萧宝夤的外甥,他奉命抵抗萧宝夤的大军,他的外甥却出现在千里之外的潼关,传出去免不了要多个“通敌”的名声。   马文才了然,命左右搀扶褚向进了府,又派人去将徐之敬找来,才下令通报的卫士不要将此事传出去。   现在潼关城守府内外都是马文才的人,自然不会乱传。   褚向长相虽然阴柔,可性格却并不懦弱婆妈,被人搀入城守府后也不避讳马文才几人,当即掀开了自己的衣衫查看伤势。   只见他接触缰绳和鞍座的手掌、大腿内侧都被磨得血肉模糊一片,而他动作竟毫不拖泥带水,直接将黏住了血肉的衣服撕下,带走一片好好的皮肉,原本莹白细腻的皮肤也因此狰狞可怖。   他“嘶”了一声,就这么敞着伤口,等着徐之敬来处理。   端看他的伤势,也不知路上到底跑了多久。   褚向身后的卫士们似乎对褚向来这里有些不满,但他毕竟是主人,再有不满也不敢置喙,只能打起精神护卫着他的安全。   “你不在边关主持互市,来这里做什么?”   马文才和他同窗一场,之后更是长期合作走私兵器、粮草等物,私交比旁人知道的更深,倒不怕他行刺。   “你这走了怕有半个月吧?那边隐瞒的住吗?”   “我外表柔弱,突染肺疾病了半个月也没多少人会怀疑。”他调侃着自己的长相,脸上却有苦涩的表情。   “实在是发生了极大的变故,不得不走……”   他叹了口气,说起自己一路的波折。   “我先是去了洛阳,打探后才知道你和白袍军分开了,陈将军去了中郎城,你来了潼关,我一刻都没有耽搁,追着你一路来了潼关,路上还跑死了一匹好马。”   褚向脸上露出庆幸的表情。   “这一路上,我既担心徐之敬在陈将军那里,又担心不能顺利见到你,担惊受怕了一路,直到见到你,那颗心才放了下去。”   说话间,徐之敬已经接到了消息,急匆匆提着箱子赶到,一进门见到袒露着双腿的褚向就是大惊。   “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他连忙过来,跪坐在褚向身边,先清理起他的伤口才开始叙旧。   徐之敬曾是太医令,萧衍派他跟随白袍军入洛是担心儿子在洛阳会有什么伤病,但徐之敬并不是什么武勇之人,武艺实在不行,大多留在后方。   这一路上,他经历大小无数战事,之前什么“不治庶人”的破毛病早就已经抛到了脑后,也不知培养出了多少军医,直到洛阳才算安逸下来,就等着接到萧综一起回去。   谁知萧综失踪了,徐之敬既不愿去中郎城螳臂当车,也不愿留在洛阳和一群陌生人虚与委蛇,就跟着马文才来了潼关。   褚向见到徐之敬,也是眼光湿热,看着他竟激动到嘴唇翕动,说不出话来。   “你这是什么样子?”   徐之敬以为自己动作重了,手上动作连忙又轻了几分。“这是跑了几天?你就不知道多穿几条裤子吗?”   “情况实在太急,根本顾不得了!”   褚向抬头,看向屋中的马文才,道出自己的苦衷。   “马文才、徐之敬……”   家舅一个月前遇刺,虽然刺客当场伏诛,但这一个月来遇刺的伤口急剧变化,半个月前已经开始溃烂,他虽体格健壮强撑到现在,却始终高烧不退,无人能医。”   他一生颠沛流离,没有品尝过家人的关怀,唯有一个舅舅对他关心爱护,却也因为身处两国,不能时刻承欢膝下。   却没想可以再次相见,确是这样的噩耗。   “我知道这么说实在厚颜……”   他一咬牙,就这么跪在了两人的面前。   “还请马兄高抬贵手,将徐兄借给我,让我们通过潼关!”   “只要舅舅性命可保……”   褚向深深叩首。   “我可以代表家舅,让大军投效与你!” 第499章 峥嵘气象   褚向的出现, 彻底将马文才拼了半天也拼不齐的那一块补齐了。   这一路以来, 萧综在暗地里的行动都毫无逻辑可言,好似东一榔头西一棒, 却怎么敲也敲不出个完整的线索。   无论是他招揽江湖上奇人异士,还是囤积粮草医药、拉拢陈庆之为他所用, 都让人摸不着头脑。   因为他的力量太小,即使陈庆之投靠了他,魏主也不会傻到将几万大军交给他, 最多交出指挥权,君不见现在陈庆之驻守北岸的全是白袍军,整个魏国大军都由元冠受亲自指挥、布防在南岸吗?   如果仅仅是想得到徐州、豫州, 在陈庆之被拉拢的那一刻南下,早就能趁虚而入,根本不必拖延时间到此刻。   然而褚向提供的情报, 终于让马文才明白了萧综要做什么。   萧综所图谋的,已经超过了马文才目光所及之处。   该赞叹他真不愧是梁帝的儿子、生下来就是皇子的贵胄吗?比起只想壮大己身意图未来的马文才,他的野心几乎能吞没天地。   如今看来, 萧综在永宁寺说的话倒是一句虚言都没有,他确实没有想过回国,他回去就是个尴尬角色, 所有的一切都要仰仗梁帝恩赐,如果朝臣知道为了救他这么兴师动众, 多半对他感观也不会多好。   梁帝对他恩重, 只会引得梁国内斗不断、兄弟阋墙;   梁帝若是刻意冷落保全他, 父子一点情分恐怕也要长久的怨怼中消磨干净。   更别说横在两国之间的那么多流言蜚语,全天下的人都当他是萧宝卷的儿子,就连萧宝夤都一直这么认为而对他处处维护,他的存在,本身就等于将梁帝钉在了耻辱柱上。   褚向知道自己空口白牙根本不足以取信与人,来这里也就没想着瞒着,将齐军那边发生的事情全部和盘托出,以求马文才提供帮助。   萧宝夤是一个月前出事的,刺伤他的是身边值得信任的人,刺客当场就被诛杀了,所以也不知道那亲信到底是受何方指使。   刺伤萧宝夤的是一根铁叉,事发时他正在营中赐宴,刺伤他的亲信负责向众将分一只烤羊,到了萧宝夤面前时,他用一根沾满油腻的铁叉戳中了对方,好在萧宝夤多年行伍身手敏捷及时避开了心口,那铁叉只戳中了他的肩膀。   当时郦道元刚刚遇刺身亡不久,萧宝夤军中也有不少原本就效忠魏国的将士,大部分人以为那人是郦道元的家人买通的,也有认为是投效了魏国朝廷的,所以很是进行了一顿盘查,将军中肃清了一番。   这件事原本到了这地步就结束了,毕竟萧宝夤也没有受什么重伤,不过是被铁叉插了个血洞,皮肉伤而已,也找医者检查过没有抹毒。   他曾经在战场上受过更重的伤,也没有什么大碍。   可就是这个被众人忽视的伤口,竟就这么一步步恶化了。   起先是红肿流脓,用了上好的伤药也不见好,之后伤口就开始恶臭发黑,无法愈合。   萧宝夤也不是什么娇生惯养的人,当即听从了医者的建议,忍住剧痛用火炙烤了伤口表面,才将伤势控制起来。   也因为这伤势发展,萧宝夤错过了最好的进攻机会,让陈庆之的白袍军入了洛阳。   等萧宝夤伤势再好点,正准备趁洛阳局势未稳攻下潼关时,那伤口又有了变化,被火炙烤的伤口外表是没有再发黑,可迅速地向内溃烂,很快的他整只胳膊都不能动弹,伤口被不停的切开放脓,其中的痛苦可见一斑。   剧烈的疼痛会摧毁一个人的意志,哪怕萧宝夤不是软弱的人,在这种痛苦下也没有办法再清晰的思考接下来的战局。   而整个齐军全是萧宝夤的嫡系部队,萧宝夤就是整支军队的核心,一旦他出现了变故,整个军队军心都混乱起来。   萧宝夤北逃时,后来有齐国的贵族和宗室陆陆续续来投奔,他帐下也聚集了一群意图恢复旧国的忠臣,这些人大多出身士族、眼界和才华都出众,又有多年治理军中和地方的经验,他们迅速接管了军队,使得齐军没有因此分崩离析,也因为他们接管了军队,萧宝夤才能安心养伤、治病。   可是他的病情一直没有好,因为伤在肩膀和手臂相接之处,最差的情况就是截肢,但谁也不能保证截肢了萧宝夤就能好,再加上截肢的过程中如果医治不利很容易死在这个过程里,所以萧宝夤不愿意截肢,希望能保守治疗。   长安名医都被暗地里请了个遍,却没有明显好转,此时萧宝夤已经在长安称帝与洛阳交恶,不可能从洛阳请御医过来,军中的医师更是给出了更坏的预测——他有可能和三国时期的周瑜、孙策一样,死于兵器所伤后的伤口感染。   到了这时,如何攻占洛阳已经是其次,确定萧宝夤的继承人才是上策。   在伤势刚刚恶化的时候,萧宝夤就派出了不少死士潜入洛阳,要将几个孩子设法接到长安,另一边又派出人马前往马头城,带回自己的外甥褚向。   南阳公主府和齐王府处在洛阳的重重监视之下,萧宝夤也知道被接回的可能性不大,但只要能接回一个儿子,这支大军就不必落入旁人之手,以长安为据点,至少能成就一方诸侯。   至于褚向,是萧宝夤最终的无奈之选,要是实在无法接回两个儿子,让这支大军落在胞妹的儿子手中,也好过便宜了旁人。   他可怜外甥孤身流落梁国无依无靠,有了这支大军在手,无论是占城自据还是接受两国的招安,都不会碌碌无为一生。   这一番拳拳爱护之意褚向自然能够明白,但比起成就王侯的野心,他却更想让这世上最亲的亲人活着。   所以他毫不贪恋萧宝夤死后的好处,在接到信和萧宝夤派来的亲卫后就立刻出发来到魏国,却不是为了继承军队和家业。   萧宝夤没办法从洛阳请到太医,可梁国的太医却在洛阳,而且和他几乎是莫逆之交,是他能请动的。   于是褚向只身折返来到魏国,路上跑死了好几匹马,就怕耽误了萧宝夤的病情。   马文才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脸上露出了古怪的表情。   “怎么?”   褚向以为马文才不信他的承诺,不顾衣冠不整,关切地问。   “你不知道吗?”   徐之敬露出一种叹为观止的表情,“你的族兄们都死了,萧宝夤的幼子杀了长子和嫡母,被魏主车裂了……”   褚向如遭雷击。   “萧宝夤一门族灭,这是不久之前才发生的事情。”   徐之敬对此倒没有什么同情,反倒兴致勃勃地看着褚向,“恭喜你,大概在萧宝夤眼里,你现在是他唯一的继承人了。”   对此,马文才也是感慨万千。   萧宝夤手下能人辈出,要不是陈庆之突然在朝中提出要杀了萧宝夤一家先逼萧宝夤动作,在混乱之际,怕是魏国都快遗忘了软禁在齐王府的萧宝夤一家。   当时新旧政权交替,南阳公主在宗室的余威尚在,要是萧宝夤的手下设法解救,说不得真的能救出一个嗣子出来。   可惜陈庆之一句话吓得萧宝夤的儿媳长孙氏杯弓蛇影,她教唆丈夫杀死了婆母,长子萧权又在混乱中不知怎么被杀了,就算萧宝夤的手下再怎么能干,也无法使死人复活了。   褚向到现在还没接到消息,可见真是关心萧宝夤的伤情,马不停蹄地就来了潼关,没在洛阳耽搁太久,甚至连齐王府的门口都没有路过。   对此,马文才看向褚向的表情就不在是之前的熟稔中带着提防,而更像是“待价而沽”。   怕是褚向要知道萧宝夤所有儿子都死了,也就不敢来潼关单刀会马文才了。   莫说褚向,就连褚向身边几个侍卫听到这个消息,都心神大震,有个年长的更是悲呼一声“世子”,当场泪洒前襟。   联想到萧综之前招揽的死士刺客和斥候们,再想到从萧宝夤到齐王府每一桩、每一个人的死和遇袭都疑点重重,很难不推测出后面有萧综的影子。   好一出恶毒的绝户计!   萧宝夤对待北投后的萧综也算是厚待,不但亲自从元鉴军中护送萧综安全到洛阳,更是让自己的妻子和儿子安排萧综在洛阳的衣食住行,连他的宅邸当时都是萧宝夤购置的,更别说赠他仆人、马匹和财帛,就算萧综不是萧宝卷的儿子,对方将他当做侄子一样对待,也不至于这样针对啊?   看萧综对萧宝夤一家的所作所为,怎么看都像是有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甚至这仇恨到了不将对方绝嗣不罢休的程度。   马文才暗暗心惊着萧综的毒辣,再看向褚向时,心中就有了许多计较。   “褚向,现在情势已经变了,可否单独说话?”   他看向他身边的侍卫和徐之敬等人,明显是有重要的话题要谈。   褚向只是犹豫了一会儿,想要寻求马文才帮助的心思就占了上风,点了点头。马文才也不耽搁,将所有人屏退,和他私下议事。   “现在情势大变,就算我将徐之敬借你,又给你出具文书、助你通关,你到了萧宝夤营中,有很大的可能不是救活了他,而是被他麾下想要自立的将领或权臣软禁,甚至更可能是丢了性命,你可明白?”   马文才也不和他兜圈子,直接点出了褚向连自身都难保。   “萧宝夤身边的亲信拥护的是齐皇的后人,他们能拥立姓萧的,未必能拥立姓褚的。晋陵长公主的后代,对他们而言,也许不值一提。”   “……所以你对我的允诺,对我而言,也是不值一提。”   饶是褚向心中已有准备,听到马文才这么不客气的回复,面色依然一白。   “来魏国之前,我就已经考虑过会有这样的结果……”   褚向苦笑。   “然而从我出发前往魏国开始,就回不去了。”   他抛弃了在梁国的高官厚禄,毅然决然地来到魏国,其实已经说明了他的立场。   他也考虑过这样过来,如果舅舅接回了儿子,他的表兄们会忌惮他的存在,不过他想的也豁达,如果真被忌惮提防,大不了他就离开舅舅的军中,从此隐姓埋名就是。   但现在是这样的局面,一方面他在萧宝夤军中“奇货可居”,另一方面性命却又是“岌岌可危”,端看舅舅能撑多久了。   要是马文才有意软禁着他,拖到舅舅去了,齐军内讧大乱,就算他逃了出去,面临的也将是齐军接任者的追杀。   想到这里,褚向表情更苦。   他一直知道自己运气不好,却没想到不好到这种地步,竟然自投罗网,将主动权全部交给了别人!   “不过,我的目的本来也就不是接管什么大齐皇帝的兵马。”   马文才话锋一转,又重新给了褚向希望。   “而你这么多年主持互市,私下走私兵马武器,为萧宝夤暗地里积蓄粮草财帛,也立下不少功劳,未必就得不到支持。”   “马兄的意思是?”   褚向已经被马文才几番态度转变弄的无可适从了。   “你有没有想过,无论是萧宝夤遇刺,还是萧宝夤一家自相残杀,也许并不是偶然,也不是郦道元的家人报复,而是有人刻意为之?”   他丢出一个推测。   “什么?”   褚向大骇。   “这人既然如此心狠手辣,所图自然不小,最终为的肯定是齐军。无论有没有你,他都会出现在齐军之中,进行这计策的下一步……”   马文才摸了摸下巴。   “但他遗漏了你。”   “不,应该说,他错估了萧宝夤对你的重视。”   这件事说起来也是奇怪,一旦出了这种事,除了找自己的儿子回来,更多人选择是找暗地里找萧综这个“侄子”,毕竟他志在光复齐国,那就该找个姓萧的,可萧宝夤偏偏派出的精锐去寻来的是褚向。   不过现在又不是探究这个的时候,此事正好给了马文才可趁之机。   “我可以将徐之敬借给你,也能助你们通关,我只要你们在这个‘幕后真凶’出现时,将这人全权交由我处置。”   褚向眉头蹙起。   “若真有这么个人在,那便是舅舅的深仇死敌,怎能将他交给你?”   “那你也可以等着萧宝夤去死,然后去试试能不能接管齐军。”   马文才一脸无所谓的表情。   “不过我们接下来的合作,也就没可能了。”   褚向彻底懵了。   “合作?”   都这样,还想着合作?   和谁合作?合作什么?   “萧宝夤想要光复齐国,尔朱荣想要成就霸主,元冠受想要坐稳这个位子,而我……”   “我对这些都不在乎。”   马文才摊手。   “我只想魏国征战不休,自相残杀,再无南下之力。”   他的性格和褚向其实很类似,在褚向面前,马文才没有露出一贯的温和假象,反倒像是出鞘的利刃,已有峥嵘气象。   “最好能四分五裂、各为其主,为南朝未来北伐争取足够的时间和机会。”   他的话半真半假,即使是褚向也无法摸清他是不是这么想的。   但其实褚向也没有什么选择的机会,因为现在一切主动权都掌握在马文才手上。   “既然如此,那位置上是姓元也好,姓尔朱也罢,甚至姓萧、姓褚……”   他挑眉。   “……都可以。” 第500章 残破之躯   就如同褚向的话马文才一句都不信一样, 褚向对于马文才的话,也并没有寻常人那般“热血上头”。   两个都同样聪明绝顶也同样韬光隐晦的人, 都太明白什么叫“逢人不说真心话,老虎嘴里卡点油”了。   但这并不影响他们暂时“结盟”合作, 以获得双方都想要达成的目的。   在褚向和马文才私下“结盟”之后, 马文才叫来了徐之敬, 告知了萧宝夤和褚向现在面临的困境, 并且把自己说给褚向的话又说了一遍。   他向徐之敬给出的理由很简单,他需要魏国乱, 越乱越好,而褚向是比其他人更值得结盟的对象。   如今的魏国, 早已经不是当年雄主上马百万雄兵可得的魏国了,连年的内乱使得魏国兵力匮乏, 这一路又给陈庆之消耗掉了不少,再加上尔朱荣和元天穆带走的部队, 无论是尔朱荣那边还是魏国这边,可用的兵力都不多,否则也不需要向柔然借兵。   而萧宝夤这支军队的作用,就显得至关重要。无论是攻是守是割据一方, 都是不容小觑的一支势力。   这支势力落在旁人手里,只会让事局变得更复杂。   萧宝夤若不死, 大权没有旁落, 这支军队就只能一直按兵不动等待主将的痊愈, 可萧宝夤要死了, 继任者为了服众,是无论如何也要将潼关强攻下来的。   徐之敬不是傻子,一听就明白了什么意思。   “你想让我将萧宝夤的命保住,但又不能让他大好?”   他咋舌道,“你这一出可真是狠,就不怕褚向因此对你生怨,从此恨上你?”   “我和他如今各为其主,我若不帮他,萧宝夤必死,现在我都能帮他留下萧宝夤性命了,总要付出一点代价,他要怪就该怪行刺萧宝夤的人,怪我有什么用?”   马文才召徐之敬来不是为了别的,正是为了敲打他,“我知道徐兄你和褚向是莫逆之交,但我们现在是在魏国,每走一步都十分艰难。元冠受明摆着不想让我们那么容易的回去,只想消耗我们的兵马,到了目前这个境况,能少对上一场仗都是好的……”   “你放心,我们徐家的根基在南朝,我不会忘了自己的目的。”   徐之敬的士籍还等着梁帝恢复,当然不会这时候倒向萧宝夤,褚向也许能请动他救人,却不能请动他改换门庭。   马文才得了他的保证,这才松了口气。徐之敬性格高傲古怪,但他既然说了会帮自己,就绝不会临阵背叛。   鉴于萧宝夤的伤势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变化,马文才也没有耽搁,在见到褚向的第二日就准备好了通关文书、打点好了相应的官员,将两人送出了潼关。   过了潼关,一路到长安的道路却没有那么戒备森严,几乎是毫不设防的就让他们到了长安城下,也足可见萧宝夤现在的伤情已经重到无法控制局面的地步了。   事实上,原本就被伤痛折磨到濒临崩溃的萧宝夤,在收到洛阳传书的那一刻,便难以承受身体和心理上的双重打击,直接昏了过去。   主君昏了过去,整个长安自然乱成一片,而萧宝夤被族灭的消息更是让原本就动荡的人心变得复杂难辨,有些以前不敢想的念头也随着这个消息在私下蠢蠢欲动,只是因为萧宝夤积威太重,一直被压着而已。   除了主君伤势沉重的打击以外,“复国大业”后继无人也是笼罩在这支军队头上的阴影。   自古起兵的,都需要有一个理由,或是清君侧,或是匡扶正道,这是整支部队凝聚力的核心,也是整支部队的行动目标,而萧宝夤的军队,是打着“回复齐国正朔”的旗号起兵的。   萧宝夤自不必说,萧宝卷一母同胞的弟弟,真正的齐国皇室后裔。   他的儿子也是血统尊贵,其母是孝文帝的女儿南阳公主,其父是齐国国君之子,何况萧宝夤没有妾室,所有儿子都流着魏国和齐国两个国家的皇室血脉,若是他们之中有任何一人到了长安,都没有人会如此犯愁。   但洛阳那位实在太凶残,一坐稳位子就让萧宝夤绝了后,这“复国大业”如今就变成了一团笑话,如同清晨出现的朝雾,随时都会消散的干干净净。   萧宝夤昏迷了整整两天,就连长安城中都已经准备好了要办丧事,可惜也不知是老天见他太过可怜网开一面,还是褚向真的为他带来的“喜气”,原本应该重伤濒死的萧宝夤,竟在这天的早上睁开了眼睛。   褚向领着徐之敬没命地跑到了长安,待看到长安城中一片缟素时差点摔倒马下,还以为萧宝夤已经去了全城戴孝,还是徐之敬提醒才想起来舅舅一家遇难,长安城也是要为世子挂孝的。   萧宝夤派给外甥的侍卫都是多年跟随他的亲兵,也是还在齐朝时就护卫的老人,有他们证明褚向的身份,再加上萧宝夤突然醒了,就算有人再怎么想阻拦,也还是让褚向没费多少时间就见到了萧宝夤。   徐之敬作为医者跟着褚向入了长安,进了行宫,经过一番搜查后才见到了这位赫赫有名的诸侯、如今已经祭天登位的“大齐皇帝”。   萧宝夤身边的心腹亲信之辈大多没见过褚向,所以当褚向走入室中时,所有人都震了一震。   不为别的,概因这褚向和年轻时的萧宝夤实在太像了。   再一想萧宝夤和晋陵长公主是龙凤胎、一母同胞的亲兄妹,再加上外甥多像舅,如此相像倒也合情合理。   可即使是萧宝夤的几个儿子也没褚向如此相似的,这种事情也算少见,自然不免啧啧称奇。   也难怪这褚向这么快就能通过层层盘查见到萧宝夤,就这张脸,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萧宝夤流落在外的儿子,谁敢阻拦?   甥舅两人相见,自然也十分激动。   哪怕萧宝夤因病缠绵与病榻之上,见到褚向真抛下故国千里迢迢来了,竟拖着残病的身子起了半个身,整个人向前探去:   “好孩子,辛苦你了……”   他和褚向长相有八分相似,身材却毫不相仿,褚向骨架弱质纤细,萧宝夤却肩宽腿长身材高大,褚向的长相能让满朝公卿忍不住频频侧目,褚向的母亲年轻时追求者满布建康,亦可见萧宝夤年轻时该是如何俊俏风流,否则也不会流落魏国后还能让南阳公主心生仰慕而下嫁。   可就这么一个风流人物,现在却嘴唇乌青,脸色晦暗,整个人蜷缩在病榻上,只是起了半个身子都像是已经去掉了半条命,哪里有一方枭雄的样子?   “外甥来晚了!”   褚向一见舅舅这个样子就扑倒在榻前,泣不成声。   甥舅二人相对落泪了一会儿,褚向才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转过身招了招徐之敬,又转头对萧宝夤说:   “舅舅,我请来了我的好友,他是东海徐氏的嫡系子孙,曾是梁国的太医令,请让他为您诊治!”   “主公不可!”   萧宝夤榻前有一文臣连忙阻止,用怀疑地目光看向褚向道:“梁国的医官,怎么会来医治陛下?怕是梁国萧衍那老头儿趁机加害陛下的奸计吧!”   “是啊,主公,您这外甥和您多年未见,怎可轻易相信?”   “陛下,还是……”   “无妨……”   萧宝夤气若游丝,无力地摇了摇头,“我这样子,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区别?何况褚向是我的亲外甥,如今这种情况,和我的亲子也没有什么区别,见他如同见我,不必生疑。”   这一番话,几乎是直接宣布了褚向的身份和地位,也敲打了这群亲信的“好心”,好几个城府不够深的,直接就黑了脸,用怀疑而戒备的眼神看着褚向。   褚向多年来一直跟寄人篱下没什么区别,最是会察言观色,自是看见了这一屋子神色各异的“臣僚”,却依旧视而不见一般,只顾着关心萧宝夤的伤势。   “我要治不好,能治好的人也有限。”   徐之敬是什么狗脾气,连皇帝和二皇子都敢怼的人,哪里会受这种气,“你们要不相信我,可以另请高明!”   “徐兄……”   褚向最了解徐之敬的性格,请马文才放他来这龙潭虎穴已经是对不起人家,哪里敢让其他人折辱他,连忙苦笑着拉起他的袖子,温声婉言相劝,“你别和他们怄气,先看看舅舅的伤……”   这几乎是低声下气了,萧宝夤微微一怔,立刻明白了过来,大喜道:   “这位可是‘医神’徐文伯的后人?”   “正是,他是徐文伯的嫡孙,是我在会稽学馆读书时的同窗。”   褚向生怕徐之敬拂袖而去,紧紧拉着他的袖子。   医神徐文伯的名气太大,他的堂兄弟医术远不如他,当年因战乱被掳到魏国后也一直任到太医令,可见医术之高明,这位是徐文伯的嫡系子孙,还曾是梁国的太医令,当即有人一改刚才的态度,向他跪下狠狠甩了自己一记耳光。   “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还请为陛下医治,徐太医之后要杀要剐,在下听凭处置!”   徐之敬被顺毛摸了几把,这才上前掀开萧宝夤的伤口开始诊治。   伤口的敷料被掀开的那一刻,一股难以言喻的恶臭弥漫在空气中,伤口亦有脓液向外渗出,从肩膀到整个左臂已经完全肿胀溃烂,怎么看怎么可怕。   然而徐之敬比这还恶心的伤势都见过不少,眼见这伤口恶化成这样,反倒更凑近了点,还将手指从他肩膀上的血洞中伸了进去旋了一圈,带着烂肉和脓液拉扯了出来。   这一下痛得萧宝夤惨叫出声,一旁戒备着的诸人也是看的头皮发麻,而徐之敬却只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对着光研究了下那块烂肉和脓液。   “齐王的体力和毅力实在是了得,寻常人伤成这样,怕是几天前就已经死了,就算没死,这般痛苦也早让人放弃了求生的欲望,你的身体实在强健,竟然能撑到现在。”   徐之敬检查完了之后对萧宝夤也不无敬佩。   他是梁国人,对萧宝夤只用“齐王”而不用陛下相称,是在提醒自己没有投效之意,只是现在所有人都在关心萧宝夤的伤势,并没有人在意这点问题。   “可还有办法治?”   褚向连忙询问。   “之前医治的医者可在?”   徐之敬没有给出结论,反倒询问之前的医官。   萧宝夤镇守南境那么多年,自然有最为信任的医官,也养着一批医术精湛的医者,这些人出了事就被召集了过来,一直都在照料萧宝夤的伤势,立刻都被找了过来。   徐之敬仔细询问了他们一直处置萧宝夤伤势的办法,又详细问了他们用的药、更改过的方子,而后便像在太医院中那样将他们骂了个狗血淋头。   “一开始为什么不立刻敞开伤口,现在是春天,能捂住吗?”   “都溃烂了,用火烤有什么用?削掉缝起来都比火烤有用。你说你不会缝?你不会缝不知道找个针线好点的丫鬟吗?”   “这生肌化瘀的方子除了让他的伤口烂的更快,还有什么用?那么大的伤口药散能留住?拿药浸了布塞到那伤口里都比冲掉好!”   “伤口刚刚溃烂时,我还能用药蛆食尽他的腐肉;腐毒蔓延到肩下时,我也能用银刀切掉他的筋肉重新缝合;哪怕再晚点,伤口彻底溃烂,最多也不过让他受点罪,也不是没有治的法子……”   他将这些人骂了个狗血淋头,彻底树立起自己在别人眼中的威望,才转过头来,对褚向说:   “但凡我们早来几天,没让这些庸医胡乱治了,你舅舅那只手臂都能保住。”   “我们倒想是刮骨疗伤啊,可是那是谁啊,我们敢么?”   几个医官敢怒不敢言,在心里把这狂妄的小子骂了个半死。   “他现在整个手臂都坏死了,留着也是没用,还会危及性命,你让我将他的手臂锯了,也许还能保住性命。”   徐之敬下了结论。   “这个还要你说?七天前就有医官说过了,我还以为你有什么好法子!”   当即有人嗤笑出声。   “那七天前为什么不截肢?我不把他的手臂锯了,他明日必死无疑。”   徐之敬直接怼他。   “何况他们截肢和我截肢能一样吗?他们截肢,你们的齐王怕是直接死在锯下,我截肢,至少有八成把握能让他不死于流血过多。”   “好大的口气!”   终于有医官忍不住了,不愿再受这样的折辱。   “我们好歹是陛下帐下的军医,伴随陛下多年征战,也不知医治过多少伤兵,你这娃娃才多大的年纪,怕是连战场都没上过,也没见过几个段丢手断脚溃烂成疾的,就敢夸夸其谈如何截肢?”   这便是直接质疑他经验不足,纸上谈兵。   若换了别人,这肯定是致命的缺点,毕竟太医大多是在宫中治个头痛脑热,最多小儿科、妇科和内科比较强,太医医治宫中内外的贵人,能有几个贵人把自己弄到这么惨?   可惜他们遇到的是徐之敬这朵奇葩。   “江医官,这位徐太医,是梁国那支白袍军的医官,领着梁国十几个医官在军中效力。”   不必徐之敬自己辩解,护送褚向来的几位老将已经露出忍俊不禁的表情,“褚小郎君直接从白袍军军中把他请来的。”   霎时间,满屋俱惊。   比起梁国太医这个头衔来,白袍军的医官这个名头更加骇人。   以太医之身在军中历练,几乎是徐家很多医道不能在精进的嫡系的选择,当初徐文伯的兄弟就是这么流落的魏国。   而白袍军是什么?   是一路过关斩将、攻城略地从无败绩的铁骑,出国时七千余人,到现在人数只增不减,阵亡人数比起他们的功勋简直少的可怕。   “你,你居然能在白袍军的军中借来医官……”   一屋子臣属都惊呆了。   他们再怎么消息不灵通,也知道现在镇守潼关的就是白袍军的人。   陛下的外甥竟然在敌军的营中借来了主治的医官?   这是什么本事?   他们看了看褚向,又看了徐之敬。   莫不是私奔吧?   听到老将的话,刚刚提出质疑的医官像是被人打了几记耳光,再也说不出话来。   白袍军一路过来打的都是实打实的硬仗,不是攻城就是对上几十倍之众的对手,若论伤亡和战损,还真不是纸上谈兵。   事情几番反转,已经没有人再敢小看这位年纪轻轻的“徐太医”,而徐之敬也没有了什么耐心,直接冷淡地问萧宝夤:   “齐王,你是选择死,还是选择截断左臂?”   但凡换了常人,这时候定然是选择不要手臂而留住性命,但萧宝夤并不是常人,他的选择牵扯到的事情太多,除了要担心徐之敬来意不善以外,还要提前安排后事,以防万一真在截肢过程中不幸身亡。   除此之外,对外甥的安排,对部将们的安排,对整支“齐军”的安排,诸般事宜也不是立刻就能让人下定决心的。   萧宝夤受此重伤,又惨遭灭门,能够坚持到现在已经是意志惊人到可怕了,寻常人听到子嗣皆亡后,必然都已经没有了求生的欲望。   “徐太医,给我半个时辰的时间,和我的外甥交代些事情,我再给你一个答复,可否?”   他还算情绪平和的回答徐之敬的提问。   “当然,我也要做一些准备。”   徐之敬明白他的顾虑和想法。   “那么,就请给我和外甥一点时间。”   萧宝夤目光扫过屋内众人,又说:“诸位爱卿守候我这么久,也让你们受累太多,若我这番真的熬不过去,谁有求去之意,我也并不责怪阻拦。你们不如也在这半个时辰里考虑下何去何从,尽早打算,趁我还算清醒,先告诉我……”   这话大有不祥的意头,顿时屋中哭成一片,亦有指天誓日绝不离开的,让萧宝夤这个本来就虚弱的病人更是头痛。   他强撑着一口气让他们先离开“考虑”,只留下外甥一人,留下最信任的侍卫在门口把守,这才倚靠着外甥的肩膀,开始说起私密的话。   “这么多年,苦了你了。”   萧宝夤身体不能动,只能用慈祥的目光看着那张和自己相仿的脸,眼中都是温柔和不舍。   “可惜我没用,没给你带来几天好日子,身子就要撑不住了,还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   “和舅舅比起来,我哪里能算受苦?”   褚向扶着舅舅孱弱病重的身躯,丝毫不嫌弃他身上的恶臭,反倒紧紧靠着他的身体,时刻担心自己的动作太大会让他觉得难受。   “只要舅舅能好,哪怕丢的是我的性命,我也是甘愿的。”   他从小父母双亡,在姑姑的抚养下长大,而他的姑姑是个疯子,和后宫中的那个吴贵人一样,只想着辅佐、保护萧宝卷的余孽,从来不当他是个人,哪里享受过这样的孺慕之情?   从第一眼看到萧宝夤起,他就对这位舅舅无法产生陌生的感觉,甚至全心的仰慕、爱戴他,不但因为他的长相和自己相似,也因为他的神情实在太像他在晋陵公主庙里见到的母亲塑像,他甚至幻想着自己的母亲还活着,见着他必然也是这个表情,这个目光……   这是来自血脉的呼唤,也是来自血脉的共鸣和认同。   “我要你的性命干什么?”   萧宝夤哭笑不得,吸了口气,强打起精神说:“我现在身子太差,时间不多,我们就长话短说,那个徐之敬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是白袍军的人,却能来这里?   “先请舅舅恕我擅自做主之罪……”   说到这里,褚向终于露出了慌张的表情,就像是个做错事的小孩子一般,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我也不明白马文才为什么会处处给我方便,但当时那个情况,我也实在没有选择的余地,何况徐之敬的医术确实绝世无双,我为了救舅舅的性命,只能冒用舅舅的名义,答应大军会投靠他,后来又和他结盟,允诺若找到幕后真凶,则把那个人给他……”   “这些都是他想让你动摇的话,什么幕后之人,和他什么关系,为何非要讨要?这毫无道理。何况你就算把大军给他,他也不敢出关来接。”   萧宝夤何等老辣,一语中的,漫笑道,“况且我要真能活下来,这些盟约应与不应,却要看你了,你这也不算是假冒我的名义。”   “舅舅,还请给徐之敬一个机会,我曾见过他为人截肢,那些人如今都能走会跑,除了肢体残缺,没有什么不妥。”   褚向听出他生出“退意”,还以为他生出了死志,惊得连忙劝说。   “舅舅何等人物,就算真的残缺了肢体,也是寻常人只能仰望的人物,为何不敢一试?”   “傻孩子,我不是担心会死,也不是怀疑徐之敬其人,而是现在无论我能不能活,之后的路都得由你去走了……”   他叹气。   “就算我侥幸在截肢后活下来了,你见过哪一朝、哪一代的帝王是个肢体残缺的残废?”   褚向怔住了。   “所以其实我挣扎与否,都并没有什么意义。”   到了这一步,他其实也想开了许多,没有被刺中心口死在当场,已经是老天在眷顾他,多给了他许多时间。   “我唤你私下相见,是为了交代‘后事’,也不是交代‘后事’。”   也许这就是命中注定,要让他见到褚向这一面的。   “如果我死了,如今整支大军何去何从,自然由你决定,你是想和马文才结盟还是与他交恶,全都随你。待我作出决定之后,我会把我所有的嫡系人马和暗中的人手都交给你,必然不会让你孤苦无依。”   他说的很慢却很清楚,这不仅仅因为他力气不济,更由于即便落到这种地步,他的高傲也让他不愿在重视之人面前失去尊严。   他打断了褚向准备开口谢绝的话,继续说道:   “如果我侥幸没死,一个残废是不能继承齐萧的大统的,我不能让世人笑话齐国的复国之君是个肢体残缺的废人。所以我会全力辅佐你,让你一点点接替我的位子,如同君王培养储君……”   “我何德何能?!就算表兄们不在了,舅舅春秋鼎盛,未必不能再有自己的子嗣……”   褚向被他的“厚待”惊得讷讷不能言,更为他的决定胆颤心惊。   “您能的,这天底下,没有人比你更配这个位子!”   萧宝夤虚弱的气息突然一震,恍如濒死之人就要回光返照一般,猛地用右手紧紧抓住了他的胳膊,眼睛里射出让人震慑的精光。   “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这秘密是我原本准备带到坟墓里去的,可如今我的孩子们都死了,我也快要死了,这秘密便必须要让你知道了……”   他慢慢凑到褚向的耳旁,用仅仅只有他们两人听得到的声音,轻轻地耳语道:   “其实……”   萧宝夤在褚向耳边说了一句话,这句话让褚向大脑一片空白,呆着不能开口,更不能动弹。   他只觉得自己的身子一下子热,一下子冷,脸上的表情也是一会儿白一会儿红,脑子里有无数蜂拥而至的回忆和念头像是快要炸掉,心头更是浮上一种奇特的恐惧。   他拼命地想要抗拒这种能够摧毁他一切冷静的恐惧,可却又有更深刻的温柔和孺慕将它侵蚀,让他更加不知所措。   萧宝夤知道他一时半会难以消化和接受自己说出的“秘密”,只用一种慈爱又内疚的表情看着他,甚至已经准备好了接受将会面临的一切结果。   然而还未等褚向从极度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就已经发生了让人意料不及的事情。   只听得刚刚才离开的徐之敬突然在门口高喊:   “褚向呢?让他先出来,我有急事!褚向?褚向!”   “我,我去看看!”   褚向好似如临大赦的犯人终于找到了来搭救的人一般,连忙扶着舅舅卧倒在榻上,慌乱地站起身。   病榻上,萧宝夤看着外甥的背影,隐隐发出一声叹息。   他推开门,只见萧宝夤最忠诚的侍卫们拦住了徐之敬的身影,不允许他靠近,在他的身后,是几个面露惶恐的医官。   “怎么回事?”   褚向竭力让自己不被刚才的“秘密”影响,强打着精神问自己的好友。   “你过来!”   徐之敬拉过褚向的手,将他拉到侍卫们保护的那一边,确定没人后,压低了声音说:   “齐王的伤势不是突然恶化的,是有人在包扎伤口的敷料上做了手脚……”   “什么?”   褚向睁大了眼睛。   徐之敬之前叫了照顾萧宝夤的历位医官来询问,除了是想知道他们医治的手法,也是想知道这病情反复的原因。   这些医官虽然被他骂的狗血淋头,但在当时那种条件下,他们已经做到了最好的处置,即便有各种不足,也绝不会让身体强健的萧宝夤伤势一再恶化,毕竟这又不是中毒。   那这其中必有蹊跷,如果这蹊跷之处不找到,就算他把萧宝夤治好了,说不定哪一天又死了,到时候他还要赔命。   他借着骂人的机会,仔细观察过他们的表情,并没有发现有谁有心慌或不妥的神色,便猜测问题或许不在方子上,也不出在医官们身上。   之后他假借“准备手术”的机会去他们伺候医药的地方转了一圈,检查了萧宝夤用过的药渣和用物,结果没发现药物中有问题,却发现那些缠绕伤口的纱布和敷料是被刻意“处理”过的。   这些医官们帮着萧宝夤处理伤口肯定是不假他人之手,喂药之前也一定有人试毒,但他们却未必会亲自准备这些捆绑伤口的布条和布块,就是在这上面有所疏漏,便给了旁人可趁之机。   “这些布匹看起来整洁干净,甚至有些还用沸水煮过,但我仔细尝了,还有些待用的布条上有酸涩的味道,并不是干净的用物。齐王的伤势会反复变化,皆因伤口使用了被污染的敷物,于是腐毒反复引入体中,导致伤口一步步恶化……”   他毕竟是外人,没办法顺藤摸瓜,也没办法查出什么原因。   “就不知这些布匹是从那得来的,又是谁准备的,平日里又有什么人经手,如果不把这人揪出来,以后怕是还有余患。”   褚向也明白了其中的危险之处,连忙抓着徐之敬的手往屋里带。   “你跟我来!”   门口的侍卫们拦住了他二人,屋中萧宝夤却让侍卫们放他们进来。   褚向拉着徐之敬入了屋,将他刚刚说的事情又禀报了一遍,蹙眉道:“舅舅……”   他顿了顿,又慎重道:“舅舅现在要做的就是保重自己,这人隐藏的如此之深、手段如此之毒辣,也不知潜伏在您身边多久了,就算舅舅将一切都交给了我,我也未必有自信能以明敌暗,更未必能保住性命。”   徐之敬被他拉着,能感觉到褚向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眼,不知萧宝夤刚才和他私下里谈了什么,为什么会怕成这个样子。   病榻上的萧宝夤看了眼自己的手臂,再看着褚向煞白的脸色,微微叹了口气。   “罢了,就让我这残破之躯再为你拼上一把!”   他终于下定了决心,目光也为之一变。   “徐太医,趁着幕后那歹人还未察觉过来,请你为我截断手臂,先尽力保住我一条性命。”   “我同意与马文才结盟,在必要之时,暂时听从他的调遣。”   萧宝夤决定接受治疗,徐之敬也松了口气,要是他就这么死了,自己就要和褚向落在这里,只能等马文才来捞人了。   “只是还要劳烦你一件事……”   他招了招手,让褚向和徐之敬一起到塌边来。   “如果我侥幸没死,请徐太医为我保密,就让旁人都当我死了。”   他在他们耳边,一字一句地小声说着:“我会安排好一切,也会让军队保护你和大郎的安全……”   此时,萧宝夤的眼中重新恢复了一方霸主的自信和狠厉。   敢算计他,他倒是要揪出那些跳梁小丑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 第501章 克敌制胜   从陈庆之和马文才分兵已经过去了十余日, 算算看,元冠受拿下洛阳也已经一个月了。   原本貌合神离的洛阳百官,也因为尔朱荣来势汹汹不得不重新凝聚在了一起,饶是这个帝国已经日薄西山, 可几百年的积累也绝不是一个秀荣川的部落主能够想象的。   当这个庞大的机器重新转动起来时,这个国家所剩的最后一点底蕴,也开始剧烈的燃烧了起来, 迸发出强烈的光彩。   在黄河北岸的中郎城, 陈庆之筑起一座又一座的城寨, 他自己就善于攻营拔寨, 知道什么样的城寨最善于抵抗骑兵,那城寨的营墙好似驾马一跃就能通过,可墙头上插满了锋利的箭头和竹尖,要有擅骑的骑兵想要如此效法, 马肚子必然要被尖刺豁开。   除此之外, 中郎城外密密麻麻布满了拒马和壕坑, 坑底也洒满了箭头和尖锐的利刺。   这些东西还大多是之前魏国兵马对抗白袍军用的, 白袍军胜利后, 陈庆之命人将它们全部收集了起来,此时终于派上了用场。   黄河九曲, 中郎城外道路并不开阔, 中郎城也不是什么大城, 城下根本摆不下几十万人马, 只能分兵分批攻打, 然而如此密集的阵势,让一众骑兵看的头皮发麻,哪怕所有人都知道中郎城中人数不多,却也没有人愿意主动出阵拔寨,更别说这个陈庆之已经名震中原,最善于使用“阴谋诡计”,谁知道这后面还有没有后招?   可不攻破中郎城,他们根本没有办法沿城直下、抵达黄河南岸。   元天穆和尔朱世隆作为尔朱荣军中最得力的两员大将,对于陈庆之的态度也是避之不及,尤其是元天穆,完全没有一雪前耻的意思,一提要出阵就装死,尔朱世隆更是直接讨了个押运粮草辎重的活儿,避开了前线的战事。   他们在对抗陈庆之时的时候吃了太大的亏,这时宁愿被人骂懦夫也不愿意再消耗本部的兵马。   谁要觉得自己武勇谁上!   就这么在阵前消耗着不现实,柔然大可汗对于尔朱荣的支持也是有限度的,二十几万大军每天消耗的食物是个天文数字,柔然国今年一半的牛羊都被借出了,要是拿不下洛阳、不能如约提供他们丰美的草场和牧地,就连柔然国的国民自己冬天都活不了了,尔朱荣怕是倒头就要迎战南下劫掠的柔然骑兵。   无奈之下,尔朱荣只能用重赏诱惑麾下的战将出战,攻打中郎城。   俗话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如此一试,果然有将领或为了名、或为了利前去挑战陈庆之,而且陈庆之的名声在中原虽然响亮,很多柔然人却不知道他是谁,只听说是个梁国来的将军,更是对他瞧不起。   接下来的四、五天,尔朱荣的大军每天都要对中郎城发起三四次的挑战,然而大部分兵马甚至还没有到达中郎城下,就已经开始伤亡惨重。   尔朱荣的大营抵达中郎城之间有一条向下跑的斜路,这是地形决定的,无法绕开,第一批大军就是在这批斜路上遭了秧,马匹无法在斜路上奔跑,而狭窄的道路仅能通过三个马身的骑兵。   于是当道路的尽头出现一道裂口时根本让人猝不及防,当那用草皮树枝掩饰的洞口被同时踏上的三匹马踩中时,这些马全部人立落入了坑里,向后倒着坐在了臀上,上面的骑兵全部被挤了下来。   由于是斜坡,向下跑的队伍无法停止,那可怖的裂口硬生生吞了几百人才将那沟谷填满,而填满它的却是纵横交错几乎分不出到底是人还是马的尸体,血水肉泥密布沟底。   直到那条沟被这些人和马的尸体填满了,余下的人才能从他们身上踏过去。   出师未捷身先死,对士气的打击超乎想象,那浓烈的血腥气从路口一直弥漫到大营,所有踏着同袍过去的骑兵都觉得自己战马的脚底、自己的周身都萦绕着充满死亡的气息。   即便损失的人马相对于几十万大军并不多,可心神动荡到这种地步的先锋军却没有办法打起精神继续作战,和陈庆之的白袍军刚一交手便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而继续自告奋勇要去应战陈庆之的队伍却也不能绕过那道深沟,甚至不能避开那些血肉填满的沟壑,他们此时还需要踩着这些血肉才能安然通过这条斜路。   那一道鲜红的、散发着血腥气息的豁口既像是个狰狞的猎人对着自己的猎物张开大嘴嘲笑,让每一个从那里经过的骑兵都忍不住背后生寒,闻着那股浓重的恶臭更是张口欲呕,打从心眼里不愿再往前一步。   在这种情况下,即使再怎么重赏能有的用处也有限,尔朱荣不得不紧急调派了人手将那些可怖的血肉泥泞从那道深沟中清理干净,又命人用石头、泥沙将路填平,才敢继续发兵。   如此一来,又耽误了两天之久。   听说清理那条沟壑的那天,无数奴隶和兵卒都被那可怕的景象吓得晕了过去,还有些人在搬运这些肉泥骨架时被吓疯了。   有一两个新兵营还扎了营,全靠铁血手段才镇压了下去。   有了这样不顺利的开头,谁也不敢再夸夸其口那陈庆之就是个懦夫,再接下重赏出阵的都是沉稳有经验的老将,几乎是如履薄冰、慎之又慎的对中郎城发动了攻势。   然而中郎城外依照地形地貌、路况天时设置的陷阱和埋伏让人防不胜防。   尔朱荣留在本阵中,一会儿听说这位将军的骑兵全部陷到泥地里去了,那位将军的骑兵坐骑被埋在土里的铁刺竹签伤了个七七八八不能跑了,一会儿又听说从侧翼杀出了埋伏,灭了哪支哪支队伍云云……   在陈庆之不断的声东击西下,尔朱荣联军队伍庞杂难以调动和落后的指挥系统成为了致命的缺点,陈庆之仅仅靠着一支白袍军,就和猫捉老鼠似的,将他一支支分兵派出的部队吞食干净。   到了后来,整个尔朱荣军中听到陈庆之的名字就胆丧心惊,看到穿着白衣的人就吓得狼狈大叫,陈庆之的中郎城仿佛是暗影重重的鬼蜮,而陈庆之的白袍军就是神出鬼没的幽魂,随时要向人索命。   尔朱荣原本还想用最小的牺牲手段取得胜利,局面被弄成这样,眼见着柔然人连萨满都请出来“镇邪”了,再不能获胜柔然人肯定就要撤军,只能咬着牙下令发动了强攻。   然而陈庆之的军队也不是只会偷袭的,他们原本就是从步卒的精锐中精挑细选出来的苗子,上马能骑射、下马能守城,在重重拒马和营墙的保护下,硬是没有付出太大的代价就将尔朱荣一次又一次的攻击打了回去。   陈庆之对于白袍军的爱护程度超乎旁人的想象,他对白袍军只有一个原则,就是保住性命,在无法守住营寨的情况下,宁可抛弃城寨也要保全性命。   在这种耳提面命下,尔朱荣的大军在三日之内和陈庆之打了十一场,除了拔掉了三个城寨之外,陈军丢下的尸首不足五千,还多是魏国原本的守城歩卒,白袍军的骑兵尸首没见到几具。   而尔朱荣却已经伤亡了三万余人,受伤、战死的战马更是不计其数,大多是在铁蒺藜和壕沟中受到的损失。   这三日之后,尔朱荣营中士气大跌,厌战的气息弥漫在整支军队之中。   沿河布置的七座城寨只拔掉三座,就已经损失了三万人,这些城寨还大多是白袍军自己放弃的,要是全部拔掉又要死多少人?   和陈庆之借来的全是魏国人马和物资不同,尔朱荣现在消耗的全是尔朱氏族这么多代的积累。   尤其他带的都是骑兵,鲜卑军户的惯例历来是作战的甲胄武器和坐骑自备,尔朱荣麾下不少也沿用了这项旧规,陈庆之的计策就十分歹毒了,射人先射马,陷阱全是针对坐骑的,这些骑兵死了或伤了自己的坐骑,比伤了自己还心疼,战马一死,便以这个缘由拒绝再出战。   再加上每伤一个士卒,往往要浪费好几个人手照料伤兵,这些都是尔朱荣带出来的族兵,不是魏国士卒,同乡作战往往不能相互舍弃,乡兵的凝聚力在作战时固然十分团结,在失败后互相照顾相互拖累也经常让主将头疼。   这种情况下,尔朱荣只好派遣柔然骑兵作战。   柔然骑兵也在陈庆之那讨不了什么好,柔然和魏国多年不征战,也不是早年那些让魏国头疼的悍勇之辈,来的号称骑兵,其实大多就是上马作战的牧民,是尔朱荣借来凑人头“吓唬人”的,连一座营寨都没打下来。   何况他们当初南下,说好的是凑成几十万大军吓一下“伪帝”,让他们闻风而逃宣告投降,提供的牛羊也会奉还,还会把阴山以南的大片草场和土地送给柔然人,所以他们才会借兵南下。   现在可好,仗是他们在打,每天宰杀的是他们的牛羊,死的是他们的族民,结果尔朱荣的人就每天好吃好喝用着他们的牛羊肉,却让他们餐风露宿在中郎城外送死,好作收渔翁之利?   这一任的柔然可汗能为了清河王和任城王复仇而起兵,却对这个尔朱荣没有什么忠诚,被人当成炮灰用过两次后,当即撕毁了盟约,要领着所有的人马和还剩下的牛羊北上回柔然。   尔朱荣听到这个消息时,当即惊得连睡觉都顾不得了,亲自带人领着麾下的部将一个个柔然王帐去恳求,得到的却只有柔然人的仇恨和怨怼,以及赤裸裸的威胁。   “大酋长说你带着大魏和柔然的诚意而来,恳求我们这个‘兄弟之邦’帮助少帝复国,可大酋长做的却丝毫不是对待兄弟该做的事情!”   柔然可汗不客气地让自己的左右卫士驱赶尔朱荣的人离开。   “我们的人马和牛羊已经在南方消耗了太多,接下来即将是夏天,是水草最丰美之时,我们不能再将种马种牛都耗费在你们的土地上……”   尔朱荣苦笑着想要再做劝谏,柔然人却已经群情激奋,将他团团围住了,让他不得不连退好几步。   “我们已经付出了兄弟之盟该有的代价,你们的报酬也依然还要如约履行。”如果今年冬天我们撑不过去,你们就等着我们的王帐布在尔朱家的秀荣川吧!”   柔然可汗丢下这句威胁,便下令所有柔然的勇士开拔离开。   柔然大军一离开,尔朱荣彻底陷入了进退不能的僵局之中。   他号称三十万大军,其实收拢元天穆、葛荣之前的残军,再加上效忠尔朱氏的各族勇士,一共不到八万人,其中只有六万是能打仗的,其余皆是作为后勤的普通奴隶和役人,并不能出阵作战。   柔然人来了,除了带来的人马声势浩大,更重要的是他们带来了牛羊,解决了他们所有的补给问题。   河北、河东年年遭遇兵乱,所有能够劫掠的物资早就已经被劫掠一空,百姓争相南下逃难躲避兵役,整个河北除了豪族还有粮,其余各处已经是赤地千里,连草皮都搜刮不出几寸。   而河北和河东的豪族也竖起一座座坚固的坞壁,根本无法短期内攻破。   尔朱荣计算了下还剩下的物资,就算再怎么节省,如果五日之内不能拿下中郎城,他们哪怕撤军也要在回程的路上饿死。   之前二十万大军都没有占到什么便宜,现在就剩这么些人,哪里能那么快攻破中郎城?何况现在军中一听到白袍军就瑟瑟发抖,和一开始南下气势汹汹的士气截然不同,哪怕尔朱荣再怎么用兵如神,也无法指挥一支这样的军队立刻取得胜利。   柔然人走的声势和他们来的声势一样浩大,陈庆之那边的斥候又不是瞎子聋子,自然是一早就发现了这个好消息。   他们还担心这一场“内讧”是做戏,又仔细盘查过来回的马蹄印才肯定柔然人是走了,连忙回返中郎城宣告这个情报。   陈庆之在得知柔然人已经撤军后更加老神在在,彻底要用“拖”字诀拖垮尔朱荣的兵马,不但下令避战,更是继续在后方修建起新的营寨来,俨然一副要将这场仗打到地老天荒的架势。   他们中郎城人数全部加在一起也没一万五,扼守在黄河的河口,靠黄河南岸大船源源不断运上来的物资,可以支持无数年。   尔朱荣心焦之下亲自领军发动了好几次猛攻,除了得了几座营寨外完全没有占到什么像样的便宜,这些营寨除了给他们留下一堆木头,连一口吃的都没有,而且尔朱荣打下一座,陈庆之就在后面给他建上一座,活生生是要把尔朱荣气死。   尔朱荣也确实要气死了。   这几日从营帐里拖出去的传令兵尸首也不知道有多少,主管后勤的尔朱世隆躲了好几天不敢露面,就怕一说快没粮了也要被快要逼疯了的族兄给砍了。   眼看着战局陷入了僵局,尔朱荣已经动了撤军的心思,他的心腹爱将侯景领了一人过来,称有一妙计献上,可以帮助尔朱荣取得胜利。   侯景和尔朱荣一样,也是羯人,是尔朱荣帐下的先锋军,不但作战凶猛也有勇有谋,深得尔朱荣信任。   他说有计献上,尔朱荣立刻大喜过望,命人让他入了帐。   尔朱荣这几日在帐中杀了好几人,侯景领着个人一进来就闻见了帐中的血腥味,他已经很习惯了,他身后的那人却好像很厌恶这个味道,进门就皱了皱眉头。   “这人是谁?”   尔朱荣看着那个陌生的文士,下意识皱眉。   “此人是守卫荥阳战死的左仆射杨侃的部下,军师祭酒刘助。荥阳失守后,先生不愿投降白袍军,只身逃出,后来投奔了虎牢关,又辗转跟着虎牢关的人马归了我军。”   侯景向尔朱荣介绍刘助。   “我敬佩刘军师的才能,将他留在帐下听用,末将说有计策献上,其实也是这位刘军师的计策。”   杨侃是魏国赫赫有名的功臣,能征善战又会治理地方,即使是尔朱荣也不敢怠慢,他的军师自然也是厉害的,所以尔朱荣忍耐住心头的烦躁,还算好声好气地问:   “那先生有什么好的计谋,速速说来!”   刘助在尔朱荣军中待了这么久,也知道他是个急性子,跟他卖关子说不得就被不耐烦地砍了脑袋,所以直接献策道:   “大将军可知道白袍军是如何拿下的考城?”   “那群南人擅舟,做了一堆木筏和浮垒顺流直下……”   这件事也成就了白袍军的威名,尔朱荣为了能打败陈庆之,这阵子一直在研究陈庆之打胜的这么多场仗,自然张口就来。   他说到此处,也明白过来,立刻住口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正是如此,我们在中郎城被阻拦了脚步,进不得退不得,而陈庆之的白袍军确实是一支劲敌,一时无法取胜。将军迫于粮草的压力,所以生出了撤军的心思,这几日连攻势也减弱了……”   这刘助果然一听就知道是胸有丘壑之人,尔朱荣立刻打起精神仔细听他分析。   “将军想要撤军的心思连我都看的出来,陈庆之如此狡猾,自然也能看出,所以他越发坚壁清野,想要拖垮我军……”   “军师说的是,我现在就在头疼这个。”   “也是这陈庆之太过厉害,让大将军才陷入了误区。大将军,我们南下的目的是为了什么?我们可不是为了战胜陈庆之才来的,也不是为了夺中郎城才来的,攻下中郎城只是手段,不是目的。”   刘助一步步诱导着尔朱荣自己说出答案。   “我们是为了洛阳而来……”   尔朱荣的思维也一点点清晰,目光熠熠。   “是了,我们的目的,是洛阳!”   “正是如此。那陈庆之能乘着木筏和浮垒顺流直下拿下考城,大将军的人马又为何不能乘着木筏渡过黄河,直袭魏帝的本阵?”   刘助笑道,“陈庆之是不世出的将才,那元冠受不过是个毛头小子,根本没有领军的才能,还偏偏要效法大将军亲率大军。”   “这黄河南岸看似重兵把守,其实一击则溃。将军既然是为了洛阳而来,何必在这里和陈庆之死磕?”   “陈庆之的城寨为将军留下了那么多木头,将军大可拆除这些城寨编制木筏,让大军顺流直下……”   他向着尔朱荣躬身,慷慨激昂。   “击败元冠受,直取洛阳!” 第502章 佛心蛇口   尔朱荣陷入了思维误区, 擅长骑兵就一直用骑兵,却忘了骑兵也可以下马。   一旦被人点醒,尔朱荣立刻又展现了他惊人的带兵能力,整个大军像是被一双大手重新拨正, 开始向着正确的方向前进。   黄河曲曲弯弯,最狭窄处甚至能游过去,马不能通过, 但用羊皮筏子和木筏却可以轻易渡人, 之前柔然人的牛羊被不停宰杀, 羊皮牛皮剩了不少, 再加上陈庆之留下的城寨,完全可以拆除了做木筏,分批渡过几万大军。   为了保密,尔朱荣让大军装作终于支持不住粮草的压力, 开始分批撤军, 其实是派人驱赶马匹向北乔装离开, 而士卒则在深夜带着制作木筏的东西悄悄来到河边, 分批渡河。   担心陈庆之会察觉, 尔朱荣做的非常小心,周期也自然被拉的很长, 为了让粮草能坚持到他们完全渡河, 尔朱荣听从了刘助的建议, 甚至忍痛下令杀了之前受伤的战马, 熏做肉干作为军粮。   刘助认为, 尔朱荣此举既能麻痹了陈庆之,让中郎城那边真的以为尔朱军断了粮,也可以稳定军心,让渡河的士卒安心藏匿在南岸,不至于担心断粮缺水而士气大跌。   于是乎,尔朱荣便在陈庆之的眼皮子底下,“有条不紊”的谋划着如何“智取洛阳”。   只要一想到那奸诈狡猾的陈庆之会因此气得跳脚的样子,尔朱荣再也没有了之前的憋闷,就连做梦都会半夜笑醒。   ***   就在尔朱荣和陈庆之的战斗刚刚开始时,马文才镇守的潼关也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主公说的果然不错,萧综来了。”   崔廉得到门卫的通传后,再一次感慨起马文才的老辣。   以这样的年纪,仅仅凭着他的建议和自己的直觉,便下对了最关键的一步棋,将所有的主动权掌握在手里,直接扼住了各方的局面,实在是不容小视。   “他以为魏国无人可用,陈庆之能得到潼关的指挥权,再不济也能用陈庆之的名义诈开关防,谁能想到我横生枝节,亲自镇守了潼关?”   马文才一直在关注着中原的战事和西边的动静,听闻尔朱荣大军终于开始对中郎城发动攻势时,就知道“某人”要开始收局了。   他这几日几乎足不出户,就是来等他“自投罗网”。   说话间,门卒领进来一个身着黑色僧袍的僧人,崔廉在他进入房中之前就闪身到屏风之后,并不准备让他知晓自己的存在。   黑袍僧人正是失踪已久的萧综。   他进了厅中,和马文才彼此双方都没有行礼,只是相互打量。   可以看得出这段时间萧综心情愉快,日子过的也不错,红光满面精神焕发,只是毕竟经受过各种磋磨,神情已经没有了在梁国时的倨傲和暴虐,出身良好带来的气度也使得他神光内蕴,越发显得他像是个得道高僧。   在这个信仰佛教的国家,一个卖相极好才华出众的僧人,能做到的事情实在是太多太多了,其中包括在战乱时穿越戒备森严的重重关卡,来到军事重镇的潼关。   而后,倒是萧综沉不住气,先开了口。   “马将军好手段,竟然先取了潼关,破了我设的局。”   他以马将军而不是马文才相称,是已经承认了他现在已经有了角逐中原的实力,可以和他一较长短了。   “在下不明白殿下在说什么。我来镇守潼关,难道不是听从陈将军的建议,让他抵御尔朱荣而无后顾之忧吗?”   马文才跟萧综装傻。   “你我都是聪明人,又何必这样绕圈子?”   萧综叹气,“马将军既然从主持那里知道是我资助寺里施粥赠药,应当知道了我一直在招揽亡命之徒。会向魏主要兵,会来这潼关防御萧宝夤的进攻,难道不都是你为了提防我做出的安排么?”   马文才知道永宁寺的主持也许靠不住,却没想到他那般威胁,竟然还是让萧综知道了自己已经打探到了他的底细,不禁在心里咒骂了声魏国的和尚好没有骨气。   既然双方都已经说开,马文才便也懒得和萧综虚伪周旋,开门见山地问:“殿下究竟是想做什么?难不成还要去投奔萧宝夤不成?”   马文才佯装知道一些内幕,却又没有完全知道,皱着眉看他,“我受陛下之托要将您带回梁国,就是绑也要绑回去的,否则我回国后该如何向陛下交代?”   “我不是要去投奔萧宝夤……”   萧综神秘一笑。   “我是要去接收萧宝夤的人马。”   只见马文才身子一震,诧异道:“你?你凭什么去接收萧宝夤的人马?”   “马文才,其实你若野心没有那么大,你我还能做个朋友。”