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千金归来(重生) 作者:月半弯 文案: 千金归来,浴火重生。 曾经低入尘埃里的程蕴宁重生了,才知道她并不是什么七品小吏之女,而是出身侯门,世家千金。有幸重来,自然要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左手虐渣打脸,右手夫妻美满………… 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不过随手救了个疤脸孩童,怎么就敢和未来位高权重的锦衣卫头子重名? 还有那个无意间招惹的少年侠客、冤家对头,不去快意江湖,如何非要跑到朝堂上搅动起无边风雨? 内容标签: 重生 打脸 爽文 主角:蕴宁 ┃ 配角: ┃ 其它: 作品简评: 千金归来,浴火重生。不受宠的七品小吏之女,摇身一变,成为名门闺秀,世家千金,左手虐渣打脸,右手夫妻美满。故事情节性强,引人入胜,跌宕起伏,环环相扣,扣人心弦,意趣横生。 =================   ☆、楔子   五黄六月,焦金流石。   又是正午时分,那么大一个日头明晃晃的照着,简直和下火一般。地上凡是活的能张口喘气的生灵几乎全躲了起来,就连平日里聒噪无比的知了,这会儿也都识时务的闭了嘴。   死一般寂静的田间小路上,却忽然传来一阵轧轧的车轮转动声,却是一辆青布骡车正从旁边官道上下来。   “老爷,要下坡了,您坐稳当点儿。”赶车的小厮有气无力的嘱咐着。   车帷“唰”的拉开,一个相貌还算儒雅的中年男子从车里探出头来,手搭凉棚往远处瞧了瞧,待得看见前面隐隐约约露出的一个掩映在翠色中的农庄,只觉无边的燥热都好像褪去了不少:   “再快些,赵公公可还在府里等着呢……”   声音愣是高了八度不止。   不怪顾德忠兴奋,实在是在太医院苦熬了十多年,好不容易有了这么个飞黄腾达的机会——   就在前些日子,皇上最宠爱的四公主从假山上摔了下来,磕破了脑袋,虽是没有性命之忧,额头上却留下了老大一个疤。   皇上处置了一大批侍候公主的宫人之外,又因太医院医治不力,震怒之下,直接撤了院使苏文熙的差,更颁下圣旨,说是太医院中不拘是谁,但凡能帮着除去公主头上的疤痕,就直接擢升为太医院掌院使。   本来这里面并没有顾德忠什么事儿,可也是赶巧了,农庄这边儿庄头跑过来,告诉顾德忠说他那被扔在农庄自生自灭的姨娘程氏要不成了,央求着让顾德忠过去瞧瞧。还说庄里种的草药因程氏病了没人侍弄,也都死了不少。   程氏怎么样,当然没人放在心上,可她侍弄的那些草药却都是些名贵的品种。没办法,顾德忠就跟着跑了一趟,到了庄里才发现,那些草药果然枯死了很多,而最大的惊吓却是来自程氏——   自从把人纳了来,顾德忠当即就把程氏打发到了这个偏僻的农庄,甚至若非她一手侍弄药草的好手艺,早想个法子让程氏无声无息的从世间消失了。   倒不是顾德忠心狠,实在是这程氏真真是母夜叉一般的存在,遍布脸上的那深深浅浅的疤痕,真是让人见了能把隔夜饭都给吐出来。   当初若非有所图谋,就是刀子架在脖子上,自己也不能领着这么个无盐女私奔啊。   本来想着顶着一张鬼脸还快要病死了的程氏不定得丑的多天怒人怨呢,哪里想到,却是见到了一张再好看不过的芙蓉美面。   明明都三十多的人了,肌肤却是比象牙还白皙,还有那身段,那风姿……   即便顾德忠自诩不是色中饿鬼,也不由心旌神摇。   一想到这么美的女子可是自己的姨娘,顾德忠真是骨头都酥了。   而除了美色动人心之外,可不还有一桩更大的功德?   程氏脸上那么多的陈年疤痕都能除掉了,那岂不是意味着,自己这姨娘手里就有除疤的灵药?   姨娘的灵药可不就是自己的?眼下皇上正因为四公主忧心如焚,只要自己把灵药献上,何愁不能青云直上?最起码,一个五品的太医院院使是少不了的。   到时候再把程氏接回府里……   一想到既有美色在怀又能大权在握,顾德忠真觉得这炎热的天气都不算什么了!   当下更是一叠连声的催促:   “磨蹭什么呢,再快些。”   待得车子停在简陋的宅院外,甚至等不及小厮搀扶,顾德忠直接就从车上跳了下来,几乎是跳跃着往里面跑去:   “宁,宁姐儿……”   多少年没喊过这个名字了,先还有些生疏,最后却是越喊越顺溜,甚至一想到待会儿软玉温香抱个满怀的情形,喉咙都有些发干。   太过兴奋之下,连飞奔过来迎接的庄头脸色难看都没注意到。   还是那小厮机灵,一把拉住顾德忠:   “老爷,老爷,您慢着些,好像有些不对啊……”   “不对?”顾德忠愣了下,“哪里不对?”   “小的怎么瞧着,这庄里,挂着孝呢。”小厮指了指门上墙上的白纸,又指了指庄头腰间扎的麻带,“还有庄头……”   顾德忠第一个反应就是,这是自己的庄子,庄头给谁戴孝呢?   下一刻心倏地往下一沉,不会是,自己想的那样吧?   还没醒过神来,庄头已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眼泪鼻涕流的一脸都是:   “老爷,您来晚了啊,姨娘她,今儿早上,走了……”   “走了?”顾德忠只觉得简直和做梦一般,下一刻顿时暴怒无比,“你胡说什么?我走的时候宁姐儿还好好的,怎么会……”   说了一半却又顿住,却是院子窄小的很,就这么两步路已是来到了堂屋前,顾德忠一眼瞧见正流着泪往火盆里扔纸钱的丫鬟,她的身后则是一口薄薄的黑皮棺材。   顾德忠头顿时“嗡”的一下,三步并作两步抢上前,探头往里一瞧,脚一软,就坐到了地上,里面躺着的那个即便闭着眼也美的和仙子一般的女人,不是自己的姨娘程蕴宁又是哪个?   “老爷——”小厮忙探手扶住,却被顾德忠一下挥开,上前就要去拽棺材里的程蕴宁,嘴里还发疯一般的念叨着,“药呢,药呢,你把药放哪里去了?”   庄头和丫鬟明显被吓蒙了,等反应过来,正好瞧见顾德忠从程蕴宁衣服下拽出一方写满了字的帕子来。   “呵呵,呵呵——”顾德忠红着眼睛怪笑着,“算你还有点儿良心……”   声音却戛然而止——   却是展开的帕子上只有六个令人毛骨悚然的血淋淋的大字——顾德忠,你该死!   顾德忠一哆嗦,手里的帕子一下飘落地上,瞧着棺材里人的神情都扭曲了:   “贱人——”   心里却早乱成一团,程蕴宁死了,灵药也就没了,灵药没有的话,那岂不是意味着,自己犯了欺君之罪?!自己之前可是亲自见了皇上,还给皇上打了包票的!   本来自己也没想去争这个功的,是程蕴宁跟自己说,她能制出去除疤痕的灵药,还鼓动自己赶紧进宫见皇上,以防被人把到手的大功给抢走。   还想着这女人不独变美了,且依旧对自己情根深种,一时得意忘形,竟然真就找路子进了宫,更在皇上面前夸下海口,哪想到,却是被这恶毒女人摆了一道!   别说升官了,一家子的命怕是也要保不住了——毕竟,自己已经同皇上说起过程蕴宁,连同她脸上的疤痕。   当初可是依照程蕴宁教的,跟皇上说程蕴宁脸上的伤全是自己治好的。   甚至昨儿个还有宫人亲自过来验看过……   怪道那宫人临走时,看自己的神情有些怪异,难不成,那会儿就发现不对了?   眼下程蕴宁这一死,自己可不单单是欺君这一条罪了!   自己一家子,怕是都得死在这个毒妇手里。   竟是死死揪住蕴宁的尸身嘶声道:   “贱人,贱人,程蕴宁,你这个贱人!”   当初的程蕴宁那么丑陋不堪,不是自己,谁肯要她?要说哪里对不起她,也不过是让她这个嫡女当了妾室、让她的庶妹做了正妻罢了。可自己不是也给了她这个农庄,终究让她好好的活下来了吗!   她怎么敢,怎么就敢,这么算计自己!   “老爷,老爷,不好了……”小厮忽然慌慌张张的闯了进来,“外面,外面来了一队人马……”   话音未落,一阵哒哒的马蹄声响起,顾德忠悚然回头,却是手一松,连同蕴宁的尸身并自己,一起软倒在地——   小院里这会儿可不是正并排站了两匹高头大马,马上这两位他也全都认识,却是此生都不想见到——   左边这位身高背阔、脸覆森冷面具的可不是有活阎王之称的锦衣卫统领封烨?此人生性残酷,专以折磨人为乐事,但凡入得他手,当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右边这位则是皇帝近臣、大内侍卫统领袁钊钰。   “袁大人,不,表哥——”顾德忠发疯般的一用力,一下把蕴宁的尸身推开,人也跟着挣扎起身,冲过去就想攀住袁钊钰的马缰绳:   “表哥,救我……”   袁钊钰出身武安侯府,身份固然高不可攀,可他的母亲却正经是顾德忠岳母丁氏的嫡姐,即便顾德忠这些年没从武安侯府沾过多少便宜,岳家却是靠了丁氏从中斡旋,日渐繁荣。   即便明白袁钊钰的身份,并不是自己能随随便便攀附的,这会儿顾德忠却也顾不得了。竟是死死揪住袁钊钰的马缰绳,哭的眼泪鼻涕流了一脸都是:   “表哥救救我,我不不是故意的,是程氏这个贱人耍了我……”   手指着无知无觉躺在地上的程蕴宁,恨不得把人生吃了似的。   不想说了半日,袁钊钰却仿佛没听见一般,下一刻更是忽然下马,一脚踹开挡在前面的顾德忠,俯身死死盯着仰面朝天躺在地上的蕴宁尸身——   月白色的棉布衣衫,花白的头发,唯有一张脸,即便已然死去,依旧不改其娴雅美丽……   可这张脸,怎么会同娘亲、武安侯府的当家夫人,生的一模一样?!   眼前不期然闪过受尽家人宠爱、已是做了国公夫人的嫡妹袁明珠的一张俏脸,可不是丝毫不似娘亲?倒是同顾德忠的岳母丁氏有六成相像!   一个可怕的念头忽然涌上心头,难不成,这竟是一出精心设计的狸猫换太子?那丁氏竟敢使了法子,混淆侯府血脉!饶是袁钊钰这等沉稳之人也脸色一白,坐倒在地。 作者有话要说:   不爱红妆爱武装的将军府大小姐傅月明,摇身一变,成了举人家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傻白甜娇美小娘子……   ☆、梦醒   暗沉沉的云层镶着妖异的金边,迟缓却坚定的向北渐渐延伸,隐隐有沉闷的雷声在云层上方滚过,并不甚响,却沉闷而滞钝,让人头皮都有些发麻;南边极黑,北边倒是极亮,仰头瞧去,整个天空宛若一座巨大的太极盘,倒扣在帝都之上。   这等诡异之状,即便是首善之地的京城昌邑也是乱成一团,也不知哪个嚷嚷说许是有大妖出世,这一说法很快传扬开来,到得最后,竟是越说越玄乎,甚至还有人说,是地下阎王与不世出的大妖争位,阴间鬼神死伤无数,说不得很快就会来人间征兵。   惊得各家纷纷燃起香烛摆上供案,在地上磕头不止,唯恐家里男丁被阎罗王给征走。   和外界的无措、纷扰不同,京都棋牌胡同的一处五进院落里,却是少有的宁静,甚至丫鬟来往走路时都刻意放轻步伐。   倒不是这府里的人比其他人都大胆,委实是当家太太身子骨有些弱,听不得人高声喧哗——   阖府上下哪个不知,这程府真正的当家人可不是身为工部所正的老爷程庆轩,而是太太丁氏。   说句不好听的,连这座五进的宅子都是丁氏的嫁妆,程庆轩再是当家人,太太面前可也先矮了几分。更不要说,丁氏容貌可是极佳,更兼还有一个伯府娘家——   即便是庶女,丁氏在家可也是极受宠的,不然,如何能有这等宽敞的宅院做嫁妆?甚至除此之外,丁氏嫁过来时还带了两个铺面和几千两的嫁妆银子……   当然,这样说也并不意味着程家就是高攀了伯府的破落户。甚至这门亲事,还是安庆伯府主动提出的——   别看程庆轩眼下官职不显,他那老爹程仲当年可是太医院掌院使,有着神医之名,更是救过伯府老爷子的命。   若然老爷子依旧在府中,程家断不会搬到丁氏的嫁妆院子里住的。只这几年老爷子大多在外周游,甚少回家,再加上程庆轩是程仲的嗣子,自打娶了貌美如花的丁氏后,打心眼里更把丁氏当成一家人,至于自来严厉的嗣父关系自然是越发疏远了。   程仲在府里时程庆轩还知道收敛些,没了严父在家中管教,简直把丁氏的话奉如纶音一般。   再加上这五进的院落住着委实比程家两进的老宅舒服太多了,待得丁氏一再提起时,索性趁老父云游天下之际,直接搬了进来,所谓生米做成了熟饭,老父再是固执,总不会再让这么多人折腾着搬回去的道理不是?   总而言之一句话,家里老爷真是把太太宠到骨子里了。无论大事小情,只要太太首肯了,老爷那里就无有不应的。   府里奴才眼睛也都刁钻着呢,哪里不明白这程府谁才是真正要敬着的那个?   因而这会儿别说天上出现一副八卦图,就是下刀子,大家宁肯把哀嚎咽到肚子里,也绝不会发出半点声响。毕竟,下刀子不见得会死人,敢惊扰了太太,却是注定不死也得脱层皮。   倒是靠近后罩房的那个偏僻小院子里,隐隐有些骚动——   “外面这么大的动静,咱们侍候的这位主子倒好,竟是个睡不醒的。”说话的是一个身着葱绿色褙子的娇俏丫鬟,只她口里虽是叫着“主子”,语气里却是没有多少敬重之意。   更是顺手把手里茶杯往掉了油漆的桌案上用力一掼,茶杯没立稳,咕噜噜摔到地上,“啪嚓”一声碎成几片。   这等一言不合就摔盘子打碗的娇蛮行径哪里有一点儿做人下人的样子?说是哪家娇养的小姐还差不多。   “巧兰,你轻点儿。”旁边的圆脸丫鬟蹙了下眉头,神情无奈之外还有着些解脱的意味——   就凭小院这么偏僻还靠近马厩,府里哪个不知里面躺着的这位虽是名为小姐,却分明连府里浆洗的丫鬟婆子地位都不如。   只是这样的话说出去有谁会信?   毕竟,这位三小姐程蕴宁可是实打实从太太肚子里爬出来的,还是程府唯一的嫡小姐。   所以说人与人的缘分有时候真奇妙的紧,就是亲母女,却也能处的和仇人差不多。   从前还好,有府里老太爷护着,老爷和太太即便不喜,倒也没有太过为难三小姐,不想,偏又在两年前烫伤了脸,好好的一张芙蓉面瞬时变得和厉鬼一般,等老太爷游历归来,早变成了坑坑洼洼的疤,竟是用了再多的灵药都不见好。   老太爷就又离了家,说是要给孙女儿寻药,到现在都两三年了,竟是一去不复返……   如此爹不疼娘不爱,程蕴宁的处境还真不是一般的惨。   连带的她们这些跟前伺候的,也受尽了府里其他下人的白眼。   好在这一切,很快就要结束了。   瞥了眼特意收拾好的放在几案上的鼓鼓囊囊的包裹,圆脸丫鬟站起身来:   “走吧,时辰也差不多了。”   “我还以为巧云你心软了呢。”巧兰哼了一声,也跟着起身,“叫我说也没什么不忍心的,咱们也算是日行一善了呢,小姐这样呆在府里,早晚得憋屈死,表少爷好歹一表人才,也不算亏了她。”   两人说着先后进了房间。   明明已是初夏天气,府里其他主子早换了碧绿绿的轻薄茜绫纱窗,唯有这间屋子还是遮挡的严严实实,再加上外面乌云压顶,两人一时难以视物,若非路径熟,可不得撞到那陈旧的木板床上?   “小姐,该起了——”两人一左一右上前,各自撩起一面帐子,外面正好一道闪电从天空劈下,两人同时“啊”了一声,手中的帐幔也应声滑落——   帐子里的女子正圆睁双眼,直挺挺的坐在床上,衬着脸上可怖的疤痕,让人瞧了简直如堕地狱。   叫声太过惨厉,程蕴宁终于回神,纤细的身体猛一哆嗦,一双眼睛却渐渐变得猩红——   不是过了奈何桥,饮了忘泉水吗,眼下这又是怎么回事?   下意识的抚向脸庞,触手所及,依旧一片坑坑洼洼——   “我们,宁姐儿……蕙质……兰心,可世人浅薄……只重皮相……祖父对不住你……没能治好,治好……”   就为了这张脸,竟是累的祖父死不瞑目!   也是为了这张脸,自己才又苟延残喘二十余年,直到做出了能让容颜恢复如初的雪肌膏,才设计了顾家后,决然而去。   本以为死后,见到脸上再没有了疤痕、光洁如新的自己,祖父一定会开心吧?如何能料到,一睁眼,竟然又回到了这里!   不是死后有所眷恋,才会在人间徜徉数日吗,可这程府于自己而言,根本就是炼狱一般的存在,再如何,自己都绝不愿回到这里来。眼下这又算什么?   “小,小姐——”巧云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只觉心里一阵阵发毛——   明明还是那般丑陋不堪的模样,怎么还突然变得鬼里鬼气了?正自胡思乱想,蕴宁正好缓缓转过头来,目光相接之际,只觉毛骨悚然,下意识的撇过头去:   “小姐发什么呆呢,有精神了就快起来吧。顾公子可还在那棵老槐树下等着你呢,去的晚了,说不好表少爷就会生气了……”   等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顿时有些懊恼——不是商量好了,引着程蕴宁自己过去,这般漏了行迹,被她发现了破绽,可就麻烦了。   转而一想,又觉得自己想多了——   被幽禁在小跨院的这两年里,也就表少爷隔三差五来一趟,不时送些好吃的好玩的来,这丑女对表少爷,当真已是情根深种!表少爷既已知会过今儿会带她走,怕是即便天上下刀子,也别想拦住三小姐。   果然,一听到“表少爷在等着”这几个字,上一刻还神思不属的程蕴宁,翻身就从床上跳了下来。   “小姐慢些,穿上外衣——”刚刚回神的巧云再也控制不住嘴角的笑意,终于要脱离苦海了。   一旦这丑女跟着表少爷私奔,自己和巧兰就可以回到夫人身边侍候了。   蕴宁却是牙关紧咬,虽不敢置信,却不得不接受一个明明不可能的事实——   自己回来了,且还是回到了最痛最悔的和顾德忠私奔前那一刻!   那岂不是说,祖父这会儿,就在城外?   蕴宁一把推开两人,极快的穿好鞋,却怎么也止不住泪眼涟涟——   祖父,能再见到把自己疼到骨子里的祖父,便是再受一遍从前的苦,也是甘愿的。   看蕴宁没命的往外跑,巧兰愣了一下,忙不迭抓起桌上的包袱,追上去扯住蕴宁一把塞到怀里:   “小姐,这边,这边……”   既是私奔,怎么能走正门!   又弄了块面纱帮程蕴宁戴上,还想说些煽情的话,不妨蕴宁已是抓了包袱掉头就跑。   被撇下一个人孤零零站着的巧兰极快的收起脸上勉强挤出的不舍,吐出了两个字:   “蠢货!”   这才施施然回转。 作者有话要说:  冷的发抖啊,求收藏(*^__^*)   ☆、有情人   一声闷雷从头顶滚过,黑色的云层已是渐渐铺满了整个天空,几粒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的从天上砸了下来。   蕴宁坐的马车如飞一般从棋牌胡同尽头拐角处那棵大槐树旁驶过。   那是一棵百年古槐,足有数人合抱粗,如盖一般的绿荫下,这会儿正站着位身着蓝色直裰的十五六岁男子,瞧见众人奔跑、惊慌逃避即将到来的雷雨天气,男子明显也很是惶恐不安,不时跺跺脚,神情不耐至极。   听到响动,男子转过头来,不是顾德忠又是哪个?待瞧见是一辆如飞而至的马车,用力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悻悻的嘟哝了句“真是又丑,又恶心的,大麻烦……”   却被马车快速跑过时荡起的烟尘狠狠的呛了一下,顾德忠身子一抖,骂骂咧咧的忙往后缩,厌憎之外,哪里有半点即将和心上人私奔的焦灼、期待?   蕴宁放下车帷幔,眼神里一片淡然——上一世有恩报恩、有仇报仇,顾德忠于自己而言,不过是一个陌路人罢了。   收回视线敲了敲车厢,吩咐车夫:   “再快些,一刻钟内赶到,车费翻番。”   真没想到被硬塞到手里的包袱中会有这么多银两!上一世自己却是随手交给了顾德忠,所以那些所谓的家人到底是有多厌憎自己呢,宁愿出这么多银两,也要把自己给推到火坑里!   “好嘞。”那车夫登时精神一震——客人出手还真是大方。方才给出的车资已是顶顶高了,翻番的话,就能顶上自己一天挣得了。这样的雷雨天气又算得了什么。   站在树下的顾德忠却是一愣,探头狐疑的瞧向已然远去的马车——方才那声音听着怎么有些耳熟?好像是,程蕴宁……   “怎么可能!”自己却是先否定了。那丫头瞧见自己,就跟看见蜂蜜的苍蝇一般……   对,苍蝇。这就是顾德忠对程蕴宁最真实的感觉。   被个苍蝇给嘤嘤嗡嗡的缠着,那滋味儿真不是一般的恶心。   可,不接受这只苍蝇的话,又如何能被允许攀折让自己心动的那株娇艳的花?更别说程蕴宁还会带来一笔丰厚的银两……   却是浑然不知,那“苍蝇”也好,银两也罢,都早飞的远了。   眼瞧着就要到城门处,蕴宁只觉一颗心仿佛被人攥住一般,又好似被扔到滚烫的油里,火辣辣的痛。   祖父这会儿,就快到了吧?   上一世自己也是在很久之后才知道,祖父竟正是在自己和顾德忠私奔的那一日回到的帝都,而这也成了祖父一生最深的痛苦和最大的憾事——   之所以紧赶慢赶回帝都,一则是祖父走遍天下,终于找到了足足一百二十六种珍稀药物,更是用这些药物,调配出了雪肌膏;二则当年曾于祖父有大恩的荣宁长公主生产,因着祖父医术中尤擅妇科,荣宁长公主特特亲笔手书一封,请祖父前往坐镇。   祖父本是满怀希望而回,本想着,一则手中雪肌膏即便不能完全祛除孙女儿脸上的疤痕,也定能恢复大半;二则还能赶上公主生产,也算回报公主一二。   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回至府中,迎接他的却是最珍爱的宝贝孙女儿和人私奔的噩耗!   打击太大之下,祖父直接晕厥过去,待他醒转,才知道之前公主府曾派人来,说是荣宁长公主难产,看他人事不知,只得失望而回。祖父强撑着要赶过去,不想皇上却因天降火雷烧了慈宁宫一座殿宇而下令全城宵禁,到得第二日,就传来了长公主难产母子俱亡的消息……   一连串的打击之下,祖父终是病倒在床,不过数月,便不治而亡……   “姑娘,到了。”车夫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打在车厢上的雨滴更急,蕴宁掀开一角帷幔,急风挟着骤雨朝着车厢内就扑了过来,亏得身上穿着雨披,不然怕是衣服都得被浸湿。   蕴宁摸出一块儿碎银递过去:   “辛苦车夫大哥了。我等的人,应该很快就会到了……”   看蕴宁付钱这般爽快,那车夫也是开心的紧:“不知姑娘要等的是什么样的人?雨这么大,我帮姑娘瞧着就好……”   “多谢,”蕴宁却是不肯放下掀开帷幔的手,“我要等的是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头发和胡须全白了,身上背着药囊,骑着头灰色的毛驴……”   “咦,我怎么瞧着,那边来的哪个就是啊?”车夫忽然道。刚要回头提醒蕴宁,不想车门已然被推开,车上少女一下从车上跳下来,朝着暴雨中那个越来越近的骑毛驴老人冲了过去。   “祖父——”蕴宁跑的太快,踉跄着一下跪在了满地的雨水里。祖父,真的是祖父!   “宁姐儿——”程仲愣了一下,慌忙从驴背上跳下来,一把拉起哭倒在面前的蕴宁,“跑这么快做什么?快起来,雨水这么大,仔细伤了身子……真是小孩子,这才多久没见祖父,就哭成这样……”语气中满是心疼和怜爱。   “祖,祖父,我没事……”蕴宁哑着嗓子道,贪婪的瞧着面前这幅沧桑的面容,熟悉的草药香味儿扑鼻而来——   祖父以为和孙女儿分别了也就两年,可于自己而言,却已是暌违了数十年之久。   顾不得擦拭脸上的泪水,蕴宁忙把抱在怀里的雨披帮程仲披上:   “祖父,我雇了车,咱们快些去车上……”   正好车夫已是把车赶了过来,忙帮着把东西送到车上。又牵来毛驴拴在马车后面。   蕴宁服侍着程仲坐好,把雨披解了,又裹上一件青布直裰,然后拿了毛巾,一点点擦拭程仲头上的雨水,哑着嗓子埋怨道:   “瞧见天气变了,祖父就不晓得先找个歇脚的地方?倒好,就这么冒着雨赶了回来。您年纪大了,真是淋着了……”   “傻丫头,你忘了我是干什么的了?”自打见了宝贝孙女儿,程仲脸上的笑容就没有断过,一路上着急赶路的疲惫都跟着烟消云散——   孙女儿长大了,知道心疼自己了呢。记得离开的时候,孙女还耍小性子,不肯出来看自己一眼。甚至这两年里,给孙女儿写了那么多信,也没见蕴宁回一封,还想着回来了不定得怎么哄着,孙女儿才肯原谅自己呢……   突然觉得不对,忙回头,正瞧见蕴宁的头上罩着的纱帽已经紧紧贴在了脸颊上,偏是还有细细的水流顺着纱帽蜿蜒向下,忙不迭捉了蕴宁手腕,拉到自己面前坐下:   “乖囡,莫哭,祖父这次回来,再也不走了,一直陪着囡囡可好?”   嗣子打心眼里不亲近自己,程仲生性豁达,便也不放在心上,唯有宁姐儿,却因为生来体弱,一直都是放在身边照料,偌大程府,能让程仲放在心上,全心全意疼爱的只有一个人,就是眼前这个孩子了。   探手摘下蕴宁已然湿透的纱帽,待得瞧见蕴宁脸上那片被灼烧过一般的可怖疤痕,一丝怒火在程仲脸上一闪而逝——   蕴宁一直由自己亲自教养,五岁时,却被儿媳以要亲自教习女儿为由要了回去,可就在那一年,先是程家长女蕴珠,然后是蕴宁,竟然先后染上天花,亏得自己回来的及时,虽然没能救下蕴珠,却是救回了蕴宁。   痛失长女之下,丁氏病倒,蕴宁便又回到了自己身边,十岁时,丁氏再次执意表示了想要亲自教养女儿的意思,本想着蕴宁大了,想要相看婆家的话,自然还是母亲丁氏陪着四处走走的好,且瞧着平日里蕴宁的样子,也是对丁氏颇为濡慕,便应了下来。   正好和老友有约,如何也没料到,待得数月后折返时,蕴宁好好一张小脸竟是被毁了容。   若非宁姐儿确然是丁氏所出,自己简直要怀疑,是丁氏要害她。不然,一次次的,如何就能这么巧。   “我已经觅齐了药物,忙过了这几天,我就给你除疤……”程仲怜爱的道,“祖父这两年走遍天下,见到好多和你差不多大的女孩儿,她们生的可都没有我的孙女儿好看呢……”   蕴宁眼泪又流了出来——自己这张脸,也就祖父会说好看,至于程府中人,则是人人避之如鬼魅,便是亲生的爹娘,也不肯多看自己一眼。   祖父离开的这两年,说是让自己静养,却根本就是囚禁——那两个丫鬟还可以时不时的离开院子,唯有自己,却是只能呆在那里,若说偶尔还有些意外的惊喜,就是顾德忠不时跑过来送的粗劣点心和一些精巧的小玩意了。即便那些玩意儿都有这样那样的毛病,可于一个生活于绝望中的孩子而言,却已是天下间最好的礼物了……   现在想来,顾德忠瞧见自己时,哪次不是垂着眼,何尝愿意正眼瞧自己?可就是这样虚假的顾德忠,却是前世这会儿的自己,唯一的温暖了!没了祖父的音讯,甚至巧兰巧云两人一直在耳旁说,祖父何尝不是因为不愿意见自己,才选择离家远游,甚至再不愿回返?   若非如此,上一世,又怎么会听信了顾德忠的话,义无反顾的跟他离开……   当下再也忍不住,把头埋在程仲怀里:   “祖父再要去哪里,都得带上我,再要这般一声吭就离开这么久,宁姐儿就再也不理祖父了……”   当时因为用了药,就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一睁眼,却听说了祖父离开府里再也不会回来的消息……   “好好好。”程仲满口应下,却是满脸无奈,这小没良心的,当初自己离开时,再三让丫鬟去叫她,想着嘱咐她些话,却是一趟趟无功而返,甚至自己亲自赶过去,宁姐儿都拴着门不肯打开。这会儿倒是怪上自己了。算了,只要孙女儿开心就好。      ☆、公主府   “咦,这好像不是回家的路?”程仲忽然觉得不对,探头往外看了一眼,车子怎么正往长安街而去?   “祖父不是要去长公主那里看看吗?”蕴宁小声道。   “瞧我这脑子,我给你的信可不应该早就送到了。”程仲了然,也对,若非看了信,怎么知道自己这几日回返?只自己还要去长公主府问诊的事儿,也就对儿子提了提,本来还担心父女俩处得不好,现在瞧着,倒还相得,不然,孙女儿如何会晓得这事?   祖父还给自己写了信?蕴宁一怔——   从祖父离开到现在,整整三年时间,何尝有关于祖父的只言片语?   想了想道:   “祖父这几年去了很多地方吧?那些地方一定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   “每一地都有每一地的风情吧,”程仲笑着道,那些风景固然极美,只老爷子心里惦记着孙女儿,何尝有心思游玩?“对了,祖父让人给你捎的那些小玩意,你可还喜欢?”   “小玩意?”蕴宁身子略略僵了一下,想了想试探着道,“比如说,怎么都飞不起来的,竹蜻蜓?”   “怎么会?”程仲失笑,“我不是在信里告诉你怎么玩了?要先把两翅上的绳子缠紧,尾巴也不能折着……”   是这样玩的吗?只是顾德忠递到自己手里的竹蜻蜓,尾巴却是断了的……   “祖父给我的信吗……”   “是啊,我给你写了那么多信,你这没良心的丫头都不晓得给祖父回一封……祖父想着再不赶紧回来,我们家宁姐儿怕是都要不记得祖父了……”   蕴宁把头倚在程仲胸前,手却是不自觉的用力交握——   所以说顾德忠拿来的那些精巧的玩意儿都是祖父派人送回来的吗?还有那么多信件,自己却分明一封也没见着,反而所有人都在自己耳边说,祖父不喜欢自己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现在想来,又有谁能拿到程府的信件并这么多礼物,再把信件扣下来,礼物玩旧了后又交到顾德忠手里,以顾德忠的名义畅通无阻的送给自己呢?   到得最后,终令顾德忠顺理成章的成了绝望中的自己唯一的救赎……   蕴宁抱紧双臂,只觉如堕冰窟。   察觉到蕴宁的异常,程仲不免有些担心,忙探手试了下蕴宁额头,又从褡裢里摸出一粒药丸递过去:   “方才淋了雨,可莫要冻着了才好,快把这丸药吃了。”   蕴宁听话的接过药丸,掰开来吃到嘴里,苦涩之外,竟还有些酸甜的味儿道,一时鼻子越发酸涩——   从小到大,但凡是做给自己吃的药,祖父从来都会想尽法子让苦味儿淡些,只祖父如何会知道,那个在他疼爱下,即便只是吃了一点苦头也会哭闹不休的小丫头早已不在了,眼前的自己根本就是千疮百孔,别说这么一粒药丸,就是一碗黄连摆在面前,都能不皱眉头的喝下去。   “老爷子,姑娘,前面是公主府,我这车子怕是得停下来了。”雨太大,车夫一路依着蕴宁的指点行来,待抬头却瞧见到了一处煊赫的府邸近前,不觉吓了一跳。   “啊?无妨,无妨。”程仲忙从怀里拿出一张帖子递过去,“你去交给门房,自会让咱们进去。”   虽说依着日子推算,长公主的产期应该还会需要些时日,可既然到这儿了,还是进去看一眼的好。毕竟,长公主眼下已是三十有一,这般年龄孕育孩子,当真是颇为凶险。   那车夫吓了一跳,心说瞧着车里的老头和小姑娘都寻常的紧,怎么瞧也不像是什么贵人啊,如何能搭上这样煊赫的门第……   不想就是这么一犹豫的功夫,后面就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车夫悚然回头,却是一个身穿红色蟒袍腰系玄色腰带威风凛凛的男子正骑马而来,即便是瓢泼的大雨和电闪雷鸣都不能减低男子英气分毫。   瞧见距离公主府不远的车子,马上男子明显有些奇怪,一勒马头:   “你们是什么人?怎么敢在这里徘徊?”   车夫吓得一哆嗦,好险没从车上摔下来。亏得程仲掀开帷幔,待得看清冒雨而来的将军,掀开车帷幔就要下来:   “将军,是我,程仲啊。”   这位端坐马上、高大英挺的将军可不正是长公主的夫君、骠骑大将军柳兴平?   柳兴平也认出了程仲,神情明显有些激动:   “原来是程老哥,雨太大,你坐好就是。”   说着一勒马头,竟是亲自引着程仲坐的车子往府内而去。   那车夫明显吓得呆了,待得回神,再不敢在车上坐着,忙不迭从车上下来,亲自牵着马车,大气儿都不敢出的跟在后面。   大将军回府,早有下人往里面通报,几人绕过绘有梅兰竹菊的精美影壁,又穿过几道月亮门终于到了一处阔大的院落。   远远的就瞧见滴水檐下正有一个身着正红凤尾纹宽松袍服的仪态雍容的美丽女子,可不正是荣宁长公主?   一眼瞧见一身水汽淋淋的柳兴平,长公主有些威严的眉眼顿时柔和下来,向前迎了一步:   “这么大的雨,如何还要赶过来?”   娇嗔中明显有着掩不住的幸福。   蕴宁神情一时有些莫名——   若说长公主,委实是令人敬仰的女中英豪。当初匈奴兵临城下,两国讲和,匈奴单于亲临帝都,耀武扬威,满朝文武尽皆息声,皇上颜面大失之时,唯有长公主挺身而出,直面匈奴单于,甚至亲自参与两国谈判,终令匈奴单于占不得半分便宜,铩羽而归。   期间公主更是和寒门出身的年轻将军柳兴平暗生情愫。   只可惜匈奴单于怀恨在心之下,声称要求亲公主,彼时公主以终生不嫁严词拒绝。   也因此,长公主竟是足足蹉跎了十一年之久,直到北地传来匈奴单于的死讯,才和柳将军有情人终成眷属。   只是前生,于长公主而言,幸福来得太晚,又结束的太早。竟是结婚刚满三年,就因难产一尸三命。而一代传奇骠骑将军柳兴平也因此遁入空门,青灯古佛了此一生。   这会儿瞧见真人,蕴宁自然免不了有些唏嘘感慨。   瞧见长公主,柳兴平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探手搀住,脸部冷硬的线条一下柔和下来:   “这么大的雨,公主出来做什么?”   “我无碍的。”长公主任由柳兴平扶着,却是注目后面披着蓑衣的程仲祖孙俩,“这两位是……”   “是程仲程老哥。”柳兴平笑着道,“这么大的雨,难为程老哥家都不回,就赶来府里。”   语气间明显颇为感激。   程仲忙上前:   “程仲参见长公主。”   蕴宁也跟着见礼:   “见过长公主殿下。”   声音似幽谷黄莺,雨声里格外清脆悦耳。   看荣宁长公主面露疑惑,程仲忙道:   “这是我的小孙女儿,听说我要回来,就一个人跑到城门口等……”   口中说着,明显颇有些感慨——   即便自己信中并没有写具体日期,可也说了也就是这几日,儿子程庆轩真有心的话,怎么也应该派人在城门口守着……也就宁姐儿,下那么打的雨还固执的守在城门口……   “这就是你那孙女儿?”长公主亲自把蕴宁拉了起来。面纱下的女孩瞧不清本来面目,只能瞧见一双幽静却黑白分明的眸子,让人一见就心生好感。   “长公主小心些。”蕴宁忙反手扶住长公主的胳膊,眼睛里的担心一览无余——   按照上一世的情形而言,今儿个长公主可不就会发动,然后难产……   没想到蕴宁这般大胆,旁边服侍的人忙上前,想要引着蕴宁下去,却被长公主止住:   “真是个乖巧的宁馨儿,这么小,就知道心疼人了。”   因着出身高贵,从小到大,旁人瞧见自己时,要么嫉妒,要么巴结,要么畏惧,如小丫头这般一片赤诚担心自己的,世上真的没几个了。   “外面雨大,我扶长公主进去吧。”蕴宁脸色有些发红,又想起另外一件事——   好像那道引起慈宁宫一处殿宇大火的雷电就是这个当口吧?   柳兴平早有此意,边让人招呼着带程仲下去换下湿透的衣服,边和长公主转身往里去,刚跨过门槛,一道刺眼的闪电一下划过天空,紧跟着一道炸雷在头顶响起,门前那棵百年桂花树应声而断,正正砸在方才长公主站立的位置。   柳兴平悚然回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长公主更是一下握紧蕴宁的手,只觉后背发凉——   若非身边这小姑娘,自己这会儿早已被大树砸在下面。即便能保住一条命,肚子里的孩儿却……   一时已是冷汗涔涔。   “快把那张美人榻挪过来,让长公主躺下。”蕴宁也出了一身的冷汗,只觉后怕不已。   柳兴平已然俯身,一下把长公主抱起,送到榻上躺好,又一叠声令人送安神汤过来,期间蕴宁抽空帮长公主诊了脉,虽是有些心悸,脉象倒还平和……这样的脉象,如何也不像会发动的样子啊……      ☆、难产   “是不是,有些不好?”蕴宁的手刚要收回,却被长公主一下攥住。   柳兴平也望过来,明明是杀伐决断的大将军,这会儿瞧着蕴宁的眼神却是和无助的小孩相仿。   没想到长公主观察力如此敏锐,自己稍有不对,就被看了出来。蕴宁忙摇摇头,低声道:   “长公主有些受惊,孩子无事。”   柳兴平和长公主同时长出一口气——天知道他们盼孩子盼的有多苦!出了什么事的话,真会要了两个人的命!   “这孩子真是我的福星。”长公主爱怜的抚了下蕴宁的头,褪下手腕上一个翠绿色的镯子,亲自帮蕴宁戴上,“好孩子,快去把湿衣服换下来。”   旁边服侍长公主的人瞧蕴宁的神情登时不同——   便是朝中那些世家贵女,也从没有人在长公主面前有这份儿殊荣。那镯子可是太后所赐,长公主和太后母女情深,这么多年来一直戴在身上,如今却送给了程家这小姑娘,足见长公主是真的打心眼里喜欢她。   一直贴身伺候长公主的宁嬷嬷忙牵了蕴宁的手,又叫来一个身穿茜色比甲的大丫鬟:   “彩霞,你快服侍程小姐去换衣服。”   又令一个小丫鬟帮着打伞:   “待得程小姐换好了衣服,再送到长公主这边儿来。”   许是产期日近,殿下这几日总是心神不宁,自己瞧着,程家这小姑娘来的这一会儿,长公主明显平和的多了。   还有刚才那突然被雷劈到砸下来的桂花树……   说不好,还真是长公主说的是个有福的呢。   目送着蕴宁几人离开,刚要回转,二门外隐隐约约传来一阵嘈杂声。宁嬷嬷蹙了下眉头,正想派人去问,远远的就瞧见府中总管周兴逆着风雨跑了进来:   “嬷嬷快去请驸马爷出来,宫里来人了,说是宣驸马爷即刻进宫。”   宁嬷嬷心里就是一突,天都黑了,又是风急雨骤的,怎么会突然宣召驸马爷?   “去吧。”长公主明显也听见了周兴的话,看了一眼神情挣扎的柳兴平,知道他是放心不下,“既是皇兄急召,怕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我眼下又没事,况且,不是还有程仲吗?”   柳兴平深深叹了口气:   “亏得程仲赶过来了。”   轻轻握了下荣宁的手:   “我很快就回来。”   说着站起身形,走到门口时却又折返,却是丫鬟正好送了安神汤过来。   看柳兴平亲自端着,荣宁神情无奈的接过来:   “你放心去吧,就是为了孩子,我也会喝的。”   眼波流转间,却是温柔至极——   因着平日里最是怕苦,但凡带些苦味儿的东西,长公主都是能避则避。   别看柳兴平是个武人,却最是心细,但凡是医嘱,就记得一清二楚,再不忍心,也定会坚持贯彻到底。从来长公主入口的东西,都要亲自尝过,所谓同甘共苦,然后才会送到长公主口中。   眼下这安神汤明显是才煎好,还烫得很,却是不好入口。   柳兴平“嗯”了一声,却依旧掀开盖碗喝了一口,又瞧了一眼长公主,这才转身,大踏步离开。   “咱们驸马爷,真是打心眼里心疼公主殿下。”看长公主的神情,明显有些失落,送了柳兴平出去从门外折返的宁嬷嬷忙上前凑趣道。   长公主的神情果然缓和了下来,接过宁嬷嬷捧过来的安神汤,一小口一小口的慢慢啜饮了下去,听宁嬷嬷低声回禀:   “老奴方才已是嘱咐了周兴,今儿个多辛苦些,府里四处巡查下……尤其是府库那里……可别被水淹了才好……”   说了一半,才发现长公主竟是阖上了眼帘,忙住了嘴,接过药碗放到桌子上。又冲换好衣服折返的蕴宁摆了摆手,示意她先下去歇息。   蕴宁点了点头,犹豫了下,终是转身离开,心头的不安却是越发浓重。   刚出了垂花门,之前陪自己换衣服的彩霞忽然冲了出来:   “程小姐——”   隐隐的还听到长公主的院子里一片混乱。   蕴宁心头一跳,直接转身,迎着彩霞跑了过去:   “怎么了?是不是长公主……”   “长公主突然肚子痛——”彩霞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脸儿都白了,“宁嬷嬷让你快些过去……”   蕴宁手一下攥紧。   公主的身边这会儿已经围满了人,程仲正帮着公主诊脉。瞧见蕴宁进来,左右侍奉的人忙让开一条路来。   “祖父,如何?”蕴宁低声道。   程仲顾不得和蕴宁说话,已是转头吩咐宁嬷嬷:   “快去唤那几个接生嬷嬷来,长公主要生了。”   “要生了?”宁嬷嬷头上冷汗都下来了,“公主的产期可还有月余……”   产期提前了这么多,公主年龄又大……   眼下府里倒也有几个接生嬷嬷,可因着都是其他人送来的,公主和驸马的意思并不准备用,已经请太后留心,帮着准备几个妥帖的,眼下公主怎么突然就发动了?   更可怕的是,驸马爷还不在府上。   好在宁嬷嬷毕竟是个老成的,府里也早就做好了一定的准备,又有程仲坐镇,终是冷静下来:   “让人去请几位接生嬷嬷过来,把那根百年老参切片……再烧些热水……去外面告诉周兴,赶紧派人去宫中告诉驸马爷……”   驸马爷眼下是决回不来的!蕴宁却是蹙了眉头,因着宵禁的缘故,驸马府的人能不能出去都不一定。   这里面怕是有什么不对。   视线在房间里扫了一圈,倒也没发现什么可疑的物事。   好一阵兵荒马乱,才把公主府送入产房。   “你去把宁嬷嬷叫来。”看到宁嬷嬷要亲自去后院接几位接生嬷嬷过来,程仲忙小声吩咐蕴宁。   “老爷子,是不是,有什么不妥?”听说程仲请她过去说事,宁嬷嬷腿都软了。   程仲叹了口气,示意蕴宁往后站些,这才压低声音同宁嬷嬷道:   “公主当年于我有大恩,我眼下有几句要紧的话嘱咐嬷嬷……公主眼下有些凶险,依她的脉象,绝不应该这会儿生产,老夫猜的不错的话,怕是误用了什么催生的药物;好在胎儿无恙。眼下你一则要赶紧想法子让人去通知驸马爷,二则跟进去给公主接生的人,你要确保必须得是妥当的……”   宁嬷嬷脸上顿时血色尽失。   程仲这话说的委婉,却分明是暗示宁嬷嬷一个无比可怕的事实——   长公主殿下被人暗算了。   “长公主熬了这么久,才能苦尽甘来,那些黑了心肝的……”宁嬷嬷抹了把眼泪,很快镇定下来。   先让人传话给周兴,又赶紧把之前给长公主准备好的一应生产用具抬过来,让程仲过目。   程仲和蕴宁亲自一件件检视,好在都还妥帖。   宁嬷嬷松了口气,又忙忙走出去,外面几位接生嬷嬷已然到了。   宁嬷嬷一个个认真看了遍,最后虚点了点两位四十许的妇人:   “老爷子瞧着这两位如何……”   又低声跟程仲和蕴宁解释:   “这两位乃是驸马爷的家里送来的……”   因着柳兴平官位步步高升,柳家也跟着水涨船高,他那两个弟弟也算争气,如今也在朝中为官。虽说当初为着柳兴平不肯娶妻,柳老夫人对长公主颇有些怨气,可怎么说也是她盼了多年的孙辈,自然不会有什么坏心才对。   程仲点了点头,明显听出宁嬷嬷话里的隐忧,可这会儿却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   当下命人把两个妇人带过来,亲自交代了些注意事项,宁嬷嬷也在旁再四敲打,却也不敢太耽搁了,终是提心吊胆的把人送了进去。   程仲又列了个药物清单交给宁嬷嬷,让她赶紧想法子送过来。好在公主府准备充足,之前柳兴平就不止一次请教过太医,但凡能用到的药物,都准备的足足的。   知道程仲这会儿离不开身,蕴宁就自告奋勇去挑选药物——   在偏僻的农庄生活了二十年之久,若论起辨识药物来,蕴宁自诩便是比起祖父,也不差多少了。   程仲点了点头:   “宁姐儿去也好,这丫头从小就跟在我身边,那些药物倒是难不倒她。”   宁嬷嬷合了掌直念佛——这会儿她已是草木皆兵,程仲爷孙俩虽是外人,却是宁嬷嬷唯一可毫无芥蒂信任的人了。   蕴宁捧了药物回来时,产房的门已经闭上,有橘黄色的灯光透过门缝漏出来,照着地上湿洼处的泥水,却是更显凄凉。   外面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宁嬷嬷顿时一喜,忙接了出去,瞧着最先跑进来的周兴:   “是不是驸马爷……”   可瞧了半天,后面哪有柳兴平的影子?   周兴摇摇头,神情焦灼:“宵禁了,府里的人根本出不了门。”   说着上前几步,冲着程仲一揖到地:   “还请老爷子帮帮我们驸马爷,只要能保的长公主殿下母子平安,周兴给您老设长生牌位!”   宁嬷嬷也跟着行礼,带着哭腔道:   “老爷子,您千万帮帮我们主子……”   事发突然,驸马爷不在,府里又没有其他长辈,真是天都要塌了。   慌得程仲忙上前搀扶:   “两位这般客气做什么!公主于我有大恩,程仲岂敢不尽力而为……”   话音未落,产房里却忽然传来一声凄厉惨叫,几人悚然回头,却见一个接生嬷嬷跌跌撞撞的跑出来,扶着门,抖成一团:   “长公主,长公主难产……”      ☆、出手   难产?一句话出,不独宁嬷嬷和周兴身子齐齐一软,便是程仲脸色也难看至极。   女人生产本就如同过鬼门关,说是九死一生也不为过。更别说长公主这么大的年龄。要说程仲还有一手针灸的绝活,或者能缓解一定的症状,若然有宫里的女医在,程仲还能手把手传授,然后再由女医进去救治长公主……偏是这会儿宵禁,公主府的人也是一个都出不去。偌大的府邸,竟是连个能做主的人都没有。   明白事态严重,程仲强压下心头的不安惶恐——   若然长公主真有个什么,即便柳兴平憨厚不说什么,怕是宫里的太后和皇上也定然饶不了自己。   勉强镇定下来,旁边的蕴宁已经极快的捡拾出一些药物递过来。   程仲接过,神情中又是惊异又是欣慰——   不得不说孙女儿确然是极能干的,递上来的药物竟是齐全的紧,且品质也都是极好的,倒是省了不少事。   接过来又仔细的检查了一遍,确信绝没有什么问题,这才转手递给宁嬷嬷:   “赶紧把这些药物煎了,让长公主服下;还有你亲自送药进去,待长公主清醒些问一下,可有什么信物,能让府中人这会儿进宫……”   之所以让宁嬷嬷跟进去,还有一个原因,委实是程仲隐隐觉得,长公主突然提前发动也好,刚进产房就有难产症状也罢,都有些太突然了……   “哎。”宁嬷嬷应了一声,亲自拿了药离开,太过慌张之下,哪还有一点长公主跟前第一得脸人的威严?   好在程仲医术了得,一碗药送进去,果然缓解了长公主的种种不适,里面的丫鬟又递出一枚玉佩,说是长公主言说,玉佩乃是皇上所赐,尽可直接拿了进宫。   周兴忙交给柳兴平特意留下来的侍卫,命人火速赶往宫中。   虽然暂时安稳,程仲一颗心却依旧高高悬着——这才刚开始,后面不定还会发生什么呢。   “咔嚓嚓”,又一声惊雷在头顶炸响,连带的雨下的更急,急风惊雨中,程仲苍老的身影更显萧瑟。   蕴宁忙扶着程仲坐了:   “祖父坐下,歇会儿。”   又有些为难的对周兴道:   “总管爷爷,能不能让人给我祖父下一碗面来?”   祖父一路奔波,怕是现在还饿着肚子呢。看长公主的情形,说不得今儿个一夜,祖父都别想休息了。   “啊?好。”周兴不觉有些难为情,连连道歉,“是我疏忽了,之前驸马爷离开时还特意嘱咐,要好生款待老爷子……”   忙让人去厨房交待。   很快就有丫鬟端了个托盘上来,除了蕴宁说的面外,还有一碟糟鹅掌,一碟蒜拍黄瓜,一个鸡丝翅子,一个溜鸭腰,还有两碗香喷喷的鸡丝面。   “太过简慢,老爷子万请海涵。”周兴不住道歉——眼下整个公主府可不得完全仰仗着祖孙俩?这些菜品无疑还是简单了些。   “周总管客气了。”程仲端了一碗递给蕴宁——孙女儿一早就到了城门口,这会儿怕也是又冷又饿,“宁姐儿也吃一点。”   非常时期,祖孙俩倒也没客气,极快的用完了饭。   期间里面一直没有什么大的动静,虽然不算什么好消息,却也不算坏。   周兴却是急的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不时侧耳倾听,或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看周兴如此,满院子的下人都跟着不住祷告。   程仲瞧得哭笑不得,只得提醒周兴:“长公主这是头胎,怕是还有得熬呢。”   “不会有什么不妥吧……”周兴心惊胆战的问了一句,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反手就照脸上拍了一巴掌,“瞧我这张臭嘴,主子吉人天相,定能大吉大利,母子平安……”   一句话未完,门再次从里面打开,宁嬷嬷白着一张脸出现在众人面前:   “老爷子,长公主,昏过去了!”   “什么?”程仲一下站起,动作太猛了,好险没摔倒,亏得蕴宁从旁扶住。   “怎么会昏过去?”   “我,我也不知道……”宁嬷嬷身形抖得和急雨中的树叶一般,“长公主脸色突然青紫一片,然后,就没了知觉。”   “得赶紧让长公主清醒过来。”程仲声音焦灼,“不然,怕是长公主和胎儿都有危险。”   周兴当年也是跟着柳兴平上过战场的,什么杀局没见过?这会儿却也完全失了主张,僵愣在原处片刻,突然“噗通”一声直挺挺跪倒在泥水里,“砰砰砰”磕头不止:   “老爷子,您一定要帮我们保住主子和小公子啊……那可是我们驸马爷的命啊……”   见周兴如此,满院子的仆人都跪了下来,一时满院子都是磕头声音。   “你们快起来。赶紧派人去大门那儿瞧一下,宫里来人了没有……”程仲也急的原地不住打转,眼下只能盼望着宫里的女医快些到。   马上有人跑了出去,却又很快回转,神情沮丧至极:   “没有,去宫里的人还是没有一点儿消息……”   宁嬷嬷的身影再次出现在门口,攀着门框哀求道:   “老爷子,您快想想章程啊,我们公主这会儿,这会儿……”也不知为何,长公主竟是连呼吸都开始困难起来。   程仲脸色大变——若然不赶紧令长公主清醒过来,说不好婴儿真会胎死腹中。   难不成自己进去,可真是那样的话,长公主也好,自己也罢,怕都难逃汹汹物议,更甚者,为了防止有什么不好的话传出去,宫里会直接把自己抹杀了也不一定……   衣袖忽然被人扯了一下,程仲低头去瞧,却是蕴宁:   “祖父,您那套针灸术,当初我也是学了的,不然,让我进去帮长公主……”   虽然这会儿年龄小,可前世二十余年的时间里,凡是从祖父那里学来的东西,蕴宁都早已是炉火纯青,所差的也不过是些力气罢了。   “你……”程仲就有些犹豫。之前确然教过宁姐儿,可所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若然判断错误一个穴道,说不得就会有不可预料的可怕后果。   “孙女儿知道人命关天,更何况这是长公主殿下?”蕴宁轻声道,“不瞒祖父,孙女儿这两年一直都有练习,自信绝不会出错,祖父就让我试试吧……”   不得不说蕴宁心里这会儿还是有些后悔的。之前只想着,怎么让祖父不再郁郁而终,却是根本忘了考虑长公主的事,即便祖父出手,是不是就能有救?   好在,蕴宁对自己的医术还算有信心,且之前一系列意外情况,也让蕴宁怀疑,是不是产房里也有什么不妥?   总要亲自看上一眼、尽力一试才好。   退一万步说,真是有什么不测,既是自己守在长公主身边,到时候,便也有自己一力承担便是。   蕴宁声音虽小,可周兴耳力过人,眼下这般绝望之际,听蕴宁这般说,登时便当成了救命的稻草,也不管蕴宁这会儿分明年纪还小着呢,竟是死死抓住,怎么也不肯放手了:   “求老爷子让程小姐进去吧,若有什么不妥,都算在周兴身上,绝不会拿老爷子祖孙如何。”   程仲胸脯拍的“咚咚”响。   宁嬷嬷也苦苦哀求:   “之前长公主亲口说过,程小姐是她的福星,老爷子开恩,让程小姐进来帮帮我们长公主吧。”   “祖父,你信我。”知道祖父顾虑什么,蕴宁眼角有些发酸——   祖父从来是个果断的,这般犹豫,也不过是怕自己惹祸上身吧?   “好。”看蕴宁眼光明亮,不独不害怕,反而成竹在胸的模样,程仲终是下定决心,“你去吧。”   却在在蕴宁转身时,附耳低声道:   “不管发生什么,你只管说是祖父教你的便可。”   知道自己不点头,怕是祖父无论如何也不肯点头放自己进去。蕴宁只得应了下来。   刚一迈进产房,蕴宁就感到一阵扑面的热意,却是房屋的几个角落里,都放有烧的正旺的火盆。   “把这两个火盆抬出去。”   蕴宁抬手指着长公主左右两边的火盆说。   “产妇可不能受凉。”正站在长公主身边的那个圆脸的接生嬷嬷擦了把额头的汗水,不满的道,再定睛一看蕴宁的身形,更是不耐烦,“宁嬷嬷这都什么时候了,您怎么还领着个小丫头片子过来添乱。”   这嬷嬷也姓柳,听说和驸马爷本家还有些亲戚关系。宁嬷嬷待她自然就格外客气些。   甚至知道驸马府里这会儿没有拿主意的人,这位柳嬷嬷更是不拿自己当外人了。   “让她退开。”蕴宁这会儿却哪里有时间和她打嘴仗?当即毫不客气的道。   若然平时,宁嬷嬷自然不介意给驸马爷那边的人几分面子,可这会儿哪里还顾得什么?   直接让两个丫鬟上前堵住柳嬷嬷的嘴拉到一边:   “小姐您还有什么吩咐?”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那两个火盆抬出去后,只觉房间里的浊气都散去不少,方才好像是被绳子给捆绑着似的紧绷感觉也跟着消失。      ☆、化险为夷   宁嬷嬷心头就是一凛,悄悄叫过来丫鬟吩咐了几句。自己又赶紧回来守在旁边。   “举高烛台。”蕴宁取出银针,极快的捻出一根,一下刺入璇玑穴中,然后是涌泉,太阴……   竟是不过片刻功夫,就足足用去三十六根银针。   宁嬷嬷看的心惊胆战,有心问一下可有什么不妥,又担心会打扰蕴宁施针,只得闭了嘴,一眨不眨的盯着长公主。   心里却是把漫天神佛都求了个遍——   程家这小姑娘虽是瞧着动作还算娴熟,可年龄委实太小了些……   好在不过片刻,长公主睫毛动了动,然后一下睁开眼睛。待得看清楚站在面前的蕴宁,眼睛一热:   “宁姐儿,我的,孩子……”   宁嬷嬷泪水哗啦一下就下来了,瞧着蕴宁的眼神,真跟看菩萨相仿,哆嗦着嘴唇不住念叨:   “程小姐果然是我家主子的福星……”   又手忙脚乱的帮蕴宁擦汗。   毕竟年龄还小,这银针又是极为耗费心神,蕴宁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却是拿起切好的参片塞到长公主口中:   “孩子无事,殿下莫要说话,且积蓄力气,我现在会催动银针,听到我说用力,殿下再使力……”   嘴里含着参片,长公主不能开口,却是流着泪不住点头——世上那个女子不想为心爱的男人生下一儿半女?   更不要说长公主的年纪,说不好这一辈子也就只有这一个孩儿了,便是拼了性命不要,长公主也要把腹中的孩儿生下来。   轻轻挣开长公主用力攥着自己的手,蕴宁点了点头:   “殿下放心,也请长公主按我说的话做,殿下会是这世上最幸福的母亲……”   说着便开始催动银针。   随着银针一寸寸深入,长公主头顶开始有豆大的汗珠滚落。却是两手用力攥住身下的床单,不愿因为嘶喊而浪费一点力气。   待得银针再无法深入分毫,蕴宁极快的一根根拔出,唯留下命门穴上那根:   “殿下,现在可以用力了。”   长公主头发已被汗水浸湿,强忍着极致的疼痛,顺着蕴宁指引的方向不住用力。   每一次长公主觉得坚持不下去时,蕴宁便会拿出一根银针刺入长公主的穴道……   不知过了多久,房间里的声音始终没有断过,眼瞧着天光渐渐发亮,便是暴雨之声也逐渐变得淅淅沥沥,房间里终于传来一声狂喜的嘶喊:   “小公子的头露出来了……再使一把力气……”   饶是早已见惯了生死的程仲,这会儿也有些眼睛发涩——   最难的时刻终于过去了!   “公主,公主怎么样了——”一个有些嘶哑的声音在外面响起,程仲抬头,一眼瞧见急匆匆赶来的柳兴平。忙要起身去迎,不想站的久了,两腿早就麻了,竟是直直向台阶下跌去。   亏得周兴眼疾手快,忙上前搀住,带着哭腔冲柳兴平道:   “主子,公主殿下难产,亏得老爷子在这里坐镇……”   柳兴平回来的路上早听下人说起过之前的惊险场面,虽是没有亲见,可瞧见跟自己上过战场的周兴都吓成这样,如何不明白之前不定如何凶险,登时两眼发热,大踏步上前,扶着程仲坐好,含泪道:   “老爷子救了我的妻儿,就是救了柳兴平全家……”   口中说着,拿惯了武器的手都在发抖。   因天火烧了慈宁宫殿宇,宫中大乱之下,即便府里的人顺利进了宫,却也根本找不着人。还是天将亮时,柳兴平才得到公主早产的消息,当时就惊得魂飞天外。一边让人去禀报太后,宣召女医,一边就快马加鞭赶回府里。   “驸马言重了。多亏了我那孙女儿……”程仲哪敢受柳兴平的礼?忙往一旁避,“驸马莫急,应该很快就会有好消息……”   柳兴平不住点头:   “程姑娘和公主真是有缘。加上这次,宁姐儿可不救了公主两次了?要不是程姑娘……”   还要再说,忽听见一声嘹亮的婴孩儿啼哭声。   “生了,生了,长公主生了个公子……”宁嬷嬷哽咽的声音在里面响起。   柳兴平一下站了起来,几步窜到产房外,抬脚就要往里闯:   “公主,公主怎么样?”   宁嬷嬷正好抱了襁褓中的娃娃出来,赶紧拦住柳兴平:   “公主无碍,驸马爷先抱着公子……”   话音未落,蕴宁的声音惊怒的声音忽然在背后响起:   “你给长公主用了什么?”   柳嬷嬷只觉背上的寒毛都竖起来了,转身就要往里冲。柳兴平动作却是更快,抱着怀里的孩子就冲进室内,正瞧见虚弱的站都要站不住的蕴宁正死死钳着那王嬷嬷的手腕。   “我,我没有……”王嬷嬷神情明显有些慌张,想要辩解,却被蕴宁一下推开。瞧见冲进来的柳兴平,急道:   “她手上沾的有黄芪粉末,易引发血崩……公主腹中还有一个孩儿……我施针,宁嬷嬷帮着公主用力……驸马爷赶紧和公主说话,让她能保持清醒……”   柳兴平头“嗡”的一声,直接把手里孩子交给旁边的丫鬟,抬脚一下把那王嬷嬷踹飞了出去,欺身上前,一下半跪在公主身前:   “荣宁,荣宁,你醒醒,是我啊,我回来了……”   又冲着蕴宁嘶声道:   “不要管孩子,一定要保证,荣宁无恙……”   话音未落,手却被人推了下,柳兴平低头,可不是长公主,正泪流满面,神情间满满的全是埋怨和不妥协:   “不许……”   又看向蕴宁,哀求道:   “宁姐儿……保住孩子……求你……”   “我不要孩子,我只要你……”柳兴平红着眼睛道,“要是你有个万一……我要孩子做什么……”   “驸马爷和宝宝们都离不得公主,公主您一定要坚持下去,绝不可放弃……”蕴宁体力已经完全透支,若非一股信念撑着,说不得早坚持不下去了,狠狠的掐了下人中,拿了一根银针,再次极快的刺入公主的涌泉穴。   宁嬷嬷则是咬着牙,神情绝望的瞧着公主下身越来越快奔涌出来的鲜血。   “宁嬷嬷——”蕴宁急促道,“用力往下推。”   宁嬷嬷悚然回神,咬着牙依照蕴宁的指示帮长公主不停的用力。   好在这娃娃倒是个省事的,很快滑出产道,宁嬷嬷忙抱了起来:   “是个女娃,公主,是个女娃,公主生了一对儿龙凤胎呢!”   下一刻声音却是戛然而止——这个女娃不独瘦弱的紧,更兼脸色青紫,忙照着屁股上连拍了几下,却始终没有听见啼哭声。   “快抱出去,让老爷子瞧瞧。”柳兴平急声道。   长公主脸上泪水流的更急,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是再也撑不住,两眼一闭,就昏了过去。   “荣宁,荣宁……”柳兴平扑到长公主身前,整个人止不住开始颤抖。   蕴宁猛地咬了下舌尖,就着口腔中涩涩的咸意,把最后一根银针扎了上去。   把孩子送出去的宁嬷嬷正好去而复返,却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程小姐,多谢你救了我们家公主和小主子……”   却是那汹涌不尽的血水终于慢慢止住。“哐”的一声响同时传来,却是柳兴平,一下跌坐在地上,下一刻又从地上鱼跃而起,颤巍巍的把手探到长公主鼻子下面,本已止住的泪水却是再次落下:   “荣宁,荣宁……”   “长公主,没事儿了……”蕴宁勉力扶住床头,只觉眼前一阵阵发黑,终是支持不住,慢慢软倒在地……   “祖父……”喃喃了声,蕴宁终于彻底失去了知觉。   “宁姐儿,宁姐儿……”   是谁在喊自己的名字?明明声音里全是满的能溢出来的慈爱,蕴宁却不知为何有一种痛彻心肺的感觉。恍惚间,一个苍老的手拂过脸颊,轻柔的拭过脸庞,这样的心痛和怜爱,好像已经太久没有体会过,久远的,仿佛上辈子的事。   意识到那手想要离开,蕴宁一下伸出胳膊,牢牢握住不放:   “祖父,别扔下我一个人……娘,你真是我亲娘吗,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不,你不是我娘……我不要你这么狠心的娘……祖父,别走……带上宁姐儿一起好不好……宁姐儿死也不要和祖父分开……不对,为什么死了还是找不着祖父呢……祖父,祖父……”   蕴宁一下坐起身形,正对上程仲震惊而心痛的脸。      ☆、缘分   “祖父——”蕴宁一时有些分不清,眼前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却是遵从本能,一下扑进程仲的怀里,揪着程仲的衣襟泪流不止,“祖父,你去哪里了?我找了你好久,却是怎么也找不着你……你知不知道,我找的你好苦,好苦……”   这么多年来,无论受过多少罪,承受多少苦难,甚至被至亲联手抛入绝望的深渊,蕴宁都从不曾掉过一滴泪——   对于那些不爱自己的人而言,别说流泪,就是死,也别想让他们有分毫动容。   本想着即便找到了祖父,也不能让他知晓几十年的苦楚,不然,祖父心里该会有多痛。   却是低估了祖父在心里所占的地位,昏睡醒来第一眼见到祖父,蕴宁已是混淆了梦境和现实,恍恍惚惚中只觉得在奈何桥旁徘徊了太久,好容易,才又见着祖父的面。累积了太久的委屈,仿佛决了堤的河水汹涌而出,竟是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   看着哭倒在自己怀里的孙女儿,再结合蕴宁昏昏沉沉时说的话,程仲再不能自欺欺人——   自己离开的这几年,宁姐儿必然受了太多苦楚。   孙女儿的性格,程仲比谁都清楚,最是外柔内刚的,又极为孝顺,不是神志还不甚清醒,怕是会把这些委屈压在心底一辈子,也不会让自己知晓。   亏自己还以为,儿子夫妻终于发现蕴宁的好,知道心疼孙女儿了。   现在想想,真是疼爱宁姐儿的话,怎么会昨日里那么糟糕的天气,却是连个侍候的人也不派,就任凭宁姐儿一个人在城门处苦等……   “嬷嬷——”一个小丫鬟走了过来,一眼瞧见端着个托盘站在房门外的宁嬷嬷,明显吓了一跳。   宁嬷嬷把托盘交给她,示意她待会儿送进去,自己却一脸深思的往长公主的房间而去。   “菩萨保佑,宁姐儿可算是醒了……”生产时太过艰难,再加上大出血的后遗症,长公主的脸色这会儿依旧苍白的很。   “是。”宁嬷嬷忙上前帮长公主掖好被子,犹豫了下终是道,“主子让人送往程府的礼物,这会儿怕是都已准备好了吧?”   “不错。”长公主点了点头,“若没有宁姐儿和老爷子,我和哥儿姐儿说不好这会儿……”   儿子还好些,女儿本就体弱,再加上自己昏睡时间太长,若非程仲施救及时,怕是绝无幸理。眼下自己脱离了险境,儿女也俱得以保全,可不全赖了那祖孙俩的功劳?   尤其是宁姐儿。那孩子才多大点儿?若非为了救自己,怎么会累的昏迷了一天一夜?   “我们母子这般平平安安,可不是全亏了宁姐儿?”长公主眼睛又红了——只觉对程蕴宁,竟是怎么疼惜都不够。   甚至明明是从不愿动用手中权力帮人谋私的,却是一再嘱咐驸马柳兴平,得了机会,一定要帮着宁姐儿的父亲职位再往上走一走……   “月子里可不敢流泪。”宁嬷嬷忙劝住,顿了下道,“照老奴说,那些礼物先慢些送去。倒不是老奴替主子可惜银钱……”   当下低声把在门外听到的蕴宁的哭诉说了:   “……老奴瞧着程小姐怕是在家里受了莫大的委屈,她那对爹娘,似乎是对儿狠心的……”   “竟然有这样的事?”长公主眼底眉梢的柔和登时一扫而尽。   宁姐儿这等性情温柔、乖巧可人的孩子,什么样的父母,竟然忍心苛待她?   心里的怒意更是无论如何也止不住,又想到其他,止不住悲从中来:   “一般是做人爹娘的,怎么有人恁般狠心?”   驸马家何尝不是如此?害的自己和一对孩儿差点儿丧命的那两个嬷嬷,可不正是公婆送过来的?   虽然明白,这里面怕是还有其他人的阴谋,却也足见公婆对长子的事如何不上心,不然,如何会轻易就上了别人的圈套……   慌得宁嬷嬷忙劝解:   “月子里呢,主子可不能流泪,仔细落下病根……”   劝解了半天,才让长公主止住泪。   “礼物先不急着送过去,让人留心打探一下老爷子的那个嗣子一家……”长公主想了想道。   若是个听话孝顺的,自然送给他一份前程,生有其他心思的话,倒要替老爷子好生管教一番。   看长公主的态度,明显对程蕴宁的事儿不是一般的上心,宁嬷嬷知道自己这趟算是来对了,忙应了声出去找人。   华灯初上时,派去打探消息的人就回返。   因柳兴平尚未回府,长公主便让宁嬷嬷去问话。   宁嬷嬷去得快,回来的也快,脸上神情却是古怪至极,更带有掩饰不住的厌憎: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恶毒的父母……”   “你且说来我听。”长公主眼中闪过一抹厉色。   “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宁嬷嬷也颇是恨恨不平,“宁姐儿这么好的女孩子,怎么就会有那样一对无耻的父母?”   “若非宁姐儿一直在咱们这儿,老奴都要怕是都会信了!”   “她那母亲丁氏,竟在府中口口声声说什么,宁姐儿和人私奔了!”   世上还有比这更可恨可气的事吗?哪有做人娘亲的,这么败坏女儿名声的?这根本就是绝了宁姐儿的生路啊。   “真是混账东西!”如何也想不到,天下还有这等奇葩的爹娘——只有生下了自己的孩儿,才能体会为人母的心情,真是恨不得把天下最好的捧到儿女的眼前。更是一句坏话,也容不得别人说。   若然有人敢对自己一双孩儿有一点点坏心思,长公主想着,说不好自己会亲自拿了刀剑把人给剁了。   竟是想破脑袋也不明白,那对程家夫妻,如何就会想尽法子往自己女儿身上泼脏水?   “我这人自来护短,不管他们有什么原因,想要算计宁姐儿,也得看我答应不答应。”   自己和孩儿的命,可全是宁姐儿从阎王爷那里抢回来的,长公主心里早把蕴宁划到了自己人的行列。   若非念着怎么说也是程仲的嗣子、儿媳,说不好长公主这会儿就会派人直接把那两夫妻给捆了来。   又担心蕴宁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再怎么说,也是她的亲生爹娘不是?还是程仲出面处理,更名正言顺。   好半晌长叹口气,吩咐宁嬷嬷:   “你去见见老爷子……就说我的话,眼下我身边还离不得宁姐儿,让宁姐儿再在这里住些时日……”   人和人之间果然是需要缘分的,就比如自己,虽是不过短短两日,却觉得温柔沉静的宁姐儿窝心的不得了,即便有了自己的孩儿,还是忍不住想要多疼她一点。   眼下知道蕴宁在家里处境不好,心疼之余更是愤怒不已——自己疼还疼不够呢,她那对儿爹娘还真是吃了熊心豹胆。   程仲离开公主府时,神情明显有些狐疑不定——公主的意思表面上是心疼宁姐儿体弱,细细品味的话,怎么有些对嗣子夫妇不满的意思啊?   只这话却也不便直接问出来。好在这就要回府了,总能问明究竟。   因有公主府的人亲自护送,程仲的马车一路上畅通无阻,只程家府邸距离煊赫一时的公主府还有些距离,依旧走了将近个把时辰,才算是来到家门外。   远远的瞧见府上的匾额,程仲心里说没有遗憾自然是假的——   当初会选定程庆轩做嗣子,一则是亲族里,两家关系最近;二则冷眼瞧着,程庆轩性子虽是有些绵软,却也是个有志气的,即便家境贫穷,依旧一心向学。   可真等过继了才发现,一心向学、有志气不见得真,性子绵软却是实实在在。   不然,也不能让儿媳妇儿辖制成这样——   以自己这么多年攒下的身家,想要买个更大些的宅子也是足够的。只嗣子一个小小的七品所正,还是不要那么出风头的好,待得脚踏实地的把官职升上去,自然可以换个更好的宅邸。   不成想自己不过是出外访友,待得回来,他竟已听了婆娘的话,搬到妻子的嫁妆宅院了。   俗话说,好汉不吃分家饭,好女不穿嫁妆衣,程庆轩倒好,竟是吃软饭子吃到了这般地步。若不是因为有了这样不好的名声,何至于在七品的位置上蹉跎至今?   还有宁姐儿……   别人家都是一家子都看着男人的脸吃饭,只有程家,却是打从程庆轩开始,一家子在那丁氏面前,一个赛一个的听话。   因着丁氏怨怪宁姐儿是早产,害的她不能再生育,宁姐儿面前从来都是冷心冷面。程庆轩倒好,不说从旁开解,反是跟着丁氏一起轻贱自己的亲生女儿……   这样的爹娘,当真是世上难寻。   当初若非一直陪在身边的宁姐儿一早就被丁氏要了过去,安排在新宅里,想让老爷子首肯他们私自搬家的做法当真是比登天还难。      ☆、算计   即便是公主府最普通的一辆马车,也自有其奢华。更不要说,长公主府特意精选的这辆了。   上面的皇家标识,让路人纷纷驻足。   尤其是棋牌胡同这等地方——   再如何得宠,也不过是伯府庶出的小姐罢了,陪嫁的宅院面积大是大了些,可相较于达官显贵居住的地方而言,还是有些偏僻。   周围的邻居也以商家暴发户和不入流的小官居多。   只这些人身份不显,却不算是没见识的。早就听程府下人出来说过,他们家老太爷可是正经伺候过皇上和各位宫里贵人的。五品的太医院院判即便不算显赫,结的善缘却是了得。   众人自然就多了些敬畏。可   自打程家搬过来,却是不曾见过他家老太爷,便是程家口中的显贵,也不曾在此处出现,曾有的敬畏渐渐褪去,对程家自然也日渐轻慢。   眼下乍然瞧见这么一辆皇家马车过来,还停在程家门口,邻居们先是诧异,继而更心生艳羡,就有那伶俐的忙不迭跑到门房那里叫人——   这程家瞧着,怕是要时来运转了。   门房里的老谢头年岁有些大了,这会儿动作却是不慢——   刚搬来时冲着老太爷的名号,走出门去也颇是得了些孝敬,可这么几年了,因着老太爷出去的时候多,在家的时候少,邻居们早把府里当平常人家一般看待了。似这等被人巴结讨好,真是太久没享受过了。   还没走到车边,就瞧见被人扶着从车里下来的程仲。老谢头登时一哆嗦,我的天啊,怎么是这位!太太可是说过,若是老爷子回来,必得第一个先禀了她知晓。   忙远远的做了个揖:   “老太爷,您回来了。我去告诉太太,啊,不是,告诉老爷去……”   说着不待程仲反应,竟是掉头就往府里去。   旁边站着看热闹的人又是鄙夷这程府的下人没规矩,又是羡慕,原来这位坐着皇家马车回来的人,竟然就是他们府里的老太爷吗?   老谢头过去的时候,程庆轩和丁氏正在房间里说话。   要说安庆伯府在帝都里也是颇有名气,和其他世家勋贵,子弟就靠着吃老本度日不同,安庆伯府的子弟还是颇有几个上进的,如今当家的老爷丁芳年,可不正做着五品的吏部郎中?   他们家女儿更是出名,尤其是丁氏的嫡姐丁芳华,却正是帝都顶尖勋贵、武安侯的正房夫人?   朝内已有可靠消息,说是武安侯袁烈不日内就会带了家眷从边关回返,就任正留守都指挥使一职,能出任这样要紧的位置,足以说明袁烈简在帝心。即便平日里和这位连襟搭不上话,程庆轩依旧颇为与有荣焉,和妻子说起话来,也就更多了些温存小意:   “你猜我今儿个遇见谁了?”   和程庆轩的着意讨好不同,丁氏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左不过是你们衙门的同僚罢了。”   看丁氏提不起兴趣的模样,程庆轩就有些尴尬,半晌讪讪道:   “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那个死丫头,咱们就当,没这个女儿罢了……”   程庆轩自来是个没有太多耐心的,几个孩子小的时候,除了长子,其他孩子,根本就连抱过都不曾。   至于说最小的女儿藴宁,更是自幼身子骨弱的缘故,一直养在父亲身旁。   老实说,程庆轩对嗣父程仲一直都是敬畏有余、亲近不足。连带的对从小跟在程仲身边的藴宁,也总是喜欢不起来。   这几年幼女伤了脸,避居在后院,程庆轩更是好多时候,几乎忘了还有这么个女儿呢。   却是再没想到,这个女儿竟是恁般不省心,竟做出了和人淫奔这样的事。   好在被她设计的人是自己外甥顾德忠,外甥自小听话,脾气又温和,不然也不会被这个死丫头给缠上,可也有一桩好处,就是绝不会胡乱说话,再依照妻子所说,把庶女茹姐儿配给他作为补偿,外甥只有感激的,再不会有什么怨怼之意。   自然也不用担心因为幼女一个人,连累自己其他儿女了,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丁氏始终懒懒的不接话,程庆轩却是丝毫不着恼,依旧笑嘻嘻自顾自道:   “我跟你说啊,我今儿个碰见柳大将军了……”   “柳大将军还特意停了马主动跟我说话,还说我颇有才干……”   被显赫一时的骠骑大将军这么夸奖,程庆轩明显有些飘飘然了,再加上同僚们羡慕的眼神,奉承的言语,甚至几个交好的直接断言,用不了几日,自己就会升官——   前几日,工部一个主事出缺,十有八九,会落到自己身上。   程庆轩虽是不住谦虚,却明显把这话听进去了——   实在是以自己的资历也该往上走一走了。   且柳大将军那番话,暗示的意味当真是再明显不过……   “柳将军?”丁氏一下坐了起来,也不知是兴奋还是怎地,手都有些痉挛,“是不是,武安侯手下的那位柳勋将军……难不成,武安侯已然回来了?那他们家明珠,是不是也跟着回来了……”   语气急切,神情焦灼,隐隐还有些希冀期盼之意。   丁氏口中的明珠,乃是武安侯袁烈的女儿,之前一直陪祖父母住在帝都武安侯府,一年前,丁氏姐姐丁芳华染病,袁明珠便去了边关侍疾。   “明,明珠小姐?”程庆轩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好半天才明白,丁氏是想外甥女了,忙附和道,“明珠小姐生的就是可人疼。不过这位柳将军可不是柳勋,而是当朝驸马爷、骠骑大将军柳兴平柳大将军……”   提到柳兴平的名字,程庆轩就兴奋的不能自已。   “骠骑大将军?”丁氏也有些诧异,慢慢坐直身子,“竟然是那位?”   本朝驸马倒是没有为官上的限制,只朝中几位尚公主的虽是家世俱皆上乘,能力上却是大多平平。唯有柳兴平,是其中的异数,虽是寒门出身,却愣是凭着一己之能,青云直上,更有幸娶了本朝唯一一位长公主。   自家老爷这样一个小小的七品官,如何值得人家纡尊降贵,主动问询?   “我想着,是不是侯爷跟大将军打了招呼?”程庆轩道,“或者,咱们给侯爷去封信,问一下,他的意思?”   这便是程庆轩的真实目的了——驸马爷既然主动释放出善意,当然要赶紧接着了。   “不会是袁家。”丁氏微微一哂,有些不甘心的道,“袁家的人都眼高于顶,如何肯为你说项?”   这般说着,明显就有些不自在。迟疑了片刻终是不情愿的道:   “会不会,和老爷子有关?”   提起程仲,丁氏便觉得有些糟心。   这几日烦躁不安,可不全是因为老爷子?   很多时候,丁氏甚至祈祷,老爷子最好在外有个意外才好,不然,何至于生出这么多事来?   好在最大的一桩麻烦也终于给解决了,即便他带来什么灵丹妙药,自己也是不惧的了。   可即便如此,也不是说就不麻烦了,以老爷子的老于世故,知道宁姐儿出了事,他那一关,怕是不大好过。   “他?”程庆轩迟疑了一下,“这不是人还没回来吗,怎么就会搭上公主府了?”   一句话刚完,老谢头咋咋呼呼的声音就在外面响起:   “老爷,老爷,您快出来一下,老太爷,回来了。”   “还坐了一辆马车,带有皇家标志的马车……”   “还真是老爷子的缘故?”程庆轩明显有些傻眼,下一刻忙站起身,就要往外走。   不妨却被丁氏一下抓住衣袖:   “老爷,怕是,不大好……”   “你这是什么话?”程庆轩皱了下眉头。若是平日里,程庆轩自然会附和着妻子,可升官已经是程庆轩执着太久的事了,现在好不容易有了机会,又着落在老爷子身上,丁氏话的分量明显不如平常,“总归是自家人,老爷子哪有不盼着我这当儿子好的?旁的人家纵使富贵,咱们不是也攀不上吗。”   这话明显就有些发酸。若然是平日里,丁氏可不早就甩脸子了。这会儿却是和没听见一般,只煞白着脸拦着程庆轩不许离开:   “老爷!你这么急火火接出去,要是老爷子问起他那宝贝孙女儿呢?”   “啊?”程庆轩也傻眼了。可不是咋的,若说阖府上下,老爷子疼到心尖上的,不是自己这个儿子,也不是两个孙子,而是,最不喜欢的幼女,蕴宁。   一时也有些慌了手脚:   “那个孽障!真该一出生就溺死她才好!”   可这样的事儿想瞒也瞒不住啊:   “那你说,怎么办才好?”   丁氏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就听见院外一片叫老太爷的声音。   两人再不敢耽搁,忙从房间里接出来。   一出门,就瞧见满面红光的程仲,他的身旁还亦步亦趋的跟着两个穿着精神的公主府下人,每人手里都捧着好几个锦盒,光看外观,价值就不菲。   “爹——”程庆轩忙快步迎了出去,丁氏紧跟在后面。   程仲瞧了两人一眼,眼神中虽是有些不满,可有外人在呢,倒是没有直接说出来,应了一声,随口道:   “孩子们呢?”   丁氏暗叫一声“苦也”——   老爷子的意思明白的紧,说什么几个孩子,想问的还不就是宁丫头一个?   早也是一刀,晚也是一刀,倒不如趁老爷子刚回府,就老实认了错,说不好还能挨过这一关。   当即“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却除了流泪一句话也不说。   看丁氏这般做派,程庆轩吓得脚一软,也跟着跪倒:   “爹——”   程仲一颗心登时沉到了谷底,难不成,是家里出了什么大事不成?可也不对啊,真是有什么事的话,宁姐儿万不会瞒着自己才是……   “到底出了什么事,你们倒是说呀。”   话音一落,丁氏捂着脸就开始痛哭不止:   “是,是宁姐儿……”   却是悲痛欲绝,到了最后,竟是两眼一翻,就昏了过去。   程庆轩头上青筋直蹦——丁氏昏过去不用面对老爷子了,自己却是逃不了了!   却也不敢对丁氏如何,忙一叠声道:   “还愣着做什么?快把太太扶进去。”   又喝退下人,才哭丧着脸再次跪倒:   “爹,孩儿不孝,管教不严,您就当,宁姐儿死了罢了。”      ☆、暴揍   “当宁姐儿死了?”程仲掏了掏耳朵,不确信的重复了一遍,“你是说,家里三丫头,宁姐儿?”   自己离开时,宁姐儿可还好好的在公主府待着呢,还是说,家里又有了另外一个也叫宁姐儿的?   程庆轩却是打了个哆嗦——自来但凡有真本事的人大都脾气大,老爷子可不就是个性子古怪的?自来喜怒随心,越是这般云淡风轻,越是意味着他已然怒极。   当下趴在地上,勉强挤出两滴泪来:   “别说爹不信,就是儿子,也是断不敢信的……”   “就是前儿个天降异向,帝都暴雨倾盆时,宁姐儿就做出了,让祖宗蒙羞的事……”   “也不知她是怎么赖上了外甥顾德忠,两人竟然在那会儿,私奔了……”   程庆轩说着,头恨不得埋到地里。   不喜欢这个女儿任她自生自灭是一回事,和人淫奔令祖宗蒙羞又是另一回事。   亏得丁氏机灵,把这事压了下去,不然真传出去的话,可不只是让顾家儿女婚事艰难,更会令他本就不甚顺遂的仕途蒙上阴影。   “你说什么?你,你再说一遍!”程仲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恍惚间似是有些明白,长公主为何会把蕴宁留在公主府了!明明前日,宁姐儿跑到城门口接自己,怎么到儿子儿媳嘴里,就成了这等不堪的事了?   又记起早起时,昏昏沉沉的宁姐儿哭倒在自己面前的情景,彼时就有些疑心,却还心存侥幸,想着许是宁姐儿昏睡时做了什么噩梦也未可知,这会儿却终于明白,怕是蕴宁受的委屈,绝不仅仅她之前所说——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父母,竟是这般信口雌黄,连查证都不曾,就急着把天大的污水往亲生女儿身上倒的。   还说什么赖上了顾德忠?自己孙女儿即便是毁了脸,也不是他顾德忠能配得上的。   程庆轩却是会错了意:   “别说爹不信,就是儿子知道了,也是万不敢信的……”   “都是儿子不孝,没有教好那个孽障,让她做出了这等腌臜事……”   程仲只觉头一阵眩晕,抖着手指指着程庆轩:   “你,你……”   忽然抬脚朝着程仲面门踹了过去:   “你这个孽障,我打死你这个孽障……宁姐儿,宁姐儿可是你的亲生女儿!”   还记得当初自己从外回返,宁姐儿已有三月大了,虽是柔弱的和猫儿似的,却端的是粉雕玉琢一般,让人看了心都会化了。   养了这么些年,就是一只猫儿狗儿,也得有些感情了,如何做人爹娘的,就能信口雌黄,要把宁姐儿往死里逼?   程庆轩一下被踹中鼻子,只觉鼻腔酸热难当,紧接着便有鼻血滴滴答答的流下。   却是不敢擦拭,只一径抱住程仲的腿:   “爹,爹啊,你要是生气,就狠狠的捶儿子一顿,可千万莫要气坏了身子……”   还要靠着老爷子走通驸马府的路子呢,这么被打一顿也就罢了,可千万莫要气坏了老爷子,直接撩开手才罢……   程仲却是打红了眼,毫无章法的劈头盖脸打了一顿,又顺手捡起根棍子,照着程庆轩就抽了下去:   “我打死你个孽障……这么作践自己女儿,就不怕天打雷劈!”   别看老爷子年纪大了,身体却是康健的紧,又常年在外行走,很是有一把子力气。程庆轩被抽的不停呼痛,惨叫连连:   “爹呀,你莫打了……这样的事,儿子也不想啊,您别打了,公主府的人可还在外面呢,您好歹给儿子留下点儿脸面啊……”   “脸面?”程仲神情阴沉,“你这样的畜生,还知道要脸面?若非瞧着宁姐儿……”   真是把人打死的心都有。   这么多年了,第一次后悔,当初怎么会选了程庆轩做嗣子。   可没有程庆轩的话,又怎么会有知冷知热孝顺的不得了的宝贝孙女儿?   一时越发觉得苦涩难当——   自己毕竟年龄大了,又能照看宁姐儿多久?孙女的将来,可不还得依旧靠嗣子夫妇?   看老爷子缓了下来,鼻青脸肿的程庆轩顾不得身上到处火辣辣的疼,勉强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老爷子真担心宁姐儿的话,大不了,我让人叫了忠哥儿来,让他,娶了宁姐儿便是……”   这话却是说的很没底气。   外甥也就罢了,经常跟在老爷子身边请教,说是老爷子的半个徒儿也不为过,真是和老爷子联手施压,说不定真能逼得他低头。   可外甥的这一关好过,寡姐那里想要她应允这门亲事怕是难比登天,毕竟,寡姐的性子固执的紧,宁姐儿这般寝陋的容貌,性子上也是个不讨喜的,寡姐要是肯应下才怪!只这些话眼下倒是不必说,还是先想法子缓了老爷子的怒气才是。   “闭嘴!”老爷子气的抬手照着程庆轩狠狠的又抽了一棍,“就凭他顾德忠,也想娶我程仲的孙女儿?做梦都不不要想!”   停了停又恶狠狠的盯着程庆轩道:   “宁姐儿也是倒霉,怎么就会做了你的女儿!明明宁姐儿好好的在长公主面前侍奉,你竟然说出这般浑话!你且给我记着,再敢说这种荒唐混账话,我就请出族老,解除咱们的父子关系!”   “儿子,儿子记住了……”听程仲说要解除两人的关系,程庆轩脸儿都白了,喏喏应着,疼痛令得头脑一片混乱,慢半拍的意识到好像有什么不对,张了张嘴,好半天才道,“爹,爹您刚才说,宁姐儿在公主府?”   最后一句话,声调都直了。   “哐当”!却是丁氏的房间里,发出一声响,好像是杯碗落地的声音。   紧接着门一下打开,丁氏扶着门框,勉强站在那里,抖着嗓子道:   “爹说的都是,真的,宁姐儿,宁姐儿这会儿在长公主府?”   “我正要问你,”程仲声音严厉,“庆轩也就罢了,终究是男人家,不了解内宅之事也是有的,你身为程府当家夫人、宁姐儿的娘亲,如何也会这般昏聩?”   程仲虽是对程庆轩严厉,对丁氏这个儿媳却是向来亲切。   毕竟当初老伯爷在时,和程仲关系颇好,丁氏在闺中时,便和程仲打过几次交道,待得成了程家媳,程仲对她也很是客气。还是第一次这般疾言厉色,神情中更有着毫不掩饰的不满和厌恶。   丁氏缓缓跪在门口,伏在地上哆嗦个不停:   “爹,都是媳妇儿身子骨不争气……才会被下人糊弄……只宁姐儿她也是媳妇儿身上掉下来的肉啊……这几日见不着她,媳妇儿真觉得不如死了算了……是媳妇儿对不起宁姐儿”   话里话外,不独把自己摘了个干干净净,还一副无比委屈的样子。   “你还知道宁姐儿是你的女儿?”丁氏哭的肝肠寸断,程仲却是没有丝毫动容,阴沉着脸道,“照你所说,是老头子昏聩,冤枉了你不成?那你倒是仔细说说,那些诬害宁姐儿的混账话,是你从哪里听来的?”   “爹——”看丁氏哭的快要晕过去了,程庆轩终究有些不忍,忙想开口帮丁氏说话。   却被程仲抬脚踹翻在地:“我让你说话了吗!你是朝廷官员,不是内帷妇人,程家男儿即便不能大富大贵也要顶天立地,可没有那等一心巴望着靠个女人升官发财的!”   程仲口中说着,只觉一阵阵心灰意冷。   这话当真重的紧,程庆轩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至于丁氏,心里则是咯噔一下——   老爷子连这样的话都说出来,分明已是厌极了自己……      ☆、兄妹   “祖父?我听说祖父回来了?这会儿祖父在哪儿呢?”一个娇柔的嗓音在外边响起,随着一阵脚步声,三个少年男女一前一后进了院子。   两个少年一色的天青色直裰,眉宇间很是相似,明显就是兄弟俩。   走在两人身旁的,还有一个身着桃粉色褙子,挑银线长裙的俏丽少女。   一眼瞧见程仲,少女最先跑过来,一下搀住程仲的胳膊,撒娇道:   “祖父,我和两个哥哥可把您给盼回来了。”   可不正是程庆轩的两个儿子程骏鸣、程骏和,还有庶女,程宝茹?   瞧着神采飞扬的程宝茹,程仲神情便有些复杂——   要说丁氏是个心狠的吧,对待唯一的庶女,都能呵护备至,如何偏就看不上身为亲生骨肉的宁姐儿呢?就是因为生宁姐儿时难产吗……   “祖父……”程宝茹还要再说什么,却是一眼瞧见跪在门旁满脸泪痕的嫡母,登时花容失色,“噗通”一声跟着跪下,泪眼婆娑,“娘亲这是怎么了?祖父,您不要怪娘亲好不好,娘亲她身子骨不好……”   说着就啜泣起来。   和丁氏泪眼相对,当真是母女情深。   程骏鸣兄弟也跟着跪下,纷纷向程仲求情。   明白这时候不是处置人的好时机,孩子们面前,怎么也要为他们的父母留下些脸面才是。再有就是为了宁姐儿好,这样的事也不好大肆张扬。   当下先扯起跪在近前的程骏鸣兄弟:   “和你们无关,都起来吧。”   却是狠狠的瞪了程庆轩夫妻一眼:   “事情处理好了,就过去见我。最迟明天,我要知道结果。”   看程仲转身往外走,程庆轩强忍着身上的疼痛站起来,踉跄着追了几步:   “爹,爹您要去哪儿?”   “这是你程庆轩岳家的宅子,和老头子我有什么关系?”程仲却是头也没回,“你乐的吃软饭自己吃去,我和宁姐儿自然要回自家去。”   程仲被堵得面红耳赤,丁氏依旧伏在地上,脸色却是益发苍白。   倒是程宝茹,乍然听程仲提到蕴宁,眼睛扑闪了几下,神情便有些晦暗不明——   事情好像和巧云、巧兰跟自己回禀的不大一样啊。   却是脚下不停的疾步到了丁氏近前,垂泪道:   “母亲,您快起来吧,您身子骨不好,地上又凉……祖父离开这么久,怎么一回来,就不问青红皂白……”   却被程骏鸣喝止:   “茹姐儿!你怎么说话呢?祖父如何,又岂是你能胡乱评论的?”   程骏鸣今年十六了,清秀的眉宇渐渐长开,已有了少年人的峥嵘气象,又在去年上,考中了秀才,正是踌躇满志的时候。   程宝茹自来很是敬畏这个长兄,闻言便不再作声,只一脸委屈的偎依在丁氏身旁。   程骏鸣搀住丁氏另一条胳膊,蹙眉道:   “娘,到底是怎么回事?祖父如何会发这么大脾气?”   丁氏却仿佛没瞧见程宝茹的委屈一般,轻轻拍了拍程骏鸣的手:   “哪有什么事。左右是,娘做的不够好……鸣哥儿不要往心里去,只管去温习学业便好,只要我儿有出息,娘什么委屈都受的……”   程宝茹适时探了头道:“还不是因为宁姐儿!不是她在祖父跟前嚼舌根子,祖父怎么会有这么大火气 ……”   “又是那个死丫头!真是个扫把星!”程骏和是个脾气爆的,闻言狠狠跺了一下脚,“别让我瞧见她,不然非揍得她爹娘都不认识才好!”   程骏鸣脸色也有些不好看。   按理说一母同胞,兄妹三人的感情应该最好。只程蕴宁在府里自来和个隐形人相仿,兄妹三个根本就鲜少接触,感情自然就淡漠的紧。反倒是和程宝茹更像亲兄妹。   丁氏却是吓了一跳:“你这混小子!可莫要再惹祸了!”   泪水涟涟的拉着程骏和,逼得他答应绝不会找蕴宁的麻烦,才算松了手。   这番委曲求全的模样,令得程骏鸣兄弟俩对唯一的妹妹更加厌憎——   但凡是个有孝心的,如何就能把娘亲逼到这样的境地?   好容易打发走了程庆轩三人,丁氏招手让程宝茹坐在自己身侧,低声道:   “巧云和巧兰她们两个可跟着你?”   “在外面候着呢。”嫡母还从没有这么疾言厉色过,程宝茹心里跳了一下,不自在的扭了扭身子。   “瞧你这一头的汗,方才是不是吓着了?回房间里躺会儿吧,顺便让她们俩过来见我。”丁氏爱怜的抚了下程宝茹的头发。   知道丁氏有事,程宝茹乖巧的应了下来:   “母亲心疼女儿,也要顾好自己身子才是……母亲且先歪会儿,我这就去唤那两个丫头过来。”   出了正院,程宝茹的脸色明显就有些不好看——   亏那两个死丫头还敢哄骗自己,说什么以后府里就自己一个金尊玉贵的小姐了……   好在自己没有全信,不然,说不得要被祖父一块儿责罚。   “小姐——”看程宝茹出来,远远的侯在角门处的四个丫鬟忙迎上来。   之前几人本是一块儿侍奉在程宝茹左右,哪想到进的门来却被人挡住。   “太太可是有什么事嘱咐小姐?”最先跑到近前的是一直伺候在程宝茹身边的春雨春容,两人打小就跟在程宝茹身边伺候,主仆的情分自然不一般。   巧云巧兰对视一眼,却并没有急着上前争宠——凭着是太太派过来的人,宝茹小姐就得高看一眼,且这次两人怎么说也算是立下大功。毕竟,程宝茹再怎么入太太的眼,可也是庶女不是?   眼下没了程蕴宁,她可不就成了府里唯一的小姐,和嫡女也没什么区别了。   瞧着主仆三人寒暄完了,才笑嘻嘻的凑上前:   “恭喜小姐,贺喜小姐。咱们二小姐果然是个有福的,又晓事知理,婢子早就说过,要是府里只有二小姐一个,可不是咱们所有人的福气……”   不想话没说完,却被程宝茹扬手一个巴掌打断:   “这样的话也是你们该说的吗!”   方才祖父可不是正因为蕴宁的事大发雷霆,要是这样的话传出去,落到祖父耳里,说不得自己要比母亲还惨——   别看丁氏平日里威风,程宝茹却能体会到一点,那就是她其实从心里怕着老爷子。   连母亲都不敢得罪的人,自己小心侍奉讨好还不够,如何敢在他盛怒的时候,触犯逆鳞?   总觉得祖父的人好似就在旁边瞧着,程宝茹这两巴掌当真是毫不留手。   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会挨一耳光,巧兰和巧云捂着肿胀发痛的脸一下傻了眼:   “二小姐,您……”   “母亲在房间里等着呢,还不快进去,磨蹭什么呢?”程宝茹却是避瘟疫般疾步往外走。   春雨和春容抿嘴一笑,得意的斜了两人一眼,轻轻吐出了一个“该”字,便追着程宝茹去了——   也不知这俩丫头仗的什么,这才派到小姐身边几日啊,就恨不得取代自己姐妹二人的位置,眼下被小姐当众打了,即便她们再回来,可还有什么脸再同两人争。   快步追上程宝茹,拉长声音道:   “小姐,您慢着些,仔细走的快了,磕着碰着了可怎么好……”   巧兰和巧云脸一阵红一阵白的,又察觉到旁边不少看笑话的,知道这几日因着立了大功太过高调,怕是得罪了不少人,再也站不住,忙低了头,灰头土脸的往丁氏的正院而来。      ☆、发落   待得进了门,一眼瞧见站在台阶下的丁氏的陪房秦氏,忙走快几步,轻轻叫了声:   “干娘……”   两人是和春雨春容一块儿采买进的程家。因生的伶俐,直接被丁氏看中,不久又认了丁氏的陪嫁奶娘秦氏做干娘,在府里一干下人中也很是威风了一段儿,只后来犯了点儿小错,惹恼了太太,依丁氏的意思直接拉出去发卖了就好,正好被蕴宁瞧见,看她们哭的可怜,就帮着说了几句好话,丁氏索性直接打发到了蕴宁跟前伺候。   两人一开始还对三小姐颇为感恩,可时间长了,却依旧受不得后院的清苦,终是重新攀上了干娘秦妈妈。至于说算计三小姐,她们却是不认的,甚至颇有几分功臣的感觉——   若非她们从旁帮忙,说不好三小姐就得孤老终身,死了也得做孤魂野鬼,这会儿帮她嫁了人不说,还帮了二小姐的大忙……   倒不想今儿个竟被程宝茹责打,这会儿瞧见秦氏,不免就带出了几分委屈的意思——   明明干娘说,以后她们就是二小姐身边最得脸的丫鬟了,这才几日啊,就被当众给了这么大的没脸……   “好孩子,让你们受委屈了。”秦氏亲自下了台阶接了两人,一手携了一个,“太太最是心疼你们两个,定会给你们做主的……”   两人登时有些受宠若惊,忙抹去眼角的泪珠,对视一眼,低声道:   “我们受些委屈倒没什么,就是怕折了太太的脸面……指定是春雨春容两个,看不得我们好,在二小姐面前乱嚼舌根……”   秦氏眼里闪过一阵厌烦,却依旧点了点头:   “快着些,一切有太太呢。”   待得进了房间,巧云明显一怔,天气已是热了的,怎么太太房间里糊的这么严实?所有的窗帘全放了下来,整个屋子里都是黑乎乎的。   “你们把当日的事再仔细给我说一遍,宁姐儿,宁姐儿到底……”丁氏躺在放下了帐幔的拔步床上,有气无力的道。   原来是问这个事啊。   两人虽有些莫名其妙,心却是一松——   这可不就是当初干娘嘱咐的第一要紧的事?也是两人以后在程家立足的本钱。   当下忙恭恭敬敬的把当日的事说了一遍:   “……那雷声一响,三小姐跟中了邪似的,直接从床上爬了起来,鞋都顾不上穿就往外跑……”   “……我们怎么叫她都不应,她又跑得快……又跟着她走了会儿,亲眼见她坐上车走的……”   “……车跑的可快了,跟着跟着就撵不上了……就是朝那棵老槐树下去的,绝不会有错……”   床上歪着的丁氏没有说话,秦妈妈却是亲手端了两盏茶水过来:   “别急,喝点儿水……”   “干娘,怎么好劳动你……”巧云和巧兰登时受宠若惊,忙不迭接过来,各自就着袖子遮掩喝了个干干净净,然后小心的送回几案上。   丁氏白皙的手用力攥住绣着鸳鸯戏水的枕头,又缓缓松开:   “让巧云两个在这里伺候就好,阿秦,你去外面把人叫过来吧。”   “太太不舒坦,干娘怎么好离开?”巧兰是个机灵的,忙讨好的往前凑了凑,“有什么事,太太吩咐婢子两个就好。”   巧云也忙点头:   “是啊,是啊,太太身边可离不得干娘。”   秦妈妈眼中闪过一丝凉意——这两个没用的东西,竟然连太太的话也敢质疑,怪不得会做出这样的蠢事来。   面上却是笑的更加慈祥,低声嘱咐:   “入了太太的眼,是你们的福气,记得好好伺候太太……”   巧云巧兰方才一番作态,也不过是怕秦妈妈心里不舒服,这会儿看秦妈妈如此说,自然乐得留下来——   二小姐再是得宠,可也没有太太身边的丫鬟威风。   没见小厨房那边儿,但凡做了什么好吃的,府里几个主子之外,哪回不想着特意给太太身边得脸的下人送些?   今儿个倒是因祸得福,被二小姐打了,却是让太太起了怜悯之心,等得了太太的信任,一定要春雨和春容那两个小蹄子好看。   一想到往后可算是能扬眉吐气,两人也不觉得脸疼了,笑容竟是怎么也下不去。   只站了片刻,却不知为何渐渐腿脚发软,便是上下眼皮也开始不住打架,只正是好好表现的时候,两人可不敢睡下,狠命的掐着手心,竭力保持清醒。   可身体却仿佛不听使唤似的,正好丁氏的声音从帷幔后面响起:   “你们下去吧,我累了。”   两人忙应了声,踉跄着退到门外,却是再也支持不住,扶着廊柱缓缓坐倒在地,茫然无措的瞧着空无一人的寂静庭院。   角门处同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却是一个穿着灰色对襟褂子的老年妇人赶了辆骡车进来,看见廊下两个斜靠着廊柱的小丫鬟,径直上前扯起来,就往车里塞。   巧云巧兰想要挣扎,却哪里能使出一点儿力气?终是被丢到了装满垃圾的车厢里。   躲在暗处的秦妈妈闪身而出,亲自把人送了出去,临走时又塞了块儿银子过去,低声嘱咐:   “……不拘卖到那里,这一辈子是再不许她们出现在京城……”   “交给我你放心,”那妇人声若破锣,嘶哑难听,“……或者是边地的妓寨……就是死了,她们的魂儿也别想回来……”   鼻子周围全是污秽的臭味儿,巧云巧兰俱是一脸的泪水。到了这会儿,如何不明白定是着了干娘的道,真正背主的是干娘,到头来却要两人承担起全部过错……   三小姐不过是毁了一张脸,却心善的很,从来没有难为过下人,要是不心生贪念,一直留在三小姐身边该多好……   只这个时候,却是再怎么后悔都晚了……   “巧云巧兰跑了?”听到消息的程宝茹明显一怔,手里的茶水溅湿了衣服都没有察觉,“两个下贱的婢子!我得去母亲那儿瞧瞧……定是她们两个想要害三妹妹,知道事情败露,就逃了,却要母亲为她们担责……母亲这会儿不定多伤心呢……”   “你的意思是,事情全是那两个丫鬟做下的?”程仲放下手中的药杵,恨不得上前一脚踹死跪在地上的程庆轩,“亏你还是做人爹爹的!那你倒给我解释一下,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不过是两个下人罢了,就能做出这等污人名节,把人往死里逼的事?”   “爹息怒……”顾德忠吓得一哆嗦,腿早跪的麻了,却是连换个姿势都不敢,“都是儿子识人不明……这两个小蹄子都是贪财的……在她们房间里搜检出好几件宁姐儿的首饰……定是她们偷了宁姐儿的东西,又怕被宁姐儿发现,就做出这等黑心肝的事来……”   “你还有脸说!”程仲猛一拍桌子,愤怒之外,更是无法言说的失望,“若然你和丁氏多看顾些宁姐儿,凭他是谁,如何就敢糟践、欺辱到宁姐儿头上?”   做过多年的太医院掌院使,对那些后宅阴司事自然也了解一二。别看是些奴才,却是最会捧高踩低。   宁姐儿能被欺负到这般境地,可见自己不在的这几年来,过的都是什么样的憋屈日子。   一想到自己不在时,蕴宁一个人默默哭泣,老爷子就心疼的和针扎一般。   “儿子错了,儿子忙于公务,丁氏又自来羸弱,以致家里才出了这样的事,”顾德忠边磕头边给自己和丁氏开脱,“家里离不得老爷子,还得老爷子回来主持大局啊。”   这话说的倒有几分真心实意。往年老爷子在家时,逢年过节,都有贵人惦记,待得老爷子出外给那个死丫头寻药,整整三年的时间,再没有贵人肯纡尊降贵,甚至街头直接碰上,人家都不看自己一眼……   “你走吧。”老爷子站起身,却是根本没接程庆轩的话,“我还有事,要出去一趟。”   都这个时候了,还要给丁氏开脱。之所以完全撂手不管,也不过是想最后给这夫妻两人一个机会,倒好,就这么来糊弄自己。   罢了,有自己看着,即便没有亲爹娘照拂,也总不会让宁姐儿吃了什么亏去。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求收藏,求收藏,启动唐僧模式,碎碎念中= ̄ω ̄=   ☆、后续   “爹要去长公主府吗?”程庆轩一下来了精神,忙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的跟上程仲,“不然我让人先帮爹把东西搬回家,再陪着爹一块儿过去——爹年龄大了,身边总要有个服侍的人才好。”   “我是要去公主府,”程仲站住脚,冷冷瞥了一眼程庆轩,“可我什么时候说要带你一起过去了?你顾大老爷的服侍,我可承受不起。还有我的东西,任何人都不准动,那是你的家,和我有何干系?从今儿起,我就和宁姐儿住回老宅了。”   说完健步上了公主府来接人的马车,扬长而去。   被撇下的程庆轩脸都有些青了,却也无可奈何。   瞧见程庆轩回来,丁氏扶着程宝茹的手忙迎了出来,还不时红着眼睛往程庆轩后面瞧:   “爹呢,怎么没跟你一起?有没有说宁姐儿什么时候回来?亏得爹回来的及时,真是让宁姐儿着了那两个贱婢的道,我可真是,没法活了……”   “爹去公主府了。”程庆轩心烦意乱的摆摆手,语气明显有些怨尤,“你说你是怎么挑的人?怎么就弄了那么两个祸害送到宁姐儿身边?要是你仔细些,如何会出这样的事?”   本还指望从老爷子这儿巴上公主府呢,现在倒好,别说入驸马爷的眼了,说不好还会吃挂落。   成亲这么多年,丁氏还是头一遭听程庆轩说这么重的话,还是当着庶女的面。一时泪水流的更急:   “老爷这是怪我了?我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哪有不疼的,只宁姐儿是个有主意的,那肯听我这当娘的话?当初这俩丫头可不是她自己看中的……”   程宝茹也跟着流泪,当时就跪了下来:   “爹错怪母亲了。爹是不知道,自打三妹妹伤了脸,母亲不知哭过多少回,每逢初一十五,都会去庙里烧香拜佛,但凡有什么好吃的,也全不忘给三妹妹留着……出了这样的事,再没有哪个比母亲更难过的了……”   “茹姐儿莫要说了,总之,是我对不住宁姐儿,也对不住老爷……”丁氏掩面道,太过悲恸之下,已是面色苍白如纸,只别看已是年过三十的人了,这般哭的梨花带雨,却是别有一番楚楚动人之态。   程庆轩可不最看不得丁氏这样,一时便有些后悔方才的话说的重了,忙上前扶住,程宝茹抿了抿嘴,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你又何必如此自苦?”程庆轩叹了口气,扶着丁氏送回床上,“我也不是要埋怨你,不过是机会难得,老爷子又疼宁姐儿的紧,真是因为这个恶了公主府的人,又不知要熬几年才能有出头之日……”   从成为程家嗣子,程庆轩就憋了一肚子的气,想着早晚要扬眉吐气,让程仲和所有人刮目相看,让世人知道,不是他沾了老爷子的光,而是老爷子离不得他程庆轩。   可这么多年了,却还要看老爷子的脸色行事。就连自己唯一的姐姐,也因为老爷子不喜,等闲不敢过府走动……   这么多年了,丁氏如何不明白程庆轩想的是什么?   边拭泪边道:   “妾身知道老爷是个有大志向的,若然有贵人提拔,可不早就青云直上?只老爷子是个固执的……老爷放心,宁姐儿终究是咱们的女儿,哪有不心疼你这个亲爹的?我这就去公主府,怎么也要求着见她一面,让她在老爷子面前帮老爷解释一下……实在不行了,我就回娘家一趟……”   听丁氏如此说,程庆轩不免更加心软,连带的对老爷子和蕴宁却是益发不满——   老爷子心里何尝真把自己当过亲生儿子看待?凭他手里的人脉,但凡上些心,自己何至于这会儿还在七品官的位上蹉跎?至于存在感极低的小女儿,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老老实实在后院待着怎么会有这样的误会?偏是个作怪的,脸都成那样子了,还要巴着外甥,都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若她是个好的,那两个贱婢如何会弄出这些事来?   当下哼了一声道:   “宁姐儿真是个有孝心的,何尝敢这么在中间挑事儿?也合该她有这些劫数,不然,还不知要闯出什么样的祸事来。待她回来了,就好好拘在房里学习女诫,切莫让她再跑出去,没得丢了府里的脸面。至于求她这样的话也不必再说,要是敢连爹娘都不放在眼里,看我不打折她的腿!你只管让茹姐儿去一趟就好,让那个死丫头赶紧滚回来!”   老爷子那里,自己是想不出什么法子了,闺女却是自己的,只要把宁姐儿握在手心里,不怕老爷子不低头。   长公主府。   “呀,你看,囡囡睁开眼睛了……”柳兴平俯身瞧着长公主身侧的两个襁褓,一时摸摸儿子的鼻子,一时戳戳儿子的小脸儿,唯有宝贝女儿,却是一丁点儿都不舍得碰。   无他,实在是相较于皮实的儿子而言,女儿委实太娇弱了些,偶尔哭一回,也是和小猫一般,把个柳兴平给心疼的,唯恐一个力气大了,把宝贝女儿给弄痛了。   “好了。”看着柳兴平瞧着女儿又是宠溺又是敬畏的模样,长公主好笑之余更有些无奈,“你不是要上朝吗?仔细迟了,皇兄再罚你……”   “罚我也是该当的。”   柳兴平这话却是说的真心实意。   虽说长公主难产之事,主要是匈奴人在后操纵,可若非柳家人心生贪婪,如何轻易就被人利用?   因而皇上重罚送来接生嬷嬷的柳家时,柳兴平一句劝解的话也不曾说,甚至还悄悄请求请皇上下了一道旨意——但凡柳家人,终生不得入公主府。   惹得柳老夫人日日哭骂柳兴平不孝。   “对了,还是没有那个封平的消息吗!”看柳兴平神情黯然,长公主不觉很是心疼,忙转移了话题。   长公主难产,之所以能这么快锁定匈奴人,可不全亏了那个叫封平的锦衣卫送来的密报?   “这封平倒是锦衣卫里难得的清流,真是可惜了……”柳兴平神情颇为复杂。   这么多年来,匈奴人一直都是朝廷心腹大患。为了遏制匈奴,及时把握匈奴人的动向,皇上曾亲自从锦衣卫中选拔出一批人,秘密派往匈奴。   只可惜这批锦衣卫的精锐,却是大多殒身,几年下来,就剩封平一人存活。   却是屡立战功,多次给朝廷送来宝贵消息,朝廷数次大捷,背后都有此人影子,包括当初长公主能在和匈奴的谈判中抢占先机,可不也是从封平送来的情报中,掌握了匈奴人的底线所致?   只可惜英雄末路,前些时日,封平却是意外漏了马脚,朝廷得知此事,忙派人前往秘密营救,只是到现在都没有什么消息传来……   “对了,那个程庆轩……”柳兴平又想到一事。   这次公主被人算计,若非程仲和宁姐儿,柳兴平真不敢想会发生什么事……   再有这几日的相处,夫妻俩对蕴宁娴雅的性子也是喜欢的紧,又知道小姑娘容貌毁了,更是心疼的无可无不可。   甚至长公主心里对丁氏这个娘亲颇为腹诽,这么好的女儿,真是怎么疼都觉得不够,丁氏怎么就会粗心到,让小女儿被热水毁了容?   照柳兴平的意思,自然是多看顾些程仲唯一的嗣子程庆轩,毕竟,一则程仲这个人,自来是个耿直的,年纪又大了,对那些金银珠宝之类的自然不会看在眼里,且长公主和驸马心里,委实是什么样的宝贝也不够表达心里的感激之情,倒不如把好处给了程庆轩;再者说,程庆轩升了官,宁姐儿自然也就有了好的依靠不是?   长公主本也是这么想的,可自打听了宁嬷嬷说了程府的糟污事,却免不了很是恼火——想要抬举程庆轩,全是为着老爷子和宁姐儿着想,却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允许程庆轩做大,反过来让老爷子和宁姐儿不好受。   “就没见过那等做人爹娘的……”   爱怜的碰了碰女儿的小手,长公主的语气明显有些不愉。   “好了,我知道你心疼宁姐儿。”柳兴平笑着道,“不然这样,我认了宁姐儿做义妹?有你我护着,看哪个不长眼的敢欺负了她去!”   这话倒是真心实意。   几日相处,柳兴平发现,宁姐儿虽是性子温和,却最是个爽利的,很是投合自己脾性,又懂事的让人心疼,倒是发自内心的想要多照顾些。      ☆、看重   “你有这份心思就好。”长公主颔首,“认不认的,也不在这些个虚礼上……”   若非宁姐儿有父有母,长公主还真想直接把人留在自己身边算了。   可程仲怕是不会答应。至于说认义妹的事,长公主私心里却是认为不妥——   倒不是看不上程家的家世。而是自打被责罚,整个柳家一个个的可不都是乌眼鸡似的?只他们拿自己没法子,却不见得会对宁姐儿留手。毕竟,他们筹谋了那么久,想要染指公主府的荣华富贵,结果却全败在宁姐儿手里。   真是让柳兴平认了义妹,光那些道义上的责任,柳家就能把宁姐儿拿的死死的。   长公主可不愿自己真心疼的人受这份儿罪。   柳兴平明显也意识到了这点,轻轻拍了下长公主的手背:   “委屈你了。你放心,有我在一日,必不让任何人欺负了宁姐儿去就是。”   由下人引着进门来的程仲恰好听到这句话,一时很是百感交集——   柳兴平自来重诺,有他这句话,自己即便是死了,也可放心了。   “老爷子来了?”柳兴平听到动静回头,看到老爷子忙让开身形。   程仲先给长公主请了平安脉,又仔细瞧了两个宝宝,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来:   “长公主恢复的好,小公子也是个强壮的……”   “囡囡呢……”柳兴平心一下揪了起来。长公主脸色也有些苍白。   “至于说女公子,确然有些不足之症,”程仲斟酌着道,“本就体弱,再有生产时耽搁时间太长……”   长公主一下红了眼圈,对柳家人不免又生出一层恨意。   “无妨,无妨。”程仲忙摆手。   蕴宁正好端了一盅药膳进来,瞧见长公主的模样,不免一惊,忙把托盘放好,上前扶了长公主的胳膊,柔声道:   “公主莫要太过担心,听祖父说,我幼时,身子骨怕是比女公子都不如,这会儿可不也健健康康的?”   心里却是一阵酸涩,若然没有祖父全力照料,怕是世上早没有程蕴宁这个人了。   这世上有长公主那等因为孩子一点不适就坐卧不安、恨不得以身代之的慈母,也有自己这样从不曾体会过何为父母之爱的可怜人……   “可不是。”程仲颔首,“我们家宁姐儿可不是早产了足足两个月?你们是没见过她小时候,都两个多月了,还是小小的一点儿……”   心里却是不觉一动,恍惚忆起宁姐儿那时候的脉象倒是和怀里这小女娃像的紧。   却又摇摇头,自己一定是多想了,宁姐儿可没有在腹中就抢走了她大半口粮的龙凤胎哥哥。   “是吗?”长公主认真打量蕴宁,脸上疼惜之色更甚,“怪道宁姐儿这么瘦……”   “虽是瘦些,我身子可好着呢。”蕴宁笑着,语气间有着自己也没有察觉到的羡慕,“有公主殿下和驸马这么好的爹娘,女公子定是个有福气的。”   哪里像自己,从小到大,就霉运当头——   好不容易被祖父养了副强健的身子,却是祸事不断。先是跟着长姐染上天花,好不容挺了过来,竟稀里糊涂的又被毁了容……   “叫我瞧着,咱们宁姐儿才是真正的有福人。不是托了咱们宁姐儿的福气,囡囡如何会这般平平安安?”听说蕴宁也是体弱的早产儿,长公主瞧着蕴宁的眼神越发柔和,“待得以后起了名字,你只管叫她的名字就好,若是再女公子、小姐的叫,我可是不依的。”   “长公主且歇息会儿吧。”看长公主神情有些倦怠,程仲便起身告辞,“家里也收拾好了,老朽和宁姐儿暂且回去,有什么事了,公主和驸马只管派人唤取老朽即可。”   “这就要走吗?”长公主明显很是不舍蕴宁,“我还想着,让宁姐儿再多住些时日呢。有宁姐儿在,就是用膳也香甜呢。”   “她小孩孩儿家的,留下也就是给殿下添麻烦罢了。”看孙女儿这么招人喜欢,程仲明显很是开怀,“再者老朽也寻了好些药来,正好趁这段时间,把宁姐儿的脸治一下……”   话说的轻松,可天知道,为了寻找这些珍稀药材,程仲这些年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   “宁姐儿的脸是大事。”长公主神情郑重,“府里旁的不多,好的药材,皇兄倒是赏了不少,我让人领你去瞧瞧,但凡用得上,只管带走,或者还缺哪一味药物,就让人给我说一声。宁姐儿这么好的孩子,菩萨一定会保佑她的。”   程仲闻言,自然大喜过望——公主生产时,可不是瞧见好几味好药?虽说自己找到了替代物,可用这些珍品的话,无疑效果会更好。   长公主又拉着蕴宁的手,嘱咐了良久,才不舍的放人离开,直到蕴宁出门时,还一再申明:   “……但凡有人欺负你,都莫要忍着,只要不让自己受委屈,即便闯出了天大的祸事,也有我和驸马在呢。”   “宁姐儿今儿个穿这套衣服吧?”宁嬷嬷拿了套鹅黄色颈部绣缠枝梅的束腰长裙服侍蕴宁换上,“我们主子说了,宁姐儿这样的年龄,穿这些娇嫩的颜色,可不顶顶好?”   口中说着,退后一步,认真打量。   十一二的女孩子,可不正是花骨朵一般的韶华之龄?宁姐儿更生着一双好像会说话一样顶顶漂亮的眼睛,配上这条裙子,沉静的小人儿却是多了些少女的清纯和婀娜之意。   “还是太瘦了。”宁嬷嬷叹息一声,回身从梳妆匣里取了打成精美蔷薇花形状的珠钗,帮蕴宁插在鬓边,“且多用些饭,莫要屈着自己,女孩儿家身体可受不得亏。”   “嬷嬷放心,我记住了。”蕴宁忽然伸出手,抱了宁嬷嬷一下。   上一世也好,这一世也罢,还是在长公主府的这些时日,蕴宁才终于体会到来自女性长辈关爱的滋味儿。不管是长公主的霸气护短,还是宁嬷嬷的事无巨细,都让蕴宁心里说不出的温暖。   一个软绵绵的身子骤然间偎依在怀里,宁嬷嬷怔了一下,身体不免有些僵硬——   侍候了公主一辈子,宁嬷嬷身边并没有自己的亲人,加上性子又太过严厉了些,那些小丫鬟哪个见了宁嬷嬷,不都是小心翼翼、避之唯恐不及?还是第一次被个娇娇软软的小姑娘这么亲近依赖。   蕴宁却是搂着宁嬷嬷不放:“药膳方子,我已经抄了下来,交给厨房的王柱媳妇了,嬷嬷莫忘了每天早晚都要用,顶多一个月,嬷嬷的胃就不会再痛了。”   宁嬷嬷抬起手,紧紧的揽着蕴宁,声音却是有些哽咽:   “好丫头,嬷嬷记住了,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莫要让嬷嬷担心。还有就是,记住长公主的话,受了什么委屈的话,且莫要自己个咽了,让人跟我说一声,再不济,还有公主和驸马呢。”   这孩子当真是个可人疼的。   不独救了公主殿下和两个小主子,就是对自己,何尝不是尽心尽意?   知道自己有胃痛的毛病,就日日亲手炖了药膳送过来,也别说,宁姐儿炖的药膳不独味儿道一等一的好,更兼效果也是出人意料,不过用了几日,就大为缓解,身体明显健旺的多了。   本还想着这孩子既是要家去,怕是以后吃不到这样的药膳了。不是没想过讨要方子,可再一想,这样的好东西,怎么能轻易泄露出去?那些世家贵女,哪个不是拿了当宝贝,甚至作为嫁妆带到婆家?   这孩子除了一个老祖父外,再没有什么得力的亲眷护佑,留了方子在身边,说不好还能起大作用呢。   倒不想,竟是这么大方就送了出来,甚至担心自己不要,直接给了厨房的人。   如果说一开始,宁嬷嬷看重蕴宁,更多的还是因着长公主的缘故,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却当真是把蕴宁看成自己孙女儿一般。   “你这孩子,真是个性子实诚的,以后记得,切莫轻易就对人抛出一片真心来。”宁嬷嬷强忍着鼻腔里的酸意,不放心的叮咛着,人心险恶,总担心这孩子会被人坑了。   “我记住了,是嬷嬷对我好,我才这样的。”蕴宁笑的一双眼睛都弯成了月牙般。   嬷嬷眼里,自己不过是个小丫头,殊不知,这幅躯体里,早已是千疮百孔。却也更加珍惜来自旁人的哪怕是一点点善意。   “嗯,看头发都乱了,来,快坐好,嬷嬷再帮你梳一下。”   说着牵了蕴宁的手送到梳妆台前坐好,把头发打散,重新梳了起来。   外面瞧见这一幕的一干下人暗暗咋舌,毕竟,宁嬷嬷可是公主殿下跟前第一人,对任何人都是不假辞色,倒是对这程家小姑娘特别的紧。   有那机灵的,已经想好了以后可得想法子和程家小姐打好关系才成。      ☆、争宠   待得梳好了头发,宁嬷嬷又招呼人:   “把其他衣服也全都拿进来,让宁姐儿试试。”   “还有啊?”蕴宁吓了一跳。这才多久啊?长公主怕不已经给自己裁了四五套衣服,比在家里时一年新添的衣服还要多——   当然,庶姐程宝茹的衣服可远远不止这个数,至于身为嫡女的蕴宁,因为“不需要外出见人”,衣服自然也不用太过破费……   “傻丫头,这才多少啊。”宁嬷嬷让锦绣坊的管事进来,指着摆了一地的衣服道,“宁姐儿过来瞧瞧,主子说,先做春夏秋冬各八套,总共是三十二套,你若是不喜欢,就再挑些花色……”   越是知道程府的情形,长公主越心疼蕴宁,甚至一心想着,这样好的女孩子,你们不疼,我疼,不但要疼,还要格外张扬的、特别是让程府所有人都要羡慕狠狠的疼。   “这也太多了,嬷嬷,您帮我给公主殿下说,我可穿不了。”蕴宁有些慌神,头摇的和拨浪鼓一般,拉着宁嬷嬷衣襟不放。   “穿不了也得穿。”宁嬷嬷隔着轻纱点了点蕴宁的鼻尖,入手处只觉有些不平,知道应是早年的疤痕,心里又是一酸,这孩子受了多少苦,却还总记着别人的好,从不怨天尤人……   “这些可全是照着你的尺寸做的,你不穿,不独对不起主子一片心意,可不也全都浪费了?”   一句话说的蕴宁有些傻眼——可不是。公主府里并没有自己这么大的小姑娘。就是有那些差不多大的小丫鬟,这样的花色和样式,也明显不适合啊。   那锦绣坊的管事也是有眼色的,忙快步上前,冲着蕴宁连连打拱:   “小姐就收下吧,我们可是给长公主殿下打了包票,定会让小姐喜欢,要是小姐看不上,长公主怪罪下来,我们锦绣坊如何能担待的起……”   “长公主才不是这么小气的人,如何会因为这样的小事怪罪你们?”蕴宁蹙了眉道。   那管事脸一苦——小姑娘忒精明,原还想着,不定是什么样的破落户,也不知想了什么法子,巴结上了公主府,所谓得了便宜还卖乖,这些衣服可全是顶尖绣娘用最好的料子裁成,心里不定多高兴呢,倒好,还矫情起来了。   这会儿却不觉收起了轻慢之心: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殿下已然让人吩咐了,不管做多少套,一定要让小姐满意才好。”   “好了,宁姐儿去花园里转转,我帮你收拾就好。”宁嬷嬷直接把蕴宁撵了出来——   这些衣服不算什么,长公主殿下还准备了好几套头面首饰,俱皆精美的紧,小丫头真是守在这里,怕是不定要如何不安呢。   当下便有两个侍女上前,簇拥着蕴宁往旁边的月亮门而去。   “天有些燥呢,小姐且在这里歇息着,我去拿把扇子来。”长着一张圆圆的小脸、瞧着很是讨喜名叫采英的侍女道。   “姐姐太客气了,我这会儿并不热——”蕴宁忙阻止。不想那侍女已然起身往外去了。   只采英去的快,回来的也快,只她并不是一个人,身后竟是还跟了个身姿袅娜的少女。   少女上身穿一件亮红色的比甲,下着一件月华色的百褶裙,颈上挂着金项圈,头上斜插一枚点翠钗,一身的行头,可不全是京城眼下最流行的样式?   只除了衣服料子不是顶顶上乘的,当真是无一处不精致。   蕴宁眼神一点点下移,最后凝注在少女脸上,神情却是有些恍惚——   两弯细眉,一双杏眼,肤白面娇,这是,年轻时候的程宝茹?自己的庶姐,更是顾德忠的,正房夫人?!   两人也算是做了一辈子的“姐妹”,蕴宁却觉得从没有了解过这个人——   府里时温柔恭顺的庶姐,顾家时规矩森严的正房夫人……   前世意识到自己被顾德忠给坑骗后,蕴宁便已心如死灰,傀儡一般任由程宝茹身边侍奉的人变着法子折腾。   直到知悉唯一疼爱她的祖父病重——   蕴宁第一次下跪哀求,可在程宝茹房外跪了一整晚,硬是没求到一个出府的牌子,直到蕴宁疯了一般往外冲时,程宝茹才施施然现身,却是以不守妇道之名直接让人捆了蕴宁,打了一顿板子后,扔到了湿冷的柴房里……   一直到祖父弥留,才把蕴宁放出来,名为陪同实则看押的让自己见了祖父最后一面……   太多的恨意突然汹涌而至,蕴宁浑身哆嗦着,手脚冰凉——当一身伤痕难掩虚弱的自己出现时,该会让濒死的祖父何等绝望和悲伤?   可即便是那样,祖父却依旧希望自己能活下去,活的好一些。也是为了这个,一辈子都没低过头的祖父泪流满面的哀求顾德忠,更把包含了一辈子心血的回春堂拱手奉上……   被人这么死死盯着,即便看不清对方的面容,程宝茹依旧觉得遍体生寒。   这里可是公主府,哪里是小小的顾家宅邸可比?   一大早就来了,却是在门外等了好久,才被人放进来。   甫一进公主府的大门,程宝茹就被里面的富贵奢华惊得迷了眼——   亭台楼阁,歌台花榭,无一处不华美也无一处不精致。   还有那仆妇下人穿的衣裳,那样的好料子,自己也就是逢年过节,才能裁上几套吧?   又是敬畏又是艳羡之下,竟是忘了仆妇的嘱咐,直接进了二门。   哪想到逛来逛去却是迷了路。待得转了一圈后,才发现竟是找不到回去的方向了。   这可是煊赫的公主府,真是被人发现擅自闯入的自己,不定会惹出什么祸事来呢。正急的不停流泪,好在碰见了采英……   可不是要领着自己去见程蕴宁吗,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程宝茹有些畏缩的看了一眼坐在上首的蕴宁——   这身鹅黄衣衫可是锦绣坊最新推出的样式,听说一套衣服下来,怕不得一二百两银子;衣服之外,首饰可不也件件精美,甚至脚上的绣鞋,还嵌着两颗颤巍巍圆润的珍珠……   这等气派和贵气雍容,当真是程宝茹这一辈子都没见过的。   明显就是那家贵女。   一时越发慌张。好容易勉强镇定下来,斜欠着身子就要上前拜见,却忽然觉得不对——   怎么这女孩子脸上也和蕴宁一般遮了块儿轻纱?   下意识的顿了顿。方才委实太过慌张,这会儿仔细瞧了才发现,这女孩子,也和蕴宁那丫头太像了吧?   看蕴宁一直不说话,采英也不免有些诧异,上前小声道:   “程姑娘,这位姑娘说是你的姐姐……”   不然,自己也不会急火火的把人领过来。可怎么瞧着,这姐妹俩之间有些不对劲啊?本是为了讨好程家姑娘,可不要反倒惹了麻烦才好。   程宝茹站的并不远,自然把采英的话听得清清楚楚,不可置信的瞪大双眼——   程姑娘,那岂不是说,上面坐着的这位宛若神仙妃子一般高高在上、贵气逼人的女孩,其实是家里宛若隐形人一般的那个丑陋不堪的无盐女,程蕴宁?   脸色登时变得有些难看——   如果说程宝茹最庆幸的事,莫过于嫡母的慈爱了。   这份爱重,甚至远在府里唯一的嫡女程蕴宁之上。   即便平日里外人面前提起这个嫡妹时,程宝茹也总是唏嘘感慨,叹息嫡妹命苦,可私心里,却是根本就对蕴宁看不上眼——   即便再是嫡女、受老爷子重视又如何?   也不想想府里是谁当家!   时间久了,程宝茹早习惯了面对蕴宁时高高在上的俯视心态,如何能受得了有朝一日两人的地位还会反过来——   自己小心翼翼的在这里站着,她程蕴宁却在上首稳稳坐着!   一时,又是气又是可笑。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只程宝茹自诩可要比蕴宁强上百倍千倍!程蕴宁这会儿如此托大,在公主府使奴唤婢,穿金戴银,左不过是沾了祖父的光罢了。   一般是程家女儿,公主府的人如何会厚此薄彼?不过是之前这府里只有程蕴宁这么一个老爷子的孙女儿罢了。   程宝茹自诩比自家那个木头一样的三妹妹可讨喜多了,无比自信,亮出老爷子的名头,再稍微费些心思,就能让家里的情形重演——   程蕴宁分明连跟在自己身边服侍都不够格,真正有资格享有公主府的礼遇,穿着这精美华服的是自己才对。   当下脸一沉,大踏步上前,一下抓住蕴宁的手腕,用力一扯,低声叱道:   “宁姐儿怎么这般胡闹?即便祖父给公主府出了些力,那也是咱们该当的,如何就能这般托大,拿了公主府这么好的东西不说,还敢使唤起公主府的姐姐们了?还不快起来,给两位姐姐赔礼道歉?姐姐再带你去公主面前,好好解释一番,怎么也不能让公主殿下以为程家的女孩子都是些贪婪之辈才好……”   一番话说得有礼有节,尽显大家风度,更兼声音不高不低,恰恰好被两个侍女听到,又不显得自己咄咄逼人。   程宝茹已经能预想到,两位侍女听了自己的话,对蕴宁不满的样子,反过来说,还会给自己赢来懂事大度的美名。   长公主那里,自然也会看清谁才是值得捧着的程家女……   至于蕴宁的反应,程宝茹也早料到了——   这个镇日里阴沉沉的嫡妹,除了一个人躲起来抹眼泪、生闷气,还能有别的法子不成?      ☆、偏袒   蕴宁被扯得一个踉跄,若非采英和采莲赶紧扶着,好险没摔倒。   “两位姐姐莫要被她给诓了去,”程宝茹撇了撇嘴,“我家三妹妹是个皮实的,可没有那么娇贵……”   话还没说完,手上忽然一痛,却是蕴宁正抓着程宝茹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力气之大,令得程宝茹不觉痛叫出声:   “蕴宁,快放手……”   “如你所愿。”蕴宁抓住程宝茹的手腕,用力往外一送。   程宝茹眼光闪了闪,却是顺势往后倒去——   当众殴打姐姐,就不信这样蠢笨粗鲁的女子,还能在公主府站得住脚?   还有那对儿侍女可也在旁边候着呢,定然也会跑过来扶住自己才对!   如何能想到,采英采莲两个却是稳稳的守护在蕴宁身侧,连眼光都没往惊叫连连的程宝茹这边儿瞄。   等程宝茹意识到不对,已是收势不住,竟是“咚”的一声直挺挺跌倒在地上。手肘处更是直接撞到了地上的鹅卵石,一时再也受不住,眼泪“唰”的就落了下来:   “你们——”   刚想指责采英采莲,很快察觉出不妥,忙又把话咽了回去,泪眼汪汪的瞧着蕴宁,脸上满满的全是控诉:   “三妹妹,你怎能这般对我?即便你是嫡女,我是庶女,可往日里母亲也常常告诫我们姐妹间须得友爱,还有祖父,他老人家平日里最疼我们姐妹,如今见你我这般,不定该如何难过,老人家偌大年纪,你如何忍心伤了祖父的心?”   一番话无疑已是给蕴宁定下了嚣张跋扈欺负姐姐的罪名。   公主府可最是规矩森严,落了这么个名声,就不信这样的程蕴宁还能讨得了好去。   “程家二姑娘怎么这样说话——”蕴宁还没有开口,采莲先就急了。   这位程家二姑娘怎么回事?本是有心给程家三姑娘卖个好,才把这位二姑娘领了来,结果倒好,一见面就对妹妹态度这般恶劣。   阖府上下哪个不知,程家三姑娘之所以在公主府地位超然,可不全然是沾了程家老爷子的光。当初公主殿下难产时,这小姑娘可也出力不少。   更是得了长公主和驸马以及宁嬷嬷的青眼。   便是其他皇室之人,到了府上,也不曾有过三姑娘这般礼遇。   “你到底是谁,怎么就敢跑到公主府撒野?”采莲毕竟老成些,直接厉声对程宝茹道。   程宝茹怔了下——怎么好像有些不对啊,被恶劣对待的不应该是程蕴宁吗?如何她们都对自己横眉怒目。   以程蕴宁寝陋的长相,即便是先入公主府,也不定要吓煞多少人,毕竟府里即便是亲爹娘和一母同胞的兄长,都因被她厉鬼般的容貌吓着,而生不出半点怜惜爱护之意。   之所以能在公主府受些礼遇,可不全是沾了祖父的光?   可同是受祖父恩泽,程宝茹却自信,更有讨人喜欢的资本——   柔顺的和暴躁的,美丽的和丑陋的,傻子都知道该怎么选。   可现实却是,这些人却是瞎了眼似的,一心只知道维护丑陋的程蕴宁。   “这是怎么了?”一个苍老却威严的声音响起,却是一个身着青色褙子、神情冷肃的老妇人,正快步来到园子,待得瞧见被采英采莲护着的蕴宁和躺在地上的程宝茹,脸色明显有些不好看。   “嬷嬷——”一瞧见来人,采英和采莲忙上前见礼。   来人可不正是宁嬷嬷?   采英脸色越发不好——宁嬷嬷有多护着这位程家三姑娘,她们可是都瞧见了,要是知道自己领来的所谓程家二姑娘那般冒犯三姑娘,不定该多生气呢。   “嬷嬷——”蕴宁也上前一步,刚想说自己没事,地上的程宝茹却是踉跄着起身直接挡在了宁嬷嬷身前:   “这位可是公主府的管事嬷嬷?还请嬷嬷帮我给我祖父程仲带个口信,就说孙女儿程宝茹来了。”   又流着泪瞧着蕴宁:   “这儿是公主府,不是家里。三妹妹好歹收敛些,自家姐妹面前,你娇蛮些也就罢了,若是只管随心所欲,胡乱使性子,可该让祖父如何再出入公主府?”   瞧这老妇的穿着和气度,明显在公主府地位非同一般,怕至少是个管事妈妈的级别,没瞧见那两个方才正眼都不瞧自己一眼的侍女,这会儿吓成什么样了?   口中说着,又朝宁嬷嬷福了福:   “我这妹妹自小毁了一张脸,脾气未免有些乖拗,即便做事张狂些,也请妈妈海涵一二才是。”   听说自己是程仲的孙女儿,再有那一番哭诉,不怕这老妇不仔细询问一番。甚至程宝茹确信,这些人定然不知道程蕴宁脸毁了的事,这会儿听自己说了,如何会不生出些好奇心?   等自己找到机会,再把那丫头脸上的轻纱扯掉,不怕她不和在家里一般,遭到所有人厌弃。   “呵呵,还真是天下难寻、知书达理的好姐姐。”宁嬷嬷缓缓开口,脸上神情却是讥诮至极,连带着对救了公主的程仲,都有些不以为然——   枉老爷子医术超群,怎么就养了这么一群极品家人?   不过一个庶女,就狂的没边儿了。竟然敢当着自己的面就信口雌黄。真是个护妹妹的如何能逮着谁就哭诉妹妹的不是?   退一万步说,姑娘家脸被毁了,是什么好事不成?哪有做人姐姐的,逮谁给谁说的?   还有那眼里的贪婪和算计,真当其他人都是瞎的不成?   语气好像有些不对啊。   程宝茹怔了下,正撞上宁嬷嬷仿佛能看透一切的冰冷眼神,顿时有些心虚气短,强笑道:   “嬷嬷说笑了……”   却被宁嬷嬷一下打断:“老婆子从来不和人说笑。”   说着转向蕴宁,神情慈爱:   “宁姐儿告诉我,这女子到底是谁?方才到底怎么了?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我没有——”程宝茹大急,心说这老婆子老眼昏花吧?明明她进来时躺在地上的人是自己才对,谁被欺负了不是一目了然吗?如何一上来先给自己定了罪?   却被宁嬷嬷一个眼刀吓得又住了嘴。   “嬷嬷莫气,我无碍。”蕴宁扶住宁嬷嬷的胳膊,神情淡然,“她自己说是我们家二姑娘,只我这些年一个人独居后院,家里兄姊一概数年未见,倒是不大敢认,我们家也不是什么显赫门庭,她既如此说,想来是不假的,至于说她为何一进来就扯着我大喊大叫,一副被欺负的快要委屈死了的模样,我却是不清楚了。”   “三妹妹,嬷嬷面前,休要胡言乱语——”程宝茹气的暗暗咬牙,这个死丫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伶牙俐齿了。什么叫不敢认?分明是故意的。   “我让你说话了吗?”宁嬷嬷一下提高了声音。   这程府三姑娘当真是不知所谓。以为公主府是他们程家,可以随心所欲不成?   毕竟是个养在闺中的姑娘,被人这么冷颜呵斥,程宝茹脸上自然挂不住,又羞又气之下,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宁嬷嬷却根本不理她,又转过头来柔声对蕴宁道:   “可是被吓着了,走,嬷嬷让人熬碗安神汤给你喝。”   “倒没有被吓着。”蕴宁摇摇头,却是伸出手,“就是手腕上被她掐的有些疼。”   蕴宁皮肤本就白皙,又一直被养在后院小屋里,等闲不出来见人,阳光下瞧着,甚至有一种晶莹剔透之感,   衬得上面一圈红红的指甲印,便显得越发骇人。   “怎么下手这么重——”宁嬷嬷心疼的什么似的,狠狠瞪了采英和采莲一眼,“让你们好好侍候三姑娘,你们就是这么做事的?”   采英采莲吓得“噗通”一声就跪倒在地,连连请罪。   “不管她们的事,”蕴宁忙道,“两位姐姐也不知道,我们家二姑娘这么大力气。方才多亏两位姐姐护着,不然,我定会被拽倒,说不好这会儿还起不来呢……”   采英采莲连连点头,瞧着蕴宁的神情感激不已。   “罢了,”宁嬷嬷哼了声,脸上神情却是不见半分缓和,“若非三姑娘帮你们说情……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去拿些药膏来。”   采英和采莲顿时如蒙大赦,经过程宝茹身边时,还不忘狠狠的瞪了她一眼,啐了一口道:   “真是晦气。三姑娘多好的人,怎么竟会有这般黑了心肝的姐姐!”   程宝茹好险没气晕过去,抚着阵阵作痛的胳膊肘——   方才软倒的动作有点猛,程宝茹确信,胳膊肘处定是撞破了,不然也不会火辣辣的痛,反是程蕴宁,不过被自己拉了一下,能伤的多严重?   倒好,这些人却跟天塌了似的,一个个全围着她转悠,却是正眼都不肯瞧自己。   忽然一转身,掩面往外就跑:   “你们都欺负我,我要去找祖父……”   不想刚跑了几步,就被几个膀大腰圆的仆妇给拦住。   “在公主府横冲直闯,欺负了人不说,还敢红口白牙诬赖三姑娘。即便你是程家二姑娘,这里可也不是程家后花园,容不得你在此撒野!”宁嬷嬷冷冷的声音在后面响起,“你们这就把这位程二姑娘送去给老爷子,再把我说的话,也转述给老爷子听。”      ☆、赶出去   “嬷嬷不要——”程宝茹吓得脸儿都白了。   外人不知道,程宝茹还不知道吗?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人不管程蕴宁变成什么样,都会把她视若珍宝的话,这个人可不是非老爷子程仲莫属?   但凡在老爷子心里有一点点位置,程宝茹也不用这般绞尽脑汁设计蕴宁了——   所谓釜底抽薪,只要公主府的人恶了蕴宁,老爷子再护短也只能认了,公主要送给“祖父孙女儿”的所有好处,可不就由自己领受了。   哪想到公主府的人这么不讲理,竟是一根筋的认定了程蕴宁才是祖父的孙女儿。   又想到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可是遵了爹娘的嘱咐要把程蕴宁给带回家的,要是事儿没办成,反而惹来祖父的厌烦,可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着急惶恐之下,再也顾不得什么,神情仓惶的冲蕴宁道:   “三妹妹,都是我的错,你帮我跟嬷嬷解释一下好不好?三妹妹……”   “让她走吧。”蕴宁转头冲宁嬷嬷道。   嬷嬷的意思蕴宁自然懂,要把程宝茹送到祖父那里,不过也是想要护着自己,想法子让祖父厌弃了程宝茹才好。   只嬷嬷不明白,别说一个程宝茹,就是顾家其他人全加上,也绝不会影响自己在祖父心里的地位分毫。   于祖父而言,从来都是无原则的宠爱着自己,程宝茹即便能说出花来,不独不会有一丝诋毁自己的机会,相反,还会令祖父对她更加厌烦。   可蕴宁却依然不愿程宝茹闹到祖父跟前去,甚至瞧见程宝茹,眼前就会不期然闪过她和顾德忠一起居高临下站在病重的祖父床前的情景……   若是有可能,蕴宁但愿程宝茹这辈子都不再祖父眼前出现。   “你这丫头,就是太过心软。”宁嬷嬷握住蕴宁的手,大热的天,蕴宁的手心处却是粘腻湿冷,不觉心疼不已,“我知道你性子好,可也不能这么任人拿捏,时间久了,可不什么阿猫阿狗都能爬到你头顶上……罢了,这次就依你,再有下次,即便你好说话,嬷嬷也是不依的……”   却是给那些仆妇使了个眼色。   旁边的程宝茹听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红——宁嬷嬷这话,分明就是说给自己听的。   可明明吃了亏的是自己好不好!瞧向蕴宁的神情已是极为不善——死丫头,待得回了家,才要到嫡母面前好好说道说道。   可一念未毕,胳膊处忽然一痛,却是两个仆妇上前,一下拧住了她的胳膊:   “姑娘既要走,我们送姑娘出去便好。省的姑娘再有失体统,到处乱跑!”   “可不!”另一个仆妇附和道,“庶女就是庶女,还妄想着跟嫡女比肩,所谓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说的就是这号人吧?亏得程家老爷子性格宽厚,不然这样的庶孽,可不早就打死了事!”   程宝茹在家也是被宠上天的,如何受得了几个下人这般排揎?气的抬手就想推两人:   “你们放开我——啊呀!”   却是两个仆妇用力一扭,程宝茹只觉得胳膊都要断了,偏是两个仆妇在耳边低声道:   “姑娘莫要再喊,我们都是做粗活的,若是被姑娘吓着了,说不好手下更没有分寸也未可知。或者姑娘以为被公主府赶出去是很体面的事,想让所有来往的贵人都知道,我们也不好说什么。”   公主府得了一对儿龙凤胎的事,早传的满帝都皆知,这些日子可不是日日都有京中贵人前来探视?甚至慈宁宫的太后娘娘,也日日派人过来。就方才这么不远的路,程宝茹就碰见了好几拨衣香鬟影的贵妇……   真是如仆妇所言,可真是丢人丢到整个京城了。   程宝茹心里拨凉拨凉的,被仆妇“扶着”的两条胳膊,更是钻心的痛,却偏是一点儿不敢表现出来,甚至还勉强挤出几丝笑意,做出很舒服的样子——   死也不能被人瞧出来,自己竟是连公主府贵人的面都没见着,就被些下人给直接撵了出来。   方才进来时,贪看周围景致,只觉无一处不华美,这会儿却是肠子都悔青了,干嘛跑的这么远啊,等挨到府门外,两个胳膊会不会废了啊?   好容易出了公主府的大门,被人说是“请”,其实是扔出来的程宝茹头也不回的朝着自家马车踉跄着跑了过去,待得钻入马车,一眼瞧见等在里面的程骏和,好容易憋回去的眼泪登时落了下来:   “二哥,咱们快走……”   “不是去见宁姐儿了吗?怎么成这个样子了?”程骏和皱眉。两人本是一道来的,只来时爹娘嘱咐过,说是只管带回来蕴宁就好,暂时不要惊动老爷子。   想着都是女孩子,就让程宝茹一人去公主府罢了,至于程骏和,毕竟是男子,倒是不好进内院,不想进去时好好的,出来了竟吓成这样。   