萧综虽然此时有求于人,却半点都没有低声下气的意思。   “我见过的这么多的年轻人里,唯有你的眼界手段不似那些庸才,值得我和你结交……”   他看向马文才,又叹:“只是你毕竟根基太过浅薄,也许能力足够,耳目和可用的人还是太少了,消息也不够灵通……”   萧综的眼睛里闪过神秘又自得的神色,像是恶作剧成功的小孩要狠狠吓别人一跳似的。   “你可能还不知道,萧宝夤已经死了。”   去你的根基浅薄。   再怎么我手里还有一万多兵马,比你这个现在得靠三寸不烂之舌就要取天下的人好。   马文才在心中腹诽着,面上却露出惊骇的表情看着他。   “我其实早在你还在洛阳时就已经到了潼关附近,所以你遍寻洛阳也找不到我的下落。”   萧综这下是真的得意起来了,能让一个聪明人“吃一惊”可不容易。   “我来这里,就是在等萧宝夤的消息。”   他原本想入潼关的,知道马文才要领兵镇守潼关后就不敢再入关,只在附近找了一处寺庙落脚。   就在昨天,他的人手给他传来了消息,长安城挂了重孝,萧宝夤在截肢时流血过多,死在了当场,部将内讧一片。   听说萧宝夤一死,内讧的几位将领就杀了不少人,连伺候萧宝夤更衣换药的药童和侍人也被杀了好几个,更别说在截肢之前自请求去的部将,还没走出城就被截了回去,直接软禁了起来。   看样子谁也不服谁,迟早有一场大乱。   “我知你现在一肚子疑问,我也不瞒你,这件事,是我做的。”   明明是他的“叔叔”死了,萧综脸上却只有快意。   “此人与我大梁有国仇家恨,乃是心腹大患。我除去了此人,便是为梁国除去了死敌,你作为梁国的臣子、南朝的士人,但凡还有一点气节,此时就该拍手称快。”   “你说,你要去接管萧宝夤的人马……”   “马将军别忘了,我可是萧宝卷的‘儿子’,那萧宝卷的宗嗣还等着我继承呢!”   萧综对着马文才眨了眨眼,坏笑着,“这萧宝卷好歹也让我背了这么多年的黑锅,现在更是让父皇蒙羞,借他名头得些报偿,才算是公平,不是嘛?”   到了这时,马文才已经完全反应了过来,再想到前天褚向送来的投书,眼中晦暗不明,反倒不发一言,由他抖露底细。   萧综不是夸夸其谈的人,可但凡聪明绝顶的人物,布下如此精妙的布局却无人欣赏总是寂寞的,尤其这世上还没有几个人能看懂他的格局意图,这就更加让人遗憾了。   马文才不说话,萧综还以为他是被自己的手段惊住了,不由得出声许诺道:“我知道你怕什么……”   “你为了壮大白袍军,将我软禁在永宁寺里,借着父皇对我的关心予取予求,甚至蒙骗了白袍军的主将陈庆之,这些事我都可以当做不存在,甚至还可以替你在父皇面前美言。甚至你想要的徐州,待我成事后,我也可以给你……”   他将声音放得和缓低沉,犹如诱惑魔头皈依的菩萨一般,向他许诺着:   “只要你归顺我、帮助我,以后无论是在大梁,还是在大齐,都会有你的一席之地。”   “大齐?”   马文才敏锐的抓住了重点。   “不是大魏?”   “哈哈哈,我那个便宜的阿爷和那便宜的叔叔,不都是‘大齐’的皇帝么?我若得了他们的人马,要光复的自然是大齐……”   萧综似是在笑话马文才的糊涂,“等我得了萧宝夤的人马入主了洛阳,这个国家就姓萧,而不是元了。”   至于此“萧”是哪个萧,自然见仁见智。   “殿下果然是在魏国被关的太久,失心疯了。”   马文才一脸冷漠,“我看殿下还是留在潼关做客吧,和我回返梁国好歹还能当个太平王爷,就这么疯疯癫癫去了长安,别说当什么皇帝,怕是连命都没了。”   “你还不明白吗?”   萧综对马文才有些失望,“我苦心谋划了这么久,杀了萧宝夤,杀了萧宝夤全家,就是为了继承他的一切!”   他用一种可以说是“宽容”的表情看向马文才:   “萧宝夤帐下最得力的皆是萧齐的遗臣,他们一辈子都想要光复齐国的大业,南征大梁得回建康,重建宗祀社稷,眼见着萧宝夤卧薪尝胆枕戈待旦二十年才终于起兵称帝,怎么会眼睁睁看着大业前功尽弃?”   “萧宝夤刚刚出事时,我就已经派人接触过他身边的齐朝老臣,等萧宝夤一门族灭后,更是有人暗中投效与我,就等着萧宝夤死后稳定大局,由我去‘继承’大业。”   他眼角微挑,“否则一个没有萧齐后人的‘光复旧国’,岂不是个笑话?”   “就算你得了萧宝夤的人马,你一个半途插手的外人,就算能服众,又哪里调遣的了这么多萧宝夤的心腹手下?”   马文才似是被他说服了,依着他的话追问:“别说入主洛阳,魏国再怎么分崩离析依然坐拥十余万大军,就凭萧宝夤那些人,抵抗洛阳的兵力都难分胜负,更别说还有尔朱荣虎视眈眈……”   他说着说着突然一顿,恍然大悟。   “你是想驱虎吞狼!”   “你果然是能让我高看一等的人!”   萧综也笑了,笑得如此肆意,如此自信,“正是,由陈将军在前方为我消耗   、牵绊两军的兵力,又何愁萧宝夤的精兵强将不能成事?等他们反应过来时,怕是已经无力再顾及洛阳了!”   “如何?我对你也算是既往不咎,甚至允许你戴罪立功,有萧宝夤的兵马,再加上潼关的黑山军与兵力,你我一起合兵挥师洛阳,则魏国唾手可得。”   这一刻,他终于展露出了自己的野心。   “虽然打着齐萧的名义,可我却是父皇的儿子,也是梁国名正言顺的二皇子,一旦等局势安稳,这齐的国号便会改回大梁……”   “到时候我的兄弟们继承南梁,我则得了北梁,南北梁国皆是一家,乃是真正的兄弟之邦,在我有生之年,哪怕在我死后,我的子子孙孙也要依从我的训示,再不与南朝同室操戈。”   他看向马文才。   “我回国,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只会激化我和兄弟们之间的矛盾,使得梁国也内乱不断,步上魏国的后尘。”   “我也曾想过和皇兄争夺储君之位,但我前二十多年已经让父皇烦恼忧愁,总不能之后这么多年还要骨肉相残,让他伤心。皇兄萧统的性格我也最是了解,若是我得了这个魏国,他必会平息战争,不会率先生事。”   谈起远方的父兄,萧综脸上竟满是怀念的神色,仿佛那些你争我夺的日子,也远比现在要美好的多。   他回过神,又说:   “太子是个才德出众之人,有我镇守北朝不起刀兵,他在大梁做个守成之君是绰绰有余。而这个分崩离析的魏国,唯有我这样的人才能坐稳江山……”   到了此刻,他倒不再避讳自己的心狠手辣、雷霆手段。   “如此,才能使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   “这才是真正的菩萨手段。” 第503章 晓以利害   在建康的萧综, 是个不会用言语打动人心的人,他往往会用热嘲冷讽掩盖了自己的真实含义, 将旁人说的一文不值、自惭形秽,哪怕他说的是对的。   他讽刺临川王叔的挥霍无度是蠢货才干的事,还写过一篇《钱愚论》骂他;   他讽刺过祝家就是蚂蚁搬大象,全是帮倒忙,甚至直接找祝家要赎身钱, 不想帮忙就直接给钱,谁也不赖上谁,结果让祝家顺利从他的船上脱身。   会善解人意的对臣下详细解释自己的想法,并为之努力的, 从来都是他的兄弟太子萧统。   然而到了洛阳的萧综, 也开始一点点收敛起身上的尖刺, 学着去包容这世上的“蠢货”和“懦夫”,并且学会了挥舞金银而不是拳头,用利益和前途来诱惑别人。   说实话, 一个一无所有的萧综能将魏国局势搅成这样, 在才能和格局上已经大大超出了他所有的兄弟,甚至比起梁帝刚起事时也不甚逊色, 如果马文才不是深知他的本性、且被他三番五次差点害死, 恐怕确实会被这一番话打动,真的投效与他。   有时候, 一个头脑清醒知道自己要什么的主公, 比什么都要重要。   但一个人的本性, 真的能因为半年的佛法熏陶,就能改变至此么?   “不会的。”   马文才冷酷地思考着得失,心中却在否定着这个答案,“我死过一次尚且本性未改,又何况并未遭遇什么磨难的萧综?他现在只是因为居于下风,才收起爪牙,隐藏利齿,一旦我没有了利用的价值,等待的只有绝龙谷时的下场。”   想到此,他将心头那一丝动摇忽略,脸上只做犹豫的表情。   “你说你要我投效你,难道是要让我留在魏国吗?”   马文才皱眉,“如果只是给我官职和财帛的话,你和元冠受有什么区别?何况我根基全在梁国,并不准备抛弃一切跟你在魏国打什么江山。”   萧综就怕他毫无疑问,他心中有问,代表已经心动了,此时马文才直接索要“报酬”,他反倒笑了。   “在我大梁,一切唯出身论。你从会稽学馆一路走到建康,难道还看不出这个世道是不公平的吗?”   萧综心中的愤世嫉俗暗露鳞爪,狠狠地抓了马文才一下,“跟我在北朝又有什么不好?至少叛乱的六镇子弟和尔朱豪酋,已经打破了这个世界的格局,给了这个江山新的面貌,所有的规则,都可以由我们来创造……”   六镇子弟杀光了在北方耀武扬威压榨民脂民膏的大臣,尔朱荣在洛阳杀光了所有高门的“贵族”官员和腐化堕落的拓跋宗室,以往只知道放浪形骸攀比斗富的豪门如今都成了一坯黄土。   现在的北魏,什么郡望出身都是笑谈,掌权的唯有军主。   能在这个世界建立起不以出身来论功勋的国家,唯有一百年前的拓跋魏,与一百年后的现在。   萧综有这样的野心,他相信马文才的心中也有。   马文才确实有,不但马文才有,六镇所有抛却性命的勇士有,河东所有起事的义士有,就连躲在屏风后的崔廉,此刻也在为萧综口中描述的未来心神激荡。   “我明白了,原来你的野心是这个……”   马文才嗟叹道。   “难怪你能立刻说动了陈庆之,又能招揽那么多奇人异士。”   “我的出身能给我提供很多便利,但从小父皇就教导我们,一个人要成大事,得看你能给别人多少好处。”   萧综是皇子出身,哪怕过去再怎么憎恨自己那矛盾的身份,但事实上,他身上所有的一切,都来自于南方那位从无到有建立起一个国家的雄主。   “陈庆之在南边的地位很尴尬。”他毫不避讳自己对陈庆之的拉拢,即使那拉拢彻底分化了马、陈二人。   “他是我父皇的书童出身,才华也许是有的,可是没有经验是他致命的缺点,即使父皇再怎么想给他立功的地位,都要考虑下失败要承担的后果,所以他已经三十多岁了,才得到能独自领军的机会。”   “如今他一路攻克魏国的城池土地,可谓天生的帅才,可这一切带给他的不是功劳地位,而是南方士族对他的忌惮和提防,即使是我父皇,此刻必然也在担心他会拥兵自重,所以他一旦回到南朝,也许他自己能受到重用,然而他的白袍骑,是必然不可能再存续了。”   说到这里,他和马文才齐齐一叹。   白袍骑是骑兵,在骑兵不受重视的梁国能壮大只是个偶然。   如果不是梁帝需要骑兵去北方救儿子,哪怕马文才再会敛财、陈庆之再会练兵,没有倾尽国家所有马力的支持和流水一样的财力支撑,现在的白袍军都不会出现。   如今萧综已经获得了自由,白袍军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梁国不会允许长期花费这么一笔巨大的支出支撑这么一支派不上用处的骑兵,回到梁国的白袍军,等待他们的将是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结局。   没有舞台的陈庆之尚且奋起一搏,如今他已经有了一展才华的舞台,又在魏国证明过白袍军能立下如此辉煌的战功,难道会甘愿接受这样的宿命吗?   “所以陈庆之会投靠我,是一种必然。”   萧综叹息,“他这样的名将,就如不世出的宝刀,一旦现世,即便不能为雄主所用,也要将它折毁不容旁人觊觎。他不甘被冷落,却也不愿背叛故国,在这世上,他唯有投靠我,才能既不被人苛待,又能得到一个善终。”   “我会向父皇讨要他作为我在南边的助力,也会替他向父皇讨回他的家人,父皇会支持我。他在南方无法以军功建立功勋,南朝没有人会忍受下一个桓温、刘裕的出现,在我身边却可以。”   “我需要这样能征善战的将军,在我身边,他能成为真正的‘关中侯’、能成为举世称颂的英雄。他能为我镇守中原地方,也能真正改变南北的局势……”   说罢,他轻挑眼角,看了马文才一眼,反问道。   “他跟随你,跟随我父皇,可能达到这样的结果?”   “自是不能。”   马文才终于被萧综的“手腕”所折服,坦然而答。   萧综连陈庆之的尴尬处境都能了解,又何况马文才的?   “且不提陈庆之,以你这样的出身和年纪,若要在梁国出头,又得熬多少年?”   所以待他听到马文才的回答后,不紧不慢,又是一问。   “谢举今年四十有六,朱异也正值壮年,朝堂上王谢之流的子弟虽尸餐素位,可这些人最擅长的就是生孩子,梁国流内流外俱有后备的人选。就算你立下了赫赫大功,回到梁国,你难道是要做个将种吗?”   梁国不似魏国,梁帝萧衍治理国家非常勤勉,对于各地宗室也非常宽和,除了对外战争时需要盘剥百姓,大部分时候百姓都能安稳度日,所以梁国很少发生内乱,宗室造反更是没有。   而这么多的高门世族和梁帝磨合了几十年,有些人家甚至已经经历两代,皇权和士族的权利早就已经达到了一个平衡,有些高门还对梁国和梁帝建立起了比家族更高的忠诚,即便在梁帝这里得不到出身的,也已经走到太子身边,谋得了来日的起点,轻易不会让一个“外人”来打破多年来维持的朝廷局势。   以陈庆之这样的才华和能力,也足足忍了近三十年才有发挥的余地,而且发挥的舞台不在梁国,而是魏国。   而以马文才的能力,要在朝堂上熬资历玩手段,就算再怎么得宠与皇帝,也至少也要娶到一门高门的贵女改换门庭,再熬到四十岁左右,才能达到朱异那样的地位。   如今立下战功的是主将陈庆之而不是参军马文才,哪怕梁帝要以军功为他晋身,恐怕也只能给他个将军的封号。   在萧综看来,在马家这样急需跃入豪门的士族眼里,擢升为“将种”怕不是赏赐,而是惩罚。   在建康几十年、从小接受皇权熏陶的萧综一语中的,直接击中了马文才此时最大的问题。   马文才会放弃在南朝折腾,而是用尽心思往北面发展,说到底,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除非真能学尔朱荣一朝踏遍公卿骨,否则在天下太平的年代,根本没有打破阶层隔阂的可能。   “真是厉害啊!”   马文才在心中再三叹服,为这番精彩漂亮的拉拢言论击节称赞。   “若他在建康时有意和萧统争位,也就没那位太子什么事了……”   从头到尾,萧综没有提一句有关实质的“承诺”,也没有应允他能得到什么地位和好处,却已经勾的他内心动摇,甚至产生了深深的危机感。   可想而知,当初的陈庆之和那些想要改换门庭的草野豪侠听到他这番言论,该如何纳头就拜、奉为明主。   马文才脸上的动摇和赞叹绝不是做戏,而是真正发自内心的认同,从他进入建康至今,已经过去这么多年,除了萧综,哪怕那位让世人称道的乌衣巷主谢举,都不曾让他如此心悦诚服过。   正因为他脸上的动摇和赞叹不是作伪,萧综也看出他现在正处于挣扎之中,立刻又是一番趁热打铁。   “我知道你有奇才远略,也志度弘远,人皆莫及,但今时今日已经不同往昔。自古至今,除了汉篡秦和五胡乱华之时,就没有寒门能成事的时候。就算你不愿接受我的招揽,想要坐收渔人之利抢先攻下洛阳,也守不住这锦绣山河……”   萧综说这话时,并没有傲慢之态,甚至十分平静,像是在叙述一个事实。   “我沦落魏国,可谓是孑然一身,却依旧能够成就现在的局面,为何?皆因我是皇子出身……”   “我能用奇谋巧计谋事,你也是如此,但即便你打下洛阳,无论是梁国还是魏国哪一只兵马反攻,你便要丢了这北朝的国都。魏国现在已经是强弩之末,四周强敌环伺,这北朝的帝王之位,萧宝夤坐不下,元冠受坐不下,元子攸坐不下,尔朱荣坐不下,无门阀支持无大义名分的马文才你,更坐不下!”   他拍了拍自己,矜持一笑。   “你和陈庆之求不来的强援,我可以。你再怎么能干也变不出百万雄师,我却能从梁国调来援兵,我亦能从南朝讨要来更多的粮草物资,甚至于人口。”   “我有整个南朝作为倚仗,如今无论谁得了萧宝夤的兵马都无法坐稳北朝的江山……”   萧综看向马文才,眼中是震慑心魄的自信。   “唯有我可以!”   这最后的几个字,犹如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马文才终于折腰。   他似是终于认命,躬身而拜。   “愿为殿下效劳!”   “好好好!”   萧综终于说服了这最“顽固”的反对派,此时也是大喜过望,连忙伸臂扶起拜服的马文才,眉开眼笑道:   “他日我若能入主洛阳,陈庆之就是我的大司马、我亲封的梁王,而你马文才,就将是我的梁国公……”   只有将他真正折服,萧综才会做出许诺。   否则,承诺变成了招揽的“条件”,对马文才这样的人来说,毫无意义可言。   从梁国小小的县侯一跃成为公卿,即使是马文才也不禁动容。   “到时候,你增邑万户,可以名正言顺的成就自己的霸业。你若留在朝堂帮我,尚书令的位置就是你的,若你不愿留在洛阳,那徐州刺史的位置,我也可以让你有名有实……”   他想了想,又说,“我听陈将军说,你和怀朔的花夭情投意合,若你想要带兵,我也可以让你镇守六镇,让六镇兵马听你调遣,成为镇守一方的诸侯。”   在“拉拢”人上,萧综可谓是体贴入微,不但为他想好了好几条路,甚至打消了他会卸磨杀驴的疑虑。   六镇兵马是出了名的能征善战,马文才要是和六镇出身的名将花夭成亲,那镇守六镇便既有人望又有官职,假以时日,何必担心萧综鸟尽弓藏?   马文才既然答应了“投效”,也就干脆利落不脱泥带水,点头道:“这些都是后话,先得送殿下入了洛阳,才有今后的荣华富贵……”   他直截了当地问:   “殿下需要我做什么?”   萧综就喜欢和这样的人打交道,陈庆之带兵能力确实超强,可有时候有些顾首顾尾过于谦卑,反倒没有和马文才相处起来自在。   所以他也回答的很是痛快。   “我需要你开具文书,派人送我前往长安。我还要你手书一封,说明我领大军回返时会让出潼关,并协助我攻克洛阳,以你魏国和梁国的印信为证,助我收服萧宝夤的兵马。”   有这两者帮助,他到达长安后收服萧宝夤的兵马就容易的多。   在他人看来,他是萧宝卷的儿子,同样的手书他离开之前陈庆之也写了一封,他那封上写明的是以白袍军和魏国兵马相助。   有了陈庆之和马文才的人马,他的兵力就足以和萧宝夤的齐军抗衡。萧宝夤如今已死,长安必定混乱不已,他再加以拉拢和分化,必然能拿下长安。   潼关和雍州拿下,魏国西边半壁江山已经得手,再图洛阳便易如反掌。   萧综索要的东西对马文才来说一点都不难,况且之前褚向过关要的是同样的东西,马文才准备起来可谓是熟门熟路。   非但如此,马文才还亲自挑选了上百个精壮的士卒,将他们交由萧综,保护萧综的安全。   虽然他知道萧综暗地里一定也有豪侠剑客保护,但这支来自他的人马代表了他的立场,在某种意义上也能证明萧综的实力。   马文才如此“体贴”,萧综也是无比欣慰,自然不会退却了他的好意,未免迟则生变,他得了马文才的帮助后便立刻出发前往长安。   马文才将萧综送出潼关几十里,临分别前,状似不经意地一问:   “殿下,我很好奇,若是我当时没有答应你,反倒将你扣下作为人质,你会如何?”   萧综嘴角一扬,一点都不奇怪马文才会问起这个问题,也状似随意地回答:   “其实在我离开永宁寺之前,我的老师达摩禅师就已经出发前往梁国了。”   马文才一怔。   “他曾预测出佛门将有大劫,而我是应劫之人,所以当初才收我作为弟子。我亦承诺他日若能得了北朝,依旧善待佛门。”   他看了眼呆住的马文才,笑眯眯地说:“待你们都来了洛阳后,他又预测大劫应在南方,而不是北方,于是决定南下梁国,化解佛门的劫难。”   “我那时布局已成,就等收网,岂能坐视出现变化、功亏一篑?所以便让陈庆之出具了南下的文书,让达摩老师带了我的信件,前往建康,交由我的父皇和兄长,说明我的计划。除此之外,我还有另外一封信,是用来提防你的。”   “老师曾学过轻身的异术,能一苇渡江,在山岳间穿行如履平地,可日行千里,算算时日,现在他应该已经在建康了。”   达摩是有名的高僧,连梁帝都曾亲自接见过他,后来达摩离开梁国,梁帝甚至派人追赶了十几天,才无功而返。   如今达摩去而复返,以梁帝的性格,自然依然会恭敬迎接。   饶是马文才再怎么计略过人,也想不到他的后手不是陈庆之,不是招揽的亡命之徒,而是佛门理应出世的高僧?!   “不过你不必担心……”   知道马文才现在肯定在后怕,萧综笑着拍了拍马文才的肩膀,安慰他。   “只要我拿下了长安,那信就不会送到父皇手里。” 第504章 一无所有   如果没拿下长安呢?   没有人不识趣到提起这个话题。   或许是让皇帝杀了他的家人, 或是发兵北上不死不休, 亦或者他会背上“卖国贼”的罪名被剥夺士籍,无论是哪一个, 在这个重视名声和出身的时代, 萧综有的是让他身败名裂、孤家寡人的手段。   “他是个能成就霸业的人,可惜了。”   崔廉昨日在屏风后从头听到尾, 他也和萧综一样, 一度以为马文才选择了效忠萧综, 毕竟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萧综都是目前出现的人里, 最值得马文才效忠的。   直到马文才真的给萧综出具了通关文书,崔廉才意识过来,马文才是假意效忠,暗地里还是把他给卖了。   “不过是个仰仗有父亲宠爱, 被惯坏了的儿子罢了。”   马文才也承认他的出身让他一出生就站在了终点,但他一切能成功的前提, 都建立在“梁帝”的允许上。   或许, 还要建立在太子萧统能登基上。   除却太子萧统, 没有任何皇子能容忍萧综坐拥如此庞大的势力,没有皇子对萧综真正有兄弟之情,想要结成兄弟之邦,想要两国交好?   做梦。   旁人可能还不知道消息, 他却知道太子已经出家了, 如今是三皇子萧纲在指挥东宫。   三皇子志大才疏、性格散漫, 迟早要沦为东宫的傀儡,太子出家明显是不愿再涉足这趟浑水。   主弱臣强,国君年迈却强健,太子能平衡东宫和国君之间的矛盾,三皇子萧纲却不能,梁国必有一场内乱,自顾尚且不暇。   “如果萧宝夤没死,且不遵守盟约,不肯将萧综交予我们,而是杀了,主公该怎么办?”   崔廉担心马文才。   “那封信……”   灭族的大仇,或许值得用放弃江山来换。   万一萧宝夤宁愿不过潼关也要杀了萧综,那他们之间的   “原本还有可能,但萧综去了,凭他的三寸不烂之舌,足以说动齐国那些旧臣。他有能力将魏国尽入手中,萧宝夤若做不到,这群‘臣子’就能趁他虚弱之时直接以假乱真,让他死了。”   萧宝夤再有能力,也要顾忌手下人的夙愿。   “他必须得过潼关,齐国那些人也不会让他杀了萧综,这样的烫手之人,我若是萧宝夤,就会将他交还给潼关。”   马文才在送出萧综之前就已经想过了可能的结果。   “再者,我们需要的是‘萧综占了长安’的消息,又不是萧综的人。要传出这么个消息,难道很难么?”   马文才摇摇头。   “萧综还是那么自傲,竟然将最不该让我知道的事情告诉了我,那就莫怪我想办法自救了。”   也许到最后萧宝夤也还是忍不住杀了萧综,可说服萧宝夤一路打着萧综的名义东进却不难,毕竟还有陈庆之那支人马在北面,就为了麻痹这位“军神”的视线,萧综的名义也还是好用的。   何况萧宝夤的死讯应当也都传了出去,齐军名义上总是还要有个主君的,萧综说萧宝卷将他坑的那么惨,萧综又何尝不是把萧宝夤坑的可怜?   就让他们双方互相伤害吧。   “其实,我更看好萧综。”   崔廉还是觉得有些可惜,“他有手段,有能力,够冷静,况且还是从小受梁帝教导长大,知晓如何治理一个国家……”   比起那些揭竿而起连字都不认识几个的所谓“首领”,当然是他更有胜利的成算。   “我也觉得萧综是最适合的人选。”   马文才看了眼崔廉,眼中满是笑意,第一次在这位“军师”面前展现了自己的野心。   “但我想做的是曹操,而不是周公。”   崔廉浑身一震,不可思议地看向马文才。   “所以,我可以扶植萧综,却不能效忠他。”   只有真正一无所有的人,才需要别人的扶植。   ***   萧综到了马文才的帮助,进入长安的很快。   离长安越近,就越能感受到雍州外松内紧的气氛,偶尔过往的官员和骑兵臂上和头上都缠着白色的麻布往长安敢,显然是在为死去的主公在戴孝,并去长安打探消息。   在这种氛围之下,一支骑兵护送着一个僧人入长安反倒没多显眼,路过时甚至还有人为是不是特意请来为萧宝夤超度的高僧。   对于这种猜测,萧综都是不否认也不承认,配合他身后那上百骑兵,越发让人摸不清他的底细。   即便萧宝夤死了,他们进入长安城地界时还是秩序俨然,完全没有主公去世后应有的混乱与内讧后的景象,这让萧综十分满意。   “萧宝夤手下的臣子不愧是齐萧的旧臣,在这种情况下还能维持住局面,比起那些死了头领就溃散的乌合之众要强得多。”   他在萧宝夤这里有人,一直了解萧宝夤的伤势变化,知道他的死期就在这几天,对此毫不意外。   倒是萧宝夤临死之前为了活命竟选择了截肢拼一把,倒让他少许有些吃惊。   可惜就算截肢成功了也没活路,问题根本就不在伤口,而是……   他收起眼中的暗芒,从怀中取出之前和城中约定好的信物,请求入城。   萧宝夤死了,雍州地界虽然官道还能来往,但长安城却不许闲杂人等再进了,城外的大营更是戒备森严,若没有齐军的印信或军中的身份,根本无法进城。   门官里果然有预留好的人,看到那信物就转了过来,恭敬地亲自领他入内,也没有阻止他带来的百名骑士入城,这让萧综更加放心。   “陈将军吩咐过了,若您来了,直接带您入城主府。”   那门官压低了声音说,“陛下驾崩了,陈将军和崔使君停灵不发,就等着您来主持丧事呢。”   陈将军是昔年齐萧的将领陈显达之子陈珂,其父昔年坚定地支持齐萧,不过支持的是萧宝夤。   梁国建立后,陈显达被逼自尽,其子陈珂出奔魏国,牢记父亲光复齐国、拥立萧宝夤的遗训,后来归于萧宝夤帐下。   崔使君也是齐萧的旧臣,投效萧宝夤,曾为萧宝夤治理寿春地方,是难得一见的内政人才,大军出征时负责督促粮草后勤。   这两人既是功勋之后又是得力之臣,一生都在为复国、为能够落叶归根葬在南方祖先们的身侧而奔波。   “两位使君辛苦了。”   萧综一听他们在等他“主持丧事”,就知道这两位重臣已经控制住了局面,只等他来接受过所有臣子的“考核”,便可以接手齐国的“大业”。   萧宝夤绝了嗣,自然没有为他摔盆捧灵的儿子,作为离萧宝夤血脉最近的“侄子”,这件事就要由他来做。   在很多时候,一旦兄弟绝嗣,作为同族的兄弟,为了不使手足的香火断绝,往往会让自家儿子一肩挑两房,即便是在普通百姓家里也是这么做的,更别说萧宝夤和萧宝卷的香火对于这些齐臣来说太重要了。   萧综心里有了数,在去见这些“旧臣”之前便先要了间房间,稍微梳洗了一番,换上了提前准备好的斩缞之服,又用白麻布包住了脑袋,为萧宝夤服了重孝。   即便是来接管大军的,礼数依然要做全,待陈珂安排好的人带他进了灵堂,萧综打量了一番,见灵堂里跪坐着七八个穿着重孝的大臣,便知道这些人就是目前齐军中可以主事的“托孤”之人,当即对他们肃容而拜。   他先去为萧宝夤的牌位敬了一炷香,而后才在灵前跪下,潸然落泪。   萧综毕竟不是刘备、刘邦那样的人物,能说哭就哭痛不欲生,他和萧宝夤基本没有相处过,虽是“叔侄”的关系,能悲痛到一见灵位就大哭却肯定是做戏,何况所有人都知道,他到这长安来,不是为了哭灵的。   见这些大臣都在暗暗打量自己,萧综拭了拭泪,向他们躬身一拜。   “是我来晚了,劳世伯们辛苦。”   他现在已经以萧宝夤的子侄自居,见到这些萧宝夤的臣子也以“世伯”相称,自然是想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   陈珂第一个将他扶起来,连称“不敢”。其余人多是在观望,只看着萧综做戏,并不说话。   萧综与陈珂对哭了一会儿,再回想下萧宝夤对自己的“爱护”,这才渐渐收住这一番“礼数”。   此时,已有沉不住气的臣子出声问道:   “听闻丹阳王在洛阳失了踪,陛下先前还好生担忧,派出不少人打探殿下的消息,不知丹阳王这段时日都在哪儿?为何迟迟不曾出现?”   称帝时需要人不投奔,早不投奔,晚不投奔,等叔叔死了才来投奔,也不怪这些人多想。   萧综将自己的头巾去了,让他们看自己的光头,又大致说了这段时日他都留在洛阳,在尔朱荣屠杀宗室时就察觉了魏国有所动乱,于是潜伏京中,暗地里招兵买马,以图光复齐国云云。   说起他“招兵买马”,自然有人好奇他招的什么兵,买的什么马,萧综也一一作答,有条有理,风仪气度尽显。   几个大臣对视一眼,对萧综如此的风度和智谋都十分意外,能在这种重压下侃侃而谈,说明也沉得住气。   在“卖相”上来看,倒是当得了他们的“旗帜”。   他们之中的核心显然是一直一言不发的“崔司徒”,他在他们问过萧综一些基本的问题后,直接发问。   “陛下受奸人所害,伤重不治而崩,如今大业未成却接连受挫,局面实在不容乐观。”   他紧紧看着萧综,“现在我们错过了最好的时机,洛阳已被元贼所得,北面有和我军多年抗争的宿敌万俟丑奴虎视眈眈,西边是欲对我们除之而后快的元魏,南方则是大齐有不共戴天之仇的梁国,可谓四面楚歌,你在这时来投奔我们,难道就不怕尸骨无存么?!”   崔司徒口中说着萧综是来“投奔”的,其实却是在问如果萧综得了齐军,之后会何去何从。   若不能在这里说服他们,只是想将他们糊弄着给钱给兵,他们就让这“遗腹子”看看什么是真的“尸骨无存”。   萧综来时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此时自然是不慌不忙,反倒闲适一笑。   “我此番来,就是向诸位献上‘洛阳’,以慰叔父的在天之灵的。” 第505章 猴子偷桃   “……如此, 齐军由西自东、白袍军由北至南, 前后夹击, 则洛阳唾手可得。”   他将自己的计划一一向诸多大臣说完,又说道:“洛阳兵力空虚,宗室凋敝, 但根本未损,一旦洛阳得手,魏土便落入齐国之手。”   萧综用这一套计谋说动了魏国的豪侠, 说动了梁国的将军陈庆之,说动了潼关的马文才, 自然也有自信说动萧宝夤的人马。   除此之外,他们也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了。   “你说梁国的白袍军和潼关的黑山军会听从你的调遣?这怎么可能!”   陈珂第一次大惊失色。   “梁国与我大齐有灭国之仇,而且他们不是元冠受的人么?他二人怎会投效与你?”   实在是树的影人的名,现在这陈庆之的名头太响了,潼关的马文才也是厉害的后起之秀,一路合纵连横, 谈判、拉拢、结交魏国的各方势, 若没有此人一路斡旋,陈庆之也不可能靠几千人就把元冠受送上那个位置。   “陈庆之和马文才是梁国人不假, 但正因为他们在魏国立下了赫赫大功,反而处境尴尬。元冠受不信任他们, 洛阳的宗室希望让他们与尔朱荣两虎相争两败俱伤, 南方的梁帝又担心他们拥兵自重迟迟不肯派出援兵……”   萧综逻辑清晰, 理由充分, 不怕他们不信。   “他们若不能再找到合适的主君投效,不是耗死在与尔朱荣的征战之中,就是要灰溜溜地逃回梁国听从责罚,以他们现在的功勋地位,怎么可能愿意?”   “若诸位不信,我这里有两封信,可以证明。”   他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与为首的崔司徒。   崔司徒半信半疑地接过信,读完之后,脸上满是深思。   姑且不提白袍军那封是真是假,萧综能带着潼关上百精兵入长安,说明潼关确实可以自由出入。   要是他的计谋没有什么变故,能否通过潼关,就成了他们能不能把握时机渔翁得利的关键。   潼关易守难攻,南依秦岭,有禁沟深谷之险;北有渭、洛,汇黄河抱关而下之要;西有华山之屏障;东面山峰连接,谷深崖绝,中通羊肠小道,仅容一车一骑,人行其间,俯察黄河,险厄峻极,能据守几十万人马。   潼关唯一一次空虚,是元天穆抽调潼关人马镇守虎牢关时,那时候为了争夺洛阳,尔朱荣、葛荣军和白袍军的人马征战不休,然而他们却因为主君萧宝夤遇刺而错失了东破潼关的最好机会。   现在潼关又重新驻扎了几万人马,换句话说,他们若不支持眼前这萧综,就只能被困在这雍州方寸之地,等着北面的丑奴一点点压缩他们的跻身之地,失去进入中原腹地的最好机会。   想到这,崔司徒看向萧综的眼神也复杂起来。   难怪他有恃无恐,只带着这么多人马就进了长安,按照这种情形下去,该是他们求他收下齐军,而不是他来求他们收容!   “你倒是本事不小。”   崔司徒放下手中的信,淡淡地说:“但我们的人马只有六万,除去要留下防守雍州的人马,最多只有四五万人,你说我们可以入主洛阳,但这么点人马,如何能守住洛阳?”   “此战过后,魏国便再无兵马可用了。”   萧综胸有成竹,掷地有声。   此言一出,满室皆惊。   “我有一心腹谋士,早在几个月前,就潜伏在荥阳城中。待荥阳城一破,他便取了杨侃身边军师刘助的身份印鉴,假装败逃的官吏,投奔了尔朱军,得到了重用。”   到了这时,他也无惧让旁人知道他的底细。   “陈将军奉命抵抗尔朱荣大军,镇守黄河北岸的中郎城,那元冠受担心他手握重兵会生出事端,便领军御驾亲征镇守了南岸,将魏国的所有兵马分做了两处,又只给陈庆之小部分兵马吸引战力……”   他说,“然而陈庆之不但善于进攻,也善于防守,一旦尔朱荣久克不下,柔然人不会陪他这样生耗下去,必会撤军,到时候尔朱荣粮草不济,只能选择避实击虚,快速赢取此战。”   所有人都没有说话,静静地听着他的计谋。   他们都有预感,这一场战役中的布置如果能够奏效,不但能定下北朝的格局,亦有可能是一个时代的分水岭。   萧综自然更是自信。   “到了那时,假冒刘助的谋士会献计让尔朱荣渡河南下,避开中郎城的陈庆之而出击南岸的元冠受。而元冠受对此毫无提防,北方的陈庆之又一直坚守,没有人会预料到尔朱荣用的南人水战的方式偷袭。”   他与陈庆之定下的计策环环相扣,伏脉千里,每一步都有杀机暗藏,能一点点消耗魏国的兵力。   “尔朱荣一旦得手,在有心算无心之下,元冠受的魏兵必是丢盔弃甲、溃不成军,这位‘伪帝’八成不是要被俘虏,就是当场送了命。”   听到此时,所有人都明白了这驱狼吞虎之计的毒辣,也为这个计谋之中的奇思妙想深深叹服。   “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尔朱荣渡河而来,必要舍弃马匹,又刚刚遭遇一场大战,只要我军在此时出击,以骑兵对兵卒,他们背后又是黄河、无处可逃,必然是死伤惨重,只能束手等死。”   萧综耸了耸肩。   “如此一来,元冠受的兵马没了,尔朱荣的兵马也没了。”   魏国最后两只成建制的军队一没,还能拿什么抵御东进的齐军?   就凭那些农民组成的流寇吗?   到那时,北面的陈庆之趁机收取尔朱荣留在黄河以北的残兵和剩余马匹辎重,而他们收拢他们在南边的残兵,大军一至洛阳城下,何愁洛阳不得?   听完萧综的“献策”,几位大臣迟迟缓不过神来,还在为这一招“绝户计”暗自心惊。   旁人的“绝户计”,绝的是一门一户,此子的“绝户计”,要绝的是一个国家的有生力量。   一旦魏国遭此大劫,至少十年之内无兵可用了,到时候谁手中还有最可用的军队,谁便是魏国的霸主。   萧综献策完,似乎也十分疲惫,正襟危坐,等候着这些齐军重臣的决定。   他暗自估摸着自己的表现、言谈、气度,心中约有九成把握,认为他们会投效与他,将长安和齐军的人马交给自己。   然而满室俱静之后,却没有人率先提出“效忠”的事情。   既不似陈庆之的纳头便拜,也不似马文才的干脆利落直截了当,甚至连一点动摇或热情都没有,所有人都面色凝重,陈珂甚至有些尴尬地看着他,几番欲言又止,却还是没有开口。   这让萧综感觉到一丝不对劲,心头一动,目光从众人身上扫过,这才发现了另一件事情。   “说起来,王内侍呢?”   刚刚在灵堂只是一扫而过,没发现这些“老臣”里少了个人。   那是负责萧宝夤内务的宦官,萧宝夤虽然北逃了魏国,亦有以前的宫人跟随。那位王内侍年纪已经很大了,以前就是伺候萧宝夤饮食起居的宫人,在南边听到主公去了魏国的消息后,他一个阉人,竟一路乞讨到了北面找到了旧主。   萧宝夤赞赏他的忠诚,这么多年一直还是用他照顾饮食起居,甚至连南阳公主府都对他十分尊重,萧宝夤遇刺后,一应擦身、饮食和琐事,他都拖着老迈之身亲力亲为。   萧宝夤死了,作为他贴身的宫人,又是所有人中最年长的,哪怕因为出身卑微不能列席,但至少会在灵堂中一起守灵。   但无论是跪坐在灵堂前的人,还是负责协助宾客上香、跪拜的侍人,都不是这位王内侍。   “王内侍已经死了。”   崔司徒长长一叹。   萧综心头的不安越来越重,甚至连他的脊背都微微颤动起来。   “殿下智略过人,吾等自叹不如,若不是主公已经有了继任人选,吾等必然是要效忠殿下的。”   崔司徒眼中也有深深的惋惜之色,但臣子有臣子的本分,现在是该他们恪守本分之时。   “所以,只能说声抱歉了,殿下。”   “已经有了继任人选?谁?王叔府中的堂弟们不是……”   萧综大骇,不敢置信地追问。   难道事情没有做干净,让世子萧权假死逃脱了?   到了这一步,只要有一步错就是满盘皆输,萧综立刻站起身来,戒备地看向灵堂各处,做好了随时抽身而出的准备。   “是我。”   伴随着一把清亮的熟悉嗓音,身着皇子服侍的褚向从灵堂之后缓缓走出。   “褚向?你怎么在这里?!”   眼见着这个不应该在这里的意外之人,方才还冷静自若的萧综顿时一脑子都是浆糊,完全摸不到头绪。   他不敢置信地看向屋子里的大臣们,又看看褚向,仿佛他们全部疯了。   “他是王叔的外甥,如何能继承王叔的大统?更别说他还穿着皇子的仪服!”   褚向的母族来自齐萧不假,可他姓褚!   就算萧宝夤登基做了大齐国的皇帝,也没有褚向着皇子服饰的资格!   “殿下,他不是陛下的外甥,而是陛下流落在北方的亲子萧向。”   陈珂之前以为萧宝夤要绝嗣了,所以在那种情况下没有拒绝和这位“皇子”接触。当初他是为了替齐萧保留最后一点血脉,但既然现在齐萧血脉尚存,他们效忠的又一直是萧宝夤而不是萧宝卷,就只能对他说声抱歉了。   出于内疚,且觉得这么厉害的一位皇子流落在外有些可惜,要能效忠新的齐皇更好,陈珂又向他解释:   “当初陛下北投魏国,没办法带着年幼的孩子,就将他托付给了亲妹晋陵长公主,借着褚国公之子的名义被褚皇后抚养长大。”   “这不可能!这是褚向的片面之词!以晋陵长公主的身份地位,她要怀孕生子是何等的大事,怎么可能瞒天过海?褚国公的家人难道会让她留下这样的大患吗?!”   萧综一口说出了其中的蹊跷之处,又斥道:“何况褚国公当年和王叔有矛盾满城皆知,王叔甚至亲自领人鞭打过褚国公,褚国公怎么会为王叔养儿子!”   他这些话说起来合情合理,几个老臣也确实记得齐王曾经鞭打过驸马的事,但正如萧综指责褚向一般,这些也都是他的一面之词,他们无法通过只言片语确定他的猜测就是真的。   “这是陛下临终前亲口所言。”   还是崔司徒看场面难看,索性说个清楚,“陛下要截断手臂之前,担心熬不过去,特地在榻前托孤,说明了小主公的身世。我等都发过誓,余生要尽心尽力辅佐小主公。”   也有性子急的当场脱口而出:   “你看看小主公的长相,难道和主公年轻时不是一模一样吗?!何况主公病重,命人第一个去接的不是洛阳的世子,而是流落在梁国的小主公,为何?因为他是长子啊!”   齐萧立太子是立长,这也是为什么当时齐明帝立萧宝卷而不是比萧宝卷贤能很多的齐王萧宝夤的原因,因为萧宝卷居长。   褚向的长相实在太犯规,都说外甥似舅,但能相似到这种地步的世间罕有,也无怪一群臣子立刻相信了萧宝夤的托孤。   萧综机关算尽,怎么也不愿意承认临到收盘之时却功亏一篑。   然而突然杀出来的褚向横生枝节,摘走了原本该属于他的胜利果实。   如今他又为了收服齐臣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反倒落得了个不上不下的结局!   “那我便恭喜族兄一家团圆,王叔后继有人!”   萧综不是瞻前顾后之人,眼见着萧宝夤这里再废口舌已是无济于事,立刻站起身来,咬着牙贺喜。   “只是如此一来,我仍留在长安实在尴尬。既然已经为王叔敬过了香、磕过了头,我还是回返潼关去吧。”   他是接到消息萧宝夤已死来继承家业的,现在据说正儿八经的“嗣子”已经摘了桃子,他还留在这里便会成为褚向的眼中钉肉中刺。   在建康的那些年,褚皇后硬是让褚向拜他为主,借着自己的名义没少磋磨过他,他那时厌恶自己的身世之谜,也对这便宜“表弟”不咸不淡颇为冷遇,谁知道他现在得势会不会报复回来?   虽然没有得到萧宝夤的大军,但有马文才的几万潼关人马,如果再设法招降西边的丑奴军,也未必不能抢先一步入主洛阳。   他脑子动的极快,当机立断就要走。   这件事说起来是齐人理亏,主公死了把人叫来继承家产,人到了又说找到个外面流落的儿子,原本以萧综前朝皇子的身份加这份内疚,在长安的齐臣们是不好阻拦的……   但褚向在这里。   “殿下慢走。”   随着褚向一声令下,灵堂外涌出几十个刀斧手,将灵堂内外团团围住。   这一番变化莫说萧综,就连灵堂里的老臣们也没想到,顿时愕然。   “褚向,你这是何意?”   眼见着这当年建康的小可怜果然留有后手,萧综除了有种“果然如此”的预料,更多的是恼怒。   这是一朝得势,在他面前作威作福来了?!   其他人也大多是这样想的,觉得这位新主公的器量有点小,唯有崔司徒想着萧综的“计划”,对褚向的预先埋伏大为赞赏。   既然有这样的方便可以入洛,没必要为了“名声”放走这么个好用的棋子。   但谁也没有想到,褚向拦住萧综,不是为了入洛,也不是为了报复以前在建康受到的磋磨。   “我想向殿下请教一个问题……”   褚向居高临下,那张眉目如画的脸庞上表情肃杀。   “不如,我们来聊聊王内侍房中的布匹是怎么回事?” 第506章 死而复生   萧宝夤在截肢之前, 履行了自己可以任由部下离去的允诺。   当时伺候萧宝夤的老宫人王内侍以自己年迈为由, 也请求去,除此之外,还有几位年轻的中层将领生出了去意,萧宝夤都非常君子地让他们离开了,并没有出尔反尔。   这些人要离开, 自然要清理自己的随身物品、收拾家当, 并且妥善安排好家人和从人, 然而他们却不知道, 就在他们以为离去有望而松懈了精神的时候,他们的所作所为也都全部被严密控制了起来。   那些将领中生出去意的, 大多是被齐军造反裹挟的魏人, 本身在魏国有亲朋投靠或干脆就是魏国的将领调派到萧宝夤帐下的,这时候求去也算正常, 要离开长安前也都是遣散下人、收拾金银细软之类的行装,他们拿下长安不久, 也就没有什么田地私宅之类的处理,要走也走的很快。   可王内侍行迹就很是可疑了,他跟随萧宝夤这么多年, 又是心腹亲信, 光收受的贿赂好处就不少,但要走之前却没有多少金银细软收捡, 好似这几年都两袖清风似的。   而且临要走之前, 他不但遣散了伺候的人, 还鬼鬼祟祟一个人找个偏僻地方烧东西,大多是布匹、木簪木勺之类的东西。   这时候布匹粮食就是钱,烧布实在太可疑,萧宝夤顾念旧情,褚向却不会,带人将他一把拿下,在烧的东西一回去检查,立刻查出了不对。   木簪是中空的,能容藏药粉,看似洁白如新的布匹查出被做过手脚,经过腐烂污秽之物的浆洗和熏蒸,只是看起来干净而已。   这下人赃并获,哪怕萧宝夤再怎么不想承认这位老人是谋害他的人,也无法面对这些确凿的证据,还未做截肢手术,就已经受了一次打击。   王内侍被抓、要走的将领被追了回来,重新投效了褚向,长安旧臣之中虽然议论纷纷,但因为萧宝夤后继有人,其实也没有几个人真的离开,这些纷扰影响不到他们,也就刻意避开了这些事情。   现在褚向将萧综一拦,又突然说出王内侍的事情,萧综哪里还不知道事情已经暴露了。   哪怕他带了不少侍卫前来,可灵堂之前不能带兵入内,那些人都在厅外,而刀斧手就在眼前,萧综只能选择被这些刀斧手捆走以换取安全。   萧综一被绑走,其余老臣都以为是褚向为了“排除异己”的手段,颇有些不满。   毕竟这里是萧宝夤的灵堂,萧宝夤刚走,他的继任者居然在灵堂这种地方埋伏兵马,可谓既不仁又不义,还有违礼数。   “殿下何必如此?”   陈珂最为不是滋味,算起来他也有“勾结外人”的嫌疑,只是在知道萧宝夤有后人之后立刻承认了,如今也怕他秋后算账。   “刚刚那萧综献策之时殿下就在堂后,应当听到了他的整个谋划。此计精妙毒辣,若能和萧综联手,何愁齐国大业不成?”   这些人能够理解褚向急于在根基不稳时铲除竞争者的想法,却还是想劝说褚向以大局为重,和萧综携手合作。   “毕竟殿下与他是同根兄弟,有什么恩怨都可以暂时放下。他日殿下成事,就凭他为您光复齐国献策献力,封他个郡王又能如何?”   其他几个老臣也不由得一起劝说。   “若没有萧综的协助,通过潼关就是一场硬仗,更别说还有陈庆之的白袍军……”   “我与他,并不是什么同根兄弟,而是有杀父灭门的不共戴天之仇。”   褚向表情冷漠,语气森然。   “父皇的伤势并不是突然恶化的,而是有人在他捆扎伤口的布条敷料上做了手脚。行刺那人目的根本就不在刺死父皇,而是要为他造成伤口,再趁机将腐物侵入父皇的伤口。”   他一想到萧宝夤受的苦就怒火中烧,咬牙切齿道:   “王内侍也是外忠内奸之人。他虽然是伺候我父皇的老人,却原本就是东昏侯安插在我父皇身边的耳目。齐国破灭之后,他的家人被褚皇后作为人质,逼得他不得不北上投奔萧宝夤,继续行这细作之事,向南朝传递父皇身边的消息……”   这么多年来,萧宝夤身边早就已经建起了一条暗线,褚皇后将萧综当做萧宝卷的遗子,这所有的暗子都给了他,当然也包括了这王内侍。   要不是双方都在对方身边有内应,萧综哪里能先是逼反了萧宝夤,又成功实施这恶毒的计策?   众人听到这有关前朝的宫闱秘闻,均是心惊胆寒,不知该如何接话。   “这杀父灭门的仇是指?”   几个老臣遍体生寒,颤巍巍地问。   “父皇的伤、我在洛阳的兄长,都是萧综的人设计加害的。”   褚向眼眶含泪,“王内侍什么都招了,萧综招揽了一群亡命之徒,先是刺伤了父皇,又指派王内侍用术士送来的腐毒侵蚀父皇的伤口,使其一点点伤势过重、不治身亡。”   萧综需要时间谋划布置一切,萧宝夤就不能立刻就死,中毒没有伤口感染方便控制病情,他需要萧宝夤活的久点就用几天干净的敷料,需要他病的更重伤口的药就换得勤点。   萧宝夤从来没有疑心过王内侍,换药都是他和医官共同伺候,连如厕翻身都是他亲力亲为,下手脚根本不会让人起疑。   “至于齐王府的内讧,根本就不是什么‘失手’所伤,是乔扮成二弟随扈的刺客趁着混乱,用三弟的匕首刺死了二弟……”   萧宝夤的幼子弑杀亲母有违人伦,原本就活不了,可世子萧权却可以逃过一劫,偏偏也牵涉其中,死于非命。   即便这只是褚向如今的“片面之词”,听完这一切,这些老臣们也面色凝重,心头巨震。   “这,这是为了什么……那位殿下自入魏以来,无论是主公还是公主,都对他照顾有加……”   陈珂将军满脸惊疑,他曾亲自去徐州将他护送上京,知道萧宝夤对他如何礼遇,此刻最为不解。   “这般弑兄杀叔的可怕手段,为何要用在仅剩的亲人身上?”   “因为他根本就不是我皇兄的什么遗腹子!”   一道虚弱却熟悉的声音从棺木里传来。   “主公!”   “陛下?!”   “这,这?快,快,陛下死而复生了!”   褚向第一个飞奔到停灵的棺木前,伸手推开虚虚盖着的棺木,将虚弱的萧宝夤扶了起来。   棺材宽大结实,里面垫了厚厚的丝绵,并不觉得逼仄。为了不让棺木中萧宝夤的伤口有血腥味传出,棺中放了不少味重的熏香,一打开棺木那香味儿就扑鼻而来。   只见被褚向扶起的萧宝夤面色苍白嘴唇无色,根本不需乔装改扮就已经像足了个死人,再加上左半边身子自肩部以下空空荡荡,看起来更是萧瑟可怜、奄奄一息,随时都可能断气。   这群大臣都被蒙在鼓里,没人知道萧宝夤没死。   他们这时才终于意会过来,为什么褚向迟迟不愿将丧礼办下去,之前他们以为是在等萧综这个手足过来一起替萧宝夤送葬,现在想想,主公既然没死,办什么大丧?   尤其是陈珂、崔司徒二人,越发为自己没有选择朝向萧综庆幸。如果刚刚他们因为萧综的“计策”动摇而选择支持萧综,那些埋伏的刀斧手大概就会砍向他们了。   萧宝夤哪怕奄奄一息,余威尚存,就是这么一个“萧瑟可怜”的病人,这时却打量着这些“托孤”的老臣,目光如同利刃般从他们的面上扫过,要将他们的心思看的一清二楚。   “萧综自称是我皇兄的遗腹子,皆因他未满足月而生,然而梁帝多疑,又年过三十而无子,后宫中有侍寝前先用虎狼之药滋养身体再侍寝的习惯,这些药易于让女子受孕,却对女子的身体有害。如果吴美人真有身孕,当年侍寝之前便早已经被这些虎狼之药弄到流产,哪里会能活下来?”   萧宝夤闭目养神,叹息道,“我原本并不知道有这个规矩,还是大郎和徐之敬交好,听闻宫中有这样的习惯,徐家世代为太医,他说的自然不假。”   说到此时,这些老臣们对萧综最后一丝不忍也荡然无存了。   “这么说,那萧综不是陛下皇兄的遗腹子,而千真万确是梁帝萧衍的儿子,只是早产?”   崔司徒瞠目结舌,“那,那他北逃魏国是为了……”   “也是我心系复国,又可怜皇兄无后,让此子有了可趁之机、养虎为患。”   萧宝夤才截肢不久,他身体本就虚弱,又受了这样的大难,能活着都是万幸,此时也没有了什么精神,没办法回答臣子的疑问。   “也许萧综起先认为自己是皇伯之子,也许此事从头到尾就是梁国预留的一步暗棋,又或者连他北逃魏国,都是看着魏国大乱想要从中谋划江山,现在真相如何,也只有拷问那萧综才知道了。”   褚向替萧宝夤回答。   “此人心狠手辣,又阴险狡诈,父皇中了他的奸计,把他当成自己的亲生侄儿,才酿成此番大祸。也是苍天在上,有心庇护齐国社稷,才让我们揭穿了此人的阴谋诡计。”   几个老臣面面相觑,早就被这连番的变故搞懵了。   但无论结果如何,既然萧宝夤没死,萧宝夤流落在外的亲子又回来了,如何处置这萧综就是萧宝夤的家事,他们刚刚经过这一番“起死回生”,心中早有后怕,对这萧综的态度就有所回避。   几人对萧宝夤的身体询问了一番,得知他元气大伤,这番就算保住了命也活不了几年了,余生更要缠绵病榻,一介枭雄落到如此地步,都不由得在棺木前嚎啕大哭,外面不知道的还以为又开始哭灵了。   “爱卿们有什么好哭的!”   到了现在,萧宝夤却已经有了奋斗的目标,早将生死抛在了脑后。   “我此番大难不死,还亲手抓住了暗害我的奸人与我的仇人,为社稷扫除了魑魅魍魉之辈,从此便只有一片通途,明明是因祸得福,又为何要做这小女儿状?!”   “可是主公,主公现在……”   陈珂悲痛欲绝。   “我是不顶事了,可我的儿子还在。你们尽心辅佐他便是!”   “那萧综虽然可恨,但他至少有一件事作对了,就是搅动中原大乱,也算给我们铺了路……”   萧宝夤不紧不慢地嘱托着,“你们照着他的路子走下去,待得了洛阳,大郎告祭宗庙,我就算死了,也能瞑目了!”   “陛下!”   霎时间,又是哭声一片。   萧宝夤假死将萧综“降服”,已经是疲累不堪,不愿再听这些人哭丧,气息薄弱道:   “外界都以为我死了,你们也得保守这个秘密。大郎的存在是个秘密,萧综在外招揽了不少奇人异士,既然能刺伤我,难保不会谋害大郎,你们现在秘不发丧,也不要那么快公布大郎是我的太子,先打着为我复仇的名号,拿下洛阳再说。”   萧宝夤还活着,他们当然不急着发丧。   再说历来先报仇后入土为安以慰在天之灵的比比皆是,这时候不大办丧事也是合情合理。   “陛下,我们还要继续起兵?可是那潼关是支持萧综的……”   崔司徒思忖着,犹豫道:“还有陈庆之,未必会听从我们的安排,一起合击魏国的余部……”   “所以我们才要你们保守大郎身份的秘密!那萧综身份不实,可现在做个幌子却是无妨,总归军中挂的都是‘萧’字旗,谁知道这萧是萧综的萧还是萧向的萧?”   萧宝夤摆摆手。   “就对外宣称萧综接收了长安,要去洛阳复国好了,陈庆之会接应的。”   “万万不可啊陛下,那萧综诡计多端,一有机会就会趁势而起,怎能再让他得了齐军的名号?!”   崔司徒大惊失色,连声反对,“非但不能用,此人阴险狡诈又心狠手辣,还与陛下有灭门之仇,理应直接杀了,以免后患无穷!”   刚刚听过了萧综的计策谋划,这些人都被他的手段惊吓到了,再知道萧宝夤一介堂堂诸侯被萧综弄的族灭,谁还敢留这么个祸害在军中?   偏偏萧宝夤拒绝了他们杀人的提议,而说另有用处。   待萧宝夤疲累不堪,终于在老臣们依依不舍的目光中秘密回到后堂休息时,褚向犹豫了片刻,还是开了口。   “舅舅,我觉得您还是休养好身体,再留下个嗣子为好。像我这样的子孙,只怕入了宗庙祭祀,也只是侮辱了列祖列宗的在天之灵。”   他声音低落,表情不似作伪。   “还有崔司徒的话,其实很有一番道理……”   “还喊我舅舅!现在你是我名正言顺的儿子,待我百年之后,你继承的也是我的香火、祭祀的是我的宗庙!”   萧宝夤气急,差点昏厥过去。   褚向吓了一跳,连忙安抚告罪。   萧宝夤抓着褚向的手,气喘如牛道:“我的儿子、我的妻子都已经死了,杀了萧综除了让我快慰一点外,毫无益处,不如留着他为你铺路……”   “如今要做的是快点拿下洛阳,这时和马文才的盟约不能轻易撕破,否则要如何通过潼关?”   毕竟现在人人都以为马文才投效了萧综,将萧综还给马文才,便是将他平安“送遣”。   “你留着萧综也是人心动荡,不知情者反倒觉得你没有容人之量、急于铲除异己,马文才既然要萧综,你就将他送给马文才,还落了个‘宽待宗亲’的名声。”   “这也未免太便宜了那萧综!”   褚向咬牙切齿,满脸不甘。   他虽不知马文才要萧综何用,但也知道马文才必然不会绕个这么大的圈子把他杀了。   “答应我,有朝一日,你必要亲手报了这大仇!”   萧宝夤目光紧紧看着褚向。   “但在那之前,你得先拿下洛阳!” 第507章 决胜千里   黄河南岸的魏军大营里,丝毫没有任何紧张的气氛。   从洛阳跟随“魏主”御驾亲征的官员们原本也许是忧心忡忡的, 但随着北岸中郎城的捷报频频传来, 原本紧张的魏国将士们也渐渐放下心来, 加上春光明媚, 黄河沿岸也是一片春意融融, 渐渐的, 明明是抵御尔朱荣大军的御驾亲征,竟成了君臣同乐的郊游。   起先, 还有一些老成持重的臣子出于本分劝谏,毕竟尔朱荣这次来势汹汹又是对洛阳势在必得, 如此轻忽实在是儿戏。   元冠受才得洛阳, 不能做的太过放肆, 面上听了他们的劝谏安静了几天, 然而还没过几天就传来消息,柔然大军被这种局势拖垮了,不得不和尔朱荣撕毁了盟约,回北方去了。   在洛阳的这些大臣, 大多是尔朱荣屠城后扶植的懦弱宗室或庸臣, 能力和才干与官职完全不配, 一听到尔朱荣的名字就两股战战, 很多甚至从未上过战场,之前那些宗室将领死了之后,便填上了各军的空缺。   他们能陈庆之一来就开城门迎他们入洛阳,就是知道陈庆之的白袍军厉害, 却不知道陈庆之能厉害到这个地步。   所有人里,唯有元冠受是跟这陈庆之一路从南方打过来的,亲眼见证过他打仗的可怕。   不仅仅是白袍军作战英勇,陈庆之对天时地利人和的把握也远远超过旁人,大概是善棋,他更擅长推演对方下一步的动作,往往能根据敌手可能有的结果出谋划策、决胜于出手之前。   就因为元冠受对陈庆之有自信,陈庆之捷报频传之后他就懒得再关注北方的战事了。   魏国现在到处都在打仗,平时的国事不是哪里反了就是哪里流民跑了,元冠受每天看这些就觉得糟心,好不容易有些空闲时间,自然就领着群臣一起打打猎、郊游一番,否则成天住在大营里不是无聊的紧吗?   元冠受相信陈庆之打仗的本事,却不相信他没有夺权之心,几乎将魏国所有成编制的军队都调集到了南岸大营保护自己,只给马文才和陈庆之拨了极少一部分的兵,但是粮草物资却没有苛刻陈庆之的,毕竟他打的都是硬仗。   也因为如此,南岸大营的补给就很紧张,虽然没有让士卒们缺衣少食,但每日也仅仅能吃饱而已,半个月下来见点油腥眼睛都直了。   鲜卑原本是渔猎民族,现在是春天,理论上春季这种繁衍的季节理应禁猎,可惜这么多年来中原连连征战,军中从上到下日子过的都很拮据,早就已经没有了这样的规矩。   元冠受带着王宫大臣们游猎,这些营中的士卒也没有闲着,三三两两漫山遍野的抓兔子、獐子,或是去河边打渔、抓些河虾之类的改善伙食。   谁也没想过尔朱荣的大军会来到南岸,就如谁也没想到陈庆之能以一万人抵抗尔朱荣的大军半个月之久,甚至耗跑了柔然人,耗的尔朱荣杀马做军粮,耗到尔朱荣要退军一样。   所以当尔朱荣的大军突然出现在黄河南岸的时候,所有人都是懵的。   尔朱荣并没有声势浩大的渡河,为了避开白袍军的耳目,他花了四天的时间,每日夜里让人悄悄渡河,先到的人马囤积在被废弃的邬堡里,以肉干和硬饼做粮食,一直撑到五万大军全部集结。   这五万人全部抛弃了马,一路沿着黄河急行军到了黄河南岸的大营,派出斥候一探,顿时乐了。   魏国南岸的军营号称有十万兵马,实际上能有半数都算不错了,更别说营中还有皇帝御驾亲征后不得不带的宫人、厨子、杂役等等,现在兵营里人莫名其妙少了一半,营中空虚,一击就能得手。   尔朱荣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大营里没有多少人,但绝对不会错过这个好时机,当即命令全军攻克南岸大营,直抄元颢的本阵。   可怜南岸大营中留下的兵卒原本都是警觉老成之人,正因为他们遵守军纪才没有在战时随意出营,却反倒受到了致命的打击。   很多士卒连衣甲都来不及披上,就在尔朱荣麾下凶神恶煞的士卒刀下成了冤魂,还有些勉力能逃出自己的营帐外,却发现整座大营已经都被包围了,除了背水一战,根本就别想单独逃出去。   混乱中,大部分魏兵来不及上马,更多的人是赶不到马厩处去,尔朱荣的骑兵也都下了马渡河,双方都是步卒,只能贴身肉搏,霎时间南岸大营里杀声震天,血肉横飞。   狭路相逢,唯勇者胜!   元冠受领着的人马多是睢阳、荥阳城保留下的守军士卒,也有从河南各州郡调来的驻军,之前从未在一起长期作战过,缺乏默契和团结不说,有的乱起来了连哪边是友军都弄不清楚。   而尔朱荣领着的却是多年进退一致的乡兵,几年,几十年,甚至几代人的磨合让他们不用开口都不会错辨对方的身份,只是一个碰面,南岸大营里就少了一半的人。   能在这样的突袭中活下来的都不是庸手,剩下的人迅速集合在一起,一边派人向四方、尤其是中郎城求援,一边组织起抵抗。   这场残酷的厮杀从清晨一直持续到正午,不知什么时天空突然飘起了雨丝,让尔朱荣原本准备放火烧营的计划破灭,只能下令加快进攻的速度。   但是飘雨的天气也打断了南岸魏兵们打猎的兴致,开始陆陆续续的回返大营,准备和同火们一起分享渔猎后的成果。   有些聪明警觉点的,在回来的路上就察觉到了不对,掉头或逃向中郎城、或逃向洛阳方向,大部分人并未察觉到南岸大营里暗藏杀机,一回来就遭到了突然的伏击,连性命都很难保全。   在南岸大营里正在进行着一场屠杀时,由魏军精锐和王公贵族组成的游猎队伍也在半路回返了。   元冠受自然不是聪明警觉的,看到半路上泥泞混乱的脚印时还能笑出声来:“看来这几天军中的小家伙们都憋不住了,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打到老虎、豹子这样的大家伙。”   有宫人谄媚的恭维:“是陛下宽厚,底下的人才敢同乐。若是有人猎了大虫和豹子,必然会献给陛下,这几日都没听说有人猎到大家伙,可见陛下才是最擅骑射的那个勇士。”   前几日元冠受游猎时遇到了一只大野猪,鲜卑贵族再怎么懦弱也要参加田猎,虽说野猪是公认的难猎,他却一点都不惧怕,手底下一群士兵将野猪围在中间,用箭活活将它射死了。   野猪死之前撞死了两个围截的普通士卒,元冠受为了表示仁慈,下令厚葬抚恤,这几天都颇以此得意。   说话间他们已经到了南岸大营的营口,这次终于有人察觉到了不对。   “怎么没人出来迎接?”   有官员表示不满。   “就算再怎么散漫,也不能对陛下失去礼数啊!”   “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听见营中有些奇怪的动静?”   也有领过军的猜测着。   “难道有人在营中哗变?”   没有人能猜测到是尔朱荣过了河,毕竟前几天才传来柔然人撤军、尔朱荣杀马以作军粮的事情,最多猜测是有人叛变了。   元冠受惜命,下令队伍暂停前进,派了人去探查,然而他派出去的轻骑还未入营就像是被虎狼追赶的兔子一般飞奔了出来。   “敌袭!陛下快撤,是尔朱……啊!!”   斥候们还未传达完要说的话,就被背后如雨点般疾射而来的箭矢射落了马。   尔朱?   尔朱荣的军队?   “撤,撤退!”   元冠受身后的王公大臣们一听闻是尔朱荣的人就吓破了胆,一个个大呼小叫起来,下令撤退。   去打猎的都是骑兵,此时从南岸大营里奔出来的敌军都是步卒,元冠受的人马受了惊立刻掉头就跑,而尔朱荣的人发现来的是条“大鱼”,哪里会让他们就这么跑掉?   “精锐营和先锋营出阵了,骑上大营里的马,随我一起去追那支人马。”   接到消息的尔朱荣远眺着仓促奔逃的人马,当机立断。   “那必是元冠受那小子的本阵!”   “将军,精锐营和先锋营是保护您的,不可擅动,若您想要抓回伪帝,让部将们去就好。”   侯景推荐之后已经成为尔朱荣正式军师的刘助劝谏着。   “谁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伪帝的调虎离山之计,万一要是半路设下了埋伏,怕有危险!何况现在胜负已定,将军在这里坐镇大局即可,他们已经是残兵败将,跑不远的!”   尔朱荣虽然打心眼里觉得这不堪一击的南岸大营里出现不了什么会调虎离山的“高人”,但是刘助的话也有道理,何况陈庆之还在北岸虎视眈眈,他要是追元冠受追的太远也许会让陈庆之察觉而回援,所以只是犹豫了下就打消了亲自带兵追赶的想法。   “谁愿将元冠受的人头带来见我?!”   尔朱荣对着帐下高声喝问。   “末将独孤信愿往!”   “末将宇文泰愿往!”   话音刚落,便有两个容貌俊美体格健壮的小将跳了出来,跃跃欲试。   这两人都是葛荣军落败后归顺尔朱荣的降将,一样都是酋长之子,且都是出身武川的鲜卑豪族之后,从小就被拿来比较、互别苗头,当即一前一后跳了出来,不愿对方得了这功劳。   两人一个在先锋营,一个在精锐营,都信心百倍,要将那元冠受的人头带回来。   尔朱荣一看,见是如此俊美的两个年轻人,顿时哈哈大笑,连声交好,索性将他们都派了出去。   “你们谁先把元冠受的人头带回来,我就封他个骁骑将军当当!”   话音刚落,两人便接了令,独孤信领了先锋营大半人马走了,宇文泰则领了精锐营大半人马紧追不舍。   尔朱荣虽然满意手下小将勇气可嘉,但毕竟还是担心他们太年轻,思来想后又命自己信任的部将侯景再领一支人马也跟着去,以防半路元冠受跑到其他岔路上去了。   侯景见主公愿意把这么大一个功勋让给自己,也是精神大震,他本就斥候出身,擅长搜索踪迹,当即摩拳擦掌,誓要领这头功,领着一支匆忙凑起的骑兵向着元冠受追赶而去。   眼看着南岸大营中局势渐渐稳定,留下来镇守大营的魏兵越来越少,有些发现大势已去,根本无法抵挡尔朱荣的大军,开始想要和之前与白袍军作战一般投降求命,却发现只要一丢下武器,等待他们的就是砍向脑袋的屠刀。   “我们都是魏人,何必赶尽杀绝!”   一个魏军的百夫长歇斯底里的怒吼,“大家各为其主,现在我们已经败了,难道不能投降吗?!”   “大将军说了,你们都是叛徒,不留降兵!”   回答他的是钻心的矛尖。   “他娘的,逃,往北面冲杀!”   发现尔朱荣是真的要对他们赶尽杀绝,完全没有留下残兵败将填补自己兵力的意思,剩下来的人倒真正被激起了血性。   “到中郎城去,陈将军那里安全!”   霎时间,魏军参与的兵力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疯了一样的往北面冲杀。第一批赶到马厩的士卒已经上了马,借助马速的优势向北逃。   “大将军,有人往北逃了,是不是要追?”   开始有人回报南岸大营的变故,询问是否需要追赶。   元冠受就没带多少骑兵出来,能用的马就那么多,先锋营和精锐营追赶元冠受骑走了大半,侯景又带走一批,剩下的要重新上马追赶就又要分兵。   这七八天来,他新招的军师刘助可谓是算无遗策,现在又取得了这样的大捷,尔朱荣下意识的就扭头看向这位军师。   见后者默默向他摇了摇头,尔朱荣大手一挥。   “不必追了,一点散兵游勇,随他去吧!”   就因为这一句“随他去吧”,让魏营剩下来的士卒发现了一线生机。   他们知道尔朱荣害怕陈庆之,也知道中郎城一直还固若金汤,只要到了码头渡过河就不怕尔朱荣的人马追赶,于是剩下来的人都向着北方撤走,虽然在半路上死伤了十之七八,但总还有人跑了出去,没有全军覆没。   这一场残酷的白刃战一直进行到下午,魏军虽然死伤惨重,尔朱荣的大军也是疲困不堪,几乎人人带伤,但不管怎么说,他们赢了。   “追赶元冠受的人还没回来?”   算了下时辰,尔朱荣皱着眉发问,得到确实没回来的回答后,他有些担心地问刘助:   “元冠受拖着那么多软弱无能连马都骑不好的王公大臣,还能在我的人马眼皮子底下跑了?”   “必然不能,怕是几位将军为了争军功耽搁了。”   刘助笑眯眯地说。   这种猜测倒是合情合理,尔朱荣骂了句“早知道不派那么多小兔崽子去”,只能先收拢大军,准备一鼓作气南下继续攻克洛阳。   然而当他刚刚下令鸣金收兵,就敏锐的感受到了地面的震动。   “这是……?”   尔朱荣戎马征战半生,一听到这声音就变了脸色,迅速趴在地上附耳倾听。   除了他,亦有不少多年的宿将老兵和他一样的动作。   “西边来了一支骑兵!”   “人数约莫过万!”   “距离不足五里!”   与此同时,老兵宿将们陆陆续续地传达着自己听出的端倪。   “不是过万,是至少三万。”   尔朱荣面色凝重的站起身,遍体生寒。   这一刻,他的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坏了,莫非又是中了陈庆之的计? 第508章 言而有信   履行盟约的褚向遵守承诺, 没有杀了萧综, 不但派了人和护送萧综前往长安的白袍军一起返回潼关, 还派人带出了齐军的虎符以作信物。   两军交换虎符是军中结盟最大的诚意, 褚向如此“配合”,可谓是对马文才信任十足。   被抖出王内侍的事, 萧综一直忐忑不安,不能确定褚向会不会杀他泄愤。   直到被放出的那一刻,萧综终于如释重负。   既然褚向想要沿用他的计划拿下潼关直取洛阳, 就不敢得罪镇守潼关的马文才, 更不敢杀了自己与马文才、白袍军交恶,既然性命可保,哪怕他胆大包天, 也不免松了一口气。   毕竟王内侍这条暗线一被顺藤摸瓜,以褚向的聪明,很难不发现萧宝夤一家都死于他手, 能忍下这口气不立刻杀了他祭祀萧宝夤的在天之灵, 只有这一个可能。   一想到自己辛苦布的局临到收网之时竹篮打水一场空, 甚至很有可能功亏一篑, 萧综心中的烦躁和愤怒可想而知。   这种情况完全失控的无力感, 让他撕下了之前道貌岸然的面具,从被幽禁开始,看着所有接触的一切都是一副提防警觉的样子, 甚至既不饮水也不进食, 就怕有人在其中下毒。   褚向作为“胜利者”, 却要将仇人交给马文才,心情也不会好,从头到尾都阴着脸,要不是他不是个鲁莽的人,萧综即使能逃一死,至少会被揍掉半条命。   “你们这是要离开?”   萧综看着周围一片喧闹,立刻推测着:“你们要去打潼关?”   褚向没回答他,只让人将他捆起来,放到自己的队伍后面。   萧综何等聪明,立刻明白了,他们是要把握时机,立刻发兵。   见到明明是胜利者的褚向却有气无处发的样子,萧综心中忍不住升起一股快意,向他泼冷水,   “若没有看到我,马文才不会向你放开潼关。就算你的兵马再如何能征善战,想要打下潼关也至少要两三个月,两三个月,洛阳恐怕都换了几次主了……”   褚向冷笑,见他喋喋不休,准备亲手扇他几个耳光让他长长记性。   “我不知道你是用什么手段骗取了萧宝夤手下的信任,但你我都心知肚明,晋陵长公主不可能换下什么孩子……”   萧综压低了声音,“你想借萧齐后裔的名义入主中原,就不怕一旦真相大白,萧宝夤的人对你群起而攻之吗?”   “说到底不过是个没有见过几面的舅舅罢了,你这般无根无底之人,就算得了他们的支持也不过是沦为傀儡。”   褚向冷漠地看着萧综,眼中满是嘲讽。   事已至此,萧综仍不愿放弃任何希望。   “你现在将我放了,奉我为主,我们一起携手攻下洛阳,你还有机会得个亲王之位。我虽然知道你不是萧宝夤的儿子,但看在晋陵长公主的份儿上,宗室亲王的位置还是有的……”   “把他的嘴堵上。”   褚向一句话废话都懒得听,命人将他嘴堵上,讽刺道:“我从来没想过继承齐国的什么基业,若不是你狼子野心手段恶毒,我还在马头城好好的当我的互市曹,就算你在魏国搅得腥风血雨,也和我无关!”   褚向一想到自己现在的身份,就恨不得把这个将他拉入局的萧综碎尸万段。   在某种程度上,他与萧综甚至有同样的经历。   都是原本过的好好的,却被人告知有着其他的身世之谜,又硬生生将其与过去的生活撕裂开,拐到了完全看不清未来的道路上。   旁人看来是荣华富贵,实际上这种滋味,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你说我假冒明帝的后人骗取齐国的基业,就算我不是萧宝夤的儿子,至少还身负齐国血脉,你一个将齐国灭国的仇敌之子,又是改名换姓又是让亲爹当王八蛋的是为了什么,难道不是你恬不知耻吗?”   他看着萧综震惊的表情,翻了个白眼。   “那种宫闱之事又不是什么秘闻,翻翻太医院的旧案就知道了,就你一个蠢货以为瞒的神不知鬼不觉。”   萧综原以为身份滴水不漏,猛然间想起自己是如何发现身世之谜的,又是如何借徐之敬只是调阅陈年医卷,顿时醒悟了过来。   原来那徐之敬不是没有听懂他的试探,而是听的太懂!   想到太医院的徐之敬和褚向是寝则同床、出则兄弟的关系,以前褚向是他这边的人,徐之敬也是他的王府长史,他对两人的这种亲密不以为然,可现在……   “早知道,就不该老想着徐之敬医术过人,留下他的性命。”   萧综暗恨。   褚向可不管萧综在想什么,见萧综反抗着旁人的捆绑,不咸不淡地吩咐:“路上保证他不死就行,我不想看到他拖累了我们行军的速度。还有,此人最善于妖言惑众,路上嘴给他一直堵上,手脚也都捆好。”   他看着萧综愤恨的眼神,不无快意地说:“听说你在徐州就是被一路绑回来的?既然如此,你应该很熟悉这样的滋味了。”   褚向眼中仿佛有一把刀子,若眼神能够将人千刀万剐,萧综此刻怕是连骨头渣都不剩了。   “这一次,没有什么‘叔叔’来救你,你就好好回味吧!”   萧综虽然剧烈反抗,但听到褚向说“保证不死”几个字时,还是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以马文才的机智,等大军到了潼关,他必能与之周旋,让自己重获自由。   事已至此,还是性命要紧。   就算丢了洛阳,大不了就跟着白袍军返回南边,夺下徐州,继续作他的徐州刺史。   褚向从小察言观色惯了,自然将他所有的表情都映入眼底,脑子一转就知道萧综在想什么。   “他难道还以为马文才什么都不知情?觉得回到潼关还能继续上蹦下窜?”   褚向意外地打量着萧综,心中难以置信。   “这萧综不是这么天真的人啊,怎么会被马文才忽悠的这么狠?”   那“护送”萧综来的护卫根本就不是保护他的安全,而是为了怕萧综跑了,监视他的行踪的。   马文才会亲自派人将他送来,根本就是故意送上的一份“大礼”,也是考验他们“结盟”的诚意。   一想到如此自负的萧综居然要被马文才玩弄于鼓掌之间,可能接下来连最后一点底牌都要被抢夺的干干净净,褚向心中就十分痛快。   “我偏偏就不提醒他,就让他做他称王称霸的春秋大梦去吧!”   褚向看向萧综,在心中大笑。   安排好萧综,褚向一刻也不敢耽误,打起“齐”和“萧”的大旗,立刻就发兵赶往潼关。   萧宝夤这一番虽然没死,可离死也不远了,再怎么想要主持大局也不可能一起出兵,只能留在后方继续养病。   徐之敬不愿面对旧主,谢绝了一起回潼关的建议,暂时留在长安为萧宝夤调养身体。   徐之敬来前马文才特意嘱咐过,自然明白什么叫“既没死也活不了”,他为萧宝夤截肢时留了后手,哪怕他尽力调养,这萧宝夤的余生必然是缠绵病榻,休想再下地了。   但即便如此,萧宝夤没死,齐臣们的主心骨就依然还在,从灵堂前拿下萧综到褚向彻底掌管兵权完全是平稳过渡,既没有之前旁人想象的内讧,也没有去质疑褚向的身份。   核心的老臣们都知道萧宝夤没死,并非核心的中层将领听过萧宝夤曾“托孤”,再看了褚向那张脸,也没翻起几个水花。   于是乎,一旦褚向下令“发兵”,整个齐军立刻井然有序的动作了起来。   他们原本就数次想要东进,若不是被萧宝夤的伤势耽搁,现在都已经到了洛阳。   这几个月,齐国全军都过的憋闷无比,现在终于能动作起来,又带着“为主复仇”的决心,军中士气大振,行军速度极快。   为了保密,也为了麻痹陈庆之,他们发兵时没有对外宣布现在的主帅是褚向,只称迎回了齐梁皇室余脉,又打出了“萧”的旗号,无论是谁看了,都以为是萧综被找到了。   毕竟这世上还有的“齐萧余脉”,又是萧姓的皇室,目前已知的就只有这位流落在魏国的遗腹子。   长安大军一动,隐藏在雍州的各方势力立刻飞速的传递回这个消息,“萧宝夤已死,齐军易主,大军东进”的消息就像是插上了翅膀,传向四面八方。   关中、河东、河北的豪族门阀,以及南朝北朝的有识之士们,都纷纷放下了对黄河边战事的关注,开始将目光投向西线,推测着萧宝夤的这支人马东进后,要几个月才能拿下潼关,又会对中原的局势产生什么样的结果。   以此同时,对那位接任了“齐国基业”的所谓“遗腹子”,更是越发好奇。   一个接受过南朝帝王熏陶和教育的皇子,在北逃魏国之后创下诺大基业的,上一个还是萧宝夤。   这位萧宝夤的侄儿、萧宝卷的儿子,又能走到哪一步呢?   ***   萧综以后能走到哪一步褚向不知道,但他知道自己该走向哪一步了。   眺望着前方巍峨雄壮的潼关城墙,褚向这一番重走潼关路,心境已与来时充满忐忑不安和迷茫截然不同。   此时此刻,所有人都停止了前进,按兵不动,默默地等待着主帅的命令。   “主公,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刻,是不是该早做准备?”   陈珂将军有些不安地看向前方的潼关,充满戒备地打量四周的山壁,很担心从两侧的高山上突然冲下什么伏兵。   “我们实在是靠的太近了……”   潼关是关中的东大门,位处黄河渡口,粥围山连山,峰连峰,谷深崖绝,山高路狭,无论从哪个方向过来都只有一条狭窄的道路可走。   此时褚向在这条路上停下了,如果马文才早有伏兵,前方城门又紧闭,他们很容易被惊得人仰马翻、混乱之中掉落深谷。   “再等一刻。”   褚向已经提前一步,派了人将萧综送去潼关,换取马文才履约开关。   他虽然不觉得马文才会出尔反尔,但两人身份位置都不同往日,会有什么“意外”出现,也不是没有可能。   “关门开了!门开了!”   就在三军忐忑不安、草木皆兵之时,原本紧紧关闭的城关大门突然缓缓洞开,发出吱嘎嘎嘎的巨响。   再定睛一看,从关门前领兵出来迎接的,不是马文才,还能有谁? 第509章 兵分两路(上)   陈庆之是梁国有名的“国手”,与他对弈之人, 无不将这种“算无遗策”的恐惧刻入了骨子里, 和他下棋没有快感, 只有深深的疲惫和焦躁, 是以全梁国有名的棋士都与他对弈过, 可能一直坚持很多年并互有胜负的, 唯有梁国的国主萧衍一人。   当陈庆之开始领军时,他这种下棋时的特质也存续了下来, 和他对阵过的敌手,失败之后皆是闻风散胆、不能再起交手的心思。   那种被人玩弄于鼓掌之间, 无论前进后退都是错, 每一步都要战战兢兢的感觉实在太糟糕, 与其郁闷个半死再被玩弄死, 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对上,这大概就是陈庆之的敌手们共同的心理。   这种畏战的可怕心理,前有元鉴、丘大千,后有元天穆、尔朱世隆, 无一例外。   到如今, 被陈庆之逼得盟约被撕毁、几近弹尽粮绝的尔朱荣也是一样, 即使成功渡了河, 依然没有忘了防备北岸,哪怕几乎获得了大胜,还有一支兵马提防着中郎城,时刻准备接应他们撤退。   所以没有人留意可能有兵马从其他方向来。   “听说陈庆之离开洛阳时担心西边有失, 派了副将领兵镇守潼关了,莫非是那支军队?”   尔朱荣麾下的主将贺拔兄弟猜测道:“如果是潼关来人救援,那人数应该没有多少啊?”   尔朱荣说西边来的人不少于三万,那就绝对不会少于三万,但是白袍军都在中郎城,哪里还有兵马回援?   “既然是陈庆之的安排,那必有后手,不得不防。再说我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不如撤退吧!”   元天穆听到陈庆之几个字头就痛,下意识想撤。   “军师怎么看?”   尔朱荣问军师刘助。   “如果是陈庆之的后手,那我们回撤就中了他们的计,可能会被他们前后夹击。我们现在没有马,大多是步卒,跑不过陈庆之的骑兵。”   刘助也确实在很认真地分析现在的局面,为尔朱荣答疑解惑:“将军若不想在野地与陈庆之的人对上,最上策是留下一支兵马断后,为主军拖延时间”   尔朱荣和元天穆一听到“不想和陈庆之的人对上”就连连点头。   “其他人得了南岸大营的马后,每两人、三人共骑一马,快速南下,洛阳现在是一座空城,有洛阳城在手,方可抵挡陈庆之和潼关回援的骑兵。”   刘助的计策有理有据。   “守城的话,骑兵并没有什么优势。”   “将军好计策!”   尔朱荣大喜过望,目光从贺拔胜、贺拔岳两兄弟脸上扫过,却对着帐前所有部将问道:   “有谁愿意领军断后?”   和陈庆之对上九死一生,尔朱荣要拿洛阳城,显然是要带走所有的马赶路。断后之人必须要领步卒对抗潼关骑兵,板上钉钉的有去无回,谁领命就等于谁选择了为尔朱荣去死。   尔朱荣连问两遍也没人回应,这使得尔朱荣怒火中烧,正准备直接点将出击,却见贺拔胜脚步动了动。   “末将愿断后!”   然而贺拔岳却抢先一步在兄长贺拔胜之前出列,领下了断后之任。   “贺拔将军忠心可嘉!”   尔朱荣面色总算好了点,给他拨了八千人马,立刻带着其他部将一起去点兵点将骑马南撤了。   “你为何要主动领命?”   贺拔岳的兄长气得连连跺脚,“这一趟有去无回,”   “你我二人都在军中效力,为了不连累手足兄弟,必然不能投降对方,大将军存了这样的心思,所以口里喊着谁愿前往,却看着我们兄弟二人,心中是希望我们有人愿意去的。”   贺拔兄弟并非尔朱川的本部兵马,原本是魏国的强弩将军,之后镇守的城破才投奔了尔朱荣,和尔朱荣的义兄、族兄们比,总是亲疏有别,属于外人。   所以这种断后的任务,他会点他们兄弟二人,而不是元天穆、尔朱世隆这样的本部将领。   “阿兄才干能力远胜我,这断后的任务还是我去吧,家族的兴盛还等着阿兄来振兴。”   贺拔岳叹了一声,“就是您的侄儿、侄女,以后就只能拜托阿兄代为照顾了。”   贺拔胜看着弟弟心痛如绞无法言语,只能不停点头。   贺拔岳怕兄长反悔,再加上敌人已经近在眼前,嘱托完就一路奔跑着让亲兵点起人马,准备阻挡潼关大军。   南岸的大营其实也提防过西边来人,在西边和北面都修建了不少防御工事。   如果尔朱荣不是急着南下夺取洛阳而是据守营地,利用营中留下的拒马、壕沟坚守营地背水一战,而不是急忙离开,未必不能胜过西边来的疲兵。   但他听从了刘助的建议,急急忙忙让自己所有的士卒全部上马南奔,既丢弃了营地的大好地利,也抛弃了南岸大营之中囤积的粮草物资,再加上他好几个有勇有谋的将领都领兵各自在外,竟没有几个人发现这一点。   只有擦干眼泪回返帐下的贺拔胜心疼那些被丢弃的物资,提醒尔朱荣如果不带走粮草,若是没拿下洛阳城,那就连撤退的机会都没有,全饿死在半路上了,却被急着拿下洛阳的尔朱荣拒绝了。   非但拒绝,还认为贺拔胜是因为弟弟断后心情不好危言耸听、诅咒他们拿不下洛阳,心中大为恼火。   于是原本大好的局势立刻完全翻转了过来,刚刚才拿下大营的尔朱荣军中乱成一片,仿佛他们才是溃败的那一群人似的。   尔朱荣麾下的将士们有抢着上马的,有抓紧时间吃东西带武器的,整个大营里乱成一片,眼看着都能见到西边骑兵的行踪了,他们才开始慌慌忙忙往南撤退。   大营里还留下一些身体孱弱没抢上马的,掉队了大约有千余人,贺拔岳又将这些人也收拢起来,换成长枪,依靠着营地里的拒马壕沟抵抗西边的骑兵,为南边争取时间。   从南边来的,正是马文才和齐军的联军。   马文才得到萧综后,命风雨雷电四人亲自将他看管,然后才去开了潼关的城门迎接褚向的大军入关。   他虽镇守潼关,但潼关里原本有魏国的士卒,听闻他要开关迎敌还是起了一阵骚乱,全靠黑山军才平息了骚乱打开关门,所以褚向的大军在城外等了足足一个时辰,他才开了关门。   马文才和褚向都是有了目标就立刻去做的人,两人相熟性格又相似,配合的十分默契,联军汇合后就双方互换了虎符火速赶往洛阳,行至南岸大营附近时见到大量逃跑的溃兵,抓了一问正是尔朱荣袭击南岸大营、元冠受下落不明。   他们是为了全歼尔朱荣和元冠受的魏兵而来,自然不会错过这样的机会,马不停蹄地又向着南岸大营奔去,正与奉命断后的贺拔岳撞上。   到了此时此刻,无论是马文才还是褚向都对萧综佩服不已,他所设计的计划、所预料的结果,完成度极高的呈现在了他们的面前,尤其是放弃了萧综性命换来机动性的褚向,在听闻尔朱荣来的全是步卒后彻底打消了所有的疑虑。   萧宝夤到了魏国后一直刻意培养骑兵,这次褚向东进带来的三万兵马全是骑兵,换乘的马匹也保证至少有两匹,这番轮番换马保持马力,想要追上尔朱荣的队伍只是时间的问题。   “来将何人?速速投降放我们过去,饶你和你们的人马一条性命!”   褚向麾下的陈珂将军见那断后的将军也是一条好汉,实在惋惜这样的勇士这么断送了性命,出阵招降。   “来的是齐王的人马?”   贺拔岳,定睛看向对方的大旗,见是“萧”的旗号,推测是遇上了萧宝夤的人马。   “不是陈庆之的人,也许还能打一会儿。”   他心中松了口气。   “正是。现在要称呼齐国皇帝陛下,而不是齐王了。”   陈珂以为贺拔岳要降,心中一喜。   若不是自家兄弟在尔朱荣帐下,遇见这种遇见关键时刻就抛弃外人的主将,贺拔岳八成要动摇,可现在既然知道贺拔胜和自己的家人都在尔朱荣那做人质,便是战死也不能让的了,贺拔岳回应招降的只能是一阵己方射去的箭雨。   陈珂见一阵箭雨射来,惊得连忙退后。   那贺拔岳为了给兄弟和尔朱荣拖延时间,也没有立刻发起攻击,而是对着齐军阵中一阵破口大骂。   “什么狗屁的齐国皇帝!萧宝夤事魏已久,自到了魏国,封王爵,拜尚书令,我大魏待萧宝夤不谓不优。哪怕对其责难,也因为萧宝夤丧师致罪,并非我大魏之过事苛求!”   尔朱荣名义上还是尊崇元子攸,自认是魏将的,他麾下借有魏国正式的官职,故而一口一个“我大魏”。   “萧宝夤宠眷不衰,却乃妄思称尊,那杜洛周、葛荣、万俟丑奴之辈,未曾受过魏恩,揭竿为乱,日后史笔依然会谓之为贼,何况你们这‘齐王’!不过是一群欺世盗名的齐贼罢了!”   贺拔岳这一番骂词,若是萧宝夤自己在这里,也许会脸热一下,但来的却是一颗魏国大米都没吃过的褚向,自然是不痛不痒,只是嗤笑了一声。   “倒是牙尖嘴利,也有几分骨气,就是希望等会打起来还能保持这样。”   他麾下有三万骑兵,再加上马文才的一万多人,顷刻间就能将面前这群人碾成肉泥,当然半点不把他看在眼里。   “我们赶时间,没工夫在这里磨嘴皮子,下令全军准备冲锋。”   褚向手中将旗一挥,遥指面前的贺拔岳队伍。   “出击!”   出击的战鼓擂动震天,四万多大军齐齐出动,向着南方发起冲锋。   “死守到底!”   看着洪流一般涌来的勇猛骑兵,贺拔岳握紧了手中的长矛,发出一声崩裂般的嘶吼。   冲锋的骑兵对步卒的杀伤力是毁灭性的。   刹那间地动山摇,营地殷红,林木颤栗,杀气直薄云霄。   一行行的步兵像是秋收波浪起伏的麦子那般消失在原野中,奔腾的怒马驰骋天际,踏过血肉之躯继续往南,偶然间蹄下会有些抽搐的动作,便会被其后跟上的继续踩踏过去。   那点“充满骨气”的残余很快就被歼灭了,拒马、营墙和些许抵抗全部在绝对的力量前纷纷溃倒。   勇武的贺拔岳战斗到最后一刻,连褚向和马文才都对其的勇敢叹服不已,下令留他一条活口,然而自知投降则家人不保的贺拔岳却不能珍惜敌人难得的怜悯,在敌军将他捆绑之前抢先自刎“尽忠”了。   贺拔岳的“忠诚”,只为尔朱荣争取了半个时辰而已,到死连个名字都没留下,只余下对敌军一番慷慨激昂的唾骂,全了自己的忠义和名声。   马文才从侥幸存活的败兵那里得知断后的将军叫“贺拔岳”,将这个名字在口中念叨了几遍,记在了心里,便下令收殓他的尸骨,留几个人在这里为他立个坟墓,以免来日亲人寻找遗骨而不得。   就在这时,北面又出现了一支军队,他们速度极快地利用渡河而下,只要片刻功夫便能赶到这里,派出去的斥候急急回来禀报,称来的人马打着“梁”和“陈”的大旗。   “是白袍军的援军。”   褚向下意识的看向马文才。   “我去迎陈庆之,和他周旋,将他的兵马留在这里。”   马文才毫不犹豫地决定为褚向拖延时间,“你的骑兵人数众多,继续打着萧综的旗号去追赶尔朱荣的大军,务必要将他们全歼在洛阳之外。”   他做出这样的决定,无论是褚向还是褚向身后的齐军将领们都是一怔。   选择拖住陈庆之而不是立刻南下,便是把入主洛阳的机会让给了褚向,这让他们之前对马文才“趁虚而入”的猜测都落了空。   哪怕他们结了盟,在内心里也对他会全力协助齐军是充满猜疑的。   但现在他的决定却不是虚言,因为马文才已经下令自己的所有人马掉头北上了,被“照顾”的褚向心头也是一热,在马上对着马文才躬了躬身,一礼后感激道:   “多谢马兄成全!待我等入了洛阳,必不会忘了马兄的功劳,封王拜相绝不食言!”   “你们既然信守承诺,那我也自然不会出尔反尔。至于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等你们拿下洛阳,才能兑现承诺。”   马文才对褚向摆了摆手,又催促道:   “南岸大营里也有马,说不得尔朱荣的人已经跑出去一段路了,你们现在该做的是去追赶尔朱荣的人!”   马文才和萧综不一样,一贯是话不会说满,也不会夸夸其谈,现在也是如此,褚向对他最为了解,也没觉得他这么说有什么不对。   “马兄多保重!”   褚向收回感激的神色,调头下令继续追击尔朱荣军。   “出发!” 第510章 兵分两路(下)   且说另一头,刚刚追出营门不远的宇文泰很快就放慢了速度,变成了不紧不慢地坠在元冠受狼狈出逃的队伍后面,半点都没有了之前积极求战的热切。   没一会儿,随后跟上的独孤信也追了上来,吹了一声长长的唿哨,叫唤起宇文泰的小名。   “黑獭儿!”   宇文泰自己都放慢了脚步,况且领着的又大多是宇文一族的私兵,便等着独孤信追了上来。   他们都出身武川,家中又都是世代酋长,从小一起打打闹闹长大,外人都以为他们感情不好,其实私下里关心热络。   他们原本都投效葛荣军中,葛荣战败后,宇文泰投奔了世伯贺拔兄弟进了精锐营,独孤信则入了先锋营为别将。   到了尔朱荣帐下后,这位豪酋生性多疑,又担心葛荣军中投降的六镇子弟结党营私,所以原本私交甚好的两人才约定着在军中故作感情不和,互相妒忌,以免主将猜忌他二人。   宇文泰打量着独孤信几眼,见他头上帽缨未动、头发一丝不乱,就知道他也是一点都不着急,于是面露试探着:   “期弥头,难道你也……”   “你也……”   两人对视一眼,都是心照不宣,骑马找了个没人的地方,私下里小声对了下消息。   他们都是在三天前收到了贺六浑的密信,告诉他们尔朱荣会中计,拿下南岸大营后设法离开,先躲藏起来。   贺六浑在葛荣军中时,声望人脉远胜过葛荣,只是他性格不喜出头,所以一直是副手的位置,当初为了任城王和葛荣起了争执,他能拉动八位大头领和他一起叛逃,便可知他的人脉关系如何。   宇文泰和独孤信收到这信时,都是不敢相信,他们也不知这贺六浑如何厉害,竟然还能在尔朱荣军中安插了人手,神不知鬼不觉地对他们投了书。   前脚他们刚收到投书,后脚尔朱荣就下令先锋、精锐二营趁夜渡河,他们这才知道什么尔朱荣的计划说不得都是别人安排好的。   这二人会归降尔朱荣都是为了活命,本就没有什么忠诚,所以等南岸大营被拿下时,就假借要追杀元冠受领功的名义脱离了大部队。   宇文泰出于对世伯的情谊,曾私下里提点过贺拔岳几句,只是为了保密不敢说的太多,也不知他听进去没有,心中正在犹豫,就见独孤信也抢着要人头。   若是别人,他自然会暗自惧怕,或是独孤信要是私下和他关系不好会扯后腿,他也要担心一下,但独孤信其实和他关系私下里特别铁,也就无所谓他是不是跟上来,甚至还准备劝他和自己一起藏一下。   这下可好,互相一对,都知道是收了投书要赶快跑,立刻明白事情肯定要生变,领军就换了方向走。   “听说贺六浑带着任城王去了荥阳,投奔了梁人,难道我们要去梁国?”   宇文泰打心眼里不愿意南下,对着独孤信嘀嘀咕咕。   “要不我们还是先藏起来看看局势,过一阵子再看投奔谁去?”   对于贺六浑给他们送信救他们一命的事,他们虽然感激,却也不是死了心就要用自己的人马报恩。   这乱世之中,选择错了一步就是全军覆没,今日要不是贺六浑投书,也许他们就错了,接下来每一步更是要小心翼翼。   “我对去梁国倒没什么抵触,就是担心兄弟们不愿离开故国。”   独孤信一声长叹,摸了摸自己的脸。   “就凭我这张脸,去哪里都能混得开。”   “滚!”   宇文泰翻了个白眼,看了看后方,提醒道:“尔朱荣性格多疑,说不定还会派其他人来追元冠受,我看我们还是先离开这里。”   他想了想,又道:“北面有陈庆之,尔朱荣要去东南的洛阳,西边潼关不易通过,我们往南走!”   独孤信不是个能主事的,宇文泰有了决定,他就随了大流,两个小伙伴一起高高兴兴地带着亲兵家将脱离了主军,往南跑了。   就在他们调转方向往南跑后没多久,侯景的急行军也来到了这里,并且沿着元冠受的方向一路追了过去。   侯景能当上先锋将军、第一个杀入洛阳,说明其部在“急行军”上有过人之处,此时也是如此。   他虽然后发,却先至,第一个追上了元冠受的败军。   当他追上时还不免洋洋得意,觉得宇文泰和独孤信两个毛都没有长齐的小将也敢在他面前抢这样的功劳,现在连人影子都没看到,说不定跟丢了迷路了不知拐到哪里去了,还想抢人头?   为了不被人抢功,侯景在追上元冠受败军的时候立刻下令全歼敌人不留活口,那元冠受带着去打猎的不是王公贵族就是出身高贵的官员,哪里是凶神恶煞的羯人将领侯景的对手?   不少人看到是尔朱荣的大军追来了就吓得跌落了马下,还有直接不跑了跪地求饶的,没一会儿就被冲杀了个干净。   侯景带着几千人马,就杀光了元冠受两倍于自己的敌人,又在部下的见证下亲自砍下了元冠受的脑袋,要带回去领赏。   他也不是吝啬的人,知道此番元冠受带着的人马都非富即贵,包起元冠受的脑袋后就大度地说:   “这些王公贵族的尸首就你们分了吧,我就要这伪帝的就行。”   他麾下众将士一片欢呼,高高兴兴地分起了人头和战利品。   这些都是王公大臣,即使出来打仗,身上的衣甲配饰等值钱货还是不少,于是一时间漫山遍野都是扒衣服的搜尸体的,偶尔发现一两个活口也是高高兴兴地砍了,场面极其残忍。   待他们完全分完了“战利品”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时辰,每个人马上都装的是满满当当,马屁股后面的人头和东西都塞到要放不下了。   侯景得了元冠受的盔甲兵器和宝马也是十分满意,这北海王世子打仗不行,挑东西的眼光却是极好,甲是照夜明光铠,刀是得自前秦苻坚的魏国重器‘神术’,马也是不亚于大宛马的神驹。   这铠甲和宝刀都是历代魏主所用,侯景自然不敢昧下,回去后肯定是要献给尔朱荣的,但这马却肯定是他的了。   直到他们打扫完了战场,宇文泰和独孤信也没有出现,这下侯景开始察觉到不对了。   “这两小子就是拿脚走也应该跟着痕迹走到了,怎么会没跟上?”   侯景心中生疑,“莫不是在路上遇见了伏兵?还是倒霉正好撞上了陈庆之的援军?”   一想到陈庆之,侯景便是一个哆嗦,当即大吼回阵,担心也遭遇伏兵。   一群人高高兴兴地带着满满当当的战利品回返南岸大营,终于在傍晚之前赶到了大营,可是一到营前,顿时大惊失色。   “将军,营中空荡,没有人马!”   “将军,营中粮草物资全部被人搬走了,什么都没留下!”   “将军,大营西边发现了我军的,我军的……”   来人吞吞吐吐,侯景带了人去大营西边一看,只见大营西边已经填满了被马踩踏过的尸体,层层叠叠,点到纵横,错杂骇人。   那些人明显是尔朱荣的帐下,很多面目尚存的侯景甚至都能喊出他们的名字来,每个拒马上全是被马撞上去的尸体,尸体下流成了一条血河。   刚刚才从元冠受那里得到的欢乐荡然无存,面前这一幕仿佛是一场噩梦,更可怕的是一个活口都没有留,没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又为何在这里死了这么多人。   “是贺拔岳将军!贺拔岳将军的墓!”   有人在搜索活口的时候发现了贺拔岳的墓,惊得大叫了起来。   七八个人在草草堆起的坟头上一阵扒拉,把刚刚埋起来的人扒了出来一看,果然是刚死不久的贺拔岳,身上全是伤口,显然死于围击之下。   贺拔岳是尔朱荣麾下一员猛将,和侯景一样深受重用,轻易不会离阵。现在贺拔岳死在这里,那主帅尔朱荣呢?   其他各部兵马呢?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为什么整个大营里的人和东西都跟凭空消失了一样,什么都没留下?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气氛阴惨,看着眼前难以理解的这一幕,所有人都打了个哆嗦。   “将,将军,我们怎么办?”   有人开始颤抖着问。   “找,找不到人了……”   侯景是羯人,最敬畏天地鬼神,现在也是害怕的要死,只觉得脚底下踏着的土地上到处血肉横飞,四周营帐的影子影影绰绰,仿佛无数鬼影,遍体生寒。   “那,那陈庆之果然会,会妖术,他,他一定是把人都变没有了……”   之前和陈庆之数次交战的先锋营将士们瑟缩着说,“我,我们现在带着这么多东西,要是被陈庆之发现,命没了,东西也没了。”   提起东西,侯景也是一怔。   这番追击屠杀元冠受的人马,所收获的战利品丰厚到出乎想象,也不知这元冠受怎么想的,几乎把魏国宝库里历代皇帝最贵重的兵甲配饰都带在了身上,这让他也收获了不少国宝。   若是平时,他得了这些东西自然是要献上去的,可现在主帅消失,大营空荡,根本找不到自家军队的下落,那这些东西……?   侯景心头一热,立刻做出了决定。   “我们主军消失了,现在根本不知周边什么情况,再留下来有可能被去而复返的军队击溃,兄弟们能活到现在都不容易,决不能这么轻易送命……”   他下令将贺拔岳重新掩埋,又说道:“我们现在发了一笔横财,只要活下去,凭着这些东西,家人和自己都能过的轻松痛快,何必要再继续把头提到脑袋上卖命?”   侯景将元冠受的宝刀直接插在了自己的腰带上,又开始穿戴元冠受的盔甲,显然不准备再“投效”谁了。   “现在魏国上下都征战不休,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你,我们这些人留在哪儿,都迟早是要被征召去打仗的。就算不被征召,我们留下这些东西,无论魏国哪位宗室继位,日后都容不下我们。”   他们抢的,也许还有各高门大族随身带的传家宝。   侯景看向遥远的南方。   “听说江南风景好,不打仗,女人们的皮肤嫩的能掐出水来,我们打了这么多年仗,房里连个婆娘都没有,兄弟们,带上金银财宝,我们到南边投奔梁国萧老儿,找他要几个美貌小娘子当婆娘去!”   侯景麾下全部抢的盆满钵满,哪里舍得去死?一听侯景的话,顿时心头大热,纷纷回应起来。   “去南方!去南方!” 第511章 大厦将倾   褚向别了马文才,一路向洛阳方向飞奔,追击尔朱荣。   贺拔岳为尔朱荣争取了一个时辰的时间,若是精锐的骑兵,这一个时辰,足以拉开很长一段距离,可偏偏尔朱荣现在的队伍毫无“精锐”可言。   原本已经习惯了一人一马的骑兵,为了赶路不得不两三个人骑在一匹马上,这些士卒都是身强体壮的汉子,两个人在一起就有三四百斤,有些唯恐会被丢下的,明明知道三个人上一匹马跑不快也要硬挤上去,这就导致马力更差。   有些马跑的快,有些马跑的慢,尔朱荣自然是不会为了跑得慢的人放慢脚步的,这半路上就不停有人掉队。   掉队的人担心跑得慢了会被后方追来的部队杀了,只能硬着头皮将马上的人抛弃,那些三人一马的渐渐的就变成了两人一马、甚至是一人一马。   于是根本不需要斥候打探什么方向,那一路被抛弃的人马就像是一道鲜明的坐标,将他们指向尔朱荣的方向。   尔朱荣起先也没有反应过来,直到身后的亲兵越跑越少,越跑越少,回过头一看,顿时大骇。   人呢?   怎么一下子少了一半的人?   能紧紧跟着他的都是军中的将领或头目,最不济也是百夫长之类,这些人自然不必担心被人丢下马,加上他们急着去洛阳,也没注意到身后的动荡,等注意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渡过黄河时带来的五万多人马,在南岸大营白刃战消耗掉了近万,宇文泰、独孤信和侯景三人一共带走了万余,后来分了几千给贺拔岳拖延时间,本来就剩下不到三万人,现在还没到洛阳城呢,就只剩不到两万了??   这一支本部兵马都是他从秀荣川带出来的,跟随他征战四方,从出川到如今,即使是对上陈庆之的军队也没有遇到过如此的损失。   而如今在南岸大营明明已经大捷,却莫名其妙就少了一大半人,怎么能不心如刀割?   “啊啊啊啊啊!”   尔朱荣回看后方的人马,一声大吼:“全部都跟上!离洛阳不远了!等到了洛阳,待知道是哪方的奸诈小人这么算计我们,日后定将他碎尸万段!”   尔朱荣身边的军师刘助毕竟不是将门出身,经过这么长一段时间的疾奔有些受不住了,全靠一股毅力撑着才没有掉队,此时尔朱荣要求再加快速度,顿时愁容满面。   后面能跟上的本就是最心狠、最强壮的一批勇士,闻言精神大振,紧紧跟着尔朱荣疾奔。   又跑了一阵子,那刘助终于受不得了,高喊起来:“大,大将军,我是文弱的士人,没有这样急行军过,再这么跑下去非得落马不可!我不能拖累你们,且先找个地方躲一阵子,待你们拿下了洛阳,我在去投奔你们!”   说罢,两脚一夹马肚子,调转方向,朝着南边的林间跑去。   “刘军师!”   尔朱荣的马正在加速,猛然听见这么一嗓子,顿时大惊失色地扭头去看。   无奈刘助已经跑出一阵子了,他这时候再追也追不上,还要拖累后方行军的速度,只能又高喊起来:   “刘军师,我等在洛阳等你,千万保重!”   “蒙大将军不弃,我一定想法子尽快过来!”   刘助高声回应着,人已经跑出去老远。   其余将领还搞不明白怎么回事,边跑边议论纷纷:“这刘军师真是好人啊,为了不拖累我们自己先走了!”   “哎,要不是刘军师,我们现在还在中郎城外餐风露宿呢!”   “没有刘军师,我们现在都回晋阳去了!”   他们原本是感激刘军师这个聪明人的“贡献”,可是说着说着,突然意识到了不对……   所有的一切“噩运”好像就是从刘助献策开始的,之前哪怕战事再胶着,伤的也是柔然人,本部兵马没有什么损失,最多不过就是回晋阳休整一阵再发兵南下而已。   可现在,明明是大胜的局面,怎么他娘的就是他们丢盔弃甲在逃命呢?   可惜以他们的脑子,即使察觉到了不对也想不出有什么不对,最多是觉得整件事有些邪门、他们运气太糟糕而已。   还没等他们想明白,后方褚向的大部队已经能看到人影了,打着“萧”、“齐”的旗号,紧追不舍。   之前先脱离队伍躲避在树林的刘助将马放在林中,在树丛的掩映下观察着后方追上来的人马,也见到了那面“萧”字旗,心中不由得一喜,准备出去招呼人接应。   他生性谨慎,在树林里看着一个个过去的将领都是萧宝夤军中的熟面孔,唯有领军的那个青年人并非萧综,而是个面生的年轻人,长相和萧宝夤足有八分相似,顿时一愣。   “这是谁?难道萧宝夤还有流落在外的其他儿子?”   他是魏国人,早些年也曾潜伏在萧宝夤麾下做过军吏,此人从未去过南方,自然更不认识褚向。   虽然这一支人马从旗号到军容明显都像是有了新主人,而且新主人是“姓萧”的前朝皇子,但出于某种下意识的预感,他没有立刻出去“归队”,反倒将自己藏的更严实了一些,想要等等后面会发生什么。   他和萧综密谋了这么久,计划又执行的这么彻底,其结果当然不会超出计划之外。   褚向领着的齐军只是花费了约莫半个时辰的功夫,就追赶上了前面慌不择路的尔朱荣大军。   就算尔朱荣领兵再怎么厉害,那也是昔日,现在的尔朱荣领着的是刚刚在黄河南岸战斗过一场的疲兵,座下的战马又都是一路带着好几个人狂奔的疲马,这种人困马乏的情况下,哪怕是有十成战力的勇士也发挥不到五成,更别说原本还有着数量上的绝对差距了。   褚向的三万骑兵几乎是顷刻就冲散了尔朱荣的大军,像是一把尖锥将尔朱荣的队伍分割成了两半,开始逐个击破。   褚向没有打过仗,也不会贸然贪功,由一群最忠诚的侍卫保护着远远留在队伍的中心,观看萧宝夤帐下几名大将如何与尔朱荣对阵,认真地学习军阵上的技巧。   那尔朱荣也不愧是魏国有名的宿将,虽然被第一轮冲阵打的懵头懵脑,可是很快便重整完了队伍,所有还有马的骑兵在他的指挥下游动穿插在每一个空隙里,各自为战与敌人战斗。   骑兵最可怕的是冲锋,一旦冲到了面前也得靠马战,而尔朱荣的骑兵最擅的就是马战,虽人数远远少于褚向,却依然给齐军带来了很大的威胁。   “集合,集合,不要分散!”   陈珂在阵前大声指挥着,“群起而攻之!”   齐军则利用起人数的优势,一点点蚕食着尔朱荣的兵马,避免单独作战。   双方鏖战在一处,杀声震天,血流遍野,双方军中都是多年征战四处讨伐“叛逆”的老兵,和元冠受领着的那些地方守军完全不同,更不是各地流民组成的乌合之众,一旦真的拼杀起来,每一个眨眼间都有人失去性命。   “这尔朱荣的人真是勇猛,若不是萧综立下这样的毒计,在正常的战场上相遇,我等不一定拼得过对方。”   崔司徒跟随萧宝夤征战多年,一眼看出尔朱荣的厉害,嗟叹道:“可惜这样有名的人物,也要这样憋屈的死在洛阳之外了。”   然而再武勇也没用,这种硬碰硬的仗比的就是谁人多、谁更有体力,即便是陈庆之在这里也只能硬耗,翻不出天来。   尔朱荣本来人就少,体力更是没法和齐军比,只要再拼上片刻对方力气耗尽,就要全军覆没了。   在他身旁观察战局的褚向没说话,眼睛一直盯着尔朱荣的方向。   “不好,尔朱荣要跑!”   崔司徒都能预料的结局,尔朱荣又怎么会发现不了?   只见尔朱荣眼见着自己的人马越来越少,终于捶胸顿足地大吼了一声,下令自己的义兄和亲信们一起撤离。   留在最后断后的又是贺拔兄弟,这次留下的是贺拔胜。   然而两次被主公抛弃的结局让贺拔胜完全没有死战到底的心思,陈珂率领的兵马到了阵前后就干脆的选择了投降。   陈珂在南岸大营曾试图招降贺拔岳,贺拔岳两兄弟长相肖似,他一眼就看出这人是那个“义士”的手足,也没有为难他,反倒让人好生看管,没有伤了他的性命。   见这支齐军并不滥杀,被逃跑的尔朱荣抛弃的将士们也纷纷选择了投降。   没一会儿,鲜卑人、高车人、羯人的几员大将皆投降了齐军,选择了保全自己的性命。   另一边,尔朱荣领着自己的义兄弟元天穆和堂兄弟、表兄弟们已经向洛阳方向跑出了一段距离,已经可以远远看见洛阳的城头,心中不由得一喜。   他曾经血洗洛阳城,至今洛阳城中上下听到他的名字都能止小儿夜啼,更何况现在洛阳城中大部分兵马都被元冠受带出了洛阳,洛阳空虚无主,他虽然只剩下不足千人,但在城下报出自己和少帝元子攸的名字,有九成把握会诈开城门进去。   尔朱荣心里对贺拔岳兄弟暗暗道了声“抱歉”,下令本部人马全力加速,直奔洛阳城。   打出“尔朱”旗号的尔朱荣一行人沿路也确实没有遭遇阻拦,竟让这支上千人的军队顺利地冲到了洛阳城下。   洛阳城的吊桥甚至都没有升起,一副毫无防备的样子,这让尔朱荣心中更是大喜,离得老远就喊:   “大将军尔朱荣护送陛下回京,速速开城门!”   他自入主洛阳后就成天领军在洛阳城中四处溜达,自诩城中无人不认识他、不识得他的声音,此时更是自觉只要一报自己的名字,洛阳城门就会打开。   然而待他领军靠得近了,等待他的却是从城头上射下的一阵箭雨。   “尔等竟敢!”   尔朱荣避闪不及,肩上中了一箭,顿时怒发冲冠,慌忙叫人退后。   “中郎城已经被我军攻破了,伪帝元冠受已死,还不快快开城!”   这话只要想一想就知道不是假话,否则黄河北岸的尔朱荣又不会飞天遁地,怎么能出现在这里?   可是听到他的大吼,城头上又是一阵箭雨。   “大将军,他们是不会开门了,我们先撤吧!”   尔朱荣的义兄元天穆慌慌张张地护着尔朱荣撤退,“前无路,后有敌,咱们往南走!”   可惜他们在城门前耽搁了太久,还没等他们掉头准备离开,“萧”字大旗已经出现在了他们的身后。   “太子殿下,尔朱荣被拒之门外了。”   崔司徒得到回报,松了口气。   “看来尔朱荣在洛阳杀伐太过,即便凶名在外,洛阳城还是不愿放他进去。”   他们最担心的就是洛阳开城让尔朱荣进去了,之后要打洛阳城就没那么容易劝降了,怕是要有一番波折。   可现在尔朱荣既然被拒之门外,那就只有引颈就戮的份儿。   “斩草除根!”   褚向亦抬头望向不远处巍峨的洛阳城。   “正好杀了立威!”   无论魏国经历怎么样的风雨骤变,这座洛阳城却毫无改变,就如同最美貌的女郎,安然地等在哪儿,只待最强壮的儿郎来取。   “是!”   齐军听闻后精神大振,立刻向着尔朱荣大军冲杀过去。   就在尔朱荣及其余党以为自己大难当头之时,那原本紧闭着的洛阳西门却缓缓打开了,从其中快速冲出一支雄壮的骑兵。   这些人一看就是魏国的军户,皆穿着自带的皮甲,虽然甲胄齐全却形制不一,看起来花花绿绿一片,毫无正规军该有的样子,也没有白袍军那般的齐整划一,却依然骁勇无比。   这些人一冲出城外便将尔朱荣团团围住,护着他们往回走。   这让尔朱荣大喜过望:“是哪位将军脑子清楚过来了?既然你们出城来救,我也就既往不咎你们刚才射箭的……”   啪!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身边一员小将拉下了马,迎面就是一巴掌。   尔朱荣整个人都懵了,再看这支人马只保护了他和他身边几位兄弟的安全,他剩下的人马依然被抛弃在城外,根本不管死活。   齐军赶到洛阳城外,将尔朱荣剩下的人马杀了个干干净净,却冲不过狭窄的吊桥,只能眼睁睁看着洛阳城中冲出的骑兵拖走了尔朱荣几人。   褚向看到这番变故,心中也升出不祥的预感,不敢再继续向前。   直到后方来自齐军的所有人马都到齐了,才命人来到洛阳城外齐齐摆开阵势,围住洛阳城门,命人对着里面喊道:   “伪帝元冠受已在黄河边被尔朱荣的大军杀死,其余王公大臣皆在此一役中殒命。我军替天行道,追杀尔朱荣至此……”   “尔朱荣大军已灭,古人云‘除恶务尽’,请洛阳城中的守军打开城门,交出尔朱荣,迎我军入内,以免生出误会再起刀戈、徒增无辜的人命!”   他们半月前就派了斥候打探过,洛阳城里守军不足五千人,就算调集了城中私兵也没有多少,他们三万大军在此,无论如何也能把城门吓开。   无论褚向也好,还是齐军其他的老臣也好,心情都很轻松。   一路大胜到了这里,想要得到洛阳城,最多不过再花费点功夫,多费点口舌,他们俘虏了尔朱荣那么多降兵,最多不顾驱赶这些败兵去攻城而已。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就在齐军大喝之后,城头上齐齐出现了无数人马。   此处是洛阳的外城,仅西面一段就有十里长,有三座城门,城头上站满守军时,足以容纳几万人。   但洛阳从未真正被“攻下”过,大多是直接开城投降,从建城以来,就没有沾满过人的时候,也就造成洛阳很好攻打的错觉。   可此时的洛阳城头上,是确确实实站满了守城的士卒,且大部分士卒手中都持着弓箭,随时可以万箭齐发。   这一下,让齐军上下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要不是刚才主帅褚向下令不要继续向前,他们要是贸然过了护城河,怕是要被一起射死在城门前。   那城头上的守将显然也很可惜他们没有上当,大笑着对着齐军阵中呼喊:“此城已有了主人,齐王的人马还是速速离开吧!”   萧综和陈庆之的计谋全是为了消耗魏国的有生力量,褚向很确定无论是元冠受大营还是洛阳城中都不可能再有超过万人的正规军,那这一支守城的军队又是从哪里来的?   能开弓矢的可不是一般士卒,大部分士兵练的都是枪、矛、刀这样的武器,开弓射箭需要臂力更需要长久的训练,否则只会误伤了自己人。   哪里来的这么多老兵?   此时此刻,褚向哪里还不知道有人捷足先登了?   有些怀疑城中是在使诈,让百姓登城乔扮士卒,褚向实在是意气难平,命令齐军的赞者对着城头上吼了一嗓子。   “敢问现在的洛阳之主是谁?”   那城头上的守将哪里不明白是齐军不死心,大笑着高喊起来:“兄弟们,他们觉得我们这么多人是骗人的,告诉他们,我们是谁的人马!”   “任城王!”   “任城王!”   “任城王!”   霎时间,山呼海啸一般的吼声惊天动地,不仅仅是西段外城的城墙,从城中的郭城中也发出了一般回应的呼声,显然洛阳城可以动用的士卒,绝不止齐军看到的这外城人马。   都是多年征战的老将,萧宝夤的旧部面色煞白,忍不住催促褚向离开。   任城王元澄在魏国的威望,大约就等同于当年的谢安在晋军之中的威望。   在宗室遭遇大劫、剩下的宗室又在元冠受那被尔朱荣屠了一遍之后,任城王恐怕是仅有的几位拓跋皇室血脉了。   最主要的是,他们再怎么消息不灵通,也知道任城王是跟着葛荣旧部一起消失的,葛荣的军队都是六镇军户子弟,那这城里,必然还有大量骑兵。   缺乏足够的攻城器械,又没有充足的时间准备,面对这么多守军,想要攻城简直是天方夜谭。   守城的不光是步卒和弓兵,也有大量骑兵,要不趁早离开,说不定还要被骑兵追击。   褚向再怎么不通军事,也知道现在这情况不对,立刻下令离开。   “太子殿下,我们现在去哪儿?”   三万大军热血沸腾的一路东进,到了洛阳城下却铩羽而归,此时颇有“拔剑四顾心茫然”之感。   褚向倒还算镇定,思忖了一会儿,叹息道:“现在这种情况,还是先和马文才的军队汇合吧……”   “那是往回走?”   几位齐军大臣有些不甘心。   “任城王的人占了洛阳,没法再往东走。南边是白袍军打下的城池,我们现在不好和马文才、陈庆之撕破脸,只能往回走了。”   褚向心中烦闷,口气也不是太好。   “否则呢,往天上飞不成?”   选择了方向,几万大军开始回撤,还没离开洛阳城多远,就发现被一支人马阻住了去路。   还未反应过来,又有斥候报从洛阳城中追出来一支骑兵。   这,他们这是被包围了?   前后夹击?   褚向面如死灰,只能眼睁睁看着堵住他们去路的人马中走出一位将领,手持着一把几尺来长的大刀,仿佛关羽在世,威风凛凛地横刀立马,阻住了他们的去路。   “齐军主帅何在?听闻贵军主以前是在马头城管理买卖的,出来和我做个买卖吧。”   那人声音沙哑,带着雄雌莫辩的磁性,抬头向齐军阵中看来。   褚向听到那声音身子就是一震,不敢置信地也望了过去。   两人目光一遇,褚向更是头痛欲裂。   “来将可是花夭花将军?”   花夭显然是早就知道了消息,提前埋伏在了洛阳城外,之前更是明明能拦下他们却硬是放了他们过去,就是为了现在能前后夹击。   他们的人马和马文才约定今日发动攻击是临时起意,不可能这么快就被东边的斥候发现,何况尔朱荣南渡一事连他自己军中都保密,又怎么能让任城王的人马提前入主了洛阳,还一点风声都没透露出去?   只有一个可能……   ——他们早就知道了这个计划,并趁虚而入,先行一步占了洛阳。   “褚向,不,现在应该称萧向了。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花夭和褚向也算是老熟人,还曾作为同伴一起出使过建康,此时倒没有什么杀意,脸上甚至还带着笑容。   “花将军在此,那肯定与马兄脱不了关系。”   褚向何等聪明,脑子一转,立刻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无论是他、萧综、尔朱荣还是陈庆之,都被马文才算计了。   他几乎是椎心泣血,还要强忍着和花夭周旋:“不知花将军拦在此处,是要和我做什么买卖?”   说话间,后方的追兵也已经赶到,领军的竟是青州起义军的首领邢杲。   眼见着大军重重包围了自己的人马,褚向和刚才的尔朱荣一样,只以为大势已去,长叹一声。   “听闻萧军主之前俘虏了不少尔朱荣的旧部,这些人大多是我六镇子弟,因战败不得不归顺尔朱荣,还望萧军主能够归还这些俘虏。”   花夭说话倒是很客气。   “只要萧军主愿意放还这些人,我可以放你们离开。”   刚刚俘虏的尔朱荣旧部本来就是个麻烦,还要褚向派人看管,此时可以将俘虏换一条出路,这“买卖”实在优厚到不可思议,甚至让人怀疑是有什么阴谋。   崔司徒和陈珂立刻出声反对:“殿下,就怕他们收下了俘虏,却不肯让路,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花夭也不反驳,好整以暇地等候着褚向的决定。   “我们目前这局面,就算不归还俘虏,难道就有出路吗?”   褚向暗叹一声,抬起头,对花将军说:“我相信花将军的人品,只希望花将军信守承诺。”   花夭笑着点点头。   没一会儿,齐军压着俘虏的尔朱荣部将们过来了,亦有不少百夫长、军主之流,其中有鲜卑人,也有高车人、羌人等等。   花夭命人将他们全部接了过去,而后并没有耍什么诈,真的让开了道路。   在齐军身后的邢杲也没有反对,仿佛真的只是出来帮她掠个阵而已。   虽然齐军上下战战兢兢,唯恐只是什么阴谋,但既然花夭已经让开了道路,总不能不走生路,反而走思路吧?   于是在将领们的指挥下,这些齐军灰溜溜地从花夭军让开的道路旁通过,完全升不起对阵的心思。   临去之前,也不知道褚向是不甘心,还是恼怒马文才的“出尔反尔”,对着花夭嘲讽道:   “马文才倒是个痴情种子,为了个敌国的女子,连自己是哪国人都不知道了。”   他这是暗讽马文才不帮身为梁国皇子的萧综,反倒帮一群魏**户谋过。   “萧军主也是身份多变啊,一会儿是梁人,一会儿是齐人,现在还想进洛阳做个魏人?”   论口舌,在军中多年的老兵油子花夭也不惧任何人。   “就不知你这‘萧向’的萧,是哪门的萧!”   她这话原本只是讽刺他为了继承萧宝夤的人马,硬是改了自己的姓,却不知戳中了褚向哪个痛点。   只见他面如金纸,看着花夭就像是看见什么妖怪一样,慌张而去。   “总算是把他们吓跑了。”   目送着他们离开,花夭挑了挑眉,问左右。   “我演的怎么样?”   “嘿嘿,将军自然是威风过人。”   阿单性格憨厚,花夭说什么都是好好好。   没一会儿,乔扮成“追兵”的邢杲也跟了上来,看着离开的褚向,惋惜道:“可惜贺六浑不肯完全相信你的话,不愿意派出所有人帮你拿下洛阳,否则现在任城王怕已经是名正言顺的魏主了。”   “师兄有师兄的考量。”   花夭想到好生生的兄妹情谊现在也有了隔阂,心情自然低落。   “现在这种混乱的局势,我仅凭和马文才的书信,就想完全说服师兄,必然是不可能的。师兄会担心任城王中了梁人的计谋也是合情合理。”   “他愿意借给我兵马取洛阳,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邢杲倒不是被“借出去”的人马,而是听闻花夭要借人,自己投奔过来的。   贺六浑帐下猛将如云,任城王又是什么尊贵的身份,哪里看得上他一个造反的乱民头子?   他看人眼光很准,认定马文才能干成大事,而花夭作为他的“女人”,日后也必然是水涨船高。   所以听闻花夭要借人谋城,虽然前途未卜,他还是自请过来了。   “就怕贺六浑听闻尔朱荣大军败了、元冠受果然也死了的消息,会真的派兵护送任城王来领洛阳。”   他们毕竟打的是任城王的旗号开的城门,要是任城王来,迎也不是,不迎也不是。   “再守几天。”   花夭看着北边的方向。   “再守几天,就要变天了。” 第512章 天网恢恢   另一头,马文才和褚向分道扬镳后,面对陈庆之的军队,不避反迎,领着黑山军人马前去接应。   萧综“招降”马文才后自然也是派人给陈庆之送了信,他现在有整个北方佛门相助,消息传递的十分迅速。   陈庆之和马文才本就有半师之谊,这一路上马文才对他很是恭敬,说实话并没有什么对不起他的地方。   况且他以前为他卜过卦,乃是一飞冲天的卦象,内心里其实也不愿与之为敌,听萧综说他已经投效了自己这边、又开了潼关,心中也是松了口气。   他们计划里最大的变数就是潼关,原本陈庆之是想借着魏主对他的信任拿下潼关,但马文才横插一手夺了潼关,这么一来,无论是去收服萧宝夤的人马还是后续齐军东入洛阳,潼关都成了最关键之处。   要马文才不肯开关,再好的计划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陈庆之再厉害又不能让白袍军飞过去攻入潼关。   现在防守潼关的是马文才,白袍军也不会愿意自己人打自己人。   其实白袍军的军心也不如刚刚北上那时了。   知道长安已经换了新主,打着“萧”的旗号向东进军时,陈庆之便知道萧综开始收网了,所以即使收到尔朱荣在偷偷渡河的消息,他也装作不知,反而约束阵中白袍军,不准他们沿河追击。   这明显是放纵敌人的行为,自然会让人生出不少疑惑。   他知道自己这段时间下的命令十分反常,先是护送了北海王为帝也不准备回京,后来又受了魏国的官职、为洛阳阻挡尔朱荣的大军,更是在中郎城硬耗尔朱荣的兵马,这一系列动作下来,白袍军私下已经有了不安的情绪。   甚至隐隐有流言说陈庆之投靠了魏人,不愿回国,要为魏国打仗了。   陈庆之的白袍军中有一部分是徐州的降兵,这些人对于留在魏国没什么太大抵触,但更多的却是在梁国挑选的精兵,家眷都在南边,军心难免有些动荡。   之前白袍军倒是也有过这样的疑惑,无论是攻睢阳还是攻荥阳时,他的计策都会让人有怀疑之时。   但是那时候有马文才安抚军心,甚至为白袍军准备退路让他们没有后顾之忧,所以他在前方冲锋陷阵,马文才在后方安稳如山,从没出过岔子。   现在军心动荡,他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只能安慰自己和白袍军“等大局已定他们就懂了”,不能再细说分明。   陈庆之心里也有隐隐的不安,觉得这样“粉饰太平”有些太过逃避。   在担忧之中,他为白袍军占卜过一卦,得到的卦象是“死里逃生”。   想到马文才这时归顺了萧综,陈庆之觉得这“死象逢生”应该是马文才归顺后带来的结果,既然白袍军无事,他们就算有危险也是转危为安,于是心中大定,就等着马文才和萧综的人马进入关内的时刻到来。   接到尔朱荣大军全部南渡的消息后,陈庆之第一时间率领白袍军奇袭了尔朱荣留在黄河北岸的大营,将尔朱荣残存的人马全部消灭,又将尔朱荣因为渡河留在北岸的所有马匹全部收入白袍军帐下。   现在每个白袍军都能一人三马,还都是北魏的精壮战马,莫说在梁国,就是放眼天下,也是最精锐的骑兵了。   彻底打破了尔朱荣回撤的可能,陈庆之便下令带着战马全速救援南岸,白袍军走到一半便遇到了从南岸大营逃向中郎城的溃兵,收拢残兵花费了一点时间,好在马够多,并不耽误速度。   这时候,马文才已经让褚向带人先走一步,自己去迎接陈庆之了。   马文才是白袍军的参军,是和陈庆之一手创立起白袍军的人物,在白袍军中的地位和声望可想而知。   之前不知为何两位主将有了矛盾,军中就已经有了不少流言。   有说马将军想回国陈将军不肯的,有说陈将军投效了其他人但马将军不愿意所以撕破脸的。   他们出兵在外,不知道将来何去何从,全凭听从将令,犹如漂泊的浮萍,现在两位主将还不能齐心了,总会忐忑不安。   这一不安起来,就分外怀念起从梁国出兵、上下一心攻城略地的日子。   现在看到马文才带人来迎接白袍军,虽说碍于陈庆之的面子不能欢声鼓舞,但喜笑颜开是肯定的,甚至还有人老远地就向马文才行礼了。   陈庆之看着马文才来迎接他,心里也是高兴,搀扶起拜见的马文才面上只有高兴,连连说着“好”。   “听说你又能支持我们了,我心里十分高兴。”   他看待马文才的表情就像是自家不听话的叛逆小子“浪子回头”了一般,“回来就好,我们继续好好为‘大梁’效力。”   旁人听着他的话,以为这“大梁”是南边的梁国,却不知两人都心照不宣,知道这“梁”指的是“北梁”而不是“南梁”。   两人一个是萧综承诺的“梁王”,一个是萧综承诺的“梁国公”,自然没有什么隔阂,陈庆之看了眼马文才身后,也是一愣。   “怎么这么少人?你的黑山军呢?”   “黑山军毕竟都是魏人,我怕攻打洛阳会乱了军心,把他们留在潼关了。”   马文才面不改色,“长安毕竟是长安的大本营,不容有失。殿下领着所有人马前往洛阳,一旦潼关有失则长安不保,我让黑山军镇守潼关,至少进退不失。”   陈庆之以为是萧综提防黑山军趁虚而入,毕竟黑山军不是梁**队,又听令于马文才,以马文才的性子,既然效忠了萧综就不会让他提防,会自请留下人马也是正常。   所以他心中唏嘘了片刻,拍了拍马文才的肩膀。   “你也不容易,辛苦了。”   “为国分忧而已。”   马文才出乎意料的话少。   “殿下呢?”   陈庆之压低了声音问马文才,“已经去洛阳了?”   马文才点了点头,“在南岸大营遇见了尔朱荣的军队,殿下领着齐军去追赶尔朱荣了,都是些败兵,还没有马,全军覆没只是时间的事。洛阳现在无人把守,尔朱荣又和洛阳军民有不共戴天之仇,等殿下提着尔朱荣的人头去了洛阳,洛阳自然是我们的囊中之物。”   他说话没有避讳身后的白袍军,所以一干白袍军们听得云里雾里,一下子是“殿下”,一下子是“洛阳”的,摸不着头脑。   唯有那些刚刚从尔朱荣屠刀下活下来逃亡白袍军的士卒,听到了尔朱荣的人头不保,顿时欢喜不已的有之,放声大哭,为自己兄弟同袍被害大声叫好的也有之。   “那事不宜迟,我们也赶紧去洛阳吧。”   陈庆之听闻洛阳唾手可得,立刻也心动起来。   “不急,殿下留我在此,是为了让我传达军令。”   马文才面容一肃,朗声道:“殿下有令,命白袍军全军北上,拿下并州,夺取晋阳。”   “这是何故?”   陈庆之听得有点发蒙。   “好生生地为什么要北上?”   “洛阳已经必然能得手,而尔朱荣的旧部并未全部瓦解。现在晋阳还未接到尔朱荣已死的消息,定然防卫空虚,我等一路北上、攻城略地,断了尔朱荣残部北上的可能,也能夺回还在晋阳的魏帝元子攸。”   马文才回答的倒是认真,“殿下毕竟不是魏人,元冠受现在肯定死了,要想名正言顺的坐稳洛阳,还得元子攸禅让了帝位,才能免了不少麻烦。”   马文才和萧综考虑的是政治层面,陈庆之听完顿时懂了。   元冠受带走了洛阳的王公贵族,现在肯定遇难了。这尔朱荣跟割韭菜似的,把魏国的宗室贵族收了一拨又一拨,可谓与魏国所有高门贵族都有灭门之仇,萧综将尔朱荣的家眷旧部斩草除根草,就算是给这些倒霉蛋的余脉报了仇。   如果再有元子攸的“禅让”文书,就算有个别宗室有“护主”的心思,也没有造反的名头。   现在魏国上下遭此大劫,汉化后的门阀几乎死的干干净净,以门第论出身的时代已经结束了,接下来要争夺的就是民心和人情了。   陈庆之想明白了以后也不拖拉,立刻下令大军调头向北,往并州出发。   他在中郎城借守城索要了许多粮草物资,萧综之前也在陈庆之这里囤积了不少粮草和医药,就算没有洛阳方面的支持,也足够白袍军再打上几年。   何况尔朱荣带走了北方几乎全部的兵马,柔然人返回草原一路也不可能安安稳稳的回去,少不得烧杀劫掠一番,这沿途城池经过几波人已经吓破了胆子,必然又是闻风而降。   “出发!”   陈庆之只觉得先是“得遇明主”可以一展抱负,又“失而复得”了一起打天下的好伙伴,现在一路北上又将打下魏国另外半壁江山,顿时豪情万丈,精神抖擞。   “让我们把魏国那小皇帝‘迎’回来!”   ***   褚向领着的齐军被花夭从洛阳赶走,茫然回返,完全失去了目的。   整个军中弥漫着丧乱的气氛,明明主力未失又没有遭遇什么大败,却好似丢盔弃甲溃不成军一般,完全没有了士气。   好在褚向意志坚定,经过一夜的休整,又重新打起了精神。   “太子殿下,我们现在该何去何从?”   崔司徒叹息道。   “西边是回不去了,马文才把黑山军留在了潼关,就是防止我们回去的。可笑我那时还觉得他是不愿和我们抢功……”   褚向喉中腥甜。   “我们出于盟约交换了虎符,马文才没带多少人出来,我不是萧综,用他的虎符也调不动白袍军,他们却能凭借虎符轻松诈开雍州防线。如果我预料的没错,雍州现在已经落入黑山军之手了……”   一想到落入马文才手中的萧宝夤还不知生死,褚向就肝肠寸断。   他们为了保守秘密一路做的隐秘,甚至没人知道齐军现在的主帅是他褚向,而都以为是那位前朝的遗腹子,他杀灭尔朱荣大军,恐怕天下传扬的也是那位“萧综”的名头。   一想到这个,褚向更是恨得肠子都青了。   就算以后能再振旗鼓,他也没办法如“舅父”所希望的扬名天下,怕是还要落为笑柄。   至于什么入主洛阳、登坛祭天,将“萧向”之名昭告天地宗亲,更成为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西边回不去,洛阳也无法通过……”   褚向一转念,有了决定。   “我们去豫州!”   “豫州?”   萧宝夤帐下兵马大半都在豫州生活了半辈子,听闻要回豫州,顿时精神振作了起来。   褚向将他们的变化看到了眼里,越发肯定了自己的选择。   “父皇镇守豫州几十载,宽以待民、结交士族豪门,豫州上下皆感念父皇的恩德,一旦我们打着父皇的旗号回去,豫州上下必开城以迎。”   对于这一点,褚向毫是好不怀疑。   “而且父皇在豫州经营多年,在寿春和梁国边境都有不少人手,即使寿春守军不肯开城门,我们也有内应能够从里面开门。临行前,父皇将所有的人手都交给了我。”   他这一生便是不停的在低谷和平稳中交替着前进,早已经习惯了挫败感,此时心中有了方向,整个人精神面貌也为之一变。   “我们之中,本来大多都是南人,更习惯南方的水土。如今魏国大乱,豫州也空虚,我们打着梁国二皇子萧综的名义拿下豫州,那梁主萧衍必然不会抢自己儿子的地盘,等他发现过来,木已成舟,我们据城以守,再想夺城已经来不及了。”   褚向意气风发,对着齐军诸将道:“诸位将军当年能够镇守豫州几十年,让梁国不能北上一步,让魏国不敢轻视,现在难道就不能了吗?”   “是!该回豫州!”   “豫州本来就是我们齐国的地盘,是梁国丢了的!”   “我们听殿下的!”   “等到了殿下,殿下再登坛告天,继承大统!”   一时间,众人都打起了精神,信誓旦旦要回到豫州。   要回豫州,就得从水路绕过洛阳,魏国没有那么多的船只,即使发现他们在渡河南下,也没有办法追赶。   只是他们人数众多,想要渡河不易,好在尔朱荣之前渡河留有不少木筏皮筏,他们分散人马在黄河沿岸寻找,果然找到了许多尔朱荣留下的渡河之物。   现在是春季,雨水丰沛,水路畅通,他们不似大部分魏兵不识水性,常年镇守南方的经历,让齐军几乎所有的汉子都十分擅长游泳,也更善于水战。   他们不怕水,也不似魏国骑兵那样对于放弃战马有很多抵触,得到军中下令弃马渡河的消息,只是默默地选择了“归途”。   尔朱荣几万大军都能渡过黄河,褚向人数还没有尔朱荣多,自然速度更快,准备一阵子后就选择从洛阳南岸渡河,沿着颍水离开洛阳。   颍水是流入淮水的一条支流,是淮水的最大支流,往常洛阳也通过这条水路运送物资进入寿阳,对于他们来说,这条水路并不陌生。   而且也许是老天眷顾,木筏和牛羊皮筏这种东西最怕的就是水面动荡,眼见现在是雨季,颍水的水面却没有升高多少,而且水面十分平静,仿佛一面镜子一般,让操作木筏的人甚至不必费什么力气,就能将所有的木筏聚集在一起而不怕相互碰撞。   如此一来,木筏连着木筏,离得近的还能隔着两个筏子高声聊天谈笑,两岸青山绿水,脚下水波不兴,根本不似逃跑,倒别有一番情趣。   在魏国这么多年,豫州几乎成了他们的第二故乡,故而褚向选择回豫州,所有人即便放弃了战马和辎重,可依然还能听到欢声笑语,并不觉得有多悲伤,甚至还有人想起留在豫州的家小和恋人,露出会心的笑容。   他们在水中漂流了半日,眼见着终于成功的绕过了洛阳,通过支路进入了颍水,远远地已经能够见到嵩山,所有人都高兴地欢呼起来。   他们逃离魏国能追赶的范围了。   就连因为担心萧宝夤而一直阴沉着脸的褚向,也被这样换了的气氛所感染,露出了轻松的笑容。   然而这笑容还没维持多久,就听得不知从哪里传来了闷雷之声,声震百里,轰隆作响,仿佛某处有猛兽被惊醒。   这声音一出,木筏上许多老兵脸色就变了,有些胆小的更是尖叫起来。   这样的声音,在很多年前,在两国交界之处,他们曾听闻过一次。   那一次,那声势比这更浩大,比这更汹涌,即使他们当时处于上游,听闻到那道声音的时候,亦然被吓得胆丧心惊。   那几个月里,他们军中的每一个人,都犹如身陷噩梦之中,每天一闭眼,梦见的就是被滔天的巨浪淹没,又或者是轰隆的雷声拍打在他们的头顶,将他们击打的粉身碎骨。   哪怕他们的主将如何保证那雷声不会落在他们的头上,可对于自然的恐惧依然让他们无法安心,甚至偷偷将所有家小家当都移到了高处。   事实证明,那雷声确实没有落在他们头上,而是落在了旁处。   但即便如此,雷声后如同人间地狱一般的景象,还是让他们恐惧了很多年,甚至在那之后很多年中,只要一闭眼,梦尚觉心寒。   现在,这梦魇一般的声音又出现了。   “是潮!”   “浮山堰!啊!!!!!”   “是水!好多水!”   褚向没去过浮山堰,不知道他们在喊什么,可这时候不必问,他也明白了他们喊的是什么。   他眼前浮现的最后一抹颜色,是铺天盖地的银白。   汹涌而来的河水,彻底淹没了他,以及他身边的所有人。   ***   在颍水上游的白龟山下,上百人静静地伫立在几位道士的身后,等待着他们的命令。   直到天色渐渐大明,便见有几个速度极快的身影向着这边奔来,快的仿佛猿猴,明显不是寻常人物。   等那几个身影在人群前站定,才发现原来也是几个道士,只是这些道士头上云雾蒸腾,显然已经跑了不少时候。   “他们已经到了颍水,再过两个时辰就会路过嵩山。”   那几个小道士看着为首的道士孙进之,眼中隐隐有恐惧之色。   “那是几万人啊,真要……”   “浮山堰逆流时,有谁想过这些?”   孙进之又恢复了之前满脸虬髯的样子,只一双眸子闪耀着精光。   “淮水当年倒灌,淹死下游三十多万人,淹没多少人家,那萧宝夤设下此等毒计时,何曾想过还有那么多百姓?”   留在这里的人,全是当年在浮山堰一事中失去过家人的,闻言心中大悲。   “萧宝夤当年派出死士乔扮成道士四处招摇撞骗时,该想到有此日……”   “那些术士用镇龙铁的无稽之谈怂恿梁主继续修建浮山堰、累死几万军民时,该想到有此日……”   “齐人利用道门在南方招摇撞骗修建困龙堤、残害忠良义士时,也该想到有此日……”   本该悲天悯人的道士们,随着师兄的疾言厉色,眼中的软弱一扫而空,纷纷露出了毅然决然之色。   “一会儿要路过嵩山的人不是百姓,他们每一个人的手上都染着淮水中几十万冤魂的鲜血。”   孙进之身后几个道士表情也很漠然。   “一饮一啄,莫非天定。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孙进之想起他们带人在这里忙活的几个月,脸上闪过一抹快意,“既然这萧宝夤的人那么喜欢修‘堤’,我们就让他们看看我们南人修堤的本事……”   在他的身后,一道巨大的阴影在阳光下显现了狰狞的面目。   那是用道家手段固住的泥沙,天然的形成了一道长堤。   “开堤,清淤!” 第513章 万法皆空   “施主,施主?醒醒!”   褚向被人拍醒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四周到处都是火把,照出河滩上横七竖八的人影。   他刚刚醒来,整个人还没恢复清醒,只觉得透骨生寒,冷的连牙缝都在冒冷气,身子也在不住的颤抖。   “慧难师父,这边还有个活的!”   “这边也有!”   在褚向身边的人听说另一边还有许多活人,也顾不得再照顾他了,连忙站起来去那边照看。   这时,褚向终于从浑浑噩噩中清醒过来,木楞地看向四周。   这里是一片平坦的滩涂地,滩涂地不远处有一块巨大的山石,水流到这里不得不拐个弯,山石也会拦下不少撞上来的东西,他们大概就是在这里被拦下来、没有继续被冲向下游的。   也因为没有在水势最疾的时候将人拍在石上,褚向除了觉得胸口有些闷痛,身上并没有什么外伤。   但他身边的人就没有那么好运了。   被石头锐利处割断了气管、血脉的人比比皆是,整个河水都被染成了红色,滩涂上还能看见不少流出来的肠子和残肢断臂,还有被江水击打破裂后的竹筏插入身体的……   仅仅只是一片滩涂地,用“人间地狱”来形容都稍显委婉,如果是更下游的淮水流域,那些被冲击下去的齐军会变成什么样子可想而知。   在河滩上奔走救人的人显然并不惧怕死亡,也不嫌弃这尸横遍野、铁锈味扑鼻的场景,每个人都全心全意的投入到救人当中,在一片零散的尸身中翻找还活着的人。   “是了,我在和我的士卒沿颍水而下,回豫州去……”   随着褚向的记忆一点点回到身体,他瑟缩了一下,抓住路过他身边的某个小孩,颤声问道:   “这里是哪里?现在,是怎么回事?”   “这里是嵩山啊。”   小孩儿蹲下身,露出一个光溜溜的头顶,下巴尖尖眼睛极大,带着同情的目光回答他:“你们从上游被冲下来啦,冲走了好多好多人呢,你们算是命大的,被这块解剑石拦下来了。”   褚向在火把昏暗的光线下仔细看去,才发现在滩涂地上奔走的都是些身着单薄僧衣的僧人。   北魏征战不断,僧人常常要出门超度亡灵、救治灾民和伤兵,大概对死人已经见怪不怪了,连这么小的小孩儿也能面对着一片残肢断臂侃侃而谈。   那小孩年纪虽小,却手脚麻利,没一会儿就丢下褚向去帮其他人找幸存者去了。   “太邪乎了,我们这里已经风平浪静几年了,从来没有出现过洪涝,为什么好生生艳阳高照的天,会发洪水?”   几个小沙弥絮絮叨叨,边翻找边议论着。   “无风起浪,师兄们说他们是得罪了龙王,龙王翻身把他们淹了。”   其中一个小沙弥撇了撇嘴,“我娘说,龙王不淹好人,这些人肯定不是好人,下水就出事。”   “真是一场浩劫。”   一个年长的僧人叹息,“上次发大水死这么多人,还是几年前的浮山堰出事时……”   褚向耳力极好,几乎一个字不差的将他们的议论全部听了进去,越听身子抖得越是厉害,到最后,更是抖得犹如在秋风中无力的落叶一般。   “……风平浪静,艳阳高照……发了洪水……”   “……太邪乎了……”   “……无风起浪……龙王翻身……”   “……浮山堰,死那么多人……”   他怎么忘了,这颍水也是淮水的支流,直通淮水……   他们这么多人,有谁没沾过浮山堰的因果?   没有,一个都没有,他们所有人都有罪。   水里枉死的阴魂在看着他们,就等着他们下水的那一刻呢……   “我这样满身罪孽的人,怎么还敢肖想那样的位子……”   褚向像个孩子一样在河滩上哭泣了起来。   “这难道是老天降下的惩罚吗?”   他想到自己天理不容的出身,再想到为了复国为虎作伥的那些经历,他虽然没有去过浮山堰,可从浮山堰建立到浮山堰的倒塌,哪一件事他不知情?   平静如镜子的水面,突然就遭遇了山洪……   “孩子,别哭了。”   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和尚见褚向在河滩上放声大哭,心中委实不忍,走上前一把揽住了他。   “你能被送上河岸而不是淹没河底,便是佛祖保佑。死里逃生应当高兴才是,看看你身边已经往生的同伴,多少人连哭的机会都没有了。”   “不,不是的,是我,是我……”   褚向想起自己想回到豫州的野心,想到自己想名正言顺祭祀先祖的愿望。   “我不该,不该妄想……”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当作如是观。”   大和尚抚了抚他的头顶。   “一切皆为虚幻,你已经看透了,这也是好事啊。”   “是,一切皆为虚幻……”   褚向大笑起来,眼中渐渐清明。   “这位大和尚,我父母双亡,满身罪孽,既没有来处,也没有了归处,既然是师父们救了我,便是佛祖的预示,令我出家为僧……”   他跪地一拜。   “求师父收我为徒,为我剃度出家。”   ***   遥远的嵩山少林寺,几乎全寺的僧人都下了山救人水火、弘扬佛法;   而在遥远的建康,亦有一位和少林寺有关的僧人,正在以一己之力,试图挽救整个南方佛门。   就在马文才入主潼关之时,会“一苇渡江”之术的达摩也一路顺水之下,到达了梁国的国都建康。   他在水中如履平地,当年从海上由南方入中土,首先抵达的就是梁国,也曾与梁主生出过许多不愉快,最后因理念不合,前往了洛阳。   在“简纯”二字上,梁帝萧衍实在算不得什么虔诚的信徒,也许他相信佛祖有神通、也尊崇佛、法、僧三宝,但他对于佛门的态度,和那些先许愿灵验后才会信仰的愚人没有什么区别。   本质上,都是“有用”、“有所求”才会信罢了,和追求自身的醒悟与超脱完全无关。   即便他在预感到南方佛门要出事的那一刻就毫不耽搁的立刻南下,但有些事情还是已经发生了:   作为南方佛门之首的同泰寺,寺中的主持方丈、七大堂的管事全部突然“圆寂”,整个同泰寺群僧无主,混乱一片,完全不知何去何从;   梁帝下了旨,令全国僧人食素,不允许再供奉任何肉食,也不允许个人拥有僧田,如果寺院要购买僧田,需要在官府报备、一样的缴纳赋税。   后面的旨意,在佛门之中几乎是震天动地的。   佛门之中并没有不许吃肉的戒律,只有不能杀生的戒条。   佛陀在世是托钵,佛家是“慈悲为本,方便为门”,托钵时人家给什么吃什么,这是方便、慈悲。如果你素食,去托钵还要让人一定给你做素食供养你,这不是找人麻烦吗?所以只要“不见、不闻、不疑”就是净肉,可以入口。   以往达官贵族供奉寺院的物资中,除了金银香油鲜花等物,往往也有处理好了看不出是什么品种的肉类,越是富裕的寺庙,得到的肉食也越多。   所以民间并不以出家为苦,除了要做早晚课、学习佛法以外,反倒是做百姓时更清贫辛苦,日夜劳作不说,常常一年到头都吃不到肉。   除此之外,便是僧田。   梁帝供养佛门十分虔诚,经常赐下田地给各地的寺庙作为“供奉”。这些田地出产的粮食不需要交税,也不需要在有关部门登记,是比士族庄园还要“私有”的私产,为僧田耕种的“信徒”也不需要交税,甚至还可以抵消一部分徭役。   正因为如此,很多人家出家时往往将家中所有的田地“捐献”给寺庙,而后再为寺庙耕种,和寺庙分成田地中的出产。   由于不用交税,寺庙只是借个名义,往往可以躲避大量的赋税。   除此之外,僧人在土地买卖中用“捐献”代替“交易”私下签订契约的事情也屡屡发生,一些大的寺庙甚至坐拥良田千顷,雇佣上千“信徒”为其耕种。   南方还不似北方,北方常年征战,真打起仗来没有了军粮,再怎么尊重佛门也免不得去打打秋风搜刮一番,南方佛门是真正没有经历过多少动荡的,萧衍统治了梁国二十多年,这些佛门就也经营了二十多年,比起还要在山上自己种菜养药的道门,佛门可谓富庶的流油。   这也是当年达摩不愿意留在南朝的原因。   南朝的僧人都不像修行自我的出家人,反倒像是某种职业,达摩出身富贵却放弃了富贵的生活,自然是更有追求的,看不上这些已入“歧途”的可怜人。   再一次踏上南朝的土地,面对这个国家最高统治者对佛门的改革,达摩说不上是好事还是坏事,但是考虑到心头预感的“劫难”,他决定还是去见梁主萧衍一面。   此时的建康已经不是当年的建康,达摩一身胡僧打扮,拿的又是魏国的度牒,一进城就遭到了多方的盘查,很多听闻过达摩名声的信徒明明对他很感兴趣,却完全不敢接触他,甚至不愿和他眼神接触,仿佛碰到就会出事一般。   等他到了同泰寺,按照挂单僧人的要求请求“挂单”并求见梁帝时,已经被太子萧统之子惊吓到成了惊弓之鸟的同泰寺僧人甚至不敢开门。   密西陀便是胡僧,还是当年和达摩同时进入的梁国。   密西陀出于一己私欲差点毁了整个同泰寺,现在达摩去而复返,也是胡僧身份,谁知道他来做什么?   要不是达摩出于无奈告知自己带了萧综的信件南下,恐怕都见不到萧衍一面,前后差距可想而知。   萧衍听说达摩去而复返、想要求见他时,原以为他是听说同泰寺出了事,来谋主持之位的。   直到听闻他带着儿子萧综的信件,才喜出望外的请他入台城。   见到达摩后,他刻意忽略他胡僧的身份,仔细地询问了萧综在魏国的境况,得知儿子在魏国动乱后的这一年里都住在洛阳的永宁寺,借僧人的身份保全自身,没有吃什么苦后,总算是松了口气。   达摩和萧综接触也不久,并不知道他入寺之前的事情。而萧综对达摩也有提防,很多事情并没有和僧人们说明白,但达摩何等聪慧,自然能看得出萧综一直在暗地里谋划着北方的大事。   他有意交好梁主、为佛门谋求生路,所以便直接将萧综报平安的家书交给了萧衍,至于另一封提防马文才的信,由于还没接到魏国那边的消息,达摩并没有拿出来。   萧综离国几年,两边消息断绝,自然有许多话想要和父亲讲,那一封信厚重无比,足足有几十页。   达摩是从水路过来,整个信函用厚厚的牛皮纸包裹、又在外封了防水的桐油,打开时颇费了一番功夫。   但看到那封信完好无损地交到萧衍手上时,任何辛苦和功夫都是值得的。   萧衍迫不及待的打开信,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   萧综从自己流落魏国开始讲起,再讲起自己在魏国见到的诸多变化,皇室中为了争夺权柄如何引狼入室,被引入的胡人是如何像屠狗一样屠杀自己国家的宗室和官员以至于国破家亡,自己不得不隐匿佛寺云云。   和对陈庆之、马文才所说的一样,他着重写了自己对争权之后产生的恶果感到了深深的恐惧,又预想到自己身份的尴尬会在梁国几位皇子间产生更大的动荡、更会让父皇为难,所以决定不再返回梁国,而是留在魏国。   “做父亲的不就是为了给子女遮风挡雨的吗?这笨孩子!”   萧衍一看到儿子为了国家安稳不准备回国了,顿时捧着信纸老泪纵横,恨不得立刻出现在二郎面前,将他痛骂一顿才好。   可是继续往下看去,他就半点就舍不得骂他了。   非但生不出骂他的心,甚至连眼中的泪水也已经渐渐收了,目光越来越锐利,表情也越来越严肃。   萧综继续写的,自然是向父亲阐述自己准备怎么“留在魏国”。   和与陈庆之、马文才遮三分掩三分不同,萧综对着父亲,是半点都没有掩饰自己的野心和手段,从自己如何发现流民中有破落贵族的家臣和门客开始说起,到自己如何收拢人手、如何利用萧宝夤对他的信任在萧宝夤的府中安插人手,又准备如何从萧宝夤这边入手,谋夺魏国的基业。   是的,萧衍刚看到的时候,还以为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睛才发现真的写的是如何谋夺魏国的基业。   他将自己的想法说的非常明白,将郦道元的死、萧宝夤如何被他逼反、他安排的刺客如何行刺萧宝夤使其军心动摇不得不停在长安等一干计划脉络写的清清楚楚。   为了实现计划,从他自己到到达洛阳的白袍军、陈庆之和马文才都是他的棋子,也是催动他所有计划实现的最重要引线。   萧衍再如何疼爱孩子,最重要的身份却是一位国主、是南方这个庞大国家的实际掌权者,当他开始阅读这个计划开始,他所有的注意力就被这个精湛而巧妙的计策全部吸引,再也顾不上考虑其他。   一边看,还一边在心中推演这些计划合理与否、能否推进、会产生多少错漏和疏忽,如何弥补等等。   在这一刻,静坐读信的萧衍和远方的萧综思想融为了一体,真正的做到了“心心相印”的交心境界。   在无数个分别的日日夜夜里,萧衍要靠幻想如何“拯救”和“弥补”归来的儿子来安抚他的思念;   而在同样的日夜里,远在异国的萧综何尝不是靠着一遍遍推演、完善、补充自己的计策,才能抚平骨肉分离的痛苦?   对于萧衍来说,他失去的是一手教养长大的儿子;   对于萧综来说,他失去的是“失而复得”的父亲!   谁也无法说清,到底是谁的思念更痛苦,但毫无疑问的,他们从未放弃过自己的儿子父亲。   当萧衍看到他决定留在魏国夺下洛阳,为父皇打下一个“北梁”,与兄长萧统的“南梁”鼎立南北时,泪水终于又一次夺眶而出。   “大郎,大郎不在了,他若是知道大郎不在了,该有多难过、多失望!”   若不是对兄长还有恭爱之心,又怎么能轻易放弃那样的位子?   “这才是我的儿子,是最像我的儿子,萧宝卷怎么配有这么好的儿子!!”   萧衍握着信的手直颤抖,心中为儿子无比骄傲,恨不得向全天下发出诏书,昭告萧综是他萧衍的儿子!   “若大事能成,待北方是‘梁’而不是‘齐’,全天下都会知道萧综是谁的儿子!”萧衍眼眶湿热,“他写这么多,只是想告诉我这个,他只想告诉我,他只认我这个父亲,不是其他,只是我……”   为了自己的父亲,他愿意放弃争夺皇位,放弃和兄弟们的仇怨,放弃回到故国后的归属感和优渥地位。   虽然放弃了这些,早已融入骨血中的骄傲和才能却不允许他向别人摇尾乞怜。   他的儿子是一只离家的孤狼,想要凭自己的本领重新带领一支新的狼群,等到了那一天,他要率领狼群打下自己的地盘,再高傲的昭告世人:   ——他回来了,以王者的身份。   萧衍三十岁前从未领略过当父亲的滋味,当他刚刚开始当上父亲时,便恨不得将青年时那些从未有过的父爱全部交给这些孩子。   这么多年来,他高兴过、失望过、痛苦过,到如今,他胸中全部的热情和慈爱都苏醒过来了,灌注到了远方那个儿子的身上。   萧衍握着那封“家书”,乐得浑身发抖,既被儿子信中描述的愿景欢喜的直欲叫唤,又想第一次做父亲那样似的,慌张到不知道该给儿子提供些什么,才能让对方高兴。   他恨不得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给二郎,直将他捧入云端、捧到众人面前,让他成为全天下最让人羡慕的人。   这样的激动和振奋直到他抬起头看到达摩的那一刻,才稍微清醒了一点,没有失态到当场手舞足蹈。   恢复冷静的他,开始站在一位君王的角度开始考虑,如何能给儿子提供帮助、如何能建立起真正的“北梁”,如何为儿子的成功增添筹码。   “他需要兵力,很多的兵力,否则无论哪一方一旦背叛,他无法压制各方的势力;”   “除此之外,他还需要很多的粮食、财帛;他需要用金钱打动收买魏国那些‘义军领袖’与豪族阀门,使其与之结盟,长期征战需要更多的粮食……”   “他还需要人口,徐州、豫州、青州有大批流民南下,十室九空,他需要在未来几年内收回这些地方,就得有人为他提供税赋、徭役……”   “大郎不在了,我原以为三郎经验不足性格又轻浮,不堪大任,现在二郎主动撑起北方的大局,三五年内魏国之乱不足以遗祸南方,若二郎要留在北方建立北梁,三郎或许可以教导起来……”   他想。   “二郎和三郎都是我的儿子,我这把老骨头再为他撑上几年,亲自带在身边手把手的教,大郎和二郎都能成才,三郎难道就教不出来么?”   一封信,改变了萧衍的许多看法,也改变了他许多原本打算的主意。   萧综的计划里还有很多变数,他年纪轻,能现在的阅历将其完善已经是很了不起了,但世事难料,他作为儿子的长辈、能替他遮风挡雨的人,更多的是需要考虑怎么“容错”。   然而萧衍一再斟酌,也不得不承认现在的梁国很难给儿子立刻提供什么支持。他已经命令发兵豫州,短期内豫州的兵马无法北上,要想继续提供兵力,就得再征召民夫为兵;   现在是春天,即使要征兵也要留下足够的人口,否则秋天过了就没有粮食。   除此之外,要钱,要粮,要人口,本质上都是同一件事。   只要有足够的人,就有粮、有钱。   可是他又从哪里去变那么多可以劳作的年轻壮丁来?   萧衍目光一动,扫在了闭目坐禅的达摩身上,心头微微一动。   “达摩禅师,朕有一个疑问,你若能解答的朕满意,朕便奉你为师、将您封为同泰寺新的主持。”   萧衍感激达摩为他送了儿子的信,决定再给佛门一个机会。   “如果你回答不了,或解决不了朕的疑惑,朕便只能请你离开建康了。”   达摩缓缓睁开眼睛,向萧衍颔了颔首。   “我来此,便是为了这个。”   萧衍收起信,想起自己的妻子、弟弟、女儿、儿子,便心如刀割,不由得黯然神伤。   “敢问达摩禅师,朕自登基以来,一直致力于建寺、造塔、写经、度僧、塑像,不近女色、虔诚侍佛,朕做了这么多好事,为佛门如此护法,为何会妻离子散、儿女离心、连大郎都不能保全?”   经历过丧子之痛,他是真正的对所谓的“上苍”、“天意”满腔控诉。   “如果说朕身为帝王,还有用心不纯之处,那佛祖降下惩罚也该惩罚与我,我那心地纯善的大郎,又有何过错?!” 第514章 抑佛之始   饶是达摩是如何得道的高僧,在听闻梁国太子出了事后,心神也免不了为之一震。   他收萧综为徒,更多的是看中他本性纯良,也许这句话说起来惹人发笑,但在他看来,看待事物不能“看因果”,而应该“照本心”。   萧综行事不分好坏对错,从头到尾都是追求一个“情”字,这其中有父子情,有兄弟情,也有内疚忏悔之情,他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重新寻找和追回这些丢失的“情”。   所以他对自己的兄弟,是有情的。   会选择留在魏国,除了父子之情,也是为了兄弟之情。   即使达摩看不上萧衍,对这位梁国的太子感想却很好,也曾想过若干年后若这位太子继位,他依然会回到南方弘扬他的大乘佛法。   然而现在萧衍话中的意思,则明明白白的说明太子出事了,很可能甚至都已经不在了。   这样巨大的冲击让达摩也难以保持冷静,他毕竟还没有成佛,难免有世俗之心,在这种恍惚震动之下回答出来的结果,也无法就是老调重弹,无法解答萧衍的满腔怨怼和控诉。   萧衍非常失望,可在失望之余,也松了口气。   佛门果然给不了他答案。   但现在,他可以给他的儿子一个答案。   萧综在执行力和大局观上的天赋完全遗传自萧衍,既然儿子尚且如此出众,萧衍要开始决定履行一个计划,那就只有更彻底。   和达摩“密探”后的第二日,他便召来了自己最亲信的大臣,包括最得重用的几位将领,开始“完善”自己的计划。   “朕准备在同泰寺出家。”   萧衍一张口,就惊得几位大臣差点跪了下去。   又要出家?   上次出家折了一位太子,这次又闹什么啊!   见几个老臣露出要崩溃的表情,萧衍担心他们辛勤大起大落会有危险,连忙解释道:   “这次出家不同以往,乃是避人耳目的一场戏。”   几位大臣一口气缓了上来,也有些懵。   “演戏?”   “这段日子以来,我下令各地对全国两千多寺的田地、僧人和僧只户登记造册,但成效并不大,除了建康几座寺院外,各地的寺庙册簿迟迟不送入京中,显然地方官员已经多与寺院僧人相结,政令无法通行。”   萧衍语气非常平稳,看起来也非常清醒,“自朕崇佛以来,原本是想弘扬佛法、安抚百姓,却没想到僧徒滥杂,寺庙多币,最终却蛊害了百姓。全国二千多间寺庙,供养了几十万僧尼,再加上为寺院耕种的僧只户,总数怕是已经近百万……”   几位大臣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这些和皇帝说的“演戏”什么关系。   “如今,佛门的富庶已经超过了国家,佛门拥有的财富已经远胜过了国库,佛事虚耗财富,佛门影响却越来越大,佛门的信徒也借着佛门躲避赋税和徭役,使国家无人可用,无税可征,真正虔诚的僧人在深山隐居修行,在繁华地中奔波的不过是国贼而已!”   这些召来的大臣里,有些是谢举、朱异这样的老臣,也建康令、丹阳尹这样替皇帝把守门户的心腹,还有北府兵的首领、禁军的首领,这都是京中附近可以动用的兵马。   除了是皇帝的心腹以外,这些人还都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不信佛。   谢举是老派士族,信黄老之道;朱异是实用主义者,不喜欢全靠别人壮大的佛教;建康令、丹阳尹祖辈崇道,作为子孙,便不太好忤逆家中长辈,对佛门只是尊重而已。   至于两位军队首领,都是将种,要他们信仰不杀生的佛教也太荒诞了点。   他们大多知道“昭明太子”的死是怎么回事,而萧衍又是“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的性子,现在想要迁怒佛门,实在不算什么奇事。   听到这里,所有人都眼观鼻,鼻观心,不敢说上一句,怕一说话就要被皇帝怀疑和太子的死有关系。   萧衍见没有人接话,也知道他们担心什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现在陈爱卿在北方节节获胜,已经控制了洛阳局势,他想借洛阳与尔朱荣一战快速消耗魏国残余的兵力,为我大梁北伐提供机会和条件,我非常赞同他的想法,决定趁这个机会发动北伐。”   萧衍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意图。   “要北伐,就得有人有粮。”   这一下,谢举等人恍然大悟。   “自衣冠南渡以来,但凡有雄心抱负的英主,没有一日不想着还归中原,朕亦如此。现在中原大乱,魏国动荡,甚至不得借南方兵马才能鼎立国势,这正是趁虚而入的最好时机。”   萧衍两鬓虽然花白,但声如洪钟、意态威武,此刻散发出的雄壮之气,依然如同英姿勃发的青年。   “但想要还归中原,只靠一支白袍军是不行的,朕原本只想趁魏国内乱取豫、徐二州,但从白袍军发来的战报看,待洛阳尔朱荣与元冠受一战后,魏国将没有多少可以动用的兵马,我等只要发出雷霆一击,魏国便唾手可得……”   饶是在这里的臣子大多是老成谋国之辈,此刻听闻萧衍的计划后,依然忍不住热血沸腾,心驰神往。   还复中原!   那是多少汉人梦寐以求的光荣时刻!   尤其身为谢安之后的谢举,更是已经生出了许多心思。   “要取豫州、徐州的兵马已经囤积在边境月余,朕会下令北征。原本只准备取豫、徐两州,用不了多少时日,但要继续向北,就得有足够的粮草支持。除此之外,调用大量兵勇打仗、又征集民夫运粮,就会错过夏种和秋收,是以,必须要动用大量人口来耕种才不会耽误了北伐的大计。”   否则到了秋天没粮用,形式再好也好灰溜溜的回来。   “如今,还有大量人口的地方,一是豪族的庄园,二便是僧人的寺田。”   萧衍将自己的野心全盘托出。   “朕与各高门豪族乃是盟友,大梁的建立士族多有襄助,此时朕不能背叛盟友,便只能向佛门出手……”   他虽然说着“盟友”的话,但在座的都不是傻子,不可能听不出皇帝威胁。   如果动不了佛门,便只能动荫户了。   与其没有人用最后清算士族抢夺人口,不如现在支持皇帝的计划,从佛门中敲出大量的财帛和人口来。   “愿为陛下分忧!”   “臣亦愿意为陛下分忧!”   谢举和朱异一个代表了高门,一个代表了豪族,心中俱是一惊,立刻躬身响应萧衍的计划。   其余诸臣本就对北伐的壮举满怀向往,自然没什么抵触,也躬身表示愿意支持萧衍。   “好好好,朕就知道诸位爱卿都是忠君爱国之辈!”   萧衍见无人反对,高高兴兴地将人搀起来,开始说出自己的计划。   “朕此次出家同泰寺,不是为了振兴佛门,而是为了借出家引起国中百姓与官员对佛门的不满。”   他自然知道一国皇帝出家有多么荒谬,偏偏他还出家了两次,若没有正当的理由,日后史书上也只会记下他如此荒诞的两笔。   但萧衍却丝毫不惧,因为他的苦心,终有一天会天下大白。   “佛门声威日隆,即使是朝中官员之中也有诸多虔诚的信徒,如果朕直接贸然下令僧人还俗、归还国家僧田,必然会引起朝中的动荡、地方的回护、百姓的不满……”   萧衍比任何人都知道佛门根深叶茂、难以控制,所以他也不准备像北方的魏武帝那般灭佛,而准备“抑佛”。   “朕这次出家,同泰寺会向朝廷索要更多的‘赎身钱’。此举一来是为了销毁国库内所剩的铁钱,为来年推行新钱为准备,二来便是激化佛门和国中官员之间的矛盾。”   官员的俸禄、赏赐都是从国库中所出,一旦国库里的钱全部拿来赎皇帝了,所有人就要勒紧裤腰带过日子,能满意才有鬼。   说到底,信仰佛陀的人不过是为了佛陀保佑,能家宅平安日子过得更好而已,现在日子都过得不好了,谁还管佛不佛的?   “佛门以朕为质,向朝廷索要赎身钱,此举必会引发朝中内外的不满。”   萧衍看向在场诸人。   “之后,朕需要一个能‘清君侧’之人,借着这股怒意,打着‘铲除佛佞’的旗号,率先起兵袭击位于建康内外的诸寺,捣毁塑像、收拢铜铁金器与粮食、田地,以充国库。”   “也许一开始会有人抨击此举,但随着国库渐渐充盈,这些反对的声音亦会越来越小……”   萧衍将人性看的清清楚楚。   “一旦事情闹大了,朕便从寺中出来,借‘赎身’后还俗。”   “为了平息百姓和官员的怒气,朕会下旨,国中所有寺庙凡十五岁以上、四十岁以下的僧人还俗,并交还僧田、遣还耕种的僧只户,土地和役人归国家所有,以后僧人凭度牒由国库供养,不允许再拥有私田。”   萧衍和寺庙打交道几十年,接触往来的都是“高僧”,知道他们的教义决定了他们遇事只能“忍耐”,纵有几十万僧尼,也翻不出多大的水花来。   譬如同泰寺之事,天子一怒,举寺上下遇事就只知道害怕躲避,并没有一个人敢仗义执言,甚至连求情的都没有。   但谢举几人听完了萧衍的计划,却是满心疑虑。   “陛下,如此抑佛,是不是太过偏激?”   谢举和朱异等人都知道皇帝要向佛门借路,却没想到他的决心下的如此之快、动作如此之剧,下意识觉得有些不妥。   “是不是先以开‘水陆大会’的名义,邀各地寺庙的主持、管事、高僧大德前来京中,私下里沟通之后,再来推行?”   朱异也觉得完全不通气便下手会引发不少意外,也应和道:   “陛下,至少得让几位皇子知道此事吧?否则陛下出家期间群臣无首,无论是宗室还是地方都会动荡的。”   这和之前天子出家不同,那时候萧衍出家还有太子监国,哪怕太子没有动皇帝的印玺,可是非常时期从东宫发出的谕令依然能维持国中的安稳。   可现在要是皇帝出家,又没指定太子,猛然间有人“清君侧”,谁知道会引发什么影响?   朱异的建议提的合情合理,几位大臣将领也纷纷附议。   “我的几个儿子都信佛,尤其是三子萧纲,受大郎影响,对佛门十分尊重,就怕他心有不忍,提前将此事泄露出去了。”   萧衍叹了口气,说出自己的顾虑。   “更何况朕入寺之后,无论请朕还俗、还是安抚百姓和官员,都得有人来做,朕准备让三郎试一试……”   “所以,抑佛的事情只能朕一力承担,不能让几个皇子搅和进去。”   谢举和傅翙对视一眼,眼中都有不解。   从之前皇帝的举动来看,明显是不满意萧纲的阅历和经验,准备再磋磨几年才立储,为此甚至还不惜废除东宫,以免萧纲被坏习气影响揠苗助长。   到现在朝中还人心惶惶,昔日的东宫上下的官员都在奔走,有些干脆想要另投萧纲门下,避免落个白身。   但现在皇帝又风向一变,要为三皇子积累政治资本了?   要知道安抚百姓、拉拢官员,甚至成功从同泰寺请出了皇帝,这都是巨大的人望,是晋升储君最好的积累啊。   其他人也看出风向变了,就不知是因为皇帝要北伐不得不早日确定储君之位,还是只是为了在动乱之时安抚信佛的官员而推出去一个“诱饵”。   要知道,东宫那些官员,大部分都受皇帝父子的影响,是佛门的信众。   皇帝召了最为信任的臣子、最可能支持他的将领过来密谋此事,便是为了一点风声都不透露出去,也是为了将此事的影响控制到最小。   除此之外,他不愿让晋安王萧纲知道,也有另一层顾忌。   御史台查到,最能接触、得到神机弩的是晋安王妃的舅舅张密。   张密在内监任职,神机弩的登记造册便是内监负责,这种兵器产量小杀伤力大,一向是仅供内用,无论流出流入俱有记录在案。   张密虽然不直接管理这些兵器,但他作为负责督查册簿的监官,只要“不慎遗漏”一两把,流出国外也无人察觉。   更别说张密是萧纲之妻王氏的亲舅。   如此一来,当初杀了萧衍钦差的幕后真凶,很可能便是老三。   三郎如此坚决的在暗中阻挠北伐大计,而他打压佛门便是为了支持北伐,若是让他提早知道,说不得会横生波折。   萧衍是想提拔、教导儿子,不想儿子和自己反目成仇。   但是三郎要是敢对二郎动手,就不能怪他这个做父亲的教他们什么叫做“手足之情”了。   见皇帝执意要避开几位皇子,秘密谋划此事,诸位大臣虽然暗暗有些不安,可萧衍已经治国几十年,权威太重,由不得他们再多反对,只能接受。   确定诸臣都没有反对之意,萧衍便开始计划起“诛佛佞”的人选。   虽然他们已经接受了要清理佛门,可捣毁佛像、摧毁寺庙不但是一件得罪人的事情,更可能牵扯到因果报应、与佛祖为敌。   何况天下有那么多的佛徒,若迁怒起这第一个“清君侧”的人,说不得这人的身家性命、甚至家中老小的安危都不保。   所以一时间,场面极其冷淡,没有一个人主动站出来说自己愿做此人。   “方才还口口声声说愿为我分忧,现在真到了分忧的时候了,都成了哑巴了?”   萧衍冷笑着扫过“爱卿”们,目光最终在北府军首领刘第身上。   北府军驻扎京口,是直接听命于萧衍的一支军队,但南梁发起于长江中游的荆襄之地,下游以北府为代表的军事力量不再是控制中枢政权的唯一力量,影响日渐衰弱,比起当年谢家统领、刘裕壮大的那支北府军,如今的北府军已经式微到只剩不到万人,连现在的首领刘第,也算不得什么位高权重的将军。   他和他的北府军能一直苟延残喘到现在,不过是因为听话而已。   刘第被萧衍目光一触,便知道此事不可能再推脱了,心中暗叹一声,出列应道:   “臣刘第,愿做此人。”   人有了,兵也有了,萧衍满意地抚了抚颔下的胡须。   那刘第眼见着自己就要被推出去做靶子,可满屋子一干高门清贵的大臣却能置身事外,心中不由得有几分怨怼,想要找个分担“伤害”的人。   他眼珠子转了转,突然对萧衍禀奏道:“陛下,北府军毕竟镇守京外大营,入城不便,若说没有京中官员策应,亦没有陛下的诏令,便能领军直入京中、捣毁寺庙,实在无法让人相信。”   刘第也有分寸,要捣毁寺庙,也不会去内城或台城里造次,那就是造反了。   可即便是外城,无诏令他们这些外将也不是那么容易入城的。   可只要一下诏,谁都知道这事是皇帝示意的。   要说这刘第也颇有急智,此言一出,连萧衍都没话说了。   禁军首领大惊失色,这是想把锅扔给建康城中的禁军,让他们做这个啊!   那还了得?!   慌乱之下,禁军首领看到了在一旁站着的建康令傅翙,连忙伸手一指。   “这有何难!建康令傅翙掌管外城四门的治安,便让他假装与你‘串通’,为你开门便是!”   这倒是合情合理,否则仅凭北府军一介武夫,又为什么好生生关注起皇帝出不出家的事情?   于是萧衍思忖了一会儿,觉得这样更为合情合理,目光便移向一直默不作声的建康令傅翙。   “傅翙,你怎么看?”   傅翙是一位纯臣,从出仕起便是萧衍的属官,而后一步步坐到了这个位置,劳心劳力不说,其实也并没有太大的实权,只是为皇帝掌管门户而已。   但如今皇帝需要他出来“借路”,哪怕他心中再多不愿,也只能出来领旨。   “臣愿为陛下分忧,替刘将军开城门。”   “朕知道这么做,是委屈你了。”   萧衍想了想,说道:“我记得你有个儿子,至今还在金部任职,明日我让谢爱卿拟个旨,让他任个中书通事舍人吧。”   中书通事舍人,掌诏命及呈奏案章等事,直接参与政务的处理,是士族清官中能够接触机要的要职,非灼然门第及卓绝之士不可担任,就连谢举当年担任中书舍人,也是因为其兄中书令谢览去世而破格提拔。   傅歧年纪轻轻,能直入中书,显然并不是因为傅翙开门这件事。   在场的都是人精,稍微想了想,就知道傅翙这个“建康令”到头了。就算之后皇帝还俗平息纷乱,总要有人作为“替罪羊”平息怒气的,傅歧这个“中书通事舍人”便是提前给予的奖励和他做出牺牲的报答。   正因为如此,虽然傅家要出一个“中书舍人”,可在场之人谁都不觉得眼红,反倒暗探傅翙一家实在是倒霉。   就算傅歧能得了中书通事舍人,得罪了那么多人,又能走多远呢?以后只有死忠皇帝一条路走了。   这些人都能想的明白的事情,傅翙又怎么能想不通呢?   可他面上还要做出欢喜异常的表情,向着皇帝感恩戴德地行礼。   “臣替犬子,谢过陛下的恩典!”   ***   出了宫,回到家中,傅翙将儿子傅歧召来,并未提及皇帝要打压佛门之事,只说皇帝吩咐了他做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有可能累及家门。   傅歧自马文才走后,在京中待的特别无趣,徐之敬不在京中,梁山伯也一天到晚见不到影子,他有时候就只能去找青云观的祝英台去玩。   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咋咋呼呼没心眼的小伙子,经历过这么多事,又跟着马文才带着一帮兄弟结交豪侠、走私做买卖,眼界和胆量都变得极大,听闻家中要有事,缠着父亲就问个不停。   傅歧现在是家中唯一的嫡子,还要照顾大房的遗腹子,可谓是家中将要顶门立户之人,傅翙作为注定被牺牲的棋子,其实也有些担忧儿子顶不过这阵风波,便遮遮掩掩的透露了一点。   傅歧一听,顿时惊了。   “让父亲去开门?那不是跟造反没什么两样吗?!”   “正是如此,所以此事必须得成,决不能失。若成,有陛下庇护,我只是丢官;若败,无论谁迁怒下来,我就得送命。”   傅翙看着随着年岁增长越发长相刚毅的儿子,拍了拍他的后背,叹息道:“你这中书通事舍人,也只是看着好看而已。一旦陛下出家避居,宫中连主事的都没有,要谁‘通事’呢?”   傅翙是在京中和无数达官贵人周旋了十几年的官宦,对有些事情的直觉十分准确。   也因为如此,他越发担忧家中的安全。   “二郎,你记着,一旦城中生乱,你便护着你的妈妈和大嫂、侄子,悄悄将他们送出去,送往丹阳。”   他紧紧地看着儿子,再一次嘱托。   “我将家里的私兵、家将都交给你,你一定要护好家中的女眷,平安地将她们送去茅山!”   他得罪了佛寺,不会有多少人愿意在这动乱期间庇护他的家眷,现在能够托付的……   唯有道门! 第515章 罪魁祸首   皇帝又出家了。   这次官方给出的出家原因是因为“太过思念太子”,又经过佛门高僧“达摩”的点化,所以决定在同泰寺再次出家为僧。   同泰寺因为太子之乱,寺里已经没有了主事,萧衍入寺之后直接接管了同泰寺的寺务,将整个内院封闭起来,外人无法入内。   而同泰寺紧邻台城的位置又决定了除了可以进出宫中的官员,寻常百姓和没有官职的官员是无法进入同泰寺的,更没办法见到皇帝。   于是皇帝这一次“出家”,整个朝中都混乱起来了。   上一次萧衍出家,好歹太子还在,同泰寺的主事都在,官员和皇子们还能在寺院门口哭诉请求,现在皇帝将寺门一封,里面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他们哭诉往哪儿哭去?   生气之余,更是把什么“达摩禅师”骂了个半死,你好生生的来传佛法传就是了,能不能别动不动就想搞个大的,去点化人家的皇帝?   这皇帝可不是你们那种弹丸小国的国主,人家管着许多事哇!   朝野上下哀声一片,真正高兴的只有原本的东宫官员。   原本这阵子皇帝给的压力越来越大,很多聪明点、又有去处的高门官员都已经自请求去了,剩下一溜中层、且领着实务的东宫官员死扛着不愿离开,已经到了顶不住压力的边缘。   眼看着东宫就要被裁撤的关节,皇帝出家了!   皇帝都出家了,谁还出这个头顶着东宫撤不撤啊?都到同泰寺门前哭去了!   甚至还有拿不定主意不知道怎么办的,也不知是昏头涨脑还是别有用心的,来询问东宫旧人这下该怎么办。   上一次皇帝出家,太子在位,东宫全盘接管了那段时间朝政的运转,对于“赎回”皇帝的一系列流程也有了经验,大部分人这时候想起了东宫对于这种事情有经验,所以才纷纷登门求策。   事实上,从萧衍准备教养萧纲为储君开始,就放弃了撤掉东宫的想法。   但一国的政令不能朝令夕改,他才提出裁撤东宫不久,甚至因此罢了好几个言官的官位,突然又说留下了有碍君威,这才卡在这个点上出了家。   东宫在这种事情上确实有经验,但东宫官员毕竟是属官,在这种情况下,不得不去请三皇子萧纲出面,暂代起东宫主位的职责,去与同泰寺交涉。   在朝中上下完全默认的情况下,萧纲被赶鸭子上架,毫无回绝余地的做了和兄长一样的事情,去请求父亲回宫。   这一次皇帝出家,比上一次要的赎身钱还狠,开口就是三万万钱。   这“赎身钱”的价格出来时,整个朝中的人都疯了。   梁国虽然风调雨顺,各州郡交纳赋税也算顺利,但这么多年来因为钱荒,多累积的是粮草和布帛,就算把国库里全部的钱拿出来也没有三万万!!!   莫说国库里,就算皇帝的私库、诸皇子的私库、再加上京中这么多官员家里的积蓄,全部拿出来也没有三万万!   当这个“价格”出来时,好多官员脑子一片混乱,有些脾气暴躁的在私底下甚至和家人絮叨皇帝就出家吧别出来了之类的话,更别说主管钱粮的几个衙门,头发都要花白了。   莫说官员疯了,整个南朝佛门都傻了。   这个赎身钱名义上是佛门要的,索要后就归于佛门。   之前那些铁钱大多运走给铸币司去点化、准备新钱了,没多少落在佛门头上,但外人全以为这些钱给了佛门!   三万万啊!哪个佛寺敢比国家更有钱?   事情一出,建康内外几十座寺院立刻派出了主事紧急商谈了此事,都一致认为皇帝这么做不是给佛门立威,而是在给佛门立仇,怎么也坐不住了,和这些官员们一起求见皇帝,要求皇帝收回成命,佛门可以不要这个赎身钱。   但佛门和道门不同,根本没有所谓的“魁首”,谁也没办法代表佛门。而他们这些寺院商议出来的结果,并不能算是佛门的“意见”。   经过官员们和皇帝的扯皮,最后定下了赎身的价格——“两万万钱”。   两亿钱,是梁国五年的财政收入,比梁国国库中所有的铁钱还多。   哪怕现在铁钱已经不值钱了,但官府还是能够用朝廷的威信用铁钱买到不少东西的,可现在“赎身钱”一出,国库就该真正的空了。   可不替皇帝赎身又不行,国中无君,还没储君,这是要完蛋的节奏啊!   就在皇帝提出赎身钱的第二天,京中内外所有官员都忙碌起来了。   钱不够,怎么办?   用国库的粮食向民间换铁钱!   用国库的布帛向官员换铁钱!   犯罪的人能用铁钱为自己减轻罪行!   为了能尽快把皇帝赎回来,所有人都拼了。   梁国钱荒已经很久了,皇帝下令销毁所有铁钱的模范后,大部分铁钱(私铸钱)的储存都在民间,但民间也不爱用这种笨重又没有什么价值的钱币,很长一段时间甚至恢复了以物易物的习惯。   现在乍然需要大量的铁钱,可谓是搅得民不聊生,家中尚有积蓄的官员也好不到哪里去,铸币司也不得不停止了准备新钱材料的工作,投入到为朝廷寻找铁钱的大业中去。   在这种情况下,“佛门误国”的情绪尘嚣直上是很正常的,起先只是官员们出于愤怒不再登门礼佛,等建康上下皆是卫士在到处搜刮铁钱,以陈布或陈米强制换走铁钱后,连百姓们也愤怒了。   僧人们这段时间出门都化不到缘了,有些还会被人丢石子、砸破烂。   寺门一开,墙上常常被人写了“贪心鬼”、“死要钱”之类的骂人话,甚至有些人直接就当着面在佛门之前作出侮辱的动作,破口大骂他们身为出家人却劫持皇帝为质、向供养他们的人敛财。   建康城中的寺庙多是萧衍敕建,平日里僧人都颇受尊重,哪里遇见过这种时候?但解释也没办法解释,甚至想要见到皇帝都没可能,百口莫辩。   矛盾是一步步激化的,犹如温水煮青蛙,起先只是忽视,而后是唾骂,再后来是敌视和幸灾乐祸,仇富心理从古到今皆有,高门大族不敢惹,这种手无缚鸡之力只知道念经的僧人骂一骂还是敢的。   但无论怎么唾骂愤怒,那两万万钱还是一点点被准备了起来,并陆陆续续送往同泰寺,直到凑齐两万万后举行“赎身大典”,将皇帝赎回来。   国库为之一空,各地的粮库也空了,吏部的官员直接两手一摊,告诉朝中上下所有官员,一年之内是不会有俸禄了,至于禄米想也别想,还有什么年节的福利,通!通!没!有!   朝中不仅仅有高门的达官贵族,还有更多是中下层官员。建康城中养着无数小吏和低级士卒,他们承担了整个建康的治安、巡逻、管理工作,如果说很多流内官员有家门支撑一年没钱也没什么的话,对于这些小吏和兵卒来说,失去一年的收入对整个家庭几乎是致命的打击。   