听程骏和提到蕴宁,程宝茹更是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宁姐儿她不肯离开……还对爹娘和咱们怨恨的紧……也不知她对公主府的人说了什么……把我推倒不说,还让人把我赶了出来……”   “这个死丫头,她敢!”程骏和听得火冒三丈——   之前爹娘被祖父责罚,可不也全是为了这个臭丫头?来时自己可跟娘保证过,一定会把蕴宁带回去,倒好,她还摆起谱来了。人带不回去,自己脸面往哪儿搁?   当下就要下车:   “走,咱们回去,我倒要看看谁给的这丫头胆子,竟然连爹娘都不认了!”   慌得程宝茹忙拉住胳膊:   “二哥二哥……这里是公主府,可不敢惹出事来……也不知宁姐儿都说了些什么,公主府的人对咱们家的人可是不喜的紧……我没脸也就罢了,要是再连累二哥,爹娘可不得心疼死?”   岂不知程骏和说出第一句话就后悔了——   这样森严的公主府,就是借个胆子,他也不敢往里闯啊。却是忿忿不平的一跺脚:   “也好,咱们回去,只管照实跟爹娘说,这个死丫头,最好能巴结长公主一辈子,永远不回家!”   听程骏和如此说,程宝茹低垂的眼帘里闪过一丝快意——   两位兄长可是嫡母的眼珠子,二哥既这般说,蕴宁那丫头,别想有什么好果子吃。   那边蕴宁却是已回到了自己的住处,瞧着宁嬷嬷收拾好的满满一车子吃穿用的东西惊吓不已。   “这些可是老爷子也看过首肯了的,”宁嬷嬷笑眯眯道,“咱们家哥儿姐儿,以后可离不得老爷子的照料,主子说了,这些就充当诊金了。你要是不肯要,就去同长公主和驸马爷说去。”   蕴宁心里无奈至极。这些日子以来,哪里不明白,长公主殿下是真的心疼自己。至于祖父,真是些真金白银,他倒不会稀罕,可真要说是和自己有关的事,却是一百个上心。   不用说,利用老爷子帮自己收下这些好东西,十有八九,是嬷嬷的主意。   “小小年纪,怎么就那么多心思。”宁嬷嬷嗔怪了一句,“不是你和老爷子,哥儿姐儿……就冲着这一条,长公主的意思,给你多少好东西怕是都不够。更别说,往后还得靠着老爷子给哥儿姐儿调养身体呢。老爷子是个性情耿直的,要是你也不要,让殿下如何心安?”   蕴宁默然,她也不是不通世事的,如何不明白这个道理?   再看车里的衣衫首饰,样式精巧至极的各色点心,可不全是投自己所好,明显都是用了心思的。   再要推诿,反而显得有些矫情,蕴宁只得点头:   “嬷嬷的意思我懂,这些东西我收下就是,可嬷嬷也得答应我,就这一回……”   “好好好。”看蕴宁答应下来,宁嬷嬷松了一口气。又领着蕴宁去拜见了长公主。   只长公主夫妇一对儿麟儿全赖了程仲才得以保存的事,早传遍了帝都,一时各大贵家纷纷厚颜直接求到了公主府。尽管长公主帮着拒绝了大部分人,可依旧有些来头极大抹不开脸面的,蕴宁竟是等到了傍晚时分,依旧没有等回来老爷子。   好在老爷子离开时特意交代过,说是老宅已然收拾好了,让蕴宁只管回去安歇,又给了几盒药膏,让她日日在脸上涂抹。   蕴宁上了车,打开一盒,里面的碧绿色的药膏,水嫩嫩的,闻着还有一股清香,挖出来一点涂在脸上,如同在紧绷的肌肤上着了一层水色,当真是舒爽至极。   只这些药膏却还差了最关键的一味药——香莳子。   要说香莳子也不是什么珍稀药物,甚至寻常人直接挤出汁液抹在脸上的话,还会起红色的疹子,却偏是同这雪肌膏里最重要的朱颜草相辅相成,前世若非机缘巧合,蕴宁也绝不知道这一点。   却也是颇费了些时日,才摸索出来合适的量和用法,虽说复杂了些,效果却是惊人的好。   “停一下。”掀开帷幔一角往外瞧了瞧,蕴宁忙道。   前面就是回春堂了,自家的香莳子可不是顶顶上乘的?   上一世已是生无可恋,全是为了祖父的遗言,蕴宁才治好了自己一张脸。这一世不管是为了祖父还是为了自己,蕴宁却都想早些好。   从车子上下来,蕴宁抬脚刚要上台阶,一阵喧哗声忽然在旁边的醉仙楼前响起:   “去去去,哪里来的丑八怪,还不快滚,把我们的客人全都吓走了!”   “是哟,真是恶心……”   “就没见过这么丑的小孩……”   “真是吃东西都没胃口了……” 作者有话要说:  晕死,学习的地方竟然没法上网,苦逼的某人只能把电脑连到手机上…… (⊙v⊙)嗯,有没有为这么条件这么艰难还坚持更文的作者君骄傲?   ☆、救人   正欲提起裙子下摆上台阶的蕴宁一下站住脚,只觉心头堵得厉害——上一世,所到之处,可不是常常被人这般呵斥?   循着躁动声瞧过去,倒是一目了然——   醉仙楼的门前这会儿可不空出了一大片空地?酒楼的台阶下正有客人打包的饭菜洒落,一个手里死死攥着块儿鸡肉的瘦弱孩童正跪趴在那里,低垂着头,只蕴宁是侧站着的,倒是看不清孩子的具体长相,可饶是如此,依旧被脸上的可怖疤痕给惊了——   不过巴掌大的小脸,竟是遍布麻子般大大小小的黑点,甚至好些地方都溃烂生疮,有脓水流了出来,即便站得远,依旧能闻到一股让人作呕的呛人气味儿。   “快滚!”就这么片刻,已经好几个想要进酒楼吃饭的客人掩着鼻子离开,小二更是火冒三丈,一边掂着扫帚清扫,一边作势去踹孩子。   那孩子却是一把将鸡肉塞进嘴里,然后脸径直转向小二踹过来的脚。   那样污秽的东西,真是沾上一点儿,还不得恶心死?小二慌里慌张的忙收脚,却是忘了脚下的台阶,竟是一脚踩空,若非拄着扫帚,好险没摔倒。   小孩儿却衬这个机会,赶紧趴在台阶上,大口吞咽起地上的饭菜来。   “小兔崽子,还敢坑我!”小二气的头都晕了,又瞥见站在酒楼门前掌柜不悦的眼神,也顾不得嫌脏了,揪起孩子后背的衣衫,猛地往旁边甩了过去。   孩子身小力薄,一下被丢了出去,好巧不巧,正落在回春堂门前。却是忽然剧烈呛咳起来,然后就痉挛着趴在地上,起不了身了。   蕴宁脸色变了下,忙快步下了台阶,也不顾小孩子身上的脏臭,直接扶起孩子的头,却见孩子正张着嘴,口中鼓鼓囊囊的,脸色已是憋得青紫,明显是卡着了。   “三姑娘。”公主府的下人忙围上来,语气中却是有些不赞成。   蕴宁却顾不上理他们。   被噎着这样的事看似没什么,却最是凶险,稍微慢些的话,说不好就是一条人命。   前世庄头的孩子可不也被鸡骨头卡过,只虽然从祖父手里学过如何施救,那会儿却是不熟练的紧,好险就没救过来。   也是那件事后,庄头彻底转变了对蕴宁的态度,真是恨不得当菩萨一般供起来。   “快让坐堂大夫出来。”蕴宁回头急声道。   不想扶着孩子的手,忽然被狠狠打了一下,蕴宁低头,正对上两道虽虚弱却狼般凶狠的眼神。   忙反手握住孩子脏兮兮的小手轻轻摇了摇,柔声道:   “乖,别怕啊,喉咙里的骨头很快就能弄出来。你要勇敢些,很快就会好了。”   只蕴宁把自己当成了大人,却忘了她这会儿也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小姑娘罢了,甚至白皙的手指和男孩的也是差不多大,这般故作深沉的说着大人话,当真是可笑至极。   好在并没有人笑,实在是这么会儿功夫,所有人都意识到怕是有些不妙,实在是男孩已经出气多进气少,就是骂骂咧咧跟过来的醉仙楼伙计也吓得傻了眼——别看醉仙楼有后台,可真是闹出人命的话,却也保不住自己。   很快回春堂的大夫跟着公主府的人走了出来,蕴宁抬头瞧了眼,倒是认识,可不是祖父的三弟子张怀玉?   要说这张怀玉,也是个运道极好的,上一世不知为何,竟入了锦衣卫指挥使封烨的眼,最后更是和祖父一般做到了太医院掌院使的位置,且一直深得圣宠。   却是很快回神:   “张伯伯快来看一下,这孩子吃东西噎着了。”   张怀玉怔了一下,顾不得多说,忙上前俯身查看,孩子眼神都有些涣散了,视线里却依旧有些抗拒之意,亏得蕴宁捏着他的小手晃了晃,孩子才艰难的移过眼神,茫然的视线定定的集中在蕴宁脸上——   这个小姑娘好香啊,还有她那双好看的眸子里,没有丝毫勉强和轻蔑,全是纯然的安抚和担心……   张怀玉已是从蕴宁手里接过孩子把人抱了起来,快速返回回春堂内,先把人平放在地上,又用力按压腹部,连续七八下,孩子头猛地一仰,一个细细的鸡骨头一下吐了出来。   只不知道是吃坏了肚子,还是按压太过,除了喉咙里的骨头吐出来外,连带的还吐出了一大堆秽物,不独男孩衣襟上都是,连带的张怀玉和始终握着男孩手的蕴宁身上都沾了些。   “对不起——”男孩神情顿时有些紧张,下意识的瞧着蕴宁道。   还想再说什么,却已被公主府的下人推开,两人一直握着的手也被分开:   “三姑娘,你没事儿吧?”   “好好的一身衣服……”   看男孩神情明显很是无措和惶恐,蕴宁忙摇了摇头,透过人群间隙冲男孩摆了摆手:   “我无事。”   “对了,去外面买件成衣来,让这孩子也把衣服给换了。”   又歉疚的看向张怀玉:   “张伯伯,对不住,弄脏了你的衣服。”   “无事,无事。”张怀玉笑呵呵道,又瞧着蕴宁,“小姑娘认得我?”   “伯伯不认得我了?你忘了吗,从前我经常跟祖父过来,还有你做的那个多味儿的糖豆,可是好吃的紧呢。”蕴宁怔了一下,这才想起,从伤了脸,自己就再没到回春堂来过,张怀玉不认得自己,可不也在情理之中。   “你是,三姑娘?”张怀玉也吃了一惊——   要说从医的张怀玉这辈子唯一一次做过糖豆的经历,可不就是给师父最宠爱的孙女儿宁姐儿?再结合蕴宁熟稔的模样,自然马上知道了眼前的小姑娘是谁,一时就有些感慨——   犹记得当初师傅领着小丫头到回春堂时,可不是粉雕玉琢般一个美丽的小姑娘?再不想会出了那等事,还记得最后一次瞧见蕴宁时,小姑娘已是变了个人相仿,生生和没了魂魄的木偶一般……   “愿意出来就好,不妨多玩会儿……”张怀玉一时就有些唏嘘,只他并不是那等会安慰人的,话一出口,就知道有些不对,当下讪讪道,“呵呵,那个,就是好好的一身衣服脏了……”   上面的气味也难闻的紧,还怎么逛街?   “我本就准备家去呢。”蕴宁倒是没在意,指了指依旧呆呆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男孩,“这孩子喉咙和脸都伤了,张伯伯帮他瞧一瞧,开些药物吧……”   脸上伤口溃烂成那般样子,不定多疼呢。   “好。”张怀玉神情越发复杂。蕴宁这孩子不管遇见多糟糕的事,却一直是个心肠软的,比方说眼前这个又脏又臭的男孩,还有那个顾德忠,若非蕴宁让人打过招呼,回春堂如何会一而再再而三的一文钱不要让顾家到这里拿药?还尽心教授顾德忠本事。   只可惜顾家那小子就是个资质鲁钝的,学会的那点儿皮毛,也顶多够他糊口罢了,却别想再有寸进了。   “我要走了。”蕴宁上前一步,对着男孩轻声道,“张伯伯医术高明的紧,你只管信他,便是你脸上的疤,咱们回春堂也很快就会有灵药售卖,到时候你只管来,我送你些……”   男孩终于抬起头,深深的看了蕴宁一眼,轻轻“嗯”了一声。   只他这般行径落在公主府的人眼中,无疑就有些无理了。蕴宁倒是不在意,举步就要往外走,却在瞧见一个由远而近的人影时,眼中倏然闪过一阵怨愤之意。   地上的男孩子无疑对旁人的情绪极为敏感,当下也抬头,顺着蕴宁的视线瞧过去,却是一个十四五岁的清秀少年人,正拾阶而上。   张怀玉脸色就变了下,这个顾德忠,怎么又来了。   不怪张怀玉厌烦,实在是顾德忠大爷似的态度,就好像回春堂是他们家开的的一般。   即便依着老爷子的意思,回春堂有给人施药的习惯。可对象怎么也得是那等穷苦无依的人才好啊。   顾家虽算不上大富,可日子也算能过的,绝不至于吃药的钱都没有。   这顾德忠倒好,仗着他那娘亲是程庆轩的亲姐,不管家里哪个有些头疼脑热,就径自到回春堂问诊拿药,却是从来不提银钱的事儿。   甚至帮忙的伙计还曾见他拿了回春堂的药物出来贱卖的。更让人不舒服的是顾德忠高高在上的态度,直是把回春堂的伙计都当成了他们家下人看待相仿,便是几个坐诊大夫,顾德忠求教医术时也是高高在上,好像大家伙收了他做徒弟,是何等的荣幸一般。   以致到了现在,即便程庆轩登门说了好几次,都没人肯点头正式收了顾德忠做门下弟子。   可即便再看不上这人,大家也只能捏着鼻子忍了。倒不是因为程庆轩的脸面,而是和蕴宁有关——   伤了脸的这几年来,蕴宁唯一一次出来,可不就是到了回春堂?而她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恳求大家尽心尽力教授顾德忠医术,且但凡顾德忠登门,所有药物一律免费。   之前师父离开时,对几名弟子的要求可不同样只有一点,那就是看顾好蕴宁,无论蕴宁提出什么样的要求,都须得答应。   几人跟了程仲这么多年,也明白老爷子的脾气,并不热衷那等权力富贵,若说还有什么执念的话,就是毁了脸的三姑娘了。   看师父偌大年纪还为小孙女忧心不已,大家自然不愿拂了他的意。   当时可不就满口子答应下来。原想着只当给师父尽孝了,却无论如何没想到,顾德忠会是那般脸皮厚且贪得无厌的……   这般想着,不自觉看了蕴宁一眼,神情无奈中更有些怨念。 作者有话要说:  对着收藏真要哭瞎了,要不要这么冷啊!为什么亲爱的们都不愿收藏呢? 求收藏,求收藏……   ☆、无赖   顾德忠已经进了回春堂,只他这些日子许是真病了,不独瘦了不少,脸上也没有一点儿血色,远远的瞧见衣着华美的蕴宁和围在她周围的行止有度的公主府下人,猜想对方必然大有来头,也就不敢喊张怀玉过去。   却是径直到了靠近西边的药童那里,不耐烦的道:   “去后面帮我喊个坐堂大夫,就说我病还未好透呢,不拘是哪个,让他快着些过来。对了再沏杯好茶……磨磨蹭蹭做什么?没长眼睛吗,先把那张椅子搬过来让我坐了……   “张伯伯,”蕴宁收回视线,神情讥诮,慢慢道,“以前是我不懂事,给伯伯们惹了麻烦,还请伯伯谅解才好。只咱们回春堂是药铺可不是善堂,不拘是谁,总不能让他做了那等客大欺主的人,想要拿药看诊的话,总得先排队,且出得够银钱再说,对了,若然从前有欠下的,也该着人一并还了的好……没得真正穷苦的人家得不到帮助,反是让那等游手好闲的沾了便宜……”   “啊?”张怀玉愣了一下,顺着蕴宁的视线看向顾德忠那边,慢了半拍才意识到蕴宁的意思,再也忍不住脸上的笑意,“好好好,三姑娘的话我们记着了。”   天可怜见,宁姐儿终于想通了。   “我先回去了,”蕴宁又对男孩温声道,“我已让人去买了衣物回来,你待会儿换上,让张伯伯帮你好好看看,有什么打算的话就同张伯伯说……”   又叮嘱了一番,这才起身离开,中间却是看都没看顾德忠一眼。   目送蕴宁离开,张怀玉神情却是有些复杂,又看一看男孩丑陋到可怖的脸,一时有些五味杂陈:   “这么好的小姑娘……怎么会,恁般命苦呢……”   男孩毁了容即便也会多受些苦楚,却依旧能找到安身立命的根本,女孩毁了容,可不一辈子都被毁了?   宁姐儿这么心善,怎么会摊上那样一对儿没心没肺的爹娘?也不知师父这次回来,是不是找到了给宁姐儿治脸的灵药……   “怎么会命苦?”一直静默不语的男孩忽然开口,“我瞧着这位姑娘穿金戴银,实在是再命好不过了……”   “你知道什么?”张怀玉哼了一声,“你是因为没了爹娘照拂,才这么惨的吧?有人却是有亲爹娘在,比你也强不到哪里去……好了,我犯不着跟你说这个,你小孩孩儿家的,懂什么?走吧,我给你开些药……”   顾德忠也注意到这边的动静,瞧见张怀玉过来,意思着动了动屁股:   “张师父,你帮我看……”   话还没说完,就被张怀玉绷着脸打断:   “称呼可不能乱叫,我什么时候答应收你为徒了?”   早看顾德忠不顺眼了,以往不过是瞧在宁姐儿的面子上,好容易宁姐儿开了窍,不再一心向着这小子,张怀玉自然不肯给他留一丝情面。   张怀玉声音不是一般的大,一时回春堂里的客人全都看了过来,顾德忠这会儿脸皮还嫩,登时觉得面上火辣辣的,却是强笑着道:   “……张师父这话是什么意思……”   张怀玉也不理他,只顺手接过药童端上来的茶水,漫不经心的放在一旁,意有所指道:   “好茶叶也就那么多,以后可得省着点喝,这年头有蹭吃蹭喝的,竟然连蹭茶水的都有……”   又指指顾德忠屁股下的椅子:   “你若是看病,就去那边排队,我这儿还有病人呢,你这占着张椅子算怎么回事?”   那男孩也是个机灵的,闻言径直走过去。   还没靠近呢,顾德忠就被熏得蹦了起来,只他动作快,男孩动作更快,身上的秽物终究蹭了顾德忠一身。   偏是从头到脚,就没个干净的地方,顾德忠想去打人都没地方下手。   顾德忠一时不住干呕,好半晌才直起腰,恨恨的瞪着张怀玉,面色铁青:   “师……张大夫,你这是要做什么?特意弄了这么个东西,恶心我不成?这回春堂是程家的产业,可和你姓张的半点儿关系也没有!”   到了这会儿,哪里意识不到张怀玉是刻意针对自己?   只这张怀玉是不是晕了头?   难不成他忘了,回春堂的主人是程仲。而程仲最宠爱的人可不就是程蕴宁?   当初秦妈妈可特特跟自己说过,程仲早已放过话,说是这铺子并店面,除了程蕴宁,谁都别想要。   刚听秦妈妈这般说时,自己还不信,后来却亲眼见到程蕴宁在回春堂一言九鼎的模样,即便这些人并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可因为程蕴宁发了话,不也得捏着鼻子伺候自己。   那以后,自己可不就信实在了?若然不是因为这回春堂,自己吃饱了撑的才会跑到程蕴宁那个丑八怪面前献殷勤?   张怀玉笑眯眯的点了点头:“呵呵,你也知道是程家的产业啊,我还以为你当成了你们顾家的呢。还有顾少爷说话最好小心点儿,这位小公子,可是我们三姑娘的客人。你算什么东西,如何就敢随随便便呵斥?”   “既然你明白,那咱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我师父可是回来了,说是让盘一下铺子里的帐,我记得不错的话,顾少爷这几年可不少在我们这 拿药……”   说着招呼药童:   “拿账本过来。”   这几年颇是在顾德忠那里受了不少气,回春堂的人即便听蕴宁的安排,没有收过顾德忠的钱,却是一笔笔全都记了下来,原想着等老爷子回来了,让他过目,好歹帮着宁姐儿认清楚这人是个什么东西,倒没想到宁姐儿竟是自己想通了。   “什么账本?”顾德忠越发觉得不妙,涨红了脸道,“我什么时候在你们这里记过帐?你们可莫要耍赖……”   “是吗?”张怀玉接了账本,随手翻开来,“……年……月,顾少爷说家中老母病重,从我们这儿拿走三天的药物……诊费加药钱,共计六百二十文……还有……”   “你莫要血口喷人!”没想到回春堂的人还真记了账,再有张怀玉方才的话——   老爷子程仲可是回来了。   自打前些时日在那棵老槐树下淋了场暴雨,顾德忠回去可不就病倒了?竟是足足烧了三天有余。   又因为宵禁的缘故,家人无法进城,没奈何,只得连夜拉着顾德忠跑到了仓州府,竟是足足在仓州府躺了十多天,才能勉强下地,这不一从仓州府回来,顾德忠就先到回春堂来了?   本想着再拿些温补的药物,好好补下身体,另外经过这一番折腾,顾德忠的母亲程氏可不也真添了病?   只心疼银钱之下,一门心思想着到回春堂拿不要钱的药物,愣是一直忍到了今日。   顾德忠本是带着怨气来的,毕竟,自己病了这许多时日,那秦妈妈也好,程蕴宁也罢,别说让人登门看望了,竟俱是连个话都没有,依着顾德忠的意思,可不得多从回春堂拿些金贵的药物,好好弥补一番?   待得程蕴宁知道了消息,以那丫头的性子,怎么也得帮自己筹备些银钱才是,即便如此,顾德忠也下定决心不能心软,毕竟不是她,自己如何会得这一场病来?   怎么也要好好给她个教训,让她认清现实,可不是自己多稀罕她,是她死皮赖脸的巴上自己才是。   却如何能想到会出这种意外,程仲竟然回来了。那老东西可不是好蒙的。   一时越发心虚,又急又怕之下,再不敢久留,边起身往外走边咬着牙道:   “……我这就去舅舅家……倒要看看,是谁给你的这般胆子,对亲戚这般刻薄……最好等三姑娘来了,你们依旧这般说。”   却是心里暗恨,回春堂的这些人,全是些狗眼看人低的东西,以为自己看不出来吗,他们分明从来就瞧不起自己,不过是畏惧程蕴宁,才不得不对自己客客气气的……   可别人也就罢了,至于程蕴宁,还不是任自己搓扁揉圆?一时又觉得有些晦气,你说程仲是不是眼瞎了,这么个丑丫头,倒是当成宝一样,不然,自己何至于镇日里想着如何去巴结她?   却又舍不得从前在回春堂处处被人捧着的感觉,一时心里不是滋味儿至极——   之前的计划看来是不成了,不独不能远着程蕴宁,还得想法子哄哄她,好在其他事不成,那程蕴宁却蠢笨至极,又有秦妈妈暗中帮着,早对自己死心塌地,顾德忠自信,但凡自己开口,就是上刀山下火海,那程蕴宁也不会不应的。   “啊呀,顾少爷跑这么快,是不想认账吗?”张怀玉追着出来哼了声,“说起我们三姑娘啊,刚才可不就在这吗?只我们三姑娘可没你这么脸皮厚的亲戚,你要是还有些羞耻之心,就回去赶紧筹措银子把钱给还上……”   顾德忠狠狠的跺了下脚:   “好你个张怀玉,你给我等着!”   方才那个被人簇拥着的女孩,分明出身大家,哪儿是程蕴宁能够比的?且若真是程蕴宁到了,可不早哈巴狗一样跑过来围着自己讨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无鱼,肉也好,没有评论,收藏也好啊(*^__^*) 当然,最好用评论和收藏一起向我开炮,容我睡会儿做个梦去O(∩_∩)O   ☆、惊吓   这边儿顾德忠怒火冲天,那边儿程庆轩可不也被气的吹胡子瞪眼?   特特在家里呆着,就是想等程蕴宁被带回来后,让她去哄哄老爷子,倒好,程骏和两人倒是都回来了,却是不见程蕴宁的影子。   当下一拍桌子,冲着程骏和瞪眼道:   “没出息的东西!镇日里除了吃喝玩乐,你还会干什么?这么点子小事都办不好!”   程骏和被骂的灰头土脸,对蕴宁的怨恨自然又多了几分。   旁边哭的眼睛都肿了的程宝茹忙跪下替程骏和求情:   “爹,并不关二哥的事。实在是都怪女儿不会说话,才惹得三妹妹不开心,您要责罚,就责罚女儿,别骂二哥了!”   “罢了,罢了。”丁氏一手拉着程宝茹,另一手护着程骏和,垂泪道,“是我这个当娘的不称职,宁姐儿不肯回来,哪里是为着你们?分明是还在怨恨我这个当娘的……”   “她敢!”程庆轩越发恼火,连带的又想到一点,既是连丁氏都要怪罪,岂不是连自己这个当爹的,也心怀怨尤?“子不言母过,更何况这件事分明是她自己不检点,又与别人何干?忠哥儿那孩子从小听话,何尝惹过什么事?不是沾上了她,也不会惹了这么一身腥……”   说着怒气冲冲的起身:   “我亲自去公主府走一遭,倒要看看,这个逆女,真敢嫌贫爱富,不认爹娘了吗。”   丁氏慌忙擦了眼泪,紧跟着追了出去:   “老爷,等等我,咱们一起去……宁姐儿再如何,我总是他的娘……叫我说,咱们先去老宅看看,茹姐儿不是说,那丫头今儿个会回去吗?公主府那里,咱们怕是不好进……真是老宅里见不到她,再作打算也不迟。”   程宝茹和程骏和对视一眼,也跟了出去。   一家四口一起往位于庆丰胡同的老宅而去。   要说老宅的位置,可是比棋牌胡同强的多了,不独邻着权贵云集的隆庆大街,便是距离煊赫的武安侯府,也并不甚远,搬离老宅前,两家一年上可不总要碰见个十次八次的?   而这一点,也是程庆轩不喜老宅的最大原因,实在是相较于那些世家贵子而言,程庆轩这个太医院掌院使的嗣子委实太过没有存在感了。   再加上程庆轩文不成武不就,还是程仲豁出老脸来,才好不容易入了工部做事。   以上等等,每每让程庆轩不痛快,总觉得住在这里委实是低人一等。   后来又听丁氏嘀咕宁为鸡头不做凤尾,既是住在这里憋屈,还不如远着些呢,等扬眉吐气了,在这儿买个更大的院子,再搬回来住也不迟……   两人一拍即合。可这会儿,瞧着外面的繁华景致,却又止不住的惆怅——   已是年近不惑之年,却还在工部的底层混,也不知什么时候才是出头之日……   这么想着,不觉更加烦躁——能不能出头,就看这一次了!不觉探出头来,吩咐车夫:   “再快些。”   蕴宁那个死丫头,最好顺顺当当的答应帮自己说服老爷子……   至于程宝茹,也被所过之处,一座座锦绣府邸给迷了眼,只神情艳羡之余,更多的却是不甘和愤恨——   程蕴宁住过的公主府,可是比这些人家都强的太多了……   倒是程骏和蹙着眉头,心说还是老宅的环境好,日日里能见着这么多贵人,怎么想着,也比在棋牌胡同那里的机会多啊?   也不知爹娘怎么想的,硬要从这么好的地方搬出去……   “咦,前面那辆车,是公主府的马车……”程宝茹忽然道,“三妹妹十有八九,就坐在上面……”   程骏和忙探头往外瞧,果然见一辆带有公主府标识的豪华马车,可不是正往老宅的方向而去?   只他毕竟年龄大些,晓得即便有公主府的徽记,也不见得上面坐的人就是蕴宁。   程庆轩可不也是这般想法?当下只让车夫速度再快些,又打发小厮,赶上去探问一番,若然前面车上的人果然就是蕴宁,就让她赶紧滚过来,不是的话,也谨记莫要惊动贵人。   说话间,前面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声响,长街上人群纷纷向两边走避。公主府的马车正好堪堪行上街头,见状也忙停在路边。   之前派去打探消息的小厮很快回转,程庆轩焦灼的探出头:   “打探出来没有?”   “再没错了,就是三姑娘。”小厮低声道——   也是巧了,他赶过去时,公主府的马车正好停下,耳听得那些下人“三姑娘”“三姑娘”的唤,已是信实了五分,再加上蕴宁还探头往外瞧了一眼,可不确凿无误就是府里那个人见人避丑丫头吗?   “真是她?”程庆轩大喜——   果然是老天都帮着自己。   之所以这么紧赶慢赶,可不是怕老爷子回来了,不好把人带回去?眼下既是在路上碰着了,就更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当下催着车夫就往前去,到了近前,车没停稳就跳了下来,抬脚就要朝公主府的马车冲过去:   “宁姐儿,公主府的马车也是你能做得的,还不给我……”   “滚下来”三个字还没说出口,就被一阵清脆的“哒哒”马蹄声给压了下来,却是长街的尽头,正有数十匹骏马缓缓而至。马匹上人从十二三岁到二十余岁不止,个个蟒袍玉带,气势逼人。   “啊呀,这就是各地藩王的王子吗?”   “俱是生的好相貌呢……”   “那是自然,所谓龙子凤孙,这些可俱是天家人,说不好,里面就有一位……”   也有那消息灵通的小声嘀咕着,又想到什么,忙把后面的话又咽了回去。   程庆轩却是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又瞧见恭恭敬敬在前面引路的礼部官员,终于想起一件天大的事来——   今儿个可不正是各地藩王王子进京的日子?   说是令藩王王子进京面君,可不年不节的,哪个人不明白,分明是为了遴选嗣子!   要说今上也是个不如意的,当初和亲兄弟争位,好不容易占了龙椅,却是膝下空虚,而立之年,方得了个龙子,虽是一出生就封为太子,却是个体弱命薄的,好容易挨到及冠之年,依旧撒手西去。   自打太子没了,皇上打击太大之下,可不就缠绵病榻?   到如今已有两年之久。前些时日,帝都上空忽然出现黑白鱼状太极图,更有九天惊雷烧了慈宁宫一座殿宇,朝野震惊,太后差点儿哭昏过去,只说是国朝后继无人,上天降下责罚,恳请皇上为祖宗基业计,赶紧从宗室子弟中遴选后嗣,好让周家列祖列宗能在地下安稳长眠……   连带的朝中重臣也纷纷上书附和,不多久,就有了这道让各地藩王送子进京的旨意。   只天下人谁不知,分明是皇上要过继嗣子啊!   都说同人不同命,天家的嗣子和普通百姓又自不同,一旦被皇上选中,妥妥的就是储君、未来的皇上,可不就是真龙吗!   要是自己过继的是那等朝中重臣之家,如何也不会和现在这般栖栖遑遑了。   正自胡思乱想,后知后觉的意识到有些不对,却是这群鲜衣怒马的龙子凤孙,不知为何忽然停了下来,站的位置,可不就在自己的前方?   程庆轩冷汗刷地下来了,心说是不是自己这么直盯盯的瞧着,礼仪不周,惹了哪位爷不悦?忙诚惶诚恐的低下头来,腰也弯的快到地上了:   “小的工部所正程庆轩给各位爷请安……”   可不知是他声音太小还是距离太远,却是没半个人搭理他。倒是旁边的人群忽然散开来。程庆轩后知后觉的抬头,才发现偌大的空地上也就自己和前面公主府的马车罢了。   吓得脸一白,往后踉跄了好几步。   而正前方,正有一个十五六岁的英俊少年缓缓而来,在距车子几射处勒住马匹,冲着公主府的马车做出礼让的姿势:   “我等奉皇命入城,不想却是阻了大姑姑府里的马车,还请勿怪。”   随着他的话,后面一众藩王王子也跟着纷纷让开,那些礼部官员神情却是有些复杂——   这说话的少年,可不正是皇上唯一的兄弟,庆王爷的独子周珉?   这位倒是个会来事的,甫一入京,就先想法子赢取公主府的好感。   和曾经跟庆王水火不容不同,皇上对唯一的胞妹荣宁大长公主始终宠爱有加,兄妹两个感情可不是一般的好。若然能赢得大长公主的支持,过继一事,可不就抢占了先机?   后面的那些藩王王子也不是傻的,忙也纷纷附和:   “如何能让长公主的人给我们让路?”   “让公主府的车先过去吧。”   能动用公主府的马车,还是住在这样繁华的街道,意味着车上的人要么是哪个朝中权贵家的小姐,要么是长公主极看重的,不管是哪一种情况,大家礼让一番,是绝没有坏处的。   蕴宁也没想到会闹这么一出,登时头疼不已,只得道:   “贵人们言重了,贵人们有皇命在身,若因为小女子而耽误了大事,可不是小女子天大的罪过?还请贵人们先行,小女子并无要事,不敢劳烦贵人。”   虽是看不见人,声音却宛若出谷黄莺,很是宛转动听。   周珉认真听完,倒也没有强人所难,微微一笑道:   “姑娘太客气了,既如此,我等就先行一步,他日有缘,再向姑娘赔罪。”   说着,一抖缰绳,却是加快了步伐,公主府的马车前面很快就空了出来。   即便很多人赶着有事,可瞧见这般情景,也不敢拥挤夺路,生生目送着公主府的马车横跨长街,才轰的一下四散开来。   直到被人流挤得东倒西歪,程庆轩才一下清醒过来。   车里的程宝茹和程骏和忙从车上下来,扶住程庆轩。勉力护着回到自家马车前。   “爹爹方才怎么不让三妹妹下来?”程宝茹无论如何压抑不住内心的嫉恨——   方才那些可都是金尊玉贵的藩王之子啊,这一辈子,自己怕是都没有和他们搭上话的机会,倒好,竟是纷纷给程蕴宁让路,最后那位英俊王子话里话外,分明还透露出想要结识那个臭丫头的意思。   先是公主府,再是这些金枝玉叶……   凭什么所有的好事都让程蕴宁那个其丑无比的无盐女给摊上了?除了从前的嫡姐面前,程宝茹和从来没有这么被人忽视过。   又暗暗埋怨爹爹太过没出息,要是当机立断把程蕴宁拽下车,大庭广众之下,她还敢忤逆不成?也让那些王子们瞧瞧,他们巴结讨好的是个什么东西……   这般想着,语气里自然不自觉的带上了些怨尤之意。   程庆轩心里也正不自在,听程宝茹如此说,心头的火气再也压不下去:   “闭嘴!混账东西,你懂什么!”   声音太大了些,旁边的人纷纷往三人站的地方看,程宝茹一下红了眼圈。不想眼泪还没下来,程庆轩又断喝一声:   “哭哭哭,镇日里就知道流泪,怨不得这么晦气。”   吓得程宝茹到了喉咙边的哭泣又咽了回去。   车里的丁氏则始终坐在马车里,咬着嘴唇,一眨不眨的瞧着远去的公主府车驾,眼中神情晦暗不明……      ☆、暗流   一直到了老宅外,一家子僵硬的气氛才稍稍得以缓解。   “不然,老爷先在车上等着,我去让宁姐儿出来迎一迎?”丁氏试探着道。   程庆轩清了清嗓子:“都是一家子,那么客套做什么?都下车吧。”   口中说着,率先下了马车。   丁氏却从中听出了一丝心虚,好笑生气之余,又有些鄙夷——   天下间的男人,就没见过这么窝囊的,每每见了他那个爹,都跟老鼠见了猫一般,这会儿更是有出息了,竟然连自己女儿都开始畏惧了。   却也不说破,跟在程庆轩的后面下了马车。   即便是两进的小院子,可在这个地段而言,也算是寸土寸金了。更兼设计的很是精巧,又有花木水榭错落有致,瞧着倒也让人觉得爽心悦目至极。   几人穿过一条两旁种满药草的清幽小径,再转过一座假山,很快来至后院,正瞧见坐在桂花树下一张美人椅上的蕴宁,身旁还侍立着几个姿容俏丽的婢女,或捧锦帕,或递茶水,服侍殷勤,却是井然有序,没一点忙乱之处,更难得的是这么些人,竟是一点儿声息也无。   距她们不远处,有几个仆妇正从一辆大车上不停的往下搬运东西,仔细瞧去,有衣料布帛,有首饰头面,甚至还有一扇精美的玉石屏风,上面镌刻着花草,还有数只蝴蝶在上面翩翩起舞,雕工精致至极,不仔细看,简直就和活的一般。   程宝茹瞧得眼睛都直了,更是不停的往外冒酸水,即便方才刚被程庆轩发作过,这会儿却依旧忍不住上前几步,嗔怪道:   “爹和娘还有二哥到了,宁姐儿怎么还大剌剌的坐着?便是爹娘心疼咱们,做人儿女的,也没有这般托大的道理。没得让父母寒心……”   蕴宁霍然回头,虽是早已明白,既然重回幼时,想要对这所谓的父母避而不见是根本不可能的。   上一世从离开程府,一直到死在农庄,蕴宁再也没见过两人的面。乍一瞧见大步而来的程庆轩夫妻,曾经模糊的记忆渐渐清晰起来——   程庆轩依旧沉着一张脸,好像每日里总有人会惹他生气一般;至于丁氏,白皙的容颜依然柔美,只得体的笑容也不能掩盖乍然瞧见自己时一瞬间的冷漠……   心念电转间,蕴宁已定下心神,站起身形,冲着程庆轩夫妇福身见礼:“爹,母亲。”   抬起头时,视线却毫不避让的对上程宝茹,不紧不慢道:“二姐姐方才的话,恕蕴宁不敢苟同。一则即便有长公主殿下的人帮忙,院子里这会儿也正忙乱不堪,有所疏忽,在所难免,二则你方才也说爹娘心疼咱们,如何就会因为这点小事,怨怪于我?还是说你心里,爹娘就是那等动辄发怒、蛮不讲理的糊涂人不成?”   说着又转向程庆轩和丁氏:   “女儿说的可对?”   “我哪有?”再没想到,府里那个沉默别扭,无论受多少委屈,也从来只能默默咽下的程蕴宁,有朝一日也会言辞如刀,令人招架不住,程宝茹又是震惊又是委屈,“三妹妹莫要血口喷人!”   口中说着,又求救似的瞧向丁氏:   “娘,你看看三妹妹,什么时候这么左性了……”   如何也没料到,从来都是站在她这边的丁氏,却是根本没接话茬,甚至瞧都没瞧泫然欲泣的程宝茹一眼,直接上前就想把蕴宁揽在怀里:   “我的儿,这些日子,苦了你了!你二姐姐自来口无遮拦,你莫要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明显把所有的错都推到了程宝茹身上,还从没有过这种待遇,程宝茹瞬时张口结舌、面红耳赤。   丁氏笑的慈爱,瞧着小女儿的温柔眼神几乎能拧出水来,旁边的程宝茹更加委屈——嫡女和庶女果然不同,嫡母可从没有这么着看过自己。   不想蕴宁却似是没瞧见一脸殷切的丁氏,身形往旁边一错,低眉道:   “二老请上坐。”   被撇开的丁氏动作一顿,伸出的两只手无比尴尬的停在了空中,只觉一口气卡在喉咙里,颇有些上不上下不下的感觉。   好半晌才把那口气咽下去,脸上的亲热神情却是淡了不少:   “宁姐儿大了,也有自己的主意了,只你终究是我们的女儿,不管到什么时候,爹和娘也只有盼着你好的……”   口中说着,眸子里已是带上了些水光,端的是疼爱女儿的慈母模样。   这样感人肺腑的场景,可不是蕴宁上辈子梦寐以求的?   毕竟,小孩子哪有不想讨母亲欢心的?即便有祖父的疼爱,可每每瞧见别的孩子窝在母亲怀里时幸福的模样,蕴宁都羡慕不已。也正是为着这份眷恋和渴慕,才会在丁氏向老爷子提出想把女儿接到身边亲自教养时,开心雀跃不已。   可不正是为了蕴宁这份纯然的喜悦,老爷子才会即便不舍孙女儿的陪伴也依旧选择了放手?   可等待自己的却是什么呢?   蕴宁垂下的眼帘中闪过一抹嘲讽和悲凉——   从回到丁氏身边一直到永远离开棋牌胡同的程府,足足七年时间里,丁氏何尝抱过自己一回?初回到丁氏身边时,蕴宁将将五岁,每每瞧着长姐或者二哥坐在母亲膝上,被母亲抱在怀里温柔呵哄时,便总会哭着闹着也要丁氏抱自己,却总被秦妈妈迅速抱走,甚至秦妈妈还一再告诫自己,母亲之所以体弱,便是因为当初自己出生时大出血身体受损的缘故,一出生便如此不孝,大了更要懂事些,绝不能惹母亲生气……   只一个孩童渴望母亲的怀抱不是天生的吗?如何就是不懂事和不孝了?   时间久了,即便已认同了自己于丁氏而言的罪人身份,却依旧抵不过心底深处最浓的渴望。以致终有一次,蕴宁鼓足勇气径直投入丁氏怀抱时,却被丁氏下意识的一下推开,力气过大之下,蕴宁直接仰面朝天,磕倒在高高的门槛上。   登时便有殷红的血从后脑勺处流出……   面对着伸着双手,拼命哭喊着要抱抱的幼女,丁氏第一个动作不是上前搀扶明显受到惊吓的蕴宁,而是赶紧拍了下有些受惊的长姐的背,然后才转过身来,静静的盯着躺在地上大哭不止的小女孩,神情阴郁而冰冷……   到现在蕴宁还记得对着丁氏的眼睛时,毫无来由的惊悸和恐惧。   也是从那时起,蕴宁再没有奢求过丁氏的怀抱,不是不愿,而是不敢……   当然这些都是上一辈子,蕴宁内心最深的渴望和遗憾,这一世,即便丁氏愿意敞开怀抱,蕴宁也已经不想要了——十二岁的身体里,却装着三十多岁的灵魂,自然能分清真情和假意,所谓的母亲的怀抱,何尝有一丝温暖和柔情在里面?蕴宁早已不需要也不屑要了。   且丁氏的话,哄小孩子还差不多,蕴宁也好,其他人也罢,何尝听不出来丁氏话里隐隐的指责?   什么叫“年纪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无非就是责怪蕴宁目无父母、自作主张罢了。   “这几日你不在家里,我就是睡觉都不安稳,就是你爹,也挂心的紧,”丁氏说着拿出手帕拭泪,“往日里你只说不爱见人,总是呆在后院,娘即便心疼,也不愿拂了你的意,想你了就悄悄去后院看你一眼,之后才有心思做旁的事,你这么乍然离开家,娘唯恐你在外受什么委屈……”   “让母亲担忧是女儿的错,只母亲怕是误会了,长公主殿下最是这世上顶顶和气宽厚的,从不曾叫女儿受过一点委屈。”蕴宁说着又指了指院中那辆大车和旁边忙碌的仆妇,“不信您瞧,那车上全是长公主送我的衣物呢,全都好看的紧,从小到大,我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多漂亮的衣服呢……”   丁氏又被噎了一下,连带的脸一阵阵发热,瞧着蕴宁的眼神恼火之余,又有些深思——   这个死丫头,今儿个是怎么回事,一而再再而三给自己挖坑?   自己一个小小的末流小官之妻,便是借十个胆子,也不敢在背后非议当朝长公主殿下啊。更别说这会儿公主府的人还都在这儿站着。   所以蕴宁这些话,到底是因为年纪小口无遮拦,还是刻意歪曲自己的意思?   如果是后者,也太过匪夷所思了吧?毕竟她这会儿也才刚刚十二岁罢了。   还是说,她看出了什么?   可心里再不舒服,也不敢再就着这个话题说下去,还不得不白着一张脸连连向旁边的丫鬟仆妇解释:   “……早听说长公主殿下宽仁大度,最是个怜贫惜弱的,能入得了她老人家的眼,委实是我们宁姐儿前世修来的福气。只宁姐儿毕竟还小,说话做事难免有不合适的地方,我们这做爹娘的难免会有些担心,唯恐她在外惹出什么祸事来,言语间要是有不周之处,还要请几位多多包涵才好。”   竟是即便道歉,也不忘抹黑蕴宁一把。      ☆、威胁   “太太莫要如此,三姑娘那般乖巧的性子,如何会惹祸?长公主殿下镇日里还担心三姑娘性子太宽厚了些,唯恐她被人欺负去了呢。”说话的正是采英。   因想着蕴宁身边没有人服侍,长公主便做主把采英和采莲送了给蕴宁,便是身契也一并交了过来。   待会儿其他人会跟着公主府的马车一道回去,这两个丫头却是会留下来。   两个人却也是打心眼里乐意的。   委实是一则长公主让两人离开时,已经言明,会让两人的兄弟进府做事,且只要两人尽心伺候蕴宁,待得两人到了成亲年纪时,公主不独会亲自帮她们择一门亲事,还会一人送上一份体面的嫁妆。   这可是公主身边的贴身的大宫女才有的体面。两人之前可是想都不敢想的。   更别说还能福泽家人。再加上这几日相处,也和蕴宁颇为投契,知道这程家三姑娘不独是个有本事的,更兼性情温婉,绝不是那等会作践人的,当下自然千肯万肯,欢天喜地的就跟蕴宁一道过来了。   丁氏的心沉了沉——这丫头还真入了长公主的眼?   面上却是不显,笑吟吟道:   “倒是让长公主殿下费心了,我们一家子都感激不尽。”   说着又嗔怪的瞪了蕴宁一眼:   “只长公主待咱们好,咱们也得知礼才是,即便这是自家,这大热的天,如何也不能让长公主的人这般劳累才是。”   说着转头对程宝茹道:   “茹姐儿快领着去前面喝些茶水,可要好生招待着,莫要慢待了人才是。”   又吩咐程骏和:   “和哥儿也别在这儿傻站着,去瞧瞧,有没有需要帮把手的。”   听丁氏的意思,明显是要打发众人离开,采英和采莲便有些不愿。只她们再如何,也只是下人罢了,倒不好直接和丁氏对上,犹豫片刻,只得告退,跟着程宝茹往前面去了。   看到众人走了个干干净净,丁氏长叹一口气,泪水盈盈的瞧着蕴宁:   “宁姐儿是不是心里还怪着娘亲呢?怎么从公主府出来,家都不回,就径直到了这儿?你不知道这几日见不到你,娘这心里,真是和刀扎一般……”   话没说完,就被程庆轩打断,沉着脸道:   “几天不见,胆子倒是不小!是不是以为有了公主府撑腰,你就可以不把爹娘放在眼里了?”   两人分明是一个□□脸一个唱白脸。   “宁姐儿还小,你莫要吓着她了。”丁氏忙站起身,作势把蕴宁护住,拦在程庆轩身前低声道,“孩子不过是一时糊涂,何尝说过不和咱们家去?”   说着推了下蕴宁:   “宁姐儿快说话啊,你爹也是太过挂念你之下,才会动怒,快去同你爹爹说,就说宁姐儿知道错了,咱们一家人赶紧回去,再让人把你祖父请回来,咱们一家人团团圆圆的,岂不开心?”   一家人团团圆圆?当真可笑,真是有这份心肠,当初如何还要不声不响的就搬了家?   这般想着,忽然觉得有些疑惑——   以母亲的滴水不漏,明知会惹得祖父大为光火,缘何还要撺掇父亲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来?   须知父亲即便平日里不甚精明,却是对官职执着的紧,即便母亲的娘家丁家也算名门,可对一个才干平庸的庶女女婿,又愿意帮衬多少?   说句不好听的,有什么人脉的话,自然都是给丁家子孙留着,犯不着便宜了对家族助力不大的庶女婿。   其中关窍,父亲即便没有想到,母亲也定然是心知肚明的。这世上没有哪个女人不想靠着丈夫夫贵妻荣的,如何母亲倒是反其道而行之,即便要丈夫顶上个对前程大为不利的吃软饭的名声,也要坚决搬离这里?   不像是搬家,倒像是逃避什么似的。   可即便觉得不对,蕴宁这会儿却也理不出什么头绪来。眼瞧着程庆轩气的头上的青筋都要迸出来了,明显已经到了爆发的边缘,只得先按下心头的疑惑,敛眉道:   “爹和母亲的意思蕴宁明白,只祖父的脾气二老也清楚,做了决定最是不肯轻易更改,我就是要走,怎么也得和祖父说一声才是……”   “这事儿宁姐儿就不用管了,”丁氏攥住蕴宁的手腕,“你祖父那边,你爹自会让人去说的。娘知道你祖父疼爱你,可再如何,还能越过了你爹去?你祖父那个人,就是嘴硬心软罢了,说不得咱们这会儿走,顶多傍晚时分,你祖父就回去了。”   最后的话与其是说给蕴宁听的,还不如说是给一旁程庆轩说的。   “……你祖父疼你,你可也要好好回报他老人家才是,若是恁大年纪,却要和家人分居两地,不独你爹要听外人闲话,就是你祖父,心里何尝会好受?毕竟,谁老了,不想老有所依,儿女绕膝?宁姐儿现在陪在老爷子身边还好,可你终究有出嫁的那一日,就真忍心看着你祖父一个人呆在老宅里孤独终老?”   程庆轩面色果然越发不善,下颚一下下抽紧,瞧着蕴宁的神情冰冷至极——   即便已不在太医院任职,可老爷子的资历在那儿搁着呢,没瞧见这才刚一回来,就成了长公主的座上宾,真是程仲住在老宅,短时间没人知道,时间长了,必然会传的沸沸扬扬。   国朝以孝治天下,真是自己不孝的名头传出去,别说肖想工部主事的职位,怕是连头上这顶七品乌纱帽都保不住。   再加上自己并非老爷子亲子,而是过继而来,所谓墙倒众人推……   蕴宁神情更是一凛,却是一眨不眨的对上丁氏虽含笑却没有丝毫温度的眸子——   若说重生而来,蕴宁唯一的软肋,就是老爷子了。   丁氏分明也知道这一点。   就如同上一世,可不是听信了身边人的话,误以为祖父也舍弃了自己,才会绝望之下,跟了顾德忠离开。   即便再无法相信,蕴宁这会儿也明白,前世顾德忠之所以会那么顺遂的在自己身边出入,甚至下人日日在耳边的言语,必然都和丁氏有关!   怪不得,上一世当自己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时,怎么哀求,都无法见丁氏一面,那时还以为是程宝茹从中作梗,这会儿却明白,其实是丁氏根本不愿见自己吧?   对上蕴宁明亮而清冷的眸子,丁氏心蓦然一慌,不自觉就松开了蕴宁的手腕,隐隐有种直觉,事情好像脱离了自己的掌控……   再定睛看时,蕴宁已经低下头,仿佛方才那凌厉无比的眼神和她无关似的:   “母亲这话,可莫要被外人听了去,不然怕是引起什么误会。毕竟,不管爹爹住在那里,始终是祖父的儿子,又怎么会让祖父孤独终老?”   有了上一世的经历,蕴宁怎么会不明白,自己的人生悲惨,才是这世上伤祖父最深的。   上一世算计了自己,这对儿夫妇又何尝善待了祖父?不然,也不会祖父临终时,才特特令程宝茹把遍体鳞伤的自己送到祖父跟前……   “好了,那么多废话做什么?赶紧上车走吧。”程庆轩却是不待她把话说完,就不耐烦的打断,又恐蕴宁挣扎,索性对着闻声过来的程骏和道,“你先带你三妹妹回家,我们随后就到。”   竟是蕴宁不从的话,就押回家去的意思。   “宁姐儿莫要担心,”丁氏神情一松,眼波流转间,在卸了半截的公主府马车上停了一瞬,“长公主殿下送你的礼物,我和你爹自会帮你带回去。”   “走吧,还愣着做什么?还是说得我这个当哥哥的请你这个公主府的贵人上去?”程骏和走过来,吊儿郎当的说,看着蕴宁的神情却很是不善。   蕴宁却是理都没理他,径直转了头瞧着程庆轩一字一字道:   “爹爹可是忘了当初搬家后,祖父说的话了?还是爹爹以为,不管做什么,祖父都不会怪罪?所谓可一不可二,这般先斩后奏、不告而为,一次已是足够了。便是要回去,怎么也得等他老人家首肯了才好,若然彻底惹恼了他老人家,蕴宁倒是不怕被责罚,就是怕祖父对爹会有什么误会,若是由此令祖父和爹爹生了嫌隙,耽误了爹爹的大事……”   一番话令得程庆轩一僵,瞧着蕴宁的神情不虞之外更多了几分无可奈何的狰狞——   当初可不就是为着自己听了丁氏的话,没回禀老爷子一声径自搬了家,惹得老爷子勃然大怒,父子关系也至此降至冰点。   那以后尽管自己再如何着意奉承讨好,都没唤回老爷子一片慈父心肠。   每每思及此,程庆轩也不是没后悔过。   这会儿听蕴宁如此说,程庆轩登时意识到自己的做法确然有些不妥——好容易这么多年了,父子两人的关系终于缓和了些,真是再犯了他的忌讳……   老爷子那个人,会不会因为自己再一次先斩后奏,彻底翻脸不好说,想要靠他谋取的工部主事一职,却是彻底不用想了。   还有蕴宁特特加重了声音的“耽误大事”几个字,更是让程庆轩一阵心惊肉跳——   若然连自己的事,老爷子都和蕴宁提起过,可见在老爷子的心里,小女儿的位置明显比自己想的还要重得多。且怎么就觉着,蕴宁这是在威胁自己呢。 作者有话要说:  让收藏评论和这酷夏的天气一样热烈吧(*^__^*)   ☆、恼火   程庆轩咬着牙,瞪着蕴宁直喘粗气。   程骏和则是完全傻了眼,不认识似的不停上下打量蕴宁,想要去拽蕴宁的动作也不自觉停住,竟是莫名生出些懊恼之意——   和见到父亲,总是骇的兔子一般惊恐莫名的自己相比,这死丫头胆子也太大了些吧?   “宁姐儿!”丁氏陡然觉得有些不妙,死死的盯着蕴宁,一副见了鬼的模样——   这真是一直独居后院沉默寡言到仿佛不存在一般的小女儿?   才几天功夫,如何就会和变了个人相仿?且最可怕的不是她的伶牙俐齿,而是对人心的揣度。   但看程庆轩的外表,当真是温和知礼进退得宜的谦谦君子,可也只有自己这个多年的枕边人知道,这人有多好面子,而除了好面子之外,程庆轩最大的死穴,可不就是对名利的向往?   当初之所以能说动程庆轩搬家,可不就是利用了前者?而方才蕴宁的话,则无疑于一下命中了程庆轩的死穴。   长公主殿下就是再会□□人,可她不是神仙,如何也不能让一个人短短几天内就发生这么天翻地覆的变化。如果不是确定眼前这人确然是蕴宁无疑,丁氏简直要怀疑这具皮囊下,藏着的是另一个幽魂了。   只鬼神之说,又太过虚无缥缈,那就只剩下最后一个可能——之前的老实全是这丫头伪装的,等老爷子回来,找到了依仗,便不屑再加以掩饰。   看向蕴宁的眼神,一时越发幽深难测,偏脸上神情又是生气又是伤心:   “真是昏了头了!再入了长公主的眼,别忘了你始终是我和你爹的女儿。世上哪有做女儿的竟敢威胁自己父亲的?还不跪下来给你爹赔罪……”   蕴宁静静睇了丁氏一眼,缓缓跪了下来,神情中殊无半点儿恐惧抑或后悔之意。   丁氏脸上硬挤出来的慈爱之意,却是怎么也挂不住了——   这丫头,好像生了一双能够看透人心的眼睛。   一时又是愤怒又是丧气。   那边不得已跟着程宝茹去了前面的采英采莲,可不一直关注着这边儿的情形?远远的瞧见蕴宁的动作,两人登时就急了,偏是蕴宁始终没什么表示,两人也不敢擅自行事,一时竟是无计可施。   程宝茹透过窗户往外看了一眼,自然也把蕴宁被罚跪的情景尽收眼底,耷拉着的脸一下舒展了开来,登时一改之前的冷漠,无比热情的亲自布起茶来。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眼瞧着天色就要黑下来了,直挺挺跪着的蕴宁已是化成了黑暗中的一个剪影,却是始终不肯如丁氏所言,低头认错。   一直沉默不语的程庆轩也终于有了动作,冷哼一声道:   “看在你对祖父还算孝顺上,就先饶了你这一次。别跪着了,起来吧。”   丁氏攥紧袖子里的锦帕,眼神一瞬间锋利无比——   再好面子终究抵不过对名利的渴望,自己这次,怕是要栽在一直以为还算无害的小女儿手里了。   果然,下一刻程庆轩接着就道:“那个,你祖父身边也离不得人,你就先留在他老人家身边好好侍奉,记得切莫偷懒……不然就别怪为父心狠,数罪并罚!”   “三日后我再来,若是到时你祖父依旧不开心,看我饶不饶得了你!”   最好三天内,这丫头能说的老爷子想通了,肯帮自己张罗,不然,绝饶不了她。   只这般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却是有些对丁氏不住。毕竟这般气势汹汹的跑来,可全是自己的决定,结果倒是让她们母女起了嫌隙……   心虚之下,竟是看都不敢看丁氏一眼,转头就走,走了一半又站住,咳嗽了一声道:   “对了,公主府送来的那些礼物,你一个小孩家家的,怕是无法周全,拣那些贵重的交给你母亲,让她先帮你保管着,没得弄坏了,让长公主殿下知晓了说咱们府里的人不知轻重……”   程宝茹正好走过来,闻言立时兴高采烈,忙接口道:   “女儿去帮母亲取来。”   丁氏心里恼火至极,虽是不耻丈夫竟然拿女儿的东西来讨好自己,却更不愿瞧见蕴宁得意,当下点了点头,盯着蕴宁的眼睛慢声道:   “也好,你三妹妹年纪还小,少不得就要你这个姐姐费些心了。”   小孩子家家的,哪有不喜欢好看衣服、漂亮首饰的?更可况既是长公主所赐,必定俱是精品,拿了小女儿的心头好,也算是先给她一个教训。   程宝茹一时大喜过望,只觉憋了一天,这会儿终于扬眉吐气,欢天喜地的应了一声,转头一扬下巴得意的冲蕴宁道:   “既然爹娘有吩咐,少不得姐姐就帮三妹妹一回了。”   说着趾高气扬的转身,径直接过下人从公主府马车上抱下来的十多个精致匣子送回自家车上,又探头仔细瞧了那些精美衣衫,却是有些丧气,实在是尽管程宝茹是姐姐,却是蕴宁个头更高,且相较于蕴宁的纤细,程宝茹却无疑过于丰满了些,那些衣服,明显是穿不上的。   依旧有些气不过,竟是伸手胡乱拨弄一通,本是叠放整齐的衣物瞬时变得凌乱不堪。   蕴宁抿了抿唇,一旁冷眼瞧着,始终不开口。实在是这等行径,根本就是祖父不在府里时,蕴宁面临的常态。不管吃的还是用的,从来轮到自己时,都是别人剩下不要的……   若然这会儿丁氏依旧想自己为这样的事痛苦的话,却是有点儿天真了。   采英采莲一旁瞧着,当真是气的肝儿都疼了,却也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的瞧着那一家四口上了马车,施施然而去。   “婢子明日就回公主府,定要把这事告诉长公主殿下知道。”采莲涨红着脸,愤愤然道。就没见过比这一家更没规矩的了,那可是长公主殿下特意为姑娘挑选的,程家夫妇就这么着让个庶女明目张胆的给拿走了,和那等强盗有什么两样。   “不可。”蕴宁静静瞧着程家马车消失的方向,“公主府事务繁多,这等小事,如何能再劳烦殿下?”   长公主殿下愿意护着自己,却不意味着要事事为自己做主。经过一世,蕴宁明白,这世上,人情总是越用越少的,除非不得已,蕴宁并不想随随便便就把长公主的人情给糟蹋了去。   且,自己又是长公主什么人,还能一辈子赖上公主府不成?便是有什么事,只有自己才是最可依靠的。   “那就任他们把姑娘的东西抢了去?”采英也明显很是不甘。   “她们既然愿意放,就放着好了。”蕴宁却是浑不在意,“走吧,天色晚了,也该歇着了。”   按理说金银也好首饰也罢,不过是些身外之物,长公主既是赐下来,就归蕴宁所有,如何用,蕴宁做主就好,便是送了些给人也是无碍的。   可那个人是谁,都不能是程宝茹。   坐在车里的丁氏,这会儿心里也是一阵阵的发凉——一般的拾取别人挑拣剩下的,从前的程蕴宁一开始是小刺猬般哭闹不停,然后则是委委屈屈的躲在一旁流泪,时间再久些,也就认了命……   唯有这次,明明她一句不愿的话也未说出口,那眼神却再不复从前的死寂,反是让人有种说不出来的不安。   之前那种一切事情都脱离掌控的感觉竟是越来越强。   “我听说,武安侯府的人今儿个已经到帝都了。”看丁氏始终低着头不说话,程庆轩不免有些不安。这些年来,早习惯了对丁氏百依百顺,老爷子面前也就罢了,今儿个却是为了个小辈拂了她的脸面,偏生丁氏还是在为自己谋划……   “还有他们府里的明珠,也跟着一道回来了呢。”   始终神情淡淡的丁氏脸上神情瞬时变得生动起来:   “老爷打哪儿听来的?消息可真?”   “再不会出错的了,是我们尚书大人亲口所说。”见丁氏终于肯搭理自己了,程庆轩忙不住点头,“听同僚的意思,尚书大人家有可能和武安侯府结亲呢,因此大人对侯府的事自然就较为关注……”   “既是尚书大人那里传出来的,自不会有错。”丁氏神情也很有些动容,却是蹙了下眉头,“你方才说尚书府有可能和武安侯府结亲?难不成是明珠,要议亲了?”   语气里是按捺不住的急切,隐隐间还有些不满:   “我怎么记得,尚书府的嫡长子已是成亲了?次子的话,怕是,有些配不住明珠吧?”   “倒不是她,”程庆轩摇头,“说是尚书府的次女,和侯府次子……明珠可是侯爷膝下唯一一个嫡女,天生要做掌家夫人的,尚书大人家的嫡子出身自是好的,可配明珠,还是差了些……”   知道妻子自来最是疼爱这个甥女,程庆轩自然全捡着丁氏爱听的说。   程宝茹摆弄着首饰的手就顿了一下,侧耳倾听片刻,就有些心思不属——   武安侯府的袁明珠可不是和宁丫头同年同月同日出生?当日还是母亲亲自帮着接生的呢。还因为累着了,动了胎气,竟是当时就生下了蕴宁。那明珠小姐可是比自己还小着一岁。母亲这般关心袁明珠的婚姻大事,不知什么时候,也能替自己选一个如意郎君…… 作者有话要说:  收藏果然涨了呢,虽然远没有天气火热,可一样开心,O(∩_∩)O谢谢各位亲爱的   ☆、狗咬狗   马车速度不慢,可老宅和棋牌胡同那里相距还是远了些,待得回至家中,已是掌灯时分了。   看到主家的车子回来,门房忙颠颠的迎了出来:   “老爷,有客人来了。”   客人?程庆轩就愣了一下。   都这个时辰了,还有什么人会到家里来拜访?同僚是绝不可能,便是亲戚,也无疑有些失礼。   “是表少爷来了。”门房忙道。   要说表少爷顾德忠也算是府里的常客,程庆轩也好,丁氏也罢,从来都是待他亲切的紧,因而虽说家里主子都不在,见是顾德忠来了,门房依旧把人放了进去。   “是他?”丁氏先就变了脸色——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不是他,眼下会和小女儿闹僵?   “谁让你放他进来的?”程庆轩也很是恼火,再是不待见小女儿,可也不愿她的名声被人坏掉——真出了个和人淫、奔的女儿,整个家族的女孩儿可不都得倒霉?到时候必会被老爷子和族长重罚!   自己这个当爹的,怕是也会跟着落个教女无方的恶名,在同僚中再也抬不起头来。   即便当初程庆轩也对顾德忠维护的紧,也默许了丁氏把所有罪责都栽到两个丫鬟身上,却不代表程庆轩对顾德忠这个唯一的外甥就不膈应。   且明知道家里没人,顾德忠还这么大剌剌的进来,再加上自己可不也见过他往后院跑?   怨不得两个丫鬟会误会,以致终是生出那么大一场风波来。   不是顾德忠那个小畜生,说不好这会儿工部主事的位置已是自己的了……   当下沉了脸对门房道:   “你就是这么当差的?明知道府里主子都不在,还把人放了进去?若非念在你也是府里的老人了,我必要把你撵了出去。以后不拘是谁,也不得随意进出府中!”   门房被训得一愣一愣的,有心辩解丁氏吩咐过,但凡是顾德忠来,不需通禀就可以让人进去,却在瞄到丁氏阴沉沉的脸色时,又把话咽了回去——   算了,即便说出去怕是也没用,说不得还会令太太动怒。到时候就出力不讨好,两面不是人了。   却是有些奇怪,也不知表少爷做了什么,怎么突然间就这么不招待见了呢?   顾德忠这会儿也正烦躁无比。   在回春堂受了一肚子的气,顾德忠哪里肯罢休?本想着到程府来,怎么也要舅舅帮着出了这口恶气!还有程蕴宁,竟然敢涮自己玩儿,那日约好一起离开程府,却让自己在老槐树下枯站了许久,都不见她的影子。不是因为这个,自己哪里会淋了暴雨之下,病这么久?   可气鼓鼓的上门,却被告知一家人全都出去了。就是从来都呆在后院罩房的程蕴宁都没在家。   顾德忠转了个遍,除了些下人外,愣是一个人没找到。   这会儿可不正呆呆坐在那里生闷气?   听到外面的动静,顾德忠赶忙起身,刚走出去不远,迎面就瞧见程庆轩四人,忙迎过去无比委屈道:   “舅舅,舅母,你们可回来了!”   本想着以两人对自己的疼爱,定会问自己事情缘由,到时候自然要好好的给张怀玉告上一状,哪想到程庆轩倒是停了下来,却是冷哼一声,瞧着他的眼神简直是要吃人一般。   至于丁氏则是看都没看他一眼,只管沉着脸径直上了台阶。   程骏和则是一向对这个表兄看不过眼,现在知道又因为他差点儿闹出大事来,就更不愿搭理。   至于程宝茹,倒是对长相清秀的顾德忠印象还好,只爹娘盛怒之下,她也不敢开口,只悄悄给顾德忠递了个眼色,便低着头跟在丁氏后面进了房间。   “舅舅这是去哪儿了?怎么这么晚才回?”顾德忠揣着小心道,“对了,怎么不见,宁表妹……”   心里却是寻思着,这一家人都回来了,独不见程蕴宁,难不成是那个丑丫头惹出什么事来了?思来想去,可不是唯有那个丫头,最不招这一家人待见……   这会儿可不是巴不得蕴宁倒霉才好,也就特特提了那么一嘴。   “宁姐儿如何与你何干!”听顾德忠还敢提起蕴宁,程庆轩压着的火气“腾”的一下就上来了,竟是指着顾德忠的鼻子破口大骂了起来,“一把年纪了不说一心向学,倒是有时间天天在内帷打转!可怜你娘守寡多年,怎么就养出了你这么个不忠不孝不知上进的混账东西……”   太过激动之下,唾沫星子喷了顾德忠一脸都是。   顾德忠被骂的都懵了,可看程庆轩气成那样,却也不敢辩解,只得乖乖的垂了手站在那里听训。   不成想越是这般,程庆轩越觉得这个外甥心里有鬼,竟是对着顾德忠骂了足足盏茶时间,直到口干舌燥,才气哼哼的住了嘴,一拂袖往正房去了。走了一半,却又站住脚高声道:   “……你给我记着,再敢在院里乱窜,看我不打折你的腿。”   还从没有被舅舅这么不给脸过,顾德忠只气的脸儿煞白,好半晌才缓过劲来。   想了想,依旧抬脚寻丁氏去了——   顾家本就不过小康,这段时间又是母子都得了病,委实花费了不少银钱,本想去回春堂打秋风,却被张怀玉不客气的撵了出来,只既来了,怎么也不能空手而归不是?少不得要从舅母这里拿些银钱才好。   除此之外,还有一头,顾德忠也想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会让舅父发这么大的火,连带的程蕴宁那丫头跑哪儿去了……   正想着心思,不提防一个黑影突然在前面一闪。顾德忠吓了一跳,待得定睛看去,才发现却是舅母身边的秦妈妈。   “秦妈妈,吓死我了!”   “你来做什么?太太这会儿可没空见你。”秦氏却是绷着一张脸,全没有从前笑眯眯的慈爱模样。   还以为这顾德忠是个得用的,哪想到竟是绣花枕头,里面一肚子草包罢了。亏自己给他找了那么多机会,结果倒好,没诳住那死丫头,倒是跳进了程蕴宁挖好的坑里。   一想到送蕴宁离开时,里面装的好几十两银子,秦妈妈就心疼的不得了!   更别说宁姐儿可是一直待在后院里,说是与世隔绝也差不多,又能从谁的嘴里知道,老爷子要回来的消息?   分明有人特意把这件事说给了她听。   思来想去,那个巴巴跑过去送信儿的,可不是顾德忠可能性最大?   秦妈妈从小奶大了丁氏,看丁氏这些日子为着这事日夜不得安稳,又暂时动不了蕴宁之下,可不把所有的帐都记在了顾德忠头上?   顾德忠只觉今儿的事处处透着古怪,却明显并没有把秦妈妈的拒绝放在心里,强忍了心头的火气笑着道:   “舅母可是累了?你放心,我不过给舅母行个礼,说两句话就走……”   不妨话没说完呢,就被秦妈妈一下打断:   “表少爷是忘了老爷方才的话了吗?还是说真想被老爷把腿打折?赶紧走,赶紧走,不然,我这就去跟老爷说去……”   那语气声音,分明和打发叫花子没什么两样。   顾家家世虽是不显,只顾德忠是家中独苗,平日里可不是一直被顾母心肝肉一般的宠着?方才被程庆轩指着鼻子骂也就罢了,这会儿还被个老奴排揎,当时就翻了脸:   “跟舅舅说,说什么?当初可不是你让我多照顾些宁姐儿的,还有那些稀奇古怪的礼物,可也全是你给我准备的!”   虽是好吃懒做了些,可顾德忠并不蠢,怎么能听不出来程庆轩话里话外的意思?   说什么镇日里在院子里乱窜,要说平日里,除了听秦氏的教唆,去后院看那个丑丫头的次数勤了些,顾德忠自问,还真没胡乱走过。   方才对着程庆轩时还有些心虚,这会儿对着秦氏,却是气壮的紧。   秦妈妈脸色一下变得难看至极——   这个顾德忠,分明就是条养不熟的狗。可偏是这样的话,绝不能有一言半语传到老爷耳朵里。不然怕是要出大事的!   秦妈妈的眼神实在太过吓人,顾德忠吓得往后退了两步,待得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又有些羞恼,刚要呵斥,不妨程宝茹的声音在台阶上响起:   “表哥是来见母亲的吗?今儿个怕是不成了呢。秦妈妈,母亲这会儿有些头疼,说是让你去厨下让人送碗汤过来。”   吩咐人送汤这样的小事,哪里需要自己出面?知道太太这是要给自己解围,秦妈妈应了一声,匆匆走了,却是后悔之余,也暗下决心,看来往后要小心着些顾德忠了。   不经意间回头,正好瞧见顾德忠一步上前,拦住要转身回去的程宝茹,抿了抿嘴唇,放心的往外去了——   还是太太有法子。      ☆、祸水东引   “表妹。”顾德忠已然上了台阶,正正和程宝茹相对而立。   程宝茹一下羞红了脸,有心转身离开,又在瞥见顾德忠俊秀的脸庞时有些挪不动脚,犹豫了片刻,终是低低应了声:   “表哥。天色晚了,表哥快回去休息吧,我也得走了。”   “表妹且慢。”顾德忠有心探问程府到底发生了何事,如何肯放程宝茹离开?且程宝茹虽是庶女,却和丁氏一般身材娇小,容貌也生的还算俏丽,讨好女孩子方面,顾德忠一向颇有心得,更何况程宝茹可不是自己避之唯恐不及又偏偏得捏着鼻子哄的那个丑鬼程蕴宁!   当下把手里的一个盒子递过去,柔声道:“这是我特意给表妹买的点心,表妹这么晚回来,定然还不曾吃东西吧?表妹拿去尝尝,好吃了,赶明我再给你买。”   既是到舅舅家,如何也不好空手不是?   顾德忠即便囊中羞涩,依旧买了盒点心过来。只方才被程庆轩劈头盖脸骂了一顿,根本没有送出去的机会,索性这会儿直接给了程宝茹。   被顾德忠这么含情脉脉的瞧着,程宝茹头低的更厉害,只觉一颗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还没反应过来,手忽然一热,却是顾德忠正把盒子塞到程宝茹手里,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松开时手指却是在程宝茹手上抚了一下。   程宝茹只觉脑袋“轰”的一下,下意识的紧紧抱住盒子:   “谢谢表哥……”   又想到什么:   “表哥也去歇着吧,爹娘今儿个被宁姐儿气着了,怕是没心情见你……”   “气着了,怎么回事?”   “还不是宁丫头,以为得了长公主的赏,又有祖父撑腰,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竟是连家也不回,就去了老宅……”说了一半儿,又忽然顿住,不知为何,竟是不想让顾德忠知道这些了。   好在顾德忠脸上并没有异样:   “是吗,遇见这样的事情,真是辛苦茹表妹了。我知道了,表妹回去歇着吧。”   心里却是翻江倒海一般。老爷子还真回来了。   还有方才程宝茹说,程蕴宁竟然得了长公主的赏?眼前不期然闪过回春堂时,瞧见的那浑身绮罗,富贵奢华到让人眼睛都睁不开的贵人,记得张怀玉当时口口声声暗示说贵人就是程蕴宁……   即便张怀玉是有意坑骗自己,可长公主赏赐的东西,怎么也不可能便宜的了!   好在既然知道了那丫头回了老宅,明儿个就赶过去便是,不怕程蕴宁不把手里的好东西全都乖乖送上来。甚至即便如此,顾德忠也不准备轻易原谅她,怎么也要把一肚子恶气出来完才好。   唯一需要担心的,则是如何应对程仲那个老头子……   又在院里站了片刻,这才施施然往客房而去。   全然不知,主院的正房里,秦妈妈正放下帷幔,神情鄙夷——   表少爷果然是个眼皮浅的!   却是转过身,轻轻的帮丁氏揉着肩,意有所指道:   “是老奴左性了……宁姐儿的性子,也就表少爷拿得住她……”   口中说着,只觉一直堵着的胸口终是散开了些。宁姐儿平日里可不是最听顾德忠的话?只要他们两个露出那么一点儿行迹,再找人推波助澜一下,不怕老爷子察觉不出什么端倪。   等到被老爷子厌弃,三姑娘还不是只能老老实实的回到这里来?搓扁揉圆,自然依旧是太太说了算。   换句话说,这么一贴臭皮膏药贴上去,宁姐儿不死也得脱层皮!   丁氏却是闭着眼,既不接秦妈妈的话,也没有其他表示,仿佛睡着了似的。   第二天一早,秦妈妈使人去前面问了一下,很快就得到消息,顾德忠,一早就离开了。   “走了好。”秦妈妈眯了下眼睛,招手叫来一个下人,低头吩咐了几句。   顾德忠这会儿可不是已坐上了马车,兴致勃勃的朝程家老宅而去?   一路行来,只觉处处繁华,只他心里有事,一心早点儿见到蕴宁,当下只催着车夫再快些。   堪堪到了程府门前,顾德忠急急下了车,扔给车夫几文钱,一撩袍子,径直上前叫门。   听外面喊得急,门房也是吓了一跳。忙不迭打开门,一眼瞧见外面站着个少年人,不觉一愣:   “敢问这位公子是……”   “听说外祖父回来了?烦请通禀一声,就说小子顾德忠前来拜见外祖父他老人家。”   虽然一般是亲戚关系,可程庆轩那里和老爷子这里却又不同。   再怎么说程庆轩也是嫡亲的舅舅,至于老爷子这里,和娘亲程氏关系却是远的多了,且顾德忠打小就对程仲怵得慌,老爷子面前从不敢放肆,方才跑过来时,光想着能从蕴宁手里拿走什么好东西了,待得这会儿瞧见门房,才意识到怎么也要过了老爷子那关才好。   好在顾德忠自信,以程蕴宁对自己的死心塌地,听说自己来了,即便老爷子有所不满,她也会闹得老爷子同意了才对。   这般矛盾的心态体现在神情上,无形中便多了份儿诡异。   门房也是府里的老人了,一直对程仲很是忠心。虽也听过顾德忠的名字,只他眼里,这人可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亲戚,不过是个快要出了五服的堂外甥罢了,且眼下府里只有三姑娘一个人在,如何能放了外男进去?   当下毫不客气的道:   “公子见谅,老太爷今儿个并不在家中,公子有事的话,改日再来吧。”   “老爷子不在?”顾德忠登时大喜过望,“那不是说,只有宁,三姑娘一个人在了?”   真是老天都向着自己。那个倔老头不在可不是正好?   省的自己还得挖空心思找借口!   “不错。”门房越发觉得不对劲儿,抬手就要关门,“公子没什么事的话,就回去……”   话还没说完,就被顾德忠一下拨开,之前的稳重有礼更是全然不见了踪影:   “啰嗦什么?外祖父的家,什么时候轮得到你一个下人做主了?信不信我跟你们三姑娘说,让她这就把你撵了出去?!”   门房猝不及防被推的一趔趄,还没反应过来,顾德忠已经一撩袍子,径直往里便闯。   登时被气的够呛,忙从后面撵了过去:   “顾公子,你快些站住,别再往里走了。”   顾德忠哪里肯听他的?听门房在后面喊得急,颇有些好笑——   这老头,还真是拿着鸡毛当令箭,不过给人看个门,就敢和自己叫板了。须知这程府里既是老爷子不在,程蕴宁可不就是唯一的主子了?   而自己,说是程蕴宁的主子也差不多了。平日里那些个在程蕴宁身旁伺候的,哪个见了自己不是比见了程蕴宁还要殷勤?   只管脚下生风的往里闯,连带的还提高了声音道:   “这府里的人都跑哪儿去了?去后面跟三姑娘通报一声,就说顾家的表少爷来了,让她快着些出来!”   把个门房给呕的——   老太爷离开时可是交代过,说是小姐很快就要回来了,让他们几个守着府里的老人可千万把家给看好了。现在倒好,这姓顾的小子竟然当着自己的面就往里闯。   偏是他年纪大了,腿脚跟不上,正自焦急,正好瞧见瘸着一条腿走过来的护院张元清,忙不迭叫道:   “张老哥,快拦住他,别让他闯进去惊扰了小姐——”   顾德忠也明显听到了门房的话,却只觉得可笑——就眼前这瘸子,也想拦着自己?还什么怕惊扰了他家小姐,殊不知程蕴宁不定多盼着自己来呢。   当下越发放肆,看瘸子真的往自己跟前凑,斜了一眼冷笑一声:   “信不信我就是再把你另一条腿给打折了,你们家小姐也只有拍手叫好的……”   不想话音未落,突然一阵头晕目眩,却是那瘸子竟然单手就把顾德忠拎了起来,然后一抖手,就把人丢了出去。   等顾德忠反应过来时,已经结结实实来了个狗啃泥。   同一时间,一阵脚步声响起,顾德忠艰难的抬头,正看见带着两个丫鬟从角门后面转出来的蕴宁。   天色尚早,两旁笼了水气的叶子上还能瞧见如米粒般晶莹剔透的水珠,水色氤氲之下,本是青碧的叶子便显出了些幽深之色。   洁白的鹅卵石铺就的林荫小道上,蕴宁正静静立在那里。   桃粉色的掐腰衫子,配着迎春花色的绡纱长裙,身材纤长之外,更多了些少女的婀娜之意。   若非那幅常年遮着丑陋面容的白纱,顾德忠简直要认不出来眼前这袅娜影子就是那个镇日躲在后院里畏怯如幼鼠般的丑女了。   还是第一次以这般狼狈的模样出现在程蕴宁面前,顾德忠不免有些难堪,下一刻却是更加恼火,索性半坐起来狠狠的瞪了蕴宁一眼: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过来扶我起来!”      ☆、傻眼   要说平日里,因着那张容颜太过丑陋不堪,顾德忠便是着意哄人时,也总是借着男女大防,从不肯靠近或者让蕴宁到近前来。   这会儿却是为了显摆对蕴宁来说,他的特殊性,同时也想要给程家老宅这几个不长眼的下人一个下马威,顾德忠才特特对蕴宁优待些,允许她离近了服侍自己。   本想着得了这样格外的恩宠,程蕴宁不定多受宠若惊呢,狂喜之下,还不得飞一般的跑过来?   哪想到,端的姿势太过,腿都麻了,蕴宁依旧站在原地,动都没动一下。   这是高兴的傻了?顾德忠一时理不出来个头绪,心情却是更加烦躁,终是忍耐不住,提高了声音道:   “宁姐儿,傻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过来!”   那料想话音一落,蕴宁尚未开口,她身边服侍的婢女已是齐声开口喝止:   “哪里来的登徒子?我家姑娘的闺名,也是你能唤得的?张伯,快将这人打了出去!”   “打我?”顾德忠方才被摔得头晕眼花,他又自来娇生惯养的,这会儿听到个“打”字,就觉五脏六腑都扭到了一起,顾不得再拿腔作调,攀着旁边的树,一用力就站了起来,涨红着脸指着蕴宁道,怒道,“你就这样瞧着身边的人作践我?枉我平日里……”   话音未落,就被张元清一下锁住喉咙,如拽死狗般倒拖着再次丢到地上,单腿踩了后背对蕴宁道:   “这人要如何发落,还请姑娘示下。”   力气太大之下,顾德忠被踩的整张脸都扭曲变形了,却兀自恼火的盯着蕴宁,嘴里含糊不清道:   “宁姐儿,你好……便是你跪下求我……也莫想我看你一眼……”   蕴宁居高临下的站着,黑白分明的漂亮眸子定在顾德忠身上,却是一点儿温度也无。   顾德忠一张脸紧紧贴在鹅卵石地面上,咯的生疼之下,忍耐性自然差的紧,可对上这样一双冷冰冰的眼睛,到了喉咙口的大呼小叫却是止不住又都咽了回去,之前跋扈的神情也都渐渐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可怜兮兮的委屈:   “宁姐儿——”   不知过了多久,蕴宁终于开了口:   “祖父并不在家,顾公子有事,还请改日再来。”   “今儿个这般大呼小叫,委实有失体统,旁人不知,怕是要以为顾公子目无尊长。张伯是祖父身边的老人了,少不得要代祖父提点顾公子一二,便是略有些过,也全是为了公子好。”   “公子以后做事时,还须记得本分,不然怕是还要有大苦头吃。”   “送客!”   说着,再不看顾德忠一眼,转身就往后院去了。   直到被张元清推得一踉跄,顾德忠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自己挨了打,程蕴宁不独没有站在自己这一边,还为那些打了自己的下人说话?   还说什么要记得本分,什么有大苦头吃,摆明了就是威胁自己!   一直以来,顾德忠在蕴宁面前都是高高在上,总觉得只有程蕴宁离不得自己的,何尝会想到还有被蕴宁当成瘟疫般避之唯恐不及的一天?   再有旁边下人鄙视而又讽刺的眼神,顾德忠只觉整个人都要气炸了,拼命扭动着身子想要从张元清的手下挣脱开来:   “程蕴宁!你怎么敢如此对我!这些年来我是如何对你的?舅父舅母厌恶你,深以你为耻,别说带你出门,便是连看你一眼都不愿!便是你祖父也因你的丑陋弃了你而去……”   这些都是顾德忠和秦妈妈商量后,哄蕴宁时说惯了的,这会儿自然信手拈来,说的可不是一般的顺溜。   哪知话未说完,就被一声暴喝给打断:   “小畜生,你给我闭嘴!”   这声音怎么有些熟悉?还想接着控诉的顾德忠忽然觉得有些不对,下意识的转过头来,却正好瞧见正大踏步而来气的头上青筋都要迸出来的舅父程庆轩,他的身后,则跟着脸色铁青的程仲。   一时觉得有些不妙,硬着头皮嗫嚅了声:   “外祖父,舅父……”   程庆轩却已阴沉着脸上前,抬脚朝着顾德忠胸口处踹了过去:   “我平日就是太宠着你了,竟敢跑到这儿胡说八道!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心里却是翻江倒海一般——   工部事务繁忙,自己一大早硬着头皮告了假去寻了老爷子回来,可不是为着丁氏派人跟自己说什么,老宅有急事,让自己务必赶紧寻了老爷子回去一趟,切切不可耽搁了。   还想着,既是这般紧急,怕是定和所谋工部主事一职有关。如何能料到,好容易央的老爷子一道回来了,迎接他的竟是这样一番乱局?   尤其是顾德忠之前的话,什么叫“舅父舅母厌极了宁姐儿”?   再糊涂,程庆轩也明白,小女儿可是老父亲的掌中宝,老爷子眼里,程蕴宁的分量可是比自己这个名义上的儿子还要重的多!   之前所以惹恼老爷子,可不就是为着冤枉了小女儿?要是再在老爷子那里落个苛待女儿的罪名,老爷子说不好会和自己彻底离了心。   自己前几日白挨了那一顿揍不说,梦寐以求的工部主事位置,更是想都不用想了。   怒火攻心之下,下手自是丝毫不留情面,好在他并不是完全没了理智,倒是专捡顾德忠皮糙肉厚的地方揍,饶是如此,依旧打的顾德忠哭爹叫娘,惨叫连连。   可任他再如何下狠手,程仲都沉着一张脸冷冷看着,始终不发一言。   “祖父。”看程仲腰背挺得笔直,偏是身体微微哆嗦着,蕴宁顿时担心不已,忙上前扶住。   “我无事。”瞧着依偎在自己身旁的孙女,老爷子心头酸痛,好险没堕下泪来——   自己不在的这几年,宁姐儿到底受了多少磋磨?   亏儿子之前还敢在自己面前大言不惭,说什么从不曾亏待了宁姐儿。   尤其是顾德忠口里那句自己舍弃了孙女儿的话,不是有人暗示,顾德忠如何就敢这般胡言乱语?怪道那日大雨倾盆,宁姐儿依旧坚持等在城门口守候,那一刻宁姐儿心里更多的不是对祖孙即将重逢的喜悦,而是唯恐被抛下的惶恐和伤心吧?   一想到蕴宁在公主府昏过去时绝望的哭泣,程仲真是觉得心都碎了。   那边程庆轩的动作却是渐渐慢了下来——   再怎么说顾德忠都是胞姐膝下唯一一根独苗,真是打坏了,如何对得起寡姐?   “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无比狼狈的对程仲道:   “都是我这个做舅舅的没教好,老爷子千万莫要气着了……”   “我生什么气?你们舅甥之间既是血亲,自然同气连枝,我不过是外人罢了,又有什么好生气的?只你们自家人的事,自己关起门来解决便好,如何要跑到我老头子面前装腔作势?”   老爷子一字一字缓缓道。   却不知程庆轩听了这些话,却是冷汗涔涔、汗湿衣袍——   什么叫“和外甥之间才是血亲”?什么叫“他是外人”?   既是过继入程仲膝下,程庆轩自然和胞姐再无什么干系,如果硬说要有,也不过是将将出了五服的堂姐弟罢了。   老爷子这话,竟是有要把自己赶出家门之意?   一时再顾不得心疼顾德忠,只趴在地上流泪磕头不止。   旁边的顾德忠还从没瞧见过舅父吓成这样,一时也止了哭泣,呆呆的瞧着蕴宁,想要说什么,慑于程仲在场,又把话咽了回去。   不想程仲正好转过头来,一眼捕捉到顾德忠的神情,当时就怒了:   “元清,把他们两个全都给我拖出去!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不许踏入老宅一步!”   “爹——”程庆轩终于醒过神来,连滚带爬的扑过去一把抱住程仲的腿,“儿子错了,儿子再不敢了……”   只程仲盛怒之下,哪里肯听他多言?直接一抬腿,把人踹了开去,厉声道:   “元清,还愣着做什么!”   下一刻却是抬手捂住胸口,身子也跟着一踉跄。      ☆、中毒   看程庆轩还要不管不顾的扑过来,蕴宁的眸子几乎能喷出火来,边扶着老爷子坐下,边怒声道:   “祖父难道不知顾德忠胡言乱语不成?爹爹也不想祖父气成这样吧?有功夫在这里和祖父掰扯,不如问一下顾德忠,为何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是不是有人特意指使了他,来坏了爹爹和祖父的父子情分?”   身为晚辈,蕴宁这番话当真有些不客气。程庆轩却如同醍醐灌顶,甚至隐隐间还对小女儿有些愧疚之意——   别人不知道,程庆轩却是清楚,老爷子不在家时,蕴宁在府里的处境绝说不上好,这会儿还能帮自己说话……   一时又是惭愧又是窝火,也不再多说,趴在地上对着程仲重重磕了个头:   “爹莫要气着自己个了,儿子这就去审这小畜生,看他受了谁的指使……”   “宁姐儿好好陪着你祖父,我明儿个再来……”   说着起身,揪住还没回过神来的顾德忠的衣领子就往外拖。   顾德忠被拽的跌跌撞撞,含恨带怨的盯了蕴宁一眼,却是再不敢乱说话。   蕴宁这会儿哪里顾得上理他?全副心神都在闭着眼睛仰躺在椅子上面白气喘的老爷子身上,先是极快的说了几个药名,令采英去煎药。又吩咐张元清:   “赶紧去回春堂,请怀玉伯伯过来瞧一下……”   “好。”张元清应了一声,匆匆往外而去。心中却是不住感慨,三姑娘真是长大了呢,发生了这么多事,却能应对得当,且对老主子不是一般的维护,也不枉老主子疼了她这么多年。   “我无事。”程仲脸上神情依旧有些痛苦,却怕吓着蕴宁,强撑着就要坐起来。   却被蕴宁拦住:   “祖父莫要说话……到底如何,且等张伯伯看了再说。”   尾音却是有些发颤。   上一世老爷子发病可不也是在这个时候?   只彼时自己却是身在顾德忠那个小农庄,别说照看祖父了,根本是连自由都没有……   好在前些日子在公主府,蕴宁也不止一次替老爷子诊过脉,许是在外常年奔波,风餐露宿之故,脉象确然有些弱,却还算得上平和……   还想着有自己守在身边,盯着让祖父好好保养之下,上一世的事便再不会发生,哪里想到依旧因为自己,令得祖父气成这样……   “傻孩子……”程仲勉强笑了一声,反手握住蕴宁微微哆嗦着的小手,又抬起另一只苍老却温暖的大手,轻轻拍着,“你忘了,我就是大夫,我的身体我知道,都是老毛病了,没什么大碍的……祖父还等着看你嫁人成亲呢……”   还没亲手把宁姐儿交给真心疼爱她的人,自己怎么舍得走呢?   蕴宁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就跪倒在程仲面前,脸埋入那双布满茧子的干燥大手中,好半晌才抬起头,红着眼睛道:   “嫁什么人?宁姐儿哪里都不去,要一直陪在祖父身边。”   却是用力咬着嘴唇,不肯流下一滴泪来。   “又说傻话了。”程仲一下一下轻轻揉着蕴宁柔软的发顶,只觉心疼的一阵一阵揪得慌——   宁姐儿从小就是个爱哭的娃娃,磕着了,碰着了,甚至想要哪个玩具够不着了,不喜欢的人想要抱她了,都会惹得她大哭一场。   长大了虽是好些了,却也是和水做的相仿,每每自己离家时,小小的人儿便会扯着自己衣襟,倚着门槛泪流不止。   以致除非万不得已,老爷子从不会把蕴宁一个人留在家里。   这次为了治好宁姐儿的脸,才不得不远离家门,本想着一年半载就能回来,不想一走就是三年……   三年来,老爷子何尝不是想孙女儿的紧?可除了刚见面时,蕴宁失态在自己面前哭过,这么些日子了,何尝见她再流过一滴泪?   便如这个时候,明明难过的浑身都是哆嗦的,却硬是不肯哭出来。   一个人的性子无缘无故的,怎么会发生这么大的变化?   直到听了顾德忠那番话时,老爷子终于找到了问题的症结,明白了孙女儿性情发生了天翻地覆变化的原因——   被磋磨的久了,宁姐儿的眼泪怕是早已流干了。   而之所以会倒下,也不仅仅是因为被程庆轩给气着了,而是整颗心都要被掏空了般的心疼,和铺天盖地的后悔。   除此之外,更是自责不已,当初为何不带上孙女儿一块外出寻药?   跟在自己身边,即便日子苦了些,也总好过宁姐儿这么小一个人绝望的挨日子……   “师父——”张怀玉背了个药箱子,跟在张元清后面,匆匆走了进来,待得瞧见程仲面如金纸的模样,也不由唬了一跳。   顾不得寒暄,忙不迭上前帮程仲诊脉。   好半晌才松了手,刚要说什么,却是在被程仲悄悄瞪了一眼后又改了口:   “师父本身就是医者,怎么还这般不重视养生之道?偌大年纪了,如何倒是这么容易就动肝火了?瞧瞧把宁姐儿给吓得……”   程仲笑呵呵的转向蕴宁:“我就说没事儿吧,丫头这回可放心了?你方才开的那几味药我觉得就好,端过来我喝了就成。”   蕴宁应了一声,却是冲着张怀玉重重一礼:   “伯伯的恩情,宁姐儿都记着,以后还请伯伯帮我多看着些祖父。”   慌得张怀玉连连摆手:   “这如何使得?师父就和我的父亲一般,便是宁姐儿不说,我也会孝顺他老人家的。”   一直目送着蕴宁的身影消失在角门处,这才转过头来,瞧着程仲的神情却是难看的紧:   “师父之前大怒大悲之下,怕是引发了体内余毒……便是为了宁姐儿,也不该这般……”   心情却是复杂的紧。   这些年老爷子为了蕴宁外出寻药,可那些寻常药物,又如何能祛除得了那么可怖的疤痕?   不得已,老爷子便一路走一路摸索,期间倒也收获颇丰,发现了诸多新药材,可真正能够除疤的上好灵药,又岂是那么容易觅得的?除了爬山涉水,到处打听之外,甚至采摘的药物,为了第一时间掌握药理,老爷子还以身试药。   所谓是药三分毒,更何况,好些药物根本就是至毒?尽管程仲医术极高,中毒了也能解得,体内毒素却依旧不断累积,好容易压制下来,却是对五脏六腑伤害甚大。   平日里瞧着,倒也和平常人相仿,可一旦发作起来,即便一时半刻要不得人命,却也是凶险的紧。   只那些毒素成分太过复杂,一时之间倒是不容易清除。张怀玉和老爷子研究了这段时日发现,若然能保持情绪平和,最少还可以让毒发的时间往后推迟两年。   当然,有两年的时间,张怀玉自信,他和老爷子定然可以把体内余毒彻底解了。   哪里想到,但凡一牵扯到蕴宁,老爷子就根本控制不了自己。   两人又说了会子话,浑然不知角门处一个纤细的身影缓缓的抱着肩蹲在地上——   早知道祖父的病情不简单,却再没想到,竟是中了毒。更甚者,医术高明如祖父和张怀玉,都没有找到解决的办法……   下一刻却是猛地握紧拳头——   犹记得上一世最后一次见祖父时,张怀玉可不也守在旁边,当时他手里还拿着几株龙舌草,却只是不住垂泪,说是知道的太迟了,难不成,想解祖父体内的毒,那龙舌草乃是关键……   好容易收拾好情绪,蕴宁又去厨下亲手做了几样菜出来——   当初困守于农庄之上,除了侍弄药草外,蕴宁最常做的就是下厨。除了当初答应祖父会好好活下去这个原因之外,还想着到了地下,就做给祖父吃。   倒没想到,这么快就能用上了。   待蕴宁走出来时,,程仲脸色明显好的多了。笑呵呵的接过蕴宁手里的药,一饮而尽,甚至末了还咂了咂嘴:   “我们家宁姐儿就是手巧,便是煮的药,也好吃的紧。”   又冲张怀玉挥了挥手:   “好了,回春堂还忙着呢,你快回去吧,别在我这儿磨蹭了。”   “那我就走了。”张怀玉站起身形,意有所指道,“师父以后可得小心了,切不可再轻易动怒。”   口中说着,却是不自觉往食盒的方向瞟了过去——   也不知那里面放的是什么?怎么就那么香呢?   “好好好,我知道了。”程仲明显有些不耐烦了,“走吧,走吧。”   蕴宁忙跟着站起身形,却是提了食盒递过去:   “伯伯还未用早饭吧?我方才多煮了些,伯伯且带回去尝尝,看可还合口味?”   张怀玉这人,医术极高,却是无妻无子,外人只道他性情古怪,殊不知却是最贪恋美食。即便后来做了太医院掌院使,可不是也经常做些要美食不要诊金的事?   听蕴宁如此说当即大喜,唯恐别人反悔似的,一下抢过食盒:   “好好好,我拿回去,好好品尝品尝。”   竟是提了食盒,飞也似地就往外跑,不想,跑的太快了,出的门时,好险没和人撞到一处,待得瞧见那人身上的服色,张怀玉简直吓得魂儿都要飞了——   即便对方身材矮小,还带了个面具,那身上的衣服,却分明是锦衣卫服色!      ☆、自作   张怀玉惊得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忙不迭往旁边一跳,却是正好踩到一块儿石头上。   若然他肯舍弃食盒,当也不至于摔倒,偏是对美食太过执着,竟是紧紧把食盒抱在怀里,死也不肯撒手。   竟是收势不住,连人带食盒,一起朝地上倒去。   罢了,摔伤了也没什么,反正自己有的是药,只要饭菜不撒了就好……   这般想着,忙用力把食盒举高,眼睛也是紧闭着,还以为会重重的摔在地上呢,不想胳膊却被人一下拉住,张怀玉千防万防,也没有想到这样一个结果,手一松,提着的食盒应声落地。   “我的饭菜——”顾不得瞧是谁关键时刻拉了自己一把,张怀玉蹲下身子,对着撒了一地的饭菜,好险没哭出来。   然后“腾”的一声从地上蹦了起来,劈手揪住那个拉了自己一把的人的衣襟:   “谁让你拽我的,这可是宁姐儿亲手做的,你赔我……”   却在看清面前人后,仿佛被掐住喉咙的鸭子,讪讪的再说不出半句话——   老天,怎么还是方才那阴魂不散的小个子锦衣卫。   方才光顾着害怕了,张怀玉根本没敢认真打量,这会儿两人离得近了,才发现,别看面前这人个子小,竟是着了一身百户的服色。   一时吓得两腿都开始打战,揪着对方衣襟的手慢慢松开,甚至最后,还勉强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一下一下小心翼翼的把小个子锦衣卫胸前被自己揉皱的衣服给抚平:   “那个,大人,您大人有大量,我刚才,真不是故意的……那啥,您老先走……”   自己这是招谁惹谁了,好吃的东西没混上,还招惹上了锦衣卫的祖宗!   那锦衣卫却仿佛没听到似的,只盯着地上撒了一地的食物,直到张怀玉无比狼狈的慢慢收回手,整个人都开始哆嗦,才抬起头来。   隔着面具,张怀玉瞧不清那人的五官,只觉那双眼睛冷森森的,即便是这盛夏天气,依旧寒气逼人。   “方才这里发生了何事?里面吵吵闹闹的做什么?”   “啊?”好半天了张怀玉才反应过来,这个煞星,竟是程庆轩和顾德忠引过来的吗?   转念一想便即明白,八成是那舅甥俩方才在这里吵吵闹闹太过惹的祸。   一时又是郁闷又是无奈:   “你说顾德忠那个混账东西啊?我跟您说大人,那真是个坏坯子,镇日里光想占便宜,跑到我师父这里吵吵闹闹也就罢了,还敢胡言乱语……”   最好这锦衣卫狠狠的收拾那小子一通才好。至于说程庆轩,再怎么不讨喜,可到底是师父的儿子,当下便只略过了不提。   “胡言乱语?他都说了什么,可是冲撞了谁?”   “这个——”张怀玉只觉嘴里发苦,心说这些锦衣卫是不是太闲了,一个堂堂百户大人,不说帮着朝廷认真做事,倒好,竟是跑到这儿管起人家鸡毛蒜皮一样的家事了。   只程庆轩他尚且不会提,更别说宁姐儿可是师父的眼珠子,当然更不能提了。   当下含含糊糊,只顾左右而言他:   “冲撞自是有的……下回他再来搅闹,请大人好歹给我们撑腰才好……”   心里却是暗叹苦命,这些锦衣卫,可是最爱无事生非的。会不会觉得自己糊弄他……   哪知好半晌,都没听见有人应答,再往四周看,哪里还有那锦衣卫的影子?   张怀玉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那个瘟神,这么容易就走了?   拍了拍胸口:   “还好,还好……”   下一刻,又悻悻然的朝地上吐了口唾沫:   “最好那顾德忠能被好好的收拾一顿……”   殊不知顾德忠这会儿可不是正水深火热?   之前得了蕴宁的提醒,程庆轩这会儿可不恨毒了顾德忠?   本来老爷子就因宁姐儿的事对自己颇多不满,费了多少工夫,才让老爷子相信自己即便没有对宁姐儿有多娇宠,可也算是一个合格的父亲?   现在倒好,就因为顾德忠那几句话,自己就成了苛待女儿的恶人。   一想到梦寐以求的工部主事位子离自己越来越遥远,程庆轩就觉得剜心剖肝一般的痛。   路上尚且隐忍不发,一待进了家门,直接把人从车上拉下来,一边喝令门房关门,一边随手从地上捡起个棍子,劈头盖脸的就朝顾德忠身上乱揍:   “我让你胡言乱语,我让你信口雌黄……说,到底是谁在背后指使的你……”   明显已是信实了蕴宁方才的话。   “舅父,舅父,您别打了……”顾德忠自然不肯乖乖站着挨打,被撵的东躲西藏,饶是如此,依旧挨了好几下,登时痛的眼泪都下来了。   到得最后,实在忍受不住,竟是一把夺过程庆轩手里的棍子,用力折成两截。   程庆轩一个不查,被推的猛一踉跄,忙扶住旁边的树,才不致摔倒,顾德忠也不顾全身上下疼痛难当,一溜烟似的朝着大门外狂奔而去。   外面闹得这么大,自然很快有人报给了秦妈妈。   听得程庆轩回来了,还和顾德忠在外面打了起来,秦妈妈转念一想,脸上便露出些许笑容来。   当下脚步不停的往丁氏房间而来。   “怎么了外面这是?谁又惹了老爷生气?”丁氏穿了件象牙色宽袖衫子,配了条茜色纱裙,明明已是生了四个孩子,却依旧身材娇小,玲珑有致。   见房里没有旁人,秦妈妈自然丝毫不再掩饰脸上的愉悦之意,上前一步,边替丁氏捏肩,边压低了声音道:   “太太果然料事如神。外面的正是表少爷,这会儿可不正被老爷追着打呢。”   一想到顾德忠竟敢威胁自己,秦妈妈就觉得堵得慌。这会儿看他倒霉,心情自然不是一般的好。   “太太想啊,表少爷之前去的可是老宅,老爷这么快就把人带了回来,还发了这么大火,明显是看到或者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   口中说着,脸上笑意更盛——   再没人比秦妈妈更清楚,府里三姑娘对表少爷有多死心塌地。   想来也是,这几年了,顾德忠简直就和处于绝境中的三姑娘眼里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虽然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意外,让本该和顾德忠私奔的程蕴宁碰到了老爷子,秦妈妈依旧无比笃定,一切不过是老爷子抢了先机罢了,若然给一个机会,让宁姐儿做出选择的话,她选的定然依旧是顾德忠。   毕竟,自己这几年的谋划可是绝不会白费的,对于当初老爷子的“抛弃”,宁姐儿可不是一般的怨恨。   相较于时时保护安慰她的顾德忠,老爷子可也不算什么。   便是用脚趾头,秦妈妈也能想象的出,一旦见到阔别数日的顾德忠,宁姐儿会有多激动。再有顾德忠,之前受了茹姐儿的刻意引导之下,自然就会曲意逢迎,所谓干柴烈火,两人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来呢。   而府里这一家子,除了宁姐儿,还有哪个有本事能令老爷子恁般挂心?   眼下老爷发了这么大火,不用想也知道,定是激怒了老爷子所致。   “气大伤身。”丁氏蹙了下眉头,叹息道,“我去瞧瞧老爷……还得顾着些老爷子……老爷子平日里可不最宠着宁丫头?偌大年纪了,可莫要被气坏了身子才好。”   “嗳。”秦妈妈应了声,脸上的笑容却是怎么也止不住,“叫我说呀,老爷子就是个糊涂的,放着正经孙子不惦记着,倒是把个孙女儿看的眼珠子似的,这会儿怕是该彻底明白了,到底谁才是那可疼的……也是太太贤惠,不往心里去,搁其他人家,碰到这样不靠谱的家翁,不定该如何闹成一锅粥呢……”   这些话秦妈妈早就想说了。   做了这么些年的太医院掌院使,老爷子手里的好东西可真不少,倒好,竟是一门心思全给宁姐儿攒着。   秦妈妈心里,几个小主子里,最尊贵的自然非程骏鸣、程骏和两个少爷莫属,倒好,也就逢年过节,能从老爷子那里得些笔墨纸砚类的东西罢了,其他贵重一些的东西,根本是一样也无,倒是会特特给蕴宁准备好些东西——   可秦妈妈实在想不明白,那丫头除了丑和阴沉沉的性子外,还有哪点儿是让人可以多瞧她一眼的。   服侍着丁氏收拾妥当,两人刚要起身往外走,不想程庆轩的脚步声已是在门外响起。   “老爷果然是离不得太太呢。”秦妈妈低笑一声,忙快走几步,拉开门,却在瞧见一脸狰狞的程庆轩时,心里打了个突。   “老爷……”   程庆轩却是一下抬起脚,朝着秦妈妈当胸就踹了过去。      ☆、自受   秦妈妈脸上的笑意还没有收敛干净,就被踹了个正着。   因着程庆轩脚下力气太大,秦妈妈又丝毫没有防备,竟是先撞着紧跟在后面的丁氏还不算,又踉跄着歪倒在梳妆台上,才算勉强止住后跌之势。   耳听得一阵稀里哗啦的乱响,却是胭脂水粉并梳子饰物,掉了一地都是,连带的那面厚重的铜镜,也重重的砸在了收势不住跌倒在地的丁氏脚面上。   丁氏疼的腰一弯,勉强抬眸瞧了一眼程庆轩,声调都变了:   “老爷——”   早已是泪水盈盈。   要说这般美目含泪的娇弱模样,可不是程庆轩平日里最稀罕的?搁在平时,不定怎么心疼呢。   这会儿却是半点儿怜香惜玉的心思也无,别说上去搀扶,瞧那模样,恨不得再过去踹一脚似的:   “忠哥儿,是不是你指使了去老宅的?说!”   丁氏直觉不妙。   若是仅仅对着顾德忠大发雷霆也就罢了,如何见了自己,也是这般,要吃人的模样?   既和忠哥儿有关,又是从老宅过来的,还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   一颗心几乎沉到了谷底:   “老爷这是在哪里受了委屈?如何一进房间,就这么喊打喊杀的。便是妾身有什么不对,老爷只管说出来就好,何苦如此……”   口中说着,身体不住颤抖,强忍了许久的眼泪顺着白玉似的脸颊缓缓落下,一地狼藉中不独没有丝毫狼狈,反而易发显得楚楚动人。   “你还有脸说!”程庆轩却是丝毫不为所动,恨恨的瞧着丁氏,“那你倒是和我说说,今儿一大早,你便急慌慌的着人诳了我去老宅,到底是何居心?”   “便是忠哥儿,会突然跑到老宅大闹,你敢说不是你的指使?”若非丁氏透了话,忠哥儿如何会知道宁姐儿这会儿正在老宅?可指使了忠哥儿去胡搅蛮缠也就罢了,竟还让自己也陷进去……   “枉我平日里以为你贤良淑德,怎么也是一般的一肚子鬼蜮伎俩?便是谋算的我们父子生分了,又与你有什么好处?”   一番话说得丁氏再也站不住,好容易撑起的身形一软,就再次跪倒了地上,却是哆嗦着嘴唇,紧紧揪住胸口衣襟,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慌得秦妈妈忙爬过去,一把扶住丁氏的头,边用力的帮丁氏揉着胸口边哭着道:   “太太,太太,您别吓我,您别吓我啊!”   又不住的向程庆轩磕头:   “老爷,老爷,您可不能这么对太太啊!这世上再没有哪个人比太太更想您好的了……您这样说,真是太伤太太的心了!”   “昨儿个晚上回来,瞧着您气成那样,太太也很是心疼,一直说表少爷太不晓事,到这会儿为止,哪里见过表少爷一面?便是真有传话的,也绝不是太太!老奴所言,句句属实,若有一言半字虚妄,便遭天打五雷轰……”   还要再说,忽然瞥见门口一个身着浅粉色百褶裙的影子晃了一下,眼光登时一闪,手指着门口道:   “老爷不信的话,还可以问一下二姑娘,昨儿个表少爷过来时,我和二姑娘都陪在太太身侧,听说是表少爷过来,太太直接就让人打发了……”   程庆轩霍然回头,正对上脸色发白,瑟瑟发抖的程宝茹。   程宝茹本就对父亲甚为畏惧,这会儿更是吓得头都抬不起来了——   昨儿个可不是自己把宁姐儿在老宅的话说给顾德忠听的?   如何能想到闲闲一句话,却惹得父亲发了这么大脾气。   从方才表兄挨揍,程宝茹就开始心里打突,坐立难安之下,才想着到嫡母这儿探一下消息,再不想,却是碰见了这一出。   除了深恨顾德忠表面上对自己殷勤,却是一转眼,就跑去奉承讨好程蕴宁外,更多的是恐惧——   自己做的事,根本瞒不过父亲,毕竟,昨儿个自己提着顾德忠送的那盒点心回去时,二哥和好几个仆人可是都瞧见了……   与其等爹爹查出来处置自己,还不如这会儿直接认了。好歹有疼爱自己的嫡母在,说不好还能少受些责罚……   当下再站不住脚,“噗通”一声跪倒地上,抽泣着道:   “爹,爹息怒,昨儿个表哥跟我打听宁姐儿在哪里,女儿不晓事,便说给了他听……女儿以后再不敢胡言乱语,还请爹爹宽恕女儿这一回……”   “混账东西!”程庆轩抓住梳妆台上一个装首饰的匣子,朝着程宝茹就砸了过去,程宝茹吓得头一偏,却依旧被砸中肩膀,疼痛之下,哭的更加厉害。   程庆轩却是余怒未消,还要再骂,却被跪坐在地上的丁氏拦住:   “茹姐儿年纪小?又能知道什么?忠哥儿是她兄长,问什么话,茹姐儿敢不答不成?这会儿却是成了一桩罪过……妾身也是听说忠哥儿去了老宅,唯恐他惹出什么祸事来,才特特让人请老爷过去一趟……这会儿却被老爷说成是毒妇……”   “罢了,罢了,老爷既是看我们母女不顺眼,便写下一封休书,让妾身带了苦命的孩儿回伯府算了……”   说着,和扑跪到身前的程宝茹抱在一起放声痛哭。   秦妈妈也是边“砰砰砰”的冲着程庆轩磕头,边泪流不止:   “这世上再没有人比太太更想要老爷好的了,太太平日里常说,但凡为了老爷和几个孩子好,她便是死了也甘愿的……老爷今儿个这般说委实太伤太太的心了……”   “奶娘,莫要说了……”丁氏流着泪,神情惨白,“老爷认定了我是个毒妇,便是再多辩白,又有什么用?”   房间里一时哭声一片。   程庆轩高涨的怒火一下被浇熄了一大半,又忆及平日里和丁氏的恩爱,一时也有些后悔……   秦妈妈见势,忙拖了依旧面色惨白的程宝茹出来。   程庆轩瞧一眼即便泪流满面、声噎气短依旧不损其风韵的丁氏一眼,叹了口气,亲自伸手把人扶了起来。   丁氏趁势歪倒在程庆轩胸前,边委委屈屈的流着眼泪边道:   “今日之事,也怪不得老爷恼火,都是妾身办事不妥帖……老爷放心,宁姐儿怎么说也是咱们的女儿,咱们对她如何,别人不知,她自己能不知道……老太爷哪里,来日方长,总能让老爷子明白咱们做人爹娘的一片拳拳爱女之心……”   眼中神情却是厌恶和恐惧交替翻涌,到底是哪里出了错,明明前面都是依照自己所想,如何最终却是这样的结果?   又想到这几日和蕴宁打交道的情景,更是止不住的咬牙,也不知老爷子到底哪里中了邪,怎么就恁般看重那丫头……   也不知他这一趟出去,可是找着了给宁姐儿祛除疤痕的灵药,之前自己可也特特寻名医问过,都说是无能为力的……   程家老宅里,程仲这会儿已是缓了过来。身体里的毒素累积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方才气血上涌,有些受不住,这会儿却已是好的多了。   看蕴宁依旧脸色苍白的守着自己,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老爷子更生出些凄凉来——   这会儿自己还活着,顾德忠那样的坏坯子就敢这般作践宁姐儿,真是自己不在了……   定了定神,冲蕴宁招招手:   “那雪肌膏这几日可是一直用着?还有那药汤,每日里早晚也必要各泡上一次……”   药汤也是老爷子精心炮制的,里面共有九九八十一种药物,不独这会儿对于祛除疤痕有很好的辅助作用,便是将来疤痕没了,常用的话,也有非同一般的美容养颜的功效。   “用着呢,好的多了。” 蕴宁抬手除了脸上的面纱,露出一张狰狞斑驳的小脸来。   只和原来疤痕俱是暗褐的颜色不同,这会儿颜色却是变成了深红色,竟是越来越接近刚刚烫过时的模样了,看着也就更加吓人。   犹记得当初小小的宁姐儿真真是粉团子一般,实在无法想象,到底是多滚烫的水,能把一张小脸烫成这般。   便是为着这个,这辈子,老爷子都无法原谅丁氏。   老爷子拿手轻轻按了按,眉头却是一下蹙了起来——   好像不对啊,依着自己的估计,即便有药汤辅助,可想要令疤痕变软,最少也要月余才对,可宁姐儿顶天也就用了二十日罢了。   这般想着,心一下悬了起来,难不成不是好转了,而是恶化?   “你身上带的可有雪肌膏?拿过来我瞧瞧。”   蕴宁应了一声,摸出一个玉盒递了过去。   老爷子一把接过,下一刻却是大惊失色:“咦,这雪肌膏的颜色怎么变浅了?”当初自己交到蕴宁手里的雪肌膏明明是深绿色的,怎么这会儿变成了晶莹剔透的浅绿色?   “啊呀,忘了跟祖父说了。”蕴宁吐了吐舌头,“我前儿个在家用香莳子做香料时,不小心溅了些汁液进去,之后就变成这个颜色了。不过祖父,你闻闻看,雪肌膏变香了呢,涂在脸上后还凉凉的,可舒服了……”   “药草怎么能乱用。”程仲却是神情大变,香莳子做香料时效果确然很好,直接涂抹到脸上,却是会令皮肤上起红疹子,这般揉进了雪肌膏里,要是真令宁姐儿皮肤变得更糟……      ☆、意外   蕴宁正低着头把一道爆炒菜心给盛出来,鲜亮的翠绿色泽间点缀着晶莹剔透的虾肉,嗅一下,鲜香扑鼻,口水都能下来了。   “小姐真厉害。”   采英边小心的帮蕴宁擦汗边由衷道。   常日里只说姑娘的药膳味道儿做的极好,再没想到便是吃食上也这般高超手艺。   “可不是。”负责小厨房的李嫂子也一旁陪着笑脸道,“小姐做的菜比我做的可是强的太多了,就只是小姐身份贵重,这样的活可不好经常做,没得伤了手……”   李嫂子的男人叫程方,两口子是程家的家生子,这么多年了,哪里不知道这位三小姐在老太爷心目中的地位?说是掌上明珠也不为过。   若然老太爷知道,三小姐做这样的粗活,不定得多心疼呢。便是自己,少不得也会被男人排揎。除此之外,李嫂子更担心小姐这般做,是不是对自己的手艺不满意啊……   “李嫂子瞧着我这手艺如何?”蕴宁回头瞧了李嫂子一眼道。   李嫂子的娘家爹就是大厨,当初在娘家时,也学了一手好川菜,听了蕴宁的话,忙小心翼翼道:   “小姐的手艺可是极好呢,当初我爹就常说,越是这些寻常的菜色,越是考验人,我瞧着小姐做的这些,倒是和南方的菜系有些像呢,也不知道准不准。”   蕴宁点了点头:   “川菜味儿道倒是好,就只是酱料太重了些,又多辛辣,祖父年纪大了,未免有些不合适,我方才做的,大多是依照南方的菜谱,除此之外,还添加了一些养身健体的药草,李嫂子什么时候有空了,我把这些法子交给你,就可以常做给祖父吃了。”   李嫂子本是有些担心,想着三小姐亲自下厨,是不是对自己有所不满,再没想到,竟是要传授自己手艺的意思,这可就实在太难得了。   须知但凡是能混口饭吃的手艺,可是绝不会外传的。就比方说娘家爹的厨艺,若非家里就只有李嫂子一个女儿,李老爹可也决计不会教给她的。李老爹常日里也总是说,当初可也是给学艺的那家无偿干了十年活,才好容易得了个旁观摸索的机会。   如何能想到,小姐这么容易就要把这么厉害的本事传给自己——   昨儿个蕴宁盛过菜剩下的汁水,李嫂子也偷偷尝了,别看没有大油大料,味儿道却不是一般的鲜香,方才听小姐的意思,里面还特意加了强身健体的药草,那可就更不一般了。   这样的手艺,要是别个,还不得想法子藏着掖着,或者将来传给儿子儿媳,再没想到小姐竟会主动提出要教自己,登时乐的合不拢嘴:   “小姐肯教奴婢,真是奴婢天大的福气呢……小姐什么时候有空,就指点奴婢一二……”   说着亲自捧了食案跟在蕴宁后面往正房而去。   还未走到门口,正好碰见从里面匆匆走出来的程仲。   “祖父——”蕴宁吓了一跳,忙上前接住。   实在是老爷子眼睛红通通的,分明就是一宿没睡,一时又是生气又是心疼,“祖父又不爱惜自己身体,一盒药罢了,什么时候瞧不行?怎么就要那么急……”   “宁丫头真是个有福的。”程仲却是哈哈大笑不止,“不是宁丫头,可不要错过一副良药!”   加了香莳子后,雪肌膏的效用何止提高了一点儿半点儿!   老爷子实在没有料到,那般普通的香莳子,做香料之外,还有如此好的药用功效。   虽然眼下还弄不清,香莳子到底和雪肌膏中那种药物融合起到了这般作用,却已然直觉,怕是一种全新的药物即将出现——   连陈年旧疤都有这么好的疗效,更不要说那些新鲜的伤痕了。   国朝战争时有发生,真是有这样好的疗伤圣药,不定能救回多少人的命呢。   更别说,和其他数量稀少的止血消炎的药物相比,香莳子可不是一般的好养活!   “不然祖父再给你开个药铺,专卖这种除疤的……”老爷子瞧着蕴宁,脸上笑意止也止不住——   孙女儿日渐大了,自然应该帮着她攒些嫁妆了。正好自己还有一处铺面,这会儿还空着呢,倒不如直接给了孙女儿。   老爷子对自己的医术很是自信,这等除疤的药物,需要的人多着呢,绝对不会亏了本。   加上香莳子后,还有那么好闻的香气,便是没有疤,可也能当做香脂来用——   雪肌膏里,价钱最贵的可不就是那些除疤药物?真是减了去,成本可不就大大降低?   “祖父——”蕴宁气的拧眉,板了脸道,“祖父病还没好,开什么铺子!”   这么些年不在家,孙女儿坐牢一般闷在家里,不定受了多少委屈,这会儿瞧见蕴宁不高兴,老爷子立时心疼的不得了,当下忙不迭点头:   “依你,依你。好了,宁姐儿不生气了……”   又探头往李嫂子端的食案上看了一眼,深吸一口气:   “啊呀,几日不见,李嫂子手艺见长,这菜闻着可是真香。”   “老太爷可是说错了,这些都是小姐亲自下厨做的呢。”李嫂子笑吟吟道。   “是吗?”老爷子的笑意不自觉收敛,心里益发不是滋味儿——瞧这菜色,明显不是做了一次两次才会有的水平,难不成常日里在府中,便是饭菜也得宁姐儿亲自动手做吗?   这般想着,对程庆轩夫妇未免更加不喜。   “过两日便是中元节了,”程仲想到一事,“我明儿个就要去广善寺,宁姐儿可要同我一起?”   程老太太卢氏是程仲师父的女儿,两人从小青梅竹马,成亲后也不是一般的恩爱。   即便卢氏体弱,程仲依旧坚持不肯纳妾室。   可惜好容易得了一个儿子,却在堪堪成年时故去,卢氏也因此一病不起,不多久就撒手尘寰。   丧妻丧子之痛差点儿把程仲给击垮。甚至即便过继了嗣子,依旧会夜夜在噩梦中醒来,也就亲自抚养蕴宁的这些年,才终于好了些。   至于说中元节去广善寺中住上旬日,也是妻儿故去后,老爷子养成的习惯,也就是为了蕴宁在外奔波的这几年,才没再去过。   “孙女儿自然是要去的。”蕴宁眼睛闪了闪。   广善寺乃是大兴第一大禅寺,坐落于距离帝都百十里处的景山上。景山山势奇诡之外,更兼景色秀美,又有摩天崖下通天峡,遍布奇花异草。蕴宁幼时可不常陪伴程仲进峡谷采摘草药?   便是程仲不说,蕴宁也准备找个机会去一趟景山的,这会儿听程仲询问,忙点头应了下来。   第二日一大早,祖孙俩简单收拾了一下便坐上马车出了老宅。   本想着这么早出门,应该没什么人才是,哪知出了帝都才发现,通往景山的道路口竟是设了路障,更有官兵把守。   赶车的是张元清,看情形不对,忙上前探问。   接了张元清塞过来的厚厚的荷包,那差官才透了个信:   “今儿个各藩王世子代皇上前往祭祀封大人,要到日中后才能通行。各位贵人就要到了,你们还是赶紧先退下吧。”   听说是藩王世子要到山上祭祀,张元清吓了一跳,忙不迭退后,待得回到车旁,又把差官的话禀了程仲。   “封大人?”蕴宁就怔了一下,不是,自己想的那样吧?   程仲却是顿了顿,又吩咐张元清速速回去准备个香案过来。   “这位封大人,祖父认识?”   “祖父想的不错的话,这位封大人,应该就是锦衣卫的千户封平封大人。”程仲神情里也颇感慨,“宁姐儿怕是不知,说是锦衣卫,这位封大人却是难得的忠臣义士。不独为朝廷屡立大功,便是对我,也有救命之恩……”   为了帮宁姐儿寻药,自己可不是一直跑到了大兴和突厥的交界处,不想采药归来时,却意外遭遇了突厥人,彼时正好有一个中年汉人男子和突厥人在一起,若非他出言相帮,说不好自己当时就被突厥人给抓走了。   事后回想起来,那人瞧自己的神情似是颇为熟稔,这几日又在长公主那里有幸见到封平的画像,才恍然发现,两者竟是同一人。   想来定是自己任太医令时,那封平见过自己。   因是中元节,想要去广善寺上香的人自然不是一般的多。   路两旁渐渐站满了人。   很快便有朝廷特使飞马而来,连带的还运来了扎好的香烛纸马。   张元清摆好香案时,已是有确凿的消息传来,贵人们要祭祀的果然就是殒命突厥的锦衣卫千户封平。   甚至更详细的消息也在人群中传开:   “听说那位封大人竟是被突厥人挫骨扬灰,尸骨无存……”   “好像也就他那儿子,逃了回来……可惜也毁了容……”      ☆、祭祀   一时有人钦佩,有人唏嘘感慨,更多的人则是不以为然:   “若是朝中武将,说不得我还信了,一个锦衣卫罢了,还真能做出啥惊天动地的大事……”   说了一半,忽然想到什么,忙又顿住,赶紧缩到人群后面去了——   锦衣卫的人可都是阎罗王,真是被他们揪住小辫子,说不得全家都得遭殃。   可谁承想,怕什么有什么,很快就有几个脸色阴沉的男子上前,悄无声息的挤到身边,直接捂住嘴拖了之前胡乱说话的男子就走。   跟在男子身边的家人吓得个个噤声,泪流满面却是不敢发出一声怨言。   周围的人群瞬时鸦雀无声,神情里却无疑有些愤怒,连带的本是祭祀的肃穆场面也霎时变得清冷起来。   程仲蹙眉叹了口气。   封平此人乃真英雄也,只可惜锦衣卫名声太差,竟是连累的封平英魂也被世人看低。   祭祀的东西依旧源源不断的从帝都出来,除了朝廷摆出的祭台外,竟是只有程仲一家的香案孤零零摆在那里,至于其他百姓,则只是静静站着冷冷旁观,不独没有丝毫动容,反而对程家祖孙横眉怒目。   “老爷——”见此情形,张元清哪能不明白,设香案之举怕是让自家成了众矢之的,一时不免有些担心。   “无妨。”老爷子摇了摇头。大丈夫当恩怨分明,锦衣卫是锦衣卫,封平则是封平,“封大人为国效力、血洒边疆,如此忠义有节之人,合该受世人敬仰……”   话音未落,耳边却是传来一个极尖细的声音:   “巧言令色、阿谀奉承的小人!”   程仲脸色一白,蕴宁也觉得耳廓里一阵刺痛,腿也跟着一软。亏得旁边有人伸手扶了一把。   蕴宁抬眸,却和一双清冷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却是一个身着天青色直裰的少年。少年瞧着不过十五六岁,却生的肩宽腿长,较之蕴宁高出了足足一头有余,五官更是俊朗非常。   看蕴宁站好,少年不动声色的收回手,视线却是倏地凝注在隔了丈余的一个神情冷傲的二十许青年身上:   “枉你祁山自诩名门正派,竟是对无辜百姓使出这般下作手段!封大人一时豪杰,又岂是你这等人所能懂的!”   口中说着,人已跟着拔地而起,竟是朝着青年就扑了过去。   那祁山似是没想到这一出,怔了一下,神情阴鸷之外更有些慌张恼火:   “真是阴魂不散!你竟然跟到了这里……”   说着急速转身,朝着景山而去。   “老爷和小姐可有什么不适?”张元清神情明显有些惶急。投身程家前,张元清做过镖师,走南闯北之下,自然对各派武功都有所涉猎,看方才那祁山的身形,分明是昆仑派的招式,这些武林人士一向自视甚高,又对锦衣卫甚为反感,方才特意针对自己这边动了手脚,自己也就罢了,老爷子和三小姐却是无半点儿功夫傍身的。   “无妨。”程仲摆了摆手,又看向蕴宁,“宁姐儿觉得如何?”   “我也没事。”蕴宁忙摇头,之前倒是有些不舒服,这会儿却已经没有大碍了。   “昆仑派的吗?我记住了。”即便蕴宁这般说,老爷子明显依旧窝火的紧。他神医之名早在大兴传扬,来求医的人可不止是官宦人家,便是江湖人物,也屡有登门,这昆仑派可也不止一次打过交道,“回去后告诉咱们回春堂,以后但凡是昆仑派的人前来求药,一律轰出去。”   这边儿的喧闹离得近了自然也都瞧见了,却是冷眼旁观看笑话的居多,并没有人上前询问。便是那些官差,也不过是皱眉往这儿瞟了一眼,便又忙其他的去了。   倒是他们右边忽然被人清出一片空地来,并很快搭起了一个祭棚,上面更写了两行大字:   武安侯府为封大人祭,英魂归来,浩气长存。   “果然不愧为武安侯府,这才是顶天立地的真男儿、大丈夫。”程仲连连赞叹之余,又有些唏嘘——   以封平所为,自然当得起众人祭祀。只朝中大臣及百姓久居帝都,尽享繁华之下,哪里明白封平到底做了什么样的丰功伟绩。   更甚者,竟是因一己之好恶,对英雄如此冷淡……   也唯有武安侯府这样常年镇守边疆的大将,才能明白封平到底做出了怎样的牺牲。   一阵“哒哒”的马蹄声急速响起,却是三个身着素服的年轻公子,正打马而来。领头的少年将军年约十七八岁,头束玉冠,腰悬宝剑,剑眉星目,器宇轩昂。   他身后的两名少年则跟他生的有五六分像,一般的潇洒俊逸,尤其是最后那名十一二岁的少年皮肤白皙,长眉凤眼,长相明显格外俊美,惹的围观百姓频频注目。   那少年脸色便有些不好,但凡瞧过来的视线,一律白眼对之,努力做出凶狠的模样来,只他委实生的太好,那些瞧过来的人不独没有收回视线,还纷纷回以微笑。   便是蕴宁嘴角也不觉露出些笑意来——这少年也是武安侯府的吗?瞧着真是相当可爱呢。   却又有些恍惚,实在是不知为什么,竟是觉得少年的长相,有些眼熟,自己好似在哪里见过似的。   那少年正好在蕴宁不远处下马,似是察觉到蕴宁的注视,狠狠的往这里瞪了一眼。   他旁边的少年却是见怪不怪:   “怪道明珠那丫头不乐和你一道出门。叫我说当初在阿娘肚子里,你不独抢了珠姐儿的吃食,是不是连她的长相也一并抢了来?”   “二哥!”少年登时有些气急败坏,更兼郁闷不已——明明是龙凤胎,做弟弟的怎么能比姐姐还要好看的多!   半晌拍了拍马儿一侧的袋子,“姐姐才没有你这般小气。我给她寻了很多好东西呢,姐姐瞧见我就开心的不得了……”   这三个人定然就是武安侯府的三位公子吧?早听说武安侯府当家太太只得了一个掌上明珠,琴棋书画无一不晓,阖府人都疼的无可无不可的,应该就是他们口中的那位“珠姐”了吧?那位明珠小姐可真是个有福的,便是提起这位姐妹,几个兄弟都这般开心,平日里怕更是如何爱护都嫌不够呢。   同是女子,那位明珠小姐,真是太幸福了。   抬头瞧瞧程仲,又有些释然,即便没有疼爱自己的爹娘和兄弟姐妹,还有爱自己至深的祖父,比起别人来,也是不差什么的。   随着武安侯府的祭棚搭起,路对面又起了两三座祭棚,左边第一位的正是长公主府的,主持祭祀的更是驸马爷、骠骑大将军柳兴平。   柳兴平也瞧见了程仲祖孙,当即派人前来探问。   惹的旁边的武安侯府人也频频往这里瞧,待得知道旁边的老者是原太医令程仲,也派了下人过来见礼——   即便平日里不大往来,好歹也得叫丁氏一声姨母不是?再加上当初外祖父可不正是程仲所救?   程仲很是意外,委实没想到武安侯府的公子年纪不大,却都这般知礼。   只这里却不是寒暄之所,因为官道上,已是有整齐的马蹄声响起。   走在最前面的可不正是之前和蕴宁有过一面之缘的各家藩王世子?   只这会儿,却是再没人往程家这边看一眼——   当日会礼让蕴宁,不过是看在长公主的面子上罢了,单凭程仲祖孙俩,自然无法让人另眼相待。   难得瞧见这么多贵人,便有百姓朝前拥挤,慌得巡视的差人忙手持□□,往后驱赶:   “退后,退后……”   忙乱中,一辆素白的马车缓缓而来,车上放着一个黑漆漆的棺材,棺材的正前方,则是一个身着锦衣卫服色的少年。   少年脸上覆着一张精铁打造的面具,瘦楞楞的身形,却是坐的笔直,被那巨大的黑色棺木衬着,显得分外孤独和凄凉。   “车上坐的这位就是封小公子吧?”程仲神情有些恻然。犹记得那日见的封平生的相貌堂堂,端的是难得的伟丈夫。听说他那独子,更是生的颜若好女,眼下却是带了这么张面具,怕是传言中毁了容的说法应该是真的。   隔着面具,少年的视线一点点在围观的人群中扫过,待得意识到众人的无所谓和冷漠,眼中的泪意却是渐渐被阴寒代替,直到瞧见程家的香案和香案后站在程仲身边的蕴宁时,视线明显顿了一下。   察觉到棺材前的少年正往这边瞧来,蕴宁不觉有些瑟缩。旁人不知,她却是清楚,马车上这个瞧着有些可怜的少年,若干年后却是一手执掌锦衣卫,不知抄了多少人的家,砍了多少人的头,手上沾了多少人的鲜血,成为无数人最大的噩梦……   甚至即便这会儿对方年纪还小,被盯着的蕴宁依旧有一种喘不过来气的感觉。   直到感觉那灼人的视线从身上移开,蕴宁才抬起头来,却是神情一愕,马车的后面竟还拖着三个五花大绑的人。   许是被拖行的时间太久,三人俱是一身的鲜血,甚至脸上朝外翻卷的血肉下,还有森然白骨时隐时现。   久居京畿之地,很多人哪见过这般惨相,一时纷纷惊呼,甚至还有人捂住眼睛,不敢再看。 作者有话要说:  美美的双胞胎弟弟出场(*^__^*)   ☆、杀人   那些官兵却是呼啦啦闪开,露出一个早已搭好的祭台。   又有八个力士上前,合力抬起马车上的棺木。封平尸骨无存,棺木里放的不过是生前穿过的几件衣衫罢了,这些力士抬起来,自然就轻松的紧。   程仲已是捻来三根香,亲手点上,蕴宁也在后面跟着默默祝祷——   但是冲着对方救了祖父的大恩,蕴宁就从心里感激。   和其他冷漠的看客不同,祖孙俩的神情自然俱是肃穆而又虔诚。   只静默并没有持续多久,人群中很快隐隐传来惊呼声。声音不大,却明显有些惊恐。   祖孙俩抬头,才发现那些藩王世子已然念完祭词,那三个本是被绑在马后皮开肉绽的男子正被人拖到棺木前。   只几个膀大腰圆的刽子手却俱是远远站着,倒是那封小公子手持鬼头大刀,阴沉沉站在三人身侧。   “这怎么好……”程仲神情中明显有些不赞成。   实在是那小公子的身量,瞧着也就十一二岁罢了,寻常人家这般大的孩子,能杀鸡就不错了,令他杀人,不定得吓成什么样呢。   且锦衣卫名声本就不太好,封小公子走投无路之下入了锦衣卫也就罢了,这会儿当众杀了人,不管杀不杀得死,都会给人留下一个残忍的印象,以后便是想从锦衣卫脱身出来,另谋他途,怕是也会艰难很多……   “祖父,这些人,怕俱是参与谋害了封大人的……”蕴宁轻轻道。上一世做到锦衣卫指挥使的封烨可不是因这一杀而成名?   “我知道。”程仲点头,却依旧觉得,让一个这么小的孩子直面杀戮,即便是为了报仇,也依旧太残忍了些。   刚要说什么,封烨却是已然举起大刀,朝着右面跪着的第一个男子头颅就劈了过去。   那男子一头栽倒在地,头颅却是还有半边连着身体,剧痛之下,身体瞬时扭曲成可怕的形状,一声一声惨叫不止。   至于封烨则被溅了一身一脸的血,整个人都变成了血人儿相仿。   程仲脸色一变,慌忙回身掩住蕴宁的眼睛:   “闭眼。”   封烨却是脚下不停,直接朝第二个人走去,再一次举起大刀,也不知是吸取了第一次没有把头砍下的教训,还是对跪在地上的人恨极,封烨这次却是先抬脚狠狠的把人踹趴下,然后再次举高鬼头刀,竟是拦腰把地上那人砍成两截。   这人同样也没有当场死亡,凄厉的惨叫声一时响彻人们头顶上空。   飞溅的鲜血早已把封烨的衣服染成了红色,更滴滴答答落入靴筒之中。   剩下的第三个人,本是昏昏沉沉,这会儿明显快要吓疯了,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是就要往旁边滚去,却是被封烨赶上,红着眼睛朝着身上就是一阵乱刺。   那人身上很快布满了血窟窿,明明面对的不过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连痛带吓之下,却是肝胆俱裂,喉咙里发出垂死的嘶喊:   “魔鬼,魔,鬼……”   三个人竟是足足痛嚎了半个时辰之久,才先后咽了气,却是死不瞑目,只双眸里残留的不是不甘,而是无法言说的恐惧。   封烨这才上前,抬手砍下三颗人头,亲自提着奉到封平棺材前,然后“噗通”一声跪下,趴在地上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   “爹放心,终有一日,孩儿会把所有仇人的头颅奉上。”   犹记得当初刑场上,那些突厥人把父亲乱刃分尸,足足砍了一千余刀,爹爹却依旧在地上翻滚,直到最后地上只剩下肉泥和粼粼白骨……   封烨趴着的地上,身下很快氤氲出一大滩的血水。   后边的人群忽然乱了起来,却是有人受不了场面的血腥,竟是直接晕了过去。   便是老爷子见惯了各种伤患,这会儿也有些喘不过来气——   那封烨之前不把人砍死,原来根本不是力气不够,而是故意留他们一条命,让他们受尽痛苦而亡!   这么小的年纪,怎么会有如此狠辣的手段!   随着封烨站起身形,人群竟是不自觉往后退了好几步,甚至所有人都下意识转开眼睛,竟是连和封烨对视的勇气都没有。   不知过了多久,程仲才放开蕴宁:   “咱们走吧。”   蕴宁这才发现,周围人已经散的差不多了。   那些藩王世子和封烨已然不见了踪影,唯有几个官差,正在铲了些黄土来,掩埋地上的血迹。   “祖父今儿个不该带你出来的。”程仲叹了口气,心情很是复杂。   “我没事的。”蕴宁摇了摇程仲的胳膊——   祖父怕是不知道,这还只是开始罢了。封烨这人的凶名往后会一日更甚一日。   甚至上一世,自己听说,封烨根本就是疯子一样把三个人砍成了肉酱相仿,甚至当场吓昏的竟有好几十个之多,连广善寺的和尚都给惊动了,不许封烨上山,说是怕惊扰了佛祖……   当然,也许是封烨恶名远扬之后,以讹传讹罢了……   程仲也算是广善寺的熟客了,尽管今儿个因为各藩王世子驾临,寺庙内房间紧张了些,祖孙俩依旧寻得了两间客房。   两人先一起去给程老夫人和程庆云添了长明灯。   一眼瞧见两人的名讳,即便这么多年了,程仲依旧红了眼圈。   蕴宁跪在蒲团上,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又把自己亲手抄的佛经给两位长辈供上。   “宁姐儿回房间歇息吧,也可在寺院里四处走走,切记不可走远。”程仲低声道。   一别数年,老爷子自然有很多话想要和妻儿说,便打发蕴宁先离开。   知道程仲这会儿不想旁人打扰,蕴宁应了声,轻轻退了出去。   不愧是大兴第一大寺院,广善寺庙宇巍峨,禅房林列,又广植林木,当真是曲径通幽。   若非蕴宁早些年常陪着程仲到此,说不好真会迷了路。   眼瞧着前面就是大雄宝殿,蕴宁忙折身往旁边道路上拐去——   由此往前走一炷香时间,便是一条通往通天峡的山间小径。   祖父今日怕是都会在禅寺里徘徊,自己正好趁这个功夫,去通天峡走一趟,看有没有可能找到龙舌草的踪迹。   也不知这会儿,那些藩王世子并封小公子一行人可是已然离开?因怕惊扰了里面的贵人,蕴宁走路未免有些小心翼翼,一直到绕过大雄宝殿,才算长出一口气。   刚要加快步伐,不妨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蕴宁忙敛容往路旁躲去。   耳听得那脚步声越过自己,刚要抬起头来,忽然觉得似是有些不对,怎么脚步声竟是没有了?   连带的一双脚无比突兀的出现在视线里。   蕴宁大惊,忙往后退,却是险些撞到树上,才勉强停住。愕然抬头,正好和两道冰冷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眼前可不是站了个身穿素色衣袍的瘦弱少年?   蕴宁抿了抿嘴,刚想绕过去,却又站住,这张面容斑驳的小脸……   瞧见蕴宁抬头,少年眼中的寒气如冬雪初融,极快的敛去:   “你是,三姑娘?”   蕴宁点了点头,已然明白,眼前这少年应该就是那日在回春堂张怀玉救的流浪孩子了,浑身的戒备随之散去:   “是我。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可找好了落脚的地方?”   前儿个张怀玉还念叨呢,说那日救的孩子就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东西,竟是吭都没吭一声就一个人溜了。   倒没想到,竟在这儿遇上了。还以为他耐不得拘束,或者是找到了合适的愿意收留他的人家,这会儿瞧着却又不像了,毕竟,少年身上的衣料明显都是上品,这样的穿戴绝不是下人可以用的。   “家父今日百天。”少年语气寥落,更在说出这句话后,周遭都布满了孤绝的气息,即便是盛夏的天气,让人依旧觉得寒入肺腑。   蕴宁惊了一下,这才意识到少年身上的素服竟是为亲长穿孝,且这等痛苦绝望的气息,实在太过熟悉——   上一世祖父去了后,很长一段时间,自己何尝不是如此?   蕴宁怔了怔,缓缓道:   “你爹平日里定然很爱护你吧?即便眼下不在你身边,也一定在天上看着你,你好好的,他老人家才会安心。”   即便永远走不出那种痛苦,在顾德忠的小农庄时,蕴宁也努力让自己活得更舒服一些,因为总觉得,冥冥之中,祖父定然时刻注视着自己……   少年眼圈红了一下,却又很快敛去眼中的湿意,好半晌才缓缓点头:   “我知道了……”   说着,转身就要离开。   “等等。”蕴宁忙叫住他,摸出怀里加了香莳子的雪肌膏,“这个给你。”   少年的脸上的疤痕明显时日未久,抹完这瓶雪肌膏,应该就能痊愈。   少年却并未伸手接,因是逆着光站着,越显得一张脸坑洼可怖:   “你想要什么?”      ☆、明珠   “我?”蕴宁怔了一下,意识到少年的意思分明是想要和自己交换——   果然是孩子心性呢。   “有可能的话,你帮我找一种草吧,龙舌草。”蕴宁口中说着,又蹲下来,认真的画出龙舌草的形状,抬眸瞧着少年,“找到了,送到回春堂就行。”   “好。这件事交给我。”被这么盯着,少年有些不自在,想要转脸却又顿住,应了一声,接过雪肌膏,极快的收好,往后倒退两步,视线在蕴宁身上停留片刻,这才转身离开。   瘦弱的背影在阳光下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巍峨的殿宇下,少年挺直了脊背,渐渐没入幽寂的禅寺之中,竟是外人如何也无法靠近的孤单。   蕴宁也跟着离开,只走了几步又顿住身形,有些疑惑的转回头来——方才就觉得有点儿不对劲,这会儿才反应过来,少年的身上好像有着若隐若无的血腥味儿……   转而又觉得不太可能,这里可是佛门圣地,如何会有杀戮血腥之事?怕还是有些被来时路上见到的那封烨的残忍给吓住了呢……   “城里暑热难耐,这里倒是清幽……”透过蓊蓊郁郁的树荫,一个温和的声音传了过来。   “祖母不愧是出身将门,这般陡峭山路,也是如履平地一般。叫孙女儿好生嫉妒……”应声的分明是个娇俏少女。   这般明里撒娇暗里奉承的话明显取悦了妇人:   “什么如履平地,祖母老了,让珠姐儿一说,倒是和那等行走江湖的游侠儿一般了。”   话音一落,登时引来一阵高高低低附和的笑声:   “夫人可不老……”   “就是,要是夫人这也叫老,人人都想变老了……”   “游侠儿怎么配得上和祖母比,孙女儿心里,祖母是征战沙场、飒爽英姿的女将军才对。”娇俏女声再次响起,声音越发如出谷黄莺,动听至极,“孙女儿总想着,要是能生的和祖母一般就好了,省的韵姐姐老嘲笑我个子矮……”   枝叶拂动间,一群人出现在蕴宁面前。   待得瞧见被簇拥着走在中间的女子,蕴宁只觉眼前一亮——   那位夫人身材修长,肩背挺直,容颜秀丽,满头乌发向上拢起梳成一个如意髻,头上攒着一支衔着珍珠的白玉钗,越发衬得人大气端严、雍容华贵。   只这女子瞧着顶多也就四十出头,怎么竟已是为人祖母了吗?   似是察觉到蕴宁的注视,那夫人抬头往这边瞧了一眼,视线掠过蕴宁遮着脸的幂离,又很快移开。   拍了拍旁边身材娇小的孙女儿,笑吟吟道:   “韵丫头跟你开玩笑呢,她再说你,你就回她,‘我还小着呢,咱们袁家就没有个子低的’……”   一句话说的旁边人都笑了起来。   “啊呀呀,我再不敢了,”旁边一个穿着浅堇色缭绫裙面若云霞的少女笑着道,“几百年前一句玩笑话,珠妹妹就记到现在,这会儿还搬出姑祖母替你撑腰,我就知道,你们都是一家的,就我是外人……”   那娇俏少女微微扬起下巴,鹅黄色的衣衫,衬得一张白玉似的小脸越发显得妩媚多姿:   “哪里呀,待得来年,咱们可就是一家人了,到得那时,还得请姐姐多疼疼妹妹才好……”   边说边往那雍容夫人身后躲。   那韵姐儿登时闹了个大红脸,一跺脚,就要去拧对方的小脸。   眼瞧着就要被够到了,珠姐儿吓了一跳,慌忙往后退,却是差点儿撞到蕴宁身上。忙往旁边闪了一下,不想竟是踩着一块儿长了青苔的碎石,眼瞧着就要跌倒,蕴宁忙伸手扶了一下。   那韵姐儿也吓了一跳,上前帮着搀住,丫鬟仆妇也围上来不少,一叠声道:   “小姐快动动脚,看可有扭到?”   “我无事。”明显觉得自己出了丑,珠姐儿就有些着恼,对韵姐儿伸过来的手瞧也不瞧,却任由一个仆妇扶着,又神情不悦的瞪了蕴宁一眼。   服侍的人自是会察言观色,旁边穿着樱草色比甲的大丫鬟张口就呵斥蕴宁:   “……山路这么窄,如何要站在这里?亏得我们小姐无事……还不过来给小姐赔罪……果然是不知礼的乡野村妇……”   没想到丫鬟会这般说,旁边的韵姐儿蹙了下眉头:   “璎珞,莫要胡言乱语。方才多亏这位姑娘施以援手,不然珠姐儿怕是会……”   那珠姐儿却是抿着嘴,居高临下的乜斜了蕴宁一眼,神情明显愠怒不已。   蕴宁的蹙了下眉头,却是理都没理丫鬟,只瞧着那珠姐儿道:   “这丫鬟的话定然不是小姐的意思吧?……其他仆妇下人也就罢了,身边侍候的人还是要看仔细些,身边放着这般嚣张、不明事理的丫头,说不得会连累主子清名……”   那珠姐儿自恃身份高贵,一向眼高于顶,从来只有旁人巴结她的,再没想到一个村姑打扮的女孩子,竟敢顶嘴不说,还把矛头指向了自己,当即冷声道:   “我这丫鬟说的有错吗?方才不是姑娘害我差点儿摔倒?自己藏头露尾,连张脸都不敢露,倒把别人想的一般龌龊心肠。”   蕴宁脸一下沉了下来:   “姑娘自己站立不稳,又和旁人有什么干系?早知如此,我方才真不该多此一举。且这景山什么时候成了私人产业?旁人竟是连走也走不得了。”   那夫人蹙眉往这儿瞧了一眼——今儿这事,确然是自己这边理亏。尤其是那璎珞。平日里珠姐儿一直说是老祖宗给的人,看她也就比旁的下人重些,倒没想到竟是纵的她忘了自己的身份。   珠姐儿比起其他姐妹来,本就娇气些,又是个目下无尘的性子,下人知道分寸还好,不知进退的话,可不是会给珠姐儿招黑?   唯一有些不喜的是,这小丫头,也不知是谁家的,委实忒牙尖嘴利。   须知武安侯府一向只做纯臣,一心为皇上效忠,广善寺乃是大兴第一大禅院,多有贵人到此,成了私人领地这样的话,可是万万不好传出去。   “璎珞出言不逊,还不向这位姑娘赔罪?回去记得革两个月的月钱,以示惩戒。”   “祖母——”没想到老夫人开口,竟是要罚自己身边的人,那珠姐儿登时觉得下不来台,却偏又不敢不听,只得委委屈屈的走过去。   老夫人爱怜的拍了下她的手,也想借此给孙女儿提个醒:   “你忘了你爹日常教导你们兄妹的话了?咱们袁家自来恩怨分明,从来都是有恩必报,有仇必偿,方才那位姑娘确然帮了你一把,和她道一声谢,还是该当的。”   “祖母的话孙女儿记下了。”那珠姐儿也是个聪明的,看老夫人如此说,明白事情已成定局,当下只得委委屈屈冲蕴宁道,“多谢这位姑娘。”   抬起头时,掠过蕴宁的视线却是有些凌厉——   恩已经报了,就剩对方让自己下不来台的仇了,待会儿就让人打听一下,到底对方是谁家的,竟敢这么大胆。   “举手之劳罢了,小姐不必放在心上。”蕴宁微一颔首,却是冲着老夫人福身道,“外人都说武安侯府聂夫人胸怀宽广,治家有方,巾帼更胜须眉,今日一见果然如此,怪不得武安侯府忠良辈出,人人称道。”蕴宁福身道。   作为天子心中第一信臣,武安侯府可不只是武将第一人,善于领兵打仗这么简单。   就比方说这会儿朝政不稳,皇上第一时间就宣召了武安侯回朝。若有可能,蕴宁自然不愿给祖父招惹什么麻烦。   聂老夫人眼睛闪了闪,瞧着蕴宁的视线不免带了几分审视——   这女子看身量,年龄应该也就和韵姐儿相仿,倒不想说起话来有板有眼、落落大方,且瞧她模样,明显对自己这边的来历很清楚,却不独能在被人呵斥时站住脚,还能令得自己不得不为她出头,之后又不卑不亢,处于下风时不气馁,得理时懂得节制,倒是有些难得。   可即便这少女成功引起了自己的注意,聂夫人也丝毫不准备询问对方的身份来历——   无论这女子是无心之举,还是特意站在这里,想要攀附贵人,单是惹了孙女儿不喜这一点,聂夫人就雅不愿和对方产生任何交集。   袁明珠却成功捕捉到老夫人眼中一闪而过的欣赏之意,不免更加气闷。   聂夫人点了点头,脸上神情稍霁。转身领着众人继续往前走了。袁明珠冷冷的瞧了蕴宁一眼,换上一副笑脸快步跟了上去。   倒是那韵姐儿离开时冲蕴宁眨了眨眼,低声道:   “我叫聂清韵,有空了找我玩儿。”   方才可不是自己的错,才连累了这位姑娘?