所以当傅翙开了西门、引入北府军“铲除佛佞”的消息一传出去后,消息根本没办法封锁,除了光宅寺是被北府军还算“和平”的搜刮干净的,其余诸如珈蓝寺、无相寺等诸多寺庙,还来不及北府军抢夺,就被闻讯赶去的建康士卒和许多浑水摸鱼的人抢了个干净。   北府军和傅翙是做戏,只抢铜器佛像和寺中值钱的东西充入国库,可这些人是真抢,不但抢,还伤了人命,仅珈蓝寺一寺便死伤僧人七十多人。   原本以为尽在掌握、百姓尊崇佛门不敢造次的局面,一下子就失控了。   作为“罪魁祸首”的北府军首领和建康令傅翙,被三皇子亲自下令带人抓了起来。   **   东宫的明德殿里,东宫一干官员也在讨论这件事。   “殿下,这件事,从头到尾看起来都十分诡异。”   东宫太子舍人张瓒眼皮子一直在跳,总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陛下这时候又是出家、又是要赎身钱,像是对佛门……”   他没敢妄议,而是把“不怀好意”几个字咽了下去。   “傅翙会开城门也是颇多疑点。这人性格谨慎老练,并不是会被愤怒冲昏头脑的人,傅家高门望族,哪里差这一年的俸禄,值得他为北府军开门?”   太子詹事王筠也附和道,“这看起来倒像是一场针对佛门的阴谋。”   东宫中很多佛门信徒,最不希望事情演变成这样,所以才一出事就怂恿三皇子下令抓人,平复事端。   但此事的恶果已经显现了,如果不能除去“首恶”震慑有心之人的话,就怕各地流寇、乱民都纷纷效法、骚扰佛寺。   三皇子萧纲没有开口,也在思索此事之中的蹊跷。   他好歹也是在皇帝和东宫身边长大的,不至于这么点疑点都看不出。   父皇刚出家的时候,他就派人去追那位据说是“点化”了父皇的达摩禅师了,只是他速度太快,一时半会追他的人还没有回来。   “现在就怕,是因为昭明太子的事情,让陛下迁怒与佛门,想要毁坏佛门多年来的声誉。”   东宫学士刘孝绰一家都信佛,供奉着光宅寺,此时也是义愤填膺,“昭明太子的死是个意外,怎么能算在佛门的头上?!”   提到兄长的死,三皇子心中一刺,面色也沉了下来。   几个臣子拉了拉刘孝绰的衣袖,示意他不要再说了。   就在这个时候,之前派东宫两卫抓了北府军和傅翙的东宫卫率将军走了过来,悄悄在三皇子萧纲耳边说了些什么。   萧纲一愣,不敢置信道:“他真这么说?”   “千真万切,他现在就在外面。”   东宫卫也很诧异,哪里敢搬弄是非。   “殿下,怎么?”   一群东宫官员好奇地问。   “北府军首领刘第见事情闹大,没经住审问,直接供认了此事是父皇和几位大臣们共同谋划,他只是受指使听命行事的……”   萧纲虽然隐隐也猜到了一点,但没想到还有别的大臣参与其中。   那刘第大概是觉得萧纲是皇帝的儿子,加上此事本来就是为国效力,见这事闹大了害怕,便没忍住,将实情说了。   东宫官员心中又惊又喜,连忙召了刘第来问。   事已至此,北府军将军刘第自然不会再有隐瞒,一五一十将皇帝想如何激化僧人和国家之间的矛盾逼迫僧人还俗、获得大量人口,如何通过“抑佛”获取佛门的土地和财富、充斥国库,如何借“赎身钱”废除旧钱,以供来年推行新钱等等都说了。   赎身钱暂且不提,前面两种意图一说,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太子喜欢重用高门士族,也喜欢征召“乡野遗贤”,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他没有时间从头培养人才,希望能用的都是立刻可以用的,出身高贵能得到良好教育的高门士族往往就能选拔出得用的人才。   即便是乡野遗贤,也不是真的白身,而是如同祝英台这样从各地豪族、望门之中选拔的人才,所以在这儿站着的东宫官员,大多不是家族显赫,就是实力强横。   除此之外,他们很多人都有个共同点,便是信佛。   借助和佛门的良好关系,他们之中亦有将家中“闲田”托付给寺庙作为寺产,以避免荫户庄客交税的;   还有的家中和寺庙有过合作,在灾年或粮价高涨时用粮食放贷,敛取大量财富的;   有些家中的子弟甚至干脆就是寺庙的主持,由家族出资“建庙”,借寺庙积攒土地和“僧只户”,实际都是家产。   听说皇帝要“抑佛”,这些人大为震动,简直在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萧纲出身富贵,自然不知道信佛还有这些“好处”,只以为这些使君们信仰佛门无法接受,还好生安慰:   “父皇亦信仰佛祖,只是为了清理那些不法僧众而已,诸位爱卿不必惊慌。”   怎么能不惊慌?   他们就是那群“不法僧众”啊!   “只是孤还是不懂,如今国库充盈,为何父皇需要收拢那么多的人口?”   要收回田地也能理解,但是要僧人还俗、甚至让僧只户去耕种新收的良田,就难以理解了。   魏国在打仗,本来就有大量流民涌入,而梁国最富裕的荆楚一带与会稽诸郡都是鱼米之乡,目前国家承平,还不至于缺粮。   刘第也参与了和皇帝的密谋,知道皇帝有意在这次动乱后立萧纲为储君,甚至准备将安抚百姓和佛门的事情交由这位皇子去做。   何况皇帝对宗室子弟尤其是皇子们十分溺爱,他根本就生不出忤逆萧纲的心思,怕他秋后算账。   所以他对萧纲有意讨好,但有所问,知无不言。   “听陛下的意思,是为了大举北伐、支援白袍军做准备。” 第516章 翻云覆雨   如果皇帝是因为太子死了而有意报复佛门,三皇子萧纲无论如何也不会跟自己的父亲对着干。   如果是忠臣义士不满佛门挟持皇帝敛财,三皇子萧纲也无论如何都不会寒了忠臣义士之心。   可现在这针对佛门的阴谋,不是为了报复,不是为了义愤,是为了北伐。   不,为了北伐,就是为了萧综那贱人!   白袍军已经找到了萧综,却没有回返,还在北魏的土地上征伐,难道不是为了给萧综打地盘吗?   说什么支持白袍军北伐,不如说是支持萧综罢!   父皇要用梁国的粮草、梁国的人命,来给萧综打地盘,甚至不惜覆灭了一手扶植起来的佛门?!   推测出父皇真实意图的萧纲,胸中生出一股无明业火。   不得不说,萧纲已经猜到了真相的边缘。   东宫官员和北府军首领也立刻看出了萧纲的不对劲,心中忐忑的同时,也开始揣测其原因。   东宫这些人和萧纲相处多年,立刻从“北伐”二字上猜测出了他不悦的原因,压低了声音说道:   “殿下,我之前听闻同泰寺的僧人说,那达摩来找陛下时,曾声称带来了萧综的书信。达摩前脚一走,后脚陛下就被‘点化’了又要拆寺庙又要夺僧田,是不是萧综信里说了什么?”   “是!父皇宽厚仁义,多年来茹素尊佛,怎么会突然好生生的要抑佛!”   萧纲一下子醍醐灌顶般悟了,“必然是他又要粮又要人,逼着父皇做这个恶人,为他敛财!”   “殿下,如果是这样,那我们就不能坐视不理了。怎么能为了一个被舍弃的皇子,败坏了陛下的名声呢?”   东宫几个核心人物都明白过来,纷纷劝说道:“殿下,这便是你该出面的时候了,绝不能让陛下被小人蒙蔽啊!”   “是啊殿下,毁坏佛祖的塑像、折辱佛法僧三宝都是要遭天谴的!想一想上一位灭佛的佛狸伐,人在壮年便暴毙而亡,岂不是天降的惩罚么?殿下要保护陛下的安危才是啊!”   “殿下,陛下刚遭遇丧子之痛,怕是对萧综有了怜悯之心。这种移情全是因为太子,不是出于本心,殿下该让陛下清醒过来,明白谁才是他的儿子啊!”   一时间,各种劝谏支持之声不断,好似萧衍已经被“妖人”所蒙蔽,就等着萧纲来力挽狂澜了。   萧纲被一群东宫官员不停地劝说着,头脑渐渐一片混乱,热血渐渐上头。   是,我的父皇被蒙蔽了,别人不敢点醒他,我却能!   萧综那厮想要讨梁国的好处为他打仗,也要看我们允不允许!   魏国的地盘拿下来有什么用?我们又没有兵去守,我们统治江南尚且不及,要中原做什么!   “好!既然如此,就让我们设法打消了父皇这北伐的心思!”   萧纲豪气万千,看向东宫诸人。   “诸位爱卿可有什么建议?”   北府军首领在一旁听得瞠目结舌,不懂事情怎么会发展这个样子?   三皇子难道不应该听到他是听命于陛下就将他和傅翙放了吗?   重点难道不是现在国库已经没钱了,得靠抑佛充盈国库吗?   难道不是没兵可用,得靠佛门归还人口主持春耕夏种吗?   刘第像是疯子一样看着这些人,心头涌起一阵悔意。   “北伐要兵、要粮,所以陛下要打压佛门,若想从源头阻断此事,就得先平息百姓和官员对佛门的矛盾,先打断抑佛的可能。一旦没有人口也没有粮草了,北伐之举自然无疾而终。”   刘孝绰身为东宫学士,自然十分厌恶打仗,在他看来,吟诗作对赏风赏月便是人间没事,何必要打仗来劳民伤财呢?   所以,他积极道:“我与禁军首领王林有些交情,我可以去谈谈他的口风。说不得能倒向我等,不去参与此事;”   “朱使君身后有沈、周、顾、虞几大豪族支持,我可从这些豪族入手,说服朱使君……”   “我可联络佛门……”   众人群策群力,极快地便提出了挽救的办法。   这些人说话并不避讳北府军首领刘第,这样的举动让刘第更是冷汗淋漓,恨不得堵上耳朵才好。   待他们商议完,一直瑟缩着的刘第面前突然出现了一双描龙绣凤的鹿皮靴。   刘第下意识地抬起头。   映入眼帘的,是三皇子萧纲冷酷的面容。   “你呢?你有什么想法?”   他看着刘第的表情,就像是看着一只死物。   事到如今,刘第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愿为殿下效力,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   梁帝萧衍在位太久,积威深重,若是萧衍还在那位子上时众臣发现了他的意图,未必敢在背后做什么小动作。   可偏偏皇帝在同泰寺出家了,并且还将自己闭锁在重重院墙之内。   事情发生之前,正值裁撤东宫之时,东宫上下一片动乱恐惧,人人自危,而现在皇帝出家缓解了这种惊惧的同时,也给了东宫旧人无数的机会。   三皇子萧纲的重新振作、以及这一次捣毁寺院的危机,让很多人察觉到了这是一次“东宫”重新出山的机会,如果谋划的好,甚至直接可以从“东宫预备”变为“朝堂预备”。   一时间,所有太子党都明白了这是唯一一次保存并壮大自身的机会,顿时生出了“背水一战”之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积极的走动了起来。   作为萧衍亲自教养长大的孩子,三皇子性格优柔,却不缺乏手段和才能。萧衍的儿子们也没有一个庸才,一旦下决心去做什么,便能爆发出巨大的能量。   萧纲也是如此,他首先秘密会见了禁军首领王林,也不拐弯抹角,而是直问他:   “父皇现在查抄光宅寺要用北府军,可北府军首领现在已经下狱,接下来查抄各地佛寺,会派谁去呢?”   这一句话,问得王林是冷汗淋漓。   北府军和傅翙的黑锅所有人都看见了,他们明明是奉旨查抄建康中几座大寺,可刚抄完光宅寺,其他的寺院就被地痞流氓之流借故搜刮一遍,还死了那么多人,别人抓不到那些流寇,便只能追究刘第和傅翙。   这还是治安最好的建康,若是丹阳呢?其他诸州呢?   要是他们禁卫军奉旨办事,还没抄动几座寺庙其他寺庙就被闻讯而来的歹人抢了,世人会不会觉得是他们抢了寺院?   “父皇受人蒙蔽,你们怎么也能跟着胡闹!这时候更应当劝谏才是!”   萧纲意有所指,“现在北府军已经幡然悔改,你们作为京中禁卫,就该承担起保护京中安危的责任才是啊!”   王林定定看了萧纲一会儿,经过剧烈的思想挣扎后,认命地躬身。   “但听殿下吩咐!”   在控制住了禁卫、北府军这两支京畿部队之后,萧纲和东宫才大刀阔斧的运作起来。   作为死忠派的傅翙一直不肯透露真相,萧纲也就熄了招安他的心思,先是指派北府军打着傅翙的名义,又去查抄了丹阳的寺庙。   因为没有刻意控制,经过两次骚扰寺庙,京中附近的乱民流匪都生出了趁势而为的心,直接去抢大寺庙是不敢的,但敲诈勒索并骚扰一些信佛的高门却是容易,也假借“替天行道”的名义袭击了一些小寺庙,引起一片骚乱。   建康城里也开始有贼寇抢劫上香的信徒、寺庙周边的商铺以及一些殷实的富裕人家,因为建康令傅翙被抓,无人主持京中治安,只能任由这些贼寇横行肆意京中。   在这种情况下,萧纲先是征召了管理建康对外门户的丹阳尹入京,以“治理地方不力”的名义将他先行扣押,在大部分人还没有明白过来时,禁军又以“保护京中官员家眷安全、免受贼寇骚扰”的名义,将谢举居住的乌衣巷、朱异居住的清平坊等地包围起来,禁止闲杂人等进出。   有刘第供认名单,当日参与皇帝密谈的诸位大臣相继被软禁,就连同泰寺都以“保护陛下安全”为由派出了禁军把守。   禁军首领王林知道,这次若是让萧衍“还俗”,他的性命就到了头了,更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亲自带兵巡视、把守同泰寺各处,就连飞出去一只苍蝇都要看看是公是母,更别提是人。   建康城中一下子就变了天。   出了这样的大事,朝中作为文武核心的几位官员都被“保护”起来,两万万的钱自然也凑不齐了,“赎身”的事也不了了之,国库里依然空空荡荡,每天有都兵卒和官吏到台城门口闹事。   在这种情况下,萧纲又奔走建康内外诸多佛寺,和国中一些豪族紧急商议,做出了紧急处置:   国中诸寺有感皇帝的虔诚,决定共同捐出寺中贮藏的“粮食”帮国家度过危机,并将今年寺田所出的所有粮食赈济施舍给为“赎身钱”出过力的百姓和官员,包括现在发不下来粮饷的士卒和小吏、以及寺院周围的百姓。   和这些佛寺有关的豪族、高门,也以“信徒”的名义响应佛门的“捐献”,率先捐献出一批粮草和财帛,用以发放今年朝中官员、将领、士卒的俸禄,等于用自己的钱弥补了国库的空虚。   此外,为了防止各地流民贼寇趁火打劫,这些豪族自发派出家中家丁、甲兵保护佛寺和寺田、僧只户,号称“护法”,既是“为国护法”、也是“为佛护法”。   如此“仁举”一出,举国上下交口称赞。   现在虽然才刚夏种,但现在国中每一块僧田里的出产都是要施舍给百姓和官员的,谁敢动僧田就是与国为敌,就连乡野间的乡勇都自发防御宵小作乱,更别说京中了。   一时间,整个局势完全扭转,本来该抨击佛门抢夺人口、霸占国田的“抑佛”之乱,却变成了佛门“为国奉献”、百姓“为国护法”的感人事迹。   这件事大部分官员都不明所以,什么北伐大势、什么赎身换钱、什么佛门改革对他们来说都是天书一般遥远的事情。   在他们看来,皇帝现在年纪大了老糊涂了、又死了个儿子跑了个儿子,连性情都大变,好生生搞什么“出家”,惹出这么多动乱。   好在三皇子萧纲力挽狂澜,先是平息了佛乱,又从佛门和豪族之中搞到了支持今年和来年的经费,还解决了底层官兵和吏员因俸禄引发的罢工与闹事危机,实在是个有为之人。   这么一场大乱,全靠萧纲带着东宫官员顶住了,既没有死人也没有被抢几户人家,这不是有能力,还能是谁?   哦,也不是没有死人,那个明明外表忠心却怀有叛逆之心的建康令傅翙就被斩首示众、以儆效尤了。   要不是北府军首领阳奉阴违弃暗投明,谁能知道这个天子的纯臣居然这样贪婪,皇帝一出家就引兵作乱,想要为趁机敛财?   还差点危及朝中其他大臣,要不是殿下派出禁卫保护京中各达官贵人的住处,怕是现在这些人家都被傅翙带着的流民贼寇抢劫一空了!   脑子不太清楚的,自然只能看到这些层面,甚至为傅翙的死拍手称赞。   而脑子清楚点的,联想到傅翙之子在这之前便被封为“中书通事舍人”,傅翙被关押之前全家离奇消失,就能察觉到其中恐怕经历了一场残酷的政治博弈。   而对于被“保护”起来的这些官员来说,这些日子更是度日如年。   一开始,他们以为这都是一场“误会”,是三皇子与他们信息不对称造成的误会,再加上其实没有多少人愿意掺和抑佛这种倒霉事,干脆就装聋作哑,假装“身不由己”抽身事外,避开这一场乱事。   除了谢举、朱异等尚有能力的臣子还在暗地里积极联络各方、了解情势外,其他被“托付”的官员还能泰然自若地在家中安抚小辈们。   可随着北府军首领刘第被放出,丹阳尹被关押,傅翙被“斩首以儆效尤”的消息传来时,开始有人意识到不对了。   然而这些人是京官,不是地方豪强,能拥有的家丁护院人数有限,怎么可能冲破禁军的“保护”出去打探情况?   连禁卫都已经倒戈了,还有哪方是可以信任的?   万一一走出去就被当做傅翙乱党一并杀了……   在这种情报完全无法投入、信息不对等,外面又有傅翙身死压力震慑的情况下,被软禁起来的“知情者”都是如坐针毡、度日如年。   萧纲也不敢动王、谢两家,但京中大半高门见势不对,多半都已经倒向东宫,底层官员感激萧纲解决了他们的糊口问题,对他也是感恩戴德,即使谢举出来也大势已去,更别说乌衣巷被重重包围起来。   而作为最能“审时度势”的朱异,在被困半月后也不得不倒向了萧纲,他和谢举不同,只是末流士族出身,没有他那么大的人望,萧纲不敢动谢举,让他在家中“暴毙”却是能的。   然而因为被胁迫的这些日子实在太过不堪回首,朱异能对萧纲有几分“真心”,也不得而知了。   原本该推动下去的“新币”,也在这种急转直下的局势下停滞了。   道门所铸的新钱,说到底是一种合金,需要铁、锌、铜、锡、铅等多种金属,之前需要的铁是第一次赎身钱所得,但铜和锡全是皇帝提供的。   萧衍这次“出家”,是准备借“赎身钱”废除市面上大部分的铁钱,再利用各地抄没的铜佛、锡器为铸造新币提供材料,如此一来,佛门的田地粮食和金银充盈国库,解放出来的人口耕种土地,废弃的铁钱和无用的佛器则铸造成新币来年推行,可以彻底解决掉梁国的钱荒和铁钱支付一空后的国库空虚。   然而事情发生了变化,萧衍第二次的“赎身钱”并没有从同泰寺运入铸币司,而铜、锌、锡等原材料也没有就位,铸币之事就只能暂时停摆。   铁钱入了同泰寺就不可能再被运出了,梁国重新回归了无钱可用的局面,现在市面上公认可用的货币是粮食和铜币。   在铸币暂时停滞之处,陶弘景就当机立断,让所有人连夜逃出京城、回返茅山,紧闭门户。   现在粮食就是钱,拥有最多粮食的人就最有话语权,甚至可以任意操纵物价、囤积居奇。   而拥有最多粮食的是什么人?   是佛寺和各地庄园主、豪族高门。   他们一旦品尝到了任意操纵物价和市场的好处,就不会再希望健全的货币制度回到梁国。   在这种情况下,负责铸造新币的道门和铸币司官员就有了危险。   一旦道门消失,这世上没有人会铸造新币之法,铜、铁资源被几次折腾几近枯竭,很长一段时间会货币混乱。   这些事情祝英台想不明白,但陶弘景作为活了这么久的人瑞,却很快就推演了出来,自然要趁着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时及时自救。   所以就在佛门刚刚提出“捐献粮食”时,在建康的道士们就全体消失了。   由于陶弘景名望太大,而且道门还为救治太子尽心尽力,萧统在后期完全是靠祝英台一己之力苟延残喘,甚至陶弘景还下山让太子安乐无痛苦的去了,萧纲对道门还有一丝香火之情。   当他知道道门离开后只以为他们是担心佛门大兴会影响到他们,提前回山了,并没有派人追赶,也没有为难他们。   至于还“出家”在同泰寺的萧衍,好似被所有人遗忘了。   梁国的官员和百姓们已经被皇帝的两次出家闹得鸡犬不宁,就犹如烽火戏诸侯之举一般,隐隐已经生出了厌恶之情。   每一次皇帝的出家都伴随着空库的空虚、朝堂的震荡,上次皇帝出家还直接导致了深受百姓爱戴的太子萧统出家,提起这位年老开始昏聩的皇帝,其实很多人已经没有了当初的敬爱。   作为支持萧纲的一党,自然也不愿皇帝还俗打破现在一片平稳的局面。   至于作为儿子的萧纲,只是下意识的回避“父皇出家”这件事。   离开父皇钳制的这些日子,他已经渐渐品尝到了把控权力的滋味,可以任意调动军队、官员的快感就犹如最好的奖赏,彻底征服了这位一直屈从于父兄之下的皇子之心。   而他与东宫成功的平息了佛门之乱后,也获得了而从上到下的交口称赞,这让他飘飘然在一片歌功颂德之中,真以为自己是什么“尧舜在世”、有“父兄遗风”的有为皇子了。   “父皇现在年纪大了,又心软又糊涂,就让他在寺中休养吧。”   有时候,萧纲甚至会这么想。   “我是长子,皇位就该是我的。等到我能彻底掌握了朝中大局,再去同泰寺请父皇赐我皇位,父皇为了梁国大业,应当不会反对……”   他没敢想如果反对怎么办。   现在朝中文武百官都支持他,他虽没有国君之名,却有国君之实,太子能监国,他最为最年长的长子监国又有什么关系?   反正,反正是父皇先出家、置国家于不顾为先的啊……   萧纲自我麻痹的很成功,东宫的官员们也自我麻痹的很成功,然而就在他们都以为尘埃已定之时,同泰寺中却有了变故。   “殿下,殿下,不好了!那逃跑的傅家二郎,不知道从哪儿搞来一支人马,杀入同泰寺了!” 第517章 临危受命   所有人都以为傅翙被关押后,傅歧得到消息,带着家丁护院护着家中族人跑了,毕竟傅翙曾是建康令,四门全由他的人马把守,他的家人要离开恐怕很是容易。   萧纲对追赶傅翙的儿子没怎么上心,众人都心知肚明傅翙是冤死的,作为当事人的萧纲总会心虚,何况他说到底也不过是个才涉足政治争斗的新人,远没有自己的兄长萧综那么心狠手辣、容不得任何变数,所以一直是用软禁而非格杀来控制局面。   傅翙之子、道门诸人能离开,都是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结果。   太子萧统也是这样“仁慈”的人,东宫官员也早习惯了萧统兄弟两人不合时宜的心软,虽然心中有些惋惜,却也不觉得一个建康令的儿子、才当了没几天的中书通事舍人,能翻起什么浪来。   他们却不知道傅歧并不是表面上那么的没心没肺的纨绔子弟,那种顽劣豪爽的形象,只是用来掩饰他多年来参与“走私”的面具而已。   实际上,因为傅翙是建康令的关系,这几年来马文才在京中的产业和人手都是交由合伙人傅歧在代管,有建康令关系的打点、又和裴公手下的游侠是主从关系,京中也没有多少人不长眼敢得罪他们几人共同经营的产业。   说句不客气的话,凡是要在京中讨生活的三教九流、商贾工匠,都是在掌管京中东西两市经营、宫中私产进出的金部郎傅歧手下吃饭的,他的人脉关系,超出很多“高高在上”的官员想象。   因为家中有个丧夫的嫂子,傅歧为了避嫌早早就分府居住了,就连他自己的父亲傅翙,都不知道儿子在私底下鼓捣什么,只知道儿子交游广阔,家宅经常有各种各样的人进出,认识的人很杂。   傅歧和傅翙一样,从来没想过父亲会死。   被莫名其妙封了个“中书通事舍人”时,他其实根本不怎么高兴。   金部郎这种官其他人看不上,他却做的如鱼得水,这职位油水大又有实权,外面多少“兄弟”指着他吃饭,突然一下子变成了“中书通事舍人”这种在人精们眼皮子底下讨生活的“高官”,惫懒惯了的傅歧哪里能受得了?   但他也不是以前那个肆意任为的“二郎”了,兄长死了,父亲如果因为替皇帝背黑锅丢官,门第高下就全看他这个继承人的官职,皇帝会给他提前封官也是如此,不管他愿不愿意,为了家中的门第和子侄儿女们的出身,他都得应下这个官职。   傅翙被抓时,他早有准备,听从父亲的吩咐平安地送走了家中女眷,以免查抄佛寺时冲撞到家中的老弱妇孺,自己却留在了京中,秘密召集马文才在京中的人手和平时结交的商贾、游侠,注意着朝中的动静。   傅歧打点了好了狱卒,让父亲在牢中过的轻松愉快点,每天还有酒有菜,有铺盖有人洒扫,甚至有人熏屋子防蚊虫,他要等着皇帝顺利“还俗”,再去把父亲接出来。   谁知道再次相见,已经是天人永隔。   一夕之间,天翻地覆,谢、朱、陆三家直接被软禁,京外六营有五营将领被卸了官职,佛佞转身一变成了“为国护法”,铲除奸佞的傅翙却成了“叛逆”,人人喊打。   若不是家中寡嫂老母与年幼的侄儿只有他能倚靠,恐怕傅歧就要一咬牙做出什么过激之举了。   就在这个时候,在外接到傅歧匆匆秘密赶回的梁山伯入了京,通过裴家悄悄找到了傅歧,弄清楚了现在的局面。   梁山伯何等聪慧,听完始末就明白了这是三皇子想趁机架空皇帝、夺取梁国大权了,傅翙只是一个牺牲品。   症结到底,还在“出家”的皇帝身上,萧衍统治梁国这么多年,只要他能从禁卫的重重包围下回到宫中,一切动荡则迎刃而解,而傅翙的冤屈也能被洗清、不再被定为逆贼。   傅歧原本是那么混不吝的性子,自认识马文才几人、又在遭遇兄弟的殉国后才稳重起来,但本质上还是那个能一怒而起的血性男儿,这么多年在京中沉浮并没有磨灭他的血性,反倒越发精明通达。   他们理出了头绪,就开始了营救梁帝的计划。   这原本并不容易,因为禁军几乎是用了半数人马在“保护”同泰寺,将其重重包围,从大门到内院每一层都有人层层把守,梁帝萧衍除了还活着,吃喝拉撒几乎都处在旁人的监控之下。   但他们却不知道皇帝第一次出家时为了“考验”萧统,曾留下一条能从山中翻入同泰寺后院的小径。   这条路是梁帝当年建寺时秘密留下的,路径隐秘陡峭,只有少数几人知道,当初陈庆之和马文才却被临危受命,率领白袍军暗地在同泰寺内外戒备东宫卫队作乱,入寺走的就是这条小径。   只是萧统既没有选择杀死东宫做大之臣、也没有选择软禁梁帝独揽大权,而是直接出家了,重重防备都没有用上,谁又能预料倒是他的弟弟萧纲做到了他的兄弟无法下手的事情。   现在知晓这条路的同泰寺主事皆死,皇帝被困寺中无法独自脱身,作为当年当事人之一的梁山伯也是知道这条路的,当即和傅歧就将攻入同泰寺、救回皇帝的重点放在了这条路上。   为了能成功救出皇帝,梁山伯将皇帝交给他看管陈庆之家人的人手全部调回,傅歧也召集了能够动用的裴家游侠、市井豪强、甲兵护院,凑齐了八百人。   既然是要救皇帝,自然不会瞒着他们,经过几日的训练和动员,这八百人都存了死志,誓要救回皇帝、匡扶正室。   没有人会想到有人能从背后杀入同泰寺、救援皇帝,禁卫设下的层层关卡大多集中在正面、外围,所以当这八百人杀入同泰寺时,寺内的禁军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如果是战场上大规模作战,这些豪侠义士组成的人马自然不是禁卫的对手,可是这是在相对狭小的寺庙里贴身肉搏,个人的武勇就发挥了更大的作用。   何况三教九流之徒有的是各种手段,傅歧对他们没有什么要求,就是尽量拖延时间好给皇帝脱身的机会,什么吹毒烟撒泥灰的本事都拿出来了,一时倒真拖住了急急赶来的禁卫。   傅歧和梁山伯带着人马杀入萧衍的静室时,萧衍正在写着什么。   萧衍住的是太子萧统曾住的那间屋子,里面的陈设物件都没更改过,梁山伯一入室中就有了不知今夕是何年之感,而萧衍从案几前抬起头来看见是梁山伯和傅歧,也忍不住哈哈大笑。   “我以为我那三郎终于坐不住要对我下手了,没想到是你们!”   萧衍连声大笑,急忙问道:“外面情况如何?傅翙与刘第可曾前来护驾?”   他被关在同泰寺中内外不通,根本不知道外面的情况,只能凭借着一些蛛丝马迹推断是三皇子在东宫的怂恿下将他控制住了。   傅歧一听到他问起父亲就红了眼眶,刚刚还悍勇无比杀入寺中的大好汉子,此时却呜咽出声。   “臣等救驾来迟。”   对于这位世伯的死,梁山伯却更是伤感,上前对着萧衍叩首,哽咽着说:   “建康令傅翙,已被三皇子以‘勾结匪寇’之名问斩了。刘第投靠了东宫,把守四门内外,禁卫军也倒戈了……”   萧衍一怔,没想到外面变化如此之大,下意识地问:“刘第和王林都倒向三郎了?那你们……”   “我等召集了一些豪侠义士,还有傅歧家中的家兵护院,凑成八百人,从小径秘密入寺。”   梁山伯听得外面叫声越来越急,也焦急起来。   “陛下,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快快随我出寺!”   “八百人,不够。”   萧衍一听只有八百人就摇了摇头,走到一座佛龛之前,和太子萧统一样,从中取出了一枚印玺、几枚虎符和几封帛卷。   “你们都是难得的忠臣良将,能有这样的决心和勇气,朕很欣慰。但只凭八百人,是没办法送朕回宫的,也不可能挽救局势。”   他看着一脸血污的傅歧和梁山伯,知道他们能够入寺必然是经过了惊心动魄的冲杀,此刻也是感动不已。   萧衍递出几封早就准备好的帛卷,还有两枚虎符,递给梁山伯,又坐回案几前,将刚刚写了一半的东西写完。   “你们拿着这个出去,去调兵勤王,让在外的宗室、还有朕的其他几位皇子回京平乱。”   他头也不抬,手中匆匆书就。   梁山伯错愕地接过那几张绢帛,慌乱道:“陛下不跟我们一起离开?”   “刘第既然已经倒向三郎,丹阳尹和建康令皆死,京中门户便皆入他们手中,朕就算离了寺,也没办法离开京中,反倒会引起更大的动乱。”   萧衍也是历经风霜之人,并不将儿子晚来的“叛逆”看在眼里。   “他们还没有掌握大局,并不敢动朕,至多将朕一直软禁着坐实‘出家’之名而已。但各地的宗室并不会坐视朕长久的消失于人前,总会有人来京中打听消息……”   他终于写好了手中的东西,不等墨迹干涸就将刚刚取出的印鉴盖在了那张布帛上,匆匆卷起交给了傅歧。   “我知你文武双全,又交游广阔,定然有办法出城。裴山此时还没暴露行踪,可以借着御史查案的身份带着诏书和虎符出城,去各州调兵勤王,而你身为傅翙之子,又有了闯寺之举,必然要受到追杀的。”   萧衍指引道:“现在梁国是不能待了,你拿着这枚虎符从钟离出关,去魏国找马文才和陈庆之,将这个交给他们,他们会明白怎么做!”   傅歧根本来不及看那是什么东西,只咬牙点头,将半枚虎符和萧衍给的布帛塞入怀中妥善放好。   “陛下,还是跟我们走吧,我们先找个地方将您藏起来!”   外面已经有豪侠在喊“撑不住”了,梁山伯还是不死心,想要劝萧衍和他们一起走。   “一旦我们离开,那条小路就暴露出去了,以后再没有人能够救您出去!”   “我是一国之君,坐拥雄师百万,富有天下万民,岂能仓惶逃离!”   萧衍当机立断,推了他们出去。   “你们先走,朕出去为你们拖延片刻!待你们班师回朝,朕才可以堂堂正正的出寺!”   “可是陛下你的安危……”   “三郎不会杀我!”   萧衍面目肃然,又重复了一遍。   “没有人敢杀朕!”   “走吧!”   傅歧就在窗边,看见外面又有大批禁军赶到,知道这院子是撑不住了,吹了声唿哨,拉着梁山伯跳窗而逃。   其余人马听到唿哨,立刻停止了反抗,各自想法逃脱,跟着傅歧等人要从后山离开。   就在这些禁军想要追赶时,皇帝的静室大门被一脚踹开。   面色阴沉的萧衍出现在门前,踩着被杀的禁卫尸体对着阶下禁卫喝问道:   “你们是在做什么?想要趁机杀了朕吗?”   萧衍是一国之君,禁卫是皇帝的卫队,这里许多人虽然听从命令“保护”皇帝的安全,不准皇帝进出,但也只是听从上令,连皇帝一根手指头也是不敢动的。   听到皇帝这样的指责,刚刚还喧闹不堪的禁卫们顿时汗流满面,连吱声都不敢,握着手中的兵器只知道哆嗦。   有些胆大的,硬着头皮跪倒,大呼“不敢”。   “既然不敢,那你们拿着兵刃对着朕是何故?”   萧衍虽然穿着僧衣,但多年为君,自然镇静威严,仿佛天神下凡。   当即就有更多扛不住的禁卫军闻言便丢下了手中的武器,拜服在皇帝的面前请罪。   就在此时,禁卫军首领王林也匆匆赶到了,看到这架势就是倒吸了一口冷气,生怕皇帝再展君威招降了这些外围赶来的禁卫军,连忙带队上前,亲自将皇帝“请”入室中,派了心腹继续把守。   “王林,你敢作乱,可想过自己的妻子、儿女、族人?”   萧衍也不反抗,只冷笑着扫了眼门外的禁卫们,又说。   “你蒙蔽这些朕的勇士囚禁与朕,可曾想过他们的妻子、儿女、九族?”   王林听得头皮发麻,而外围的禁卫也是第一次亲耳听到皇帝说出“囚禁”这样的话,也是吓得浑身发抖。   可惜现在已经把皇帝得罪死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饶是王林心惊肉跳,也只能把皇帝送回软禁的静室里,下令严加看管。   傅歧是宫中官员,禁卫里很多人都认识他这个“大红人”,他一冲杀入寺就有许多人认出了他,此时王林带着人沿着地上的血迹和足印找寻过去后,很快就发现了那条通往同泰寺后院的小道。   皇帝拖延了一段时间,王林心知已经追赶不及了,为免三皇子责罚,便一面派人去向三皇子送信,往自己脸上贴金,说禁卫击退了傅歧等人,杀死了所有入寺的贼匪,只跑了傅歧一人;   一面又下令所有见过皇帝的人管好口舌,绝不能提自己和贼寇见过皇帝的事。   那条小路自然也被封上了,令派专人把守,再无可趁之机。   **   话说裴山和傅歧一路从小路冲杀下山,通过昔日走私的密道在牛首山大营的空营里稍作休整,便决定分道扬镳。   梁山伯有御史的身份,事发时又在外“办案”,脱身事外不难。   他有调兵勤王的密令和湘、雍、荆几州的调兵虎符,只要到达了这几个州府,就能凭借御史的身份见到几位镇守荆襄地区皇子和宗室,调动兵马入京。   相比较起来,只身一人、顶着“逆贼之子”的身份、必定会遭到全国通缉的傅歧,想要北上就危险的多。   “茅山上有道人跟着马文才,他们手上有裴公赠的信鹰,你别一个人硬碰硬,带上裴公的人乔扮成游侠,先去茅山找祝英台,拿到马文才的信鹰,找寻马文才就不是难事。”   梁山伯知道此番梁国必然要大变,他之前已经转移走了马文才和陈庆之的家人,现在倒是没有了后顾之忧,但傅歧却没有那么容易。   “我确实要先上茅山,我阿娘和嫂子他们还在山上,我这是要流亡国外啦,得让她们先安心。”   傅歧点了点头。   “马文才离京时将人都交给了我,等我下了山便直奔马头城,陈霸先和黑山军的人驻守在那儿,我和他们去魏国找白袍军。”   “对了,陛下让我去找白袍军传什么书?”   他一边说,一边从怀中掏出那张梁帝匆匆写就的诏书。   可以看出这是从某件中衣的前襟撕下来的,边缘还不平整,料子是御用的上好丝织品,也不知如何织就的,墨迹竟然不会泛开。   傅歧展开诏书扫过一眼,当即便一震。   “怎么?”   梁山伯好奇地凑过头,也愣住了。   皇帝亲笔书就、有国玺加印,这是一封正式的诏令,而非手谕。   但这不是重点。   这是一封将储位赐给“二皇子”萧综的诏书。 第518章 全军覆没   北魏雍州,长安城中。   自萧宝夤得知雍州有兵来犯,到兵临城下,不过五日的功夫。   前来的军队是用虎符诈开关防的,褚向带走了大部分的齐国人马,仅留下万余把守雍州,分散在诸城。   齐军和马文才结盟,而马文才又派了黑山军把守潼关,潼关不失则长安不失,褚向自然不会留下太多人在作为跳板的雍州,这便给了黑山军可趁之机。   到了这个时候,萧宝夤已然明白了齐军和马文才的结盟只是一场骗局,然而大势已去,他一个缠绵病榻的废人,自己尚需要别人照顾,又如何能有反抗之力?   当崔廉带着黑山军人才闯入城主府、搜出萧宝夤时,两人多日后再见,心中都十分复杂。   崔廉和郦道元是忘年之交,两人因爱好游山玩水而结识、摒弃了出身地位和家国,原本只是君子之交,既可忘情于山水亦可相忘于江湖,却因为萧宝夤的阴谋,而使得崔廉不得不弃国而去、沦落他乡,一生奋斗的事业和声誉也随之化为乌有。   到了魏国,他失去了一切,只能寄托在郦道元门下做个门客,与这位一方诸侯的齐王地位不可同日而语,也就没有什么“报复”的机会。   彼时他已年近半百,虽然颠沛流离,但幸得故人相助,并没有家破人亡,又寄人篱下,便没有想过复仇一事,只一心一意教导好好友的子孙。   然而郦道元的死,硬生生将他隐居之心打破,重新出山、为旁人出谋划策。   也是郦道元的死,让他彻底看明白了这世上并没有什么“净土”,但凡有人的地方,便少不了争斗,也少不了你死我活。   若你不够强,想要清静无为的活着,也得看别人允不允许。   他曾见过萧宝夤好几次,有不甘地在人群之中窥伺过,也有满腔激愤恨不得对方粉身碎骨过,但无论哪一次,这个领兵占据一方的霸主都是志得意满、威风凛凛的,哪里如这样行尸走肉一般?   萧宝夤今年不过才四十有五,一头花白头发却已经好似老人,躺在病榻上甚至无力自己起身。   崔廉望去,见他身上皮肤青黑干枯,一只左臂从肩头开始齐肩而没,衣袖空荡荡地别在腰带后面,肉眼可见之处都削瘦见骨,可见自被刺杀之后,即便能从截肢的剧痛中忍受下来,身体也已经变得很是虚弱。   能活下来都是奇迹。   可崔廉对他的恨意,不减反增。   这样的祸害,这样一个双手充满鲜血的刽子手,就因为所有人都还用的上他,他便能活着。   那郦道元一家呢?   那么多因浮山堰而死的百姓呢?   眼见着崔廉眼中的怒意越来越盛,萧宝夤眼中也闪过一丝了然。   “原来是你……”   他还记得这双愤怒的眼睛。   虽然也许于事无补,但萧宝夤还是强撑起精神,解释着:“郦道元一家不是我杀的。我听闻那件事时,也很惊讶。”   “就算不是你杀的,也因你而死。”   马文才信守承诺,将征讨雍州之事交给了他,便是默许了他来替好友复仇。   萧宝夤在这里看到崔廉,便也知道自己离死不远了,他如今这样苟延残喘,不过是为了替褚向多争取些时间、为他名正言顺继位打下基础,他这样一个高傲的人,这样活着其实与死了也差不多,此时竟并无惧意。   只是心中毕竟有无法释怀的地方,眼见着崔廉拔出了腰间的佩剑,还是忍不住问:   “萧向他……现在如何?”   “你去问阎王吧。”   回答他的,是刺入萧宝夤心口的剑刃。   “把他的头颅,我要带走。”   崔廉曾立誓要在郦道元一家前以萧宝夤之首祭祀,如今不过一年,他便已经做到了。   在某种意义上,他更该感谢始作俑者的萧综。   长安城中改天换地,被留在安稳后方的徐之敬自然是毫发无伤,闻讯后匆匆赶来,只看到了尸首分离的萧宝夤。   作为亲眼目睹过浮山堰悲剧,甚至还因为浮山堰瘟疫被除士的徐之敬,自然对萧宝夤的生死并没有什么在意,但毕竟是他花了不少时日保住性命的人,就这么被人砍掉了脑袋,还是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作为曾在浮山堰救过崔廉一家的马文才同伴,徐之敬和崔廉交情尚可,也就不避讳什么,皱眉问:   “你们这么快就拿下了长安?那褚向和马文才得了洛阳吗?”   他一直待长安,萧宝夤对外宣称已死,他负责为萧宝夤调养身体,也是半隐居的留在长安,对外面的事情知道的不多。   不过马文才倒是没瞒他要拿雍州的事,比起长安,他更在意褚向和马文才现在如何。   “主公现在应该率领白袍骑去了并州。”   崔廉大仇得报,眉目间也是一片爽朗,没有对徐之敬瞒着什么。“至于褚向带领的齐军,大概在去豫州的路上吧……”   马文才并没有跟任何人说颍水上游的安排,连崔廉也不知晓,但他和马文才反复推演过褚向的选择,都一致认为在洛阳不可得后,他最大的可能是带着萧宝夤旧部回返豫州。   “豫州?”   徐之敬也懂了,眉头一挑。   “洛阳已经有主了?”   “走之前,主公派了花将军去荥阳借兵,尔朱荣一南下,花将军就会驻守洛阳。褚向想趁虚而入,怕是要竹篮打水一场空。”   崔廉口中也有着对褚向的惋惜。   且不提褚向对外宣称的萧宝夤遗子身份,就以他的才干风度来看,若能拿下洛阳,未必没有争霸天下的实力。   只可惜他参与进这场中原角逐太晚,前有尔朱荣、萧综这样心狠决断的枭雄虎视眈眈,后有马文才、陈庆之这样的天才突然崛起,他又是仓促领军,无论是声望还是地盘都不够稳固,根本不足以震慑魏国上下,得了洛阳也坐不稳。   徐之敬听闻褚向进不了洛阳,八成要去豫州,心中很是为他担心,但又转念一想,他这好友从来就没想过什么争霸天下,要不是萧宝夤要死了把他卷到这场争霸里来,怕是就连萧宝夤自己都一辈子不会暴露褚向的真实身份,让他在南梁平稳的过自己的日子。   现在早早将他从这场角逐中踢了出去,未必不是他的福气。   如此一想,徐之敬也就想开了,准备回洛阳去找马文才。   然而他还没松口气多久,就听崔廉像是自言自语道:“就是这褚向运气太差了,他想要豫州,主公也想要豫州,八成还是我们先到,他还是得领着一群齐军跟丧家之犬似的到处找地盘。”   “什么?”   徐之敬怎么也没想到是这个答案,愣住了。   “我们的计划本就不是雍州,雍州有潼关所拒,固若金汤,雍州北面的并州又将被白袍军所得,此时谁也拿不下雍州。雍州只是跳板。”   崔廉笑道;“得了雍州,便可避开关内的眼线,从河内直取河南,南下夺取豫州。”   徐之敬一凛,不敢置信地看着崔廉。   “这,这是黑山军的意图,还是马文才的意图?”   和雍州、司州不同,豫州与徐州疆土与梁国相连,一直是边关重镇,不但城池修的坚固高大,各路水路、陆路通路皆十分发达,而且民风尚武,是易守难攻之地,也被魏国几朝的能臣名将治理的十分繁荣。   魏国动乱,元魏宗室不满尔朱荣屠戮忠良,南方诸州刺史纷纷或南投或归隐了,南方诸州的百姓也跑了不少,豫州和徐州空虚,但城池和要塞却是丝毫没有损坏的,良田桑林也有无数,即使是梁国也是枕戈待旦、大军压境,就是等着两虎相争时夺下徐、豫两州,收服淮北。   这一点马文才不可能不知道。   豫州和雍州相连,是从魏国到豫州最近的道路,所以萧宝夤才会被魏国点将去雍州平乱。只是他北上剿匪不利,加上郦道元被杀,索性就在长安反了,有他镇守雍州,便等于豫州也在囊中,魏国即使想要夺回豫州也得大费周折。   褚向是从洛阳南下回豫州的,就得辗转多地,还得避开魏国的兵马,自然不会比黑山军夺取雍州快,所以崔廉才说褚向太可惜了。   马文才对豫州势在必得,大约是拿下潼关时就已经计划好了一切,现在他明度雍州,暗取豫州,只要豫州一失,梁国就会知道马文才的野心,便等于马文才直接向天下宣布了自己的“不臣”之心。   见徐之敬听懂了,崔廉又笑了起来,笑得狡诈又从容,他对着徐之敬眨了眨眼,就如当年还在淮北之时。   “所以,要去取豫州的不是白袍军,而是黑山军啊。”   好歹还披着层其他势力的皮。   竟丝毫不避讳马文才的野心。   徐之敬心中百转千回,错综复杂,最后猛地一下决心。   “我跟你们去!”   “哦?”   他算看出来了,褚向是斗不过现在的马文才的,只会被他牵着鼻子走,迟早要出大事。   所以徐之敬正了正色,很是认真地说:“褚向并不是能争霸一方的人,他也未必希望复什么国。你们率领黑山军南下,待齐军抵达豫州,城池已失、又人困马乏,为了获得补给,少不得要和你们有几场恶战……”   他一路跟着白袍军打仗,也懂了不少军事。   “我不愿看到马文才和褚向内耗、互相残杀。褚向和我交情不错,等到了豫州,我替你去说降,劝褚向投入马文才麾下。萧宝夤死了,雍州没了,豫州又回不去,就算不为了他自己,哪怕为了那么多齐军,他也会考虑的。”   徐之敬表情毅然。   “就算褚向不愿降,也没有什么损失,是不是?”   崔廉在徐之敬面前又是透露消息,又是惋惜可怜的,等的就是这一刻。   和马文才分别时,他也考虑过徐之敬和褚向的交情,建议马文才派徐之敬去招降褚向,却被马文才以“战事危险”拒绝了,好似对齐军很不在意的样子。   可崔廉在长安埋伏许久,观察过萧宝夤很长时间,自是知道齐军战斗力极强、且纪律严明,远不是中原那些流寇可比,就连军户出身的黑山军也未必能在豫州这种人家的主场获得大胜。   他心里记挂豫州战事,可身为主公的马文才又对此不上心,他作为谋臣,自然要为主分忧,想办法把徐之敬骗到豫州去,正如他自己所说的,就算褚向不愿降,也没有什么损失。   要是降了,既能少许多伤亡,又平添一股战力,岂不是更美?   是以徐之敬自请随军,崔廉连考虑都没假装考虑一下,立刻就应允了,又派了黑山军中的精锐保护徐之敬的安全。   在杀了萧宝夤、拿下长安后,雍州上下全部换了旗帜。   这一次,城头上不再飘着梁、或是魏的大旗,而是黑底白字的一方“马”字大旗。   自此之后,“马阀”正式登临舞台,宣告成为争夺天下的一方势力。   ***   另一边,马文才和陈庆之长驱直入,一路势如破竹,不过三天的时间,便攻克了晋阳城的防线。   此时白袍军的名望已经是如雷贯耳,正如马文才所说那般,并州可用的兵马已经全部被尔朱荣带着南下,太原郡空虚的可怕,镇守晋阳的尔朱天光之前便已经受到了柔然军北归的战报,原以为尔朱荣最多不过班师回朝,谁能预想到应当镇守中郎城的白袍军出现在了晋阳城外?   再加上马文才派人四处散步尔朱荣、元天穆和他麾下大将都已经战败、被擒往洛阳的消息,晋阳城中尔朱荣并他麾下将领的亲属家眷纷纷惶恐不安,生怕自己家中顶门立柱的人物已经做了刀下亡魂。   在这种生死攸关的压力下,马文才又命人向晋阳城中射书,宣称只要交出城中的少帝元子攸、并且开城投降,就对他们既往不咎,甚至可以护送他们去洛阳面见亲人、戴罪立功。   晋阳城里不仅仅有尔朱荣的人马,也有羌、氐、高车、鲜卑、山胡等族的部落主和将领,而如慕容、贺拔这样的大族也居住在此处,此次都有家中子弟随同尔朱荣一起出战。   白袍军能攻打晋阳,说明尔朱荣已经大败,他麾下的将领也都或被降或被俘,这些人都是这些家族的宝贵财富,怎么可能轻易舍弃?   所以无论尔朱天光如何向力挽狂澜、劝说他们这只是梁人狡诈的诡计,也没有顶住晋阳城中人心浮动。   最后,慕容氏留守晋阳的族长慕容绍宗率领旧部杀了尔朱天光,抓住了元子攸、开城门出城投降。   并州晋阳一失,周边冀州、幽州诸郡、府纷纷望风而降,生怕白袍军继续北上一路攻城略地,屠戮百姓。   好在马文才和陈庆之本意就不是为了夺城,得了元子攸后,便遵照约定,领着晋阳各家派出的代表,率领大军回返洛阳。   元子攸原本只是长乐王,从小便遵照鲜卑旧制作了元诩的伴读,性格刚烈而有节义,为了替元诩报仇才为尔朱荣所用夺了洛阳,谁料尔朱荣打着他的旗号发动了河阴之变,使他成了引狼入室的宗室罪人,自是对整个尔朱家族都恨之入骨。   只可惜他性格虽刚烈,实力却不如人,不得不沦为尔朱荣的傀儡,被他玩弄于鼓掌之间,一会儿挟持至洛阳,一会儿挟持至晋阳,连舍身守城保家卫国这样的事情都做不到。   听闻已经得了洛阳的“魏主”派了白袍军来接他回去,他还以为是同为宗室的元冠受,不但一点都不害怕会被忌惮,反倒拍手称快,对他的人马大败、生擒尔朱荣十分高兴,丝毫没有眷念帝位之意。   陈庆之见元子攸并无野心、也没有多深的城府,只是一个性格倔强的年轻人,也松了口气。   他是武将,却不是出色的政治家,要真遇见一个誓死也不愿禅让的主儿,他也不愿用什么卑鄙的手法折辱一个曾为一国之君的人。   后来的事情倒挺顺利,元子攸和白袍军做了交易,以拓跋一族列祖列宗的英灵起誓,只要他到了洛阳,亲眼看到尔朱荣被族诛,便会给他们写一封禅让文书,将帝位禅让给洛阳之主。   他们征战在外,消息不够灵通,但陈庆之却十分相信以萧综的手段和能力,现在应当领着齐军擒获尔朱荣一党、拿下洛阳了。   尔朱荣当年杀戮太过,又多次骚扰洛阳百姓、搜刮财物,几乎洛阳上下无论是高门大族还是平民百姓,人人都和他有仇,只要等他们压着尔朱荣的家人入了洛阳,当众将尔朱荣一族斩首示众,自然能安抚魏国枉死之人的家眷,替天行道。   占据大义和人情,萧综的继位就会更加顺利。   所以他们一拿下晋阳,几乎没有耽搁,立刻押解晋阳罪臣往洛阳回返,一路还提前送信前往洛阳,让他们派人来接应。   可惜信还没有进入洛阳,倒先传来了一个噩耗。   “你说什么?”   得到消息的陈庆之目眦尽裂、浑身颤抖。   那来禀报消息的使者也被陈庆之难得的失态吓得瑟缩了下,才又结结巴巴地又说了一遍。   “齐,齐国那个‘太子’,领兵途径嵩山脚下,遭遇了山洪……”   “三,三万人马全军覆没,无人生还!” 第519章 扭转局势   信使说不清为什么“齐国太子”会跑到嵩山脚下去,陈庆之听到这个战报后只能用“失魂落魄”来形容。   好在晋阳城已经被拿下,否则就以陈庆之这个状态,别说战场上攻城略地了,一根流矢就能让他送了命。   接下来的时间,所有人几乎是拼了命的往洛阳赶,陈庆之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二皇子出事了,洛阳有没有事?他们还有没有回头路?”   白袍军在外征战,其实犹如浮萍,毫无根基。   就算他陈庆之再厉害,能一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可白袍军有个致命的缺点——兵力不足。   他打下来的地盘,如果没有兵来守,不过就是座空城,今天能归梁,明天就能归魏,后天还能归齐。   这也是为什么陈庆之会支持萧综的最大原因。   因为他比谁都深深的清楚,梁帝老了,即使他有这样的大捷,若没有特别的原因,他和梁国都已经没有了北伐的决心与魄力,他最后获得的胜利都要拱手让人,所有的荣誉和功绩都是过往云烟,稍瞬即逝而已。   正因为太相信萧综,太倚仗萧综处理“拿下洛阳”后的一切,这最关键的一环猛然断裂时,陈庆之差点崩溃了。   没有洛阳,元冠受死了,白袍军得不到补给,也没有了地盘。   魏国各方势力失去尔朱荣这个虎视眈眈的仇敌、又没有了齐军这样的掣肘,他的白袍军就是魏国现在最大的外来势力,很有可能被群起而攻之。   他思来想去,若是洛阳失了,他除了率领白袍军灰溜溜的回梁国领受惩罚,没有第二条路走。   不,他不能让白袍军回梁国。   陛下死了儿子,白袍军在外得了再大的功勋也是枉然,一回国就会失去所有……   “佛念,幸亏你回来了。”   在赶回洛阳的路上,陈庆之终于难掩疲惫地承认,“要是我在外征战突然听到这样的消息,必然不能如你一般冷静地继续指挥大局。说实话,现在的我,慌乱到六神无主,根本做不好一军主帅。”   “事已至此,先生是该多想想何去何从了。”   马文才也不谦虚,事实上,陈庆之最近的失魂落魄几乎所有人都看的出来,要不是他能镇得住,白袍军上下也要军心动荡。   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地说:“二皇子已失,归梁比留在魏国更危险啊。”   陈庆之何尝不知道马文才说的话是对的,但他和年轻的马文才不同,他已经四十岁了,拥有这个年纪的人才有的固执。   在这个年纪,价值观和世界观已经成型,忠君爱国的印记刻印了一辈子,成为他人的附属物就是他的价值,猛然让他以自己为中心,不亚于亲手摧毁自己的世界。   但马文才说的对,即使不为他自己想,也得考虑和自己一路浴血奋战的白袍军的归路……   他们就这么一路心神不属的回了洛阳,白袍军本就是骑兵习惯了赶路,晋阳那些各家族的“代表”也多是职业军人还好,苦的是被带回洛阳赎人的尔朱荣家眷,可惜也没人同情他们,很多干脆就是绑在马背上一路颠簸回来的。   齐军全军覆没的消息在他们过了黄河后也不是秘密,尔朱荣在黄河岸边击溃元冠受的魏**队的消息也传了过来,陈庆之许诺的“尔朱荣一党被擒”顿时飘忽起来,开始有人怀疑他们是诈城。   无奈现在他们已经投降了白袍军,再后悔也来不及,晋阳一派的将领们私底下也是蠢蠢欲动,在暗地里交流后已经做出了决定,如果洛阳城不在白袍军手里,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   ***   马文才的白袍军出现在洛阳城外时,荥阳的任城王和贺六浑已经在洛阳城下摆开阵势两天了。   马文才和花夭之间有信鹰来去,速度更快过寻常信使和驿者,就在马文才不停的根据局面变化调整着方略时,花夭也为他提供帮助,早早去了荥阳城,作为信使说服任城王和贺六浑与他合作。   最早时,马文才只是不满元冠受的懦弱无能光扯后腿,想要杀了元冠受扶持任城王为帝,贺六浑与马文才自然能一拍即合,结为盟友。   但尔朱荣来的太快,眼看着就要和洛阳有一场大战。如果那时候马文才用白袍军扶持任城王,任城王和贺六浑的人马就得去抵抗尔朱荣,贺六浑爱惜自己的兵马,又担心任城王不是尔朱荣的对手,所以竟在那个关口犹豫了,杀元冠受开城迎任城王的约定就此作罢。   之后马文才得知陈庆之和萧综的计划后也有些可惜,要是那时贺六浑利益熏心头脑糊涂一点,代替元冠受枉死在南岸大营的就得是任城王元彝了,魏国最后一点能打仗兵马怕是也要消耗在黄河边。   贺六浑的头脑清楚,对天下大势也有清醒的认识,而且还是个并不贪心的人,马文才知道无法操纵他,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和他合作。   当他知道萧宝夤濒死时,整个计划就已经勾勒出来了,无论是齐军还是萧综,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就是“拿下洛阳”,既然如此,他就得确保洛阳不失。   可是那个时候,黑山军要被用来夺雍州、豫州,离洛阳最近的人马就是荥阳的任城王军队,所以马文才便将这个重任交给了花夭,要么借兵,要么干脆和任城王合作,守住洛阳。   为了表示诚意,整个计划自然不可能瞒住,尔朱荣大军将败、南岸大营将全军覆没的消息也给荥阳方透露出去了一点,花夭也亲自在荥阳上下活动,希望能得到兵力保卫洛阳。   洛阳作为国都,在魏国有极为重要的意义,作为元魏宗室的任城王自然希望能保住洛阳,但贺六浑军中上下意见却不能统一。   贺六浑和葛荣不同,葛荣原本是怀朔的镇将,除了后来投奔的人马,一开始起义的部队都是他的麾下,听从他的调遣。而贺六浑只是人缘关系极好,大家愿意听从他的建议,甚至八大将领跟随他脱离葛荣,看的也是任城王的身份,而不是贺六浑的号令。   他们之前数次败在尔朱荣手上,对尔朱荣有深深的惧战之意,等到了荥阳以后,又过了一阵子安稳的日子,仿佛还在一百年前的六镇时那样,有朝廷供给粮草、有百姓感激他们维护和平,大部分人都满足了。   他们经过太长时间的东征西讨,很多人也都倦了,觉得就这样据荥阳城以守,替天子守门户也不错,反正无论谁得了洛阳,都得对荥阳的他们客客气气。   另外还有些有野心的,则是担心梁国这又是在用什么阴谋诡计消耗他们的实力,要骗他们替他们守城,到时候尔朱荣和齐军先后攻打洛阳,死的可不就是他们的人马?   贺六浑手下八位将领无法齐心,各怀心思,再加上贺六浑也不想和能征善战的尔朱荣军与齐军对上,虽然对花夭依然十分热情,却避而不谈借兵给她守洛阳的事情。   好在任城王是真的在意洛阳的得失,跟着花夭亲自四处游说,最后以私人的名义借到了四千多人,再加上后来青州义军首领邢杲亲率兵马相助,好歹凑够了一万人,打着任城王的名号,成功保住了洛阳。   花夭借着洛阳军民两万多人击退了尔朱荣的溃兵,生擒尔朱荣、元天穆和尔朱荣麾下诸将,吓退齐军三万人的消息传来,荥阳城里的人马就坐不住了。   他们并不是不想要洛阳,只是怕和能征善战的尔朱军和齐军对上、消耗人马,如今花夭已经击退了强敌,尔朱荣军已经溃败,齐军也不得不败走,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在他们看来,花夭是打着任城王的名号借到的兵、拿下的洛阳,现在任城王亲自去收回洛阳,有什么不对的?   要不是靠他们的人马,就花夭一个光杆将军,能守得下洛阳?   贺六浑也是个有野心的人,听闻尔朱荣这一魏国最大的军阀被击溃后也是心中大动,默认了这一场“夺城”的行动,领着荥阳的大军倾巢而出,在洛阳城下摆开了阵势,要求花夭打开城门,迎任城王入城登基。   此时元冠受及其身边元魏仅剩的宗室、文武官员战死的消息已经传了回来,自胡太后鸩杀宗室起,宗室的震慑力荡然无存,就像是拉开了一道屠杀宗室的序幕,短短几年,魏国已经死了几千元魏的宗室,连带着连宗室后戚、朝廷官员都死了几轮。   如今洛阳上层的基础彻底崩塌,魏国甚至已经凑不起一支能够治国的朝廷架构,就连保卫洛阳这种事都得全部倚靠花夭这么一个年轻的女将军。   任城王作为魏国仅剩的几位皇族血脉、而且还拥有名望和兵力,岁数也合适,领着人马在洛阳城下叫城,自然是引起了一番动荡,要不是花夭手里的邢杲义军并不效忠元魏,恐怕花夭都没办法控制局势。   为了防止洛阳城里有人偷偷为任城王开城门,洛阳外城所有的城门都换了邢杲的人把守,城中之人只要出郭城一步便会迎来一轮射杀,如此才守住了洛阳两日。   但花夭毕竟是个女人,还是军户出身的女人,若她是拓跋一族的公主或妃嫔,哪怕是太子或天子的保母,现在领兵据守城池还能获得大义名分,得到所有人的支持。   可惜她不是,所以在很多人看来,她不过是趁乱窃城的一位女将军而已,能在任城王几万大军兵临城下时撑两日,已经到了极限。   也幸亏贺六浑还顾及着师兄妹的情谊,再加上洛阳城高坚固,花夭挑走的又大多是弓手,他们不愿意在攻城时消耗太多己方的兵力、想靠局势压迫花夭开城投降,这攻城之战一直没打起来。   否则马文才他们回返的时候,看到的就不是大军压境,而是鏖战正汹了。   白袍军的人马出现在洛阳城外,无论是城头上戒备的洛阳军还是任城王率领的葛荣军都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   “你说什么?白袍军回来了?”   贺六浑正在考虑是不该单独入城说降自己的师妹,乍然听到这个消息,顿时什么也不想了,几乎是跳了起来。   “怎么这么快?”   白袍军北上的消息自然不能瞒过一直注意他们动向的贺六浑,但是前两天他们还在并州,这就到了洛阳,即便他心里已有了准备,也还是吃了一惊。   “早知道就不拖到现在!”   葛荣军中的大将尉迟智硬气呼呼道,“前两天听我的硬攻,说不定就轮到我们站在城头看白袍军来了!”   他们对白袍军的惧怕,不亚于尔朱荣。   陈庆之凭一己之力拿下洛阳,更是挑动尔朱荣和元冠受自相残杀,硬生生耗光了魏国所有的正规军,简直可怕至极。   “蠢货,要是前两天在硬攻,就该轮到我们被前后夹攻了!想想元天穆那十几万大军怎么栽在荥阳的!”   另一位支持贺六浑的将军斥道。   “你骂谁蠢货呢!”   尉迟智硬怒瞪。   “难道我说的……”   “好了,别吵了!”   贺六浑被吵得头痛,恭敬地问身边的任城王,“殿下,我等要先去看看情况,还请殿下在帐中静候一阵子……”   “我和你们一起去。”   任城王却摇了摇头,站了起来。   “我要去问问陈庆之,既然接受了元冠受的托付守卫中郎城,却放了尔朱荣南下、屠杀我大魏士卒,他有没有愧。”   “好主意,这是将民心拉向我们的好时机啊!”   其余几将眼睛一亮。   “那陈庆之是梁人,在我魏国东征西讨能图什么?明明是狼子野心,怎能让洛阳军民受蒙蔽!”   “都怪这花夭吃里扒外!明明也是怀朔将门,好生生巾帼女将军之后,竟然帮着外人!”   “胡说什么!”   贺六浑本也头疼陈庆之这时领了白袍军回来,听到旁人这么说花夭,顿时眼睛一瞪。   “给你一万兵马,你那时候也守不住洛阳!人家凭本事保下来的洛阳,凭什么给你!”   六镇的规矩是谁拳头大谁说话,可以认输,却不能贬低敌人。   “不过任城王殿下说的没错,陈庆之明明镇守中郎城,却眼睁睁看着尔朱荣南下而不支援,反倒趁机夺了并州,这一点可用。”   他也支持他们的这种建议,躬身请任城王。   “那就有劳殿下了,吾等会保护好殿下的安全。”   白袍军率部已经抵达洛阳城外,但任城王的人马自然离得更近。   白袍军不过万余人,洛阳城里能战的只有万人,任城王的人马却有五万,若是他们能学白袍军那样在元天穆兵临城下时背城一战登上墙头,也许还有机会,但现在放弃了用武力解决问题,就只能靠政治手段周旋了。   只见贺六浑军中精锐尽出,团团围住任城王,护送任城王穿过阵地,抵达了白袍军的阵前,想要亲自喝问陈庆之,再用民心向背逼迫他投向任城王。   是的,不是结盟,而是投效任城王。   在贺六浑军中看来,此一时彼一时,元冠受已死,他白袍军还有什么名义能在魏国作威作福?   眼见着贺六浑军中有什么人马过来了,白袍军这边也是一片震动。   “陈将军、马将军,你们说大将军麾下的将领都被生擒至了洛阳城,可我看洛阳城上的可好像不是白袍军啊。”   慕容绍宗眯着眼,见一片弓弩手占据城头,含着怒意说:“你们不会是骗我们来保洛阳城的吧?”   他话刚说完,白袍军中便有人翻了白眼。   几个参将也见到了洛阳城头的情势,当即松了一口气,笑眯眯地回话。   “现在守着洛阳的确实不是白袍军,不过和白袍军也没什么区别……”   另一个副将插口。   “洛阳现在的守将是马参军的媳妇儿!”   马文才刚准备向他们解释洛阳的守军是黑山军的首领,是盟军,话还没出口,就被好事的白袍军士卒打断了。   于是一时间,刚刚紧张的气氛荡然无存,全是起哄的声音。   “那是黑山军的头儿,我们白袍军是他们的婆家哈哈哈!”   “别乱说,还没成亲呢,最多未婚夫妻!”   “城外那批人岂不是是花将军的娘家?哈哈哈果然还是跟婆家更亲!”   也有人嘻嘻哈哈解释:   “什么婆家娘家,花夭将军的人马都是和我们一路打到洛阳的兄弟,比亲骨肉还亲!”   “就是就是,都是一家人分什么彼此,信不信咱们马参军脸一露,洛阳城门就开了!”   马文才被调笑的耳根子都红了,偏偏还要在尔朱荣的人面前摆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甚至还得迎着慕容军中一片“后生可畏”的目光微微颔首。   没办法,大军压境,他得镇定军心。   怀朔花家的名头即使在魏国也很响亮,何况花夭还是手刃元叉、胡太后两位祸国逆贼的英雄,在军中享有很高的声望。   听闻这白袍军中不显山不露水的年轻人竟然是花夭的未婚夫,自然生出一股“真人不露相”之感。   陈庆之原本担忧洛阳已失,现在看见任城王的人只是兵临城下,洛阳是花夭在镇守着,心里也大大松了口气。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萧综率领的齐军没有拿下洛阳,反倒莫名其妙在嵩山脚下全军覆没,但显然眼前要做的是保全自身,得先入了洛阳才能查探齐军那边的消息。   所以当他看到城外大军中有重兵护着任城王过来了,顿时面容一整,厉声打断了白袍军中一片起哄调笑之声。   “安静,任城王来了!”   任城王的人马老远的见到白袍军一片轻松嬉笑也是心中恼火。   搞半天白袍军这么点人还没把我们看在眼里是吧?   恼火之余,又有深深的提防,毕竟树的影人的名,白袍军和陈庆之的名头太大了,看到他们这么轻松,谁知道后面还有没有什么后手?   陈庆之作为一军主帅,亲自领人到前方和任城王会面,马文才却思忖了下,骑马去了队伍后方。   那边,任城王一见了陈庆之,便出声喝问:   “陈将军,你身为梁国将领,深受魏国大恩,既以梁国人之身得封大司马、大都督,又深受魏主信任,被托付黄河沿线防御军事,又为何能眼睁睁看着尔朱荣军队南下,屠戮我魏**民?!”   “黄河南岸一战,血流成河、死伤惨重,我国随军的拓跋宗室与洛阳官员均在此一役惨遭毒手,无人生还!你作为节度魏国兵马的大都督,怎么还有脸回到洛阳?!”   任城王这并不是欲加之罪,而是打从内心里就是这么控诉着。   元魏宗室遭此大劫,几乎尽毁于尔朱荣之手,而陈庆之正是推波助澜之人,正因为如此,他字字句句情真意切,带着极大的愤慨。   在这一点上,白袍军确实理亏,实际上很多白袍军中的士卒不明白为什么有斥候显示尔朱荣在南渡,他们却袖手不管。   陈庆之也无法在众人前解释清楚自己的用意,无论怎么说都显得自己不把魏国士卒当回事,竟一时语塞。   就在贺六浑暗中心喜,正准备趁势再喝问逼降之时,猛听得白袍军阵中有人朗声问道:   “我等是奉命守卫洛阳的军队,即使没有防住尔朱荣南下,亦师出有名,那任城王又是以什么名义在攻打洛阳呢?”   说话间,有一白袍银甲的年轻将军领着一人从白袍军阵中缓缓走出。   来人清癯俊逸,剑眉入鬓,凤眼生威,正是白袍军的参军、魏国亲封的征西将军马文才。   任城王和贺六浑在军事上忌惮陈庆之的天才,而在谋略上却更忌惮这个心思深沉的年轻人,如今见马文才也在白袍军阵中,俱是一惊。   尤其是任城王,之前和马文才相处还算愉快,甚至马文才还以魏国之主相邀,是他们自己生疑而未应约,不由自主气势上就矮了一头。   “洛阳的魏主在南岸大营被尔朱荣杀了,作为宗室血脉,任城王入主洛阳、称帝登基难道不是天经地义吗?!”   贺六浑身后的大将尉迟见任城王突然没了声音,急忙替他“撑腰”。   “你们白袍军又算老几,插手我们魏国的事情?!”   尉迟智硬一开口,贺六浑心中就喊了一声“要糟”。   “原来任城王也是来谋朝篡位的,那和尔朱荣又有什么区别呢?”   果不其然,马文才闻言,冷冷地笑了起来。   “我没……”   任城王一张脸涨成了红色。   贺六浑赶紧一拉任城王的袍角,让他不要再说话了。   “我白袍军以一万人马镇守中郎城,抵抗尔朱荣二十多万的大军,半月内经历大小三十多仗,杀伤尔朱荣甚众,逼退柔然迫其撤军、逼得尔朱荣弹尽粮绝,无法前进一步。至此,尔朱军才不得不选择背水一战、弃马渡河,敢问那个时候,任城王你的人马在哪里?”   要论口舌之利,马文才认第二,在场的没有一个敢说自己第一。   “我等是没有防住尔朱荣南下,可我们就一万人,据城虽可,拿什么阻止尔朱荣十万大军渡河?”   他娘的,就不该让他开口!   饶是贺六浑定力过人,心里也忍不住直骂娘。   魏人最重英雄,白袍军以万人抵挡几十万尔朱荣大军半月的“神话”早已经传遍魏国,所以马文才此时说来,就连任城王军中也有不少人暗暗点头,觉得之前任城王的责怪其实没什么道理。   打仗便有胜负,人家白袍军也没有败于尔朱荣,反倒用那么点人马守住了中郎城。当初元冠受下的命令就是让白袍军守住中郎城,人家守住了啊!   你不愿分权让他们守南岸,要自己守,结果人家打不过中郎城就南下了,你没挡住,怪不了白袍军啊……   马文才寥寥几句,保住了白袍军“战无不胜”的名头,也回应了任城王对白袍军的指责。   “何况,任城王之前的质问,有一点说的不对。”   马文才叹息,眼中隐隐有着同情之色,似乎已经看到了他们岌岌可危的将来,摇头道:   “我们是没有拖住尔朱荣的大军,所以我们当即选择了直奔并州,拿下了晋阳,迎回了洛阳真正的主人。”   贺六浑的脑子里突然一嗡。   “这位将军刚刚说魏国宗室血脉已失,所以任城王应当入主洛阳,那现在……”   马文才面色一正,让出身后那人,对着任城王阵中厉喝道:   “魏帝在此,任城王,还不前来觐见!” 第520章 大功告成   任城王再占据名分,毕竟只是一位王爷,而元子攸是真正登坛祭天、手铸金人,在宗庙之中受魏国正式承认的帝王。   白袍军攻下荥阳时,他受尔朱天光挟持,被掳去了并州,自此洛阳上下无主,才不得不开城投降、奉了元冠受为主。   即使如此,要不是元冠受过了手铸金人的考验,那位置也没办法坐稳,毕竟元子攸的刚烈是魏臣十分敬佩的。   君不见连尔朱荣当年只手遮天,也没能夺了元子攸的位置,逼得他禅位吗?   而任城王元彝毕竟不是元冠受,他的父亲元澄是魏国的宗室领袖,是魏国的肱骨柱石,魏国宗室尽亡的情况下他可以顺应大势撑起魏国摇摇欲坠的江山,却不能侮辱先祖几代立下的声誉,在元子攸面前谋朝篡位。   当然,如果他不要脸一点,也可以声称白袍军迎来的是假魏帝,是找了个旁人假扮的元子攸妖言惑众,可全天下都知道白袍军去了并州、夺了晋阳,掠来了尔朱荣的家眷和心腹,甚至有不少晋阳投诚的将领跟着南下,你现在说这个魏主是假的?   何况,任城王并不是什么不要脸的人。   所以,当贺六浑看到任城王见到那位“魏主”,果然就颓然而拜时,就知道大势已去了。   这位,确实是洛阳名正言顺的“主人”。   到了这个时候,贺六浑肠子都悔青了。   早知道还不如一开始听从了马文才的建议,杀了元冠受夺了洛阳。   他们不是元冠受那种没半点本事还忌惮来忌惮去的怂货,尔朱荣大军南下的时候大不了将所有兵马交给陈庆之指挥,他们自己的人马留下守洛阳,哪里会有这样被动的局面?   再不济,不顾旁人反对孤注一掷,听从花夭的建议结盟送任城王入洛阳,有了守住洛阳城的功劳,哪怕任城王得不了帝位,至少也能退而求其次领了首功,不至于现在弄的进退不得、在洛阳城外被质疑成乱臣贼子的局面!   作为贺六浑军灵魂人物的任城王已经向元子攸俯首称臣了,他帐下的兵马自然不可能再继续攻打洛阳,只能眼睁睁看着任城王下令护送元子攸入城,听候调令。   “这是被招安了?”   贺六浑领着的几位大将脑子都有点转不过来。   “我们现在到底是任城王的人马,还是魏主的?”   “哎呀管那么多,谁当皇帝都亏待不了我们,我们又当不了皇帝!”   有人想得开,反倒很高兴,“左右打不起来了,兄弟们能少死几个人,不是好事吗?”   其余人一想也是,管他当皇帝他们又当不了,这洛阳总是要姓“元”的,他们拼死拼活就是为了得到承认,现在马上要摘了“乱军”的帽子成为王师了,还争什么?   任城王麾下的葛荣旧部高兴了,胸有大志的贺六浑却半点也高兴不起来。   眼见着麾下部将们纷纷上前向元子攸拱手称臣,甚至亲自护送元子攸要入洛阳,他心里简直在泣血。   这支人马跟随他脱离葛荣军中,任城王又极为倚重他,名义上是任城王的兵马,其实和他的私军也没有什么不同,他是公认的“大统领”。   可现在白袍军一迎回元子攸,任城王又称臣了,这人马以后姓什么还难说!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元子攸现在是白袍军的傀儡!   贺六浑腹中怒火中烧,忍不住跟到了准备入城的马文才身边,咬着牙恨声道:“马将军好手段,就不知若让他们知道尔朱荣南下、齐军入关都是你的算计,魏帝还会不会这么信任你?”   “自古成王败寇,你怎么就看不透呢?”   马文才眼皮子都不抬,似笑非笑道:“何况现在尔朱荣灭了、齐军也全军覆没了,就算魏帝知道了,也应该谢谢我们除了魏国这两个心腹大患,只会更信任我吧?”   “怎么,听到尔朱荣和萧宝夤的下场,难道对贺六浑将军就没有什么启发么?”   马文才又笑。   贺六浑闻言,眼皮子猛跳。   之前马文才与陈庆之有了分歧,被赶去了潼关,他还以为失去白袍军这个倚仗,他定要渐渐泯然于众人,是以花夭来借兵时,他也颇有些瞧不起即将失势的马文才。   然而如今他与白袍军主将显然又握手言和,而且白袍军已经隐隐有听从此人的局面,他如今手握白袍军与关中守军,洛阳里的花夭是他的后手,曾和他作对的尔朱荣和齐军皆全军覆没,要说没有他的关系,他是半点也不信。   其实这洛阳的局面大半是萧综奠定的基础,然而贺六浑却不可能知道萧综其人,只以为全盘计划是陈庆之和马文才商量的,就连两人不和当初都是做戏,否则现在怎么可能毫无龃龉的样子?   如此一想,就越发把马文才拔到极高的地步,再见他信步由缰面不改色,显然一副大局在握的样子,再回想他谈笑间敌手便灰飞烟灭的架势,那深深的忌惮蓦地全转为了惧怕,打量他的眼神也变得闪烁起来。   “更可怕的是,他似乎还有上通鬼神之能……”   贺六浑想到齐军全军覆没的原因,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一场山洪,三万人全被洪水淹没,颍水下游全是浮尸,那景象简直是人间地狱,闻者惊见者默。   何况听说这马文才出去打仗,军中还跟着不少听说是茅山道门的得道高人……   白袍军的人马护着元子攸和任城王犹如摩西分红海一般穿越了整个敌营,顺利抵达了洛阳城下。   城头上的花夭自兵临城下后两天没有阖眼,她重伤初愈,再怎么身体强健也有点撑不住了,远远看到那一片白色海洋时就知道白袍军回来了,这才放心地倚在城头上小睡了一会儿。   等被人摇醒时,就被告知白袍军已经迎回了魏主元子攸,任城王俯首称臣、贺六浑全军投降的消息。   “我就知道,一旦马将军回来了,定是转危为安!”   阿单对陈思兴奋地说道:“你看,马将军一回来,将军都敢睡觉了!”   花夭被人戳破了心思,瞪了阿单一眼,朝城头下张望了会儿,见马文才和陈庆之领军走在最前面,眼见着已经到了护城河下,便下令放下吊桥、打开城门,亲自领军下去迎接。   洛阳的城门和吊桥都极重,绞盘上下要花点功夫,城外自然要静候片刻。   仗没打起来,城也保住了,白袍军们听着那吱嘎吱嘎放吊桥的声音,心情一片轻松,又开始起哄。   “我说吧,花将军就往城下看了一眼,见到我们马参军,立刻就开城门了!”   “呸呸呸,明明是见到了我们白袍军才开的门!”   “得了吧,你去城下喊喊,看看花将军给不给你开门!”   “你说花将军保住了洛阳,会被封个什么官儿啊?”   “封个我们马将军的夫人怎么样?嘻嘻嘻!”   刚刚还只有白袍军点人调笑,现在所有人都在洛阳城门前等开城,好几万的大军,就连元子攸都忍不住使劲打量了马文才好多眼,再见他骑着的是大宛神驹,眼中已经有了了然。   马文才这下像是被人公开处刑,脸上又红又热,哪里还有刚才谈笑间灰飞烟灭的架势?   就连贺六浑看了都有点消气,对着身边的家将嘀咕了一会儿,就见任城王麾下的士卒里也有人开始起了哄。   这下不是调笑马文才和花夭感情好了,话里话外都是马文才靠着一个女人才守住了城,马文才是个小白脸抱女人大腿才能反败为胜什么的。   面对这样的“调笑”,马文才反倒能泰然自若,又回复了四平八稳的样子。   那边花夭耐着性子等着到城门打开,连忙领着人出去,目光掠过后方的马文才,对着队伍最前方的元子攸和任城王纳头便拜。   “末将花夭参见陛下,参见任城王,请恕末将甲胄在身,不能施全礼。”   见到花夭就这么轻易开了城门,任城王心中百感交集。   按理说,她当初出生入死将他救出洛阳,甚至在北海王手下受到百般折磨流落梁国,都是为了他,甚至自己能平安到达葛荣军中,也是借了她和怀朔众将领的关系。   正因为这救命之恩和托付之恩,他才有了现在的人马和地位,也有了争夺天下的基础。   可原本应该同一阵营的人,却不得不在洛阳城刀兵相向,不得不说是一大遗憾。   现在两军罢战,免了一场争斗,说实话,这个个性其实相当平和温柔的任城王内心还是隐隐松了口气的,也没有对她不开城门有多成见。   而花夭曾在羽林军中任职,贴身保护元诩,和元诩伴读的元子攸也相识,元子攸知道她保护元诩忠心耿耿,对她印象很好,连忙搀扶她起来,开口询问、确定一件事。   “听闻花将军在洛阳击败了尔朱荣的溃军,生擒了尔朱荣那畜生和他的部将从人,是不是?”   他会甘愿听从马文才的建议和要求,甚至帮着白袍军收服任城王的人马,自然是不愿魏国内部再自相残杀,但更多的原因却是为了能有手刃尔朱荣这屠夫的一天。   就因为此人,天下拓跋宗室被屠戮一空,尚存的一息血脉,也在黄河南岸被屠杀了个干净。   不将此人大卸八块、凌迟了祭祀宗庙,他枉为拓跋子孙。   虽然马文才口口称称尔朱荣已经被擒,白袍军也对晋阳上下声称只是生擒尔朱与其部将没有诛杀,但还是有不少人心中存疑。   花夭听闻元子攸问她这个,怔了一下,很干脆地点头。   “是,尔朱荣南下洛阳时,末将开城门诈迎尔朱军入城,趁机俘虏了尔朱荣及其余党近千人,如今都关在洛阳牢中,由重兵看守。”   当初任城王麾下借来的人,花夭不敢用他们守城,全干这个了。   “好好好,花将军果然是我大魏的英雄!前有手刃元叉、元爪两兄弟之功,后又斩杀了妖后胡氏、传衣带诏救主,现在又生擒了国贼尔朱荣、力保洛阳不失,待朕入了宫中,定要好好赏赐与你!”   元子攸听到尔朱荣果真被擒,大仇即将得报,当即哽咽在喉,握着花夭的手激动不已。   一想到之前马文才在阵前所说的那些话,再想到白袍军上下的调笑,心中一动,拉着花夭的手越发握紧。   “朕要封你柱国大将军,为你与马将军赐婚!”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元子攸不是什么好意图,马文才想将功劳全归于白袍军,元子攸想让全天下都知道是花夭保住了洛阳,功劳都给了花夭(魏国人),想让夫妻内斗呢。   不过也掀不起什么浪,人家小两口的问题被窝里解决,花家传统本来就是床头跪︿( ̄︶ ̄)︿   。 第521章 大争之世   元子攸现在就是一个光杆皇帝。   他的父亲、母亲、家人、尊奉他的大臣,全部都被尔朱荣杀了,保护他的羽林军投降,一半逃了,一半去黑山军当了个行动自由的佣兵,整个洛阳城上下、包括洛阳宫,除了任城王,竟没有了几个熟悉的人。   任城王的效忠给了元子攸最后的尊严,但元子攸也知道,这尊严不过是镜花水月,一旦他真想要借着帝位对任城王不利,贺六浑那群将领第一个就会让他下台。   但他对此毫不畏惧,因为他根本就不把帝位当回事,他如今还留着可用之躯,不过是为了替父母、替元诩,替那么多同族复仇罢了。   不过他不把自己当回事,其他人却不能。   魏国曾经是个以战功论地位的国家,自孝文帝改革后变成了以出身论地位,将曾经的军阀大族排斥在了其外,现在魏国汉化官员被屠戮一空,国中上下仅存军中出身的贵族,则自然恢复了过去的规则,以军功论高下。   现在的权利已经真空,却没有真正能一言九鼎的人,尔朱荣的战败大部分是齐军的功劳,和洛阳城里这些派系一点关系都没有,有些事情根本谁也说服不了谁,在这个时候,元子攸的作用就很明显。   要单纯以功劳论,陈庆之功勋卓绝,超过了所有人,本该来当这个“柱国大将军”,可他已经被元冠受封了“大司马”、“大都督”,而且他还是个梁人,哪怕他再怎么战功赫赫,魏人也是不会服他的。   元子攸现在的处境,并不比当初在尔朱荣时好多少,一边要亲近、利用白袍军的梁人替他报仇,一边又要安抚、拉拢任城王的六镇兵马保护他的性命,却不能做的太明显引起白袍军的忌惮。   出身六镇、又和马文才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花夭,就被当成了示好的对象。   魏国的上一任柱国大将军是尔朱荣,花夭又生擒了尔朱荣,按照鲜卑某些决斗的传统,这大将军之位给她也能服众。   这和之前没官职只领着一支雇佣军的“花将军”可不同,这是魏**队中最荣耀的称号,即便尔朱荣那般暴虐,这“柱国大将军”的名号也是他打下来的,在遭遇白袍军之前,他的尔朱军也没遭遇过大败,堪称军事天才。   现在领着“柱国大将军”称号的堂堂女英雄要被许给一个外国人,就很是让人不满了。   元子攸当初在城门外的一句话,顿时引起不少震动,花夭的地位也就跟着水涨船高,越发让人瞩目起来。   此时此刻,任城王的王府里,来自怀朔军镇的师兄们正隔开众人,进行着一场推心置腹的商谈。   花夭想要坐稳这个“柱国大将军”,光有元子攸这个光杆皇帝的赐封没用,即便有河东与关陇势力的投效,她还需要来自于北方兵马的支持。   毕竟魏国雄兵,一半来自北方。   “对于此事,你是怎么想的?”   贺六浑手中握着一杯浊酒,一边摩挲着酒杯,一边问着花夭的想法。   无论他们两人之前为了洛阳斗得多狠,都不至于结成仇恨,他们两个代表着的是怀朔势力,是六镇的势力,也是“旧世界”的势力,无论谁拿下长安,都是“旧世界”的胜利。   但元子攸不同,元子攸回来了,代表的却是汉化改革后的“新世界”。   “我料马文才不会让陛下在那个位置上坐多久。”   花夭帮师兄温着酒,一点点透露着马文才的野心,“我虽然不能太清楚齐军是怎么被灭的,但估计和马文才脱不了关系。他这人一直隐藏在幕后,此时却突然强势回归,应当是料定大局在握、要准备和天下英雄一较长短了。”   贺六浑和花夭都不怀疑马文才的手段和能力,否则贺六浑当时也不会反复嘱托任城王要交好马文才。   那份交情果然给任城王带来了其他的好处,恨只恨当时他们立足未稳顾首顾尾,错过了最好的上位时机……   贺六浑是个城府深沉之人,往日之事不可追,过去了他便不会再反复可惜,如今更重要的是抓紧可以利用的一切。   “依你之见,若马文才不准备让元子攸继位,推任城王殿下坐那个位子的可能有几分?”   贺六浑不再遮遮掩掩,单刀直入。   所有人都将花夭看做马文才的“红颜知己”,也认为她是最了解马文才的人,这问题自然问她最为合适。   花夭拿着温酒器,犹豫了一会儿,方才开口:“为何你们都觉得马文才废了元子攸后,会再推举一个宗室上位,而不是自己登基?”   “那怎么可能!”   贺六浑哈哈大笑,“这魏国是鲜卑人打下的基业,自北到南,皆是先祖基业。他马文才想要坐那个位子,也要问问其他人答不答应!”   “哪些其他人?”   花夭好整以暇地又问。   “魏国的宗室、官员、河东河北豪族、关中豪杰……”   贺六浑笑着回答,说着说着,脸上笑容也渐渐收敛起来。   魏国的宗室已经被屠尽了,洛阳官员也是如此,在“大义”上,并没有能阻拦马文才称雄之人。   司州以南被陈庆之所夺,沿途诸州、郡见白袍军闻风丧胆,而他们又刚刚为洛阳而让出了荥阳,如今守着荥阳的应当是泰山公羊侃,他是真正的“汉人派”,只效忠血脉正统的汉人,一心想要兴复汉业。   河东的豪族暗地里扶植邢杲对抗旧有阀门,邢杲的义军作乱最凶时人数多达十几万,已经青州、冀州的元魏宗室将领和朝廷势力一扫而空,而现在邢杲明显已经投向了马文才。   河北诸豪族本就是汉人,他们在汉化后失去了以前为皇帝作战而得到的显赫地位,不得不据地结为坞壁以宗主自保,为抵抗尔朱荣几次征兵、征粮而与其结下了血海深仇,现在马文才费尽周折抓完了尔朱荣的家眷族人,总不能是抓回来安抚的吧?   河南的萧宝夤势力被马文才连根拔起,关中有马文才的人亲自坐镇潼关,自古得潼关者得关中,即便是关陇那些豪杰为了能进入中原,也不得不倒向马文才的势力。   细细一算,除了自己这方代表幽、并以北势力的六镇兵马以外,中原地区其实已经大半落入马文才的掌控。   更可怕的是,如果花夭真的以柱国大将军的身份与马文才成亲,那马文才可以顺理成章的将六镇兵马交予花夭执掌,连六镇势力也尽归他手。   贺六浑不知道旁人,但对自己这支人马的底细还是明白的。   除了葛荣,他们北镇的大部分将领都没有称王称霸的野心,只不过因为南迁洛阳後,六镇鲜卑和鲜卑化的贵族与将士的待遇及升迁不如洛阳鲜卑贵族,再加上权贵奢侈,守宰暴敛,赋役、兵役繁重,才不得不反。   军人不善政治,所以他们渴望的是遇到“英主”,能够恢复荣光和稳定,能够恢复往日“国之肺腑”的地位。   现在魏国上下官位空虚,以前诸州郡县府皆是宗室将领镇守,现在都没有了镇将,若马文才以官职对他们进行分化、安抚、拉拢,即便是他在其中处处干涉挑拨,也不可能奏效太久。   贺六浑想明白了,顿时弄懂了为什么花夭会这么容易就来赴约。   “你是替马文才来当说客的?”   他下意识的觉得不可思议。   “马文才想当魏主?”   花夭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师兄,当初我来荥阳想要说服诸位大首领帮我拿下洛阳、拥立任城王为王时,为什么没有人愿意呢?”   她答非所问。   “因为他们不想损耗自己的人马。”   贺六浑皱着眉,不甘地回答。   “是,因为征战这么久、死了这么多人,他们已经不想再打仗了,只想着能有和家小妻儿团聚的那一日。”   花夭又叹,“师兄,现在的六镇子弟,已经不是原来的六镇子弟了。”   “我知道你素来的抱负。你家先祖原本是洛阳的汉人高官,生来便是贵族,却因罪沦落怀朔成为军户。汉人觉得你是鲜卑旧种,鲜卑人又觉得你是汉人,唯有在六镇,你才能找到你自己的归属……”   贺六浑默然不语。   “六镇及禁军的将卒,过去历来征召于强宗子弟、高门良家,无论你是汉是鲜卑,原本凭借门第,都该是贵族。然而洛阳的规矩剥夺了你重振门庭的可能,所以不打破这个‘规矩’,你便一日不能改回‘高’姓,恢复家门荣耀。”   花夭看着那小小的温酒器,看它温了又凉,凉了又温,黯然道:“可在我看来,我们六镇的灾难,不在于‘新制’,偏偏就来自于‘旧制’啊!”   贺六浑猛然抬头,诧异无比。   “我还小的时候,就很好奇为何其他人家能种地、能做买卖,我阿爷和其他族人却只能养马、打猎,不能和其他人一样生活的那么轻松。阿爷说我们出身‘军户’,便只能打仗、打猎,不能从事生产,我家世袭官职还好,隔壁同样出身军户的人家,甚至还有饿死人的时候。”   花夭眉间渐渐聚起怒意,“为何我等是军户,便不能读书、识字、做官?为何我等是军户,就不能做买卖、种地、蓄养家畜?”   “既然我等是为国征战,那国家没有战争时,我等又该何去何从?”   “你……”   贺六浑一张口,只觉得嗓子嘶哑的厉害。   “师兄,你们想还复旧制,想要重现鲜卑旧时的荣耀,但那原本就已经过时了。没有什么制度会永远养着一群闲人……”   花夭陈述着这令人痛苦的事实。   “六镇的荣光,在失去对手的那一刻,就已经熄灭了!”   “组建黑山军的时候,我才真正感受到‘自由’的快乐。在黑山军时,军中有羯人、有汉人、有鲜卑人,也有高车人,但没有人以‘什么人’自称,只要进了黑山军,就都是兄弟。我们可以做买卖,也可以打仗,没活儿干时种种田、看看书,也不会有人以‘旧制’苛责鞭笞我们。”   她的脸上写满了认真。   “军户的制度本就是错误的!没有什么制度该规定了人们生来该做什么!战时当兵是我们的义务和荣耀,闲时耕种生活也是我们的权利。地域、门第、血统、甚至性别,都不该是决定‘我们是什么’的束缚。”   “这天下不‘自由’已经太久了!自魏晋以来,用出身和门第来决定‘你是谁’的错误已经延续了太久!”   “你问我为什么替马文才当说客?因为他从来没有只想着争地盘、当首领、得富贵,他想要的,是让这个‘天下’,重新获得‘自由’。”   花夭由衷的感激马文才给了她一条新的路,给了她一段新的人生。   是不以‘姓氏’论高下的自由。   是不以‘胡汉’论出身的自由。   是不以‘品级’定尊卑的自由。   “能倚靠才能和志向,而不是出身,成就自己人生的自由。”   是马文才教会了她——“所有的路,都该是因为自己想走而出来的,而不是依循着别人规定好的道路走出来的。”   “这样的世界,不可能存在。”   贺六浑压抑着因为人生观被冲击而怦怦乱跳的心,嘲笑着花夭想法的幼稚,“不会有人同意的,那些高门大户不会同意,那些达官贵人不会同意,即使是我北镇子弟,也不会同意!”   “世事有盛就有衰,有起就有落,今日荣光之门第,他日未必不会落魄如犬豚。为何不同意?是惧怕宰相的儿子沦为贱民,是惧怕贱民的儿子成就了宰相?若当权者都不怕这一点,高门大户怕什么?达官贵人怕什么,北镇子弟又怕什么?”   花夭字字句句,铿锵有力。   “何况,他们会同意的。”   花夭的眼睛里闪着野心勃勃的光芒,嘴角甚至扬起一个嗤笑的弧度。   “因为以后的‘世界’,不由他们说了算。”   贺六浑不明白花夭为何会有这样的自信,但他也能看出,花夭是真的被马文才灌了“迷魂汤”,认为这种似乎只有上古时才有的“乐土”会真的出现。   经受过世事磋磨、饱受着世人偏见的贺六浑,并不认为他们的制度能有顺利推行的一天,但相对于花夭的“大话”,她话中的某些“重点”还是吸引了他的注意。   “所以,马文才想要得到魏国,而得到魏国后,会废除军户?那这么多六镇子弟,以后会成为什么?普通百姓?不,你说的是不以门第论出身,那你们要用什么要确定官职?”   贺六浑皱着眉头。   “你们要得到我的支持,这个不说明白了,即便你说的天花乱坠,我也不会动心的。”   “不是废除军户,而是将军户变为‘府兵’,由国家提供土地,农忙时耕种、放牧,闲时训练,战时打仗。保有我们军户应有的免除赋税、拥有田地的权利,却不限制军籍,皆为百姓,只在战时受到征召。”   花夭笑着说,“若有不愿再为府兵的,只要不是在战时,交还土地、重新缴纳赋税的即可脱离,这方是‘自由’。”   不光是你想要做什么就能做,而是你不想做什么就可以不做,这也是一种自由。   不可否认,贺六浑心动了。   现在的军户制已经大大不同于过去的“军户”,他们已经成了囚犯、流放者和贫贱者的别称,莫说和寻常人一样耕种劳作,就是和普通百姓通婚都受到嫌弃。   再加上连连征战往往先征召军户,谁也不愿意当孤儿寡母,更难受到肯定。   若能改“军户”为“府兵”,赐予田地和优待,除了一些只会打仗的,多半大部分都愿意摆脱“军户”的身份,成为一个平民,重新选择新的人生。   而那些不愿脱离军户身份而选择继续效忠的将领,作为新朝的“府兵”,自然会受到继任者的重视,借着过去的优势,担任府兵首领的官职。   如此一来,他也可以给带出的大首领、各层将领们一个交代,不至于被继任者重新遗忘。   见贺六浑动心了,花夭又趁热打铁道:   “师兄,马文才毕竟不是魏人,即便掌权,想要推行府兵,也需要得到我们的支持。如今魏国上下官位一空,你既然想回复家门的荣光,难道是想看着恢复旧制、继续以军户的身份传承家业吗?”   魏国上下被屠戮一空,已经没有“士族”了,听花夭的说辞,马文才也不准备完全以“士族”来统治魏国,所以将来,是“民”这个阶级的天下。   如何完成从“民”向“官员”这个阶级的跨越,才是他现在需要考虑的。   思至萧宝夤和尔朱荣的下场,贺六浑毕竟还心有余悸,终于一咬牙,决定进行一场“豪赌”。   “好,我替六镇儿郎们应下了!”   ***   自元子攸给花夭与马文才赐婚、而这两人亦没有反对后,每天都有各方人士、尤其是六镇子弟,想尽办法凑到马文才面前,想看看那位会成为“将军的男人”的马文才是什么人。   现在名义上大家都属于元子攸的军队,何况也没真打起来,白袍军名声又响,倒没有什么摩擦,两边因为在荥阳还曾互相交易一些小玩意儿的关系,私底交情其实还可以。   马文才以往在军中十分低调,即使攻下荥阳后也是以幕后者自居,将辉煌的战功归于了白袍军和主帅陈庆之,是以梁主只担心陈庆之拥兵自重,却未担心过马文才。   但也因为这个原因,马文才在军中的名声并不显,很多人甚至觉得他就是靠一张脸迷得花夭“七晕八素”的,毕竟花家好美人也算是个传统,脸长得好和花家人相亲都占极大的便宜。   来的人多了,马文才也是不堪其扰。   “马将军能挽三百斤的弓吗?”   一位六镇将领好奇地问马文才。   开三百斤的弓?   猎熊吗?   马文才差点没忍住翻了个白眼,硬邦邦地回答:“不能。”   “那是能腰开八石的巨弩?”   他好奇地又追问。   “我们一般用一种叫绞盘的东西开巨弩。”   马文才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他。   有工具不用,好生生用腰开什么巨弩?   “那就是不能啊……”   这位六镇将领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骚了骚脸,“那莫非是马将军在帐中有一夜七次之能……”   “咳!”   马文才刚刚接过左右递来的水囊,才刚喝一口,差点被他的口不择言呛死。   出于尊严,他这次倒没有正儿八经的说“不能”,按照他们这个风格,他担心他刚说“不能”,这些碎嘴的明天就能传遍各军“马文才七晚上都不能一次!”   不对,他为什么要和这些人讨论一夜几次的问题?   马文才冷着脸,想用自己惯用的冷漠脸让这些人知难而退。   可惜八卦的心态战胜了对马文才的惧怕,何况白袍军名声显赫的是陈庆之,而不是马文才,六镇将领大多武勇,有惧怕也难有几分。   “马将军既然不善骑射,又咳咳,那为何花将军为你死心塌地,连洛阳都能拱手相让?”   这是让不少人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这位六镇将领心中觉得他们的女将军不该配这么个小白脸。   “难道是下了蛊吗?”   “你胡说什么!这白袍军,是马将军一手建立起来的!”   终于有白袍军的人怒了,一声厉喝。   “没有马将军,就没有白袍军。”   “你问人家能开三百斤的弓前,先看看自己有没有三百斤的弓吧!”   白袍军中有人冷笑,轻拨手中的弓弦,“我们白袍军人人都有铁脊弓,就算没有三百斤的弓力,至少有两百斤的弓啊。”   六镇子弟打仗自带兵马甲胄,家境富裕点的还好,有祖传的装备,贫寒的竹弓木枪就是标配,上阵都没有个像样的武器。   “就是就是,我们人手一支长槊,丢了还有新的,你们用的都是什么银样镴枪头,还管人家在帐中是不是假‘枪’!”   另一个白袍军的士卒擦着自己的槊头,嗤笑着,“我们在建康时,每年皮甲三套随损毁更换,四季白衣十件,到了这里也没缺过甲胄,我看你们平时都光着膀子,是怕磨坏衣服甲胄吧?”   “黑山军有饭吃,还不是靠我们马将军指的路?”   “我们随军军医都是以前的太医,是马将军替我们求来的,各种金疮药行军散每个人怀里都有,你们还在敷草叶子吧?”   “花将军手上那把‘断水’还是我们马将军的刀呢,这种吹毛断发的神兵利器,若不是花将军和马将军是一对,能有这样的武器?”   “我们身上穿的、手上用的,嘴里吃的,哪一样不是马将军经营来的?你问马将军会什么?没有马将军,我们早饿死了!”   “这一路北上,从考县打到洛阳,补给全靠马将军,没吃过一顿稀的,你们补给靠什么?靠自己拉吗?难怪一副面黄肌瘦的样子,哈哈!”   都是血气方刚的儿郎,哪里忍受得了别人瞧不起他们,互相便争辩了起来,这一争辩更是让六镇子弟眼红,差点没回主将那边大哭一顿。   白袍军战无不胜、战损率极小,除了他们英勇善战骑术精湛以外,他们的装备精良、军容齐整也是出了名的,绝不是魏国这些杂号兵可以比拟的。   以往知道白袍军富,却不知道白袍军富到这种地步!   槊这种武器,不但结构和制作工艺复杂,而且极为犀利,远远长于普通的枪、矛类武器,是马文才为了对付魏国的重装骑兵、披甲战马重金配置的。每个槊锋都具有明显的破甲棱,普通的鱼鳞锁子甲、铁环甲、明光铠,在破甲的槊之下,一击而破。   这种武器是骑兵致胜的关键,以往威力强大但造价昂贵的槊,即便是在魏国也只能有少数贵族装配,只有需要领兵作战的门阀贵族,才需要具有实战性的骑兵武器,因此,槊与世家贵族出身的将领结合,成为了标志。   白袍军有七千人,就有至少七千把槊,听他们的口气,这种东西从他们开始担任骑兵时就在训练了,所以才能如臂指使。   更别说这种武器特别重,能使用槊,往往还代表着吃的饱有力气、马好能驮重武器、以及充足的练武时间。   之前他们以为白袍军是梁国皇帝一手打造的,才能装备精良、训练有素成这样,如今一听,竟全是马文才一手打造的?   还有一年三套甲、十件衣……   各种昂贵的药散随便撒……   从来没断过粮的补给……   太医豪华阵容为你疗伤……   “我们要有这样的待遇,我们也拼命打仗啊!千军万马避白袍个屁啊!明明避的是那些长槊吧!”   听到真相的六镇子弟忍不住一阵阵地眩晕。   “我们的甲破了就只能拿肉顶啊!”   魏国人不知道马文才在建康开赌马局赚尽了京中达官贵人、富裕百姓的钱,还以为马文才家中富可敌国,自然又是羡慕又是了然。   他娘的,有颜有钱有兵马,要是他们是女人他们也嫁啊!   这些装备随便装备上哪一支骑兵,岂不是又一支白袍军?   一想到花夭的黑山军也是从饭都吃不饱突然开始有了路子走私,然后一个个油光满面的,这让不少一路吃糠喝稀造反过来的六镇兵马暗暗扼腕,后悔当时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没有投奔黑山军。   背靠着这么个大财神,还怕没肉吃?   马文才一直觉得白袍军和自己是互相依存的关系,却没想到有一日白袍军的兄弟会如此“维护”他,听得他们与六镇子弟的唇枪舌剑,处处流露出的尊敬和动容,马文才胸中也是滚烫,连鼻中都有点微微酸涩。   白袍军们并不是仅仅出于阵营维护马文才。   一路攻荥阳、攻睢阳,都是硬仗,他们见到太多手无寸铁、身无片甲的魏国士卒被驱赶着与他们作战,往往连他们的白袍都破不了了,以往司空见惯的事情,在两相比较之下才知道如何难得,也就越发感激起来。   更别说马文才极重信誉,该有的奖赏从不拖延,战死者也往往能提前给予抚恤,就算在战场上受伤也不会抛下任何人,这些都是真正让人信服尊重的高贵品质。   陈庆之用兵如神是不假,然而白袍军上下都清楚,马参军才是让他们敢拼命的那个人。   这乱世之中,拿人命当回事的主将太少了,多的是克扣粮饷、买卖兵甲的主将,能让人吃饱尚且难得,更何况在意他们是否有作战之能?   陈将军鼓舞他们“奋战到死”,只有马将军才会在城门边留一条生路,悄悄叮嘱他们“输了我们还有退路”。   谁更值得拥护,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杆秤,高低自现。   陈庆之让他们“能胜”,马文才让他们“敢败”,这才是白袍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原因。   “如今都是一家人,何必还争什么长短?”   马文才忍住鼻中的酸涩,用惯有的温和面孔笑着,“既然花夭已经是你们的将军,以后自然少不了各家兄弟的好处。”   连番大捷,无论是尔朱荣当做陪读的晋阳还是当初完好无损的洛阳都有无数物资,所以马文才也有底气说这样的话。   “是是是,都是一家人了,当然是马将军你长,你长!”   之前追问不休的六镇将领讪笑着,腆着脸问:“我是尉迟景麾下的百夫长,那个,花将军当了柱国大将军后,我们以后顿顿有干粮吃么?”   “那得看花将军什么时候和我们家将军成亲啊哈哈啊!”   有白袍军哄笑着。   “你们现在还算不上娘家人呢!最多来我们帐中吃几顿!”   白袍军都挺友善,嘴上占了便宜就邀他们来白袍军营中吃肉吃饭。   他们以前在梁国也是精锐,选拔进白袍军后更没有过过苦日子,是到了魏国以后才知道当兵的不是人人都是他们这样。   “什么娘家人?”   花夭恰巧在这时进了白袍军的大营,一路问过来,见马文才正在指挥白袍军们操练,旁边还围着几个贺六浑的部下,忍不住好奇。   “哈哈,没什么,在向马将军讨教些问题……”   六镇的部将们敢在马文才面前打听八卦,却不敢在能手撕猛虎的花夭面前造次,见她来了,打着哈哈就溜了。   待她莫名其妙的目送这些人离开,马文才方才想起来他们现在也算是“未婚夫妻”了,不知为何有些脸热,摸了摸鼻子,咳嗽了一声。   “咳,与任城王那边谈得如何?”   看着马文才强忍着羞赧的样子,花夭爽朗又满足地一笑。   “自然是,幸不辱命。” 第522章 心照不宣   就在马文才和花夭在忙着为平稳魏国局势而奔波时,陈庆之也在为调查齐军“全军覆没”的真相而奔波着。   他和梁山伯一样,是御史出身,调查事情比寻常人要得心应手的多,很快就查到了“齐军”之所以南下的原因。   “是你对不对?你一面故意放了二皇子入关,一面提前让花夭镇守洛阳城,拒齐军与门外……”   陈庆之独身来到马文才之前的将军府,倾泻着自己满腔的怒火。   “你害死了二皇子殿下!!!”   “陈将军,死的是齐军,不是梁人。”   面对这样的控诉,马文才却面色如常,“你对我的指责,我不明白。”   “若不是洛阳早有人马,齐军便已经入城了!你和花夭情谊非常,不是有你的安排,她怎么会提前守卫洛阳?”   陈庆之恨声道:“你从头到尾都没有投效二皇子殿下,你为的是洛阳!”   到了这一刻,他才察觉到了马文才真正的意图,以及他非同一般的野心。   “你怎么敢!”   你怎么敢。   马文才不敢相信一位在梁主身边长达二十多年的聪明人,竟然会问出这样的话来。   “为何不敢?”   这让他终于正面做出了回应,他用一种怒其不争的表情看着陈庆之。   “你也是曾指挥过十几万人马、亲自打下魏国半壁江山的人物,究竟是梁帝给你灌多了迷魂汤,还是你的懦弱已经到了如此地步?事已至此,你在想的,只有‘敢不敢’这种毫无意义的事吗?”   他气笑了。   “是的,我敢。”   在陈庆之难以置信的表情中,马文才一拂袖子,丢下手中一直在看的案卷,抬起头,语气冷淡地开口:   “我敢不效忠萧综,也敢谋夺洛阳,更敢争夺天下。”   “我是命花夭据守洛阳不假,但齐军连攻城都不敢就自行退去却与我无关。花夭当时只有一万人马,齐军但凡有我们当时攻打荥阳的勇气,洛阳早已得手了。”   马文才嗤笑着,“发现入不了洛阳,如果他们没有仓惶南下而是按兵不动继续打探洛阳虚实、亦或者直接北上夺取晋阳,或许也有一争的可能,但他们偏偏选择退避豫州一地,从他们选择避其锋芒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失去了争夺天下的权利。”   “从萧综,到齐军,想的都是如何挑拨离间、如何用阴谋诡计巧取豪夺,却不敢破釜沉舟的与敌人誓死一战,这天下如此壮美,可以是有能者居之,可以是有德者居之,又怎能被这样如同阴沟里的老鼠一般谋事的人得取?”   马文才看着陈庆之,似笑非笑,“你问我为什么不效忠萧综?你我率领白袍军到魏国,每一步都是以弱击强、以虚击实,我们从不畏惧强敌、我们迎难而上,我们打下的每一寸疆土,也许不够摧枯拉朽,却赢得堂堂正正,赢得每一个敌人的尊重,这白袍军的名声,从不是用阴谋诡计得到里的!”   “习惯了用阴谋诡计的人,便忘了勇气和仁义才是得倒胜利的关键。兵者是诡道,王者却不能只用诡道。齐军过洛阳却失洛阳,何尝不是他们缺乏正面迎敌的勇气和决心?这样的人失去洛阳,又什么可埋怨旁人的?”   所谓君子乐得其道,小人乐得其欲,便是如此。   “我问你,除了你我,有谁知道萧综是谁?他来魏国,用的是东昏侯之子的名;他谋划,用的是僧人的身份;他行事,从身份到那些手段,有哪一样能放在明面上?他的人和他的计划从头到尾就是由谎言构成,先是骗齐军,再是骗魏国,最后骗天下人,只有所有人都被他骗了,他才能成事……”   马文才厉声道:   “我马文才大好男儿,即使要谋天下,也会用自己的办法去谋,为何要效忠这样藏头露尾的虚伪小人?!”   “你我率领白袍军拼杀至此,是想要一个从头到尾构建在谎言上的天下么!”   饶是陈庆之满腔控诉、满腔怒火、满腔失望,在马文才这一番痛斥之后,也不由得为之动容。   他能以寒族之身一步步走到今天魏国“大都督”的地位,自然也有着不属于旁人的骄傲。   但正因为他是寒族之身,又一直甘居人下,虽然有满腔抱负,但在那样充满尔虞我诈和提防的环境里,见多了皇家打压与谋算的手段,渐渐的便对皇权产生了深深的畏惧,也一点点磨去了他年轻时的锐气,甚至觉得要统治一个国家,拥有这样的手段是对的,并习以为常。   萧综的计划,他一直是欣赏并骄傲的,为他的决断和执行的能力,也为他猜度人心和步步为营的手段,虽然偶尔也觉得过于毒辣,可当年萧衍谋国也不全靠征伐手段,毕竟是梁主的儿子,从小受亲父教导,有着枭雄的手段和心计也是寻常。   可现在,马文才却告诉他,他确实承认萧综手段过人,但那些手段却是错的。   这江山也许要靠计谋策略来谋划,却不能靠阴谋手段来夺取;   谎言也许能成事,但成事却不能全靠谎言。   即便知道也许这只是马文才冠冕堂皇的掩盖不甘人下之野心的借口,可年近不惑的陈庆之,还是被马文才“所惑”了。   就像是还没刺激够陈庆之似得,马文才见他讷讷不能言,又朗声而叹:   “陈将军,就算我将齐军拒之门外,可那三万人全军覆没却不是我之过。想一想萧宝夤因何而起家、壮大的,再想想齐军是怎么覆灭的,难道这不是天意吗?”   陈庆之亲眼见过浮山堰之后千里浮尸、满地饿殍的境况,也打听出齐军是如何全军覆没的,这时代几乎无人不敬畏天地鬼神,一想到三万齐军在山洪中被覆灭、尸体从颍水一直流往淮水,不由得结结实实打了个哆嗦。   直到这一刻,陈庆之才是真的哑口无言。   他能说什么吗?马文才从没有掩饰过自己的野心,但他也没有说错,齐军只要一攻洛阳便能知道内部空虚,可他们完全没有进攻便仓皇而走,这难道也要怪马文才吗?   齐军灭于洪水,而非人祸,难道他能责怪老天降下灾祸吗?   “事已至此,我们该何去何从?”   思及此,陈庆之终于颓然失色,整个人像是失去了主心骨,唉声叹气道:“没有迎回二皇子,就不能从梁国得到支持,就我们这点兵力,根本不足以占领魏国,即使能够安然回国,也要面临陛下的责难。”   他们毕竟没有根基啊。   “你说你不愿效忠二皇子,可难道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   陈庆之又叹。   听到陈庆之终于有了“占领魏国”的想法,马文才知道他已经屈从了现在的局势,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非也,如今全军覆没的只是齐党,死的是齐国太子,又不是二皇子殿下,陈将军何必如此自怨自艾?未必就没有退路罢?”   “你是什么意思?齐国太子明明就是二皇子殿下,你难道……”   陈庆之想起萧综口中那个“假萧正德”,直接想歪了,“难道你想李代桃僵,找一个傀儡?”   不得不说陈庆之也是发散思维极强的人,否则打仗也不会那么厉害。   “你想做什么?宣称在魏国找到了失踪的二皇子殿下?”   “你说是就是吧。”   马文才啼笑皆非,安抚陈庆之一直紧张着的神经。   “先生,我们一路北上,我何曾有过让你、让白袍军陷入险境之时?即便你和萧综联合起来瞒着我立下对抗尔朱荣之计,我也没有危害过白袍军,你能相信萧综那样的人,不能相信我吗?”   他见陈庆之眉间还有忧色,微微思索便知道他在忧虑什么,又抛出一枚定心丸。   “若先生是担心自己的家人,大可放心。朝中御史中丞裴山是我的人,我临去之前已经嘱托过他照看我们的家人,如果我猜的不错,现在将军的家人已经安置到了安全之处。”   “此话当真!”   陈庆之惊喜交加,竟然一把抓住了马文才的手臂。   “他们现在在哪里?!”   和马文才的父母住在吴兴、还可以闻讯而走不同,陈庆之一直在京中,他的妻儿都留在京中的宅子里,家中只有两个洒扫的小童和老仆,连个家丁都没有,若陛下要软禁他的家人,他的妻儿毫无抵抗之力。   他一直不敢叛国,跟着萧综走一条充满艰辛的路,也是因为家人根基皆在梁国,实在担不起“叛国”的这个罪名。   汉武帝时李陵的悲剧,陈庆之并不想发生在自己身上。   马文才性格沉稳,并不是夸夸其谈之辈,也不是会许空诺的人,他既然说可保家人不失,那就定然不会有失。   见陈庆之如此失态,马文才好脾气地任他抓着手臂,猜测道:“我在京中内外也有不少家产,庄园与客店不少,况且还有裴家相护,无论裴山将他们安置在哪儿,安全肯定是没问题的。”   他顿了顿,又十分诚恳地说:“但你问我现在他们在哪儿,我也未必能得知。若不是到了很紧急的情况,裴山不会出手转移我们的家人。而到了转移的时候,必然是就近安置,八成是在某处客店中,大隐隐于市吧。”   这倒不是他故意要隐瞒,而是他和梁山伯之间的沟通并不如其他人那么容易,有些事情瞬息起变,他又怎么可能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马文文的回答让陈庆之有些失望,但既然没有了后顾之忧,现在局面又变成了这样,即使是陈庆之也只能认命,干脆地问:   “你现在意欲何为?扶植元子攸或元彝为帝吗?”   “那得看接下来情况如何。”   马文才给了个模棱两可的回答,并没有正面给他答案。   陈庆之的疑问在马文才面前没有得到答案,但与马文才的对质却平抚了他不安的内心,之后好多天他都不肯死心,派人在颍水周边打探生还者的消息,但所得的成效不大。   他倒不是想和马文才对着来,只是觉得用人乔扮萧综太容易被人戳破,想要找回真的萧综罢了。   可惜那日爆发的山洪实在是声势浩大,齐军用的又不是船,而是毫无安全可言的木筏和皮筏,稍微有点动荡就会翻覆,就算齐军大多会水,在那种猛烈的浪潮之下被卷走,根本不可能浮出水面呼吸。   颍水又是沙河,泥沙杂多,最容易让人陷入其中,大部分人都不是淹死的,而是被泥沙呛死的。   陈庆之越查找就越是心惊,根据生还者所述,他们下水时本是风和日丽平静无波,可一入颍水便波涛忽至、浪高冲天。   齐军很多人甚至不知道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就已经被灭顶,这种无风起浪的事情太过妖异,有些经此一事虽然侥幸生还却已经疯了,陈庆之眼见着他们只会不住的念叨着“浮山堰”、“报应”云云,更加让人背后生寒。   自此,陈庆之彻底放弃了再查齐军之事,也不敢再见任何生还者。   没有多久,陈庆之便知道了马文才说的“得看接下来情况如何”。   曾经镇守潼关的黑山军和“征西军”人马,一路向西攻克了雍州,占长安、收编齐军,又一路南下,夺取了豫州。   雍州自古是关陇豪族控制的地方,民风彪悍尚武,但因为魏国的国策原因,这些世居的豪族已经久不能出仕、亦不能领军,大多蛰伏一地对魏国层出不穷的战争冷眼旁观,萧宝夤能趁机夺城也是如此。   也不知马文才的黑山军是如何说动的关中豪族,竟跟随黑山军竞相起兵,除了平复了雍州,还灭掉了一直危害秦州、雍州地方的万俟丑奴乱军,拿下了秦州,并镇守地方。   豫州地处河南,位属中原,现在正值农忙时节,当地军民根本无心打仗,黑山军约束军纪,一路只夺城不杀人,豫州各地城池根本就不抵抗,一见敌人旗帜就开了城门,再见他们并不掠夺财物和田地,一路投降的人就更多了。   不过一个月功夫,雍州、秦州、豫州尽入马文才之手,而荥阳、睢阳、彭城一线也都由白袍军旧部或白袍军盟军所占。   如今的马文才已经占据潼关,进可入关中、得中原,退可从豫州南下联合梁国,洛阳已东的要塞城防又在陈庆之的一路攻伐下闻风散胆,哪怕现在洛阳失了,谁也挡不住他来去自如的脚步。   有了称霸天下势力的马文才也不再遮遮掩掩,所有被黑山军和征西军占领的城池都打出了“马”字旗号。   那旗帜也不知用什么手段制成,即使在夜晚那“马”字也清晰可见,在夜间远远看去,就好似每一个城头上漂浮着一个碧幽幽的“马”字,仿佛天选一般。   到了这时,陈庆之才真正对马文才俯首称臣。   不为别的,而是他真正的向他展示了什么叫“以堂堂正正的手段谋夺天下”,什么是“不建立在谎言之上的胜利”。   若说据守潼关是马文才在整个大局中的“神来一笔”,在得到征西军后彻底扭转整个天下大势的本领,就不是用运气能解释的了。   当然,齐军死于洪灾的全军覆没、那日夜闪耀着光芒的“马”阀旗帜、关陇豪族的全力支持、甚至魏国柱国大将军花夭对他的倾心,都给马文才的成功染上了一抹传奇的色彩。   在朝野上下的议论纷纷中,曾经的谶言又卷土重来,传播与洛阳的街头巷尾、童言童语之间。   其实在白袍军北上之前很多年,魏国就曾有过童谣谶言,曰“侯非侯,王非王,千军万马入洛阳”,又因为洛阳是中原正朔,便有“得洛阳者得天下”之说,各方都势力拼命的想要得到洛阳。   这个谶言曾搅动了整个魏国风云变幻。   六镇兵马听闻后,以为“侯非侯、王非王”指的是他们六镇子弟不能列为王侯,而先后起事;   尔朱荣以为自己部下侯景第一个冲入洛阳正是应验了此事,原本只是勤王的初衷变成了想要谋国,杀的整个魏国宗室尽亡;   萧综以为“侯非侯,王非王”,指的是自己先得到了世人眼中的豫章王、东昏侯之子的身份,而后又失去,自觉天意在己,肆意杀伐筹谋,只以为得了洛阳便应了天意……   如今马文才的白袍军和花夭的黑山军已经控制了魏国的半壁江山,这“侯非侯、王非王”的传闻又被套在了他们身上。   “说起来,这侯非侯、王非王安在你身上,也合适。”   花夭在得到黑山军拿下豫州的战报后就来马文才的住处,此时调笑道:“你不是给梁主封了个县侯么?怕是这侯爵你也没办法回去领了,非侯没错……”   她又笑眯眯的,“你得了雍、秦、豫三地的消息一传来,陛下和任城王就有些慌神了,商议着要立你为‘梁王’呢。以你的野心,估计这‘梁’王也做不久,岂不是侯非侯,王非王?”   “不是‘你得了雍、秦、豫’,而是‘我们’。”   马文才放下手中的笔,抬眼看了看花夭,又若无其事的继续写起书信。   如今的他已经不是之前那小小的参军,来往战事的通报、与过往豪族的交流大多要亲力亲为,有些还能交由陈庆之帮忙,有些则无人可托,这让他有时甚至觉得有些吃力,恨不得梁山伯和在建康的下属能前来魏国,为他分忧。   花夭本来是调笑马文才,没想到被马文才一句“我们”说的脸红了红,没能再调笑下去。   到了此时,两人心里早已经清楚,无论是他们彼此、还是在天下人的眼里,他们都已经成了一体,代表着“马阀”这一支的实力。   从黑山军和征西军联合拿潼关、谋夺三州开始,无论于公于私,她与马文才都已经无法分开。   不,应该说,从马文才再见花夭而未还马、磐石坏而断水留的那一刻开始,他们就已经注定纠缠不清。   只是马文才是情绪内敛甚至不解风情之辈,一直保持着“我们心照不宣就好”的态度,从未直接与她说过什么甜言蜜语,所以这一句“我们”,竟然自诩老脸皮厚的花夭也微微红了脸。   大概是气恼于只有自己不自在,花夭待那一丝羞赧过去,便笑着逗弄他:“若你是为了我的黑山军,大可不必同意陛下的什么婚约,反正他现在的话也没多少威信,要是你对我无意,可以放弃这个婚约,我花夭从不因私废公,哪怕你我并无鸳盟,我亦会对你俯首称臣、鼎立支持你。”   “我从不拿自己的嫡妻之位做交易,在建康时,陛下与太子都曾为我说媒,而我并未应允。”   马文才手中微微一顿,一双眼眸扫过花夭,“梁帝之权威厉害远超元子攸,我尚且不肯屈从,如今却顺水推舟,你难道不明白是为什么么?你以为我蹉跎至今、无妻无妾,是为何?”   这话实在太意有所指,其中蕴含的内情更是足以让任何一个女子心中小兔乱跳,花夭虽不是寻常女子,但此刻嘴角也不免扬起了笑意。   “那我怎能得知?也许是你有断袖之癖,也许是……”   本就是逗弄的话,然而马文才一向一本正经,自己的“猜疑”竟能逼得他说出几分心意,这让花夭顿时大受鼓舞,准备再接再厉。   “咳咳,哪里有问题。”   她眼睛微微瞟向马文才端坐在案后后的下腹处,语意虽未尽,可一见那坏笑,便能知晓她指的是哪里。   马文才哪里不知道她如此“豪言壮语”是为了什么,嗤笑了一声,根本不回应她的质疑。   花夭本就只是调笑,但说着说着,也有些怀疑。   “说起来,祝英台也说你从没有过什么红颜知己、也不狎妓、更没眠花宿柳过。你身边都是小厮随从,没什么美貌婢女……”   花夭越想越是心慌,声音越来越小,一点点挪到马文才身边,又压低了声音,担忧地看着他:“就连我几次自荐枕席,你也是恼羞成怒。寻常人在这个岁数都儿女成群了,你……”   马文才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眼神凶恶,手中笔杆捏的死紧,大有她再多说一句就在她脸上画个大王八之感。   “不行不行,我得为了我自己的幸福考虑考虑!”   花夭一想到这可怕的可能,竟将脑袋往前一凑,用手捏着他的下巴,双唇贴上马文才略显寡淡的薄唇。   她的先天之力能少动用就少动用,原本还想着他要抵抗就用些力气,却没想到马文才竟没抗拒,反倒闭上眼,任由她唇舌缠绵起来。   花夭嘴上口花花,其实也没什么经验,可底下兄弟都是糙汉子,抱着婆娘当众亲也是有的,没经验但是见得多,见马文才并不抗拒,那温热的柔舌便探入了马文才的口中,轻轻舔舐。   马文才的唇和他的人一样,起初微凉,接触后便温热起来,并不火热,却带着让人舒适又心醉的温度。   马文才的吻也和他的人一样,每当花夭觉得已经足够、生出稍退之意时,便有更热切的回应勾缠着她的舌头,吮吸留人,互相交换着彼此口中的津液,让其每每欲罢而不能,甜蜜的令人心悸。   两人此时都已经是二十多岁,绝非什么纯情少年,这么多年久旷在身,初一情动,可谓是“老房子着火”,一发不可收拾。   马文才是个闷骚的性子,不拒绝就已经表示了最大的顺从,既然是要“检查”,花夭自然是心领神会,原本是跪坐在案几后的姿势,渐渐变成了将他压在身下,捏着他下巴的手也灵活的解开了他腰间的腰带。   白色的中衣半敞开,露出马文才肌肉紧致的胸膛,花夭被触手感受到的温热和弹性所吸引,伸手探入他衣内,轻轻摩挲着他的皮肤。   