且对方的性子,倒是和自己相投,一般的不愿容忍珠姐儿的小性子。相对于珠姐儿的娇里娇气,还是这姑娘爽朗的性子让人更舒服。      ☆、遇险   出了这档子事,蕴宁便不愿跟在武安侯府的人后面,没得惹人厌烦,还要耽误自己的事。   好在通往摩天崖的路并不止这一条,往左边绕过一座僧舍,还有一处,不过是山路更陡峭些,好处是野生的草药也更多些。   当下加快脚步,往另一个方向而去。   一路上果然山径通幽,罕有人至,蕴宁也是一个人独处惯了的,倒也不觉害怕,反觉别有一番意趣。   唯一失望的是,都走了将近一半了,虽也发现了不少药草,却是依旧不见龙舌草的踪迹。眼瞧着白日西斜,蕴宁便准备掉头回转。   不想鼻间突然嗅到一股血腥味儿。   连带的隐隐间有女子的说话声传来:   “珠姐儿心里的这口气可是出来了?”   “走了这么远,腿都要累断了,咱们快些回去吧,不然姑祖母怕是会担心……”   明显就是方才那位聂清韵小姐的声音。   “谁让你跟着来的?”袁明珠的声音随之传来,“我不过是随便走走,你偏要跟过来。你还是快走吧,若是耽误了你和旁人结交,可不是我的罪过?”   蕴宁愣了一下,稍一思索,便即明白,怕是袁明珠瞧见了聂清韵和自己打招呼的情形,心中不忿,才会跑了这么远……   越往前走,血腥味儿越浓。袁明珠却明显是怨气未消,依旧阴阳怪气的说着什么。   蕴宁也顾不得再听,提起衣服下摆,放轻脚步,轻轻拨开前面一丛灌木,手一下握紧——   距离聂清韵站的位置不远处的一丛乱草里,正有细线似的殷红的血迹蜿蜒而出。甚至有寒光在后面的灌木丛中一闪而逝。   那里面藏得有人!至于那寒光,十有八、九是刀剑之类的兵器。   一时只觉手足冰凉,还没想好要怎么做,肩膀一下被人揽住,连带的嘴也被人捂住,一个低低的声音随即在耳旁响起:   “别动——”   蕴宁抬头,正好和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撞到一起。   正按着蕴宁肩头的男子也明显愣了下——   许是受惊太过,女孩长长的睫毛不住扑闪,似两把小扇般惹人爱怜,弯弯秀眉下,更是一双漂亮的出奇的凤眼。   再加上脸上标志性的白纱——应该是山下时碰见的那个差点儿被祁山所伤的小姑娘……   缓缓放开胳膊,细细叮嘱道:   “我放手,你切莫发出声响……”   蕴宁这会儿自然也认了出来,眼前这人可不就是之前扶了自己一把帮着逐走恶人的少年侠客?   忙轻轻点头。   瞧着蕴宁已然镇定下来,男子才挺直身体稍稍拉开两人的距离,眼睛盯着对面流血的地方:   “你可敢过去,引着那几人离开?”   顿了顿又道:   “便是不敢去,也没什么,你只小心留在这里,莫要发出声响……”   蕴宁定了定神,半晌点了点头:   “我去把她们引开。”   要救人的话,明显前一种方式更稳妥。   方才那聂清韵对自己充满善意,即便不喜袁明珠,却也不愿两个花朵一样的小姑娘就这么在自己眼前出事。   更别说,这少年人之前还于自己祖孙有恩。   准备举步时又看了一眼少年:   “那里面,不定藏了什么人,你一个人,无碍吧?”   即便张元清说过,这少年武功应该不低,可对方流着血依旧能不发出一点声音,想来也必然是亡命之徒……   没想到小姑娘年龄明显比自己还小,说话时却偏要摆出一副成年人的模样,少年眉眼微微一挑,忍不住逗道:   “若是有碍,你待如何?”   现在的少年都这般调皮吗?蕴宁有些目瞪口呆,手上却是不慢,直接从袖里摸出一个锦囊递了过去:   “红色的那袋是迷药,和绿色的那袋混到一处,便可做成毒、药……”   少年被动的接过来,却明显有些反应不过来——   眼前这个女孩子也太与众不同了吧?小姑娘们不都是喜欢珠宝首饰的吗?再不济,随身携带的也该是装了香料的香囊之类的啊,哪有人随便一摸就拿出几包花花绿绿的毒、药来……   蕴宁这才长出一口气,又伸出指头在两个袋子上点了点,无声的嘱咐少年记好,等着少年藏好身形后,才轻笑一声:   “原来韵姐姐在这里躲着呢,倒叫我好找。”   口中说着,猫腰就从灌木丛里走了出来。   乍然有声音响起,聂清韵和袁明珠都吓了一跳,灌木丛后本是闪烁的寒光也慢慢收回。   跟在聂清韵袁明珠身后的还有四个丫鬟,其中一个可不正是之前被罚了月钱的璎珞?   看到蕴宁从山道那边绕了出来,璎珞的神情简直和吃了只蝇子相仿:   “真是阴魂不散,分明就是个脸皮厚的,竟然跟着我们到了这里。也不知方才怎么就有脸在我们老夫人面前说的天花乱坠……”   “信不信我去跟聂夫人说,请她老人家再革你两月月钱?”成功的让璎珞住了嘴,蕴宁又瞧向聂清韵,特意提高声音,“韵姐姐方才说让我得空了找你来玩,我心里真是欢喜的紧,还以为找不到你了呢,没想到会在这儿碰见……咱们姐妹,果然有缘分呢。”   “不瞒姐姐说,我一见姐姐就欢喜的紧……所以姐姐方才一说,我就找过来了……之前一路行来,正好瞧见好大一丛花,开的甚是鲜艳,姐姐可要和我一块儿去看看?”   却是不动声色的在聂清韵手心里写了几个字。   “原来妹妹是特意来寻我的吗?劳妹妹这般挂念,我也很开心呢。”聂清韵身体一僵,转过身来,看向袁明珠,脸色却是有些苍白,“不然咱们陪这位妹妹去看看?你方才不是还想采些野花吗……”   “要看你去看!”却被袁明珠一下打断,冷笑一声,“我的姐妹俱在府中,聂大小姐和你那些高贵的姐妹,我可不敢高攀。”   从小到大,袁明珠何尝被人这样无视过?不管是府里的姐妹,还是相交的世家千金,哪个不对自己这个武安侯膝下唯一的嫡小姐高看一眼?   更可恨的是聂清韵,方才还假意哄着自己,一转脸就敢当面同自己讨厌的人交好,分明是对自己的无视和背叛。   这般想着,哪还会有一点儿好脸色?看两人挡在前面,索性直接转身就往山下疾走。   似是没想到袁明珠会翻脸,聂清韵愣了一下,忙扯着蕴宁追过去:   “珠姐儿莫要跑那么快,小心摔着……”   蕴宁似是毫无防备,被聂清韵这么突然拽了一下,脚下登时一踉跄,差点儿摔倒,好在很快站稳,被聂清韵扯着,追着袁明珠往山下而去。   几个丫鬟也忙跟上去,那璎珞跑过去时,还不解的看了聂清韵一眼,这位聂小姐可是和二房的棠少爷订了亲,来年就要嫁入袁家,明珠小姐可是阖府最受宠的,她就不怕得罪了小姐将来进了侯府难做人?   竟是猪油蒙了心,伙同一个外人给明珠小姐气受。   聂清韵带的两个丫鬟可不也想到这一点?快步跟上来之余,瞧向蕴宁的神情就很是不喜——   自家小姐是好的,不好的自然就是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女子了。   只几人刚跑出不太远,身后灌木丛中就一阵乱响,连带的一声断喝传来:   “站住!”   聂清韵吓得一哆嗦,下意识的回头,正瞧见方才站立的地方可不突兀多出了两个汉子?   其中一个手持长刀,刀刃上血迹淋漓,另一个则拄着宝剑,右肩处胡乱扎了根布条,却是完全无法止住汩汩流出的鲜血。饶是脸色有些苍白,却依旧一副凶悍的样子。   更可怕的是,两人裸、露的胸口处,竟然全都有恶狼刺青。   “这是,突厥人!”聂家也是将门,瞧见两人的衣着打扮,聂清韵忍不住惊叫出声。一时只觉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若非方才蕴宁故意激怒珠姐儿,两人这会儿会遇到什么事情简直不可预料。   听聂清韵声音不对,袁明珠跟着回头,却是吓得脚一软,好险没栽倒。   两旁丫鬟忙架住。   “抓住最前面那个!”受伤的突厥人指着袁明珠道。本想从封家那小兔崽子的刀下抢人,再没想到会被勘破行踪。想要安全离开这里,怕是只能着落在武安侯府那位千金身上。   那拿刀的突厥人应了一声,抬腿追赶之际,更是举起手中大刀,对准了蕴宁几个逃走的方向——   自己力大刀沉,这么全力扔出去,杀个把人自然不在话下。大兴女子又自来柔弱,看到死了人,不怕她们不吓到脚软。      ☆、救人   袁明珠回头,正好瞄到这一幕,登时吓得魂儿都飞了。   这会儿跑在最后面的可不正是璎珞,只这丫鬟明显并不懂得逃命之际只要专心往前跑就好,竟也和袁明珠一般,边跑边一脸惊恐的回头往后看。   待得瞧见那寒光闪闪的刀尖,登时惊得涕泪交流,尖着嗓子嚎道:   “小姐救我!”   “去死吧!”突厥人狰狞一笑,手中刀就要飞掷而出。不妨脚下忽然一滑,一个把持不住,身体猛地前倾,刀虽然脱手而出,却明显失了准头,竟是带着哨声,从璎珞左边脸颊处划过,又直直没入土中。   “啊!”璎珞凄厉的惨叫声,登时在山谷间回荡。   突厥人明显没想到会有这一出,好容易稳住身形,虽是懊恼不已,却也无可奈何,发一声喊,拔腿就要来追,再想不到耳旁却传来利刃破风之声,登时大惊失色,忙不迭往旁边闪躲,堪堪躲过凌空而至的那记杀招,却在下一刻脸色倏地一片惨白——   从天而降的那位剑客攻击的目标根本不是自己,分明是自己那拄剑的同伴。   “兀赤,快闪开……”   那叫兀赤的突厥人何尝不想躲开,无奈受伤之后,动作明显不甚灵活,更兼对方出现的太过突然,这会儿想要避开,又何尝来得及?   竟是眼睁睁的瞧着那剑朝自己受伤的左肩处砍了下去。   登时闷哼一声,跌倒在地,左边半截肩膀连带着整条胳膊跟着掉落地上。   这般重的伤,便是铁打的人也受不住,方才便是勉强才能站稳身形,这会儿更是直接歪倒在地。手中剑也在倒下的那一瞬间掷给疯了似的扑过来的另一个突厥人:   “穆达尔,不要管我,快走!”   又喘着粗气怨愤的瞪着少年:   “原来大兴人全是这么卑鄙无耻之徒吗?背后偷袭也就罢了,还用毒……”   却是这会儿,整个身子都已是动弹不得。   半空中的穆达尔已是探手接住宝剑,却明显不愿丢下自己兄弟,红着眼朝着少年骂道:   “卑鄙无耻,你们大兴人果然全是没卵蛋的窝囊废……有种的话你可敢扔了宝剑,咱们拳脚上见真章!”   少年“嗤”的冷笑一声,和刀光剑影中宛若闲庭闲步的潇洒身姿不同,神情却是冰冷肃杀至极:   “呵呵,还能比你们暗算妇孺更卑鄙的吗?还扔了武器,你以为天下人都和你一般蠢?”   一个“蠢”字出口,宝剑已是随即递出,看似毫无章法,实是刁钻诡异,身形游走处,更是让人眼花缭乱。   还有最妙的一点就是,宝剑所指,并非突厥人要害,而是每一个最有可能扎到的部位——   明显不为一招夺命,只以伤人为主。   这种打法难度更小,偏是让那穆达尔吃尽苦头——   方才兀赤可是说了,对方宝剑上沾有剧毒。最过分的是看他招式身形,功夫明显犹在自己之上,如何还要用这种鬼蜮伎俩?   眼瞧着渐渐难支,穆达尔已是心生退意,虚晃一招,却是闪身就想要走。   不想小腿处猛地一痛,穆达尔哼叫一声就从半空跌落下来。   忙就地一滚,想要爬起来,不妨仿佛蚂蚁啮咬似的钝麻感觉从小腿开始迅速蔓延至全身,待得回过神来,已是和那兀赤一般,木偶似的仰趟在地上,甚至到最后,连舌头都不能动一下了。   “这药倒是有些意思。”少年收回宝剑,蹲在地上,用指头穆达尔,穆达尔眼珠骨轮轮转着,眼中的怒火几乎能喷出来,却偏是整个人都成了石头般,一动也动不得。   少年“哈”的笑出了声:   “这药好,我喜欢。”   眼前不期然闪现出那双漂亮的凤眼来,真是个好玩的小丫头,小小年纪,竟能做出这么强大的迷药来,怪不得敢一个人出来乱走。   还有之前那穆达尔突然滑倒——   起身向前,低头在草丛里摸索了片刻,再抬起手来,掌心处可不正有颗莹润的珠子,拨开细看,果然如自己所料,里面还有数十颗,且看大小,明显是同一挂项链上的。   登时明白之前那穆达尔往外掷刀时因何突然一踉跄。   一时嘴角笑意更浓——真是个聪慧的小姑娘,更难得的是这份镇定。   那穆达尔也一直往这边瞧着,待得看见被少年拿在手上的珠子,神情明显一滞——   原来方才差点儿滑倒是着了那小娘皮的道。大兴的娘儿们果然也一样卑劣无耻!   少年回头,正好注意到穆达尔狠辣的眼神,神情就有些不喜,随手把掌心的珠子塞到袖筒里,提剑上前,朝着穆达尔胸口处就扎了下去——   可不是所有人都一样心慈手软。自己可不会和小姑娘那样,处处给人留一线。   没想到这少年年纪虽轻,心肠却是歹毒,取人性命之前根本就是连一点儿兆头都没有,穆达尔呆呆的瞧着胸口处的利剑,又不敢置信的瞧瞧少年,头一歪,不甘不愿的咽了气。   躺在地上的兀赤瞧见这一幕,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了,却绝望的发现,除了拼命的往外鼓眼珠子外,委实没什么动作是他能做的了。   “出来吧。”少年直起身形负手而立。   兀赤眼珠子又动了下,视线里惊恐之外,更有些希冀——   身体感官几乎全被封锁之下,听力也就尤其敏锐,方才就察觉到周围有人靠近,只不知,是敌是友……   灌木丛再次被人拨开,足足有十多人一下冒了出来,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神情端肃的中年人,这般炎热的天气依旧着团花外袍,青色厚底靴,刻板的模样,分明是那个权贵之家的管家。   后面两个着粉红衫子容貌俏丽的婢女之外,则是八个一水儿黑色劲装的精壮汉子。端看这些汉子走路的姿势,分明俱是内家高手。   “少爷——”管家模样的人上前,一众人齐齐躬身施礼。   少年却是头也没回,依旧抬眸注视着山下蕴宁几人消失的方向。细细山风中,女子的呜咽哭泣声还隐约可闻。   少年不发话,众人便始终躬着身,两个丫鬟毕竟是女子,头上渐渐渗出汗珠来,却同样一点儿声响不敢发出来。   直到下面彻底没了动静,少年才转回身,漫不经心的摆手:   “你们要说什么,我都知道了,回去吧。”   “少爷——”那管家却是“噗通”一声直挺挺的跪倒在地,“老祖宗很是挂念少爷,人都清减了不少,老爷的意思,想让少爷回家住些日子,好陪在老祖宗身侧尽孝。”   顿了顿又道:   “老爷还说,要是请不回少爷,让老奴等也不用回去了。”   说完这句话,却是嘴里发苦,毕竟少爷最受不得束缚,真这么不管不顾的跟在少爷身后,不定得多招厌呢。要是惹得少爷发火,就是老爷发话,可也保不住自己啊。   “哦?”少年似笑非笑的看了管家一眼,又看看那八个黑衣人,“连他们几个都派出来了,怎么,我要是不回去,你们还想动手不成?”   “他们,都是老夫人派来的。”管家语气心惊胆战。   “属下不敢。”八名黑衣人也跟着“咚”的一声跪倒在地,“老夫人说,江湖险恶,少爷若是不想回家,就让属下等追随少爷左右,至于她老人家也不用少爷担心,暑中清减自来就是常事。”   管家心肝肺都开始难受。还以为这次能沾老夫人的光,能把少爷请回家呢,再想不到,老夫人竟是捎了这么一番话来。   只旁的主子也就罢了,这位小主子面前,他却从来不敢饶舌,罢了,硬着头皮听凭少爷做主就是。   少年眉形挺峻,剑眉星目,身上更有一种浑然天成的冷傲气势,听八人转述老夫人的话,嘴角却渐渐上扬,这般微笑的模样,竟是分外俊美,再加上山风猎猎,身上衣袍随风鼓动,越发显得飘然若谪仙。   两个婢女正好瞧见这一幕,霎时红了小脸,只觉一颗心“噗通通”乱跳,好像随时都会蹦出胸腔似的。还想再看,却又慑于主子的威严,忙又垂下眼来。   “我知道了。你们先回去吧。”少年敛起嘴角的笑意,又恢复了之前的高傲清冷。   那管家好险没哭出来——少爷平日里最是说一不二,看来今后只能跟随少爷风餐露宿流落江湖了。   至于八个黑衣人和两个丫鬟,却俱是面色一喜——再没有比能跟在少爷身边更大的惊喜了。   不想少年下一句话随之出口:   “我还有些事要办,掌灯前会到家中。”   “啊?”所有人一起抬头,一副几乎不相信自己耳朵的模样。那管家更是使劲扯了扯耳朵,“少爷,您方才说,掌灯时分,就会到府里?”   尾调上扬,还带着颤音。明显是高兴的傻了。      ☆、余波   少年却已抬脚,快步往山下而去:   “去找袁钊钰过来,这两个人交给他接手就好。”   那管家高兴的应了一声,忽觉脚下有些硌脚,弯腰探手,却是摸到了一粒珍珠。   “那些珍珠一粒都不许碰。”少年却好似背后长了眼睛般,“告诉袁钊钰,原物璧还之外,再赔人一挂更好的,袁家不是最讲究恩怨分明吗?这般大恩,可要好好回报才是。”   却是浑然忘了,自己锦囊里还有一颗珠子静静躺在那里……   “啊,是。”那管家没想到少年还会有这样的吩咐,忙不迭把珠子原样放到地上,心里却是不住嘀咕,这挂珍珠项链,明显是女孩子佩戴的东西。   少爷性子最是冷清不易接近的,如何突然对女孩子的东西这般上心了?毕竟,常日里即便是家中姐妹的首饰,少爷都懒怠过问。   且还特特提到袁家人——   管家常日里在贵人家中行走,又奉了老夫人和老爷的意思,平日里对自家少爷也颇为关注,虽怕触怒小主子,并不敢打探过多,倒也清楚知道袁钊钰的身份——   武安侯府嫡长子,早已请封世子,去年上入了大内,脾气也好,性情长相也罢,最是肖似其父武安侯袁烈。乃是帝都中人人称道的少年英杰。   当然,管家之所以会注意到此人,倒不是为着袁家的赫赫声威,却是源于这袁钊钰是少数几个和自家小主子交好的世家公子之一。   只突厥人混入京城,还跑到广善寺来,定然有所图谋,少爷即便不想居功,这般大事也应交由京兆尹或者大理寺裁决,如何却要让袁钊钰这个大内侍卫出面?   方才来的有点不巧,只瞧见那一众仓皇往山下逃去的小姐,难不成,里面就有这挂项链的主人?甚至,对方极有可能就是武安侯府的小姐。   且据自己所知,袁钊钰可不是就有一个妹妹,容貌生的也算上乘,还是京城有命的才女,琴棋书画无所不通……   竟是越想越激动——   按理说少爷的年龄比那袁钊钰还要大着一些,即便不愿成亲,也早就应该定亲了。   不想老爷催了那么两三次,少爷就不愿意了,老爷一时赌气,就说除非他中了解元,有了功名,不然婚姻大事就要听凭父母做主。   老爷放出这番话时,少爷年方十四,竟是无比硬气的接了下来。彼时府里包括夫人在内,等着看少爷笑话的可不是一个两个,甚至府里下人还暗暗开设了盘口,几乎阖府下人都参与到了这个赌局中来,哪里想秋闱成绩揭晓,少爷竟果然高居榜首。   一时跌落一地眼睛。   老爷既发了话,自是不好食言,只好把少爷的婚事撩开手,可常日里提起此事,未尝不心怀郁郁——   这么优秀的儿子,却不愿意成亲,哪个做人爹娘的,能开心的了?   眼下少爷身边却突然冒出个女子来,也不知是何方神圣?一时想着,自家少爷身份尊贵,又文才武略,长相俊美,便是娶了公主娘娘也无不可,若真看中了武安侯府的小姐,倒也算是美事一桩——   方才少爷不是特特说袁家恩怨分明吗?难不成是想挟恩图报不成?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却又赶忙往地上“呸呸呸”吐了几口唾沫——自家少爷这般家世、人品、才华,想要和武安侯府结亲,何须挟恩?   要是被老爷知道了自己有这等想法,说不好真会让自己卷铺盖走人呢。   自己果然是太闲了。   须知少爷想要如何,便是老爷也左右不得的,更别说阖府上下包括老夫人在内,早对少爷的婚事望眼欲穿,每每听说少爷身边有女子出现,便欢喜的什么似的,眼下只需要把少爷出手相救武安侯府一众小姐的事回去如实禀报,便必有重赏赐下。   既是存了这头想法,便也不敢轻忽,吩咐两个人守在这里,自己则亲自往广善寺而去。   和老管家的满心欢喜不同,袁明珠等人这会儿却当真是惶惶如丧家之犬。   直到瞧见广善寺的庙宇殿阁时,才脚一软,丝毫不顾形象的坐倒在地。   倒是聂清韵还算冷静,即便胸如擂鼓,依旧用力抱持起袁明珠,附耳急道:   “珠姐儿万不可坐在这里,咱们快走,怎么也得先见了姑祖母……”   寺里贵人这会儿可是不少,一众人衣冠不整的模样若是落在有心人眼里,不定会有什么风言风语传出去。   怎么着也要把事情遮盖过去才好。   袁明珠如何不懂聂清韵话里的意思?可许是惊吓太过却是根本站立不稳,聂清韵一回头,又瞧见璎珞的模样,不觉失声道:   “璎珞,你脸上——”   却是璎珞的左半边脸颊这会儿可不是鲜血淋漓?蓦地想起之前擦着璎珞脸颊飞过的那柄突厥长刀,明白怕是那会儿就受伤了。   “啊?”璎珞下意识的朝脸上抹了一下,待瞧见摊开的手心上的血迹,两眼一翻,就躺倒在地。   “小姐,聂小姐,原来你们在这儿啊。”有仆妇的声音传来。   聂清韵回头,登时和看见了救星相仿:   “孙嬷嬷,快来。”   那孙嬷嬷带了一群人,可不是奉了聂老夫人的令出来找寻两人的,本想着两人应该就在寺院前后漫步,不想找遍了整个寺院,都不见人影。老夫人登时心急如焚,索性把身边的人都派了出去。   这会儿远远的瞧见聂清韵和袁明珠相偎依着,孙嬷嬷登时大喜,还以为两人说什么悄悄话呢,忙不迭小跑着过来,不想一眼就瞧见躺在地上满脸鲜血的璎珞,好险没把魂儿给吓飞了。   只孙嬷嬷也是聂老夫人身边使唤的老人了,自然知道轻重缓急,勉强镇定下来,先吩咐人守住四边路口,又让人赶紧扶起璎珞,拿幂离遮了头脸,又和另外一个强壮有力的仆妇一起扶住袁明珠。   到了这会儿,蕴宁也终于有了死里逃生、脱离险境的踏实。看众人无暇顾及自己,便也不以为意,只拉了拉聂清韵:   “聂姑娘,我也得回去了,咱们有缘再见……”   方才情非得已,才会叫聂清韵一声“姐姐”,眼下已然回到广善寺,即便于这几人有大恩,蕴宁也不愿落个借机攀附的名声。   看到孙嬷嬷赶来,知道老夫人已有安排,聂清韵也长出一口气,这会儿听到蕴宁的声音,忙转回头:   “什么聂姑娘……”   本想说“你还照样叫我姐姐便好”,却在瞧见蕴宁的脸时,激灵灵打了个哆嗦,视线也不自觉移开,待得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登时羞得脸通红,忙不跌捉住蕴宁的胳膊,声音歉疚:   “妹妹,我,我不是……”   早在察觉到聂清韵的僵硬之前,蕴宁就意识到什么,抬手摸了下脸,遮着面容的幂离果然不在了,想来是方才跑的太快,被灌木丛挂掉了。   若然前世,聂清韵的这种躲闪定会让蕴宁厌恶,连带的更不愿和旁人接触。这会儿却是没有放在心里,重活一世,还有什么看不开的?且眼下不独有了雪肌膏,更有祖父在身边,爹娘的厌恨,尚且不能伤着自己,更别说聂清韵这样一个陌生人了。   当下摇摇头:   “无妨,我就是想同聂姑娘说一声,出来了这么久,我也得回去了,省的家里人担心。咱们有缘再见吧。”   语气无波无澜,却明显更生疏了些。   看蕴宁抽出手,聂清韵便有些狼狈。可毕竟年龄还小,即便想要补救,也不知该如何做。   倒是孙嬷嬷上前,拦住了蕴宁的去路:   “不知这位姑娘是……”   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可看小姐的样子,明显是出了大事。   那些丫鬟都是家生子,倒不惧她们敢出去乱说,至于这位聂小姐,是老夫人的娘家人,来年又将嫁入聂家,也算是一家人了,定然不会胡乱说什么对明珠小姐不利的话,唯一的隐患就是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女子了……   待得看清蕴宁脸上的狰狞疤痕,明显也吓了一跳。忽然想起之前和明珠小姐发生过矛盾的那个带着幂离的小姑娘——原来就是她了,怪不得之前要用幂离遮住脸。   既如此,自然更不能轻易把人放走了:   “姑娘还真是和我们武安侯府有缘呢,既如此,还请姑娘和我们一起去见见夫人和老夫人还有老祖宗吧。”   随着孙嬷嬷话落,便有三四个粗壮的仆妇围了上来,明显蕴宁若是不去的话,说不好会用强制手段。 作者有话要说:  很快就会直面袁家众人   ☆、怀疑   “夫人也赶过来了吗?”聂清韵一惊,再次体会到袁明珠在袁家的独宠地位——   这几日袁夫人可不是有恙在身?至于说老祖宗,已是过了古稀之年,轻易不会出府门的,不想却都这么快就赶了过来。   却在瞧见几个仆妇围着蕴宁的动作时脸色有些不好:   “孙嬷嬷,不得无礼。你快让她们退下,之前多亏了这位妹妹,不然,我们说不好都会死……”   口中说着,打了个哆嗦,竟是再说不下去。   不想这番话却让孙嬷嬷更加疑窦丛生——   瞧璎珞脸上的血迹可知,必是碰上了亡命之徒,这女子何德何能,竟能出面把这么多人救下?真以为旁人都是无知三岁顽童不成?也就骗骗小姐并聂小姐这等不通世事的罢了   要说这里面没有什么阴谋,真是老天爷都不信。   当下益发打定主意,绝不能放人离开:   “既如此,姑娘更要跟我们走一趟了,如若不然,外人岂不要说袁家忘恩负义?”   竟是无论如何都不肯放蕴宁离开。   那些仆妇自然依着孙嬷嬷的话去做,竟是二话不说,裹挟着蕴宁就往袁家的住处而去。   孙嬷嬷甚至还靠近聂清韵,压低了声音提醒道:   “出了这样的乱子,小姐还是先顾着自己人的好。”   语气里明显不满之极——   这聂小姐怎么这般拎不清?   之前可不就是那女子和小姐生了龃龉,眼下又出了这档子事,说不好,小姐会出事就和她有关!   若非有老夫人在,孙嬷嬷说不得当即就会翻脸。   看聂清韵神情焦灼,蕴宁叹了口气——这会儿是无论如何走不得了。好在祖父应该还在禅堂未出,倒不用担心他老人家着急。这般想着冲聂清韵点了点头:   “无妨,我跟你们去就是。袁家既要报恩,小女子岂敢不应?”   又顿了顿,似笑非笑看了孙嬷嬷一眼:   “只是待会儿,还得劳烦这位嬷嬷亲自把我送回去才好。”   孙嬷嬷神情一僵,明白自己方才所为定是惹怒了这小姑娘,心里不自觉有些惴惴——   倒不是怕小姑娘有什么后台,而是这小姑娘的眼睛,或者说生气时的眼神,怎么就和侯爷有些像呢?   定是自己多心了吧?从侯爷到侯府孙子辈的少爷小姐,除了明珠小姐是杏核眼之外,全是一水儿的凤眼,这小姑娘好像也是一双凤眼,不过更漂亮些罢了……   这般想着,不觉又看了一眼,蕴宁却已然转开视线,收敛了之前的锋芒之下,却是一如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一副纯然无害的模样。   孙嬷嬷收回视线,却是很快拿定了主意——   即便这女子真出了些力又如何?明珠小姐可是全府人的心肝宝贝,自己一心为主,又是老夫人面前最得用的,和璎珞的身份却是不可同日而语,主子们总不会为了这么一个古怪的丑陋小姑娘,就让自己没脸不是?   当下只管定了定神,跟着往僧舍去了。   袁家人这会儿也得到了消息,可不正在禅房前翘首以待?   站在最中间的是一个鬓发如银长相富态的老太太,她的下首除了神情焦灼的聂老夫人外,还有一个着胭脂色褙子、妃色马面裙的妇人。   和袁家人一般,妇人同样有着一副高挑的身材,容貌却有别于袁家女子的明丽,而是秀美至极。分明就是武安侯的夫人丁芳华了。   一眼瞧见急匆匆过来的孙嬷嬷一行人,丁芳华再也站不住,迎着众人就疾步而来,美眸里更是盈满了眼泪,颤着嗓子道:   “珠姐儿呢,珠姐儿在哪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是怎么了?”   袁明珠也瞧见了丁芳华,方才强忍着的眼泪又落了下来,快跑几步,一下投进了丁芳华的怀里:   “娘亲,娘亲……”   “有没有伤到哪里?快让我瞧瞧!”丁芳华顾不得询问,就忙亲自从头到脚检视了一遍,甚至连根头发丝都没放过,直到确信袁明珠无恙,才用力把袁明珠揽在怀里一下一下的拍着道:   “没事儿,没事儿,有娘在呢,珠姐儿别怕……”   眼里的泪水却是再也止不住,跟着落了下来——   丁芳华生了三胎,拼死才得了这么个女儿,偏是从小体弱多病,极度愧疚之下,不免一片心肠全扑在了女儿身上,一直如珠如宝,宝贝的什么似的,常日里就是磕破点儿油皮,都得心疼半天,这会儿瞧见被抬进来的璎珞脸上的鲜血,即使没有亲眼目睹,也明白女儿可能经历了什么,一时又是庆幸又是后怕更多的是心疼。   “有什么事,咱们进屋慢慢说吧。”瞧着哭成一团的儿媳妇和孙女儿,聂夫人也有些眼热。却唯恐旁边的老祖宗太过激动,忙提醒了一句——   袁家是典型的四世同堂,一干女孩里,老祖宗最疼的可不就是珠姐儿?   老祖宗闺中时也是帝都有名的才女,自打嫁进了袁家,就一门心思再培养几个才女出来,不想袁家的姑奶奶旁的都好,就是琴棋书画上不甚精通,也就珠姐儿如老祖宗所期望的,年纪虽小,倒是对这些东西一点就透。   竟是分外投了老祖宗的缘分。   今儿个之所以会这么快赶过来,可不是老祖宗午睡时做了个古怪的梦,梦里,珠姐儿一直跪在老祖宗面前抱着老祖宗的腿哭……   老祖宗醒来,就觉得心神不宁,坐卧不安之下,便让丁氏陪着过来,不想竟碰上了这档子事。   袁明珠也瞧见了老祖宗并聂夫人。当下松开丁芳华,又抱着老祖宗哭泣不止。   老祖宗本就是匆匆赶来,又眼见得宝贝曾孙女儿果然出了事,脸色登时有些潮红,慌得聂夫人忙扶住,提高了声音道:   “珠姐儿!有什么话咱们进去再说!”   一时不免有些头疼——   还是那句话,珠姐儿哪里都好,就是太娇气了些。也不看看老祖宗多大年纪了,还为她赶了过来,怎么也不好就这么不管不顾的再闹老祖宗了不是?   又瞧瞧后边的娘家侄孙女聂清韵,虽是脸色苍白了些,却早已恢复了镇定,这份心智当真比孙女儿好的多了。   一时不免有些头疼——女孩子柔弱些不是不好,只也不可太过柔弱了,看来以后得想法子扭扭珠姐儿的性子了。   被远远的挤到角落里的蕴宁,瞧着被人众星捧月般围在中间的袁明珠,也不得不感慨,这袁明珠当真是前世修来的,能有这么多把她爱入骨子里的家人……   正自沉思,那孙嬷嬷快步走了过来:   “姑娘先这边请……”   随着孙嬷嬷的话,那几个五大三粗的仆妇也跟了上来,说是请,分明是唯恐跑了逃犯的姿态。   蕴宁点了点头,跟着孙嬷嬷过去了。   聂清韵一直注意着这边儿的动静,见此情形不免很是恼火,只她这会儿却是根本插不上话,一时气的直跺脚。   忙乱间,袁钊钰兄弟三人也得了消息,急匆匆的赶了过来。   袁钊钰走在最前面,一眼瞧见被孙嬷嬷“押解”下去的蕴宁,不觉怔了下——   祖母动作倒是快,瞧孙嬷嬷的模样,妹妹今儿遇险的事,明显已是有了头绪。   “大哥怎么不走了?”走在最后面的袁钊霖早已是心急如焚,见袁钊钰停下来,忙不迭催促,“咱们快些去瞧瞧姐姐。要是让我知道了,什么人这样大胆,我非杀了他不可!”   和袁钊钰袁钊睿两兄弟曾上过战场不同,袁钊霖一直在帝都长大,因没经过战火的洗礼,虽也算身手不俗,却怎么看都是一副翩翩贵公子的模样,还是第一次露出这么杀气腾腾的一面。   “没事。”虽然霖哥儿是弟弟,可打小听大家调侃他抢了姐姐的好吃的和好相貌长大,很多时候,倒是更像哥哥,对珠姐儿谦让爱护的紧。事情没查清楚之前,还是别跟他说那么多,不然,这小子说不好真会做出什么混账事来。   不想刚跨上台阶,就听见身边小厮阿全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大少爷,大少爷——”   袁钊钰犹豫了一下,终是转身出来——   阿全自来机灵,若非有要紧事,绝不敢这个时候叫自己。   便让两个弟弟进去,自己则反身拐了回去。   到了外边才发现禅房外除了阿全外,还有一张有些陌生的面孔。不对,这人自己好像见过,再细细一想,登时就有些激动,忙上前几步:   “你是,陆家的管家?难不成,老大他回来了?”   转而意识到什么,便有些歉疚:   “我真是想陆大哥的紧,可事有不巧……你回去,千万记得告诉陆大哥别急着走,等我处理好这边的事,马上就去见他……”   没想到袁钊钰会这般激动,管家这会儿才好容易插上话:   “不错,是我们少爷回来了。我们少爷让我来,却不是为了请世子前去见他,倒是恰恰和贵府有关……”   说着,视线往禅房里瞟了眼——   即便袁家人已是尽力掩盖,里面却依旧有隐隐的哭泣声传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不会虐女主的!真的! 亲们莫要着急,毕竟还是陌生人,袁家人怎么也不会第一时间就站在蕴宁这边,接触了之后,才会体会到蕴宁的好,并发现不一样的东西…… 顶锅盖跑……   ☆、猜测   “什么?”袁钊钰大吃一惊,不敢置信的瞧着来人——若非这人确然是陆府管家,袁钊钰当真要第一时间把人控制起来。   毕竟不知道是否有损妹子闺誉的情况下,当然知道这件事的人越少越好。   可那人若是陆瑄的话,却又另当别论——   自打大兴立朝,家族历经百年依旧兴盛的,除了武安侯府这样的功勋世家翘楚之外,也就延陵崔家、渤海王家、淮南文家三家罢了。   而相较于这些新兴世家而言,陆家却是历经四朝而不倒,名望地位乃至底蕴犹在其他三家之上。   而陆家最出名的则有两点——一则满腹经纶治国之士辈出二则独具慧眼、最擅审时度势。   甚至第一代大兴开国帝王便是师从于陆家高祖。   其后直到现在,陆家已是出过两位帝师,三位首辅。   现任陆家家主陆昭陆明熙公眼下刚过不惑之年,却已官居次辅,家族后辈也是人才济济。   其中尤以嫡长子陆瑄陆景纯为甚——   十二岁中秀才,十四岁高中解元。即便帝都不如江南一带文风鼎盛,却也堪称神童了。   而袁钊钰之所以会同陆瑄相交莫逆,倒不是因为他的皎皎文采,而是同龄人中,陆暄是唯一一个会把袁钊钰打的满地找牙的——   一次两次,时间久了,原来两个见面就会动手的人竟是成了莫逆之交。   袁钊钰也由开始的一千个不服,到这会儿一口一个“老大”,佩服的五体投地。   现在陆府管家既然说老大回来了,还插手了此事,袁钊钰本就提着的心竟倏忽放了下来——   有老大出手,这件事定当万无一失。   “世子请跟我来。”   这会儿人多嘴杂,倒是不宜多说。管家点点头,示意袁钊钰跟自己走。   想明白了个中缘由,袁钊钰自然快步跟了上去。   两人一路疾行,很快来至之前发生打斗的地方。   待得瞧见满地的鲜血和一死一重伤的两个突厥人,袁钊钰半天说不出话来——   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妹妹几个竟然能遇到大哥。   不然,今日别说闺誉,更大的可能是,所有人都会殒命在此。   “这两人倒不是为了杀人。”看出袁钊钰的想法,管家忙道,“我们家少爷说,这两人应该是冲着今天被封小公子杀的突厥人而来,不想被人发现……想要挟持了贵府的小姐……好在吉人自有天相……让我家少爷给遇着了。”   即便认定自家少爷无须挟恩图报,却并不意味着管家不想替自家少爷谋些好处——   寻常人想要袁家这样的人家欠一份恩情可也不容易。   “幸亏遇见了大哥……”袁钊钰已是后怕不已,又看看那两个突厥人两人一个叠一个摞的倒是整齐,上面那个明显已是死的透透的了,下面那个却是睁着眼睛,木桩子似的一动都不动。   明显瞧出袁钊钰的古怪神情,管家嘴角抽了抽——少爷做事不走寻常路,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习惯了就好。至于说用毒是不是有损少爷威名,管家却是不认同的——   从来历史都是由胜利者书写的,至于说那半死不活任人宰割的失败者怎么说,又有谁会在意?   袁钊钰这会儿已是完全明白了陆瑄会把人交给自己的用意,明显因为事关袁家,便把两人的生杀大权,交由自己处理。擒杀突厥人,其中一个还是活的,无论如何这都是一桩大功,也就陆老大能这般轻易就舍了去。   强自摁下激动的心绪。   唯恐这里还留有明珠几个的东西,袁钊钰又仔细围着这块儿沾有血迹的地方转了几圈,待得瞧见散落在草丛里的项链,袁钊钰又是一惊。   忙不迭拨开野草,一颗颗捡起来,甚至最后,还从不远处找到一条结实的链子,看那断掉的整齐接头,分明就是人为……   袁钊钰试着拿链子穿过去,果然正正好。   “啊呀呀,原来是这般吗!”管家一旁瞧着,看袁钊钰一样样做来,自然也想明白了其中关窍,一时不仅赞叹连连,“果然不愧是武安侯府的小姐,当真是蕙质兰心!怪道遇见突厥这样的凶人,贵府小姐依旧能够全身而退……”   临危不乱,处事果决,便是这份聪慧和心智,便让人击节赞叹。   “对了,我们少爷可不是特特嘱咐小的给世子爷捎句话……”   “……原物璧还之外,再赔人一挂更好的。袁家不是最讲究恩怨分明吗?这般大恩,可要好好回报才是。”   竟是一字不差的把陆瑄的话复述了一遍。   待得说完,却又愣了一下——啊呀,好像有些不对啊。方才光顾着高兴少爷要回家,且对武安侯府小姐青眼相看了,这会儿把这句话连在一起看,怎么倒像是对袁家有些不满啊?   亏自己还以为是少爷想要挟恩图报呢,怎么这会儿听着,有些敲打的意味啊。   难不成挟恩不错,却是要袁家报给别人的?少爷什么时候这么喜欢多管闲事了?管的还是一个女孩子的闲事?   一时更加热血澎湃,无比热切的盯着袁钊钰,恨不得能马上从他嘴里把陆暄破天荒头一遭花了心思的女孩给问出来。   袁钊钰也有些诧异。转而一想,却又明白,想来这挂项链应该是清韵那丫头的。   祖母往日里常感慨,娘家女孩儿太少了,且性子也都文弱了些,不如袁家的丫头,个个英姿飒爽。今儿个瞧着,韵丫头却是个例外,骨子里倒是像极了祖母的刚强。   棠哥儿还真是有福,定下这样一门好亲事。   却在对上陆府管家有些诡异的眼神后,心“突”的跳了一下,竟是不自觉想到了同一个问题——都说世家贵子,性情高傲,袁钊钰却以为,自家老大堪称其中翘楚。自来但凡是陆瑄看不上眼的,别说结交,想跟他说句话都难。   今儿个倒是因为韵丫头破了例。   可就是这破例,怎么就让人觉得有些心惊肉跳呢。   当下避开陆管家的视线,理了理思路才正色道:   “陆管家费心了。人我就先带走了,请转告陆阁老,这份恩情,袁家记下了,改日必登门致谢。”   听袁钊钰这般说,管家不免有些失望——看来短时间内,是打探不出那神秘女子的消息了。   还是赶紧回去,把少爷要回家的喜讯报上去吧。   袁钊钰心里有事,回程速度竟是比去时还要快。刚拐进禅院,迎面就撞见火烧火燎往外疾奔的袁钊霖,瞧见袁钊钰,袁钊霖不过停了下:   “我去帮珠姐儿寻个大夫来。”   便一溜烟的跑了。   袁钊钰好容易平静下来的一颗心瞬间又提了上去。难不成珠姐儿受了伤?   本准备先去见祖母,把两个突厥人的事和她商量一番。这会儿却是顾不得了。   忙不迭问清袁明珠住的地方,急匆匆的赶了过去。   来至禅房外,轻轻叩了下门扉,门几乎是应声而开。房间里除了祖母聂老夫人不在,母亲和曾祖母并袁钊睿却是全围在珠姐儿身边,个个神情焦灼。   听到脚步声,里面的人也齐齐回头。惨白着一张小脸歪倒在丁芳华怀里的袁明珠也跟着抬眸,待得瞧见站在门旁的长兄,泪水再次纷纷而落:   “大哥……”   既是嫡长子又是世子,袁钊钰从小便比其他同龄人稳重的多,这会儿瞧见幼妹孱弱的模样,也不禁内心酸痛。快走几步,来至床前:   “珠姐儿莫怕,大哥在呢。”   焦灼的眼神随即转向母亲丁芳华。   意识到儿子的意思,丁芳华忙摇头:   “珠姐儿倒是没受什么伤,只是有些被吓着了……”   从接到人,珠姐儿就一直哭,问她竟是什么都说不出来。明显被吓得失了魂。   好在回房后丁芳华又细细检查一遍,女儿确然没受伤,便是衣服也俱皆完整   “没事儿就好。”既然袁明珠没说,袁钊钰也不愿惊扰了母亲和曾祖母,便也就没提突厥人的事,只站起身形,“曾祖母和母亲先在这儿陪着珠姐儿,我去韵丫头那里瞧瞧……”   “大哥先不要走。”袁明珠眼睛却是闪了闪,“大哥是不是,去过,那里了?”   提到那个地方,袁明珠神情分明更加惶恐。直到这会儿,脑海里还是不住闪现着那两个凶狠的突厥人的面孔。   要是抓不到那两人,袁明珠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会噩梦连连了。   珠姐儿还是太小了。竟是被吓成这般。可不要留下什么阴影才好。这般想着,袁钊钰语气更加温和:   “珠姐儿不怕。坏人已经被抓到了。珠姐儿还记得陆家哥哥吗?”   “陆家哥哥?”袁明珠的泪水奇异的止住了,甚至一直窝在丁芳华怀里的身子也跟着直起来,颤声道,“大哥说的是,陆瑄,陆大哥吗?”   语气和眼神都满满的全是期待和惊喜。      ☆、真相   “不错。就是陆瑄大哥。”袁钊钰点了点头,看袁明珠精神明显好多了,一直提着的心也跟着稍稍放了下来,“坏人已然尽数成擒,珠姐儿不用怕了,这会儿就好好睡一觉。”   “大哥的意思是,我们离开了之后,陆大哥就到了?”袁明珠依旧是不敢置信的模样,甚至不自觉理了理有些散乱的鬓发,“陆大哥这会儿在哪里,可是同大哥一起回来了?既蒙陆大哥施以援手,怎么也不好失礼,无论如何得当面拜谢才好。”   口中说着,就要起身——   和二哥的朋友大多是鲁莽的热血少年不同,大哥结交的人却大多是家中嫡长,性情当真是一个比一个闷得慌。   而陆瑄却是其中的一个异数。   到现在袁明珠都记得,蒙蒙烟雨中,那个脚踩木屐、沾着一身湿漉漉的水汽,漫步在缤纷桃花雨中的洒脱少年,飘逸的身形,清冷俊美的侧脸……   一别经年,陆大哥这会儿定然更出色了吧?   这般想着,竟是恨不得马上就见到人才好。之前的惶惑恐惧竟是消融了大半。   却被袁钊钰止住:   “都这会儿了,陆大哥早走了。再说答谢的事情哪里需要珠姐儿出面,你只需要小心将养身体,其他的事交给大哥就好。”   一番话说得袁家老祖宗高氏也频频点头——自己这曾孙果然是个好的,往这儿一站,一家子人都找到了主心骨,没瞧见明珠刚才还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这么快就转好了!   怜爱的拍了下袁明珠的手:   “你身子骨从小就弱,被这么一吓,怎么也得好好养着才行。听曾祖母的,这事儿珠姐儿就不用管了,本来就该当是他们男人的责任。”   “怎么就会,走了呢?”袁明珠就有些失神,竟连袁钊钰走出去都没注意道。   略略犹豫了下,袁钊钰终是决定先去见祖母聂夫人。   刚走到聂夫人住的禅房外,便听见聂清韵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姑祖母,孙嬷嬷行事委实不妥。怎么能那般对待那位姑娘呢?不是那位姑娘出手相助,可是真要出大事……”   “韵丫头的意思是,你们能顺利脱逃,全赖了那丫头的福?”聂夫人明显有些不甚相信——   那可是以凶狠闻名天下的突厥人。难不成那女子是红拂之类的人物不成?   且先后两次遇见那女子,之后更发生了这等事,委实有些太巧。自古人心险恶,韵姐儿还是太过单纯了些。   不过是想着侄孙女刚刚历劫归来,倒也不好太过盘根究底,当下只敷衍道,“好了,姑祖母知道了,那位姑娘就是个奇人,不独能事先洞悉突厥人的阴谋,关键时刻还从天而降,领着你们逃了出来……”   “是真的。”听出聂夫人的不以为然,聂清韵顿时头疼不已,却偏又无可奈何,“姑祖母不知,我们真的是得了那姑娘的警示,甚至后来那突厥人的刀没有扔到我们身上,十有八、九也和她有关呢。”   明明那些突厥人的模样,是拼死都要把自己等人,尤其是珠姐儿留下来的,怎么会出现突然就失了准头这样的蠢事?   看聂夫人依旧不以为然,聂清韵真的发了急:“姑祖母,你要信我,不能任由孙嬷嬷这么看犯人似的把人管着……”   话音未落,房门应声而开,袁钊钰疾步而入:   “孙嬷嬷把谁当犯人了?难不成和你们一起回来的还有其他人不成?”   怎么觉得,有些不妙呢?   “大表兄——”聂清韵眼睛一亮。若说这会儿有什么人能让姑祖母改变主意的,怕也就只有大表兄了。   别看袁钊钰年纪小,可他素来沉稳,又善谋划,便是侯爷遇事也会咨询一二。   “大表兄,我说的都是真的,我和珠姐儿能够安然无恙,全是托了那位姑娘的福……”   袁钊钰顾不上回答,忙从怀里摸出那根断成两截的项链,还有散落的珠子:   “这链子,可是韵姐儿的?”   聂清韵扫了一眼,随即摇头:   “不是我的。大表哥哪里得来的?”   聂夫人已是接在手里,略看了一眼就想撂开手:   “这链子成色并不好,如何会是韵姐儿的?”   袁钊钰慌忙探手接住——老大可是说,务必要原物璧还的!瞧着聂清韵,神情焦灼:   “韵姐儿,你方才说的那位姑娘这会儿在哪儿?”   说道一半却又转头对聂夫人道:   “祖母,快让人请过来……啊,不,还是我和韵姐儿亲自去一趟吧。”   到了这会儿,已是认定,原来陆瑄口中让袁家偿报大恩的人,根本不是自己认定的韵姐儿,而是另有其人。   又联想到陆府管家的郑重,再有陆瑄平日里清冷的性子,由不得心一下提了起来——   这突然冒出来的女子,说不好和陆府有瓜葛。或者根本就是,陆瑄看重的人。   不然就没办法解释陆府管家郑重而古怪的态度,和特特转达自己的陆瑄的话。   这么一想,登时更坐不住了。   “莫急。”看长孙的模样,明显是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发生了,聂夫人只觉一头雾水,“到底什么事,怎么把你急成了这样?”   钰哥儿可不是那等毛躁性子,平日里鲜少瞧见他这般忙乱。   袁钊钰无奈,只得站住脚,把方才和陆府管家去山上带回两个突厥人的事简略说了,“倒是没有见着陆大哥……可陆大哥却特特让管家传了话来……”   又举起手中项链:   “方才韵姐儿不是说,那突厥人往外掷刀的时候,差点儿滑到吗?十成十是踩在了这珍珠上……”   聂夫人再次接过项链,待得瞧见那整齐断裂的接头,也是大吃一惊:   “你说的竟是真的!我平日里只说,也就咱们府里的女孩,外柔内刚,有巾帼不让须眉的英气,再没想到,却是天外有天,还有这等智勇双全的奇女子!”   这般说着,登时觉得之前孙嬷嬷所为大为不妥——   既是事先弄断项链,说明那姑娘已之前经察觉到危险,这般情形下,依旧站了出来,委实殊为可贵。   相反,倒是自家所为太小家子气了些。   想着招手叫来一个下人,低声嘱咐了几句,便率先起身:   “咱们一起过去瞧瞧。”   “祖母就不必去了。”袁钊钰忙道——   老夫人身份尊贵,堂堂武安侯府的当家夫人,等闲如何能劳动她老人家出面?   “祖母还不糊涂。”聂夫人摇头,“那姑娘,我是一定要见见的。”   若然真是如孙子所言,对方冒着性命危险,挺身而出,这般巾帼不让须眉的奇女子,自然值得自己另眼相看;或者相反,是个别有居心的,既是牵扯到陆家,可也要好好掌掌眼才是。   聂清韵在前,袁钊钰扶着聂夫人在后,一行人匆匆往外而去。迎面正好碰见孙嬷嬷。   瞧见老夫人和袁钊钰并聂清韵三人竟然亲自来了,孙嬷嬷明显吓了一跳,忙惴惴不安的上前施礼。   “孙嬷嬷,那位妹妹呢?你没把她如何吧?”聂清韵强忍住内心的焦灼。   “事情未查明之前,谁给你的胆子,唐突客人?”袁钊钰蹙眉怒道。   父亲每日里告诫自己,行军打仗也好,为官做人也罢,小心总是无大差的。切不可以为高人一等便为所欲为,须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恃强凌弱,不独欺侮了旁人,也是轻贱了自己。   倒不想主子这般如履薄冰,下人却是如此轻狂!   袁钊钰本就在战场上见过血,这般疾言厉色之下,自有一番肃杀之气,吓得孙嬷嬷“噗通”一声跪倒,连连磕头,却是不敢辩解半句。   “还愣着干什么,快带我们去见那位妹妹啊。”聂清韵急道。   孙嬷嬷连着应了好几声,嗫嚅着想要辩解几句,待得瞧见袁钊钰铁青的脸色,终究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狼狈的从地上爬起来,小跑着在前边领路。      ☆、失望   虽是今日来上香的人数众多,袁家依旧占了两个小院子。   蕴宁这会儿可不是被孙嬷嬷带到下人们歇息的地方看了起来?   再没想到会是这样一种情形,便是聂夫人也不由皱眉——孙嬷嬷行事什么时候也这般孟浪了,既是事情未明,如何就敢这么做?   孙嬷嬷吓得越发提心吊胆,心里也是后悔不迭——   也是自己猪油蒙了心。一来看对方衣衫,分明普通的紧,绝不会是大富大贵之家的姑娘;二来那姑娘的容貌,也委实太寒碜了些,种种缘由之下,便不免起了轻视之心……   倒不想,竟是连老夫人和大少爷都惊动了。难不成还是什么大有来头的人物不成?   那几个守在门外的仆妇也俱是有眼色的,看孙嬷嬷这么快去而复返,更甚者,神情惨淡,哪能想不出事情怕是出了岔子?   忙不迭纷纷闪避。   聂清韵已是快走几步到了房门前,轻轻叩了叩门:   “妹妹,妹妹,我是聂家姐姐,陪着武安侯府的聂夫人过来看看你,妹妹开开门可好?”   声音甫落,门便从里面缓缓打开。   蕴宁可不正站在门旁?   一眼瞧见蕴宁的容貌,饶是沉稳如袁钊钰,也明显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便是人老成精的聂老夫人,也是做梦都没想到,会瞧见这样一张斑驳小脸。震惊之外,更是止不住升起几分怜惜之意——   到了这会儿哪里不明白,定然是自己错了。   顶着这样一张脸,小姑娘又能图谋什么?尤其难得的还有那么一番侠义心肠。   一时歉疚不已。   “果然不愧是大兴第一功勋世家,老夫人这么快就来了。正好,我也该走了,不然,怕是要累的祖父担心。”蕴宁视线不躲不避的迎了上来,神情淡然,瞧不出一点悲伤或怨憎,便是自怨自艾的情绪也没有丝毫,若非语气中的傲然,怕是没人看得出,这小姑娘生气了。   也是,明明救了人,却被认定别有居心,还被下人恁般慢待,是个人都会发火吧?更别说,对方还是个年岁不甚大的小姑娘呢?   聂老夫人难得的老脸有些发热,却是并没有回避蕴宁的话,直爽的应了下来:   “一切都是袁家的错。姑娘心里有气也是该当的。还请姑娘给袁家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姑娘但有所求,袁家无有不应。”   聂老夫人超品诰命的身份,当初便是夫君战死沙场时,也不曾和人低过头,这会儿如此爽快的认错,令得蕴宁也颇有些错愕。   “老夫人这是看了我的脸,终是认定我不可能是那等居心叵测之人了?或者,也有些可怜我吧……”蕴宁略一思索,如何不明白聂夫人这么好说话的根本原因?轻轻一笑,凤眼中一点锋芒一闪而逝,“倒不知脸毁了还有这般好处。袁家自来恩怨分明,小女子也不好破了袁家的规矩。听说距京城三十里外的栖霞山庄乃是袁家所有,老夫人直接把那庄子送给小女子,咱们也就两清了。”   栖霞山庄乃是前朝皇庄,可不是袁家祖上随大兴高祖皇上打得天下后,得的第一个赏赐?占地足有将近七百亩,里面还有数处温泉,景色怡人,宛若仙境。   这些年袁家一代代修缮下来,更是美轮美奂。   对袁家的意义也是非比寻常。   蕴宁之所以提到这个地方,自是有自己的心思。   委实因为前世所住的小农庄距离栖霞山庄颇近,曾无数次一个人站在小农庄里眺望栖霞山庄的美景之外,更发现,因山庄里有数处温泉,竟是令得栖霞山庄的气候都有些变化,最是适宜种植珍奇药草。   既有心这一世独身终老,自是要找个熟悉的营生。可不是自己老本行,养育各种奇花异草,并做些香料卖最好?   当然会提出索要栖霞山庄的要求,蕴宁未尝没有难为袁家的意思,毕竟两次相遇,袁家的态度都委实让人无法接受——   既是袁家人认定自己另有图谋,一心巴结上他们家就是为了厚着脸皮谋算些好处,那就做给他们看好了。   听蕴宁提出这样一个要求,袁家等人顿时一寂。便是一直想着如何也不能让祖母为难了人家的袁钊钰也不觉蹙了下眉头——   栖霞山庄于袁家而言,可不只是个游玩的地方那么简单。山庄里有两眼温泉,多泡泡,于旧伤颇有奇效。袁家人多投身军旅,家中男儿几乎人人身上都有伤痛,平日里多有倚助温泉之处……   看袁家人如此反应,蕴宁倒也不急,微微一笑道:   “若是老夫人一时之间拿不定主意,我回去慢慢等便是。另外,老夫人既是这会儿来了,想必也定然去山上查看过了,若是可能,还请把那挂珍珠项链还了我吧。”   说着,又瞧了一眼旁边脸若死灰的孙嬷嬷:   “再有一事,俗话说一事不烦二主,方才就是这位嬷嬷把我请过来的,如今还麻烦嬷嬷送我回去罢了。”   孙嬷嬷脸一白,终是再也撑不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一直默然不语的聂夫人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眼中神情也是激赏不已:   “怪道能救下韵姐儿和我那孙女儿,果然是个智勇双全的!”   再没想到这丫头恁般聪慧,竟是自己甫一出现,就猜出事情已是水落石出。再有不藏不掖的直爽脾气,真真是像极了袁家人的性情。   不觉想到这会儿依旧躺在床上哭泣不止的明珠,竟是隐隐有些遗憾——   若是换个处境,让明珠去救人……   自己先就摇头否决。罢了,那孩子打小体弱,能够健健康康长到这么大,已经是上天恩赐,往后唯求平安喜乐。   只是想到明珠这一辈的女孩,却是没有哪个能比过眼前这小姑娘了,终究还是有些意难平。   “这般救命大恩,只须用一个栖霞山庄来抵,说起来还是袁家赚了,也不用等改日了,”聂夫人爽快的一笑,“老身待会儿就会让人把栖霞山庄的地契给你送去——对了,都这时候了,丫头也应该让老身知道,你是哪个了吧?”   再没想到聂老夫人如此大方,蕴宁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   “家祖父程氏讳仲,小女子程氏……”   话音未落,就被一个匆匆而至的女子声音打断:   “祖母,莫要听她胡说八道!”   却是袁明珠,由两个丫鬟扶着,急急赶了过来——   之前袁钊钰离开,袁明珠还以为他是出来见陆瑄,一门心思想要跟出来。好容易说服曾祖母和母亲,让她们相信,自己已是无事了,便借口有事出来寻袁钊钰,再没想到,竟然听见祖母说,要把栖霞山庄送给蕴宁!   要说栖霞山庄,可不也是袁明珠极喜爱的一个去处?当初第一次瞧见陆瑄,也正是在山庄里。甚至据袁明珠所知,大哥和陆瑄他们,平日里也经常去山庄消遣。   本来还想着等下山后,怎么也要磨着兄长到山庄里住一段,到时候定然有机会和陆瑄多多相处。再想不到这片刻间,山庄就易了主!   更无法容忍的还有一点,这个丑女,怎么可以和陆瑄扯上关系。   这般想着,竟是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怒意,乾指指着蕴宁道:“天下怎么会有你这般厚脸皮的人?明明是陆大哥杀了突厥人,救下我和韵姐儿,又与你何干?不是陆大哥,你以为就凭你,能跑的了,早已成突厥人刀下亡魂!怎么还敢到袁家讨要东西……”   蕴宁怔了一下——陆大哥?难不成,之前那位少年侠客,竟是和袁府有关吗?   “珠姐儿,不可无理。”没想到一向乖巧的妹妹突然这般激动,袁钊钰忙拦住,蹙眉低声道,“陆大哥是杀了突厥人不错,可你们能安然脱险,确然是这位姑娘居功至伟……”   “什么居功至伟?”袁明珠哪里肯依?一想到这丑女竟敢抢了陆瑄的功劳,袁明珠心里的怒火就怎么也压不住,“祖母和大哥都是端方之人,可莫要被厚颜无耻的小人给蒙蔽了!”   “珠姐儿不要说了!”聂清韵只觉一阵阵头疼,珠姐儿这是怎么了?竟是一而再、再而三的针对程姑娘。“程姑娘出手相救一事,便是你口中的那位陆大哥也是做了见证了的,不信你问表兄。”   陆大哥亲自作证说这丑女救了自己?袁明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胡说!陆大哥是什么人,怎么会护着这样一个……”   “明珠,住口!”一旁的聂夫人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声音严厉,“你今儿个真是太让祖母失望了!这样的话也是你能够说的吗!袁家人行事自来光风霁月、恩怨分明。所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如何刚脱离险境,就敢做出这等背恩之事!果然是家人平日里宠的你太过了!还不快过来给程姑娘赔罪!”   袁家的女儿娇气些自然无碍,可却绝不能是非不分、恩将仇报!      ☆、惩罚   祖母平日里不是最疼自己吗?阖府上下哪个不知,一众姐妹里,自己在祖母面前最有脸面。今儿个竟为了个丑女当众呵斥自己不说,还被逼着去给那丑女赔罪?!   明明自己才是她的嫡亲孙女儿,祖母怎么可以这么维护一个外人!袁明珠又惊又惧又难过,一时浑身都是抖的。   待得注意到旁边下人也是各个惊异莫名的模样,更觉颜面扫地,又求救似的看向袁钊钰,不想平日里对自己疼爱有加的大哥不独没有为自己求情的意思,甚至眼里还写满了不赞成和对自己的责备。   只觉胸腔里的委屈好似要溢出来一般,眼泪如同开闸的洪水,顺着面颊就流了下来。   有急促的脚步声渐行渐近,连带着满是怒意的苍老声音随即响起:   “谁又给我的珠姐儿气受了?好不容易珠姐儿好了些,哪个又跑来惹她难过?”   可不是袁家老祖宗高氏?方才看袁明珠精神好得多了,且曾孙女一直说不想让自己这个老祖宗累着了。高氏才不舍的离开。却始终不放心,特意留了贴身大丫鬟在旁边侍候。嘱咐有什么事赶紧来报。   不想刚躺下不过片刻,就听说袁明珠起来了,且还和什么人起了争执。   高氏听说后,当即坐不住了,忙让下人扶着就赶了过来。一眼瞧见袁明珠浑身哆嗦、泪流满面的模样,登时心疼的什么似的:   “珠姐儿莫哭!还真是反了天了,曾祖母倒要看看是哪个,敢难为我的珠姐儿!”   “曾祖母……曾祖母……”瞧见高氏,袁明珠泪水流的更急,却又偏强忍着不哭出声来,那般声噎气短的模样,令得高氏越发心疼,忙抱着,“心肝肉”的一阵好哄。   聂夫人头疼之余更多的则是失望——   平日里只道珠姐儿聪明伶俐,再加上她打小身子骨孱弱,三不五时的就要病上一场,相较于其他孙辈,自然格外偏疼了些,便是偶尔使些小性子,也俱皆一笑置之,今儿个瞧着,还是太过骄纵了她,所谓的伶俐,分明都是些小聪明罢了!   明明自己错了,却依旧要依仗受到的宠爱不肯面对,更甚者对恩人连半点感激也无。   比起对面小丫头的大气磊落,真是差了不止一点儿半点儿。   只老祖宗已过了古稀之年,眼下既是一心护着珠姐儿,倒不好惹得她老人家不开心。还未想好该怎么和高氏说,高氏已是牵了袁明珠的手,视线在众人身上扫了一圈,最终落在之前和袁明珠相对而立的蕴宁身上,神情不悦:   “你是谁家的小丫头?也配让我们珠丫头低头?”   “您老人家且息怒,事情不是您想的那样……”聂夫人无奈,忙上前低声道,“方才珠姐儿遇险,可是多亏了这位姑娘……”   多年相处,儿媳聂夫人是个什么样的,高氏也是清楚的——   因着出身将门,聂氏可不是最有风骨的?行事从来光明磊落,且极爱护家人。便是族里旁支,有什么难事求到她面前,但凡占了个“理”字,就绝对会站出来给人做主。   应该不至于为了个外人,无缘无故的就让平日里最心疼的珠姐儿没脸,难不成,真是珠姐儿做了什么错事不成?   可即便明白这一点,只心里对曾孙女的爱护却始终占据着上风,竟是无论如何容不得袁明珠受半分委屈,当下只管冷了一张脸:   “一个小姑娘家,能做些什么?即便是有些许恩惠,多给些金银打发了也便是了,犯的着这么让姐儿没脸吗?”   “珠姐儿莫怕,有曾祖母在,我看哪个敢为难你。可怜我们珠姐儿,受了这么大惊吓……走,跟曾祖母回房间躺着,我让人给你做好吃的来!你们都让开,我看哪个敢拦!”   竟是也不看聂夫人,只管牵着袁明珠的手离开了。   袁明珠内心无比委屈,虽不敢忤逆聂老夫人,却是厌极了蕴宁——   跟这丑女还真是孽缘!好在来日方长。这栖霞山庄,她别想那么容易拿走!还有陆大哥……   一时嫉恨难当。   两人走到半路,又碰见听到消息急匆匆赶过来的丁芳华,瞧见一脸怒容的老祖宗和默默垂泪的袁明珠,登时吓了一跳,忙想过去询问发生了什么事,不意高氏却是逃避什么似的,带着袁明珠只管往前走。   倒是袁明珠无比哀怨的往这边瞧了一眼,泪水落得更急。   丁芳华瞬时慌了神,有心跟上去,袁钊钰已是快步过来,伸手扶住:“母亲——”   丁芳华这才发现,婆婆聂夫人正脸色铁青的瞧着女儿离开的方向。   心里顿时“扑腾”一下——   婆婆虽是性子刚强,却也是个孝顺的,断不会跟太婆婆起什么龃龉,这会儿脸色这么不好看,当不是因为太婆婆才对。   难不成,是因为女儿明珠?   忙收了心思,快步走上前,和袁钊钰一左一右扶住聂夫人,小心翼翼道:   “母亲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是明珠她,做错了什么?”   聂夫人却是半晌未言,良久才瞧了一眼丁芳华,一字一字道:“明日里去宫里求太妃娘娘赐个嬷嬷过来,家里姐儿年纪也不小了,也该学着些规矩了。”   又吩咐旁边的赵嬷嬷:“你这会儿就去珠姐儿那里,就说我的话,让珠姐儿即刻收拾了东西回府里去,在祠堂祖宗面前抄祖训一百遍。”   “啊?”丁芳华脸色一下白了——   珠姐儿定是做了了不得的错事了!   宫里的淑太妃可不正是袁家的姑奶奶?前些时日,宫里往外放人,淑太妃还曾特特让人捎信,问府里要不要教养嬷嬷,当时婆婆明明是推拒了的,还笑说袁家的丫头,规矩就没有不好的。   这会儿却突然提出要个嬷嬷来!分明不独以为明珠做事没规矩,兼且连自己这个媳妇儿也给怨上了。   这还不算,竟还要珠姐儿在祠堂里抄祖训一百遍——   到底珠姐儿犯了什么事,要被罚去祠堂跪祖宗?!   袁钊钰也没想到,祖母竟会生这么大的气。要说家里男孩子,却是俱皆因为犯错跪过祠堂,女孩子却是从来娇贵的紧,何尝有过这么重的处罚?   更别说从来都受宠的珠姐儿了,分明是府里女孩头一个!   一时也有些不忍:   “祖母——”   聂夫人却根本不理,反是笑着冲蕴宁点了点头,招手叫来丁芳华道:   “芳华,你过来,方才可不是这位姑娘救了珠姐儿她们?说起来,咱们两家还是亲戚呢。”   丁芳华暗暗叹了口气,看来这会儿不是给女儿说情的时机。没看到婆婆已是连钰哥儿都迁怒了吗?   忙打起精神,瞧向聂夫人手指的方向,登时悚然而惊——   这小姑娘的容颜,怎么竟是这般惨不忍睹!   只她到底是见过世面的,脸上却是不显,依旧笑着道:   “倒不知这位姑娘是……”   不期然正好和蕴宁视线相撞,无端端的就有些心悸,一时又有些纳罕,只觉这双眼睛,怎么就有些熟悉呢。   蕴宁怔了一下,没想到聂老夫人人老成精,不过听见了祖父的名头,就马上猜出了自己的身份。   且方才聂夫人丝毫不徇私不护短的做派,也让蕴宁颇是有些佩服,这会儿听聂夫人如此说,自然不好继续冷脸待之,当下上前一步,主动冲丁芳华见礼:   “程氏蕴宁见过侯夫人……”   蕴宁……程氏?再加上之前聂夫人提示说是两家是亲戚,丁芳华登时怔住,等回过神来,一下握住蕴宁的手腕:   “难不成,你是,淑芳的女儿?”   “是我。”蕴宁轻轻点了点头,瞧出之前丁芳华明显被自己的容貌给吓了一跳,便微微撇了头,垂了眼道,“唐突了夫人,还望海涵。”   丁芳华只觉心里仿佛被什么给烫了一下般,探手就把蕴宁拉到了怀里,又伸出手轻轻去碰蕴宁脸上的疤痕,眼泪紧跟着落了下来:   “你真是宁姐儿?你的脸,怎么伤的这样重?”   声音中又是怜爱,又是心疼又是愤怒:   “是哪个黑心肝的……这么多的疤痕,这得,多疼啊……”   不怪丁芳华这么激动——   十二年前边疆一夕风云突变,突厥率领二十万大军趁夜突袭边关,彼时镇守边关的大帅可不正是武安侯府老侯爷袁成芳?除此之外,袁家足有四五个男儿都在老侯爷帐下听令,还是武安侯府世子的袁烈也随侍左右。   三天三夜的激战之后,虽是守住了边关,老侯爷和次子却俱皆战死,至于袁烈则是不知所踪。   消息传来,袁家上下都乱了套。   聂夫人当即决定要亲往边关,接回亲人的尸骸之外,更无论如何要寻回袁烈来。   身怀六甲行将生产的丁芳华含悲忍痛送走了婆婆后,紧跟着就动了胎气。府里一团乱的情况下,是同样怀胎七个月的庶妹丁淑芳带着几个产婆赶了过来,更在丁芳华难产时,挺着个大肚子亲自进产房帮着接生。   结果却因为太过劳累,而致早产……      ☆、疑惑   “你竟然是哪个和珠姐儿、霖哥儿同年同月同日生的程家丫头?”   聂夫人也明显吃了一惊——   一般大的年纪,蕴宁的个头却是比袁明珠足足高了半头有余,且因为太过纤细,更显的高挑,就是站在大了三岁的聂清韵旁边,也不遑多让。   以致聂夫人还以为蕴宁的年纪至少和聂清韵相差无几,再没想到,竟就是个刚刚十二的小丫头。   看着蕴宁的眼神便多了些亲近和感慨:   “不想程仲医术了得,还这么会调、教人儿。瞧瞧宁姐儿,小小年纪便能这般厉害了……”   反观珠姐儿,性子也好,处事方式也罢,较之眼前这小丫头差了可不是一点半点……   蕴宁却是完全呆住了,一直到丁芳华的泪水滴落脸颊,才被烫到似的一下从丁芳华怀里挣了出来。   动作太大了些,猝不及防的丁芳华身子一晃。蕴宁下意识的探手扶住。等忆起自己做了什么,神情便有些无措:   “对不起,夫人,我,我不是有意要推您……只是,有些不习惯……”   记忆里除了祖父,从没有人愿意和自己这么亲近过。   而充满女性气息的丁芳华的怀抱,让蕴宁觉得从没有过的温暖之外,更多的却是一种陌生的胀胀的酸涩和惶恐。   “傻孩子,我怎么会怪你呢。一晃这么些年了……对了,别再叫什么夫人了,叫我姨母就好。”丁芳华却是不以为忤,照样牵了蕴宁的手,眼睛中满是慈爱。   心里却是感慨万端。   犹记得自己从昏睡中醒来时,才听说庶妹竟也太过疲累之下,同时产女,让人抱过来瞧了才发现,小丫头可不是和珠姐儿一般瘦弱?倒是精气神比起珠姐儿来还好些,一被自己抱着,就在怀里拱来拱去,简直让人心都酥了,到现在,丁芳华还能忆起当时内心悸动的感觉……   许是因为这特殊的缘分,丁芳华对庶妹的这个小女儿也就尤其关注些,逢年过节,总会派人送些好东西过去。   只听庶妹说,孩子身体一直不好,祖父程仲不放心,索性一直带在身旁,亲自教养,平日里倒是不常在家中。   一直到五岁上,才在回娘家时意外遇见了一回,虽是时间有些久远了,却还记得小丫头真真是粉雕玉琢一般,容貌之美,犹在珠姐儿之上。   “那会儿我记得,你外祖母身旁侍候的人还说,你生的倒是同我有些像呢……”   丁芳华探手把蕴宁翘起的一缕头发往下压了压,手指在蕴宁光洁的额头上滑过,对比脸上的坑洼不平,却是更加心疼——   没有这满脸的疤痕,宁姐儿该是何等美丽的女子。   这般想着,不免越加愧疚——   因为早产,当初庶妹可不是和自己一般伤了身体?若非日渐缠绵病榻,也不会把孩子交由祖父带着。   如果一直跟在庶妹身边,小丫头何尝会有这般祸事?   记得那之后每每和庶妹相见,提起这个孩子,淑芳总泪水涟涟,说是孩子不愿和她亲近,便是到外祖母加做客,也总是找各种借口推拒,脾气也不好的紧,说的轻了她不理你,说的重了就甩脸子,甚至砸东西……   偏是又总觉得对不住她,便是再难过,也不愿女儿为难,索性什么事都由着她性子来,她不愿到外祖加做客,也就全都由着她……   因不愿庶妹伤心,渐渐便越少提起小丫头了。还想着宁姐儿长大不定得养成多桀骜不驯让人头疼的性子呢,现下看着,除了容颜有损,分明也就是个害羞的小姑娘罢了。   脸上不觉更多出了几分喜爱之意,忙不迭拉了蕴宁的手到了聂夫人面前:   “这是珠姐儿的祖母,你快过来见见。”   又指着袁钊钰道:   “他是你大表哥,有什么事了,或是有什么人欺负你了,你只管告诉他,让他替你出气就好。”   “我们方才已是见过了。你这个外甥女是个好的。”聂夫人笑着道,“别看小小年纪,却分明是个巾帼英豪呢——方才,可不就是她救了珠姐儿和韵姐儿她们。”   袁钊钰也忙过来见礼:   “倒没想到,咱们竟是一家人。方才珠姐儿出言不逊,我这里替她赔礼了,还请表妹恕了她这一回……”   口中说着,却是悄悄打量了蕴宁一番,心下不住叹息,那样难得的心性,却偏是这样一副容貌,真是可惜了。   反倒是丁芳华愣了一下——难不成婆婆方才惩罚珠姐儿,就是为着宁姐儿不成?   “世子客气了,蕴宁不敢。方才之事,还要多谢老夫人和世子及时赶来,还了蕴宁清白。只出来了这么久,说不得会累的祖父悬心,既是事情已经清楚了,蕴宁就此告辞。”   说着又冲聂夫人和丁芳华福了两福。   直起身形,却是似笑非笑的瞧着面如土色头都不敢抬的孙嬷嬷道:   “对了,之前我就说过,一事不烦二主,还得劳烦这位嬷嬷把我送回去。”   之前已经知道了孙嬷嬷难为蕴宁的事,聂夫人自然爽快的点头答应:   “既是合了程小姐的眼缘,孙嬷嬷你就过去吧。”   倒是同她那个娘一点儿也不一样呢——   和儿媳妇的秀美雍容不同,丁淑芳则完全承袭了她那个姨娘的楚楚风姿,便是说话做事,也总是拿腔作调,且没说两句话呢,就泪水盈盈,好像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似的,叫人看了,未免不喜。   反观这程蕴宁,却是一旦有了决断,就绝不肯轻易改变主意,便是自己受了什么委屈,总要想法子还击回去。却又偏偏让人讨厌不起来,反倒意外的对自己的胃口——   女孩子家,也不见得就要扭扭捏捏,这般爽爽利利的多好。   孙嬷嬷本来还心存侥幸,自诩是聂夫人身边得力的婆子,甚至儿媳妇更是袁明珠的奶娘,老夫人怎么也得给自己留些体面才是,不想结果却是这样。   只眼前这几个主子,却明显没一个愿意给自己说情的,只得红着老脸挪到蕴宁面前:   “方才都是老奴猪油蒙了心,才会冒犯了姑娘,还请程姑娘大人大量,饶了老奴这一回吧。”   聂清韵也上前一步,亲热的挽了蕴宁的手,轻轻晃了晃:   “果然是缘分,咱们竟是亲戚呢。宁姐儿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吧,赶明儿好找你说话,妹妹可别烦我了就好。”   “姐姐说哪里话,我还怕姐姐会嫌弃我呢。”   能看出聂清韵的真心实意,蕴宁自然也不会给人没趣,且也着实喜欢聂清韵的性子。   两人一路说笑着往外而去。   孙嬷嬷则亦步亦趋小心翼翼的跟在两人后面,再没有之前的嚣张跋扈。   待得两人没了人影,聂夫人才转回头,却是拿眼睛看了丁芳华一眼:   “我去见老祖宗。珠姐儿那里,你就不用管了。”   说着也转身走了——   袁家的女孩儿可以不如旁人家的孩子优秀,德行上却绝不容有亏。   “你妹妹,到底做了什么?”丁芳华看向一旁的长子,神情就有些焦灼。   袁钊钰苦笑一声,把方才的事细细说了:   “……祖母怕是动了真怒……珠姐儿方才所为,也确然有些不妥……”   说道这点,袁钊钰也很是疑惑。实在是珠姐儿平日里即便娇气些,却并不是那等不讲理的,如何对着那程家表妹时,却是和见着仇人相仿……   “这……怎么会如此?”丁芳华也没想到,两个本该亲密无间的小丫头,怎么会乍一碰见,就势如水火?“这里面怕是有什么误会吧?宁姐儿瞧着也不是那等难缠的,你妹妹平日里可也是乖巧的紧……”   “宁姐儿那里你多照看些,那丫头也是个命苦的……”   丁芳华想了想嘱咐道。当初不是受自己一双儿女连累,宁姐儿也不会受恁多苦,这会儿又毁了一张脸,也是可怜人。   袁钊钰自然痛快的点头,应了下来。   “我得先瞧瞧你妹妹……”   从小到大,珠姐儿哪里受过一点委屈?这会儿突然被婆婆责罚,又是刚受了惊吓,可不要真弄出病来才好。   只毕竟耽搁了这么会儿时间,等丁芳华赶过去时,正好瞧见一辆马车正往寺外而去。   忙不迭叫了下人来问,可不正是袁明珠坐的?   一时只觉手足冰凉。   蕴宁第二天一早就知道了袁明珠受罚的事。来递信的可不依旧是之前受罚的孙嬷嬷?   只这次见了蕴宁,孙嬷嬷却是毕恭毕敬,再不见一点儿懈怠之意——   连府里最受宠的明珠小姐都因面前这丑女受了罚,自己又算什么东西?   且聂夫人的模样,明显对这小姑娘看重的紧,这般做,分明有结个善缘的意思。   即便孙嬷嬷私心里以为,一个毁了容的小姑娘,根本等于人生还没开始就结束了,还能有什么大出息不成?   也不知怎么就投了老夫人的眼缘,竟然就舍得为了她那般对待明珠小姐?      ☆、欣赏   便是袁明珠,何尝不是这般想的?   本以为有曾祖母护着,便是祖母,也不过是因为有外人在,才不得不特意做做样子罢了,倒不想,竟然来真的!   直到这会儿,已是在祠堂里跪的双腿酸麻,袁明珠都无法相信,自己竟然真的被罚了。   还是以这种无比丢脸的方式。   之前也见过家里男孩子们惹了祸事,被丢到祠堂抄祖训的,甚至霖哥儿上次受罚时,袁明珠还偷偷帮他抄了几张——   袁家祖训倒是不长,可跪着抄的滋味儿实在太难过了。   往常看男孩子们一瘸一拐龇牙咧嘴的从祠堂里出来时,袁明珠还觉得有些好笑,这会儿轮到了自己,才知道滋味儿当真不是一般的难受。   尤其是那有些阴森的气氛,连带的林列在香案上的祖宗牌位,袁明珠抬头环顾,不期然正好瞧见离得最近的老侯爷袁成芳的牌位,以及牌位后,风度翩翩的男子画像——   袁家男子俱皆生的仪表堂堂,尤其是父亲,可不像极了祖父?   却是不期然想起聂夫人瞧着孙女们时常感慨的一句话:   “家里孙子们多,你祖父他倒是更喜欢女孩子些……说是男孩子要为国效力,倒是女孩子,可以在身边长长久久……”   视线无意识的和画像上袁成芳好似含着千言万语的暗沉沉的眼睛撞到了一处,心里没来由的“咯噔”了一下,竟是吓得再不敢看第二眼……   到了正午时分,两个送饭的小丫鬟才发现,袁明珠竟是晕倒在了祠堂里。   “娘亲,那个丑女到底是谁?”说话的可不正是袁钊霖?听说了袁明珠晕倒在祠堂的消息,袁钊霖第一时间就赶了回来。   三个嫡子中,袁钊霖生的最是俊美,这会儿却胀红了一张脸,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   “夺了姐姐最爱的栖霞山庄不说,还花言巧语蒙骗祖母,令得姐姐受罚……你告诉我那丑女是谁,我定要她好看!”   “什么丑女不丑女的!那是你宁表姐!”丁芳华准备推门的手一下顿住,回头瞪了一眼幼子,低声道,“但凡是个懂事的,就不要再胡闹。难不成你也想惹了祖母生气,跟着受罚不成?”   “我倒宁愿受罚的是我。阿姐怎么能受得了这个?”听丁芳华这般说,袁钊霖登时蔫了,却依旧难过的紧——   那可是跪祠堂啊,阿姐平日里胆子就小,听到打个雷都吓得什么似的,让她一个人跪在祠堂里……真是想想都受不了。   “宁姐儿那里,你也不许跑去闹事,你们三个同年同月同日生,这可是难得的缘分……”丁芳华小声叮嘱着,“还有,千万记着,想让珠姐儿开心的话,就不要在她面前乱说话……”   话音未落,门却一下从里面拉开,可不是袁明珠正苍白着一张小脸站在门后?   外面灿烂的阳光下,益发衬的袁明珠模样有些凄惨。便是往日里笑意弯弯的眉眼,这会儿也是一点儿神采也无。   丁芳华只觉心里大痛,忙不迭要去搂住小女儿:   “不过是被祖母罚了一下,何至于就如此……”   却被袁明珠一把攥住衣袖,瞪着一双大凌凌的杏核眼,死死盯着丁芳华:   “娘亲刚才说,昨儿个,昨儿个那丑女,那丑女,是宁姐儿……哪家的宁姐儿……”   尾音分明有些发颤。   没想到一夜之间,女儿就变成了这般模样,丁芳华唬了一跳,忙探手去摸袁明珠额头的温度,果然有些热辣辣的,登时有些发急:   “怎么竟是发了烧?快些回床上躺着。”   又吩咐袁钊霖:   “赶紧拿了帖子去请赵太医过来瞧瞧。”   “好,我这就去。”袁钊霖恨恨的跺了下脚,终是忍不住道,“阿姐你且安心养病,你放心,终有一日,我要替你出了这口气。”   袁明珠却仿佛没听见似的,只一径盯着丁芳华:   “娘亲,您告诉我,她到底,是谁?”   “好好的,怎么就这样了呢!你先躺床上,娘亲慢慢跟你说。”丁芳华搂着袁明珠,小心的送到床上,又把袁明珠冰凉的手放在手心里捂着,“娘亲不是跟你说过吗,你和霖哥儿还有个同年同月同日生的表妹,可不就是她了……来,先喝盏姜茶水,看能不能发发汗……”   不想一句话未完,袁明珠却仿佛受到了极大惊吓似的,眼睛倏地睁大,然后两眼一闭,竟是再次昏了过去。   两日后聂夫人等一行人也跟着回转,听说袁明珠竟是病了,也很是吓了一跳,顾不得歇息,就亲自过来探看。   “祖母——”袁明珠精神明显好的多了,瞧见聂夫人的第一眼,就红了眼圈,却是挣扎着下了床,“珠姐儿知道错了……那日里只想着山庄是父兄们都爱的去处,还以为程家妹妹是骗人的……是珠姐儿的不是,让祖母失望,珠姐儿再不敢了,祖母别生珠姐儿的气,别不要珠姐儿好不好?”   那般可怜兮兮的模样,让聂夫人登时心疼不已,更是后悔,之前是不是自己太过心狠了?   一直在床上又躺了十多日,袁明珠才渐渐好了起来。   期间,聂夫人并高氏不时着人前来探问,各色补品更是不要钱似的送过来,便是原先有些萎靡的袁明珠身边侍候的人也跟着重新挺直了腰杆——   要不就说整个武安侯府,明珠小姐才是最受宠的呢。   “那程家丫头,倒是让人有些意外……”书房里,武安侯府的当家人袁烈正坐在书案旁。   袁家人是出了名的好相貌,袁烈三十多岁的年纪,身高足有九尺,肩宽腿长,挺直脊背坐在太师椅上,当真是宛若风中劲竹,清华无双。   坐在袁烈对面的可不正是袁钊钰,闻言点了点头,却是颇有些遗憾:   “端看行事,确然算得上奇女子,爹爹不知道,祖母她老人家可是稀罕坏了……只可惜脸却是毁了的……”   语气中有着自己也没有察觉的一点怅惘。   “容貌什么的,不过是个皮囊罢了,难得的是那等心性……”袁烈凤眼中也闪过一丝欣赏。当日得了两个突厥人后,袁烈亲自去了一趟现场。却是骇然发现,当时珠姐儿和韵姐儿站的位置,竟正好就在两个突厥人的正前方。   换句话说,如果不是程蕴宁突然出现,即便受了重伤,那两个突厥人依旧可以如探囊取物般掌握两个女孩的生死。   更别说站在程蕴宁藏身的地方,可不是正好把那凶险情形尽收眼底?   “能在片刻间想好如何做,更难得的是直面危险时那份镇定……便是你们兄弟在场,也就能做到这般罢了。”   爹爹还是第一次这般夸赞一个女孩子呢,袁钊钰心里未免有些吃味,实在是便是对他们兄弟,爹爹也从来没有用过这般赞扬的语气。   “那栖霞山庄……要不要跟程家小姐说,再换个大些的庄子给她?”袁钊钰又想到一事,之前袁明珠闹得厉害,还病了这么久,袁钊钰说不心疼是假的。更别说,曾祖母还特特把自己叫了去,再三嘱咐……   “袁家人从来言出如山,如何能随意更改?”袁烈却径直给否定了,甚至语气里欣赏的意味更浓,“山庄交到程家姑娘手里,倒是再恰当不过……”   说着随手把桌案上的一个红木匣子推过来:   “你瞧瞧。”   袁钊钰狐疑的打开木匣,却见里面并排躺了九个白玉瓷瓶。   拿起最上面的一个,拔开小巧的塞子,一股清雅的幽香顿时扑面而来。饶是袁钊钰这等不喜熏香的,也觉通体舒透,精神为之一振。   不觉心悦诚服:   “外人只说程仲医术了得,倒不想还能做得这么一手好香料。”   袁烈摇摇头:“钰儿却是错了,据程家来人说,这些香料却是全出自程家那个小姑娘之手,还说,以后咱们家用的香料,程家包了,除此之外,”   又推过来另一个一模一样的木匣:   “这是短短几天内,程家利用山庄的药物做出的药膏,于陈年旧伤,最有奇效,便是以后程家回春堂研制出来的疗伤药物,都会优先送一份过来……”   听程家来人的口气,分明是胸有成竹,很快就有好的药膏问世的模样……   “这样通情达理的祖孙俩,只送出一个栖霞山庄,为父还觉得有些亏欠他们呢。”   袁钊钰点了点头,便也不再说什么了,却是提到了那两个突厥人:   “听说有一个还是突厥王族?”   袁烈点头,却是睃了一眼儿子,颇有些感慨:   “陆家那个小子,果然不是池中物,小小年纪,便这么多心眼,对陆家而言,也不知是福是祸……”   这次竟是把自己也给算计进去了——   前些时日,手下巡城时,却是接到线报,说是有人走私官窑瓷器,当下带人查获了足足七辆大车。   原也没太当成一回事,再不想,其中竟还有一辆车子,竟是要运往胶东庆王府的。   打开来,倒也没有什么违禁品,车上可不装满了茶叶丝绸和上好的瓷器?唯一让人意外的是车子的主人,竟是陆家二房陆明廉次子陆珦!      ☆、不喜   胶东乃是庆王的封地,胶东王世子如今正在帝都,买了些好东西送往胶东倒也情有可原,可不年不节的,陆家人往庆王府送这么一车东西,却是难免让人费思量,倒不是和庆王交好,分明是给陆家招祸……   眼下各藩王世子,齐聚帝都,只要不是眼瞎的自然都清楚他们所为何来,这样敏感的时刻,朝中但凡有点儿眼力劲的,就不会上杆子往前靠——   所谓情形未明,就是想谋取富贵,怎么也得好好看看,有个六七成的把握才好。   至如眼下,皇上可还好好的呢,庆王世子即便占着太后亲孙这样的名头,也不过稍有优势罢了。这会儿子就要站队,谋什么从龙之功,可不是猪油蒙了心吗?   更别说陆家和袁家这样的人家,还有什么比一心忠于皇上更稳妥的?以两家的根基,根本不必投机取巧,学那些新贵见风使舵,但凡不犯大错,不管是哪个坐上那把椅子,必然就少不了两家的富贵荣华。   可这车东西,却是会给人留下这样一个印象——陆家即便还没登上庆王的船,也是倾向庆王一脉的。   陆明熙身为朝廷次辅,真犯了这样的低级错误,必将受人诟病!光是一个勾结藩王的名头,虽然不能动摇根本,却也必会令他威望大损,甚至令得陆家丧失主动,被迫搅入过继嗣子的浑水之中……   当然,这样的结果是在自己把截获的车辆如实报上去才可能会有的。   既不牵扯到走私,这件事自然可大可小。   本来袁烈是不想管这样的闲事的,现在受了陆瑄这么结结实实的一个大人情,自然得有所回报才是,陆家那辆车的事,自然得想法子帮着圆过去。   这个陆瑄,若非知道事出偶然,真要怀疑他是不是早有预谋……   袁烈苦笑一声,摇了摇头。不管偶然还是必然,只能说这个陆瑄却是绝不能小瞧了。这般神来一笔,哪里像个初出茅庐的少年,分明是官场上的老油子:   “我知道你心里对那陆瑄甚是佩服,可也记着,长个心眼,别被卖了还替人数钱……”   袁烈这辈子,可不是最厌烦和文人打交道?手上没几两劲,偏是一个赛一个的鸡贼。这陆瑄年纪不大,就能走一步看几步,心机之深沉,也是没谁了。即便儿子也不是那等鲁莽的,可真和陆瑄丢一块儿,袁烈还是难免有些不放心。   被卖了还替人数钱?父亲这是说陆瑄吗?袁钊钰愣了下,嘴角咧了咧:   “爹放心,陆瑄他顶顶讲义气的,绝不会坑了我……”   却隐隐觉得,自己老爹好像对陆瑄有些不喜呢……   袁烈嘴角抽了抽,又有些郁闷——自己这傻儿子哎,分明是根本没把自己说的话当回事啊!   只少年意气,袁烈也是从那个年龄过来的,自然知道,这个年龄段的孩子一旦认定了什么,想让他改变看法,却是颇有些困难的。罢了,只好自己这个当爹的辛苦些,多注意下陆瑄那个小子罢了。   只袁烈绝没有想到,陆瑄让人头疼的,可不只是和长子交好这件事上……   袁家有些兵荒马乱,住在棋牌胡同的程家这会儿却是喜气洋洋。   却是程庆轩从官衙回来了,还带回了一个天大的喜讯——   自己升官了,惦念了良久的工部主事的位置终于坐上了。   “真真是一件大喜事呢。”听程庆轩说完,丁氏连连双手合十不住念佛,“老爷的能力也好,资历也罢,都是早早尽够了的,妾身早就说过,老爷早晚会一展雄图,倒不想竟是这么快……”   心里却有些犯嘀咕——难不成是老爷子终于开口替夫君说项了?   “却是多亏了姐夫。”程庆轩看出了丁氏的疑惑,忙张口解释,神情间满是感激之色——   亏自己前些时日还对妻子多有怨尤,不想最后还得靠妻族出力。   “姐夫?”丁氏心里跳了一下,却是半天回不过神来——   竟然是武安侯袁烈吗,怎么可能呢……   “是啊。”程庆轩重重点了点头,眼里是如何也止不住的笑意,感慨道,“我只说武安侯府门庭赫赫,咱们怕入不了人家的眼,倒不想关键时候,还是自家人肯帮着出力……”   在官场上摸爬滚打了这么长时间,程庆轩自然也不是傻的。   明明前些时日探询上官的意思,还没个准话,哪想到今儿个突然就定下来了。   既是升了官,帮着出力的人情自是要还的,且对方也没有要瞒着的意思,可不是程庆轩一下打听了出来,竟是武安侯府的当家人袁烈出面说了话——   袁家正和工部尚书家议亲呢,一个小小的工部主事的位子,于程庆轩而言难如登天,对袁烈来说却是小事一桩,不过是张张嘴,打个招呼罢了。   “你说,咱们准备些什么谢礼送过去?”程庆轩揽着丁氏,“金银珠宝之类的,他们家怕是也不稀罕……这么大一份人情,咱们可得好好寻思寻思……”   说着似是又想起了什么:   “对了,再过几天就是岳母生日吧?去侯府时,记得把宁姐儿接过来,咱们一家一块儿过去。”   一句话惊得丁氏一下从程庆轩怀里爬了起来,动作太大了些,竟是恰好撞到程庆轩的下颚,把个程庆轩疼的眼泪都出来了,慌得丁氏忙伸手帮着轻轻揉搓:   “可有撞到那里……实在是你突然提到宁姐儿……宁姐儿的模样……还有她那等古怪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在咱们家也就罢了,怎么好带到伯府去……”   程庆轩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勉强摆摆手:   “好了,你别揉了,我无事……宁姐儿怎样,我如何不知?只我会有这等机缘,十有八,九,还是和宁姐儿有关……”   “你说什么?”丁氏再次猛地抬起头来,耳听得“咚”的一声响,却是好巧不巧,又撞到了了程庆轩的下巴上。   程庆轩两行清泪刷的一下顺着腮帮子就流了下来,饶是这会儿看丁氏千好万好,酸痛难忍之下,也不觉抬手往外一推。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忙又伸手,丁氏身子却已然滚落地上。   把个程庆轩给吓得,鞋都没穿就蹦到地上,极快的把丁氏从地上拽了起来:   “今儿个这是怎么了?可有摔到哪里?”   丁氏刚才掉下来时,脚踝处可不撞到了床脚上,这会儿正疼的钻心。可相比起脚踝哪儿的不舒服,程庆轩方才的话却更让人恐惧:   “你刚才说,侯爷他,见过宁姐儿了?你听谁说的,我怎么不知道?”   “宁姐儿”几个字,声音都是直的。   还是第一次见丁氏这般歇斯底里到有些癫狂的模样,程庆轩半天没回过神来。   对上程庆轩狐疑的眼神,丁氏也察觉到,自己反应好像有些太过了,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宁姐儿她自来同你我不亲,我只是担心,她会冲撞了,侯爷……”   程庆轩只以为丁氏依旧不喜蕴宁,倒也不疑有他,扶着丁氏重新坐下,含蓄道:   “当初生那孩子时伤了身子,我知道你心里还是有些怨气的……只宁姐儿也渐渐大了,老爷子又宠她的紧,且我瞧着,那孩子还算是个有福的……”   说这话时,又有些心酸。枉自己这么多年来在老爷子跟前陪尽小心,在老爷子心里的位置,怕是连宁姐儿一个小指头都比不上。   便是自己,有时候何尝不会因为这个原因,看小女儿颇有些不顺眼?   却不想她还算是个有造化的,得了老爷子的庇佑也就罢了,竟还能机缘巧合,和武安侯府结了善缘。但凡武安侯府愿意照顾她一二,前程就坏不到那里去,即便因为毁了脸不能嫁入豪门世家,平安喜乐过这一生,还是能够保证的。   却不想,丁氏最不愿听的,可不就是这个?   若然程蕴宁是个有福的,那自己的女儿,又算什么?   且即便那张脸已经不能瞧了,可一想到蕴宁也有同袁家人坐到一处言笑晏晏的一天,丁氏就觉得如堕冰窟一般,浑身发冷……   万一,万一……不,绝不能有任何万一!      ☆、不速之客   到现在,丁氏还记得,自己带了五岁的程蕴宁回娘家省亲,却意外碰见了丁芳华时,丁芳华搂着蕴宁,无比亲热的模样,更甚者,嫡母身边伺候的人竟说,程蕴宁同丁芳华生的有些相像呢。   即便对方是无意的一句话,可从娘家回来,丁氏足足做了数月的噩梦。直到亲眼见着蕴宁的脸被彻底毁去,丁氏一颗心才终于安稳了下来。   这般想着,不自觉攥紧拳头,得赶紧想个法子把程蕴宁永永远远的从眼前打发走,自己绝不能眼睁睁的看着程蕴宁,威胁到女儿的地位。   “你这是怎么了?”看丁氏脸色越发苍白,便是双眼也有些发直,程庆轩心一下提了起来,“可是刚才撞得狠了?”   丁氏吓了一跳,这才注意到,程庆轩还在旁边站着呢,勉强定了定神,掩饰道:   “妾身哪里有那般娇贵?……不过是在想,到底该准备些什么样的谢礼,才能既不显得寒酸,又能让姐姐他们喜欢……对了,老爷最好打听一下……算了,我让人把宁丫头叫过来,咱们怎么也得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才不致太失礼不是……”   程庆轩点了点头:   “你多费费心吧。”   两人又说了些其他的话,丁氏却始终心不在焉,甚至当天夜里,也是翻来覆去,一直到天将亮时,才好容易闭了会儿眼睛。   早上起来时,不免有些昏沉沉的。   却是第一时间屏退下人,只留了秦妈妈在身边侍候。   如今阖府上下都知道了程庆轩升官的消息,秦妈妈本是喜气盈盈,待得瞧见丁氏萎靡的神情和泛着血丝的眼睛,不免吓了一跳:   “太太这是怎么了?”   “还是说,老宅那里,又闹什么幺蛾子了?”   “还不是那个贱人!”丁氏恨得几乎要吐出血来,好容易才能压下的歇斯底里之外,更有越来越多仿佛能把人淹没的惶恐,“她竟然,竟然见到了袁家人!”   “见到了袁家人?”秦妈妈手一抖,差点儿把端着的茶碗给摔了,“三小姐不是一直跟着老爷子在老宅吗?怎么会碰上袁家人的——说不好就是偶然碰上了,没什么大不了呢!太太这会儿可别先自己乱了阵脚……”   “不是,不是偶然碰上的。”丁氏用力抚着胸口,好像下一刻就喘不过气来似的,“你知道老爷他为何能升官?十有八,九,就是为了这个丫头的缘故……”   “奶娘你说,明明那个丫头那般难看,丑的和鬼差不多,怎么袁家人,还会和她亲近呢?还有老爷……”   明明从前无论自己怎么冷淡甚至无视程蕴宁,程庆轩都没有什么意见的,这段时日倒好,却是对她越来越上心,以致自己想动些手脚都不好找机会……   不觉一下攥住秦妈妈的手,总是楚楚可怜的眼神里是从没有过的狰狞:   “奶娘,事情不对,事情真的不对……”   好像就是从那场大雨开始,事情就开始一点点脱离掌控——明明那丫头之前一直活死人般缩在后院,如何还能探知老爷子要回来的消息?更甚者,以她对顾德忠的依赖,不是应该死心塌地的跟着顾德忠私奔吗,怎么最终竟会和老爷子一起去了公主府?   还有这回碰上袁家人——明明是让人无比厌烦的阴沉沉的性子,怎么可能入得了自来眼高于顶的袁家人的眼?   难不成真是和血缘有关?   却是机灵灵打了个寒颤,不敢再想下去,甚而用力太大之下,指甲都陷入秦妈妈干瘪的肉里:   “奶娘,你说,她是不是哪里来的孤魂野鬼,是不是……”   声音凄厉而满是恐惧愤恨之意。   秦妈妈疼的一哆嗦,却是不敢把丁氏推开,反是把丁氏搂到怀里,不停的轻拍着:   “太太切莫胡思乱想……来,老奴扶着你到床上躺着,好好睡一觉起来……就什么事都没了……不是老奴说,那丫头的脸已是彻底毁了的,凭他是神仙,也别想治好了,不然老爷子能出去跑了这么久?一个脸都没了的丫头,还能掀起什么浪花来?从前的事天知地知,这还没什么呢,太太怎么就自己先乱了?就是为了小姐,您也不能这么着啊!”   “是,是,明珠,我的明珠!”丁氏大口喘着粗气,却终究渐渐冷静了下来,眼中却是闪过一抹有些疯狂的神色,“我的明珠是有福的,凭什么那等泼天的富贵只能丁芳华的女儿占着,那个贱人,她也配,她也配……”   口中说着,却是滴下几滴泪来。   秦妈妈强忍住喉头的一声叹息,却是把丁氏揽的更紧——   太太是又想起辛姨娘了吧?   当初,辛姨娘可不是同太太一样,一心想帮自己女儿谋个好前程?   本来作为伯爷身边最受宠的姨娘,辛姨娘完全有资格自己抚养小姐,却是狠下心来,把小姐寄到夫人名下。   小姐生的貌美,便是比起丁芳华这个嫡小姐来,也不相上下,甚至更多了些让人怜爱的楚楚动人之态。便是老伯爷心里,对小姐也是极宠爱的。   本来依着小姐的条件,即便不能高嫁,配个门当户对人家的嫡次子,还是完全可以做到的,却是千不该万不该,竟是遇着了武安侯爷袁烈。   少年英豪,出身顶级权贵世家,俊美无双……   这样得上天垂怜的俊俏郎君,哪个女孩子见了会不动心?   自家小姐可不也是,仅仅见了一面,便深深陷了进去。甚至总是在袁烈到府里来时,找借口制造各种“偶遇”,更在一次袁侯爷经过花园时,特特遗下一方题了情诗的绣帕……   却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这方绣帕竟是落到了夫人手里……   最后是辛姨娘把所有的事都扛了下来,说那帕子是她的,情诗也是写给伯爷的……   好在小姐的绣工本就是辛姨娘亲手教的,就是字,母女俩也是像的紧……   夫人自是明显不信,直到辛姨娘一根绳子把自己吊死在房梁上,这件事才不了了之……   那之后小姐大病一场,待得痊愈时,正碰上伯爷发愁该把那个女儿许给程仲嗣子程庆轩,以偿报救命大恩——   嫡女明显太委屈了,便是庶女们,也俱都哭哭啼啼。   便自请下嫁,替伯爷偿还恩情……   不得不说小姐这一步走的很是正确,甚至秦妈妈已经听人说起,彼时,夫人已是有意把小姐许给一个乡下的破落户为妻……   本以为所有的事情到此就该结束了。   再不想丁芳华因太过担心袁烈,竟然动了胎气难产了,武安侯府的人慌乱之下,竟是拿着帖子跑到程家,想要请老爷子过去坐镇。   也就有了小姐借机调换两人孩子的事……   “我不甘心,奶娘,我只是,不甘心啊……”丁氏眼泪不停流淌,“凭什么她们母女可以享尽荣华富贵,我……还有我的亲娘,就该那么着横死……”   秦妈妈听着也不觉心酸:“我知道,我知道,小姐心里苦……可万事,总要往好处想不是?明珠小姐那般聪明伶俐,袁家人看的如珠如宝,事事都为她谋算,但凡有一点儿怀疑,也不会爱的那样不是?退一万步说,真是有个什么,可不还得靠太太替她谋划?便是为了明珠小姐,咱们也得打起精神不是?”   一番话说得丁氏终是慢慢收了眼泪,却是不肯再躺着:   “奶娘说的是……你帮我打盆水来……”   “这就对了。”看丁氏振作起来,秦妈妈提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些,“对了,这些日子顾德忠也来过几次,却是全被老爷给轰了出去,太太看……”   “下一次顾德忠再过来时,你直接领到我跟前来。”丁氏已是恢复了平静,眼神却是更加暗沉,“家里两个丫头也大了,到了该议亲的年纪了。”   “嗳,这就对了。”秦妈妈应了一声,“我去厨房看看,给太太整几个爱吃的小菜来……”   只她走出去不久,却又很快回来,脸上神情无措之余,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惊喜:   “太太,外面有客人来了。”   “客人?”丁氏敏感的察觉,秦妈妈的表情有些不对劲,“是哪家的?”   “是明珠小姐,明珠小姐和武安侯夫人一块儿过来了。”秦妈妈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惊喜。   丁氏脑袋“嗡”的一下,颤着嗓子道:   “我不是听错了吧?你说是,明珠,明珠过来了?”   口中说着,人却已极快的从床上下来,抖着手摸了根珠钗,想要往头上戴,却插了好几次都找不好位置。   秦妈妈忙接了帮她插好,又拿了胭脂帮她匀上:   “太太且定定心,武安侯夫人面前,可不要失了礼才好……”   一句话说的丁氏登时清醒过来——   对啊,来的可不只是自己日思夜想的女儿明珠,还有丁芳华这个武安侯夫人呢。      ☆、危机   武安侯府的马车刚在内院停好,丁氏就带着程宝茹满面笑容的迎了出来,神情里更是有着恰到好处的惊喜:   “姐姐怎么过来了?昨儿个我还和老爷说起,要去侯府见姐姐……”   喉头却仿佛被人掐住似的,再也说不出多余的话,却是车厢门正好打开,一个身着水蓝色褙子,月华色罗裙的少女,正好探出身形。   少女身材娇小,肌肤莹白如玉,水灵灵的杏核眼顾盼生姿……   丁氏拼命眨眼,好容易才把眼中的泪意给眨去,上前一步,就想伸手去把住少女的手臂:   “这是,珠姐儿吧?几年不见,珠姐儿生的更漂亮了……”   尾音不可避免的有些发颤。   袁明珠眉头微不可查的蹙了一下,眼底处甚至还有一丝尽力压下的厌恶,却是不动声色的往旁边让了让,喊了声“姨母”,便径直转身,小心的扶了已是从车厢里移步下来的丁芳华:   “母亲小心些……”   丁氏收回手,眼睛胶着在袁明珠身上,竟是无论如何不舍得移开,那般露骨的眼神,令得旁边的秦妈妈一阵心慌,忙不迭从后面扯了扯她的衣襟,又高声喊程宝茹:   “啊呀呀,听说袁小姐要过来,我们家二小姐高兴的什么似的,方才还念叨呢,袁小姐可不就到了?”   正盯着袁明珠手上金镶玉的红宝石手镯发呆的程宝茹被推了一把,等回过神来,已是踉踉跄跄的站到了明珠跟前,一张脸顿时涨的通红,磕磕巴巴的冲袁明珠道:   “明珠,妹妹……哪个,你来了……”   丁芳华已是由袁明珠扶着,从车上下来,站好身形,任丁氏挽住胳膊,却是并不往前走,反是淡淡的瞥了秦妈妈一眼:   “你是张柱家的吧?”   秦妈妈吓了一跳,登时就意识到方才所为有些不妥——伯府里规矩大,方才情急之下,自己直接抢了太太的话,甚至还对着小主子吆五喝六……怕是已惹得大小姐不喜。   却也不敢给自己辩白,只能硬着头皮道:   “正是老奴,老奴见过大小姐……”   “这里既不是伯府,也不是侯府,按理说我不该多管什么。只你是伯府出来的,一言一行可是代表着伯府的脸面,更别说,还是妹妹身边顶顶亲近重用的人,这般孟浪张狂,是学的哪家的规矩?妹妹性子好不罚你,我却少不得要替她管教管教。”   丁芳华声音不高,秦妈妈却是吓得一哆嗦,“噗通”一声就跪倒在地。   旁边程宝茹脸色也有些发白——方才只觉这位侯夫人雍容富贵,甚是美丽,倒没想到竟能把秦妈妈吓成这样。   须知以秦妈妈在母亲身边的得宠程度,便是自己平日里也得小心巴结着,可不敢有丝毫得罪。   “姐姐——”丁氏这会儿已是彻底清醒过来,心知秦妈妈完全是被自己连累。可秦妈妈到底是自己的奶娘,所谓打狗还看主人呢,丁芳华竟是初初到了程府,就要摆她侯夫人的谱,明显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   虽是心底暗恨,面上却丝毫不显,反而轻轻推了推丁芳华的胳膊,陪着笑脸小声道:“秦妈妈不是有意冒犯姐姐,只是多年不见姐姐,太高兴了才会如此。姐姐看在我的面子上,饶了她这一回吧。”   “你呀!”丁芳华无奈的瞪了一眼丁氏,“还是这般心软的性子,只心地善良自是好的,却也分对谁……”   丁氏虽是庶女,却是打小养在伯夫人膝下,一众姐妹中,两人在一起的时间最长,再有当初丁氏拼着自己早产,也保了丁芳华母子三人平安……   以上种种,自然让丁芳华对丁氏更是另眼相看。   如今看她那般护着秦氏,倒也不好拂了她的面子,只得冷声道:   “罢了,她是你的人,既是你这么说了,我也就不罚她了。只记着,切不可再有下回。”   秦氏这才擦了擦头上的冷汗,千恩万谢的起了身。   丁芳华却是不再理她,只笑吟吟的瞧向程宝茹:   “这是,茹姐儿吧?竟是这般大了。这儿有两件首饰,我瞧着,茹姐儿戴上倒是刚刚好。”   口中说着,便从仆妇手中接了个匣子递过来,打开来,却是两只珠钗,两只手镯,看成色,都是极好的。   果然不愧是侯夫人,一出手就是这么好的东西。程宝茹登时欢喜的什么似的,若不是有外人在,真恨不得这会儿就能带上。   真是个眼皮子浅的东西,没得出来丢人现眼。   要说丁氏最不愿的事,可不就是被丁芳华看扁?一时气的心口疼,却在瞥见旁边同样雍容典雅、一副大家贵女派头的袁明珠时,那口气又消散了不少——   程宝茹算什么东西,旁边那个不论站到那里都耀眼无比的美丽女孩才是自己的女儿。   不是没感觉到丁氏时不时投过来的灼热而隐忍的视线,袁明珠却是始终不肯抬头看丁氏一眼。   眼睛极快的在三进的院落闪过——   这样的院子,府里便是下人也不愿意住的吧?   长得乱七八糟的树木,无人修剪疯长的花草,更甚者,一院子下人窜来窜去,根本一点儿规矩也无……   至于始终陪着笑脸跟在身旁的程宝茹,袁明珠厌憎之余更有说不出的恐惧——身上的衣服俗艳无比,还不知熏了什么香料,可真真是刺鼻,再有恨不得插满头上的银包金的首饰,无一处不透露着上不得台面的小家子气……   这样的生活,别说三年两载,便是一日,自己也是不想过的。   丁芳华却是已然停止了寒暄,只笑吟吟的不住四下瞧着,好像找什么人似的。   丁氏只顾贪看明珠的模样,直到丁芳华疑惑的视线看过来,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姐姐快进去吧,外面日头越发的大了,没得晒得慌……”   “无妨。”丁芳华摇了摇头,却是疑惑的道,“这么会儿了,怎么不见宁姐儿?你不知道,珠姐儿来时可是念叨了宁姐儿好长时间呢,这次来,两姐妹自然要好好亲近亲近。”   要不就说珠姐儿果然懂事了呢。竟是病刚好,就磨着自己要来程家一趟,说是当初错怪了宁姐儿,怎么也要当面道歉才好。   丁芳华本就对蕴宁很有好感,听袁明珠这般说,自然很是高兴,便是聂夫人知道了,也对袁明珠知错能改很是满意。   虽然之前已是做足了心理准备,丁氏一颗心依旧狠狠的跳了一下,倒是没表现出什么异样来:   “这不我们老爷子回来了吗,说是想回老宅住些日子,宁姐儿就去陪他老人家了,早知道姐姐来,我就让人寻她回来了……”   “老爷子一个人住在老宅?”丁芳华却是敏感的觉得有些不对,不由深深看了丁氏一眼,神情明显有些不赞成。   毕竟老爷子膝下只有程庆轩这么一个过继的嗣子罢了,有高堂在,兄弟尚且不能析产,更别说程庆轩这样的情况了。   “姐姐——”丁氏心里顿时一慌,不管之前准备了多少冠冕堂皇的理由,却也都是想着捂住外人的嘴罢了,最真实的原因,唯有丁氏自己心里清楚,眼下事情突然落在丁芳华眼中,丁氏如何会不做贼心虚?   “娘,”袁明珠却是亲亲热热的挽住了丁芳华的胳膊,有些撒娇的小声道,“姨母方才不是说了,老爷子只是有事才回老宅暂住,您忘了曾祖母上次,家里住的好好的,非要拗着去庄里住一段时间的事了?您和祖母即便不放心,可不也得由着她老人家的性子?更别说,姨母还特特使了表妹跟在旁边侍候……”   听袁明珠替自己说话,丁氏心里甜滋滋的,眼圈儿却有些发红,又赶紧把汹涌的泪意压下去。   丁芳华想想,倒也是这个理,点了点头,却是依旧敲打了丁氏几句:   “宁姐儿那丫头最是个妥帖的,有她跟着老爷子,自然没什么不放心的。只你是做人媳妇的,做事还要周全些,莫要被人说嘴才是。”   却不知这番话却是在丁氏心里掀起了一番惊涛骇浪——   怎么不独袁烈知道蕴宁,便是丁芳华也和蕴宁多有接触吗?   毕竟,这么多年的相处,丁氏可是比谁都清楚,丁芳华身为伯府嫡长女,性情最是稳重,轻易不会臧否评判旁人,能这般夸蕴宁,分明已是完全接纳了那丫头,且不是一般的喜欢。   “娘亲这几天夸宁表妹夸得我耳朵都快起糨子了,”袁明珠又笑着瞧一眼丁氏,若有所指道,“女儿都觉得,娘心里只爱宁姐儿,都不喜欢女儿了呢。”   丁芳华喜欢程蕴宁更甚于明珠?丁氏脸色一下变得苍白,眼神却是越来越阴鸷。      ☆、邂逅   送走了丁芳华一行,丁氏一个人站在房间里,对着十多个丁芳华特特点明是送给蕴宁的礼盒,恨得差点儿没把后槽牙咬碎。   直到听到门响,才悚然回头,暗沉沉的房间里,狰狞的神情令得秦妈妈也吓了一跳。   “可是打听出来了?珠姐儿的病,到底是怎么回事?”丁氏已是恢复了正常,缓缓坐下。   秦妈妈顿了下,虽然明知道丁氏听了定然会伤心愤怒,却也知道,绝不能瞒着不说:   “……说是她正好出现,阴差阳错之下,也算是帮小姐躲过一劫……不过这应该是那丫头自己给自己戴的大帽子,我听明珠小姐身边的丫鬟说,救人的应该是阁老家的公子,三小姐不过也是碰巧了……结果就狮子大开口,一张嘴就要走了袁家给明珠小姐准备的陪嫁庄子……说是足有七八百亩呢,明珠小姐平日里可不是最爱到哪里消遣?就不怎么高兴,没成想三小姐张口就说明珠小姐忘恩负义……袁家那样的人家,太太也是知道的,最是爱惜羽毛,他们家老夫人当即就让人押了明珠小姐回去跪祠堂……明珠小姐那么弱的身子,如何受得了?可不就病了一场……”   话音未落,丁氏忽然发疯般的抬手就把桌子上的礼盒扫落,连带的上面的茶碗也跟着跌碎一地都是,甚至还有一块碎瓷片飞起,打到了秦妈妈的脚背上:   “那个贱人,她怎么敢算计我的明珠!”   许是压抑的太狠了,丁氏的声音仿佛受伤的母狼的嘶吼。   “还有丁芳华,难道是眼瞎了吗?明珠那么好,那个丑鬼,又算什么东西……”   “秦妈妈你去老宅那里,去把那丫头给我带回来,我倒要瞧瞧,她凭的什么,也敢和明珠抢东西!就凭她,可也配!!”   正说话间,外面却是响起一阵脚步声:   “娘亲,方才听茹姐儿说,家里竟是来客人了吗?”   可不正是长子程骏鸣回来了?   丁氏脸上的疯狂神情倏忽收起,再看一眼满地的狼藉,忙不迭迎了出去,堪堪在门前拦住:   “鸣哥儿怎么这会儿回来了?秦妈妈正在收拾房间,咱们到外边花厅说话。”   程骏鸣不疑有他,便笑着应下:   “也没什么事,今天夫子家里有事,就让我们提早下学了。对了,”   犹疑了下道:   “前几日在路上,我瞧见一辆车正往城外去,上面坐的,好像是宁姐儿……”   车子是老宅的,便是车夫,可不是老宅的护院张元清?   一开始程骏鸣还以为是祖父呢,刚要过去见礼,却发现里面坐的依稀是个女子身影,不过略一迟疑,那车子便过去了。   “也不知宁姐儿那会儿出城,是要往哪里去?”   丁氏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怒火,“腾”的一下又上来了,直觉蕴宁十有八、九,是去栖霞山庄了。   等到中午时分,秦妈妈从老宅里空手而归,带回的消息果然是,程蕴宁竟是这几日都不在老宅里,而是就歇在栖霞山庄。   丁氏一个没控制住,生生又砸了一套茶碗。   蕴宁这会儿却是正在栖霞山庄忙个不停——   上一辈子只是远观,已经觉着山庄里景色清幽,真是进去了才发现,里面更是秀色无边。   笔直平整的青石甬路,不时还会岔出曲径通幽的鹅卵石小道,一直延伸到中间一个莲花盛开的湖边,再加上不远处小山头上几个热气蒸腾的热汤泉,真真是和仙境一般。   足足用了三天,蕴宁才算把整个栖霞山庄给走遍,那些奇花异草,蕴宁并不准备动,甚至还准备多撒些花种——   来年用来制作香料可不刚刚好?   除此之外,更是在靠近温泉的地方,发现了好几处种植药草的风水宝地,每一块儿都有四五亩,合在一处,可不有六七十亩之多?   便是当日跟着一同过来的老爷子瞧了也是兴奋不已。   实在是这些年在外奔波,老爷子也颇是寻了不少上好的草药种子回来,尤其是帮蕴宁除疤的,老爷子每样都带了些种子回来,本来想着真是用完了,说不得自己还得出去跑一趟,看了这些地才发现,竟是因为靠近温泉的位置不同,自己手里这些种子却是全都能在不同的地块里生长,更甚者因为这几处温泉的特殊效用,说不得效果还会更好。   令得老爷子一直担着的心终于彻底放了下来。   这几日蕴宁呆在这里,可不就是看那些药物适合这个季节栽种,就全都先育上了苗。   本来老爷子还有些不放心,唯恐蕴宁年纪小,把好好的草药种子给糟蹋了,不想蕴宁手法较之老爷子竟是还要老道,更兼天分奇高,甚至个别没见过的草药,也能很快掌握住栽种方法,成苗率竟是比老爷子还要高。   老爷子当真是满意之极,这才放心的把山庄完全交到了蕴宁手里,去干自己的事了。   小心的栽好一垄老爷子从滇地带回来的极其稀有的七叶子,培实土,这才起身,边擦汗边满足的看着眼前这畦土地里的点点新绿,只觉开心至极。   又拿起头想要平整另一畦,不想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在后边响起:   “这种的是什么?”   蕴宁身体瞬时一僵,赶紧伸手摘了挂在不远处树梢上的幂离慌慌张张的戴上——   山庄里的袁家人已是尽数撤出,老爷子也寻着人牙子挑了些下人进来,只庄子太大,依旧远远不够。   可好歹是私人所有,有会拳脚功夫的张元清特特在附近守着,这几日也并没有什么人闯进来,蕴宁又要做活,戴的幂离自然很是碍事,索性摘了放到一边去,再不想竟突然有陌生人闯了进来。   那人已是转到了前面,待得瞧见低首拄着头的蕴宁,明显怔了下:   “是你?”   下一刻却是眨了眨眼睛,一副不敢相信的模样:   “袁家,就是这么报恩的?”   到了这会儿,蕴宁已是确信,这人,可不是自己见过的?   分明就是那个景山上碰见了两次的少年侠客吗!   待得抬起头来,入目所见,可不是一个手执折扇、腰坠玉佩,身着天蓝色锦袍的俊美少年?他的身后,还跟着两个身着身着劲装的护卫。   视线在在陆瑄腰间悬挂的成色极好的羊脂玉佩上定了定——   袁明珠口中的“陆大哥”果然是个大家贵公子呢。   只和那日所见到的少年身上的锋芒毕露意气风发不同,这会儿的陆瑄虽然衣着富贵,眉梢眼间却明显有些疲惫之意。   往后退了一步,拉开两人的距离:   “公子。”   “公子从哪里过来的?不瞒公子说,这儿现在已是我家的了,公子不请自来,未免不妥。”   话里话外,明显是请人离开的意思。   陆瑄却仿佛听不出来:“我就说嘛,袁家人还算正派,你救了他们家小姐这般大恩,怎么也要好好回报才是。嗯,倒没想到,竟是把栖霞山庄送给了你,不瞒你说,这山庄里的景致可不是一般的好看。你四处看过没有?不然,我领着你到处转转?”   竟是一副反客为主的模样。   蕴宁有些无奈——这位陆公子,年纪不大,装傻的功夫倒是一流,只今儿个必得要把七叶子移种完毕,委实没时间陪他闲聊,可真是直接赶人,却也不好张口,只得道:   “公子想四处走走的话,尽可自便,我还有事,就不陪公子了。”   说着,转身往另一垄打好畦的药地而去。   自己这是,被嫌弃了?   陆瑄一时有些回不过来神。   不管是在府里也好,或者是行走江湖也罢,总有各色男女找各种理由往身边凑,还是第一次这么被人避之唯恐不及。   至于陆瑄身后的两个随从,瞧着蕴宁丝毫不拖泥带水的离去背影,也是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   这小姑娘是谁呀?竟敢这么和少爷说话?!   忽然对视一眼,难不成,是管家口里的那个被少爷处处维护的神秘少女?   竟是越想越有可能。恨不得绕到前面,一睹对方的庐山真面目才好。   “这里我早熟的不能再熟了。倒是你种的这些东西蛮新奇的,我给你打下手吧。”   一句话完,蕴宁只觉手里一松,再低头看时,不觉傻眼——   却是陆瑄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方才还拄在手里的头竟是凭空就被他接了过去。   不觉转头看了陆瑄一眼——这人真的很无聊吧?竟是非得赖在自己这儿了?   陆瑄却是“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   话说这少女分明比自己小得多吧?眼里的老气横秋和碰着顽皮孩子时的无奈又算怎么回事?      ☆、旧识?   果然是小孩子。蕴宁摇摇头,可不和上一世庄头家的那个孩子般?你不让他做什么,就偏要拗着来。真是让他做了,不大会儿,就会不耐烦。   索性指了指平整好的药地:   “用你的脚丈量,前脚掌踩的地方,挖六指深的坑。”   陆瑄也没废话,应了一声,撩起袍子下摆塞到腰带里掖好。兴致盎然的扛起头就往药地里去。   眼瞧着他脚上嵌金线的厚底靴一下踩入泥土里,两个随从终于醒过神来——   少爷这一身行头,上上下下少说也得值好几百两银子呢,真是把这块儿地刨完,还能不能看了?   忙小跑着上前:   “这样的活计,交给属下就好。主子和这位小姐一旁歇着吧。”   蕴宁还没说话呢,陆瑄已是不耐烦的挥手:   “去去去,我记得山坡那面有好大一片桃林呢,你们去哪里猫会儿。”   蕴宁抿了抿嘴,果然是常来,对山庄的地形不是一般的熟悉。   两个随从脸色就有些发苦,只自家主子的脾气他们也晓得,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再纠缠下去,依旧会被赶走不说,说不好还会惹得主子生气。   两人无法,只得一步三回头的离开,即便心里不住腹诽,却依旧顺手放倒了闻声赶来的张元清——   少爷既是想要陪那小姑娘干活,怎么也不好让人打扰了不是?   两人如何想的,陆瑄和蕴宁分明都没放在心上。   竟是一个挖坑,一个育苗,配合默契。   本想着种完这一畦,陆瑄就会嫌弃没意思,掉头走人,不想竟是一下子陪着自己把翻好的五六畦全给种满了。   且陆瑄毕竟有功夫在身,坑挖的当真是又快又好。蕴宁本来有些不满这人不识趣,看到越来越多栽好的药苗后,也不得不赞一声好。   便是陆瑄,叉腰瞧着脚底下这片已是绿意盈盈的土地,和在南风中轻轻摇摆的小小的七叶草,只觉之前在家里时积满胸腔间的浊气,一瞬间全都消散的干干净净。   下一刻转向蕴宁,一本正经的伸出沾满泥土的手:   “也不能白干这么久?怎么也得有工钱吧?”   蕴宁简直哭笑不得。只管去旁边引来的水渠旁洗去手上的污泥。   陆瑄也跟着洗了手,却依旧不肯死心的模样:   “真没工钱吗?好歹让我喝口水,忙活了这么久,都快渴死了。”   “跟我来吧。”蕴宁无法,只得招呼他跟自己走。   陆瑄甩了甩手上的水滴,果然笑意吟吟的跟了上去。   两人穿过一片枫林,沿着鹅卵石小径很快来至水榭旁一个凉亭上。   左面是茵茵湖水,右边是竹林细细,更妙的的是亭子四周种的不知什么花木,环绕着凉亭柱子盘旋而上,温润柔软的碧绿色茎蔓,色彩缤纷香气氤氲的美丽花朵,如一把精美的大伞,把凉亭给遮盖的结结实实。人站在凉亭之内,只觉清风徐来,通体舒泰,当真是心旷神怡。   “这九叶瑾,终于开花了吗?”陆瑄却是并不就坐,反是绕出来,拉过一茎柔蔓,果然每一朵花下,都是挨挨挤挤的九枚鲜亮小叶子。   一时颇是惊喜——   这九叶瑾可不是陆家一位世交数年前从南疆带回,说是九叶瑾极其难得,花开时香气不独能驱逐蚊虫,花瓣晒干后对风湿症也是颇有奇效。   陆瑄祖母的风湿症可不就厉害的紧?但凡有个天气变化,便疼的坐卧不宁,尤其到了冬日,甚至会整夜整夜的睡不着。当初得了这东西,陆瑄自然是如获至宝,赶紧种在了自家花园里,不想即便精心管理,却依旧日渐枯萎,正好袁钊钰过来,说是他家栖霞山庄植被丰茂,说不好能种活了,两人手忙脚乱的移植了过来,倒是勉强活了,却是这么多年,都没见开过一朵花。   若不是被蕴宁领到这里来,陆瑄险些把这九叶瑾都给忘了。更想不到的是九叶瑾不但活了,还开花了。   “你们家有患风湿之症的?”蕴宁提了个泥红色的小茶壶,边往一个细瓷白碗里注水边道。   “你也认识这九叶瑾?待会儿可不可以送我几朵花?”陆瑄讶然抬头,视线却很快被扑鼻的茶香拽了过去,颇有些惊奇的瞧着面前琥珀色晶莹剔透的茶汤。“咦,这是什么茶,好香。”   氤氲的水汽中,蕴宁执着茶壶的手莹白如玉,纤细的手腕上不过一只清亮亮的碧绿色镯子,却偏是让人瞧了说不出的好看。   “这是我自己做的百草茶。”簌簌凉风中,花香时浓时淡,蕴宁的声音若淙淙溪水穿过峡谷,洄旋低沉,却是一种别样的岁月静好,“至于九叶瑾的花,公子想要的话,自可摘取,不过若是用于风湿病人,直接烘焙的话,效果却委实有限,公子若是信得过我,不若待我再配些其他药物制成膏体,涂抹之下,怕是会更好些。”   “好。就依你说的。”陆瑄点了点头,探手端起茶碗,茶水入口,先是极淡,又逐渐回甘,到得最后,竟是口齿生香。不觉眯起眼,无比满足的叹了口气:   “好香。”   这一刻的陆瑄,终于有了些他这个年龄段的人应该有的蓬勃朝气,脸上的笑容也分外的灿烂:   “有没有吃的?喝了茶水,怎么突然就这么饿了呀?”   说完,似是察觉自己有些过分了,忙站起身,指了指明显已经平整好就等着育苗的药地,豪气干云的道:   “就当我预支的工钱,那几块也全包给我好了。”   风儿习习,碎金似的阳光透过九叶瑾的缝隙,洒在少年身上,令得一张俊美的的脸庞益发熠熠生辉。   真是个精致的孩子呢。被这样一双漂亮的眸子盯着,怕是神仙也会不觉心软。   蕴宁不是神仙,自然更加不知如何拒绝。叹了口气,又探身从石桌下取出一个手编的漂亮至极的紫藤篮子,揭开上面同色的盖子,先从里面取出一个碟子,揭开白色的笼布,露出下面几个小巧的颜色各异的馒头,又抽开一层,里面则是四个小碟子,一个芝麻酱拌笋干,一碟凉拌鸡丝,一碟油煎小黄鱼,一碟白生生撒着芝麻花生碎还点缀着红色米椒的豆腐。   陆瑄津津有味的瞧着,只觉对面静静坐着女孩真真和那等有法力的精怪一般,总会带给自己意想不到的惊喜。   最后取出一个陶瓷色的罐子,看陆瑄还在探头往自己篮子里看,蕴宁摊了摊手:   “没了,就这么多了。”   “没了?”陆瑄点了点头,却是不等蕴宁让他,直接拿过筷子就开始大快朵颐——   “咦,黄色的馒头配鸡丝刚刚好!”   “呀,这绿色的馒头是怎么做的?我尝尝,唔,明明是热的,怎么吃到嘴里凉丝丝的……”   简直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呢。瞧那吃到好东西时,眉飞色舞的模样,简直就和上一世那个总是缠着自己讨吃食的庄头家的小子没什么两样了。   那边陆瑄已经喝完了最后一口汤,抬头正好和蕴宁带着些许笑意的眼神相撞,动作一顿,低头看看桌子上,脸上不免有些发热——   不过这么片刻间,四碟菜,一碟馒头,一钵汤已是用的干干净净,竟是连一点儿都没给蕴宁剩下。   “这是,你的午饭?”   蕴宁点头,亮晶晶的好像会说话的眼睛瞧着陆瑄,令得陆瑄又是尴尬又是心虚。   “不然,我让人送一桌醉仙楼上等的席面过来,就当赔你的?”吃人嘴软,更别说这么好吃的饭菜,分明是花了很大心思的。   “那倒不用。”蕴宁摇摇头,起身把碗盘收好,脸上的笑意已是尽数收起,“不过几个家常小菜罢了,值不了什么。公子身份尊贵,偶尔吃一口也就罢了,就如这栖霞山庄,公子以后还是不要再来的好。”   说着,提起藤篮,缓步走出凉亭:   “公子歇息好了,就回去吧。九叶瑾调配的药膏,做好后我会让人送到府上,并这顿饭,就当偿报公子当日的恩情了。”   这是,不许自己再来了?   陆瑄还在为女孩眼中骤然掩去的神采而失神,这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已是成为别人眼中的恶客了。   一时有些哭笑不得。却是手按栏杆,“嗖”的一下就跳了过去,不偏不倚,正好挡在蕴宁身前。   饶是蕴宁那般好的性子,被吓了这么一跳也不由有些着恼。   陆瑄忙知趣的往后退了一步,却是无论如何不肯让开路:   “说了这么久,还不知姑娘高姓大名?对了,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姓陆,单名一个瑄字。”   “公子——”蕴宁真要被气乐了,什么世家名门,怎么都是这般无赖呢。   脸色却渐渐有些发白,都是无赖,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   却是缓缓抬起头,眨也不眨的瞧着眼前意气风发的少年,轻声道:   “陆瑄,陆,景纯?”      ☆、还君明珠(前世)   已是散了早朝,几位阁老却依旧忙个不停——   松江府赤地千里,江南府水患频生……   今岁的大兴王朝,当真是多事之秋。   只相较于其他一众阁老的愁眉深锁,内阁首辅陆瑄却始终端坐桌前,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甚至手中的茶杯都冷了,旁边提着茶壶的小吏在旁边侍立了好半天,都没等到给陆阁老斟茶的机会。   倒是得了空闲,不时偷偷打量这位名贯朝野的陆阁老一眼——   作为本朝第一位三元及第的文曲星,陆瑄在一干文人中自是声望最着,偏是肩宽背窄,身材修长,并无半点文弱气息。   甚而即便眼下已是人过中年,依旧俊雅无双。   怪道当初受宠至极的逆王妹妹也好,匈奴公主也罢,俱都对这位陆阁老一见倾心……   唯一可惜的就是,这位陆阁老文采虽好,却是个丝毫不懂风情的,竟是连那样的天之骄女都看不到眼里,甚至到现在还是孤身一人……   正自胡思乱想,却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陆阁老握着的茶杯也终于放了下来。   小吏忙上前添水,一时茶香袅袅。   许是有些累了,陆瑄站起身形,似是想要到外面舒展舒展筋骨,不想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却是从外面传来,连带的一个喑哑的近乎嘶吼的声音越来越近:   “陆瑄,陆景纯,你给我出来……”   小吏吓了一跳,其他阁老也都大吃一惊——   什么人这般大胆,竟是敢跑到这里喧哗?毕竟内阁重地,便是一品大员,走到这里,也无不敛步收声,这样大肆吵闹不说,还口口声声喊着陆阁老名字的,当真是平生仅见。   轮值的侍卫也明显听到了这边的喧哗,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纷纷往这里云集而来。   却在瞧见和陆阁老相对而立的那个高大英武男子时,纷纷施礼之后,低头而去——   那可是天子近臣、大内侍卫统领袁钊钰。   老大的老大面前,这些侍卫恭敬伺候还不够呢,又怎么敢上前自找没趣?   袁钊钰却仿佛对来了又去的危机,丝毫无所觉,只红着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陆瑄,艰难道:   “景纯,你知道,你全都知道的,对不对?你告诉我,你告诉我……”   曾经被皇上盛赞万人难敌的袁钊钰,这会儿却仿佛背负了千斤巨石,竟是连一句话都说不完整。   “你是说,程蕴宁吗?”陆瑄反手握住袁钊钰的手腕,眼神却是越发温和,甚至眼底还有光芒越来越亮,“生于丙申年九月初七酉时三刻,自小由祖父抚养,三岁时被生母接走,染上天花却能大难不死,回至祖父身边,五岁时再次被生母接走,带着回了一次娘家后,不过两月,便因太过调皮撞翻了刚沏好的一锅热水,整张脸瞬时毁于一旦……”   “之后祖父四处奔走,为她踏遍天涯寻找良药,程蕴宁则被生母关在后院,与世隔绝,绝望之下被顾德忠诱骗……最终庶女做妻,嫡女为妾,在一个破旧的农庄慢慢等死……”   袁钊钰手上青筋渐渐虬起,刚毅的脸庞渐渐扭曲,甚至虎目中渐渐有泪意凝结,到得最后,更是连站都站不住似的:   “景纯,这些事,你早就知道吗?”   所以才会特意想了个理由把自己弄到顾德忠那个农庄上……   “不早。”陆瑄摇摇头,扶着袁钊钰缓缓坐到台阶上。   拿了个折子本是想让陆瑄赶紧回去议事的另一个阁老简直目瞪口呆——   这真的是那位被皇上盛赞过宛若谪仙人的陆阁老?什么时候这么不讲究了?   “昨天上午我的人才把所有的事情调查清楚。所以这会儿,季同,你心里是不是,已经有答案了?”   程蕴宁,我要让你堂堂正正的嫁给我为妻,我说过的话,就一定会做到。   袁钊钰把头埋在胳膊里,饶是铁打的汉子,这会儿也禁不住声噎气短:   “……程蕴宁,程蕴宁,才是我的妹妹对不对?那明珠呢,袁明珠,又是谁?”   “能是谁呢?”这是自己未来的大舅哥呢,陆瑄这会儿自然有着一百二十个耐心,慢慢同他解说,“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两个女孩儿,一个在袁家受尽万千宠爱,另一个却在程家被百般折磨,甚至明明是嫡女,竟要给出嫁的庶女做陪嫁媵妾……”   袁钊钰再也听不下去,手用力的朝地上捶去,坚硬的青石板竟是应声断成两截:   “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现在再告诉我,又有什么用呢?”   袁钊钰双臂抱着头,原来人世间终有一些事,是自己即便拼尽全力也无法挽回的——   原来那个受尽折磨,不过而立便满头华发的女子才是自己的妹妹吗?   袁家的掌上明珠啊,本该锦衣玉食、千娇百宠,享尽世间荣华富贵,却是被人一点点抽去生机,无声无息凋零在那样一个破败潦倒的所在……   “当然有用。”陆瑄却是更紧的攥住袁钊钰的手腕,迫使他抬起泪意斑驳的一张脸,然后才一字一句道,“把程蕴宁接回去,让她回到,本就属于她的位置,然后,我要娶她。”   无数次的徘徊在那小小的农庄外时,陆瑄都无比肯定的知道一点,这一生,他想娶的女子只有一个,那就是,程蕴宁。   甚至,只要她愿意,陆瑄愿意用所有程蕴宁能接受的方式把人娶到家里。   可是不行,那是程蕴宁啊。那是表面看着认认真真无比努力的活着,其实却早已经心如死灰,对世间所有都提不起丝毫兴趣的程蕴宁——   她可以做出这世间最美味的饭菜,却从来没有因为饭菜的甘美而露出过哪怕一丝的笑容;   她还能调配出便是仙人也会为之倾倒的香料,却偏要放任自己如被随意丢弃的枯枝烂叶般渐渐发霉、腐朽……   本以为这一世怕是只能守在旁边,眼睁睁的瞧着她一日日的渐渐枯萎,却不料一年前祖母病亡时,却是终给自己找到了契机——   当脸上的疤痕尽皆消去,程蕴宁,竟是有着一张和武安侯夫人有六成相似的脸庞。   甚至一点点辨别的话,那张脸分明就是集合了武安侯夫妇两人所有的优点而成!   一年啊,手下人足足调查了一年之久,终于让陆瑄一点点推断出所有的事情来——   程蕴宁,根本不是曾经的七品小吏程庆轩的女儿,体内却是流淌着武安侯夫妇的血脉!   得出这个结论,陆瑄一个人跑到祖母的坟前静静坐了一夜……   祖母地下有知,也能闭眼了吧?自己终究不会,只有一个人孤独的在世间行走,以后,会有一个真正的家人,陪在自己身边,直到终老……   “景纯,晚了,太晚了啊……”袁钊钰的眼泪终于大滴大滴的落了下来,“蕴宁她,已经不在了,已经不在了啊……”   陆瑄蹙眉和袁钊钰泪眼相对,反应却是迟钝的紧——   袁季同在说什么啊?明明声音很近,却又好像乱糟糟的,竟是怎么也听不分明的样子……   好像是说蕴宁,蕴宁怎么了?   以后她会打碎曾经所有虚假的、罪恶的,然后回到她该在的位置,她会拥有一个全新的生活,一段全新的生命,她会,等着自己把她风风光光的娶回家……   “景纯……”   “阁老吐血了……”   “快,叫太医!”   一朵又一朵暗红色的血花在陆瑄朱紫色的袍服上绽放,陆瑄却是一把推开袁钊钰,然后是飞奔过来试图阻拦的身前所有的人,开始是走,然后是快步疾跑,到最后,更是变成了飞奔……   一开始还有侍卫上前,想要拉住陆瑄,却在一个个被摔飞出去后,又都站住了脚。   眼瞧着曾经风仪无双的陆阁老袍袖纷飞,头发散乱,宛若疯子一般狂奔而去……   一个月后,五品工部郎中程庆轩贪污江南河工银子,令得江南水患之下终成泽国一事查实,程家满门抄斩,其妻丁氏更因收受巨额贿赂怂恿程庆轩贪污而被处以凌迟极刑;   消息传出,本已被收监的顾德忠和其妻程氏恐惧之下自缢而亡;   两个月后,武安侯府嫡小姐袁明珠的夫君、靖国公方简参与庆王世子谋逆案事发,威名赫赫的方家一夕之间被查抄,皇上下旨,诛杀三族,方家男女三百余口被斩杀菜市口,血污横流,数日不干…… 作者有话要说:  前世小陆就被俘虏一次了,可惜是落花有情,流水无意……   ☆、盯梢   陆景纯?原来眼前这朝气蓬勃俊美如谪仙的跳脱少年人,竟然是少年时的陆景纯吗?   蕴宁盯着眼前这张脸,明明想要笑,却是渐渐湿润——   眼前这人细看的话,还真是和前世那个总是一脸沧桑疲惫的陆瑄有些像呢……   如果说前世,还有什么算得上美好的回忆,也就是,陆瑄,陆景纯了这个名字了吧?   还记得那一日,雨下的很大,喝醉了酒的陆瑄出了栖霞山庄,却是任由马儿驮着,滚落在自己破旧的篱笆门前。   直到听见马的嘶鸣,提着油灯出来,才发现了身着华服却整个人躺倒在泥水里的陆瑄。   本以为不过是一次意外的邂逅。再没想到,以后竟会不时见到,即便两人几乎从未交谈——   好几回蕴宁独自在药地里忙活时,一抬头,总能瞧见陆轩手执酒壶的孤单身影,有限的几次对话,也不过是陆瑄为祖母求取药膳……   直到容颜恢复后的那个雨夜,陆瑄再次骑着马星夜赶来,却是一头栽倒在蕴宁的房门外。   当迟疑了很久的蕴宁打开门,却被那个脸色苍白、瞧着濒死似的男子一把抱住:   “祖母,没了。我,什么也没有了。”   祖母吗?   本以为除了对死亡的向往再不会有其他丝毫情绪的蕴宁,却在对着因祖母过世而无助绝望仿如孩子般的陆瑄时,第一次有了心痛的感觉——   当初祖父离世时,自己也是这般恨不得立时跟着去了才好吧?   自己脸已是将要好了,也终于能安安心心的去见祖父了,临离开时,还能安慰同样因失去亲人而悲苦的陆瑄,也算功德一桩了吧?   竟是任凭陆瑄抱着,两人相偎依着在门槛上坐了很久,很久……一直到陆瑄如风一般再次离去时,蕴宁才意识到,脸上的幂离竟是不知什么时候早掉落一边……   眼瞧着蕴宁的眼睛越来越亮,陆瑄提着的心终于一点点落下来——危机这是,解除了吗?应该不会被赶走了吧?   转而却又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自己方才,竟不知为何,有些害怕呢。   这般想着,偷偷看了眼蕴宁的眼睛,试探着把她手里的紫藤篮子接过去:   “你那百草茶还有吗?能不能送我些?放心,”   刚要说自己有酬劳,却被蕴宁打断:   “你祖母,身体还好吧?”   当年可不就是因为祖母的离世,那么个大男人却是抖得和秋风中飘零的枯叶相仿……   “好着呢。对了你那碟五彩缤纷的馒头是怎么做的?我祖母一定会喜欢……”   “也没什么绝招,金色的馒头是用倭瓜做的,先蒸熟再揉成面团……既是老太太吃,再加上些调理脾胃的草药汁吧……”   “竟然都是你自己做的吗?你真厉害!”   竟是又缠着蕴宁足足说了个把时辰。到得最后出来时,除了紫藤篮子外,右手还多了个双耳白玉瓷钵,甚至胳膊上还挂了几个纸包……   看到满面红光叮里咣当抱着不少东西过来的陆瑄,荆南和荆北简直目瞪口呆,好半天才反应回来,忙不迭小跑着上前接住,却是吭哧了半天,才大着胆子问道:   “少爷,您是不是,是不是……”   打劫了人家小姑娘?不然,哪来的这么多东西?   方才可是瞧得清楚,人家小姑娘根本不愿搭理自家少爷啊。甚至这会儿脚下,还躺着小姑娘的手下呢……   瞥了眼角落里依旧昏睡的张元清,两人不免有些愧疚——男子汉大丈夫的,这样是不是有点儿太胜之不武了?   毕竟少爷的身手,他们可是清楚的,别说人一女孩子,就是他们东南西北一起上,都别想在少爷手底下走过百招……   “胡说什么呢。”陆瑄却是丝毫没有生气的样子,反而有些得意洋洋,“你们家少爷是那样的人吗?走了,咱们回家吧。早早的把事儿了了,明儿个我还得来种地呢。”   正把一点儿药弹尽张元清鼻孔里的荆南手一哆嗦,好险没把所有的药都捣进张元清鼻子里——   少爷说笑吧,这种地还有上瘾的啊?   也不知是不是药送进去的太多了,张元清猛地打了个喷嚏,却是旋即意识到不对,一个鲤鱼打挺就从地上爬了起来,有些恍惚的瞧着陆瑄三人:   “喂,你们是什么人?谁让你们进来的?”   不想一嗓子喊过去,眼前顿时一花,等回过神来,哪还有三个人的影子?   自己这是睡糊涂了吧?   张元清困惑的揉了揉眼睛,下一刻却马上觉察到不对——   之前明明是守在小姐的药田外的,怎么这会儿却是在桃园里呀?更甚者,脚下这么多桃核又是怎么回事?   终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方才并不是做梦,而是确实是有人,闯进来过。   陆瑄三人这会儿却是已然出了山庄。   荆南牵过马匹,荆北则小心的捧了陆瑄交给他的东西,三人翻身上马。   陆瑄却是忽的回头,视线正朝着不远处路口旁一棵大树。   那树高可参天,树冠如擎天绿伞,密密麻麻的枝叶遮住下面的土地,竟是一点缝隙也无。   陆瑄一抖马缰,手里一枚桃核随即电射而出。   随着三匹马荡起的烟尘,一个黑瘦的身影应声从树上落下,直到重重的摔落地上,那人才意识到什么,“嗷”的痛叫一声:   “大,大哥——”   又一个身影从树上跃下,那人同样身材瘦小,却是脸覆面具,即便飞鱼服太过宽大,却丝毫不影响其慑人气势。   看自家老大一直蹙眉瞧着远方,先前跳下来的黑瘦少年也跟着探头看了眼,却是忿忿不平的挥了下胳膊:   “我靠!这小王八蛋找死不是?老大,咱们追上去,揍死他!”   说着撸起袖子,一副誓不罢休的模样。   “揍死他?”封烨哼了声,“就凭你陈黑皮?你可知道他是谁?”   “他是谁?”陈黑皮明显愣了一下,迟疑的看了封烨一眼,却是不服气的小声嘟哝了句,“难不成,比老大你还厉害?”   就算是自己看走了眼,还以为是个弱鸡,没想到却是个练家子,可瞧着也不过十七八岁罢了,总不能比老大还厉害吧?别看老大年纪不大,自己却瞧得清楚,好多锦衣卫在老大面前说话都哆嗦呢。   封烨斜了他一眼:   “朱雀桥那儿有一个陆府知道吧?”   “朱雀桥那边儿的陆家,唉吆喂,我当然知道了!那里可是……”说了一半儿才意识到什么,咽了咽口水,眼睛慢慢瞪得溜圆,“老大你的意思不是说,刚才那小子,是,是陆家的人吧?”   要说帝都姓陆的人多着呢,可要说朱雀桥那边的陆家,满帝都何人不知,哪个不晓?   听说哪家的人可是能跟皇帝老子都能手挽手称兄道弟呢!   “刚才那个叫陆瑄,是陆家的少主子。”   陈黑皮吓得一哆嗦,差点儿没坐倒地上:   “俺的娘哎……”   亏得方才被老大拉住了,不然这会儿要被捶死的就是自己了。   却是犹自不敢置信:“那小子是,陆家的?那他跑这儿干啥?不会是,也看上大嫂……”   封烨却是忽的回头,眼神中竟是闪过一阵杀气:   “再敢胡言乱语,诋毁人家小姐的清誉,我拔了你的舌头!”   吓得陈黑衣一哆嗦,忙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却是暗自发愁。话说老大这也太悲催了吧,跟在未来大嫂屁股后这么久,都没敢露过面,倒好,竟是让陆家的人给抢了先。   尽管他不识几个字,却也看的明白——   老大的身份,可和陆家差了十万八千里不止啊!   “那陆家的小子明显是发现咱们了?那往后,还来不来啊?”   “不必天天来。”封烨回头又看了一眼栖霞山庄,语气明显缓和多了,“以后有时间,你勤往这儿跑跑。”   说着,从怀里摸出个牌牒扔过去:   “明儿个先去报个到,再来时穿好行头,陆瑄也不敢怎么了你。”   陈黑皮接过,看了一眼形状,登时大喜——自己这是,终于修成正果了?   锦衣卫啊,这可是,自己也成了锦衣卫的一员了!太过开心之下,就地打了个滚儿:   “老大,你擎等着好吧,这里,我保准给你盯牢了!他爷爷的,管他是谁,都别想动我大……啊!大哥你别打了,我哪里说错了……大哥,别打了,我再也不敢了……”      ☆、九少爷   “九少爷回来了,九少爷回来了。”从陆瑄在府门前下马,便有下人一路小跑着报了进去。   不想正跑着呢,却被人一下抓住:“可是看清楚了,真是小九?”   却是一个生了一双桃花眼的二十五六岁男子,手里折扇还摇个不停,明显是一副有心事的模样。   那家丁本是有些不耐烦,却在瞧清来人模样后,忙不迭点头:   “回三少爷的话,正是九少爷呢,说不得这会儿应该已经快到二门了。”   二房那边掌管着陆家的庶务呢,面前这位三公子陆珦,即便没有功名在身,却正经是家里的小财神爷,自己一个小小的下人可得罪不起。   “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去里面通报啊,老祖宗说不得都等急了。”陆珦随手打赏了个荷包过去,却是急不可耐的转过身,小跑着迎了出来。   堪堪到了二门时,果然接住了陆瑄,陆珦脸上的笑意瞬间都要溢出来了似的:   “九弟回来了?你说说你出去一趟,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你不在的这些年,帝都变化可是大着呢,要说哪里的东西好吃,那个地方好玩,再没有比我更清楚了……”   “能玩遍京城、吃遍帝都,呵呵,三哥可真是厉害着呢。”陆瑄脸上却是一点儿笑意也无,好像丝毫没觉得,被年龄比自己大了那么多的兄长上赶着接出来有什么不对,“怪不得人人都说,陆家三公子交游广阔、为人仗义,现在瞧着,果然是名不虚传啊。”   语气神情不像对着兄长,倒是和长辈训斥不成器的晚辈差不多了。   偏是这种古怪的情形,不独跟在身后的荆南荆北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便是陆珦也不以为忤,甚至被陆瑄这么冷着脸嘲讽一顿,脸上还露出一丝喜意:   “九弟也知道,三哥笨吗。这不正好,你回来了吗,有你给三哥掌眼,那起子混账玩意,自然就让他们有多远滚多远了!”   说起来真是两眼泪啊。从当初小九力排众议,把家里庶务交到自己手里,陆珦就下定决心,一定要做出个样子才算对得起小九——   毕竟这世上也就小九是懂自己的那个人了。   更有给那些本来瞧不起自己的人些颜色看看的意思。   好在这几年还算顺风顺水,陆家庶务也算是蒸蒸日上。本还想着待得小九回来,定会对自己刮目相看,哪里想到竟是出了往庆王府送礼这样要命的事。   可要陆珦说,自己可也冤着呢。还不是那起子混蛋怂恿自己,说什么眼下庆王府炙手可热,胶州岛那里又是遍地黄金,真是把商路开到那里,定能赚个盆满钵盈。还说什么正好他有一个表兄,就在庆王府内做事,还是颇有实权的那种。   自己听了之后,就有些头脑发热,想着不然就送一车货物到胶州那里试试水也好,再没想到,竟是会被当做走私的官窑瓷器给扣了!   本来也没当回事儿,后来却听说那几车东西倒不是什么走私,而是朝中一些官员往庆王府送的礼。偏是送礼的官员还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家里都有子弟在胶州做官。   虽是醉心经商,可毕竟出身官宦名门,陆珦可也不是傻的,当即就意识到不对劲儿——   自己父亲可不也在胶州坐着知府的位子?   可自己根本没有要往庆王府送礼啊,那真的就是一车想要贩到胶州的货物罢了。   到这会儿哪里不明白自己怕是被人算计了,陆珦忙想补救,却在听说东西竟是落在了武安侯袁烈手里后,登时就傻了眼——   其他人也就罢了,那可是自来被人誉为铁面无私的袁烈啊。说句不好听的,除非是皇上发话,不然怕是谁去说都不好使。   亏得之前陆瑄离开时一再叮嘱过,遇到拿不定主意的只管去找老祖宗就好。   陆珦二话没说就跑去老祖宗那里跪着了,倒霉催的是,五叔竟然也在房间里……   到现在回忆起现任陆家当家人、时任阁老的五叔陆明熙知道这件事后,瞧着自己时几乎和看死人一般的冰冷眼神,陆珦还止不住浑身发冷……   亏得小九及时赶回来,自己才终于得以从祠堂里出来。   然后才知道,事情竟是已经摆平了,也不知小九用了什么法子,从来都油盐不进的袁烈竟然主动帮了陆家一把不说,还帮着抹平了那车货物所有和陆家有关的痕迹……   只是事情虽是平息了,小九却不肯不搭理自己了,任凭自己使尽浑身解数,都没能让小九正眼看自己一眼。   说句不好听的,陆珦这些日子当真是如坐针毡,便是最喜欢的美人儿面前,都提不起丝毫兴趣,这会儿陆瑄终于肯开口说话了,即便言辞间不甚中听,陆珦依旧觉得通体舒泰——   肯骂自己了,那不是说,小九的气终于消下去了些吗?   看陆瑄手里还提着个罐子,忙不迭厚着脸皮上前:   “啊呀呀,这是什么好东西啊?来,让三哥帮你提着。”   “你还有理了?”碰见这么滚刀肉似的陆三,饶是板着脸的陆瑄也无可奈何,却并不把手里东西交给他,反是站住脚,直视陆珦,“我知道三哥你急于证明自己,甚至这么多年了,还对当初的事有些耿耿,可再怎么着三哥也不能忘了一条,你姓陆,不管你做什么,代表的都是陆家人。基于此,你的眼界就绝不能局限于庶务上,而是要有大局观,站在整个陆家的角度……”   陆珦眼睛就有些发红。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和陆家后辈读书上几乎俱皆颇有建树不同,陆珦却是个奇葩,除了嘴皮子溜,作诗习文,竟是无一擅长。   这样的浊流如何不让家族中人人侧目?若非出身嫡系,说不得早被赶出家门自己吃自己了。   家里长辈对这个孩子更是失望透顶,所有人都想着,这陆三公子怕是满门翘楚的陆家唯一的败笔了。   也因此,即便被家族所有小辈仰视,却从来没有埋汰过自己的陆瑄,就尤其得到了陆珦的好感。本以为这辈子两人就是这点儿关系了,不想陆瑄后来却给时任族长的五叔陆明熙进言,也不知他怎么说的,竟然还真劝动五叔把家族的庶务交到自己手里。      ☆、祖孙   不得不说,陆瑄有知人善任之明,自打陆珦接手家族庶务,就颇是打了几个漂亮的翻身仗,令得本来半死不活的陆家名下所有产业都获利颇丰。   即便陆家家世清贵,并不指望能赚到多少钱,这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毕竟也就陆家嫡系财大气粗,其他依附着嫡系的旁支单靠俸禄的话,还真是有些捉襟见肘。眼下有了陆珦这棵摇钱树,生活当真滋润不少。   甚至平日里看陆珦不上的嫡系的主子们也因为他财神爷的身份,而刮目相看,言语间也多了些客气和尊重。   这样的日子是陆珦之前想都不敢想的,扬眉吐气之下,自然就有些飘飘然,不然他那般精明的性子,也不会那般容易就被人钻了空子……   这会儿听陆瑄这般说,当真是羞愧难当:   “九弟你放心吧,三哥知道错了,这以后,你只管瞧着,三哥绝不会给你丢人……”   陆瑄没说话,脸上神情却并没有缓和多少——   会推荐陆珦接受家族庶务,可不是看中了他的精明?   而事实也验证了自己的看法,陆珦果然于经商上颇有天分。可就是这么精明的一个人,竟被人这么轻易的坑了去。   若非自己及时发现,说不好陆家这会儿已是被扯入立嗣的泥淖之中。   要说这里面没有什么猫腻,当真是骗鬼还差不多。   偏是自己让手下人查了下,一切还真都是巧合,甚至那人口中的庆王府掌权管事也确有其人。   可就是这毫无破绽,才是最大的破绽……   甚至陆瑄隐隐觉得,能设计这个局又能全身而退的人,分明对陆珦的性格极为熟悉。所谓祸起萧墙,从古到今最难防的,可不就是家贼?   这般想着,眉眼间的冷峻更多了几分——   身为百年世家,陆家固然根深叶茂,却又有谁清楚,下面已是烂了多少条根?为了陆家劳心劳力、因而日渐衰老的祖母面容在眼前一闪而过,陆瑄只觉心痛如绞。   明显瞄见陆瑄的脸色,陆珦不觉更加羞愧,半晌抬起手,狠狠的朝树上捶了一下:   “都是我混账,这么大的人了,还让九弟操心……”   用力太大之下,甚至手背上都渗出了血丝来。   跟在身边侍奉的小厮吓了一跳,登时惊呼出声:   “三少,您的手……”   “有这股子狠劲,留着用在和敌人交手上……”陆瑄瞪了一眼陆珦,“无用的懦夫才会失败后拿自己和亲近的人撒气……”   话说了一半又顿住,脸上的寒意也如冬雪初融般迅疾散去:   “祖母——”   却是一个身着丁香色福字不断头褙子勒着个蓝宝石抹额的老夫人正站在檐下,微微笑着,正朝这里张望。   可不正是出身延陵崔家的陆家长房老太太崔氏太夫人?   陆珦神情也跟着一肃,恭恭敬敬的跟在陆瑄身后上前施礼:   “叔祖母,外面日头这么大,您怎么出来了?”   ——要说起这位叔祖母崔太夫人来,也算是一代传奇。   之所以这般说,实在是这位老太太除了出身世家大族这一条外,就再没有更多的优点了——   容貌顶多算得上是清秀,还打小就体弱多病……   可就是这样一个病歪歪的女子,却不知那点儿打动了陆家那一代最杰出的子弟、也是陆家长房嫡长子嫡长孙的陆宗甫。   竟是走火入魔了般,闹着非崔氏终生不娶。   更让人无法接受的是,陆宗甫闹来闹去,陆家这边先受不住应了下来,待得派了官媒上门提亲后却被告知,崔家大小姐根本没有犹豫,直截了当的拒绝了亲事,说什么早已立誓终身不嫁。   如此几度三番,竟是生生拖到二十五岁“高龄”时,已是简在帝心的陆宗甫才算是得偿所愿,抱得美人归。   那之后也有流言影影绰绰传出来,说是崔家大小姐之所以拒嫁,乃是因为不好生养。   本来这样的话大家都当成无稽之谈,毕竟这可是陆家,陆宗甫真娶了这么个女人,那不是说长房嫡长这一脉就要断子绝孙了吗?   不成想两人果真成亲六载都没有一点儿好消息传出来。   虽是夫妻感情日笃,陆家老太爷老夫人依旧是慌了手脚。更是设计陆宗甫和表妹有了肌肤之亲……   那之后,才有了陆家现任当家人,陆明熙的出世……   这也是为何,明明这边儿是陆家长房,陆明熙却在族中行五的原因所在。   也因此,外面不知情的人眼中,这位崔老夫人,也就是陆家老封君罢了,甚至地位还颇有些尴尬,毕竟,陆家当家人陆明熙并不是从她的肚子里爬出来的,甚至终其一生,崔老太太根本一个子女也无。   也就只有陆珦这样的陆家子弟,才明白太夫人在陆家的地位怎样的稳若磐石——   当初陆明熙五岁时,陆宗甫猝然离世。   长房自此就陷入了风雨飘摇之中,指着那陆明熙的生母丁老姨娘,长房怕是不知多久以前就被人拆吃入腹了。   可不就是依旧病歪歪的崔老夫人撑着,又亲自教导陆明熙,才走过了最艰难的岁月,甚至还一步步把陆明熙送到了阁老的位置?终令得陆家长房在嫡系中重新夺回从前的荣光。   陆明熙或者对这个嫡母不见得多亲,却绝对最敬重。   不然,当初也不会心中不喜的情况下,依旧由嫡母安排,娶了嫡母的侄女、崔家当家人的掌珠为妻。   只可惜的是,虽然同样姓崔,小崔氏却是没有崔老夫人福气大,竟是在诞下陆瑄后不久,便病弱而亡。   那之后,陆瑄就一直养在老夫人面前……   换句话说,陆瑄,根本就是太夫人一手教导出来的。   这会儿见到太夫人,陆珦自然心知肚明,怕是听说陆瑄回来了,特特接出来的吧?   不由得很是羡慕,要说阖府上下,就是把任职内阁的五叔算上,怕是都没有九弟这般脸面。   转而一想,却又有些释然,毕竟,放眼整个陆家,要说真和太夫人有血缘关系的,可不也就一个陆瑄了。   眼瞧着已是来到了近前,陆珦忙收回心神,快走几步,和陆瑄一左一右扶住太夫人。   “就这么几步路,哪里就能累着我了。”老夫人明显瞧见了陆珦手背上的伤痕,眼神中迅疾闪过一抹了然,却是不动声色的收回视线,笑着道,“前儿珦哥儿送来的糟鹅掌,味儿道当真不错,你五叔今儿个在庄子里宴客,珦哥儿还有的话,不然找人送过去些,还有上回你孝敬的酒,你五叔可也赞不绝口呢。”   “啊?”陆珦怔了下,旋即大喜,这几日愁的茶饭不思,可不是担心差点儿闯了大祸之下,五叔会不会一怒之下,拿了自己对庶务的掌控权啊。   只陆珦自来怕陆明熙怕的什么似的,除了战战兢兢做事,并不敢跟着歪缠。   本想着,能让陆瑄帮着说几句好话,已是意外之喜了,不想太夫人竟肯主动帮忙。   陆珦一颗心瞬时放进了肚子里——即便会被五叔骂一顿,手里的庶务却是稳稳当当了。毕竟据自己所知,但凡是太夫人的意思,五叔都是无有不允的。   当下应了一声:   “还是祖母疼我……那些小子们做事我怎么放心?还是我亲自送去的好。祖母且和九弟慢慢说话,我瞧着九弟怕是给祖母淘了不少好东西回来呢。”   口中说着,转身大踏步往外去了。   “祖母,这件事交给我便是。”陆瑄脸上满是不赞成——   对早逝的母亲,陆瑄根本一点儿印象也无,却不代表祖母不难过。毕竟,当初,祖母心里分明是把母亲当女儿一样看待的,结果却……   这些年了,祖母和父亲之间一直淡淡的。   很多事,陆瑄宁愿自己去面对,也不愿老祖母受一点点委屈。   “真把祖母当成纸糊的了?”太夫人摆摆手。孙子的心思,自己何尝不知,只自己驮着陆家这么久,已是够了的,怎么忍心眼看着宝贝孙子,还要接着把这座大山驮下去?   瑄哥儿可是才十七啊!自己是为了宗甫,瑄哥儿却是为了他的老祖母……   可旁人不明白,自己却清楚,一直驮着陆家这样一个庞然大物,有多苦……   老夫人很快转了心思,笑呵呵的瞧向陆瑄捧着的双耳白瓷小瓮:   “瑄哥儿这是淘到了什么好东西,竟是这般宝贝?”   陆瑄手登时一紧,脸也不觉有些发热——   小瓮里面可不正是蕴宁亲手做的奶酪黄桃冰碗?   黄色的果肉,乳白色的似凝未凝的乳酪,点缀其间的玲珑剔透的冰晶,陆瑄一见就爱的不行——   印象里祖母从娘家带来的嫁妆里,好像就有这冰碗的调配方法,可不是闺中时的祖母最爱吃的?家里也使人做过,祖母却每每摇头说,不是那个味儿…… 作者有话要说:   不爱红妆爱武装的将军府大小姐傅月明,摇身一变,成了举人家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傻白甜娇美小娘子……   ☆、入V章节三合一   待得对上太夫人有些促狭的眼神, 陆瑄忽然意识到有些不妥——若只是想讨祖母欢心,只管让荆南或者荆北捧着便是, 如何还要亲手抱着走了这么远?   竟是难得的俊脸微微一红, 忙又掩饰性的举高手里的小瓮:   “寻常人绝做不出这么好吃的冰碗来!祖母快尝尝,可跟您曾经用过的冰碗一个味儿道?”   想起什么, 忙又加了一句:   “尝尝就行了, 万不可用的多了。”   太夫人脸上笑意瞬时更盛,意味深长的瞧了一眼陆瑄:   “能得我们家瑄哥儿这般盛赞, 也不知冰碗的主人该是何等的心灵手巧、蕙质兰心……若是有机会,瑄哥儿可别忘了让祖母认识认识。”   难得见到一向老成、波澜不惊的宝贝孙子也有这样孩子气的一面, 即便还没尝到味儿道, 太夫人已是先对冰碗的主人有了些好感。   陆瑄一时有些讪讪——   程蕴宁自是当得起祖母的夸赞, 只这话听着,怎么就有些不对劲呢?   当下不敢再说,只忙忙的让人送来两个碧绿绿的玛瑙碗, 亲自盛了送到老夫人跟前。   本还想着,孙子话里怕是有夸大的嫌疑。毕竟那冰碗可也是娘家的不传之秘, 也就崔家厨房上的郑嫂子能做出那般能让人心都甜化了的滋味儿,若说外面也有人能做,太夫人却是不信的。   只瑄哥儿既是这般说了, 自然是要捧场的。   本是没敢抱太大希望,却是在看到卖相后,先点了点头——   倒是好刀工呢,便是黄桃, 都刻的如天上的星星般。   太夫人自打娘家时就养成了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习惯,这会儿瞧了先就有了三分惊喜。   待得拿了勺子尝一口,冰凉凉,甜丝丝,更有着让人口齿回甘的清香、软糯,一时整颗心都酥酥软软的,连带的还有一股更强烈的酸涩涌上喉头。   不觉伸出手,在陆瑄手背上拍了拍,嘴里还喃喃着:   “就是,就是这个滋味儿,祖母已是,很多年,很多年没尝过了……”   声音都有些哽咽,明显是欢喜的狠了。   “真有这么好吃?啊呀呀,连我家见多识广的老祖母都能好吃的哭了,该是多美味呀——”陆瑄却是做出一副猴急的模样,“祖母且慢些,怎么也得给孙子留一点儿……”   “人家的东西可是用了心的,”太夫人似是早有所料,忙单手把碗儿举高,堪堪避过陆瑄探过来的抢食魔爪,待得用完后,才一脸的满足道,“这样的手艺,当真不是一朝一夕之功呢。”   这般说着,却是越发好奇,恨不得陆瑄这会儿就能把人带到跟前,探个究竟才好。   倒不是太夫人多馋嘴,委实取得是对方这份心意——   不是看重孙子,如何肯这般讨好自己?   更开心的是陆瑄的反应,须知凭孙子的容貌才气和家世,帝都多得是想联姻的王公贵族,可那也得,这孩子瞧得上才好。   之前那些小姑娘们找借口送东西的多了,可这傻小子就跟木头疙瘩似的,正眼都不肯瞧。   还是第一次,肯把人家送的东西带回来,足见对那送东西的人很是另眼相看。   长久盘桓在心头的一块儿巨石,也终于放下了些——   孙子打小就是极聪明的,无论是文韬还是武略,都是一点即通,真真是像极了他的祖父,陆宗甫。   可正因为如此,太夫人更是无法放下心来。老人都说慧极必伤,孙子小小年纪就这般聪明,偏是性子不是一般的冷清……   甚至除了对自己这个祖母依恋的紧,等闲人,包括生身父亲,都亲近不起来。   偏是自己身体一直都病病歪歪的。太夫人真是担心,若有一日自己撒手西归,留这孩子一人在艰难的世间可怎么办……   当然,太夫人深知,若是自己强求,孙子自然绝不会违了自己的意,也定会娶妻生子,让自己如愿以偿的。   只太夫人,却舍不得……   是的,舍不得。舍不得孙子吃苦,舍不得孙子负重而行,更舍不得他为了成全别人,就委屈自己,凑合着找个人活一世,即便那个他要成全的人是自己这个祖母也不行。   眼瞧着终于出现了一个让孙子心动的人,即便不知道对方是何许人也,太夫人就先有些欢喜了。   欢喜过后,却又开始忧心,毕竟等闲人怎么可能做出和崔家一般无二的冰碗来,瑄哥儿极为孝顺自己这件事,知道的人可是不在少数,若然是别有用心之人刻意利用了这一点……   殊不知这些东西,根本就是宝贝孙子又是出卖美色,又是打熟人牌子,甚至连耍赖都用上了,才好不容易得来的……   蕴宁自然不知道,这会儿就被太夫人给惦记上了,便是知道了,却也无暇分心,因为这会儿又有不速之客闯进了栖霞山庄,且那个人还是,丁氏派来的,秦妈妈。   “小姐赶紧收拾收拾,跟老奴家去吧。”   秦氏语气冰冷,一副居高临下的模样。   要拼命的忍着,秦氏才能压下无论如何也止不住的惊讶、艳羡。   早就听说栖霞山庄的名字,却没想到里面竟能这么美。   怪道当初明珠小姐听说庄子竟然归了三小姐,会气成那般。   便是秦氏这会儿,可也止不住满腔的愤愤不平——   从在伯府时,自认是忠仆的秦氏,眼里的主子可也就只有她家小姐丁淑芳一个人罢了。   因而内心里,始终坚定不移的认为,能够资格成为她效忠的小小姐的,自然只能是从丁淑芳肚子里爬出来的大小姐和明珠小姐。   大小姐不幸夭折,眼下也就剩一个明珠了。   即便明珠现在姓袁。   一想到蕴宁竟然敢从袁明珠手里抢东西,秦氏可不和丁淑芳一般恨得牙根都是痒的?   冷冷的上下打量了蕴宁一番,眼神中的刻薄不屑已是一览无余——   怎么看都依旧是那个丑陋不堪的女孩子嘛,她程蕴宁到底有什么依仗,就敢和明珠小姐叫板?   这般想着,语气更加不耐:   “天色不早了,太太可还在家等着呢,小姐赶紧收拾东西去吧,没得回的晚了,又惹太太生气。”   这么些年来,要说三小姐的性子,真是一日日的越发阴沉了,唯有一点却是始终没变,那就是对太太的话从不会有半分违拗。   即便之前丁淑芳跟秦氏提起过,眼下的程蕴宁再不同往日,秦氏却明显根本没有听进去。   “是吗?这是太太的原话?”蕴宁手中的茶杯轻轻搁在案几上,发出“喀”的一声轻响。   “自然。三小姐不想让太太发火的话,最好还是快着些……”   不想话没说完,却被蕴宁打断:   “我听秦妈妈的意思,怕是太太看见我,十有八,九,会气的更厉害。为人子女者,即便不能彩衣娱亲,也不好让长辈太过为难才是,你回去吧,告诉太太,我就不回去惹她老人家生气了。毕竟,气大伤身。”   口中说着,站起身形,拿起门外竖着的锄头,径自往药田去了——   会渴望丁氏疼爱的,只有上一世那个死不瞑目的程蕴宁罢了,这一世的蕴宁早已把丁氏看成陌生人相仿,至于说秦妈妈这个下人,也就是只是一个下人罢了,再想逞什么威风,那是万万不可能的了。   一直到蕴宁的身形走出很远,秦氏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那个从来见到自己就和老鼠见了猫一般的三小姐,竟然也有敢把自己的话当耳旁风的一天?!   她怎么,就敢?   当即迈步就要去追,陡然抬高的声音更是听着刺耳无比:   “三小姐,你站住!”   不想话刚一出口,眼前蓦然一黑,可不是张元清,正凶神恶煞似的挡在前面?   张元清这会儿可不正憋气的紧?亏自己之前还拍着胸脯跟老爷子打过包票,有自己在,便是一只苍蝇,也绝不叫飞到小姐跟前。   结果倒好,竟是着了别人的道。让人闯进来不算,还被弄晕了。   即便小姐没说什么,张元清却是愧疚的很。正一肚子闷气呢,秦氏又闯了进来。   这老虔婆,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小姐面前,也敢这么嚣张。这般居高临下的语气,哪里像下人和主子说话,听着分明她是主子,小姐是下人还差不多。   怪道老爷子千叮咛万嘱咐,十有八、九防的就有那边儿的人。   毕竟能趁老爷子不在,就只管先斩后奏搬出去,这样的一对儿夫妇能是什么好东西?老爷子虽是不愿和程庆轩夫妇计较,张元清这样在老宅服侍的下人却是早憋了一肚子的气。   秦氏这会儿也是急了眼——被削了面子倒在其次,真是不能把人带回去,说不得自己都得被迁怒。   方才门口时,因被张元清冷着脸盘问而生出的郁闷登时化成压也压不下的怒火:   “我是奉了太太的令,来带小姐回去的。你算是什么盘面上的,也敢拦着我。还不快滚一边去!”   张元清这辈子都不曾成亲,可不知道怜香惜玉为何物。更何况秦氏这样一脸褶子的。   既得了蕴宁把人“请”出去的吩咐,当下二话不说,径直一手扯了秦氏,一手拽着她来时坐的车,就往外撵:   “还那个盘面上的。你又算哪根葱!小姐方才的话你没听见吗,让你滚就赶紧滚。主子面前还充大头蒜,你还真当自己是盘菜了!”   可怜秦氏在伯府时,那些下人们都是极规矩的,哪有这等唐突女人的事情发生?   更别说跟着丁淑芳嫁到程家,因是丁淑芳面前第一大红人,下人们哪个不得巴结着?说是半个主子都不为过。   且秦氏心里,蕴宁这号的,又算哪门子小主子?甚至秦氏私心里以为,自己肯出面来请,已是给了蕴宁极大的脸面了,如何能料到会阴沟里翻船,直接被蕴宁无视不说,连个粗鲁的下人都敢对自己动手动脚?   可任凭她都要气疯了,也无法从张元清的铁掌中挣脱。甚至百般无奈时,秦氏还妄想向蕴宁求救,只即便她嚎破了嗓子,始终低着头在地里忙碌的蕴宁都是头都不抬。   直到被张元清打开院门,连人带车一起丢到山庄外面时,秦氏才明白发生了什么,登时暴跳如雷。转身就想再次冲进去,不想张元清已是用力关上门,若非秦氏赶紧抽身,说不好会被撞个正着。   气的呆立半晌,忽然从地上捡起块石头,朝着门上就丢了过去,发狠道:   “张元清,你算什么阿物!你赶紧去跟三小姐说,就说我的话,赶紧跟着我去给太太赔罪,不然太太不独发卖了你,便是三小姐这般忤逆娘亲,可也别想有好日子过——”   不想话音一落,就觉得后背有些发冷,下意识的回头看,却是瞬间呆了——   老爷什么时候来了?   可不是程庆轩正寒着脸站在那里?   “说什么昏话呢!丁氏是怎么教的你,就这般和三小姐说话!还发卖老爷子的人,还真是吃了熊心豹胆!”   秦氏只觉头“嗡”的一下,一时又气又悔又怕。   都是被张元清那个鲁夫带累的,连自己都差点儿成泼妇了!偏是这般丢脸的一幕还落到了老爷眼里。   一时只觉委屈无比,拽了帕子捂住脸就开始哭:   “老爷啊,您可要为老奴做主。老奴好歹也是得了夫人的吩咐,来请小姐回去的,倒好,竟是被她撵了出来……亏得老爷您到了,不然,老奴不定被难为成什么样呢……   殊不知把刚才一幕尽收眼底的程庆轩却是根本听不进去,沉着脸道:“闭嘴!你们太太是好的,事情都是坏在你们这些坏坯子身上!说什么请小姐,你真以为老爷我是瞎的吗!”   但凡对主子有一点儿敬意,也不敢就这样在大门外直接撒泼。怪不得会让张元清直接赶出来……   退一万步说,再是不喜这个女儿,可好歹也是她的爹,没道理倒要给一个糟婆子撑腰。   更别说程庆轩这会儿出现在这里也是有原因的——   今儿个上朝时,竟是意外碰见了已是入了侍卫处当值的武安侯府嫡长子袁钊钰。   要说平日里,程庆轩不是没有见过这位家世尊贵、年轻气盛的世子,只他存着心结,总觉得武安侯府并没有把自己看在眼里之下,也不愿拿热脸贴了人家的冷屁股。   这回受了袁家的恩,方意识到是自己想的左了,自然热情的多,大老远就站住,等袁钊钰到了后,又笑脸相迎。   袁钊钰果然没有摆架子,还出乎程庆轩意料的和他寒暄了几句,即便所有的话都是围绕着蕴宁,甚至还特特送了一瓶据说是除疤的药膏,当真令程庆轩受宠若惊——   原还以为,也就袁家女眷对蕴宁看重些呢,倒不想连世子都这般关切。   左思右想之下,竟是决定亲自跑一趟,接蕴宁回去。方才可不发呆之余正在感慨,袁家还真是大手笔,这么大一座庄园,竟是说送就送了出去,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正想上前敲门,不料却是亲眼目睹了秦妈妈耍泼的一幕。   一时心里那个气呀,毕竟今日的蕴宁可不同往昔,不独有老爷子眼珠子似的护着,还和长公主府结了缘,甚至自己头上还没暖热的这顶官帽,都和她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这样的小女儿,也是秦氏一个下人能埋汰的?   这么一想,不觉有些怔愣——一向不讨喜的小女儿什么时候这么有人缘了?   秦氏这会儿彻底呆了——老爷不是最护着太太吗?如何听了自己的话非但没有责罚三小姐,反是对自己无比厌烦的模样?   惊吓太过,竟连哭都不敢了,却是憋得不住打嗝。   程庆轩哼了一声,也不理她,只管往里面去。张元清还未走远,听到外面声音赶紧转了回来,不成想却是瞧见了秦氏吃瘪的一面,一时只觉畅快至极,连带的对程庆轩也恭敬了些:   “……倒不是小的有意难为那秦妈妈,委实是她对小姐大呼小叫,还说什么小姐就会惹太太生气,外人不知道的话,说不得还以为三小姐是如何淘气呢,明明老爷子说三小姐性子最是乖巧可人的……”   程庆轩脸色更加不好看——委实是之前,秦妈妈可不是在他耳边嘀咕多很多次,大致也都是这个意思。这会儿自是信了个十成十。   那边蕴宁也得到消息迎了出来,程庆轩心里,这个女儿已是和从前大大不同,竟是亲自上前,止了蕴宁行礼:   “秦氏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不过是这么些日子不见,你母亲对你极为挂念,再有就是,明日就是你外祖母寿诞,咱们一家可不得去你外祖母家贺寿?”   说着,扭头厉声道:   “还不过来给三小姐赔罪?”   尽管满心的不甘不愿,秦氏可也不敢违背程庆轩的意思,只得臊眉耷眼的跪倒在地,抬手朝自己脸上抽了一下:   “三小姐大人有大量,不要和老奴一般见识……”   却是郁卒的恨不得喷出一口老血来。   蕴宁却是理都不理她,只冲程庆轩一点头:   “父亲既是这般吩咐,蕴宁敢不从命?还请父亲稍待,我去收拾下,很快就好。”   丁氏这会儿却是正焦躁不已。   按理说秦妈妈走了这么久,早该把那死丫头给带回来了,怎么都这会儿子了,还不见人?   正在院子里徘徊,可巧瞧见了程庆轩的马车。跟在她身旁的程宝茹已是惊喜道:   “是爹爹的车子呢。”   丁氏笑着就迎了过去,待得到了近前,却是一怔——   怎么后边还跟着一辆车?   那边秦妈妈已是低着头从车上下来,又俯身亲自打开车帘,伸手扶了个脸上遮着幂离的少女下来,不是蕴宁又是哪个?   还真是会赶时候,竟是和老爷一起回来。丁氏心里不住腹诽。   只程庆轩面前,丁氏再多的火,也只得压下去。   眉眼间更是喜意盈盈:   “倒是巧了,老爷竟是和宁姐儿一块儿回来了,我在家里可不一直提着心呢?”   “娘亲今儿个可不是念叨三妹妹好几回了,可巧,这就回来了。”程宝茹也上前凑趣,语气中却是掩也掩不住的酸意。   待得瞧见丁氏亲热的挽起蕴宁的手,不免越发不是滋味儿——   打从长公主府回来,爹娘待那丫头真是一日日越发好了,再不是往日那般独宠自己的情形了。   不经意间抬头,却是瞧见秦妈妈脸色有些不对,甚至脸颊上还隐约有指痕,眼珠转了下,忙故作惊讶的开口询问:   “秦妈妈你的脸怎么了?是谁那般大胆,竟是敢对你动手?”   丁氏离得最近,登时听了个分明,当即转头,正好和秦妈妈含羞带悲的眼神撞了个正着。   “胡说什么呢。”程庆轩却是回头斥道,又颇有深意的瞧了丁氏一眼,才冷声训斥,“一个奴才秧子罢了,什么上得了台面的东西?值得你这样的小姐殷勤问候?”   不管是瞧在老爷子面上,还是长公主府和武安侯府的关系,这个女儿却是再慢待不得了。与越发举足轻重的宁姐儿相比,秦氏算得了什么。   一番话说的秦氏面色发青,“噗通”一声再次跪倒在地。   丁氏虽是尽力忍着,挽着蕴宁的手却不自觉用力——   秦氏可是自己的奶娘,这般被作践,自己又有什么脸面不成?即便老爷言语里并未针对自己,丁氏依旧觉得颜面无光。   好容易勉强摁下火气,笑着冲蕴宁道:   “秦妈妈也是府里老人了,你们兄妹几个,可不都是她一手照看着长大的?只她这会儿人老了,难免有犯糊涂的时候,所谓尊老爱幼,宁姐儿且容着她些,便是有个什么,也莫要放在心上才是。”   话里话外,分明暗示蕴宁不晓事,有恩将仇报之嫌。   蕴宁挑了挑眉,却是站住脚,直视着丁氏的眼睛,慢吞吞道:   “太太这话我却是不懂了,爹爹方才说的明白,秦氏不过一个奴才秧子罢了,如何当得起我这个主子的尊重?或者太太的意思是,爹爹说的错了?宁儿年纪小,不免有些糊涂,还请太太明示才好。”   丁氏登时气结,眼瞧着程庆轩脸上已是有些着恼,如何还敢再多说什么,扬声冲着秦氏道:   “果然年纪大了,就愚拙不堪,不过是让你去请三小姐,这么简单的事都办不好!还不滚下去!”   “太太果然是个明白的——方才秦妈妈说,我除了会惹太太生气,再没有别个好处,本来还有些忐忑呢,这会儿心里终于安稳些了。”蕴宁继续道。   一番话说的丁氏遽然变色,既深恨蕴宁不给自己面子,更埋怨秦氏偌大年纪,却叫个孩子抓住把柄。   至于秦氏却是面如土色,委实料不到便是丁氏面前,蕴宁也丝毫不给自己留半点儿脸面。却是半句不敢给自己辩解,也无比确切的意识到,三小姐果然和以前不一样了。   倒是灰溜溜的退下时,狠狠剜了程宝茹一眼——不是二小姐故意嚷嚷,自己如何会再次受辱?   以为别人都是蠢的吗,分明是想借自己,打三小姐的脸罢了。   程宝茹吃了一吓,一时眼神乱飞,却是依旧些愤愤不平,跺了下脚,这才不情不愿的跟了上来。   直到进了内院,蕴宁才恍然程宝茹不爽的原因。   却是院子里这会儿正站着两个人。   一个可不正是顾德忠?被他虚虚扶着的,则是一个中年妇人。   那妇人穿着一件石青色褙子,花白的头发用根桃木簪别着,瞧着甚是老态。脸上两道深深的法令纹,有些浑浊的眼睛本是阖着,一副闭目养神的模样,等听到外面的动静,倏地睁开,待得瞧见挽着蕴宁的手几乎和程庆轩并肩而行的丁氏,眼神就有些不喜,冷了脸道:   “弟媳妇,我都说过你多少回了?自古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再是有个伯府娘家,你这会儿也是程家的媳妇不是?自古男人是天,女人是地,你怎么就敢和自己男人肩并着肩一块儿走?”   身为家里长女,可因着家境贫寒的缘故,顾程氏却是从未被娇养过。更是从小被教导,要以男人为天。顾程氏深以为然,且奉为圭臬。   当初父母亡故后,顾程氏因为要护着程庆轩吃尽了苦头,而这,也就成了她在丁氏面前摆资格的最大资本。   即便常日里和外人说话时,都会因为兄弟娶了个伯府小姐颇有些得意,可大姑姐的本能,依旧让她每每瞧见丁氏都要拿捏一番的——   都说长姐如母,自己这会儿可不就是代替了早逝的母亲?   给丁氏立立规矩可不就是应当的?   平白被这么埋汰了一回,丁氏登时有些难堪,心里对蕴宁却是又恨了几分——   若不是为了收拾这个贱人,自己如何要出此下策?   顾程氏,可不就是丁氏自己差人请来的?本是为了对付蕴宁,不想却先给自己来了个下马威。   只得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做出从前没有的乖巧:   “大姐教训的是。这不是宁姐儿回来了,我这心里一高兴啊,就有些忘形了,亏得大姐提醒。”   程庆轩却是眼睛一亮,忙快步上前殷勤道:“大姐和忠哥儿什么时候来了?怎么不里面坐着,倒是站在这里?”   话里话外,明显敬重的紧——   老爷子是个宽厚的,从不曾干涉过程庆轩和顾程氏的来往,甚至因初入程府时的惶恐,程庆轩和顾程氏关系亲密更胜从前。   顾程氏的脸上这才露出几分真心的笑容,上前几步,细细打量程庆轩:   “啊呀呀,我瞧着怎么又瘦了?你媳妇儿是怎么照顾的?正好,我捉了几只老母鸡过来,赶紧让人拿下去炖上,好好补补……”   一时满院子里都是顾程氏聒噪的声音。   丁氏强忍住满脸的嫌恶之色——   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有多大方似的,殊不知回回拿些不值钱的东西过来,临走时,却偏要捡着值钱的物什可劲装……   那边儿顾程氏和程庆轩寒暄完,这才转头,上上下下打量蕴宁一番,满脸的挑剔:   “这就是你那老闺女?”   程庆轩忙点头,又叫蕴宁和程宝茹:   “快过来给姑母见礼。”   “见过姑母。”蕴宁和程宝茹齐齐上前。   蕴宁倒还罢了,表情只是淡淡,程宝茹却分明有些激动。瞧着顾程氏的眼神还有些隐约的讨好:   “侄女儿宝茹请姑母安……”   又羞羞答答的看一眼顾德忠:   “表哥好。”   不妨顾程氏眼神顿时一厉,瞧着程宝茹的眼神已是嫌恶至极:“手不是手、脚不是脚的,小小年纪,怎么这般不稳重!”   以为自己瞧不出来吗?那瞧着儿子的眼神简直和带了钩子一般。   一个小小的庶女罢了,也妄想勾引自己宝贝儿子?果然是下贱女人肚子里爬出的下贱种子,这么大点儿就不学好。   倒是旁边的蕴宁,即便打心眼里不喜丁氏,顾程氏也不得不承认,却是教养的好得多了。起码身上的那份稳重,和清亮的眼神,就不是程宝茹这样的庶女比得上的。   再有,之前可是听说了,弟弟这会儿已是升了官,做到了六品的位子上。   真是娶个六品京官的嫡女,还有个伯府的外家,忠哥儿倒是也不亏。   就只是她那张脸……   她这边儿上下掂量,程宝茹那边儿已是有些受不住,脸“刷”的一下红了个透,再看一眼旁边同样有些错愕的顾德忠,一时委屈的眼泪只在眼圈里打转——   这些日子程庆轩消了气,顾德忠到府上的次数便又频繁起来,且每次但凡过府,总会给程宝茹捎些好吃的好玩的来,两人关系自然一日日越发亲密,每每心里窃喜,和顾德忠的感情,绝不是从前的蕴宁能比得上的,还以为便是姑母也定会另眼相看,不料竟是被劈头盖脸的排揎了一场……   触及程宝茹悲切切带有埋怨之意的眼神,顾德忠自然有些心疼,忙帮着向顾程氏求情:   “娘,茹姐儿是个好的,您可别吓着她了。”   不妨一句话令得顾程氏火气更盛,若非程庆轩还在呢,好险没当即就破口大骂“狐狸精”——   都说娶了媳妇儿忘了娘,儿子倒好,这还没怎么着呢,就开始向着外人了。   却不发作顾德忠,反是沉了脸,冲程宝茹道:   “不愧身上有伯府血脉,我瞧着宁姐儿就是顶顶好的。二姑娘这做派,啧啧啧,这以后,还是少到你那姨娘跟前去,没得教坏了我们程家的姑娘……”   这番话说出来,饶是程宝茹脸皮再厚,也撑不下去,捂着脸哭着跑了。   顾程氏冷哼一声,依旧不依不饶道:   “这是哪家的规矩,竟是长辈连说都不能说一句了!”   口中说着,瞧向蕴宁的视线越发炯炯,上上下下打量片刻,到得最后,竟是极为迅速的探手就摘下了蕴宁脸上的幂离:   “宁姐儿的脸这会儿怎样了,可是好些了?”   一语未毕,正好对上蕴宁冰冷冷的眼神,更要命的还有脸上的可怖疤痕,一时只觉如见鬼魅,吓得惊叫一声,手中幂离跟着掉落地上,身子也随之一趔趄,竟是一个收势不住,就坐倒地上。   顾德忠终于回神,忙上前去搀,却是恼火的瞪了蕴宁一眼:   “怎么那般不晓事,方才若是你肯拉一把,我娘怎么会摔倒。”   从刚才瞧见蕴宁走进来,顾德忠心里可不就窝着火?   即便平日里和蕴宁说话时,顾德忠都是强忍着内心的厌恶,却不代表就愿意接受被蕴宁无视。   一想到从前哈巴狗一般,一见着自己就听话的什么似的的程蕴宁,现下竟也敢在自己面前摆谱,顾德忠心里就和吃个苍蝇一般不是一般的恶心。   更别说方才顾程氏话里话外对蕴宁的夸奖以及随之而起的对程宝茹的嫌弃,都让顾德忠打心眼里不舒服。   跟在后面的采英和采莲早气坏了,听顾德忠如此说,采英径直接了话道:   “表少爷年纪轻轻,倒不知竟是个糊涂的!明明是姑太太好没道理,竟是无缘无故就摘了小姐脸上的幂离,自己跌倒也就罢了,如何还要混赖别人?”   顾程氏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来,却是并没搭理采英,反是喘着粗气确认什么似的的冲程庆轩道:   “我听说,宁姐儿新近得了一个大庄子?”   “不错。”不懂姐姐为何有此一问,程庆轩老老实实的点了头。   “既是宁姐儿名下的,也就是说,将来自然就是她的嫁妆了?”   “啊?”越发糊涂的程庆轩迟疑了一下,终是点了点头——那样大气轩敞、美若仙境的栖霞山庄,程庆轩自然也是打心底里喜欢,只武安侯府既是点明了要送给蕴宁,程庆轩这会儿也不敢不承认。   “既是这样,我们也就勉强认了。”虽然这么丑的一张脸,实在让人难以接受,可顾程氏盘算片刻,还是觉得值——   之前丁氏可是跟她说过,那栖霞山庄光上好的土地都有六七百亩,除此之外,还有上百间大房子。   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这样的好东西自然带到自家更划算。再说有田有房,等过个一年半载,再给忠哥儿娶个好看些的就是。   这般想着,直接跟程庆轩道:   “当初你跟姐姐说,将来要亲上加亲,这一条还做不做数?”   不料想顾程氏会有此一问,程庆轩越发头大,却是毫不迟疑的点了点头:   “那是自然。”   却是盘算着,程宝茹也不小了,一个庶女罢了,真是嫁给外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那就是她吧。”顾程氏一指蕴宁,下巴随即一抬,斜了蕴宁一眼,竟是直接端起了准婆婆的架势,“只想入我们顾家,宁姐儿的规矩可要学学,先把你身边那个小丫鬟交给我调,教几天,这样牙尖嘴利,看我不撕烂她的嘴……”   还要再说,却被蕴宁抬高声音一下打断:   “姑母说的什么昏话!我上有祖父高堂,婚姻大事,还轮不到姑母一个外人做主。至于我这丫鬟,姑母即便看不上眼,可也得忍着,不是我不愿意给你,实在是采英也好采莲也罢,都是长公主府的人,姑母想教训的话,还是先去长公主府给长公主说一声的好,不然真是惹来大祸,怕是没人救得了你……”   说完,也不理气的脸色发白的顾程氏,直接转身就走。 作者有话要说:   开国大将军傅元江二十四岁离家逃亡,三十六岁荣归故里,和皇上亲如兄弟,又娶了长公主为妻,只可惜再多的荣华富贵都不能填补失去爱女的痛断肝肠、锥心刺骨之痛,大将军日日最期盼的不是加官进爵、荫及子孙,而是上天垂怜,把曾经相依为命的女儿还回来…… 连亲祖母都厌弃拼死拼活挣钱养家的小可怜傅月明,更是做梦也没有想到,她那做了鳏夫后连村里小寡妇都嗤之以鼻的爹会闯出那般大的成就,成为众人仰望的存在……   ☆、54   顾程氏下颚一点点的收起, 到得最后,不敢置信的指着远去的蕴宁主仆三人背影:   “她, 她这是跟我说话?”   尖利的声音, 惊得丁氏一哆嗦。撇了撇嘴,索性告了声罪, 跟着离开了。   那边儿顾程氏怎么肯罢休, 一把扯住程庆轩的衣襟,抖着嗓子道:   “弟弟呀, 是不是老姐姐让你丢人了?你可也瞧见了,连你闺女, 我那嫡亲的侄女儿, 可都没把我这个姑姑放在眼里啊!回个娘家都被人看不起, 姐姐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   到后边竟是一唱三叹,拖着长腔哭了起来——   原来是因为穷, 顾程氏可不是练就了好一手撒泼耍赖的好本事?自打守寡后,这项本事自然越发娴熟, 这会儿冲着程庆轩使出来,当真是唱作俱佳。   程庆轩顿时冒出一身的冷汗。若依照他往日的性子,自是绝不愿顶个忘恩负义的帽子, 再加上确然和长姐感情深厚,小辈里敢这么惹长姐生气,即便是两个儿子,也绝不能轻饶。   可眼下和顾程氏起了龃龉的却是蕴宁。   如果是从前, 程庆轩自然丝毫不会容情,甚至罚的更重。可这会儿,后边可还跟着个虎视眈眈的张元清呢!   那可是老爷子的人,之前老爷子更是不止一次明里暗里警告过,再敢为难蕴宁,他绝对会把自己这个嗣子赶出门去。   且程庆轩心里可不也对顾程氏方才的话有些不满?什么叫宁姐儿嫁过去,栖霞山庄就要跟着带到他们顾家?怎么听着,就那么不中听呢?   当下竟是任凭顾程氏拍着大腿哭的声嘶力竭,也始终没说什么要如何处置蕴宁的话。   好一会儿才有些敷衍的道:   “大姐莫哭了,不过是小孩子不懂事……你放心,待会儿我一定让她过来给你赔罪……对了,你不是最爱吃湖州的小香猪吗,可巧府里前儿得了一只,我这就让他们赶紧收拾了摆上……”   顾程氏也不是笨人,不然也不能孤儿寡母的一步步走到现在,听程庆轩话里话外都不甚上心的样子,分明不愿罚了他们家三姑娘。只她却是不肯吃亏的性子,转了转眼珠,边抹眼泪边道:   “宁姐儿也就罢了,将来终究是一家人……唯有她身边的那个丫头,实在太过可恼,委实再不能轻饶……要不然,你府里人怕是会有样学样,再没人会把你老姐姐看在眼里……还长公主的人,以为我是吓大的吗……待会儿我回去时,你直接交给我带走……”   收拾不了程蕴宁,总不能连她的丫鬟,兄弟都要护着。还长公主的人,吓吓小孩还差不多。等把人带回家,看自己不好好磋磨她!   一个下人罢了,阿弟总不能连这个面子都不给!   “那个,还真是不成。”程庆轩脸一苦,“不瞒大姐说,方才宁姐儿并没有骗你,她身边这俩大丫鬟,真是长公主殿下所赐……”   且自己听说,这俩丫鬟的老子娘可不全都在公主府做事?   别看是下人,可也就伺候宁姐儿一个罢了,平日里自己也好,丁氏也罢,俱是不会随便使唤的。   一番话说得顾程氏好险没噎住,到了喉咙口的哭闹声全都吞了回去……   还真是,长公主殿下,不能吧,那丫头后台这么硬?   丁氏这会儿却是正和蕴宁相对而坐。   依旧是后院曾经住过的逼仄小抱厦。   丁氏的意思,本是想让蕴宁去程宝茹院里暂住的,不妨却被拒绝。   不得已,只得跟着蕴宁依旧来到旧日住处。   因房间里有些乱,下人们这会儿正在里面洒扫,两人就在树荫下的石凳上相对而坐。   “当日你说想要清净些,选了这里也就罢了,这眼瞧着也大了,还是搬了出来吧,我瞧着你和茹姐儿住在一处,两姐妹热热闹闹的,岂不好?自然,要住哪间房,全凭你做主,若是看不上茹姐儿房间里的摆设,我那里还有不少好东西,你自去挑些来摆上……”   “不劳太太费心了。”蕴宁眉毛挑了挑,没有感动,只有厌倦——嫡女要跑去和庶女挤一挤,整个大兴朝,也算是独一份了吧?   偏丁氏还一副给了自己莫大恩宠的模样。很多时候,蕴宁甚至想不通,到底是有多厌烦自己这个女儿呢,丁氏竟能做到这一步?   “祖父身边离不得我,不过是暂住罢了,太太何必劳师动众?”   丁氏被噎的一哽。   明白再想如蕴宁小时候一般三言两语就把人哄过来,是万万不能的了。偏是有那么多人护着,丁氏想要硬来都不成。   索性也不再打机锋,直接开门见山:   “你姑母的话你方才也听到了。她这个人,你不了解,我却清楚,从来都是滚刀肉一般,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性子。她既是看上了你,即便眼下你爹还有些犹豫,可假以时日,也必会被她缠的终能如愿以偿。”   虽然到现在越发看不透蕴宁,怎么也想不通,如何从前对顾德忠那般痴迷,到了眼下,却又避之如蛇蝎。   可怎样都好,都有命门可抓——   不管是想嫁给顾德忠还是不想嫁,那栖霞山庄都得乖乖交出来。   “宁姐儿是个聪明的,眼下情形你也瞧出来了,成与不成的关键只在于,一个栖霞山庄。你爹那里,我说话倒也不是一点儿用没有,可真想让你姑母死了那条心,还是把栖霞山庄送出去更稳妥些……”丁氏慢悠悠道,神情里俱是胜券在握的悠闲。   “所以说,太太想要说什么呢?”蕴宁眼神里满是讥诮。   被这样慑人的仿佛看穿一切的视线盯着,丁氏心里隐秘的得意竟是一点点散去,甚至再也端不住为人母的架子,沉了脸道:   “栖霞山庄是袁家明珠小姐的,人要有自知之明,咱们是什么人家,武安侯府又是什么人家?栖霞山庄,又岂是你这样的身份有资格拥有的?不想嫁入顾家,就聪明些,明儿个自去把山庄的地契还给明珠小姐!”   “那要是我既不想还了栖霞山庄,也不想和顾家扯上干系呢?毕竟,那山庄可是我自己挣来的。且太太别忘了,祖父可是最疼我,也最瞧不得我吃亏……”蕴宁不紧不慢道。   “你做梦呢!”没想到自己掰开揉碎了讲,甚至面对着顾程氏这个威胁,蕴宁都不肯放弃,还敢抬出老爷子来威胁自己,丁氏的怒火腾的一下就上来了,神情都有些狰狞,“也不看看自己算什么东西,明珠小姐的东西,你也配抢?”   又冷笑一声:   “该说你天真还是愚蠢呢?和武安侯府对抗,就凭你祖父一个小小的原五品太医院院判……”   还想再说,却被蕴宁提高声音打断:   “太太的意思,我知道了。太太请回去吧,明日,我知道如何做了,到时候如了太太的意就是。”   丁氏提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却又有些懊悔——这死丫头委实不像她这么大点儿的孩子,方才说话时,竟有一种被她牵着鼻子走的感觉。   好在目的已经达到了,也就没了再坐下去的意思——   实在是每每和这个女儿相对,丁氏都无法保持冷静。   更是暗恨还是自己从前太过心善,且顾虑太多,以致现在大患已成、处处被动……   站起身形迈步要走,不意身后蕴宁清清淡淡的声音忽然响起:   “伯府果然积善人家,送了太太这样一个贤惠的人回报祖父大恩……”   这般一而再再而三的拿祖父威胁自己,平日里更是对祖父多方算计,如此作为,何曾做到半点为人媳的本分?至于报恩之说,更是让人齿冷。   本还想着此生和宛若前世有仇的母亲形同陌路便好,不想却是终究要撕破脸皮……   丁氏脚下一踉跄,不敢置信的回头,正对上蕴宁清冷冷没有半分暖意的眼神,虽然不知为什么,直觉有些不对。细细想了片刻,也没有个所以然——   毕竟,姻缘自古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真是惹恼了自己,拼着在老爷子那里吃些挂落,也定要给足她苦头吃。   即便避开了顾家,可还有赵家、李家呢……等帮着明珠讨回栖霞山庄,自己定会好好帮这死丫头挑个“好”人家……   “小姐,房间里我们擦了三四遍,好歹能住人了,您进去躺会儿吧。”采莲过来道。   “辛苦你们了。”蕴宁抬头,真心实意道。   两人在长公主府虽不过三等丫鬟,这些粗活可也没做过,倒是跟了自己后,事事都要亲力亲为。   “小姐这般说可不要折杀奴婢了。”采英是个快言快语的,忙不迭摇头。   要说两人从公主府到程家,初时确然颇有些失落,毕竟相较于公主府的奢华,程家无疑太朴素了些。   无论吃的还是用的,都差的不是一点儿半点儿。   只长公主说到做到,果然在她们俩离开后,安置了她们的家人。两人也是伶俐的,明白,想要长公主满意,唯有死心塌地的把程家三小姐侍奉好了。   且这么长时间相处下来,两人也算明白了,能遇到蕴宁这样好性子还有真本事的主子委实是一种福气。不说其他的,但是两人用的胭脂水粉,便是市面上买不着的。小姐还说,她的胭脂水粉铺子很快就会开起来了……   前些时日,两人还依照蕴宁的意思,往长公主府送了些,本来刚生了孩子,长公主正因为脸色有些暗淡而苦恼呢,待得搽了小姐特意做给她的那盒,肤色登时好了不少。   女人哪有不爱美的?把个长公主高兴的,重重的赏了自己两人。又拉着问了好多小姐的事,脸上的关心更是实实在在的……   从公主府回来,两人在蕴宁面前可不越发小心恭敬?   “方才姑太太真是太无理了。”采莲扶着蕴宁进屋坐下,又帮着蕴宁解下幂离,还要再说,却忽然一顿。   “怎么了?”察觉到有些不对劲,蕴宁抬头。   “这,这是……”采英探手指着幂离上指甲盖大小的灰色残皮,声音都有些抖。      ☆、55   这是, 自己脸上结的痂?   蕴宁怔了片刻,下意识的抬手抚向鼻翼, 指尖触及之处, 可不是极为腻滑,哪还有之前丝毫斑驳之感?怪不得昨儿个老觉得鼻翼处痒痒的, 原来是旧疤开始脱落了……   一时竟不知该高兴还是惶恐, 竟是呆住了。   “小姐,您看看——”采英已经回过神来, 忙拿了面铜镜过来,欢天喜地的举到蕴宁面前。   透过镜子, 一个有着莹莹亮眼神的女孩可不正呆呆的坐在那里?可怖的疤痕间, 越发显得鼻翼处那一小块肌肤白皙娇嫩……   “老爷子的药, 果然是神药呢!”采莲瞧着蕴宁脸上这点莹白如玉的肌肤,几乎要喜极而泣,“疤痕已经开始褪掉了呢, 那不是说,要不了多久, 姑娘的脸,就能彻底好了?”   “嗯。”蕴宁轻轻点了点头,鼻子也止不住有些酸涩。怕是顶多十来日, 这张脸就可以完全恢复正常了。   和上一世的心如死灰不同,这一世,自己还小,将来还有着无限的可能, 最起码,再不会和上一世般,让祖父因为自己伤透了心……   第二天寅时,蕴宁就起了床。   采莲捧来一套衣衫,石榴红的褙子,亮珊瑚色的凤尾纱裙,可不正是当初长公主着人所制?   当初配着这套漂亮衣衫,还有一套青金镶嵌石榴红玛瑙的全套首饰,可惜衣服倒是还在,首饰却是不知所踪了。   倒是丁氏让人送来两串珠花,一个沉甸甸很是晃眼的灿金步摇。明显是让蕴宁佩戴的。   采英手巧的紧,自打到了蕴宁身边,梳头的事一向都是她管着,这会儿可不是已经麻利的梳好了一个漂亮的飞仙髻?瞧见丁氏送来的首饰,不过瞟了一眼,便即转开视线——那金步摇分量倒是十足,可样式却老旧的紧,更别说小姐年纪还小,真是戴上了,不独显得老气,更有着一股暴发户的粗俗气息……   径直从妆奁盒子里,帮着蕴宁挑了一条打成简单梅花形状、鹅黄色嵌蓝宝石的链子的穿插其间,衬着额上的花钿,当真是娇俏美丽。   前世今生,还是第一次这般精心打扮,蕴宁一时有些失神。   正在帮蕴宁整理幂离的采莲无疑会错了意:   “小姐这样打扮很好看呢,待得脸上的疤痕尽皆褪去,不定多美呢。”   这话倒是没有丝毫夸张。实在是眼下即便蕴宁面容若鬼怪,让人不敢直视,可细看的话依旧能够看出,脸型极美,额头圆润,小巧的鼻梁挺直……   只不过更多的人往往会因为被入目第一眼所见到的疤痕吓到,而不敢再看……   蕴宁出来时,程宝茹已在外面候着了,乍一瞧见蕴宁,明显大吃一惊,眼神里掩不住的嫉恨之外,更有几分幸灾乐祸——   打扮的这样漂亮又如何,就她那张脸,昨儿个可是把姑母都吓得差点儿失了魂,那般丑陋如厉鬼,就是穿上再漂亮的衣裳又有什么用。   只虽是这么想着,心里却无疑更加不平——实在是程宝茹今儿个也精心打扮了,桃粉色的褙子,浅蓝色的月华裙,可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和丑陋的三妹妹站在一处,自己就和个上不得台面的小丫鬟似的?且也不知她用的什么熏香,竟是无一处不幽香怡人……   祖父真真是偏心至极,同是程家孙女,缘何香料也好,首饰也罢,给程蕴宁置办了这么多不说,还尽皆是精品?倒是同为孙子的自己,除了眼巴巴的瞧着,一点儿好处也沾不得……   越想越不舒服,索性加快步伐,直接甩开了蕴宁,自己往前去了。   蕴宁也不以为意,照旧不紧不慢的缓步前行。两人来至院中不久,程庆轩和丁氏也从房间里出来。   往年伯夫人做寿,程庆轩大多托了官府事务繁忙的借口,几乎很少露面,许是觉得这次升了官,到伯府好歹能站住脚了,终是主动表示,会陪同丁氏一起前往。   殊不知丁氏心里,却是巴不得程庆轩不去才好。实在是有他跟着,怕是不好再刻意针对蕴宁……   走出门来,待得看清蕴宁身上衣着,失神之余,丁氏更觉气闷,觉得真真是说不出来的刺眼,有心命她回去换下来,偏程庆轩就在旁边站着呢,只得勉强把心头的不悦又给压了下去。   两人跟着丁氏上了一辆车。程庆轩则上了马,一路护佑着往伯府而去。   作为帝都唯一一个世袭罔替的伯府,尽管安庆伯官职不显,他们家老夫人的寿诞,还是颇多权贵来贺。   耳听得外面马儿嘶鸣,丁氏不看也知道,怕是哪家家主不得来,特意派了恭贺的信使。   那般冠盖云集的场面,丁氏便是不看,也能想象的到。   一时竟是有些百感交集。   曾几何时,她也曾是这繁花似锦中耀目的一点……   所谓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一干姊妹中,曾经盛宠仅次于嫡姐丁芳华的自己,却成了境遇最不好的一个……   这般想着,不自觉攥紧垂下的流苏,眼睛里也全是浓的散不开的阴翳。   “咦,娘亲,车怎么停下来了?”程宝茹忽然道。   丁氏回神,这才发现马车越行越慢,最后竟是停至路边。   微微掀开车帷,正瞧见一匹高头大马正驮着个满面春风、神情倨傲的英俊少年郎,带了一干随从,突然插在自家车前。   程庆轩已是瞧清楚来人,不独不敢出言责怪,还慌忙拱手见礼:   “原来是世子到了,世子您先请。”   马上少年满不在乎的冲程庆轩拱了拱手,马都没下,便直接进了丁家。   “方才那人,是谁呀?”程宝茹眼中神情又是惊讶又是兴奋——   即便平日里并不常出门,程宝茹也能看出来对方怕是来头不小,毕竟,爹爹眼下可也是六品官了,却还要给那少年郎君让路!   因平日里居住的位置使然,程宝茹见过的家世最好的少年,也不过是和程庆轩相差无几的京官,偏是家境,甚至连程家都不如,没有优渥的生活,自然也养不出雍容的气度。   每年可不是逢年过节到外祖家拜年时,才能开开眼界?只是因为程庆轩官职不显,丁氏又是家中庶女,真是出身一流世家的少年男女,程宝茹却是依旧接触不到,还是第一次瞧见比起表兄顾德忠,还要优雅昳丽的少年郎……   “那是靖国公世子。”丁氏瞟了一眼,也不觉有些疑惑。   实在是眼下过寿的是并不是身为安庆伯的父亲,而是嫡母吴太夫人。靖国公家世显贵,远非安庆伯府可比,会派人道贺,也算是意外之喜了,可按理说,要来也是女眷啊,怎么倒是这位世子爷一个人跑过来了?   只很快,丁氏就没时间胡思乱想了,却是车子跟在靖国公世子方简的后面,已然进了伯府。   远远的已经能瞧见站在堂前迎客的兄长丁芳年和其他兄弟以及几个侄子。   丁芳年眼下四十有余,五品的吏部郎中,听着官职不显,却是颇为要紧的一个职位,再有功勋世族的出身,和妹婿武安侯袁烈这样一个助力,可以预见,前途应该也会颇为坦荡。   瞧见是程家的马车到了,满面春风的丁芳年回头和其他人交代了句什么,便带着嫡子丁绍安亲自迎了过来。   还从不曾在大舅兄面前有过这等脸面,程庆轩惊了一下,旋即喜不自胜,忙也笑着迎了上去:   “大哥。”   丁芳年探手扶住程庆轩的胳膊:   “咱们都是一家人,不须多礼。”   要说丁芳年这人还是极会做人的,这么些年了,程庆轩甚少登门,外面偶然遇见时,还总要摆出一副清高的模样,丁芳年即便心里不喜,也从没表现出来过,甚至当初程庆轩任户部主事的票拟刚出来,丁芳年就赶紧着人去了程家道喜,送的贺礼也丰厚的紧。   程庆轩升了官本就开心,这会儿在一干客人面前又涨了脸面,笑容当真是止也止不住,拍着一旁神情恭敬的丁绍安的肩膀道:   “转眼间,安哥儿也这般大了……”   “多谢姑丈记挂。”丁绍安心里很是无奈,要说几位姑父里面,丁绍安打心眼里亲近的自然是嫡亲的姑丈袁烈,一则袁家地位最为显赫,二则袁烈为人豪爽不拘小节,对这些子侄辈也颇为照顾。   要说性子最别扭的,可不就是程庆轩了?   要么不登门,要么来了就是耷拉着一张脸,一副别人欠他多少银子的模样。   后来更妙,竟是连门都不踩了。   即便明知程家老爷子当初曾妙手救了祖父一命,丁绍安却依旧有些为二姑母不值,毕竟,丁家上一辈的姑娘里,才貌最出众的,除了丁芳华之外,就数得着丁淑芳了。   只这会儿有事相求,脸上自然不会表现什么。   丁芳年已是笑呵呵的接过话去:   “何止是长大了,不瞒妹夫说,咱们家安哥儿很快也要当爹了呢。”   “是吗,可真是喜事连连啊,分明就是好事成双吗!”心情好了,程庆轩自然乐得说几句好听话。这才隐约记起,前年上好像听妻子说过,说是府里大哥儿成亲了,娶的是永安伯府梅家的女孩,倒不想这么久才传出怀孕的喜讯来。   “可不。”程庆轩不是外人,丁芳年也就没有谦虚,却是话锋一转,“对了,怎么不见府里老爷子?”   说话时,眉间分明有些郁色。   儿媳妇过门两年,才怀了这第一胎,本是一件天大的大喜事,课前些日子还好,这几日却跟婆婆说,觉得腹中胎儿似是有些不对。倒也请了相熟的太医过府来看,却是没看出个所以然……   程庆轩神情登时就有些发僵——   是了,丁家可是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两口子和老爷子别府而居的事。可程庆轩也委实没想到,岳母寿诞,丁家竟然还给老爷子送了请柬……   忽然隐约忆起,好像听丁氏提过这么一嘴,只自己并没放在心上……      ☆、56   可这样的话如何好意思说出口?   毕竟, 当初丁家愿意让女儿下嫁,冲的可全是老爷子的面子!要是知道两口子不独没有在老爷子面前尽孝道, 反而还闹出别府另居的事来, 即便不至于翻脸,说不得也会多有腹诽。   一时沉吟不决。好在他脑子转的也快, 心知老爷子那个人等闲时候并不会刻意让自己难堪, 若然见到了请柬准备到丁家来,必然派人知会一声, 眼下既是没发话,那要么是请柬还在丁氏手中, 要么就是没有来的意思。当下勉强一笑:   “那个, 老爷子有事在身, 今儿个怕是不能过来了。”   丁芳年神情就有些狐疑,毕竟,儿女亲家的关系之外, 两家老爷子的交情也不是一般的好,程仲每每见了老夫人也都是以“嫂夫人”呼之, 今儿个又是伯夫人寿诞,便是有天大的事,也定会派人知会一声, 怎么竟是连个面都不露?   若是往常也就罢了,今儿个确然有事相求,毕竟,儿媳妇肚里的那个可是自己第一个孙子……   一时神情颇为失望, 却也不好说什么。   丁绍安却是个性子急的,已是快言快语道:   “老爷子可是让其他人家给接走了?不然姑丈告诉我,我派人去候着……”   “这,这……”程庆轩神情越发尴尬,毕竟,方才“有事外出”一说不过是托辞罢了,自己哪里知道老爷子到哪家去了?   丁芳年老于人事,哪里看不出程庆轩吞吞吐吐之下的心虚?忙喝止丁绍安:   “客人越发多了,还不快引了你姑丈一家进去。”   说着转身去招呼其他客人了。   程庆轩长出一口气,跟在丁绍安后面,往里去了。   车子里的丁氏自然也听到了外面的对话,却是面色淡淡——   瞧自己这大哥着急上火的样子,约莫是侄媳妇梅氏坐胎不稳,只这又关自己什么事?当初嫡母逼迫自己和姨娘时,这个嫡兄又在哪里,何尝关心过自己一丝一毫?   他们一家人的死活,又和自己何干?甚至丁氏心里,巴不得出些什么事才好。   程家的马车停稳,当下便有一个少妇打扮的女子上前接住:   “二姐回来了?”   又瞥一眼紧接着先从马车上下来的程宝茹:   “二姑娘生的越发好看了。”   语气里却是敷衍居多——   程宝茹的相貌更多的肖似她那姨娘,眉眼虽也算精致,却和丁家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说话的这位可不正是丁家二老爷丁芳晨的夫人郑氏?   丁家大房兄弟两个,全是伯夫人所出,郑氏对丁淑芳这个庶姐,自然也就没有多少亲近。   刚想转身引了两人往后堂去,不妨车帷再次掀开,一个身材纤细高挑的女孩子从车上下来。   和程宝茹的束手束脚不同,这女孩明显大方的多。郑氏不由大是诧异:   “这是……”   “宁姐儿,快过来见过你二舅母。”仿佛没瞧出郑氏的惊诧,丁氏笑了一下,又冲郑氏道,“好些年没见了,弟妹怕是都不认得了,这是我们家三姑娘,蕴宁。”   郑氏略略怔了一下,好容易才想起来。是了,庶姐跟前可不就只是程宝茹这么个庶女,还有个嫡出的小女儿呢。   似乎听说是毁了容的。只庶女照顾的好好的,唯一的嫡女却是那般粗心,未免让人多有不解。   只旁人家的事,没什么厉害关系的情况下,郑氏也不乐多管,毕竟,帝都鱼龙混杂,但凡有些头面的,家里的阴司事可不多了去了?谁又能弄清楚,这里有多少曲曲绕绕?   只瞧这宁丫头内敛自制的模样,分明和有些毛躁的程宝茹大不相同,又想到丁氏竟是任由庶女亲亲热热的挽着胳膊陪着,反倒把亲生的撩到一旁,即便小丫头是毁了容的,依旧未免有些心狠了。   好在衣着上倒是没有亏待,还有旁边侍候的人,也明显是精心挑选的……   视线在蕴宁脸上略停了一停,便笑着道:   “原来是宁姐儿啊,都长成大姑娘了,舅母都要认不出来了。二姐快后面去吧,大姐也来了,和母亲正在堂上说话呢。”   当下招手叫来一个大丫鬟,在前面引路,领着丁氏母女三人往正堂伯夫人的所在去了。   毕竟是老资格的伯府,丁家府邸自然不是一般的轩敞。各个院落俱是方正大气,每一处又都自有格局,隔墙只见绿荫处处、花木扶疏,若非有大丫鬟引领着,蕴宁真觉得自己说不好就会迷路。   经过一个抄手游廊,转过一处山水影壁,终于又有寒暄之声传来,那大丫鬟站住脚:   “婢子就送姑太太到这里了,王嬷嬷已经来接了。”   说着福身退下,一个穿着石青色褙子的妇人笑着迎了上来:   “太夫人可不是正念叨呢,可巧,二小姐就到了。”   王嬷嬷正经是伯夫人吴氏的陪房,可不是嫡母面前一等一的红人?   丁氏在她面前自然不敢托大,忙上前一步,扶了王嬷嬷的胳膊,止了她的礼,又塞了个厚厚的红封过去:   “府里的路我又不是不认得,何必还要劳动嬷嬷跑这么一趟?”   “二小姐这话真是折煞老奴了。”王嬷嬷倒也没有推辞,接过红封纳于袖中,依旧循着旧日的称呼笑着道,“二小姐可是府里的娇客,听说姑爷刚升了官,老奴能接一接二小姐,也沾些喜气不是?”   待得瞧见跟在后面的蕴宁,也明显有些吃惊。只她是个聪明的,自然不会开口询问。当下一路寒暄着,很快引着众人到了内堂。   早有当值的大丫鬟进去通禀,看到丁氏母女三人到了,边打起珠帘边笑着招呼道:   “大姑奶奶和太夫人方才还念叨着呢,可巧,二姑奶奶就来了。”   隔着晃晃荡荡的珠帘,已能瞧见正中间这会儿正端坐着一个白发如银的老夫人,可不正是太夫人吴氏?   吴氏生的面如银盆,眼下年龄大了,自然更显富态,偏是一双狭长眼眸,即便笑时,也无端端透出些威严之感。   走在前面的丁氏脸上却是漾开一个大大的笑容,三步并作两步,快步入内,噗通一声跪倒在中间摆放的蒲团上:   “母亲,不孝女儿回来了……祝母亲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口中说着,已是红了眼圈,端的是母女情深。   “二妹妹还是和小时一样,见到母亲就非要撒撒娇不可。”坐在吴氏下首的可不正是丁芳华,看丁淑芳如此,不由笑着道。   又有两个少妇打扮的女子上前搀扶,顺着丁芳华的话道:   “外甥女可跟着呢,二姐姐还要撒娇,也不怕小辈们笑话?”   “我怕什么!左右有母亲疼我,当我不知道你们这会儿不定多眼红呢。”丁氏顺势起身,又奉上一个精致的礼盒,这才指了程宝茹和蕴宁道,“这是我们家二姐儿宝茹,三姐儿蕴宁……”   程宝茹和蕴宁忙又再次和吴氏见礼。   两人跪倒在地,程宝茹反身从丫鬟手里接过一个小包袱恭恭敬敬的献上:   “听娘亲说外祖母冬日里有些怕冷,茹儿就特意衲了双鞋垫,做了一双棉袜子,还有一个棉坎夹,做的不好,可也是茹儿一片心意,还请外祖母笑纳。”   这般说着,不禁有些得意。   早听娘亲说过,伯夫人这人瞧着严厉,却最是个重礼守规矩的,且这几年次次跟着丁淑芳前来拜寿,程宝茹可不是早总结出来了——伯府什么都不缺,最看重的倒是晚辈的心意。   比方说前年上,九岁的小表妹,拿了个绣的说是鸳鸯,自己瞧着分明是鸭子的帕子当寿礼,还被伯夫人好一顿夸呢。   今儿这些礼物,自己可是用了心的,绣工倒在其次,那料子可是一等一的好……   这般想着,不觉斜睨了眼蕴宁——   昨儿个刚回家,娘亲又对她极为不喜,自是不会特意提醒,今儿个不出丑才怪!   “茹表姐准备了什么好东西,也让我们也开开眼界。”一个清脆的女孩声音响起。   程宝茹回头,脸色就有些发僵——说话的可不正是前年送帕子的表妹丁清怡?   这小丫头忒记仇,自打前年自己那一笑,算是被她记恨上了,年年来伯府,都要找茬。   好在这回自己可不怕。   当下很是得意的把包袱递过去:   “怡表妹且瞧瞧,比起你的绣工如何?”   丁清怡接过来,抖开包袱,先拿起那件坎甲,只觉入手温润舒适,触感倒是比起那些貂裘还要舒服。   当下脸色便有些不好,直接丢了下去:   “什么绣工,白白糟蹋了好料子!”   倒是吴氏看了一眼,眉宇间隐现出讶异之色:   “茹姐儿有心了。”   口中说着,已是让人赏了个宝石璎珞圈过去。   这布料,吴氏却是见过,便是家里也有一匹,却是上一年节下时,皇上所赐,说是琉球所贡,是一种较为罕见的丝织品,保暖效果比起貂裘来还要好些……   眉头忽然蹙了一下,眼底闪出些深思的模样——   怎么程宝茹献了这礼物,跟在她身后另一个外孙女身边的两个丫鬟,神情却是又惊又怒。难不成,这坎甲还有什么隐情不成?   这般想着,不觉又拿起坎甲看了看,下一刻,眼睛微微一眯——   却是坎甲里面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处,果然有一个印记,仔细瞧去,却是见过的,可不正是长公主府的标识?      ☆、57章   采英采莲的眼中却是几乎要喷出火来——   就没见过这样做人母亲的!   那琉球贡品可不是长公主当初一并赐下来的?   这程家太太倒好, 竟是厚着脸皮直接拿走,转头却给了庶女。   真是不知道的还以为程宝茹才是她嫡亲的女儿呢!   看到程宝茹出风头, 旁边的丁清怡可不同样不舒服?二姑母家这个表妹委实再讨厌不过。若非前年上, 她笑得太过厉害,也不至于惊动了那么多人, 生生令得自己精心准备的寿礼成了姊妹间的笑柄。   方才本想让她难堪呢, 可瞧着祖母的样子,倒仿佛真是什么好东西呢。   却不愿众人的注意力被程宝茹夺了去, 当下亲亲热热上前一步,一把抱住蕴宁的胳膊:   “这位姐姐却是个面生的, 你也是二姑母家的女孩吗?”   一番话说得丁氏先就一滞, 神情间便有些不自在, 又唯恐旁人看出些什么来,正想怎么找个理由开脱一番——   毕竟今儿个会带蕴宁过来,唯一的目的就是想让她找个时间把栖霞山庄还给明珠, 却是把准备寿礼的事给疏忽了。   虽然乐的蕴宁出丑,却不愿外人看出什么来。毕竟, 外人心里,程蕴宁可是从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没道理, 庶女都知道外祖母的喜好,嫡出的女儿不独一无所知,却是连个礼物都没准备就这么两手空空的过来了。   蕴宁已是行至蒲团前再次跪下磕了个头,从采英手中接过一个巴掌大小的红色楠木匣子, 轻轻在匣子上一按,也不知她怎么弄的,匣子竟是应声而开,露出里面一对儿精巧的琥珀色玉瓶来:   “外祖母六十五华诞,蕴宁无以为贺,这是我亲手调配的玫瑰露,以祝外祖母芳辰永驻。”   少女眼神清澈明亮,白皙修长的手掌上,那一对儿玉瓶越发显得清幽古朴,再有那“芳辰永驻”的祝祷,便是严厉如伯夫人,也不觉面露笑容,示意王嬷嬷上前接了。   不想本是紧挨着坐的长女丁芳华却是起身,径直上前接过盒子,又拉了蕴宁起来,这才转身朝着伯夫人笑吟吟道:   “宁姐儿亲手做的东西可真真是宝贝,不瞒娘亲说,我都眼馋了呢。”   两人这般手挽手并肩站在那里,神态间可不是一般的亲昵,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和谐,倒似是和一对儿亲母女一般——   丁淑芳一下捏紧拳头,便是喘气都有些粗。   之前已经听长女提起过蕴宁救了外孙女明珠的事,因而即便对蕴宁另眼相看,伯夫人倒也不甚在意,却不意,长女的模样,竟似是和这个毁了容的外孙女尤其投缘。   不觉瞥了丁淑芳一眼——   旁人不知,养了这个庶女多年的伯夫人却知道,丁淑芳瞧着温柔乖巧,却最是那等心思精明诡谲的……   再没料到嫡母会突然看过来,丁氏来不及收回眼神里的厌恨,忙忙换上一副笑脸,急促道:   “母亲不知,我们家宁姐儿,平日里跟老爷子最是亲近,倒也,学了些皮毛,可好歹也是一番心意,母亲真能看得上眼,也是她的福气呢。还不快呈上来给你外祖母,如何还要劳动姨母?”   只她虽力图自然,神情间却是有些僵硬。最后呵斥蕴宁的两句话,更是有些没道理。   吴太夫人顿时有些疑惑,总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   丁芳华却是蹙了下眉头——   当初寺里一别,已是和蕴宁月余未见,可不知为什么,每一次见到,就觉得自己心里的欢喜好像就多了一层。   这会儿看丁淑芳当众给蕴宁冷脸子,未免有些不喜,只人家是亲娘俩,到底不好多说什么。只管牵了蕴宁的手,送到太夫人身边:   “三妹妹对宁姐儿是不是太严苛了?这样的好东西,可不叫皮毛。”   说着冲丁清怡眨了眨眼:   “要说还是我们怡姐儿有福,你那些姐妹们这会儿都不在,可不是正好便宜了你?”   口中说着,已是旋开一瓶精油,房间里顿时充满玫瑰花的芳香,房里一干女眷登时只觉如坠花丛之中,因着应酬来往客人而起的燥累之意,也随之一扫而空。   丁清怡愣了一下,下一刻灵动的眼睛忽然睁大:   “啊呀,姑母的意思是,明珠表姐的香,就是,就是……”   一时激动的小脸通红——   要说这段时日,帝都贵女间谈论最多的,可不就是京城新近忽然多了一位调香大师?   最先传出这消息的是长公主府——   因是生的双胎,还经历了难产,尽管精心保养过,可长公主再出现在人前时,还是显得憔悴多了。   还以为想要恢复容貌,说不得须得一年两载,不想仅过了月余,长公主的皮肤就已是白里透红,还有衣带翩然时的清雅芬芳,更是旁人从没有闻过的馨香味道。   帝都一时趋之若鹜,可长公主面前,却没有人敢放肆,尽管心里痒痒的猫抓似的,也只得忍了下来,只人都是有好奇心的,越是打探不出来,大家越忍不住想要打探,可直到现在为止,大家除了知道,那位调香大师,和长公主府过从甚密,除此之外,便一无所知了。可也越发激起了无数贵女对那大师手中香的向往之情。   丁家自然也听到了这等传闻,本是有些将信将疑,不想今儿个袁明珠到时,衣服上的熏香却是阖府女眷都未闻过的,似是寒冬枝头傲放的寒梅,又似二月盛开的繁华,让人站在她身边,只觉如沐春风……   本还想着等寿宴结束,就寻姑母厚着脸皮讨些呢,倒不料却是从袁明珠身边的丫鬟那儿知道,那熏香并不是武安侯府上的,而是和长公主的香料同出一源。   丁清怡就很是失望,毕竟但凡世间女子,有哪个不爱胭脂水粉的?这会儿听丁芳华如此说,如何会不喜出望外?   当下拽住蕴宁的胳膊就不撒手了:   “好姐姐,你去我哪里瞧瞧,可有什么瞧得上眼的,好歹让我换一点可好?”   伯府规矩大,丁清怡自然明白,不可随便向别人讨要东西,可那香料的诱惑力实在太大,丁清怡依旧是情不自禁的开口。   便是旁边坐着的伯府其他几房的老夫人,闻言也不由有些意动,只她们毕竟都是长辈,倒也不好和丁清怡一般。   “怡妹妹说笑了,既是妹妹喜欢,我回头便让人给妹妹送来。”蕴宁冲着几位老夫人微微一笑,“还有几位长辈,到时莫要嫌弃蕴宁做的东西粗陋便是。”   既是决定要开个脂粉铺子,伯府女眷可不就是未来的主顾?所谓与人为善,先打好关系,总是没错的。   眼下盛夏时分,栖霞山庄好多花可不是正在盛放?再往前些,桂花也会开了,能调出不少味道极好的香呢……   没想到还有这等好处,更难得的是这女孩自始至终眼神清正,没有丝毫阿谀谄媚之态,本来并没有把蕴宁放在眼里的几位老夫人眼神也渐渐柔和起来:   “这般聪慧又懂事的丫头,真真是可人疼呢!”   “可不,还顶顶孝顺呢,大嫂可真是有福的,有个这么能干的外孙女……”   口中说着纷纷送出各色礼物,即便程宝茹也跟着沾了些光,得了些见面礼,却无疑成了彻头彻尾的陪衬。   旁边丁氏神情更加隐晦不明,只觉浑身都有些发冷——   程蕴宁她怎么可以如此耀目!即便要被人众星拱月,那个人怎么也应该是女儿明珠,无论如何也轮不到这个丑八怪出头啊!   更无法接受的是,明明这之前老爷子一直在外奔波,这才把她接回去多久啊,怎么就能教出一个调香的天才来?   只和性子直爽的嫡姐丁芳华不同,嫡母吴氏却最是精明,方才已是被她察觉出不对,这会儿无论如何不能露出破绽来。可不能再让蕴宁呆下去了,不然,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只得强压下心头的不安,冲着丁清怡勉强笑道:   “你们姐妹倒是投缘。正好就麻烦怡姐儿带着她们姐妹在府里转一圈,和其他姐妹一块儿顽会吧。”   丁清怡自然欢欢喜喜的答应了。却是一径挽着蕴宁的胳膊,至于和程宝茹,却是不愿多说。令得程宝茹越发气闷——   她是程家庶女,便是再多不满,可也不敢在丁清怡这个伯府嫡小姐面前使出来,却是对蕴宁越发怀恨在心。   等三人走到外面,当即站住脚,对丁清怡冷笑一声:   “怡妹妹年纪小,可莫要被人骗了,你可知道宁姐儿手中的奇香从哪里来的?”   丁清怡斜睨了她一眼,却是并未做声。   程宝茹也没指望她有什么反应,当下继续道:“可不是全靠了栖霞山庄的特殊之处?没有栖霞山庄傍着汤泉的大片花海,怎么可能调出那等奇香来?再说了,就没见过那般脸皮厚的,明明是祖父的手笔,倒好,硬要套到自己头上,今儿个还夸下了海口,赶明拿不出来……是了,我怎么忘了,拿不出来也没甚干系的,毕竟,外祖父这等人家,自然不好同一个女孩子计较……”   程宝茹这边儿侃侃而谈,不妨全被后边送出来的王嬷嬷听在耳中,当下不由纳罕不已——   ——哪有做姐姐的,这么欺负自己妹妹的?   更不可思议的是,骂人的是庶女,被挤兑的却是嫡出。   且看程宝茹这般驾轻就熟的模样,明显不是第一次这般。即便到了外边,嫡妹面前,还敢这么强势,要说背后没人撑腰,王嬷嬷可是不信的。更别说,二小姐丁淑芳的性子,王嬷嬷自认可也算了解,可不最是那等吃不得半点儿亏的主?当初在府里当姑娘时,事事都爱掐尖好胜,硬是受不得半点儿委屈。   怎么这会儿竟然好脾气到容忍庶女爬到嫡亲的女儿头上作妖了?      ☆、58   “茹表姐这话好没道理!”蕴宁尚未开口, 丁清怡已是先恼了,这程家表姐怎么回事, 分明是想要把自己当枪使。合着她眼里, 别人都是傻子不成?   宁表姐会调香,可不只是她一个人说的, 大姑母也从旁做了证的, 且不是真有本事,就是天大的胆子, 可也不敢冒充长公主口中的调香大师。   家里长辈,哪个不是人老成精的, 会立时信了宁表姐的话, 可不也同样是基于此?真以为别人都没脑子不成?   这会儿特意拿出来说, 还不是看着自己年纪小,心存挑拨罢了。当真是可气的紧。   这般想着,越发鄙薄, 直接怼了回去:   “我瞧着宁姐姐对你百般忍让,茹表姐这般咄咄逼人, 未免有些过了吧?都说嫡庶有别,茹表姐这样厉害的庶姐,我还真是第一次见呢!”   一番话说得程宝茹登时涨红了面皮, 且庶女的出身可不是程宝茹最敏感的?这会儿被丁清怡直接拿出来说,眼泪再也止不住,竟是捂着脸哭着跑了。   “还真是娇气!”丁清怡哼了声,“叫我瞧着, 分明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怡妹妹——”前面响起一声轻唤。却是几人正行至一个几亩见方的荷塘旁。为方便行走,荷塘上方架设了拱形木桥。   这会儿拱桥上方,可不有十多个少年男女临水而立?   丁清怡抬头,仰头瞧见被众人众星捧月般簇拥在中间的少女,脸上登时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明珠姐姐——”   袁明珠今儿个穿了件软红色窄袖褙子,下着挑金线月华长裙,修长的脖颈上一挂玫瑰七宝璎珞圈,两只手上还各戴了只琉璃飘花清透紫水晶镯子,就这么翩翩立于碧波之上,当真是宛若惊鸿照影而来。   距她不远处还有个形貌昳丽的少年,正低头含笑,听袁明珠唤人,也跟着转过头来,可不正是靖国公世子方简?   “我说怎么瞧不见怡姐儿了,还想着又去躲懒了呢,不想倒是冤枉她了。”   站在袁明珠左侧的圆脸俏丽少女笑着道。   少女名叫丁清岫,乃是丁芳年的长女,年前及笄后,许定了国子监周祭酒家的公子。   “这位小姐瞧着倒是有些眼生呢。”二房的丁清羽接口道。   伯府姑娘平日来往的自然都是帝都贵女,打眼一瞧,便能看出,蕴宁身上衣装不俗,再有即便到了一个陌生所在,依旧不急不躁拿捏得当的平和气度,明显身份应该不一般。   “倒也不是外人。”袁明珠转过头来,似是漫不经心的瞟了一眼,“那是二姨母家的宁姐儿。”   二姨母?   丁清岫和丁清羽明显都是一怔——   二姨母,那岂不是嫁的最不好的那个程家姑母?   程家的茹姐儿倒是年年得见,倒不知,还有一位姊妹吗?   正自疑惑,方才还满面春风的方简已是沉下脸:   “莫非就是那个死皮赖脸非要抢了你家栖霞山庄的程家三小姐?”   听他一字一句说来,分明对那什么程家三小姐甚为厌恨。   “简哥哥!”袁明珠跺了下脚,明显有些着恼,“是不是那些丫头又在你耳边乱嚼舌头了?栖霞山庄乃是宁姐儿应得的,你莫要听风就是雨……”   “你呀,就是心太软!怎么知道哪些泼皮破落户,为了丁点儿财富,如何得了失心疯般的缠上来……我瞧着你那表妹……”被袁明珠一双娇滴滴的眼珠瞪了一下,方简只得住了嘴,又是心疼,又是郁闷,“罢了,我不说那些话,以免污了你耳朵。只那等贪得无厌的女子,我却是不愿见的,不如,咱们到那边走走……”   只是竟敢欺负明珠,这笔账,自己却是记下了。   冷冷的瞥了蕴宁一眼,这才转身偕着袁明珠往相反的方向而去。   只今日一干来客,本就以袁明珠和方简地位最高,他们俩这一离开,其他人自然也纷纷跟了上去,待得蕴宁和丁清怡两人绕过水榭,到了拱桥上,也不过只有丁清岫和身边两个丫鬟还等在那里罢了。   “大姐——”没想到一干人这么快就离开了,丁清怡明显有些奇怪——本还想着抬出蕴宁调香大师的身份,狠狠的震她们一震呢。   罢了,是她们没福气,到时可别怪自己藏私把好处都占尽了才好,当下只喜滋滋的推了蕴宁上前,瞧着丁清岫无比得意的道,“亏得大姐姐还在这里,我就知道大姐姐最疼我,大姐姐一定不知道吧,宁姐姐手里可是有万金难易的好东西呢。她们既是不等我,宁姐姐手里的好东西可就没她们的份了……”   说着,又是挤眼睛,又是挺胸脯,一副“快来问我”的猴急模样。   蕴宁却是苦笑连连——   怡姐儿的心思怕是白费了——   之前方简盯着自己时眼神的冰冷,还有这么不大一会儿,所有人都散的干干净净,要说是因为丁清怡的到来,骗傻子还差不多。   恁般排斥自己,分明之前有人说了自己的闲话。   丁清岫肯留下,怕更多是因为不想让怡姐儿跟自己太过亲近吧?   再加上怡姐儿方才的话,说不得自己这会儿早被打上别有所图、巧言令色的标签了。   丁清岫果然蹙了下眉头。毕竟年龄大些,又自幼长在太夫人身边,丁清岫深知,几个姑母中,可不就是二姑母丁淑芳,最不得祖母欢心?   连带的他们家的孩子,丁清岫也从来都是冷眼旁观的多,要说礼节上是尽够了,却并不见多亲密。   也就是当个有些疏远的亲戚看待罢了。   及至后来见到被丁淑芳宠的不像样的程宝茹,不喜之余索性敬而远之。   再不料今日竟突然冒出来个宁姐儿!   如果是诚心来给祖母祝寿也就罢了,怎么之前竟还和珠姐儿有什么官司?   所谓关系有亲疏远近之别,一干表姐妹之间,丁家姑娘自然和袁明珠关系最为亲近,刚才方简的话,丁清岫可是听得清楚,明珠妹妹最喜欢的栖霞山庄,竟是被这宁姑娘给讹诈走了!   虽然知道方简这话必然有水分,却依旧信了大半——   毕竟,栖霞山庄可是高祖所赐,于袁家而言,意义非同一般,更是明珠妹妹最爱去的一个地方,要说是程家老爷子出手救人,令得袁家重报,丁清岫自然会相信,毕竟,当初府里不是为了报恩,直接嫁了个女儿过去吗?   可方简话里说的明白,那栖霞山庄,就是给了眼前这个少女。   实在很难想象,那程蕴宁到底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才能令得堂堂武安侯府拿栖霞山庄来偿!   先入为主之下,自是早把方简的话信了个十成十。   这会儿又听丁清怡话里话外都透着“宁姐姐有好东西”的意思,自然越发不喜——   说不定这会儿拿来收买人心的东西,就是从明珠妹妹那儿抢来的呢。   只伯府重规矩,丁清岫即便心生厌烦,除了眼神冷了些,却是并没有在脸上显出来,直接打断了丁清怡的话,板着脸道:   “怡姐儿是主人,自然要懂得待客之道,咱们伯府什么东西没有,如何倒要跟客人讨要东西?”   言外之意,分明是在敲打蕴宁,老老实实做客就好,可别想弄出什么幺蛾子来。   这才转向蕴宁,脸上笑容是不容错辨的疏离:   “怡姐儿不懂事,若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宁表妹莫要和她一般见识才是。那边儿花园里美人蕉开的正好,咱们去那里坐坐吧。”   程家这位宁姑娘的东西,自己自是不稀罕,可有一条,今儿个是祖母寿诞,怎么也不能闹出什么事来才好,为今之计,还是别让程蕴宁和明珠妹妹碰上,好歹过了今天,再好好训诫怡姐儿一番。   说着也不问蕴宁的意见,警告性的瞪了丁清怡一眼,当先领着往和袁明珠等人相反的而去。   丁清怡也是个机灵的,如何看不出长姐神情不虞?虽是有些懵懂,却也不敢再问,又觉得对不住蕴宁,忙轻轻拽了拽蕴宁的衣角,大眼睛眨呀眨的,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   被这么一双会说话似的眼睛瞧着,蕴宁的郁闷消去了不少——   即便日后不准备和丁清岫这位伯府大姑娘有什么交集,怡姐儿这小丫头,却委实可爱。   当下任由她拖着,慢吞吞跟在后面。   丁清岫眼角的余光自然瞧见了幼妹狗腿的模样,一时又是可气又是可乐——   平日里这丫头可是犟的紧,便是自己的话,不合心意了也闹着不听,倒好竟是被这位宁姑娘收拾的服服帖帖。   耳听得袁明珠等人说说笑笑的声音越来越远,渐至于无,丁清岫心情也放松下来,正想找个什么借口,带着丁清怡离开,不想斜刺里忽然冲出来个人,慌得丁清岫忙往旁边躲闪。   后边两个大丫鬟也忙上前一步,护住丁清岫,一眼瞧清来人的面容,忙嗔道:   “翠缕你跑什么呢。差点儿冲撞了大姑娘!”   却是几人不知不觉间走到了一处遍植金桂的院子,可不正是长兄丁绍安和嫂子梅氏居住的院落?   而这翠缕,则是梅氏的贴身大丫鬟。   丁清岫却是个细心的,一眼瞧出,翠缕神情慌张,分明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正待发问,翠缕已是“噗通”跪下,对着丁清岫不住哭道:   “大姑娘,您快找人来,少夫人突然肚子痛的厉害,老夫人寿诞,王大娘说,让赶紧寻个大夫过来……”   太过惶急之下,说话也有些颠三倒四。   丁清岫虽自诩不是孩子了,可毕竟年纪在哪儿放着呢,听翠缕说事关嫂子,好像还很严重的样子,登时惊得没了主意。   倒是蕴宁听着不妙,上前一步厉声道:   “到底怎么了,你说清楚些。”   翠缕被这么一吓,登时止住哭泣,脱口而出道:   “王大娘说,突然探不到少夫人腹中胎儿的脉搏了!”   一句话惊得丁清岫眼泪也下来了——   天知道一家人盼嫂子腹中的这个孩子盼了多久!   竟是呆呆流泪之外,再不知要如何做。   还是蕴宁道:   “太夫人寿诞,受不得惊,你悄悄的去前面寻大少爷,让他赶紧往太医院递一张帖子。”   翠缕本是六神无主,这会儿得了吩咐,自然忙不迭点头,从地上爬起来一溜烟的就跑了出去。   便是丁清岫,这会儿也消去了些对蕴宁的敌意,张皇着道:   “那,咱们呢?”   “前面也用不到你们帮忙,现在赶紧带我去少夫人那里。”蕴宁脚下不停,“找得力的人陪着采英去我家,祖父在的话,请他赶紧过来,寻不到祖父,就把那套金针拿来,记住,要快!”      ☆、59   “嗳。”丁清岫应了一声, 赶紧在前面领着,直到进了院子, 才恍惚间想到一件事, 自己刚才竟是被个比自己还小些的女孩子给支使的团团转。   只这个时候,也顾不得想那么多了, 甚至隐隐觉得, 便是母亲在这里,也不见得比宁表妹处置的更好。   再有, 对方还不计前嫌,着人回去请程家老爷子过来, 竟是不觉间把蕴宁当成了主心骨……   几人甫一进了院子, 便听见房间里传来隐隐的啜泣声。   丁清岫强撑起来的镇定瞬间崩塌, 三步并作两步冲进房间里。   听到脚步声,梅氏满是希冀的抬起头来,待得瞧见进来的人是丁清岫, 泪水顿时流的更急:   “大妹妹,怎么是你?母亲, 母亲呢?”   竟是哭的连气都喘不上来的模样。   正急的团团转的王大娘也赶紧迎过来:   “夫人派你来的吗?大夫可是快到了?”   帝都权贵之家大多都有医婆子,府中女眷身体不舒服了,也可以就近侍奉。   王大娘可不就是这样粗通医理的?   虽然没什么精深医道, 可初步判断一下病情,帮着照顾病人,熬熬药,还是驾轻就熟的。更别说王大娘还能诊诊脉, 较之一般的医婆,水平还要高些。   这几日少夫人梅氏体内胎儿脉搏忽强忽弱,还不时腹痛,可寻了几名太医来,都看不出什么究竟。安胎药倒是喝了不少,可也没见一点儿成效。   府里无奈,便让王大娘日夜侍奉在梅氏跟前。就在方才,梅氏突然又腹痛如绞,更甚者王大娘探了一下脉搏,却发现往日里还算有力的胎儿脉搏竟是突然消失了。   一时吓得魂儿都要飞了。忙忙的让梅氏卧床,又迭声吩咐翠缕赶紧去报了夫人知道,再不想好容易盼到有人来了,却是三个黄毛小丫头。   梅氏绝望之下,哭泣的声音顿时更大——   新妇入门,那个不是盼着早日生下孩子,以期在婆家站稳脚跟?偏是自己命苦,入门两年都没有消息,好容易坐了胎,没人能想象,梅氏有多开心。   这六个月以来,一天天感觉着胎儿在自己腹中的变化,梅氏一颗心早扑在了从未谋面的孩子身上,甚至觉得,只要能让孩子平平安安降临这个世间,便是让自己拿命来换,也是甘愿的。   再不料却是频生事端。   天知道听王大娘脱口而出,胎儿没了脉搏的那一刻,梅氏只觉得自己也跟着一块儿死了一般。   蕴宁已是跟着进了房间,一眼瞧见梅氏身上厚厚的褥子,不觉皱了下眉头,大踏步上前,伸手就要把被子揭开。   却被王大娘一下拦住,板着脸道:   “少夫人身子不舒服,这位姑娘还是去外面园子里逛吧。”   心里却是不住腹诽,大姑娘果然是小孩子性子,如何也指不住的,也不看看什么时候了,还不管什么人都往少夫人这地儿领。   “告诉她,我是谁。”蕴宁头也不回的对丁清岫道,却是径直绕过王大娘。   不想梅氏却是紧紧抓住被子,好像有被子护着,自己腹中胎儿就能无恙似的:   “不,不热,我不热,发发汗,发发汗,很快就能好了的……”   这几日连番折腾,早上一起来,便有些发热,因府里忙着太夫人的寿诞,梅氏没没好意思声张,只吩咐小厨房赶紧熬了姜汤送过来,又盖上厚厚的被子,想着发了汗,就能好些了,这会儿可不早浑身都湿透了?   只她这会儿早乱了方寸,一心想着是不是因为自己受了凉,才使得宝宝的脉搏突然间消失,竟是坚持着不说之外,更是又让人抱了个被子给盖上。   “少夫人你再这样捂着,腹中宝宝就是真没事说不得也会捂出事来。”蕴宁叹气道。   正自愣怔的丁清岫一激灵,再不敢犹豫:   “前两日母亲和大哥不是说想请近日名震帝都的原太医院掌院使程家老爷子过来吗,宁妹妹就是程老爷子嫡亲的孙女儿……”   “可不止是如此。”采莲早就不忿之前丁清岫对蕴宁的态度,这会儿终是得了机会,当下直接道,“大姑娘怕是不知,当初便是我们长公主殿下,也多亏了咱们姑娘出手,才能平平安安生下两位小主子……”   “长公主殿下?”丁清岫无疑没有想到还有这么一桩隐情,还有这丫鬟的口气,分明是长公主府的人……   听丁清岫介绍了蕴宁的身份,王大娘便有些惊疑不定,有心让蕴宁上前——真是有个什么意外,也有个帮自己分责的不是?   正斟酌着要如何说,昏昏沉沉的梅氏却是坐起了身子,一下抓住了蕴宁的手:   “是,老爷子让姑娘来的吗?救救我的宝宝,求你,救救宝宝……”   说着,竟是挣扎着就要起来行礼。   蕴宁反手握住梅氏汗涔涔的手腕,点了点头:   “那好,少夫人听我的,首先第一件,想想宝宝,莫要再哭泣了,须知你这般难过,孩子可是全能感觉得到,你若喘不过气来,孩子岂不是更难受……”   “啊?这样吗?”梅氏吓了一跳,终是止住了哭泣,又依着蕴宁所说深呼吸。   看梅氏稍稍平静了些,蕴宁又吩咐丁清岫几人:   “现在赶紧着人去端盆温水过来,帮少夫人擦拭一下,再把身上的湿衣服给换了……”   随着蕴宁一个个吩咐下去,本是惊惶无措的众人也都渐渐镇定下来。   很快床上的东西被换了个遍。蕴宁扶着梅氏缓缓躺下:   “先莫要平躺,侧着身子……”   早有伶俐的小丫鬟搬了个绣墩过来,蕴宁以手在梅氏小腹上轻轻推拿片刻,堪堪盏茶时间,又去轻探梅氏脉搏。   整个过程中,梅氏一动不敢动,到得最后,甚至紧张的呼吸都快不会了,蕴宁忙轻声道:   “呼吸,放松……孩子这会儿,已是缓过来了……”   “真,真的?”梅氏这会儿当真宛若听到天籁之音一般,眼圈瞬间红了,又想到蕴宁方才的话,忙把眼泪又咽了回去。   旁边的王大娘脸上神情明显并不相信。方才初探到梅氏脉搏有异时,可不是采取了种种手段?   可结果却是脉搏越来越弱,渐至于无。就不信这么简单的擦擦身体、换换衣服,再揉几下,胎儿就又好了?   莫不是贪功心切,乱说一气吧?   当下半信半疑的重新执起梅氏的手,下一刻却是惊叫出声:   “咦,真的又有了脉搏呢……”   虽然脉搏依旧虚弱,却是又能查探到了。   瞧着蕴宁的神情也是惊疑不定——   这小丫头是真有本事,还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啊……   梅氏提着的心终是彻底安稳了下来,瞧着蕴宁当真是感激不已,有心起来拜谢,却被蕴宁止住:   “莫要乱动,躺着便好。”   “嗯,我听妹妹的,妹妹的大恩,嫂子这一世都不会忘……”   宁表妹何止救了宝宝,更是救了自己啊。   蕴宁叹了口气,刚要说话,却被院子里突然响起的脚步声给打断——正是丁芳年的夫人大梅氏过来了。她和儿媳既是婆媳又是至亲的姑侄,听说小梅氏肚里孩儿可能不保,如何不急?忙让人寻了儿子丁绍安。   两人身后还跟着一个形容狼狈的年轻太医,明显是跑的太急了所致。   “不是让你去寻孙太医吗?”大梅氏边走边急道。   自打知道小梅氏怀孕,就免了小梅氏的晨昏定省,又让王大娘一天十二个时辰的伺候着,如何能想到依旧会出岔子?   一听说下人说丁绍安套了车子去太医院了,丁夫人马上明白,定然是儿媳这里出事了。   本还想着,等太夫人寿诞之后,再过来探视,不想叫来儿子才知道,儿媳腹中胎儿竟是没了心跳,把个梅氏给唬的,当时就傻了。   忙悄悄嘱咐丁芳华和几个弟媳帮着主持一下局面,自己则抽空赶了过来,进院子时正好碰见丁绍安和他手中拽着的年轻太医,火气一下就上来了——   便是寻不到妇科圣手,好歹也不能随随便便就这么找了个生瓜蛋子过来啊。   丁绍安却是脸色一苦,低声道:   “母亲不知,儿子去了太医院,别说那几位妇科圣手,便是稍微资格老一些的竟是全都不在……”   听说妻子腹中孩儿突然没了心跳,丁绍安何尝不是心惊肉跳,竟是连车都没敢坐,直接打马冲进了太医院。倒好,偌大的太医院,硬是只剩下小猫三两只……   打听了才知道,却是庆王世子在宫里陪着太后说话时,突发腹痛,太后忧心之下,竟是把太医院但凡数得上名号的全都宣了进去……   至于这位小王太医,虽然年龄不大,可他的父亲老王太医,妇科上名气也是甚大,总算聊胜于无不是?   “那位还真是得宠。”听说和太后有关,丁夫人悻悻道,哪里还敢抱怨?   既是找不到名医圣手,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当下只得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请那年轻的王太医进去。   却不知那小王太医这会儿心里也是忐忑的紧,实在是自打进了太医院,这还是第一次登贵人门,且方才那位夫人的模样,分明对自己并不满意,慌张无措之下,更加心惊胆战。   待得被丁绍安领到房间里,但见里面黄花梨的家具,精致的妆台……当真是无一处不精致,无一处不奢华,明白要诊治的这位必是伯府要紧的人,不免越发紧张。   好在他水平还是有的,甫一探到梅氏覆了绣帕的白皙手腕,就不自觉“啊”了一声。   “怎么了?”丁夫人一哆嗦,好险没从椅子上摔下来。   “滑脉……有孕在身……只时断时续,胎儿怕是随时有性命之忧……”   “你,你说什么?”本是躺在床上的梅氏“忽”的一下从床上坐起来,却是带着哭腔张皇的回头,“宁妹妹救我……”   惊得赶忙扶住的丁夫人眼泪也跟着下来了——   这小王太医怎么说话的!看把儿媳妇给吓的,都开始说胡话了!   丁绍安也气得一把揪住那太医的衣领子:   “混账东西,如何这般信口雌黄……”   看到外面一团乱,本是因为有外人过来而避居内室的丁清岫如何还沉得住气,一下握住蕴宁的手:   “宁妹妹,你大人不记小人过,适才是姐姐对不住你,求你,救一下我那小侄儿……”   如果说之前还是丁点儿不信,可亲眼瞧见蕴宁不过推拿几下,就让梅氏腹中孩儿有了心跳,再有外面太医的铁口直断,丁清岫早和小梅氏一般,把蕴宁当成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丁清怡也眼泪吧嗒的瞧着蕴宁:   “宁姐姐,你要是有法子,就帮帮我们好不好?你不知道,我大嫂有多喜欢孩子,要是……我真的担心,大嫂会受不住……这会儿我也没什么好报答姐姐的,可这份儿恩情,怡儿会永远记着……”   里面的动静自然也惊动了外面的三人,尤其是听到一对儿女儿也哭着求一个名字里带有“宁”的姑娘,丁夫人这才恍然,难不成,这里面还真有个宁姑娘能救媳妇和孙子不成?   这般想着,如何还能坐得住?颤着声对着里面扬声道:   “里面这位宁姑娘听着,但凡你能让我孙孙转危为安,就是我安庆伯府的大恩人……”   蕴宁已是挑起帘珑,从里面走了出来,眼神分明有些冷意:   “伯府的恩人,蕴宁不敢当,到时候还请夫人答应让蕴宁有机会面见伯爷,请伯爷主持公道即可。”      ☆、60   蕴宁并不是心狠的人, 便是这一手金针绝活,除了祖父曾指导过之外, 更多的可不是上一世在小农庄自生自灭时, 帮着救治那些无钱求医的村妇而致?   即便是陌生人,但凡能救的话, 蕴宁也不会袖手旁观。便是梅氏, 即便丁夫人不许下这等诺言,看在怡姐儿的面上, 蕴宁也会施以援手。   却在听到丁夫人口口声声的“恩人”的说法时,齿冷至极——把一个女儿嫁出去, 就是报恩了吗?真是如此, 那这份恩情还是不要也罢。   “是你?”丁大夫人怔了一下, 再没想到,从里面走出来的竟是程氏蕴宁。   方才丁淑芳带着女儿过去时,大夫人自然也是在场的, 因着丁芳华对蕴宁的看重,便也跟着留意了下——   瞧着倒是个稳重大方的, 可惜的是,一张脸却是毁了的。   只大夫人平日里和丁淑芳尚且不亲近,她的女儿自然更不会放在心上, 可不转头就丢了开去?倒不想竟是这么快就又遇到了。更甚者听儿媳妇和女儿的意思,方才这小姑娘竟是已然救过孙子一次……   恍惚间想起之前丁淑芳可不是提起过,说是这宁姐儿乃是程家老爷子一手教导出来的,难不成不只会调香, 便是医术也颇为了得?   “见过夫人。”蕴宁点头。   “宁姐儿,看在舅母的份上,好歹帮你嫂子瞧瞧,再有什么,总得瞧在你外祖母面上……”大夫人不是傻子,哪里听不出蕴宁语气中似有不悦之意,,只这会儿事关孙子安危,自是不敢拿乔,甚至连连保证,“我待会儿就亲自去寻你外祖父,不拘你受了什么委屈,总有伯府为你撑腰!”   “夫人放心,我自会尽力。”蕴宁微微颔首,脚下不停,已是来至小梅氏身前,“着人去外面迎一迎,估摸着这个时候,采英应该也要回来了。”   看大夫人有些发愣,丁清岫忙把方才蕴宁差人回去取东西,并请程家老爷子一并过来的事说了。   听说还请了程家老爷子,大夫人登时喜出望外,忙命丁绍安亲自去外面候着。   不大会儿,采英便急匆匆的进了门,大夫人探头往后瞧去,却是除了自家陪同前往的管事婆子外,再没有其他人了。   一时不觉有些失望,刚要回转,却见那管事婆子脸色似是有些不对,忙冲丁绍安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去询问一番,自己则赶紧跟着回了房间。   蕴宁正好给小梅氏检查完后,直起身形,脸上神情无疑有些凝重。   大夫人心一下悬了起来:   “可是,有些……”   再瞧瞧面色惨白的儿媳妇,“不好”两个字却是无法说出口。   蕴宁沉吟片刻,却是转向小梅氏:   “数日前,孩子是不是动作突然频繁起来?”   “是。”小梅氏红着眼睛点了点头,“这孩子性子还是比较静的,很少闹腾,可七日前,却突然变得好动,你表哥还说,莫不是是个男孩,如何这般好动……”   说着却是悲从中来,泪水一滴滴的落了下来——   明明前几日还活泼好动的孩儿如何就突然变成了这样!   “这两三日,是不是几乎不曾动过?”   “可不是和表姑娘说的一般。”回答的是王大娘。这几日小梅氏身体屡屡不舒服,可不是她日夜守着?   对小梅氏的情况自然是一清二楚:   “我还和少夫人说,许是孩子玩的累了,这几日才会懒怠动弹,过了这两天,说不定就会好了,难道说,并非如此吗?”   蕴宁却是没回答她的话,依旧看着小梅氏道:   “方才孩子胎动突然消失前,你是不是突然腹痛?”   小梅氏连连点头,瞧着蕴宁的神情又是感激,又充满着无限的希冀:   “不错,就是如此!我的孩儿,到底,怎么了?”   蕴宁再次把手放在小梅氏腹上,一点一点的推拿着,盏茶功夫后,手却停在小腹偏右的位置,点了点头:   “果然如此。”   上一世可不也接手过一个孕妇,症状正同小梅氏一般无二。蕴宁试着用祖父所传手法,帮她细细推拿后,虽是症状有所消解,效果却是不大。   那家人百般无望之下,就把行将生产的孕妇又给拉回了家。不想三日后,就传来噩耗,说是产下一个死胎,却是那孩子出生时,脖颈被脐带紧紧缠绕,更令人不敢置信的是,孩子两只小手还死死揪着脐带……   “我们去外面说吧。”看蕴宁面色凝重,大夫人唯恐刺激了梅氏,忙道。   “母亲,宁妹妹——”梅氏一下拽住了大夫人的衣襟,哀求道,“别,别去外面……有什么事,告诉我……”   口中说着,已是泪水涟涟。   “不用去外面。”蕴宁摇了摇头,瞧着梅氏道,“不过是孩子被脐带缠住了,之前突然频繁动作,则是孩子想要让脐带松开……”   不想却是越缠越紧,到得眼下,更是连动都不能动了。   “我真是个粗心的娘……”梅氏更加难过,“亏我还以为,宝宝在里面玩的开心……然后玩累了罢了……还请妹妹教我,我要如何做……”   “若是轻的,自是不用管他,等过些时日,一般就会好转。少夫人怀的这孩子却是太调皮了些,缠绕的也委实太过厉害,艰于呼吸之下,又想用手扯开……可他这么一扯,却是令自己雪上加霜……”   直接把自己给勒晕了过去。   “所以这会儿最要紧的,”蕴宁伸手在方才停留的地方点了点,“则是让孩子先把手松开……”   这娃娃还真是个欠揍的,比方说这会儿,也就刚能喘口气,又开始揪着脐带死磕了,不然,又如何会有那等把小王太医都吓了一跳的惊险脉象……   却不知旁边的大夫人早听得胆战心惊——   梅氏这是头一胎,自是不知道,这种情形对腹中孩子来说,有多凶险。   都说女人生孩子就如同闯鬼门关,殊不知,一同闯鬼门关的还有孩子。   那些生下来孩子就不成的,十个里可不有八个,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没了的?   还想着这个长孙十有八九是保不住了的,再料不到,蕴宁竟是有解决的法子!   一时不住念佛:   “果然是菩萨保佑……宁姐儿真是咱们家的贵人啊……”   “保持这个姿势,莫要乱动。”蕴宁从采英手里接过长长的金针,又轻轻在梅氏小腹上揉搓几下,然后倏地抬手扎了下去   众人眼睁睁的瞧着梅氏小腹上一下拱起两个小疙瘩,又很快陷落。   蕴宁却并未停止,又足足在梅氏小腹上扎了十六根金针。   眼瞧着金针一点点没入,丁清岫和丁清怡吓得忙闭上眼睛,大夫人也跟着不住打哆嗦,本是和小王太医立于门外的丁绍安,明显察觉到里面情形有异,下意识的探头往里瞧了下,不意一眼看见那林立的金针,只觉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刚要喝止,不想却被小王太医钻了空子,竟是抢在丁绍安前面惊叫出声:   “金针渡穴?!”   丁绍安本已抬起了脚,闻言顿了顿:   “你也懂?”   “我要是会这手绝活就好了!”小王太医神情狂热,“听我爹说,这金针渡穴之法,既考验眼力,更考验手法,不独需要长年累月的练习,还须得有极高的天赋,放眼咱们大兴朝,怕是会这手绝活的也寥寥无几。更何况里面那位贵人还是孕妇……啧啧啧,实在难以想象,该怎么下针,才能不伤到腹中孩儿和孕妇……公子待会儿能不能帮我和里面那位圣手引见一番?在下感激不尽!”   丁绍安心急如焚之下,哪里耐烦和他啰嗦?直接把人往外一推,自己则反身进了房间。小王太医自然不肯放弃,忙不迭跟了上去,好险没被瞬时又关紧的门给砸中鼻子。   虽是被拒之门外,却依旧不愿离去的小王太医如何甘心?竟是执拗的抠着门缝,正琢磨着该怎么做才能打动丁绍安,不想关紧的门又忽的一下打开,小王太医好险没一头栽进去。   却是被丁绍安扯着再次送回放下了帐幔的拔步床前:   “你,再诊诊看……”   虽是因为没有瞧见那位高人,而遗憾不已,小王太医却更好奇那人用了金针后,病人的情形,忙不迭探手梅氏腕上,脸上神情越见惊奇:   “应指圆滑,如珠走盘……虽依旧有些凝滞之感,却是绝无性命之忧……”   果然神妙!竟是不过一炷香时间,孕妇腹中孩儿便已转危为安。   “真的,没什么大碍了?”大夫人颤声道。至于梅氏,则是发出了一声开心之极的呜咽。   丁清怡脸上也是全然的喜悦之情,唯有丁清岫,神情却是有些复杂——   之前还想着单凭一个程蕴宁,何德何能,可以令得武安侯府欠下一个需要拿栖霞山庄来报偿的偌大人情,才会第一时间就选择信了方简的话,这会儿却明白,别看蕴宁年纪小,却是根本不必厚颜耍赖或者讨要,凭她本身,已足有令侯府欠账的资本!   即便蕴宁方才交代,以后数日内,梅氏怕是还须得用艾炙并推拿之法才能彻底祛除病因,大夫人一颗悬着的心却终于放回了肚子里,正要再嘱咐梅氏几句,不想管事婆子匆匆过来,说是丁芳年让她赶紧去外面招呼一位客人。   “哪家的人到了?”大夫人明显很是诧异,实在是自家老爷不独有官职在身,将来更是要承袭伯府的,身份不可谓不尊贵,实在想不通,到底是哪家的内眷到了,还非得让自己出来作陪?   “听说是陆阁老家的。”管事婆子小声道。   “陆阁老?”周氏也吃了一惊——   大兴朝眼下可不只有一位姓陆的阁老,不过四十岁的年纪,已是位居次辅,至于现任首傅,则已是年过花甲,听说身子骨很是虚弱,怕是顶多一二年,就会告老还乡,到时候,十成十是现在的陆阁老直接顶上……   要说两家也是有亲戚的,阁老夫人梅氏也算自己堂姐,只东西梅府不甚和睦……   之前也是往陆家送了帖子的,却是根本没想到他们家还真会有人来。   忙嘱咐了梅氏几句,又得了蕴宁会在这里陪着梅氏的允诺,这才欢天喜地的去了。      ☆、61章   梅氏这边倒是皆大欢喜, 丁淑芳那里却有些不是滋味儿。   今儿个会带蕴宁过来,唯一的目的可不是想让蕴宁把栖霞山庄还给袁家?   本想着给太夫人拜完寿, 就让人领着她去明珠面前请罪。   倒好, 自打和丁清怡那小丫头一块儿出去,却是直到现在还未回返。   这眼看着宴席就要开了, 却是连个鬼影子都见不着了。   竟然敢这般糊弄自己了!一时气的胸口都有些痛。正站在园子里张望, 一阵女孩子的欢声笑语传来,丁淑芳刚想过去瞧一眼, 枝桠拂动处,一个笑靥如花的女孩子正好从花丛后绕了出来。   丁氏登时就如同被人定住了手脚一般, 眼神灼亮的吓人:   “珠姐儿……”   想要问袁明珠这些日子可好, 可有在家里受了委屈?又想让她放心, 她心爱的栖霞山庄,蕴宁很快就会双手奉还……   明明觉得千言万语想要询问,却又仿佛被掐住了喉咙, 再说不出其他的话来。   袁明珠脸上的笑意瞬间敛去,半晌垂下眼眸, 神情淡然:   “见过姨母。”   “不用,不用多礼……”丁淑芳连连摆手,袁明珠华贵的荣光之下, 甚至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嗫嚅了唇半天,直到袁明珠等的不耐烦了,才讷讷道, “那个,我没事,珠姐儿你……”   嘘寒问暖的话还未出口,大嫂的声音却从后面传来:   “少夫人这边请……”   丁淑芳仓皇回头,正好瞧见丁大夫人正陪了衣着贵气笑容满面的二十许少妇缓步而来,神情登时有些慌张,畏畏缩缩的赶紧往旁边避让:   “大嫂……”   大夫人微微蹙了下眉头,直觉有些不对劲,实在是即便是庶出,毕竟是太夫人亲自教养,丁淑芳的规矩从来都是一等一的好。这会儿怎么倒是缩手缩脚,一副上不得台面的模样。   丁淑芳一颗心不断下沉——   她是个聪明的,已经察觉到之前所为不妥,面前这位大嫂和自己不过是个面子情罢了,方才太过慌张之下,分明有些无礼,周氏又是个最好脸面的,不定该怎么排揎自己呢。   不想大夫人却是不独没有着恼,反而站住脚微微一笑,态度更是前所未有的和蔼:“是二妹妹呀。”   转头对那少妇介绍:   “这是我家二妹妹,夫家姓程。”   “姓程?”那少妇上上下下打量了丁淑芳几眼,神情里分明有着探询的意思,“可是原太医院掌院使,程仲程老圣手家的?”   看大夫人那般殷勤的模样,心知这少妇必然来头不小,丁淑芳自然不敢怠慢,忙笑着应承:   “少夫人识得我们家老爷子?”   “老爷子名满帝都,我们可不是早闻大名?”那少妇眼神中笑意更浓,眼角的余光还特特在袁明珠身上驻留片刻——   这陆家三少夫人不是旁人,可不正是陆珦的妻子郑氏?   帝都贵人云集,可要说能让陆家这样的门庭折节结交的,可也没有多少家,说是屈指可数也不为过。   而郑氏之所以会来,根子却是全在陆珦身上——   本来闯了大祸,还以为这一回怕是无论如何不得脱身,可不全靠了陆瑄,才能继续做他的财神爷?   陆珦这人虽是有些纨绔习气,有一头却是好的,那就是讲义气,知道感恩,本来他心里,陆瑄这个兄弟就是顶顶好的,现下又帮了这么大一个忙,于情于理,得想法子报答一二才是。   偏是陆瑄身边的事,他根本一点儿也插不上手,至于说银钱上,但是出身名门崔家的母亲和祖母留给他的,怕是陆瑄两辈子都花不完。   好在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前几日丁家的请柬送过去时,却让陆珦发现了一点端倪——   从来不关心人情往来这些俗事的陆家九爷,竟是拿起来端详片刻,还问了荆南一句:   “是她的外家?”   陆珦可不立刻上了心?   这么用心一打听,可是不得了,这几日小九但凡得了空,就会去栖霞山庄溜达一圈,又忆起小九心情特好的教训自己的那一天,手上还拿了不少东西,悄悄打听,可不也是来自于栖霞山庄?   如果小九喜欢的是山庄里的汤泉,陆珦自信只要砸下银子来,弄一个一模一样的没有一点儿问题。   只陆瑄的性子,他也了解一二,绝不是那等耽于享受的。   想着还是稳妥一点,最起码,可不能拍马屁拍到马蹄上才好。   以陆珦的人面,可不是很快打听出来?这栖霞山庄原是武安侯府的,前些日子却是不知因何归了武安侯夫人的庶妹夫家程家所有。   知道这个消息,陆珦的八卦之心顿时熊熊燃烧,甚至猜测,自家那个万年冰山小九,是不是瞧上程家的姑娘了?   是以才自告奋勇,直接从管事那里拿走了丁家的请柬,嘱咐郑氏,一定要来丁家走一遭,当然此行的重中之重,则是打探一下,那程家,可有适龄的女孩儿,毕竟,能让小九连人家外家是哪家都打听的一清二楚的,不管别人如何,陆珦却一定会当成最重要的人物着意结交!   郑氏着实没想到,竟是甫一进丁家,这么快就能碰见正主的母亲了。   方才丁淑芳瞧着袁明珠时的慈爱神情,郑氏可是瞧得真真的,又看她和袁明珠挨得极近不说,两人容貌上也有四五分的相似,当即笑着道:   “这位就是令嫒吗,生的可真是漂亮……”   “什么令爱,珠姐儿是我的甥女!”再料不到对方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丁氏立时和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只觉手脚都是哆嗦的,扬起的尾音都变了调——   袁明珠和丁氏省的相像,这一点丁氏早已心知肚明。   只有一个巧宗,那就是丁氏的容貌和下面的四姑娘都是和几个兄弟一样,大多承袭自父亲丁老伯爷,平日里回娘家时,除非不得已,还总会和武安侯府错开,实在错不开了,便时时寻找机会和家里四妹妹一处,侯府并伯府上下,早认定了袁明珠虽然生得不像父母,却是像足了外家人。   都说外甥似舅吗,外甥女和外祖父相像,可不也是常理?   有了这个认知在前,后来即便瞧出长成后的袁明珠和丁氏容颜中的相似之处,也俱皆没放在心里——毕竟一般容貌相像的还有另一个姨母并其他舅父以及丁老伯爷不是?   甚至连丁氏自己,都暗暗感谢老天,竟然这么帮自己。待到后来,蕴宁一张脸彻底毁了,一颗心更是彻底放到了肚子里。   便是偶然见面,也敢大着胆子对袁明珠嘘寒问暖了。   只毕竟心里有鬼,所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蓦然听郑氏说了这么一句,可不吓得魂儿都飞了?   至于袁明珠,则是拼命咬住嘴唇,才不至于让自己的失态坦露人前——   和孤陋寡闻的丁淑芳不同,眼前这郑氏她却是远远见过的,可不正是是标标准准的朱雀桥陆家的三少夫人,也就是陆瑄的三嫂。   陆家三少夫人的身份,又岂是丁淑芳这样一个伯府庶女能得罪的起的?且她这般反应,不定会引来多少猜忌!   只得强自压下心头的惊恐,敛容道:   “少夫人说笑了,这位程家太太是我的姨母……”   旁边的大夫人却是气的手都是哆嗦的——   之所以会改变对丁淑芳的态度,可不全是为了宁姐儿的缘故?本想着让她和陆家的人结识,以后程家姑爷的官途也能走的更顺畅不是?倒好,人家根本不领情不说,还给自己捅出了这么大个娄子!   陆家三少夫人可是就连自己也得小心捧着的身份,丁淑芳就敢那般不客气?真真是猪油蒙了心!   亏公公常日里还总夸奖说,几个小姑里,也就丁淑芳最是伶俐……   眼神当真是刀子一般朝着丁氏剜了过去:   “二妹妹!怎么说话呢?还不快给三少夫人陪个不是?”   口中说着,又转向郑氏:   “我这妹妹是那等有口无心的,方才多有冒犯,还望少夫人包涵一二才好。”   丁淑芳这会儿也回过神来,也是又急又气又悔,涨红着脸冲郑氏道:   “实在是我身份低微,担心折损了武安侯府的颜面……还请少夫人原谅一二吧……”   郑氏脸上却是殊无半点儿笑意——   这会儿站在这里,代表的可不只是陆珦,更是陆家的颜面。   且郑氏心里早已否决了陆珦的猜测——   不管小九是因为什么去的栖霞山庄,却绝对不可能是冲着程家的女孩儿,之所以这么笃定,实在是郑氏以为,眼前这妇人,绝教不出那等明慧聪颖能入得了陆九公子眼睛的女孩子。   既是如此,便也没有再留下去的必要。   竟是理也不理欠身行礼的丁淑芳,直接令丫鬟把寿礼奉上:   “府里还有事要忙,不能亲自给太夫人贺寿,还望谅解一二。”   说完转身扬长而去。   没想到郑氏说走就走,大夫人头上的冷汗都冒出来了。忙不迭追上去,可任她如何苦劝,却终没能令郑氏回头。   被丢下的丁氏站在原处,身上的冷汗一层一层的往外冒,那一众跟在明珠旁边的小姐们也明显意识到不对,便有人向袁明珠打探:   “方才那位少夫人是哪家的?倒是好大的架子……”   袁明珠愠怒的瞪了一眼失魂落魄的丁淑芳:   “朱雀桥陆家知道吧?方才那位就是陆家三少夫人。”   陆家的人?   众人顿时面面相觑,那可是陆家,朱雀桥陆家啊。即便是尚在闺阁的女孩子们也都知道,陆家主事者可不就是当朝阁老陆明熙!即便她们大多出身勋贵之家,可论起家世来,这么多人里除了出身武安侯府的袁明珠,其他人可都别想和陆家比。      ☆、62   丁淑芳更是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相仿, 一直凉到了心里——   若说陆家会因为自己一句话失当,就出手对付程家, 自是不可能的。   有陆家的声望放在那里, 如何会做出这等有失身份的事?   可架不住他们家太过显赫啊。想要寻个机会投靠却不得其门而入的人真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巴结上峰的手段也可谓是层出不穷。   丁淑芳出身伯府, 自然也是有一定见识的, 别看丈夫想要升官、再进一步是千难万难,可真说要掉下去, 那可真是再容易不过。只要一句“得罪过陆家”这样的话传出去,怕不什么机会都会没了。   真是断了程庆轩的青云之路, 丁淑芳简直不敢想会发生什么。   更要命的还有方才自己太过激烈的反应, 真是落在有心人眼里……   一时简直不敢想下去。   好容易大夫人从外面回转, 丁淑芳忙胆战心惊的上前,小心翼翼的道:   “大嫂,方才那位陆家少夫人这会儿……”   “人家自然是回去了。”大夫人冷笑一声, “怎么,三妹妹这是还气着呢, 想要再把人叫回来训一顿呢?”   “不是,”丁淑芳忙摇头否认,也顾不得气恼大夫人语气里居高临下的冰冷, 泪眼盈盈道,“淑芳知道错了,可大嫂你也知道,我一个庶出的女儿罢了, 珠姐儿却是金尊玉贵……我们俩一个天一个地,这般扯到一起,委实有些不妥……若然被外人听去了,不定要在背后怎么嚼舌头呢……要是早知道那是陆家三少夫人,妹妹如何敢……”   眼里的泪终是连线珠子一般,扑簌簌落了下来。   大夫人却是越发窝火:   “今儿个可是母亲生辰,你这般哭哭啼啼的是要做什么呢!别说那是陆家人,即便不是,咱们伯府的规矩,也断没有叫客人难堪的道理!好了,我还有事要忙,你要是身子骨不舒坦,就找个地方清净会儿。”   说完一甩袖子,径直往内堂去了——   瞧瞧那狐媚的样子,自己要是个男人的话,说不好被她这么一哭还真会心软,果然是小妇养的,怎么也上不得台面!   有这样一个母亲,宁姐儿那丫头真真是可惜了的。   内堂里,太夫人一眼瞧见长媳竟是一个人进来了,神情不免有些惊诧——   不是说去迎陆家人了吗,怎么又一个人回来了?   大喜的日子,大夫人本是不想太夫人烦心,只陆家既派了人来,分明有和伯府交好的意思,这么乘兴而来败兴而归,怕是面子上未免不好看……   只得觑了个机会单独面见了太夫人:   “……那陆家的少夫人,瞧着性情也是个好的,换了旁人,不定怎么发作呢……只三妹妹毕竟是自家人,我这做人嫂子的又能说什么?只得跟在后面赔不是,可那陆少夫人终究负气而去……”   太夫人脸色登时有些不好:   “真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眼瞧着家里后辈都起来了,可不正是要家族出力帮着谋划的时候?好容易陆家人肯主动释放善意,这是多好的机会啊,就这么着被庶女给坏了!   却也明白这事和儿媳无关:   “这事怪不得你……待今日事毕,我准备一份厚礼,你拿了亲自往陆家跑一趟,毕竟你和阁老夫人怎么说也是堂姐妹呢……那样的人家,即便不能交好,可也不能结怨才是。”   “我知道了。”大夫人忙点头,却又叹息,“母亲也莫要太过烦扰,陆家书香门第,自不是那等睚眦必报的,就是可怜了宁姐儿。”   “宁姐儿?”老夫人眼前闪过一张遮着幂离的沉静面容,神情明显有些惊诧,“又关她什么事?”   明明儿媳妇之前对丁淑芳这个小姑子可是并不看好,如何会心疼起她的女儿了?   “母亲是不知道,那宁姐儿和淑芳那丫头却是不同,那丫头可不独会调香!”当下把方才发生的事简单说了下,“……若不是岫姐儿和怡姐儿误打误撞的领着宁姐儿闯了进去,梅氏肚子里的孩儿这会儿说不好已经……”   大夫人对蕴宁的感激自然是真的,甚至这会儿隐隐察觉,之前蕴宁口中说的要面见伯爷,说不得和丁氏有关,既是承了情,能帮的自然先帮一把。   看吴老夫揉着眉心,明显心情不好,大夫人忙小声告退,刚行至门边,却又被吴老夫人叫住:   “你把陆家三少夫人说的话,再跟我,说一遍……”   大夫人怔了下,明显有些反应不过来,怎么老夫人突然又想起这个了?   “她说是府里有事……”   却被老夫人打断:“不是这个。是她说了那句话,就惹得咱们家三姑奶奶大发雷霆……”   “还不是因为明珠和三妹妹生的有些像,那位陆少夫人就误会了,问了一句‘这就是令嫒吗?生的还真是漂亮……’”不懂老夫人为何有此一问,大夫人细细想了想回道,“不过是普普通通一句话,也不知三妹妹哪来那么大的火气?母亲是不知道她那会儿的表情,当真是要吃人似的……”   这么说着,也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即便被误认了,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何至于气成那样……   吴老夫人手不觉一紧,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一下冲入脑海——   难不成明珠的身世……   却是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不,不会吧,如珠如玉的疼了那么多年的外孙女会是和自己没有丝毫关系,甚至说……   不,绝不会的,丁淑芳胆子再大,应该也不敢做出这等丧心病狂的事来!   虽然这般安慰自己,吴老夫人一颗心却是再无法安稳,更是想起一点,当初武安侯府出事,长女难产,陪着她熬完整个产程的可不正是丁淑芳?更甚者,后来自己才听说,因为累到的缘故,丁淑芳也在同一时间于产房中生下一女……   再有丁淑芳待蕴宁时的反常态度……   如果是从前,丁淑芳母女之间如何,吴老夫人自然不会在意,可这会儿却只觉得处处是疑点——   会不会丁氏当时做了什么手脚?   一想到许是有这种可能存在,顿时冷汗涔涔。   慌得大夫人忙上前扶住,还以为吴太夫人是被丁淑芳给气的呢,忙道:   “母亲可是那里不舒服?不然,躺在这里歪一会儿再出去?”   “不,不用……我没事……走吧,咱们过去吧。”吴氏定了定神道。   话虽这么说,可宴席上,当瞧见丁淑芳第一眼后,吴氏就止不住又把视线投向了袁明珠……   所谓疑心生暗鬼,本就惴惴不安的丁淑芳登时手足僵硬。食不知味的吃了一顿饭,顾不得和其他姐妹寒暄,便带着程宝茹悄悄出了内堂。   “娘亲,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还是说,有人对您不敬了?”   程宝茹装模作样的道。   所谓知女莫若母,反过来,程宝茹自认也了解丁淑芳的紧——家里两个哥哥或者父亲,是绝不会气着她的,唯一会让母亲情绪失控的,却唯有那个从前几乎没有一点儿存在感的程蕴宁。   程宝茹却是乐见如此,更甚者,心里隐隐还有些快意——   今儿个若不是那个臭丫头,自己何至于饱受屈辱?   却偏又拿伯府的人无可奈何,可不是把所有的帐都算到了蕴宁头上?   这会儿,可不再没有比看到蕴宁倒霉更让程宝茹心情畅快的了。   “没有。”看旁边没人,丁淑芳也装不下去了,“你妹妹去哪里了,不是说让你们两人一块儿吗?”   就是怕横生枝节,来时丁淑芳才会仔细叮嘱程宝茹,让她看牢了蕴宁。   没想到一上午意外频生,甚至宴席上时,小女儿还玩起了失踪。   伯府虽然大,可也不至于到了让人迷路就走不出来的地步,不详的预感之下,丁淑芳更急于找到蕴宁。   “女儿倒是想啊。”程宝茹声音幽怨,“可三妹妹不是吹嘘她会调香吗,一来就先巴上了怡姐儿,哪里把我这个姐姐放在眼里……”   还要继续告状,却被丁淑芳厉声打断:   “所以说,宁姐儿到底去了哪里?”   被丁淑芳这么一呵斥,程宝茹惊得一哆嗦,只得悻悻的住了口:   “她和怡妹妹……”   话音未落,却被一个声音打断:   “太太是要寻我吗?”   丁淑芳倏地回头,眼睛淬了毒似的看向缓步而来的蕴宁,再也忍不住满腔的不安和愤怒,上前一步抠住蕴宁的手腕拽着就走:   “你跟我过来!”   又冷声吩咐想要跟上来的采英采莲:   “你们站在这里!敢跟过来就把你们的腿打折!”   竟是拖着蕴宁的手七拐八弯,渐渐到了一个破败的小院前。   及至来到院中,一眼瞧见虚掩的大门上吊着的蜘蛛网,丁淑芳眼中恨意更甚,也不嫌弃肮脏,直接把蕴宁拽了进去,破口大骂道:   “他们欺负我,所有人都欺负我!连你这个小贱人也要欺负我吗!”   蕴宁被推得一趔趄,后背正好撞在窗棂上,只觉一阵钝痛,却是抬起头来,不闪不避的对上丁淑芳的视线。   丁淑芳登时一个激灵——暗色的幽光里,那双狭长的凤眼委实和武安侯袁烈一模一样。出现在丁氏梦中时,明明是温柔多情的,再没有这般寒意凛冽的模样……   丁淑芳打了个寒颤,竟是不自觉转开视线,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整个人都被一种极致的愤怒给淹没了,竟是踉跄着扑过去,伸手就想去掐蕴宁的脖子:   “你为什么不死,为什么不死!”   “你知道吗,我的姨娘就是死在这里,那些人,他们逼死了我的姨娘,父亲,母亲,姐姐……他们全都骗我,逼我……只有姨娘最疼我……可怜我的姨娘却是吊死在这房间里……我恨,我恨……”   没想到丁淑芳忽然发起了疯,蕴宁忙往旁边闪身,不想却是踢着一个板凳,人趔趄着就往旁边倒了下去,本想着怕是会摔个结结实实,不想一只大手伸过来,正好接住蕴宁,视线相接间,却是撞上了一双生的一模一样的眼睛。      ☆、63   丁氏吓得一哆嗦, 神情和见了鬼一般,整个人都几乎站立不稳, 喉咙中发出一声宛若哭泣的破碎低喃:   “候, 侯爷……”   半揽半抱的扶着蕴宁的可不是一个身着泥金边弹花暗纹锦袍的高大男子?   男子身高足有九尺,凤目狭长, 斜飞入鬓, 鼻如悬胆,面目英挺无双, 稳稳守在蕴宁身旁,宛若一座大山般沉稳——   可不正是武安侯爷袁烈?   丁氏一时只觉浑身发软, 亏得拄住结满了灰尘的窗棂, 才勉强站住脚, 眼睛却是死死盯住袁烈扶着蕴宁腰肢的大手上——   纤细柔弱的女儿,高大英俊的父亲……   登时只觉刺眼之极,更甚者整个人都被汹涌而至的无边恨意给席卷:   “小小年纪, 就跟男人勾三……”   后面的话还未说出口,就被蕴宁扬声打断:   “你心里恨不得我死也就罢了, 何苦连累别人?之前对祖父这般,现下,连伯府的客人你也不放过吗?”   “之前是祖父这个伯府的恩人, 现在则是伯府的客人……原来只要和伯府扯上关系,所有人就合该倒霉……可笑的是,当初伯爷竟然相信你嫁入程家是为了报恩……”   “挑拨祖父和父亲的关系,更是趁祖父不在家时, 径自不告而别府另居,把祖父一人孤零零的扔在老宅,甚至时时拿祖父的安危当做筹码——还有比这更可笑、可悲、可鄙的报恩吗?”   “可我有一点依旧不明白,我到底做了什么,让你这般恨之入骨?”   蕴宁盯着丁淑芳,清亮的眸子里全是愤怒和绝望,只觉上一世积累了那么多的负面情绪一瞬间全都喷薄而出:   “你既然不喜欢我,又为何生下我?当初祖父看我危在旦夕,便把我接过去亲自照顾……是你借口长姐病重,让祖父体谅你一个做母亲的心思,闹着把我接到身边,结果却是,你的‘爱’让我染上了和姐姐一样的天花!”   本想着这辈子桥归桥,路归路,既然丁氏不喜欢自己,自己就当个没娘的孩子便好,如何也没有料到,丁氏竟是恨自己到了这般地步!   不独想要置自己于死地,更要给自己扣上一个不守妇道与人有私的罪名!   上一世可不就是因为和顾德忠淫奔,才给了祖父致命的打击,丁氏方才的话,分明是想旧事重演!   心潮起伏之下,蕴宁再也无法保持曾经的淡然,只觉得恨不得和丁氏同归于尽才好。   “闭嘴!你胡说什么!”丁氏脸色早已是惨白一片,更有些被情绪太过激烈的蕴宁给吓到——   当初程蕴宁才那么小,自己做过的事,她怎么可能记得那般清楚!   “闭嘴?你凭什么让我闭嘴?!或者你以为,我还是五岁时那个渴望母亲怀抱的蠢笨孩子吗?”   “五岁时你使人寻我过去……可笑我痴心妄想,还以为我的母亲,终是想起了还有我这么个女儿……可迎接我的是什么?是你亲手倒下来的一盆热水!”   口中说着,蕴宁不自觉抚向面颊——   那日午睡,蕴宁是在剧痛中醒来,入目只见地上狼藉一片的水迹,还有失魂落魄站在床前的丁氏。   幼时不懂,可被丢在农庄上的那一二十年,蕴宁最终却是断定,当初丁氏会出现,并不是她自己所说的听到惊叫跑来看自己,事实却是,那盆煮沸的水,根本就是她亲手倒下去的!   “我让你闭嘴,听到没有!”丁氏神情越发惊恐——方才会揪着蕴宁到这里,本想着这个生母自缢而亡的破败院子,再不会有其他人涉足,不想武安侯袁烈,竟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更甚者,曾经以为被自己高明手法骗的死死的蕴宁,竟是对自己做的所有事都心知肚明!一想到即便恨着自己,这么多年来,这小贱人竟还能装的那般好,丁氏就觉得心里一阵一阵的发毛——   所以说自己之前的猜想是对的吧?程蕴宁的体内定是藏了个可怕的恶鬼!   有风儿透窗而来,房间里顿时灰尘四起,动荡成一片的光与影中,丁氏只觉倚在袁烈臂弯里的蕴宁那般可怕而又面目可憎。   竟是踉跄着冲过来,想要扯过蕴宁,不想袁烈却是上前一步,严严实实的把蕴宁护在身后。   即便是一样的凤眸,蕴宁的是决然,袁烈的却是漠视,可也正是这等目中无人的漠视,让丁氏更觉遍体鳞伤、生不如死:   “程蕴宁!你给滚我过来,还是说你要忤逆娘亲!”   “娘亲?呵呵,是啊,你是我的母亲!要如何对我,自是全由你做主,可祖父何辜!就是因为他当初救了外祖父,并呵护我这个让你厌恶到恨不得弄死的女儿吗?”   “先是为了长公主府的赏赐,然后是武安侯府赠与的栖霞山庄——不过是些身外之物罢了,你愿意给谁,拿走便是,如何非要以祖父的安危来威胁?你心里何尝有一日把祖父当做长辈来尊敬,何尝想要尽过一日孝道?外祖父口口声声,送你嫁入程家,是为了报当年大恩,原来所谓的报恩,就是这等报法,当真令人齿冷!”   眼前不自觉闪现出上一世祖父凄然离世的场景,蕴宁整个人都控制不住的颤抖起来。若非袁烈撑着,几乎就要站立不住。   “你住口,住口!”丁氏仓皇之下,顺手抄起一个满是灰尘的花瓶,朝着蕴宁就掷了过来。   却被袁烈抬手挥开,花瓶砸落墙上,发出尖锐的碎裂声。   然后低头瞧了一眼蕴宁,温声道:   “这样的母亲,不要也罢。还能走吗?我扶你出去。”   语气里,是自己也没有察觉到的怜惜。   丁淑芳登时呆在了那里。这样温柔的袁烈,可不是当初自己梦寐以求想要独占的?可直到最后使得生母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却也没等来这人正视自己一眼。   凭什么不过见了一面,袁烈就甘愿那般护着程蕴宁?   先是控制不住的流泪,到最后,竟是扶着桌角笑的直不起腰来:   “袁烈,亏我以为你是正人君子,却原来竟是对自己的甥女儿动了歪心思!就是不知,你这等龌龊心思,我那姐姐可是知晓?”   好,好,这样也好,还有什么比父女乱伦这样的报复更快意的呢?   不料已是跨出房门的袁烈忽然回头,视线如刀般钉在丁淑芳身上:   “信不信再敢乱说一句,我就拔了你的舌头!”   一语既出,浓烈的杀气穿过层层烟尘扑面而来,丁氏登时吓得花容失色——   这人,怕是真的想要杀了自己!   登时如同被卡住了喉咙的鸡,再发不出一点声音。甚至太过恐惧之下,手中也不知何时拽住了一根黑魆魆的东西。   直到那两人跨出了灰扑扑的房门,丁氏才觉得自己好像终于活过来了,抬手想要拭汗,却在瞧清自己拽着的东西时,“啊”的惨叫一声——   手里抓着的,分明是当初生母自缢的那根绳子!   忙不迭丢开去,紧跟在袁烈后面夺门而出。   惊吓太大之下,丁氏扶着门柱不住的喘着粗气,却是渐渐察觉情形有异,下意识的想要回头,不想一只脚已经狠狠的踹了过来。   丁氏猝不及防之下,身形朝着前面一下仆倒,一个熟悉的声音同时响起:   “孽障,真是孽障!”   分明就是老伯爷丁正峰的声音。   一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先是袁烈,然后是父亲,怎么会那般巧,他们全都出现在这个破败的小院里?   僵硬着身子慢慢回头,站在身后的可不正是满面怒容的父亲和兄长?   “爹,你竟然,也打我?”   丁正峰尚未开口,一直静默不语的蕴宁却是抬起头来,视线毫不避让的对上丁家父子:   “伯爷既是这么快赶来,想必是要实现之前给我的承诺。”   “我这张脸,已是毁在太太手里,可所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蕴宁不敢有怨,可有一点,即便我死,也决不允许这世上任何人试图害到祖父,不论是实质性的,还是口头上的威胁!”   “今儿个蕴宁只想问伯爷一声——贵府小姐待我祖父如何,想必伯爷已经心知肚明。伯府当初如何回报祖父恩情的,自然不是我这样的小辈能有资格过问的,这会儿我只想问一声,拿我这张被毁掉的脸,还有今日对贵府小少爷的救命之恩,能不能用来抵消贵府小姐生我一场的恩情?”   “你妄想!”到了这会儿,丁氏如何不明白,父兄甚至袁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十有八、九和蕴宁有关。虽然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手段,可以指使得动这样三尊大佛,却是明白一点,真是父亲点了头,往后再想掌控蕴宁,当真是千难万难。   不想一句话开口,丁正峰却上前一步,扬手又是一个耳光——   “你还有脸说!”   “怪不得这些年来,亲家和我关系越发疏远,原来全是因为你这孽障!”   当年丁正峰和程仲也算莫逆,不然即便是被救了一条性命,丁家也不至于就非要嫁个女儿过去补偿。   本来这些年来因为程仲的疏远,丁正峰颇有些怨尤之意,毕竟丁家的女儿嫁入程家,分明就是下嫁,怎么程仲不知感激,反而和自己生分了呢?   及至方才周氏带了今日去请老爷子的下人过来,丁正峰才知道女儿竟然早在数年前便已别府另居的事情。   也因此,才会第一时间就信了方才蕴宁在房间里说的话,知道了这些年丁氏在程家做的事,丁正峰自己都不由的心里发凉——   这哪里是报恩啊,分明是结仇还差不多。   还有之前丁氏那一番充满恨意的话,丁正峰可不也全都听在耳中,连带的更不能容忍的是,她竟然胆大包天,想要攀诬武安侯袁烈!   这样的大逆不道,早已超过丁正峰忍耐的极限,虽然对蕴宁作为晚辈恁般咄咄逼人心生不满,却不妨碍他立即做出决断——   不管是为了挽回程仲,还是为了安抚明显已经怒不可遏的女婿,再加上还有之前周氏以伯府名义对蕴宁的承诺……   所有一切决定了,他必须丝毫不拖泥带水的站在蕴宁这边。   当下冲蕴宁点了点头:   “宁姐儿是吧?所谓养不教,父之过,这些年,是我对不住你和你祖父。你放心,我今儿个必会给你一个交代!”   说着,吩咐明显脸色难看的丁芳年:   “你去,请你程家妹夫过来。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告诉他……”   一句话说的丁淑芳登时脸色惨白——   这些年来之所以能在程家地位超然,让程庆轩对自己言听计从,所依靠的可不正是伯府娘家?   若然让程庆轩知道,自己先是得罪了陆家,又见弃于伯府,更甚者还惹怒了武安侯,怕是杀了自己的心思都有!   无比惊恐之下,膝行着爬到丁正峰面前:   “爹,别让我家老爷过来,求求你……别让他知道这些……女儿错了,女儿再不敢了……”   却被丁正峰再次一脚踹开:   “不想让姑爷知道的话,你就和姑爷一起去亲家公面前请罪,然后自请去静心庵忏悔三年!”   从前对这个女儿倒也有几分疼爱,不然当初在她嫁入程家时,也不会明知道妻子对丁淑芳不喜至极,还是给准备了一份异常丰厚的嫁妆。   只丁正峰能给与的也就这么多了。作为大家族的族长,丁正峰心里自然有一杆称,丁淑芳眼下所为,在丁正峰看来,已是大大的逾距了。尤其是要把那么大一盆脏水泼到武安侯府身上,真是传出去只言片语,包括伯府在内,名声都将毁于一旦。   至于说静心庵,可不最是讲究清规戒律,名为庵堂,实则是京都贵家惩罚犯错了的女子所在,但凡进去了,表面上说替家人祈福,实则会受尽苦楚。   且这一进去便是三年之久,待得丁氏出来,蕴宁的年纪自然应该已是许了人家,也算变相实现了对蕴宁的承诺。   父亲竟要自己去静心庵?丁氏仿佛被雷劈了一样,一下瘫软在地。 作者有话要说:  已经有人怀疑蕴宁的身世了,猜猜看,是哪个……   ☆、64   程庆轩被下人带过来的时候, 还有些奇怪,待得一步跨进院里, 却被看到的场景吓了一跳——   自来事事讲究的妻子, 这会儿却正毫无形象的瘫坐在地上,脸上泪痕斑驳, 脸颊更是肿了老高。   登时有些仓皇, 视线极快的又在武安侯袁烈身上掠过,一时更加心惊肉跳。实在是明明就在方才, 这位连襟待自己还是亲切的紧,如何这会儿就面沉似水、神情凝重之极?   本是迈向丁氏的脚步不觉变的迟疑, 最终在丁正峰面前停住脚:   “不知岳父大人唤小婿何事?”   停了停才试探道:   “可是我家娘子惹了岳父生气?”   瞧着缩手缩脚的程庆轩, 丁正峰当真觉得和吃了只苍蝇相仿, 也无心和他兜圈子:   “姑爷你是一家之主,按理说这话不该我说。我只问你一句,这么多年, 你父亲待你如何?”   程庆轩越发摸不着头脑,只得含糊道:   “我爹自是待我极好……若非我爹, 也绝不会有今时今日的我……”   却被丁正峰一下喝断:   “既是如此,如何还要带着妻儿别府另居?便是你不觉得羞臊,我也要臊死了!”   “你是伯府娇客, 即便我不好出面责罚于你,这满朝御史都是死的吗?国朝自来以孝治天下,身为嗣子,你竟然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信不信只要有那等乖觉的,一道奏章送上,你头上那顶乌纱,顷刻间就会不翼而飞?