两人都是一样的年轻有力,一样只为彼此而热情,马文才在花夭手指的拂动下轻颤着,迅速升温的热度让他心跳如春雷轰鸣。   而与之唇齿交依的花夭,亦在马文才晦暗幽深的眸光下浑身炙热,眼中泛起一层诱人的水光。   “我错怪你了,你是哪里都没有问题……”   花夭气息绵长,但舌尖已经有些麻意,借着说话微微退后,可抵着马文才腿侧的膝盖却是往前微微动了动,摩挲着他的要害,沙哑着声音道:   “就是太久没用,不知道有没有憋坏了……”   马文才从未与人如此亲密接触过,见花夭微微起身,便用双手搂住了花夭的腰肢,即是阻止她离开,也是为她支撑、让她少用些力气。   他低笑着任她轻薄。   “有没有憋坏,可以试试……”   他和花夭虽在元子攸的“好意”下有了婚约,但具体的婚期和大婚地点却没定,马文才不愿委屈了花夭,况且他的亲朋好友都在梁国,此时请他们入魏实在是困难,所以只定下了婚书。   以马文才的性格,定下婚书、以天下共取为聘,花夭便已经是他的妻子了,此时她再“自荐枕席”,便与之前意义不同。   “现在不行……”   花夭笑着咬着他的耳垂,那手却渐渐往下移着。   “要不我们先回卧房,这书房的地也忒冷了……”   “你先让我起来。”   马文才被她用生疏的手段“折磨”着,明明该是件羞耻的事情,却偏偏不想推开,喉中只有嗬嗬的粗喘声。   花夭往后微微退了点,衣衫不整的马文才吸口气坐立起身,赤裸精壮的胸膛上还覆着一层薄汗,手中的毛笔早就不知丢到了哪里去、案几上的卷牍也是一片散乱,腰带更是乱糟糟地被丢与一旁……   看着身上衣衫整齐的花夭,马文才眸光闪了闪,正准备动手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一番,就听得门外传来一声熟悉的高喊。   “马文才,我来啦!”   “不好,他从来不知道敲门!”   听得这道声音,马文才面色大变。   果然,还未等他们整理好一切,就见得一个健壮的汉子高喊着推开了房门,满脸兴奋地踏入了房中。   “没想到是我吧!惊不惊喜,刺不刺……呃?”   见马文才门前没有侍卫把守,傅歧便知马文才没有什么要紧之事,刚刚准备心大地想要进来“吓一吓”好友,就被好友吓到心塞。   “我,我什么都没看见!”   傅歧举起手,慌乱地退出屋外。   “别别别杀我!”   救命啊! 第523章 开科取士   傅歧的到来带来了梁国的消息,也带来了马文才在梁国的一半人手。   若没有马文才这些在庄园里招揽、训练的游侠儿和甲卫,傅歧绝无可能一个人顺利通过层层关卡的梁国,更不能在现在乱成一锅粥的魏国平安无阻的到达洛阳。   傅歧的到来带来了新的机遇,也打断了花夭和马文才的“尝试”,并且以眼下几乎可以预见的“忙碌”可以看出,短期内也没有“尝试”的可能。   这一半人手也解了马文才如今的燃眉之急,他在魏国最大的问题就是根基不稳,很多时候一些事情不放心别人去做。   白袍军是他的核心兵马不可能随意调出,黑山军又在外征战,洛阳那些裴公的弟子朋友毕竟是外人,哪里有自己的人用的舒服。   “所以说,陛下已经被软禁在同泰寺里‘出家’了,对外却宣称他自己出家不愿还俗,禁卫只是保护?”   马文才皱着眉头,“其他官员又不是傻子,难道看不出其中的蹊跷吗?”   “看的出也没有用啊,台城和建康都被禁卫与北府军把持着,三皇子是名正言顺监国的最年长皇子,现在建康乱成这样,人人都巴不得粉饰太平,哪里希望乱起来?”   傅歧嘲讽道。   未必没人看出萧衍被关在了同泰寺,可他两次出家掏空了国库,已经让血多臣子对他产生了不满,甚至有了“他已经年老昏聩”的想法。   眼看着萧纲和昭明太子一样礼贤下士、重用士族,不少世家倒向的很快,有禁卫把守京畿,建康易守难攻,更别说无论谁当了皇帝,都不会轻慢对待他们这些高门,所以他们对帝位上是谁并没有多么忠诚。   可对于冤死的傅翙来说,便从头到尾就是被萧衍父子坑了,而且作为萧纲上位的踏脚石,承担了所有的恶名。   他的两位血脉至亲,他的父亲和兄弟两人,说到底都是被萧衍父子坑死的。   萧衍不听劝说,执意要修浮山堰用下游的水淹上游,直接导致了他的兄长坠入淮水、被敌国所俘,甚至还要自残身体回来解救同僚,最终导致了伤重不治而亡;   他的父亲含泪送走了长子,却又要为萧衍三脚猫一样的计划扫尾,成为父子争夺权位的牺牲品,他兢兢业业把守建康门户十余年,就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傅歧本身是个欢脱直率的性子,接二连三的受到打击,已经对梁国皇室产生了深深的憎恶,更对这对将臣子百姓都当做私产的父子恨之入骨,千里迢迢来找马文才,并不是因为他是什么“忠臣”,也不是为了送什么“诏书”,只是希望能有个给他报仇的机会。   “节哀。”   看着傅歧一副强装着自己没什么大不了的表情,马文才拍了拍他的肩膀,多年相交,自然明白他想什么。   “若哪一日我们南下,我一定让你单独领一军,打回建康。”   傅歧忍着家破人亡的痛苦、老母寡嫂对他的期望,一路历经磨难的来到魏国,途中各种怀疑和不安,一边想着自己从来没有领军打仗的经验、无论是谁都不会放心让他带兵,一边又想着就算不要脸的死乞白赖,也要找马文才要点人来……   如今马文才没有说那些虚头巴脑的话,直接回应了他的期待,他这一路的不安和忐忑仿佛都成了他自己的庸人自扰,这让傅歧一个面目刚毅的汉子,竟像是小孩子受了委屈一般红了眼眶。   “我无事,他们想让我如丧家之犬一般仓皇度日,我就偏精神振作的过每一天!总有一日,我要让他们都知道萧纲才是那个谋朝篡位、引狼入室之人,我父亲是冤枉的!”   傅歧从怀中掏出那张诏书,狠狠地拍在案几上。   “这就是皇帝给我的诏书,他以为我带兵去救他是一心忠于他,便把这个托付给了我。”   马文才将诏书打开一看,见到上面那筋骨俱备无法模仿的字迹,便知道是萧衍的亲笔。   “这是对三皇子多失望,既然将储位给了萧综?”   再一见上面的内容,他笑了。   “他是想让全天下都知道他宁愿选个血统混淆不清的孽种,也不愿让和太子一母同胞的儿子登位吗?”   仅仅从这张诏书上,就能看出皇帝对这个儿子多失望。   说起来也是讽刺,如今三皇子萧纲做的一切,都是萧衍第一次出家时皇帝希望甚至暗地里推动太子做的事情。   太子不肯软禁父亲、也不愿辜负东宫官员们的期待,直接出家了,萧衍在怒其不争的同时,未必没有感到欣慰,所以一直不肯摘了他的储君之位。   而萧纲顺应东宫官员,在争权上表现出了太子少有的狠心和利落,明明才符合萧衍心中期望的,却被父亲所厌弃。   如此想想,竟然是怎么选都不对,也许太子萧统当年自请出家的选择,才是真正懂自己的父亲,选择了唯一一条能保全父子之情的路。   “皇帝也许是怕白袍军知道他被软禁后脱离了控制,担心你们在外拥兵自重、对萧综不利,所以才让和你交好的我送这封诏书过来,好给你们吃颗定心丸。”   经历了这么多磨难,傅歧也已今非昔比,能够看出更深层次的东西,“有了这封诏书在手,你们就会对萧综越发尊敬,就算他出了什么事,有这封继位诏书在手,你们随手都有护送二皇子回国的理由。”   “傅歧,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啊!”   这番话如果出自梁山伯或是花夭、陈庆之之口,马文才一点都不会觉得惊讶,可偏偏从直来直去的傅歧口中说出来,倒让马文才吃惊。   “这一路北上,我总免不了胡思乱想,就多想了点。”   傅歧也看出了马文才的吃惊,挠了挠脑袋。   “那你以后还是最好多想一想,其实你和你兄长一样聪慧机敏,只是以前一直有傅使君和傅大郎在前面顶着而已。现在你肩上承担的东西多了,光凭武勇已经不够了。”   马文才想起他是为何成长,也有些心疼这位好友。“平日你没事的时候,可以向花夭和陈庆之请教下兵法和带兵之道,他们练兵的时候,你也可以多看看。”   这便是给他带兵做准备了。   “马文才,旁的话我也不说,以后但有驱使,就是上刀山下油锅我也不会眨一眨眼!”   傅歧狠狠抱了马文才一下。   “啧啧,你这身上味儿,是几天没洗澡了?”   马文才嫌弃地推开傅歧,“别和我动手动脚的!”   “你刚刚和人家花夭亲亲抱抱的,也没见嫌弃人家啊……”   傅歧嘀咕着。   “你叽咕叽咕什么呢?”   马文才皱眉。   “没没没……”   傅歧连忙转移话题,“话说回来,我这一路北上简直吓傻了,听说你把豫州拿下了,把齐军也灭了?我从徐州北上一路打着白袍军的旗号,几乎没有被阻拦,比魏国宗室的牌子还好使,你到底做了什么?”   要说他在这世上最佩服的人,除了他兄长就是马文才了。   “听说关陇人马现在也跟着黑山军为你征战?你怎么做到的?”   “没什么,以前黑山军走私的时候本就是从关陇南下,做买卖时认识了李阀的人,他们有马有人,我有钱粮,就这么牵线搭桥有些了解。”   马文才淡淡几句,好似并没有什么,其中的布局却已经从几年前就开始了,显然早有预谋。   “我北上时,杨白华给了我几封荐书。仇池氐人原本就过的苦,我答应他们打下雍州、豫州后会给他们一块可以放牧、经营的地盘,他们便带着凉州的人马过来了。”   所谓“一呼百应”,有时候并不真的是因为人格魅力,很多人其实都有如同看热闹一样的从众心理。   杨家世代统领仇池氐族,仇池氐南下“打天下”去了,其他氐人氏族也不甘落后,也跟着走了。关中李阀选择投机,李阀的姻亲们有盘根错节的关系,自然也就想要从中分一杯羹,谁都知道蛋不能放在一个筐里的道理。   在外人看来,好似他野心勃勃、早就经营多年,可就跟怀朔葛荣起事一样,大多数时候来投的人只是觉得同乡或有认识的人有个照应,就这么一点点壮大起来了。   马文才那时倒没觉得这些后手能帮他夺下关中,那时候只不过想着这些势力离并州极近,如果白袍军对抗尔朱荣不幸落败或有危机时刻,他们伺机在侧釜底抽薪,或许能多出一条活路。   结果白袍军节节胜利,又是取了洛阳又是打退了柔然人马,今时不同往日,这些关陇世族一直被边缘化在洛阳贵族之外,早就有重新翻身的野心,眼见着马文才从无败着,自然是一拍即合。   但他们的问题也很明显,就是必须联系不断的胜利、联系不断的有好处让他们品尝到,否则他们随时都可能抛弃掉马文才这支外来的势力。   原本马文才还在担忧,等六镇兵马也投向他这边后,北方基本没有什么仗打了,该如何满足这些渴望军功的关陇势力,现在看来……   “傅歧,你真是我的福星。”   马文才嗟叹。   “你带着诏书来,解决了我一个大麻烦。”   傅歧不明所以,只知道傻笑。   在拿到傅歧带来的“诏书”后,马文才原本已经准备停滞的步伐又开始迈动起来,私底下不停接触其他方的势力,也不忘了安抚有思乡情绪的白袍军,解决他们的一些问题。   现在魏国各处动乱其实大多已经被平定,北方最大军阀尔朱荣的势力已经烟消云散,尔朱荣的部将慕容绍宗和贺六浑的人马不合,即使归顺了洛阳势力也不愿意和他们“同流合污”,倒是便宜了马文才。   花夭生擒了尔朱荣麾下不少首领,譬如贺拔胜、侯莫陈悦等,这些人大多是武川军镇的势力,出身北镇,倒是和六镇人马相处的还可以,虽然未必能服花夭这个女人,但看在马文才和贺六浑的面子上,明面上还是尊奉她一句“大将军”。   如今萧宝夤的势力已经被灭,尔朱荣、葛荣的势力也是如此,河东豪族尽附,南方徐州、兖州、青州、豫州的宗室将领死的死、南逃的南逃,只要黑山军继续带兵攻伐,南方便能全部平定。   现在大的战事已经基本结束,最迫在眉睫的问题则是“夏种”和“秋收”。   魏国因为长期的征战,地方官员几近屠戮、更换,很多地方根本无人治理,男丁被强征为兵、女人被劫掠为奴,大块大块肥沃的荒地闲置在田间没人耕种,尤其以饱经战乱的河北、河东为甚。   相比较之下,雍州、豫州两地因为萧宝夤用强兵把守,反倒没有耽误耕种,这也是他有胆气向中原发起挑战的原因。   现在齐军覆灭,马文才直接出手夺了这两地,为的也是这两地的粮食和人口。这两州没有经过太大的动乱,他又下了死命让征西军不许扰民和毁坏农田,等到秋天,这两地恐怕是唯一能自给自足的地方。   但仅凭这两州的粮食,供养不了这么多的兵马,顶多能再支持征西军平定中原的战事,再负担其他人马、尤其是洛阳附近驻扎的那么多士卒,完全不切实际。   除此之外,各地官员的空虚也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尔朱荣是个没有文化的粗人,还是胡族出身,只知道用杀戮来解决问题,整个中原有知识、有能力的人被他杀了个干净,贺六浑军中那些首领、包括后来归顺的各方势力,也大多是武将,没有什么文臣。   这些人带兵打仗可以,也许也能镇守一方土地,可真正要统治一个地方,就必须要使用能够书写计算、会治理地方的有能之人。   中原遭受如此劫难,现在掌权得势的又是以将领为主,但凡有些抱负的,此时都不敢出仕,就害怕一不留神又被砍了,自己死了事小,祸及家门才是更大的悲剧。   正因为如此,马文才不得不将尔朱荣一族、以及曾经参与过河阴之变的刽子手们全部从牢中提了出来,尔朱荣等贼首当着洛阳百姓的面车裂了,其余从者皆除以腰斩之刑,并昭告天下。   马文才并不喜欢这样的场面,所以车裂尔朱荣一族的时候他并没有去,车裂的监刑官是元子攸、元彝和几位家中惨遭灭门的高门官员之后。   北地民风彪悍激进,听闻尔朱荣将被车裂后,洛阳的百姓纷纷涌上刑场,甚至还有从周边的并州、甚至更远地方赶来的,就是为了亲眼目睹尔朱荣如何被除以极刑。   尔朱荣及其诸部受刑后,残缺的尸体被百姓们带来的凶器瓜分一空,有些带回去喂狗,有些带回去祭祀家中亡人,还有些是准备带回家煮了吃掉的。   本应控制局面的元子攸不但没有控制这样群情激奋的场面,甚至还带头捡起了尔朱荣的头颅,用自己特意带去的铁锤将他敲成了肉饼。   有元子攸领头,等马文才派去维持秩序的白袍军赶到时,明明死了上百人,可在刑场中甚至连一片完整的尸身都找不到,最多有几块肉泥,还被闻到牵来的狗给吃了。   事发时的血腥味几欲让人作呕,腥臭之气甚至让位处内城的马文才都能嗅到,何况又是夏天,马文才担心会出现疫病,派人清洗刑场,触动了水车水龙并五百杂役,清洗了三天才散去那股异味。   这件事也极大的震慑了归顺了马文才和白袍军的尔朱荣旧部。   以往尔朱荣得势时,他们一直跟随尔朱荣烧杀抢掠,并将洛阳贵族当成猪狗,军纪尤其散漫,洛阳士人羸弱荒淫的印象也挥之不去,即便他们现在来了洛阳,也瞧不起这些几次弃城投降的“上等人”。   然后一场行刑,让不少去送故友同僚的尔朱荣旧部深受震动,那人人争而分食残骸、生啖其肉、渴饮其血的场面实在是骇人,很多人明明都是征战多年的战场煞星,回去后竟整日整夜噩梦不断,大改心性。   更多的,如同六镇子弟,甚至庆幸他们在葛荣落败后选择了跟随贺六浑南下,否则现在被生吞活剥的那些,就是他们了。   在已经安抚过百姓、又履行了与元子攸的诺言后,马文才第一次使用了自己的权力,正式在洛阳的太极殿中召集了一场大朝。   洛阳官位空悬,元子攸沦为傀儡,大权基本把持在马文才等人的手里,他们没有授官,这些空悬的官位也就没人弥补,于是来上朝的大部分都是武将,夹杂着因为守洛阳而幸免于难的官员。   “如今民心已定,百废俱兴,现在当务之急,是尽快选拔新的官员和地方将领,今年的秋收可能会耽误了,明年的春耕却不能再耽误。”   马文才开门见山,指出魏国现在最大的问题。   “我们没粮了。”   听说要选拔新的“官员”,在殿上的大部分人心中都蠢蠢欲动。   他们都不是傻子,知道马文才会让他们来,便是要“论功行赏”,借封赏官职,拉拢、分化各方势力。   但即便知道他的用意,却没有人能抵挡的了这样的诱惑。   魏国战乱不休、起义不断,盖因自迁都洛阳以后让大部分有能之士失去了晋升的可能,有些因罪贬谪的,一辈子都不可能再有起复的可能。   而且北方杂胡混处,比起政治局面平衡的南方朝堂更加复杂,不靠武力手段清洗一番,完全没办法获得平等谈话的机会。   他们死了这么多人、杀了那么多,为的不就是像今天这样,站在金殿上,和所谓的“贵人们”商议该如何“有能者居之”吗?   元子攸作为“吉祥物”,并没有多少插嘴的机会,倒是任城王替他们问出自己的疑问:“那现有的人马,要如何安置?”   “各州府的刺史都已空缺,我并不准备用诸位将领治理地方,诸位之才在于保家卫国,不在于经营谋划,用你们来做这个太大材小用了。”   马文才尽量说的委婉点,“除此之外,洛阳诸部、诸衙门几乎都没有了主官和佐臣,这些地方人事庞杂、政务繁苛,并未我等一朝一夕能够填补完全的。”   朝堂上许多将领连汉字都不认得,让他们去当文官简直是要命,听闻马文才准备让他们去各地镇守,当即都长舒了一口气,再听说洛阳这些衙门还要人,一个个都你看看我,我看看。   “那怎么办?到哪儿去抓这么多文官?”   尉迟智硬问出了大部分将领的疑问。   “其实魏国还有不少能用的贤良,只是被尔朱荣动辄杀人的手段惊骇到了,所以不愿出仕。如今国家空虚,我想请陛下下诏‘举贤良’,除了提拔原本曾担任过官职的下野官员外……”   他的目光在一片听得懵懂的将领们面上扫过,这才说出了自己最终的目的。   “……还要‘开科取士’。”   “开科取士?”   这个“士”字实在太过敏感,好多被中正九品的门第所限坑了几代人的将领们当即就皱起眉头,呼喊起来。   “你准备在我们魏国搞梁国那一套?”   陈庆之也担忧地看着马文才,怕一个意见不合,就毁坏了现在大好的局面。   却见马文才摇了摇头。   “这个‘士’指的不是士族,我也不准备用科举选拔新的‘士人’。这个‘士’指的是官僚,被选拔者通过科举后,只有官职,不会得到出身,用‘开科取士’的名头,不过是为了招揽、吸引天下的读书人罢了。”   他顿了顿,又说。   “况且,现在的魏国,已经不适宜‘九品中正’了,‘开科取士’之后,这将成为魏国的惯例,和‘推举制’一并作为魏国选拔官员的依据,不再有士门、吏门、将门之分,也没有三六九等。”   “此话当真!”   “真有此事?!”   霎时间,满殿轰然,皆是不敢置信。   自孝文帝迁都之后,魏国就只能以门第论出身和官职,大部分将领只要不是出身穆、陆、贺、刘、楼、于、嵇、尉八姓,以及汉族头等门阀崔、卢、郑、王四门,基本就和高官无缘。   尔朱荣杀了那么多汉化官员,六镇一路走一路杀,都是为了废除这一道以出身论英雄的破规矩,如今马文才说出自己准备推行的政令,自然立刻赢得了大部分人的支持。   除了出身宗室皇族的任城王和元子攸外,只有寥寥几个出身大姓的首领皱起了眉头,殿上其余诸人几乎都是欢天喜地。   选拔官员没有了门第之见,他们的儿女也可以去读国子监、去各地郡学读书,能被举荐成为官员,甚至将他们的家业传承下去。   他们把脑袋提在裤子上造反,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子孙后代过的不像他们那么窝囊吗?!   花夭曾对六镇人马说的天花乱坠,此时都抵不过马文才寥寥几语,此时不免有些无奈。   她站在殿前,看着殿下的马文才在朝堂上意气风发、肆意挥洒着自己的才能和抱负,没有人的目光能从他身上转开,没有人不认真倾听他的话语,不由得扬起了一抹笑意。   能让她花夭倾心并效忠的人,是个真正的英雄。   相比起其他人关心以后将没有门第之见,贺六浑更关心的是“开科取士”。   “那何谓‘科举’?”   “这是我在梁国曾经尝试过的一种选拔方法。我梁国的五馆之中用策论选拔甲乙等学子,而后朝中也曾用考试的方法选拔过一批官员。”   马文才曾在祝英台那里听过天马行空的几句,后来便上了心,再后来马头城选拔官员时,他便向梁帝领了选拔的事情,试验了一番这种选拔可能。   他大致地介绍了下梁国是如何选拔出互市司的官员们的,又无奈道:“现在中书、尚书、秘书等省几乎没有人用,我们需要的是立刻能用的人才,不是只会夸夸其谈出身高门的蠢物,所以考试必不可少。”   “除了用时务策和经义学问选拔天下有识之士外,我们还需要大量佐臣和属官,负责主持各个地方的耕种、流民安置和赋税等职责,因此还需要大量历算、天文、术数和书法等方面的人才,不拘一格。”   马文才看着听着迷迷糊糊的“大臣们”,又说道,“诸位将军们去各地开府,没有校尉和军师也不行,所以还要开‘武科’,选拔武艺过人、膂力矫壮的勇士,亦或擅兵法、后勤的军中辅臣,诸位将军麾下若有厉害的士卒,也可举荐他们来考武科,谋个出身。”   他笑笑摊手。   “我毕竟不是诸位将军,可不知道你们手下有什么能人,就算想为国举贤也不知道贤良在哪里啊,你们说是不是?”   这句话才真正打动了他们,心中一片火热。   要说考什么时务策,什么书法天文术算,就算把他们剐了也倒不出几点东西,他们也不是这样的材料,可他们手底下会打架力气大的人多啊!   眼见着他们马上要去当官了,不能让昔日的弟兄们吃糠喝稀是不是?   以为马文才开“武举”是为了名正言顺给他们赏赐手下的,一群将领们都兴高采烈地商议了起来。   “哈哈哈,梁王说的对,你哪里知道哪里有勇士可用,当然是我们来推荐了!”   “那是,我麾下有一勇士,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勇,可开两百斤的大弓,骑射是一等一的好,谋个小将不在话下!”   “我也需要一个军师!我每次打仗都头疼什么粮草,算都算不清,梁王帮我记着,挑个好用的人啊!”   一时间,殿上喧闹如菜市场,又要推荐人的,有喊着要优先挑人的,还有急着催马上“开科”的,吵得人头晕脑胀,哪里还将殿上坐着的魏主元子攸放在眼里。   贺六浑和任城王一干势力,眼看着马文才借由“取士”一下子拉拢了大半的朝臣,再一想等真“开科取士”,马文才少不了就是一言九鼎的选拔之人,日后为了官位投效的人会更多,眼中就不免闪过一抹忧色。   虽然忧虑他将在魏国只手遮天,可即便他们想要管理好这个国家,却一没有马文才那样在梁国朝堂历练过多年的能力,也没有马文才那样曾在梁国试验过考试取士的经验。   甚至他们还听得云里雾里,没有完全明白他要怎么施为。   然而即便他们再怎么无知,也能察觉到这确实是解决魏国眼下危急的最好办法。   士人和有学问的人都瞧不起武将,他们都是武将,他们来征召贤人,没有人会来应召,但马文才不同,他是出身南方衣冠之国的汉人,会比魏国人更重视文人,由他来发动“征召”,才会真正有人来尝试。   更别说听他的意思,开科取士要开很多科,他们也许行军大战、管理后勤是一把能手,真到“出题”这一关,都要歇了。   听闻这马文才是梁主的“门生”,是从地方到国子学一路历练上来的,又曾任皇帝的秘书和侍郎,学问一定极好。   他们即便想要主持考试,也揽不了这个活儿。   想到此,贺六浑和慕容绍宗也就放弃了争取这个招揽未来官员们的权利,转而积极的参与到“武举”的讨论中,要为自己军中的心腹争取几个要害的官职。   “开科取士”的设想在梁国不可能推行,只有在中原官员几乎被屠戮一空的魏国才有可能,马文才曾经设想过许久的计划今日才缓缓展露光彩,他看着殿中热烈讨论着“开科”的官员们,心中也放下了一块大石。   他“抛砖引玉”的目的已经达到,接下来的事,便是水到渠成了。   “诸位大人莫急,即使要开科取士也没那么快,我们得先要统计出各部、各地的官员空缺,然后再先往各州府、郡发布‘举贤令’,先将各地方能用的人手提拔上来,才能准备下一步的‘开科’。”   他见武将们都一脸被泼了冷水的僵硬,啼笑皆非地说:“当然,现在最重要的是安抚地方,武举可以先行举行,为文举打下基础、积累经验。”   于是一干武将们又齐齐松了口气,跟演戏似的。   即便是马文才看到这一幕也觉得有些好笑,喜悦之中越发壮志勃发道:“我们的‘开科取士’,不仅仅要选拔魏国的人才,而是要选拔全天下的能人贤士来到魏国,为魏国效力。”   他见着怔住的诸臣们,微微一笑。   “魏国现在可用的人才,因兵祸损失殆尽,然而在江对岸的南朝,却有大量有志却不能伸展的年轻人和怀才不遇的贤士,正在寻找着大展其才的机会。”   陈庆之身子一震,不敢置信的看向马文才。   “你还准备在南朝取士?这……这怎么可能?”   “为何不可能?”马文才转首看向陈庆之,自信道:“魏国废除门第之见、‘开科取士’的消息只要传遍天下,全天下的能人志士都会齐聚洛阳!”   “这天下,因‘士庶天别’、‘门第之见’,实在是受压抑太久了,已经到了爆发灾祸的边缘。陈公如此大才,领军作战堪称神人,为何在梁国却三十余年名声不显,甚至连领兵作战的机会都没有?”   马文才叹息道:“难道不是因为门第之见的原因吗?”   他想起那些连马都不认识、高喊着“这是老虎啊”的衣冠华族们,轻松就能担任像陈庆之这样的将才一辈子都担任不了的高官;   再想想自己因为是“二流士族”,恐怕苦熬一辈子才能在梁国当个太守,马文才不由得越发感激上苍还能给他重来一次的机会。   见马文才提到自己的遭遇,陈庆之也只能长叹一口气,不愿再多说。   “就怕他们宁愿在梁国为官,也不愿来我们魏国。”   贺六浑见过洛阳汉人对他们的鄙视,南朝只会更甚,“梁国政局平稳、百姓富足,何必背井离乡来我们魏国?”   “谁说梁国政局平稳?我看梁国即将大乱了!”   马文才笑着抛下一句“预言”。   “这是何意?”   “难道梁国出了什么事?”   一时间,殿中窃窃私语不断。   马文才这才命人请了傅歧上殿,让他将自己家在梁国的遭遇说了一遍。   听闻三皇子囚禁了皇帝、控制禁军把守住了建康,而他和御史率人冲破层层包围冲入同泰寺,得到了梁帝的勤王诏书后,不少人对着健壮的汉子生出了好感,纷纷大声赞道:   “好汉子!”   “有血性!”   “这位勇士来我们魏国吧,别回梁国跟随什么狗屁萧老儿了!”   “我和陈将军是在外征战的将领,白袍军又是梁帝的本部兵马,按照规矩,是要回国勤王的。”   马文才的话成功让众人又安静了下来,“但现在魏国百业俱废、危机四伏,我们这时候抽身事外,便是不负责任。所以……”   他顿了顿,看向所有人。   “……等梁国真的生乱,又有了合适的时机,我们可能要劳烦几位将军领军南下,以白袍军的名义‘勤王’。”   这句话的含义实在太多,不少人听出了其中的隐晦之意,均是若有所思。   现在魏国缺粮、缺人,实在没办法趁乱南下,何况魏国自己也一片乱,需要整治一番、团结起各方势力,才能将这个摇摇欲坠的帝国重新运作起来。   在这个时候,自然是没办法还有余力去梁国的,所以马文才才说要等真的生乱,又有了“合适的时机”,方能南下。   可即便如此,这个“诱饵”也实在是太具有诱惑性了,武将们的天职是打仗,功名利禄都得从战争中获取,即便现在有“开科取士”,选拔出来的人才也得有用武之地不是?   于是一时间,朝中诸将都蠢蠢欲动,有些恨不得当即把自己的儿郎们全扒了衣服换上白袍,送到南边去“勤王”才好。   陈庆之虽然听了马文才的“企图”后也心中有所动摇,但本心却不想这群穷凶极恶的魏国将领有南下的机会,他很担心真有如此可趁之机,这些野蛮的将领们会学尔朱荣一般将南方劫掠一空,只留下一片焦土。   他毕竟是南人,不想见到这样的情景出现。   马文才看懂了他的眼神,给了他一个安抚的表情,显然有些事只适合私下去谈。   陈庆之心中一定,便不再赘言,看着马文才与各方交涉、回答各方首领的问题,面对种种刁难和质问都迎刃有余,显然早有准备。   不知不觉间,马文才也已经成长为可以与一国之主比肩的人物了啊……   陈庆之在心中如此感慨着,再看着金殿上犹如树桩一般木着脸被人遗忘的元子攸,实在有些同情。   如果马文才是和尔朱荣一样只会用威逼手段的粗人,元子攸还能在这种情况下表现出他身为魏国之主的“刚烈”,可马文才从头到尾都对他恭恭敬敬的,也只字不提“禅位”的事。   这一路过来,无论是要举贤还是开科都征求他的意见要求他下令,如果元子攸不同意,反倒是急着要为部下们谋利的诸位首领要先把元子攸撕了。   除此之外,正在外征战的关陇集团要听到“开科取士”的消息,必然也会放弃拥兵自重占据地方的念头,即便是为了家中的子弟,也要想办法班师回朝、在马文才面前为家中子孙们讨取个官职。   说是“开科”,不过是为了服众罢了,文章这种东西,谁好谁坏主观性太强,哪怕文章不好,马文才泄漏点时务策的范围,找个门客家臣写一封难道不会吗?   反倒是那些术算、律法等诸科选拔出的“学士”,才是魏国现在最需要的人才,左右没有了“门第”这个阻碍,官员考核全靠功绩,一旦有了施展的舞台,还怕不能升迁不成?   “莫怪马文才瞧不上白袍军的统军之权,他心怀之大,岂是一个小小的白袍军能装得下的啊!”   如此一想,陈庆之对马文才越发叹服,心中那最后一点不甘也荡然无存。   等朝堂上众人讨论的差不多了,马文才方才出声打断了他们的议论。   “现在讨论梁国之乱,还为时尚早。我说出此事,也只是让诸位将军心中有数,静观其变以待来年而已。眼下要紧的,是耕种和举贤之事,为了日后能有兵有粮争夺天下,眼下还有个难以克服的难关,还希望诸位将军能助我……”   马文才对着众人,微微躬身。   “不敢不敢!”   “梁王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说!”   马文才见气氛渲染的差不多了,这才说道:“如今地多人少,各地流民丧乱,即便陛下下令各地流民回到故乡,恐怕也不可能那么快放下恐惧回到故里。所以大片荒芜的良田没有人耕种,更是缺少可以耕地的牛马……”   他见其他人茫然,面露羞愧道:“俗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就算我再怎么有能力,也没办法变出这么多人和耕牛来。”   “如今已经没有了大的战事,军营里兵马闲着也是闲着,听闻过去军户还要为军中耕种、养马,不知可否请诸位将军帮忙,让你们的士卒去耕种、放牧,筹集粮草?”   马文才见众人没有太多抵触的意思,又施之以利。“当然,秋收得到的粮草和牛羊,诸位将军可以留下七成,将三成交予国库便可。”   这一句话,彻底让所有人心动。   “哪里的话,真要没粮了我们也要饿肚子不是?我允了!”   立刻有首领一口答应。   “我们六镇子弟最穷困时,在山中打猎几天不吃也是有的,不过是耕田放牧,有什么使不得的!”   “我们也允了!”   一时间,从者如云。   贺六浑不动声色地看了眼花夭,见她对自己点了点头,心中也是一叹。   花夭说马文才想要改革军制,有“军户”变为“府兵”,这协助耕种放牧的“尝试”,便是迈出的第一步了。   现在如此缺粮,哪个将领心里不慌?听闻可以留下七成,就是抢种也要种下一批粮食,甚至比马文才还急。   等尝到了这上面的甜头,再加上军户们习惯了耕田放牧,便会觉得放下武器干这些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再推出府兵制、赐下军田,恐怕还会感激不尽。   “我曾听闻‘治大国如烹小鲜’,这马文才的手段如此温和,却又无法抗拒行之有效,实在是令人骇然。”   贺六浑看着马文才,不明白他年纪轻轻为什么会有如此沉稳和老辣。   难道真有人生而知之?   被贺六浑当成“生而知之”的马文才却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轻松,一下了朝就躲开各方“攀交情”、“托关系”的势力,请了陈庆之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说话。   “马文才,你刚刚说要让魏人带兵南下,这是何意?”   陈庆之面露不忧虑,“难道你要趁机攻打梁国吗?”   “我拿下豫州,为的不是河南,而是荆楚巴陵。”   马文才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用意。   陈庆之错愕。   “如今梁帝下令各地勤王,荆襄是梁国发迹之地,经过几十年的经营,宗室将领盘踞,富庶无比,唯有拿下荆襄巴楚,方有在南方立足之能。”   马文才压低了声音,“陛下下令回兵勤王,镇守各地的皇子为了储位必然要班师回朝,一旦地方空虚,便有了可趁之机。”   “……边境的守将怎么可能眼睁睁让我等南下?”   陈庆之被马文才的野心吓到了。   “何况荆襄之地皆有重兵把守,你以为是腹地空虚的魏国吗?”   “原本不太容易过关,但现在傅歧带来了这个……”   马文才取出了梁帝“传位”的诏书和命令白袍军勤王的“手谕”,一一在陈庆之面前展开。   “这……这……”   陈庆之瞠目结舌,终于悟了。   “难道你要找个假萧综,好出师有名,用他叩关回国?”   这……这简直太过疯狂。   可仔细想想,若梁国真能乱起来,也未必不能。   若能占据豫州,再攻其不备,一路南下便是湘州、荆州和巴州……   马文才听到陈庆之的疑问,眸中微微一闪,但笑不语。 第524章 奇兵突进   冬天的火烧尽一切,却会为春天的万物带来新的生机。   如今的魏国各地虽然仍然战火不休, 但洛阳的稳定却像是深深扎入地下的根基, 即便火势燎原, 却只能烧尽一切枯朽, 未来等待着春天的必然是蓬勃的生机和茁壮的成长。   相反, 处处繁花似锦的梁国, 却因为根基的腐朽,注定了这一场空虚的热闹, 只要一场风暴,便会人间无数雨打去。   可惜身在建康的“有识之士”们, 或是毫无察觉, 或是有所察觉却无能为力, 还沉浸在“天下太平”的歌舞升平中, 幸灾乐祸着魏国不幸的动荡,庆幸着梁国将会因此而重新崛起。   歌功颂德的对象,从原本兢兢业业的老皇帝萧衍,变成了新晋的“掌权者”皇子萧纲。   和他的父亲不同的是, 这位皇子从未有过单独治国的经验, 笼罩在其父和其兄头顶的光环常常使他在政治上被人忽视, 他的诗赋和才学一直被人所称赞, 然而像这样被恭维成“在世尧舜”的情况,几乎从未有过。   这样的称赞也让他越发确定了自己的决定和选择是正确的,至少即使父亲和兄长还在位的时候,他们也没有获得过如此之多、如此之深厚的感激和称赞, 佛门甚至将他奉为“护法持国天”,在各地的寺庙中供奉。   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皇子,彻底的沉浸在了甜言蜜语之中,渐渐迷失了方向,刻意遗忘了还在同泰寺出家的老父亲,还有在各地镇守藩镇的兄弟们。   傅歧攻入同泰寺后,东宫和萧纲对同泰寺加强了防御,不但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甚至为了不给人可趁之机,连同泰寺周边区域都不准人进出了。   萧衍积威太重,无人敢冒犯他。萧纲再怎么忤逆,对这个父亲依然充满敬畏,依然派了可靠的小沙弥去伺候他,而他的吃穿用度比照着当时在同泰寺出家的萧统再加一等。   在萧纲心中,他的父亲不是被他“软禁”了,而是在佛门“清修”,享受着皇家寺庙主持的供奉。   他甚至多次在宫人面前发愿,要将这个“传统”继承下去,待他年老后,也将前往寺庙出家,将这个国家交给精力更旺盛的年轻人。   这样“虔诚”的言行更是引起了东宫上下的交口称赞。   没有多久,傅歧北逃魏国的消息传来,让东宫上下彻底松了口气。   傅家上下是皇帝的心腹,傅歧又武艺高强、交游广阔,傅翙死在建康,傅歧能招募死士游侠攻入同泰寺,可见他的智勇之过人,不仅仅是萧纲,整个东宫都将他视作大敌,担心养出一个“伍子胥”式的人来。   当日傅歧在同泰寺里逗留的时间太短,皇帝并未被掳走,可这件事却传入了京中不少人家耳中,建康上下也暗潮涌动,即便萧纲刻意控制、拉拢了京中的高门,还是有不少人担心傅歧会外出寻人“勤王”。   再加上傅歧身边有死士,这段时间萧纲和东宫官员外出的频率都少了许多,既怕遭遇刺杀,又怕傅歧真撕破脸不管不顾,在人前被责难。   东宫一直都有自己的耳目和眼线,追杀傅歧的人派去了一波又一波,却都无功而返,那傅歧滑溜的像是条鲶鱼,又狡猾似狐狸,一路上还有人帮忙,好几次明明已经围住了,硬是给突围了。   现在听闻他带着人去了北方,而不是突围去了梁萧宗室最多的荆襄,自然觉得少了个大患。   南北因为政治迫害互相逃亡的例子很多,极少有能重新回国的,外国人到了异国很难获得信任。   少了心腹大患,萧纲又敢出门了,东宫官员们又继续歌舞升平了,梁国朝堂上下充满着又矛盾又和谐的诡异气氛,没有过多久,萧纲便在东宫官员的“再三相劝”下,以“国不能一日无君”的名义临朝为储了。   他到底还保持着最后一点清醒,没敢一步到位直接登基。   可即便是如此,从梁国宗室到各地镇守的郡守,齐齐哗变了。   梁国不似前面几朝,朝政更迭极快,太子经常换人,昭明太子在时,东宫自有一套官职和流程,各地无论是供奉还是觐见、传书都有了成例。   现今皇帝刚下令裁撤东宫不久,萧纲一无诏书二无国令便自立为储君,各地没有见到印着皇帝之宝的正式通文,便不肯认这个太子,认为违背了萧衍立下的梁国立储流程。   东宫官员们和萧纲心中都惧怕萧衍,一直不敢去同泰寺和他当面对质、索要印玺,没有皇帝之宝很多事情都无法进行下去,所以他们才另辟蹊径,想要以太子之位摄政监国,等局势稳定、朝中上下内外都信服了,再顺理成章的登基。   梁山伯一直在等着这个时机。   萧纲一称太子,他便将皇帝临危送出的勤王诏书抄做了几十份,命人传递天下,而皇帝加盖着皇帝之宝的手谕,则由陈霸先、杨白华等人亲率骑兵送往荆襄,送至萧衍的几个儿子手中。   萧衍的几个皇子,萧纲因为兄长是太子的原因,一直得以留在京中作为辅臣,和他们一母同胞的五子萧续镇守江州,四子体弱多病留在建康,其余几个年幼的皇子,都在太子出家那年被封往了藩地。   其中六皇子萧纶接替了临川王任了扬州刺史,但行事风格和能力都和临川王差不了多少,没人敢让他治理扬州,只是担着刺史之名而已。   七皇子萧绎年幼时因病致一眼失明,在众人眼中失去了登位的可能,萧衍心疼这个儿子因病残疾,便将荆州、湘州都交给了他,又派了已故魏国名将王神念之子王辩僧辅佐。   荆襄沃地千里,七皇子手底下人才济济,故而萧衍有一封诏书是专门颁给萧绎,命他调动荆边四州的兵马来勤王的。   如果说扬州和江州的皇子可能还处于各种考虑观望一阵,那和萧纲并非一母同胞的七皇子是绝对不会坐视不理的。   事实也是如此,收到陈霸先赶赴江陵送来的诏书后,七皇子萧绎立刻便召集了湘东王府所有的属臣、将领,将诏书示众,又下令各军将领整军,准备前往建康带兵勤王 。   王辩僧年纪虽轻,但自幼跟随父亲作战,又一手训练的两州人马,立刻便动员了十几万大军,要发兵前往建康。   七皇子欣赏陈霸先的机警,在他送完信后招揽了他作为水军校尉,独领一军,受王辩僧管辖。   而其余诸州,虽一样口诛笔伐,却并未如萧绎一般整军待发,而是静观其变,准备伺机而动。   至此,建康城中的歌舞升平终于被打破。   ***   建康。   “不是说当日闯寺的只有一个傅歧吗?那这个裴山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萧纲怒不可遏,将禁卫首领王林骂得狗血淋头。   “还有老七,其他人都没动,就他又是发檄文又是调兵的,他是要造反吗?!”   萧纲又惊又怒,恨不得也下一个诏书,调兵将他灭了才好。   禁卫首领哪里敢说傅歧当日见过了皇帝,只能胡乱找着借口:“确实只有傅歧一人闯寺!那裴山在陛下出家之前就被皇帝派出去办差了,一直都不在京中,怎么能末将看管不利扯上关系呢?!”   王林是守卫建康的倚仗,也是他们目前最需要的势力,太子詹事王筠怕萧纲得罪了王林,连忙打起圆场:   “也许那些诏书并不是后来写的,而是陛下早就写好的……”   “你的意思是?”   萧纲一惊。   “父皇在入寺出家之前就预料到可能有变,提前做好了准备,所以才将裴山送了出去?”   “否则无法解释傅歧去了魏国,那诏书却在梁国传递啊。”   王筠顺着萧纲的猜测劝说。   被王筠和萧纲这么一猜测,萧纲一脉的官员们都露出了惊惧之色。   其实算起来,从傅翙死到皇帝被软禁,他们一路得手的也太容易了点。   就算最初皇帝是没有料到儿子和百官彻底放弃了他,可之后被软禁在同泰寺里时,皇帝根本就没有过多的挣扎,就好像认命了似的能吃能睡,也不要求离开后院。   之前他们庆幸着皇帝如此“识相”,现在想想,倒像是胜券在握所以毫不担心一般。   “殿下,湘军和荆州兵都是跟随王神念征战多年的能征善战之辈,如果真的发兵建康,恐难抵挡啊……”   王林出身军中,自然知道荆楚兵的厉害,越发担忧:“殿下可否也下令调集各州兵马,防御京畿?”   建康之中的王公从来都不担心魏国人能打到建康,因为建康在长江以南,若无水军则难以南下,何况南人擅水战,舟楫众多,魏国实非对手。   但梁国自己的军队就不一样了,荆州和湘州拥有梁国最先进的战船,若路上没有阻拦,用不了多久就能从水路到达建康。   “我向各地发了公文,可各地并无动作。”   说起这个,萧纲就恨得牙痒痒。   “我的那些好堂叔伯和兄弟们都等着看热闹,好分一杯羹呢!”   东宫控制了驿站,梁山伯便将萧衍的诏书以御史台的通路发往各州,事发之后,三吴与江州、扬州各地的势力都蠢蠢欲动,然而毕竟没有和七皇子一样的胆量先冒出头得罪如今的萧纲朝廷。   除此之外,萧衍多年来善待宗室,宗室即使犯下重罪也不会有事,不少宗室被养的蠢笨如猪,出了这样的大事也只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在封地做个安乐的王爷,哪里有什么雄心壮志去救皇帝?   就算有野心的,也都打着坐收渔翁之利的想法,绝不会先动。   于是就造成了萧纲下令各地调兵回京防卫,结果却无人理睬、也无兵可用的棘手情景。   唯有他一母同胞的五弟接到求救书后准备北上,可他镇守的是江州,在梁国的东南方,远水救不了近火,即使立刻北上,恐怕也没有萧绎的人马快。   “之前发往豫州的兵马呢?下令调他们回京?!”   又有人出着主意。   “听说豫州也出现了大批魏国兵马,现在战事正陷入胶着,恐怕不好回调。”   负责东宫军事参赞的臣僚反对道:“如果现在下令回防,很有可能被魏兵趁机击溃,到时候损兵折将得不偿失,就算能赶回国,皆是些残兵败将、又有什么用呢?”   “你们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倒是有个像样的办法!”   到了此刻,萧纲无谋的缺点终于被暴露无遗。   “不让我调豫州兵马,我难道去借天兵天将不成?”   就在东宫诸官一筹莫展之时,忽然有一人兴高采烈地冲入殿中,高喊道:“恭喜殿下,贺喜殿下,魏国有兵马来投了!”   他们正在头疼何处可用兵,突然听闻有人来投,顿时又惊又喜,连忙追问:“魏国有人来投?是何方人士?”   萧纲想的更多,惊惧道:“不会是陈庆之领着白袍军回来了吧?”   以陈庆之对父皇的忠心,要南下一定是来勤王的!   “不是不是,来投效的人是朔州的羯人侯景,原本是尔朱荣麾下的大将,当初第一个带兵攻入洛阳的就是他的部队。此人英勇彪悍又足智多谋,在洛阳外率部杀死了魏主元冠受和一干魏国将领,大破南岸大营十几万大军,只是回程时听闻尔朱荣在洛阳城外被生擒,不得不率部南下,投奔梁国……”   那官员知道萧纲在担心什么,直击要害,“所以此人不但不是白袍军的附庸,反而和白袍军有过节。这样的勇士和之前投奔的元法僧之流绝不相同,若不是他担心魏国在擒获尔朱荣后会受到牵连,是绝不会南下的。”   听说此人曾是第一个带兵入城的猛将,又杀了白袍军拥戴的元冠受,白袍军留在魏国的结局可想而知,萧纲忍不住心怀快慰,大笑了起来。   “好,果然是勇士,这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我正愁着去何处招募精兵强将,老天就给我们送来如此悍勇的将士!”   他心中高兴,满怀着期待问:“那他带了多少人入梁?”   既是尔朱荣的前锋将军,又大破十几万大军,怎么也有个几万人马吧?   那官员笑容顿了顿,声音渐小了些。   “他带来了五千人马。”   “五千人马?五千人马能顶什么用?”   萧纲大失所望。   “我梁国兵强马壮,哪里找不出五千人马?就算各州不肯回军,我在建康城里临时募集青壮也能募来五千人!”   这官员是被派去边境调兵的,恰逢侯景在边关投了降表,此人也是聪明非常,知道太子萧纲现在是用人之际,于是便私下见了侯景,两人一拍即合,一个愿意投效萧纲作为在梁国的晋升门路,一个收了侯景重金贿赂,要替他在萧纲面前说好话,以得到重用。   侯景贿赂他的都是魏国国主和贵族官员所带的奇珍异宝,他下了血本,这人自然也肯为他美言,于是各种夸奖倾泻而出。   “殿下有所不知,尔朱荣用兵之能天下闻名,其中又以羯人亲兵最为武勇,各个都有以一敌十之能。而这侯景,便是尔朱荣最为重用的亲卫军,本身就是一员猛将,麾下更是胜过猛虎。否则也不会让他领了去追杀魏帝的任务……”   那东宫属臣将侯景的勇悍说得天花乱坠。“殿下并不缺人马,正如您所言,哪怕是建康城中都随时能征召数万人马,但是缺的是可用的将才。这侯景恰巧便是这样的将才!”   他又提醒道:“殿下想想护送北海王入洛的白袍军,那陈庆之也就只有七千人马,不也将魏国人杀得丢盔弃甲,一路大胜么?”   正是他这一句话说动了萧纲,最终决定同意侯景的请降,召他及其部下入京觐见。   那侯景在边境等候了好多天,终于等到了太子萧纲同意见他,与麾下诸将欢欢喜喜地一路南下入建康。   从徐州到建康快马加鞭不过三日路程,侯景听说萧纲刚刚当上太子,各地的宗室都不服,正是要用兵的时候,自然是大喜过望,加之带来的都是骑兵,一路快马加鞭就急着奔赴建康。   他们之前跟随尔朱荣在并州起兵,而后一路攻克中原,打下的都是河北、河东这些保守战火摧残之地,即便不是残垣断壁也都是一片焦土,如今虽然只是匆匆南下,一路上看到的都是莺歌燕舞的繁华景象,驿站城池里来往的都是吴侬软语的娇软女子,真是心旌荡漾,只恨没早一点来南方。   那侯景做出如此决定,自己也洋洋得意,一路都在激励部将们。   “南方田地多庄园多,美女更多!这萧纲小儿正是要用我们打仗的时候,一样是打仗,这南方可比我们魏国好多了!”   侯景感受着风中传来的阵阵花香,陶醉地说道:“等我到了建康,一定为兄弟们要钱粮要地盘,当然,诸位跟随我抛家弃业,女人更不能少了!”   一干部将纷纷大声叫好。   等他们一路到建康,早有约好的东宫官员来接风洗尘,台城不准外来兵将进入,侯景也不恼怒,在城外留下自己的人马,只领着十几个亲信的将领进了建康,稍微打理了下自己的仪容,便入了台城。   一路上,出于武将的天性,侯景下意识的将建康和洛阳想必,思量着谁更容易防御外敌。   建康和建立在平原上的洛阳不同,城中水系发达,外城和郭城分隔并不明显,只以秦淮河和玄武湖的水系相隔,而内部修建了一座台城,由百官议政的尚书朝堂区、皇帝朝宴的太极殿区以及后宫内殿区、宫后庄园等组成,城门高阔、砌砖为墙,十分坚固。   看完以后,侯景得出结论——建康易得,台城难下,无法强攻。   那接应侯景的正是受了贿赂的属官,见他一路过来不住打量,还以为他是被南方的繁华所迷,笑嘻嘻地也不催促,反倒一一向他讲解各处的关防、景致,以及进出城门的时间。   那侯景带着部将们入了台城、进了东宫,眼见着东宫主位的太子萧纲是个文弱的年轻人,那手臂细的恐怕连剑都举不起,心中大为轻视。   与其相反的,当萧纲看着这“北魏猛将”侯景领着部将们进来时,却是大喜过望,十分满意。   尔朱荣是羯人,世代放牧秀荣川,侯景和他的部将们在北地长大,以牛羊为食,生的高大粗壮,又因为膂力过人,肩膀宽阔,胳膊上的肌肉高高隆起,一看便是武力过人之辈。   就是……   “将军的左足,略有点跛?”   萧纲仔细看了看,好奇地问。   “末将左足有瘤,但末将是骑兵,杀人不靠脚走!”   侯景原本心中就对这毛头小子有些轻视,又听见他对自己似有怀疑之意,口气就不大好。   “将军误会了,太子是以为将军腿上有伤,准备让太医为你医治呢。”   萧纲的属官连忙找补。   侯景的脸色这才好一点。   萧纲并不擅长和武将打交道,尤其是魏国的武将,所以特意邀请了曾招降过元法僧、元略等魏国宗室的大臣朱异作陪,并领着东宫一干核心人物相见。   大部分时候,都是萧纲身边的臣子们问,侯景答,间或问一些有关他身世和本领的问题。   侯景知道此番来就是要经受考验的,先是把得自元冠受的宝甲和宝刀拿来与众人把玩,而后又命部将几人出来演示自己的武艺。   只见侯景好几个部将都能轻松举起东宫明德殿前的大鼎,而他自己更是抛接禁卫中的壮汉好似无物,众人都是啧啧称奇,终于相信了他确实是一员能够在乱阵之中取魏主首级的人物。   见到他是这样的猛将,萧纲当即大喜过望,当即封他为“定北将军”,又在建康赐了座将军府,招揽这员猛将。   侯景一听只是“定北将军”,心里就有些不喜,即使萧纲赐了座将军府,心里也是闷闷不乐。   看出侯景不太满意这个官职,萧纲解释着:   “孤现在只是太子,不是皇帝,没办法许给将军太高的官衔。等将军来日立下战功,必有封赏。”   侯景看了看身后目露期待的部将们,趁着萧纲愧疚,突然道:“我等抛却故国、舍弃家小,如今都是孑然一身。我们想在梁国安家立业,听闻南方女子美貌温柔,可否请殿下为我等做媒,寻几个美貌的良家子?”   听说是要女人,众臣齐齐松了口气。   梁国现在国库空虚,粮草倒还有点,还要防御各地勤王的兵马,如果只是要几个女人,却是容易。   于是萧纲大方地应承下来。   “这事自然简单,不知将军喜好什么样的女子?”   侯景还不到三十,正是最好美色的时候,见太子应允,立刻笑着开口:“我听闻琅琊王氏、陈郡谢氏是南方的名门,家中女子高贵美貌,愿聘之为妻!”   此话刚落,殿中鸦雀无声。   王谢门第之高,已经如同一个符号。哪怕现在的王谢已经不是晋时那样的门阀,那也是南朝一等一的高门,王谢能尚公主,家中女郎却向来只有高嫁或是互相通婚的。   听闻这一北地草莽粗人要求娶王谢女郎,所有人都惊呆了。   侯景见没人吱声,左顾右盼后,犹豫道:“可是王谢门中没有这么多适龄女子?那就某一人求娶便是,某的部将们可以娶其他人家的女子。”   竟然还是想全娶了王谢女郎!   这下就不是惊呆了,是气疯了。   当即有好几个想和王谢做亲家而不成的高门官员就嗤笑起来,小声嘀咕着“痴心妄想”云云。   侯景这才明白他们是瞧不起自己这一伙人。   尔朱荣势大时,便是洛阳中的公主、宗室女子都由他们予取予求,可到了梁国,他们竟连个高门的女郎都不愿给,侯景心中越发不满。   萧纲也被侯景这般胃口吓住了,他揣测着这北方来的胡人可能不太明白王谢女代表的是什么意义,于是回复道:   “王谢门高、齐大非偶,将军可与朱、张以下访之。”   “还要往下找?”   侯景见连朱、张这样门第家中的女子都不愿给,怒气冲冲道:“我等在洛阳好歹也是和公主亲近的人物,怎么到了梁国连个寻常女郎都不肯应允?”   眼见着局面要僵,东宫来迎接侯景的东宫官员们唯恐家中女郎被他们看上,纷纷找借口要走。   萧纲挽留不成,只好请侯景等人到后殿说话。   侯景现在已经是一肚子火,随时都在爆发的边缘,偏偏萧纲还不让他走,拉着他一个劲问什么“制敌之策”。   萧纲这也是一肚子愁苦没地发泄,自以为已经招揽了侯景,便把现在的困境一一道来,希望他能襄助自己打败随时可能北上的萧绎。   谁知侯景听完之后,大为不解道:“你已经是太子了,既然他们不服从你,为何不杀了他们?”   萧纲一愣,讷讷道:“孤只是太子,孤的父皇还在同泰寺中出家……”   “那就先杀了皇帝,再登基为皇,名正言顺地夺了兵权便是。”   侯景以为萧纲是不愿弑父,很干脆地说:“殿下要是不愿手上沾了血腥,那臣可以为您分忧。”   那意思,只要萧纲一声令下,他便可入同泰寺杀了皇帝。   “你,你简直是胆大包天,竟能说出如此话来?!”   萧纲骇然地瞪大了眼睛,心神大受冲击。   留在殿中的几个东宫心腹听闻他如此回答,也是大骇。   “殿下要不愿登基,那也好办。”   侯景想了想,又献策道:“殿下只要宣称皇帝病重,下令各地诸侯、宗室回京奔丧,这些宗室为了帝位,一定急着入京,必然不会带太多碍事的兵马随从……”   他认真道:“到时候臣埋伏一支奇兵在京中,等他们一入京,便将他们杀的干干净净,殿下再声称这些人聚众谋反,陛下又病亡了,顺理成章的登基为帝。等诸地的宗室将领都死绝了,还不是任由殿下的人马接替掌管各州军事?”   这侯景三言两语便是杀这个杀那个,毫无心理障碍,他自己不觉得,其他人却是听得胆颤心惊,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直到此时,萧纲才终于察觉侯景和梁国诸多大臣的不同。   他是魏国来的胡将,是跟随尔朱荣杀尽了洛阳宗室的煞星,对皇权和宗室毫无敬畏之情,对南方更是一无所知。   在这些胡人的眼中,怕是不服的人都杀了,等都杀完了,不服也都服了。   “将,将军慎言!”   萧纲白着脸结结巴巴,“陛下还在京中,这么多大臣又不是死人,怎可随意妄称病重!”   “给他饿上十天半个月的,饿到奄奄一息连话都说不出来,看着就跟病了没两样,到时候叫大臣们来一看,果然病重,这不就结了!”   侯景没听懂萧纲害怕什么,还一拍手。   其他臣僚都吓得不敢出声,战战兢兢地把自己缩成一团,让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这侯景简直是可怕,和一干文弱风雅的东宫官员比起来简直就像是天上掉下来的异域来客,萧纲被他话语中的杀意和冷血惊得如坠冰窟,一点周旋抱怨的心思都没有了。   所有人都被他这番话冲击的不行,萧纲随意找了个理由,寻了个东宫善于玩乐的小吏领着这煞星出去了,先赐住在他在京中的别院里,又安排朱异打点接待侯景一行人在京中的行程,先在建康熟悉一阵子,而后再安排。   待侯景跟着朱异出去了,萧纲已经出了一身大汗,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其,其实,我觉得那侯景的话虽然大胆了点,但也不是没有道理……”   好半天,才有一个缓过神来的官员,壮着胆子,小声嘀咕。   “你在胡言乱语什么!孤岂是那等罔顾人伦、暴虐成性之人!你当我是东昏侯吗?!”   东昏侯曾以类似的手段,杀了他的祖父和伯父。   “但是殿下,您如今是太子而不是君王,名不正言不顺,很多事情就会横生波折。譬如这次您下令各地兵马回京防卫京畿,在外的大臣和将领便以您没有正式下达公文而拒绝,不认您的太子之宝……”   这位官员是徐勉之侄,徐勉被厌弃贬谪交州后,他对梁帝也有许多怨恨,是坚定的太子党。   “您又不同意我们搜查陛下的住处、拿回国玺,很多事情便无法继续下去。或是您再果决点,逼陛下禅位与您,也没了今日这一场兵祸……”   “你这是在埋怨孤?”   萧纲气笑了。   “埋怨孤没有对付自己的父皇?”   “臣不是埋怨您,而是在告诉殿下问题的症结在哪儿。天家无父子,殿下与陛下到了这等地步,已经注定不能共存。若殿下还一直顾念着这些,等七皇子入了京,可会顾念手足之情?未必吧?”   他抬出素来和萧纲不和的七皇子萧绎。   “恐怕就连同泰寺里的陛下,也未必会如同殿下这样顾念骨肉之情啊!”   这一番话振聋发聩,震的萧纲嘴唇翕动,半天说不出话来。   “殿下如果实在顾念陛下,也大可不必完全照侯景说的去做,等事成之后,殿下便宣称陛下病亡,仍将他送到哪里出家,好生照料看管就是了。哪里有您说的这么严重……”   几个臣子对视一眼,心中实在是惧怕各地的勤王之师,退而求其次地劝谏着萧纲。   萧纲微微心动。   说实话,刚才听着那胡人胡说八道时,虽然被惊吓到差点昏厥,其实内心里,却隐隐觉得这样肆意妄为、毫无拘束的行事,其实极为痛快。   只是多年来的礼法和教育让他学会了礼义廉耻、孝悌忠信,他的言行举止都是被条条框框限制死了的,现在乍然让他放开这些约束大胆行事,也实在是太过荒谬。   见萧纲并没有一口拒绝,徐勉之侄压低了声音,对他小声道:“殿下,您可以假装顶不住各地勤王的压力,先自请卸任储位,而后昭告陛下在寺中病重,请各地宗室和皇子入京侍疾听命……”   以萧纲的性格,若说不堪重压选择退让,必然能取信于人。谁也不会想到他有这样的胆子会谋取皇位,否则也不会仅仅是自封太子了。   “等事成之后,您再将罪过推到侯景身上,他就那么点人马,掀不起太大的风浪……”   萧纲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我就怕事情不密,提前泄露了。”   他扫视着殿中的臣子们。   东宫诸心腹纷纷指天誓日绝不泄露,甚至愿意送出家中子女入宫为质,换取萧纲的信任。   他们是见过萧纲如何杀了傅翙的,现在禁卫军又掌握在这位“太子”的手里,也许还没出宫门就被杀了。   至此,萧纲脸上终于稍霁。   “如果要重用侯景,那便要好生拉拢他和他的部将。我刚刚看他出去时的脸色,不是太好。”   有人迟疑着说,“他想求娶王谢之女为妻,是不是……”   萧纲看向东宫詹事王筠。   “我家没有适龄的女子。”   王筠赶紧摆手,“不是我推脱,殿下也应当知道,我族中的女郎不是已经嫁了,就是许了人家,无法悔婚。”   为了拉拢朝臣,王筠也牺牲了家中子女,再怎么说也是和高门联姻,即便门第不如谢家,也比羯胡好。   “那你去劝说谢举吧。”   萧纲心中不悦,“你去和谢举说,若他愿意牺牲一个家中的女子与侯景为妻,解了如今建康之危,我便让禁卫离开乌衣巷,还让他执宰……”   他看向王筠。   “如果谢举不愿意,就只好委屈王卿先悔了一门亲事,暂时和那羯胡周旋一阵子。反正只是先定亲,等六礼齐备至少要一年半载的,到时再悔婚不迟。”   王筠听得这苦差事到了自己头上,心中叫苦不迭,却不好拒绝,一旦拒绝就只能拿家中声誉去填了,只能应承下来。   出了东宫,他长吁短叹,在腹中想好无数腹稿,却一丝把握都没有。   扪心自问,要有人在自己面前提出这样的事情,他肯定要让家人把那人打出去……   王筠一肚子苦水的到了乌衣巷,出具萧纲的手谕入了谢宅,没费多少周折便见到了谢举。   此时天色已黑,一身葛袍的谢举散着发在院子里乘凉,见王筠来了,摇了摇蒲扇指了指廊下,示意他和自己一同赏月。   这是王筠来了,哪怕他代表的是萧纲,谢举也不会怠慢他,而是和他平起平坐。   大概是谢举的平和给了王筠一点信心,他傻乎乎地坐在廊下陪着谢举看了大半天月亮,才状似无意的将羯胡的求娶之意说了出来。   “……殿下允诺,只要您答应,便撤走禁卫,回复您的尚书令之职。”   王筠声音越来越小。   “更何况,只是定亲,拖延一阵子……”   “这个话题就到此停止吧!”   他看着一脸羞愧的王筠,面无表情道。   谢举料到了萧纲此次派人来是为了和解或威逼利诱,却没想到他竟是为了这个。   听着王筠的话,他渐渐坐正了倚靠在廊柱上的身子,细长的眼睛在黑夜的掩映中闪着冰冷的眸光。   “请回去告诉‘晋安王殿下’,便是我陈郡谢氏断子绝孙,我也不会将家中的女郎,许配给一个胡人的屠夫!” 第525章 虚张声势   乌衣巷着火、谢家子无人逃脱的消息传来时,祝英台刚刚接到了马文才的书信, 请她去魏国暂时帮忙一阵子。   “科举”的创意, 准确的来说是马文才偶然从祝英台那里所得。昔年祝英台刚刚穿越时, 怕自己来古代的时间久了会忘记自己这么多年教育学到的东西, 所以一有空就用自制的笔记本将自己学过的东西记下来。   因为不知道哪些东西有用, 她记录的范围从天文地理到历史化学, 甚至连马哲这种无聊的东西都记了下来。   简体字在古人看来都是缺字的错字,再加上有很多本全是公式定律和莫名其妙的符号, 没几个人都能看懂。   这些本子是祝英台最大的秘密,也是祝英台在古代最大的倚仗。无论是为马文才制糖、炼铜, 还是和马文才一起做生意时, 她能为他提供很多有用的帮助, 都全靠她刚来时从来不敢放松的那种认真。   不管如何欢脱, 本质上她还是个理性大过感性的理科生。   五馆中以考试成绩和类别分甲乙丙科,再用甲乙丙三科决定课程的方法,其实就是一种科举的雏形,这种方法只能在五馆推广, 概因国子学中全是达官贵族之后, 不会将律例、术算这样的学科当一回事, 如骑射这样的, 更是为了不愿和将种扯上关系而避之不及。   只有为了给学生们多提供些就业路子的五馆,才会全科全通的教授。   马文才要在魏国推行科举,首先想到的就是祝英台,以及祝英台十分宝贵的那个小本子。   作为会稽学馆出了名的“全知全能”, 来帮出些题、给些意见还是可以的。   祝英台收到信后,立刻准备动身,去向陶弘景和陆修远请辞,结果刚说出来意,陶弘景就给出了让人出人意料的决定。   “英台,梁国即将大乱,你将茅山上的弟子,都带去魏国吧。”   “都带走?”   茅山上正式拜入上清派门下的弟子有几千,而且大多是南人,陶弘景一开口就让她全带走,跟老师带小朋友们去春游似的轻松?   “陛下被软禁在同泰寺,萧纲性子优柔寡断又敏感多疑,梁国三年之内,必有变乱。”   陶弘景想错了,以为祝英台是舍不得茅山,解释道:“陈郡谢氏是南方高门之首,谢家世居乌衣巷、无异于建康的第二个主人,门第之贵,天下无人能出其右。可清贵如谢家,在如今的建康都能弄出‘失火’的事情来,可见萧纲已经被裴御史传往天下的勤王令弄的方寸大乱,失去理智了。”   “何况陛下要抑佛的主要原因是为了取铜、土地和人口,不少人都想到铸币需要铜铁,现在佛门因萧纲而复起,日后难保不会把陛下抑佛的原因迁怒在我们铸币上,萧纲并不是个有器量的人。”   陶弘景叹气。   佛道之争,既残酷又不可理喻。   “可是这么多人一起北上,不会被怀疑吗?”   祝英台担忧地说,“而且离开容易,就不知道马文才能不能安置这么多人……”   “你不必担心这个,其实从白袍军北上开始,我就在准备北迁的事情了,北方道门的龙虎山现在虽然凋敝,可原本的门庭道山都还在,只是没有人了,我们在那里暂居一阵子。茅山别的没有,却因为你的原因不缺赤金,既然要暂时放弃茅山,你们可以将茅山的赤金全部带走。”   想起现在的梁国,陶弘景也是不胜唏嘘。   谁能想象繁荣鼎盛的梁国,竟能这么快便局势连变,到了人人自危的地步?   “而且,听到你刚刚说马文才准备在魏国开科取士,我已经决定,让茅山弟子们都去尝试下魏国的第一次‘科举’。”   陶弘景笑道。   “你要让弟子们都入世吗?”   祝英台大吃一惊。   陶真人是有多相信马文才啊!   之前才让他带走了一批茅山上最杰出的弟子,现在又要让道门弟子全部下山去考科举?   这这这这……   这让一群数理化专业人才去考科举,难道她该建议马文才多开些实务科吗?   “你莫小看茅山上这么多弟子,我年轻时先修的儒学,而后入道,这些弟子之中,很多原本都是我门下的弟子,也曾为出仕而精通经义策论。即便是茅山,也不会禁止弟子们学习五经。”   陶弘景抚了抚胡须,“道门式微,概因没有施展才华的地方,马文才愿意给天下有识之士一个济世安民的机会,我们也不能落于人后啊!”   他没有说的是,之前在梁国,他还能安置、养活这么多弟子,一旦他们都去了北方,即便他再照顾,又能照顾多少?   陶家是丹阳大族,但陶弘景修道后就和家中没有多少关系,他养活弟子们的是靠自己的庄园山林和田产,还有一些草药和炼丹之物的生意,这些全要靠人脉经营,到了北面就得重新一点点培养。   祝英台并不是擅长经营的人才,陆修远才是。   只希望马文才能看在他派出三千弟子为他所用的面子上,能够在掌权后善待已经式微的道门。   祝英台从陶弘景那了解了他的想法后,即便如此北上既危险又麻烦,也要努力将这些人都带到北方。   她想的比较简单。   科举这种事,在这时代是第一次,在这世上也是头一遭,魏国现在又这么乱,马文才要举行的第一次科举很可能都没几个人来,冷冷清清的简直打脸。   以马文才这种傲娇的性格,花了这么心思和想法办了个科举,结果没来多少人,或者大家都一窝蜂跑去报进士科要当官了,也太凄惨了点。   茅山上这么多人,有些擅长医术,有些术算惊人,有些出身天文或水利世家,所学庞杂,一科报不成就报好几科,不行都报了,看起来人多也有气氛些,这就跟后世商场搞活动找一堆人做托儿似的。   而且名义上还可以说是南方来避难的士人,越发有逼格。   茅山和北方一直有联系,马文才又做好了安排,他们现在去码头城,然后乔扮成黑山军的雇军,从豫州进入梁国,直接去洛阳,黑山军以前有梁帝亲自准许的护送文书,是这上千人最容易乔扮的身份。   傅岐之前将家人和忠仆都托付给了祝英台,现在她要北上,自然也是一起走了,考虑到队伍里还有女眷和幼儿,他们准备到了马头城后让他们乔扮成被保护的商人家眷,一起北上。   ***   就在陶弘景下令门下弟子全部前往北方时,从洛阳城里发向天下豪族、门阀、州府、乡村的举贤令也飞快地传递了出去。   为了让大部分人都能看懂,马文才特意着人将这封举贤令写的浅显易懂,此外,还特意说明了将在今年冬天举行“武试”,春天举行“文试”,选拔魏国官员,只要通过考试便能为官,不限年龄,不限门第。   此布告一出,魏国举国沸腾。   魏国已经近百年没有张榜“举贤令”了。   自从文帝汉化,官员皆在姓望之中遴选,宗主和以武勋立足的阀门虽然会得到朝中各种“公侯”的封号,却皆是虚职,就如同之前陈庆之的关中侯一样,既无领地也没府邸。   这也让不少人在背地里嗟叹,心道魏国官场究竟被尔朱荣屠戮成了什么样子,才能让洛阳“不限年龄、不限门第”的选拔官员。   嗟叹之余,更不免跃跃欲试,或是挑灯苦读,或是督促家中子弟努力读书、临时拼上一把,也许朝中没人可用,就把他们选上了呢?   持有这样想法的人不在少数,各地如同虚设、甚至空虚无人的衙门每天都被无数人打听,想要询问“考试”的具体方式和内容,可惜魏国如今很多地方的地方官都没有,和洛阳朝堂往来全靠驿站那些邸报,宿老和有官爵的宗主或许能打探到一点,那些没有主官的衙门自然多少人知道。   好在马文才考虑到这个问题,没有多久,各地的城门前就布上了第一场   “武举”的具体方法和要求。   比起文士大儒,武人自然更容易在这种乱世生存,魏国现在的情况就是如此。也许各个偏安一隅的世家贵族将目光放在来年的“文试”上,可更多的百姓和有些武勇的普通人对武举更感兴趣。   特别是那些曾参加过作乱却失败,又不愿归顺尔朱荣或朝廷而逃匿各地的首领,在知道洛阳在不限门第的选拔人才时,都生出了“出山”之意。   一直隐藏在许昌的宇文泰和独孤信也在城门外看到了这封张榜,两人商议了几天后,决定去参加这一次的武举。   一来,他们打听到元子攸回了洛阳后并没有清算尔朱荣的旧部,现在主持朝廷的是南朝来的白袍军,任城王的人马也归附了洛阳,现在如同一家,可见不会再有大的动乱,现在正是归附的最好时候;   二来,这次武举明显是选拔将领而不是普通头目的,除了要考膂力和骑射外,还要考兵法和地理,这个门槛的提高会将有带兵基础的考生拔高一大步。   宇文泰和独孤信都出身武川大族,家中并不贫苦,起事后也一直向会兵法的老将学习如何领军,他们都能读写计算,比起藏在什么地方落草为寇,不如去搏上一把,也许能正式领军一方、以后也能师出有名。   两人都是行动力高于旁人的年轻人,下定了决心就立刻去做,立刻出发前往洛阳。   现在是夏天,武举特意选在了并不农忙的冬天,大概是为了不耽误秋收春种,他们还准备在洛阳去拜访拜访熟人,打探下考官是什么人,如果是故旧,还能提前刷刷脸。   和他们抱有一样想法的自然有很多人,关陇那些将门听闻后几乎都写信要求家中的后辈不限嫡庶全部去参加武举,身体文弱或不擅武艺的,则发奋苦读,准备来年的文试。   凭着他们提前投靠马文才的“人情”,只要家中子弟不是太草包,多少都能混个一官半职。   他们在外浴血奋战,为的不就是这个?   一时间,各地人潮纷纷涌入洛阳,原本因为战乱几番动荡的洛阳终于又重新恢复了往日的热闹,颇有了些“中原正朔”的气象,而洛阳城中原本濒临倒闭关门的食肆酒店、客栈乐坊的老板们更是高兴的闭不拢嘴,私底下恨不得给那位   军中盛传的“马财神”塑个像、烧几注高香才好。   这人真是走到哪儿,哪儿就带财啊!   至于被众人在私底下夸赞不已的马文才,却为了现在百废俱兴的魏国忙得焦头烂额。   他在战略性和大局观上有优势,在交际和经营上也有所长,可是说到底只是中人之姿,既不能一目十行也不能过目不忘,有时候一件事还要反复斟酌才能做出决定,所以一旦事务多起来了,应付的就很吃力。   每到这时候,他就羡慕梁主萧衍极厉害的头脑,他不但博闻强识,而且记忆力超人,处理起公务来效率极高。   好在马文才也不是刚愎自用之人,在察觉自己力有不逮后,便将公文分门别类了一番,交由任城王、陈庆之、贺六浑以及其余擅长各类事务的人处理。   马文才现在本该是集权的时候,比如以前的尔朱荣就恨不得将所有的好处全给自己人享受了,却没有人像马文才这样好像在培养左右手似的这般无私。   在发现他确实不是试探也不是作伪后,无论这些人以前如何看待马文才,如今心里都对他有了许多感激和佩服,也越发上心他交予他们的事情,务必不辜负他这难能可贵的信任。   而诸事缠身的马文才,在接到建康游侠儿的传书时,竟然阴沉着脸在将军府的院中干坐了一下午。   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萧纲敢对谢家下手。   如果不是知道不可能,马文才甚至都怀疑萧综不是东昏侯的私生子,那个萧纲才是!   不知在同泰寺里的那位梁主要知道他的儿子做出了和东昏侯当年一模一样的事情,会不会悲怒交加?   不,他甚至比东昏侯更甚,要知道东昏侯最昏聩的时候,也没敢把屠刀对准乌衣巷。   在这个关头还敢动谢家,萧纲必有倚仗。   思及此,马文才终于坐不住了,起身领着两个侍从,一起出了门。   他们骑马从将军府出发,不过一刻钟的时间就到达了目的地——永宁寺。   见到是马文才来了,永宁寺的过往僧人无不纷纷合十避让,对他是又敬又怕,唯恐礼数有所不周。   马文才穿堂过院,终于到达一重重把守的小院,推开了屋门。   屋中正在抄写佛经的僧人抬头看了马文才一眼,又若无其事地继续抄写,好似他的到来便如清风吹拂开了屋门一般。   然而他们两人心中都明白,若有再见之时,必然是有什么事情发生。   马文才知道萧综惯会做戏,也懒得和他周旋,径直说道:   “你那三弟萧纲,将陛下软禁在同泰寺了。” 第526章 角逐天下   马文才从来都不是一个会立下极远目标的人,和生下来就是皇子的萧综不同, 他的人生向来是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的。   刚刚重生时, 他想要的是不要重蹈上辈子的覆辙, 能让父母安享晚年, 能振兴自家的门庭, 在发现日日被梦魇所折磨无法摆脱这场噩梦后, 便毅然决然地去了会稽学馆;   再后来,他想要天子门生, 想要成为流内清官,想要囤积物资以壮大自身, 无论是想要什么, 便立下一个最近的目标, 再朝着这个目标前进。   正因为如此, 他在离开梁国时,也从未想过会在魏国做到如此之地步,他最开始想要达到的目标,不过是能够拥徐州以自立, 成为一方诸侯, 再慢慢招兵买马、在这乱世中有一方安身之地而已。   他那时想, 等他有钱有地有人马, 也许过个一代两代,到了合适的时机,便能成就一番霸业,使得扶风马氏的名声传遍天下。   等真到了洛阳, 见了萧综,时局又发生了剧烈的变化,若非他扎扎实实一步步打下了根基,即便遇到了如此机遇,也成就不了现在的他。   萧综和马文才恰恰相反。   从小以为是遗腹子的他,随时做好了抽身离开的准备,他的目标虚幻而无目的,因为充满不确定性,自己也是不知何去何从。   等到了魏国,他终于想通了自己要什么、想要达到什么样的目标,却因为出奔魏国而一无所有,变成了一个空有一身抱负而毫无基础之人,唯有靠阴谋诡计和刺杀、窃取他人的胜利果实才能取得成功。   萧综的“想通”,改变了马文才的未来;   而马文才的“想通”,却摧毁了萧综的一切。   他们就像是磁石的两极,单独存在时都能吸引到无数的助力,两人一旦相遇,便有一方要被狠狠地推远。   正因为如此,被夺走了一切的萧综听到马文才说出这样骇人的事情时,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马将军现在又是想要利用我做什么了?难道父皇知道白袍军没有好好待我,不准你们回国?”   他被萧宝夤送回后就被马文才严密监视看管,除了那四个侍从再也接触不到任何人,中途他也用过绝食、自残等各种方法想要让马文才恐慌,然而等他发现马文才根本就没留在潼关后就放弃了这种犯傻的办法。   虽然没有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但他笃定马文才不敢对他如何,只要他父皇还在位一天,只要他马文才想回到梁国,他的存在就有价值。   马文才也不多说,直接将傅岐带来白袍军的那封勤王书丢在萧综的脚下,冷冷笑着:   “你以为我是在开玩笑吗?”   萧综将信将疑地捡起了那封勤王书,一看到那熟悉的字迹,就知道这并不是封造假的书信。   他们几兄弟都是用萧衍的手书开蒙的,临父亲的帖子也不知临了多少年,没有人比他们更了解他的字迹。   萧衍不愧是一国之主,一封简短的勤王令不过五六行,却解释清楚了来龙去脉,又号令各地在外的将领和宗室回京勤王,虽然是被囚禁之身,一封勤王书却写的文采斐然、毫无低声下气的意思,简直可以用做勤王之文的范本。   但看在萧综眼里,就不是毫无低声下气的意思了,而是通篇都是痛心疾首、都是悲愤交加。   “我父皇为何又要出家?”   萧综抓住了问题的症结,蹙眉问道:“国中出了什么事?为何是老三软禁了父皇,我皇兄呢?”   “太子在同泰寺遭人暗算,已经薨了有一阵子了,谥号昭明。”说起太子,马文才带着惋惜的语气,“我不在国中,具体的也不太清楚,只知道是中了毒,京中内外的名医都请了去,连几十年不下山的陶弘景都去了建康,也没有救回太子的性命。”   “是老三,一定是老三……”   萧综喃喃自语,“他从小就对太子的一切都感兴趣,太子性情好,自己有什么都不会忘了几个胞弟一份,久而久之,他们都当做理所当然,老三又是个好大喜功又没有主见的,别人一怂恿就什么都敢干……”   马文才对他的任何揣测都不感兴趣,他来这里也不是为了来幸灾乐祸的。   “谢家也出事了,勤王令一下,湘东王就下了檄文率先起兵,萧纲或许是拉拢不成,软禁便成了杀鸡儆猴,谢家的乌衣巷着了火,无人逃出。书信是茅山用信鹰送回来的,应当不会作假。”   他现在心中烦躁,也不耐烦和萧综周旋,径直说道:“你并不知道现在外面的局势,萧宝夤的齐军在嵩山下遇到山洪全军覆没、尔朱荣在洛阳城外被消灭,现在魏国朝堂是白袍军说的算,我原本已经不准备回梁国了……”   “那是我打下的局面,你这个无耻的窃贼!”   萧综咬牙切齿道。   “我原想着在魏国慢慢打下基础,等北方稍微安定,再考虑南下,可现在萧纲明显是个疯子,今日谢氏能够无人生还,明日就能是王氏、徐氏,甚至是宗室子弟。”   马文才不愿和他做这些口舌之争,“魏国因宗室夺权内乱不止、民不聊生,洛阳城血流成河。我也可以对南方坐视不理,这些世族高门对于现在在魏国的来说并没有什么干系,可……”   可他还是坐立不安了。   理性告诉他,此时他该做的是静观其变,静候梁国大乱,再趁虚而入。   就如同他诱惑魏国那些将领大臣的一般,只要等梁国大乱互相残杀了,他们再打着萧综的旗号从豫州南下,一路攻入荆楚之地,即便不能打下梁国,也能趁机夺下大片的沃土。   湘东王萧绎背后站着的是扎根在荆楚四州的宗室和将门,是萧衍昔日的旧部之后或信任的人马,一旦要率部勤王,那必然是倾巢而出,荆楚必然空虚,若是他们速度够快,益州、巴蜀或许都能一路攻克。   然而萧纲也并不是寻常人物,继承了东宫政治遗产的他,名义上在梁国有摄政理事的权利,他手中又控制着天子,各地宗室和将领最大的可能是按兵不动,等待两边分出胜负,再根据局势坐收渔人之利。   如果一开始便群起而攻之,这场动乱反而能很快结束,怕就怕的是一直陷入胶着,建康据城坚守,为了得到胜利,萧绎或许会打着勤王的名号一点点蚕食魏国的领土,先攻占以江州、扬州为首的亲近东宫派官员刺史的州郡,再围住建康。   荆襄之地水军强大,南梁水道纵横,对魏国可以倚长江之险,对湘东王不过是让他们如鱼得水,一旦真变成这样的局势,整个南方都要陷入战火之中。   他毕竟是南人,梁国是他的故土,萧家父子可以将整个梁国都视作他们的囊中之物随意摆弄,他却不是萧家父子。   他曾亲眼见过战争的恐怖,也见过贪婪和权欲会造成的灾祸,无法袖手旁观。   “你这是何意?”   萧综用提防戒备的眼神紧紧盯着马文才,“你也想从中分一杯羹?你想打着我的旗号做什么?”   萧综不愧也是差点成为一方诸侯的人物,下意识想到的都是利益相关。   “是,我要借你的名号参与到这场角逐之中。”   马文才微微扬起下巴,向他颔首示意,“今年魏国已经耽误了春种,粮草可能不足,我原本不准备在今年用兵,最好是多等几年,等到梁国一团大乱,再趁机南下夺取可用之地,扩张魏国的领土……”   “但我现在改变了主意,我会调集可用的粮草,尽早发兵,以白袍军的名义回国勤王。”   他要的南方,从来是完整而繁盛的领地,而不是一片焦土。   萧综眼中闪过一抹喜色,这喜色并没有被马文才错过。   “我们可以等得,甚至萧绎还能将这战事拖上好多年,对建康围而不攻,一点点扩大自己的地盘和权势,但建康之中的陛下,或许已经等不了多久了。”   马文才并不准备给萧综可趁之机。   “我来告知你此事,并不是要你同意什么,而是告诉你,无论你是生是死,这件事都无法被阻挡。你活着,我用你的名号攻回梁国;你死了,我找个人扮成你,依旧用你的名号攻回梁国……”   萧综听他话中的意思,并不准备让自己亲自领军回去,惊慌失措道:“你不准备放我回国?!”   他终于急了。   听到父皇有可能被苛待,萧综心慌意乱。“马文才,你不是想要荆楚么?若你愿意放我回去,让陈庆之以白袍军相送、就如你们护送北海王那般,待我能回到建康,我将荆楚十州都给你!”   萧综知道马文才生性谨慎,怕他不相信,又说:“我可以为你写下誓书、也可以发毒誓,无论你要什么,只要你说,我都允了!”   “荆楚之地,我大可自得;陈庆之与白袍军乃是梁国的军魂、洛阳的基石,我为何要让他们护送你?”   马文才不屑道,“你一无名无姓的僧人,若我不回复你的身份,你什么都不是,又用什么和我谈条件?”   他轻挑眉头,毫无同情之色,“褚向入关时打的是你的名号,那时的你已经是名正言顺的齐太子,攻打洛阳不成反倒葬身水底,在世人的眼中,你已经死了。”   萧综终于动容,颓然而坐,不甘地问:“你到底要什么?你在这里以胜利者的姿态对我这个失败者步步紧逼,总不能是来炫耀吧!”   “我对梁国势在必得。五年不成,就是十年,十年不成,就二十年、三十年,若一代不成,便两代、三代……有生之年,我必要完成前人未竟的一统大业。”   马文才傲然说道,“我可以派兵护送你回建康,然而我不是要荆楚,而是要整个梁国。”   他眯着眼,表情冷酷而厌恶。   “做个交易吧,你可以回返建康救出梁主,但成与不成,都与我无关,你若要回复‘梁国二皇子’而不是‘东昏侯之子’的身份,就要拿你的禅位文书来换。”   “禅位?”   萧综惊骇地看着马文才,不明白他怎么对自己有如此大的信心。   没有登位,何来禅位之说?   何况若他救出父皇,那国主便是父皇,就算要禅位,也不是他来提出。   这种即便反悔也没有什么损失的文书,以马文才的聪明,又为何会觉得可以在日后哪来要挟他?   萧综不知道马文才手上还有一封梁帝亲笔的封储诏书,只以为马文才是急于参与到梁国的角逐之中,加之受损失的又不是他,于是思忖了片刻后,干脆地一咬牙:   “好,我写给你!”   马文才点了点头,对他会同意毫不意外。   “这只是我恢复你身份和名分的条件,若要我派兵助你回建康,你得拿其他东西来换。”   傅岐是要回国复仇的,他对萧纲恨之入骨,必然不会落于人后。马文才对傅岐的决心和能力都很放心,唯一担心的就是他经验不足人又直率,容易被萧综蒙骗。   若此事能成,他需得求助于梁山伯。   梁山伯是第一个传出勤王诏书之人,他是天子的心腹、又有大义的名份,唯有梁山伯监军这支人马,他才可以放心介入梁国的大局。   他已经传书梁山伯,如今他已经是萧纲的眼中钉肉中刺,也不知每天有多少东宫之人想要杀了他,在梁国并不安全,想来要不了多久他就会动身。   萧综也觉得马文才答应的太轻易了点,原来要紧的在这里等着他。   他不屑地一笑:   “你还要什么,直接说吧。”   “我要你,此生绝无登位的可能。”   马文才面目冷峻地道。   萧综下意识想到了自己失去一目的七弟,皱起眉,“你要我自残颜面,还是自残肢体?”   为君乃是一国之本,身患残疾或颜面有损者无法服众,不可为君。   他也是个狠人,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一想到老三未必能长久忍耐还在位的父亲,已经做出了要牺牲的准备。   “我无法登位,难道还不能寄希望与我的儿子、孙子吗?再不济在宗室之中过继一个子嗣,也比便宜了马文才这狼子野心之人要好!”   萧综在心中暗想,“只要我不登位,那禅让文书便是白纸一张,又有何惧?”   萧综都能想到的事情,马文才又何尝想不到?   “昔日司马迁为了完成所著的《史记》,选择舍弃肢体而保全性命,虽忍辱求生,却完成了他毕生所向……”   见萧综已经有所觉悟,马文才不疾不徐地将自己的意图婉言说出。   在萧综震惊甚至是大骇的表情中,他的目光扫过萧综蒲团之上,意有所指地说:   “若要我信你,你得效法司马迁。”   作者有话要说:马文才并没有决定立刻南下,他在等,如果梁国真的乱成球了,他才会加入角逐,否则都是广积粮缓称王。 第527章 齐人之福   马文才提出的条件对于一个男人来说, 实在是太恶毒, 某种意义上来说,和将人杀了也没什么区别,所以萧综当时没有同意, 也是在马文才的意料之中。   他并不担心萧综不同意,因为以现在的局势,魏国对他来说更为重要, 在这个已经几近破碎的魏国, 他的威望更容易被建立、他的抱负也更容易被施展,而士阀林立、倾轧严重的梁国,则更像是会拖拉他后腿的庞然大物,若不是他出身在梁国, 怕是连这最后的一点恻隐之心都没有。   马文才去见了萧综一面、抛下那个条件后,便强迫自己不过多的分散精力去注意梁国发生的事情, 只是和旧部陈霸先等人来往的书信比之前频繁了点, 知道他因为对建康的了解得到了萧绎的重视,现在已经是湘东王府的左将军,心中也有了些盘算。   除此之外, 梁山伯和祝英台要来魏国的信息倒让他更为重视。   马文才在魏国能用的人手太少了, 哪怕他已经对魏国几乎所有他能触及到的地方都下了“举贤令”, 可真正响应他征召令来洛阳“自荐”或“被举荐”的贤才寥寥可数。   一些陈旧的观念是很难破除的, 哪怕魏国上下出身尊贵的官员被杀了一遍, 很多大族里的子弟也不愿出仕, 更不愿在一个即将举行科举、不分出身的朝堂里任职, 觉得是侮辱了自己的身份。   当初马文才便是考虑过这种可能,所以在科举之前先下达的是“举贤令”,希望魏国汉族高门的四姓能抛却门户之见,在这个魏国最为缺乏人才的时候能为国效力、将魏国的秩序先恢复起来。   可结果却让人很是失望,也不知道是不是之前尔朱荣在洛阳令人发指的行为使得天下士人都对洛阳产生了观望之情,还是他们真的不屑在一个全是泥腿子、北镇将领的朝堂上出仕,唯有清河崔氏家中试探性的来了两个小辈,脸上连胡子都没长出来,年纪小到可想而知。   就这样,实在没人用的马文才依然还得重用他们,将他们先提拔成“秘书郎”,将一些誊抄和分类的差事交给了他们。   也是到这时,清河崔氏来的子弟们才发现洛阳的政权全掌握在马文才手中,而不是他们以为的任城王元澄,或是北镇赫赫有名的贺六浑,甚至也不是白袍军中有“军神”之称的陈庆之。   更让人意外的是,他们明明是分属不同国家、不同出身的不同势力,却似乎都拜服在马文才之下,连元子攸刚刚封的魏国女将军花夭都是他的未婚妻,作为两方势力的纽带人物而为他服务。   清河崔氏以善于机变而出名,相比他们的姻亲卢阳范氏和太原王氏、荥阳郑氏,他们更“与时俱进”一些,也因为如此,当初孝文帝改革他们是跟随人数最多的一支,在洛阳之乱时也损失最惨重,并非他们敷衍马文才只派两个小辈,而是他们实在也赌不起了。   其他几家大族收到清河崔氏的情报,直到洛阳现在主持大局的是梁国人而不是魏国人,对于出仕的态度更加暧昧,既不明确反对马文才的科举之举,也不派人参加,好似在继续观望。   马文才是什么性子?说是睚眦必报也好,说是小心眼也好,哪怕他们学崔家一样只派几个人来敷衍都比这种只想占便宜不想冒风险的嘴脸要好,他们的这一观望,顿时让马文才对魏国的门阀都失望了起来,干脆再不想“举贤令”的事情,越发一心一意的准备文举和武举。   在魏国,第一次武举的影响和震动要比文举要大的多,毕竟魏国动乱了这么久,但凡孱弱点的早就死了,能活到现在的不是有一身武艺就是有一把力气,最不济也是敢拼不敢死的人,这些人连死都不怕,又何惧去洛阳拼一个出身?   有些托庇在坞壁、高门之门的勇士和将领,得闻这样的消息,有些向主家请假,有的向主家请辞,带着自己的武器和马匹,就向着洛阳而去。   在西边的凉州、北面的平洲、幽州,一些曾经被鲜卑贵族和汉人官员压迫极狠的杂胡首领和胡族勇士,为了能摆脱这种任人宰割的日子、为自己的族人找一条活路,也纷纷辞别族中的老幼,向着洛阳出发。   一时间,洛阳似乎又一次成为了整个天下的中心,明明还只是夏天,可但凡有点野心和抱负的汉子们,都已经憧憬其自己在冬天的武举中一举得名、天下震惊的时候了。   马文才不是魏国人,虽知道北方尚武,却没想到收到汉化影响这么久的魏国依然尚武到这个样子,当即被各方喜滋滋来回报的将领传回的消息吓了一跳。   不提其他地方会来应试的勇士,光贺六浑、慕容绍宗、贺拔胜和陈庆之的白袍军麾下报名参加武举的,就已经有三千多人。   该怎么比,马文才脑子都快想破了,还是花夭给出了经验,用了魏国早些时候选拔新兵的方法,据说她的曾祖母和曾祖父就是在新兵训练时结识的,当年魏国铁骑几十万,即便是新兵营中也有几万人,若不是有成熟的选拔方法,真要靠杀敌一点点出人头地,那位赫赫有名的花木兰怕别说出名,也许仗快打完了还在割人头呢。   一边在筹备武举的时候,马文才也没有闲着。   魏国现在的兵制很成问题,已经沦为摆设的羽林军不说,军户和募兵户的结合使得兵制一片混乱。   在北方,没有地位和身份的羯、氐、羌等杂胡兵团与六镇兵团战斗力极高,战损率也最高,可除了打仗没有任何谋生的手段,待遇低的令人发指;   在南边,募兵制得来的军队普遍是平民入伍,一旦入伍便拖家带口在军中生活,吃空饷、买卖军械的问题很严重,以前陈庆之一路北上,很多城中动不动号称几万兵马,实际上连三分之一都没有,便是这样的原因。   南方士卒瞧不起北方的野人,北方的军士瞧不起南方士卒的软弱,这使得他们混编成了一种不可能,而地位和待遇的差距也让马文才十分头疼,北镇兵起事就是为了提高待遇,可北镇兵提高了待遇,战斗力低下的南方军要不要提高?   这其中的权衡要处理不好,不需要等马文才先谋朝篡位,全魏国的军人就能把马文才直接掀翻。   所以这段时间,马文才、贺六浑和花夭都在讨论军队改制的问题,他们都想趁着这次武举的机会奠定“府兵制”的基础,因为要建立府兵制,就得提拔、发展一大批中低层将领,而且还要在各地重新建立早已在魏国式微的军府管理各地有军籍的府兵,主持平时的军垦和训练工作。   于是问题兜兜转转一圈又绕回了原点上。   要用“府兵制”恢复魏国军队的秩序、扩大耕地的合理使用面积、减少各阶级的摩擦,对军籍的管理、对各地土地的勘测和登记造册刻不容缓,然而现在能找出的能写会算、能熟悉各地土地情况的官员太少,尤其是连年的征战使得天下各州的户籍和土地的黄册或缺失、或信息不符。   而洛阳对于各个地方的控制也已经大不如前,致使各地流民和荫户问题严重,想要重新安置流民、勘查土地分配越发困难。   说到底,还是缺人,缺大量有技术的、有经验的地方和中央官员。   马文才被缺人的问题累得头发大把大把的掉,这里不是冗员严重、怀才不遇者太多的梁国,是饱经战乱的魏国,能用的人本来就少,有经验的大族和高门却自命清高不肯接下举贤令上京,这让马文才越发不满。   就在马文才为了没人用焦头烂额时,祝英台率领着上千的茅山弟子,打着黑山军的名义,来到了洛阳。   马文才刚刚听见的时候,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谁来了?带了多少人?”   他难得露出迷茫的表情,像是面前的傅岐是在开玩笑。   “我说祝英台来了,带来了我的家人和茅山上的弟子。”   傅岐也很高兴,他高兴的是家中亲人都被接来了洛阳,不必受梁国即将到来的动乱影响。   “马文才,你有人用了!茅山上那些道士可都是能写会算啊!!”   这一下提醒了马文才,当即连武举的事情都顾不得了,急急慌慌就跑出将军府去找祝英台。   祝英台带来的人太多,暂时被安置在白袍军的大营。   他们毕竟都是南人,饮食习惯和口音都和白袍军相似,很多还是同乡,白袍军自然欢迎这群“高人”的到来,营地里跟过节似的欢闹一片。   祝英台作为南方道门出名的女冠,又是陶弘景之外唯一的“真人”,自然也是引起了无数人的好奇,更别说祝英台还是如此年轻貌美的女郎,要不是她在后世有在大学里参加各种比赛、演出的经历,怕是和这么多男人共处一营还要不自在。   她这样坦然自若、平易近人的样子,更是让不少人心中感慨不愧是神仙中人,气度风范完全不似寻常女人。   马文才踏进军营里时,看到的就是祝英台跟着一群白袍军侃大山的样子。   “是啊,我们从马头城假装佣兵一路过的关,他们还把我当成了花夭将军,我哪里有花将军的武勇,我连刀都举不起来……”   她说着说着,一抬眼看到了马文才,笑眯眯地抬起手,打了个招呼。   “嗨,马文才,看来你最近没睡好啊!”   一身黄色道袍的祝英台笑语晏晏、态度从容,说话时头顶的芙蓉冠随着她抬起的手调皮地抖啊抖,亲切的仿佛两人才分开没几天似的。   马文才看到这样的祝英台,心头也涌上百般滋味。   他想起前世的自己,想到这一世选择孤注一掷去会稽学馆,想到和祝英台、梁山伯的结缘,他放弃掉的仇恨和夙愿,还有那些收获到的欢笑和眼泪……   虽不知最终未来会如何,但在这个时候,在此时此地,这位曾经让他永世不得超生的女子在他已经死去的时间点来到了洛阳,在从未有过的历史中对他道了一句“嗨”,那些旧日的阴郁和心结,似乎也随着这一声“嗨”全部散去了。   这一刻,他是真正不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   “你这么带了这么多人来了……”   马文才整理好自己复杂的心绪,微笑着向她走去,也如往常一般伸出手,想要摸一摸她的脑袋。   手伸出去,才察觉她现在已经不是过去的小丫头,而是带着上清芙蓉冠的“女真人”,于是那伸出去的手变成了点了点她的芙蓉头。   “也不怕吃穷我?”   祝英台打量了他的头皮和黑眼圈就知道他最近很累,心中越发庆幸自己急赶慢赶赶到了。   “你这大富翁,还能被吃穷?何况我也不是空手来的,看到我们‘护送’的财物没有?那都是我们从茅山搬来的赤铜。”   她在马文才面前从不藏着掖着,笑得越发开朗。   “陶真人听闻魏国百废待兴,便让我把茅山上能出师的弟子都带来了,想要替他们在魏国谋一个前程。不过你说的也没错,坐吃山空也不是事,你那可还缺做事的人?给他们找点事情做吧!”   马文才这下是真的愣了。   错愕之后,涌上心头的是真正的狂喜。   “你说什么?陶真人让你把茅山上能出师的弟子都带来了?”   虽然之前听傅岐说了,可真听祝英台再说一次,那简直就像是在沙漠里迷路又口渴濒死的人突然发现了绿洲一般。   “全部?”   “是啊,我听说你要办科举,来给你撑个人场,能用就用,不能用也别跟我客气,我们不会见怪的。”   祝英台不知道马文才高兴什么,索性将自己的意图说了出来,以免马文才看在她的面子上,明明不能用的庸人也强忍着养下来吃干饭。   虽然她不觉得茅山上那群“偏才”是什么庸人。   “怎么会不能用!来的正好才是!”   马文才眼眶都激动红了。   旁人不知道茅山弟子的优秀,他怎么会不知?那些跟着白袍军北上的二代、三代弟子各个都是能独当一面的人才,有些能观测气象、有的能寻踪辨印、有的精通水利农事、还有些犹如神农一般不必尝就知道哪些植物能吃,各个都跟聚宝盆似的,能挖出各种宝藏。   更别提茅山上那么多能炼铁炼铜、农林土木方面的人才,就算什么都不会,作为道士,能写会算是基本功啊!   “还考什么科举,我现在缺人缺的要命,能顶上的都顶上!回头我让傅岐来一趟,把你带来之人的特长、所学都记录一遍,我亲自将差事给他们安排下去!”   别的不说,军中调来的那些连鸡兔同笼都不会算的“算吏”可以下台一鞠躬了!   祝英台没想到这“后门”开的这么大,诧异过后也是欢喜。   “能帮到你是最好了!对了……”   她对着马文才背后伸头探脑,“花将军呢?听说你们现在订婚了?婚期何时,什么时候请我们喝喜酒啊?”   “现在我们都忙,不是时候。”   马文才见不少人都竖着耳朵听着八卦,脸上的喜色终于一敛,又重新恢复了严肃的小老头模样。   “你过来,我有事问你。”   他把祝英台领到一边,在旁人八卦的眼神中问起发生在建康的一系列事情。   自从他到达魏国之后,京中的事情无论是太子的死也好、朝堂上的风云变幻也好,都是从书信中得知的,就算傅岐来了,他作为皇帝纯臣之子能知道的事情也不多,反倒没有一直留在京中的祝英台知道的多。   祝英台将自己知道的大致都说了下,又对马文才说了一遍陶弘景的猜测。   “现在茅山上不愿离开故国的弟子都跟随真人去了龙虎山隐居一阵子,北方道门现在式微,但天师道现在的掌教愿意为我们在魏国提供度牒,现在你又在洛阳掌权,身份的事情更好搞定。”   他们集体叛出梁国,虽然人数不多,但毕竟陶真人闻名遐迩,这事一旦传扬出去至少也会让梁国震动一阵子,或许那萧纲在恼羞成怒之下,就将他们全体在梁国除名了。   失去了身份和官方道士身份的他们就会成为游方术士,堂堂上清派陶真人的嫡传弟子,要落到这个结果未免太堕了道门的名头。   所以北方道门和南方道门的合并势在必行,天师道和上清派本就同根同源,来之前陶弘景也已经嘱咐了弟子,在魏国行走的如果有不愿意用过去身份拖累家人的,可以换名改姓,在名字后面缀上“之”字,隐入北方道门之中。   这些人的身份、度牒都要靠马文才解决,然而在现在的马文才眼中,这种事情实在算不得什么大事。   “你既来了,又解了我的燃眉之急,这些都是小事。现在魏国已经有了一个女将军,再多一个女官员也没什么。恰巧现在太常寺卿空缺,你先领了太常寺卿的位置,管理下你带来的人手吧。”   马文才想了想,找到了可以安置祝英台和这些道人的地方,“太常寺管理宗教礼仪,你手中祭卜医乐弟子俱全,陶真人弟子之中擅长医术和天文地理的不少,你担任这个官职也是名正言顺,明日我就让魏帝为你下一道诏书。”   到了他现在这个位置,元子攸也只能沦为人肉盖章机,祝英台带来了大量现在魏国最需要的人才,她又是道门唯一一位女真人,在东宫又曾出任过多年的官员,无论是出身还是经验都能服众。   唯一一个为人诟病的女子身份,因为有花夭这个柱国大将军顶在前头,似乎也不算什么。   于是这事就这么敲定了,有了祝英台和傅岐的忙碌,这上千弟子的特长、经验和个人基本信息都被呈报了上来,除了所有人都识字会计算外,更有大量精通经义、医药、水利和农林的弟子,彻底解决了马文才的燃眉之急。   而祝英台的到来,使得很多科举上面的疑问也得到了举一反三的解决,祝英台虽然缺乏很多官场上争斗的经验,可好歹是一路幼儿园到大学从各种考试这种杀出来的地狱级考生,要论当世考试的经验,祝英台说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没有多久,原本对祝英台“太常寺卿”这个官职有疑问的魏国官员,在她展现出的一目十行和不用算筹便能计算出大量数据的技能所震骇,对这位新任太常寺卿的能力心服口服。   也因为祝英台的到来,马文才那岌岌可危的发际线也被保住了。   上千能写会算、精通各种实务的生力军加入,让马文才彻底有了施展拳脚的可能,也可以摆脱掉“举贤令”下达后各地高门不肯应诏的恶劣影响,至少他终于可以不必忍受那两个一工作起来就嫌累的秘书郎、换上道门两个能写会算精通经义的二代弟子了。   祝英台就像是马文才的福星,在她领着茅山弟子来了以后,马文才彻底又找回了之前在梁国如臂指使的感觉,若说有不好的,恐怕只有一样,就是他身边多了个年轻貌美的女冠使得他身上又出现了许多艳闻。   论容貌身材、论出身年龄,正值韶龄的祝英台似乎都更符合寻常男人眼中对“择偶”的条件,更别说她身上还有个神秘的“神仙传人”的身份。   祝英台又不是傻子,听到这种风声后生怕自己给马文才带来困扰,面对马文才时就规规矩矩的也不敢胡乱撒娇了,后来干脆一天到晚粘着花夭,只要没事就去她那小住。   结果没几日,艳闻又变了,成了马文才要坐享齐人之福,祝英台和花夭准备效法娥皇女英,马文才也要“文武双全”,没想到那祝英台天天还在讨好花夭这个“大妇”,想要如愿以偿吗?   听到这个传闻,马文才和祝英台都齐齐气歪了眉毛,祝英台索性放出了风声去,说自己在梁国已经有了未婚夫,名为梁山伯。   梁山伯在梁国化名裴山,在魏国却不必忌讳什么,除了陈庆之傅岐这样的知情人,大部分梁国人都不知道梁山伯是谁,又何况魏国人?   于是那些艳闻轶事才渐渐消停了一点,与此同时,另一种疑问却涌上众人的心头:   ——梁山伯是谁?梁山伯在哪儿?梁山伯是何等人物,竟然能“打败”(?)他们的梁王马文才,赢得祝英台的青睐?   正所谓越让人摸不透的越容易引发别人的好奇和注意,没有多久,梁山伯这个名字也不是什么无名小卒了。   所以,当梁山伯悄悄护送一群人北上、以为用自己的本名在魏国不会引起注意,却在洛阳的将军府门外引起了众人的围观时,彻底懵逼了。   “你是梁山伯?”   那门官像是选美似的把梁山伯从前看到后,从后看到前,还绕了个圈,啧啧称奇。   “看起来不像啊!”   梁山伯被他的话逗笑了。   “梁山伯就是梁山伯,要像什么?”   那门子将信将疑的进去通报,没一会儿,马文才和陈庆之一起出了将军府,前来会见刚刚从梁国秘密入境的梁山伯。   然而,当他们看到将军府门前的梁山伯时,却不能再注意到梁山伯了。   他们被梁山伯背后站着的人吓到了。   “谢,谢使君……?” 第528章 天下变革   作为在建康定居了百余年之久的顶级阀门, 若说乌衣巷没有什么逃生的方法那一定是不可能的, 从刘宋开始南朝历经动乱, 有时候一任家主甚至经历了三四朝的皇帝,什么昏聩的皇帝类型都见过, 自然也有逃生的地道。   但地道的存在是个秘密,至少连寻常的嫡系子弟都不知晓, 除了谢举和谢举作为继承人的大儿子以外, 只有几位留在乌衣巷主宅中的家中有为后辈、宿老级别的老人知道。   谢举原本是笃定萧纲不敢拿他如何的, 毕竟乌衣巷的招牌太大, 而从王筠的只字片语里都能听出外面已经乱的不行了, 这时候动谢家,是弊大于利。   更何况“婚宦失类”在士族之中实在是不亚于人畜相x的大逆不道,作为曾力拒胡人南下的谢安之后,谢家的自尊心也不允许他们为了生存而放弃作为谢家子的尊严。   然而谢举没想到, 萧纲竟能丧心病狂至此,居然会在封锁了乌衣巷后纵火烧了整个乌衣巷。   谢家的乌衣巷在秦淮河的南岸,当初选择此处建宅, 便是看在临近水边不畏火患,且旁边便是城中禁军驻守之处,“乌衣”便指的是禁军的军服。   乌衣巷历经几朝却没有经过多少扩建,概因它周边已经没有多少能扩建的地方,所以住在乌衣巷中的都是谢家的核心弟子, 萧纲这一把火, 简直是想烧掉谢家绵延的希望。   门口有禁军把守, 家中又有家丁巡视,所以当大火蓦地燃起时,谢举立刻意识到了是旁人纵火,迅速传令家中子弟往密道所在的朱雀楼聚集,因为起火时是半夜,消息传达速度太慢,有些谢家子人虽然聪慧,可经历的事情太少了,谢举下令聚集时还慢慢吞吞的修整仪容、或是收拾细软,耽误了许多时间。   乌衣巷中的宅院大多是木质建筑,火势发展的太快,唯有朱雀楼因为密道在此内外都是石头修建,又叫石头楼,谢举是个有决断的,当火势蔓延到朱雀楼的二门外时,他就立刻带领已经到来的所有谢家子弟退入了密道,关闭了石门,将大火阻挡在了外面。   这一场大火,烧掉了乌衣巷中谢家几百年的积累,也烧掉了谢家一半的嫡系子弟,包括七位在朝中任流内高品的官员和两位在家中教导子弟的宿老,损失不可谓不严重。   大火烧了一天一夜才将乌衣巷燃烧完,谢家仅剩的子弟即使躲在密道之中都能感受到要被火蒸熟一般,更别说家中还活着却无法逃脱大火的人。   乌衣巷的地道通到的是建康正南的朱雀门,这座门现在也是禁卫军把守,谢举不敢带着家中子弟立刻离开,而是借着在朱雀密道中的米粮和物资硬生生逗留了十日,才派了人出去打探动静。   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这一场大火烧掉的不止是乌衣巷,还是谢家在各地的基业。   萧纲想要对谢家动手不是一时起意,所以在放火之前,东宫势力中的王、顾、朱、张、徐等几家势力就齐齐向谢家在各地的庄园、产业动了手。   谢家在南朝盘踞这么多年,早就枝繁叶茂,在建康乌衣巷中的只是在朝中为官保持门第不倒的子孙,在三吴、在江州等地还有不少谢家的产业,尤其以庄园众多著称。   由于士族不用交税,满门士人的谢家人在庄园中收拢了不少流民为荫户,举凡谢家需要的物资,无论是衣食住行都是庄园所产,他们在各地占据了最好的土地、最好的桑田、最好的池塘,因为谢家的门第和声名,也因为谢家在朝中历任朝宰盘根错节,即使眼红的人不少,也没人敢打谢家的主意。   如今谢举带着建康仅剩的谢家子在地道里躲避了不过十余人,再出来时已经是物是人非,谢家的基业都被梁国几大高门瓜分的干干净净。   即使作为谢家姻亲的殷、王、张几姓,也没在这场分赃之中留手。   最让谢举气到发抖的,是他们在命令家中部曲子弟率众攻打谢家庄园之后,竟没有放过留守在各处的谢家人,大部分谢家人都在率部抵抗中死于“流乱”,而他们的儿女或逃亡母族避祸,或被人掳走,明显是要斩草除根。   谢举出去后,并不敢再相信任何“知交姻亲”,先是在青云观躲避了一阵子,而后通过青云观的路子逃出了建康。   青云观是道门的耳目,所以梁山伯找上了谢举,那时梁国已经不安全,参与分谢家羹的大族太多,谢举余族只要一露面,必然要受到各方势力的追杀,所以梁山伯提议将他们送往魏国避难。   在当时那种情况下,谢家也走投无路,只能选择离开梁国。   就在他们离开梁国时,谢举从幸存的谢家人那里得知,东宫已经将这次“劫掠”中“收集”到的谢家女送往了建康,其中的目的,足以让所有谢家人目眦尽裂。   仅此一点,谢家已经与萧纲、与参与这场屠杀的高门势不两立,尤其是对秘密劫掠了谢家女供人的萧纲,几乎每一个谢家人都存了伍子胥之志,说是血海深仇也不为过。   谢举既然存了伍子胥之志,便已经摆正了自己的心态。   谢家从几近覆灭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失去了再“傲慢”的本钱,他们能在魏国继续立足,无非是凭借着家主与马文才的那点私交、以及谢家百年来的声望而已,若想再一次“东山再起”,就得向百废待兴的魏国展现出自己的价值。   就因为这个,谢举根本没有对马文才拿乔,到达魏国后就放下身段开始帮着马文才处理朝政、解决一些实际的问题。   他是梁国的尚书令,是担任了近十年梁国宰辅的人物,莫说比起现在魏国还有的官员,就是比起马文才,也不知要有经验多少。   如果说祝英台带来的道人们解决的是魏国基层需要的人才问题,他和他的谢家子,就替马文才解决了唯有这种“上流人物”才能解决的难题。   更大的意外之喜还在后面。   谢举曾在六年前出使过魏国,当时魏国还未大乱,他的才华风范使得无数魏国名士为之心折、纷纷与其结交。   那一次的出使,谢举解决了浮山堰之后魏、梁差点继续开战的危机、迎回了在梁国的人质,甚至还让魏国的公主随之南下建康,让已经断交了几十年的两国重新建交。   谢举来洛阳时,洛阳人才济济,结交之辈皆是华裳之族,俨然一副衣冠上国的景象,转眼间再入洛阳,当年的旧交大多身陨在河阴之变中,朝堂中再迎接他的不是身为同胞的梁人,就是将领出身的北镇官员,就连那位赫赫有名的任城王也换了一位,实在是让人唏嘘。   但在怎么变化,陈郡谢家的名头却不会变化,在这个名声便是最大优势的时代,谢举带着谢家人避难到洛阳的消息一传出去,原本马文才屡下“举贤令”而不至的魏国高门,竟纷纷派人抵达了洛阳,其中不乏继任家主或家主宿老级别的人物。   那一场大火烧掉了乌衣巷中太多优秀的子弟,但能保存下来的,却无一不是警觉、毅力、智慧和纪律性并存的谢家人,即便再怎么性格懦弱或懒散的,在这一场动乱和颠沛流离中也迅速的成长了起来。   乌衣巷中住的是核心子弟,所以逃出的男男女女也都是谢家最嫡系的儿女和家眷,在门第上来说,比起许多被尔朱荣屠戮了一遍的洛阳士族还要“根正苗红”,很多人与其说是来延续父辈或者兄弟当年和谢举在洛阳的交情的,不如说是来寻找联姻的机会的。   在洛阳待了半月,谢举也看出了马文才现在最需要的是什么,平日里除了履行起吏部尚书的职责帮着马文才提拔、训练官员,也在帮着他和祝英台细化第一次开科取士的细节。   谢举也明白这些人上京并不全是为了联姻,更多的是从祝英台带领茅山弟子来洛阳而产生的危机感,所以借着“结交士人”的机会,便帮着魏国现在的朝堂游说、劝服魏国高门举荐族中有经验的官员出仕,再挑选年轻的子弟参加第一次科举,帮洛阳重新建立秩序。   即使马文才再怎么想不拘门第选拔官员,高门优秀的教育资源和极高的起点都决定了他们在各方面都优于普通人,这第一次科举,即使不必“照顾”也可想而知乃是高门士人得选之人更多,现在他们不愿和寒门一起考试,无非是顾及身份而已。   可既然连谢家人都要参加科举了,他们还有什么不顾身份的?借着这个现成的台阶,都乖乖地往下走了。   祝英台带来的道人中很多很善于计算,没有花太久时间,就在已经在洛阳和荥阳附近完成了土地的丈量和计算工作,暂时决定第一座军府建立在荥阳,由贺拔胜作为开府将军率领武川军团进行军垦和屯田。   荥阳原本的南方士卒也一同编入了军府,和北镇军户一起成为荥阳的府兵,交替进行耕种和训练,因为南方士卒士气差、战斗力弱,他们的训练任务就交给了武川军团,而南方军队则教导武川军团如何耕种和谋生。   摩擦是会有的,但这世上的矛盾大多来自于互相不了解,当胡人和汉人居住在一起,同吃同住同劳作再加上通婚,用不了多久就会消除掉隔阂和误解,成为一个叫做“荥阳府兵”的新团体。   与此同时,随着第一次武举选拔即将开始,从关陇、巴蜀、幽燕等州府来的勇士也涌入洛阳,希望能够效力军中,为成为第二座“军府”的正式武将与官员而拼上一把。   在有关人才的燃眉之急暂时解决、一切又都在欣欣向荣往着好的方向发展时,马文才终于也有了余力从繁杂的魏国事务中抽身出来,和梁山伯、傅岐、陈庆之等人一起关注起梁国的政局。   其实马文才拿下徐州和豫州的决定十分冒险,因为梁国那时候是有心谋夺徐、豫二州,并以豫州为跳板图谋雍州的,只是当时太子病重,萧衍对要不要派萧纲领军出征产生了疑虑,就这一个迟疑的功夫,雍州就被马文才拿下了。   再到后来,因为建康动乱,在外征战进攻豫州的梁国兵马大败而归,重新回到边境修整,又被急着抵御湘东王萧绎的萧纲召了回去,这豫州和徐州才算是彻底被马文才安稳下来了。   豫州安稳后,征西军中几大阀门有意要让家中子弟参加文武二科,为了替家中子弟“站台”,也为了尽早在初具雏形的洛阳朝堂占据一席之地,他们在豫州安定后就率部返回了雍州、前往洛阳,向马文才讨取他们征战后的奖励。   而崔廉则领着黑山军暂时驻扎在了豫州,半是为了提防梁国,半是继续他们的老本行,代替萧宝夤曾经干过的“优差”和梁国进行互市。   黑山军现在已经是征西军的核心,马文才有平西将军的官职,他们便已经是正规军,现在马文才又是梁王和领并、雍、徐、豫四州都督军事,这几州便成了马文才在魏国的基础,轻易不能动摇。   同时,豫州和徐州作为南下梁国必经之地,也成了马文才图谋梁国的前站。   萧纲摧毁了谢家之后,自然是在朝中内外引起了一片震荡。   乌衣巷就在秦淮河畔,却因大火而覆灭,明眼人都看得出是怎么回事,再想到之前傅翙的死,一时间人心惶惶,不少士族纷纷将家中子弟送出洛阳,很担心重蹈谢家的覆辙。   外有大军即将压境,内有士族人心动荡,萧纲却毫无所惧,先是将长江西岸的大片地方交由侯景的部队防守,又连续召回了曾经派往豫州的军队防御江州沿线,与江州刺史一起抵御湘东王的军队。   而萧绎则果真如马文才预料的那般,决定先攻打萧续镇守的江州,再进军建康,荆襄的部队皆是精锐,萧续年轻且倚靠着父兄只是个纨绔,哪怕侯景的部队作战骁勇,也没有撑太久时间,被湘东王的人马打的丢盔弃甲,失了江州。   消息一传回建康,人人自危,开始有朝臣谏言萧纲“请”回在同泰寺出家的皇帝,请萧衍出来主持大局、遣回荆襄人马。   等侯景带着人马护送着萧续逃回建康后,这种呼声越来越大,终于到了东宫都已经压不住的地步,萧纲出于不得已,最终只能选择了侯景和东宫官员们的提议,对外宣称萧衍病重,请求休战。   他自己则佯装终于顶不住压力,先是推出了几个作为替罪羊的东宫官员关押,再声称自己将为皇帝“祈福”而替父出家在同泰寺,同时卸任“储君”之位,请求收到勤王令的各地宗室、刺史入京重新商议储君之事。   萧纲在兄弟们之中并不是强硬形象示人,在朝臣和宗室们之中更依旧是那个贤王天真文弱的印象,甚至大部分人都认为萧纲做出这么多错误的行为,都是受到东宫官员的蒙蔽和唆使,所以在处置了一部分东宫官员、而萧纲又自己主动服软后,建康又恢复了往日的歌舞升平。   还在同泰寺的萧衍其实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了,大概是从建康南边火光冲天的那一日开始,每日三餐就变成了每天一餐,要不是萧衍身体底子极好又是多年茹素,怕是早就已经撑不下去。   也是在这时,萧衍开始感到了恐惧,一改之前的镇定,想要拉拢、威胁禁军放自己出去。   在萧纲同意大臣们“探望”萧衍时,萧衍已经饿到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能靠在床上昏昏欲睡保持体力维生的地步了。   萧衍病重、萧纲请求休战、邀请镇守各地的皇子入京侍疾的消息一传来魏国,马文才立刻察觉到了这是一次进入梁国的大好时机。   他将建康那边萧衍病重的信件送去了永宁寺,同时送去的,还有两个在洛阳宫中负责净身多年的宦官,让萧综自己做决定。   萧综留下了信件,也一并留下了那两个宦官。   两天后,宦官回来复命,马文才派去了太医为萧综“诊治”,得到了确实“干净”了的证明,马文才便开始着手发兵。   陈庆之得知萧衍病重、马文才要借萧综的名义护送“二皇子”回国的消息,便下令召集白袍军,准备回国。   与此同时,马文才让元子攸正式向南朝下达国书,声称寻回了洛阳之乱时失踪的二皇子萧综,梁帝曾下达传位诏书与萧综,所以储君当为萧综,由梁臣陈庆之和御史裴山迎回储君、护送储君入建康。   此时已经是秋收时候,一旦等秋收结束,便要进行武举的大选,鉴于萧综“病情未愈”,马文才决定让使者先去梁国传递国书,而傅岐、陈庆之和白袍军发兵前往豫州,根据情况调动兵马。   待秋收完成,武举结束,再用新选拔出的武举士训练新兵,用梁国战事练兵,积攒经验。   马文才此时已经有了身为主君的自觉,并不准备所有事都亲力亲为,也不准备“御驾亲征”,而是继续在魏国主持大局、巩固局势。   当陈庆之的白袍军抵达豫州时,梁国发生在江州的战事也刚刚结束,各地的皇子和宗室纷纷赶往建康,就连湘东王萧绎都担心去的慢了会给别人做了嫁衣,放弃了庞大的水师,只留下几百精兵,驾驶速度最快的小船前往建康,其余部队驻扎在江州。   谁也没料到,他们去赴的是一场鸿门宴。   魏国抵达的国书彻底让萧纲放弃了摇摆,选择了加速自己的计划,干脆直接去了同泰寺“出家”。   就在接到消息的宗室、皇子和大臣们一同前往同泰寺探望“重病”的萧衍时、商议储君人选时,埋伏在同泰寺内外的侯景部队冲杀出来,封锁四门,杀死了所有赶回来“侍疾”的宗室与皇子,同时劫持了湘东王萧绎,逼迫荆湘军队退军。   一时间,天下震惊。   消息传到洛阳时,谢举看着手中的飞报,长叹了一句:   “萧纲已经疯了。”   马文才看到“侯景人马”几个字时,也是长叹了一声。   如此相同的路数,如此相同的屠戮,帝位的诱惑究竟有多大,让这些宗室们明明知道有尔朱荣的部将投效了萧纲,还依然敢如此轻敌地进入建康?   一接到建康重蹈“河阴之乱”的覆辙,陷入同样的混乱之时,魏国人也明白他们苦等的“时机”到了。   这个时候,马文才再下令备战,已经是“顺应民心”。   他也不负厚望,宣布武举结束后将正式派兵“护送”梁国二皇子萧综回国,并且拿出了梁帝萧衍让“裴山”带给白袍军的封储诏书。   听说诏书存在的萧综,则在永宁寺中怒急攻心,昏厥了过去,全靠从雍州返回洛阳的徐之敬匆匆赶到,才没被活活气死。   然而到了这种地步,即便是还有一丝可能,萧综也不可能在选择退却了,不得不在身体恢复后选择“与虎谋皮”,正式以梁国皇子的身份登上魏国朝堂,效法当年被护送至洛阳的北海王,发誓要返回梁国。   已经着眼天下的马文才,向江州驻扎的陈霸先送去了一封书信,表明了自己的意图以求对方策应,又趁着湘东王被劫持为人质、军中无主,下令驻扎豫州的陈庆之南下攻打荆州,为萧综回国打通道路。   自此,天下风起云涌。   ***   冬至,洛阳外大营。   一身梁王服饰的马文才,第一次以魏国摄政者的身份登上点将台。   点将台下,是各州县、各将领或推荐、或举荐,通过了第一轮测试后的各方应试者。   因为来参加武举的很多连字都不认识,马文才也没有文绉绉的用什么雅言宣布什么豪言壮语,而是用最简单不过的大白话,向着台下几千张或满怀着希望、或怀揣着理想,或仅仅想尝试一番的投机者们,朗声说道:   “自魏晋以来,无论军中或是朝廷,官职大多世袭。大魏曾经也以弓马得天下,以武勋论英雄,但自定都洛阳以来,则又以贵贱论英雄。”   他的目光扫过台下一张张面孔。   “然唯贤是求,何贱之有?拣金于沙砾,岂为类贱而不收?度木于涧   松,宁以地卑而见弃?但恐所举失德,不可以贱废人。”   台下的人们,终于为之动容。   “今日,洛阳在魏国开科取士,从此以后,将以才德而不是出身来选拔人才。高第者授以官,其次以类升。凡是在这片土地上的百姓,无论魏、梁,都有可能被选拔上来,且若是你才能出众,就一定能选拔上来,即便再老再迟,只要能赶上考试,就始终为你保留着出人头地的机会。”   “天下之变革,将这第一次明武科考试开始。将由我开始,也由你们而开始!”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