这等戴罪之身,一世也休想有出头之日!”   程庆轩本是躬身而立,这会儿却是再站不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大惊失色道:   “岳父息怒,小婿并没有分家之意,不过是想要让父亲换个……”   却被丁正峰朝脸上狠狠的吐了一口唾沫:   “我呸!这会儿还要花言巧语骗我!你这话坑傻子还差不多!不如明日里金銮殿上,皇上面前,你也把这话重复一遍?”   再没想到老泰山会这么不讲究,被不偏不倚吐了一脸唾沫的程庆轩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现在你们俩赶紧给我滚!芳姐儿我已经说了,让她去静心庵给老爷子祈福三年,至于你,是跪是求,自是与伯府无干,你只记着一点,老爷子一日不肯谅解于你,你就一日不是我伯府的女婿!”   程庆轩本就是个脸皮薄的,听丁正峰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哪还有脸再留下来?   慌忙扯了同样失魂落魄的丁淑芳起身,眼都不敢抬的匆忙施了个礼:   “小婿,小婿告退……”   刚走了几步,却又被一直默不作声的袁烈给叫住:   “栖霞山庄是武安侯府用来酬报程家三小姐大恩的,与其他人却是一点干系也无,尤其是你们夫妇——旁人也就罢了,唯独你们二位,没有袁家的同意,记得莫要踏入山庄一步,不然会有什么结果,怕是你们两人承受不了的。”   程庆轩仓皇回头,正好对上袁烈锐利的双眸,惊得忙点头应下,拽了丁氏,逃也似的出了小院。   外面程家下人已是候着了,程宝茹正在车前徘徊,一眼瞧见匆匆过来的两人,忙迎了上去,却在瞧清楚丁氏的模样时,吓得“呀”的惊叫了一声。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过来扶你母亲上车!”程庆轩恶狠狠道。   “啊?嗳。”程宝茹手脚都是哆嗦的——   这可是伯府,母亲怎么说也是伯府姑奶奶,如何被人打成这样?   堪堪上车时,又想起什么,忙探出头,对好容易骑上马的程庆轩道:   “爹,方才大舅母说伯府有事,想要留三妹妹住上一段……”   不想一句话出口,手腕上却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程宝茹悚然抬头,正对上丁氏宛若癫狂的眼神:   “你不是说,那个臭丫头和怡姐儿在一起吗!连你也敢骗我?!”   早就觉得有些不对,毕竟,生母的那个小院子,早已成为伯府禁忌一般的所在,不然自己也不会想着把蕴宁带到那里去。   结果倒好,先是袁烈,再是父兄……现在又是周氏亲自出面留下蕴宁!   虽然不知道蕴宁究竟如何做到的,丁淑芳却是已然断定,这些人必然全是蕴宁特意引过去的。   甚至说自己暴怒之下,对着武安侯的失态,说不好也在她预料之中。   结果可不正是如此?自己气急攻心之下,扯上袁烈,果然成了最大的败笔,父亲之所以这般严惩自己,怕是更多是要做给武安侯府看。   可笑自己聪明一世,结果却是栽在乳臭未干的程蕴宁手里。   程宝茹的手腕已是被掐的渗出血来,却硬是被全没了往日慈爱面目疯婆子一般的丁氏给吓得哭都不敢:   “娘,娘,我疼……”   “闭嘴!还嫌脸丢的不够不是!”   程庆轩强自压抑的暴怒声音从外面传来,程宝茹吓得一哆嗦,再不敢说话,丁淑芳也终是松开了手,毫无形象的仰躺在马车上,双眼绝望而空洞……   程庆轩咬牙切齿的声音再次从外面传来:   “等回了府里,你们娘俩记得把之前长公主赐给宁姐儿的东西全都还回去,不够的话,拿自己的首饰补上!咱们再去给老爷子磕头……”   听程庆轩如此说,程宝茹强忍着的眼泪终于下来了——   那些可都是自己这一世仅见的好东西啊。不说其他的,便是今儿个送给外祖母的那件棉坎夹,说不得就要把自己的私房钱全都填还进去……   这般想着,不觉偷眼去看丁氏——   娘亲占得好东西可是更多,据自己所知,可是几乎全被她给了武安侯府的明珠小姐,怕不也得好多首饰往里填送。   不想丁氏却和死了一般,半点儿反应也无。   到了这会儿,程宝茹终是隐隐约约的猜测到,怕是真有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发生了!   且引发这等大事的,十有八、九和程蕴宁有关,也不知她用了什么手段,竟是能把父母逼到这般境地。   程庆轩三口天翻地覆,蕴宁这会儿却正作为上宾被周氏让到了内堂——   方才采英采莲匆匆跑来,说是蕴宁被丁淑芳拽着往一个偏僻的后院去了,周氏一点儿犹豫都没有,便领着两人去了父兄处。   之所以这般痛快,除了之前早已答应过蕴宁会请公公给她主持公道外,本心里也早看丁淑芳不顺眼之极,巴不得给她一个教训才好。   果然很快就有下人悄悄来报,说是三姑奶奶被公公给打了,不多会儿,又有伯府的老人护送着蕴宁过来——   除了衣服稍有些凌乱,发上沾了些灰尘,这个不过十二岁的外甥女脸上却是一点异色也无。   周氏登时大吃一惊,小小年纪,却有这等沉稳心性,便是自己并太夫人亲自教导出来的长女丁清岫怕是都大大不如!   再加上亲眼目睹了蕴宁那一手出神入化的金针之术,周氏这会儿哪里还敢有半分轻视?   语气间分明是把蕴宁当成了和自己身份对等的人来看:   “你表嫂那边,怕是还得麻烦宁姐儿帮我们盯着些……”   即便心里对这个舅母无感,可蕴宁也明白,方才若非周氏反应迅速,自己一片苦心怕是白费不说,丁氏会做出什么疯狂举动,还真不好说。   还有特特让人转告父亲,把自己留在伯府,无疑也有护着自己的意思。   所谓投桃报李,蕴宁自然不会推拒:   “夫人放心,我自会常来帮少夫人复诊,另外,少夫人这么大月份了,切记多到外面走走……”   周氏不免觉得遗憾。一则直到现在,蕴宁都不肯叫自己一声舅母,明显并不曾接受自己这个舅母,甚至整个伯府,二则,蕴宁的意思分明并不打算留下来。   只既存了结好的心思,周氏自是不会提出异议,忙笑呵呵的应了下来:   “也好,那栖霞山庄景致最好,宁姐儿住在那里倒也相宜。就是庄子太大,哪里可安全?要不要舅母给你准备些使唤的人带过去?虽然这些年……可你总是伯府的外甥女,切记莫要同舅母客气。”   “多谢夫人。”知道周氏也是好心,蕴宁脸上神情渐渐缓了下来,“眼下庄上倒是不缺人,若然有需要的话,蕴宁自不会同夫人客气。”   又嘱咐了些梅氏日常生活中需要注意的事项,蕴宁便也告辞离开。   待得坐上车,正碰见武安侯府的马车也要出去,胯下骏马,威风凛凛护在妻女车旁的可不正是武安侯袁烈?   蕴宁忙命车夫避让到旁边。自己则亲自下了马车,冲着武安侯遥遥施礼。   袁烈也看到了蕴宁,探头冲车厢里说了句什么,便拨转马头,待得行至蕴宁身前,径直从马背上跳下来:   “宁姐儿只管安心住在栖霞山庄,有我在一日,那些人便绝不敢欺负你!”   也不知为什么,方才瞧见孤零零一人上了马车的蕴宁时,袁烈只觉心里酸涩莫名,耳边更是不时回想起之前破败小院里,女孩子的悲鸣之声——   真是个再聪慧不过的小丫头呢。   行军打仗这么多年,袁烈自来被人赞为智勇双全。还没有人能借了袁家的势却不付出代价的。   唯有这个叫程蕴宁的小姑娘,袁烈竟有一种心甘情愿让她仗着自己势的感觉。   所以才会在丁氏发疯时不喝止,任凭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蕴宁眼圈一下红了,半晌点了点头:   “多谢侯爷,宁儿记下了。”   丁芳华也明显注意到了这边,掀开帷幔往外看了一眼,很快便有大丫鬟过来,送了一大包衣物过来:   “这些都是上回夫人带往贵府,想要交给小姐的,不想小姐不在,山庄昼夜温差大,夫人让奴婢转告小姐,切记注意保暖才好。”   隔着窗棂瞧到眼前一幕,袁明珠嘴唇几乎咬出血来。   好在袁烈很快回转,侯府马车终是迤迤逦逦,缓缓出了伯府。   袁烈坐在马上,却是有些神思不属。甚至回到府中,便径直去了书房——   按理说,丁淑芳于自己而言,并不比陌生人强多少,且数年沙场征战,袁烈早已炼就了一副钢铁心肠,如何也想不明白,那仅有一面之缘的程蕴宁,如何就能这般牵动自己的心肠?   别小看这一点不对劲,从前在边关时,袁烈可不就是靠着这种潜意识,不知多少次死里逃生转败为胜。   沉思多时,却始终觉得千头万绪,抓不住要领,倒是不自觉在纸上一点点画出了一双情绪激动下,无比鲜活的眉眼……   不意刚停笔,门却“哗啦”一声被人推开,连带的袁钊钰从外面推门而入:   “爹,你在做什么呢?”   如何自己敲了恁久的门都无人应声?若非下人说侯爷一直在书房里呆着,袁钊钰还以为房间里没人呢。   口中说着,已是走到书案前,却在瞧见宣纸上一双凤目后,“噗嗤”一声就乐了:   “爹在房间里这么久,就是画自己吗?还不画完,就画了双眼睛……”      ☆、65   “你说什么?”正负手站在窗前的袁烈霍然回身, 衣袖翩飞间,一只上好的骨瓷杯子应声而落, 摔在地上, 四分五裂。   “啊?”没想到父亲这么大反应,袁钊钰也吓了一跳——   曾经万军阵中, 面对铺天盖地的匈奴铁骑, 父亲也是眉毛都不曾动上一动,如何这会儿, 不过一张简单画像,甚至说还是他自己眼睛的画像, 就能惊吓成这样?   看向手里图画的神情登时变得凝重:   “爹你莫急,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难道说这幅画, 另有玄机不成?”   却被袁烈劈手夺过,然后满屋子开始转圈,慌得袁钊钰也忙忙起身, 陀螺似的跟在后面。不意袁烈又突然站住脚,袁钊钰一个不妨, 鼻子正正撞在袁烈后背上,登时酸涩难当,只他还没来得及呼痛, 却听袁烈急急道:   “去,给我找面镜子来。”   父亲的模样,明显发生了大事,袁钊钰应了一声, 捂着鼻子三步并作两步窜出房门,又以十万火急的速度很快回转,竟是手里提着,肩上抗着,足足挂了一身镜子回转。   这么叮里当啷的一溜烟的冲进书房,本是神情凝重的袁烈瞧了登时哭笑不得——   这哪里还是皇上身边威风凛凛、玉树临风的御前带刀侍卫啊,分明是个走街串巷的货郎还差不多。   只他这会儿心里有事,自是没心思搭理这个一脸“我蠢我有理”的长子,直接捡了个最大最清晰的镜子,便挥挥手,打发袁大(货郎)公子离开:   “记的带上门,除非皇上传召,不许任何人进来。”   直到被赶出了门外,袁钊钰还一脸懵逼的状态——   所以说真的有大事发生了吧?   是边疆战事又起?还是那些藩王世子又闹出了了不得的幺蛾子?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那张只画了一双眼睛的纸,十成十传递了什么了不得的信息。且十有八、九,会威胁到侯府……   房间里的袁烈并不知道自己的反常给长子带来多大的压力,手轻轻的在亲笔画的那双凤眸上摩挲片刻,随即探手把本是反扣在桌子上的镜子拿起来,袁烈棱角分明的脸立时映现在镜子里,一起入境的还有袁烈举到齐眉位置的那张纸——   一样的狭长凤眸,一样的眼尾上挑,不同的是袁烈的眸子渊深如海,蕴宁的眸子却清澈如溪,极致的漂亮之外,又有着山石碾压过的苍凉。   足足看了盏茶功夫,袁烈终是确定,不看眸光中的神采的话,这两双根本眼睛如出一辙!怪不得长子会说自己在画自己!   眼中的情绪瞬间危险浓烈的犹如实质,到了这会儿,袁烈如何还想不明白之前感到不对劲的根源所在?   或者外人听了蕴宁的话,会想着不过是小女孩儿不懂事,怨恨母亲,胡说八道罢了,转头就会丢到一边。   唯有袁烈,却是当时就信了,之所以感到不对劲,可不就是因为蕴宁说的明显是真的,却又实在让人觉得违和——   毕竟,这世上但凡做人爹娘的,哪有不爱自己儿女的?   如何就能视女儿如寇仇相仿?更甚者,还要亲手把女儿的脸毁去……   而所有的不解却在听了袁钊钰无意中的一句话,并看到镜子中相像至极的两双凤目时,撞击嬗变成一个可怕的让人不敢置信的真相——   蕴宁并不是程家血脉!   却偏又生着袁家招牌性的一双凤目!   “咔嚓”一声钝响,却是面前坚硬至极的黄梨木书案应声裂为两半,笔墨纸砚一时落的满地都是。   房间里的动静,第一时间惊动了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守在外面的袁钊钰,竟是顾不上询问袁烈的意见,直接推门而入,再瞧见书房里宛若台风过境的杂乱场面时心彻底沉了下去——   从记事起,袁钊钰还是第一次瞧见父亲这般失态。   “袁铁。”袁烈冲着虚空道,却是对满室的狼藉视若无睹。又沉声吩咐袁钊钰,“你下去吧。”   握惯了利刃的右手微微蜷起——   身上悬挂的宝剑似是能体会到主人浓烈的杀机,竟是传出阵阵龙吟之声。   当初在战场上,死在武安侯袁烈手中的敌人,尸体堆叠起来怕是能摞成山丘,自打被皇上召回,任职帝都,便宝剑归匣、马放西山,袁烈腰间的宝剑就再不曾出鞘,日常佩戴也不过是当做装饰品罢了。   至于袁铁,更是父亲手下铁血暗卫队的统领,跟随父亲南征北战,不独身手一流,更善于打探敌情,同样是父亲轻易不会动用的心腹悍将。   也不知那人做了什么罪大恶极之事,竟是让父亲必须除之而后快!   房间内已是陡然出现了一个瘦长的黑影,即便这会儿阳光正好,那人依旧存在感稀薄的紧,加上头脸罩的格外严实的黑色帷帽,说是鬼魅也不为过。   袁钊钰冲袁铁点了点头刚要离开,不妨袁烈又改变了主意:   “你也留下来听一听吧。”   “好。”袁钊钰忙点头,禁不住摩拳擦掌,倒要看看是什么人吃了熊心豹胆,竟是敢这般招惹袁家……   袁烈已是回头,对袁铁道:   “你去查一下府里十二年前夫人生产时的具体情形,产婆几个,下人多少,姓甚名谁,不拘用什么法子,务必要查的一清二楚……”   袁铁凛然:   “属下遵命。”   暗卫队的手段便是较之大理寺犹有过之,主子竟说不拘什么手段,可见事情不是一般的严重。   “另外,选八个手脚利索的,让她们去栖霞山庄,悄悄守在山庄现在的主人、程蕴宁的旁边,务必保证她一个头发丝儿也不被人伤到……”   袁家暗卫自来是袁烈统领,还是第一次派出去保护外人。   袁钊钰越听越困惑,到最后更是瞠目结舌——   自己一定是听错了吧?弄了这么大阵仗,父亲竟是为了,那个程家表妹?!   “有八成可能,程蕴宁,不是你的表妹,而是,你的嫡亲妹妹。”袁烈食指轻轻叩了下那张被弄皱又摊平的纸张,眼底是遏制不住的怒火,“这双眼睛,不是为父的,而是,程蕴宁的。”   若然查实,一切并非自己猜测,那当年所有参与到这件事中的人,一个都别想逃脱。   “什么?”饶是做了千百种设想,袁钊钰也绝没有想到会是这样,“这,这……”   无比震惊的瞧着袁烈,分明已经吓呆了——   要是程家蕴宁是自己的嫡亲妹妹,那岂不是说,父亲和那程家姨母……   “胡思乱想什么呢!”袁烈气的直接一脚踹了过去,“那时你也五六岁了,理应记些事了才对——蕴宁可是和你弟弟妹妹同年同月同日生,还是和你母亲在同一个产房里……”   袁钊钰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什么,后背却早被冷汗浸透,下一刻再次惊叫一声:   “爹的意思是,珠姐儿和程家表妹,抱错了?”   “抱错了?”袁烈脸色沉凝,半晌冷哼一声,“若然是抱错了,何必处心积虑一而再再而三想要了孩子性命,更甚者,要生生把宁姐儿的脸毁去……”   最后几个字,袁烈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五岁的孩子,被生生浇上一盆热水,该是何等无法忍受的痛楚……   即便年代久远,袁烈却依旧有一种宛若被摘心挖肺般的疼痛……   袁钊钰这会儿已是慢慢定下神来。   当日在寺庙中,袁钊钰也见到过蕴宁,端的是少有的明慧大气,那时候心底便隐隐觉得亲切,再想不到,有朝一日还会扯上这般关系——   两人竟不是表兄妹,而是嫡亲的兄妹。   虽然这消息来的太过突然,可父亲的意思分明是已然认定,派人查实,也不过是时间关系罢了。   一时竟是心乱如麻——   和常年身在边疆的父亲不同,这些年来,一家人守在帝都,兄弟姊妹之间感情早已是非同一般的亲厚。   尤其是对妹妹袁明珠。   袁烈膝下三个嫡子,两个庶子,五个儿子之外,也就只有这么一个女孩儿罢了。   偏是年纪上,袁明珠又是最小,即便是年龄最小的睿哥儿,可不也事事以她为先?   如何也没想到,小心呵护了这么久的宝贝妹妹,竟是雀占鸠巢!   眼前却不期然闪现出寺庙中程蕴宁孤独倔强的一抹纤细影子,袁钊钰踉跄着起身,却是一句话没说,径直离开了书房。   袁烈静静瞧着儿子离开的背影——   几个儿子尽皆重情,尤其是长子,自己不在时,小小年纪,便扛起了侯府,本来袁烈准备查实一切后,再知会家人,之所以临时改变主意,却是因为,不想蕴宁的身份骤然揭破时,和程家人不亲也就罢了,还有受到来自袁家这些亲人的伤害。   宁姐儿会有今时今日,全是自己这个做父亲的不称职……之前既不能护她周全,查悉事情真相后,自然绝不能再让她受一丝一毫的委屈。   钰哥儿行事最为周全,一干小辈中,也是最有威望,将来更是侯府的当家人,只要钰哥儿肯维护蕴宁,等揭破真相,把人接到侯府,才不致被委屈了,长长久久幸福安康……   那个孩子,明显孤独太久了,她心里,也是想要真心疼她的家人吧?   袁钊钰昏昏沉沉的出了府,要了匹马,翻身而上,随从瞧大少爷神情不对,忙要跟上,却被喝退。   出得府门却是一夹马腹,朝着城门处而去。   等回过神来才发现,竟是已身在栖霞山庄之外。   逡巡多时,却是始终无法鼓起勇气上前叫门,正欲拨转马头,大门却自己打开,却是一个荆钗布裙,不施脂粉的纤细女孩,不是蕴宁,又是哪个?   袁钊钰一慌,好险没从马上摔下来:   “宁,妹妹?”      ☆、66   袁钊钰怔怔盯着蕴宁的眼睛, 却是赫然发现,面前女孩果然生着一双无比漂亮的凤目, 只和袁家其他女孩的美丽张扬不同, 这双眸子却是幽深如井,美则美矣, 却是太过沉静。   再有那张随风轻动的白色幂离, 衬着背后色彩秾艳的栖霞山庄,本应是一副再写意不过的绝美画卷……   一时心口涩涩。   若然父亲推测是真的……   袁钊钰按了按胸口, 翻身下马,声音不自在之外, 更有着自己也没有察觉到的温和:   “不知不觉就骑到了这里来, 我想进去看看, 不知可有打扰到宁,表妹……”   最后两个字几乎是打着颤从舌头尖上滚落。   蕴宁往旁边让了下身形:   “公子说笑了,里面请。”   又育好了几亩药苗, 蕴宁本来正在地里忙活。不意张元清却跑来,说是外面来了个衣着华贵的年轻公子。   还以为是陆瑄又跑过来了呢, 不想却是武安侯府的大公子袁钊钰。   之前在寺庙见过一回,蕴宁对袁钊钰并无恶感,又刚受了袁家的好处, 自是不好把人拒之门外。   只这位身份尊贵的大公子,今儿个瞧着明显是有心事的,甚至瞧向自己的眼神也有些,诡异的, 忧伤……   年轻人都是悲春伤秋的吧?   蕴宁倒也不以为意,也不欲化身知心姐姐,帮着排忧解难——   却不知为何,想起近来但凡有点儿小心思,就一脸不高兴跑来寻自己唠叨个没完的陆瑄,眉眼却是不自觉缓和起来。   偷偷瞄了一眼和自己并肩而行低眉垂眼的蕴宁,袁钊钰心情越发复杂——   从前没发现,可存了疑心再去瞧,何止是眼睛,便是身材,蕴宁也和其他袁家女孩一般高挑,就只是一点,太过纤细柔弱,肤色也格外白皙,不似其他姊妹那般健康红润。   是了,母亲的皮肤就是偏白呢……   一路想着心事,直到蕴宁停下脚步,袁钊钰才醒过神来,一时有些讷讷。   “大公子对这里应是熟的紧,”蕴宁指了指建在假山上的那秀美花厅,“我还有些事情要忙,就不陪公子了。”   又指了指花厅里的石桌,上面可不是正摆着两个古拙有趣的的拳头大小的骨瓷碗:   “石桌下左边那瓮是百草茶,右边是我酿的果酒,大公子渴了的话,只管自取。”   “你有事尽管去忙,不用管我。”袁钊钰忙道,有心想问蕴宁要做些什么,却也意识到两人的关系还没有熟悉到那地步。   瞧着蕴宁的身形迤迤逦逦而去,渐渐隐没在深深浅浅的绿色中,再找不到丝毫踪迹,袁钊钰略犹豫了一下,终是没好意思跟过去,转身一步步沿着石阶登上花厅。   花厅一枝独秀,立于假山顶部,站在上面,几乎能把风景秀美至极的山庄尽收眼底。   人站在上面,只觉心胸都为之豁然开朗。   果然是个,敏感的丫头呢。   这是以为自己心情不好,想让自己纾解些?   袁钊钰心情更加复杂,极目四望之余,很快找到蕴宁的身影,却明显大吃一惊——   那个在田垄间忙碌不停的瘦弱身影,可不就是蕴宁?   一时简直不知说什么好——女孩子不是应该娇生惯养的学些琴棋书画女红之类的就好了吗?如何蕴宁却要做这等粗活?   本想着或是一时兴趣,一会儿就会停了,没想到都忙碌了小半时辰了,也没见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袁钊钰攥着拳头,只觉越来越多的东西哽在心口。正好张元清正从下边路过,袁钊钰忙招了招手。   张元清迟疑了下——   方才已经知晓,外面这位贵公子正是山庄的原来主人,武安侯府的大公子。   依着他的性子,除了老主人外,来访的客人一律都是不安好心、不受欢迎的。   尤其是那个陆公子……   明明小姐平日里对谁都不爱搭理的,却不知为何,独独对那小子另眼相看。   至于说这位袁公子,张元清忌惮之余,还有些感激——   有了这么大一个庄子,小姐后半辈子便能衣食无忧了呢。   是以,不过略一踌躇,便依着袁钊钰的吩咐上了花厅。   袁钊钰也不跟他绕弯子,直接指着忙碌的蕴宁道:   “那里种的是什么?怎么你们闲着,倒是让你家小姐一个人在地里忙?”   “公子容禀,”张元清被训的有些莫名其妙,却还是老老实实道,“那几亩地里种的都是药苗,小姐说旁人不懂药的习性,一个弄不好,就会糟蹋了……”   “糟蹋了又怎么样?不就是些药苗吗!”   再金贵的药苗比得上人重要?   那么多地呢,全都一棵棵种上,便是寻常农夫也得累坏,何况是个才十二岁的小姑娘。   袁钊钰脸色愈发不好看,也不知该恼张元清这些下人,还是别的什么……   平白被训了一顿,更甚者,这位公子明显并没有把那些药苗放在眼里,一想到小姐的一番心血这般受人轻贱,张元清便有些着恼:   “公子金尊玉贵,如何能知道我们这些老百姓的日子?”   “那些药苗可是一棵也糟蹋不得。小姐说了,老太爷还有我们的吃食,衣服鞋袜,可全在那药苗里呢。”   “你家小姐的衣物,要自己种东西卖出去,才能有吗?”袁钊钰的拳头攥起又松开,松开又攥紧,胸口一阵阵发紧。   “不然呢?天上又不会掉馅饼。”张元清气鼓鼓的道——朱门大少爷罢了,如何能懂得稼穑之苦?   反观自家小姐,却是太懂事了些。可这么好的小姐,如何偏就被毁了一张脸呢?   “我记得不错的话,你们家老爷大小也是个六品京官啊……”袁钊钰强自摁下心头的郁气——   内宅的事袁钊钰自然从未过问过,却也大致知道,家里姐妹即便是庶女,每一季至少都要添八套新衣,头面首饰也是一季一换,全是帝都最新推出的样式,至于说万千宠爱在一身的珠姐儿,添置的好东西更是数也数不过来……   “你说我们家老爷太太?”张元清明显有些不以为然,只所谓家丑不可外扬,终究把满腹的不满又咽了回去,“公子无事的话继续坐会儿吧,我得去看看那粪肥沤的怎么样了。”   张元清说完,不待袁钊钰说什么,就自管自的下去了。   袁钊钰可不是那等只知吃喝玩乐的纨绔公子,哪里察觉不出张元清话里未尽的意思?   平常要被漠视到什么程度,才能让小小年纪的蕴宁就明白,这世上能依仗的只有自己?   如果是之前,也就是会对这个表妹有些怜悯罢了,可从父亲口里却了解到,眼前这个,极有可能是自己嫡亲的妹妹。   却因为被人恶意换走——   到现在,袁钊钰可不也和袁烈一般,认定当初的事绝非偶然。   毕竟,除非知道真正身份,任何爹娘都不可能对亲生孩儿做到这般!   那些穷苦人家,实在养不起孩子,还会想着把孩子送出去,以便保住小命,如何程家这样的殷食人家,唯一的嫡女却活的这般无助恓惶!   坐在高台上,遥遥瞧着时而俯身,时而站起的小小身影,袁钊钰终于明白父亲的暴怒为何。   到得最后,竟是无论如何再也看不下去,一撩袍子就从花厅里跑了下来。   待得蕴宁听到脚步声时,袁钊钰已是奔到了眼前,却是径直伸出手钳住蕴宁的手腕:   “别做了!想要什么,我给你买!”   顿了顿又道:“你的衣服、首饰,你祖父的养老,还有这些下人们的月钱,都包在我身上。”   说着拉着蕴宁的手就想往外拽,不意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   “阿钰,拿开你的手!”   袁钊钰还没反应过来,一只拳头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头顶当头砸来。   袁钊钰吓得一激灵,却是下意识的抢上前一步,护在蕴宁身前。也在回头的瞬间瞧清楚了来人,登时大吃一惊:   “陆大哥?”   来人可不正是陆瑄?   那拳头带着风停在袁钊钰的面门处,又快速的化拳为掌,袁钊钰猝不及防,只觉手腕处一阵酸麻,无力掌控之下,登时放开蕴宁的手,人也往旁边一踉跄,整个人坐倒在田垄里。   “啊呀,你坐哪儿呢——”瞧着袁钊钰屁股下刚栽上的青苗,陆瑄又是恼火,又是不好意思,忙看向蕴宁,“宁姐儿莫要担心,我很快就能帮你种好,真的。”   说着也不顾身上月白镶金边的锦袍,就要矮下身形拾掇。却被蕴宁叫住:   “好了,你们俩都出去吧。”   这位袁家表哥,怕是把自己那坛果酒喝完了,不然,如何做事这么古里古怪?   亏得自己不是真正的小姑娘,不然听了他这番话,还不得误会?   却又觉得不解,明明自己那坛果酒淡的紧,就是自己一个人喝了,应该也不致醉倒才对%   至于说陆瑄,明明穿着一身要去见客的衣衫,这么弄了一身泥的话,便是有什么事,也做不成了。   只话虽这么说,陆瑄的厚底靴上还是沾上了些湿润的泥土。   蕴宁拿了个竹刷递过去,指了指不远处清澈的溪水:   “去刷刷,等干了,赶紧去做正事才是正经。”   竟然被看出来了吗?陆瑄神情明显有些懊恼——   今儿个出来,可不是有正事在身?   只经过山庄门前时,却是止不住想要进来看一眼。   也幸好自己来了,不然,袁大这小子不定还要发什么疯呢。   这么想着,不由瞪了袁钊钰一眼。不意,正和神情恼火的袁钊钰视线撞了个正着——   呦呵,还对自己不满呢!   心头一时益发忌惮,面上却是不显:   “阿钰怎么这个时候跑过来了?可是弟妹回了娘家,你一个人无聊就跑到山庄里了?正好我要去松庐书院,咱们一块儿走吧。”   说着,上前搂住袁钊钰的肩,一副哥俩好的模样,直接带着就往外走,边走还不忘嘱咐蕴宁:   “天气热,去花厅那里歇会儿,我很快就会回来,剩余的药苗交给我就好!”   袁钊钰一开始有些懵,心说自己媳妇儿什么时候回娘家了?而且,怎么就觉得说道“弟妹”两字时,声音一下高了八度不止呢。好像唯恐旁人不知道自己已经成婚一般。   更可气的是后面的意思,什么叫他很快回来,这明明是袁家的山庄,不对,宁姐儿的山庄才对。   只可惜身手却是较之陆瑄差了些,虽然百般不愿,最后还是被陆瑄从山庄里拖了出来。   “你放开我……”眼看出了山庄,袁钊钰抬手就想推开陆瑄,没想到陆瑄却先放了手,气力用空之下可不是险些往前仆倒?   登时气结。   陆瑄脸上的笑容也早已不翼而飞,似是看透了袁钊钰的心事,竟是冷笑一声:   “所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你可是成了家的人,记得以后离宁姐儿远点儿。”   袁钊钰张口结舌,半天说不出话来,等醒过神来,却是大为光火:   “你知道什么,蕴宁是我……表妹……”   一时懊恼至极,更不能忍的是,陆瑄又以什么身份这般教训自己?   “表哥?呵呵!好,我姑且信你一回,只有一点,阿钰,你可得记住,要是真心疼爱宁姐儿,可别让我再瞧见做那等逾礼的事!没事儿的话,赶紧去宫里当你的值吧。”   袁钊钰被训的头上青筋直蹦,想要反驳,却偏是不知说什么好。“你,你”了半天才憋出一句:   “好,我这就走,你也得走!”   不知为什么,总觉得陆瑄要是留下怕是自己这一天都得心惊肉跳。   陆瑄眉毛挑了下,已是飞身上马。   没想到陆瑄这么痛快,袁钊钰一时有些愣神,不意陆瑄却是抽出马鞭,朝着袁钊钰马屁股上就是一记鞭子。   亏得袁钊钰马术了得,忙死死抱住马脖子,才没有被猝然吃痛的马儿给掀翻下来。   气的咒骂连连。   至于陆瑄,则一直眼瞧着袁钊钰一人一骑瞧不见影子,才施施然一抖马缰绳,朝着松庐书院的方向而去——   跟着的荆南荆北长出一口气——   自家小主子终于要走了,须知今儿个要见的松庐书院的大儒,可是阁老特意拜托的,真是去晚了,少不得会让大儒不满。   话说回来,小主子平日里最是冷静的一个人,怎么一遇到这程家小姐的事,就跳脱成这样了?      ☆、67   荆南荆北想些什么, 陆瑄却是根本就没有在意。   虽然说不清为什么,却总觉得今儿个的袁钊钰奇怪的紧, 尤其是那望着蕴宁时欲语还休的可疑神情……   这般想着, 忽然调转马头,再次朝着栖霞山庄的方向而去。   把个荆南荆北给惊得, 忙不迭喊:   “主子, 老爷和那位汪先生约定的时辰马上就要到了,可是不敢耽搁了。”   好容易小主子吐口会长居府里, 可不把太夫人高兴坏了?更甚者,陆瑄还说, 要参加来年的春闱。   消息传到墨竹堂, 听说老爷连浮三大白, 第二天回来,便兴冲冲跑来寻小主子,说是特意去了一趟松庐书院, 说动了大儒汪松禾公收他做关门弟子。   今儿个一早,更是让人送来全套见客的精美衣衫, 那番殷殷期盼之情,当真是溢于言表。   小主子本是不愿意去的,却在知道夫人房间里扫出一地的瓷器碎渣, 更甚者还借口不舒坦,连五日一次的给太夫人问安都省了,又改口答应了下来——   服侍陆瑄这么久了,两人可比谁都清楚, 自家小主子是一个多护短的人。   可之前他护短的对象,从来都是太夫人一个罢了,现在两人算是看明白了,分明还要再加上一个程蕴宁啊!   两人又是叹气又是无奈,心知陆瑄的性子,认定了什么,当真是八匹马也拉不过来。   自然,两人心里可也和太夫人一般,早就认定,就凭陆瑄的才华,来年科考金榜题名根本就是手到擒来,区别只在于能不能中状元罢了,拜不拜大儒为师根本没的差,也就老爷在哪里患得患失。   且少爷的性子,但凡说了,就绝不会不做,待会儿定然还要往书院去。这会儿两人已是开始头疼——   惹恼了那汪先生,无法入书院就读,说不得就会让夫人看笑话……   至于蕴宁,看到再次去而复返的袁钊钰,可不也目瞪口呆?   “可是忘了什么东西?”   神情却明显有些狐疑。   “我方才不是说过了吗,很快就会回来帮你把药苗种上。”陆瑄笑的那叫一个阳光灿烂,不待蕴宁开口,便径直进了药田,驾轻就熟的开始挖坑、栽种,动作当真行云流水一般,配着他俊美的侧颜,当真是赏心悦目的紧。   蕴宁心里一动,揉了揉酸痛的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有些苦有些涩、又有些甜的感觉一点点涌上心头,看着那因为赶时间而动作越来越快的矫健背影,竟是有些痴了。   远远瞧着的荆南荆北却是越发相对无语。平日里对着不相干的人时,一律高冷姿态的小主子,竟也有这么知冷知热的一面,可真是难能可贵啊,传出去不定得惊掉多少人的眼睛呢。   不得不说陆瑄具有绝佳的学习才能,再加上他身有功夫,当真是种的既快又好。堪堪在太阳即将落山时,终是把药苗全部栽好。   “耽误了做正事,看你回去怎么同家人交代。”蕴宁瞪了陆瑄一眼,明明是埋怨的语气,却是多了些从前不曾有的娇嗔。   “男子汉大丈夫自然要说道做到。”陆瑄边就着蕴宁端来的脸盆净手边道,语毕却又想到一点,“只一点,要是我被家人赶出来了,你记得收留我就好。”   “收留你?想的倒美!叫我说,被撵出来也活该。”口里虽这么说,却又端来一盆水,命令道,“抬脚。”   陆瑄听话的抬起一只脚,蕴宁拿了竹刷,帮他把上面的泥清洗干净。   有微风吹来,花影浮动间,专心致志刷鞋的纤柔少女侧颜当真美丽至极,陆瑄痴痴的盯着看,只恨不得时光就此停驻才好……   不意蕴宁忽然住手,照着脚踝处不轻不重的敲了一下。   “啊呀!”陆瑄大呼小叫的呼着痛,却是又把另一只脚抬起来,慢悠悠道,“嗯,被撵出来是我活该,”   顿了顿又小声道:   “可我乐意……”   甚至开始幻想,真被撵出来的话,自己该如何死赖在这里……   可惜的是,也就想想罢了,便是有祖母在,怕是整个陆府,就没人敢说让自己滚出去。一时竟颇是有些遗憾。   假装自己不存在的荆南荆北,瞧着笑的傻子似的陆瑄,已是连叹气都不会了——   即便陆瑄心里恨不得再多呆会儿才好,蕴宁却已是手脚麻利的帮他把鞋子清扫干净,荆南荆北这才活了过来似的,牵了马匹过来。   好在陆瑄这会儿却是爽快的多了,飞身就上了马,笑吟吟的对蕴宁道:   “得空了我给你送几个伶俐的小厮,”   说完又觉得别扭,总觉得真是让小厮来的话,可真是打心眼里闹心,忙又改口:   “还是丫头吧,也跟你做个伴不是?放心,俱都伶俐的紧,本就是会园艺的,你稍微指点一下就成。到时候,你就不用这么累了。”   浑然忘了,今儿个做活的分明是他陆瑄才对。   三人再次打马离开山庄。   “主子不回去吗?”看陆瑄依旧往松庐书院的方向而去,两人不觉一诧。   “谁说要回去了?我还得去见汪先生呢。”陆瑄心情大好之下,话也难得的多起来。   “还要去?”两人哑然——   可是早听说,那位汪先生性子古怪的紧,小主子这么放人鸽子,这会儿了再赶过去,不是自取其辱吗?   陆瑄却是并未答话,径直一挥马鞭,蹄声得得而去——   老头子的伎俩也就哄得了别人,既是已然说定了,不管自己几时去,那汪先生必然都是会见一见的。   甚而去的早了,还不定能见着人——   不管什么时候,老头子可不是都不忘要磨练一下自己?   今儿个这一出,除了那汪松禾真有才学之外,必然还有锤炼自己耐心的意思。   只他不知道的是,自己从不缺耐心,只是要看,那个人值不值得自己付出耐心……   直到天色昏黑时,一行三人才终是进了书院,刚把马系好,便有一位满头华发的老者从外面缓步而入,一眼看到负手立于院中的陆瑄,神情登时满意之极——   不错不错,一大早就借故外出,就是为了杀杀这位阁老之子的傲气。没想到被自己晾了这么久,却依旧这般气定神闲,没有一点儿相府公子的骄矜自满,怪不得陆阁老语气间恁般自得……   陆瑄已是转过身来,施施然同汪松禾见礼,浑然不知,栖霞山庄的所作所为,已是以最快速度送到了袁烈案头。   殊不知,饶是袁大侯爷见多识广,这会儿也是一头雾水,竟是沉思半晌,都闹不懂陆瑄到底要做什么——   那陆瑄足智多谋,做起事来滑不溜丢,却又如隔着云海,让人摸不着头脑,他这般费尽心思讨好宁姐儿,到底是有着什么目的?   要说是冲着程家,简直就是天下最大的笑话。   毕竟,袁烈心底清楚的很,以陆瑄的家世和才貌,即便宁姐儿这会儿身份已明,可也完全用不着堂堂陆家九少爷这般委曲求全。   更别说,宁姐儿眼下也不过是个毁了容的六品小吏之女罢了……   正自沉吟,袁铁再次悄无声息的上前禀道:   “主子,除了陆家公子外,我们还发现了两个人……”   因那陆瑄和大少爷相熟,更甚者,袁铁发现,陆瑄的身手可不是一般的高明,便是自己,竟也看不出他的深浅,出于谨慎,在陆瑄现身时,他便隐在一旁。倒是没被陆瑄识破,却也意外发现了两个鬼鬼祟祟在山庄外窥探的人。   只这两人的身份却是有些诡异——   一个是前不久刚加入锦衣卫的叫陈封的二流子,另一个更好,竟是程蕴宁的“青梅竹马”。   “青梅竹马?”袁烈瞬间抬头。   “据属下调查,这所谓的青梅竹马,怕是别有玄机。”袁铁略顿了一下,“据说当初程家老爷子为了帮宁小姐疗治脸上疤痕,曾发下誓愿,说是即便踏遍天涯海角,也要觅得奇药。可就在程仲外出寻药时,那顾德忠却趁虚而入……”   当下把调查的结果细细说出。   “……亏得当时小姐聪明,没有跟他一同离开,不然现在……”   这也是袁铁在调查的过程中,唯一想不通的一点——实在是之前的情况来看,明明宁小姐对顾德忠死心塌地的紧,怎么就一夕之间突然开窍了?   “那个毒妇!”袁烈拳头捏的咯吱咯吱响,好半天才道,“陈封此人先不用管他,他会去山庄,十有八、九,是冲着侯府来的——那陈封,可不正是封烨手下一等一得用的人?”   口中说着,却是有些头疼——   锦衣卫的人还真是无孔不入,山庄都送出去了,宁姐儿不过一个弱女子,他们竟还派人盯着……   尤其还是被封烨这样的疯子给盯上。   “封烨?”袁铁也是大吃一惊。   自认杀人无数,可真是论起残忍来,袁铁对封烨还真是自愧不如。   这人明明年纪不大,却心狠手辣的紧,且一旦盯上谁,就跟只疯狗一般,不连皮带骨头咬下块肉来誓不罢休。   来帝都这才多久啊?就掀起了一场又一场的腥风血雨。   偏是这样的封烨,却是入了皇上的眼,官职一路青云直上,竟是一月一迁,到现在,那疯子已是坐在了千户的位子上……   “听说这些时日,工部那里也不甚太平……”袁铁又忆起一事。   “无妨,周文芳那人,我却是看不上的,睿哥儿和他们家自是并无干系。”   袁铁的意思,袁烈自然明白。却是封烨这些时日,分明又盯上了工部尚书周文芳。   好在当初,周家虽是试探过,想要和武安侯府结为儿女亲家,只袁烈却是以为周文芳太过老奸巨猾,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索性直接让夫人找借口给回了。   随即冷笑一声:   “当初封平会死在边疆,可不全是匈奴人的罪孽!封烨会如此,怕是查出了什么。”   之前被封烨抄的那几户人家,可不也全是和封平之死有关的?   只这些勾结匈奴的无耻之徒,却是多年镇守边疆的袁烈最为厌恶的,自是乐于看封烨使出种种手段惩戒他们。   “主子的意思,封烨会对周尚书出手?”袁铁明显有些不敢置信。   实在是封烨再怎么厉害,名头却不甚好听,酷吏的凶名更是早已传遍帝都,至于周文芳,却是连侍两朝,说是根深叶茂也不为过。   要说封烨能把一个位高权重的堂堂二品大员给弄倒,袁铁却是不信的。   袁烈摆了摆手,分明不欲再说:   “让他们尽管狗咬狗去。你今儿个不是已经查出来丁氏身边的秦姓仆妇,当时就在产房里吗?只管抓过来。”   袁铁应了声,很快无声无息的消失。   棋牌胡同。   程庆轩并丁淑芳拖着疲惫的身形从车上下来。   程庆轩还好些,不过双腿有些僵硬罢了,丁淑芳却根本是连路都走不成了——   跪了整整两天下来,真是腿都要跪残了。   偏是老爷子极好说话,直接表示,所谓别府另居,他根本没有放在心里,想要他也搬过来,却是万万不行。   程庆轩小心翼翼的表示,不然,他们就搬过来,老爷子却冷哼一声,理都没理,抬脚走了。   到如今,程庆轩当真是肠子都要悔青了——   什么叫搬出来容易,搬回去难,这就是了。   再细细回想起之前如何非要猪油蒙了心搬家,自己这老婆可不是功不可没?待丁淑芳当真不是一般的冷淡。   “老爷莫要烦扰,当初一切罪责都在我身上,过了今夜,明儿个我就去静心庵待着为程家满门祈福,想必老爷子就不会怪罪您了。”丁淑芳声音伤感,“还有府中中馈,老爷也赶紧接了宁姐儿回来,交给她支应,老爷子最是看重他……看在眼里,想必也会熨帖些,到时老爷再说些软乎话……”   “太太——”旁边扶着丁淑芳的秦妈妈,神情一紧,忙要小声提醒。却被丁淑芳给瞪了回去。   “也罢,”程庆轩却是连犹豫都没有,“既是岳父发了话,我也不好说什么,就只是一点,让你受委屈了,你放心,等爹爹的怒气褪了些,我很快就会找机会把你接回来。”   丁淑芳嗯了声,也不再搭理程庆轩,直接回了房。   秦妈妈早忍不住了,刚掩了门就忍不住道:   “太太,您怎么能去静心庵呢?还要把府里中馈交给那个死丫头……”   不是因为她,太太能落到这等地步?   却被丁淑芳打断:   “乱说什么!宁姐儿还小,少不得有个靠得住的从旁边帮衬,我到时会跟老爷说,让你从旁协助。”   “太太——”秦妈妈登时发了急,“太太上哪儿我上哪儿……”   “说什么胡话!”丁淑芳眼中神情更冷,手也一点点的攥紧,“你给我记着……留在这里,留在这里,你的作用更大……”   “太太……”明白丁淑芳的意思,毕竟,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这府里总要留个心腹照看着才好,秦妈妈可不就是最合适的人选?一时眼泪都下来了,“太太莫要生气,我听太太的,听太太的就是……”   有自己在府里,必不会让那程蕴宁好过。   秦妈妈抹着眼泪走出房间,只刚下了台阶,一道劲风从脖后袭来,不待秦妈妈软倒,就直接被人提起,几个纵跃,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68   待得再次睁开眼来, 秦妈妈明显有些懵懂。   明明刚从夫人那里出来,也不知什么时候, 竟是睡过去了。甚而脖子好像落枕了, 不舒服的紧,抬手就想揉脖子, 不意四周烛火同时燃着, 房间里登时亮如白昼。   秦妈妈吓得“呀”的尖叫一声,却是正前方正吊着个血淋淋的男子, 男子两条胳膊上的血肉好像被篦子耙过一般,一条条挂着, 灯影里宛若泥土中刚挖出的蚯蚓, 不停扭动间, 便有白骨若隐若现。   男子佝偻着头,看不清是死是活,偏是没了牙齿的嘴大张着, 宛若一个随时准备噬人……   秦妈妈下衣登时湿了,张开嘴巴, 便要再次尖叫,一个嘶哑的男子嗓音陡然响起:   “醒了?”   秦妈妈霍然抬头,一眼瞧见血瓢似的男子后面, 正站着个一身皂衣、黑巾覆面的阴森男子,飘摇灯影下,男子身影被拉得老长,明明男子站着没动, 秦妈妈却觉得宛若一条毒蛇,正吐着长长的芯子朝自己爬来……   “娘,您真要去静心庵?”一大早,听说了消息的程宝茹就赶到了丁淑芳的房间,不住的哭天抹泪。   丁淑芳也不理她,只管仰靠在垫子上闭目养神。   无人劝止,程宝茹就有些尴尬,哭声渐渐小了下去,终是试探着道:   “娘亲去了庵里,若是想用些什么,或者有什么事,女儿该寻何人……”   看丁淑芳依旧默然,心里越发忐忑,小心翼翼道:   “女儿瞧着,不如让姨娘帮着母亲照管着些……”   这几日冷眼瞧着,太太分明是确然失宠了。甚至连伯府这个依仗,也是没有了的——   没看秦妈妈,急的嘴都肿了,却始终没提过回伯府搬救兵。且那日,自伯府回来时,程宝茹可不是亲眼瞧见丁淑芳被揍的和猪头相仿,在娘家被教训成这样,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定是伯府人动的手。   要说这么多年来,太太对自己也算照顾,可姨娘说的也有道理,再怎么着,自己也不是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不是?   母亲既是没了管家权,再没有比把中馈交给生母更好的事了。   毕竟姨娘就自己这么一个女儿……   丁淑芳虽是闭着眼,心里却是恨极——这个黑了心肝的,亏自己自打失去大姐儿,就把一腔子感情扑在她身上,不过甫一落势,就敢跑来糟践自己!   缩在袖子里的手慢慢捏紧,一下一下感知着那一小节纸头上的寥寥数语——   小姐身份,侯府起疑……   便是为了珠姐儿,这会儿也绝不能和这小贱人翻脸。   终是在程宝茹脸色越来越白,渐渐有些站不住时张开眼睛:   “茹姐儿一片孝心,娘亲领了。只你年龄也渐渐大了,你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可不得学着管家理事?娘亲想着,不然府里的事务,交给你,和宁姐儿吧……再找个牢靠的人,从旁协助……”   “就只是一点,娘亲心里,虽是认定咱们娘儿俩亲厚,架不住你爹他,却是以为,嫡庶有别……”   “娘亲不在府里时,便是想护着你些,也是不行了,你可记着,自己小心些,莫要得罪你妹妹,到最后,落得,娘这般……”   口里说着,两颗豆大的泪珠慢慢沁出眼眶,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   庶女被自己宠的早忘了什么是嫡、什么是庶,习惯了高高在上,却猝然间要被最瞧不上的程蕴宁爬到头上,必然是忍不了的……   再料不到丁淑芳这般为自己着想,程宝茹登时感动的泪眼婆娑,委实后悔不该听了姨娘挑唆——   毕竟,姨娘管家哪里比得上自己亲自管家   连带的对蕴宁厌恨之外,更多了些忌惮——之前虽然猜着太太突然被厌弃和蕴宁有关,却远没有丁淑芳亲口证实来的震撼——   真是让程蕴宁继续得宠下去,这府里怕是再没有了自己的容身之地。   母女俩正自相对无言,婢女小心翼翼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太太,老爷让奴婢过来看看,东西收拾的如何了?”   丁淑芳额头“突突”直跳——   竟然这么大会儿就等不了吗!   只再如何愤怒悲哀,也只得起身,到了外边,果然车子已经在等着了。   程庆轩正在外面不停踱步,瞧见丁淑芳出来,明显长出了一口气的样子。   丁淑芳险些一口气背过去——   若非为了两人的女儿,自己何至于此?只这些话,却是无法吐出口……   慌得程宝茹忙帮着抚胸口,才不至于厥过去。   程庆轩也看了过来,瞧见丁淑芳这般模样,也有些于心不忍,忙上前接住,低声道:   “芳儿……”   内疚之情溢于言表。   这本是两人刚成亲情浓时的爱称,这会儿听在丁淑芳耳里,却是讽刺的紧,直到坐上车,都不愿看程庆轩一眼。   待得车子缓缓离开程家,才猛地想起,都这么会儿了,怎么不见秦妈妈?不自觉一阵的心惊肉跳……   看着丁淑芳坐的马车渐行渐远,程庆轩失落之余,又觉着有些轻松,忙不迭上马,再次赶往老宅,本想把丁氏已是去了静心庵悔过连带着想要让蕴宁回来主持中馈的事情禀告程仲,不想却是吃了闭门羹:   “老太爷外出了,老爷还是请回吧。”   “外出?”程庆轩怔了一下,刚想问去哪里了,不想门直接关上了。明白这些人定是得了老爷子的吩咐,只得怏怏的带人离开。   程仲这会儿可不是已到了栖霞山庄?   昨儿个接到蕴宁派人传来的消息,说是请老爷子过去一趟,有事相商。   把个程仲担心的什么似的,是以一大早,就往城门那里等着去了。   一路上心急火燎,好容易来至山庄外面,却是踌躇着不敢上前——   每隔五日,老爷子都要小心检识一下蕴宁脸上的疤痕,算算时间,可不就是在这几日,应该就能脱落完毕的?   多年的希冀,一朝将成为现实,老爷子莫大的开心之余,却更多了些提心吊胆——   就这么几日了,不会再出什么岔子吧?或者,会留下些印记?   越想越是如坐针毡。   所谓近乡情更怯,方才路上急于星火,这会儿却又迟疑不决。   好容易鼓起勇气,就要上前推门,不想山庄大门却是从里面打开,迎面正走出来一个纤弱少女。   少女身着烟霞色掐腰对襟外裳,月华色的长裙更衬得人身材高挑。   两弯秀眉,颦颦如黛,一双凤眸,顾盼生姿,尤其是脸上的肌肤,也不知怎么养的,竟是比刚剥壳的蛋青还要细白柔嫩,即便不施粉黛,依旧美的让人屏息。   程仲大为诧异,又有些失落——孙女儿既有客人到访,怕不是自己想的那般。   下一刻又觉得有些不对,实在是这女孩子的眼睛,怎么恁般熟悉?明明这张脸是自己从没见过的。   正思索间,那少女已是将将来至身前,却是快走几步,“噗通”一声跪倒在程仲跟前:   “祖父——”   程仲简直如同被雷劈到了一般,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眼前这美丽的不可方物的少女,竟是自己那苦命的孙女儿,蕴宁?   蕴宁探手拉住程仲的大手,一下把脸埋了进去,泪水接连不停的从脸上滑落,又淌过程仲的指缝,很快就在地面上洇了一片小小的水洼……   程仲颤抖着抬起头,缓缓落在蕴宁乌黑的发上,脸上也止不住老泪纵横:   “宁姐儿,你真是宁姐儿?你的脸,好了?!”   蕴宁不住点头:   “祖父,祖父……我的脸好了……您,别,再为我担心了……”   却是几度哽咽,几乎语不成句。   “好了,老太爷,小姐的脸,好了,这是大喜事啊。”张元清忙上前劝解,却也是激动的不能自抑。   采英采莲也含着眼泪上前,齐声道:   “恭喜老太爷,恭喜小姐,小姐容貌恢复如初,这是天大的喜事呢,太爷和小姐莫要再难过了。”   再没想到,自家小姐竟生的这般漂亮,两个丫鬟可不是也一般的与有荣焉?   “是啊,是啊,喜事,大喜事!”程仲忙拉起蕴宁,“祖父就知道,我们家宁姐儿,是最好看的女娃娃。”   跟着就想到了另一件事——   宁姐儿的年纪也不小了,寻常百姓人家,可不已是开始想着给孩子相看人家了?   忙忙的站住脚,吩咐张元清:   “快些回去,把我房间里的那些请柬全给拿过来。”   又嘱咐采英采莲:   “你们家小姐年纪小,你们帮着选些合适的,陪着宁姐儿出去看看……”   两人都是那等机灵的,闻言如何不明白程仲的意思,忙不迭点头答应。   “对了,还有,待会儿再去账房支些银两,买些漂亮的衣服首饰来,我家孙女儿这么好看,怎么也得好看的东西来配不是?”老爷子越说越兴奋。   蕴宁只觉哭笑不得——毕竟这壳子里装的灵魂,早过了少年慕艾的年纪了。却也明白,这些年来,因为自己,祖父不定难过成什么样呢,难得这样开怀,自然不好违拗……   一行人说说笑笑的进了庄子。   不意那边刚把大门关上,不远处一棵巨大榕树上,一个黑瘦的影子就从上面掉落。   那人忙要喊叫,又恐惊扰了蕴宁等人,忙又把到了嘴边的惊呼咽了下去,手脚却拼命的扑腾着,明显想要抓住些枝条,可惜却未如愿,依旧四脚朝天“咚”的一声摔落地面。   却是受了什么刺激般,四肢摊开,直挺挺躺在那里,然后一个鲤鱼打挺,就从地上蹦了起来——   虽是脸上沾了土灰扑扑的,却明显瞧出来,正是近些日子和封烨一起出名的那个陈黑皮陈封。   “我们家老大真是神了!”陈封嘴里嘟哝着,方才那一蹦,明显令腿疼加重,陈封却是根本顾不得,“原来大嫂生的这般好,怪道老大稀罕成那样……”   嘬嘴一呼,唤出一匹马来,一溜烟的朝着帝都去了。   陈封离开后,又有一个劲装男子从暗影里出来,这人的功夫分明比之陈封高明的多,却偏是和陈封一般,一脸懵逼的模样——   身为侯府暗卫,主子要做什么,自然不是他们能开口询问的。   本来奉命守在这里时,几人还有些奇怪,不懂侯爷如何突然对一个毁了容的丫头感兴趣起来了。   再没想到,那丫头毁了的脸还能治好。   更让人备受惊吓的是,那丫头长得怎么就那么一言难尽啊。   说一言难尽,不是说太丑了,而是太美了。且这美还有个性的很,分明和侯爷极像,再一瞧,又觉得像极了夫人。   最后几人一致得出结论,山庄里的这位程家小姐,分明就是集合了侯爷和夫人两人的优点。   商量了片刻,几人一致决定,这事情怕是不会小了,还是寻个人回去禀告一番吧。   听说守在栖霞山庄的属下有人回来了,袁铁吓了一跳,忙不迭接出来,又在听了转述后,直接领着去见了袁烈。   待得听说蕴宁的容貌竟然真的恢复了,袁烈神情一瞬间变得凛冽:   “那丫头,生的,如何?”   “启禀侯爷,”极强的压迫下,暗卫只觉脊背上冷汗直冒,一时连头都不敢抬,期期艾艾道,“那位程姑娘的容貌,生的和侯爷还有夫人,极像!”   本是站着的袁烈直接坐到了椅子上——早就想到会是这般,不然,那丁氏也不会处心积虑的想着要把孩子的容貌毁去!   “找人去静心庵,先准备一盆热水浇她的脸……我要让那贱人把蕴宁受过的罪全都受一遍……”袁烈一字一字道,“另外,抓来的那秦氏,不拘什么手法,尽管用,我要你三日之内,把所有的证据备齐!”   虽然这会儿就想把人直接给接回来,可袁烈深知,仅凭一个容貌相像、不拿出足够的证据来,不独府里会对此事颇有微词,便是蕴宁怕也是不愿的。   那个孩子,性情不是一般的倔强呢……      ☆、69   到了晚间, 一张蕴宁现在容貌的清晰画像,便呈上了袁烈的案头。   看到画像的第一眼, 袁烈先是觉得似曾相识, 紧接着就红了眼眶。   站起身形,不知在书房中踱了多少个来回, 才勉强止住亲自赶往静心庵, 结果了丁氏性命的念头。   倒不是袁烈胆小怕事,担心惹上人命官司, 而是不愿那毒如蛇蝎的女人,死的太容易……   眼下还有一桩发愁的事, 那就是该如何把事情的真相告诉妻子知道。   没有人比袁烈更清楚, 这些年来, 丁芳华有多爱女儿。   要是让她知道,如珠如宝的疼爱了这么多年的女儿,却是戕害亲生骨肉的凶手的血脉, 怕是和杀了她一次也差不多吧……   正自愁闷,一阵脚步声在外面响起。只是到了门前, 那脚步声却又顿住,分明是有些心事的模样。   “进来吧。”袁烈直接道。   外面不停徘徊的可不正是袁钊钰?   从宫内当值回来,便听说袁铁又带回了新的消息, 袁钊钰一方面急于知道事实真相是否如父亲所言,一方面又矛盾至极——   宁姐儿自然是好的,可珠姐儿也不差啊。   一想到不管事实的真相如何,自己都会注定失去一个妹妹, 袁钊钰就不是一般的烦躁。   在门外徘徊这么久,可不也是因为这个?不想竟是被父亲察觉了。   当下只得磨磨蹭蹭的进了房间,一脚踏进来,却瞧见袁烈正对着书案上一张纸发呆。   袁钊钰脚步一滞——之前父亲可不就是招呼自己看过一张只有眼睛的画像?眼下这一张……   迟疑着上前,待得瞧清楚画像上女子的眉眼,登时目瞪口呆:   “这,这是……”   精巧的化工,令得画中女子逼真至极,袁钊钰只觉得一阵无比强烈的熟悉感扑面而来。   袁烈点点头,一字一字道:   “不错,她才是,你妹妹……咱们家的,掌上明珠……”   袁钊钰张了张嘴巴,好半天,才无比艰难的转身出了书房——   宁姐儿是自己亲妹妹,疼了这么多年的珠姐儿才是,表小姐吗?   更甚者,丁氏当年为了达到目的,还毁了宁姐儿的脸,这么好看的一张脸。   从小到大,因袁家成年男子长时间镇守边关,袁钊钰早习惯了扛起家里所有责任。自打知道妹妹有可能遭人调换,便陷入深深的自责——   是自己没护好这个家,才会让别有居心的人乘虚而入……   “咦,大哥——”一阵欢快的声音从不远处的小径上传来,袁钊钰激灵灵打了个寒颤,逃也似的快步离开——   从小护到大,如何听不出来,分明是妹妹袁明珠的声音。   都说长兄如父,这么些年,袁钊钰可不就是这般对待下面的弟弟妹妹的?   尤其是袁明珠……   甚至因为她体弱,得到了比其他兄妹更多的照顾和爱……   可也正因为如此,袁钊钰才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   “大少爷是有什么事吧?竟然连小姐唤他都没听到。”身后端着个托盘的璎珞探出头瞧了瞧,神情分明有些奇怪。   “也是,大哥平日里,就忙得紧……”语毕深吸一口气,“走吧,咱们去见父亲。”   不想刚走了几步,却被人拦住:   “侯爷有事处理,吩咐不见任何人,两位请回吧……”   “你是新来的吧?”袁明珠还没说什么,璎珞就先有些着恼,“这侯府里,还从来没人敢管我们小姐想去哪里……敢拦着小姐,小心侯爷知道了把你撵出去……”   可任凭她如何说,那护卫就是不肯让开一步。便是脸上表情也不曾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璎珞,莫要难为护卫大哥——”袁明珠抬高了声音,让丫鬟退下,却是亲手接过托盘,柔声道,“你们守护父亲,辛苦了。方才是我这小丫头无礼,我代她和你道歉。父亲这会儿既忙着,能不能请护卫大哥把这盅雪梨枇杷羹端进去?昨儿个听娘亲说,父亲有些咳嗽,我就亲手熬煮了这汤,让父亲趁热喝了才有效呢。”   袁明珠生了那么一张惹人爱怜的娇美脸庞,又这般柔声细语,那侍卫登时惶惑不安,忙双手接过:   “小姐放心,属下一定代为转达。”   袁明珠笑着点了点头,却是极快的扫了一眼书房,隔着窗纱,能瞧见一个高大的身影正站在书桌前。   明明那么近,再走几步,就能见到,却又好像那么遥远,这一辈子都无法靠近他身边……   待得回了自己的院子,袁明珠借口累了,直接进了房间,却在房门关上的第一时间,抱头瑟缩着蹲在地上……   “祖父,我一定要这样,去吗?”一大早就被祖父派人唤起来,又送来好几套漂亮衣衫并新样式的首饰,蕴宁直到穿戴好了,依旧有些犹豫——   面纱戴的久了,即便脸上疤痕消退了,可这般丝毫不加掩饰的大喇喇走出去直面众人,蕴宁却依旧有些不适应。   程仲却是连连点头,甚至胡子都翘起来了,胸腔里更是溢满了与有荣焉的骄傲:   “为什么不这么穿?那面纱不许戴了,咱们就这个样子出去。”   这么好看的孙女儿,干嘛要藏着掖着?   天知道之前看着宁姐儿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肯见任何人时,老爷子心里有多难过。   眼下既是已然全好了,才不会再继续遮着盖着呢。   看张元清过来,程仲忙催促蕴宁:   “快些着,祖父记得你平日里不是最爱吃新鲜莲子吗,还可以和其他小姑娘一块儿玩耍,多好的事啊。”   今儿个是七月二十六,可不正是工部尚书周文芳的妻子汪氏的六十八大寿?   难得周文芳身居高位,和发妻却是感情深厚,因汪氏出身江南大家,素日里最爱莲花,周文芳还特特在别庄营建了一个足有上千亩的荷塘,里面植满荷花,种类足有三十多种,盛放之时,当真宛若天上彩霞坠落人家,美不胜收。   因而汪氏寿诞之日,也是一年一度的赏荷之时。   再加上周家不独家世清贵,周文芳还写得一手好文章,便是皇上也颇为推崇,在文人中影响力不是一般的大,是以帝都达官贵人也好,文人雅士也罢,无不趋之若鹜。以能得周家一张请柬为荣。   至于老爷子手里这张,却是长公主听程仲说蕴宁脸这几日有可能就大好,特特使人送来的?   本来长公主的意思,是让蕴宁到公主府,然后她亲自带着,走一圈——   蕴宁这个年纪的小姑娘,自然已是到了该相看的年纪,周家这般既贺寿又赏花,才俊集聚的地方,自然是不应该错过的。   只没想到的是昨儿个两个娃娃却一起咳嗽了起来,长公主一片慈母之心,如何放得下?便特特着人把请柬送到了山庄。   因老爷子的高超医术,自然也得了一张,只规格比起长公主府的,却差的不是一点儿半点儿。   老爷子如何不明白长公主是真的关心蕴宁,唯恐宁姐儿被人轻看,才特特借请柬表明,蕴宁是长公主府看重的人。   蕴宁叹了口气,知道祖父的意思怕是不会改变了,好在,周家的抄家之祸是在一月之后,这会儿还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一般,一片兴盛。倒是不虞会受到牵扯,不然便是拼着拂了长公主的好意,蕴宁也是要拒绝的。   不想两人的马车刚出了山庄,迎面就瞧见一个女孩子从马车上下来,可不正是程宝茹?   瞧程宝茹的模样,也是盛装打扮,浅粉色窄袖孺衫,同色百褶长裙,眉眼盈盈,颇有几分娇憨之态。   一眼瞧见程仲的马车,眼睛登时一亮——   还好来的不晚。   忙忙上前拜见:   “祖父这是要带宁姐儿出去吗?如何这般不巧,孙女儿还想着,能陪陪祖父呢。”   程仲犹豫了一下。   即便对程庆轩夫妇不喜,平日里对几个孙子孙女还是极为看顾的。   本来想着今儿个是宁姐儿第一次出现在公众场合,老爷子不放心之下,自是想要亲自跟着。   只周家因为客人太多,请柬却是要求极严,一张请柬只对着一个人。   可巧长公主府送来一张,老爷子本打算着自己正好跟着去,也好就近照顾,不想这会儿另一个孙女却赶了来。   可也不过犹豫了那么一瞬罢了。   实在是这样的机会不可多得。   当下便从车子上下来,执了请柬递给程宝茹:   “茹姐儿来的倒是巧,今儿个是工部周尚书夫人的寿诞之日,你也去见识一下吧。”   程宝茹登时大喜过望:   “祖父让我去?”   唯恐程仲反悔,忙不迭一把接在手里,又瞧向另一辆马车,假惺惺道:   “我本来还想陪着三妹妹和祖父一天呢,看来今儿个是不成了,听说周家的荷花开的极好,到时候我一定给妹妹折几朵回来。”   之所以这么快赶来,可不就是听父亲说,周家极有可能送了老爷子请柬?   程宝茹本就不傻,又有生母在旁提点,自然知道这次机会难得——   那样的场合,自己这样的身份,说不好一辈子也不见得能有几次。   尤其是于自己这般年龄的小姑娘,更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真是有缘结识出身显贵的大家公子,可不是自己一辈子的福气?   因而昨儿个便亲自去了老宅,不想却被告知老爷子去了栖霞山庄。   程宝茹当即决定,今儿一大早就过来堵人。   万幸,正好在祖孙俩马车出来时把人给截住了。更庆幸的是,老爷子还没有完全老糊涂。   之前去伯府,会带上三丫头也就罢了,周家这样的场合,祖父即便是再喜欢蕴宁,也得想着点儿影响不是?   真是吓着那些贵客,惊扰了贵人,祖父也是有些担心的吧?   不然也不会一见到自己,马上就把请柬拿出来!   一想到自己终于压了蕴宁一头,程宝茹当真是比大夏天喝了冰盏还要舒坦。   不想,老爷子接着道:   “你妹妹还小,你是姐姐,务必记得多照顾她着些。”   程宝茹不敢置信的回头——   宁姐儿也要去?那岂不是说,老爷子手里本来有两张请柬?甚至自己要不来的话,他们祖孙俩就直接去了?!      ☆、70   一时又嫉又恨, 程宝茹心里不是滋味儿之余,更涌起一股克制不住的幸灾乐祸——   毁了容的女子, 想要入那些贵人的眼, 除非是人家眼瞎了!   也就祖父还当成是块宝一般。   却又不敢在程仲面前表现出来,还要陪着笑脸不停点头:   “祖父放心, 我一定会照看好三妹妹。”   “让姐姐费心了。”蕴宁掀开车帷, 冲程宝茹点了点头。   程宝茹转过头,脸上的笑容早已敛去:   “有什么费心的?三妹妹只管记得跟着……我……”   口里不走心的敷衍着, 视线从蕴宁的灿霞色长裙慢慢上移,却隐隐察觉到有些不对, 总觉得少了什么似的——   是了, 今儿个怎么不见那面常年遮着鬼脸的幂离?   视线正好定在蕴宁脸上, 程宝茹一个失神,头一下撞在车厢横辕上:   “你,你是宁姐儿?”   这么美丽的女孩子, 一定不可能会是那个总是受惊老鼠一般缩在角落里的程蕴宁吧!可方才那声音……   “是我。”蕴宁点了点头,丝毫没在意程宝茹的失态, “咱们走吧……”   程宝茹怔怔的站着,只觉脑袋一阵轰隆隆作响,却是连蕴宁说了什么都听不到了。   直到丫鬟上前提醒, 才失魂落魄的转身,却是每一步都觉得和踩在云彩上相仿,甚至连如何上的马车都不知道。   直到人车渐渐拥挤,才察觉到什么:   “外面, 外面这是……”   “就快到水华别苑了呢。”丫鬟小心翼翼道。方才程宝茹的模样实在吓人,简直和撞了邪一般,可不把丫鬟也给吓坏了?   “哦?是吗?已经快到了?”程宝茹心神瞬时回笼,长长的呼出一口郁气——   三丫头从前就是老爷子的心头宝,先下没了脸上的疤痕,自然会更得老爷子的欢心了。   即便府里阖共也就两个女孩,可架不住人心是偏的,老爷子铁定会把所有的好东西都用在蕴宁身上。   对于自己而言,唯一的契机就是眼前这个机会了。毕竟嫡母去了尼姑庵,至于说姨娘生母,即便想要替自己选个好人家,她也得有机会不是?   但凡自己碰上了大运道,不拘入了那个贵人的青眼,从此可不就鱼跃龙门、再也不用担心会被嫡妹给压住了。   这样的显贵,不拘哪一家,都铁定较之祖父使尽浑身解数选的人家好上百倍千倍。   毕竟程家的门楣,于帝都而言,实在算不上多高——   就这么会儿功夫,程宝茹车子旁边已经过去了十多辆马车,哪一辆不是富丽堂皇、奢华至极?   把个程家的车夫吓得,不住往旁边避让,唯恐挡了贵人的道被责罚。   程宝茹的车夫如此,后面跟着张元清也不好抢道,不大会儿,两辆马车就被逼的渐渐退到角落中,再有灰扑扑的没有什么特色的外形,插在一堆的显贵中,令得两辆车越显扎眼。   程宝茹越看越心虚,忙抬手要把车帷给密密实实的拉上——   等到了府里,谁又知道,自己出身那般寒酸?毕竟,谁脸上也没有刻字不是?   眼角的余光却瞥见自家车子旁边,还有数处刺眼的存在——   看起来和自家家世相当的也不是没有,更甚者,还有一个更不可思议的,甚至还就坠在自家车后面。   却是一个长得特俊美的少年,一身青布直裰,脚下一双布鞋,却是连马都没骑,直接坐了头毛驴过来了。   真是白瞎了这么好看一张脸。   一个没忍住,“噗嗤”一声就乐了——   原来没有最寒酸,只有更寒酸吗。   这人连马车都没有,家世怕是连自家也比不得呢。   倒不知,怎么混到手的请柬?   这般想着,终是有底气了些,忙不迭催促车夫快些——   礼让那些豪门世家,自是应当,总不能连个骑毛驴的破落户小白脸也得让吧?   其他路人也纷纷注目毛驴上男子,心说这是谁家的后生,也太不懂人情世故了吧?这是贺寿呢,还是上门打秋风呢?   唯有后面车子上的蕴宁却是哭笑不得——   这些日子早领教了少年时代的陆瑄性子如何跳脱,却还是没料到,他会跳脱成这般。   便是赶车的张元清也忍俊不禁——   这位陆公子还真是蛮洒脱的,平日里锦袍华服穿的,这般粗陋衣衫依旧怡然自得,倒是难得的真性情。   陆瑄自来是个我行我素的人,别人如何,从来不会放在心里,这一路上不知斩获多少讥笑,却依旧是云淡风轻,该如何就如何。   却在听到张元清的闷笑声时,猛然回头,下一刻眼睛登时一亮——   怎么是宁姐儿身边的张元清赶着马车?难不成车上的人是……   方才的百无聊赖登时一扫而空,眼睛眨呀眨的,探询之意不要太明显。   张元清忙收敛了表情,暗暗懊悔不已——   这陆家小子最爱缠着小姐,平日在自家山庄,便是赶也赶不走的赖皮膏药,今儿个可是在人家的地盘上,小姐要是真被他缠上,还怎么有机会相看好人家的公子?   当即眼观鼻鼻观心,无论陆瑄怎么示意,都不肯回应。   陆瑄倒也不恼。要说他今儿个会来,可不是全拜了恩师汪松禾所赐?   今日做寿的这位汪氏,正经是汪松禾的堂姐。本来前些年,都是汪松禾自己亲来道贺。   可随着年纪大了,越来越懒怠应酬,索性变成最看重的弟子代自己出行。   放在别的弟子身上,这无疑是一项殊荣,毕竟能到周家这样的贵人家露脸,又能暗示身为大儒汪松禾最看重的弟子身份,当真是两全其美。   甚至这之前,汪松禾的一个弟子可不是因为样貌太过出色,一下入了某伯府的眼?   竟以举人身份,得以和伯府小姐定亲。一时传为美谈。   只可惜这人是陆瑄。若非师命不可违,陆瑄可不耐烦跑这一趟。至于说胯、下这头小毛驴,可不也是汪松禾所有?   每日里看着老师骑着它东颠西走,陆瑄早想骑上试试,可惜汪松禾却是对自己爱骑心疼的紧,并不许门下弟子染指。   这次终能得偿所愿,也算是有些收获。   委实没想到,竟还有这么大一份惊喜,蕴宁竟也来了。   陆瑄一时高兴之下,脸上的拒人于千里之外如冬雪遇着骄阳,登时散了个干干净净。   少年本就如芝兰玉树,这会儿神情舒展之下,简直不能更招人。惹得过往马车不时有人掀开车帷往外窥探。   唯有蕴宁的车窗处,却是一丝动静也无。   陆瑄倒是丝毫不在意,依旧乐呵呵跟在外面。   车子虽多,可架不住周家在外安排的人也多,也就是慢些罢了,车子依旧有序的朝着水华别苑大门汇聚。   程宝茹的车子赶在最前面,递出请柬,便有机灵的小厮,上前牵引着马车进去。   本来紧接着就应是蕴宁的马车了,不意身后另一辆规制豪华的马车突然横插过来,辕中的马受惊之下,猛地一尥蹶子,亏得张元清反应极快,忙用力挽住缰绳,饶是如此,却依旧剧烈的颠簸了好几下,才勉强停在路边。   “哪里来的乡村野夫,都不会看路吗?”一声冷哼传来,却是豪华马车旁的一个锦衣公子,瞧着蕴宁马车的眸子中满满的全是厌憎之意。   张元清又惊又怒,只他也知道自己身份低微,并不敢和人呛声,且眼下最关键的还是车里的小姐,可不要受伤才好。   只他刚要询问,便听见一声巨响传来,悚然回头,却发现方才那辆马车上的马儿忽然发了狂,接连撞了好几辆马车,至于方才那位恶语相向的锦衣公子,更是直接滚落马下。   张元清一时目瞪口呆。   “走吧,你家小姐无事。”陆瑄已是赶着毛驴得得上前。   “啊?啊。”张元清这才回神,忙不迭点头,小心赶着马车重新来到别苑门前。   周家下人也回过神来。   方才离得近,自然把发生的事尽收眼底。分明是那华服公子有意挑衅,才惹出这样的乱子,只他们也不是没有眼力见的,早从车上族徽认出来,分明是方国公家的。   至于那公子,更是国公府世子方简。   听说这位方世子性子颇是有些睚眦必报,找茬不成,反而吃了一个大亏,可不要闹起来才好。   那管事忙不迭给旁边的下人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拦一下蕴宁的马车以及陆瑄的毛驴。毕竟,真是有什么大的私人恩怨,还是让这些人在外边解决才好。总比进了苑子再闹起来的强。   自己则忙着带人安抚那几辆豪华马车里的客人。   好在除了方简当众出了丑,其他人都没有大碍,不过是彼此的马车略有些剐蹭罢了。   管事长出一口气。方简却是脸色铁青,拳头捏的咯吱咯吱响:   “那骑毛驴的小子呢?”   虽然到现在也不懂,方才为什么自家马车会突然乱闯,甚至更闹不清楚自己好端端的到底怎么就会从马上摔下来的,却依旧认定了这事和毛驴上的小子有关——   看见出事了,唯恐惹上麻烦之下,其他人哪个不是纷纷往旁边躲?唯有那个青衣小子,盯着自己笑的毫无遮掩的猖狂!   本来方才会临时起意,吩咐车夫别了程家马车一下,也不过是因为认出了这辆马车可不正是上次在伯府见到的程家的马车吗?   程家人和他倒是没有什么厉害冲突,可他们家的那什么三小姐,不该不长眼睛,惹了明珠不快。   被自己这么撞了一下,最好大大的丢丑,然后灰溜溜离开,省的明珠瞧见了不舒服。   不想阴沟里也会翻船,程家的马车没什么,倒是自己,众目睽睽之下那叫一个狼狈。   尤其是那小子也太猖狂了吧?   方简还是第一次瞧见,有人惹了自己不说赶紧逃,立马报复回来不说,还敢大咧咧的朝自己示威!从来都是顺风顺水,被人高高捧着,方简哪里吃过这般大亏。   “骑毛驴的?”管事暗暗叫苦,既头疼这位方世子的性子果然不甚好,又庆幸亏得方才自己多留了个心眼,当即往旁边闪身,半是提醒半是客气道,“今儿个是我家夫人寿诞,公子有什么事,现在讲清楚也好……”   只看方才那辆马车的模样,必是家世一般。   不然管事也不敢就直接这么站在方简一边。   哪知一回头,却是傻了眼,实在是门前哪里还有那辆马车并那骑毛驴的少年的影子?   奉命拦阻的下人忙不迭跑过来,却是从袖子里拿出两张紫色镶金边的请柬,哭丧着脸道:   “不是小的不拦,实在是,不敢拦啊!”   昨儿个夫人可不是特特把所有下人叫到一处,话里话外只有一点,务必要招待好客人,尤其是手持紫色请柬的客人,敢有丝毫怠慢,立即合家撵出去。   别说自己,就是管事本人怕也不敢拦啊!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各位亲们……所有的亲们也千万千万记得,什么时候都要把身体健康放在第一位,别熬夜,多锻炼身体,早睡早起,只有身体好,人生才有无限可能,你的身体不但属于你自己,还属于每一个爱你疼你的爱人、亲人,身体不好了,所有美好的愿望都再也不会实现,真的会把一家人都带入痛苦的深渊……再次拜谢大家的鼓励和安慰,谢谢,也请所有人一定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健康,家人的身体健康……   ☆、71   “紫色请柬?”那管事也吓了一跳。能拿到紫色请柬的人家, 家世至少和方国公家相当。   一时也有些后怕不已——   毕竟,要是同样煊赫的两家人闹起来, 怕是没有那个肯先低头。亏自己之前还想着, 那灰扑扑马车上的人出身不显,愿意道歉, 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真是闹大了, 主家面上不好看,自己也少不了会受罚!   可话说回来, 那车上坐的并骑着毛驴的少年,到底是什么人家的啊?   如何就敢这么硬气?   悄悄抽出请柬看了眼, 却是一哆嗦——   最上面一张竟是老夫人娘家兄弟、大儒汪松禾的;至于下面那张, 看清楚上面的字迹, 更是冷汗都下来了,赫然是送给长公主殿下的。   须知,荣宁长公主那是一般的长公主吗?不说和皇上感情甚笃, 便是在一干朝臣面前,腰杆也是挺的笔直。更别说还有手握重权的驸马、骠骑大将军柳兴平呢。   除非自己嫌命长了, 才特特去招惹长公主的人。   “那小子是哪家的?”看管事发呆,旁边的方简突兀道。   帝都里但凡有些名号的勋贵之后,方简自以为, 就没有他不认识的。唯有方才那少年,却是面生的紧。   “啊?”管事登时回神,却是忙把请柬又塞了回去——   开什么玩笑,老夫人这人最是护短, 尽管那少年书生或者家世不显,可既是奉汪松禾公之命而来,代表的就是老夫人娘家的脸面。   真是今儿个在自己手里受了委屈,老夫人肯饶得了自己才怪,把自己撵回去吃自己都是轻的。   至于说方简,家世固然了得,可要说因为他这样一个外人就得罪主子看重的客人,却还是太蠢了些。毕竟,得罪方简,顶多这会儿惹人不痛快,得罪了那少年,就是要自己不痛快了。   当下连连打拱:   “是小人服侍不周,还请世子爷原谅则个,爷里面请……”   明摆着不会说什么了。   看管事如此,方简恼火之余更有些诧异。倒没想到,那少年还是个有来历的,不然借个胆子,这老东西也不敢这么敷衍自己。   罢了,他既是跟在程家马车附近,又为程家出头,待会儿只要盯着程家的人,自然会找到他的下落。   当下冷哼一声,也不再搭理管事,直接调头就走。   外面的喧闹,陆瑄自是不知,更甚者即便知道了,也丝毫不会放在心上——   方才在外边也就罢了,这会儿到了别苑,除非是脑子被驴踢了,才会把人家好好的寿宴给搅闹了去,那就不是交好,而是跑来结仇的了。   方简只是人嚣张了些,却并不蠢!   况且自家老子最近好像太闲了些,真是有人来寻仇,也给他老人家找点儿事做做不是——   会让自己到周家走一趟,要说里面没有陆阁老的意思,陆瑄还真不信。   即便遇到了蕴宁是一桩意外的大喜,却不代表陆瑄就高兴被亲爹联合老师算计,毕竟想要科举或者名声都是自己的事,哪里需要他们推波助澜?   目送着蕴宁的马车被引导着往内宅而去,陆瑄利落的下了毛驴,早有机灵的小厮上前接住:   “公子这边请。毛驴交给小的照管就好。”   探手想要去牵缰绳,不意那灰不溜秋的毛驴仰起头一阵嘶鸣,一尥蹶子就要踢人。   那小厮吓得脸一白,忙往旁边躲闪。却是差点儿撞在一个红袍少年身上。   忙要道歉,却在瞧见少年容貌的一瞬间傻在了那里——   世上怎么有这般漂亮的少年!   和陆瑄的俊美风华不同,少年的容貌却是精致至极,眉毛浓淡得宜,鼻梁高挺适中,尤其是那双带点琥珀色的瞳仁,真真是比世上最漂亮的玛瑙还要迷人。   都说颜若好女,眼前这人就是了吧?   可偏是不知为何,明明心里想看的紧,小厮只看了一眼,却再不敢看第二眼,甚至连头都不敢抬了。   陆瑄却是眯了眯眼睛,至于他身旁那头方才还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的灰驴更是早已低下头,不住的往陆瑄身后缩——   动物比人敏感,灰驴之所以突然这般老实,分明是源自于红衣少年身上浓烈至极的杀气。   且陆瑄确定,他之前绝没有和这少年打过交道。   只一个无冤无仇的人,又如何第一次见面,就要这般毫不遮掩的释放出杀气来?   可惜这样的小儿科,于自己而言,却是没有丝毫用处。身上的凛冽杀气随即一泄而出。   可怜灰驴本是想把新主子当成保护伞,再想不到,双方竟是一丘之貉,一甩尾巴就从陆瑄身后跳开,紧挨着之前还一百个不待见的小厮,一人一驴,瑟瑟发抖着偎依成一团。   那少年已是行至陆瑄身侧,挑挑眉,站住了脚,面无表情的对上陆瑄的视线:   “陆阁老家的九少爷?”   明明是少年人的清亮嗓音,却是多了几分阴森之意。   红袍,杀气,十五六岁的少年,陆瑄面上不显,脑海里却已开始把所有线索集聚到一处,在少年抬腿准备离开时,缓缓道:   “封大人?”   那少年猛然一惊,视线里一抹嗜杀之意一闪而过。   却不得不承认,这陆九真是聪明之极!功夫更是极好!毕竟再没有比封烨自己清楚,一路从匈奴之地逃回直到现在,他手上沾了多少人的血。   没瞧见那头驴都在哆嗦吗。   偏是这陆瑄,竟能丝毫不在意。气势上更是和自己旗鼓相当。   更甚者猜出来自己的身份,还能这般镇定。   上上下下再度打量了陆瑄一番,良久点了点头:   “你很好。好自为之。”   既有谋略,家世更是一流,容貌才华胆识也俱是一样不缺,这样的人,也算能配得上程蕴宁了……   一语既毕,便头也不回的离开,风起处,少年宽大的红袍瞬时鼓荡起来,肆意的嚣张之外,更有些说不出来的落寞孤独。   这是肯定自己,还是警告?   陆瑄定定瞧了一眼少年的背影——这封烨,还真是够狂妄!   却是一招手,荆南的身形一下出现,听小主子低声吩咐:   “你速速回去,禀告太夫人,就说我的话,周夫人的寿宴,让三嫂代表家里过来一趟便好。”   荆南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转身离开,却是替阁老夫人默哀——   据自己所知,夫人和周家老夫人的长媳可是手帕交,又心气不是一般的高,这样重要的日子,还是这么多名流云集,太夫人自是懒怠来,夫人却是少不了想来凑凑热闹的。   只少爷既是这般说了,夫人这趟水华别苑之行,却是注定要成空了。毕竟,如果说从前还是少爷事事依从老夫人的吩咐,自打少爷中了解元,情况却是完全颠倒了个个。   夫人即便平日里私心如何不跟太夫人亲近,可但凡太夫人发了话,却是半点儿不敢违拗的。   甚至即便走到半道上,也得乖乖拐回去。   看陆瑄也跟着抬脚离开,那小厮终是支持不住,“噗通”一声坐倒地上。旁边的灰驴这会儿倒是不嫌弃人了,跟着顺势卧倒。竟是一副难兄难弟的模样。   好半天小厮才回过味来,嘴巴却是慢慢张大——   听方才红袍少年的语气,那一身青衣的少年,竟是当朝阁老家的公子?   还有那红袍少年,连阁老家的少爷都要称呼一声“大人”,又该是何等显赫的身份?   只他却不知,方才险些把自己吓破胆的阁老公子转了个弯,一眼瞧见前面那辆灰扑扑的马车,身上戾气瞬时消散了个干干净净,更甚者眼瞅着还有些距离,竟是撩起袍子一路小跑着追了过去。   待得纵身拦在马车前面,却是傻了眼,马车倒是一样的,车夫却根本不是张元清。   可不正是程宝茹之前坐的那辆?   车夫也被车前突然冒出来的陆瑄吓了一跳,脸色都有些发白。   “你们家另一辆车子呢?”好歹追上了,却是个不相干的,陆瑄的心情顿时恶劣起来。   孰料那车夫竟是一副吓破了胆的模样,嗫嚅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陆瑄暗道一声晦气,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刚要转身回去,却被人一下拉住胳膊,拖着长腔道:   “陆九爷——”   陆瑄无奈的转过身:   “袁大少有什么吩咐待会儿再说,我还有事呢。”   拽着他胳膊的人可不正是袁钊钰?   岂不知袁钊钰也早看出来那辆马车分明是程家的马车,虽然多年来,陆瑄一向是袁大少爷最敬重的人,可一想到眼前这人竟敢跑到周家别苑不断纠缠蕴宁,袁钊钰心里就不得劲的紧,竟是无论如何不愿放陆瑄离开。   两人你来我往的过了几招,等陆瑄脱开身,再一瞧,那车夫早赶着车子跑的没影了。   亲大哥和陆瑄的这番互动,蕴宁自是不晓。寿堂之上达官贵人云集,蕴宁本就是个不喜热闹的性子,之所以会来,也是拗不过长公主和祖父一片爱护之意,待得送上贺礼,看没人搭理自己,也乐得清闲,直接离开,往千亩荷塘而去——   反正已经来了,也算是能给长公主和祖父一个交代了不是?   当下带着采英采莲只管往僻静些的地方而去。   周家今日客人众多,热闹的地方好找,想要寻个僻静的所在却是有些难,主仆三人竟是越走越偏。   好容易来到一处栈桥上,才终于远离了喧闹人声。   眼瞧着脚下碧水脉脉,水面上粉荷傲然绽放,缕缕香气逐着清波氤氲开来,沾染的栈桥上衣袖间全是淡淡荷香,当真是让人心旷神怡。   主仆三人心情一时大好。   正自凭栏远眺,荷塘处却是一阵波拉拉乱响,下一刻一个精巧的船儿出现在栈桥下方,船上渔女冲着蕴宁招了招手,甜笑着道:   “侬可要下来坐船?湖心处的莲子大又香呢……”   一口的吴侬软语,听起来真是悦耳至极。   忆起祖父之前说过,想尝一下周家别苑的莲子,蕴宁便有些意动。   采英采莲都是那等伶俐的,如何瞧不出蕴宁的意思?当下纷纷怂恿。   那渔女已是把船撑了过来,待得蕴宁伸过手来,竟是一把握住,猛地往船上一带。   “喂,你快放手——”没想到看着温柔的渔女动作这么粗鲁,采英采莲忙齐声呵斥,不想话刚一出口,身后就有劲风袭来,采莲首当其冲,最先被打晕,采英骇的魂儿都要飞了,刚要叫喊,不想又有几个黑衣人冲了出来。      ☆、72   眼瞧着那小钵也似的拳头朝着自己砸了过来, 采英绝望的闭上眼睛。   不想后背处猛地一紧,下一刻人就腾空飞起, 一直到摔落厚厚的草坪之上, 采英才恍惚间意识到,自己没事!   却是冲出来的这些黑衣人, 分明是两拨人。   眼瞧着他们打成一团, 至于蕴宁却是被那渔女裹挟着坐在船上,早已远离了岸边, 采英一咬牙,扭头就跑——   自己并不会水, 冲过去也是毫无益处, 还是赶紧跑回去搬救兵的好。   依稀中似是听见一个黑衣人的怒吼声:   “胆敢劫持武安侯府的小姐, 你们是不是活腻味了!”   这些黑衣人竟还动了武安侯府?一时脸色更加苍白。毕竟武安侯府的地位,还没听说有人敢打他们的主意。十有八、九是穷凶极恶的亡命之徒。   要是小姐真落在他们手里……   只恨不得肋生双翅才好。   不意跑到一个岔路口时,两个衣着华美的妇人正好拐了出来, 措手不及之下,登时撞了个正着。   右边那妇人站的远些, 左边妇人却是往后倒退了好几步,“噗通”一声坐在地上。   两边的丫鬟忙上前搀扶:   “裘夫人——”   又有两个仆妇上前直接拽住采英的胳膊:   “怎么走路的,没长眼睛吗?还不赶紧给裘夫人赔罪?”   采英却是瞧着右边的妇人眼睛一亮——方才在正房时, 可不就和这妇人打过照面?这人不是旁人,正是周家嫡长媳裘氏。   “周夫人救命!西边栈桥旁有强人出没,请夫人赶紧派人过去救命啊——”说着,趴在地上连连磕头。   “你是哪家的丫鬟, 怎么这般胡说八道?”裘氏脸色就有些不好。   周家的赏荷盛会从来都是极负盛名,如何会有强人出没?   真是传出去,太夫人寿宴之上闯进来了强盗,周家以后还有脸再在帝都呆下去吗?   “没有,我没有胡说——”采英拼命摇头,泪水接连不断的落下来,刚要报出蕴宁来,昏乱中却又想到一点——这里人多嘴杂,真是传出去,怕是会有损小姐清誉,更不要说一个六品京官的女儿,周家怕是根本不会在意。忙哆嗦着道,“我是长公主府的丫鬟,婢子绝没有胡说……”   “长公主府的丫鬟?”裘氏愣了一下,委实没料到脚下这小丫头有那么大的来头。   之前倒是确实听下人回禀,说是有人拿着长公主府的请柬前来。   裘氏虽是也留意了,只来往人众,却是没记住是哪家。   眼下听采英如此说,神情当即郑重起来——   既能拿到长公主的请柬,和公主府自然关系匪浅。真是在周家出了事,难保长公主不怪罪。   刚要开口询问,那被仆妇搀起来的裘夫人却已然走到近前,待得看清楚采英的面貌,忽然冷笑一声:   “阿姊你可别被这小贱人给骗了!什么长公主府的丫鬟!真是巧了,这丫头我见过。”   “你见过?”裘氏敏感察觉有些不对。   “可不。”那裘夫人赵氏乃是裘氏的娘家弟媳妇。娘家乃是皇商。陪嫁的可不就有一个脂粉铺子紧挨着回春堂不远处蕴宁的那个新开的铺子吗?   起先那里生意还好,可最近这些日子,突然一落千丈。赵氏听说后,就亲自跑了一趟,到了后才知道,却是生意全被那间新开的铺子给顶了。   再一打听,新铺子的主人不过是太医院一个闲在家里的老太医的。赵氏气的够呛,可不是准备着这几日就去寻程家的晦气?   眼下这么好个机会放在眼前,哪里肯放过?   至于说认识采英,却是她去的那日,采英正好奉了蕴宁的命,去铺子里送刚调制好的精油并简化版的雪肌膏。   当即冷笑一声:   “还敢妄想冒充长公主府的人?打量旁人都是蠢得吗?”   说着又看向裘氏,冷笑一声道:   “说起来这小丫鬟的主子和阿姊家也有些渊源呢——他们家老爷,听说前些日子刚升了六品的工部主事。你们贪玩也就罢了,何苦还要拿出公主府作筏子?还是你们老爷吩咐,要来搅闹周家的寿宴,他好从中落些好处?”   一番话说得裘氏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不过一个工部主事家的丫鬟,就敢来周家搅风搅雨,更别说还敢冒充长公主府的人。   偏他们家还能和公爹扯上关系,真是传到长公主耳朵里,说不好周家也得吃挂落。   直接吩咐几个仆妇:   “拿住她捆起来,塞了嘴巴送回程家。”   即便给了程家没脸,量那什么工部主事也不敢说一句。   再没想到周家夫人竟会是这般。这里是不能留了,须得赶紧向其他人求助。眼瞧着那些仆妇果然再次扑过来,探身就要去抓采英的胳膊,采英眼睛都红了,一头把前面的仆妇撞开,踉踉跄跄的就往前跑。   瞧着被撞得人仰马翻的一干下人,裘氏脸色更加恼火:   “真是不想活了!还愣着干什么,赶紧追上去,把人捉住了!”   寿宴上贵人那般多,真是冲撞了那个,可不得怪到自家头上?   那些仆妇慌忙应了一声,齐齐发力从后面追了过来。   采英本就心神俱疲,这会儿再被人追赶,惊慌恐惧之下,便有些慌不择路,竟是朝着男宾的方向奔了过去。   “快抓住她!果然是心术不正。一个小丫头片子都制不住,真是废物!”裘氏气的直跺脚。   一众仆妇唯恐受罚,自然更加卖力,终是在采英堪堪冲到男宾的区域前把人抓住。   千钧一发之时,采英却一眼瞧见一个熟悉的背影,使尽了全身的力气喊了一声:   “陆瑄公子——”   后面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跑在最前面的那个仆妇喘着粗气一巴掌抽倒地上:   “没羞没躁的小贱人,往哪里跑呢。还敢喊,打不死你!”   还要打第二下,不意一只手忽然伸过来,正好钳住她的手腕。可不正是陆瑄?   因找不到蕴宁的踪影,陆瑄可不是百无聊赖的紧?索性也直接找了个离人群远些的地方,哪想到正闭目憩息呢,却忽然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   虽然那仆妇动作够快,已是把采英给制服,可架不住陆瑄身手好啊,还是第一时间锁定了叫声传来的位置。   更是数息之间便赶了过来,堪堪止住仆妇想要再次施虐的手。   只采英这会儿被打的披头散发,再加上脸上泪水沾了泥垢,一道一道的,颇是有些不好辨认。   “放开她。”陆瑄皱了皱眉。   那抓着采英的两个仆妇吓了一跳,不自觉就放开了手,等意识到什么,忙又上前扭住采英的胳膊。   好在这么一动间,捂着采英的手跟着拿开,采英终能再次开口说话:   “陆公子,救命,我是采英——”   没想到这两人还真是认识的。那些仆妇登时意识到有些不妙,忙要再次捂住采英的嘴,不妨陆瑄已是突然出手,直接揪住几人就扔了出去,更是一把把采英拽了起来:   “采英?怎么是你?你家主子呢?”   “公子……快去救我家主子……”   陆瑄头登时“轰”的一下,真的是蕴宁出事了?刚要开口询问往哪里去救人,不想裘氏和赵氏这会儿也气喘吁吁的赶了过来,一眼瞧见地上躺了一片的仆妇,好险没气晕过去:   “口口声声说什么 ,我瞧着你们就是强人吧?”   又指挥着身边的下人:   “去,还愣着干什么!把这两人全给我抓住。我倒要看看,什么人家的,就敢这么跑到周家混闹!”   陆瑄来跑这一趟,本就是兴致缺缺。后来又想着去寻蕴宁,哪里愿意到人前露脸?是以裘氏根本不知道这穿着寒酸的少年竟是松和书院的人,更是阁老公子。   因自家花会名声太大,俗话说皇上还有三门穷亲戚呢,哪家显贵还没有那么几个死皮赖脸巴望着借此出头的的破落户?   瞧见眼前这少年的穿戴,裘氏可不是第一时间就把人归到这类里了?   陆瑄还没有说话,又一个愠怒的声音传来:   “好小子,原来你躲在这里!”   裘氏抬头看了一眼,神情不免有些尴尬。来的这两人她自是认得的,一个是靖国公世子方简,另一个则是武安侯府世子袁钊钰。   方袁两家也算是世交,祖上都有从龙之功,又都是武将,较之他人关系自然还要亲密些。   方家虽然爵位更高,可架不住袁家权势更大。方国公自然乐得儿子和袁家人来往。   方才方简之所以会特意寻着袁钊钰,可不也是想着袁钊钰在京城人面更熟些,想借着打探惹了自己的那青衣小子。毕竟,还从没人惹恼了方大世子,还能好好的活着见第二天的太阳的。   哪想到话刚说了一半,就听见这边传来打斗声。方简随便往这里瞥了一眼,心说周家人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如何也料不到,竟然就找到了仇人。   袁钊钰简直不知说什么好。明明方简平日里瞧着瞧着也不蠢呀!怎么就敢惹到陆老大头上。   方才听方简那么一描述,袁钊钰马上意识到他要找的人是陆瑄。   要说数年前,陆瑄在帝都小一辈里已是闯下了响当当的名头。方简这样的,哪里会是他的对手?毕竟不论家世还是本事,方简都无论如何比不上陆瑄。   毕竟和方家也算有交情,真是瞧见方简被陆老大收拾,袁钊钰也有些不落忍,毕竟旁人不知,他却知道,陆瑄真是出手了,方简绝没有好果子吃。   甚至被欺负了还得背个闯祸的锅。   怎么也想不到两人竟然这么快就碰上了。甚至方简的意思,还要主动上前挑衅。   袁钊钰直接退开身,以向陆瑄表明自己和这蠢货可是没有关系——   论起交情来,陆瑄才是自己老大。虽然不满他纠缠蕴宁,可外人面前,还是自己兄弟重要。   更好奇这会儿被陆瑄牢牢护在身后的女子是谁——毕竟,陆老大可是从来不爱多管闲事的。   “连主家的人也敢打!”方简啧啧有声,“你这小子果然够嚣张啊!”口中说着,已是抬脚朝着陆瑄就踹了过去,“偏是世子爷我就看不惯你这样的……”   陆瑄这会儿早已是心急如焚,哪里耐烦和他纠缠,直接抬腿就硬碰硬的撞了过去:   “滚!”   耳听得一阵喀拉拉的骨头折断声音,方简登时躺在地上就起不来了。看那条腿扭曲的幅度,分明是已经断了。   饶是方简自认也算是个狠人,这会儿依旧疼的要死要活:   “钊钰,抓住他!我要把他碎尸万段……”   袁钊钰也没想到陆瑄出手会这么狠,已是目瞪口呆,刚想询问,却在瞧见陆瑄护着的女子模样时大吃一惊:   “采英,怎么是你?” 作者有话要说:  赶着去医院,得空再改错别字   ☆、73   本是搀着方简的手随即一松。没想到未来大舅子会这么坑自己, 丝毫没有防备的方简结结实实的再次摔倒在地,一时疼的连个人腔都没有了。   跟在身后的小厮这会儿才回神, 忙不迭围了上来。   方简却是瞧着围着陆瑄不停打转的袁钊钰, 这会儿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这两个竟然是认识的:   “阿钰, 他到底是谁?”   只任凭他喊破嗓子, 袁钊钰这会儿哪里顾得上理他?手心里也不停的往外冒冷汗——不会是,蕴宁出什么事了吧?   裘氏眼瞧着事情闹大了, 也傻了眼——   靖国公的世子在自己面前被人打折了腿,这事情还了得?   一面派人出去寻太医, 一面招来更多的护卫, 拦在陆瑄面前——可不能放凶徒跑了才是。   “袁家的侍卫你带来了多少?”陆瑄深吸一口气, 勉强让自己镇定下来,“赶紧让人通知周家帮着守好所有的进出口,不许放任何人出去!等这件事了了, 我会亲自登门拜谢大恩。”   陆瑄是何等骄傲的一个人,从来都只有旁人欠他的, 何尝欠过旁人?今儿个却说要拜谢大恩!   若然平常,说不得袁钊钰要嘲笑一番,今儿个却是丝毫没有心情——采英的主子可是自己的嫡亲妹妹!   只管着人赶紧把府里跟着来的护卫全都叫过来, 恶狠狠的吩咐道:   “去守住所有出入口,记住一只蝇子都不许放出去!”   然后跟着陆瑄拔腿就要走。   这武安侯世子不是和方简一块儿来的吗?怎么倒是听那青衣小子的安排?难道说此人还真有什么来历不成?   裘氏心里难免有些忐忑,却是依旧不敢放陆瑄离开——   这人真是走了,方家找周家要人怎么办?   强撑着上前拦住:   “把方世子伤成这样, 就这么一走了之,让我们周家如何交代……”   “不就是想问我的名号吗!我叫陆瑄。想要拿人,尽管去朱雀桥陆府!”说完脸一寒,喝道,“让开。”   袁钊钰神情也是凛冽至极,冷笑一声:   “夫人放心,即便你们不去武安侯府,侯府的人也会来周家要一个交代!”   若是宁姐儿受到丁点儿伤害……   却是简直不敢想下去。   朱雀桥,陆家?   周氏心里一咯噔——   帝都哪个不知,朱雀桥陆家可不正是陆明熙陆阁老的府邸?   这青衣少年竟有偌大来头。   只看袁钊钰的神情,对方明显不是说谎。   还有袁钊钰方才的话——怎么竟是一副要和周家翻脸的样子啊?还说什么要和周家算账?却又是算的哪门子的账?   一时心如鼓擂,哪里还敢继续拦阻?   至于方简派过来想要拿人的护卫也是目瞪口呆——那个小子说,他是,陆家的人?   还没想好该如何应对,袁钊钰和陆瑄已是朝着采英所说的栈桥疾奔而去。   栈桥那里这会儿战况可不是激烈的紧?   想着蕴宁今儿个是来参加寿宴的,且周家也不是寻常人家,因而奉命前来保护的只有四个暗卫。   再料不到,寿宴之上还能暗藏杀机。   是以,才会失去先机,直到蕴宁被拽上船,才意识到不对,当机立断亮出武安侯府的名号:   “贼人听着,我家主人乃是武安侯爷袁烈,若你们胆敢伤了我家小姐一根汗毛,必要你们阖族以命来偿!”   “武安侯府的小姐?”那已是拖着蕴宁把小船划到了荷花深处、正准备把人丢到水下的渔女,动作登时一顿,神情明显就有些仓皇——   不是说是个小小的六品京官之女吗?怎么又变成武安侯府的小姐了?   本就想不通为何杀个人还要跑到工部尚书家的寿宴上来,这会儿却更是吓得魂儿都飞了。   须知那是一般的公侯之家吗?帝都哪个人不知,武安侯袁烈手握重权,简在帝心!   要真是动了他的女儿,别说回去享受那些金银财宝,便是能不能走出帝都都难说。   便是蕴宁,也明显有些吃惊——   武安侯府的小姐?这些人在说什么,自己怎么一点儿听不懂?   至于岸上正在激战的黑衣人,有几个却先是惊愕,然后狂喜不已:   “要活的,你带人先走!”   却明显有着匈奴人的口音。   那渔女明显已是六神无主,好在同样已是不敢再下杀手,当即仓皇的应了一声,改推为拉,同时举起右手,朝着蕴宁脖颈就要砍下。   不意眼前少女突然嘴角微微上翘,笑容当真美丽至极,渔女脚下跟着一踉跄,本是牢牢抓着蕴宁的手也越来越无力。   身体也跟着慢慢软倒,心知不妙之下,忙要去摸藏在甲板下的武器,蕴宁如何能令她得逞?忙用力撞了过去,渔女站立不稳之下,“噗通”一声坠落水中。   水花四溅之下,船也跟着剧烈的晃动起来。亏得四周都是密密匝匝的莲叶,才不致倾覆。   岸上的侯府暗卫脸色大变——   小船上只有两个人,那渔女又瞧着是有功夫的,不用说,被丢下水的肯定就是自家小姐了。   一时眼都红了。   便是几个匈奴人也明显认定落水的定然是蕴宁,暗叹晦气之余,也不欲久留——   本想着既能报仇,又能给周文芳那厮添堵,即便还有些闹不懂为何认定的六品京官之女会变成武安侯府的小姐,却也算是意外之喜。   毕竟,武安侯府小姐身边,平日里护卫如云,根本就不好靠近,今儿个误打误撞死在自己等人手里,倒是比杀一个景山之上协助了武安侯的小官之女更解气。   眼下既是人已然死了,多留无益。   当即便想要脱身。   岂不知几个护卫却是凶性大发,竟是不要命似的缠斗不休。   甚至是想要同归于尽的架势——   这几日早看的明白侯爷对小姐是何等看重,当初袁铁更是千叮咛万嘱托,吩咐一定要护小姐万全,现下人却在自己等人手里出了意外,如果说方才还想着赶紧脱身,去船上救人,这会儿却根本已是拿命来搏。   为首的匈奴人明显已是有些急躁——这里虽是偏僻,怎奈动静太大了些。   拖得久了,少不得会惊扰到他人。   正想着如何脱身,已是有劲风越来越近。   惶然回头,却是两个少年凭空出现在视线之中。   可不正是陆瑄和袁钊钰两个?   极目四望之下,并不见蕴宁的影子,陆瑄只觉整个人都要爆炸了一般,身上的杀意更是毫无遏制的宣泄而出。   武安侯府的暗卫也瞧见了袁钊钰,一个个越发愧悔难当:   “世子,属下几人护佑小姐不利……”   袁钊钰头“嗡”的一下,整个人都被一股无比熟悉又陌生的锤心刺骨之痛给淹没,恍恍惚惚中只觉好像无论前世还是今生都会堕入这等刚刚觅得随即便会失去嫡亲妹妹的魔咒之中……   陆瑄薄唇微抿,墨眸中漫卷的全是无边的杀气,轻飘飘一剑砍出,距离最近的一个匈奴人登时发出一声惨叫,却是整个人被拦腰斩成两截。   再没想到瞧着斯文俊美的少年竟是这般凶残,余下的匈奴人登时吓破了胆。   急于脱身之下,一时破绽百出,再有同样急了眼的袁钊钰的加入,匈奴人登时节节败退。   不过几个回合,就一举成擒!   “宁姐儿呢?”袁钊钰红着眼睛道。   几名暗卫也是血迹淋漓,却是顾不得身上的伤,飞身就往湖中一跃而下。   看他们这般,袁钊钰如何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一个踉跄,就坐倒地上。   难不成,又来晚了吗?却又茫然,为什么,自己要说“又”呢……   陆瑄却是抿紧薄唇,跟着暗卫纵身而下。   甫入水面的那一刻,心里却是一动,一个猛子扎下去,游鱼似的朝着荷叶深处而去。   他的速度极快,又是全力施为,不过瞬息,便到了之前感知到有微弱呼吸声的地方。   不意拨开荷叶的一瞬间,却和一张正攥着拳头准备扔什么的美丽容颜对了个正着。   “陆瑄?”声音惊喜至极。忙把手里的麻醉药扔掉,竟是不自觉扑过去,一下抱住陆瑄的头——   重生回来,第一次距离死亡这么紧。若非养成了不管到那里,都要带些防身之物的习惯,蕴宁简直不敢想会发生什么……   以陆瑄的身手,想要甩开当是轻而易举,却在听到蕴宁声音的第一时间僵在了那里,直到头被抱住,才傻傻的意识到,眼前这个突然变了一张自己不认识的脸的女孩儿,就是蕴宁!   呆在岸上的袁钊钰抹了把脸,入手一片粘腻——虽然是只旱鸭子,可等待委实太过焦心,竟是也要往水中去。   “钰儿,你要做什么?”一声呼喝忽然在身后响起。   袁钊钰回头,眼睛都红了——来的不是旁人,可不正是母亲、武安侯夫人丁芳华?   之前接到身边大丫鬟急禀,说是袁钊钰不知为何调走了所有护卫,还吩咐封锁周家所有进出门户。   丁芳华登时心惊肉跳——   这里可是周家。袁家虽显贵,周家老爷可也不差,堂堂工部尚书,又岂是外人能够随便拿捏的?   丢了这么大的人,周家不闹翻天才怪。   慌忙一边让人赶紧去禀告袁烈,以防意外之下会有什么不测发生,一边悄悄问清楚了袁钊钰去的方向,想着能悄无声息的把事情解决了更好。   不想刚一拐过来,入目就瞧见几个躺在地上不知生死的黑衣人和满地血迹,更甚者长子失心疯了一般,竟要往水里跳。心惊肉跳之下,再顾不得侯夫人的威仪,竟是一撩裙子,跌跌撞撞的就跑了过来,待至近前,更是死死攥住袁钊钰的手:   “钰哥儿,你要做什么?想要吓死娘亲不成。”   袁钊钰却是“噗通”一声跪倒,眼泪再也止不住——本想着待证据确凿之后,就把蕴宁才是侯府小姐的事告诉娘亲,再不料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这会儿却要如何张口,才能让母亲明白,她刚生下就被人抱走的女儿可能已经葬身在这冰冷的湖水之下?   丁芳华一下手足冰冷。长子本就生性稳重,这都多少年没见儿子流过泪了?   这得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才会让儿子哭成这样?   刚要发问,不意一个侍卫忽然从水里冒出头来,指着远处,神情激动:   “夫人,世子,小姐,小姐还活着……”   “小姐?”丁芳华登时浑身发软,“珠姐儿,珠姐儿怎么了?”   明明前几日上,珠姐儿陪了祖母去山上礼佛,如何会在这里?   不想身后丫鬟忽然发出一阵惊呼。便是袁钊钰也一下从地上站了起来,瞧着正从远处划来的那条小船,神情激动:   “妹妹,妹妹!妹妹好好的,没有事……”   丁芳华顺着袁钊钰的视线望过去,一时目瞪口呆——   却是荷叶深处,正有一艘小船穿叶而出,小船上一个身着青衣的俊美少年一手撑船,另一只臂弯里还揽着个瞧着纤细柔弱的少女。   少女身姿若柳,不知受了伤还是怎的,竟是一副站立不稳的模样。   许是听到了岸上的动静,下意识回过头来,丁芳华也好,她身边的丫鬟也罢,却是齐齐张大了嘴巴——   少女凤眼斜挑,容貌大气明丽,较之满池妍妍荷花,更多了几分高华之气。   可问题是,这少女为何长得同侯爷(夫人)这般相像?      ☆、74   “她, 她是……”丁芳华整个人都开始哆嗦,丫鬟忙上前扶住。   袁钊钰却是狠狠的在脸上抹了一把, 罕见的不住合掌祝祷:   “苍天庇佑, 妹妹无事,妹妹无事, 真是, 太好了……”   “什么,妹妹——”丁芳华脑海里隐现一个模模糊糊的想法, 却又说不清是什么,不自觉抓住袁钊钰的胳膊, 颤抖着嗓子道, “她到底, 到底,是谁……”   “娘亲,您还看不出来吗, 她长得像谁……”到了这会儿了,事情自然和原来设想的不一样了。父亲的意思, 本来是要收集齐证据,让蕴宁风风光光的出现在侯府众人面前,光明正大的拿回属于她的侯府嫡小姐的身份。   袁钊钰这会儿却完全顾不得了——若然宁姐儿出个什么意外, 母亲知道了,还不得痛死?还好,一切还来得及。   “娘亲,她才是明珠, 她才是我们的明珠啊……”   “明珠,明珠?”丁芳华声音极轻,似是怕吓着了谁,眼里热泪却是如何也控制不住滚滚而下,“她是明珠,那明珠,明珠是谁啊……”   看母亲抖得如同秋天的落叶,一副随时都会撑不住的模样,袁钊钰心头也是苦涩至极,却依旧一字一句道:   “娘亲这会儿还瞧不出来吗……她是,容貌恢复了的明珠啊……明珠是,程氏蕴宁,程氏蕴宁,才是,袁家明珠……”   尽管袁钊钰说的有些颠三倒四,丁芳华却依旧听明白了话里的意思——   船上少女,是宁姐儿……宁姐儿的脸毁了,现在又好了,就变成了珠姐儿……   这些话颠来倒去的在脑海里转,到最后终于组成再明确不过的一句话——自己的女儿甫一出生,就被人抱了去,一手抚养长大的,爱的如珠如宝的所谓明珠,却根本就是,那个抱走了自己女儿的人的孩子……   喉头顿时一甜,竟是吐了一口血出来。   “娘亲——”袁钊钰登时慌了手脚,心知自己方才把话说的太急。   怕是娘亲受刺激过大……   岸上的混乱情形,陆瑄却是根本没有在意,这会儿眼里除了身边的少女,再也看不见旁人——   如果说陆瑄之前还有些懵懂,不大明白为何那般喜欢和蕴宁待在一起,即便是不说话,就那么一个插秧一个培土,也从来不会厌倦……   在知道蕴宁身遇险境的第一时间,陆瑄有生以来,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绝望恐惧!也终于彻底洞悉了自己的心意——   若然这个世界上真是没有了程蕴宁,那自己来世上走这一遭还有什么意义?   蕴宁被瞧得有些不大自在——陆瑄这是被自己容貌变化太大给吓着了?   忙推了推陆瑄的胳膊:   “我自己站得稳……”   “别动。”陆瑄却是不肯,明明是训斥的语气,声音却温柔的能滴出水来,“手伤成那般,怎么还敢乱动!”   之前蕴宁骤然被拉上小船时,跌倒那会儿可不是磨破了手掌?   可自己伤的是手又不是脚。   只不等她再说什么,小船已是靠近了岸边,袁钊钰第一个跑过来,神情紧张而激动:   “宁姐儿,可有伤到哪里?”   又伸出双手:   “过来,大哥接着你。”   尾音竟是带上了哭腔。   陆瑄脸色一下就有些不好——不是表哥吗,还给自己升格了啊这是!   直接避过袁钊钰,自己揽着蕴宁,脚尖在地上轻轻一点,就上了岸。   袁钊钰愣了下,明显没想那么多,大踏步上前冲着陆瑄就是深深一揖:   “老大,谢谢你……救了我妹妹……”   语气感激至极。   陆瑄心里就打了个-突,袁钊钰这模样不对啊,不就是个表兄吗,至于做到这般吗。   还没想清所以然,丁芳华却已被人扶着来至近前,更在瞧清楚蕴宁容貌的第一时间,哽咽出声:   “你真的是,宁,宁姐儿?”   “夫人?”蕴宁心里打了个颤,却又不知为何,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惶恐,总觉得有什么不可思议的大事要发生似的……   蕴宁一声“夫人”叫出,丁芳华终是忍不住呜咽出声。和侯爷以及自己这般相像的面容,由不得丁芳华不信实了袁钊钰的话。可也正因为信了,越发觉得无法面对,当初该有多蠢,竟然会把亲生的女儿弄丢了这么多年……   还有珠姐儿,又该拿她如何是好?   陆瑄本就聪慧过人,不过是从不曾往这方面想过,毕竟胆敢混淆侯府血脉,这样骇人听闻的事还从未听说有人做过。是以即便觉得蕴宁生的和袁家人相像,也不过以为两方之间毕竟有着亲戚关系,容貌相近也是有的。   只这会儿蕴宁和丁芳华站在一处,除非是瞎了,才能猜不出两者的关系——仅仅是亲戚的话,如何也不可能相像到这般地步。   旋即想到另外一事,当初蕴宁的脸可是被毁了的,要说这里面没有阴谋,骗傻子还差不多。   却是蹙了下眉头,依旧护佑在蕴宁身侧,没有让开的意思——   堂堂武安侯府,竟会把女儿弄丢了,还真是本事!即便确信了他们是蕴宁的家人,却也不放心这就把人交回去。   蕴宁却是攥着陆瑄的衣角,愣愣的瞧着被众多丫鬟前呼后拥着的丁芳华。   即便内里有着饱经沧桑的成熟灵魂,依旧无法接受这个现实。   曾经想不通的一切,这会儿终于解释通了。   怪不得丁氏从不曾爱过自己,怪不得脸会毁容,怪不得,上一世,会有那样悲惨的一生……   已经痛了一辈子,以为再次重来,就可以不抱希望,从容面对,再想不到原来上一世的苦难都是有人蓄意为之。   蕴宁不恨丁芳华,毕竟,她也是被蒙在鼓里的,可是不恨之外,却也无法去爱,那个想要母爱而不得的小小蕴宁,上一世就已死了啊。眼前这位不过是之前觉得有些亲近的侯夫人罢了。甚至这会儿,那点亲近也渐渐转变为从未有过的陌生。   良久慢慢撇过头,竟是不愿再瞧那张和自己相像的面孔:   “陆瑄,我想回去了。”   “好,你想去哪里,我都陪着你。”陆瑄应了一声,揽过蕴宁的肩。扶着不住颤抖,踉跄着几乎走不成路的蕴宁,只觉心跟着一抽一抽的痛,“这些意图行刺程小姐的人,交给你们武安侯府处置吧。”   如果不是众目睽睽,陆瑄更想把人带走,只既知道了蕴宁是袁家小姐的事实,于公于私,无品无爵的陆瑄都不好再这般做。且料的不错的话,这些匈奴人出现的时机未免也太巧了些。要说里面没有其他猫腻,骗鬼还差不多。只是想要打蕴宁的主意,也得看自己同意不同意。   “宁姐儿——”看着蕴宁随着陆瑄转身离去的背影,丁芳华再也忍不住呜咽出声。   袁钊钰忙上前让摇摇欲坠的母亲靠着自己——   妹妹这是不肯原谅家人吗?   怪不得父亲一直说,宁姐儿瞧着柔弱,骨子里却是袁家的宁折不弯。家里人虽是每每以此为傲,可对于流落在外的蕴宁而言,又该因为这个吃多少苦头?   一时难过至极。   后面的丫鬟更是大气不敢喘。再没想到所谓的表小姐才是真凤,被所有人捧着的明珠却是鱼目。   所有人都不敢想,消息传入府里会有怎样的震荡……   还未回神,又一阵匆匆的脚步声传来,却是裘氏正带人急急而来。   一眼瞧见陆瑄和他身边的少女,裘氏也是一愣,再往后一瞧,入目正看见被砍成两半的黑衣人,好险没吓晕过去:   “你们,你们到底在我周家做了什么?”   即便是内宅妇人,裘氏可也知道轻重缓急。这些黑衣人的容貌分明出身异域。不管这些人怎么出现的,这会儿都绝不能承认,怎么也要把屎盆子推出去才好。便是惊动了老夫人,可也顾不得了。   让人赶紧去寻丈夫周宇良的同时,更是令护卫把一干人等围了起来。   尤其是陆瑄身边的蕴宁——   却在瞧清楚蕴宁的长相时,明显怔了一下,这生的,跟那位袁夫人还真是像的紧。也对,听弟媳说,这程氏女的母亲和丁芳华可不正是姐妹?   有些相像自然也是在情理之中。   只这些眼下都不算什么,最要紧的还是一定要把这女子留下来。毕竟,所有事情可不是因她而起?只要把她掌握在手里,周家无论进退都有余地。   更别说,裘氏自认,面前这些人,能够拿捏的也只有程蕴宁了——   她父亲程庆轩可在公爹手下任职。不管是为着家族还是程庆轩的前程考虑,量这小丫头也不敢违拗自己。   当下先勉强挤出笑容,同丁芳华打了个招呼:   “今儿招待不周,还请袁夫人多多见谅。”   说着一指蕴宁,厉声道:   “不是看在你父亲在工部任职,就凭你的身份,如何进得了我周家的园子?倒不想,却是迎了个恶客进门!我已是派人去你家动请令尊,有什么话等令尊来了,咱们再好好说清楚。”   所谓先声夺人,先点明利害关系,不怕这小丫头不就范。      ☆、对峙   之前陆瑄踹折了方简一条腿, 一则自己是反应不及,二则和方简太过嚣张也有关系。   这会儿却是不同。   一来陆程两家并无深交, 二来也是陆瑄离开后, 裘氏才想起来,这个陆瑄十有八、九就是自己手帕交梅氏的那位继子。   犹记得当时梅氏提起这个继子时的不屑, 甚至即便得了个解元的功名, 依旧在家族无法立足,备受冷落之下, 最后远走他乡了事。   种种情形足见这陆瑄在家里如何不受宠。   虽然都说莫欺少年穷,可没有家族护佑, 陆瑄即便得了个状元又能在仕途上走多远?   裘氏可不信, 陆瑄会拼着得罪继母和周家来为这程氏女出头。   至于说袁家, 裘氏就更不担心了,同样出身勋爵世家,即便名义上丁芳华和少女有亲戚关系, 只自来嫡庶有别,两姐妹还能有多亲近?更别说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 要是丁芳华真因为个并不亲近的外甥女,让袁周两家生下嫌隙,就绝不是合格的侯夫人——   身为主母, 不能为家族谋福,反而处处树敌,袁家如何会满意?   既是料定了众人的反应,裘氏当然就不会客气, 直接令人就要上前拉过蕴宁,又淡然提醒:   “早听令堂提过九少爷,眼下见了才知道,当真有一副好身手,只年轻人还是莫要恁般冲动,我听说方家人很快就要到了,便是贵府,也着人通知了,九少爷别想那么多有的没的,得空了还是想想该如何应对吧。”   陆瑄还未说话,丁芳华却已是大步上前,张手就护在了两个年轻人面前,心头更是说不出来的酸涩难受——   原来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宁姐儿就是一直过着这样的生活吗。被人轻视,呵斥,甚至还有人想要她的命……   可蕴宁本来才是应该高高在上受人艳羡的!   “周夫人,你要做什么?让你的人,滚开!”有自己在,谁也别想再动女儿分毫。   袁家下人也跟着呼啦啦上前,分明和周家人形成了对峙之势。一时剑拔弩张。   裘氏明显被丁芳华的暴怒给吓到,往后退了好几步,明明丁芳华是一干人中最不应该出头的啊,如何会有这般大的反应?   一时又羞又气:   “袁夫人,你莫要欺人太甚!”   “这话应该我说吧?没道理一般是来做客的,受了偌大惊吓不安慰一句不说,还要喊打喊杀,周家的待客之道,我还真是领教了。”   丁芳华这番话当真不是一般的难听,还是头一次这般被人当众不留情面的狠狠打脸,裘氏登时大窘。只瞥一眼那些被捆成粽子一般的匈奴人,依旧明白,便是拼着得罪袁家,也是不能放程氏女离开的:   “袁夫人好一张利嘴!只这位程小姐自有长辈,或者不需要袁夫人强出头。退一万步说,即使真有什么话说,怎么也得贵府当家人出面才好,袁夫人可别一时想岔了,就胡乱做决定,待得家去,却无法和侯爷交代。”   竟是摆明了无论如何也不肯放人离开。   丁家也好,袁家也罢,都是武将出身,裘氏这般明讽暗刺,丁芳华也不耐和她应酬,比一下口舌之利,直接吩咐道:   “咱们只管走,有谁敢拦着,甭管什么身份,只管打!”   裘氏一下傻脸——   大家都是贵族出身,从来都是在言语上挤兑旁人,平日里瞧着丁芳华也是雍容华贵,怎么会做出这等泼妇之事?   倒是陆瑄,对丁芳华的恶感明显少了些——   方才还觉得这位袁夫人竟然女儿被人抱走都不知道,委实太过窝囊了些,这会儿才发觉,丁芳华根本就是一根直肠子啊!   毕竟裘氏真是不管不顾的在前面挡着,陆瑄也好,袁钊钰也罢,还真做不出把人提了丢出去的事。   倒是袁夫人这招不管你言来还是语往,我就只以拳头应之,真真再妙不过。   可性子这么实在,也怪不得会被人骗到……   一时又觉得解气,又有些好笑。   裘氏气的脸都变了色,却已经明显有了怯意,甚至庆幸,亏得当初长女和袁家次子的婚事没成,不然摊上个这样的婆婆,长女可要怎么办。   再有这样的女人教出的儿子,可真不敢想会是如何。   只她腹诽虽多,这会儿却也进退两难。既害怕袁家人真对自己动手,又唯恐真把人放走了,令周家骑虎难下。   眼瞧着丁芳华的人不管不顾的只管向前,裘氏真是让也不是,挡也不是。直到一个年届不惑的中年男子带了一大群护卫,赫然出现在面前。   “老爷——”裘氏眼睛一亮,登时找到了主心骨。   却是工部尚书周文芳的长子周宇良带着人到了。   周宇良二甲进士出身,眼下正任着鸿胪寺少卿之职,最是长袖善舞,又有乃父恩荫,未来自是不可限量。   只这会儿,周宇良脸色却不是一般的难看——   虽然相较于陆、袁两家,周家还弱一些,但周家的影响放在那里,却也绝不会怕了谁去。   今日可是母亲寿宴,便是陆、袁两家的当家人来了,也要给周家些面子才是。再如何,这些人也不该来府中搅闹。   本来想着许是小辈无知,彼此之间起了些龃龉,有妻子出头,便能很快解决。不料却接到消息说,方简的腿被踹折了,把个周宇良给惊得,差点儿把茶盏打翻。匆忙带人过来时,又接到裘氏派人急报,说是西边栈桥那里还闹出人命来了。   周宇良真真是给气到火冒三丈,也顾不得考虑会不会惊动旁人,赶紧点人过来。   待得瞧清楚此中局面,更是庆幸来的及时——真被这些人走脱了,说不得家里会有大麻烦。   当下直接拦住去路,鹰隼似的视线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   “诸位何必如此行色匆匆?外面方公爷已然到了大门外,余下各位也很快会有家人过来,大家还是坐下把事情说清楚,再行定夺的好。”   周宇良话音一落,他身后的随从当即压了上来。来之前明显是做了充足准备,这些人一看就能瞧出分明俱是有功夫在身,甚至人人手中还都携有武器。   意思竟是再明了不过,丁芳华等人真是硬闯的话,少不得就要兵戎相见。   “如周大人所言就是。”陆瑄笑意不达眼底——   因救人而伤人是一回事,和朝廷官员发生流血冲突却是另一回事。周家这么气急败坏,怕是和这些匈奴人有些关联。   只可惜越是这般,怕是事情越不好捂住。既然周家这些当事人都不在意,自己也乐得成全。希望这位周宇良大人到时不要后悔才是。   周宇良心里登时一突,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却就是觉得不妙。好在这些人既然愿意留下来,事情就还有转圜的余地,毕竟,那袁夫人一介女流,余下几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子,还能掀起什么大浪不成   毕竟各府当家人的眼光,又岂是妇人或者小辈能比的?周宇良却不相信,他们会目光短浅到因为一个六品小吏之女,就舍得得罪周家这样一个满门清贵的大家族。   更甚者,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周家也没什么可怕的,所谓你不仁我不义,既然撕破脸皮了,就没有什么可顾忌的,这些匈奴人想要走出周家,根本想都不用想。   当下沉着脸一挥手,那些护卫果然退开,却依旧紧握手里兵器,虎视眈眈瞧着众人,一副随时都会扑过来的样子。   袁家一干下人未免有些惶恐,陆瑄和袁钊钰却俱是丝毫没有放在心上——   比这更出格的事,陆瑄也不是没做过,陆阁老会如何反应,却是不在他考虑之中,眼下最要紧的是不要吓着蕴宁便好。   至于说袁钊钰更是胸有成竹。怕是父亲比自己还想要寻周家晦气,毕竟这几日也能瞧出来,对失而复得的女儿,父亲可不是一般的在意。结果竟然在周家险些出了大事,不气坏才怪。   至于说蕴宁,却是依旧浑浑噩噩,明显还没从之前的巨大冲击中回过神来。竟是只管揪着陆瑄的衣角,木木的站在那里。那般模样,当真是可怜兮兮至极。   丁芳华瞧着又是心酸又是难过。低声对身后的仆妇吩咐了句什么,很快便有下人离开,不过片刻又回转,竟是搬桌子的搬桌子,抱凳子的抱凳子,更甚者还拿了不少点心茶水回来。   依次摆在蕴宁三人面前,哑着嗓子道:   “这么久,你们都饿了吧?先吃点东西垫垫,等待会儿再去吃些好吃的……”   尤其是蕴宁,真是太瘦了。倒是和家里其他孩子一般,生的一般高挑身材,可就是,也太纤弱了……   可擦干眼泪一转脸,再对着周宇良夫妻时。   丁芳华立时就恢复成了威仪天成无比霸气的侯夫人,一副只要递给她一把剑,随时都可以为了护住女儿上战场的模样。   令得周宇良恼火无比,心说还真把这里当自家了,吃不了寿宴,就直接拿点心,就是这吃我们的用我们的,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不说,还要摆出一副随时闹翻掂家伙火拼的模样又是几个意思啊?      ☆、熊孩子的爹爹们   只周宇良再不舒服, 也只能忍着。眼下情形已是比两方面直接打起来好太多了。   毕竟,再看不上丁芳华几人目光短浅, 可也无法否认她侯夫人的尊贵身份, 再有袁钊钰这个世子,陆瑄这个阁老公子, 分量可也足够重。除非各家家主亲自教训, 旁人是万不好插手的。   说话间果然有人朝这边来了。却是一个满脸阴云的高大男子。身后还跟了一大群侍卫,正气势汹汹而来。   男子瞧着和周宇良年纪相当, 国字脸,因眉毛极浓, 而显得面相有些凶恶, 可不是靖国公方明礼?   周宇良忙亲自迎了过去:   “靖国公。”   方明礼却是冷哼一声, 袍袖一甩,径直道:   “凶徒何在?”   凶狠的视线旋即盯向场中诸人,掠过袁钊钰, 直接落在陆瑄身上:   “就是你,打折了我儿右腿?”   口中说着, 视线仿佛两把刮骨钢刀,朝着陆瑄的双腿扫了过去:   “出身阁老之家又如何?想要保住小命的话,这会儿最好就自断下肢……”   语气森然, 威胁意味溢于言表。   若是旁人,被一位堂堂公爷带了大批侍卫这么恐吓,不定要吓成什么样子呢。偏是陆瑄,却是不以为然, 哂笑道: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轻易毁弃,靖国公这会儿怕是要失望了。”   “混账!”没想到这人打伤了人还敢这般猖狂,方明礼气的头上青筋直蹦,“便是你父亲到了,也不敢这般无礼……”   话还没有说完,又有脚步声传来,不过比起满腔怒气而来的方明礼,这一次的脚步声明显慌里慌张的,甚至是一路小跑着冲过来的——   却是程庆轩到了。   一眼瞧见脸色阴沉的周宇良,程庆轩脸色越发苍白,大老远就连连打拱:   “都是程某教女无方,给周兄——”   话音未落,就被周宇良冷声打断:   “我记得程大人年纪可是比在下要大,咱们两家更是一点儿交情也无,‘周兄’什么的,可莫要再乱叫了。”   一句话羞得程庆轩脸色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是是是,周,周大人言之有理,是下官唐突了。”   还要继续赔礼,不意早憋了太久的裘氏也跟着开口:   “什么教女无方,我瞧着程大人可是会教导女儿的紧!便是我们周家老夫人的寿宴也可以拿来不当回事,搅闹的一塌糊涂。这般本事,当真了得,我们瞧着可真是佩服的很呢!”   一番话说得程庆轩脚一软,只觉一阵天旋地转——   所谓老夫人的寿宴,可不正是工部尚书周文芳的夫人宴席?   工部上下哪个不知?周尚书和发妻夫妻恩爱,老而弥坚,敢搅闹汪夫人的寿宴,不是明摆着老寿星上吊嫌命长吗!   亏当初知道两个女儿都来了周老夫人宴席贺寿,程庆轩还沾沾自喜,想着说不好可以借此在周尚书面前狠狠的刷一波好感,毕竟,据程庆轩探知的情况,整个工部上下,周尚书送出的请帖根本连十张都不上。   自家一家就独得两张,这说出去可也颜面有光的很。甚至猜测,说不得这里面也有尚书大人对自己的另眼相看才对。   哪想到前一刻还在同僚艳羡的眼神下飘飘欲飞,后一刻就传来惊天噩耗,女儿在周家园子里闯了祸。   什么叫冰火两重天,程庆轩这会儿算是体会到了。   边擦着额头上不断渗出的冷汗,边不住作揖求饶:   “周大人息怒,夫人息怒。下官知道错了,还请周大人和夫人能原谅小女这一回,下官一定狠狠教训她,再不敢让她胡言乱语……”   小姑娘吗,能闯什么大祸,左不过言语上有些冲突惹了这周夫人不快罢了。   “你还想把人领走?真以为周家这般好欺负,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吗!”裘氏连连冷笑——   会让程庆轩来,还不就是想着把程蕴宁扣在手里,那想这人如此不上道!   不让领走?程庆轩越发惶恐,连带的又有些焦灼。试探着道:   “那夫人的意思是……”   “既然在我们周家犯了事,自然要交给周家处理!”裘氏居高临下,话里毫无转圜的余地。   一番话说得程庆轩登时就懵了,半晌嗫嚅着道:   “能不能请夫人明告,小女,到底做了,做了什么事?”   委实想不通,一个小姑娘罢了,还敢做出什么大逆不道之事来?   裘氏登时噎了一下——程氏女犯得最大的错误,就是不该在周家园子里出事,出事儿也就罢了,如何还要惊动陆袁两家人,以致弄到无法收拾的地步。分明就是个扫把星吗。   可这话也就敢在心里腹诽,怎么好意思说出口?   当下瞪了程庆轩一眼:   “做了什么事,你就无需操心了,只要把人交给我们就好。”   程庆轩这会儿也听出些不对劲来——   既说不出个所以然,又非要把女儿给扣了,这里面怕是有什么玄虚吧?   可要说程庆轩这人,确然不甚精明,不然也不会这么多年来,被妻子耍的团团转,可他却有一头好处,那就是对老爷子程仲极为敬畏。   之前敢搬出去,一则是因为被丁氏的花言巧语骗到,二则老爷子不是不在家吗。   眼下丁氏被弄走了,老爷子又在京城守着,借给他三个胆子,也不敢就把蕴宁献出去。   虽是不敢和周宇良夫妇硬着来,却就是不接两人的茬,只管小心翼翼的边往四面瞧着,边低声下气道:   “还请周大人夫人息怒,下官,待得家去,下官定会责罚于她……”   却是瞧了半天,都没看见蕴宁的身影——   丁芳华他是认得的,袁钊钰和陆瑄是男子,至于陆瑄身边的那个美丽耀眼的女孩子,自然更不可能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到得最后,竟是越看越怕,腿一软,就跪倒在地:   “敢问周大人,把我那不成器的女儿怎么了?”   那丫头可是老爷子的命根子,真是出了什么意外,老爷子怕不会打杀了自己!   “大胆!”周宇良恨不得一脚把程庆轩给踹飞了——   看着这人胆小懦弱,却是个再奸猾不过的,还没怎么呢,就开始冲自己要人了!   “你是眼睛瞎了,还是要混赖我周家?”   正闹得不可开交,又有喧哗声响起,连带的还隐隐约约传来一阵恭敬问好的声音:   “啊呀,见过阁老大人。”   “袁侯爷,幸会,幸会。”   “两位,这边请。”最后一个声音分明是父亲工部尚书周文芳。   周宇良吓了一跳,哪里耐烦再和程庆轩厮缠,忙不迭转身,弯着腰一提袍子就往月亮门那儿跑。   很快迎了三个人进来——   右边那位是一位六十余岁的老者,和周宇良一般的长脸,两道寿眉,下颌收起,令得本是有些慈祥的面目多了些肃杀之气。   这人自然就是工部尚书周文芳了。   相较于周文芳的面貌平平,他身旁走着的两位中年男子,则无疑让人眼睛一亮——   袁烈长相俊朗,龙骧虎步,陆明熙飘逸儒雅,文采风流。   只两人神情明显都有些焦灼,便是走路也是一样的脚下生风。   瞧见匆匆见礼的周宇良,两人也不过微一点头,便径直朝内而去。   周宇良愣了下,忙又跟了上去。至于周文芳,心却开始下沉——   这两人的态度,怎么就瞧着有些不对呢。   思忖间,已是来至近前,丁芳华第一个奔过来,却是瞧见袁烈的第一眼,就呜咽出声:   “你怎么这会儿才到?方才,方才,都要吓死我了……”   裘氏气的鼻子都歪了,话说到底谁吓谁啊?明明自己才是受气的那个,倒好,凶人的比自己这个被凶的还要委屈!   袁烈如何不明白丁芳华这么大失常态的原因?仅存的对丁芳华当初没有护好女儿的一点怨尤也消失殆尽,轻轻拍了下丁芳华的肩,便忙忙的往蕴宁身边而去,再次瞧见蕴宁,袁烈也红了眼眶,直接上前,把人护了个结结实实:   “宁姐儿莫怕,有爹在。”   蕴宁眼圈突然就红了。   程庆轩早在袁烈进来的第一时间,就下意识的跟在他身旁,想着觑个时机,就央求袁烈帮女儿说说情,哪想到袁烈根本没理他不说,还冲着那个无比漂亮的女孩儿叫,宁姐儿?   “陆阁老既是来了,可是要给我儿一个交代的?”方明礼本是抱臂站着,这会儿也起身,冲着陆明熙阴测测到。   方才裘氏已是着人暗示过,那陆瑄在家里并不得宠,即便陆明熙官居一品,靖国公府却也同样不差,怎么也不会为了个不受宠的儿子,而和国公府闹翻脸才对……   陆明熙瞧了方明礼一眼,并未说话,直接转头看了看陆瑄,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确认陆瑄无事,才长舒一口气,好整以暇的对着方明礼道:   “交代?什么交代?”   “陆公当真不知?”看陆明熙装糊涂,方明礼积蓄的怨气再也压不下去,“令郎一脚踹断了我儿的腿,阁老难道不该给方家一个交代吗?若然阁老一力护短,可别怪方某自己出手讨回来。”   周宇良也在旁边装模作样叹息道:   “陆公子身上戾气果然重了些……”   “戾气重?”不想陆明熙直接接过话头,冷笑一声,“周少卿的意思是,我儿就该站在那里让靖国公的公子把他的腿踹断?”   好不容易把儿子盼回来,可不是让他回来被人欺负的!亏得陆瑄身上毫发无伤,不然陆明熙可怎么也保持不了这样的好风度。   至于说方家世子断了一条腿,又与自家何干?   周宇良被怼的目瞪口呆——这真是朝堂上智珠在握的陆阁老?怎么瞧着就是一熊孩子的爹啊!   方明礼也没料到陆明熙会这般说:   “陆明熙,你莫要欺人太甚!就是把官司打到皇上那里,方某人也必要你儿子赔我儿一条腿来!”   “人贵有自知之明,技不如人,还偏要寻人打架,可不是咎由自取,与他人何干?国公爷不说好好管教,倒要寻被他欺负人的过错,果然是一家人。”陆明熙如何惧他,“公爷要如何,陆某自会奉陪到底。不瞒诸位,我来时已然报官,相信大理寺的人很快就会到了,到时孰对孰错,是非曲直,自能一目了然!”   陆明熙会如此说,分明是已问清楚了前因后果。且这招是实打实的阳谋,不独方明礼气的脸色铁青,便是周文芳父子也是一凛。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日(周四)请假一天,各位亲们不要等,O(∩_∩)O谢谢   ☆、77   “按说阁老为尊, 文芳不好驳了陆公的面子,只一点, 爱子之心, 天下皆同,在下免不得要说句公道话, 即便方世子有错在先, 令郎还是太过任性了,再怎么说, 方公爷膝下就这一个嫡子,真是有个什么, 岂不是生平最大憾事?”周文芳终于缓缓开口, 却是直接站到了方明礼那边。   眼角的余光瞥了儿子一眼, 竟是有着森然冷意——   周家,怕是大祸将至。   眼下最要紧的,却是赶紧处理掉那几个匈奴人, 把祸事的影响降到最低。   本来几府当家人不在的话,周家自可直接派出护卫把匈奴人抢过来, 最不济,也可趁乱杀了,免除后患, 到时候,顶多落个暗藏甲士狂妄无度,被御史弹劾一番,罚些俸禄了事, 最差的,也顶多是降官调职,可要是这几个匈奴人落到朝廷手中……   再没想到寄予厚望的长子处理事情的手段竟然是,请家长!整个大正朝堂,还有比陆明熙和袁烈这两个身份更大牌的家长吗?   凭自己的本事,想要糊弄这两人根本是想也不要想!   为今之计,只能想法子挑起矛盾,趁乱把那几个匈奴人给处理了。   周宇良被亲爹的眼神吓得一哆嗦,再瞧见那个隐蔽的手势,脸色越发苍白,却是丝毫没有犹豫的退了下去。   那边方明礼强自压抑的怒火登时熊熊燃烧起来:   “陆明熙,你莫要欺人太甚!”   方家子嗣单薄,加上庶子,方明礼膝下也就两个儿子罢了。再加上相较于懦弱无能的庶子,方简这个嫡子无疑出色的多,自来被方明礼视为家族更上一层楼的希望,今儿个被踹了这么一脚,即便性命无碍,可真是落下点残疾,方家却依旧是再没有什么希望可言。   “既是要面见皇上,怎么也不好有失偏颇,所谓子不教父之过,我今儿个就代阁老给令郎一个教训!”   一个“训”字出口,竟是抽出腰间宝刀,朝着陆瑄冲了过去。   “方明礼,你敢!”再没想到,方明礼竟敢当着自己的面对儿子拔刀相向,陆明熙脸上顿时血色尽褪。   方家下人也跟着拔出武器,朝着陆瑄就围了过来。   周文芳提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只要他们打起来,下一步就好说了。暗暗期盼周宇良这回速度能再快些。嘴里却是装模作样道:   “啊呀呀,大家同殿为臣,如何能兵戎相见。来人,快来人……”   袁烈已是抢上前一步,揽着蕴宁的腰直接送到丁芳华面前。丁芳华忙接住,护雏的老母鸡似的一下把人护在怀里。   月亮门外同时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   周文芳大喜过望,忙抬头看去,果然是周宇良跑了进来。   他的身后则跟着一群飞一般冲过来的护卫。   周文芳刚想点头,以为儿子这次办事还算得力,下一刻脸色却是一阵惨白——   怎么后面还跟着一群人?更甚者那群人还每个手中一柄绣春刀,不是锦衣卫又是哪个?   大踏步冲在最前面的,却是一个脸敷面具红衣似火的男子——   这般标志性的装扮,便是几乎足不出户的蕴宁也能认出来,可不是近日里风头正劲的新任锦衣卫千户封烨?   周文芳只觉头皮发麻,再顾不得什么,忙上前一步大声喝道:   “大胆!私闯大臣府邸,封烨你真以为这世上没人能……”   回答他的却是当空一刀,一个想要抵抗的护卫的大好头颅一下飞出,骨轮轮正好滚到周文芳脚下,周文芳一介文臣,出仕以来,便平步青云,如何见过这等血雨横飞的骇人场面?   只惊得连着往后倒退了好几步,“噗通”一声跌坐地上。   连着在地上撑了好几下,竟是无论如何起不得身。   周宇良连滚带爬的扑过去:   “爹,爹——”   又冲着陆明熙磕头连连:   “朗朗乾坤之下,这些锦衣卫怎可如此猖狂?还请阁老给我周家做主……啊!”   却是不过片刻间,又有几名护卫身首异处,周宇良只觉脸上一热,下意识的探手抹去,掌心处可不同样一片殷红?   本还有意抵抗的周家护卫彻底吓破了胆,纷纷丢了手中武器。隐隐的能听见园子外面鬼哭狼嚎的声音——   分明是周家上下全陷入了锦衣卫的魔爪之中。   周文芳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忽然推开周宇良,朝着陆明熙爬了过去,一把抱住陆明熙的脚踝:   “阁老,求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救救我们周家……”   陆明熙还未说话,封烨带着血腥味儿的声音冷冰冰的传来:   “把周家父子,拿下!”   几个锦衣卫如狼似虎的扑过去,三下五除二就把周文芳父子连带裘氏绑了个结结实实。   更有一名锦衣卫突然一拐弯儿朝丁芳华和被她紧紧搂在怀里的蕴宁身边冲了过去,饶是丁芳华见惯了世面脸色也有些发白,蕴宁上一世便听闻封烨的杀名,知道这人一旦凶性大发,从来都是人头遍地,也不觉瑟瑟发抖,却是并未跑开,迟疑片刻,回身握住了丁芳华的手。   丁芳华愣了一下,反手把蕴宁沁出了冷汗的手攥的更紧:   “宁姐儿,是娘,对不住你……”   袁烈和陆瑄第一时间察觉,齐齐抢上前一步,挡住了那名锦衣卫的去路:   “她们是侯府家眷,你想做什么?”   愤怒之余更有些担心,实在是这封烨年纪不大,却是和条疯狗一般,一旦被他缠上……   正自思忖对策,不意封烨先一步开了口:   “陈封,回来。”   又往袁烈的方向遥遥瞟了一眼:   “封烨奉上命而来,眼下差事既是完了,就不打扰各位大人了。”   顿了顿又道:   “若是惊扰了夫人小姐,还请见谅。”   袁烈心里一凛,下意识的把蕴宁遮的更加严实——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这封烨的视线瞧得不是自己,而是刚刚失而复得的女儿,还有他眼神里那一丝一闪即逝的忧心又是怎么回事?更甚者,这句“见谅”怎就觉得不是冲自己说的呢?   正自揣测,不想陈封忽然回头,注目的方向可不依旧是,蕴宁?!   “大人,你——”即便和袁烈视线相接,陈封却是并不在意,反是有些担心的觑了封烨一眼——   皇上自打病情加重,心肠却是一日日的越发软了。   本说待周文芳家寿宴结束,明日再行动手也不迟。不料却意外得知程姑娘在园子里遇险的事。封烨当即改变了计划。   只这般以来,说不得皇上会怨怪大人让他落个刻薄寡恩的名号……   还有就是,明明就是为了程姑娘,临时改变计划的,怎么也得让人知道不是?   老大倒好,竟是什么都不说,直接走人。   想了想故意嘟哝道:   “那程庆轩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也不知待会儿会不会……”   “不会。”封烨按了按胸口,似是想要把什么东西给塞进去只任凭他如何,胸口的刺痛却依旧一阵阵加剧……   原来没了疤痕的蕴宁,生的是这般模样吗?可不管是满脸疤痕的蕴宁也好,美丽的蕴宁也罢,都注定和自己没有丝毫关系。   “大人怎么知道?”陈封依旧不愿放弃,小跑着跟上封烨。   “武安侯袁烈的嫡女,又有哪个不长眼的敢让她受委屈?”   “啊?”陈封嘴巴一下张得溜圆。   和他同样被意外震得傻了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程庆轩。   到了园子这么久,都没瞧见蕴宁。有心想去询问一下,却被气势汹汹的锦衣卫吓破了胆。一直等到封烨离开,才勉强找回魂魄,终是期期艾艾的凑到袁烈身前:   “那个,侯爷,能不能劳烦侯爷帮我们打探一下,小女……”   “爹,爹——”一个女子的哭泣声音忽然传来,程庆轩吃了一吓,忙回头去瞧,却是程宝茹正跌跌撞撞的跑过来,也顾不得瞧都有谁在,直接冲上前一把拉住程庆轩的手:   “爹,你快去救表哥,快些去救表哥……”   “什么表哥?”程庆轩不觉有些发懵。   “顾德忠表哥啊!”程宝茹哭的稀里哗啦的,“表哥被,被锦衣卫的人,给带走了……”   程庆轩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忠哥儿,他,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说,想来,想来见见世面……母亲便让他,和我一起……我就,就让表哥扮成,我的,我的车夫……没想到……”程宝茹蹲跪地上,痛哭不止。   陆瑄挑了挑眉毛,怪不得之前遇到陆家车夫时觉得有些不对劲,原来竟是假扮的。   袁烈视线刷的转了过去——丁淑芳的安排,怕是冲着,蕴宁吧?   被袁烈充满杀气的视线一扫,程宝茹头“嗡嗡”直响,下意识的抱住程庆轩的胳膊:   “爹,咱们快走,快走……”   程庆轩也是心急如焚,再也顾不得,对着袁烈苦苦哀求:   “侯爷,还请帮我救回女儿……”   却被程宝茹打断,愤恨的指着蕴宁:   “那不是宁姐儿吗?”   又指着蕴宁冷声道:   “宁姐儿你还不赶紧过来,瞧着爹爹因为你急成这般,很舒服吗?”   “休要胡说!”慌得程庆轩忙大声呵斥,“还不快给明珠小姐道歉!”   虽是从未见过袁家明珠,可单凭这般相像的容貌,也能猜出来,眼前这位被丁芳华牢牢护着的女子,必是武安侯府掌上明珠无疑。   “爹——”程宝茹被骂的越发委屈,“您说什么啊,她明明是……”   下面的话却再也说不出来。   却是这会儿赫然发现一个无比可怕又绝不可错认的事实——   明明那就是宁姐儿啊,可怎么同她身旁的武安侯夫妇相像如斯!   “莫要说了!”却被袁烈直接打断,一双眼睛满是煞气的瞧向程庆轩,“明日我会在府中恭候,等你们程家给我一个解释—— 如何我袁家明珠会成为你程家三小姐!”   森然杀气,令得程庆轩膝盖一软,就跪倒地上。   便是旁边的陆明熙也是一震,视线在陆瑄和他始终寸步不离守着的蕴宁身上顿了顿——   也太匪夷所思了吧?程家三小姐竟是被人偷龙换凤的袁家明珠!      ☆、78   “侯爷, 是不是,是不是, 弄错了……”程庆轩犹自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梦游似的道。   袁烈却是理都不理他,转头看向蕴宁:   “宁姐儿, 我们走吧, 跟爹娘,回家。”   竟是和丁芳华一左一右扶着蕴宁往侯府马车去了。   陆明熙一抖袖子, 瞪了一眼目送着蕴宁几人背影的陆瑄,咬牙一字一字道:   “逆子!你做的好事!原来与人斗殴就是你出去几年学来的本事吗, 还真是有出息!”   说着直接吩咐荆南荆北:   “把你家少爷押回府里, 让他去祠堂哪儿, 好好跪一跪醒醒脑子。”   说完一拂袖子,直接上了马车离开——   本想着儿子肯肯乖乖听话,去松禾先生那里读书确然是收了性子呢, 再不想,却依旧这般惫赖!   荆南荆北暗暗叫苦——   早知道这对父子是冤家对头, 还想着多年未见,关系应该有所缓和呢,没想到这么快就又对上了!   陆瑄倒是丝毫不在意, 眼见得袁家马车越走越远,也翻身上了马,扬长而去。   直到园子里的人都走光了,程庆轩父女还呆愣愣的站在原地。   “爹, 我刚才,是不是,听错了?”程宝茹只觉身上一阵阵发冷,连带的精神都有些恍惚了——   还有比这更可笑的笑话吗?   明明是阴沟里的臭虫一般的存在啊,如何突然摇身一变就成了明丽不可方物的美人不说,就连身份,也一步登天,成了武安侯府的掌上明珠?   就是做梦也不可能这般荒诞吧?   许是程宝茹的嗓音太过尖利,程庆轩终是悚然回神,却在瞧见满地的血迹时,激灵灵打了个寒战,着魔似的不断念叨着一个名字:   “丁淑芳,丁淑芳,你该死……”   竟是生生呕了一口血出来。   踉踉跄跄的奔向自己马车:   “静心庵,我要去静心庵,找这个毒妇,问个清楚,我要问个清楚……到底我哪里对不住她,要这么害我程家……”   袁烈可是从累累白骨中杀出来的一代名将,敢动他的女儿,程家还有什么活路?什么大展宏图平步青云,根本就是做梦,能把一家人安安稳稳的保全下来,就不错了。   静心庵里这会儿却是一片祥和。当然祥和什么的只是其他人的感觉,浆洗衣服的丁淑芳却是一阵阵的心神不宁——   今儿个可是周家那位老夫人的寿宴呢,也不知事情怎么样了……   庵中并没有做事的杂役,不管什么身份,所有事情都得自己打理。   这才没几天,尽管小心保养,可丁淑芳手脸都粗糙了不少,甚至还多了几根白头发。   丁淑芳简直不敢想,真是在这里呆够三年,出去时会成什么样……   从小生母就告诉自己,女人最要紧的,就是有一张好看的脸蛋,什么一往情深都是假的,脸儿生的漂亮了,再乖巧柔顺些,能放下身段哄男人,男人总是稀罕的……   可自己现在这样……   又转而安慰自己,不怕,不怕,好好养一养,脸儿很快就能回去了。再说,还有明珠呢,等亲生女儿嫁入哪个勋贵世家做了正妻,自己也算,熬到头了,程庆轩也得巴结自己呢……   心里却是越发乱糟糟的,再也坐不住,直接扔了手里的捣衣杵,起身往房里去了。   手忙脚乱的一阵翻腾,又拿出一面菱形镜子,先用口脂一点点涂在唇上,眼看着优美的唇形即将呈现,镜子里突然又多出一张年轻鲜活的面容。   丁淑芳手一抖,菱镜一下摔落地上,不敢置信的转头,抖着嗓子道:   “珠姐儿……”   房间内裹着斗篷的娇柔少女慢慢抬头,却是一眨不眨盯着丁氏:   “你去死吧……”   “你说什么?”丁淑芳简直如遭雷劈,一肚子的牵挂问候,登时忘了个干干净净,“你说,让我,死……可我是,我是……”   却被木然的声音直接打断:   “从你把我和别人换了的那一刻,咱们还有关系吗……哈,也对,你把我换了去,图谋的,可是荣华富贵呢……现在荣华富贵没到手,你怎么甘心去死呢……程蕴宁容貌恢复了,袁家人大团圆了,我还活着干什么呢……还是我去死,我去死好了……”   说着,就和来时一般,无声无息的离开了。   丁淑芳攥在手里的口脂“啪”的一声掉落地上,起身就想往外追,门却再次打开,丁淑芳已是满脸泪水:   “珠姐儿,珠姐儿,你听我说……”   迎接她的却是当胸一脚,连带的还有一张咬牙切齿的面容:   “听你说?听你说什么?”   可不是程庆轩,他的身后还跟着瑟瑟发抖的程宝茹。   太过慌张,让丁淑芳的脑子都是木的:“怎么,是你们?珠姐儿,珠姐儿呢……”   如果说来时路上程庆轩回想从前丁淑芳对袁明珠的看重,只是觉得怀疑罢了,这会儿却是根本就已信了九成——   都这会儿了,丁氏还心心念念的想着袁明珠!   再也忍不住满腔的恐惧和愤恨,揪过丁淑芳,劈头盖脸的扇了起来:   “毒妇,你这个毒妇!我程家到底和你何怨何仇,你要这般害我……”   每一下竟是都不余余力,丁淑芳一张脸很快肿胀起来,嘴角也渗出血丝,却是动都不敢动,只抱着程庆轩的腿哀求:   “老爷,我知道错了,你救救我,救救,珠姐儿……”   “救你?害了我程家,还想让我救你?袁家那样的人家,你也敢动手脚……我要休了你,对,我要休了你……我这就写休书,你这个毒妇,别再妄想沾染我程家的门楣……”   说着,一脚踹倒丁淑芳,反身往外面去了。   程宝茹瞧一眼趴伏在地,满脸血迹的丁淑芳。   丁淑芳仿若抓住救命的稻草:   “茹姐儿——”   程宝茹却吓得惊叫一声,猛地往后一跳:   “你,你要做什么!”   嘴唇哆嗦了片刻,终是再没说出一句话,如同逃避瘟疫般,一把甩开丁淑芳,提起裙子下摆,飞也似地跑走了。   丁淑芳被推得再次跌坐在地,头也狠狠的撞在木板门上,她却和不知道似的……   静心庵不远处的一个小山坡上,娇小的身影怕冷似的裹紧了身上的斗篷,慢慢蹲在地上,整个人缩成一团——   从小到大,总是不间断的做着被押赴刑场杀头的噩梦,没有前因,没有后果,却是只要睡去,就会亲眼见到自己人头在地上滚动……   却是直到遇见程蕴宁,那个梦才瞬时清晰!   程蕴宁才是袁家明珠,自己却是程家三小姐!   更想不到的是,这般荒谬的梦境,却是真的……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男子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夜深了,属下陪小姐回去吧。”   “走吧。”陆瑄懒洋洋的拨转马头,定定瞧了一眼袁家紧闭的大门。   荆南荆北吞下一腔血泪,却是一声不敢坑,忙忙的跟在后面,催动马匹——   从阁老吩咐让九少跪祠堂,到这会儿都有两个时辰了!   这会儿再赶回去,阁老铁定会翻脸。别说九少受的惩罚得加倍,负责护送的两人也一定会跟着遭殃。   三人一路急行,待得到了朱雀桥,还没到府门前,陆珦已是接了出来:   “九弟,你回来了?赶快,从西边角门那儿进去,去祖母那儿待着……”   陆瑄跳下马,随手把缰绳扔给小跑着过来迎接的小厮:   “夫人在里面等着呢?”   口中说着,却是脚下不停。   “啊呀,我的好九弟!”陆珦跺了跺脚,“你说,你这是,何苦呢……再怎么说,你也得叫她一声母亲,这般硬着来,对你名声不好啊……”   “三哥的心意我领了。”陆瑄大踏步上了台阶,“可也没道理让三嫂替我受过不是?”   陆珦登时语塞——   话说三弟是神仙不成?这才刚回来,怎么就知道自己媳妇儿在替他受罚呢?   陆瑄已是穿过角门,绕过回廊,刚迈步进入正院,一声淡笑便随即传来:   “咱们陆九少爷这是终于舍得回家了?”   陆瑄站住脚。   正门外这会儿可不是正放着一个楠木椅子?   椅子软塌上则有一个女子挺直脊背坐在那里。   女子身着软银红的褙子,五色织锦彩绣罗裙,这般盛装俨俨分明是出门的打扮。   这会儿脸色铁青的坐在自家院子里,无疑有些不太相称。   可不正是陆明熙的第二任妻子、眼下陆府的当家主母,梅氏?   梅氏这会儿可不也憋屈的紧?   任谁花了一早上时间打扮停当,就要上马车的时候,却被婆婆拦下来,就不可能会不委屈。   可谁叫自己是做人媳妇的呢?   还不敢不听,本来应该在周家仙境一般的园子里逛着玩儿呢,结果却是在从来不亲、相敬如冰的婆婆那里站了一天的规矩。   因而回到院子的第一时间,就是寻了个由头,发作了代自己赴宴的陆珦妻子郑氏一番——   旁边廊庑下,郑氏这会儿可不是还在跪着呢?   “见过母亲。”陆瑄垂手见礼。却是不待梅氏说话,便直接往郑氏方向而去,“有劳三嫂了,三嫂回去吧,小侄儿说不得等的急了。”   郑氏的小儿子才一岁多点儿,可不正是最粘人的时候?   郑氏眼一红,却是有些迟疑。   “你去吧,我替你跪着。”陆瑄接着道。   “那怎么行!”郑氏吓了一跳,忙要推拒。   梅氏那边恰好听到,却是旋即接口:   “愣着做什么,还不请三少奶奶出去。”   竟是直接着人强行把郑氏送了出去。   转头恨恨的瞧着陆瑄——   以为自己不知道吗!不让自己去周家,根本就是这个继子的主意。本来还头疼该寻个什么法子治一治他呢,倒好,人家自己想跪了。那就跪着好了!   眼瞧着陆瑄撩起衣襟,跪在郑氏跪的地方,梅氏真不是一般的神清气爽。   正想着该怎么借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好好给继子一个教训,不想,又一阵脚步声响起,梅氏抬头,不觉一喜,委屈的眼泪也随即盈满了眼睛:   “老爷——”   刚要暗示自己在继子手上受了多少委屈,不想陆明熙已经看见了跪在旁边的陆瑄——   今儿朝上有事,回来的晚了,陆明熙一下朝就直接去了祠堂,本想同儿子好好谈谈,不想却扑了个空,问了才知道,陆瑄竟是根本就没有去祠堂。   还想着定是躲去了嫡母那边,如何也没想到,竟是被妻子逼着跪在了这里!      ☆、79   虽然一般是跪, 可陆明熙心里却是一阵阵的不舒服,瞧着跪的笔直的陆瑄, 冷笑一声:   “跪在这里, 是给谁看呢?还不快起来,给我滚到书房去!”   梅氏简直目瞪口呆——这才刚跪下, 表哥就要让他起来了?还想着这么好的机会, 怎么也要好好出一口气才是。倒好,表哥一回来, 连问为什么让他跪下都不愿意,就直接做主让人起来了?   积累了一天的委屈翻江倒海一般涌了上来:   “老爷——”   “不过才刚跪下。”陆瑄淡然接道。   梅氏登时一噎, 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继子今儿个也太老实了吧?   还没想通所以然, 那边儿陆明熙已经大声喝道:   “还跪上瘾了不是?让你滚去书房就去书房, 如何恁多废话!”   一副陆瑄不起来,就要让人把他架出去的模样。   陆瑄默了片刻,施施然起身, 漫不经心的瞥了一眼梅氏,转身往书房的方向去了。   梅氏简直目瞪口呆, 积蓄多时的泪水,终是一串串落下来,颤着嗓子道:   “老爷, 你……”   拿出帕子捂着脸就开始呜咽起来:   “事事都要受儿子拿捏,便是去赴个宴,也不能自己做主……这世上还有比我这个做人母亲的更苦命的吗?且我是那等只图自己开心的人吗,不过是想着, 家里的女孩儿也该到相看的年纪了,怎么也要带她们出去见见世面才好,结果却……”   两人是嫡亲的表兄妹,从小一块儿长大,感情也相当好,梅氏又是个水做的人儿似的,曾经陆明熙自是没少变着法子哄她开心。   只成婚前,还可以看做是情趣,这个时候却不免有些厌烦,再加上今儿个发生的一系列事儿,别说哄了,根本连陪她说话的耐心都没有:   “好了!我还有事,你自己回房歇着吧。”   说完抬脚就要走。   梅氏登时傻眼,待得反应过来,一把揪住陆明熙的袖子:   “表哥,我这么难过……”你怎么可以就这么走了?   却是再次被陆明熙打断:   “难过什么?你有裘氏难过?他们一家子这会儿可全在锦衣卫手里,说不好过不了几天,就得人头落地。你好好的做你的阁老夫人,还有什么难过的?”   这话说的已是很不好听了,只梅氏太过震惊之下,哪里还顾及其他:   “老爷说什么?裘家姐姐……”   “今儿个锦衣卫抄了周家。”陆明熙神情阴沉,“你是我的夫人,一言一行代表的可是整个陆家!若非瑄哥儿及时派人传言,你真是跑了去……亏得瑄哥儿机灵!”   却是长叹一口气,只觉疲累无比——   从前崔氏在时,府里事务那需要自己操一点儿心?人情往来,莫不万分妥帖……   再不愿多说,留下惊吓过度,哭都忘了的梅氏起身走了。   听见外面的脚步声,陆瑄站起身形,陆明熙却已是快步进了房间,他的身后还跟着个端着食案的丫鬟,食案上却是几个小菜,并两碗鸡丝面,甚至还有两杯果酒。   “这会儿还没吃饭吧?”陆明熙指指对面的座位,“先吃些东西垫垫。”   神情却是复杂的紧——   今儿个一块儿当值的还有其他三位阁老。周家被抄的事,自然大家也都知道了。   只除了自家,儿子是奉师命赴宴的外,其余三家去的全是家族要紧的人物,眼下周家既是出了这样的大事,由不得他们不猜疑,以为自己更得圣心一些——   毕竟,若非从皇上那里得了什么暗示,如何连和周家长媳关系那么好的梅氏都未曾前往祝寿?   甚至原本对自己态度平平的首辅严子清也明显热情多了。   而这一切,全是因为眼前这个连出仕都不曾的长子……   父子俩相对而食。早习惯了食不言寝不语,自是没有丝毫声息,却是一般的姿势优雅。   待得下人把餐具收拾妥当,陆明熙才端起那杯果酒,送到唇边啜了口:   “那程家三小姐,不对,现在应该说是袁家小姐了,果然好手艺。”   语气颇有些感慨。   所以说人的命运,真是这世界上最玄妙不可琢磨的事,所谓麻雀变凤凰,也不过是朝夕之间罢了。   陆瑄专心品着果酒,虽是不曾说话,眉梢眼角却是渐渐柔和了下来。   陆明熙蹙了下眉头,却又缓缓舒展:   “你什么时候认识那位袁家小姐的……你和她……”   “您不用试探了。”陆瑄抬起头,却是一字一字无比郑重道,“她是我这辈子都要护着的人。不管她是程家姑娘,还是袁家小姐……”   再料不到陆瑄这么容易就承认了,陆明熙一时竟有些无话可说,甚至胸腔里还有些酸酸涩涩的感觉——   一直以来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长子的婚事,如今长时间悬在心间的难题终于得以解决,却不知为何又说不出的失落。   或者天下间为人父母的都是这般吧。   “你既是有了决断,我就不再多说什么了。只你记得一点,袁家小姐的特殊经历,注定她会成为所有人议论的焦点,而这一点,又会让她拥有袁家最多的愧疚——这些你都能面对吗?”   众人的指指点点,袁家的百般刁难……   陆瑄的性子,陆明熙这个做父亲的最清楚,可不是最怕麻烦?不然,几年前被自己逼着娶亲、接手家族重担时,也不会直接考了个解元撩给自己后,拍拍屁股就走了。   “父亲放心,我想做的事,从来没有不成的。”陆瑄却是不愿再说下去,“无事的话,我想去看看祖母。”   既是明了了自己的心思,陆瑄如何肯让心爱的女子受一丝一毫的委屈?   既然家族也好,宁姐儿也罢,都需要自己站出来,那就,站出来便是了。要么不做,要么,就做到最好。   目送着陆瑄离开,陆明熙却是久久不能回神。   步出正院,陆瑄的脚步却是踟蹰了一下,遥遥望着武安侯府的方向——   袁家这会儿,不定怎样天翻地覆呢……毕竟,偷龙转凤这样的事一直是戏文里的事罢了,如今却发生在最是看重子嗣的袁家……   “烈儿回来了?”眼瞧着就是晚膳了,因老祖宗高氏带着袁明珠去山上祈福,就在聂老夫人的房间里摆了张桌子。   哪想到大家刚就坐,外边就通报说,侯爷回来了,正匆匆往这边而来。   除了聂老夫人,袁钊钰的妻子蒋氏并庶妹袁明仪还有在此做客的聂清韵并二房三个女孩儿,大家齐齐站了起来,到外面迎接。   袁烈已然来至台阶下,抬眼瞧见众人,刚要挥手让她们退去,忽然想到什么,又顿了顿:   “别站着了,进去咱们一块儿说。”   几人顿时面面相觑,这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实在身为袁家家主,袁烈是何等样人?当年即便面对匈奴,也能面不改色杀个七进七出,何时瞧见他这般神情沉重过?   难道是朝堂上……   却是不敢发问,待得袁烈进去,忙跟着进了房间。   不意袁烈前脚进去,后脚就“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娘,孩儿不孝……”   口中说着,不待老夫人开口,便直接捧上一幅画像并几份供词:   “……您自己瞧瞧。”   聂夫人毕竟是久经风浪,这会儿虽是心里一阵阵发凉,却好歹镇静下来,依着袁烈的意思,先拿起那张画像,只看了一眼,却是止不住惊呼出声:   “这是谁?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口中虽是这般说,心里却和明镜似的,这样的眼睛,这般的容貌,必是袁家女无疑,更甚者,十有八、九是自己这一房的血脉。   聂清韵袁明仪几人正守在旁边,无疑也都看到了画像,一个个也是集体石化——   画像上的人,分明是袁家小姐,再有侯爷这般激动……   聂老夫人已是放下画像,急急拿起供词,一目十行的看了,到得最后,脸上肌肉不住抽搐,终是狠狠的一拍桌子:   “简直欺人太甚!珠姐儿……”   心潮起伏之下,竟是无法把剩下的话说完整。   竟是和珠姐儿有关吗?二房袁明欣常日里和袁明珠关系最好,听聂夫人这般说,心一下悬了起来,终是忍不住道:   “是和珠姐儿有关吗?珠姐儿她,怎么了?”   聂夫人咬牙,更多的却是愤恨和懊悔——   自打老侯爷去世,聂夫人心中唯一的执念,就是代替那些在天上的袁家儿郎,守好这个家。   这么多年来,说是呕心沥血也不为过。好在袁家儿孙也算争气,没有哪个后辈堕了先人威名。   每每夜深人静,老夫人自诩,将来地下,也能有脸去见先夫。却是再没料到,侯府早在数年前就被有心人算计!   偏偏那人还是珠姐儿……   当初老侯爷在日,便殷殷期盼着能有个孙女儿,可以不必承受袁家杀戮的罪过,而安享尊荣,儿媳怀孕时,老侯爷的家书里还一再感慨,若是孙女儿,当是袁家幸事。   也正为此,从小到大,珠姐儿倒是比家中几个男孩儿还要受宠的的多……   总想着袁家的男人流血丢命,好歹给了袁家女人一个风雨无扰的安稳的家,如何也没料到,竟是为他人作嫁衣裳。更甚者,还是在自己执掌侯府的时候……   “祖母——”看聂老夫人脸色越发难看,聂清韵几个吓得心惊肉跳,忙伸手去扶。   却被老夫人推开,只含泪瞧着袁烈,哽咽着道:   “是我的罪过……珠姐儿这会儿,在哪里?老婆子要亲自,请她,请她回来……当初,我就是觉着,她像咱们袁家的女孩儿呢……”   怪不得当初总觉得熟悉,原来宁姐儿才是自己的孙女儿吗?   真是珠姐儿?可老夫人又为何说,要亲自请她?   聂清韵几人越发迷惑。正想着该怎么开口询问,不想又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却是陆钊霖正脸色苍白的跑过来:   “爹,祖母,快,姐姐,姐姐她,被蛇咬了!”      ☆、80   “姐姐, 哪个姐姐?”袁明仪几乎是脱口而出——   刚才受的冲击太大了,明显这会儿还没回神。   “自然是明珠姐姐!”袁钊霖已是有些气急败坏。   还要再说, 却被袁烈打断:   “还愣着干什么, 赶紧走啊。”   早有机灵的仆人取了上好的蛇药过来——袁家男子连年累月沙场征战,金疮药也好, 蛇药也罢, 品质之佳,便是太医院也是不能比的。   聂老夫人叹了一口气:   “赶紧着些, 咱们一起过去。”   因见了太多的杀戮,袁家人越发重情, 即便恨极了程家, 这么些年和袁明珠的感情却也是丝毫不掺假的……   更别说袁明珠此去, 可是陪着老祖宗的……   袁烈这会儿却是已然到了门外,却在瞧见急急驶来停在台阶下的那辆带有皇家标志的马车时,明显一怔——太后亲孙、端王世子周珉的马车, 怎么会突然来到自家门前?   忙往旁边看,果然瞧见骑在一匹神骏白马上的周珉——   周珉头戴紫金冠, 身穿黑色织锦袍,天生一双桃花眼,虽是男子, 竟生有少见的美人髻,再加上雍容华贵的皇家气度,赞一声翩翩如玉也不为过,瞧着当真是无害的紧。   袁烈却是丝毫不敢怠慢, 快步迎了过去:   “世子大驾光临,袁烈有失远迎。”   一众世子中,风头最劲的可不正是这位?听说太后简直一日离不得他。甚至连皇上批阅过的奏折,都拿来给周珉看,分明就是培养储君的模样。偏上皇上那边不但丝毫没有什么不悦的表示,还不时颁下赏赐来,以致周珉这会儿力压众人,成了一干世子中夺嗣呼声最高的。   一时在朝中风头无两。   听袁烈如此说,周珉却是连连摆手,离得近了才发现,脸上竟是难掩焦灼之色:   “袁将军莫要客气,快来看看令爱……”   “姐姐——”袁钊霖已是抢上前一步,太过担心之下,连和周珉见礼都忘了。   老祖宗高氏带着些哽咽的声音随即在车内响起:   “快快,赶紧的,拿上好的蛇药过来……”   袁烈顾不得多问,忙不迭上前掀开车帷幔,下人忙举高灯笼,顿时把车内照的一片通明——   满头银发的高氏坐在正中,她的怀里,还躺了个牙关紧咬双眸紧闭的少女,少女右胳膊肿胀无比,上臂处还紧紧扎着一条绷带,却是依旧能瞧见一条黑色的线正沿着胳膊向上缓慢延伸。   “放在车上,不要搬动。”袁烈边吩咐边上前扶住袁明珠的头,另一手则捏碎药丸子,一点点喂到袁明珠口中。   “这孩子,怎么,就那么傻……”高氏眼泪不停的掉,“要是珠姐儿真有个三长两短,老婆子也不活了……”   聂老夫人也赶了过来,虽是闹不清到底发生了何事,却是赶紧安慰:   “老祖宗快莫要说那等丧气话。这天下间,再没有比咱们家的蛇药更好的了……”   高氏却是完全没听进去,只顾盯着袁明珠不停落泪。   好在袁家蛇药果然名不虚传,不过盏茶时间,袁明珠脸上的黑气就慢慢散去,便是那条黑线也终是不再继续蔓延。   众人齐齐松了口气,袁钊霖却是依旧愤怒不已:   “好好的,阿姐怎么会被蛇咬了?”   又对跟随的下人怒声道:   “你们是怎么侍候主子的?不知道阿姐平日里最是惧怕蛇鼠之类的吗?怎么还要领着她乱走?别是看着主子心肠软,就故意偷懒了吧?”   吓得一干下人噗通通跪倒了一大片。   那边周珉却是接过话头:   “倒是和他们无关,不愧是武安侯府千金,天生一副急公好义的侠义心肠,还有这份果决机敏,委实令男子也得汗颜……”   语气懊恼之外,分明还有着浓浓的愧疚。   高氏也是泪眼婆娑:   “可不?若非珠姐儿,说不得,你们这会儿就见不到我了……珠姐儿会如此,完全是因为老婆子啊!”   今儿个正是高氏约了广善寺高僧慧明禅师讲经的时间,至于周珉,则是因为远在胶东的母亲四十大寿将至,特意手抄佛经数卷,想要请慧明禅师加持些念力,以便为母亲祈福。   不意就在慧明禅师的僧舍里,竟藏有一条剧毒的竹叶青。   许是被三人说话的声音吵闹,那竹叶青竟是突然冒出来,朝着三人极快的游移过去。   偏是三人专心说话,竟是没一个人察觉到即将到来的危险,若非袁明珠及时赶到,说不得三人中有一个必会遭殃。   亏得寺院里也备的有蛇药,好歹暂时保住袁明珠一条性命。周珉忙命人驾车,又骑马亲自护送,这才紧赶慢赶的回了袁府。   这会儿见袁明珠脱离了危险,众人都长舒一口气。周珉取出一条系着檀丝绳的玉佩递了过去:   “这是慧明禅师亲自开过光的一件玉器,大师托我转交给袁小姐,今日天色已晚,在下不便打扰,改日再亲自登门致谢。”   慧明禅师开过光的?   众人都是一愣——要说这位慧明禅师也就三十余岁,却是有着转世佛陀之称。   实在是这人佛法之精深,竟是无人能及。更兼天生一副慈悲相,当真是让人望之便心生崇敬之意。   甚至传说,除非有大福报的人,不然绝无法得到他所赠护身符。前些日子还听说朝中某大臣想要为母亲求取一个,竟是无论如何不可得,这会儿竟是主动给袁明珠?   更甚者,连名满帝都的庆王世子周珉都这般另眼相看?!   等袁烈送了周珉离开,再回头时才发现,老祖宗已是着人抬了平日坐的软塌过来,呵护着袁明珠往府里去了。   待得进了大门时,老祖宗觉得有些不对,诧异的回头瞧了一眼依旧站在原地的聂老夫人并袁烈,只太过记挂袁明珠,又很快把那丝不解抛了开去。   袁钊霖却是到了这会儿,终究意识到有些不对——实在是祖母并爹爹今儿个的态度太过反常,两人往日里都是一例的最是爱护晚辈,更何况被蛇咬的可是祖母和爹往日里最疼爱的阿姐啊。   “造化弄人。”袁烈叹了口气,神情分外伤感,“只,对的就是对的,错的,终究是错的……宁姐儿眼下就在绮霞苑里,母亲这会儿可要见一见她?”   “珠姐儿可也那么乖……要是她知道……”袁明欣忽然就流下眼泪,其余几女也是神情黯然。   到了这会儿,几人分明依旧没有办法接受袁明珠不是袁家女的事实……   袁钊霖越发一头雾水,宁姐儿又是哪个?还有欣姐姐几个,哭的这般悲伤,难不成阿姐……再站不住,拔脚就要去追。却被袁烈喝住:   “霖哥儿也跟我们一起吧。”   又看了眼袁明欣几人:   “你们去老祖宗那里看看。”   袁钊霖一颗心忽悠一下就悬了起来。待得行至绮霞苑外,竟是有些踌躇不前   不想那门却是无风自开。却是二哥袁钊睿大哥袁钊钰正齐齐站在那里:   “爹,祖母。”   顿了顿又道:   “母亲和,宁姐儿都在里面。”   袁钊钰因是早已从袁烈那里探知端倪,虽是眼睛有些发红,神情倒还平静,袁钊睿却是精神恍惚,一副受了巨大打击的模样。   待得看见袁钊霖,神情更是一言难尽——   一家里最不能接受的,怕就是从懂事起便以为在娘胎里就亏欠了珠姐儿的三弟了。   “大哥,二哥,你们……”什么“宁姐儿”一听名字就是女客,母亲会在也就罢了,如何大哥二哥也这么不避嫌,甚至还要带了自己过来见人?   只他的疑惑很快得以解决,却是从里面又走出来两个女子,一眼瞧见走在最前面的丁芳华,袁钊霖忙迎了过去:   “娘亲,您快去看看珠姐儿,她被蛇咬……”   不想蕴宁似是感觉到什么,抬头往这边看了一眼,两人四目相接,袁钊霖只觉恍如雷击——   这张脸,怎么,这般熟悉?   那边丁芳华眼泪却已是直直落了下来——   今儿个发生的事太多。听说袁明珠被蛇咬了,丁芳华只觉整个人都被撕成了两半相仿,身形都有些摇摇欲坠:   “珠姐儿不是陪着老祖宗……”   袁烈探手扶了一下:   “你莫急,眼下已是无碍,老祖宗亲自看着呢。”   话虽如此说,丁芳华却依旧泪落不止。   “夫人只管去吧。”蕴宁忽然开口,“不用在这里陪我了。”   “啊?”丁芳华愣了一下,却是下意识的摆手,“不,我不是……”   只被蕴宁那双和袁烈如出一辙的凤眼瞧着,后面的话却是再也说不下去,竟是掩面痛哭:   “当初,都是我的错……是我这个做娘的不称职,害了你和珠姐儿……”   “做娘的……害了你……”无由来的恐惧,令得袁钊霖头皮一阵阵发麻,“娘,这到底,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会儿你还看不出来吗?”聂老夫人上前一步,揽过蕴宁,虽是感觉到怀里女孩的抗拒,却依旧紧抱着不肯松手,“宁姐儿才是你一胞而生的阿姐!”   又缓缓对丁芳华道:   “我知道你心里难过,可你要明白,被错待了这么多年、受尽折磨的不是珠姐儿,而是,宁姐儿……”   “不错。”一个苍老的声音同时响起,蕴宁浑身一震,挣开聂老夫人的怀抱,朝着院外就冲了过去,站在月亮门处的可不正是程仲?   他的身后还有一队袁府侍卫,更甚者,还抬着一个一脸皮肉翻卷宛若厉鬼的妇人!   程仲探手接住蕴宁,看一眼神情惊惧的聂老夫人几个,却是一下一下轻拍着蕴宁的背,闭了下眼睛方艰难道:   “善恶到头终有报,这个毒妇,合该有此报应!”   “当年的宁姐儿,却是,比她这会儿还要凄惨……不还宁姐儿公平,便是老天,也是不愿的吧……”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有些事情,更新会放在晚上O(∩_∩)O   ☆、81   “……说是不知为何突然发狂, 竟是一头栽进了沸腾的滚水里……”   袁铁附在袁烈耳边小声道,声音里更是有着止不住的敬畏之意——   本来依照侯爷的意思, 一旦确定丁氏的恶行, 便要百倍千倍的偿还回去,不想袁铁等人赶到, 丁氏就像褪毛的白条鸡一般, 整个人躺在一口大锅中,已是奄奄一息。何止是一张脸, 便是全身都溃烂不堪。   一时竟是惶恐不已,所谓善恶到头终有报, 果然不假, 可这报应也来的太狠了些……   眼瞧着丁氏变成了那般可怕的模样, 赶到庵中的程庆轩登时吓破了胆,连滚带爬的去寻了老爷子来。   不想却被老爷子直接带着夫妇俩押到了这里。   袁烈眉心微微一蹙,没来由的觉得有些不对——事情, 真会那么巧……   却又想不通,除了袁家之外, 还有哪个,这般迫切的想要为宁姐儿讨个公平,更甚者, 下手这般狠辣。或者,真的是自己多想了……   “好孩子……”程仲颤抖着一下下轻抚蕴宁的背,却是止不住老泪纵横,“这些年, 是程家对不住你……让你吃了,恁多苦头……”   一直以为是小孙女多灾多难,再不料,全是儿媳造孽,到底是多狠的心,才能一而再再而三对着个弱龄稚儿,下那般狠手……   想到这点,程仲真是觉得又愧又悔,心里和针扎一般痛不可当。   “庆轩,”老爷子爆喝一声,“你怎么说?”   本是胆战心惊缩在后面的程庆轩腿一软,就跪倒在地上,下意识的就道:   “还请侯爷大人大量,都是那个毒妇……”   却在对上袁烈要杀人似的视线后,再不敢多说一句求饶的话,只连连磕头不止。   至于一直跟在程庆轩身侧的程宝茹,回想起这些年来,欺负、羞辱蕴宁的种种行径,当真是肠子都悔青了,缩成一团趴伏在地上,便是大气都不敢喘,唯恐传出去一点儿声息,就被如狼似虎的袁家人拉出去砍了……   一片死寂中,风呼啦啦的掠过树梢,上面枝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便有不知名的夜鸟发出阴沉沉的“咕噜咕噜”的声音,听在人耳中,真是头皮都有些发麻。   “偷了我袁家的女孩儿,意图混淆侯府血脉不说,还百般折磨……”袁烈终是缓缓开口,却是盯着太过用力,磕的头破血流的程庆轩一字一字道,语气里是如何也掩不住的层层杀机。   “侯爷饶命——”程庆轩只吓得魂儿都飞了,膝行着往前爬了几步,想要去求袁烈,却又不敢,犹豫了片刻,转身抱住程仲的腿,“爹,爹,你救救我,你救救我啊,我不想死,不想死啊……”   袁烈的模样,分明是真动了杀心啊,凭他武安侯手握重权的尊贵身份,想要杀了自己,当真是比杀鸡还要容易啊。   又哀求蕴宁:   “宁姐儿……啊,不是,袁小姐,求你大人不记小人过……”   动作太大,不意却是撞到了旁边躺在简陋担架上的丁淑芳。   因程仲及时赶到,丁淑芳终是保住了一条命,甚至程仲还给她用了镇痛的药物。   只这么久了,药力早已消褪,被程庆轩这么一撞,只觉浑身上下都好似有成千上万只蚂蚁啮咬啃食一般,竟是一下睁开眼来,直勾勾的盯着程庆轩,神情诡异,语气狂乱:   “老爷,老……爷……珠姐儿……咱们的珠姐儿啊……”   热水太烫,分明把丁淑芳眼皮都烫掉了,还这么往外翻着,程庆轩吓得“啊”的惨叫一声,一脚就踹了过去:   “你这毒妇,你去死,去死啊……”   到这个时候了,还口口声声“咱们的珠姐儿”,不是作死吗!   丁淑芳一下从担架上掉落,又滚出去老远才算停住。   程庆轩刚要长出一口气,不想却被老爷子抬手就甩了一个耳光:   “今日之事,都是我程家作孽……”   再怎么说,都不能改变丁淑芳是程家媳的事实。程家满门于袁家人面前,都是罪人。   老爷子越想越痛——   宁姐儿是自己最疼爱的孙女儿啊,结果,却是被程家所害……   缓缓推开蕴宁,却是一撩袍子,就要跪下:   “老夫自问从医这么多年,从不曾做过丝毫有违天和之事,再不想却对宁姐儿,犯下大错,所谓子不教,父之过,是我教导无方,以致儿子毫无担当,才使得牝鸡司晨、酿成大祸……”   “祖父——没有祖父,宁姐儿说不得早已……”蕴宁大恸,用力挽住老爷子的胳膊,不让他的腰再弯下去分毫,“您眼下,却要这般,是想要,痛死孙女儿吗?”   人生如何就这般艰难呢?本以为重活一世,就能弥补前生的遗憾,今世和祖父再不分离,如何也没料到,竟会走到这一步!   别说孝敬他老人家,竟是连祖孙也做不成了!   程仲愣了一下,没想到都这个时候了,蕴宁丝毫不怨自己不说,还这般相护,忽然抬手把蕴宁搂到怀里,已是声噎气短:   “我可怜的孙女儿……忒也心善……是老夫没有福气……是程家,对不住你啊……”   聂老夫人眼眶也有些热辣辣的,所谓以德报怨,说的就是宁姐儿吧?只这么好的丫头,老天怎么就要让她受那么多罪呢?   这般想着,连之前对袁明珠的担心怜悯都消退不少。   其余人也都尽皆默然。丁芳华更是掩面而泣。   袁烈做足了功课,自然早从详实的调查情况中明白,蕴宁说的全是实情,甚至程仲在蕴宁身上花费的心血,远比几个孙子加在一起还要多,再瞧蕴宁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可怜模样,一时只觉心情复杂至极——   身为武安侯府唯一嫡女,女儿本应千娇万宠才对,熟料这些年来,唯一能得到的爱,不过是来自完全没有一点血缘关系的祖父罢了……   可要说因为老爷子就饶过程庆轩一家,却又委实不甘……   程庆轩这会儿也明白,想要活命,怕是能求的也就只有一个蕴宁了,越发对着蕴宁苦求不已:   “袁小姐你大人大量……那毒妇如何,我委实不知……只求你看在老爷子面上……”   却再一次被程仲打断:   “孽障!都这会儿了,如何还要狡辩……该领什么罪,就领什么罪……”   蕴宁面前,程家阖族都是罪人啊!   即便明知道,但凡自己说出把程庆轩一家逐出家门、断绝嗣父子的关系,袁家不独不会怪罪自己,说不得还会礼待有加,只老爷子生性仁厚,这会儿却依旧做不出那等绝情之事……   “候,侯……阿爹,”蕴宁如何不明白老爷子的性情?如果说这世上还有哪个,是蕴宁即便舍了性命也不愿伤害丝毫的,就是祖父程仲了,不想一声“阿爹”出口,袁烈就红了眼睛。   蕴宁闭了闭眼睛,强压下心头仿佛被撕裂开一般的痛楚:   “让他们走吧……”   却是用力握住程仲的手:   “祖父放心,我会照看好自己,祖父也要好好的,不要让我牵挂……”   即便不能再姓程,可这一世,程仲都是自己的祖父!   老爷子如何不明白蕴宁话里的意思,一时老泪纵横:   “是我没有福气,不配有宁姐儿这么好的孙女儿……”   如何也没料到,蕴宁第一次开口叫“爹”,竟是提了这样一个要求,袁烈蹙眉,刚要开口,不想曾祖母高氏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珠姐儿,珠姐儿,你慢着些……”   众人不及反应,袁明珠已是踉跄着跑了进来,却是直接跪在袁烈面前,流着泪道:   “……明珠一身罪孽,不敢祈求阿爹……侯爷……”   一声“侯爷”叫出口,袁明珠却是几乎连气都喘不上了:   “也不该,求,侯爷……只所谓父债子偿,父母犯的错,就请侯爷,一并,算到,算到我身上吧……”   口中说着,已是哭倒在地……   高氏在下人的搀扶下,紧跟着快步而入,一眼瞧见匍匐在地上的袁明珠,立时心肝肉的哭了起来:   “我苦命的珠姐儿……老婆子这条命,都是珠姐儿给抢回来的,我看今儿个,谁敢难为我的珠姐儿……”   “曾祖母……”袁明珠反身投入高氏的怀里,祖孙两人抱在一起放声痛哭。   一直躲躲闪闪不愿正视蕴宁的袁钊霖再也忍不住哭出了声,挪过去蹲下身环住两人:   “曾祖母……阿姐……”   “祖母,您……”袁烈额上青筋一阵阵跳个不停,好半晌喘了口粗气,对着程庆轩道,“你走吧,从此之后,不要出现在我袁家人的面前,至于工部的职位,你自己写个辞官的折子,递上去吧……”   又看一眼地上再次昏迷过去的丁淑芳:   “把这个女人带回去,尽量保证她,至少再活,十二年……”   十二年可不正是蕴宁现在的岁数?   只蕴宁再如何,好歹还有个爱她如命的老爷子护着,至于丁淑芳,自己变成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不说,更甚者还害得程庆轩丢了最看重的仕途,未来会如何悲惨,自然可想而知。   虽是保住了一条性命,程庆轩却是宛若被抽去了所有生机,倒是程宝茹跪在地上连连拜谢不止。   “至于,珠姐儿……”袁烈心头也是一哽,即便这些年来,甚少在家,却不代表,袁烈就不爱重袁明珠,只常年统兵,却让袁烈明白,所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若然不遵,必为祸乱之始,当即避开袁明珠并袁钊霖哀肯的眼神,“是我袁家和你无缘……之前你舍命相救老祖宗,于袁家有大恩,但有所求,只管说来……”   一番话说得袁明珠登时面如死灰,眼中的泪水也渐渐止住——   即便是拿性命做筹码,也终究要被驱赶出去吗?   袁家上下,好狠的心……   只她也不是拖泥带水之人,不过片刻,便有了决断。缓缓挣脱高氏的怀抱,趴在地上磕了三个头:   “曾祖母,是珠姐儿没福气做您的孙女儿,来生,珠姐儿再尽孝膝下……”   又牵了袁钊霖的手柔声嘱咐:   “阿弟莫要难过,有新的姐姐呢,新的姐姐会和,不,一定会更疼你……你要好好的,听新姐姐并爹娘的话……”   再冲袁烈并丁芳华依次磕头,这才艰难的起身,却是决绝的朝着程仲走去,挽住程仲的胳膊,眼睛在蕴宁脸上停顿片刻,下巴微微扬起:   “祖父,咱们,走吧。”   竟然这般对待自己,有朝一日,定会让袁家悔之莫及!      ☆、82   烟光浩渺, 绿烟漠漠,时有白色野鹭飞起落下, 结了白花的苇荡丛便摇摆不定。   水边凉亭下, 蕴宁正拢着条披帛,静静伫立。   她的身后是一大群婢女、仆妇, 却是个个低眉敛首, 恭敬肃立,人数虽众, 却是一点儿声息也无。   有细碎的脚步声渐行渐近,蕴宁回头, 却是采英, 正抱着个匣子匆匆过来。   “小姐——”瞧见蕴宁, 采英忙加快了脚步。待得到了近前,却是为难的把手里的匣子奉上,“老爷子说, 小姐真感念着这么多年的祖孙情谊,就莫要再派人送过去……”   那日从袁家离开, 第二天,老爷子就令张元清送了这个匣子过来,却是老爷子名下所有房契地契, 甚至连老宅并回春堂,全都改成了蕴宁的名字。   还让张元清悄悄跟蕴宁说,有自己的铺子在手,蕴宁想要零花钱买个零嘴或者看上的衣物首饰什么的, 总能自在些,不至于束手束脚。   倒不是想着袁家会虐待蕴宁,只疼惯了孙女儿,即便不在身边,老爷子也止不住想要为她打算。又想着即便武安侯夫妇心疼女儿失而复得,可耐不住人多口杂,不定就会有什么人让蕴宁受委屈呢……   蕴宁如何肯要,当即便让张元清拿回去……   不想竟是这边送回去,那边又送回来,到的最后,老爷子盛情难却,终是收回了老宅的地契,至于回春堂并蕴宁做主开的那几个售卖胭脂水粉的铺子,却是无论如何不肯收回,到现在,竟是一副蕴宁再送回去,他就会翻脸的架势。   “罢了,收起来吧。”知道老爷子性情固执,蕴宁无奈,只得接着,好在铺子在自己手里,如何也不能叫祖父受一点委屈才是。   “叫奴婢瞧着啊,这铺子小姐拿着也好……”采英却是小声道。   老爷子送的那些铺子,回春堂的生意自不必说,尤其是其他胭脂水粉铺子——   这会儿才明白,为何小姐当日说,除疤的良药贵则贵矣,却并不是最赚钱的,那些看着便宜了不少的胭脂水粉才是。   当然所谓便宜,也是相较于雪肌膏而言,比起市面上甚至是最有名的奇芳阁中的脂粉都要贵。   第一个月时,生意说是门可罗雀也不为过,还想着若非自家铺子,不用租金,不定得赔的多厉害呢,再不想第二个月起,就渐渐有了起色,到了这会儿,真真是好的一塌糊涂。听说帝都达官贵人,无不以能用上自家铺子的香粉胭脂为荣,但凡小姐研制出了什么新品问世,一例会被抢购一空。   几家铺子全力售卖,竟是依旧供不应求——   如果说回春堂完全靠的是老爷子医术了得,几间水粉铺子,仰赖的则全是自家小姐。   采英采莲算是所有下人中,对蕴宁了解最多的,当初从公主府那里出来,还想着小姐也就医学上家学渊源罢了,如何也想不到,于制香和胭脂水粉上竟有如斯高的水平,分明连老爷子都远远不如。   真是硬要交还回去,老爷子一则对这一途丝毫没有兴趣,二则专注医术之下,根本无暇分心,怕是根本做不长久的。   且采英私心里也是恨极了程庆轩一家,委实是一丁点儿好东西都不想让那家人渣得了便宜去——   老爷子定然也清楚,真是有什么好东西在他手里,那一家子怕是不定怎样惦记呢。   那起子良心坏尽的,合该他们遭报应。   说道这里,却是又想起一点:   “对了,奴婢去了这几日,几乎次次都能碰见茹小姐呢,今儿个看婢子要走,就特特过来,说是想见见小姐您呢。”   看蕴宁没让她停下来,才又接着续道:   “……奴婢问了下,说是为着她的婚事……”   声音里有着浓浓的不屑——   蕴宁好静,即便身份发生这么大的改变,日常除了到栖霞山庄走走,看看自己种的药怎么样了,或者采摘一些花儿、种子之类的,根本就是闭门不出。   倒是采英采莲处处留心。   可不是打听出好些消息来?   却原来那日刺杀蕴宁的匈奴人却是为着广善寺蕴宁算计两个匈奴人的事找过来的,且又和那户部尚书周文芳有旧怨,才特特选择周家人大办寿宴的时机……   只听侯爷的意思,却还是以为事情太过凑巧,可细查下去,偏是又没有线索。   至于说程家二小姐程宝茹,带上顾德忠做车夫,根本就是不安好心!   甚至十有八九就是冲着小姐去的。   可惜天不从人愿,却是稀里糊涂的撞到了锦衣卫。听说当时就被打了个半死。等被发现时已是奄奄一息,待得抬回家去,请了不知多少大夫,也不过是保住了一条命,偏是四肢俱断,成了个彻彻底底的废人了。   那顾程氏如何肯依?竟是死活闹着逼着程庆轩答应,把程宝茹嫁过去……   听程宝茹的意思,怕是这会儿两家庚帖都换了的……   看采英有些担心的样子,蕴宁有些无奈,摇摇头:   “这么瞧着我做什么?她便是要求,也得去求她嫡亲的妹子才是,又与我何干呢?”   早在上一世,和程宝茹之间的姐妹情早已消耗殆尽,即便程宝茹再次嫁给顾德忠之事,让蕴宁隐隐有些惊惧——   原以为重新来过,曾经的一切就可以不再发生,可程宝茹和顾德忠竟最终依旧是走到了一起……   一时不免有些忧怀。   采英提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听蕴宁说道程宝茹嫡亲的妹子,却是撇了撇嘴——   那位袁明珠,不对,现在应该说程家明珠了,还真是好大一朵白莲花!   一边说受了袁家这么多年的恩惠,绝不敢再有所望,另一边却照旧认在了袁家老祖宗高氏膝下,口口声声以“曾祖母”相称。又拿了高氏送的一座院落去住,乃至里面的丫鬟仆人,都是老祖宗一手安排。   更甚者隔三差五,就会跑过来给老祖宗请安,瞧她模样,竟是依旧是袁家小姐一般,真真是就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   偏是自己撞见过两次,还没说什么呢,倒好,人家就眼泪汪汪的了。   使得老祖宗瞧见小姐,越发冷淡……   “小姐,外边马车备好了……”   有仆妇进来回禀。   日月如梭,眼瞧着就是八月中秋了,蕴宁自然不好继续待在栖霞山庄,好在当初陆瑄送来的婢女足够伶俐,竟是一点就通,依着蕴宁定好的工序一道道做出来,效果也是相当的好,蕴宁只需要把关键的几位药添进去罢了。   这些日子以来,能感受到武安侯府上下的亲切之意,尤其是母亲丁芳华——   听说蕴宁想要去山庄小住,丁芳华如何舍得?竟是直接把府里中馈交到袁钊钰妻子蒋氏手里,跟着蕴宁就过来了。   也是两人单独相处的这些日子,蕴宁才真切体会到,有母亲疼着的感觉有多好。   竟是从一睁眼时,身边时时处处都有母亲的影子——   早晨依据天气情况摆好的衣衫鞋袜了,吃饭那个菜多夹了几口接下来的用膳时必然次次都有了,甚至略略咳嗽一声,丁芳华都紧张的什么似的。   蕴宁只是性子冷些,却并不傻,如何看不出丁芳华的愧疚心疼全心爱护之意?   也渐渐放下身上的棱角,母女相处自不是一般的温馨。   只佳节将近,府里来往颇多,蒋氏毕竟年轻,渐渐应付不了,丁芳华无法,才在前日先回了侯府。却是一日要派人往这里跑十来趟,好吃的好玩的流水价似的往这里送,好在这里事情已了,蕴宁自是不愿再让她牵挂,就决定今儿个回府里住下。   听说车套好了,就点了点头,看了看满脸期待的一众仆人:   “这些日子,你们跟着我,也是辛苦了。”   话音一落,采莲就捧了个托盘过来,上面放着几十个鼓鼓囊囊的红封:   “府里的赏赐另算,这是小姐赏给诸位的,只要小心侍奉小姐,以后自然有你们的好日子过。”   这些仆人之所以急着想要回去,可不是担心错过了府里领赏钱?   倒不想,今儿个竟是领了双份。   错愕之余,更是惊喜不已——   当初被夫人挑选来侍候小姐时,众人还颇为忐忑,实在是这位小姐的名头大家早已听过的,还未过府,就逼的明珠小姐受责罚,这又抢了明珠小姐的身份,不定如何厉害难缠呢。   更别说外面的女孩,虽说有着侯府血脉,可听说是养在一个小吏之家,会有些粗俗也是有的。   再者,有过这样的经历,难保说在府里不受排挤,主子不得脸,跟着的下人又能落了什么好去?   只他们都是袁家的家生子,却也不敢抗命。   如何也没想到主子的性子竟是再没有见过的斯文好侍候。又有丁芳华这个当家夫人的态度在那里摆着,自然越发尽心尽力。   且小姐年纪虽是不大,却是个体恤下人的,平日里从不打骂不说,这才跟着侍候几天啊,竟还准备的有赏钱。   看他们不敢上前,蕴宁微微一笑:“这几日辛苦各位了,你们且都拿着吧。”   多亏了他们帮着采摘花朵,收拾晾晒,不然还不能这么快把事情做好呢。   看蕴宁意思不是说笑,丁芳华特意留下负责照顾蕴宁的李嬷嬷最先开口:   “主子体恤,是咱们这些做奴才的福气,大家都拿了吧。”   蕴宁点头,亲自取了一个红封塞给李嬷嬷:   “辛苦嬷嬷了。”   李嬷嬷眼睛就有些湿润——小姐的性子可真是像足了袁家人,心善着呢。   那些仆人也纷纷跪倒,口中不停的说着吉祥话,欢天喜地的领了红封之后,有那心急的,偷偷掀开看了眼,却是大吃一惊,还以为得个几十文上百文的赏钱就不错了,再想不到里面竟是足足五两银子!   李嬷嬷看着红封里的十两银子却是皱了下眉头,悄悄背了人对蕴宁道:   “咱们这些下人,侍候好主子,本就是应尽的本分,小姐切不可太纵着他们了……”   初到侯府,小姐手里能有几个钱啊?这么都撒出去,说不得手头就要紧张了……   “让嬷嬷操心了,我知道了。”蕴宁笑笑——每一间胭脂水粉铺子,说是日进斗金都不为过,且这些日子也委实辛苦大家了……   正自想着心思,一阵风吹来,车帷幔被风掀起,视线所及处,一个言笑晏晏的少女映入眼帘,她的身旁是两个容貌出众的少年并一辆带有皇家标志的马车…… 作者有话要说:  祝大家中秋节快乐,合家团圆,幸福无边   ☆、83   蕴宁一下坐直身体——   这几人竟是全都认识, 不是二哥袁钊睿并双胞胎弟弟袁钊霖又是哪个?他们旁边的少女,分明是才分别没几日的程明珠!   至于那矮身上了皇家马车的男子, 则赫然正是庆王世子周珉!   “把车赶过去。”蕴宁沉声道, 声音里却是隐含怒意——   这程明珠,想做什么!旁人不知, 蕴宁却是比谁都清楚, 上一世争嗣的最后胜利者,分明是端王世子才对。   而袁家之所以能稳稳站到最后的唯一原因, 正是源于他们家自始至终都没有站队。   如何今日袁家竟有两位公子出现在程明珠这里,更甚者, 还和周珉搅和在了一起。   “若非二哥和阿弟在……”程明珠瞧着一左一右护侍在身旁的袁家兄弟, 眉眼间漾起一抹恰到好处的可怜兮兮, 却又旋即垂下头,一副马上就会哭出来的模样,“我又忘了, 应该是二表哥,表弟……”   那副要哭不哭、泫然欲泣的模样, 令得袁钊睿兄弟俩登时手足无措。尤其是袁钊霖,更是冲口道:   “阿姐莫要难过,我心里, 你永远是我的阿姐……”   一句话甫落,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却在旁边响起:   “原来阿弟心里,始终认同的阿姐另有其人,怪不得会待我恁般冷淡……”   语气分明很是伤心。   袁明珠嘴角将将浮起的笑容登时一僵, 眼底也有一抹厉色一闪而过——   果然是冤家对头吗,竟是走到哪里都能碰上。更该死的是对方的语气和做派,分明就是学的自己!   袁钊睿霍然回头,至于袁钊霖则和受惊的兔子般,身子不自觉的往后一缩,就藏到了袁钊睿后面,一副生怕被蕴宁瞧见的模样。   “宁,宁姐儿——”还是袁钊睿先反应过来,下意识的招呼了声,神情明显又是尴尬又是无奈,“你这是到街上逛逛,可是想买什么东西?带的银钱可还够?想要什么,你尽管同二哥说。”   袁钊睿生性跳脱,从来说话做事,全由着自己的性子。   之前会听了袁钊霖的央告到这里来,却是根本没想那么多,这会儿被蕴宁逮了个正着,才觉得有些心虚——   这几日早领教了,宁姐儿的性情分明是那等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按说和明珠私下见面,也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可毕竟蕴宁才刚回府,即便事出有因,可这般被宁姐儿撞见兄弟俩跑来陪珠姐儿,怕是难免误会。   下意识的就去摸荷包——或者多买些好吃的好玩的奉上,能让小丫头心里舒服些?   程明珠缩在袖子里的手一下攥紧——   以往能让高高在上的袁钊睿袁二公子这么哄着的,也就只有自己一个罢了。眼下却只能眼睁睁的瞧着,程蕴宁把本属于自己的一切全都一点点抢了去。   不甘心,真是,不甘心啊。   眼睛眨了眨,却是含泪上前对蕴宁深施一礼:“珠儿,见过,宁表姐。宁表姐莫要误会二表哥,和,表弟,他们不过是看我可怜,才会过来,瞧我一眼……”   明明是可怜巴巴的语气,却分明透着些炫耀——   再是恢复了身份又如何,袁家兄弟的心里,依旧是自己这个曾经的妹子重要。   “程小姐很可怜吗?”蕴宁神情却是丝毫未变——   这样的小伎俩,就想让自己和嫡亲的兄弟反目成仇吗?若自己真是货真价实的十二岁小孩子,说不定会上当,可惜,自己不是。   “住着袁家的院子,用着袁家的奴仆,入则使奴唤婢,出则高头大马,谈笑世家子,来往皆贵人,不瞒程小姐说,我真是羡慕呢。你说你可怜,我倒是觉得自己可怜的很呢——从前在程家时,父母百般厌烦不说,可也没有随时能跑过来安慰我的表哥,日日里不过被隔离在后院小厢房三尺之地,一个人坐困愁城,看叶子变绿又变黄,一年年,一月月,一日日,春夏秋冬……”   说着垂下眼帘,一副委屈的不得了的模样——   论起比惨,谁还不会怎么滴。   口中说着,又转头看向袁钊睿:   “二哥方才问我想要什么,不瞒二哥说,我还从不曾逛过帝都呢,若是可能,二哥和阿弟能不能带我去看一下,哪里有上好的菊花售卖——”   “当然,若是二哥和阿弟有事要忙,我自己去也无妨……”   口中说着,神情又是期待又是忐忑,甚至还有些黯然。   “这个你还真是问对了人,”袁钊睿本就觉出了不妥,又听蕴宁说起从前的事,更有些心疼——   当初因为怕家人会慢待蕴宁,袁烈自是把搜集来的有关蕴宁的过往全都让兄弟几个看了,可看到那些干巴巴的文字是一回事,亲耳听到又是另一回事。   尤其是故作坚强时的蕴宁,更是让袁钊睿又是愧疚又是心疼——   当初在程家不知受了多少苦,竟是连有人陪着买盆菊花,都觉得满足的不得了的模样。一时恨不得马上捧了什么好东西来,让妹子脸上重现笑容才好。   当下冲袁明珠点点头:   “珠姐儿且回去歇息吧。”   随即翻身上马,又招呼袁钊霖道:   “走吧,阿弟。珠姐儿做的菊花饼,我们改日再吃。”   袁钊霖正想着找个什么借口留下呢,不期然一抬头,正对上蕴宁殷殷的眼睛,一时到了嘴边的话却是说不出口,虽是心里不甚乐意,也只得点头,轻轻冲着程明珠有些纠结的道:   “阿,表,表姐,你自己好好保重。”   如果说这段时间,程明珠都在自欺欺人,到了这会儿,却是无比真切的认识到,武安侯府,果然和自己没有半点儿干系了,便是几个从来都是围着自己转、但凡自己出现的场合,眼中就从来看不到其他女孩子的兄弟,眼里所见、心里所想的,早已不是自己,而是变成了袁氏蕴宁。   只心里再恨再怨再不甘,却也不能表现出丝毫,还得摆出一张笑脸,故作大度:   “不过是几口吃的,有什么打紧的?二表哥和表弟想吃的话,改日再来,我再下厨去做便是……”   心里却明白,袁钊霖或者依旧能随叫随到,袁钊睿那里,怕是,不会这么容易了。   又有些疑心,蕴宁怎么来的这么巧,难不成是看破了自己的打算?   转而一想,又觉得不可能——想要借袁钊睿兄弟把袁家拉上庆王战船的打算,也就自己和世子周珉知道。   虽然称呼一声表姐,可袁蕴宁也就和自己一般大罢了,又是自小囚徒般生活在程家这样一个小吏之家,外面的风云变幻,她能懂多少?说句不好听的,就是自己那个爹程庆轩,也是狗屁不通的,听说可以和周珉相交,也只有得意忘形高兴的份儿!   或者只是碰巧,她真是无意间撞见……   对蕴宁的警惕却是多了一层——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看来以后还要想法子多注意些这丫头才好,如何也不能让她成为自己博取荣华富贵路上的一个变数。   目送着袁家兄妹远去,袁明珠按了按胸口,强自把满腔的恨意压下去,转回院里,仆妇正好端着一盘糊了花边的菊花饼过来——   既然说是程明珠亲手所做,自然不能完美了,毕竟,在袁府时,明珠可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   厨娘是周珉所赠,便依着她的要求,尽力做成初学者可能做成的最好样子。   程明珠瞧着,却是一阵恶心,接过托盘朝地上狠狠的砸了下去,然后丢下惊吓过度、面色发白的厨娘,直接往里面去了。   和程明珠的气急败坏不同,蕴宁这会儿却是在袁钊睿、袁钊霖一左一右的陪伴护佑下,已是到了帝都最大的菊花售卖地,千奇百趣园。   千奇百趣园的主子不是旁人,正是论辈分要叫皇上一声兄长的果郡王。   要说这位果郡王也是个奇人,虽是出身皇家,却是对争权夺利,没有半分兴趣,从小到大,只好些种花养草的风雅之事,可令人啧啧称奇的是,这么个风雅之人竟还有一个爱好,那就是喜欢黄白之物,便弄了这么个千奇百趣园子出来,既能满足自己的嗜好,还能赚取大把大把的银两——   因着果郡王精心侍弄,园子里的花长得是真的好,再有“果郡王亲手种的花”这么个名头,价钱可不是死贵死贵的?   又常常打着皇上的旗号强卖——   他倒是不做那等与民争利的事儿,甚至园子外边,还有好多种花的百姓蹲在两旁等人挑花,也不见有人驱赶,却是专找朝中富贵人家……   偏就是这等惫赖性子,却是入了皇上的眼,平日里从不曾责罚不说,竟还恩宠有加。   袁钊睿两个倒是不怕果郡王会坑他们两人,毕竟果郡王的长子周瑗和袁钊睿关系好的紧。   这不一行人刚进了园子,周瑗就听说了消息,兴冲冲的迎了出来:   “你们兄弟倒是稀客啊!”   武安侯府以武传家,对花花草草之类的物事却是从不感兴趣。今儿竟会主动登门,可不有些不同寻常?   却在瞧见兄弟俩护着的马车时,滞了一下:   “车里这位是……”   却已是猜中了□□分——   武安侯府找回嫡女之事虽是没有大肆宣扬,可帝都但凡有些头脸的人家却是都听说了。   上一次袁家兄弟会来这里,可不也是陪着他们的宝贝妹妹?   可想到了这一茬,却是脸色有些发苦——   之前那位袁家明珠无疑被宠的太过了些,竟是一个不错眼就被她折了父亲最爱的一枝菊花,等到自己发现,却已大错铸成,有心责备,一则袁家兄弟对妹子护的紧,二则那丫头泪水潸然的模样也实在是楚楚可怜。又是无心之失,周瑗一个大男人,如何也不好同个恁般可爱的小姑娘计较不是……   无奈何,只得自己把事情扛下来,生生被父亲抽了好几鞭子才算罢休。   记忆太过惨痛,这会儿又见着袁家真正的明珠,脸上的笑意不免就敛去了些。      ☆、84   袁钊睿哪里管他心里如何想?这会儿天大地大, 让妹子开心最大。当下上前一步,直接搂住周瑗的肩, 压低声音半是威胁半是央求道:   “我家妹子失而复得, 可是大喜事一桩,你好歹也得送我们一份贺仪不是——银钱上都可商量, 务必得让我妹妹开怀, 不然,怡春阁的碧袖姑娘怕是就瞒不住了……”   却是故意停了下。气的周瑗一把推开巴拉着自己的袁钊睿:   “你这混账, 真是,有了妹妹就没了兄弟!”   这段日子里, 周瑗可不是爱上了新欢、怡春阁的碧云姑娘?只他还有个心头好的旧爱紫鸢在绮红楼, 周瑗多情, 自诩两个都是真爱,不想却被紫鸢打听出了碧袖的事,正跟周瑗闹腾呢, 要是碧袖也闹起来,这日子可真是没法过了。   没好气的瞪了袁钊睿一眼:   “我说这次你可得警醒点儿, 可别让咱妹妹胡乱动手折花了,你不知道,老爷子喜欢钱是真喜欢, 爱花也是真爱,这几日,他的几盆墨荷正生病呢,真是瞧见谁都不顺眼, 若然其他时候,我也就不提醒你们了,这会儿,咱们还是避着些好,不然,受罚的怕就不会是我一个了,说不好我爹他真会打上你们家门……”   这话倒也没有夸大,仗着皇上的宠爱,果郡王可是不止一次找上那些惹了他不高兴的人——   老子不高兴,你们也都别想痛快了,可不自来是果郡王的为人之道?   袁钊睿点了点头,却是丝毫不担心:   “我家妹子是极好的,她可不会闯祸……”   说着殷殷跑回车旁:   “宁姐儿,下车吧,咱们去挑花。”   蕴宁应了一声,扶住袁钊睿伸过来的手,探身从车上下来。站定身形冲着周瑗一福身:   “见过世子。”   周瑗摆了摆手:   “你是袁将军爱女,也和钊睿、霖哥儿一般,叫我一声周大哥便好。”   心里却是暗叹一声,袁家这位失而复得的嫡女当真是好容貌。姿容之盛,犹在从前那明珠之上。更难得的是眸色潋滟,若两泓清泉,自有其动人心魄之处。   几人一路说笑着往园子里而去。   一路上袁钊霖还则罢了,蕴宁却是谈吐得当,虽是话不多,却是恰到好处,更兼身上那等沉静气度,让周瑗越发啧啧称奇,暗道这次不独自己,怕是各大世家均是看走了眼——   这些日子只要听到有人提起袁家这位失而复得的嫡女,大家感慨之余,最后莫不会加上一句“可惜养在小吏之家”。   言下之意,自是认为,那般好的家世,若然由侯府教导,自是最好的当家太太的料子,可长于小吏之家的十二年,无疑成了她身上这一辈子都抹除不了的一个污点。   毕竟,小吏的见识,教出的女孩别说掌管一个大家族,便是寻常官宦人家,也是不够格的。   本来袁明珠的年纪,正是挑拣婆家的时间,前些日子可不是听说众多人家托人到袁家,相看袁明珠之意不言自明。   据说这些日子,世家大族却是再没有人登门,偶有打听的,也多以朝中甫一做官的暴发户人家居多,或者是一些声誉不好的投机者……   可所谓耳闻不如眼见,现在瞧着,这袁蕴宁却是比之之前那位袁家明珠更要优秀些呢。   秋风送爽,丽日和美,园中花色品类繁多,争奇斗艳,尤其是盛开枝头的菊花,或如金线缠绵盘卷,或如玉裁俏立枝头,即便蕴宁原先不过是拿买花作为借口,这会儿却也不觉沉迷其中。   眼瞧着脚下鹅卵石的小路将近,周瑗脚步略停了一停,终是朝着左面拐了过去——   要说园子中菊花自是以左边秋心园开的最盛,花团锦簇,当真不是一般的好看。可要说最珍贵的品种,却是在右边那个奇芳斋里。   只奇芳斋里的墨菊这些天却是日渐枯黄,果郡王便不许人进去。   当然,除了墨菊外,还有其他一些奇花,若然平时,周瑗大可阴奉阳违,只管领着人进去,就是被发现了,也顶多被骂个狗血喷头罢了。今时却是不同,真是触了他的霉头,说不好又得被抽鞭子。   周瑗可不敢再重温从前被果郡王追着抽的满院子都是惨叫声的狼狈情形。毕竟,周大世子平生最在意的可不就是“风度”二字?   不想刚要往秋心园的方向去,一个有些恼火的男子声音一下传来:   “让你们去给花仙子上香,可是心不够诚?!”   “哎呦,我的花儿,我的墨菊我的心肝啊……”   到最后,竟是和要哭出来相仿。   只一个大男人发出这样的悲声却无疑让人有些接受不了。   周瑗下意识的捂住耳朵,逃命似的冲袁钊睿三人急声说:   “快走,快走……”   要是被老爹逮着,可就真倒霉了。   不想天不从人愿,身后随即传来一声暴喝:   “臭小子,给我站住!我说今儿个我的墨菊怎么这样了,现在瞧着,分明是你冲撞了花仙子所致!现在,赶紧滚过来,给花仙子上香!”   周瑗暗叫一声“苦也”,又不住冲袁钊睿作揖:   “好兄弟,是大哥对不住你们,待会儿你们每人选五盆花儿,这会儿,帮帮哥哥……”   老爷子可是天下第一不讲理的,只瞧见有外客在,却也好歹会给自己留些面子……   话音未落,一个身着大红广袖锦袍蓄着一部美髯的中年男子从左边小路的尽头大踏步走过来,可不正是果郡王周政?   明明瞧着洒脱不羁的果郡王这会儿却红着眼睛,还汪着两滴眼泪,怀里则牢牢抱着一盆菊花。   花盆白色的底青色的釉又衬以吉祥彩纹,那般精美,一看就是价值不菲,偏是花盆里的菊花叶色发黄,枝叶萎落,分明就是活不了了。   口里还不住喃喃着:   “我的心肝呀,你怎么就成了这样呢?要是你有个好歹,可叫我怎么活……”   瞧着当真不是一般的滑稽。   周瑗却是司空见惯的模样,战战兢兢的上前,苦着脸道:   “阿爹呀,我今儿个有客人,您老好歹,给我留点儿面子……”   果郡王这会儿也看见了袁钊睿几人,只他心情不爽,也不过粗粗点了点头,却是腾出手来,一巴掌把儿子的头给打歪了:   “靠这么近做什么!我这盆可是极品,你这等污浊之人怎么敢靠的这般近。”   却在瞧见蕴宁时眼睛一亮,直接招呼道:   “你这丫头倒是一身的灵秀之气,过来,这盆花就交给你捧着。”   又斜眼看周瑗三人,一副没好气的样子:   “你们几个,快去给花仙子上香。”   袁钊睿脸上表情真是日了狗了!   只果郡王是宗室,还是皇上信任看重的宗室,再加上也就一说到花,这位郡王爷有些左性,平日里也算是和善长者,既是开口了,如何也不好拒绝了才是。   刚要嘱咐蕴宁别怕,就过去捧一会儿那花儿,不想蕴宁已是疾步而出,却是没接菊花,而是探手就去摸菊花叶子。   登时吓得脸一白:   “宁姐儿……”   敢碰果郡王的心头好,凭你是天王老子,他可也不肯罢休。真是闹起来,即便家里能护的宁姐儿周全,可于宁姐儿的名声也不好听不是?   果郡王果然有些着恼,递出去的手“咻”的一下缩了回去:   “丫头,后退,真是人不可貌相,算我看错了你……”   明显就要翻脸。   蕴宁却是哭笑不得,颇不赞同的瞥了果郡王一眼:   “好好的一盆花,瞧瞧都被郡王爷养成什么样子了……本来好好侍弄,顶多再过半月,就能养出一盆上品的墨菊来,真是可惜了好好的一盆翠凤祥云……还有这大中午的,阳光正烈,郡王怎么倒还要浇水?”   上一辈子囚禁农庄,种植园艺可不正是蕴宁最引以为傲的强项?   甚至闲暇之余,还亲自培养出一盆墨菊来,眼前这盆菊花明显是花匠精心选择的上品翠凤祥云,不定花费了几多心血,才让一盆墨荷成型,不想却落在果郡王手里……真真是暴殄天物。   一时不觉疑惑方才兄长所说可真?果郡王怕只是爱花,并不会侍弄花吧?   明显听出妹子最后一句话的责备之意,袁钊睿登时捏了一把冷汗——果郡王可是出名的喜怒无常,妹子说话这么不客气,说不得,就会翻脸……   刚想上前说几句好话,打个圆场,不想胳膊被人拽住,回头瞧去,却是周瑗。   只周瑗这会儿却是一脸的感激不尽:   “好兄弟,大恩不言谢,待会儿园子里的花多给咱妹妹挑些带上。”   所谓知父莫若子,周瑗可是最知道他老爹,是真爱花,也是真不懂种花,且老爷子性子有一头好处,那就是其他事情上会胡搅蛮缠,真正的懂花人面前,却也是最乖巧听话。   看他那副心悦诚服的模样,分明是被说中了心思才对。   这样的蕴宁面前,老爷子只有伏低做小好好讨好的份儿,绝不至于难为人,说不得自己也会跟着沾光……   果郡王果然愣了一下,瞧着蕴宁的神情又是震惊又是佩服,眼睛也是亮的吓人:   “丫头,你竟然能看出来它的前身是翠凤祥云……”   更甚者老友临走时,可不也是说,顶多半个月,就能瞧见墨荷花开了?   只老友临时有急事离开,便嘱咐果郡王不要乱碰这些菊花,偏是果郡王爱花心切,又自诩也是懂花之人,不想日夜侍奉之下,这花儿却是渐渐要死了!   如今得了蕴宁的话,当真是和死过去又活过来一般。满含期待又忐忑不安的瞧着蕴宁:   “丫头,你莫不是花仙子下凡?快快快,我那里还有几盆呢,你快帮我瞧瞧,可还有救……”      ☆、85   “好儿子, 果然长大了,能替老父分忧了!”周政拍着周瑗的肩, 神情是从未有过的慈爱柔和, 一副我家有子初长成、老怀大慰的模样。   旁人见了,不定以为这家儿子做出了多惊天动地、感人肺腑的事呢, 也只有哭笑不得的周瑗自己才明白, 不过是误打误撞结识了袁家蕴宁罢了。   只所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这么好的机会, 当然得好好的讹父亲一番才好——   “爹爹前儿个从皇上那里得的泥金扇子,给儿子一把呗……”   佳节将近, 扇子什么的, 可不是装逼必备?   “宫里娘娘赏的新式样的首饰, 给娘之前,先让我挑两盒呗……”   两个心头好,一人一匣……   不过是引见之功, 周瑗尚且在果郡王那里占了偌大便宜,更别说在亲手在花房里修剪枝叶、去除腐根、精心侍弄墨菊的大功臣蕴宁了。   甚至到得最后, 果郡王自己抢了捧刀递剪重新挑花盆的杂活,连蕴宁想要喝水,都有他从小厮那里接过, 再递给蕴宁。更在蕴宁说话时,频频点头,一副乖乖学生,颇为受教的模样。   花房外被一干下人侍候着品香茗用点心的袁钊睿兄弟简直是目瞪口呆——   都说果郡王与众不同, 今儿个才算见识了有多与众不同!   足足在花房里待了个把时辰,才算把所有出了毛病的菊花都给看了一遍,蕴宁出来时,和果郡王两人各抱了盆菊花——   这两盆依旧是墨菊,也是病的比较严重的,即便被蕴宁耳提面命过,果郡王却依旧有些心虚,便厚着脸皮央求蕴宁带走:   “丫头可得帮帮我,你不知道,我已经在皇上面前夸下海口,怎么也要给他老人家献上九盆墨菊……我老人家这么大年纪了,真是为了这事被罚,落个欺君之罪,丫头也于心不忍不是?”   又很是肉疼的表示,到时候定然捡开的最好的墨菊送蕴宁一盆,还是,一文钱不要!   蕴宁本也是惜花爱花之人,不过犹豫了下,便答应了下来——   祖父可不也最喜欢个奇花异草,到时候借花献佛送给祖父,老爷子必然开怀。   果郡王登时喜得眉开眼笑——   再过几日,可不就是一年一度的斗花盛会,有了这几盆墨菊在手,拿个第一自然也就是手到擒来!再借着这股东风,把园子里的花搬过去,那些子黄金白银还不得流水似的流过来?   啊呀呀,那场面,真是想着都美。   竟是带着儿子亲自把袁家兄妹送了出来,至于几人的身后,则跟着辆大车,车子上装的满满的都是奇花异草,尤其是正自盛放的菊花,真真是耀人眼目。   以致看到这一幕的帝都显贵,纷纷为武安侯府默哀——老天爷,那可是果郡王千奇百趣园子里的花,且只要眼不瞎,就能看出来,当真是每一盆都是上品。拉了这么多回去,不定得往果郡王府填还多少银两呢。   而伴随着这个消息,还有另一个消息在帝都渐渐传开,武安侯府之所以一掷千金,倒不是侯府众人突然一改往日的性子,变得文雅了,却是因为刚寻回来的嫡女喜欢这些东西罢了……   程明珠自然不乏出身贵族上层的好姐妹,很快也听说了这个消息,气的把房间里的东西摔得一地都是,正好程宝茹寻蕴宁未果,又期期艾艾的过来求程明珠,不期然正好撞见了这么一幕,惊慌失措之余,更是无比清晰的意识到,这程明珠果然就是丁淑芳嫡亲的女儿啊,连发脾气摔东西的习惯都一般无二!   袁家那边儿却是热闹无比。   一大早就接到消息,说是女儿准备从栖霞山庄回府里住了。丁芳华可不早就等的急了?   一趟趟的派人去府门前看,不想却是左等不来右等不至,好容易听下人说蕴宁的马车终是到了,忙亲自迎了出来。   正好聂清韵跟着府里的车来给聂老夫人送节礼,听说后也赶了过来,至于袁钊钰的妻子蒋氏,也很快知道了小姑要回来了,婆婆亲自迎出去的消息,也赶忙放下手头的活计,去到二门旁服侍丁芳华,再加上袁明仪和各自带的一大群丫鬟仆妇,瞧着可真是乌压压的一片。   很快蕴宁几人的马车就进了二门,一眼瞧见这么多人,袁钊睿又是惶恐又是心虚——   之前跑去见袁明珠可是瞒着府里众人的,不想却被宁姐儿撞见,伤了亲妹子的心……思来想去,这事儿还是别让母亲知道的好。   心意已定,忙忙的把蕴宁送到丁芳华手里,又跟蒋氏见了礼,不待细说,就拉着袁钊霖逃也似的跑了。   “娘——”蕴宁也上前,刚要俯身给丁芳华见礼,却被丁芳华直接拉着揽到了怀里,“我的儿,哪那么多虚礼?坐车这么久,可是累坏了,走走走,快跟娘去里面歇会儿。”   又吩咐蒋氏:   “看看小厨房的燕窝可是炖好了,赶紧端过来——宁姐儿就是太瘦了……”   搂着都有些硌手呢。   蒋氏应了声“是”,又陪着小心说点心早备好了,不然先让宁姐儿用些点心——   虽然和蕴宁接触不多,寻回来的小姑子是公婆的心头宝这一条,蒋氏却是心知肚明。是以蕴宁回府后的这些日子,蒋氏侍候周全的紧,唯恐那点做的不对,让小姑子或者公婆记恨。   毕竟,从前的好姐妹嫁了人,日子过得不好的话,十有八九都和小姑子有关。   想到这里,蒋氏也未免觉得有些心累,毕竟好不容易把袁明珠讨好的差不多了,姑嫂相处也算得宜,倒好,又换了一个,两人接触不多,也不知这个小姑子可还好相处……   要是自己能早些诞下袁家子嗣该有多好,就不用镇日里这么提心吊胆——即便婆家人宽厚,可没个孩子傍身,说话做事,就总是觉得没什么底气。   这般想着,不自觉的用手扶了下腰。   蕴宁正好瞧见,又细细审视蒋氏的脸色,忙低声对丁芳华说了句什么,丁芳华神情就有些诧异,迟疑片刻,脸上神情似惊似喜,又有些莫测,蒋氏吓得心一下提了起来——   也不知小姑说了什么,婆婆怎么会用这种无比诡异的眼神看自己?   还未想清个所以然,丁芳华已是吩咐蒋氏身边的大丫鬟:   “这里也没什么事——扶你们少夫人回房间歇会儿吧。”   “母亲,我不累。妹妹才刚回府,我这做嫂嫂的怎么也得尽点儿心不是?”蒋氏脸色瞬时就有些白,实在闹不清到底是那里惹了小姑子不高兴,如何一回来就要给自己来这么个下马威。说话的语气都带了些哀求的意味。   明显瞧出蒋氏脸色不对劲,蕴宁忙过来,亲自挽住蒋氏的胳膊,悄悄在蒋氏手上按了按,略一凝神之后抬头,无比笃定的冲蒋氏点了点头,又转脸瞧着蒋氏,笑的眉眼弯弯,轻轻附在蒋氏耳边道:   “嫂嫂大喜,宁儿要当姑姑了呢。”   蒋氏只觉头“嗡”的一下,大喜,什么大喜?婆婆和小姑子的神情都恁般古怪,还有,要当姑姑?!不会是,自己想的那样吧?   一时想要笑,不知为何又想哭。毕竟是大家出身,蒋氏终是控制住自己,好半晌才勉强抑制住翻腾不已的情绪——   虽是被蕴宁说的心花怒放,这会儿却是如何也不能露出来什么,不然空欢喜一场,可真是没脸见人了。毕竟宁姐儿才多大,小孩子会胡言乱语也是有的,虽然内心里,简直爱极了这样的胡言乱语……   只虽是有些将信将疑,却是不敢再站下去,毕竟,这可是自己日思夜想盼了多久的事啊,也是以后在家里安身立命的根本啊,即便不敢确定蕴宁的话几分真假,却依旧是不敢冒险。忙忙的和丁芳华告退,又嘱咐蕴宁待会儿一定得到她房间里坐会儿,这才扶着丫鬟的手,无比小心的往自己院里去了。   丁芳华简直高兴的合不拢嘴,却又有些不敢置信,毕竟女儿才多大个人啊,怎么可能有那般高明的医术?可转念一想,又记起上次母亲寿诞时,确然听娘家嫂子提过,说是宁姐儿救了侄媳妇肚子里的孩子……   说不好这会儿还真是双喜临门呢——   女儿找回来了,媳妇儿也坐了胎,可真是得好好庆祝一下。   “韵姐姐,仪妹妹,”蕴宁又同聂清韵和袁明仪打招呼,正好后面装满花儿的大车也进了门,蕴宁便牵着两人的手过去,“这些花儿开的正好,看看喜欢哪盆,就让人搬走……”   聂清韵之前已是听说袁家兄妹三人从果郡王那里拉了足足一大车子好看的花儿回来,闻言也不客气:   “不瞒妹妹说,很快就到了佳节斗花的时候了,我这儿正愁从哪里寻盆花来应景呢,可巧妹妹这儿就有,姐姐这儿先谢过妹妹了,真是斗花盛会得了彩头,到时候姐姐再分给妹妹一半。”      ☆、86   “好你个韵姐儿, 也真真是够了,合着得不了彩头, 就没你宁妹妹什么事儿了?”丁芳华被逗得笑不可抑, 伸出手指点了点聂清韵的额头,“亏你姑祖母往日里还夸你, 最是个有侠气的, 这会儿瞧着,分明是个小气的才对!”   “那是!谁让我有个这般厉害的妹妹呢!”聂清韵出身将门, 性子自不是一般的豪爽,闻言不独没觉得羞愧, 反而一挺胸脯, 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 “婶婶怕是不知道吧?这一车的花,宁妹妹可是一文钱没花,全是果郡王主动给宁妹妹送的呢。”   当初广善寺中, 聂清韵就对蕴宁观感颇好。   后来知道蕴宁才是袁家嫡女,又从聂老夫人那里了解了蕴宁在程家的种种过往, 唏嘘感慨之余,不免对蕴宁更多了几分心疼。   方才瞧见兄妹三人拉了这么大一车奇花异草回来,也很是吃了一惊, 只和丁芳华的浑不在意、只要女儿开心就好的态度不同,聂清韵却是想的更多些——   侯府长房这边有武安侯夫妇当家作主,家里人即便有人心生妒忌,自然也不敢表现出来。   其他几房可就难说了。   这么大一车子花, 又是千奇百趣园里的,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定然价值不菲。   就是聂清韵自己,方才可不也是吃了一惊?   蕴宁再是侯府千金,刚回府罢了,手里又能有几个钱?所谓人心不古,说不得就会有什么闲言碎语传出来,可不就会伤了蕴宁,甚或把火烧到侯夫人丁芳华哪儿……   刚回府就树敌,未免有些不智。   既是从袁钊睿那里知道了这花儿是果郡王送给宁姐儿的,虽然不晓得爱财如命的郡王爷缘何突然这么大方了,聂清韵却也乐的推波助澜——   一则打消其他人的疑虑,二则这样长脸的事儿,自然也能给蕴宁造造势不是?   毕竟这些日子以来,但凡听到人提起袁家找回来的嫡女一事,几乎所有人都是对蕴宁持怀疑态度,以为出身决定眼界,长于小吏之手,如何也难登大雅之堂……   “这么多花儿都是果郡王送的?”丁芳华也是大吃一惊,倒不是说多稀罕这些东西,委实是果郡王表现出来的少见的对女儿的接纳态度——   当初若非自己大意,如何会使女儿受了那么多年的苦?   更甚者回到自己的家,还要被外人指指点点。天知道,女儿有多可人疼。   到现在丁芳华还记得,蕴宁捧着一碗药膳奉上来时不可名状的心悸和难过——   上层贵族家的女孩儿,哪个不是娇养着长大的?宁姐儿原本也应该如此,长在自己膝下,享受独属于她的金尊玉贵的侯府嫡小姐的悠闲日子。   却因为自己的大意,被恶毒的庶妹给抱了去……   待得亲眼瞧见袁烈案头上对蕴宁过往的调查,丁芳华更觉自己罪孽深重,怕是这辈子都偿还不了亏欠女儿的。   甚至觉得,就是宁姐儿这辈子都不原谅自己,也是该当的。   如何也没想到,女儿瞧着待人淡淡的,却是个再可人疼不过的软心肠的傻孩子!   到现在丁芳华还记得自己安排好府中事务,赶往栖霞山庄陪蕴宁时,女儿红红的眼圈,甚至第二天一早刚一醒来,女儿就端过来亲手做的帮自己调养身体的药膳……   丁芳华感动之余,更多的却是心痛。   实在是贵族世家的女孩儿,哪一个不是娇养着长大的?宁姐儿才多大啊,就有这么好的厨艺,可想而知在家里过的都是什么日子。甚至平日里该得被人忽视成什么样啊,才会因为自己做了世间任何一个母亲都会做的事,而感激成那般……   一想到曾经恨不得把世间所有美好的东西都拿来堆在程明珠面前时,女儿却在庶妹手底下过着生不如死的痛苦日子,甚至若非丈夫及时发现不对,说不定这一生都要彻底毁在程家手里,饶是自来大度的丁芳华,也无法抑制内心的恨意。   也正因为这股恨意,让丁芳华再也无法心平气和的面对程明珠之余,更是恨不得让世间所有人都知道女儿有多好。   可伯府小姐的出身,也让丁芳华明白,蕴宁曾经的经历,想要被帝都一等一的家族接纳并融入贵族世家女的圈子又有多难——   从明珠十岁时,便不断有人上门提亲,且俱是出身世家的嫡长子;待得宁姐儿回府,之前那些意图跟侯府联姻的世家大族纷纷销声匿迹,偶尔有媒人登门,提亲的人家家世最好的也不过是不掌实权的伯府不说,还俱是想要说给府里次子甚或庶子的!   把个丁芳华给气的,直接把媒人给轰了出去。却不想,打那之后,竟是再不见有媒人上门了。前几日上,丁芳华急的起了一嘴的燎泡,还是这两天才见好。   而聂清韵口中的果郡王,无疑就成了第一个冲蕴宁释放善意的贵族宗室。   丁芳华自然又是感激又是高兴,甚至脑海里已是高速的转起圈来——   也不知果郡王有几个儿子?他那长子听说风流了些,自是不能拿来做女婿的人选,下面的兄弟是不是有合适的呢?好像次子和果郡王长子关系挺好,不然什么时候把儿子叫过来问问,但凡合适了,就让丈夫多提携提携……   没想到这花还有这番来历,跟着聂清韵挑花的袁明仪明显怔了一下,睫毛扑闪扑闪的,分明有些若有所思。却又很快回神,专心致志的挑起花来。   聂清韵挑了一盆绿牡丹一盆十丈珠帘,袁明仪则挑了一盆虢国夫人,一盆绿衣红裳,便知趣的离开了——   瞧侯夫人的模样,对宁姐儿稀罕的不行,自然得让她们母女俩好好叙话后才好打扰不是?   两人这边儿告退,那边便有人传话,说是夫人适才着人去请的王太医已是由大少爷陪着过来了——   蒋氏坐胎是大事,丁芳华当时就派人拿了侯府的帖子去了太医院。   一眼瞧见从里面走出来的丁芳华并蕴宁,袁钊钰忙迎了过来,又仔细打量两人的脸色,明显颇为忧心——   这大节下的,不到万不得已,府里可也不会请太医的……   明白长子误会了,丁芳华忙摆了摆手,压低声音道:   “去你屋里。”   又笑呵呵的补了一句:   “是喜事。”   喜事?还要到自己院里?袁钊钰登时有些晕陶陶的,心也“扑通扑通”跳了起来。自打和蒋氏成亲以来,两人一直感情甚笃,蒋氏什么都好,就有一头,心事重了些,让袁钊钰说,两人成亲不过一年,即便没有孩子,也不算什么大事,可出身清贵的蒋氏却不这么想,甚至两人情浓时,软语央求的,也是快点儿给她个孩子……   令得袁钊钰也不由得跟着紧张起来。现在听母亲的意思,是媳妇儿心愿得偿了?   那岂不是说,自己,要当爹了?!   看着喜当爹的傻大哥兴奋的都有些昏了头的模样,蕴宁抿了抿嘴,亲手挑了两盆开的无比喜兴的一品黄让丫鬟抱着,一行人急匆匆往蒋氏房间而去。   蒋氏这会儿可不正七上八下的在床上躺着?   一时觉得小姑也就随口一说罢了,如何会那么灵验?毕竟自己的小日子一直都不太准,提前或者推后几日都是正常的,这会儿距离上次月事结束,也就往后推了七八日罢了,这等情形,往常也不是没有过,小日子说不好很快就会来了,怎么可能那么好运,这就怀上了呢?   一时又暗暗祈祷,借小姑子吉言,上天兴许真的会送给自己一个孩儿吧……   正自忐忑,丫鬟就在外边回禀,说是夫人和大少爷宁小姐陪着太医到了。   蒋氏登时躺不住了,忙吩咐丫鬟扶着自己从床上下来,想要出去迎一迎,那边儿丁芳华却已是进了门,赶紧上前拦住:   “快躺着就好,你这会儿可是双身子的人,金贵着呢。”   “母亲——”一番话令得蒋氏越发不安,想着要是没怀上,空欢喜一场的话,婆婆会不会埋怨自己……   迟疑了一下,也不敢冒险,便由着丫鬟服侍着躺好,又放下帷幔,想了想,却是招了招手,软声道:   “母亲,可不可以让妹妹到床上陪陪我,我这心里怎么就觉得有些怕呢……”   又朝着蕴宁央道:   “劳烦妹妹了,瞧着妹妹,我心里能安稳些……”   旁边人听着纷纷掩口而笑,瞧瞧这当嫂子的,竟是把小姑子当成了送子观音不成?   蕴宁自然应了下来,挨着蒋氏坐好,又执了她的左手,再次确定了自己的判断——   希望外面这位王太医不是徒有虚名。毕竟蒋氏的脉象还不很明显……   王太医已是在绣墩上坐下,探手搭上蒋氏的脉搏,却是半晌没说话。   蒋氏的心渐渐沉入谷底。就是陪着的丁芳华并袁钊钰笑容也变得勉强,难不成,宁姐儿说的不准,蒋氏,并未怀孕?   足足翻来覆去诊了盏茶时间,王太医才收回手,额头上却是已有了些汗意,斟酌了片刻,才蹙着眉头缓缓开口:   “寸脉似有沉滞之象,却也并非连如滑珠……”   对着神情殷切的蒋氏并袁钊钰,止不住有些老脸发红:   “下官也不敢断定……瞧着似是有孕……下官医术不精,真要确切判断,怕还得半月之后……不过下官倒是知道,这世上却也有两个人这会儿就能给出确切结果……”   毕竟事关妻儿,袁钊钰不免有些急切:   “哪位?还请见告。”   王太医倒也没有隐瞒:   “一个是原太医令程仲,另外一个,老夫也不知其名姓,不过外人想要打听或者有难处,侯夫人想要知道,却是颇为容易的。”   不待丁芳华追问,就直接说了出来:   “上次伯府老夫人寿诞之日,他们家少夫人腹中孩儿突遭意外,当时犬子也过府看诊,却是束手无策,结果却被一个不愿露出真面目的神医所救,听说对方一手金针绝活,甚至有生死人、肉白骨之能……以那人医术,替少夫人诊脉的话,自是易如反掌、手到擒来……”   帐幔里面的蕴宁简直目瞪口呆——合着外面这位王太医,就是上次伯府里,那位非常执着的想要和自己探讨医术的小王太医的父亲?   只什么生死人肉白骨,自己什么时候这么厉害了?   外面王太医却是依旧意犹未尽:   “……那等奇人,要是王某能面见请教一番就好了……”   语气竟是和当初的小王太医一样,颇有些狂热——   天知道当初从儿子口中知道竟有人能靠金针就解决腹中孩儿脐绕颈的难题时,王太医有多激动。   一直到送走王太医,房间里都再无人说一句话。   蒋氏难过的心都要碎了。正要起身向婆婆和丈夫告罪,不想外面却是传来丁芳华喜悦的笑声:   “今年中秋佳节,咱们家果然是双喜临门呢。”   “钰哥儿要当爹了,往后可得稳重些,对了,这会儿是谁侍候着呢,赶紧去厨房……”   蒋氏听得简直是一头雾水,唰的一下拉开帷幔,含着泪勉强道:   “母亲,您莫要忙了,方才那位太医不是还说……不然,咱们去外祖府上问问,看那神医还在不在他们家?”   王太医不是说了吗,他还不好下决断……   丁芳华如何不明白她的意思,上前一步把人搂在怀里,笑着指了同样有些窘意的蕴宁道:   “再不会错了。干嘛要去你外祖家寻神医?这不,神医可就在咱们家呢。”   天知道丁芳华心里可不也是一样的不可置信——   当初娘家嫂子语焉不详,丁芳华也是到了这会儿才知道,宝贝女儿的医术有多厉害。怪道这些日子用了女儿开的药膳方子,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      ☆、87   待得袁烈回府, 丁芳华自然第一时间就把蒋氏有孕的喜讯告诉了袁烈:   “……侯爷不知道,钰哥儿简直高兴的傻了……还有, 咱们宁姐儿可真真是厉害着呢……便是王春明也佩服的什么似的……说什么咱们女儿的医术都能和程仲相比了……瞧他那模样, 竟是把宁姐儿当成神仙似的……”   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袁烈脸上的笑容却是滞了一下——和丁芳华只要事关蕴宁,就开心的不得了恨不得让全大正的人都知道女儿的好不同, 袁烈却是想的更多, 沉吟了片刻嘱咐丁芳华:   “宁姐儿精医术的事,不必刻意宣扬, 尤其是那手金针绝活……”   所谓事出反常必为妖,宁姐儿还太小, 且女孩儿家, 真是才名、贤名在外也就罢了, 要是这么大点儿年纪,就有和程仲一般的医名传出去,怕不是什么好事。   毕竟, 一则袁家嫡女,本身就够尊贵, 可也无须仰赖些虚名;二则,宫中妃子最在乎的可不就是孩子?袁烈自是无论如何不希望,会有什么纷争牵扯到女儿身上。   “我会派人跟王春明父子打下招呼, 你也抽空回一下娘家,把其中利弊告诉岳母……只须记得一点,宁姐儿擅医一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丁芳华也不是那等不知事的, 听袁烈如此说,自是很快想通了其中关窍,不免有些懊悔:   “是我疏忽了,我先去告诉钰哥儿两个一声……还有宁姐儿那里,也得嘱咐她一番……”   只她去的不巧,蕴宁却是不在房中,问了丫鬟才知道,说是寻二公子三公子去了。   丁芳华不禁失笑,也不知宁姐儿什么时候,跟她兄弟感情这般好了!这才刚一块儿回府多久啊,就又凑到一起了。   蕴宁这会儿可不是正亲自捧了个托盘,上面放着一碟黄灿灿精致无比的菊花饼,身后几名丫鬟,则分别捧了两盆麒麟带,两盆一品黄,正往二公子袁钊睿的院落而去?   之前在程明珠院外瞧见的情景,蕴宁并没说给任何人听,却不表示,她就放下了。   那可是庆王世子周珉!当初新帝登基,以周珉为首的庆王一党可不尽皆被诛杀?听说连掩埋尸体都来不及,直接一车车的拉去了乱坟岗,任野狗撕咬……   袁家无论如何绝不可和他扯上丝毫关系!   “宁姐儿过来送菊花和菊花饼?”袁钊睿正躺在床上胡乱翻看杂书,听说妹妹来了,吓了一跳,一个鲤鱼打挺就从床上跳了下来,刚要迎出去,忽然想到什么,忙不迭又回身想要把话本严严实实的藏好——   袁钊睿本性并不是那等爱读书的,便是这话本,其实兴趣也不大。只他平日里在外玩耍惯了,破天荒回来的早一回,便觉着有些无聊,那想到刚把话本儿找出来翻开,妹妹就来了呢?   要是这些不正经的东西让宁姐儿瞧见了,爹爹可不会打折自己的腿!   不想正踅摸着放哪儿最保险呢,外面已是传来脚步声,袁钊睿下意识的回头,正好和迈步而入的蕴宁对了个正着,把个袁钊睿给吓得魂儿都快飞了。好在他反应还挺快,直接一屁股坐在了话本上。   蕴宁简直哭笑不得,连带的更替父兄觉着头疼——二哥这模样,怎么瞧着都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啊,别说替父兄分忧了,不惹麻烦就不错了。   索性往后退了一步招呼袁钊睿:   “听说二哥和霖哥儿今儿个去见程家表妹,是想要尝一下她做的菊花饼?我方才也做了些,二哥不妨尝尝看味儿道如何。”   又指了指旁边乳白色的陶瓷小罐:   “还有我亲手酿的菊花酒,配着菊花饼再好不过。我已让人去请霖哥儿了,不然咱们到外面坐会儿?”   院子里天色已是有些昏暗,蕴宁的人正在凉亭处挂起四个小巧的灯笼,灯火映照下,几盆盛品菊花颜色更加柔和旖旎,再有旁边竹影摇曳,风过处,桂香细细,所谓良辰美景,莫过如是。   袁钊睿却是咧了咧嘴——果然不出所料,妹子上门,就是来跟自己和霖哥儿算账的。女孩子的心眼啊,果然比针尖还小。   却也不好说破。只得抬脚入了凉亭。   顺着蕴宁的意思,拿起最上面一张菊花饼,直接咬了一口,下一刻却是一怔——菊花饼外皮酥脆,内里软糯,又有填充的冰沙馅,保留了菊花的清香,却又完美的剔除了其苦涩,当真是好吃至极——   自家厨娘可没有这样的手艺!   袁钊睿平日里可不就是好玩好美食?嘴是最刁的,这会儿也不觉为之折服。   蕴宁又倒了一杯菊花酒过去,笑吟吟道:   “二哥慢着些吃,可别噎着了。”   袁钊睿这才意识到,这么会儿功夫,自己竟已是用了两张了!尴尬之余,又觉得很是温暖,只觉得兄妹这么多年不在一起的隔膜在菊花香中渐渐散的一干二净,当下不再客气,接过蕴宁手里的菊花酒一饮而尽:   “好酒!”   酒入口甘冽又不失清香,初品极淡,却偏又回味悠长。就如同失而复得的妹妹……   放下酒杯,正色道:   “之前是二哥考虑不周,让妹妹受委屈了。   刚想着要怎么解释,才能让蕴宁不再因为这事伤心,就听蕴宁叹着气道:   “二哥是太小看自己了,还是太小看妹妹了?”   果然到现在,二哥依旧没有意识到其中的危机:   “你是武安侯府嫡子,家族安危可不都在父亲和几位哥哥身上?蕴宁再不懂事,也不会因为一点小事就耿耿于怀,非要哥哥做出什么保证才可……”   “且再怎么说程家表妹都做了你和阿弟那么多年的姐妹,这么多年的情谊又岂是假的?一旦分开,会有牵挂,也在情理之中。毕竟世上的兄妹,并非都是如程家表兄和我一般……我再不懂事,也不会因为这样的小事就不依不饶。”   本想着等霖哥儿到了一块儿把话说清楚,这会儿却是顾不得了:   “二哥你仔细想一下,即便平日里不管府里事务,二哥可曾听说,或者见过,大哥或者爹爹,陪在那庆王世子,或者其他任何一个有可能……的世子身旁?”   袁钊睿怔了一下,妹子说的话好像和自己想的不一样啊,怎么听着竟不是因为自己见了程明珠,而是和庆王世子有关?   蕴宁自然看出了他的心思,摇了摇头认真道:   “……帝都形势如何,宁儿看的并不明白。只一点,各王爵世子因何来京,二哥怕是比我更清楚……二哥和阿弟俱是男子,出门在外,代表的自然就是袁家的脸面和意志……爹每日里劳心劳力,大哥也稳重太过,简直就和小老头一般了……我常想着,即便帮不上什么忙,顶好也能不给家里添乱才好……”   袁钊睿登时悚然而惊——   他不过是贪玩了些,却并不傻。武安侯府既有贵爵,更有实权,一手掌控京畿安全之下,袁钊睿所到之处,自是从未受过留难,甚至路遇各家世子,也是颇受礼遇。   可要说和那个世子关系更近些,还真是只有周珉——   陪着霖哥儿去明珠那里的这几次,好几回可不就是因为明珠派人捎信,说是周珉前往拜谢,她一个女孩子家,委实不好招待外客……   这会儿听了蕴宁的话,才恍然想到一个事实——明珠在程家可也有两个嫡亲的哥哥!不管从那方面说,程家兄弟出面,可都比自己和霖哥儿出面名正言顺的多!毕竟三人早不是嫡亲的兄妹,而是,表兄妹罢了。   退一万步说,不是还有程庆轩那个爹在吗!如何就需要明珠一个女孩抛头露面了!   “按理说这些话不该我说,二哥要是生气的话,妹妹先在这里给你赔罪……”看袁钊睿若有所思,明白这个二哥分明听明白了自己话里的意思,蕴宁自然也不会不依不饶。   只她刚要起身行礼,却被袁钊睿一下按住,竟是郑重的朝着蕴宁一揖:   “都是哥哥不好,这么大了,还要妹妹替我操心。”   口中说着,脸却一阵阵的发热——   怪道娘亲总叹气说,自己是长不大的孩子,现下看着,果真是连妹妹都不如!   绝不能掺和到立嗣的浑水中,这么一个连刚回府几日的小妹都能看明白的问题,自己却是懵懂不知!   “等阿弟待会儿来了,我跟他说。”声音却有些粗嘎——   没道理身为男儿却只知放纵,反而把家族安危的重担扔给宁姐儿一个弱女子扛着。自己妹妹本来要做的,不应该是好好的被一家人宠着撒娇玩乐吗?也就只有自家的宁姐儿,被人抱错受了那么多罪,才刚回来就要替自己操心,真是枉为人兄。   蕴宁点了点头,刚想开口说话,院门却一下被人推开,却是袁钊钰正大踏步走进来,袁钊睿和蕴宁忙站起身来相迎。   “宁姐儿坐着就好!”袁钊钰柔声对蕴宁道。   再转头看着袁钊睿时,表情却是极为不善——本来是因为做了人爹爹,太过兴奋,就想着来和二弟喝一杯,再不想却听到了这样一番对话:   “真是出息了你啊!你多大了,阿妹多大了?竟还要她为你操心,丢不丢人啊!”   还要再骂,又有人进来,却是之前派去请袁钊霖的丫鬟去而复返,迎上三人探询的视线,不免就有些无措:   “三公子说,他已经睡下了,就不过来了。”   “臭小子,还长能耐了啊!”袁钊钰霍的起身,沉着脸对袁钊睿道,“你和我去找老三!我倒要瞧瞧,他是真睡了还是假睡了。”   语气竟是有些狰狞。      ☆、88   刚过了卯时, 丁芳华就急匆匆往蕴宁院子里而去。   今儿个是给老祖宗、高老太君请安的日子。丁芳华既想让女儿多睡会儿,又担心她年龄小睡过了头, 误了请安的时辰——   宁姐儿年龄还小, 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贪睡些自是正常。只一点, 若今儿个去见的是婆婆聂老夫人也就罢了, 偏生却是府里辈分最长的祖婆婆高老太君。   人老了就会生出些执念。   老太君这一生也算是历经风雨,到了眼下这岁数, 很多事本应都看开了才对,即便有什么执念, 不也应该是围绕着家族吗?老太君倒好, 竟是把这执念放在了程明珠身上。   更甚者自打程明珠离开袁家, 便怏怏不乐,也就程明珠到了,才会有些笑脸, 到得后来,连每五日一次的请安, 都给取消了不说,更甚者蕴宁的名字入族谱的那日,老祖宗全程都沉着一张脸, 甚至不待仪式结束,就让丫鬟扶着离开了。   饶是丁芳华一向孝顺,这件事后也对高老太君颇有些怨言。只老祖宗的辈分在哪里搁着呢,丁芳华再如何, 也就只敢在心里腹诽。毕竟,即便是武安侯袁烈,在高老太君面前也只有磕头请罪的份儿。   种种原因,由不得丁芳华不慎重以待——   亲自陪着女儿过去,老祖宗怎么也得给自己点面子不是?无论如何也没有让女儿在自家这一亩三分地上还受委屈的道理。   不想,来至绮霞苑门前,却是吃了一惊——   自己来的已经算是早了,如何也不曾料到,蕴宁的院子已是灯火通明,人分明已是起来了。   忙加快步伐,进了房门才发现,女儿可不是已经收拾妥当——   老祖宗顶顶喜欢鲜亮的颜色,是以丁芳华昨儿个亲自替女儿挑了条海棠红色齐胸襦裙并一条霞锦色披帛,这样艳丽的颜色,一般人很难压得住,偏是蕴宁皮肤白如上等细瓷,红白相映之下,越发显得吹弹可破。再有头上娇俏的双丫髻,真真是和菩萨座前玉女下凡一般。   “娘——”一眼瞧见丁芳华,蕴宁也是吃了一惊,忙起身相迎,“您怎么过来了,我正说稍后就去寻您呢。”   丁芳华顺势接住蕴宁,搂在怀里轻轻拍了拍,嗔怪道:   “娘倒想问问你,如何起的这般早?昨儿个不是嘱咐你了吗,只管多睡会儿……”   口中说着,扫了一眼旁边侍立的一众丫鬟——明明吩咐了下去,等自己到了,再亲自叫醒宁姐儿也不迟……   “娘怎么和她们一般大惊小怪?”蕴宁抿嘴笑道,“您不知道,瞧见我起来了,冬雪眼睛都快瞪出来了……”   一干丫鬟稍稍松了口气,瞧着蕴宁的神情很是感激——   夫人自来宽厚,可一旦事关小姐,却从来都是严厉的紧。亏得主子帮着解释,不然说不得就会挨罚……   听蕴宁如此说,丁芳华神情果然缓和了些,顿了顿嘱咐蕴宁:   “往后天渐冷了,莫要起的那般早,多睡会儿才是正理……”   真真是把蕴宁当成了个小娃娃相仿。   果然有娘的孩子是块儿宝呢。蕴宁心里暖暖的:   “娘的话我记下了,只我已是大了,要是还得事事让爹娘操心,可就真是大不孝了……”   “娘但愿能多为我儿操些心才好。”丁芳华鼻子却有些发酸,轻轻拂了下蕴宁的头发,“这么多年,苦了我儿……”   便是再多的疼爱也补偿不了这么多年对女儿的亏欠。   “霖哥儿不懂事,你别同他一般见识。你爹已是罚了他,等我见了他,必要他过来给你赔罪。”后面这话就有些怒气冲冲了。   都说老儿子、大孙子,老太太的命根子,本来三个儿子里,最疼的可不就是袁钊霖?   可也正因为如此,生生把袁钊霖给宠出了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天真性子。再加上袁家人固有的倔强,糅合到一块儿,还真不是一般的桀骜难驯。   只这等性子,寻常百姓人家也就罢了,放在他们这等人家,却无疑大为不妥,说不得就是招祸的根由——   丁芳华也是后来才听说,袁钊睿袁钊霖兄弟跑去见了程明珠不说,还和庆王世子周珉相谈甚欢,甚至被两个兄长寻过去“谈心”时,不独不知悔改,反而话里话外,对宁姐儿颇有怨尤之意,说什么是宁姐儿想要挑拨府里和程明珠的关系……   事有不巧,正好被袁烈派去寻袁钊钰的小厮听见……   若非袁钊钰兄弟帮着说情,说不得袁钊霖当时就得挨家法。饶是如此,依旧被袁烈命人捆去跪祠堂了,还明白告诉他,什么时候把这件事想清楚了,就什么时候从祠堂里出来,不然,就等着跪一辈子祠堂吧。   唯恐蕴宁知道了难过,便不欲细说,只含蓄提醒蕴宁:   “你曾祖母,年龄大了,规矩难免有些多,若是待会儿有什么不如意的,只管先忍着点,横竖有娘在呢……”   母女俩一路说着话,往高氏住的院子而去。   刚刚行至垂花门旁,便有伶俐的仆妇上前接住:   “夫人,五小姐来的可真早。”   袁烈这一辈四房总共九个姑娘,蕴宁可不正是行五?   丁芳华刚想陪着蕴宁一块儿进去,不想却有管事婆子寻过来,说是侯爷询问节礼的事可是准备好了。这些事丁芳华原是交给了蒋氏处置的,只蒋氏既是有了身孕,这头三个月无论如何受不得一点儿劳累,丁芳华昨儿个便做主,把管事的对牌给收了回来,没想到今儿个一大早,就得开始忙了。   没奈何,只得对蕴宁道:   “宁姐儿先进去,我去见见你爹,很快就回来。”   又放心不下蕴宁,唯恐她被老祖宗为难,一时颇有些踌躇——   可即便片刻间就能处理的事情,既是到了老祖宗院子里,如何也没有就站在外边等着自己回来再进去的道理不是?   说话间又一个人带着几个丫鬟婆子进了院子,待得看清来人是谁,丁芳华神情一喜,忙招手道:   “韵姐儿来的正好,我有点儿事,你陪着宁姐儿一块儿去给老祖宗请安吧。”   来的可不正是聂清韵?   听丁芳华如此说,聂清韵忙点了点头,上前挽住蕴宁的胳膊上下打量一番,神情亲昵:   “宁姐儿可真是好看,跟天上的小仙女下凡一般,咱们老祖宗见了必定会欢喜。”   又跟丁芳华保证:   “婶婶你有事只管去,我陪着宁姐儿就好。”   丁芳华的心这才略略放下来些,又仔细叮嘱了些要紧的话,这才快步离开。   蕴宁和聂清韵送走丁芳华,转身回至院中。待得行至檐下,刚要举步上台阶,不想却有人先从房内走了出来,扶着丫鬟的手居高临下的瞧着两人:   “啊呀,聂表姐今儿个怎么这么早?还有你身边这位小姐,倒是有些面生啊……让我猜猜看……”   “是咱们刚回府的,五小姐吧?”   “回府这么些日子了,这是终于想起咱们老祖宗了?”   尾音却是拖得老长,分明有些揶揄不满的味儿道。   “蓉表妹怎么说话呢?”蕴宁还没开口,聂清韵脸直接就沉了下来——   这蓉表妹不是别人,可不正是老祖宗高氏的娘家侄曾孙女儿高玉蓉?和聂清韵一般都是客居在袁家。   只和聂家依旧为官者众多一片欣欣向荣不同,高家无疑已是有些没落了,也就高玉蓉的父亲在边远之地做着个知府的差事,至于其他人,不过是靠着吃老本度日罢了。   虽然同是住在袁家,聂清韵的吃穿用度却全是从自家带过来的,高玉蓉则根本就是住袁家的吃袁家的喝袁家的。   原先程明珠在时,高玉蓉可不是最喜欢跟在程明珠的身后?一口一个珠妹妹,态度要多殷勤有多殷勤。   这会儿对着蕴宁,却是摆出这副嘴脸来,聂清韵自然看不惯——   再怎么说,宁姐儿才是真正的袁家人,老祖宗那是没办法了,没道理还得看高玉蓉的脸色!且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竟是要给宁姐儿按上一个不孝的罪名吗?简直其心可诛。   “老祖宗前些日子身体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别说宁姐儿,便是府里其他姐妹,何尝有机会到老祖宗跟前孝顺一二?你这般说,是要针对宁姐儿吗?”   又转头对蕴宁道:   “宁姐儿莫要跟她一般见识,就是老祖宗也说过,蓉表妹就是个说话不走心的……”   高玉蓉脸一下涨得通红——这话分明就是当面说自己没脑子啊!更甚者,即便有心针对袁蕴宁,这话也不好直接说出来不是?一下被人戳破心思,可不就恼羞成怒——   平日里一干小姐中,最看不惯的可不就是聂清韵——一样都是表小姐,凭什么聂清韵就能活的比自己自在?不觉咬牙:   “聂清韵——”   明显想要发飙。   不想话说了一半却被蕴宁打断:   “高小姐的意思,我明白——所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我瞧着高小姐怕是想起了家里的老祖宗吧?不然待会儿我就跟母亲说,让她老人家备些礼物送高小姐回家陪陪家里的长辈……”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啊亲们,有点卡文……   ☆、89   一个小丫头罢了, 蕴宁本不想和她一般见识。只母亲方才担心的样子……   罢了,即便自己不在意, 娘怕是会放在心上。听说后, 说不得又会把过错揽到她身上。   若非重活一世,得知自己因为被人刻意抱错而受尽折磨, 说不得蕴宁会怨天尤人, 可能重来一回,更甚者, 还能无比真切的感受到父母之爱,蕴宁真觉得已经是侥天之幸、老天爷厚待自己了!   高玉蓉如何, 蕴宁可以不在意, 丁芳华知道了, 却必然会难过。   骨子里从来都是个护短的人,与其让娘听说了气苦愧疚,不如索性直接让对方不痛快罢了——   寄居在袁家, 还敢大放厥词,不是自找不痛快吗。   “你说什么, 要送我,走?”高玉蓉大张着嘴巴,一副如遭雷劈的模样——   前些日子, 高玉蓉有事回家了一趟,待得回转后,却听说了一个了不得的消息,昔日高高在上、万千宠爱在一身的袁家明珠本质上竟是只灰扑扑的小麻雀罢了, 而原本应该是小麻雀的一个五品小吏之女程蕴宁,才是货真价实的金凤凰。   听说这个消息,高玉蓉一边心里暗爽——从此之后,再不用处处看那假明珠的脸色行事了,一边却又对从未谋面的蕴宁生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妒忌来,甚至嘀咕,要是被抱错的是自己就好了,那程蕴宁,还真是好运道……   是以对蕴宁的感情也颇为复杂,羡慕有之,嫉妒有之,还有几分看不上——   不是小吏家出来的女孩吗?要爵位没爵位,不过是个芝麻绿豆点儿大的官职,这样的人家出来的女孩,还能看吗?   也就是运气好些,可再好的运气还能用一辈子不成?   武安侯府这样煊赫的地方,用脚趾头想也知道,那袁蕴宁乍然置身这等繁华富丽之地,不定怎样畏怯胆小、见不得人呢。   可不正因为如此,才在见到蕴宁的第一面就先声夺人,想着把人气势压下去,最好从此后服服帖帖才好。   再不想却被蕴宁一下击中要害——   高玉蓉最担心的可不就是被送回家去?不然,才不会在袁明珠面前伏低做小呢。   一时又气又怒又怕,眼圈儿都红了:   “你凭什么这么赶我走?不过刚回府几日,以为自己就可以为所欲为了?武安侯府最讲规矩,信不信侯爷和夫人知道你这般欺压客人……”   即便心虚,却依旧打肿脸充胖子——刚刚回府,还没站稳脚跟呢,可不是应该比自己还怕再被送出去?   “知道又如何?”蕴宁脚下不停的往台阶上而去,正好站在高玉蓉面前。   明明年龄比高玉蓉还要小上两三岁,蕴宁却是比高玉蓉还要高些,再加上她身上那种说不出来的端然大气态度,更是让高玉蓉受惊不小,身子不自觉往后一缩:   “你,你要做什么?”   “不做什么。”蕴宁叹了口气,跟这样的蠢人实在没有较劲的兴趣,当下直截了当道,“高小姐是想威胁我,告我个,以小欺大?该说高小姐天真呢,还是愚蠢呢,怎么竟会以为,我爹娘就会为高小姐做主?看来,高小姐好像根本就忘了一件事,你姓高,我可是姓袁,你说,我爹娘会信谁的?最终被送走的又会是,哪个呢?”   高玉蓉终于张口结舌、呆若木鸡。   至于旁边的聂清韵,则再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若非这是老祖宗的院子里,说不得不定笑的如何惊天动地呢——   怎么忘了,宁姐儿的性子可不是那等泥捏的,可以任人揉搓。当初在广善寺,可不是逼的明珠也低了头?   高玉蓉再也忍不住,一扭头,捂着脸就往房间里跑——   这是要找老祖宗告状?   聂清韵的笑声戛然而止——   老祖宗可是不比高玉蓉,那般容易就能打发了。真是大发雷霆,可没人能扛得住。   蕴宁却是浑不在意:   “走吧,祖母说过,袁家人就没有被人欺负了却要受着的理,老祖宗怎么也是咱们袁家的老祖宗……”   一句“咱们”,令得聂清韵脸腾的红了,捏了捏蕴宁纤细的手腕,咬牙道:   “亏我方才护着你,倒好,还就开始打趣我了……”   随着婚期将近,聂清韵很快就会回府待嫁,等成了亲,两人可不是一般的老祖宗?   看聂清韵霞飞双颊,蕴宁只觉心情大好,刚要示意聂清韵一道进去,不想有低沉的笑声在旁边响起:   “果然有女万事足啊,亏阿烈还非要把我磨过来,我就说嘛,大哥大嫂的孙女儿,又怎么可能被人欺负的了?”   伴着笑声,一张轮椅被人推了出来,上面正坐着个鬓发如霜面如重枣却瘦弱至极的威严男子。   “小叔祖——”聂清韵忙站好身形,神情要多乖巧有多乖巧。   蕴宁登时恍然——眼前这位定然就是西府的二叔祖了,也是祖父那一辈唯一还活在世上的老祖宗高氏最小的儿子,袁成阳了。更是聂清韵的未婚夫、二房长孙袁钊棠嫡亲的祖父。   要不怎么会说袁家满门英烈呢?   也就是这些年,边境清明,和蕴宁一辈的男孩们才得以在府中安享太平。   而往上数的话,袁成阳和袁烈两辈人加在一起男子怕不有数十人之多,到现在,也就只剩下他们两人罢了。   袁烈是九死一生,袁成阳则是当初征战沙场时伏击敌人,在雪地里一动不动趴的时间太久,虽然坚持到底,打了一场大胜仗,却是染上了风湿的症候,到得最后,连站立都困难,才不得已回家休养,也因此成了他们那一辈里唯一幸存的男子。   只他腿脚不好,且天气稍一转凉,就浑身疼痛难忍,是以很少现身人前,不过精神好些,就抽时间来陪一陪老母亲高氏罢了,蕴宁名字上族谱的那日,老爷子也是刚好又犯了风湿症候,别说坐轮椅了,便是床都没下来,后来更是被家人紧急护送出外求医,因此,这根本就是两人严格意义上第一次见面。   看袁成阳有些风尘仆仆的模样,明显是刚回府不久,蕴宁又是不好意思又是感动——   娘不放心也就罢了,怎么爹爹也这般……听二叔祖的意思,怕是刚回府,就被爹爹拦住,又特特拜托二叔祖过来给自己护驾……   简直把自己看的和易碎的琉璃相仿了。   再有刚才的一幕,怕是全落在二叔祖眼中,要是因此对爹娘有什么不好的印象,可就糟了……   虽是有些忐忑,却也忙忙的和聂清韵一道迎下去。   看老爷子脸色明显有些疲倦,更甚者全身包裹的严严实实,一双腿上,更是裹着张厚厚的毯子,不免越发愧疚:   “二叔祖……”   明显看出了蕴宁的心思,袁成阳爽朗一笑:   “莫要担心,我已是好得多了,起码,能坐着呢。”   又上下打量蕴宁:   “你是个好的。你祖母说得对,咱们袁家人就没有忍着受别人气的道理。”   袁家男儿在外出生入死,没道理女眷在家还要忍气吞声。高玉蓉虽是外家人,可如何也比不上宁姐儿才是袁家血脉不是?   又含蓄道:   “你曾祖母年龄太大了,便是有什么不妥,看在二叔祖的面子上,宁姐儿也莫要放在心上……至于其他人,但凡惹了你不开心,不拘是那个牌位上的,宁姐儿想如何处置,都由你自己拿主意。”   明显就是暗示蕴宁,她想要送高玉蓉离开,自可依照自己的意思来做。   蕴宁应了声,心头越发暖洋洋的——这就是亲人吧?不管你做了什么,都会无原则的加以维护。   即便老祖宗依旧看自己不顺眼,蕴宁却觉得,越发喜欢这个家了呢。   想了想道:   “待会儿见过曾祖母后,我帮二叔祖看一下吧,正好我那儿还有九叶瑾做成的药膏,待会儿我就给二叔祖送过去些,再施以金针,即便不能根除,却也定能减少疼痛……”   不过说了几句话的功夫,二叔祖就频频蹙眉,本是铁打的汉子,却被这风湿症候折磨的骨瘦如柴。   饶是如此,听爹爹说了自己的事,还第一时间就过来……   蕴宁感激之下,自然也想为袁成阳的病尽一下力——   要想根治自是有些困难,可假以时日,精心调养,再配上自己九叶瑾的药膏和金针术,减轻疼痛,甚至站起来还是可以的。   “九叶瑾?”袁成阳明显吃了一惊。初听蕴宁说什么帮自己看一下风湿症时,袁成阳还颇有些好笑,想着小丫头孝心倒是有的,只一点,这风湿症可是顽疾,又岂是随随便便就能治好的?   再不想蕴宁竟还知道九叶瑾!   袁成阳可不也是这些时日在外求医,才不止一次听那些医者说,若能寻来滇地的九叶瑾,或能减轻些疼痛……   正自沉思,高氏愠怒的声音在外边响起:   “还真是反了,有我在,我看哪个敢赶你走!”      ☆、90   聂清韵伸了伸舌头, 神情里全是庆幸——幸亏二叔祖来了,不然老祖宗怕还真会让宁姐儿难堪。   毕竟, 阖府上下哪个不知, 要说老祖宗真是心肝肺一样疼着的,可也就是袁成阳一个罢了。   别说程明珠, 就是那些曾孙子辈, 但凡老爷子在,可也全都得靠边站。   毕竟, 袁成阳在一众兄弟中年龄最小,又是兄弟几个中唯一活下来的, 可不一直是老祖宗的命根子?再加上他一身的病, 更让老祖宗心疼的什么似的, 更甚者这么长时间吃斋念佛,可不也是为了袁成阳?希望自己一片赤诚之心能感动上天,好让小儿子不受那么多痛苦……   忙忙的冲蕴宁使眼色, 示意她赶紧央一下二叔祖——   所谓卤水点豆腐,但凡二叔祖肯出面说情, 老祖宗再大的火气说不得也会抛到九霄云外。   袁成阳已然回头,不待蕴宁开口,就示意推轮椅的小厮退下, 又冲蕴宁招了招手示:   “宁丫头过来,帮我推着轮椅吧。咱们一块儿去见你曾祖母。放心,有二叔祖在,以后你曾祖母见了你只有欢喜的。”   蕴宁乖巧的应了一声, 上前接过轮椅,便往高氏房间而来。不想房门再次打开,可不正是眼角还有泪意、却是控制不住嘴角微微上扬神情得意至极的高玉蓉?   方才被蕴宁骤然发难,高玉蓉只觉颜面扫地,哭着回了屋子。   高氏正好由丫鬟服侍着洗漱完毕,看高玉蓉红着眼睛的样子,自然察觉到不对,忙开口加以询问。   高玉蓉可不正等着呢,当即就边哭边把之前的事说了一遍,却是隐去了自己的话:   “……我只说,出去迎一下吧,哪里想到就会招了眼呢……思来想去,怕是宁姐儿知晓了孙女儿之前同珠儿交好的事,这是,容不得我了……老祖宗年岁大了,蓉儿多想留下侍候老祖宗……可再怎么说,也没有让老祖宗为了我,就和自家孙女儿生分的道理……”   “孙女儿瞧着,宁姐儿倒是喜欢聂家姐姐,如今家里如何,老祖宗也是知道的,别人就是看轻些,可不也再寻常不过……不然,老祖宗还是让人送了我家去吧,免得宁姐儿又生出什么误会来,再让老祖宗难做……”   自打娘家式微,高氏可不是对娘家多有照顾,且也最是听不得有人看不上高家,更别说还是赶走了宝贝明珠的蕴宁!   当即沉下脸:   “你去,就说我说的,让她回去吧,这么厉害的孙女儿,老婆子可伺候不起,真是惹她不高兴了,说不得会把我也送走呢!”   一番话说得高玉蓉心花怒放,当即接了差事,再次雄赳赳气昂昂的出来,一门心思想要让蕴宁低头:   “老祖宗说了,宁姐儿……”   只话说了一半,却是再次噎住,见了鬼般的瞪着蕴宁推的轮椅,和轮椅上的袁成阳:   “二,二叔祖——”   袁成阳微微点了点头,却是明显没有和她叙话的意思,只吩咐跟着高玉蓉出来的婆子:   “去告诉老祖宗一声,就说我回来了。”   又拍了拍蕴宁的手:   “咱们宁姐儿这么懂事,老祖宗一定会喜欢的。走吧,咱们进去吧。”   高玉蓉脸色越发惨白。   这几年陪在老祖宗身边,高玉蓉何尝不知道老祖宗有多心疼眼前这位二叔祖,根本已是到了毫无原则的地步,说句不好听的,若然二叔祖说太阳是打西边出来的,老祖宗都不带犹豫就会点头说是的。   眼下二叔祖既赞了袁蕴宁一声“懂事”,老祖宗那里就绝不会不给这个面子。   最起码方才自己的状,算是白告了。且二叔祖平日里虽说没对自己另眼相看,可也没有今日般这么冷淡啊,会不会听袁蕴宁那丫头说了什么……   身后跟着的婆子却早在瞧见袁成阳的第一眼,就欢喜的什么似的——这些日子以来,二老爷不在府里,连带的老祖宗最疼爱的珠姐儿也离开了,老祖宗可不是日日郁郁?   也顾不得高玉蓉,转头就往房里跑:   “老祖宗,大喜,您看看,谁回来了?”   高氏正自余怒未消,闻言一震——能让下人说大喜的……腾的一下就站了起来:   “是谁回来了?难不成,是,是阳哥儿?”   太过激动之下,声调都有些哆嗦。   蕴宁已是推着袁成阳出现在视线里,高氏眼睛登时模糊了,抬脚要上前,却觉得身子发飘,亏得旁边的丫鬟忙上前搀住,纷纷道:   “真是二老爷呢,老祖宗大喜!”   即便想过,眼瞧着就是中秋佳节,说不好小儿子会赶回来陪自己吃团圆饭的,高氏这会儿却依旧不敢相信是真的。毕竟袁成阳之前离开家时,病的如何沉重,高氏是亲眼见的,可不也是为着这个,才终日抑郁不安?   当下由丫鬟簇拥着快步上前,却是一把握住袁成阳伸过来的手,流着泪道:   “阳哥儿,真的是你?可是好些了,身上还疼不疼?手怎么这么凉……”   又吩咐身边的丫鬟:   “快些拿汤婆子来,多拿几个……”   至于满脸委屈,还冀望着说不好老祖宗平静下来就会替自己出气的高玉蓉早被来回奔忙的丫鬟婆子们挤到最角落里,连老祖宗的边儿都摸不着了。   “还是在娘身边好。”袁成阳呵呵笑着,捂了老娘的手感慨着,“什么时候都挂念着儿子……”   “知道还不快些回来!”高氏眼泪却是落得更多更急,尤其是瞧见比之原来又瘦了不少的儿子的脸,越发难过,“以后再要去哪里,就带上娘,娘陪着你好不好?你放心,娘铁定不会给你添麻烦,娘还会做你最喜欢吃的金丝卷……”   袁成阳眼睛也有些湿润,努力坐直身子,如对孩童般轻轻拍着高氏的背:“娘放心,儿子以后哪里也不去了,就待在府里,待在娘的身边……”   高氏头迟疑了一下,分明对袁成阳的这个提议很是心动,下一刻却又把头摇的拨浪鼓一般,悲声道:   “别,娘没事,娘不用你陪……我儿的身体要紧,只要我儿少些疼痛,娘不要我儿陪,不要我儿陪……”   “儿子没骗娘。娘不知道吧,儿子前些日子做了个梦……梦里一个白胡子老神仙对儿子说,儿子命里的贵人回府了……还说只要有这位贵人在,儿子的腿自然就会慢慢好的……”袁成阳冲蕴宁眨了眨眼睛,任凭瘦弱的母亲伸出苍老的手把自己揽在怀里,笑呵呵安慰道——   这一次出去,袁家确然砸下重金,又有武安侯府的金字招牌,所到之处,那些医家可不全竭诚以待?   只最后却是一个意思,如袁成阳这般厉害的风湿症,有九叶瑾还能减少疼痛,不然,也就只能受着罢了。   当初若非子孙辈们苦求,袁成阳根本就不愿离开家的,如今得了这样的结论,倒也没有什么难过,反是更想陪在家人身旁,尤其是在八十高龄的老娘面前尽孝。   方才蕴宁既是提到九叶瑾,袁成阳索性顺水推舟,直接给蕴宁按上了个“贵人”的身份,如此既能安了老娘的心,又能让她放下对宁姐儿的成见,可不就两全其美……   聂清韵却是惊得眼睛瞪得溜圆,又赶忙低下头来,才不至于让旁人看出什么端倪——   怪道二叔祖胸有成竹,说是一切交给他就好,原来是想了这么个法子。   既是二叔祖的贵人,以后别说是老祖宗,怕是阖府的人都得在宁姐儿面前客气些。   毕竟武安侯府上下都得敬着老祖宗,而二叔祖却是老祖宗唯一的逆鳞……   便是蕴宁,何尝不目瞪口呆!   至于高氏,更是错愕异常,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半天才意识到什么,缓缓抬起眼睛,视线渐渐上移,最后落在蕴宁的身上,忽然有一种不妙的感觉——   小儿子口口声声说的贵人,又说什么才刚回府……不会就是,烈哥儿刚刚找回来的这个女儿吧?   袁成阳却是握住高氏的手,同样转头,瞧向蕴宁,笑着无比肯定的点头:   “别说娘不信,我之前可也不信呢。可事实就是如此,宁姐儿,就是我命里的贵人啊。”   说着招手叫来小厮,吩咐他把之前那些医者的话转述给高氏听:   “……河东张神医,皖南邱神医……这些人俱言,说是为今之计,须得寻来九叶瑾,再调配出药膏,方能减轻二老爷的疼痛……只那些俱是失传的古法,怕是不好寻来……”   “方才我一进门,正好碰见宁姐儿。娘知道宁姐儿跟我说什么?她手里就有九叶瑾的药膏……儿子那会儿才明白,老神医说儿子的贵人回府了是什么意思……”   一番话说得蕴宁也不由怔愣——   要说九叶瑾如何制成药膏,当世怕还真是没几人知道,便是祖父,也是不晓,实在是这样的奇书,都是上一世陆瑄看自己感兴趣,费尽心力寻来的医学典籍孤本……   这般看来,二叔祖说自己是他的贵人,还真是一点儿不错。   袁成阳如何能料到中间还有这等曲折,一番话半真半假之下,由不得高氏不信。   角落里的高玉蓉却是慌了神——真是坐实了袁蕴宁二叔祖贵人的身份,自己还想在袁家待下去,做梦还差不多!   而且什么贵人,也就骗骗老祖宗罢了!也不知她用了什么法子哄骗了二叔祖,自己在呢,如何也不能让她的诡计得逞了。   强忍住内心的惊慌上前一步:   “天下间竟有这么巧的事,蓉儿也算开了眼界了。所谓择日不如撞日,蓉儿瞧着二叔祖的模样,明显还痛着呢,说不得这会儿就得宁姐儿这个贵人出手呢!”   有自己和老祖宗瞧着,倒要看看袁蕴宁众目睽睽之下,如何就敢认了二叔祖的贵人这个名头!      ☆、91   高玉蓉这话倒也不错。为了能赶在中秋佳节前回府陪老娘吃一顿团圆饭, 袁成阳这几日可不是日夜跋涉?   天气渐渐变冷又劳累的情况下,身上的骨头都是硬了相仿, 尤其是膝盖处, 更是针扎一样痛。   寻常人怕是早受不了了,也就袁成阳这样的汉子还能打熬的住, 殊不知太过疼痛之下, 冷汗早把内衣都给浸透了。   高氏先前只是过于欢喜,才会忘了这一头, 这会儿听了高玉蓉的话,忙细细审视, 才发现袁成阳可不是眼窝深陷、脸色发青, 气色一瞧就很是不好。   只那什么贵人之言, 高氏却明显没有听进心里去,只一叠声的吩咐身边的仆妇:   “快去,寻个人拿了咱们府里的帖子去太医院……”   “娘——”袁成阳有些无奈, 忙拦住想要往外跑的下人,“您怎么忘了, 儿子这症候,太医院也是无能为力,不然, 儿子何必要出府寻医呢?”   高氏呆了一下,恍然意识到,可不就是儿子说的这个理?一时大恸。   高玉蓉如何肯放过这样好的机会,斜了一眼始终不曾开口的蕴宁:   “老祖宗莫要难过, 这不是还有二叔祖的贵人在吗?都这个时候了,宁妹妹还要端着,难不成是想要老祖宗亲口求你不成……”   还要再说,却被泪眼婆娑的高氏直接打断:   “好了,怎么如此饶舌!你们都下去吧,让我和阳哥儿清静清静。”   又拍着袁成阳的手:   “你想要疼谁就疼谁,既是瞧着宁姐儿顺眼,往后便多让她陪陪你便是。”   又看了一眼蕴宁,视线里有伤痛,却唯独少了排斥之意:   “你以后多孝顺你二叔祖,也不枉他一片疼你护你之心。”   罢了,既是小儿子想要护着烈哥儿这个女儿,自己这当娘的,也只有顺着他的意思,如何也不能让他回了家还不能顺心顺意。   老祖宗这是,接纳了宁姐儿的意思?本想着老祖宗那般执拗的性子,不定什么时候才能认下宁姐儿这个曾孙女儿呢,再不想这么快就吐了口。   聂清韵眼睛眨呀眨的,如何也不敢相信,实在是袁家老祖宗什么时候恁般容易就被打发了……   高玉蓉何尝不傻了眼——眼前这幕,跟设想的差别也太大了吧!老祖宗不是最疼二叔祖吗?正常情况下不应该是追着袁蕴宁让她出手救治二叔祖吗?然后便会顺理成章的发现,什么贵人不过是袁蕴宁耍的手段而已。   待得袁蕴宁彻底失去了老祖宗的欢心,自然在这个家里再站不住脚……   至于自己,有老祖宗护着,却也没有那个人能动的了,毕竟什么子虚乌有的贵人之说,可全是袁蕴宁自己搞出来的……   结果倒好,老祖宗连问都不问一声,就直接如了袁蕴宁的意。   蕴宁也有些意外,只她毕竟不是真的小孩子,稍稍一想,就懂了高氏的言下之意。古话说投桃报李,二叔祖既是这般待自己,蕴宁何尝忍心看他被疾病折磨的这般形销骨立?   好在这会儿不独九叶瑾的药膏是现成的,便是金针之术,其他人也是做不了的,也算是配得上“二叔祖的贵人”之说吧!   当下上前一步,刚要开口,不想却被聂清韵捉住衣襟,更是频频使眼色,低声道:   “咱们走吧,待会儿再来侍候老祖宗。”   这时候自然要懂得见好就收啊。毕竟,所谓“贵人”,分明就是二叔祖顺口胡诌的,老祖宗的样子分明是瞧出来了,却依旧愿意成全,还有比这更皆大欢喜的吗?   蕴宁如何不明白聂清韵的意思,却是笑着摇了摇头:   “不可,二叔祖这会儿怕是疼的厉害,我既是有法子,如何能眼睁睁的瞧着他老人家受苦?”   “宁姐儿,别使性子——”聂清韵吓了一跳,心想宁妹妹这会儿怎么了?二叔祖的风湿症可是遍请天下名医都无济于事,便是宁姐儿的祖父程仲老先生可不也亲自看诊过,不是依旧铩羽而归?   退一万步说,便是再有个神医祖父,又和宁姐儿何干?   可宁姐儿的性子,分明也不是那等沽名钓誉之徒啊……   正栖栖惶惶站在旁边的高玉蓉正好听见,登时和抓到了根救命稻草似的,直接探手一下抓住聂清韵,用力往旁边一推,阴阳怪气道:   “韵姐姐这是做什么?看不得二叔祖好不成?明明宁姐儿说她有法子,你如何还要死活拦着?”   又冲着高氏高声道:   “宁姐儿有法子让二叔祖少受些苦,老祖宗何不让她试试呢……”   再没想到世上还有袁蕴宁这样的蠢货。老祖宗都愿意捏着鼻子认了,她倒好,还就蹬鼻子上脸了!既如此,可不得想法子成全她?   高氏果然回头,眼神明显颇为不悦。亏得袁成阳及时开口:   “母亲……”   才好容易把到了嘴边的呵斥的话又咽了回去。   高氏这般作态,若然是府里其他女孩子,说不得早吓坏了,毕竟高氏在袁家的辈分在那儿放着呢,更是天生的一副火爆脾气,便是皇上太后面前,也是宁死不肯低头的主——   当初太后支持次子争位时,拉拢袁家不成,就在皇上登基的前夕,直接寻了个由头扣住了进宫觐见的高氏,逼高氏当场作出抉择——   要么劝说儿子支持庆王,搏个从龙之功让袁家更上一层楼;要么直接饮下毒酒,陈尸此地。   高氏二话没说,连犹豫都不带,径直端起毒酒,一饮而尽,然后直接把空着的酒杯朝着太后就掷了过去,更是满口的“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骂个不休。   等袁老侯爷请了圣旨和皇上赶过去时,高氏还正好端端的站着,骂声不停,至于太后,则是浑身哆嗦,好险没给气昏过去……   这样的一个连太后都敢指着鼻子骂的老祖宗,府里后辈又是崇拜又是畏惧,如何敢惹的她生气?   因而高氏这么含怒的一眼扫过来,高玉蓉当即噤声,聂清韵也赶紧低眉顺眼的站好。   唯有蕴宁却似是感觉不到,直接对上高氏的视线:   “老祖宗让人烧些热水,我待会儿就让人送来得用的药物,让二叔祖用了饭之后,泡上两个时辰的药浴……”   高氏一时也颇有些疑惑——   见惯了各种各样的眼神,或畏惧,或讨好,或厌恨,便是府里后辈,也是敬畏多于亲近,还是第一次被这样一双眼睛看着——   澄澈而清透,女孩的眸子若清浅溪水,一眼就能见底,里面有自信,有坚持,有执着,却唯独没有面对着自己这个袁府老祖宗时的害怕或者,讨好……   “若是你现在肯离开,”高氏一字一字道,“便依旧是你二叔祖的‘贵人’,若是你不肯,能给你二叔祖看病也就罢了,刻意想要诓骗我老婆子的话,信不信只要我开口,这府里就没人能保得住你了……”   “宁姐儿——”聂清韵提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老祖宗的脾气,会这般说,分明已是给了蕴宁最大的宽容。   忙要提醒蕴宁快别再拗着,那边儿高玉蓉却也跟着开口:   “二叔祖既是做了那等梦,又有神仙入梦捎话,自然再不会有假。宁姐儿也坚持,老祖宗何不给她个机会,成全宁姐儿的孝心呢……”   “韵姐姐莫要担心。”蕴宁也转身对聂清韵笑了笑,“宁儿知道轻重,如何也不会拿二叔祖的身体开玩笑。”   高玉蓉冷笑一声,刚想再加把火,不料蕴宁却是转过头来,冲着高玉蓉道:   “只是还得仰仗高小姐一番。”   仰仗自己?高玉蓉有些摸不着头脑,却是直觉有些不妙,下意识的摆了摆手:   “我可不是二叔祖的贵人……”   “你不是二叔祖的贵人,可是我的贵人啊。”蕴宁笑容却是有些诡异,“不瞒高家姐姐,我昨儿个可不也做了个梦?梦中神仙赐了我药之外,还提示说,须得府中有血缘关系的外姓小姐虔诚祈祷方可事半功倍……”   “想来想去,如今府里的外姓小姐,也就只有聂家姐姐和高家姐姐了,再加上和二叔祖有血缘一说,宁儿以为,怕是除了高家姐姐,再没有旁人了?”   说着转向高氏:   “宁儿说的可对?”   “老祖宗——”高玉蓉赶紧转向高氏,神情慌张——老祖宗那般聪明,自然会瞧出袁蕴宁不安好心才对。   不想高氏眼睛眨了眨,最后在高玉蓉期待的眼神中,冲着蕴宁缓缓点了点头:   “既是你坚持,那就,如你所愿。”   说着便直接吩咐下人速送热水过来,又有婆子上前,说是外面已然准备好香案,让高玉蓉这就去帮着祈祷……   高玉蓉小脸都有些扭曲,却也不敢反抗——方才可不是口口声声拿二叔祖的身体挤兑蕴宁?这会儿要是敢拒绝,第一个不喜的必然就是老祖宗。   好在袁蕴宁也把她自己个儿给坑了进去,待会儿徒劳无功时,还不得比自己更惨。   是以,当府里其他来给高氏请安的小姐全都到齐时,看到的就是高玉蓉直挺挺的跪在院子里的情景,相互询问之后,听说是因为宁姐儿,一时个个诧异不已——   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作为老祖宗身边唯一的娘家人,高玉蓉一向很是得宠,怎么可能为了看不顺眼的宁姐儿而这般对待高玉蓉?   外面的人怎么想,蕴宁却是浑不在意,只吩咐人拿来文墨,提笔写了一大串儿药名。   那般胸有成竹的模样,便是高氏也不觉诧异,难不成这小丫头真能帮上阳哥儿不同?   待得蕴宁的药方写好,高氏却是直接着人拿了去太医院。   半个时辰后,送信的人回来,说是之前一直给二老爷看病的宋太医说,“松软筋骨、活血化瘀,于风湿症候的人应有裨益”……   高氏至此再无疑虑,又去瞧蕴宁,即便得到了太医的肯定,却依旧是面色平静,再无丝毫得意骄矜之色……   那边袁成阳已是由人服侍着泡完了药浴,从水中踏出的那一刻,舒服的叹了口气,明显感觉到身上的痛楚减轻了不少。   蕴宁亲自捧了九叶瑾的药膏过去,却是道:   “二叔祖怕是还得先受些苦,待我帮您把身体内的寒气用金针逼出来些,再抹药膏,才能事半功倍……”   “放心,二叔祖受得住。”袁成阳摆了摆手,内心却是感慨不已——之前可不是为了帮蕴宁解围,才说什么蕴宁是自己的贵人,再不想,丫头还真是自己的贵人,方才那药汤,已是可见一二。   看高氏也要跟过来,蕴宁犹豫了下:   “老祖宗不然待会儿再过来?”   实在是金针逼寒,可不是一般的痛。   “我无妨。”高氏瞧着蕴宁,神情里已是没有丝毫芥蒂,“丫头你只管做。”   眼睛却是有些发热——   之前被自己那般难为,这会儿肯出手帮阳哥儿不说,甚至还担心自己不适……   之前,果然是自己错了。   看高氏坚持,蕴宁也不再多说,只管让袁成阳躺好,取了金针,一点点捻入袁成阳的穴道之中。   初时针入极快,到得往后,却是越来越慢,更甚者最后,竟似是用尽全力才能寸进。   袁成阳一开始脸色还算轻松,却是渐渐面色苍白,只觉浑身骨髓里仿佛有成千上万只蚂蚁在撕咬一般,若非强大的意志,说不得就要狂喊出声,饶是如此,刚刚换好的衣服却是很快就再次被疼出来的冷汗浸透。   高氏瞧得心疼无比,又抬头,才发现蕴宁头上也渗出豆大的汗珠,明显也是累极,竟是颤巍巍起身,亲自接过采英手里的帕子,帮蕴宁擦拭起来。   足足一个时辰有余,那金针才差不多全部没入袁成阳体内,蕴宁长舒一口气,却觉一阵眩晕。   亏得旁边采英采莲忙从两旁扶住。   “总算是没有白担,‘二叔祖贵人’的名号。”蕴宁冲着袁成阳虚弱的一笑,手起处,那些金针纷纷弹出,可不是根根尽皆蒙上一层青幽幽的森寒之气!      ☆、92   “可有碍?”高氏第一个上前, 询问因为脱力而软倒在采莲怀里的蕴宁,眉间是全然不加掩饰的忧心。   “无妨……”蕴宁勉强点了点头, 想要撑着站起来。   却被高氏探手按住:   “莫要起来。”   又回头招呼其他丫鬟仆妇:   “快抬个软凳过来, 扶小姐去我床上躺会儿……让厨房赶紧炖盅燕窝送来……”   又轻轻拍了拍明显有些错愕的蕴宁的手:   “你是个好孩子,都是曾祖母不好……”   还要再说, 蕴宁却是反手抓住高氏有些干燥的手晃了晃:   “老祖宗忘了, 我也姓袁呢,血脉里流淌着的是袁家的血……”   一番话说得高氏越发眼睛酸涩, 却是半晌才含着泪重重点头:   “是啊,是曾祖母老糊涂了, 竟是忘了宁姐儿才是姓袁……好好好, 曾祖母不说了……以后可记得陪你二叔祖散心时, 也来陪陪我这个老婆子……”   亲自张罗着让蕴宁躺下,一切安排妥帖了,才去看袁成阳。   那边袁成阳已是再次沐浴之后, 又在蕴宁嘱咐的关节处,仔细抹上九叶瑾的药膏, 听到门响回头瞧去,笑呵呵道:   “母亲这是稀罕够您那曾孙女儿,终于舍得回来了?啧啧, 您说,我这算不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那么疼我的老娘,这么容易就被个小丫头给抢了……”   本以为老娘别扭的性子,自是无论如何不会认下的, 不想高氏却是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   “那是,谁让宁姐儿比你可人疼呢……我方才细细瞧着,咱们宁姐儿生的可是真俊,这满帝都里我怎么就觉着啊,再没有哪家的姑娘能比得上咱们宁姐儿呢……而且宁姐儿的性子……”   顿了顿,脸上的笑意更浓:   “我也是方才才发现,咱们宁姐儿啊,竟是像足了我年轻那会儿……”   “啊呀呀,母亲的意思是您老年轻的时候,也和宁姐儿一样好看吗?”袁成阳故意笑嘻嘻道。   高氏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儿子这是在打趣自己?气的抬手就去打:   “好你个臭小子,还敢拿老娘开玩笑了……”   袁成阳忙缩着身子往里躲:   “阿娘手下留情……”   人随即一翻身就避过了高氏高抬起轻落下的手。   下一刻却是和高氏齐齐傻在了那里——   要知道因风湿症太过严重,袁成阳平日里便是翻身也极为困难,没有下人从旁帮着,根本就是跟个活死人一般直挺挺的躺在床上。   眼下并没有外人从旁助力,自己竟然可以翻身了?更甚者膝盖方才也能稍微弯曲一些了!   “上苍保佑!”高氏的眼泪再次落下,“宁姐儿不独是我儿的贵人,也是我的贵人啊!”   房间里母子俩悲喜交集,院外边高玉蓉则却已是到了崩溃的边缘。   原还想着,不过是做戏罢了,袁蕴宁还能撑多长时间不成?   如何也没想到这一跪,就是足足好几个时辰。   虽然因老祖宗发了话,其他人先后离去,终是不必忍受,被人看猴戏似的指指点点,可脸面也算是被折腾的一点儿不剩了。到了这会儿,已是又累又饿,堪堪到了崩溃的边缘。   正想着不然自己直接躺下,装晕得了,门却终于从里面打开,一个丫鬟急匆匆的走了出来。   高玉蓉眼睛登时一亮,哑着嗓子忙招呼道:   “烟霞姐姐……是不是老祖宗让你……”   烟霞可不是老祖宗身边第一得用之人?这么突然出来,定是为着自己才对……   烟霞却是一怔,这会儿才发现,高玉蓉还在院里跪着呢,却是脚都不停:   “老祖宗吩咐婢子赶紧去小厨房,看五小姐的燕窝好了没有,等我回来,就帮你跟老祖宗说……”   跪的太久了,高玉蓉脑袋都有些混沌了,一时有些懵懂,心说五小姐是哪个?明珠不是已经……下一刻悚然回神,袁蕴宁可不就是现在的五小姐!   一时气的肝都要疼了,眼泪再也止不住,唰唰的就流了下来——自己在这儿丢人现眼,那罪魁祸首袁蕴宁倒好,却在房里等着吃燕窝!   竟是“腾”的一下就想从地上站了起来,不想跪了这么久,一双腿早麻了,却是再次坐倒蒲团上,一时再也忍不住,伏在地上就呜呜哭泣起来。   慌得旁边的丫鬟忙推了推她:   “小姐莫要再哭了……眼下快想想该怎么做吧!”   什么叫该怎么做?高玉蓉一时没明白过来丫鬟的意思。   那丫鬟可不正是高玉蓉从高家带过来的?当初也是看她伶俐,高家夫人亲自选了跟在高玉蓉身边的。   这会儿看高玉蓉还没闹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丫鬟登时有些发急,低声提醒:   “烟霞也就是老祖宗身边的丫鬟罢了,不是老祖宗的吩咐,如何就敢去拿什么燕窝……”   要说武安侯府这样的人家,即便是高玉蓉这样寄住的表小姐,燕窝什么的也不是什么稀罕物,关键是老祖宗的态度……   高玉蓉也不蠢,听了丫鬟的话,登时反应过来——   是老祖宗吩咐烟霞亲自去给袁蕴宁弄吃食的!那岂不是说,老祖宗已经完完全全的接受了袁蕴宁!   至于之前处处想要跟袁蕴宁别苗头的自己,则分明是失宠了!   登时急的热锅上的蚂蚁似的——   会和袁蕴宁作对,除了看出来老祖宗不喜蕴宁特意投其所好之外,更甚者,可不是因为这几日接了程明珠不少好东西,才特意想着法子编排她?   可要真是因为这个,就被送走,那可真是得不偿失了。   只没等高玉蓉想出什么合适的应对策略,那边儿禀了高氏的烟霞就回转,说是老祖宗说的,今年中秋,让高玉蓉回家过……   等丁芳华和袁烈联袂而来时,迎面就碰见了失魂落魄的高玉蓉。   高玉蓉明显想要说些什么,无奈武安侯夫妇却是脚都没停,径直往老祖宗的住处去了。   高玉蓉呆立半晌,终是缓缓转身,垂头丧气的上了自家马车,却在出了府门后,咬牙吩咐车夫:   “去纸坊街。”   纸坊街可不正是老祖宗高氏送给程明珠的那栋宅子所在?   这么多年住在袁府,早习惯了袁家锦衣玉食的生活,更甚者高玉蓉还期望着,说不得可以像聂清韵一般,成为袁家的媳妇儿……   如何也没想到八字还没一撇儿呢,就被扫地出门。而这一切,可不全是因为自己鬼迷心窍,听信了程明珠的话所致?   只高玉蓉不知道的是,她前脚离开,后脚就有人把她的去向报给了高氏——   依着高氏的意思,不过是想给高玉蓉一个教训,让她自此后在袁家安分些,莫要再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到时候,自会给她寻一份好姻缘……   这会儿听了下人的回禀,却是直接熄了节后再把人接回来的心思,更甚者默然片刻,直接吩咐下人:   “以后程明珠再过来,不必告诉我,直接打发了就好。”   高氏的话,程明珠自是浑然不知,她这会儿可不是正在长公主府的客房里规规矩矩的坐着——   早在还是袁府小姐时,便隐约听说过程仲和长公主府的渊源,更甚者前些日子又从程宝茹口中听说了因着老爷子的缘故,长公主便是对蕴宁也多有看顾,更是特特送过好多稀罕东西给蕴宁。   待得两人身份交换,各归其位,程明珠沉寂了一段后,很快想到了长公主这个人。   只她自然比程宝茹聪明的多,并没有那般急功近利,直接找上门来,而是跟在程仲身边殷勤侍候了几天后,便着人时刻注意老爷子的动向,直接在半道上“偶遇”前往长公主府请平安脉的老爷子,然后便顺理成章的就跟着到了长公主府。   俗话说有一就有二,这不借着佳节将近的借口,程明珠就带着礼物再次登门。   只下人已经去了一会儿了,却依旧没人过来传唤自己去长公主面前,程明珠面上虽是丝毫不显,依旧坐的笔直,一副大家小姐的风范,内心却不免已是有些焦躁。   好在外面终是响起了脚步声,进来的却是一个管事嬷嬷,宁嬷嬷。   当初还在武安侯府时,程明珠跟着家人长辈外出做客时,也不止一次见过长公主,每次都能在长公主身边见到宁嬷嬷,知道这位嬷嬷是长公主身边一顶一得用的人。   能让宁嬷嬷亲自来迎,长公主无疑还是对自己很是重视的。   忙站起身形,眉梢眼角也染上了些喜意:   “如何敢劳烦嬷嬷……”   宁嬷嬷脸上却是没有多少笑意,只她一贯板着一张脸,程明珠倒也没往心里去:   “不知长公主这会儿……”   “程小姐见谅,”宁嬷嬷一板一眼道,“长公主殿下这会儿正忙着呢,却是无暇跟程小姐叙话。”   随即有两名小丫鬟过来,捧给程明珠两个盒子:   “这是长公主赐下的,程小姐且收下吧。”   说着让开一条路,明显是让程明珠离开。   程明珠捧着两个匣子,只觉狼狈至极——   颠颠儿的登门拜访,又精心准备了礼物,却是连主人的面都没见着,直接被个下人就给打发了!   从前是武安侯府小姐时,何尝受过这般冷遇。   勉强敛去内心的羞恼:   “让嬷嬷费心啦,还请嬷嬷帮着转告殿下,等殿下得空了,珠儿再来拜谢殿下赐东西的恩情。”   说着又施了个礼,这才转身往府外而去。   宁嬷嬷蹙了下眉头,这位新鲜出炉的程家小姐,倒是个沉得住气的。可就是一样,怎么就让人喜欢不起来呢?怎么瞧着,都是宁姐儿更贴心呢。   也不知那丫头什么时候过来,长公主可也念叨了好几次了呢……   程明珠这会儿却是已然垂头丧气的走到了大门旁,迎面就听见一阵“得得”的马蹄声传来,忙避让路旁,正要偷眼去看,不想却有一匹马在身旁停下:   “明珠妹妹……” 作者有话要说:   不爱红妆爱武装的将军府大小姐傅月明,摇身一变,成了举人家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傻白甜娇美小娘子……   ☆、93   程明珠仓皇抬头, 却是一愣——眼前之人可不正是暌违多日的靖国公世子方简?   方简的前面马上则端坐着一位身着玄色大氅身材高大的将军,分明就是骠骑大将军、驸马柳兴平了。   明显察觉到后面的动静, 柳兴平回头看了一眼, 视线从程明珠身上扫过,又不经意的收回来, 继续催马往府里去了。   被方简瞧见自己这么狼狈的一面, 程明珠眼圈一下红了:   “珠儿见过简哥哥……世子爷……”   “什么世子爷,”方简脸色一下变得难看, 深吸一口气,小声叮嘱, “你去外面小巷里旁等我。”   自打被陆瑄一脚踹断腿, 方简可不是在家老实躺了足足一百天?   待得腿刚好, 就直接请靖国公方文礼出面,让他托人把自己送到了柳兴平麾下听命。   程明珠点了点头。   好在并没有在巷子里等多久,方简就从公主府里出来了。程明珠忙下车迎了过去, 方简也快走几步,扶住程明珠:   “明珠妹妹, 怎么瘦了这么多……”   一句话说的程明珠眼泪瞬时下来了:   “简哥哥……你的腿可是全好了?”   “已经全好了的。”方简点了点头,还特意伸了伸腿,让程明珠放心。顿了顿, 闷声道,“你那里可还好?我这会儿已是在柳将军麾下做事,也在外面置办了院子,不然, 你搬过去……我也好照顾你……你放心,你受的委屈,我一定会帮你讨回……”   方简这话却是真心实意。   自打程明珠搬出袁家,即便他闹腾过很多次,靖国公夫妇始终只有一句话,那就是让他绝了这份心思——   一个小吏之女,如何也配不上靖国公世子的身份,别说程明珠了,就是这会儿回了袁家的袁蕴宁,他们也觉得不够格!   却不知低着头的程明珠听见他这般说,眼里神情都有些狰狞——   什么叫买了院子安排自己住下?竟是要把自己当做外室来养吗?   被噩梦纠缠了这些年,别说方简的外室,就是八抬大轿来聘自己做正妻,都是想都不用想的。   毕竟,若非方家做出了什么滔天祸事,自己身为女眷,如何也不会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这般想着,眼前却是不期然闪出蕴宁的脸来……   方简哪里会知道,自己早被程明珠三振出局,依旧不遗余力的劝解:   “……明珠你放心,不过是暂时委屈你一下,等有朝一日我继承了爵位,一定让你光明正大的进了方家门……”   “简哥哥,”程明珠红着眼睛打断了方简的话,“你的心意我懂……可我,不想拖累简哥哥,不想你为了我,惹伯父伯母生气……要是简哥哥因为我过的不好,我这辈子都不会心安的……眼下可以和简哥哥匹配的,是我表姐袁蕴宁……不是我这个小吏之女……”   又强颜欢笑:   “简哥哥不知道吧?宁表姐这会儿已是恢复了容颜,生的好看的紧呢……听说就是陆阁老家的公子也是对宁姐姐青眼有加……宁姐姐的身份才配得上靖国公世子夫人的位置,珠儿今世却是和哥哥无缘了……我要走了,简哥哥不要再跟过来,不然我一定会生气的……”   说着,低头上了马车,头也不回的就吩咐车夫离开——   方简的性子,程明珠自诩最是了解。可不是那等睚眦必报的?若然单单说让他冲着武安侯府的家世去,怕是断然不允。可若抬出陆瑄这个人,十有八九会动心。毕竟,自打陆瑄一脚踹断了方简的腿,两家大人表面上还没撕破脸,方简却已是恨毒了陆瑄。   既然自己暗示袁蕴宁是陆瑄所爱,方简要愿意成全那才会怪。   这般想着,眼前不期然闪出陆瑄卓然傲立的身影,却是长叹一口气,倚在车厢之上——想要和陆瑄牵手,这辈子都不要想了。只自己得不到的,袁蕴宁也别想得到。   “明珠——”方简顿时发了急。   还要去追,却被小厮心惊胆战的拦住:   “公子,此事还是从长计议好,要是让公爷和夫人知道您去寻程小姐,您不过是挨顿骂,程小姐的日子跟着不好过就麻烦了……”   口中说着,却是出了一头冷汗——实在是出门时公爷特地吩咐过,让看好了世子,说是但凡知道他敢去找程明珠,第一个就打断跟随的小厮的腿……   “混账东西,要你饶舌!”方简却是抬起脚,当胸就踹了过去。   那小厮在地上连打了个几个滚,从地上爬起来,却是哼都不敢哼一声。   方简却依旧余怒未消,神情阴沉的在原地站了半晌,吩咐道:   “去千奇百趣园买几盆花,后日爷要去参加斗花大会。再挑些好看的,给明珠送去……”   口中这般说着,脸上却是殊无一点向往之意——   如果说这世上,还有方简恨不得对方死的人,那就非陆瑄莫属了。   身为靖国公世子,方简从小到大何尝受过半分委屈?   也就在陆瑄身上,接连栽跟头。更甚者,腿被踹折了,别说从陆瑄身上讨回来,除了陆家着人送了些药过来,那陆瑄根本连面都没露!   这等奇耻大辱,可不是让方简每每想起,便如烈火焚心,夜夜难以入眠。   也因此,听说陆瑄正在备战来年春闱,方简当即便决定谋个差事——   等自己成了陆瑄的上官,定要把他千刀万剐,让他知道,这世上有的人是他绝不能惹的。   毕竟以恩荫入官,再有靖国公府的影响,方简自信,想要升官还不是易如反掌。   至于参加进士考试的陆瑄,三年一次的大比,说不得十年都不一定能榜上有名!   且以陆家的家世,真是求个恩荫的话,说不好比自家还要容易,陆瑄却不得不用最笨的方法进入官场,足见在陆家地位之低……   只再怎么说,陆瑄依旧是陆家子,也不好直接杀了了事,就如同上次同陆瑄发生冲突,陆阁老之所以不愿意低头,可不也是为了陆家的颜面着想?   更甚者又有锦衣卫从中搅局……   这口气憋了那么久,先收取一点儿利息自是再好不过——   本就因为明珠的位置被夺,让方简深恨蕴宁,这会儿得了程明珠提醒,也立时记起,当初一再在陆瑄手里栽跟头,可不也是和袁蕴宁有关?   等那袁蕴宁闹死闹活的要嫁给自己,自己再转头迎娶明珠,到时候也算是帮明珠出了心头一口恶气。   甚至方简连袁家的反应都想到了——   即便那丑女现在已是冠上了“袁”姓,可要是袁蕴宁自己不自爱,便是袁家人又能奈自己何!   看方简并没有追过来,程明珠长舒一口气之余,又有着隐隐的失落。   而在进了自己住的院子后,这失落很快就变成了愤怒——   派去袁家的仆妇回来了,却转告自己,根本连老祖宗的面都没见着,就被打发回来了!   后天就是斗花盛会,这样的机会,程明珠自然不会放过。   今儿会去公主府,可不是想着,万一长公主殿下肯带着自己一起前往,到时候自己也算是里子面子都有了……   后来没见着长公主的面,倒是得到一张斗花盛会的请帖——   那宁嬷嬷的话,长公主是不会去的,这帖子却是长公主让送给老爷子程仲的。   程明珠拿了就随手扔到了车子里——   不能沾长公主的光,一张送给老爷子的帖子,她自是不稀罕。毕竟,还有袁家老祖宗高氏这个再坚固不过的靠山在呢。这么多年来,高氏对自己的宠爱可不是假的,更甚者自己最后还舍命“救了”高氏……   即便离开袁家时,高氏送了不少值钱的东西——   这个三进的宅院和满院的仆人之外,还有两个繁华地段的商铺,以及京郊一个二三百亩的农庄。   合在一起,价值之高,远远超过栖霞山庄。   普通人的话用以酬报救命之恩,自是够了,程明珠想要的却不仅仅是这些——   身外之物要握在手里,除此之外,还有更重要的,那就是高氏的宠爱。   程明珠自信,只要她明日里到袁家走一趟,后天老祖宗十成十会亲自带了自己去花会走一趟。   如何也没想到,最有把握的高氏那里突然就出了变数。   “到底是怎么回事?”程明珠脸色已是铁青。   “好像说是,离家的二老爷,袁成阳,回来了……”那婆子本也是袁家出来的,也有些门道,碰了壁后赶紧找人打听,可惜除了这一点,却是一无所得。   “二叔祖?”程明珠脸色变了下,想到一个可能,“难不成是袁蕴宁求到了二叔祖跟前?”   越想越觉得极有可能。毕竟,袁成阳虽是不良于行,却最是爱护家里后辈,偏是高氏谁的话都听不进去,唯有对袁成阳这个小儿子,说是百依百顺也不为过……   气的咬牙:   “袁成阳怎么不死在外面!还有那个臭丫头,还真是好运道!”   正自气闷,又有下人说了高玉蓉之前到访的事:   “……高小姐的模样似是极为伤心,又说是要回高家,还给小姐留话说,让小姐得空了去见她……”   “什么阿物,也敢让我去见她!”程明珠这会儿已是再无怀疑。连高玉蓉都被被打发走了,可见果然是因为袁蕴宁的缘故。   至于说高玉蓉留的话,程明珠却是根本没放在心上——程明珠心里,高玉蓉不过是叮在袁家人身上的寄生虫罢了,这样的人,哪里值得自己费心?   更别说现在还被袁家给赶走了,自然是一点儿用都没有了。   半晌咬牙:   “去一趟柳家,告诉柳娇杏,让她后天来寻我便是。”   去花会的帖子她自然有法子弄来,可怕是都没有从长公主府拿的这张有面子。   又写了个纸条,找来心腹,低声嘱咐:   “不管想什么法子,一定要把纸条亲手交到袁钊霖手里。”      ☆、94   松庐书院。   还未到卯时, 书院中已是人影憧憧。郎朗书声回响在书院的每一个角落。   也不怪学子们这般努力。   实在是距离来年春闱已是不过数月时光,书院学子又以出身寒门居多, 这样三年一次的机会, 自是弥足珍贵,准备来年参加春闱的举子们早已是三更灯火五更鸡, 甚至若有可能, 恨不得夜夜不眠才好。   在这批举子的带动下,整个书院都进入了热火朝天的备考时间。   别说清晨这样的好时光, 便是白日饭时,大家也俱是行色匆匆, 甚至嘴里嚼着馒头, 摇头晃脑大声吟咏的也是大有人在。   当然, 也有例外。   比方说书院里年纪最小的陆瑄。   这厮起的倒是很早,可起床后做的第一件事,却不是读书, 而是绕着山跑一圈,等他回来时, 往往已是天光大亮。   一身的棉布衣袍却难掩其俊美,两手还各提了满满一担柴禾,在崎岖山道上奔跑, 更是如履平地。   一开始所有人都觉得这样的场面太过辣眼睛,毕竟,松庐书院招生极严,是众所周知的, 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能被汪松禾收入门下,这样的机会,当然应以读书为重。   哪有人到了书院放着大好时光不读书,却是和个武夫一般跑去打柴?   再加上陆瑄的加入根本就是无声无息,根本不是和大家一般参加春季的统一考试入学的,更让众人有些不舒服的是,虽然老师授课时,陆瑄也是和大家坐在一处,却很少和大家一起练习老师布置的题目,倒是有人见他捧了策论之类的东西,从汪松禾房间里出来,如此以来,便有那自诩才华过人的清高者对他颇是有些腹诽。   以为这人怎么瞧怎么是不学无术的马屁精之流,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才能入得了汪山长的眼。   只他们也就敢腹诽罢了。   实在是那陆瑄年纪虽小,偏是练武的缘故,身上自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慑人气势。   所谓敬而远之,说的就是陆瑄在书院中的情形了。   若非有数月前恶狼伤人的意外事情发生,说不定陆瑄这几个月的求学就会这样不咸不淡的过去了——   也就是两月前,书院里几个学子,深觉天气酷热,一大早便相约跑去山顶读书,不想却是路遇一头瘸了一条腿的狼——   山上经常有猎人设置的陷阱,那狼的模样明显就是掉到陷阱里了,也不知如何跑出来的,明显已是饿坏了,竟是晕头晕脑的就冲进了书院,更甚者还咬了一个路过的学生,等书院其他人闻讯赶来时,正瞧见陆瑄抬腿,轻轻松松一脚就把狼给踹死的情景。   陆瑄凭着这一战一举成名。大家再不敢小瞧这俊美少年,更甚者还有人借此和陆瑄搭上了话,不接触不知道,这一交流才发现,这少年年纪虽小,却正经是个读书的好苗子,但凡给他提的问题,就没有他不会的……   至此大家才恍然,怪道汪山长会收录门下,这少年的书读的当真不是一般的好。   直到此时,才算彻底接纳了陆瑄。以致现在陆瑄手提着两担柴禾从山上健步如飞下来的场景已经和郎朗的读书声一般,成为书院不可或缺的一道风景,甚至,在陆瑄的带动下,也有其他书生闲来无事跟着上山跑一圈,之前没跑过还不觉得有什么,等跟着跑了些时日,发现效果还真是好,不独腰不疼了,腿不抽筋了,跑完之后,读书的效率还增加了。   就连汪松禾,也兴致勃勃的跟陆瑄学了一套太极拳,每日一大早都要在空旷的山坡上打半个时辰才好。   是以,现在,大家瞧见陆瑄,再也不会装作瞧不见了,或报以善意的微笑,或直接就开始调侃:   “啧啧,陆小瑄,你生的这般好看,小心以后连媳妇儿也娶不上啊……”   即便陆瑄照旧板着一张脸,并没有与人说笑的意思,大家也是丝毫不在意,毕竟大家也都知道,陆小瑄也就是不善与人交往了些,却是天生的一颗热心肠啊。   至于唯二不愿意晨读的另外一个人,则是汪松禾的老乡、来自江南的虞秀林。   只和陆瑄是出去练功不同,虞秀林则根本就是贪睡。   用他的话说,春秋季不冷不热,不睡觉干嘛?夏天就早上那会儿凉快,不睡觉干嘛?还有比冬天早上的热被窝更舒坦的吗?不睡觉你傻不傻?!   这番话真是迷之有理啊!   只可惜大家都忙着读书呢,可没有时间陪虞秀林这个富二代胡天胡地睡大觉。   本来虞秀林也想把这套理论灌输给陆瑄的,连光明正大的理由都想好了——   不就是每天要往灶上送两担柴吗?   放心,哥哥包了。两担柴算什么,咱不能砍柴,咱还不能让人去买吗。   所谓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别说每天两担柴,就是二十担柴,哥哥也不在话下——   当初陆瑄一脚踹死恶狼救下的倒霉催学子,可不就是虞秀林?   只这样的话在见到一日来山上见陆瑄的荆南荆北时,就再没有提过了——   虞家是皇商,不独钱多,就是看人的本事也是一流的。即便陆瑄没有说过自家是干什么的,可见了荆南荆北之后,虞秀林立马意识到,陆瑄的家世绝不是山里哪个樵夫之子这样的无稽之谈。毕竟真是樵夫之子,怎么可能认识那样两个气势不凡,比自家老爹都让人怵得慌的煞星。   往常这个时候,虞秀林可不是还在睡着吗?   今日却是勉强挣扎着爬了起来——   前几日就收到了家里的信,让自己今日务必要请下假来,陪着妹妹虞秀月参加帝都一年一度的斗花盛会。   要从书院往帝都赶,可不得这会儿就得起床?   虽然一万个郁卒,虞秀林还是苦着脸挣扎着从包成了蚕茧一般的被褥里钻了出来。   双目无神的瞥了一眼旁边早已空空如也的床铺——   书院大多是两人间,虞秀林可不正好和陆瑄一间房?   往常一睁眼,陆瑄可不已晨练回来?一开始虞秀林是瞧着陆瑄的美色才能平复起床气,不想只大饱眼福了一次,就被察觉,从那后,算是陷入了水深火热之中。   每每看虞秀林明明醒了还在被窝里抱着被子和抱着美人儿一般恋恋不舍辗转反侧,陆瑄就会毫不客气的把人拎起来,直接送到门外边呆着去。   从前虞秀林还有意见的紧,以为都是男人嘛,看看还能少块肉不成?大不了自己也光着,让陆小瑄看过去不就好了吗。   可惜胳膊拧不过大腿,就虞秀林这样的,陆瑄一根指头都能点倒。   屡屡抗议无效以后,也只能认了。   更甚者,这人就是个受虐体质,渐渐的倒还习惯了这种起床方式。   可惜今日,却是再别想这么被人从被窝里拎出来了。   虞秀林生不如死的叹了口气,可怜兮兮的从床上爬起来,不想刚穿好里衣,就有熟悉的急促脚步声传来。   虞秀林先惊后喜——这咚咚的声响,听着怎么像是……   门随之被推开,可不是陆瑄正跨门而入?   “好瑄瑄——”虞秀林登时感激的热泪盈眶,“你这是怕我起不来,又特意赶回来了?”   太过激动,竟是一个鲤鱼打挺就从床上蹦下来,就要朝陆瑄扑过去。   陆瑄瞥了他一眼,随即往旁边侧身,虞秀林速度太快,根本来不及收脚,朝着敞开的门就冲了过去,然后不出意料的绊在门槛上,整个人朝着门外栽了过去,索性陆瑄像是背后长了眼睛般,用脚帮他拦了一下,虞秀林才不致跌的太惨。   这边躺倒门外,那边门随即关上,连带的还有床上摆着的衣袍被丢了出来。   虞秀林终是彻底清醒,却是嚎哭一声:   “真是郎心似铁啊!”   竟是一边悲悲切切的抱怨着,一边拽过身上的袍服慢条斯理的穿上。   陆瑄也不理他,只管麻利的换好衣服,束好头发,然后神清气爽的拉开门。   虞秀林正在束腰带,听见门响来不及系好,陆瑄已是迈步而出,登时悲愤至极,以手掩胸道:   “不许我看你换衣服,为何要看我换……”   却被陆瑄抬起的视线把下面的控诉又给吓了回去,无比自如的又切换上一副讨好的笑脸:   “陆小瑄,你是不是要下山啊?咱们俩一块儿好不好?”   会这样猜测,虞秀林可是有依据的,毕竟陆瑄根本就是个武痴,平日里别说刮风下雨,就是打雷下冰雹,不到点儿他也绝不会从山上回来。   这也是虞秀林闹不清陆瑄到底是什么身份的根本原因——   两人就住在一间房里,陆瑄的穿戴,别人看不出来,虞秀林却是个识货的,一眼就瞧出,每一件衣服的衣料俱皆上乘。   可你要据此就断定他是个家世了得大少爷吧,人家却偏是整个书院里最能吃苦的。   不管书院提供什么样的饭菜,都能吃得香甜无比,还有这练功的劲头,怎么看怎么不像是有钱人家的孩子……   时间久了,虞秀林也就懒得费心思去猜了。   今儿个陆瑄突然这么早就回来了,十有八九是出去办事儿。   “你看这天还黑着呢,我和你一起,咱俩也做个伴不是?”虽然明知道不会有什么希望,虞秀林依旧尽力忽悠,“我知道你不怕狼虫虎豹,可说不好有什么山精鬼怪之类的呢……”   就在虞秀林口干舌燥,以为陆小瑄十有八九还是会一骑绝尘把自己抛下时,陆瑄终于回头,却是伸出手:   “我数十下,你要是准备好,就带你一起下山。”   嘴角却是微微弯起——   曾经漂泊天涯,一个人两三年也不觉得有什么,再不想在山上呆了几个月,心里就跟长草了一般,总想回去。   甚至这么黑漆漆的,一想到很快就能在斗花会上见到蕴宁,陆瑄止不住的想要笑,连带的也终于对虞秀林大发了一回慈悲。   虞秀林明显被突然而至的幸福给砸晕了头,等回过神来,才意识到陆瑄已经快数了一半了,登时惨叫连连:   “陆小瑄,从头数……”      ☆、95   晨光熹微, 山峦叠翠,鸟声啾鸣中, 两骑马从山上飞驰而下。所谓春风得意马蹄疾, 不再如往日般总绷着一张脸小老头般的少年多了青春的朝气下,越发显得俊美无双。   难得瞧见陆瑄这般意气风发的一面, 虞秀林不免打趣:   “陆小瑄今儿个可是有什么喜事?都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不然说出来,让为兄跟你一块儿乐呵乐呵?”   “有什么可说的?”陆瑄瞥了他一眼, “不过是和你一样罢了。”   虞秀林却是明显会错了意,腆着脸道:   “连山精鬼怪都陪着为兄面对了, 不若再跟我去斗花会上见识见识?内务府总管你知道吧, 手里很多好东西呢, 到时候为兄帮你引见引见……”   就凭陆小瑄这盛世美颜,定能迷倒内务府总管一干女眷……   “吃饱了撑的吗?”陆瑄瞥了虞秀林一眼,哼了一声——什么内务府总管, 与自己何干?要不是为了蕴宁,自己会下山?   所谓一入侯门深似海, 自打蕴宁回了袁家,陆瑄可不是再没有机会见着蕴宁?   本来陆瑄的意思,这就向袁家求亲, 如何也要先定下名分才好。   不想从来都是对儿子婚事急的不得了的陆阁老这次却是稳住了阵脚,坚持等陆瑄春闱过后再使冰人上门。便是找的理由也光明正大的紧——   眼下再是有个举人身份,说到底依旧是白身,这么求娶袁家女, 你陆瑄怎么好意思?又如何对得起人家?   把个陆瑄气的哭笑不得——什好意思不好意思,分明是怕自己春闱时变卦弃考,拿婚事来要么挟自己罢了。   要说陆瑄可不是最不吃这一套?可也得看什么事情。   私心里,陆瑄真真是看不得蕴宁受一点委屈——   这些日子,帝都关于袁家嫡女的传闻也是甚嚣尘上,恢复了本来身份的程明珠也就罢了,便是回归了袁家的蕴宁也没有落一句好话。   甚至还有人挖出之前蕴宁顶了数年的那张布满疤痕的脸,一时流言蜚语满天飞……   陆瑄听闻,真真是憋了一肚子的气——自己如何护着还担心会受丁点儿委屈的女子,却被人这般轻贱!竟是少见的应下了陆阁老的条件——等自己春闱高中,再亲自登门提亲!   当然,陆瑄同时也跟父亲要了一个保证,那就是这之前,须得严防死守,决不许袁家那边横生变故……   “也是。”虞秀林长长叹息一声,一不小心就把实话说出来了,“迷倒内务府总管有什么用,关键得把萃香阁拿下来才好……呀!”   却是一根马鞭朝着脖子卷了过来。   虞秀林吓了一跳,忙往外拼命的推那根和毒蛇般缠绕在脖子上的黑黝黝马鞭,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陆小瑄,啊,不不不,陆小爷,我错了……你大人有大量,饶过我吧……”   亏得陆瑄手上没有使力,那马鞭就始终吊在虞秀林脖子上,没有更进一步。   “难不成,那萃香阁的主子,是陆小爷您的旧识?”虞秀林试探着道。   陆瑄哪里耐烦跟他打机锋,瞬间收紧马鞭,眼神危险:   “这时候了,还想诓我?嗯?”   虞秀林心里一咯噔,之前只说那两个上山来寻陆瑄的汉子身上气势颇为让人忌惮,这会儿对上气势全开的陆瑄,虞秀林才真是彻底懵了,竟是再兴不起一点儿胡搅蛮缠的念头:   “好好好,我投降!不过我先声明,哥哥我对萃香阁的主子,真是没有一点儿坏心眼……”   之所以会认定陆瑄应该和萃香阁有关系,可不是虞秀林察觉,陆瑄房间里放有几小瓮果酒,上面无一例外,都有萃香阁的标记。   作为眼下帝都风靡的胭脂水粉铺,萃香阁的名声之响,说是人尽皆知也不为过。   可如果说出胭脂水粉是萃香阁的本分,生产果酒这点儿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再加上上面的标记,虞秀林有理由相信,陆瑄怕是和萃香阁有着某种不为人知的特殊关系。只他也曾拐弯抹角询问过,却没有在陆瑄那里得到一点儿回应。   恰好今日共同下山,且萃香阁的事也已是迫在眉睫,虞秀林才不管不顾的问了出来,现在看陆瑄反应这么大,也瞬时悟了——   看来之前的猜测没错。   只陆小瑄气成这样,怕是和萃香阁主子的牵扯比自己想的还要深。   当下再不敢顾左右而言他,老老实实道:   “……阿瑄你既是知道萃香阁,想必也知道他家的胭脂水粉有多好……”   不止一家内眷见证了如何从肤色暗沉容颜老去到白里透红寻回青春的奇迹。   且那香味,也不知人家是怎么调配的,香味悠远,久而不散,即便每个人喜欢的味儿道不同,可有你没想到的,就没有萃香阁没有的。   以致到了眼下,帝都贵女,莫不以能买到萃香阁的胭脂水粉为荣,甚至这股风气还随着进京述职的官员传到了外地。   各地商家纷纷赶至帝都,简直能把萃香阁的门槛都给踩塌了。   甚至还有拿不到货的,直接在临近萃香阁的客栈包房子住下,见天就盯着萃香阁的门,带动的旁边客栈生意较之大比时还要兴隆。   这样的兴盛局面,自然就会有人艳羡,更有人眼红不已。   “我们虞家可没有对萃香阁动什么坏心眼……”看陆瑄神情一寒,虞秀林忙摇头,傲然道,“凭我们虞家的财富,还不需要对个胭脂水粉铺子动什么歪脑筋。”   虞家至今已是三代皇商,家里的银子那是海了去了。且虞家有祖训,用一句话概括,那就是君子爱财取之以道,否则,再多的钱财也不能长久……   “是吗?”陆瑄斜了虞秀林一眼,“我记得不错的话,后宫的胭脂水粉就是你们虞家掌总,胭脂水粉的分量在你虞家分量可也不轻啊!”   因对长子寄予厚望,陆阁老常日里可也也经常带些朝内不重要的消息让陆瑄帮着参详,似虞家这个层面上的,陆瑄掌握的可不是一家两家的事。再加上过目不忘之能,是以第一次见面时知道了虞秀林的名字,就立即确定了对方的身份,甚至连家族排行、精明过人、爱扮猪吃老虎等等特点都一清二楚。   虞秀林登时就怂了,颇有些牙疼的模样——这陆小瑄不声不响的就把自己调查了个底儿掉,反观自己却是除了确定陆瑄应该和萃香阁有关外,连他是那家子弟,都一无所知。   从小到大,只有他坑别人的,还是第一次丧失了主动权,只能任人摆弄的:   “所以,我家里才想,最好能提前结识萃香阁的主子……不瞒兄弟你说,你既然调查过,当也知道,我虞家做事有君子之风,从不会强人所难,可虞家这样,不见得别家也会如此吧,比方说近来在帝都风头颇劲的,秦家……”   秦家也是来自于江南,甚至这之前一直都是屈居虞家之下。   可也不知他们傍上了那位大员,进来在生意场上风生水起,更在前几日一举击垮了之前和虞家起名的东城郡巨富姚家,直接和虞家平起平坐了。   强力接手了姚家进贡皇朝的桐油生意之外,现在又瞄准了虞家。   只一则虞家累世巨富之下,底蕴之深自非姚家这样的新贵所能比;二则虞家颇为注意培养后辈,至如今,入朝为官的人数也颇为可观,更有他的二叔也就是虞秀月的父亲,如今做到一省学政之职。秦家自是不好再用强力,却是瞄上了萃香阁——   等把萃香阁抢到手,可不就等于直接掐去了虞家一条重要支柱?   “秦家?”陆瑄蹙了下眉头,却是瞬间忆起,之前陆珦被人坑的差点儿上了庆王的大船时,好像参与的人也有姓秦的?   难不成,这秦家,和庆王有关?   这话当然不好跟虞秀林说。   只事关萃香阁,陆瑄却是一下上了心,思忖片刻:   “你若是想要结识萃香阁的主子,我倒可以从中牵线……”   “只一点,你且记着,你们家只有一次和萃香阁合作的机会,若是错过,从此后就再也休提!”   萃香阁眼下果然是太招人眼了,最好的法子,当然是隐藏锋芒。本来陆珦也是做生意的一把好手,但凡陆瑄说一声,陆老三绝对大喜过望——毕竟,能帮上自己九弟的忙,还有比这更荣幸的吗?   只陆瑄早已明白自己的心意,这一世是娶定了蕴宁的,陆珦打理的,毕竟是家族庶务,若是和蕴宁的东西牵扯到一起,将来怕是于蕴宁颜面有碍。   之前还有些犯愁,这会儿却发觉,虞家倒是一个好的选择。   当然,到底如何,还得蕴宁拿主意。   大不了,这事就自己背着,如何也不能让蕴宁有什么不开心才好。   至于说那什么秦家,最好长眼睛,别对萃香阁打什么坏主意才好……   “陆小瑄你真能让我见着萃香阁的主子?”不成想这么容易就心想事成,虞秀林简直大喜过望,“好我的陆小爷,您老说吧,想要什么犒劳,我这就着人送到府上……”   能借此探探陆小瑄的底儿更好啊。   不想却被陆瑄一眼看穿心思:   “不用那么麻烦,待会儿斗花盛会上见吧。”   斗花盛会上见?   虞秀林分明就有些迷糊——陆小瑄的意思是,他也要去?甚至,哪位萃香阁的主人也会到场?   下一刻登时一惊,那岂不是说,他们两人的身份都非同一般?   毕竟,自己也是沾了秀月妹妹的光才能陪同前往!      ☆、96   和陆瑄拱手作别, 虞秀林还一脑门子的官司,很是有些不在状态——   要说皇朝陆姓确是威名赫赫, 可扒拉了那么多人家, 虞秀林也没找出来一个能对上号的,总不会是朱雀桥那边的陆家吧?   自己却先否定了, 毕竟, 还有哪家的学问能比得上朱雀桥那里的陆家啊。陆阁老本人分明就是比任何一个大儒都厉害的大儒,家族子弟哪里用得着投到旁人名下?   想的太过入神, 连虞秀月的马车到了旁边都不知道。   “六哥——”虞秀月又唤了声。   虞秀林恍然回身:“九妹。”   虞秀月探头顺着虞秀林发呆的方向看了看:   “方才那位,也是六哥的同窗吗?”   语气里有着掩不住的好奇——   当初六哥能以二十多岁的年纪拜入大儒汪松禾门下, 已是惊掉了一地的眼睛, 方才那少年瞧着年纪更小, 怕是比自己也大不了多少吧?竟然也能成为汪松禾的弟子?   “是啊。”虞秀林也是心有戚戚然。有句老话叫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亏自己之前还自视甚高,见了陆小瑄才知道, 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啊。   虞秀月还要再说什么,又一阵车驾辚辚声传来, 两人回头,却是一群护卫正簇拥着两辆大车飞驰而来。   街上众人纷纷闪避。   看对方煌煌气势,出身定然不凡。   不待虞秀月开口, 虞秀林就已是示意车夫往路边靠些——   要说京城里,可不是官帽子最多?别看叔父堂堂学政,于地方而言也算一方大员,放在帝都却委实不够看。   那马车哗啦啦很快驶了过来, 依稀能瞧见马车上一个篆刻的“柳”字。   这般威风,难不成是当朝驸马、骠骑大将军柳兴平的家眷?   不然还真想不出,还有哪家姓柳的敢在帝都大街上这么横冲直撞……   正自思忖,不妨马车上的帷幔呼啦一下掀开,一个容貌平平却是一脸傲气的少女从车里探出头来,横了有些摸不着头脑的虞秀林一眼:   “死胖子,乱瞧什么呢!再敢乱看,就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因为好吃懒做,虞秀林可不是一副圆滚滚的身材?   再想不到给人让了道,还要被骂一声“死胖子”,虞秀林好险没当场暴走。   旁边的虞秀月也是目瞪口呆——   这是哪家的小姐?也太彪悍了吧?   倒是旁边有知情者“噗嗤”一声就乐了,一边摇头一边冲着虞秀林兄妹笑道:   “别人也就罢了,这位小姐,真是骂了你,你也得受着……”   “看您的模样,认得这是哪家的小姐?”虞秀林气的不停原地转圈,“什么小姐啊,怎么瞧和那些乡野泼妇也没什么两样了……”   一番话说得那看热闹的更加乐不可支:   “别说,您这话还真给说到点上了。这位柳小姐名动帝都的,可不就是她的泼吗!您要问她是谁啊,那可真是太有名了,您呀,可也保准听过她的大名,不是咱们驸马爷嫡亲的侄女儿又是哪个?”   方才那坐在马车上直接就敢当街冲着外面骂人的,不是旁人,正是柳兴平的侄女儿柳娇杏。   要说柳家可真是地地道道的寒门出身。柳家往上查三代,别说做官的,就是个有机会念私塾的都没有。至于柳老太爷则是好容易娶个媳妇儿,又体弱多病,生下长子柳兴平后就撒手尘寰。   后来又历经艰辛,才娶了以彪悍闻名乡里的寡居的柳老太太。   可谁让人家运气好呢,养出了柳兴平这么有出息的儿子?做了大将军不说,还尚了主。   至于柳娇杏,她父亲名唤柳兴城,如今身居知府之职,也算是继柳兴平之后,柳家第二位有出息的人了。   当然,这只是外人的认知,要让柳老太太说,柳兴平算什么?明明幼子才是柳家最厉害的——   三个儿子中,说柳兴城是柳家老娘的眼珠子也不为过。   柳老太太一直对外说,柳家转运,确凿无疑是因为小儿子降生的缘故,就是柳兴平可也是沾了小弟的光,才能有现在的荣华富贵……   更是从很早的时候就信心满满的认定,小儿子才是最有出息,也最孝顺的,柳兴平真是个孝顺的,就该想尽一切法子给小儿子扫清加官进爵的障碍才对。   连带的身为柳兴城唯一嫡出女儿的柳娇杏也就跟着成了柳老太太的眼珠子,更在老太太一手教养下,完美的承袭了柳老太太的彪悍作风,自打十岁上随着柳老太太从乡野之地搬居京城后,数年间便创下了辉煌战绩——   当街因为一个冰糖葫芦就把人摊子都给砸了这都是小事,出外踏青时,一言不合,就敢直接把监察御史家的小姐推到河里去……   当然,这事发生后,柳娇杏也受到了不小的教训,起码她老子因为被监察御史给盯上,日子不好过之下,没少痛骂柳娇杏愚蠢,甚至还禁足三月……   也是从那之后,柳娇杏才收敛了些。   只旁人不知,坐在前面车子上的程明珠却是明白——   当初柳娇杏会推人下水,哪里是因为和蒋家小姐争吵?最根本的原因却是那蒋小姐挡住了她看美少年的视线不说,更是频频和她抢夺美少年的注意力。   所谓冲冠一怒为美男,说的就是柳娇杏了。   而很不巧,那个让柳娇杏见了之后就神魂颠倒怎么也忘不掉的美少年不是旁人,正是武安侯府三公子、袁钊霖。   可不也是为着想要接近袁钊霖,柳娇杏才放下身段,刻意讨好程明珠?   只那会儿程明珠对柳娇杏只有厌恶。   可因为噩梦中自己老是被杀头的经历,而柳娇杏的背后站的不止是柳家,更有公主府和大将军柳兴平,想着说不定将来会有大用之下,程明珠才捏着鼻子给柳娇杏留了几分脸面。   倒不想,竟是因为这个赢得了柳娇杏的友谊。被柳娇杏无比坚定的认为,是上层贵女中最心地善良、唯一值得结交的好姐妹。   程明珠本来还在发呆,不经意间瞟见车外虞秀林目瞪口呆、气的脸都青了的样子,程明珠忙拉紧车帷幔,厌恶之余又有些愧疚——   这柳娇杏还真是个上不得台面的!若不是想让外人认定自己有长公主撑腰,程明珠如何也不想和这等女子扯上关系……   之所以愧疚,却是因为袁钊霖。   这么多年的姐弟,程明珠对袁钊霖如何会没有感情?再加上离开袁家后的这段日子,饱尝冷暖,唯有袁钊霖始终不离不弃……   可不抛出袁钊霖这个诱饵,柳娇杏又怎么会对自己俯首帖耳、感激涕零?   霖哥儿一向心疼自己这个姐姐,就算是他为自己能过得好尽一份力吧,便是霖哥儿知道,也一定不会拒绝的。等有机会了,自己一定会好好补偿他……   袁钊霖大大的打了声阿嚏,神情明显有些张皇。   有心要转身离开——   之所以能离开祠堂,自然是因为袁钊霖终于向袁烈低了头,说是已然知道错了,还口口声声一定要亲自过来给蕴宁道歉——   昨儿个接到程明珠的亲笔信,央他今儿个一定要去斗花盛会。从小就习惯了对程明珠的有求必应,即便两人现在身份已然不是从前,甚至前几日袁烈并袁钊钰大发雷霆之下,施以重惩,袁钊霖接到纸条后,还是下意识的就应下了。   可毕竟并不是真心认错,不过是担心程明珠有什么难处需要自己援手,如何也不会过来这里……   袁钊霖自不是一般的心虚。   是以才会在绮霞苑外徘徊良久。   只他昨儿个还在祠堂跪了一夜,又在外边吹了这么会子冷风,自然就有些受不住。   刚要鼓起勇气上前,门却“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袁钊霖仓皇抬头,可不正是蕴宁,正站在门旁?   “进来吧。”瞧着冷风里冻得脸都有些发青的袁钊霖,蕴宁叹了口气。   袁钊霖有些局促的“嗯”了声,捏着衣角,垂着头别别扭扭道:   “那个,我,我是想跟,跟你,说声对不起……”   “先吃点东西再说吧。”蕴宁说着,推了一个托盘过去,上面放着一碗鸡丝小米粥,一碟金丝卷,几碟子小菜。   顿了顿又吩咐采英:   “让小厨房煮碗姜汤送过来。”   “我,我不饿……”袁家多男儿,丁芳华又是有些大大咧咧的性子,袁钊霖即便年龄最小,也早早的就学会了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后来更是自动自发的接过了照顾程明珠的任务。   是以这些年来,都已经忘了被人照顾是什么滋味儿。   这会儿刚从清寂寒冷的祠堂出来,委实又冷又饿,本以为前日里那般指责蕴宁,不定多招人厌烦呢,倒不想,却是准备了香喷喷的粥菜不说,甚或怕自己冻到,还让人煮了姜汤……   偏自己并非真心悔过,反是为了明珠表姐,才会到这里来……   长这么大,袁钊霖还是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煎熬,低着头食不知味的把那些粥菜一扫而空,又眉头都没皱就把一大碗苦辛味儿的姜茶喝的涓滴不剩,然后就逃也似的离开了……      ☆、97   “三少爷的模样, 怕不是害羞了?”瞧着袁钊霖狼狈的影子,采英不觉纳闷。   蕴宁隐约猜到些什么。却是摇了摇头, 并未多说。只回头吩咐采英:   “去看看, 咱们的菊花饼可是好了?”   大正旧例,立秋祈福, 以求丰穰, 又有咬秋习俗。   是以所谓斗花,乃是献繁花于天地, 除骄花盛景之外,又有各种秋食, 更有才艺比拼以彰天地灵气, 尽显盛世太平。   更有那家有适龄儿女的, 还可借此机会相看一番,以觅得佳婿佳媳——   历年来凡能在盛会中大出风头的,一俟盛会结束, 家里俱皆官媒云集,挑挑拣拣之下, 莫不皆大欢喜、心想事成。   是以凡是能拿到请柬的,哪个敢不精心准备。   唯有蕴宁,虽是明白其中关窍, 也并未放在心上——   上一世也好,这一世也罢。蕴宁何尝有机会学那等琴棋诗画?   也就是跟在祖父身边时,还能读书识字罢了。才艺之类的却是不要想了。   要说最擅长的,则是种植花草、看诊针灸之术并做些吃食。   偏是这几样, 却俱是那些权贵之家并不看重的,于女子声明而言,也是鸡肋一般的存在。毕竟别说出身好的小姐了,就是男子,何尝不注意保养?所谓君子远庖厨,更别说镇日里和泥土打交道了,哪一家里可不都养着花匠呢?要个会种东西的儿媳妇有什么用呢?   哪里比得上聪明贤淑、知书达理的?   至于说后两者,自然也是同样的道理。   把个采英和采莲给愁的,昨儿个一个晚上都没睡着。   倒是蕴宁,不独一点儿不着急,还劝她们别事事都看的那般重——   不是已经做了菊花饼吗?   对自己喜欢的事,蕴宁从不会敷衍,所有程序,俱不假手他人,更有袁钊钰知道了后,特意送来的请工匠精心做的菊花模子,不管别人看了自己拿出的吃食后如何想,蕴宁则是甚为满意。   之前已是使人送到了蒸笼里,想着这会儿应该好了的。正自思忖,采莲惊喜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啊呀呀,小姐,您的手怎么那么巧呢?瞧瞧这菊花饼真真是跟活的一般。”   采英忙接出去,正好瞧见采莲带了两个捧着笼屉的厨娘过来,里面可不是正有十二个热腾腾、金灿灿的菊花饼?   只蕴宁做的菊花饼和旁人做的大为不同,明明是面食,却是真如盛开枝头的菊花一般,微风过处,甚至花须还会微微抖颤,凝结上面的露珠也是将落未落,淡淡馨香,随风而散时,竟有两只蜜蜂扑闪着翅膀飞了过来……   这样的场面,不独厨娘,便是采英和采莲也全都傻了眼——   老天爷,小姐这厨艺也太出神入化了吧?   “收起来吧。”蕴宁也很是满意,瞥了眼左边的厨娘李嫂子,“李嫂子昨儿个说家里小孙子每到这个时节就会眼睛红肿是吗?做菊花饼的面可还剩着些呢,李嫂子不妨做些花样的小馒头带回去,吃两个就能好了,明年应该也不会再犯。”   这可不单单是菊花饼,里面蕴宁添了好些味药,吃了自是对人大有裨益。   “哎——”李嫂子愣了下。她家里可不有一个小孙子?阖家上下,也就那么一根独苗,且一家子都在袁家当差,日子也很是过得去,和富人家的少爷相比,他们家这独苗过的也是不差了。   偏是这两年不知为何,每到秋日就会眼睛红肿,很是看了些大夫,却也不见好。即便过了秋季,又会自己个好了,一家人依旧未免有些忧心忡忡。   倒不想随口说了那么一句,小姐就记在心上了,还愿意把那些闻起来就好吃的菊花面赏给自己。一时感激涕零,不住道谢:   “啊呀呀,我们小姐真是菩萨转世,这么好的心肠……”   又过了一会子,菊花饼上的热气已是散尽,采英和采莲便捡拾了放在旁边的描金匣子里,两人各提了一个,又使仆妇捧了两个花盆,跟着蕴宁往外去了。   袁家正堂里这会儿正热闹的紧。   先是二房夫人秦氏,带着嫡女袁明玉、庶女袁明兰到了——   袁明玉十六岁,已是定了人家,袁明兰则刚过完十三岁的生日,正是要让人领着到处转转的时候。   秦氏自打丈夫亡故,便鲜少出门,自然要把两个女儿拜托给大嫂丁芳华,和丁芳华说了会儿话,又嘱咐袁明玉姐妹:   “……去了后,有什么事就去跟大伯母说,记得照看好妹妹们……”   又说了会儿子话,便告辞离开。   这边秦氏前脚离开,后脚三房太太赵氏就到了,她的身边则跟着袁明秀、袁明芳两朵姐妹花。   甚至各自的丫鬟还每人手里一把乐器——   袁明秀的是古琴,袁明芳的则是琵琶。   两人都是嫡女的身份,袁明秀十四岁,身着粉色衣衫,俏生生如同三月枝头初绽的春花;袁明芳也就比蕴宁大了几个月,一身鹅黄,亭亭玉立,宛若空谷幽兰,让人见而忘俗。   两人可不是一般也都到了说亲的年纪?   丁芳华起身接了过去,一把挽住赵氏的胳膊,心头却有些发酸:   “这天也凉了,怎么又清减了?”   三弟妹明明比自己可要小着好几岁呢,怎么几日不见越发苍老了?   待得触到赵氏指头上厚厚的茧子,却又旋即明白——   三弟若是还在,中秋节后不几日,可不就是他的生辰?   三弟妹这些日子怕是又没日没夜的抄佛经了。   一时只觉胸口好像被什么给堵住一般——   当初和匈奴一战,从二叔那一辈算起到夫君袁烈,两代人可不就各剩下一个男丁?袁家三房两房失了顶梁柱。三弟妹原来是多爱打扮的一个人啊,一夜之间就如同没了水分的花,憔悴不堪。   更甚者性情也从原来的活泼讨喜变成现在的木讷少言……   人都说袁家满门荣宠,却不知这荣宠全是袁家阖族血泪换来的。   正要说话,帘子被人打起,蕴宁迈步走了进来。   袁明玉忙招手,示意蕴宁过来,小声提醒道:   “五妹妹可是忘了拿把趁手的乐器?旁人家的乐器,即便再如何有名气,到底不如自己常用的。”   自己姐妹擅诗画,用别家笔墨倒是无妨,可即便如此,母亲依旧给姐妹俩各准备了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   更别说宁姐儿这次前往盛会,更有着特别的意义——   毕竟外边等着瞧袁家回归的嫡女到底是个什么样女孩的人绝不是一家两家。能否压住帝都汹汹物议,宁姐儿的这次亮相至关重要。   是以怎么想着,都应该提前做好充足准备。   “让大姐费心了。”蕴宁笑着道谢,却是丝毫没替自己遮掩,“只一点,要说琴棋书画,我也就是能抄几个字罢了,其他的却是不会的,乐器什么的,自然也是用不上的。”   又指了指采英采莲提着的食盒:   “待会儿准备带我做的菊花饼过去呢。”   “宁姐儿的意思是,就准备带些吃的过去?”袁明秀一副不相信自己耳朵的模样——   即便有咬秋这样一个习俗,可所有的吃食都是主人家备好的啊,还从来没有过客人直接拿吃食当做才艺的。   包括袁明芳几人在内,一众姐妹全都傻了眼——   去年的斗花盛会,最出风头的可不正是已然离开的程明珠?   程明珠一人,竟然在琴棋两项上俱皆夺冠,又有一手簪花小楷,也赢得满堂喝彩。一时满门武将的袁家出了个才女的消息瞬间传遍京城。   有程明珠珠玉在前,旁人不把宁姐儿放在一起比较才怪。   看几人神情不对,蕴宁也未免有些担心——   毕竟早闻斗花盛会的名头,要说蕴宁不期待是假的,可真要因为自己损了袁家众姐妹的声誉……   正想着不然自己主动退出算了。刚要张口,不妨袁明玉已是有了决断,回头吩咐丫鬟:   “把娘亲帮我和妹妹准备的笔墨送回去吧。”   “啊?”蕴宁一时有些愣怔,刚想劝阻,那边儿袁明秀抿嘴一笑,跟着道:   “我手指有些痛呢,今儿个怕是弹不了古琴了……”   “可不,二姐姐这一说,我才发现,妹妹的胳膊也是有些痛呢……”袁明芳边说边狡黠的冲蕴宁眨眨眼睛,“五妹妹,我胳膊痛,你是不是得安慰下?不用药,再送我一盒胭脂就好……”   “各位姐姐,莫要如此……”蕴宁如何不懂她们这么做的原因?分明是打定了主意要陪着自己一起出丑。只丧父的缘故,几人姻缘原就有些艰难,再因为自己……   心头却是一阵阵的发热。   却被旁边的赵氏一把揽在怀里,点了点蕴宁挺翘的鼻子,笑着道:   “她们是姐姐,照顾妹妹可不是该当的?有宁姐儿这么好的妹妹,可不也是她们的福气?再没有什么比你们姐妹相亲相爱更好的了。”   语气里满是感慨——   宁姐儿这孩子,真是贴心的紧呢。瞧瞧身上这身中规中矩的茜色衣裙,明显是精心选择的,唯恐抢了姐姐们的风头,才刻意如此打扮。才多大点儿啊,就这么体贴人,这样善良的女孩子,让人如何舍得不疼她?      ☆、98   潦水尽而寒潭清, 烟光凝而暮山紫。时序已近中秋,帝都已是满眼秋色, 占地足有上千亩之多的静怡园却似是被造化遗忘的一个世外桃源, 依旧繁花似锦,奇花异草参差错落, 再有远远近近大片大片深深浅浅秾艳的酡红枫叶, 令人甫一步入园中,就觉得如入仙境相仿, 哪里还有半分秋意萧瑟之感?   静怡园已是让人心旷神怡,静怡园的主人更是蜚声大正, 可不正是当朝杨皇后的母族、承恩公杨家?   说起杨皇后, 也是颇令人唏嘘。   杨皇后和今上乃是患难夫妻, 两人感情一直甚笃。今上登基后更励精图治,说是兢兢业业、宵衣旰食也不为过。   是以三个儿子皆为皇后所出。   不幸的是,长子次子俱是未满周岁, 便即夭折,好在后来又有了照明太子, 不独异常健康,更兼聪慧过人,本以为定能顺利成长, 再不想前年上竟是一病不起,即便皇上皇后以免除三年赋税甚至以自己寿命向上天祈求,依旧没有保住太子的性命。   那之后杨皇后就再未出现在人前,听说是日日跪在佛前, 为往生的三个儿子祈祷……   皇上心疼皇后之下,杨家盛宠日隆。   更别说即便没有皇后这个因素,杨家也是大正一等一的功勋世家——   当初跟随□□起事,杨家本就是从龙老臣,更有承恩公杨忠明,说是皇朝股肱也不为过,当年若非杨忠明拼死护佑,皇上想要承袭大统,怕是会经历更多的波折。   眼下承恩公虽是故去,杨家当家人杨皇后的兄长太子少保、副都御史杨立德在朝中威望却是不逊于乃父。   即便嫡亲的外甥、照明太子仙逝,可杨皇后母仪天下这么多年,却也不是摆设,立嗣一事上,即便比不得权势日重的太后,分量可也不会轻了。   以上种种令得身为皇后母族的杨家,就成了诸多权贵趋之若鹜的地方——   不管将来哪个能成为嗣子进而承继大统,都无法否认杨皇后才是嫡母,更必须得认下杨家这个外家,皇朝以孝治天下,只要不犯谋逆之类的大错,杨家至少还可保两朝的荣华富贵。   是以静怡园这会儿可不是权贵云集?便是各藩王世子的车驾也先后莅临。   只杨家仆人什么样的阵仗没见过,想当初皇上身体好时,可也不止一次驾临静怡园,殷勤接待来客之下,并不见丝毫惶恐。   以致莅临的宾客纷纷赞叹不已——   这才是世家大族的煌煌气象。   又一辆马车过来,杨家仆人忙迎上去,车上的人却是摆了摆手:   “忙你们的去吧,我们等个人,待会儿自己过去。”   那家仆瞄了瞄车上的徽章,注意到上面篆刻的“胡”字时,神情一凛,再瞧见马车旁威严肃立的一干侍卫,便弯腰退了下去——   这辆车子,赫然正是太后母族,太子太师胡宁珍的家眷。   作为太后的母族,胡家也曾风光无限,只他们家自来阴盛阳衰,大事上拿主意的往往是女性,比方说当初可不就是听了太后的话,拥戴庆王,处处和今上对着干,据说还曾密谋过直接囚禁今上,待得今上站稳脚跟,自然和他家感情日渐淡薄,虽是逢年过节,看在太后的面上,也会有赏赐,却也不过是个面子情罢了。更甚者,胡家也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后辈,一直吃老本之下,自然无法和风光无限的杨家相提并论。   只是自打照明太子亡故、皇后一心向佛,皇上缠绵病榻,宫中胡太后权势日重,连带着宫外的胡家也跟着水涨船高,重新寻回了昔日的荣光。   “咱们就在这儿等着吗?”看杨家仆人退下去,车上身着烟霞色褙子,织锦长裙的少女道,又往外探了探头,“对了,蓉姐姐这些日子可见过明珠那丫头,也不知她什么时候到……这两次诗社集会,她可是都缺席了呢。”   自打去年斗花盛会上大出风头,程明珠可不已是隐然成了帝都上层贵女中才女的代表?   更是雅集诗社的核心人物之一。   车上这两位可也是诗社中人。穿了烟霞色衣裙的少女全名何容薰,乃是礼部尚书的女儿,至于旁边的那位“蓉姐姐”,则是当今太后的侄孙女胡敏蓉。   这会儿在这儿,可不是为了等着其他诗社成员?   “武安侯府的人还没到呢,薰儿这么着急做什么?再等会儿吧。”坐在中央身着华丽孔雀锦长裙,生了张容长脸、杏核眼的胡敏蓉眼睛闪了闪,“倒是你刚才说,这次盛会,杨家修云公子也会现身……此事可真?”   提到“杨修云”这个名字时,胡敏蓉不自觉坐直,分明颇为在意。   “自然假不了。乃是我亲眼所见呢。”何容薰连连点头,“蓉姐姐也听说过修云公子的名号吗?都说人如其名,我也是第一次见到那般淡雅如流云的公子呢……”   说起这杨修云,可不也是大大的有名?   五岁那年,便入宫做了太子伴读,被当朝太傅亲口赞誉为灵气逼人、更兼满怀正气,他日必为国之栋梁。   这般的家世和才学,更兼和太子一起长大,假以时日自然前途坦荡,青云直上。   可世事难料,两年前太子薨逝,听说杨修云打击过大之下,大病一场,病好后,便外出云游,甚至连去年的斗花盛会都没有露面……   而何容薰之所以确知杨修云回了帝都,可不是因为当初身为礼部尚书的父亲也曾有机会给太子授课,杨修云身为伴读,自然尊何尚书为师:   “……那日我正好在家,听下人说,杨公子过府拜望父亲,我还以为听岔了呢,就偷偷跑过去看,才发现可不正是杨家世兄?杨世兄虽是瘦了些,风华气度却是更胜从前……”   “阿嚏——”一个养满了锦鲤的池子旁,高大挺拔的桂花树下,正有三个年轻男子围桌而作。坐在右首处的白衣公子忽然重重打了个喷嚏。   和其他地方人流熙熙不同,这儿当真不是一般的清净,红砖白墙,竹篱淸舍,又有一泓碧水,粼粼细鱼,蒲扇大的芭蕉叶子随风低鸣,当真是清幽雅致至极。   左首懒洋洋靠在美人榻上的青袍少年闻声看了过来,“嗤”的笑了一声:   “今儿个来的人中,惦记着修云的怕是不在少数。”   说话的可不正是陆瑄?至于他口中的修云,自然就是杨立德膝下唯一嫡子、皇后亲侄杨修云了。   两人旁边的男子年纪明显略长些,一张国字脸,两道剑眉,旁人或者不识,若是庆王世子周珉到此,怕是会大吃一惊——   这年方及冠的男子不是端王世子周瑾又是哪个?   听陆瑄这般说,周瑾也抬头看过来——   和陆瑄的俊美、周瑾的英挺不同,杨修云则是非同一般的儒雅,即便是这么丝毫不讲究没有一点儿形象的歪着,依旧让人觉得如沐春风,看了不是一般的养眼。   却是不觉失笑:   “你们两个也就骗骗那等不认识的。”   结识这两个还是在自己封地之上,这两个也就长得唬唬人,内在和外表却是大相径庭——   陆瑄瞧着俊美如天上谪仙下凡,性子却不是一般的凉薄,除非是他在意的人,不然就是快要死了跪在他面前,也别想引起他一丝一毫的怜悯,偏是这家伙年龄虽小,却是智多近妖,即便旁人恨得牙根痒痒,也休想抓住他把柄分毫;   至于风度翩翩、儒雅温和如邻家哥哥的杨修云,则是典型的红皮黑心萝卜,坑起人来从来都是下死手,这边儿还正和你称兄道弟、把臂言欢,那边儿就能一刀把人捅个对穿,又因为一副颇具欺骗性的外表,甚或被坑了还对他感恩戴德……   犹记得第一次见面是在一间酒楼里,这俩家伙坑了自己一桌饭不算,临走的时候还把自己身上所有的银子都给顺走了,愣是让店小二把自己当成了个吃白食的……   “要不是你那手下太嚣张,我和阿瑄会跟你对上?”杨修云挑了挑眉。   当初自己和阿瑄长途跋涉,正是又累又饿,好容易找到一间客栈,却是差点儿被周瑾的手下给轰出去。   从来都是两人算计别人,何尝被人这么欺负过?可不就把账算到周瑾这个主子头上了?   不想不打不相识,到得最后,三人却成为莫逆之交。   “时辰怕是差不多了,我们出去看看吧。”陆瑄第一个站起来,即便知道武安侯府的马车怕是来不了这么早,陆瑄却依旧坐不住了。   “阿瑄今儿个可是有些古怪啊。”杨修云明显大为狐疑。要说平日里,陆瑄可不是最不爱凑热闹的?何尝有过这么心急的时候,“快说,是不是惦记上那家姑娘了?”   陆瑄也不理他,却是径直起身,就往门外而去。   周瑾也跟着起身——   他的身份敏感,若然让人发现私底下竟和承恩公的孙子以及当朝次辅的儿子交好,说不得很快就会传出闲话来。   眼下帝都正不太平,自然是越低调越好。   趁这会儿人少,出去转转更为妥当。   眼见得两人都先后离开,杨修云便有些无聊,刚想让人再送些茶水点心过来,却听下人说胞姐带着小外甥到了,便也赶紧迎了出去。   待得出了雅苑小筑,穿过一道长长的抄手游廊,正要绕过前面角门抄近路往后边去,不想一阵女子的笑声从不远处菊花从旁传了过来。   杨修云蹙了下眉头,随即旋身往另一个方向而去。   依稀听见后面似是有人叫了声“杨世兄……”   若是他回头的话便能发现,那说话的人可不正是何容薰?   倒是和何容薰并肩站在一处的胡敏蓉倏地抬头,入眼处正好瞧见身材颀长、眉眼温润的杨修云侧脸,不觉抿了抿嘴,脸上显出一丝笑意来——   来之前母亲模糊暗示过,家里人似是有意把自己许给杨修云,方才虽是匆匆一瞥,瞧着倒还顺眼……   正自沉思,不妨一抹青色影子倏忽撞入眼帘,胡敏蓉的视线一下被吸引过去——   却是一个身着青色暗花锦袍的少年正负手立于一株木芙蓉下,即便花色明妍夺人,却不及少年风华之万一……   也不知看到了什么,那少年嘴角忽然轻轻勾起,胡敏蓉只觉浑身的血液都开始倒流——   帝都中何时出现了这等俊美到让人屏息的芳华少年?   甚至不自觉开始妒忌,到底是看到了什么,才能让方才还神情冰冷的少年笑的这般温柔?   下意识的顺着少年视线去瞧,却是正好看见几辆马车……   何容薰已是率先惊叫出声:   “啊呀,那是明珠到了?”   却是一行侍卫护佑着,程明珠正从一辆马车上姗姗而下,更不可思议的是和程明珠的马车并排停在一起的,则分明是,刻有武安侯府族徽的数辆马车……      ☆、99   “明珠坐的那是, 柳家的马车?”胡敏蓉嘴角抽了抽,神情分明有些狐疑——   不是说明珠的亲生父亲是个姓程的小吏吗, 怎么会和柳家凑到一起了?   又有旁边武安侯府的人, 竟是让人越瞧越糊涂了。   还未想出个所以然,已经被何容薰挽着胳膊迎了过去:   “明珠——”   刚要问明珠这段日子如何, 旁边马车车门打开, 柳娇杏搀着一个身材瘦小满头白发的老妇人从车上下来。   可不正是驸马柳兴平的继母,闻名帝都的最泼诰命夫人柳肖氏?   柳肖氏生了一张长马脸, 脸颊旁是两道深深的法令纹,吊着嘴角, 再加上许是年龄大了, 白眼珠子多黑眼珠子少, 竟是看谁都是翻着白眼无比轻蔑的样子。   程明珠也瞧见了胡敏蓉和何容薰,笑着往前迎了几步:   “蓉姐姐,薰儿妹妹……”   一边说着, 眼圈儿却是有些发红。   何容薰拉住程明珠的手,刚要开口说话, 不妨柳娇杏忽然上前一步,直接挽住程明珠的胳膊,下巴一抬道:   “明珠妹妹不要难过, 有我嫂子长公主殿下在呢,我倒要看看有哪个胆大包天的,敢为难你……”   长公主?何容薰一怔。明珠和长公主有什么关系?   程明珠点了点头,却是没有回应何容薰的疑惑, 似是默认了柳娇杏的话,刚要再说什么,旁边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宁姐儿的发钗有些歪了呢……”   程明珠霍的回头,正好瞧见背对着自己这边站着的丁芳华,正帮一个身着茜色衣衫的少女整理头饰。   猝不及防之下,程明珠眼睛里倏忽迸出一抹无法掩饰的强烈恨意。   又想到什么,忙垂下眼帘,两滴泪珠却是顺着白皙的脸颊滚落。   这是,凑巧碰到了?   胡敏蓉一旁瞧着,神情便有些玩味——   明珠和袁家还真是有缘啊。   便是诗社其他人,并一些恰好在近旁的客人也纷纷驻足,好奇的瞧着这边——   这些时日以来,袁家嫡女被偷龙转凤一事可不是传的沸沸扬扬,如今两个主角竟是同时出现!   不想入眼就瞧见红着眼睛无比委屈的凝望着丁芳华的程明珠,一时便有人唏嘘感慨——   要说这程明珠也是个可怜的,做了这么多年的武安侯嫡女,本自高高在上,却是一朝摔落枝头。   却是可惜了那等容貌那般才情。   也有人注意到护佑在她旁边的柳家人,再加上之前柳娇杏丝毫不加掩饰的对长公主看重程明珠的炫耀,又不觉有些深思——   公然庇护程明珠,甚至瞧着柳家的模样,未尝没有替程明珠出头的意思,难不成真是奉了长公主的意思?   正挽了丁芳华的胳膊,准备离开的蕴宁直觉不对,下意识的回头,正好和泪水盈盈的程明珠对了个正着。   别说胡敏蓉,便是以容颜之盛闻名帝都的何容薰也是一怔——   这些日子帝都最大的新闻,可不就是有关这位刚回归的袁家嫡女?   可和大家设想的,小麻雀甫一飞上枝头变凤凰,定会想着四处招摇不同,这位袁小姐却是甚少露面,甚至到现在为止,除了袁家人之外,根本没有几个人见过她的庐山真面目。   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有人不断猜测,袁家女定有不足为外人道的地方,为免其丢人,才不许她轻易外出,后来更有毁容一说,更是坐实了见不得人的观点。   这会儿武安侯夫人身边突然出现一个陌生的女孩子,大家可不打了鸡血般第一时间想要看清对方的模样?   只所有本是抱着看好戏的心态或远或近围观蕴宁的人,都在第一时间愣了——   说好的其貌不扬甚至满脸疤痕呢?   所谓肤如凝脂,吹弹可破,说的就是眼前少女吧?标志性的袁家凤眼,却不似袁家儿郎锋利如刀,眸光沉静而纯粹,流转间,如山野间一泓春水在人心头荡漾,美的让人屏息……   即便程明珠容貌也是不俗,可两相对照,却是高下立判,无疑是袁家嫡女更配得上眉目如画这四个字。   一片静默中,程明珠最先开口,却是含泪冲着丁芳华见礼:   “珠儿,见过,姨,姨母……”   又小心翼翼的跟蕴宁见礼:“见过,宁姐姐……”   口中说着,再次凝目丁芳华,已是珠泪纷纷而落:   “承蒙姨母,精心照顾这么多年,珠儿一直感恩,不尽……这些日子,更是对姨母挂念的紧……数次想要登门探望……可惜……”   “可惜”后面的话,却是被无声的泪水给掩盖……   在场的人莫不是人精,之前本已把程明珠跟蕴宁说话时的小心翼翼尽收眼底,再有那未尽之语,登时了悟——   这袁家女美则美矣,心肠未免狠了些,再怎么说程明珠毕竟和袁家那么多年的母女之情,骤然失去身份,已是可悲可悯,至于袁蕴宁,富贵可期之下,又何必再赶尽杀绝……   丁芳华初瞧见站在身后的程明珠时,也是红了眼圈,却在听了程明珠这番话后,眸中的热意渐渐冷却,只觉一股悲凉涌上心头——   要说这些日子以来,每每想到程明珠,丁芳华何尝不是以泪洗面?再怎么说也是疼了那么多年的女儿,即便深恨庶妹作孽,可这么多年的感情,却不是假的啊。   阖府上下,默认了老祖宗给予程明珠的财物之外,丁芳华也时不时的会派人悄悄前往探视,不就是为了怕她会被那些捧高踩低的人难为?   甚至若没有侯府暗中照拂,凭程明珠一个没有半分依仗的弱女子,根本不可能安安稳稳的在那院子里住下去。   这么些日子以来,何尝有一个泼皮无赖敢上门歪缠?左邻右舍,也莫不是恭敬以对……   甚至私底下丁芳华还跟袁烈提过,长辈做的孽,孩子却是没有错的,有机会了怎么也要帮明珠找一个好人家,再送一份丰厚的嫁妆,自己这心才能安稳下来……   再想不到甫一见面,程明珠竟说出这样一番处处映射、试图往蕴宁身上泼脏水的话来——   明明整件事上受了最多委屈的是宁姐儿啊!可反观女儿,不管是之前被错待,还是之后重回镶金嵌玉的武安侯府,都是一如既往,处境不堪时,不曾怨天尤人,荣华富贵前,依旧淡然处之,倒是程明珠,不过是重拾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处境较之从前的蕴宁,好了何止千倍?   如何就成了这般尖酸刻薄的性子?   看丁芳华脸色沉了下来,程明珠却是泪水落得更急:   “姨母莫要生气……我没有其他意思……我只是,太想姨母了……”   “还有……”又回头招来丫鬟,抢在丁芳华开口之前道,“我准备了很多好东西呢,本想着要是侯府准备的更好了,我就不拿出来了,这会儿瞧着,倒是准备对了呢……”   随着她话音一落,当即便有下人从车上捧下了七八件乐器来,有古琴古筝,有笛子,有玉箫,甚至还有大正不常见的琵琶……   “也不知道宁姐姐擅长什么,我这儿正好备的都有呢……”   又招呼蕴宁:   “宁姐姐过来挑一件吧,这些东西本就应该属于你的……当初,可不全是老祖宗和母亲,啊,不是……是,姨母寻来的……”   还要再说,丁芳华却已是再没有心情听下去——这般炫耀曾经,不就是想让宁姐儿难过吗?当下直接打断:   “武安侯府什么样的人家,送出去的东西,如何会再收过来?侯府这样的东西多的是,既是送给程小姐的,程小姐只管安心拿着便是。”   语气里全是冷意。   “程小姐”?!程明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觉就想阻止:   “姨母——”   心底的愤恨更是一波波往外涌——   毕竟不是亲娘啊,竟是如斯心狠!   可即便再恨,也不敢表现出来,毕竟自己眼下的处境,真是和武安侯府公然决裂,怕是处境会更加艰难……   “姨母什么的,从此之后,也不必再叫了。”丁芳华只觉心头一阵阵的悲凉,曾经的母女,还是要走到反目的这一步吗?可自己那么好的女儿,又凭什么再受了千般苦楚之后,还要被人刻意引导着,忍受众多猜忌的眼神?   明明,宁姐儿是那般美好的女孩子……   丁芳华也不是那等拖泥带水的性情,有了决断,自是也不会藏着掖着:   “你和袁家缘分已尽,从此桥归桥,路归路便好。”   “当初之事,全是你母亲作孽,即便有什么事,你该怨该恨的是你自己的娘亲,而不是嫉妒怨恨宁姐儿。今日之事也就罢了,异日若再拿宁姐儿生事,莫怪袁家无情。”   说着也不理目瞪口呆的程明珠,转身挽了蕴宁的胳膊就要离开。   “娘——珠儿姐姐不是那个意思……”没想到母亲突然就翻了脸,袁钊霖登时慌了神,忙开口求情。   丁芳华冷冷一眼瞥过去,提高声音:   “霖哥儿……”   “霖表弟莫要再说了,”程明珠哭的更加厉害,“都是因为我,才害的你被罚跪祠堂……要是这次再因为我……”   那个袁蕴宁抢了明珠的位置不说,还害的袁公子跪祠堂?   柳娇杏本就对蕴宁很是不满,这会儿再见程明珠哭成这样,更甚者袁钊霖还要受罚,登时就炸了,上前一步道:   “袁夫人也太狠心了吧?再怎么说,明珠可也给您做了这么多年的女儿!还好心好意拿了这么多乐器让袁小姐挑——别不是袁小姐一样不会,才故意怂恿着夫人发作明珠吧?”   这么说着,又有些惬意——   要说满帝都最不愿比试才艺的,可不就是柳娇杏了?   本来想着,还可以和袁蕴宁来个同病相怜的,结果对方又生的这么美,柳娇杏可不就满心的看着不顺眼?   “何止如此?”柳肖氏也不阴不阳的开了口——   要说这祖孙俩关系那是真的好。甚至之前柳娇杏还跟祖母透露过,她看上了武安侯府的袁钊霖。   照柳肖氏想着,武安侯府的门第自然还算配得上自己孙女儿,就只有一头不好,不是世子的身份。   可既然孙女儿看上了,也只能认了。可老家的规矩,成亲前谁更硬气,结婚后自然就是谁当家。   想当初自己可不是拿捏了丈夫许久,才如了他的意?成亲这么多年,那老东西敢在自己面前放个屁不?   两家要结亲的话,自然先要把袁家的气焰给压下去。   是以毫不犹豫的站到了孙女儿这边:   “琴棋书画狗屁不通也就罢了,连基本的礼仪都不懂——老身面前,连个礼都不会见……这样的女儿,要她何……”   一句话未完,却见丁芳华已是勃然变色:   “哪里来的老虔婆!我是武安侯夫人,你们祖孙又算什么东西,也敢到我面前说嘴!”   虽然同样有诰封,可柳肖氏也不过是靠着柳兴平有个虚名罢了,哪里像丁芳华,那可是实打实的超品诰命!   柳肖氏虽然一向看不上继子,却是仗着继子的势,蛮横惯了的,平日里旁人冲着柳兴平和长公主的面子,也不和她一般见识,还是第一次遇见这样丝毫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   一张老脸登时红的和猴屁股一般:   “你,你……长公主见了我也得叫一声婆婆……”   “你算哪个牌位上的……敢这样,说话,来人——”   柳家护卫忙要上前,却被袁家护卫直接挡住——   柳家护卫可不也和主子一般,典型的外强中干?面对满身杀气的袁家护卫,登时就萎了。任凭柳肖氏扯着嗓子呼喝,就是不敢上前。   眼瞧着袁家人扬长而去,柳肖氏气的好险没厥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明后两日,会和今日一样,晚些更新……   ☆、100   这出闹剧很快在最短时间内传遍了静怡园。   听说柳肖氏出丑, 等着看笑话的可不是一般的多,更不敢相信的是, 袁家反应竟然那般大——   柳肖氏再如何, 也是骠骑大将军柳兴平的继母,不过是因为说了袁家嫡女几句, 就丢了那么大脸, 所谓打狗还得看主人呢,真是因此得罪了柳兴平和长公主, 未免代价有点儿太大了吧?   却也借此看出两点,一则袁家是真稀罕这个失而复得的女儿, 二则, 袁家嫡女也是真没什么才艺, 不然,武安侯夫人何至于气成那样?   之前想要借亲事抱上袁家大腿的人家不免更加心热——   没什么才艺不打紧,只要得宠能从娘家借势就好, 毕竟,听说生的还是极好的;   也有那自诩家世一流的, 却是越发笃定之前决定不和武安侯府结亲,真是再英明不过,毕竟一个空有长相的花瓶, 如何能胜任大家族掌家夫人的位置?   这般想的,却是不止一人。   比方说靖国公方文礼的夫人文氏。   文氏出身于和延陵崔家齐名的淮南文家,一向眼高于顶,本来丁芳华的出身, 她就一点儿看不上,当初知道儿子方简心仪程明珠时,就不是太满意。依着文氏的心思,顶好给儿子寻个跟自己一般出身的才好。   只放眼帝都,比程明珠家世好的没有她的才情,才情更好的又没有武安侯府的家世,两相折中,程明珠倒也算勉强能入眼。   再不想却是横生波折,程明珠竟根本不是袁家血脉!更让文氏愤怒的则是袁家的态度——   当初宝贝儿子的腿明面上虽是那个陆家孽种踹断,究其根源,可不就是和那袁家嫡女有关?   本想着,两家乃是世交,陆家拒不认错,但凡袁家愿意出来指证,总要陆家付出代价的。结果倒好,袁家人根本理都不理这茬不说,还敢对一肚子怨气的公爷恶语相向!   这口气,文氏当真憋得太久。   如今听说这个消息,胸中的郁气顿时散去不少,若不是这会儿人太多,真想仰天大笑三声——   果然是苍天有眼!再有武安侯府的家世又如何,这么个一无是处的花瓶名头传出去,想要有什么好姻缘,做梦还差不多。   自己就等着看好戏便是了。   是以,在瞧见丁芳华带着一众袁家小姐走到近旁的第一时间,文氏就笑吟吟的偏过头,微微扬起下巴,居高临下的瞟了丁芳华和她身边的蕴宁一眼,轻笑一声揶揄道:   “这位就是袁家遗珠吧?方才听人说起,我还有些不信,这会儿瞧了……果然名不虚传呢,生的真真是极好……怪不得你们夫妻俩爱的如珠如玉。”   这话让人听着却是不甚舒服。   实在是若然没有之前程明珠闹出的那件事也就罢了,眼下文氏一见面就赞人生的好也就罢了,那句名不虚传,却无疑是坐实了众人的“花瓶”一说。   更甚者不待丁芳华开口,又笑笑的在采英几人手里的食盒上停顿片刻,掩嘴道:   “啊呀,我是不是漏了什么贤侄女这盒子倒是足够精美,里面可是藏了什么我们没见过的好东西?也是,这大家小姐呀,哪个不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贤侄女容貌恁般出色,想来才情也不会差到哪里去……不然,也让我们开开眼界?”   竟是提着食盒过来了,果然是十足的花瓶啊,竟是除了吃,什么都不会了吗?   丁芳华只觉心头怒火一下就涌了上来——   果然是之前方简为难宁姐儿时,得到的教训太轻了吗?这方家,还蹬鼻子上脸了!   “方夫人名满帝都,满昌邑哪个不知,何人不晓?”蕴宁轻轻晃了下丁芳华的胳膊,示意她把这事交给自己。   然后视线直直迎上文氏,并没有被文氏特特摆出的国公夫人威势惊到丝毫:“以夫人才学之精,岂会连这盒子里放的什么都看不出?”   说到此处神情却忽然转为懊恼,跌足叹道:   “啊呀,我倒是忘了,这样的小叶紫檀木食盒,夫人如何会放在眼里?想当年夫人您为两碗米饭就敢一把火烧掉那么一堆,这样上不得台面只能当柴火烧的东西,夫人自是不稀罕……便是认不得这是何物,也是有的。”   上一世陆瑄去农庄小坐,无聊时便会说起一些朝廷中不为人所知的八卦典故,其中就有关于这位方夫人文氏的。   和源远流长的书香名门延陵崔家不同,文家也不过这几十年来才开始名声鹊起。   只他们家一心经营名头,素以清高示人,又最爱标榜两袖清风。便是家里眷属,也通常食不重味、坐不重席。   可等文氏嫁到帝都方家,情形却又大大不同。毕竟身为从龙老臣、世代勋贵,方家之奢华简直让文氏目瞪口呆,又彷徨无措。   偏她又是个心高气傲的,丝毫不想被人看轻,为示清高、与众不同,便想把娘家的一套搬到婆家来,竟是过门没几日,就卸下钗环、穿上布衣,斥退丫鬟,要亲自烧火做饭。   甚至在方文礼劝阻时,还振振有词,说什么自古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人生在世,当时时想着居安思危……   待得方文礼被绕的晕头转向后,文氏便信心满满的离开,只她嫁过来统共也没有几日,所谓的小厨房也都是虚的,有个名头罢了。一应器具倒是齐全,可食材啊,柴火啊,却是不见踪影。晕头转向之下,竟是取了方家为新房打造家具后剩的名贵木材小叶紫檀,那么大一堆,直接拿着当柴禾烧了。   甚至边烧还边嘀咕——这是什么木材啊,味儿道真是好闻……   待得方文礼嗅着味儿寻过来时,那小叶檀木也已经烧得差不多了……   等文氏知道,她烧得根本不是柴禾,而是价比黄金的小叶紫檀时,好险没疯了,便是方文礼,目瞪口呆之余更是哭笑不得——   说好的由奢入俭呢?一把火烧掉这些上等的小叶紫檀就为了弄两碗米饭并几样小菜,如果这就是文家的节俭,怎么瞧着还是依旧做回方家的奢华好像更省钱些啊!   许是刺激太大,文氏当日就病了,待得痊愈,再没有提过节俭的事不说,更是把房间里的所有和小叶紫檀有关的东西,全都换了下去——   实在是看了扎心啊!   只这事乃是文氏甫一嫁过去发生的事,正好院子里的仆人也让她撵的差不多了,娘家陪嫁来的两个大丫鬟又是嘴严实的,是以外人只晓得靖国公夫人自来不喜小叶紫檀做的东西,却是不知内里原因。   这会儿忽然听蕴宁提起此事,文氏的神情真是和见了鬼一般,更甚者只觉得旁边所有人带笑的样子都是在嘲笑自己,自己仿佛整个被人扒光又拉出来示众,抖着手指指着蕴宁:   “你,你……”   “简直不可理喻!”   却是不敢再说其他过分的话,毕竟这样的糗事真是传出去,这辈子都别想出去见人了,一时气的脸都是扭曲的,偏是满肚子的怒火再不敢发不出来。   自打丁芳华等人出现,便有不少人注意这里。   不想文氏方才还言笑晏晏,忽然间就翻了脸,反是袁家小姐一脸错愕,神情无辜至极,不免越发好奇——   实在是平日不管什么场合,文氏从来都是最要脸面,无时无刻不想着展示她端庄典雅、大家闺秀的一面,何尝这般狼狈不堪过?   文氏无疑也察觉到这一点,一时更加窘迫,怨愤之下,便是说话也有些语无伦次:   “夏虫不可语冰!再好的家世又如何,想要入真正清贵人家的眼,却是这辈子也无缘了……”   丁芳华却是冷哼一声,方才蕴宁的话,她虽是听得有些糊涂,却是从文氏的反应里明白,怕是被点到死穴了,可即便这样,却还想拿家世压人,也真是够了:   “如你们文家一般拿小叶紫檀当柴烧的清贵人家吗?放心,这样的人家,我们家姑娘可是不敢结交,不然说不好哪天一把火就能把多年的家业给败完了……”   一番话说得蕴宁并其他袁家姐妹都抿嘴轻笑,齐齐道:   “谨遵娘亲(伯母)的教导……”   ——平日里丁芳华最不擅长的就是和人打机锋,今天倒好,加上怼柳肖氏的那次,已经先后两次在言语上占尽上风,完败对手。   一众袁家小姑娘瞧着丁芳华的眼神简直不能更崇拜!   把个文氏又气的倒仰——见过气人的,就没见过气人成这样的。   只觉再多说几句,非气的吐血不成,更害怕彻底激怒袁家人,对方会把这件事到处传扬……   终是无比憋屈的掩面快步离开。走不了多远,迎面正好碰见方简,文氏眼圈一下红了,好险没堕下泪来,却是紧抓住方简的手,咬牙道:   “袁家人,尤其是那袁蕴宁,真真可恨至极……”   平日里早见惯了文氏有事没事就悲春伤秋无端落泪的情景,方才瞧见文氏难过,方简本是没放在心上,再没想到,事情竟是和袁蕴宁有关——   方简会寻到这里,其目的可也正在蕴宁……   闻言当即道:   “袁蕴宁?可是袁家那个刚认回来的女儿?她这会儿在哪里?”   “除了她,还有哪个?”文氏恨得牙根都是痒的,实在是被个小丫头片子这么摆了一道,文氏而言,真是奇耻大辱,恨声道,“那个丫头,将来别落在我手里……”   “娘放心,很快那袁氏女就会哭着求你……”方简冷哼一声,转身大踏步走了——   凭自己的家世容貌,不怕那袁氏女不动心。待她死心踏地,才要把陆瑄并袁家的脸皮一块儿撕了扔到地上踩。   文氏一时有些发愣——什么叫袁氏女很快就会哭着来求自己?   以袁蕴宁方才无礼的态度,怎么想都有些不可能啊。   忽然一激灵——   难不成儿子想要对袁蕴宁使什么手段?   眼睛里闪过一丝阴毒之色——有袁家做初一,自家才做的十五,便是有什么事发生,也是袁蕴宁该得的。   方家的恶毒心思,蕴宁却是不知。   方才丁芳华被一群衣着华贵的夫人拉着说话,又纷纷明里暗里打量蕴宁,毕竟并不是真的十二岁女孩子,蕴宁瞬间领悟,这些人十有八九是借机相看自己才对……   旁人对此,或者会因此生出无限憧憬来,蕴宁却是颇有些不胜其扰,甚至不知为何,眼前竟是闪现出陆瑄的面容来……略坐了坐,便找了个借口出来。   知道她不爱拘束,丁芳华便也没有阻止。袁明玉姐妹四人也都先后告退。   不想五姐妹刚走不远,就偶遇袁明玉的婆家小姑子,即便并未成亲,袁明玉也不好不陪着说会儿话,知道蕴宁不爱和人应酬,便给明显跟蕴宁更亲近的袁明欣使了个眼色,示意她陪在蕴宁身边。   这会儿姐妹俩可不是正站在一丛开的烂漫的九月菊跟前?   看袁明欣跟着自己一起远离人群,蕴宁不免很是歉疚:   “还要姐姐陪着我,真是对不住。”   袁家女孩中,袁明玉年龄最大,其次就是袁明欣了。等翻过年,就是十五了。   这样的年龄,可不正是寻找一切机会赶紧相看人家的?   几位姐姐倒好,却是为了怕自己颜面无光,硬是把精心准备的才艺全给丢到一边,甚至陪着自己饱受挑剔……   “宁姐儿又说傻话。”袁明欣不以为意的摇头,刚要安慰几句,不意一阵踢踏踢踏的脚步声传来,两人抬头,却是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也不知是谁家孩子,生的粉嫩嫩的,真真是和年画上的娃娃一般。   小粉团儿一直冲到两人身边,才算停住脚,抬起头扑闪着大眼睛,眼睛滴溜溜转着,忽然朝蕴宁伸出手,蕴宁忙蹲下,不想小家伙仰起头,照着蕴宁脸蛋“啾”的亲了一下,然后一下从蕴宁怀里挣脱,“哧溜”一声就藏到了袁明欣后面。   把个袁明欣给逗得,先是目瞪口呆,继而笑弯了腰。   蕴宁这边错愕无比,殊不知不远处一株古树下,陆瑄更是一脸被雷给劈了的模样——   这个小兔崽子!明明说好了,替自己去引开袁明欣的,倒好,竟是占了宁姐儿天大的便宜。   天知道看见那么点个小奶娃,就敢调戏宁姐儿,陆瑄就止不住暴跳如雷,恨不得把人直接捏死算了!      ☆、101   “姐姐的脸好香……”小奶娃从袁明欣身后探出头来, 笑嘻嘻的道。   蕴宁越发哭笑不得——   这是谁家的小人精?这么点儿就如此油嘴滑舌,长大了还了得?   又往四周瞧了瞧, 依旧不见有人跟过来, 忙提醒袁明欣:   “这娃娃怎么是一个人?这么多人,家人发现孩子不见了, 怕是会担心的。”   小家伙一身绫罗, 脖子上还挂着镶金嵌玉的璎珞圈,分明是富贵人家的孩子, 又生的玉雪可爱,在家里不定多受宠呢。   那小娃娃却是丝毫不在意, 反而扯着袁明欣的手:   “大姐姐, 你陪我玩捉迷藏好不好?快来快来——”   竟是撅着小屁股就用力推袁明欣和他一起往旁边的花园里去。   还是第一次见到这般古灵精怪的孩子, 袁明欣也喜欢的紧,就同蕴宁道:   “你坐会儿,我陪他玩会儿, 再问问他是哪家的。”   蕴宁点了点头,想到什么, 又示意采英把食盒递过去,吩咐袁明欣的丫鬟拿了:   “若是待会儿玩的饿了,就让小家伙用些。”   再抬头, 袁明欣已是被小家伙扯着跑的没了影子。   “还真是个急性子。”蕴宁不觉失笑。刚想着不然也到处转转,毕竟这把枯坐着,未免有些无聊。忽然觉得不对,倏然回头, 却是眼睛一下睁的溜圆——   身后不远处那株桂花树下,可不正有一个卓然而立的青衫少年?碎金似的日光,星星点点落进他的眸中,令那双一贯冷凝的双眸凭空多了些璀璨之意,额前一缕黑发因风浮动微微掀起,身上的冷意也随之尽皆消融,点点金色桂花在晴空下上下翻飞,两人的视线不自觉拉长,渐渐交融在一起……   蕴宁一时瞧得痴了,甚至有一种荒诞的感觉——这样彼此静立,无言相对的场面,好像曾经无数次经历过一般。   失神间,连陆瑄什么时候走近了都不知道。   瞧着蕴宁小嘴微张,愣怔的模样,陆瑄只觉心头一阵莫名的酸楚,轻轻叹息一声,喃喃道:   “总觉得,我好像已是这样默默看了你……”一生一世。   却不自觉把这几个字又咽了回去,好像说出来,就会有强烈到无法承受的酸楚绝望喷薄而出。   或者前世,自己和宁姐儿其实是见过的?不然,为何会有这般似曾相识的强烈感觉?   还是说上一世,自己曾无数次眼睁睁的瞧着蕴宁在自己身边来了又去……   “你——”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住。   “你先说。”陆瑄眯了眯眼,干净利落的掖起袍子下摆,在距离蕴宁两臂远的地方就要坐下,只觉秋日,晴空,金菊,一切的一切糅合在一起,竟是从不曾领略过的无边美景,竟是恨不得就这么相伴而坐,直到,地老天荒……   “怎么这般不讲究?”蕴宁下意识的就要阻拦,毕竟秋日露重,这样的青石板最是凉意沁人,等意识到什么,双颊却是有些发烧——自己什么时候成了管家婆的性子了?陆瑄又不是自己的谁……   不想还罢,竟是越想越坐卧不宁。   一时有些着恼,抬眸瞪了盯着自己似笑非笑的陆瑄一眼,终是把手边的垫子丢过去一个:   “堂堂阁老公子,坐没坐相,站没站相,也不怕旁人笑话?”   陆瑄抬手接过垫子,嘴角的笑意却是更浓   ——这样的斥责,小时候在父亲那里不知听过凡几。只陆瑄性子却是个倔的,陆阁老越那般说,他就越要没骨头似的瘫在那里,怎么看着陆阁老暴跳如雷,才心满意足。   其实一直被祖母严格教养着,陆瑄的世家礼仪早深入了骨子里。对着蕴宁时,虽是不由自主,整个身心就完全放松下来,陆瑄却是自信,自己的坐姿绝对是一等一的标准——   宁姐儿会那般说,只是因为怕地上凉,担心自己罢了。   不知为何,一想到“担心自己”这四个字,陆瑄就觉得,整个人好像都飞了起来一般。   只虽万般迷恋这么被蕴宁管着、护着的感觉,恨不得她再多念叨自己几句才好,陆瑄却又舍不得让蕴宁挂心,当下乖乖的依着蕴宁的意思坐在垫子上,又小声解释:   “无妨的。当初我一个人在外闯荡时,地作床,天作被,数九寒冬时还曾卧雪而眠,眼下这等,实在算不得什么……”   “你也说了那是从前。”蕴宁脸色却是沉了沉,只觉心里一阵一阵的绞得慌——堂堂阁老公子,到底是为了什么,要那般折腾自己?   又想起上一世陆瑄每每出现时,环绕周遭的可不是浓郁的化不开的寂寞?   明明是那么优秀的一个,甚至有一次自己偶然外出,正好瞧见,被众多官员前呼后拥着的陆瑄,可就是那样的人流拥挤中,被众星捧月围在中间的陆瑄,却是没有丝毫踌躇满志和志得意满,一眼瞧过去,最分明的依旧是无形中隔绝了其他所有人的孤单。   偏是这么孤寂的一个人,却又再细心不过,每回自己稍微流露出一点对什么感兴趣的模样,下一次再见,就一定会有相关的书籍送上,甚至很多还是世所难寻的珍贵孤本……   是以上一世时蕴宁便常疑惑,明明那么体贴人的一个人啊,如何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都没有呢?竟是到了偌大年龄,依旧是孤身一人。   再对上对面陆瑄含笑凝视的眼神,竟是不敢再想下去……   惶急之下,猛地站起身形:   “你坐着吧,我还有事……”   “别——”陆瑄却是动作比她更快,长腿一迈,就挡在了前面,若非蕴宁收势的快,可不是差一点就撞了上陆瑄的前胸?   饶是如此,依旧有几根扬起的发丝蹭到了陆瑄的脖子上,令得陆瑄整个人都有些战栗,哑声道:   “莫走,我是有事寻你……”   这般近的距离,陆瑄逼人的男子气息扑面而来,蕴宁只觉由内到外仿佛点了一把火,偏是这种感觉,是前世今生从没有经历过的,忙往后退了好几步,才好容易能开口说话:   “什么事,你快说,我还有事……”   却是浑然不知,满面娇羞的样子,当真不是一般动人。   “可是不舒服?”陆瑄却是吓了一跳,实在是蕴宁的脸这会儿红的实在厉害,口中说着,就想上前查看。   “没有。”蕴宁越发慌张,赶在陆瑄靠近前,下意识的就把手边食盒拿起来隔在两人中间,跺着脚恼道,“我自己就是大夫,我都说没事了,你还跑过来做甚?再过来,我就走了。有什么事快些说吧……”   唯恐蕴宁真的离开,陆瑄不敢再上前,忙顺手接过食盒,柔声道:   “你莫生气,我不过去便是。”   “我想说的事,是关于你的萃香阁……”   当下把虞秀林虞秀月兄妹的打算说了:   “他们兄妹的意思是想见你一面……当然,他们的话也不见得就是真的,你若真是不愿,我就去把人打发了,有我在,看哪个敢打你的主意?”   什么叫“有你在”?蕴宁止不住腹诽,明明那是自己的萃香阁好不好?偏是即便这么想,心头却依旧有一种甜滋滋的感觉。   却忽然觉得有些不对,狐疑的抬头看向陆瑄:   “你方才说,是谁,想和我合作?”   陆瑄不疑有他,就重复了一遍:“江南虞家的虞秀林……”   “真是江南虞家的,虞秀林?”蕴宁下意识的掏了掏耳朵,不会吧,自己会那般好运?作为大正有国以来,最厉害的一位计相,说虞秀林是大正的财神爷都不为过。听说,但凡这人经手的事情,就没有不大获成功的,给大正赚取的财富,那可真是海了去了。   上一世虞秀林和陆瑄互为表里,可不是辅佐皇上迎来了大正的盛世?   却原来,这两位大爷,这么早就认识了吗?   “你认识,虞秀林?”陆瑄却觉得有些不大好——宁姐儿这叫什么眼神?那个死胖子有什么好,怎么宁姐儿听到虞秀林的名字两眼都开始发光的模样?   “和他们见面就不用了。”蕴宁摇摇头,恍恍惚有一种被天上的馅饼给砸到的感觉。须知未来几十年内,虞家可不是越走越高,至于他们家的生意,更是成了大正名副其实的头一份。让堂堂计相帮自己打理生意,还有比这更靠谱、更能赚钱的吗?   听蕴宁如此说,陆瑄提起的心终于放下了些,可他无疑放的有些太早了,因为下一刻蕴宁就道:   “既是要和虞家公子合作,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摔!还让不让人过啦?那个死胖子除了胖还有哪点儿好?决定了等回到书院,非要一天照三遍修理那死胖子不行。   好在蕴宁接着又道:   “至于如何合作,你替我拿主意便好。等定下了章程,再给我传信罢了。”   陆瑄终于好过了些,毕竟宁姐儿最相信的依旧是自己啊。只是有机会了,非得好好查查虞秀林不可,倒要看看这死胖子都瞒了自己什么……   无辜被骂了无数遍死胖子的虞秀林:……   苍天也,大地呀,自己真是比窦娥还冤啊。更过分的是从此就过上了被陆小瑄给盯上的水深火热的生活……   “没其他事的话,我先走了……”蕴宁只觉脸上的热度一直降不下去,便想离开。   不意一阵脚步声传来,却是一个面目有些陌生的小丫鬟,正匆匆跑过来,待得瞧见蕴宁,忙小跑着上前:   “您就是武安侯府的袁蕴宁小姐吗?您家人,让我给您捎个信……”   说着递了个字条到蕴宁手上。   蕴宁接过,还想再问,那丫鬟却已是福了福身匆匆离开。   毕竟是客人,蕴宁也不好让人追着把小丫鬟给截回来,当下狐疑的展开枝条,却见上面草草写着一行字:   “阿姐,速来雁鸣湖南凉亭,弟霖留字。”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更新时间,下午三点   ☆、102   雁鸣湖湖如其名, 中间沙洲点点,周围芦苇摇曳, 春日里大雁北归, 可不是最喜栖息于此?眼下枯荷满池、蒹葭如霜,虽是不见了大雁的踪迹, 却还有其他水鸟栖息于此, 芦苇动荡间,别有一种奇趣。   为了便于游玩, 湖的南北两端芦苇丛中还各修建了一个凉亭,中间栈道相连, 又修的有红泥小桥, 衬着白玉栏杆, 人走在上面脚下摇摇摆摆,远处粼粼波光、点点渔船,可不是十分雅致清幽的一个去处?   往日里雁鸣湖最是热闹, 这会儿却是稍显冷清。   一则水鸟受惊之下,可不要么高飞, 要么潜入茂密的芦苇丛中,二则这里虽是也依着路径走向,放的有各色奇花, 主人却分明并不打算把这里作为主要的待客场所。   没有热闹可凑,来的人自然就少得多了。   袁钊霖却觉得这里挺好——所谓人多口杂,真是让有心人瞧见自己跑来见明珠表姐,说不得很快就会传到娘亲的耳朵里。   倒不是担心自己受罚, 而是怕丁芳华越发迁怒程明珠——   之所以会想了法子到静怡园来参加丝毫不感兴趣的斗花盛会,可不全是为着程明珠?   方才进园子时,袁钊霖就想着找机会跟程明珠说话,询问她是不是碰到了什么难处。   不想却接着程明珠的传话,说是这些日子对娘亲思念的紧,央求袁钊霖能不能帮她寻个机会,见见母亲丁芳华一面。   程明珠纸条上语气哀婉,袁钊霖瞧着也是心酸不已,如何忍心拒绝?便在瞧见程明珠的马车后,悄悄示意车夫靠近了停过去。   还想着娘亲见了程明珠后,两人一番恳谈,说不得就会隔阂尽消,娘亲本来就是个心软的,又恩怨分明,再怎么说孩儿被换一事,也全是丁淑芳所为,却是与明珠无干。   日子这么久了,说不得心里的怨气也该消得差不多了,甚至还希冀着丁芳华出面,能帮着调和一下蕴宁和程明珠的关系就再好不过了。   也省的以后自己再左右为难——自己倒是愿意同时照顾两个阿姐。可也得她们两个也心甘情愿才好啊——   程明珠那里没什么问题,蕴宁那儿怕是不好说,不然自己也不致回去就被罚跪祠堂……   再有程明珠的处境也委实可怜,私心里袁钊霖还是希望娘亲能出面对她多照拂一二,却是做梦也没有想到,娘亲竟是直接翻了脸。   袁钊霖不是小孩子,甫一听程明珠开口,便深觉有些不妥。可待得丁芳华负气而去,程明珠在后面哭成了泪人相仿,袁钊霖却是再次心软——   方才程明珠所为,袁钊霖如何看不出来里面包含的对蕴宁的敌意?   可多年来,早让他不管做什么事,都养成了先从程明珠的角度思考的习惯。   虽是失望,却依旧止不住想要为程明珠辩解——   表姐之所以如此,十有八九,是对娘亲感情太深,无法接受蕴宁姐姐成了娘的女儿所致,要是就这么再不管她死活,未免有些太绝情了……   思来想去,还得自己出面。   可要怎么做,也得先见一面再说……   从派人把信送出去,到这会儿,时间也不短了,怕是该来了才对……   心里有事,袁钊霖便有些坐不住,索性趴在栏杆上往远处眺望,不想头刚伸出去,桥下面忽然探出一只手来,袁钊霖猝不及防,正好被拽住胸前衣襟,头朝下就栽了下去。   直到整个人结结实实的摔在甲板上,袁钊霖只觉浑身骨头都要摔碎了,还没有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大胆,何方——”   一声呼喝刚要出口,就被人一拳捣在胸口上,这一下力道掌握的恰到好处,袁钊霖疼的钻心之下,顿时蜷缩成一团,竟是除了大口喘气,再说不出一句多余的话。眼前也是一阵阵的发黑,那种感觉仿佛一下被人挖出五脏六腑一般。   紧接着一只脚踏上前胸,连带的一个让人骨子发寒的冷厉男子声音在耳边响起:   “袁钊霖,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天字第一号的大蠢蛋?就你这样的,也配是袁家子孙?!”   “你——”袁钊霖明显被刺激到了——姓氏可不是袁钊霖最大的骄傲?   这人暗算了自己不说,还敢侮辱自己?   气的恨不得找人拼命,却在瞧清楚居高临下踩着自己的人是谁时嘴巴一下张成了个“O”形:   “陆,陆大哥?姐,姐姐?”   身旁两人可不正是陆瑄并蕴宁?   只和记忆里陆瑄的翩翩风姿不同,眼前的陆瑄却更像是一个想要择人而噬的杀神,一双漂亮的丹凤眼里充盈的全是无边的杀气,慑的袁钊霖到了嘴边的叱喝又咽了回去。   “不用喊我姐姐。既是不想,又何必勉强自己?”蕴宁淡淡的一眼瞥过来,明明并没有多余的情绪,袁钊霖一颗心却觉得荡到了谷底,只觉仿佛有什么极可怕的事情要发生一般。   一时喉咙都有些干涩,强笑着道:   “您怎么说这话,我不叫您一声姐姐,又叫谁来……”   却是百思不得其解,明明自己给程明珠留了字条的,怎么到头来出现的却是蕴宁姐姐?   又旋即想到一点——怕是因为自己又偷偷跑来见明珠,蕴宁才会生气的。这么一想,就越发心虚,实在是今儿个一大早才去道过谦,还为了达成目的特特保证说,一定不会再随便去见明珠。   蕴宁当时的反应是不置可否,自己还以为她并不在意呢。   可说到底,还是自己的错,当下也不敢呼痛,只沮丧的道:   “姐姐莫气,都是我的错……”   却是终究不忍心程明珠眼下的处境:   “只是姐姐,可不可以给明珠阿……表姐……一个机会,她人很好的,和她娘亲不一样……”   蕴宁还未开口,陆瑄已是气的俯身揪住袁钊霖的衣裳领子:   “够了!宁姐儿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才会和你这么个无可救药的蠢材成为姐弟!”   力气之大,令得袁钊霖好险没闭过气去,惊得手脚乱扑腾:   “疯子,你是不是疯了,快放手……”   “程明珠人很好?你到底是谁的阿弟?”陆瑄恨不得把袁钊霖脑壳捏碎了,仔细翻拣一番,看里面是不是长得全是猪脑子?   若非宁姐儿聪明,这会儿不定会发生什么事呢——   看了纸条的第一时间,蕴宁就察觉到不对。   实在是这些日子以来,袁钊霖根本就很少亲亲热热的喊过自己阿姐,不得已开口时,也大多是叫一声“姐姐”。   现在纸条上突然这么亲热的叫“阿姐”,明显有些不对劲。   可越是这样,蕴宁越是担心,总觉得会出什么事似的。   正好陆瑄就在身边,看蕴宁为难,立即建议,不然自己陪着她去。只先入为主之下,认定南边凉亭那里不见得能找到袁钊霖,又悄悄嘱咐人到处找找。   因着和杨修云的关系,这静怡园于陆瑄而言,当真是和自家后花园一般。   当下便抄近路直接来到了雁鸣湖南边的凉亭。亭子里果然没瞧见袁钊霖的人,却是看到了另外一个不可能出现在那里的人——   靖国公世子方简。   看他的模样,分明是在等什么人。   两人无声无息的离开,再看手里纸条时,上面确然分明写的是雁鸣湖南凉亭。路上遇到寻人的下人,回禀说已然找到袁钊霖,可不正在北边凉亭哪儿?   陆瑄脸色登时就变得极其难看——   历年斗花盛会都是在静怡园举行,袁钊霖来了可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断然不会有连方位都弄错的道理。   更甚者下人还回禀了另外一个情况,帝都排名第二的泼妇正往北凉亭而去。   即便已是对袁钊霖失望之极,可再怎么说,一笔写不出两个“袁”字,蕴宁自是不愿看着袁钊霖被人算计……   “不可能!”听陆瑄如此说,袁钊霖却是无论如何不肯相信——   明珠阿姐怎么可能会算计自己?陆瑄并姐姐一定是弄错了!   还想为程明珠辨白,却被陆瑄一下捂住嘴巴,狞笑着道:   “可能不可能,咱们拭目以待不就好了?”   袁钊霖果然安静下来,神情间却又是愤恨,又是无奈,更多了些彷徨……   陆瑄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这才放开袁钊霖。   不过片刻,便听得有脚踩过木桥的声音传来。   听着分明是两个人,兼之脚步细微,应是女子才对。   那声音越来越近,在几人坐的小船头顶处停下。   停了片刻,果然有蹩脚的帝都音女声响起:   “怎么不见人?”   这样的声调,这样的嗓门,辨识度不要太强才好,不是帝都第二泼柳娇杏又是哪个?   袁钊霖登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却是依旧不愿相信,这柳娇杏来此会和程明珠有关。   却是又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在头顶响起,似是有人在上面转了几圈,很快一个小丫头的声音传来:   “小姐,这四周奴婢都是看了的,委实一个人也没有……”   “怎么会?”柳娇杏明显不信,一下提高了嗓门儿,“之前珠姐儿明明跟我说,霖公子就在这里!”   “莫不是弄错了?不是这个凉亭?”丫鬟的声音再次响起,“奴婢记得,这雁鸣湖总共是两个凉亭呢,我瞧着程小姐的样子也不像扯谎……”   “我就说嘛!”柳娇杏哼了一声,“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前面带路,真是去的晚了,霖公子不耐烦走掉了,看我不打折你的腿!”      ☆、103   直到声音渐行渐远, 到最后什么都听不到了,陆瑄几人坐的小船才从下面绕了出来。   陆瑄冷冷的瞟了面色惨白如纸的袁钊霖一眼:   “到了这会儿, 你还有什么话说?”   口中说着, 又把一张纸条甩给袁钊霖:   “要是还不信,纸条上的字又该如何解释?”   轻飘飘的一个纸片, 打在脸上, 明明并没有什么重量,袁钊霖捡拾起来时却似是耗费了全身的力量。   抖着手举高纸条, 上面的字迹分明就是出自自己之手,只那个“南”字, 却无疑是被人特特添加上去的, 偏又和自己字体一般无二, 细看的话,能瞧出笔力却是柔弱了些,应该是出自女子之手——   这些年来, 处处迁就程明珠,便是字体也刻意练得和她相似, 就是想着,万一哪天用得上了,就可以代笔。   只在府里时, 哪有人舍得罚她?   再不想,第一次瞧见两人笔迹同时出现,却是在这个时候,在这样一张纸条上。   “还愣着做什么?难不成还想让人把你背上去不成?”陆瑄没好气的又踹过去一脚。   袁钊霖吃痛之下, 这才发现,船竟是已然靠岸了。   忽然想到什么,霍的抬头看向蕴宁:   “南边的凉亭,阿,阿姐,也去过对不对?是谁,在哪里?”   “这会儿知道担心了?”陆瑄却是一点儿都不想搭理这个蠢货,又担心他再着了程明珠的道,祸害到蕴宁身上,索性也不再瞒他,“告诉你也无妨!等在南边凉亭里的人,是,方简。”   方简心仪程明珠之事,外人或许不知,袁家人却是都看出了端倪。如果出现在南边凉亭里的是一个陌生人也就罢了,是方简的话,铁定和程明珠脱不了干系。   袁钊霖愣怔片刻,视线无比艰难的挪开,根本不敢看蕴宁的眼睛:   “阿姐……”   蕴宁还未开口,一阵喧哗声却是由远而近。   三人不觉有些奇怪——   毕竟这里如此偏僻,三人到了这么久,都没见人过来,怎么突然就出现了这么多人?   索性闪身退避到几丛高大的灌木后。   几人方站定,人群就走了过来。   走在比较靠前地方谈笑风生的正是靖国公夫人文氏。只文氏这会儿却是精神焕发,哪还有之前分毫铩羽而归的灰头土脸?   除此之外,便是娘亲丁芳华也在其中。更甚者跟柳肖氏并排走在最后面的可不正是帝都以最爱八卦闻名的都亭候夫人闵氏?   待得人群经过,陆瑄派出去打探消息的小厮也跟着回返:   “……说是方才有人在雁鸣湖南岸边瞧见有儿臂粗的金色大鱼跃出水面,大家便一道过来看稀罕……”   金色大鱼?陆瑄冷哼一声,怕是没那么简单吧。不说是不是真的有,可这么多人突然齐聚一堂,还全往南边凉亭而去,却也无疑太过凑巧。   又想到等在凉亭里的方简,眸中寒光连闪——若是没有什么坏心思也就罢了,若是真动了邪念,倒要看看他如何收场。   当下打消了离开的念头,直接缀在人群后面:   “咱们也去瞧瞧,什么样的金色大鱼,值得这般兴师动众……”   南北凉亭距离相当远,这边儿的喧闹,方简那里自然察觉不到。   夏日多蚊虫,水边尤甚。杨家财大气粗,竟是直接把栈道并凉亭全都用菱纱遮了起来,随着水势蜿蜒,菱纱还变幻出不同的色彩,在水面上影影绰绰、飘飘摇摇,无形中自是多了几分旖旎的气息。   看小厮摆好茶具并各色水果点心,方简便示意所有人全都退下——   既是要诉衷肠,如何也不能让其他人在场不是?   几个从人应了一声,屏息退了下去。   约莫过的盏茶时间,便有细碎的脚步声传来,分明是女子的足音。   方简眉间闪过一丝冷意,却是长叹一口气,低声道:   “你来了?”   脚步声果然停了下。方简是武人,能判断出来人距离自己已是不过两三丈的距离。   “嗯。”身后果然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是珠姐儿跟我说……公子受了委屈,我委实有些担心……”   声音明显有些娇羞,后面的话几不可闻。   却也足以让方简判断出,来人必是袁蕴宁无疑——   这个地方,可不是方简和程明珠两人商量过的?   更甚者程明珠还打了包票,定会让袁蕴宁如期赴约。还有口中的“委屈”,怕是指自己前些时日腿被陆瑄踹断一事了……   眼下袁蕴宁不出所料,如期而至,可见自己在她心里,必然还是不同的——   之前方简自是已经打听过,这些日子去武安侯府提亲的,家世也好,前程也罢,就没有一个人可以和自己相比。   听说自己有意于她,袁蕴宁心里不定怎样窃喜呢。   “从前你受了太多苦……眼下也算是苦尽甘来了……”水声潺潺,蒙蒙水汽中,方简的声音柔和至极,“……若是我之前哪里冒犯了,还请姑娘多多见谅,以后却是再也不会了……便是姑娘有什么难处,都尽可着人说与我听,但凡能做到的,定不会让姑娘失望……”   方简声音柔和,神情却不是一般的狠厉——   果然是个淫、贱娇娃,但凡是好人家的女子,听男子说出这样的话来,怕不早吓得跑开了,这袁蕴宁倒好,竟是始终静坐着。亏自己还以为,想要拿下袁家女多费力呢,要是早知道,这般轻而易举,也不捎信给母亲了——   文氏之所以会来,正是得了方简让人传话。   之所以如此,实在是方简以为,凭自己之前和袁蕴宁的过节,不见得能一下就打动了对方,且他心里当真是对袁蕴宁厌恶至极,委实不想一而再再而三的和袁蕴宁纠缠在一起,索性让母亲带了人直接过来抓个现行,到时候管保让袁蕴宁百口莫辩。   所谓众口铄金,顶着这样一个坏名声,不怕袁家不求着自己,到时候才要让他们好看!   始终不曾回头的原因,也是和这一点有关——   实在是唯恐直面袁蕴宁,被对方瞧出什么破绽来。   却不知身后的柳娇杏却是听得痴了——   她幼时和祖母守在老家,端的是吃了无数的苦头,还是跟着搬到帝都的这几年,才算是苦尽甘来。可即便如此,却依旧被人看不起。可不也是因为这个,才让柳娇杏跟个刺猬似的,逮谁扎谁?   方才路上还忐忑不安,实在是之前和袁钊霖的几次碰面,对方都是颇为冷淡,还想着会不会一见面就赶了自己走?   再不想对方竟是早已对自己情根深种不说,还这般呵护有加。   入帝都这么些年来,早习惯了冷嘲热讽,何尝被人这么心疼过?更别说,对方还做出种种承诺,虽是并没有明白说出心意,无疑已是表明了对自己的好感。   饶是柳娇杏,这会儿也直直的流下泪来。却是再也坐不住,“腾”的一下就站了起来,哭着朝方简跑了过来。   耳听得背后“腾腾腾”急促跑过来的脚步声,连带的还有轻微的啜泣,方简明白,这件事成了!   当下转过身,却是正被柳娇杏扑了个满怀。   方简嘴角的笑意却是霎时凝住——这袁蕴宁,怎么生的和名闻帝都的柳家第二泼柳娇杏如此肖似?   柳娇杏也察觉到有些不妥——   方才情绪太过激动,更兼泪眼模糊,直到离得这么近了才发现,眼前这男子虽是生的也算俊俏,比之霖公子却依旧差了不是一点半点。   柳娇杏的泼可是名不虚传,当即想到是不是有人借袁钊霖的名头特意想要害自己,下意识的抬手揪住方简胸前的衣襟,刚要问什么,不远处河岸上却是传来一阵喧哗声。   方简头“轰”的一下,糟了!虽然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却明白,现在还是赶紧脱身的好。下意识的就想推开柳娇杏。   不想用力太大,柳娇杏竟是朝着水中倒跌而下,更甚者这个时候,依旧死死拽住方简衣服不放,两人竟是先后落入水中,登时溅起大大的水花。   “小姐——”柳娇杏的丫鬟本是远远的站着,察觉有人靠近,本想快步过来提醒,再不想竟是眼睁睁瞧着两人双双落水,一时吓得目瞪口呆。竟是边哭边喊,“快来人啊,救命,小姐……”   这么大的声响自然也惊动了岸边的文氏等人。   方才已是影影绰绰瞧见这边好像有人,更有都亭候夫人闵氏,生就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虽是看不大清,可怎么瞧着都像是一男一女,八卦之心早已熊熊燃烧,恨不得飞过来才好。   再瞧见巨大的水花第一时间,就急声道:   “啊呀呀,果然有大鱼吗,咱们快着些……”   文氏却觉得有些不妙,好像儿子并没有说还有跳水这一茬啊。转念一想,难不成儿子是想要来个英雄救美?   也对,真是袁家女掉下水,再被儿子救起来,名声可不全毁了?   儿子可也不吃亏。到时候即便自家不愿娶,对方又能如何?   毕竟,袁家不是最爱报恩的吗,总没脸做出来强逼着恩人娶他们家没人要的女儿这样的事!   又回头看丁芳华也是满脸好奇的模样,登时觉得畅快无比——   方才还敢把自己踩在脚下,等会儿就让她低头求自己。   只她即便跪下,也别想自己同意儿子娶她女儿。   这般想着,竟是同丁芳华展颜一笑:   “我瞧着咱们这些人里,袁夫人可是最有福的,那金色大鱼说不好就是瞧见袁夫人来了……”   话音未落,丫鬟的呼救声就传了过来。   文氏立时做出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   “啊呀,竟不是鱼吗,竟是有人掉下去了?也不知哪家的,眼下天又冷,咱们赶紧快着些……”   说着就想拽住丁芳华的手——   袁蕴宁出丑,可不能放人走了,毕竟最应该跟上去瞧瞧的自然就是她了。   只文氏话未说完,就突然变了脸色。却是听到人声嘈杂,蕴宁不免有些不放心,便加快脚步,赶了过来,这会儿可不正走到几人身后?!   文氏简直觉得要疯了——   袁蕴宁在这里,那被儿子英雄救美的又是哪个?! 作者有话要说:   不爱红妆爱武装的将军府大小姐傅月明,摇身一变,成了举人家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傻白甜娇美小娘子……   ☆、104   眼瞧着闵氏和柳肖氏已是踏上了栈桥, 文氏被马蜂蛰了一下似的,一下甩开丁芳华的胳膊, 紧走几步, 伸胳膊就想拦住:   “不然咱们换个地方吧,这儿怪冷的, 哪里会有什么金鱼……”   只文氏明显低估了闵氏的八卦之力。便是柳肖氏, 平日里可也很是看不上文氏鼻孔朝天看不起人的清高样子,这会儿看她发急, 却是乐的看笑话——   方才往这边过来最积极的就是这位方夫人了。眼下慌成这样,要是没鬼才怪。   甚至说看她拉着丁芳华的样子, 也不知嘀咕了些什么, 柳肖氏总觉得, 事情和袁家可也有关系呢。往日里总被这些人嘲笑是土包子,更甚者方才还在丁芳华那里讨了个大大的没脸,好不容易有一个看这帮人出丑的机会, 柳肖氏如何肯放过?   是以文氏越劝阻,两人非但不停下, 反而脚下生风、走的更快。   一个说:“看什么大鱼啊,我怎么仿佛听见有人落水了。”   另一个就附和:“可不是吗,人命关天呢, 哪还有那等雅趣,咱们快过去,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吗。”   竟是一唱一和的绕过文氏就往前冲。   文氏这会儿呀,真是悔的肠子都青了——之前是为着柳肖氏和袁家结了梁子, 至于闵氏,却是出名的无风还起浪呢,才想着拉过来,到时候借了她们的口,自然可以传的满城风雨,却不想竟是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眼下有大热闹可瞧,这俩肯离开才怪。   一时气的咬牙,深悔之前猪油蒙了心,怎么就想着要找这么两个搅屎棍过来呢?   只说什么都晚了,只得随着众人过去,想着好歹随机应变,把坏处降到最小才好。   因是还未想好对策,就有意落后些。不想就听见柳肖氏忽然“嗷”的一嗓子,文氏登时一哆嗦。忙抬眼瞧去,却见那老太太正以非人的速度向前狂奔。   不自觉就打了个哆嗦——怎么就觉着大大的不妙呢。   那边柳肖氏却是简直快要疯了——   听人说金色大鱼会给人带来好运,柳肖氏即便有些不太相信,最终还是兴致勃勃的跟着人赶了过来。   真有的话,好歹也能替小儿子结个善缘不是。   哪想到大鱼没瞧见,却有人掉水里了。更甚者还是颇为刺激的一男一女。   柳肖氏跟着闵氏跑的颠颠的,就等着看了什么稀罕回去当做茶余饭后的嚼头——   这样的大事,说不得整个年头里就指着它过了。   因此别看年纪大,可不是跑的最快?倒是如愿以偿的最先瞧见“大鱼”,却在看清楚的第一时间恍若被雷劈了一般——   那浑身湿漉漉被从水里捞出来的不是旁人,正是自己心肝肉一样疼着的宝贝孙女柳娇杏。   柳肖氏头“嗡”的一下,一把推开文氏,疯了似的就冲过去。   守在旁边的小丫鬟也瞧见了柳肖氏,登时和见了主心骨一般,哭着跪倒在地:   “老夫人,老夫人,您可来了,快瞧瞧小姐……”   柳肖氏面色铁青,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把扶住柳娇杏。   万幸被救出来的及时,柳娇杏虽是呛了水,神智还算清醒,却明显受到了极大惊吓——   方才在水里时,方简可不还踹了柳娇杏几脚?   毕竟也就是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早被濒死的体验吓破了胆,这会儿瞧见柳肖氏,“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更兼愤恨委屈至极,探手指了刚被人从水里拉出来的方简:   “这个人,就是这个人,他要害我……”   又一叠声道:   “程明珠呢,快把程明珠那个贱人带来,都是她跟我说,霖公子在这里等着我……唔……”   嘴巴却是一下被柳肖氏给捂住。   柳娇杏年纪小不懂事,柳肖氏这么大岁数如何不懂?   这里可是帝都,不是老家那一亩三分地。   要说这京里的贵人最重什么,那就是名节了。   眼下孙女儿和人抱着这么跌下水去,这名声算是全毁了。要是在老家,自然还是能找着婆家的。在这帝都,可就惨了。   毕竟,即便有长公主这个继子媳妇儿在哪儿站着,还是抹杀不了柳家一家子都是泥腿子出身的事实。   孙女儿姻缘上本就艰难,再顶着这么个坏名声,这辈子可就别想有出头之日了。更别说柳娇杏还口口声声她是来见别的男人的。   那边方简的手下正忙着帮方简控水,又口口声声“世子世子”的叫着,柳肖氏很快拿定了主意——   孙女婿就是这个人了。要是没娶妻就皆大欢喜,要是娶过了,也得逼着他停妻另娶娇杏。   快速想清了利害轻重,当即就狠狠的掐了柳娇杏一把:   “闭嘴!再胡说,信不信我把你嘴巴撕烂了!记住就是那个和你一起落水的男人害你掉下去的!”   说完随手扒下小丫鬟的外衣把柳娇杏裹了个结结实实,然后起身,朝着刚吐了几口水,脸色发白瘫坐在地上的方简就撞了过去:   “黑心肝的啊!真是稀罕我们家姑娘,就出几两银子,使媒人上门来说啊,怎么就敢这么不要脸啊!老身这就去寻长公主,让她给我们主持公道……”   心头实在憋屈,竟是哭骂着,又朝方简脸上使劲抓挠了几下,令得方简左右脸上顿时出现了好几道血檩子。   话语里分明占足了先机。   方简登时惨叫连连。偏是他这会儿正在柳兴平手底下做事,听柳肖氏口口声声长公主,知道眼前这老太婆正经是柳大将军的继母,尽管气的眼前金星直冒,却也不敢就直接把人给打了。   不远处的柳娇杏则咬牙朝这边恶狠狠的瞪着眼——祖母挖人可比掐人还要痛,这可是柳娇杏切身体会过后总结出来的!却是一点儿都不同情方简!最好掐死这个混账东西才好!   又想起柳肖氏的嘱咐,忙又收回视线,悲悲切切的哭了起来。她这哭声也是在柳肖氏身边得了言传身教的,端的是一唱三叹、余音绕梁。   众人只听得目瞪口呆。   唯有文氏,却是在缠绵悱恻的哭声背后,还听到了儿子的惨叫声,登时就发了急,也顾不得再想对策,用力推开面前几个挡住路的夫人:   “让开,你们快让开些。”   好容易挤到最前面,就听闵氏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大喊:   “啊呀,我的老天爷,方夫人,方夫人您瞧瞧,那差点儿害了柳家小姐的登徒子,我怎么瞧着像贵府少爷啊?”   “你胡说!”气急败坏的文氏当即就要否认,却在瞧见对面情形的第一眼时,好险没气晕过去——   自己宝贝儿子一张白净俊俏的脸上布满了血道道,更甚者柳肖氏还边骂边就想往儿子身上扑。   哪里还顾得上斥责闵氏?一溜烟的就朝前冲了过去,一把揪住柳肖氏的头发,红了眼睛道:   “你个老东西,凭什么打我儿子……”   柳肖氏只觉头皮发麻,回头一眼认出文氏,提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靖国公家世,配自己孙女儿也算说的过去。   只满意了可不意味着柳肖氏就会轻饶文氏。毕竟,俗语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反正不管谁压倒谁,柳肖氏可也不会当被压倒的那个。   更甚者眼下可是方家理亏!   回身反手照着文氏就是一巴掌:   “我说是哪家能生不能养,教出这样的畜生来!却是你这个徐娘半老还天天装俏的娼妇……”   柳肖氏帝都“第一泼”的名头可谓名不虚传,直把文氏给骂了个狗血喷头。便是打架动作也非同一般的敏捷。   文氏即便先发制人,人也年轻的多,却哪里是久经沙场的柳肖氏的对手?依旧很快失去控制权,更兼自诩书香名门,何尝这么大庭广众之下和人尖声撕骂大打出手过?   竟是很快败下阵来。   更甚者最后柳肖氏觑了个时机,一下骑在文氏身上。   围观众人简直看的目瞪口呆。   方简也顾不得柳兴平是自己上官了,气的浑身都是哆嗦的:   “快,快把她们拉开……”   方家侍卫这才反应过来,忙一拥而上,分开两人。   文氏已是钗环狼藉头发散乱,而比这更不能忍受的则是和柳肖氏当众厮打——   文家书香名门的名头啊,以后真是没脸见人了!   打击过大之下,竟是两眼一翻就昏了过去。   那边儿柳肖氏瞧见了,却是不甘示弱,也瞬时躺在地上,变得气若游丝,饶是如此,还抖着一只手指着方简母子:   “你们不是人啊!这还有王法吗?不是瞧在我苦命的孙女儿、瞧在咱们两家要结亲的份上,我这会儿就一头撞死了……”   得,已经上升到结亲的程度了,更甚者,连结果都说了——不愿意迎娶柳娇杏过门的话,就等着吃人命官司吧。   这场戏实在太过精彩,便是闵氏这等见惯了稀奇古怪事情的人,也看的目瞪口呆,这样的大戏,当真可称得上是前无古人了。   其他人瞧得目眩神迷,人群后的袁钊霖却是面色惨白,嘴唇都咬出了血来——   旁人不知,他却清楚,差一点儿,跟方简一起跌落水中的就是姐姐袁蕴宁。   真是那样的话,自己就是死了也不足以赎取罪孽!   转头要走,却被陆瑄拉住,声音冷冽:   “怎么,这时候,还想去通风报信吗?”   “我不是……”袁钊霖痛苦的摇头,却是不知该如何给自己辩解。   是啊,怪不得陆瑄会骂自己蠢材,这世上,还有比自己更蠢的吗?一时竟是眼睛都红了:   “我要去亲自问问她,如何要这般算计……”   难道为了荣华富贵,真的能让人扭曲到这等程度?   程明珠竟是变成了这么一个丧心病狂的!   “你呆在这里就好!”陆瑄冷冷一眼瞧过去,“只即便你吃里扒外又如何,你的明珠阿姐,注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以为她还是那个千娇百宠的武安侯府嫡小姐吗?方家和柳家吃了这么大一个亏,不管结不结成亲,第一个要处置的必然就是程明珠!      ☆、105   溪水浅碧, 清可见底,偶有鱼儿从水下越出, 登时溅的一地碎珠如玉。   绿水之上有亭子飞檐翘起, 一水如带缠绕四周,可不正是静怡园中以景色雅致着称的漱玉亭?   漱玉亭外花团锦簇, 蜂飞蝶绕, 亭内丝竹声声之外,更有缕缕笔墨馨香。   却是帝都一干贵女, 正或凝眉冥想,或挥毫泼墨, 或作书, 或画画, 端的是各显神通。   胡敏蓉落了最后一笔,又仔细端详纸上的这朵菊花——花瓣紫红,花蕊颤颤, 又隐隐透出背面的赭黄色。不觉大为满意,画了那么多菊花, 眼前这幅帅旗无疑最是传神。   即便诗文比试,自己无缘夺魁,书画上却有很大把握能名列前茅, 也算不枉自己才名了。   看胡敏蓉收笔,两个丫鬟忙走过来,一个接过笔来拿到一边小心清洗,一个则轻轻托起胡敏蓉的手腕帮着推拿。   胡敏蓉眯了眯眼, 眼角余光从旁边的几个女子身上扫过,待得瞧见程明珠面前的纸上不过写了一行字,下面依旧一片空白时,嘴角微微勾了勾——   所谓佛要金装、人要衣装,没了武安侯府的名头,程明珠再想如从前那般耀眼,是注定不可能了。从此后,再也别想和自己相提并论。   视线旋即挪开,投注在拿着枝笔不停把玩的何容薰身上,眸色却是有些转深——   虽然何容薰没有多说什么,胡敏蓉依旧敏感的察觉到,何家怕是也有意和杨家结亲。   毕竟,那杨修云有的可不只是家世,更有传扬在外的文名。   再加上风度翩翩、一表人才,和皇后亲侄,等一系列显赫身份,何家如何会不心动?甚至,何容薰怕是也对杨修云颇多好感……   如果是今日之前,知道了这件事,胡敏蓉怕是会对此耿耿于怀。可这会儿,胡敏蓉却是不独没有着恼,反而有些莫名的期待——   如果说这世上真有芝兰玉树一般的男子,胡敏蓉确信,那个人绝不是杨修云,而是今儿远远瞧见的那桂花树下的佳公子。   若是何家能先一步和杨家结亲,也不见得是什么坏事。毕竟,那样的话,家人就不会动把自己嫁入杨家的念头了……   正自胡思乱想,耳听得隔了个院墙的男宾那里,忽然传来一阵惊呼:   “啊呀!”   “墨菊!还是这么纯粹的墨菊!”   “有生之年能见到开的这样漂亮的墨菊,我真是死也无憾了!”   “不用说了,今儿斗花盛会的第一名,定然就是果郡王的这盆墨菊了!”   “敢问郡王爷可肯割爱?您老尽管出价,这墨菊如何也得让给我一盆……”   果郡王得意的笑声随即传来:   “那是……我们家的墨菊可是出花仙子之手……那可是花仙子啊,咱家这墨菊可不也沾染了非凡的灵气?”   “花仙子?”人群登时一静,“这墨菊竟是出自女子之手?”   大家都知道果郡王的性子,分明是要借机抬价了。只果郡王虽是爱财了些,却有一个好处,那就是话语俱有出处,既特特点名花仙子,那培养了墨菊的女子品貌必然非凡,更兼提到“花仙子”时,语气里的尊重,女子的身份怕也不可小觑——   毕竟,果郡王的惫赖性子,放眼大正,除了几位皇室公主,还真想不出,有哪个还能让果郡王言语间如此盛赞的。   只也不是所有人都了解果郡王,期间也有不长眼的,笑嘻嘻的道:   “郡王爷竟是有此奇缘,不知我等可有福缘拜见花仙子?”   这般行事本是顺着果郡王的话,想要拍拍马屁的,不想喜怒无常的果郡王一下翻了脸:   “混账东西,花仙子什么身份?也是你有资格见的?”   竟是直接命人架了出去——   即便这是杨家,可那边分明是果郡王的主场,且因着皇后嫂子的关系,果郡王在杨家也可能做半个主人了。   看那人真被赶了出去,在场客人却是越发笃定——   再没有什么疑问了,那位花仙子,身份定然很高,至少是哪家王公贵族之女,更甚者,有可能是宗室之女……   一时不免好奇不已,身份高,和皇室关系也颇好,更甚者既被誉为“仙子”,生的也必然美甚。一个个竟是越发如百爪挠心一般,想要探根究底了。   胡敏蓉蹙了下眉头——因着日常进宫陪太后,和果郡王倒也相熟,可即便自己的身份,也没让这位郡王爷另眼相看过。也不免有些奇怪,帝都中何时出现这样敢以“仙子”为号的女子了。   又始终瞧不见那少年的影子,便有些意兴阑珊,当即收回视线,不想隔着疏疏落落的亭台楼阁,隐隐约约间似是有个青色影子倏忽而过、   胡敏蓉心一下提了起来,“忽”的一下站了起来,动作太大,一下带翻了旁边程明珠几案上研好的墨汁,一下全都倾倒在那张写了一行字的白纸之上。   正怔怔发呆的程明珠登时吓了一跳。   胡敏蓉急于找寻那青衫少年的踪迹,不过匆匆对程明珠点了点头:   “对不住……我让人再给你拿张纸来。”   语气却明显敷衍至极。   程明珠一张脸瞬时涨得通红。半晌才勉强露出一丝笑容:   “一张纸罢了,值什么呢。”   眼睛却是闪了闪,顺着胡敏蓉的视线扫过去,却是除了一角翩飞的青布衣袍,再没有其他。   只心思细腻如程明珠,还是第一时间就悟出了点儿什么——   彼时甫一下车时,旁人不认得桂花树下的浊世佳公子是哪个,程明珠却是识的的,可不就是陆瑄?   甚至还把胡敏蓉无比惊艳神情恍惚的模样尽收眼底。   眼下不过是同一件颜色的衣服,就引得胡敏蓉这般失态……   当下理了理鬓角的发丝,故作惊奇的“咦”了一声:   “怎么是……”   胡敏蓉正因为再也瞧不见青衫人的影子而百爪挠心,听程明珠如此说话,一下回过头来:   “怎么,你瞧见了,什么,熟人吗?”   却是不觉屏息,一副颇为紧张的模样。   “方才那位身着青衫的男子,我瞧着,有些像陆家大哥呢……”程明珠抿了抿嘴——   这会儿,袁蕴宁和方简那边儿的好戏应该也快收场了吧?   可即便如此,如果能再给她找些麻烦,程明珠还是万分乐意的。   “陆家,大哥?”胡敏蓉勉强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手却止不住握住又松开,松开又握住,“哪个陆家大哥?”   “就是朱雀桥陆阁老家的陆瑄陆公子啊,陆大哥和我家兄长……”提到“兄长”两字,神情却是有些黯然,“不对,是武安侯府的大表兄,两人相交莫逆……”   又强装坚强,露出一抹苍白的笑容:   “陆公子,你也见过的,就是今儿个早上,站在桂花树下的那位……他同我……不对……现在应该是和蕴宁表姐……也是相熟的……今儿个会等在那里,十有八、九,就是想要和袁家人叙话呢……”   胡敏蓉眉毛微挑,虽是没说什么话,却明显心情有些不好。   刚要再不着痕迹的询问几句,不想有急促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   亭里沉思的贵女纷纷抬头,却在瞧见来人是谁时,又不感兴趣的低下头——   却是柳娇杏正从外边大踏步而来。   程明珠先是一喜,却在瞧见柳娇杏的脸色时明显愣了一下。还没想通个所以然,柳娇杏已经大踏步上前,抬手一巴掌朝着柳娇杏脸上就扇了过去。   这一巴掌力度当真十足,程明珠身子一下后仰,正好躺在身后的几案上。登时被后面的墨汁污了衣服。   “还磨蹭什么!”柳肖氏因骂人太多而有些嘶哑的声音随即传来,“杏姐儿既是和程家小姐交好,索性直接带回家多亲近亲近罢了,赶紧的,咱们还得回去呢。”   亭里的各家贵女一时齐齐震惊了——   这叫交好?还带回家亲近?!柳家的热情也让人太难消受了吧。   程明珠更是面色惨白。当即就明白,怕是出事了。一时吓得浑身都是哆嗦的:   “杏儿姐姐——”   “姐姐?”柳娇杏冷笑一声,“好妹妹,咱们走吧。”   竟是拖住程明珠就往外拽。   不意手却被人一下打开,柳娇杏吃痛之下,忙松了手,这才发现,程明珠身旁竟多了个劲装男子。看他的打扮,分明是哪家的侍卫才对。   亭中贵女登时纷纷斥骂:   “哪里来的混账东西?这里也是你能来的吗?还不快退下?”   程明珠却是和找到了主心骨一般,紧紧抓住男子的衣袖:   “袁飞,带我走,快走……”   看柳娇杏的样子,分明出了大事,真是被柳家人带走,说不好自己连命都得折进去。   袁飞应了一声,也顾不得男女有别,竟是扶住程明珠就往外走。   那边柳娇杏也回过神来,如何肯罢休?   直接让人叫来自家护卫,就追了过去。   眼看柳家人追的急,袁飞道了声“得罪”,弯下腰,背起程明珠就跑。   只毕竟是负重前行,眼瞧着就要被柳家护卫给追上。   千钧一发之际,一群人正好从花丛背后转出来——   走在最前面的是蕴宁并袁钊霖还有丁芳华,除了他们之外,更甚者还有十多位夫人,并神情阴狠、扶着文氏的方简。   袁飞背着程明珠下意识的就朝丁芳华冲了过去,到得近前,单膝跪倒:   “夫人,快救救小姐……”   惊得失了魂的程明珠也下意识的跪下,又探手去捉袁钊霖的衣角:   “阿弟,柳娇杏要杀我,你快救我……”   不想袁钊霖仿佛受了极大惊吓似的,如避蛇蝎般,身形一下往旁边闪开:   “别叫我阿弟!”   动作太大,程明珠一下被带的躺倒在地。   直到结结实实的趴在地上,程明珠还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   一定是哪里出错了吧?明明袁钊霖从来都是对自己有求必应的啊,怎么突然这般无情!      ☆、106   下一刻突然脸色一白——   难不成袁钊霖知道些什么?   还未想清个所以然, 袁钊霖已是咬着牙俯身对程明珠道:   “程小姐能不能,跟我解释一下, 柳娇杏为何要追着你不放?若是我猜的不错的话, 是不是有人答应,等在凉亭里的人是我, 而非, 方简?更甚者,陪她一道落水的人, 不是我这个蠢材?”   “……你害我也就罢了,我阿姐……她又哪里对不起你?”   一想到差一点儿自己这辈子就要死死和一个泼妇绑在一起, 更甚者, 阿姐也会沦落到和自己一般悲催的处境, 袁钊霖就恨不得一刀捅死程明珠,再以死谢罪。   袁钊霖的是声音虽低,听在程明珠耳里却宛若惊雷相仿。   本来还搞不清状况的丁芳华也模模糊糊听到了些, 虽还不知道具体细节,却也大致明白——   柳娇杏想去见的人本来是儿子袁钊霖, 至于方简那里,想要设计的根本就是女儿袁蕴宁。   怪道方柳两家会大打出手,一时只觉手足冰冷:   “孽女!果然和你娘一模一样的, 蛇蝎心肠!”   程明珠头“轰”的一下。当初亲娘落得如何凄惨下场,她可是亲眼见到的了,甚至这会儿,丁淑芳更是生不如死……要是袁家也出手对付自己……   再如何算计, 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女孩子罢了。惊慌失措之下,忽然就抬手一指袁飞:   “不是我,是袁飞……”   一句话出口,登时有些后悔。   袁飞本是袁家暗卫。却不是家生子,而是程明珠自己个从城外捡回来的。彼时袁飞疾病在身,濒临死亡,亏得程明珠施以援手,才保住了一条小命。   思及以上原因,待得他学成出山,袁烈便直接派了来做了程明珠的暗卫。是以一向忠心耿耿,从来都是唯程明珠的话是从。眼里除了程明珠这个主子外,再没有其他人。   更甚者程明珠离开袁家时,又央求老祖宗把袁飞赐给她……   如果说身边还有那个人是程明珠笃信,即便丢了命也绝不会背叛自己的,也只有这袁飞了。   要是这会儿把袁飞给抛了出去,身边真是一个得用的人也没有了……   袁飞怔了下,却是忽然明白了什么,朝着程明珠磕了个三个头,然后站起身形,瞬时冲向柳家护卫。   “袁飞——你给我回来!”程明珠越发惊吓,袁飞怎么突然昏了头?要是他真和柳家护卫动起手来,事情岂不是要更糟?   “要是敢和柳家的人动手,你就滚出去——”   柳家护卫无疑也是这样想的。各个拔出武器,就想扑过去。   只袁飞出身袁家暗卫,身手功夫又岂是他们所能比?飞身掠过时,柳家护卫手中武器尽皆落地。站稳脚跟后,手中已是多了一柄宝剑。   柳娇杏正好赶到,瞧见这一幕,越发愤怒:   “程明珠你想找死……”   话音未落,袁飞已是飞身过去,随即举起手中宝剑。   柳娇杏吓得“啊”的尖叫一声,还未反应过来,只觉脸上热热的一片。   下意识的探手去抹,入目只见一片血迹淋漓。两眼一翻,就瘫倒地上。   而旁边,袁飞正慢慢歪倒在地,手中宝剑还横在脖子上,却依旧嘶声道:   “所有事情,全在袁飞一人,身上,与,我家,小姐,无干……袁飞,还了你,你们,一条命,可是,够了……”   “啊!”程明珠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登时哭嚎出声,连滚带爬的就扑了过去,“袁飞,袁飞!”   徒劳的探手想去掩住袁飞的伤口,却是除了沾了一身的鲜血外,根本一点儿用处也没有。   “小姐,别在,这里……脏……”最后眷恋的瞧了程明珠一眼,“小姐,保重……来生,袁飞再……”   却是缓缓闭上了眼睛。   瞧着眼前一幕,方简猛一跺脚,把文氏交给婢女扶着,上前几步扶起程明珠,居高临下对着柳娇杏道:   “柳家好大的威势!众目睽睽之下,逼死人命……还有什么,是你们干不出来的?”   口中说着,一脚踹飞旁边还在发愣的一个护卫,带着程明珠和文氏就要离开。   柳娇杏恰在这会儿睁开了眼睛,却是正好瞧见倚在方简怀里的程明珠,一口恶气直撞顶门:   “方简,程明珠,你们这对狗男女……”   还要喝骂,却被方简满是杀气的一个眼神给定住:   “滚!”   柳娇杏吓得一哆嗦,不自觉的就让开身形。   方简正要离开,不想却被人给拦住:   “地上这人也带走,再让人把这里打扫干净。”   方简本是憋了一肚子的气,听到有人这样说,自然大为恼火,刚想呵斥,却在瞧见来人是谁时,又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杨公子——”   来人可不正是杨家少主,杨修云?只杨修云这会儿一张脸却是铁青,冷冰冰的视线在方简并柳娇杏等人身上扫过:   “竟然敢跑到静怡园闹事,你们好大的胆子!”   “今日起,方家、柳家,不准踏足静怡园一步。”   “凭什么?”柳娇杏登时发了急。静怡园名气之大,帝都中人,哪个不以能到这里做客为荣?真是被列为拒绝往来户,还不得被外人笑死?   方简也没想到杨修云会这般不讲情面。只这里毕竟是静怡园,绝不是他可以耍赖的地方。且方简也和杨修云打过几次交道,知道这人别看瞧着温文尔雅,说出的话来,却从来没有半分回旋的余地。   眼下已是开罪了武安侯府,要是再彻底得罪杨家,无疑太不明智。   虽是觉得无比屈辱,却也只要认了:   “今日是方某不对,改日得空了,再专程过府赔罪。”示意下人上前抬起已然气绝的袁飞,然后看也不看柳娇杏一眼,直接扬长而去。   待得方简一行离开,柳娇杏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   杀千刀的程明珠,竟然毫不避讳的跟着自己的未婚夫走了?更甚者明明方才已是昭告世人,柳家和方家要结亲。这才多大会儿啊,方简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明晃晃的打了自己的脸?   这两人是不是早有私情啊?那样的话,自己又算什么?   太过愤怒,整张脸都有些扭曲变形,再瞧瞧站在丁芳华身旁,俊逸更胜往昔的袁钊霖,再也忍不住满心的委屈:   “方简,以为姑奶奶就稀罕你吗……”   刚想说“你想娶谁娶谁,姑奶奶不伺候了”,却被旁边的丫鬟拉住,压低声音道:   “小姐想要成全那贱人吗?小姐您嫁过去,可是明媒正娶的世子夫人,她一个程明珠再如何,顶天了也就是个小小侍妾罢了,小姐您还不是想怎么收拾就怎么收拾……咱们还是赶紧回去吧,把衣服换了吧……”   又偷眼觑了下脸色越发不好看的杨修云,简直快要哭出来了:   “咱们要是不走,那位公子说不好真会把咱们给撵出去……”   “凭什么撵我?”听了最后一句,柳娇杏登时又炸了,却是下意识的指向袁家,“那程明珠之前还是他们家的呢……要赶,自然,要连他们一起……”   虽然说不出个所以然,可柳娇杏就是直觉,今儿的事袁家定然也脱不开干系。尤其是之前不觉,见到蕴宁之后才意识到,方简之前说的那些情话,给袁蕴宁听好像也合适的紧啊。   分明这一切都是袁蕴宁该得的。结果却让自己受了。   竟是越想越觉得有道理,正准备上前质问,不想杨修云突然翻脸:   “还愣着做什么?把柳小姐和她的这群属下全都请出去!”   虽然里面还带了个“请”字,却不是一般的不客气。   柳娇杏还没明白过来,就被两个健壮的仆妇一下架起胳膊,被裹挟着脚不沾地的往外而去。她的那些手下,却是没了这样的殊荣,机灵点儿的跟着落荒而逃,反应迟钝的直接被捆成粽子丢了出去。   周围人还没反应过来,杨修云已经麻利的处理好所有事务,又冲着众人团团一揖:   “惊扰各位了,修云给各位陪个不是。”   又特特跟丁芳华道歉:   “让夫人受惊,是杨家之过。以后这样的事,再不会有了,还请夫人千万见谅。”   “罢了。”丁芳华摆摆手,心头却是有些诧异,毕竟,柳娇杏说的确实不错,尽管程明珠已是改姓了程,却是依旧和袁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更甚者刚才袁飞背着程明珠过来,分明就是为了跟袁家求救……   把静怡园闹成这个样子,委实太过不堪,本想着以袁家的地位,杨家即便不好直接撕破脸皮,怕也会有些不喜,倒不想,这杨修云竟是先低了头不说,态度还不是一般的诚恳,一副唯恐自家会恼了的样子。   甚至丁芳华隐隐有种直觉,杨修云赶走方家并柳家,倒更像是跟自家示好……   却又想不出个所以然,毕竟,杨家尚文,官场上也好,私底下也罢,两家都是并无深交啊……   旁边众人可不是一般看法?   本还因为程明珠的做派并柳娇杏的话对袁家有些猜忌,这会儿也全都熄了把袁家也带入到这场大戏里的心思。      ☆、107   静怡园虽大, 可发生了这么大的事,还是很快传遍了整个园子。   等丁芳华等人跟其他人前后脚过去时, 便察觉气氛有异。尤其是之前还围着自己, 有意联姻的几个人家,也都是客客气气的点头, 却是对袁家的女孩子再不询问半个字。   丁芳华稍微一想, 便明白了个中缘由,怕是因为程明珠的事, 这些人对袁家有了些看法。   一时心中暗暗着恼——   一则是恨程明珠做事太过荒唐,连带的袁家的女孩子都因此受了连累;   二则也有些恚怒, 这些人之所以如此, 程明珠倒不是主要的, 怕还有自高身价的因素在里面。   眼下这会子,蕴宁和明秀几个倒是不及,最让人担心的却是三房的欣姐儿, 她的年龄却是拖不得了……   蕴宁倒是没有忧心这个。上一世和袁家人虽是不甚熟悉,却也知道他们家女孩儿大致都嫁的不差的。却是有些担心, 祖父听了这件事,会气坏了身子……   正自沉思,袁明玉走了过来, 扯了一下蕴宁:   “欣姐儿不是和你一处吗?怎么不见她的影子?”   蕴宁愣了一下,这才发现,袁明欣果然不在这里,不觉也有些奇怪:   “之前我和二姐姐倒是一处, 只她后来,又和人顽去了……”   “和人顽去了?”袁明玉不觉有些奇怪,实在是常日里和袁家女孩子玩得好的,分明全在这里了,“和谁玩去了?怎么这会子了,还没回来……”   既是听说了柳娇杏和方简的事,难免让袁明玉心有余悸。她又是大姐,一直操惯了心的。   一句话却是问倒了蕴宁——   自己也不知道那个小娃娃是谁家的啊!   袁明玉就有些发急,刚想再问,不意亭子里却是有些骚动:   “啊呀,评出来了吗?”   “也不知这次的书画,哪个会折桂?”   “容薰妹妹的字最好,想来定会把第一收入囊中了!”   “我的字算什么,敏蓉姐姐画的菊花才最传神……”   却是一众闺阁女子的才艺比拼已是有了结果。   袁明玉回头瞧了一眼,又不感兴趣的回头——   姐妹几个今儿个既是下定决心陪着蕴宁,自然都没有送什么作品出来,不管哪个夺冠,却是和自家姐妹都没有关系的。   知道袁明玉还等着自己给答案,蕴宁不觉有些抱歉:   “二姐姐是和一个小娃娃——”   口中说着,却是一顿,指着入口处哭笑不得道:   “喏,二姐姐在哪儿呢。”   却是袁明欣正扯着个蹦蹦跳跳的小娃娃进来,可不就是那个曾经“轻薄”过自己,又“拐走”了袁明欣的罪魁祸首?   袁明欣也快步走来,那小娃娃也瞧见了蕴宁,眼睛登时一亮,当下就从袁明欣的怀里伸出小胳膊:   “美人姐姐……”   那边胡敏蓉听到声音倏地回头,在瞧见小孩子的模样和抱着他的袁明欣时挑了挑眉,随即招呼:   “华哥儿又乱跑了,小心被拍花子的拐了去,你娘见不到你,不定该多焦心呢,快过来这边……”   也不知为何,自打听了程明珠说那少年是陆瑄,且陆瑄和袁家相熟外,胡敏蓉就觉得袁家每一个人都不甚顺眼了,而其中尤以蕴宁为甚,这会儿听华哥儿一句“美人儿姐姐”出口,越发觉得不舒服。   也是巧了,这小男孩她刚巧认识,可不是大理寺卿周良臣的孙子?也是杨修云的胞姐杨佳蕙的儿子周虞华。   而胡敏蓉大舅家的女儿嫁的正好是周良臣的侄子,当初去寻表姐玩时,倒也和小家伙见过几次。   且胡敏蓉深知,华哥儿平日里可不是最粘杨佳蕙?相较于其他人,胡敏蓉自诩再没有人比自己和周虞华更熟,再抬出杨佳蕙的名头,不怕小家伙不撇下袁家众人,跑到自己这边来。   听说是杨佳蕙的儿子、杨修云的外甥,何容薰也是第一时间看过来。在家里时,也听母亲提起过,说是杨家姐弟感情极好……   再看看年龄和自己相仿、怀里抱着周虞华的袁明欣,便觉有些碍眼,便低头拣了桌上的豌豆黄,朝着周虞华晃了晃:   “今儿个豌豆黄香着呢,华哥儿要不要尝尝?”   因杨皇后盛宠极隆,皇上可不给杨家赐的也有御厨?   摆在桌案上的这些精致点心,便是比起皇宫里也是不差什么了。   本以为小家伙一定会抛下袁家女往这边来,毕竟这么大的孩子哪有不嘴馋的?   再没料到小家伙不过抬了抬眼,视线掠过金灿灿的豌豆黄,却是撇了撇嘴,无比嫌弃的道:   “不好吃,华哥儿要吃菊花……”   口中说着,晃着腿从袁明欣怀里滑了下来,却是避开同时喜笑颜开伸出手想要接住的胡敏蓉并何容薰,一下扑到了蕴宁怀里,扑闪闪着两只黑葡萄似的眼睛,扭股糖似的搂着蕴宁撒娇:   “美人儿姐姐,美人儿姐姐最好了,华哥儿最喜欢美人儿姐姐了……”   华哥儿才不傻呢!长的没有美人儿姐姐好看,还没有美人儿姐姐好吃极了的菊花,华哥儿才不要和她们玩……   别看不过两三岁的小娃娃,周虞华却是一身的肉肉,真是个实打实的小胖墩,这么一股劲的冲过来,蕴宁被撞的瞬时一趔趄。亏得袁明玉探手扶住,又笑眯眯的瞧着小家伙,视线在胡敏蓉身上停了片刻又移开,特特拖长了声调道:   “啊呀呀,我们家宁姐儿可真是招人疼,都说小孩子的眼睛最能分得清好坏,原先我还有些不信呢,今儿个见了,才知道老话果然有道理呢……”   竟然拿拍花子的和袁家女孩做比,以为自己就听不出来吗?太后母家,外人或者会惶恐,想要吓倒袁家,却是做梦还差不多。   完全没想到小家伙竟是这么不给面子,更想不到的是袁家的态度——   还想着一则时间还太短,二则武安侯夫妇越是宠爱新近回府的袁蕴宁,说不得越会引起府里其他女孩的不满。丁芳华是长辈不好跟自己这些小辈对上,没有其他人护着,袁蕴宁即便委屈也只好受着。   如何能料到这还没怎么呢,袁明玉就摆出了大姐的气势给直接怼回来了。   一时只觉气闷无比,偏是众目睽睽之下,又无可奈何。   好在旁边的何容薰虽有些讪讪,却是见机快,假装往四面看了看,勉强笑着顺着原来的话头道:   “都这么会儿功夫了,说不得书画那边儿也有结果了,不然咱们着人过去瞧瞧……咦,那不是蕙姐姐吗,既是蕙姐姐亲自过来,想必结果果然出来了……”   却是一个身着玫红衣裙的明眸善睐的少妇,正在一群下人的簇拥下绕过花厅缓步而来。   少妇不是旁人,正是杨修云的胞姐杨佳蕙。   当初未出嫁时,杨佳蕙可是以才貌俱全闻名帝都,尤其绘画一途师从妙音大师,闺阁之内,少有人能出其右。   自嫁人后,虽是一心相夫教子,少有动笔,可每每有这等盛会,却大多会被人请来做评判。   “咦,那是,墨菊?”待得杨佳蕙完全进入大家的视线内,人群登时有些骚动。   却是她身后六位丫鬟除最前面那个捧了个托盘外,其余五人则每个手上捧了盆开的正盛的名品菊花,尤其是最前面两个丫鬟竟是一人手里捧了一盆墨菊——   书画既是风雅之事,所取彩头自然也要与众各别,毕竟能到这里来,哪个身份都是不低,些许金银财物,自然没人放在眼里,倒是扇子、名花之类的最受欢迎。   却还是第一次有墨菊这般珍贵的物事——   毕竟墨菊最是难以养成,听说果郡王倾三年之力,才养出了十二盆,端的是墨色清透、瓣瓣如玉,之前有人想买,却是一盆出价千金他都不肯。   胡敏蓉和何容薰俱是眼前一亮,顾不得再和袁家人闹气,忙齐齐迎了上去:   “佳蕙姐姐……”   杨佳蕙站住脚,含笑瞧了两人一眼,颔首道:   “容薰妹妹,敏蓉妹妹。”   顿了顿,却是特特冲袁明欣招了招手道:   “欣儿妹妹跟我一起看一看今儿个是那几位才华横溢的丫头得了这么些彩头吧。”   杨佳蕙怎么会让袁明欣和她一起揭晓最终的胜利者?   毕竟,这样的事,自来都是杨家自家人做的。   众人就有些犯嘀咕,袁明欣小脸儿也有些发红,却依旧点了点头,大大方方的走上前:   “姐姐只管吩咐就是。”   杨佳蕙眼神越发满意,往旁边站开一些,给袁明欣让出了些位置。这才再次笑着道:   “承蒙鲁国公府云太夫人,太师府翁老夫人……妙音大师……信任,让我当这个跑腿儿报喜的……”   这次参与评选书画的人规格无疑极高——   杨佳蕙口中的这些人无不是当朝为人推崇出身大家族知书识礼的,于书画方面都是颇有造诣,不说墨菊那样难得一遇的彩头,便是能得到这些人的赞誉,也是不虚此行了。   无疑看出众人的急切,杨佳蕙也不再拖延时间,直接拿出最上面的一张画:   “……今儿个探花却是邬家小姐得了……”   这邬家小姐名叫邬梅玉,父亲是本朝佥都御史邬丰。   邬梅玉画的是一副仕女图,正拈花低嗅,神态间很是温婉传神,虽是比不得那些名画家,却也颇有大家之风。   探花之名倒也名副其实。   邬丰本是年初才刚历职回京,那邬梅玉委实没想到,第一次参加这等盛会,便能有此殊荣,一时激动不已。   忙快步上前,接过袁明欣亲手递来的一盆帅旗。   何容薰和胡敏蓉无疑都有些紧张,除此之外也和其他人一般,疑惑不已——总共三个名次,这五盆花也不知该怎么分配?   那边杨佳蕙已是又拿起一张宣纸,展开来,何容薰脸上一热——   确然正是自己的字。   那边杨佳蕙已是招了招手:   “……大家瞧瞧,这字,说是自成一家,也不为过吧?容薰妹妹这榜眼可算是实至名归了!”   何容薰心头的大石顿时落下去些,忙上前——   剩下四盆花,自己自然会得两盆了,仓促间瞟了眼那墨菊,只觉两盆一样好看。   正有些分神,面前已是多出一盆十丈珠帘来,袁明欣笑着道:   “恭喜何小姐。”   便有后面跟着的丫鬟上前接过,何容薰却是并未退开,满想着还会有一盆墨菊呢。   不想杨佳蕙却是再无其他表示,反而反身又拿起一张画,目光随即转向胡敏蓉:   “要说今儿的状元,自然非敏蓉妹妹莫属了,瞧瞧这幅菊花,当真是和活了一般。”   胡敏蓉眼睛亮了一下,虽是之前也颇为自信,却依旧有些激动,绕过依旧有些呆愣的何容薰,含羞对杨佳蕙福了一下:   “姐姐……”   “数年不见,咱们敏蓉出落的越发标致了呢。”杨佳蕙笑着道。一盆宝山远火随即被丫鬟奉上。   这一下便是胡敏蓉也错愕不已——   怎么那两盆墨菊依旧捧在丫鬟手里?   还未想出个所以然,杨佳蕙已是从托盘中拿起一个匣子,转过头瞧向蕴宁:   “最后要恭喜的则是,袁家蕴宁小姐。”   “众位夫人和几位大师都以为,今儿个最蕙质兰心令人折服的一副作品,乃是,蕴宁小姐的,菊花饼。” 作者有话要说:  家里突然来了客人,忙了一天,码到现在才码完,大家见谅(*^__^*)   ☆、108   相较于蕴宁的错愕, 其他人一副见了鬼的模样,无疑更加精彩——   什么叫“最蕙质兰心令人折服的作品?”   还有那“菊花饼”又是什么鬼?   这可是书画比试, 便是做的再好吃的东西, 也是俗物罢了,又如何能和高雅的书画艺术相提并论?   眼瞧着两个丫鬟已是捧着两盆墨菊向蕴宁而去, 胡敏蓉脸色登时一寒, 却是又旋即变为带点冷意的笑容:   “倒不知什么样的菊花饼,竟是能让诸位大家给出这般高的评价, 姐姐能不能让佳蕙这等粗陋寡闻的人也长长见识?”   抱着这样想头的又岂止是胡敏蓉一个?都是心高气傲的主,胡敏蓉并何容薰也就罢了, 这两人不独家世高贵, 便是才学也是众所公认的, 得了彩头,大家也算心服口服。   唯有这位袁家蕴宁,却早在之前已是被大家公认为袁家的败笔、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花瓶一个, 如何能衬得上“蕙质兰心”这样的评价?   一时个个不平,纷纷附和胡敏蓉的说法:   “杨小姐快打开来, 让我们领教一番……”   “倒不知什么样的吃食,能配得上这样高的赞誉?”   也有那刻薄些的直接道:   “倒是不知,连吃食都能和书画相提并论, 赶明儿也得让家里厨娘做些好东西随身带着,说不好也能博个美名呢?”   杨佳蕙却是不急不怒:“诸位稍安勿躁。”   口中说着,已是示意捧着托盘的丫鬟上前,在上面两个镂金刻玉的匣子上碰了一下。   匣子随即应声而开。   众人纷纷探头看去, 正瞧见铺着墨蓝色丝绸的匣子里各躺着两朵金黄色的菊花,颤微微在风中轻轻摇曳的花瓣,分毫毕现的嫩黄色花蕊,甚至沾在花瓣上还有些水润之意的晶莹剔透的露珠——   分明十足就是刚从枝头折下来。   周虞华却是一下从蕴宁怀里挣出来,神情兴奋不已:   “菊花,华哥儿最爱吃了……”   拖着小胖腿,踢踢踏踏的就往这边跑。   和周虞华一起,飞过来的,还有几只小蜜蜂,嗡嗡叫着绕着匣子不住盘旋,分明想要落下来,却又有些被这么多人吓到,竟是上下不停盘旋。   “那是,真的菊花吧?”有人小声嘀咕,脸上神情明显无比怀疑——   什么样的巧手能做出这等菊花饼来?   莫不是直接掐了一朵拿过来?   不然,如何连香气也是一如菊花,清幽淡雅?   周虞华却已是跑到跟前,无比猴急的伸出一只小胖手捉起来一个,直接一口咬了下去:   “娘真好……还有那个,都是华哥儿的,你们全都不许抢……”   一边吃,一边小眼神无比警惕的瞧着周围已经目瞪口呆的众人——   明明是自己最爱吃的,结果先是被一个老奶奶,然后还有果郡王爷爷,都厚着脸皮来抢……   许是周虞华吃的太香,也许是这样的香味儿太勾人了,离得近的人不自觉咽了口唾沫,只觉再瞧下去,不定会出什么洋相呢,忙转了头,不敢再看。   杨佳蕙却是有些头疼的瞥了儿子一眼——   儿子分明就是个小吃货。   蕴宁的菊花饼,他一人就吃了三分之一,又抱着剩下的不撒手。若非正好遇见师父妙音大师和果郡王——   这会儿杨佳蕙却有些怀疑,怎么觉着师父和果郡王出现的时机太巧了呢?   甚至直觉,那两位十有八、九也是冲着香味儿去的。   毕竟旁人不知,杨佳蕙却知道,别看师父是出家人,却是最好美食。至于果郡王更是帝都闻名的饕餮客……   “能做出这样静美如斯、足以乱真的菊花饼,各位夫人并果郡王一致以为,非蕙质兰心女子不可为……”   不独如此,杨佳蕙本还来担心的很,一则儿子吃的太多,二则和袁家并不相熟,也不好把人叫过来询问到底用了什么东西不是?   恰好妙音师父不独擅画,于医道上也颇为精到,一眼瞧见匆匆而来的妙音时,杨佳蕙忙让人拿了过去,让妙音师父瞧瞧可是有碍。   不意妙音师父拿了送到口中后,细细品尝一番,却是神情激动的告诉自己,这菊花饼里面含有至少三十六种药物,用了不独不会有什么害处,更能祛除百病、强身健体。   连连赞叹之余,更是惊奇这么多种药物,制作者该有着怎样的七窍玲珑心,才能使药物之间彼此的害处尽皆抵消不说,还能糅合成如此逼真的各色菊花的香味儿。   所谓色香味俱全,说的也就是这些菊花了。   果郡王正好适逢其会,听闻后,大感兴趣,当场取了一块儿品尝,却是越吃眼睛越亮。亏得妙音师父赶紧收起来一些,不然剩下的怕要被果郡王一个人给独吞了——   做评判的几位老夫人,因为年龄大了,眼睛都或多或少有些问题,袁蕴宁这菊花饼,却是不独有菊花形,更具菊花实,其明目之效非同一般。   妙音又说,这东西虽是用的再多,于身体也无半分害处,只于周虞华而言,这些却也尽够了,再吃下去的话,也就和寻常食物一般,也就只有美味一途了。倒不如匀给眼睛有疾的几位夫人些。   堂上诸位夫人也是杨佳蕙敬重的,闻言虽是有些不舍,依旧毫不犹豫的把剩下的交给妙音处理。   至于旁边的果郡王,也好说歹说,硬是又带走了两个,更甚者这位爱财如命的郡王爷用完后,还直接奉上两盆墨菊,说是唯有这样的圣品墨菊才足以相配袁家小姐那等奇女子……   当然,因为“引狼入室”,杨佳蕙也是付出代价了的——直接惹翻了宝贝儿子周虞华。   小家伙当即翻脸不认人,噙着泪跟着袁明欣离开了,又听袁明欣说这菊花饼全是之前自己亲了一口的那位美人儿姐姐做的,当即便央求着袁明欣领着自己过来。   要不是这会儿又尝到了美味的菊花饼,周虞华可不依旧准备继续单方面和娘亲绝交呢……   蕴宁道了谢,神情间倒是未见多少激动。采英和采莲则忙上前一人抱过一盆墨菊,却是不住腹诽——   果郡王爷可真是懒,明明这墨菊就是小姐的手笔,殊不知于金钱至上的果郡王而言,一下送出两盆墨菊,已是挖骨割肉一般了……   杨佳蕙却是对蕴宁越发欣赏——   之前大家也议论过,以为这菊花饼的配方定然是名医程仲所配,毕竟之前袁蕴宁的事传遍帝都,身为程仲最宠爱的孙女儿,手里有这样的配方自然不足为奇。   可即便有这样的药方,却是若非一颗七窍玲珑心,也决然做不出这等惟妙惟肖的菊花饼。   更难得的是袁蕴宁身上这份淡然气度,无论是之前被传为“花瓶”鄙薄时,还是这会儿因菊花饼一举成为大家瞩目的焦点时,却是并无半分波动。   平心而论,杨佳蕙以为,便是自己现在都为人妻为人母了,都不见得能比这个十二三岁的少女做的更好。   随着盛会接近尾声,各府中人纷纷告辞离开——   无论是当众出丑的方杨两家,还是第一次露面的袁家嫡小姐,都注定这次斗花盛会要被人们念叨很久了……   蕴宁却是未和一众姐妹回袁家,跟丁芳华说了声,便让马车往老爷子的住处去了——   老爷子为人最是正直,之前因为丁淑芳的事,老爷子受的打击就颇大,今儿个又出了程明珠的事……   老爷子今儿个正好在家,听说蕴宁来了,自然很是诧异,竟是亲自接了出来。   蕴宁下了马车,一眼瞧见已经迎出大门的老爷子,眼圈儿就开始发红,哪里还有之前的丝毫稳重?分明是个十来岁的孩子了。   竟是小跑着过去,一下扑到了程仲的怀里:   “祖父……宁姐儿好想你……”   “没事儿,没事儿,祖父在,一直在呢……宁姐儿什么时候想祖父了,就过来,或者让人给祖父捎个信,祖父去看你……”声音却也开始哽咽。   蕴宁扶着老爷子坐好,采英和采莲忙招呼人从车上搬礼物——   蕴宁亲手做的衣服鞋袜,还有丁芳华让人准备的人参、燕窝,以及一些珍希药品。   “祖父吃喝不愁,宁姐儿拿这些做什么?”程仲嗔怪道,“只要你好好的,祖父就好好的……”   心里却是有些担忧,毕竟,宁姐儿刚回袁家,要是老这么想着往老宅这跑,令得袁家人不喜可如何是好?   知道老爷子是担心自己,蕴宁边帮老爷子诊脉边摇头:   “祖父莫要担心,爹娘对我都是极好的……祖父这些日子,可还头晕,或者,痛过?”   老爷子脉象依旧是不好不坏,只是那龙舌草到现在还未有踪迹……   程仲深深看了蕴宁一眼:   “祖父自己就是医者,宁姐儿只管放心就是。说吧,是不是,那一家子,又闹出什么事来了?跟,程明珠有关?”   没想到老爷子这般敏感,蕴宁迟疑了下,终是缓缓点了下头,简单说了事情的经过:   “……祖父瞧着,可着人去纸坊街瞧一瞧……”   “果然是龙生龙,凤生凤……”老爷子叹了口气,却是没有再说下去,只吩咐张元清赶紧去纸坊街程明珠的住宅一趟……   派出去的张元清倒是很快回转,却是告诉了两人一个让人瞠目结舌的消息——   程明珠确然已从静怡园回了家,只他到的时候,院子里已是搬了个空,问了邻居才知道,下午时便有人过来,说是他们家主子要搬家,这会儿早不知那里去了……      ☆、109   “天作孽, 犹可为,自作孽, 不可活啊……”程仲沉吟半晌, 摇了摇头,又看了看天色, “宁姐儿快回去吧, 若是太晚了,你爹娘会担心的。”   说完不待蕴宁反对, 就叫来张元清:   “快去快去,把给小姐准备的东西搬过来……”   张元清应了声, 很快搬出了足足三四个箱子。   一一打开来, 却是一箱精巧的小玩意, 一箱漂亮的丝帛,一个箱子略小些,里面装了些白玉瓶子……   “你自小身子骨有些受损, 这瓶子里的药丸记得一日用两粒,早晚各一次……”   蕴宁腻在老爷子身边, 抱着老爷子的胳膊,不时点头应着,却是越听, 眼睛越涩,到得最后,竟是冲口而出:   “……我不想回去了,祖父让我留下来好不好……”   “怎么了?”程仲一颗心却是倏地提了上去, 推开孙女儿一点,上下打量——脸庞红润,气色甚好,并不像在袁家受了委屈的模样:“是袁家那里……”   若然宁姐儿真的在袁家受尽委屈,即便程家和袁家差距甚大,自己也绝不会忍下去的。   “没有没有……”蕴宁忙摆手,却是更紧的巴着老爷子,“宁儿没受什么委屈,就只是,太想祖父了……”   程仲拍拍她的背,心中也是一阵绞痛,却是强装出一副笑脸:   “宁姐儿这么大了,再动不动就哭鼻子,外人可不得笑话?”   终究有些不舍,竟是站在大门前,目送蕴宁的车走了老远,还不舍得回转。   蕴宁不时掀开一点车帷偷偷往后看,瞧着须发皆白、微微有些佝偻站在大门前的身影,却是再止不住满眼的泪。   不意外面采英却忽然惊“咦”了一声,蕴宁下意识抬头,正对上车厢外袁钊霖有些紧张的俊脸:   “阿姐……”   蕴宁惊了一下,忙撇了头,想要拭泪,一个锦帕却已经递了过来:   “这锦帕是新的……阿姐莫要难过,等回去我跟阿娘说,让你来陪老爷子住几日好不好……”   “你怎么知道,我去了那里……”蕴宁有些狐疑,还以为和袁钊霖相遇是偶然呢,怎么这会儿瞧着,好像不是啊。   袁钊霖登时红了脸,神情更加局促,却又唯恐蕴宁生气,不敢不应,好半晌期期艾艾道:   “我见你没回家,就也跟着来了……”   “莫不是怕我会对什么人不利?”蕴宁声音一淡。   “不是——”袁钊霖神情越发愧疚,压在心里的话终于冲口而出,“我怕……你走了就再不回去……”   差点儿被亲兄弟联同外人算计,还是那等可怕的结果……是个人都受不了吧?   是以看蕴宁的马车竟是没回家,而是往另一个方向去了,袁钊霖一颗心瞬时提了起来,即便听丁芳华的意思,蕴宁只是回程家一趟,袁钊霖依旧放不下心,终是匆匆找了个借口跟丁芳华说了一声,就悄悄跟了过来。   方才蕴宁去了程家时,他可不就一直守在外边?   看蕴宁不说话,袁钊霖越发紧张,忽然想到手里还有东西呢,忙不迭塞到蕴宁手里,有些笨拙的道:   “这家的糖葫芦很好吃的,阿姐尝尝?”   “还有这家的胭脂,听说也是极好的,阿姐试试……”   分明是一副极力想要让蕴宁展颜的模样。   胭脂?蕴宁微微一怔,下意识的瞧过去,便有些哭笑不得——手里这盒,可不是出自自己之手?   忙探头往外瞧了瞧,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竟是走到了萃香阁附近。   看蕴宁似是颇感兴趣的模样,袁钊霖忙道:   “阿姐可还有想要的东西?这会儿时间尚早,不然我陪着你去萃香阁转转?”   即便身为男子,袁钊霖可也对萃香阁的名头如雷贯耳——   总是听家里姐妹并亲戚家的女眷提起,袁钊霖耳朵都要起茧子了。是以方才经过时,才会特特挤进去买了盒胭脂。本想再多买些呢,不想随身带的银子太少,也就选了一件掌柜推荐的最受女孩子欢迎的。   这会儿难得看蕴宁似是有些意动,自是不愿拂了兴头。边吩咐车夫找地方停好车,边急急的唤来小厮,嘱咐赶紧回家把自己的私房钱全都取来——听掌柜的说,还有好几样东西都是女孩子用了极好的,只是价钱都不是一般的贵。   那小厮得了令刚要撒丫子往袁府的方向跑——   自家少爷说了,顶多两刻的时间,就必得把银钱取来。   却被蕴宁止住:   “不用。”   袁钊霖却是会错了意,神情便有些黯然,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一点儿银两值当什么……我的私房钱都攒着呢,怕不有几千两了……阿姐你莫要和我客气……”   竟是一副不让他花钱,就会“哭给你看”的模样。   “倒不是和你见外,”蕴宁只得道,“霖哥儿怕是不知道,这萃香阁,本就是我的铺子……不拘我拿些什么,他们都不会要一文钱的……”   “萃香阁,是阿姐的?”袁钊霖一下张大了嘴巴,又不可置信的看一眼客似云来、人群熙熙攘攘的萃香阁——   方才自己买了盒胭脂,就花了足足将近二十两银子。而现在阿姐竟然说,这 萃香阁,一整个都是她的?   “三少爷怕是不知道吧?便是萃香阁里所有胭脂水粉香料等等,全是咱们小姐调配的呢。”采莲骄傲的道。   袁钊霖已经语言不能,却是越发觉得自己没用,竟是想不出一个可以让阿姐开怀的法子……   罢了,好歹阿姐并没有赶自己离开。   看蕴宁抬脚,袁钊霖忙也跟上去。   只刚走到大门处,街那头忽然传来一阵喧哗,紧接着便有哭天抢地的声音传来:   “啊呀呀,这可让人怎么活呀?花了奴家好些银子呢……黑心肝的,见利忘义、一心钻到钱眼里了……奴家的脸,全都毁了……”   袁钊霖倏地回头,怎么听着,像是冲阿姐的萃香阁来的?   毕竟这里除了萃香阁外,也就是回春堂和一些客栈饭店罢了。   蕴宁也蹙紧了眉头,却依旧有些不敢相信。毕竟,萃香阁里的东西,所有原材料全是精心选择的,那配方更是毫无问题……   还未想清个所以然,人群已是到了跟前,却是一个二十多岁身段窈窕的女子,带着足有七八个帮闲汉子,正怒气冲冲而来。   还未近前,就已是叉着腰吩咐周围壮汉道:   “快去,把店里的人全部撵走,让他们老板出来见我……啊呀呀,我怎么这么命苦呢……奴家的脸毁了,相公说,要把我给休了啊……我还是死了算了……”   这条街本就热闹,自打有了萃香阁后,人流量更是多了几倍不止,听外面哭的这么热闹,登时便有很多人围拢过来。   在瞧见女子的脸后,也是尽皆失声惊呼——   却是女子整张脸都是密密麻麻的红疙瘩,别说五官了,分明是一只蜂窝相仿。   便是采英和采莲也是目瞪口呆,却又不敢置信。   蕴宁当即转身,上前几步,刚想发问,不意一个圆墩墩的身子却是比她更快,直接上前一步,拦在那女子并壮汉跟前,哼了一声道:   “你们是哪府哪家住在何巷几号?也不知打哪儿弄了这么一脸的疙瘩,就敢跑过来讹人了?”   那女子明显没想到,这还没开始砸场子呢,就有人上前了,细细打量男子,却是渐渐有了明悟——   这身材,这长相,十有八九就是掌柜了!竟是一头就撞了过来:   “还有没有王法了!让你们那千杀的黑心肝老板出来!反正奴家不想活了,索性和你们这些丧尽天良的一块儿死了算了!”   又吆喝后面的壮汉:   “还愣着做什么?把里面的东西,全给我砸了!”   那胖子人虽胖,动作还算灵敏,忙往一边躲开,却在瞧见那些彪形大汉果然气势汹汹就要往里面冲时傻了脸:   “什么掌柜的,我不是啊!在下虞秀林,与萃香阁根本一点儿关系也无……”   当然那是现在,到得明日,萃香阁和虞家就是友好合作关系了。   可即便没关系,虞秀林可也不敢袖手旁观——   瞧陆小瑄的模样,这萃香阁即便不是他家的,也和他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这些人怎么这般不讲理?”采英和采莲急的都快哭了。萃香阁里可全是小姐的心血,真是被人砸了……   蕴宁已是摸向怀里——随身带迷药真是个好习惯,却又犹豫这么多人要是突然就这么躺倒一片……   正自踌躇,却被袁钊霖扯着往后面一送:   “保护好小姐。”   自己则直接上前,抬脚朝着跑在最前面的壮汉腰上踹了过去:   “敢来这里撒野,找死不是!”   这可是阿姐的店!又想到之前自己不知道时,也不知阿姐受了多少委屈。   心疼之余简直愤怒已极。这一脚当真是用尽了全力,踹的那壮汉一下从台阶上滚落下来。   袁钊霖身旁的小厮可也不是省油的灯,虽然不明白自家少爷为何要打这个抱不平,却也都跟着哇哇叫着加入了战团。   虽然知道袁钊霖身手也可以,可他毕竟年龄还小,蕴宁如何放心?忙吩咐暗卫上前帮忙。   可怜那些壮汉虽是个个膘肥体壮,于功夫上却全是些三脚猫,方才还气势汹汹呢,却是转瞬间就被袁钊霖带人全都打翻在地。   那方才还嚣张不已的痛哭女子明显吓得呆住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   “天哪,真是没有王法了啊!报官,快去报官……”      ☆、110   蕴宁蹙了下眉头——   倒是不怕见官, 只自己和阿弟的身份……会不会给阿爹带来麻烦?   “阿姐莫要担心。”袁钊霖一眼看出了蕴宁的心思,不屑的看了一眼那顶着一脸糟心的红疙瘩依旧叫嚣的女子, 一挺胸脯道, “爹爹日常教导我们兄弟最多的话就是,绝不能瞧着自家姐妹受委屈, 不打服他们, 就没法好好说理。不管什么事,先打了再说。”   当然所谓的再说也很好理解——   小辈们不吃亏最好, 吃亏的话,自然就轮到老子上场了。   放眼帝都, 单挑的话, 老一辈的怕是还真找不着一个能胜得过袁烈的。   一番话出口, 不独蕴宁,便是凑过来的虞秀林也听得目瞪口呆。   心说这是哪家的啊,还真是闹事不嫌事儿大。   正纠结着要不要上前感谢对方援手之恩, 袁钊霖正好回头。   挠挠头想了想,伸出手直接在虞秀林的肩上重重拍了几下:   “你就是萃香阁的掌柜?好好干, 年底给你包个大红包……”   阿爹教过,说驭下之道在于恩威并施。方才这掌柜的能第一时间就站出来,可见也是个忠心的。   只他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 动作未免有些笨拙。   方才袁钊霖揍人时,虞秀林一边瞧着只觉帅气的很,这会儿再直面本人,好险没被亮瞎眼, 只还没等他感慨帝都美男就是多呢,就被后面的话好险给郁闷哭了——   话说人家不就是胖点儿吗?   可人家是正正经经的举人好不好?比起玉树临风的陆小瑄来,也顶多差芝麻粒那么大一小点儿罢了。   话说来年还准备一举登科、跨马游街呢。   怎么这一个两个的都把自己看成脑满肠肥的大掌柜了?!   还没等抗议呢,忽然觉得后面的话头好像也不对啊。   什么叫“好好干就给包个大红包”?这不是只有老板才能说得话吗?   登时来了精神,上上下下不停打量袁钊霖兄妹俩——   这俩就是陆小瑄神神秘秘如何也不愿让自己看破庐山真面目的萃香阁幕后之人?   正想出言试探,蕴宁已是颔首道:   “虞公子见谅,舍弟言语不周之处,还请见谅。”   又冲袁钊霖道:   “阿弟还不快给虞公子道歉?他不是咱们店里的掌柜,是饱读诗书的举人公子呢。”   “啊呀,还是小姐您英明——”第一次被人这客气的点明身份,虞秀林简直感激涕零,“生我者父母也,知我者……”   还想再说,却忽然觉得不妥。   实在是虽然被帷帽遮住了面容,可依旧难掩清雅如兰的气度。虞秀林一向也是口花花习惯了的,剩下的玩笑话这会儿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更加好奇的是,自己方才不过报了个名字罢了,对方如何对自己身份知道的这么清楚了?   袁钊霖已是差点儿当场炸了,瞧着虞秀林的小眼神儿不住冒寒气,心说这人是谁啊?怎么阿姐会认得?   还有他说话的语气,怎么听怎么让人不舒服呢?   虞秀林已是有些尴尬,忙又冲蕴宁重新见礼:   “是在下唐突了,该向小姐请罪才是。”   顿了顿又有些疑惑道:   “难不成小姐识得在下?另外,这萃香阁既是小姐的,怎么倒是陆瑄公子同虞家谈……”   看这家来头怕也不小,如何家里长辈不出面,倒是让陆瑄一个外人出头?   蕴宁这会儿也意识到不妥,却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只觉脸上火辣辣的,却是依旧点了点头,含糊道:   “个中缘由,这会儿却是不便和虞公子解释……有什么事,尽管和陆公子说便是。”   陆公子?旁边的袁钊霖却是攥了下拳头,又是郁卒又是愤怒。那个陆瑄,果然不安好心!   今儿个在静怡园时,因为事起仓促,袁钊霖倒也没有多想,后来却是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   那陆瑄对阿姐也太过上心了吧?   虽然感激陆瑄出手相帮,更多的却是止不住的提防。这会儿听说连蕴宁的铺子,他都有插手,更不是一般的不舒服。   那边儿虞秀林却明显会错了意——   这位小姐会知道自己,十有八九是陆瑄的缘故。一则开心陆瑄果然把自己当朋友,这么快就介绍给他周围的人认识;二则更笃定面前这对少男少女同陆家关系匪浅。毕竟虞秀林记忆里,陆瑄可不是那等喜欢饶舌的,既是事无巨细都说给这两人听,可见不是一般的亲近。   “小姐——”却是采英走过来,手里还捏了个帕子。   浓烈的脂粉味儿令得虞秀林并袁钊霖纷纷掩鼻。   蕴宁仔细瞧了片刻,又嗅了嗅被脂粉掩盖着的其他味儿道,才点点头:   “扔了吧。”   果然是来讹诈的。   又吩咐采莲:   “……去回春堂取三钱碾碎的马尿泡过来,还有燕儿草也要。”   “我瞧着小姐还是回避片刻。”虞秀林道,“那女子这会儿了还不走,十有八、九,还有后着。”   即便陆家家世显赫,可真是传出去,要是能证明女子讹诈还好,不然的话一个与民争利、以势压人的名头是少不了的。   袁钊霖却是丝毫不放在心上:   “什么牛鬼蛇神,全蹦出来最好,以为我们袁家是吃素的吗?”   “袁家?”虞秀林愣了下,不应该是陆家吗?   罢了送佛送到西,既是虞家和萃香阁合作已成定局,索性全由自己担起来罢了。   刚想嘱咐袁钊霖待会儿只管把事情全推到自己头上,街道的尽头处已是又传来一阵喧嚣声。   虞秀林瞧了一眼,连呼“糟糕”:   “小姐快回避一下,顺天府的捕头怎么来了!”   来了不说,还这么快。要说这里没有什么猫腻,鬼才会信。   忙忙的催着蕴宁离开:   “快走,快走!小姐千金之体,还是不要留在这里的好……”   袁钊霖也是这个意思。   不想三人这边儿的动静却是引起了那台阶下女子的注意——   方才虽是吓得肝胆俱裂,这会儿见了顺天府的捕头,可不是又有了主心骨?   直接一掐腰就挡在了蕴宁的前面:   “刚才还装大尾巴狼呢,这会儿又想跑?做梦还差不多!”   又探手就想去扯蕴宁:   “官老爷啊,你们可要给我做主啊!就是这个娘们……”   袁钊霖如何会让她得逞,直接把蕴宁护在身后,又恼这女人出言不逊,二话不说,抬脚就踹了过去。   再没想到对方竟是这么大胆,明明顺天府的差人都到了,还敢动手,女人惊叫一声,一个站立不稳顺着台阶就滚了下去。   好巧不巧,正好滚到跑在最前面的差人脚下,当即一伸手,抱住差役的腿就哭叫了起来:   “不得了了,有强盗啊!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就敢动手打人……毁了我的脸也就罢了,这是连我的命也想要了啊!官老爷哎,您可得给民妇做主啊!”   虞秀林也忙跟着迎了过来,还未开口说话,那女人已是抢先道:   “他就是萃香阁的掌柜,刚才打人的也有他……”   虞秀林又是一噎,气的瞪眼:   “谁是掌柜了?”   “在下江南虞家虞秀林……”   话还未说完,那差人却是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原来是虞公子,久仰久仰。”   又指了指蕴宁姐弟俩站的位置:   “他们也是和你一起的了?”   “不错。”虞秀林点头,却是闹不懂对方如何有此一问。   还想再说,却再次被差官打断:   “也就是说方才动手打人的,你们都有份儿了?”   “什么叫动手打人?”虞秀林这会儿也听出不对味儿了,忙不迭反驳,“分明是这些人跑来讹诈?”   “讹诈?谁讹诈了?”差人却是冷笑一声,又装模作样的看向周围围观的人,“你们瞧见谁讹诈了吗?”   紧跟着脸色一厉:   “自己卖的东西出了问题,还敢打人!真以为有几个臭钱就能一手遮天了?这里是京城,可不是江南!”   到了这会儿,虞秀林除非是傻子才听不明白,对方根本就知道自己是谁。更甚者今儿个想要对付的不只是萃香阁,还有虞家:   “你们到底是受了什么人的指使……”   那差官无疑并不在意虞秀林的态度,直接一挥手:   “去,把这个胖子,连同上面站着的那俩,全都给我带回去,今儿个爷要好好教教他们,什么叫奉公守法……啊呀,周大人,您怎么来了?”   却是一个骑着匹马吊儿郎当的公子哥,对方身上倒也穿着一身官服,有明眼的一眼就认出,可不正是顺天府治中的袍服?   “是赵顺啊。”来人打了个哈欠,“也没什么事,就是准备到这萃香阁买点儿东西……”   “萃香阁的东西可不能买了。”赵顺一听,如何不明白?周大人的模样,不定才刚从那个妓馆里溜达出来呢。这会儿跑过来,十成十是要给相好的买东西……   忙道:   “您老不知道啊,这萃香阁的东西可是有毒……”   话音未落,忽然察觉有人靠近,忙回头看去,却是蕴宁并袁钊霖正走过来,立即直了腰斥道:   “谁让你们过来的?滚一边儿跪好,等着受罚……”   话还没说完呢,马上那周公子一下坐直了腰,直接一巴掌抡过去:   “混账东西,你跟谁嚷嚷呢?还不跪下赔罪!”   口中说着,直接从马上下来:   “霖哥儿,怎么是你们两个?”   依旧气不过,拐回头来,踹了那差人一脚:   “真是瞎了眼了!敢让他俩跪一边儿去,我瞧着你是不是活腻味了。”      ☆、111   这位周治中不是旁人, 可不是果郡王世子周瑗?   要说周瑗的奇葩和乃父相比,也是不相上下。   明明出身皇家, 却是最喜欢看官兵抓强盗的戏码。因此就跑去宫里, 闹死闹活的要了个顺天府的官儿来做。   只他这个官做的比旁人却要轻松得多。鲜少去府衙点卯,常日里不是迟到就是早退, 更甚者, 就如今日般,直接花天酒地完回家睡大觉也是常事。   好在这人也是个有本事的, 真是顺天府碰上了什么需要硬碰硬的了不得的大事,只要你用“为民除害、流芳千古”这样的说辞请周瑗出山, 一准儿好使, 甭管你是江洋大盗还是王公贵族, 周瑗只要想管了,就没有他办不下来的案子。这些年来也颇是立了些大功,便是皇上也亲口夸奖过好几次。   再加上他的特殊身份, 整个顺天府,上至府尹下至差人, 自然全都是把他供着一般。   在顺天府说话,那真不是一般的好使。   那捕头被踹的原地转了个圈,整个人都懵了:   “大人……”   旋即想到周瑗的性格, 忙又强忍着浑身的疼痛改了嘴,指了指那顶着一张疙瘩脸、爹妈都认不出来的女人,叫起了撞天屈:   “大人明鉴。实在是他们虞家欺人太甚。您瞧瞧这妇人的脸,都成什么样了?把人家的脸害成这样, 但凡有点儿良心的都得过意不去吧?倒好,还把人打了一顿。不是小的来的及时,说不定被杀人灭口也是有的……这样欺行霸市、胡作非为、无恶不作的恶人,大人可不要被他们蒙骗了啊……”   说了半天却觉得有些不对——周世子的性格不应该早怒发冲冠、命令拿人了吗?怎么这半天了,自己都说的口干舌燥了他那里都没有半分动静?   下意识的偷眼去瞧,却是一僵,却是周瑗正翻着白眼,一脸看傻子的模样盯着自己。   是赵顺这个兔崽子傻啊,还是自己傻呀?   若非蕴宁从旁拦着,周瑗早再来几脚,把人给踹飞了——   胆儿可够肥的,敢把自己当枪使了?   别说自己没有那么蠢,就是蠢得跟他有一比,也得看对方是谁啊。   不说自己和袁老二多年纨绔结下的生死之交,就是小丫头自己往这儿一站,自己也得小心哄着不是——   多新鲜啊!自己这边儿敢得罪了小丫头,那边儿回家老爹百分之二百就敢把自己屁股打个稀巴烂,再大义凛然来个绑子上门、负荆请罪。   一边运气,想着该把这该死的赵顺踹多远,才能让蕴宁消消气儿,一边低声下气的跟蕴宁打着商量:   “那啥,妹子,是这兔崽子不长眼睛,你告诉大哥,怎么样能让你消气?”   声音不算高也不算低,却是恰恰能让赵顺听得清清楚楚。   把个赵顺给吓得好险没疯了,心说不是说什么江南虞家吗,怎么又同周世子扯上关系了?   能让周世子以姐妹相称的,难不成其实不是虞家人,是什么宗室之女不成?   “倒也不用多麻烦。”蕴宁看都不看地上哆嗦个不停的赵顺,“这萃香阁是我的,这位差官既是口口声声要为民除害,又说萃香阁的东西有毒,妹妹自然是不能乐意的。眼下就烦请周大哥先做个见证——若然妹妹能证明这女人确然是来讹诈的,还有这官差也有帮凶之嫌,到时候还请周大人能帮着洗清罪名、还我一个公道就成。”   “周大人”的称呼听得周瑗一激灵,忙不迭拍着胸口保证:   “你放心。要怎么做,你尽管说——”   却是越发看赵顺不顺眼——   顺天府的官差什么德性他也是知道的。平日里真是吃请商户、弄点儿银子花花,周瑗也从来不管。可你真想弄俩小钱儿,也得先打听清楚,惹不惹得起再说不是?   袁家的护短可是整个帝都都出了名的。想跑到这里来打秋风不说,还想下黑手把人铺子给整关门了,分明就是嫌日子过得太自在了,找抽呢。   还连累了自己……   “也别挡着那些人了,让他们都过来吧。”蕴宁往周围示意——   这才多大功夫啊,外面可不就围满了人?   有真心看热闹的,保不齐还有存心过来闹事的。   “还有那个口口声声被毁容的妇人,也一并带过来就好。”   周瑗当即答应下来,又令赵顺带来的官差维持秩序。   那妇人也不是傻的,这会儿早意识到不妙,却也明白,真是改口承认讹诈的话只会更惨,还不如硬抗到底,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毕竟自己脸上这红疙瘩可是不掺一点儿假。   “你说脸上这疙瘩,全是用了萃香阁的胭脂后才有的?”蕴宁又问了一遍,“现在说实话,还不晚。”   “小妇人说的全是实话啊……不然何至于跑到这里来闹?”   “那胭脂你可带着?”蕴宁又道,“拿过来我看看。”   “自然带着呢。”那妇人明显早有准备,当即摸出个带有萃香阁标识的玫红色盒子递过去,“小姐不信的话,就找个人试试,这胭脂真的有毒啊……”   “是吗?”蕴宁哂笑一声,“你的意思是整盒胭脂,都是淬了毒的?”   经自己手调制的胭脂,有哪几种药物蕴宁比谁都清楚,方才一眼看过去,就明白,这上面可不是涂上了马尿泡的根液?   好在自己早有准备。   当下转头对袁钊霖道:   “阿弟去把脸洗一下,我帮你涂点儿胭脂。”   虞秀林打了个哆嗦。心说大男人的涂胭脂真的好吗?   真变得和那女子一般的模样,袁小公子这么漂亮一张脸,啊呀呀,可真是暴殄天物啊!   “好嘞。”袁钊霖却是颇为兴奋——阿姐不但叫自己阿弟,还愿意让自己给她帮忙呢。   那边儿已经有人端了水盆过来,袁钊霖仔细净了面,又用蕴宁递过来的帕子擦干净了脸,然后低下头,乖乖的让蕴宁帮他在脸上涂了一层胭脂。   下面妇人暗暗得意,心说很快就让你笑不出来。毕竟自己之前抹上时,可是前脚用了,后脚这疙瘩就全窜出来了。   当下只管瞪眼瞧着。大家也纷纷盯着袁钊霖看。   袁钊霖的皮肤本就白皙如玉,抹上一层胭脂后,简直比女孩子的肌肤还要好看十倍,当真是白里透红,红里透白,让人瞧了就移不开眼来。   这样的美少年,那妇人也瞧得呆了,好半晌都没回过神来,嘴里更是不住喃喃着:   “不对呀,怎么会没事呢?不可能啊……”   旁边的赵顺却是已经意识到大事不妙,狠狠的一巴掌甩过来:   “小娼妇,你敢耍我……”   这妇人哪里是什么良家妇人?分明是赵顺的姘头。可不就是她牵的线,让赵顺认识了一个出手阔气的纨绔公子。   彼时那人说和萃香阁的老板虞家有旧怨,让两人帮着演一场戏,更是一出手,就先给了五百两银子的定金,更答应办的好了,除了再给五百两银子外,还另有重赏。   赵顺也是个稳妥的,还特意打听了萃香阁的事,却是并没有听说有什么厉害的背景,又打听了虞家,才知道是皇商,可赵顺也并没有放在心理,毕竟只要粘上个“商”字,就平白比人低贱些,即便家里有人做官,听说也不过是个外放的地方官,那公子言语间又傲慢的很,暗示赵顺两人,他们家来头比虞家大得多,甚至赵顺还亲耳听到,对方提到“世子”这样的称呼……   “呦呵,赵顺你挺威风啊!”周瑗一张脸早沉得和黑锅底相仿。   赵顺又一哆嗦,吓得反手就给了自己两耳光,跪着向前道:   “大人饶命啊,都是小的猪油蒙了心……”   “别让他靠近你。”蕴宁忽然道。   “啊?”周瑗有些没反应过来。   “你瞧他的脸……”蕴宁示意。   周瑗下意识的瞧过去,好险没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赵顺的脸上可不也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起了一脸的红疙瘩?   “奶奶的,这是什么毒恁般厉害。”   吓得猛地往后一跳,指着赵顺道:   “快拦住他,别让他靠近我。”   其他差人愣了片刻,忙抽出武器上前,死死压住赵顺——   这他娘的什么毒啊?这么厉害!   似是看出了众人的疑惑,蕴宁点了点头:   “对人性命是无碍的,也就十天半月,就会消下去,唯有一样不妥,疙瘩下去后,会变成麻子,疙瘩去的快,麻子去的却慢,大约要在脸上停个三年两载吧……”   蕴宁说的云淡风轻,那妇人却是如遭雷击,腿一软,瘫坐地上。   那赵顺受的打击也不小,变成麻子啊,即便是两三年的麻子脸,也受不了啊。   他反应毕竟更快些,听蕴宁语气却又生出些希望来,趴在地上连连磕头:   “小姐既是懂得这么多,可是知道这毒,该怎么解?”   “我自是知道。”蕴宁点点头。   那妇人闻言,也跪着爬过来,不住哀求:   “还请小姐大人大量,帮民妇把毒解了吧,民妇再也不敢了啊……”   不等蕴宁开口,四周却是传来一阵哄堂大笑:   “这两人脸皮还真厚!”   “刚才还喊打喊杀的,弄半天还真是来讹诈的。讹诈不成,还想求人家解毒?这得多不要脸啊?”   周瑗也没脸看他们再闹下去,当下使了个眼色,顺天府的差人直接上前,拖了两人就走。周瑗也上了马,又连连跟蕴宁兄妹俩保证:   “你们且回府等消息,这两个王八羔子,我铁定把他们审个底儿掉,明儿个就让人给你们消息。”   蕴宁自然应下了。   直到周瑗带人走得远了,围观的人见没热闹可瞧也都散了去,虞秀林才缓过神来:   “话说,方才那位周大人是哪位啊?”   周可是国姓……   也算是同患难过,袁钊霖倒也没瞒他:“那是果郡王世子。”   “果郡王世子?”虞秀林惊了一下,“你们怎么认识他的?”   没听说陆家和果郡王交好啊。   一阵得得的马蹄声传来,蕴宁回头,却是袁钊钰正打马而来,一眼瞧见蕴宁并袁钊霖都好好站着,才出了口长气:   “还好你们没事。”   方才还没回府呢,就听说弟妹在这里和人发生了冲突,袁钊钰可不是十万火急的就赶了来?   又狐疑的瞧了眼虞秀林——这个胖子是谁啊?怎么和弟妹站在一处?   “这位是江南虞家的虞公子,方才多亏他帮忙。”蕴宁忙道。   “那可真是多谢了。”袁钊钰忙换上一副笑脸,“虞公子可有时间,到武安侯府小坐,也让我们聊表谢意。”      ☆、第 112 章   “你们是, 武安侯府的人?”虞秀林脸色变幻莫测——   不是没听说过,而是武安侯府的名头委实太响了, 不管是从前边境硝烟四起, 还是眼下朝廷内暗潮汹涌,每当有大事发生, 武安侯府都足可算得上皇上身边第一信臣。   本还有些怀疑, 毕竟,陆家是文官, 袁家是武将,两家怎么可能有什么牵扯?   可转念一想, 又觉得不对, 一则武安侯府袁家, 当真是一等一的公候世家,寻常人如何敢冒充?二则袁钊钰因来的匆匆,身上的御前二等带刀侍卫的服饰还穿着呢。那等迫人的气势, 可是半点做不得假。   又见兄弟俩围着蕴宁团团转的模样,心里不禁一跳, 忽然忆起昨儿个听妹妹秀月说的有关近来帝都流传甚广的一个传闻——   袁家真正的嫡女流落民间,前些日子才回归袁家……   难不成就是这位了?   且陆小瑄的模样,分明维护的是这位袁家小姐, 跟袁家其他人关系倒是平平。   眼睛一下睁的溜圆——   之前谈到合作问题时,陆小瑄简直是苛刻的紧,竟是唯恐萃香阁的主子吃一点儿亏。   也就是那会儿,自己才会认定, 萃香阁是陆家的。   这会儿既然知道,萃香阁的主子另有其人,分明是身旁这个瞧不见容貌的袁家嫡女所有,由不得虞秀林不想到另外的方面——   早在这位袁家小姐回归袁家前,和陆小瑄便是认识的。而陆小瑄那等做大事的人,却肯为一个萃香阁苦心谋划……   视线不由得又在蕴宁身上流连片刻,忽然觉得脊背有些发凉,下意识的抬头,正对上袁钊钰袁钊霖兄弟俩刀子似的视线。   登时一哆嗦,忙摆手道:   “这个倒不用了。不瞒袁大人说,之前在下已是和袁小姐的人谈妥,萃香阁以后会和虞家合作……”   袁钊霖却是皱了皱眉——什么阿姐的人,这句话怎么听着就那么别扭呢,陆瑄才不是阿姐的什么人。   袁钊钰却是不疑有他,想着所谓“袁小姐”的人,应是指铺子里的掌柜,方才的气势也瞬间收敛:   “那么说还真是巧了。以后萃香阁还要劳烦虞公子多多费心了,这样,你定个日子,咱们那天找个酒楼坐一坐。”   萃香阁是小妹的铺子这件事,蕴宁倒是跟父兄提过一嘴,只这两人都是喜欢舞枪弄棒的,倒是没放在心上,只想着赚了就当蕴宁多些零花钱,赔了也没什么,反正袁家旁的不多,金银上却是半点儿不愁的,大不了自己和爹爹多给她塞些私房钱填补就是了。   使人瞧了几回,都回说生意还好,父子俩便也没有再管过。   倒没想到今儿个便生出事端来。   至于虞家的名号,袁钊钰自然也是听说过的,虽然心知对方是绝不敢坑蕴宁的,袁钊钰却依旧觉得,还是把人叫出来敲打敲打更放心。毕竟阿妹的性子,还是太过乖巧了……   虞秀林是个聪明人,如何瞧不出袁钊钰的心思?忙反思之前跟陆瑄定下的有关合作条款——   一个陆小瑄已经够难缠了,再加上个护短的袁家一众兄弟……   怎么就觉得脊背上凉飕飕的呢。   “走吧。阿娘这会儿还担心着呢,咱们也快些回去吧。”   “大哥等我一下。”蕴宁忙道。眼瞧着天气就要转凉了,正好拿些铺子里新出的香粉、口脂之类的给姐妹们带回去。   铺里掌柜早得了吩咐,很快就哈着腰抱了几个匣子过来——   话说之前那妇人来闹事时,掌柜的可不也吓了个半死?所谓和气生财,做生意的最头疼的可不就是这等跑来闹事的?   毕竟,萃香阁之所以口碑在外,可不全都是帝都小姐们口口相传?要是突然冒出一个毁容的,生意还不全毁了?   好在他瞧见了跟在蕴宁身边的采英和采莲。常日里就是这两位姑娘代表老板过来的。   果然,采莲姑娘很快过来,告诉他们不用怕,小姐和公子都在,那闹事的绝不会落得了好去。   掌柜的也就借机问了一下蕴宁的身份,乍一听说自家老板并不是寻常商户,竟是武安侯爷的掌上明珠,也是好半天都没回过神来——   老天爷,再想不到,自家老板来头那般大!   一时只觉和做梦一般。   也因此,当听蕴宁说了虞秀林的身份,并让他以后生意上有什么事,尽管和皇商虞家联系时,已是连惊讶都给省了——   搁从前,皇商什么的自然高不可攀。可那也分对谁啊,自家主子的身份可是武安侯府!   掌柜的这边自豪不已,街对面醉仙楼二层的雅座里,一个三十多的男子却是急的和热锅上的蚂蚁相仿——   手下人是怎么办事的?不是说萃香阁的主人并没什么来头,十有八、九就是从太医令位子上退下来的一个老太医吗?   怎么这么会儿子,就冒出这么多大有来头的?   虞秀林也就罢了,江南虞家对萃香阁感兴趣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那果郡王世子和袁家人又是怎么回事?   还想着这回出手,能一举败坏了萃香阁的名头,甚至还能一箭双雕,杀杀袁家人的锐气之余,直接把萃香阁给收购了。毕竟,多年的老对头了,旁人不知,自己可是清楚,这虞秀林分明就是虞家这一代最大的希望。   真是把他弄大牢里蹲上那么几日,把名声给弄臭了,还能怕他今后再翻出什么花样来!   再不想,天衣无缝的计策,竟是被武安侯府的人给破坏了。   正急的热锅上的蚂蚁相仿,楼梯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门随即被推开,男子回头,却是之前派人报信的小厮回来了。   “世子说,让您赶紧出京避避风头。”那小厮喘着粗气说,“还让您节前这几个月都留在胶东老家,别在帝都露面了。”   “怎么会?”男子明显没想到,竟有这么严重的后果,一时如丧考妣,毕竟,为了争到这个可以为世子效力的机会,说是苦心筹谋也不为过。这会儿被打发回胶东,可不得被那些竞争的兄弟们笑死?   “爷还是听世子爷的吧。”那小厮苦着脸道,“您不知道,一听说那太医的名字叫程仲,世子就生气了,说您,说您混账,办事不知轻重……那程仲倒是无碍,只他的孙女儿之前却是入了袁家,眼下正是袁家嫡女的身份,说是,还颇受宠爱……世子让您,这会儿就赶紧离开,说袁家人可不是善茬……”   看世子爷大发雷霆的样子,分明是要一心拉拢袁家,真是因为自家爷谋划的这件事,影响了世子爷的大事,可就不只是爷一个人倒霉,说不好整个家族都得吃挂落。   “怪不得袁家人会来……”男子脸一白,火烧屁股似的一下跳了起来,拉开门就大步往外走,手心都往外直冒冷汗——   虞家他不怕,可他怕袁家啊。   听说武安侯爷袁烈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主,说句不好听的,袁侯爷可是一手掌控着帝都军事,真是想抓自己,那可真就是天罗地网了,这会儿不跑,到时候想跑也跑不了了……   身后的兵荒马乱,蕴宁自是全然不知。   袁钊钰袁钊霖一路护着,自然也没有哪个不长眼的敢上前冲撞。待得进了家门,丁芳华早在二门处等着了,一眼瞧见从车上下来的蕴宁,忙上前接住:   “我听你大哥说,萃香阁那里出了点儿事?是哪个不长眼的,敢去你的铺子里闹?”   “已经没事了。”蕴宁笑着摇头。   那边儿袁钊霖却是兴奋不已,忙不迭把之前的事全都说给了丁芳华听:   “……娘亲不知道,他们还想耍横呢……被我带人全都打趴下了……”   “还有那女人,竟上赶着往自己脸上用毒……”又把妇人的狼狈相给说了,逗得丁芳华直乐,直道:   “那毒性也太强了吧,怎么差人打了一巴掌。就能沾到自己手上?”   说着又有些担心,忙瞧向蕴宁:   “你站的远不远?可别沾上才好。”   “倒也不是用毒。”蕴宁笑着摇头,“是他们往胭脂里混入了马尿泡的根液……”   “马尿泡的根液?”袁钊霖忽然觉得有些古怪,下意识的摸向自己的脸,“可那胭脂,我也用了的呀……”   “我之前不是给你洗了脸吗。”蕴宁笑吟吟道,“那洗脸水是特意用马尿泡的枝叶熬煮过的。马尿泡的根液有毒,枝叶却恰好解毒……”   袁钊霖一下张大了嘴巴,半晌才道:“可阿姐不是说他们脸上的毒一时半刻解不了吗。”   “那是因为那女子的帕子上又抹上了燕尾草熬得汁啊。”   这回帮着解惑的却是侍立旁边的采莲。   之前让暗卫悄悄趁乱取了女子的帕子过来,往上抹了燕尾草熬得汁儿后,又神不知鬼不觉的还了回去。那女子假装哭泣时自然拿出来用,正好就着了道了。   “阿姐好厉害。”袁钊霖眼神里全是崇拜,“看他们下回还敢不敢使什么坏心眼儿。”   “阿妹还是太过心软。”袁钊钰却是有些不赞成,“就该让他们的脸一辈子都好不了。”   “就是。”丁芳华也从旁附和,“不然,我让你爹跟顺天府尹说一声,先让人去牢里把人好好的揍一顿……”   袁烈正好走过来,当即表示:“宁姐儿身边还是再添几个暗卫吧,再有不长眼睛的,直接打个半死再说。”   旁边的采英采莲听得又是好笑又是担心——   怪道袁家家世显赫,那些清流世家却是不爱和他家结亲,现在瞧着,这一家子怎么都有些,土匪作风呢?   这件事传出去,保不齐小姐身上又要多个“嚣张”的标签了。   可还真是,解气的很呢。      ☆、113   天刚拂晓, 东边天空已是隐现点点鱼肚白,渐渐的便有绚烂的霞色氤氲开来。   晨霭烟光中, 一位清癯男子正拄着拐杖缓步而行, 他的旁边,则是一位耄耋老妇, 虽是已至暮年, 满头银发如雪,却难掩雍容尊贵的气度。   可不正是袁府老祖宗高氏并儿子袁成阳?   有生之年还能看到儿子从床上站起来不说, 更甚者还能不靠他人搀扶,独立行走, 高氏真是觉得, 死也能够瞑目了。   袁成阳站住脚, 单手拄着拐杖,另一只手则拿了方帕子帮高氏擦去眼角的泪,笑着调侃道:   “啊呀呀, 小时候娘亲老是说,甭管多俊俏的小子, 哭的时候都丑的不得了,儿子怎么觉得这话也不对啊,瞧我家老娘, 就是哭的时候,也很好看吗……”   “又油嘴滑舌。”高氏登时破涕为笑,却是长舒了口气,“都是菩萨保佑, 把咱们宁姐儿送了回来,我儿终于不必日日躺卧床上……”   孩子是娘的心头肉啊。即便袁成阳已经年过花甲,高氏心里却也没什么两样——   如果说昔年高大英武的汉子让高氏喜欢之余更觉得骄傲,那么之后瘫倒床上骨肉如柴的袁成阳,则让高氏更加心疼到无以复加,恨不得拿自己的性命去祈求上天,换回儿子健康的双腿。   眼下终于美梦成真,高氏如何能不喜极而泣?   “这算什么?”袁成阳却是豪气干云,“儿子再好好的锻炼些日子,还能背着娘上山呢。”   之前高氏曾经在佛前发过誓愿,但凡袁成阳能从床上站起来,她便会为菩萨重塑金身,这会儿既然愿望成真,自然要去还愿:   “……咱们明儿个就去,让宁姐儿也跟着……让菩萨看到咱们的诚心……”   “祖父竟能走的这般远了?”   袁明欣惊喜的声音响起。   却是袁明欣袁明秀正陪着母亲赵氏过来。她们身边还跟着个俊秀少年郎,正是三房嫡子袁钊华。   瞧见袁成阳真能下地走路了,袁钊华也红了眼睛,忙不迭小跑着上前,搀住袁成阳的一只胳膊:   “祖父,您真的能走路了?真是太好了。”   父亲早亡,袁钊华幼时和袁成阳祖孙俩一直亲近的很。袁钊华的生命中,祖父便是连父亲的责任也一并充当了。   只他在国子监读书,甚少回家,也是这次回来才知道,外出寻医的祖父竟然回来了,还能走路了。   “华哥儿昨晚上回来,就一门心思的想着要去看爹,媳妇儿觉得时间太晚了,就拦了下。”赵氏忙在旁解释,又吩咐,“这孩子瞧见爹的腿好了,也是欢喜的傻了——还不快给曾祖母请安?”   袁钊华忙擦了擦眼睛,就要给高氏磕头,却被高氏给拦住:   “华哥儿是个孝顺的,别说他了,当初你爹能从床上下来时,就是我这老婆子……”   说着又要流泪。   “祖母莫要难过了咱们家却是好事连连呢。”丁芳华正好带着蕴宁过来,见状忙道。   “可不是。”高氏直接放开了袁钊华,上前拉住蕴宁的手,眼神慈爱,“要说咱们家最大的好事,就是宁姐儿回来了。”   说完又觉得有些不对,毕竟这么多曾孙女呢,赵氏也在呢,听自己如此说,可别想歪了才好。正想描补一下,不想赵氏却是不住点头:   “可不是,自从宁姐儿回来,咱们家可不是事事顺遂——不瞒老祖宗说,咱们欣姐儿的亲事也要定下了,待会儿就会有媒人上门了。”   多年的守寡生活,让赵氏早习惯了把所有有可能流露在外的情绪全给收敛了起来,这会儿提及女儿的亲事,却依旧不由得喜动颜色。   看赵氏的模样,便知道应该对这门亲事极为满意,高氏自然也颇为开心:   “是哪家的?”   袁明欣顿时羞红了脸蛋,忙拉着蕴宁往旁边去了。   “让我猜猜看。”蕴宁眨了眨眼睛,有些促狭道,“是不是,那位杨修云,杨公子托人上门了?”   昨儿个在静怡园时,再三问了才知道,自己不在的时候,欣姐姐却是在园子里偶遇了杨修云,看她娇羞不已的模样,那时蕴宁就有些疑心,再没想到,这会儿就听说了好消息。   袁明欣脸上红晕更甚,好半天才轻轻点了点头:   “听娘的意思,约莫是他家吧……”   “嗯,果然是一门好亲事。”高氏也知道了来提亲的乃是承恩公府杨家,也是颇为满意——说起来竟是比长曾孙女明玉的亲事还要好些呢,却又失笑,“杨家的人怎么恁般急?也就昨儿个才见了咱们欣姐儿吧?”   “可不是。”赵氏点了点头,又瞧瞧挤在一处说悄悄话的明欣和蕴宁,“要不怎么说,咱们宁姐儿是个有福的呢……”   昨儿个下午,嫁入大学士府的表姐忽然过府,拉了会儿家常话,便把杨家有意求亲的意思给透露了出来,说是袁家没意见的话,明日里她就会和冰人一同上门,帮杨修云求亲。   待得表姐走了后,赵氏忙忙的找来袁明欣,才知道,静怡园里,袁明欣哄着周家小公子玩时,可不正巧遇到了跑过来寻人的杨修云,不想他那外甥却是为了宁姐儿做的菊花饼死命巴着袁明欣不放,杨修云深觉外甥无礼,便跟袁明欣道歉,如何也想不到一番交谈,竟是对欣姐儿上了心……   “杨家人的心思倒也好懂。”高氏笑着摇了摇头——   果然儿女都是债呀。杨修云这么些年不愿意成亲,眼下好容易有个喜欢的,杨家可不急的什么似的?   既是杨修云亲自相中的,欣姐儿瞧着也很是欢喜,想必两人婚后也定能和和美美。   很快二房的秦氏也带着两个女儿过来了,听说这件事,也很是欢喜。   袁明玉更是忍俊不禁,抿嘴笑道:   “都说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这会儿瞧着,老话果然不假呢。”   明明一行姊妹,都没准备展示什么才艺,结果倒好,宁姐儿摘了最大的彩头不说,欣姐儿也得了个佳婿,怕是帝都那么多有备而去的人家知道了,不定得多羡慕嫉妒恨呢。   用过早膳不多久,李夫人果然带着媒人上了门,待得得了赵氏亲口允诺,当即喜笑颜开,却并没有马上告辞,反是拿出个盒子当着赵氏的面递给袁明欣:   “是今儿个一早,杨公子着人送到我手上,特特嘱咐捎过来的。”   袁明欣打开来,里面却是一朵白玉雕琢而成的兰花,白色的底儿,黄色的萼,真是美丽至极。   一张俏脸登时更红,却是无论如何止不住内心的喜意——   昨儿个不过随口提了句,最爱的倒不是菊花,而是兰花,没想到那人竟是恁般上心……   虽是觉得杨修云这般有些不合规矩,可见袁明欣眉眼间娇羞之外,尽是喜色,赵氏也就没说什么。等袁明欣出来,却是被一众姐妹好一番打趣:   “那杨公子果然稀罕惨了咱们欣姐儿呢。”   “那是自然,不是把人放在心上,如何会对欣姐儿的话恁般在意……”   “可不是,一听说咱们欣姐儿喜欢兰花,赶紧就巴巴的送上来一朵……”   “只有在意的人,才会把你的一点一滴的喜好都记在心里呢……”   唯有蕴宁却有些怔忡——   送东西给人还有这么多讲究吗?   恍惚忆起上一世,陆瑄每次去农庄,总会带各式各样的东西过去,医学典籍了,奇花异草的的种子了,甚或是一朵花,一棵草……但凡自己提过的,甚至不经意间流露出感兴趣的,下一次,陆瑄必会带了来奉到自己面前……   甚至有一次,自己不经意间念叨了一句早年祖父从川地带回来的五颜六色的陀螺,说完了也没放在心上,不想旬月后,就在窗台上见到了一个,竟是同祖父当年送给自己的那个一般无二。   也就那次自己开口问了句,陆瑄却说,是他前些日子去川地公干,正好遇见了,顺便带回来的。   那会儿心如死水,旁人说的话,蕴宁也不想探究。陆瑄说的风轻云淡,蕴宁也便毫无挂碍的信了。   可现在想来,却有诸多疑点,毕竟,身为朝廷首辅,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大事,须累的他亲自跑一趟?   换句话说,真是糟糕到需要陆瑄亲自出马,就这么些日子,却是如何也处置不好的……   “小姐,小姐——”采莲忽然走到近前,看蕴宁抬眼,忙低声道,“有一个姓李的人送了一套钧瓷的花模子过来……”   “花模子?”蕴宁心里一跳,不期然回想起花会上和陆瑄闲聊时,自己确是提过,想要一套二十四个花样的模子,不拘是空闲时做糕点也好,或者拿来做萃香阁香脂盒子的标识也罢,想来都是极风雅的。   之所以会那般说,倒不是突发奇想,确是上一世,陆瑄就曾经送过一套这样的模子,又有陆瑄在旁边陪着,不自觉就提了一嘴……   丁芳华正好听到,旋即转过头来:   “什么人送来的?”   蕴宁登时就有些心虚,忙不迭摇头:   “不是旁人送的……是我之前让人做的花样。还是我去看看吧。”   口中说着,便往门外而去。待得走的远了,才吩咐采莲:   “你去把银子付了……”   想了想又道:   “把那送货的人也带过来,我有些话问他。”   采莲应了声。蕴宁回到住处,才发现,院子里的汉白玉石桌上,可不是正摆着二十四个精巧至极的黄花梨木匣子?   打开来,第一个匣子里放着一个栩栩如生的莲花模子,旁边则是一个莲花盖子、肚腹上印着一枝清雅莲花的小巧玉瓶;第二个是兰花模子,同样也有一个兰花盖子的玉瓶……   蕴宁摸摸这个,拿拿那个,眼圈却不觉有些发红——委实和上一世一模一样呢,也不对,上一世的花样,比起这一世来,应该更舒展,却是少了些蓬勃之气……   身后传来脚步声,蕴宁忙把匣子放好,回头去瞧,却是采莲正带了个胖乎乎的中年人去而复返。   那中年人明显没想到主人还要见自己,腰都要弯到地上了,胖乎乎的脸上更是冷汗直冒。   “银子已经有人付过了。”采莲上前回禀。   蕴宁点点头:   “你去包个红封过来。”   又看向那掌柜,温声道:   “掌柜的莫要担心,这般漂亮的花样,我还要多谢你们才是。叫你来只是想问一下,让你送来的人还有其他话捎过来吗……”   “小姐莫要这般说,小人不敢当,不敢当……”那掌柜提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些,却是连连摆手,“这花模子,小人并没有出多少力,全是那位公子亲手所画,又亲自烧出来的呢……”   那人说着,脸上神情明显有些遗憾。   这么好的东西,真是把坯子留下来,不定卖的怎么火呢。可惜那人烧制成功后,除了那些精美的小瓶子的坯子外,二十四个花模子的土坯却是全给毁了。   可把个掌柜的给心疼坏了。   “亲手画好,亲自烧制出来的?”蕴宁登时一怔。恍惚间忆起,上一世可不是听人说起过,陆首辅诗书画三绝,随随便便一幅字都价值千金。   却实在无法想象出身世家清俊如许的陆瑄出入匠人间,亲自点火烧瓷的模样……   “那位公子可真是聪明的紧,不过两三个时辰,就学成了制坯子,不像我那些徒弟,连着几个月天天割破手,才好容易做出点儿东西……”   “小姐眼下想要哪个花样的小瓶子,只管吩咐小人便是……小人答应过公子,这花瓶只烧给小姐用……”   掌柜的兀自絮絮说着。   “你说,他的手伤了?”蕴宁一下抬头,语气里明显很是紧张。   “第一次做这活,哪能不见点儿伤?”看蕴宁和蔼,那掌柜的胆子也大的多了,“这位公子已经是很厉害了,不过就第一次没防备,手上起了几个燎泡……”   蕴宁一低头,便有两滴泪砸落地面——   上一世陆瑄送来这花样时,手上可不也缠着些白布,自己问起时却说,是裁纸时不小心割到了……   那是堂堂内阁第一首辅啊,真是想要什么,不定多少人挖空心思想要效劳,却为了一个被丢弃到小农庄的弃妇,把自己低到了尘埃里……      ☆、114   帝都里几乎就没有什么秘密能瞒得住那些有心人, 李夫人前脚拿了袁明欣的八字离开,后脚这桩婚事就在帝都传扬开来。   正在太师府做客的何容熏并殷勤待客的胡敏蓉也第一时间就听人说了这个消息。   何容熏当即变了脸色, 若非这会儿还在做客, 说不得真会哭出来也不一定。   不大会儿,就找了个借口告辞而去。   只她那般黯然神伤的模样, 除非是眼睛有毛病, 不然就不可能看不出来。   “何容熏这是什么意思?”说话的是胡敏蓉的嫡亲妹妹胡敏君,语气里有着掩不住的傲慢和鄙夷, “也不瞧瞧自己什么出身,凭她的家世, 也敢和阿姐抢……”   说完又觉得不对, 眼下分明是姐姐输了, 家里帮着相好的杨修云竟硬生生被袁家人给抢走了……   这么想着,忙有些讪讪的住了口。   胡敏蓉眼睛闪了闪——说不介意是不可能的,倒不是为着真相中了杨修云, 而是胡敏蓉打心底里觉得,即便要舍弃这门婚事, 也应该是自己提出来才好。   而事实上,自打从静怡园回来,胡敏蓉眼前也好, 梦里也罢,就怎么也挥不去桂花树下那个令阳光都为之失色的俊逸少年的影子……   虽是缘悭一面,却让胡敏蓉真切的意识到,除了陆瑄, 再没有人任何人配得上“芝兰玉树、浊世佳公子”这样的词语。   可即便期盼着杨修云最好配了他人,别来缠着自己,这会儿真听到了消息,却依旧难免恼火。那种感觉,就如同明明是自己不喜欢准备丢弃的东西,结果还没等主动把他扔掉呢,却先被对方给淘汰出局了。   当真又失落,又憋屈。   “大小姐,夫人让您过去一趟。”一个穿着翠绿色比甲的大丫鬟匆匆而来。   胡敏蓉回头,却是母亲于氏身边的丫头翦云。心知母亲唤自己过去,十有八九也和杨修云定亲一事有关。   便即冲胡敏君点了点头,起身往于氏院里去了。   将将看见胡敏蓉的身影,守在于氏门前的丫鬟就赶紧打起帘子。   房间里靠着窗户的太师椅上,这会儿正坐着一个身着酱色贡缎的窈窕妇人。   妇人瞧着也就四十上下,瓜子脸,杏核眼,五官倒也甚美,唯一不协调的便是那两道深深的法令纹,生生令整张脸多了些凌厉之色,少了些这个年纪的女子该有柔和。   可不就是胡敏蓉的母亲、太师府的当家夫人,于氏?   胡敏蓉正好进来,忙上前拜见:   “娘。”   于氏哼了声,脸色明显很是不虞:   “到底是怎么回事?昨儿个不是嘱咐你了吗?去了杨家,务必乖巧些?怎么杨家丢下你不要,却选了袁家那等一家子武夫的母夜叉?”   这话说的相当尖酸刻薄。   要说于氏本也不是这样的人。   当初嫁入胡家时,正是胡太后权力最盛的时候,能嫁了太后最信任、宠爱的嫡亲侄子,可是压倒了年纪相仿的所有王公大臣家的小姐,于氏当时的风光真称得上是一时无两。   连带的娘家也被胡家提携,当真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一般。   只可惜这样的风光日子于氏不过享受了两年,朝中便决出了胜负,今上登基,太后败落。   胡氏一族盛极而衰,虽是今上念在母族的份上,保全了胡家阖族的性命,要紧的官职却是尽数褫夺,胡家从此就开始了长达十多年的夹着尾巴求生的憋屈生活。   于氏也从原本各大世家最欢迎的座上宾,沦为被拒绝往来户。   也是从那时起,于氏就性情大变。   再不复之前的温柔甜美,直接变为尖酸刻薄。   而现在,随着后宫胡太后重新插手朝廷事务,更甚者日益强势,胡家的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   于氏的丈夫胡庆荣前儿个刚被授予太子太傅兼兵部尚书,儿子胡成明也跟着入宫,从御前侍卫到眼下的二等带刀侍卫,一月之间连升三级有余。   帝都里但凡数得上名号的家族,想要攀附胡家的人不知有多少,光是每日里送到于氏案头上的请帖,都不下数十张。   一朝翻身,重新成为人上人,于氏性情却是越发高傲。等闲人根本入不了她的眼。   甚至皇后母族杨家,于氏也丝毫不放在眼里。照于氏看来,杨家也不过是日薄西山、来日无多罢了。   若非丈夫坚持,于氏根本不可能答应。   可就是这样一桩分明是胡家受了委屈百分百属于下嫁的婚事,杨家那边竟然还摆起架子来了——   胡家想要和杨家结亲,消息自然早让人传到了杨家的耳边,可就在这样的情况下,杨家竟然丝毫不顾及胡家的脸面,转头就请了官媒去袁家提亲,不是明晃晃打了胡家的脸吗。   从听说这个消息,于氏脸色就难看之极,这会儿看见胡敏蓉,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服侍的丫鬟还在呢,母亲就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胡敏蓉只觉手足冰凉,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好在于氏不过是发泄一下,心里早另有打算,挥退了房间内的下人,转头跟胡敏蓉道:   “咱们后边站着的可是太后她老人家,杨家人哪里不过是一个病怏怏快要死了的皇后罢了,以后见了杨家并袁家人,不必给他们留什么脸面……”   总要把今日的委屈讨回来才算。   这般咒骂了一通,心气终于平和了些:   “现在,你回房去换件鲜亮的衣衫,就昨日刚给你做的那件凤尾裙吧,咱们一块儿去看看你爹。”   “看我爹?”胡敏蓉愣了下,“我爹哪儿不是有客人吗?”   更甚者,去见自家爹爹,有必要再换件衣服吗?   “让你换就换。”于氏一副看蠢货的模样——   怎么会养了这么蠢的一个女儿。   这些年备尝世间凄凉、人情冷暖,于氏算是懂了,什么都没手中的权势重要。   甚至即便是太后,都不那么靠得住。   毕竟,太后年岁大了,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还有多少年好活?   于胡家而言,想要长长久久的富贵,自然得另外寻个依靠。   而眼下于氏最看好的依靠,却是正和丈夫胡庆荣一块儿说话的那个人,这个时候不去,等人走了,再去还有什么意义啊?   胡敏蓉脸一白——   父亲这会儿正招待谁,她自然也是清楚的。正是表兄、庆王世子周珉。   难不成母亲的意思是……   登时有些惶惶然——   不说周珉眼下已是二十有余,两人差了五六岁不止,光说周珉本身,分明已是成了亲的。更甚者膝下连嫡子都有了的……   “发什么呆!快去。”于氏却是根本不容她多说,“我去后花园等你。”   尽管心里一千个不愿意,胡敏蓉却也不敢违拗,只得回去换上那件凤尾裙。不得不说,于氏还是极有眼光的,华丽的凤尾裙衬的胡敏蓉越发体态婀娜、姿容俊俏。   瞧着出落的越发美丽的女儿,于氏明显很是满意,示意她接过丫鬟手里的托盘:   “走吧,咱们给你爹和表兄送些点心过去。”   两人去的也巧,周珉正好刚和胡庆荣说完正事,听说于氏和胡敏蓉过来,竟是亲自迎了出来:   “怎么敢劳烦舅母和蓉表妹亲自跑一趟。”   “世子可莫要同我们客气。”于氏脸上的冰冷早已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笑意,“我是个粗心的,还是蓉姐儿提醒说,说是这个时辰了,老爷和世子说不好会有些饿了,又亲自下厨,准备了这些,我想着也是咱们蓉姐儿的一片心意,世子和老爷快尝尝,可还合口味?”   “是吗?”周珉含笑看向胡敏蓉。   一双素手托着朱红色的漆盘,越发显得皮肤白皙,姣好的面容,修长的体态,温婉的风姿,周珉不觉心头一跳——   早知道胡家出美人儿,皇祖母当年可不就是帝都首屈一指的大美人儿?也听皇祖母提起过,说是敏蓉妹妹和她年少时颇为相像,这会儿仔细瞧去,可不是千娇百媚,让人见之忘俗?   于氏是过来人,瞧见周珉这般模样,如何不知道定然是动了心的。当下笑着道:   “世子说了这么会儿话,想必定是有些疲累,不然让蓉姐儿陪着你去花园里转转?”   周珉点了点头,含笑道:   “如此,就要劳烦表妹了。”   胡敏蓉纵使一百个不甘愿,却也只得跟了上去,却是暗暗盘算,这几日定要央着父亲帮忙进宫一次——   真正能决定自己婚姻大事的不是父亲胡庆荣并母亲于氏,而是太后。   之前让自己和杨家结亲,分明就是太后的意思,目的不外乎是帮庆王世子拉拢杨家。   只自己猜的不错的话,陆家的分量说不好比杨家还重些,只要自己好好引导,得了太后的允准,自然能够心想事成……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已是第四天停电了,听说还要停一个星期,晚上来电,白天停电,简直不能更悲催   ☆、115   “你这是做甚?”眼瞧着胡敏蓉跟周珉并肩往花园的方向而去, 胡庆荣脸色就有些难看,“不是跟你说过了吗, 蓉姐儿的婚事, 太后自有打算,你可莫要想的左了, 坏了太后的大事……”   胡家这一辈的女孩里, 要说最出色的就是胡敏蓉了。也因此,太后早就吩咐过, 让胡庆荣夫妻莫要插手女儿的婚事,一切有她做主。   更甚者杨修云这个夫婿人选, 也是前些日子, 太后暗示过的。   胡庆荣不傻, 自然也明白太后为何如此,分明是要借自家蓉姐儿拉拢杨家,进而向皇后示好——   今上对太后颇有些误解, 同皇后却是鹣鲽情深,但凡皇后愿意帮忙, 周珉的嗣子之位,就会有一个很重要的砝码。   即便太后有很多法子,能把周珉推到嗣子的位子上, 却唯有这个方法最是简单。   可方才妻子的做派瞧着,分明是要撮合女儿和世子……   “蓉姐儿是我的女儿,我还会害她不成?”于氏的眼中就闪出些怨尤之色来,“可老爷您倒是看得起杨家, 可惜人家却并没有把咱们胡家看在眼里——杨修云已经同袁家小姐定下亲事,这件事老爷大概还不知道吧?”   “杨家和袁家定亲了?”胡庆荣果然愣了一下,“此事可真?”   转眼又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有些多余。毕竟,这样的事,如何也是编造不来的。便有些气恼:   “杨家老匹夫,还真是不识抬举。”   “什么不识抬举,分明是杨家根本没把咱们放在眼里罢了。”于氏神情幽怨,压低声音道,“这还是太后……老爷有没有想过,他日世子真能……即便看在太后的面子上,又能照拂咱们多久?想要长长久久的富贵,咱们家就必得再出第二个……胡太后!”   到时候自己身为太后的母亲,看阖帝都人等,有哪个敢不低头?   “好了,胡说什么!这般大逆不道的话,你也敢乱说!”胡庆荣呵斥道,眉眼间却有些闪烁。   于氏果然不再说,却心知丈夫已是动了心的,毕竟这些年来,胡庆荣所受的熬煎可也不比自己少。   至于说周珉那边,已然娶亲又如何?因今上打压之故,周珉所娶的妻子容貌平平,家世不显,于周珉谋取嗣子之位,根本一点儿作用也无。   更甚者,当初生嫡子时还伤了根本,不是一般的体弱……   哪里比得上胡家今时今日的风光?   和胡家的暗潮涌动不同,袁家却是一片祥和——   前儿个蕴宁再使金针,袁成阳走路虽是依旧有些摇摆,却好歹能丢掉拐杖了;   再有袁明欣也定下了一门称心如意的亲事,高氏当即决定,今儿个怎么也要上山还愿才好,连带的再为袁明欣求个姻缘签。   因而一大早,袁家便套好了四辆大车。   第一辆车子上坐的是高氏并袁成阳母子,其余则长房、二房、三房各一辆,浩浩荡荡的往景山中广善寺而去。   和山下落叶萧瑟的凄凉景致不同,景山上却是秋色正好。大片深浓苍幽的绿色之外,更点缀着火一般的红色,红绿之间,溪水泠泠,叶声飒飒,端的是别有一番动人景致在其中。   山道上无人,丁芳华索性让婢女直接撩起帷幔,让蕴宁和袁明仪姐妹俩尽情领略这迷人的无边秋色。   待得到了广善寺,早有小沙弥在山门前候着了——   袁家要给菩萨重塑金身,这么大的事,主持自然重视的紧。瞧见袁家的马车到了,小沙弥自是赶紧往里传信,很快广善寺主持了凡大和尚就亲自带着人迎了出来。   待得瞧见被人扶着从车上下来的袁成阳,了凡明显也很是吃惊:   “阿弥陀佛,侯爷竟然真能下地行走了?”   当初袁成阳卧床不起时,也曾被家人抬着到广善寺中,那时候了凡可不是亲眼见到曾经驰骋沙场的汉子在风湿病痛折磨之下生不如死的憔悴样子。   “可不是,都是佛祖保佑。”高氏神情虔诚,“老婆子今儿个可不就来上香还原了?多谢佛祖保佑我袁家……”   蕴宁的一手金针绝活,高氏也和袁烈意思一般,还是不要轻易传扬的好。虽然子不语怪力乱神,可蕴宁的年纪还是太小了,高氏更愿意相信,是菩萨庇佑袁家,才特意赐了蕴宁这个福星下来。   了凡上前一步,亲自搀住袁成阳的胳膊,却是心里一动——   脉搏之中,虽然还有寒气,却不过是些沉渣残滓,甚至从前征战沙场时留下的内伤都好了不少……   抬起头,视线在袁家一众后辈身上逡巡一遍,最终却是停在挽着丁芳华胳膊站着的蕴宁身上,忽然哈哈大笑:   “果然是天意。你们家这小孙女,端的是个福慧双全的。”   高氏愣了一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了凡大师不独佛理高深,更兼擅长相面,只他避世已久,今日能亲眼见着,已是一大幸事,更甚者,还主动为宁姐儿相面——   却是和自己之前的想法再契合不过。   一时喜动颜色。   丁芳华也是喜不自禁。   “我瞧着你家这孙女儿也是个与佛有缘的,今儿的头香就交由这位女施主亲自点上吧。”   “一切全凭大师吩咐便是。”   高氏忙点头。   这却又是个更大的意外之喜了——   毕竟每日里不知道有多少人挤破脑袋,想要求着点广善寺的头香,以期最大限度的得到佛家庇佑,而能得了凡首肯,点头香的,蕴宁怕是女子中的第一个了。   当下便有沙弥上前,手中捧着一只儿臂粗细、荷花底座的香烛。   蕴宁忙上前接了,跟在沙弥身后,亦步亦趋往外而去。   直到眼前出现一个几十丈高的琉璃塔,小沙弥才站住脚:   “女施主,请。”   蕴宁这才明白,这头香竟是要送往琉璃宝塔顶部点燃的。   浑然不知,后边的袁成阳却是蹙了下眉头,看了了凡一眼,虽然说不上为什么,总觉得今儿个的事哪里有些不对劲……   了凡脸上倒是没有什么异色,只管双手合十,衬着雪白寿眉,大红袈裟,依旧是十足十的得道高僧模样。   罢了,宁姐儿身边可是足有八名暗卫,便是凭着袁家的名号,谅其他人也不敢妄动,再加上这广善寺又是千古名刹,或者是自己多心了也是有的。   那边蕴宁已是到了琉璃塔最上面一层,那小沙弥却是退身一旁,分明是让蕴宁一个人进去。   蕴宁推门而入,待得瞧见里面景象,却是久久不能回神——   却是这塔顶四面墙上,全是精美壁画,佛祖之外,又有十八罗汉,并各路菩萨,飞天翩飞,安宁祥和之外,似是有纶音在耳边响起……   蕴宁一时怔忡,前世今生的画面一一在眼前闪过,不知不觉间竟是泪流满面……   也不知过了多久,蕴宁才回过神来,矮下身形,取了火石,点燃手中香烛,又恭恭敬敬的奉在莲台之上,无比虔诚的磕了三个头,这才低头退出精舍。   来到外面才发现,小沙弥却不知什么时候已然离去。   蕴宁也没多待,便沿着来路环绕而下。   许是哭了一场,只觉满腔郁气尽皆散去,也是这会儿才发现,琉璃塔每一层都刻有佛像,她也不急,便每一层都恭敬施礼,待得将将要走出琉璃塔时,却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怎么外面突然跪了这么多人?   更兼还人人都面露狂热虔诚之色。   自己这会儿真是突然走出来……   正自踌躇,耳边忽然传来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   “施主跟我来。”   蕴宁回头,嘴巴一下张成了个“O”字型。却是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个须眉皓白的老和尚。   “阿弥陀佛,施主莫怕,老衲是这宝塔守塔人。”老和尚说着,转过身,脚步迟缓的往相反的方向而去,“老衲送施主出去吧。”   眼瞧得外面奔来的人越来越多,虽然不知道这宝塔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蕴宁却也明白,还是想法子避开为好。   不过略一犹豫,便跟在老和尚身后。   走了一阵儿才发现,下面竟还有一层,更奇的是最下面一层还有一条延伸向地面的石阶,老和尚这才停住脚,往上面指了一下:   “上去吧,从这儿就可以出去了。”   耳听得外面一片寂然,蕴宁心知,果然不是琉璃塔的那个入口处,忙合十道谢:“多谢大师。”   再抬头,那老和尚已是转身又往塔里而去。   直待得老和尚完全不见了身影,蕴宁才转身提起裙子,拾阶而上。探出头来,却是在一个寂静的小院中。   蕴宁刚要往外迈步,不想人一下被拉了出来,紧跟着一柄利刃架在了脖子上。      ☆、116   “别动。”冷冰冰不带丝毫感情的男子声音, 听在人耳中简直毛骨悚然。   蕴宁只觉浑身的血液都好像冻住了相仿。却是直觉,自己这会儿还是听话的好, 不然, 怕是真有性命之忧。   “转过来。”男子又道。   蕴宁缓缓转身,入目却是一个面貌平平的男子, 男人手中利刃稳稳搁在蕴宁脖子上, 并不曾因为蕴宁的乖顺,就有丝毫偏离。   这个男人太强大了。甚至蕴宁连取出身上藏的迷药机会都没有。这里距离琉璃宝塔的距离似是已经很远了, 因为琉璃宝塔那边的欢呼声虽是还能有隐约听见,却已是模糊的很了。   即便大声喊叫, 怕是也没有人能听到……   更甚者因为自己临时改了方向, 家里派来守护自己的暗卫怕到了这时候也不会察觉, 自己并不在宝塔中,而是陷入了危险。   重生了这么久,蕴宁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绝望……   所有的死寂却被一阵脚步声打断, 一个低低的明显是年轻男子的声音随即响起:   “干什么呢?不是说别发出一点儿声响吗?”   那始终没什么表情的男子脸上明显掠过一丝慌乱,忙单膝跪倒:   “少爷, 这个女人忽然从柴房里钻出来……”   手中却是用力,分明是要让蕴宁一起跪下的意思。   蕴宁只觉有巨力从那条臂膀上传来,登时站立不住, 整个人随之向前仆倒。   本想着怕是要摔个结结实实,不想却被一只有力的胳膊给牢牢圈住,声音跟着一顿:   “是你?”   蕴宁仓皇抬头。   面前却是一个俊美到令秋光都为之黯然的少年。尤其是身上鲜亮的大红锦袍,衬得少年越发耀眼。如果说陆瑄如海, 洒脱中自有其大气磅礴之态,这少年就是一座晶莹剔透的雪山,即便是美到雌雄莫辩的容颜也无法冲淡他身上冰冷气息分毫。   有些熟悉的气息,却是绝对陌生的长相。   再是如何有着这个年纪的孩子没有的良好心态,方才经历的一切都太过可怕,蕴宁清澈的眼眸这会儿可不正隐约有泪光闪烁?   一瞬间流露出的脆弱和无助,让男子眸色倏地暗沉,吓得之前执剑的男子好险没双腿一软,跪在地上。   “不知这位公子是……”蕴宁已是找回了神智,这才发现男子有力的臂膀依旧呈保护的姿态环在旁边,忙往后退了一步,却是疼的猛一咧嘴,轻轻呻、吟了一声。   “拿一把椅子来。”少年半跪着俯下身,随口吩咐道。   旁边男子出剑的速度快,搬椅子更快,蕴宁还没回过神来,身后已是被塞了把椅子。   看蕴宁单腿立着,疼的冷汗都下来了,少年凌厉的视线在诚惶诚恐垂手侍立一旁的男子身上一扫,令得男子登时变成了鹌鹑般,猛一瑟缩。少年已是收回视线,瞧向蕴宁,柔声道:   “你坐好。许是崴着了,我帮你看看。”   语气里甚至有着恳求的意味。   虽然怎么也想不起来在那里见过少年,可对方的友好却令蕴宁的恐惧消褪了些。   却也明白,这般跛了脚,终究不是事儿——待会儿真是能找着机会放倒这两人,也跑不快不是?   犹豫着坐下,少年已是捉住蕴宁的脚踝,轻轻往里送了一下,又用力一拉。   耳听得咯噔一声响,蕴宁疼的浑身一颤,手也不自觉用力抠紧了跪伏在面前的少年的肩膀。   剧痛过后,是一阵轻松。   少年却依旧半跪在蕴宁身前,仰头瞧着蕴宁的神情里全是担心。   少年身上的衣服明显是上好的丝绸,被蕴宁这么一抓,已是皱成一团。蕴宁登时有些不自在,忙不迭收回手:   “我好了,谢谢你……”   “你真的,认不出我了吗?”察觉到蕴宁已是好了,少年扶着蕴宁脚踝的手这才收回去,却是微不可查的在身上蹭了蹭——   曾经手起刀落,冷眼瞧着无数人头滚落身前都不曾动容,却没办法不为女孩的一声痛呼而乱了心神,甚至这么简单的一个动作,手心里已然全是冷汗。   许是对方的眼神太过期许殷切,蕴宁竟不自觉有些心虚,迟疑了下,却依旧摇头:   “还请公子见谅……”   “龙舌草。”少年薄唇微启,缓缓吐了一个词出来。   龙舌草?蕴宁怔了一下,却是不敢置信的瞪大了双眸——   要说这龙舌草,自己也不过同一个人说过罢了,就是当初回春堂时救过的疤脸少年。   当时会提起龙舌草,也是因为少年询问,他可以拿什么来偿还,担心他太过于执着这件事,才会拿来搪塞。   “竟然是你?”蕴宁恍然大悟之后,更是惊喜不已,“你的脸全好了?这是你本来的模样吗?真的太好了!”   那般无比喜悦的模样,令少年的眼眸越发温暖:   “嗯,全好了呢。好到,你都认不出我了呢……”   语气里竟是有些遗憾的模样。   “说什么傻话呢。”一旦解除了危险,蕴宁又不知不觉间把自己带入了“老阿姨”的身份,“我认不认得出你有什么打紧?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你家人不定多开心呢。”   “你也是吗?”少年声音极轻,似是想要什么许诺一般,“这样一张脸你看了也会开心吗?”   “当然了。”蕴宁重重的点头。   “奥。”少年点了点头——当初爹爹可不就是因为这样一张脸,临死时受尽折磨,一路逃亡时,甚至觉得拥有一张满是疤痕的脸也不错,起码不必担心再重蹈父亲的覆辙。可既然宁丫头开心,那以后就顶着这张脸好了,“对了,你以后叫我阿烨就好。”   “阿晔……”这少年的名字吗?蕴宁又忽然想到什么,悄悄用手指了指从少年出现就温顺如小白兔的男子,“你们家的仆人怎么这般凶?”   少年扫了一眼男子:   “厉二,还不过来给小姐请罪?”   那男子忙过来,毫不迟疑的“噗通”一声跪倒——没瞧见老大方才都是跪着的吗,自己这一跪,也不亏。希望这么听话,能让老大饶过自己方才对这少女的得罪。   “罢了。”蕴宁也不是那等得理不让人的,看男子诚惶诚恐的模样,也不好深究,却是有些奇怪,“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还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少年沉默了下,半晌低声道:   “方才厉二那般,也是有原因的——我家长辈身染沉疴,求遍天下,却无处可医,这才来到这广善寺,希望佛祖庇佑,能少些苦痛……之前已是痛了两天两夜,这会儿好不容易睡着……”   “病了,很厉害吗?”蕴宁心也跟着往下一沉。上一次在广善寺时,阿烨就一身缟素,当时说是家中亲人殁了,怎么这么快又有亲人病倒?看他的模样,明显病情颇重。   阿烨刚要回答,方才还寂然的房间里突然传来一阵粗喘声,连带的一个惶急的男子声音响起:   “湘儿,湘儿,你如何了?又开始痛了吗?”   声音沙哑,全是眼睁睁瞧着至亲受尽苦难却无计可施的绝望。   阿晔顾不得再和蕴宁说,疾步往房间里而去。   蕴宁犹豫了下,也跟了上去。   秋阳正好,房间里也一片敞亮。简单却干净的家具更是有一种别样的温馨。   房间里正有一位身材瘦削的中年男子坐在那里,而男子面前的禅床上,正躺着一个骨瘦如柴的妇人。能看出妇人年轻时也是个美人儿,却是由于病痛的折磨,早已颧骨突出、形容枯槁。   这会儿更是由于疼痛缩成一团,渗出的冷汗很快打湿了头发。可即便外人瞧着都痛,妇人却是一声不哼,怀里依旧紧紧抱着一个牌位,依稀能瞧见上面“爱子”两个字。   任凭男子如何安抚,都毫无回应不说,更是看都不看男子一眼。   蕴宁一颗心一下提了上去——到了这会儿如何不明白,自己突然出现时,那厉二愤怒的样子。这位夫人不定已受了多久的折磨,好容易酣眠一刻,却被自己这个不速之客打扰。   不自觉上前一步:   “这样也不是办法,让我瞧瞧吧。”   不管是出于对妇人的怜悯还是不愿阿烨一次次送别亲人,蕴宁都觉得自己无法做到袖手旁观。   中年男子明显已是到了病急乱投医的地步,虽是看着蕴宁的年纪时有些不太相信,却依旧让开身子:   “好。”   蕴宁探手握住女子的脉搏,女子明显想要甩开,可惜力有不及。   知道太过疼痛之下,妇人这会儿说不好已是混沌状态,蕴宁忙轻声安抚,哄小孩子般道:   “莫怕,我帮你瞧瞧,很快就不疼了啊……”   女孩子特有的软糯声音,明显具有极好的安抚作用。   妇人慢慢停止挣扎,深陷的眼窝处却是有一滴泪掉落。   旁边一直默不作声的男子身形猛地一滞——   妻子已经把自己封闭起来多久了?这么些日子以来,竟是第一次对外界的触碰有了反应。 作者有话要说:  胃病胆囊炎齐齐来袭……先发上,待会儿再检查错别字   ☆、117   蕴宁轻轻拉过女子细痩的胳膊, 终于第一次体会出古人说的“皮包骨头”是什么感觉。   一时心中怜悯更甚。   只这些同情却在渐渐察知女子的身体状况后而变为愤怒,不觉瞪了旁边暗影里的中年男子一眼, 小声嘀咕道:   “怎么不让夫人用些好东西……就把人饿成了这样。”   不怪蕴宁生气, 实在是看这家的排场,也不是那等穷苦的人家, 如何就能生生让一个人熬到油尽灯枯、来日无多的境地了呢?   似是没想到蕴宁有此一言, 阿烨忙悄悄扯了扯蕴宁的衣襟,低声道:   “伯母这些日子以来, 吃什么,吐什么, 我们用尽了办法, 都没办法让她多吃一口东西……”   中年的脸在暗影中, 瘦削的背始终挺得笔直,却在听到阿烨这句话后,微微一晃, 鬓前一缕白发让人瞧了止不住心酸——   看对方年纪也就和父亲差不多大吧?怎么就这般沧桑了。   一时只觉憋闷。   把妇人的手轻轻送回被褥里,蕴宁犹豫了下, 回头让阿烨先出去片刻,然后才转向中年男子:   “我能不能看一下这位夫人的双乳?”   中年男子顿了一下,却是缓慢的摇了摇头:   “不用看了, 如你所想。”   声音疲惫,却带着让人无法抗拒的威严。   蕴宁怔了一下,深深叹了口气,一时心里沉甸甸的——果真是乳岩啊。   方才阿烨在时没有察觉, 这会儿独自面对着中年人,明明感觉对方也是疲病交加、身有重疾的情况下,蕴宁没来由的就觉得一阵压力迎面而来。   许是察觉到什么,中年男子身子稍稍往后挪了些,温声道:   “莫怕,便是做不了什么,也不会怪你的……那么多名医,也都束手无策。”   似是已经认命,却无端端的透着股彻骨的悲凉和寂寞。   “我家夫人,大致,大致还有……”   那句“多少时日”却是如鲠在喉,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虽然明知道最终的结局会是什么,却依旧无论如何接受不了。   蕴宁伸出两个指头。   中年男子眼中最后一点光亮也渐渐消失——   两日吗?   袁家丫头医道之精果然非他人可比,可给出的结论却依旧没什么两样。   早在一月之前,妻子便停了饮食,只每日里用些汤水罢了。更甚者这几日,喂进去的水也会吐出大半……   即便请了诸多名医,却依旧药石无效。这一世,最愧对的就是妻子,到得最后,竟依旧是束手无策……   “真是对不住。”蕴宁即便不看,也能感受到男子的痛楚和绝望。却也是无法,毕竟这样的病症,即便自己有两世的阅历,依旧没有什么好的法子,“这两年里,我也只能帮夫人用金针并药汤减少些疼痛罢了……其他的却是无能为力……”   好在手里还有一个药膳方子,倒是能起到固本培元之效……   正自盘算,不想对面男子眼睛一下睁大,平放在膝盖上的手也随之攥紧,又缓缓放开,太大的惊喜之下,竟是半晌无语。   好在他本非常人,却是在蕴宁察觉到异常之前,很快恢复了正常,却是涩声道:   “好孩子……现在,可以施针吗……”   却依旧有些不敢置信的追问了一句:   “你方才说,两年?”   “嗯。”蕴宁点了点头,却是又有些为难,“只我的那套金针眼下却并不在这里。”   既是出来游玩,自然不会带金针在身上。   “无妨。阿烨——”中年男子回身冲着窗外道。   阿烨应声而入,手中正捧着一个盘子,盘子里却是脉枕药杵等等各色器具一应俱全,更甚者旁边还有一包金针,可不正同自己那套一模一样?   看蕴宁面露诧异之色,阿烨忙代为解释:   “我们陪伯母去各地求医问药时,路途上怕伯母病发,郎中看诊方式又不同,为了怕他们东西不全,耽误治疗,提前就把所有需要用到的东西全都准备好了。”   这男子还真是个痴情人呢。蕴宁一时更加感慨,倒是没有多想,毕竟,眼下还是赶紧帮妇人减轻些痛苦的好——   即便昏睡中,还疼的这般厉害,可见有多难过。   蕴宁净了手,又把金针仔细擦拭一遍,找了找感觉,这才再次回到房间里。   这么片刻间,房间里已是按照蕴宁的吩咐,重新收拾了床榻,便是蕴宁提到的药草,也全部准备齐全,更甚者还全是上品。   蕴宁查看一番,点了点头:   “阿烨你把药拿出去熬一大锅水,切记水沸后一刻钟即可。”   又提笔写下药膳方子:   “再照单子上写的,把食材准备好,我待会儿亲自做,”   又转头看了一眼暗影里始终痴痴凝望床上妇人不发一言的中年男子:   “先生要是有灵巧的婢女,就让她跟着学,以后可以做给夫人吃……便是先生,同吃了也是好的。”   男子虽是没有转身,却是神情动容,颤声道:   “你是说,我夫人,施针过后,就能用饭了?”   “能的。”蕴宁点头,“夫人这些日子熬煎,五脏都受了损毁,才会吃什么吐什么,待会儿情况缓解了,自然就可以用饭了。”   “好,好,好!”男子连说了三个“好”字,明显激动已极。   蕴宁已是手持金针,先直接朝妇人手腕上玄关穴刺了下去——心脏为气血之源,自然要先减轻这里的痛苦。   只妇人实在太过消瘦,蕴宁竟是花了足足盏茶时间,才把金针一点点送入。   而随着这一针下去,效果却是立竿见影,妇人之前打摆子似的颤抖幅度果然渐渐变小。   中年男子死气沉沉的眼眸中,终于又有了些神采。   看蕴宁伸手,竟是亲自捏了金针送到蕴宁手里。只惊得旁边侍候的厉二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好在稳住心神之后,剩下的金针就容易多了,饶是如此,依旧花了差不多一个时辰,才施针完毕。   蕴宁却已是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转而往窗户外面瞧了瞧——这么久了,家人会担心吧?   似是看出了蕴宁的心思,男子摆了摆手:   “无妨,方才我让人去寻了你家人,他们这会儿却是不在,却是意外发现,咱们竟是故人。”   说着从怀里摸出一个牌子递过去:   “待会儿你拿着让你祖母看,她不会怪你的。”   家里和阿烨的长辈竟是故人吗?倒还真是巧。转念一想却也明白,若非同武安侯府一样的世家大族,哪来的底气寻遍天下名医?   一时倒也没有再问。至于这牌子,绿油油,晶莹剔透,分明就是极品美玉,自己还是不要拿的好。   不想下一刻手里先是一凉,继而有温润的感觉传来,却是男子直接把玉牌放到了蕴宁手里:   “拿着吧,就是个小玩意儿,你祖母也得看了信物,才能信你的话不是?再有,以后还得劳烦你给我夫人诊治呢……”   蕴宁无奈,又心知越是富贵人家,越不想欠人情分,罢了,自己收了便是。   稍微歇息片刻,又转身去了外面,早有一个清秀伶俐的女子在那里候着了。   心知这是要跟着自己学做药膳的。蕴宁就嘱咐她先把药材洗干净,又有食材的量各添加多少……   这女子自己说叫南春,却是个心灵手巧不过的,竟是蕴宁说了一次,就全部记住了,最后又口齿清晰的给蕴宁说了一遍前后次序和分量,竟是无一处错漏。   便是蕴宁也止不住叹为观止。   很快得了两碗乳白色泽香气诱人的药膳,蕴宁长呼一口气,终于大功告成了。   和南春一前一后进了房间。妇人虽然依旧昏睡,却明显已是呼吸平稳。   蕴宁示意南春一边瞧着,自己则褪了女子鞋袜,在足心处按几下,让南春接着。   一刻钟后,才让南春停住手。   可即便蕴宁再三保证,妇人这次用了药膳后,定不会再吐出来了。   男子和南春依旧有些将信将疑,一直到妇人果然咽下第一口药膳,却是并没有如先前那般再次呛咳出来,两人才算是彻底信了蕴宁的话。   一杯药膳,分成两次,终是全喂了进去。   南春再也忍不住,眼泪啪嗒啪嗒落下来,竟是身子一矮,就跪在了蕴宁身前,连连磕头不止:   “谢谢小姐,谢谢小姐,救了我家主子……”   床上的妇人似是被南春的动作惊动,微微掀了掀眼皮,又看了眼旁边紧紧执着自己手的丈夫,无言的叹了口气,又疲惫的闭上眼睛。   蕴宁只觉心里轻松多了,看托盘上另一杯药膳还好端端放着,忙不迭提醒:   “这盅药膳,先生赶紧趁热用了吧。我也该走了。”   “先生和夫人一直在这里吗?夫人眼下每两日都得施针一次,一月之后,可改为十日一次,等满三个月,就可以改为两月一次了,只这药膳不可断了,却是每日三餐都要用一盅的。”   好在药膳的味儿道很好。   中年男子点了点头——袁烈一世刚强,不想竞有福分得了一个这般心善、温柔如水的女孩儿。   又让南春准备了礼物,陪着蕴宁回去。   待得脚步声渐远,男子转过头来,却是发觉,床上的妇人,竟是已然醒转,不觉惊喜至极:   “湘儿……”   看着头发斑白、行动迟缓的男子,两行眼泪从妇人脸颊边缓缓淌下:   “您这是何苦……让我去了不更好吗,皇儿在地下,怕是已然等的急了……”   男子缓步上前,却是执起妇人的手,用力按在自己心口上:   “湘儿啊,别急,别那么急好不好?皇儿走了,要是连你,也不要朕……”   房内静了一下,良久,有微弱的声音响起:   “你不是,还有这,万里,江山吗?比起你的天下,我和皇儿,又,算的了什么?”   “是啊。”男子重重的咳嗽了几声,喉咙里一片腥甜之意,“所以别走,别那么急着走好不好?好歹也得看着我……看着所有对不起皇儿的人受到报应才好啊……”      ☆、118   蕴宁和南春一前一后走出小院。   绕过一片塔林, 很快到了琉璃塔附近。   比之先前,人明显少了很多, 却依旧有些人在此处流连不去, 甚至还有九个和尚,正端坐在宝塔前, 双手合十, 吟诵不止。   间或还有情绪激动的议论声传来:   “啊呀,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是啊, 琉璃宝塔的佛光,已经整整九年未曾重现世间了!”   “而且, 我还听到空中的佛音了呢。”   “可不是!啊呀, 你不知道那会儿, 我真觉得自己也要跟着飞升了呢。”   “真是幸运啊,佛祖保佑,这样的吉兆, 竟是让我们给碰上了。”   “你别说啊,来之前我这身子骨还有些不舒坦, 这会儿啊,竟是全好了呢。”   琉璃塔佛光?蕴宁怔了下,之前和小沙弥进这塔时, 虽是打扫的干净,却是一如寺庙中其他建筑,哪有什么光华可言?   不觉站住脚,往塔的方向看去, 却是什么异象都未曾发现。   又担心家人等的急了,忙加快脚步往自家安排好的禅院而去。   不想刚拐了个弯,却是听得一声佛号传来,蕴宁抬头,可不正是广善寺大和尚了凡主持?   他的身边,打头的正是高氏和袁成阳,旁边丁芳华身后依次跟着袁家的一众女孩子。   一眼瞧见蕴宁,丁芳华忙招手:   “宁姐儿。”   紧赶了几步迎上来,上下打量一番,才长舒一口气:   “不是让你去宝塔那里寻我们吗?怎么不见你过去?”   之前宝塔突显佛光,全家人也是激动的什么似的,当下也赶去了宝塔那里,想要沾些福泽,倒是留了专人等候蕴宁,不想却是始终没碰着。把个丁芳华给遗憾的,恨不得能用手掬着些佛光给蕴宁带回来。   蕴宁神情登时有些古怪。明明自己捧了佛香就是去了宝塔呀,怎么母亲倒似是毫不知情的模样?   还未开口,了凡主持已是双手合十,神情中同样难抑激动之意:   “女施主果然是大福分之人,既是与我佛有缘,还望女施主能在广善寺中多盘桓数日,以广布佛祖恩泽。”   一番话说得丁芳华愈发糊涂:   “大师这是何意?”   广布佛祖恩泽的不应该是光山寺的和尚们吗?什么时候轮到女儿这么点儿个孩子出头了?   高氏却是想到一点,神情也是一滞,不会是,自己想的那样吧?   “阿弥陀佛。”了凡又高诵一声佛号,“不瞒诸位,宝塔能重现佛光,正是在女施主在宝塔内燃着了头香之时。”   “你的意思是说,方才宁姐儿是去了琉璃宝塔?”高氏也是大吃一惊。无他,实在是据说,宝塔乃是广善寺圣地,自来除了得道高僧,并不许俗世之人擅入……   “女施主并非寻常俗世之人,所谓福慧双全,今日初见端倪。”了凡说着,又瞧了眼始终垂手侍立一旁的南春,“老衲这就让人打扫出一间禅房,女施主但有什么喜好,只管派人来说。”   说完转身离开。   “宁姐儿,方才——”丁芳华还要再问,却是被蕴宁身后始终沉默的南春吸引了视线,瞳孔急剧的收缩了一下,抓着蕴宁的手也猛地一紧,一把把人拽到身后,有些僵硬的道,“这位姑娘,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南春可不正等着这么个机会呢?闻言从蕴宁背后绕了出来,上前见礼:   “南春见过夫人,之前小姐正是和我家夫人一处,还请夫人莫要见怪……”   竟果然是南春。丁芳华只觉脑子都要糊成一片了——身为袁烈的夫人,逢年过节时,她自是要和其他命妇一般入朝觐见太后、皇后。   这位南春姑娘,可不正是杨皇后身边的大红人?   如何竟跟女儿一处,态度还不是一般的恭敬……还说什么他家夫人——明明是当今皇后才对啊。   今上登基后,太后就避居慈宁宫,后宫事务全由皇后一手打理。也就是这几年,自打太子离世后,皇后身体欠佳,才自闭于深宫之中,不再接见内外命妇朝觐。   当初那般威风的南春姑姑,丁芳华自然记忆犹新。即便皇后这会儿不在眼前,可也不敢丝毫小觑。毕竟,皇上对皇后可不是一般的敬重。   一时只觉惶惑无比,偏是南春既然口口声声他家“夫人”,分明并不想暴露身份。   至于高氏,因为年事已高,已经很多年不曾入宫,自然也就不识得南春。可所谓人老成精,反而越加觉得丁芳华的神情太过反常——   什么人家的婢女,能让堂堂武安侯夫人惊成这样?   和小儿子对视一眼,直接招呼道:   “既是故人,咱们进去说话吧。”   一行人进了禅院,高氏直接打发走了蕴宁几个曾孙女,只招呼丁芳华和南春过去。   蕴宁就有些懵懂,心说也不知南春的主子和家里是什么样的亲戚,怎么老祖宗和母亲都这般郑重的模样?   待得进了禅房,确信左右无人,南春再次跪倒在地:   “南春给太夫人、夫人磕头了……”   丁芳华登时手忙脚乱,忙不迭把人拉起来:   “南春姑娘这是作甚?行这般大礼,可不要折杀我了?”   又压低了声音同高氏解释:   “南春姑娘是皇后跟前侍候的……”   这话一出,便是高氏也吓了一跳——   皇后的人?看孙媳妇的反应,必然是皇后的亲信才对。   当下指了指旁边的椅子:   “南春姑娘坐下说……是不是我那孙女儿冲撞了贵人……”   口中说着也有些忐忑,毕竟,宁姐儿可是不知道南春和她背后人的身份。   南春却是不肯就坐,听了高氏的话,更是下意识的摇头:   “老夫人莫要错怪了小姐……不瞒两位,之前可不是全亏了小姐出手……才令得我家主子转危为安?南春会和小姐一道回来,也是奉了主子的命,请府上允准小姐在寺中盘桓数月,帮我家主子调理病情……”   南春说的真心实意。从月余前皇后病情恶化,不知已是请了多少名医,即便皇上直接抛出“诛九族”的威胁,却是没一个人敢说能保住皇后一命。更甚者这几日更是众口一词,俱认为,皇后大归怕是就在这几日了……   天可怜见,菩萨送了袁家小姐过来。   高氏和丁芳华登时面面相觑,恍惚间想起初进寺院时,了凡对蕴宁“福慧双全”的评判,简直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惊——   光山寺的佛光纶音奇观,怕是很快就会传遍整个帝都,而了凡却跑过来说,会出现这等奇事十有八、九和宁姐儿点燃了头香有关;   本以为这个消息已经够吓人了,不想后面还有一波更大的,宁姐儿方才之所以一直没出现,竟是偶遇了皇后不说,还救了皇后一条命。   饶是高氏这等见惯了大风大浪的,也不觉头晕目眩,半晌反应不过来——   难不成之前小儿子说梦见仙人告诉他宁姐儿来历不凡,是有大造化的,不是编的?   倒是丁芳华那等直肠子的人没有想太多,最先反应过来南春话里的意思,分明是想让宁姐儿留在寺庙帮她看诊,一颗心不由就悬了起来——   印象里杨皇后一向是颇为慈善的一个人,甚至两人闺阁之时,也有几分交情,太子故去后,杨皇后一病不起,每每提起这事,丁芳华也颇不好受。   眼下既提出这个要求来,分明就是皇上的意思。   所谓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眼下既是令南春过来,袁家怎么也不能拒绝的。   就只是宁姐儿刚回侯府,并没有教过她什么礼节,可不要惹了皇上皇后不高兴才好……   这般想着,便有些期期艾艾:   “能为皇上皇后分忧,自是宁姐儿的荣幸,只有一点,姑娘怕是也知道,我们家宁姐儿刚回府不久,若有那里犯了忌讳,还请姑娘千万提点一二才是……”   “夫人放心,这世上,端没有哪个人能欺负得了袁小姐。”南春认真的点了点头,“既是太夫人、夫人首肯,奴婢这就回去复命。”   “还有我家主子的身份,也请两位先瞒着些小姐,就说,咱们是远房的亲戚吧。”   两人也懂,南春这么说也是怕蕴宁知道了皇后的身份,有了负担的话,不敢放开手脚治疗。   一直到南春离开,袁成阳从外面进来,高氏和丁芳华还没有缓过劲来。看两人失魂落魄的模样,袁成阳当即明白,方才那丫鬟的主家,身份怕是非比寻常。   毕竟武安侯府的身份,寻常公侯世家出来的,又如何能把老母和侄媳妇惊成这样?   略一思索,不觉蹙了下眉头:   “方才那女子,和皇室有关?”   高氏长叹一口气,点了点头:   “不错,听你侄媳妇的意思,她是皇后面前第一得用之人。”   “你也猜到了吧?她来这里,却是因为宁姐儿。”   当下把南春的话和丁芳华的猜测一一说了:   “……咱们身为臣子的,自当为皇上分忧,可我还是止不住担心啊——宁姐儿年纪还太小了些……”   除此之外,更听人说,皇上和皇后感情甚笃,这之前因对皇后疾病束手无策而遭黜落的御医还少吗?   倒不是怕连累了袁家,毕竟皇上不是昏君,可就怕,真有个什么,会迁怒宁姐儿。      ☆、119   “您说, 今儿个这事,是不是也太巧了些?”丁芳华忽然道——   佛光, 纶音, 皇后……总觉得这里面有什么古怪。   却被高氏打断:   “莫要妄度天意。”   毕竟自家来广善寺也是临时起意,便是有人想要取巧, 也是不好做的:   “好在当初阿烈有先见之明, 及时封锁了宁姐儿擅医的消息。”   “我和阿娘还有宁姐儿就在山上住些时日吧。”袁成阳接口道,“有人问起, 就说娘亲一片诚心感动菩萨,我这腿终能下地行走, 佛光普照、佛音教诲之后, 更是行将痊愈, 须得在山上多住些时日,以还报菩萨恩情。”   这话分明是把腿痊愈的缘由完全归功于天,把蕴宁完全摘了出来——   多年不问世事, 并不代表袁成阳就老糊涂了。高氏和丁芳华想不到,袁成阳却是马上想通了其中缘由——   外界传言皇上身体不好是真的, 皇上对朝廷的掌控权已是完全转移到了慈宁宫胡太后那里却肯定就是假的。   今日之事,或许有天意在内,更多的却是人为。   甚至虽是没有证据, 袁成阳却认定,各大公侯府邸必然都潜伏有皇上的人。而自己得以痊愈的原因,更是早被呈上皇上的案头。   之所以这么久都没有宣召宁姐儿,一则阿烈当时的策略起到了一定作用, 二则皇上怕是对宁姐儿的医术也并不十分相信,毕竟,再怎么说,宁姐儿都不过是一个十二岁的弱龄女孩罢了。   会有今日之事,分明是皇后已是病入膏肓,来寻宁姐儿,也是完全绝望后的无奈之举罢了。   偏偏是,宁姐儿还真成功了。于宁姐儿而言,自是大功一件,却又蕴藏着极大的危机。   若然被有心人查知,皇后那边有半点差池,袁家就必然大祸临头。   为今之计,自然让宁姐儿越不被人注意到越好。   几人把一切商量妥当,才让丁芳华叫蕴宁过来。   高氏招招手,让蕴宁到自己身边坐下,叹息着道:   “倒还真是有缘……那位周夫人,确然是一位故人,当初于咱们袁家有大恩,倒不想,竟是在这儿遇着了,还得了这么重的病……既是能帮上他们,咱们就尽些心吧。”   “正好曾祖母和你小叔祖也准备在山上小住一段,这段时间,咱们祖孙三人就暂住此处,宁姐儿瞧着可有什么需要准备的?”   “也没什么要准备的,娘只让人给我送些换洗衣物来就行。”蕴宁摇摇头,却是从身上掏出那位周先生送给自己的碧色暖玉——   之前仓猝之间未及细看,这会儿才发现,分明是一只翠色玉蝉,雕工之精致,分明是此生仅见。   “之前周先生送了我这块儿暖玉,说是让我拿着玩儿,只他们家既于咱们家有恩,暖玉又恁般贵重,是不是还回去的好?”   袁成阳定定的瞧着玉蝉,微不可查的稍微翻转,果然在底部发现了形似篆刻“周”字的花纹,饶是久经风浪如袁成阳,也差点儿把持不住,良久才道:   “无妨。既是周先生一片心意,宁姐儿只管贴身收着就好。”   高氏则和丁芳华对视一眼,倏忽间想起之前了凡大师的断言——宁姐儿是个福慧双全的,眼下瞧着,却是果然如此。   这哪里是玉蝉,分明是大正有朝以来第二次送出的信物!   之所以说玉蝉乃是信物,却是和它的来历有关。   众所周知,大正开国皇后,芳名中可不就有一个蝉字?   开国帝后本是患难之交,待得登基为帝,更是亲手雕琢了一对儿玉蝉公然送于妻子,以示坚贞之外,更暗含有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   终其一生,即便大臣再三劝谏,周□□却始终坚守承诺,不曾有过一丝一毫的动摇。   更在去世前,和皇后共同留下遗诏,但凡有女子于大周建下奇功,便可拥有此玉蝉,而得此玉蝉者,身份上的尊贵荣耀自不必说,还可自主择夫,延续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传奇之外,更可泽被子孙,保家族三世安乐。   而第一次送出的玉蝉,则是给了渤海王家的姑娘。   也是那王家姑娘持此玉蝉嫁入了崔家后,才有了大周第一名门延陵崔家的诞生。换句话说,若非当初崔家第二代当家人有幸娶到了渤海王家那位奇女子,崔家也绝无可能如现在般,成为大周第一书香名门。   是以若问起大周有国这么多年来,闺阁女子最想得到的东西是什么,除了这玉蝉,再不用做它想。   如何也没有想到,这会儿竟会被皇上送给了宁姐儿……   又想起坊间关于蕴宁的种种不堪议论,一时只觉说不出的痛快——   正好借此机会好好筛查一番,一定要寻一个对宁姐儿真心真意的才好。   至于那些看不上宁姐儿的蠢货们,让他们知道真相后,自己悔青肠子、哭瞎眼去吧。   丁芳华忙要嘱咐蕴宁千万小心些,可莫要弄丢了玉蝉才好,又怕蕴宁察觉,憋了半天才道:   “宁姐儿且仔细放好,怎么说也是恩人的一片心意。”   却是无论如何也止不住脸上的喜意。   直到一家人准备下山时,丁芳华还有些恍恍惚惚。甚至怀疑,今儿个真真是和做了个再离奇不过的梦相仿……   “姐姐不同我们一道回去吗?”看蕴宁不曾跟着下山,袁明仪不免觉得有些奇怪。   听袁明仪如此问,其他姐妹也一道看了过来——   祖母上山时,却是不曾说过,还有在这里住一段的想法。   丁芳华点点头,含糊着道:   “你们曾祖母和小叔祖想在山上盘桓些时日,宁姐儿左右无事,就陪你曾祖母住些时日。”   袁明仪点了点头,垂下的睫毛掩住了眼底的失望之意——   从前袁明珠在时,曾祖母不管去哪里,都会带在身边,本想着袁明珠走了,自己会有些机会呢,再不料这才多久啊,曾祖母就忘了袁明珠,转而把一片心肠全放在了袁蕴宁的身上……   一家人登上车,正准备走,不想蕴宁又追了出来:   “娘亲,爹爹——”   说了一半却又顿住,改口道:   “娘亲和爹爹在家时多注意身体,莫要挂念这里,女儿一定会照看好曾祖母和小叔祖的。”   又拿了封信递给丁芳华:   “还有这信,娘亲找人替我送给程家祖父。”   女儿这么知道心疼人,丁芳华自然很是窝心,笑着一叠声的答应了下来:   “宁姐儿放心,程家老爷子那里娘也会跟你爹说,让他派人照料着,你只管照顾好曾祖母、小叔祖……也要顾好自己……”   蕴宁挥了挥手,目送着一行人下山,眸中忧色却是更浓——   今秋起,大正可不就要陷入多事之秋?   先是十月底皇后崩殂,皇上痛失爱妻之下,病体越加沉重,竟是几度昏厥,直至春节前,都不曾上朝理事;而人祸之后,相伴而来的又有天灾,皇后崩殂后第二日,天上便飘起了鹅毛大雪,帝都昌邑随之迎来了百年难得一遇的暴风雪天气,大雪竟是接连下了半月之久,帝都之中饿死冻死的人不知凡几,又因为死尸太多,引发了大规模的瘟疫……   方才让丁芳华转交的书信,可不就是蕴宁嘱咐祖父替她尽可能多的购置些瘟疫时用到的草药?   好在萃香阁生意兴隆,自己手里银钱很是充足,现在那些药草又正是便宜的时候,蕴宁估摸着应该能买到不少。   可即便如此,却依旧提心吊胆。   如果蕴宁依旧是程家女,国难也好,家愁也罢,自然离她的生活还远得很,毕竟,即便再悲天悯人,可也心有余力不足不是?可她这会儿身份却是已然变化,成了袁家小姐——   国难之外,袁家的危机可不也同样近在咫尺?   而危机的源头却正是和唯一的庶妹袁明仪有关。   上一世可不就在这一年,传闻中已经死去多年的袁明仪的嫡亲舅舅郭耀祖回京?   要说袁明仪的外家郭家,从前曾经也算是大正名门。郭家先祖郭洪,虽是前朝旧臣,却最是个识时务的,在前朝行将败亡时,最先举起义旗,投奔了大正。郭洪更跟着□□入关后,凭着从龙老臣的身份,使得郭家成为□□手下第一批分封的人家,并被赐爵安西伯。   那之后,即便郭家被世人骂为贰臣家族,却也颇是兴盛了几十年,只可惜后代子孙不争气,到郭耀祖这一代,除了家传的功夫,功名却是一点也无。   还是后来追随袁烈的时候,立下大功,又在袁烈一力保荐下,皇上才又恢复了他家的爵位。   袁家于郭耀祖而言,说是有再造大恩也不为过,再有郭耀祖的妹妹郭姨娘这会儿也正在袁家过活——   那位郭姨娘蕴宁也是见过的,瞧着也算低眉顺眼。   不管从哪里说,郭袁两家都应是极好的关系才对,可让所有人都想不到的是,这郭耀祖重回帝都,却是奉了胶东王的钧旨,亲自押送了一大批药物并救灾粮草而来,因他来的及时,于帝都百姓而言,不亚于雪中送炭,令得胶东王并郭家在帝都中威望一时无人能及。   而就在这等情形下,却是爆出了一桩惊天丑事——   郭耀祖敲响登闻鼓,含泪状告武安侯袁烈不顾袍泽之义,抢占袍泽之妹为妾。   武安侯袁烈一时成了众矢之的,偏是皇上因皇后病逝无法理政,倒是胡太后直接接了这个案子,最后公布的调查结果更是和郭耀祖所说如出一辙,到得最后,袁烈不独丢了身上的官职,更被扔到边疆,竟是直到新帝登基,武安侯嫡长子袁钊钰跟随新皇立下大功,袁烈才得以被重新召回朝廷。   而彼时袁烈已是浑身伤病,即便新皇亲自下旨言说当初不过是胶东王故意针对袁家的阴谋,重新恢复了袁烈的爵位并给以荣宠,却也难堵住天下悠悠众口,袁烈依旧被钉到了耻辱柱上,受尽唾骂……      ☆、120   “舍不得你娘?”袁成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蕴宁回头, 正看见一身青衫的小叔祖站在身后。   “小叔祖。”蕴宁忙后退一步,上前扶住, “您怎么出来了?山里晚风有些凉呢, 您这才刚见轻多久,要是疼起来可就麻烦了……”   袁成阳心里一时热乎乎的。   虽然他是个病人, 可同时也是家族中辈分最尊的男性长辈, 小辈们从来都是尊敬居多,也就只有宁姐儿, 敢这般责备自己,却偏是听着, 顺耳的紧, 怪不得母亲越发离不开这小丫头了。   怕是, 皇上那里,也有这种感觉吧?   不然,也不会那般轻易就送出了玉蝉。   刚要安慰蕴宁不要担心, 却发现小丫头眉峰轻蹙,明显有些犯愁的样子, 微微顿了顿:   “是不是恩人的病上,有什么难处?缺了什么,或者那里不顺手的, 尽管说给小叔祖听……或者你有什么话不好开口,也都由小叔祖转告……”   袁家为国为民一片忠心,但凡有可能,自然愿意倾力救治皇后, 可也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宁丫头能治得了。如何也不能为了讨皇上皇后的欢心,就把宁姐儿丢进这趟浑水中。   “不是,不是。”蕴宁忙摇头,看袁成阳依旧不放心的模样,想了想道,“我方才是在想六妹妹……”   罢了,反正小叔祖眼里,自己年幼无知,那就只管口无遮拦一次……   “六妹妹……你是说,明仪?”袁成阳好半天才想清楚蕴宁口里的六妹妹是哪个,下颌微微紧了下,示意蕴宁往下说。   “就是方才,我听见六妹妹在为她舅舅祷告保佑平安什么的……还提到什么安西伯……我就有些奇怪吗,想着舅家不是安庆伯府吗?怎么又出来个安西伯……”   蕴宁这话既是试探,更是提醒。   当初这盆污水之所以能结结实实的泼到袁烈身上,除了郭耀祖的身份真实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因素,那就是郭姨娘的说法竟是同郭耀祖如出一辙。   明明两人之前是从未谋面的。   是以蕴宁有个颇为大胆的猜测,郭姨娘怕是早已知道郭耀祖还活着的事,甚至两人之间一直都有信件来往。   只自己虽有前后眼,知道即将到来的这场危机,可一则前些时日发生的事情太多,让自己根本没时间考虑如何应对这件事,二则事情毕竟太过匪夷所思,总不能跟家人说自己是死过一次的吧?   至于说袁明仪并没有这般祷告,蕴宁也不怕会被揭穿,毕竟小叔祖足智多谋,既是起了疑心,必然会派人探查,而绝不可能去找袁明仪对质。   袁成阳果然站住脚,和眸色清澈的蕴宁对视片刻,温和一笑:   “许是你听错了呢,安西伯、安庆伯也就一字之差……”   “哦。”蕴宁应了一声,内心却是轻松了不少——小叔祖明显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呢。   目送蕴宁回了院子,袁成阳却没有跟着进去,反是静静伫立片刻,招手叫来一名暗卫:   “让你们侯爷得空了过来一趟……”   话音未落,却是忽然回头——   袁烈来的倒是快。   袁烈可不正打马而来?   要说袁侯爷也殊为不易。明明早上才送了一家人上山,晚上回来时妻子就带来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   女儿在山上偶遇皇上皇后,得了一个玉蝉在手不说,更被皇上要求替皇后治病。   饶是沉稳如袁烈,也是目瞪口呆——   从前儿起,皇上已是连续三日不曾上朝,却原来竟是带着皇后到了广善寺。   当下脸都没洗,就赶紧打马过来。   “先去做你的事,待会儿再过来见我。”袁成阳摆摆手,示意袁烈先去做好自己分内的事——   不知道也就罢了,眼下既是知道了皇上皇后在广善寺中,第一要务自然要先做好安全防护之事。   袁烈点了点头,却不是一般的头疼——   广善寺的佛光纶音已是传遍了帝都,明日一大早,不定多少人家会涌入广善寺烧香许愿……   偏是皇后在这里的消息既不能放出去,还不能昭告世人,封山不许其他人家上来……   “不然,跟皇上提一下,长公主……”看袁烈头疼,袁成阳提点了一句。   长公主和皇上感情从小就好的紧,便是当初皇上和胡太后、胶东王角力时,也是毫不犹豫的站到了皇上这边。   她那驸马也是个有血性的汉子,但凡长公主同意当明面上的靶子,自是可以镇住不少妖魔鬼怪,也省的袁烈师出无名……   袁烈瞬间明白了袁成阳的意思,忙不迭往皇后所在的禅院去了。   这一去就足足待到了暮色四起之时。先去拜见了老夫人,又把丁芳华给蕴宁收拾的几个大包裹交给女儿。   “怎么这么多?”蕴宁简直目瞪口呆。   “哪里算多?”袁烈却是不以为意,“在寺庙里,衣服自是以简便为主,你娘说了,明日就再让人给你做几身衣服来,想吃什么,跟爹说,爹一准儿让人给你送来。”   又从怀里摸出个玉做的哨子背着袁成阳鬼鬼祟祟的递过去,小声嘱咐道:   “贴身放好……真碰见什么意外,你就吹响,记住,两短一长,马上就会有人过去……”   这玉哨乃是祖上请擅奇巧之术的高人所做,历来都是交由武安侯府的当家人所持,以便随时召唤暗卫,便是辈分高如袁成阳,也是没有资格拿的。   也不怪袁烈要未雨绸缪,实在是到这会儿还心有余悸呢——   话说宁姐儿这是什么运气啊,第一次来广善寺,就差点儿被几个穷凶极恶的匈奴人给抓了;这次明明有暗卫跟着,结果就烧个头香的功夫,都能遇到皇上皇后,更甚者人都消失几个时辰了,家里暗卫愣是一点儿没察觉……   真是碰见什么坏人,简直不敢想会有什么后果!   而之所以促使他送出玉哨的最根本原因,却是和另一个人有关——   方才去拜见帝后时,可不是瞧见了守在门外的那个封烨?还是第一次见到去掉面具的封烨,容颜之俊雅当真是平生所仅见。   之前早亲眼见识过封烨小小年纪却杀人不眨眼,甚至为了查探案子,把人活生生大卸八块……   饶是袁烈这等见惯了生死的,见识了封烨的手法,也只觉差点儿没吐出来……   是以虽是一般的为皇上效命,袁烈却是雅不愿和这人有半点儿牵扯。   一想到女儿要在这人眼皮底下进进出出,袁烈就觉得心惊肉跳。即便方才已经请了皇上允准,让锦衣卫配合自己,好歹把封烨支开了事,袁烈却依旧不放心,要是万一,自己不在的时候,女儿就和这个魔王碰上了呢?   还是把玉哨交给闺女心里更踏实啊。   袁成阳回头,正好瞧见侄子的小动作。却是并未说什么——   如果说甫一回府时,答应袁烈所求,揽下蕴宁的事,不过是为了家族和睦,这会儿却是隐隐觉出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半道寻回来的侄子膝下的这个嫡女,十有八、九真是祖上特特送回来庇佑袁家的。   细细想来,从这丫头回府,袁家竟是诸事皆顺,先是自己多年无法行动的腿渐渐痊愈,然后是欣姐儿的婚事,甚至从未结交过的果亲王府也频频向袁家释放善意……   再有今日之事,这福慧双全的命格还真是丝毫做不得假……   偏是无论做了什么,这丫头都能坦然处之,从不居功,便是这份儿赤子之心,就让人止不住想要多疼她一点儿。   留下高氏和蕴宁祖孙俩说话,袁烈则跟着到了袁成阳的住所。   本想着小叔或者有什么事情交代,不想袁成阳却是问起了郭姨娘的事:   “你当初跟皇上说,安西伯郭耀祖战死沙场……可是亲眼见着了他的尸体?”   若然其他人提起这个事,袁成阳或者并不放在心上,眼下说起这个事的却是蕴宁——   一则袁成阳已是对侄孙女福慧双全这一命格很是认同,能引起宁姐儿的戒备,让袁成阳直觉这事怕是真有些不妥;再有就是,虽然蕴宁尽力掩饰,可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忧心和忌惮,依旧让袁成阳寻思,难不成是皇上那边感念宁姐儿出手救治皇后,有所暗示不成?   “郭,耀祖?”袁烈愣了片刻,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小叔祖怎么想起他来了?”   “你只管跟我说,当初有没有亲眼见到他的尸体?”袁成阳瞪了袁烈一眼,“当初你答应收了郭氏时,我就觉得有些不妥……”   袁烈身边总共两个姨娘,一个是生下了一对儿庶子的高姨娘,本是袁烈的贴身侍婢,生了儿子后抬上去的,还有一个,就是这郭姨娘了。   当初郭姨娘嫁入袁家时,已是二十左右的老姑娘了,好在她生的面容温婉,更有为了袁烈而死的胞兄,在袁家地位也很是超然,并没有人敢嘲笑于她。   袁烈一张老脸登时就有些红,只小叔有问,也不敢不答:   “这个,当时倒是没发现……您也知道,我和耀祖都受了伤,当时唯恐敌人再搜过来,耀祖便趁我昏迷时,让贞娘先带了我离开……等我有了知觉,忙命人前去寻找时,已是再寻不到他人了……天寒地冻的,他又身负重伤,如何还能活命……”   那时郭耀祖已是自己身旁得力干将,也恢复了安西伯的爵位。他家何等情形自己本来并不知道,也是那次受伤,两人一路潜行到一个农家小院,才知道这里竟然就是他的家。而小院的主人就是他的胞妹郭贞娘——   他家里也就兄妹两人,当初从军时因不放心胞妹一人在家,竟偷偷把人带了过来,安排在军营不远处的村落里……   本来那之后即便认定郭耀祖已死,袁烈也并没有想着把郭贞娘纳入房中,想着着不然和贞娘义结金兰,再帮她寻一个好人家罢了,不想郭贞娘却是拿出郭耀祖的一封信,说是郭耀祖让她连夜带着自己离开时亲笔写的……   袁烈打开看了才知道,郭耀祖竟是在信中恳求自己把郭贞娘收入房中……   “那你可知道,郭耀祖十有八九并不曾死去,甚至,和你那姨娘多有书信来往?”袁成阳一字一字道。 作者有话要说:  各位亲爱的双十一快乐   ☆、121   “这怎么可能?”袁烈几乎下意识的就开始反驳, 却旋即闭了嘴——   小叔可是绝不会管自己的房内事,会有此一说, 分明是有了什么证据才对。   一时惊疑不定:   “小叔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却不知袁成阳心情更加不好——侄子这样子, 分明是丝毫没有察觉的样子。所谓以有心算无心,若宁姐儿听岔了也就罢了, 若然猜测是真的, 不定会出什么大事呢。   瞪了袁烈一眼,冷声道:   “这件事你自己瞧着办吧, 咱们家那么多暗卫可不是留着吃干饭的。所谓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但凡发生过的事, 必有痕迹, 要如何做,还用我教你不成?”   这侄子,怎么越长越回去了?还是多年不打仗, 就失去了该有的警觉?   从备位家主以来,还是第一次惹得自家小叔这般失望, 袁烈也是心塞的紧。   蕴宁却因为一直提着的心稍稍放下了些,而结结实实的睡了个好觉。   不想一大早起来,刚陪着高氏用完早餐, 南春便过来了。   把个高氏吓了一跳,不是说隔日施针吗?   还是说皇后病情有所反复?   “不是,不是——”南春忙摆手,却是好险没堕下泪来, “是我们夫人,醒了呢。”   从昏睡床上到今时今日,已是整整过去了一月有余,南春再没想到,皇后还能有清醒的一天。   这般说着,脸上却又有些尴尬之色:   “还有就是,小姐得空的话,能不能再把那药膳给做一遍……”   要说皇后身边最能干的,可不就数南春了?不独聪明伶俐,更兼一手好厨艺,便是和那些御厨相比,也是毫不逊色,更甚者对皇后的口味拿捏的极准,是以皇后身边几乎一刻也离不开她。   南春自信,昨儿个蕴宁教的药膳,自己已是学了个十成十,更甚者连食材也都是从同一家采买,数量上也是不差分毫,再没想到送过去时,皇后只用了一口,就又吐了出来。   本还想着是不是皇后刚醒,没有胃口?南春忙又急急的熬了一盅送过去,不料皇后再次吐了出来……   把个南春慌得什么似的,可不就赶紧跑过来搬救兵了?   听南春说完前因后果,高氏自不敢大意,忙不迭催促蕴宁赶紧去看看,心里却是有些发愁,皇后这会儿一刻也离不开宁姐儿,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正自走神,忽然看见蕴宁停了脚,高氏刚想发问,却见蕴宁正低头折了一枝开的正艳的金菊,不觉哑然——果然还是孩子心性。   南春可不也这么想的?虽是更希望蕴宁能快些,却始终谨守婢子的本分,并不曾开口催促。   待得靠近小院,马上有人迎了出来,却是昨儿个把蕴宁吓得不轻的那个厉二,倒是不见阿烨的影子。   厉二也是个机灵的,看抱着一捧鲜花的蕴宁疑惑的四处逡巡,立马反应过来:“老……我是说,公子和主子一块儿出去了。”   这么早就出去了吗?蕴宁有些诧异,又怜悯阿烨年纪这般小,就没了亲生爹娘照拂,眼下亲人又病重,便是那位周先生,分明也是个身染重疾的,阿烨年纪不大,负担却不是一般的重啊:   “阿烨年纪还小,常日里有哪里做的不对了,你们多提点他些……莫让他被人骗了,或者欺负了去才好。”   走在旁边的南春,神情顿时有些诧异,看了蕴宁一眼,终究没说什么。   至于后边的厉二,听蕴宁这般嘱咐,不自觉揉了揉肩膀,却是好险没哭出来——   天可怜见,这位袁家小姐什么眼神啊!   除非是活腻味了,不然,怎么有人敢欺负那位活阎王。   还说什么让自己多提点封烨,却是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封烨手里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甚至就是因为昨日推袁蕴宁那一下太过大力,送走人后,封烨就不容拒绝的把自己约到了后山,美其名曰考教考教功夫,却是足足把自己提溜着结结实实的摔了六回。   多亏了袁侯爷昨儿个过来,想着法子把封烨给指使走了,不然,自己不定还得受多少折磨呢。   不能想了,想多了真的都是泪啊。   叫自己瞧着,这满天下怕是主子之外,也就这小丫头面前,封烨还有几分人味儿,其他时候,根本就是个变态大魔王啊。   蕴宁进了房间,没急着给皇后诊脉,却是先把手里的花找了两个瓶子插上,又把遮着窗户的帷幔卷起大半,任阳光无遮无拦的泼洒进来,再将错对着皇后的那扇窗户打开些缝隙,这才回身。   正好对上皇后微微张开双眼,瞧着蕴宁的神情先是一怔,转瞬又变为漠然——   昨儿个昏昏沉沉时,那个软糯的嗓音和记忆中皇儿撒娇时的声音好像啊,还以为很快就能见到皇儿了呢,不想却是依旧要回到这冷冰冰的世间。   “夫人醒了吗?”蕴宁上前,似是根本没有看出皇后的厌倦,集合了丁芳华和袁烈的优点,蕴宁五官生的极美,这般欢快笑着时更是给人一种浑身上下都在发光的模样,和摆在桌子上怒放的野花一起,给整个房间平添了无限的生机,“您看今儿个阳光多好,您先躺会儿,我这就去给您做药膳。”   南春忙跟了上去,心说这会儿一定要不错眼珠的盯着,务必做到每一道程序都和袁小姐一般无二才是。   那边蕴宁已是往锅里舀好了清水,又洗干净食材,整整齐齐的码在一旁……   和昨日一样,也就是小半个时辰的功夫,药膳就做好了。   南春却是越发不解,明明自己之前做的和袁小姐一般无二啊。   直到蕴宁装好了药膳,南春直接抢过了刷锅的活计,伸出手指在锅底上剩下的残羹处抹了一下,送到口中,却是大吃了一惊——   这味儿道,竟然果真不一样。   之前也尝过自己熬得那道药膳,余味儿却是发苦,哪里像蕴宁方才煮的这一盅,竟是再没用过的美味,何尝有一点儿药的味儿道?   察觉到南春的怔愣,蕴宁想了想道:   “这些药材也都是有灵性的,南春姑姑清洗时,力气可以放柔些……再有,做药膳时得想着,即便是带了一个‘药’字,可也是美味呢……”   上一辈子拒绝了人群,蕴宁可不就最喜欢和绿植了、药草了一块儿呆着?   更对这些事物,有着常人无法企及的无与伦比的感知能力,这样的超强能力,自然能让蕴宁最大限度的把握手里每一棵药草的特性,发挥出药草最大的药性之外,又能避免其弊端。   只这样的天赋,却是无法传递给南春的。   看南春失落的模样,蕴宁想了想:   “姑姑也莫要沮丧,夫人眼下会这般,也是太久没有进食、脾胃太弱的缘故,顶多四五天,就不会再呕吐了。甚至便是药物也能服用了。”   两人说着话进了房间。   药膳的味儿道实在太香,便是之前对世间种种都提不起兴趣的皇后也不觉张开眼睛,往外面瞧了一眼。   南春忙上前,拿了勺子,小心的给皇后喂了下去,眼见得皇后果然如昨日一样,就着手咽了下去,却是再没有吐出一点儿,对蕴宁感激之余更是佩服的五体投地。   虽是用了药膳,皇后精力还是有些不济,不大会儿就又抱着寸步不离的牌位睡了过去,蕴宁也趁机告辞。   南春本说要送她的,也被蕴宁给拒绝了,嘱咐她只管侍奉好夫人就行——   这位夫人也是个苦命的,之前之所以会令其他医者束手,最大的原因可不就是和她自己没有丝毫的求生意志有关?   倒是和上一世的自己有些像呢。   只这位夫人却是比自己幸运,毕竟那位周先生瞧着也是个痴情人。   思绪竟是不自觉飘到了陆瑄身上,一时又有些羞赧,怎么这些时日,老是不自觉的想起这个人呢……   正自出神,不意身后有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响起,不待蕴宁回身,腿就一下被人抱住。   蕴宁低头,却是正对上两张肥嘟嘟粉粉嫩嫩的小脸,一样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长长的扇子似的睫毛,更甚者,还都有一对儿漂亮的酒窝,登时惊喜不已,忙俯身一个胳膊揽住一个:   “啊呀呀,怎么是你们两个?”   可不正是长公主膝下的那对儿宝贝龙凤胎?   因两个小家伙出生时身子骨弱,之前蕴宁和程仲早成了公主府的常客,尤其是蕴宁,每回去时,还会特意做些适合他们月份的吃食拿过去,两个小家伙眼里,蕴宁和家里人也不差什么了。   这会儿被蕴宁抱着,都开心的不得了,还个个伸出肉呼呼的小手,争着去抱蕴宁的脖子,口中还咿咿呀呀、含糊不清的说着:   “姐姐……吃……”   竟是每人糊了蕴宁一脸的口水。   “好,好,待会儿就给你们做好吃的……”蕴宁搂着两人,也是开心的不得了,又忙向四周看——   俩小家伙既然都在这里了,长公主必然也来山上了。   不想还没瞧见人,又有急促的脚步声响起,蕴宁忙定睛瞧去,却是蹙了一下眉头——   正急匆匆跑过来的并不是常日里照管两个小家伙的嬷嬷,分明是之前有过一面之缘偏是彼此之间生了嫌隙的柳娇杏。   还未想好要如何应对,柳娇杏已是跑至近前,却是满脸怒容气势汹汹的抬手就去推蕴宁,更是劈手要去夺两个娃儿:   “黑了心肝的,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怎么就敢抱我弟弟妹妹?就凭你,也敢应他们一声‘姐姐’,果然是吃了熊心豹胆,想占便宜想疯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啊,今天晚了,明天应该也会晚些……真是要哭死了,胃病见好了,胆囊炎怎么就是不肯走啊   ☆、122   瞧见和一对儿龙凤胎亲密的不得了的蕴宁, 柳娇杏就气不打一处来。   当初第一次知道这位袁家小姐时,柳娇杏还想着帝都贵女中, 终于出现一个比不上自己的了。   若非和程明珠交好, 柳娇杏甚至还起过不然拉拢过来,当自己跟班的心思。   再不想第一个回合就败下阵来——   尽管有着十多年的小吏之女的生活, 袁蕴宁举手投足间却是丝毫不见小家子气, 更甚者,生的还极美。   没瞧见那些平常看不上自己的家族, 倒是对袁蕴宁颇为留心。   还有更无法接受的一点就是,当初和方简那笔糊涂账, 柳娇杏总觉得其中有袁家的影子。   不然怎么会就那么巧, 明明自己要去见的是袁钊霖更甚者后来听程明珠隐约透露出来的意思, 方简那边赴约的应该是这袁蕴宁才对。   结果这对儿兄妹一个也不在,倒是自己糊里糊涂的和方简绑到了一起——   即便柳兴平和这个侄女儿不亲,可再怎么说一笔写不出两个“柳”字。   再有柳肖氏一哭二闹三上吊十八班武艺一套套使出来, 方家又是理亏的一方,无奈何只得捏着鼻子认下了这桩亲事。   为着这事, 方夫人打击太大之下,可不是这会儿还躺在床上起不来呢。   柳娇杏心中的不痛快比起方夫人也少不了多少——方简生的也算相貌堂堂,家世也是顶顶好的, 可架不住这人见到柳娇杏从来就没有个好脸色啊。甚至前几日,为了恶心柳娇杏,还大张旗鼓的抬了一房妾室入门——   哪有人家正妻还没娶呢,就做出这样的打脸未婚妻的事来。   两相对照, 让柳娇杏越发念着袁钊霖。   对袁家的怀疑也没有冲淡这种思念,反是把所有的怨恨都集中到了蕴宁身上——   若非她突然回袁家,程明珠有心成全之下,说不定自己就可以和袁钊霖定亲了。   也是这种心理作用下,柳娇杏还曾央着柳肖氏一路哭诉到柳兴平和长公主面前,不想她才说了自己的猜测,长公主当场就发了火,说什么她再敢弄出什么幺蛾子,就直接送回老家待嫁了事。   柳娇杏平日里虽是处处打着长公主的名头耀武扬威,却正经没和长公主相处过。还以为有祖母撑腰,长公主怎么也得给自己几分脸面,哪里想到会当着一众下人的面落了个大大的没脸。   偏是长公主这么一撂脸,便是柳肖氏也吓了一跳,泥塑木雕似的,硬是一声没敢吭。   至于柳兴平,看着妻子发火,除了一旁饮茶,根本没发过一句话,分明就是默许的态度。   以柳肖氏之泼,也只得带上孙女儿灰溜溜的离了长公主府。   那之后,柳娇杏算是彻底把蕴宁给恨上了——   早就习惯了把所有的错都推到别人身上,长公主那里的没脸自然也就被柳娇杏全推到了蕴宁身上。   一言以蔽之,柳娇杏觉得,自己和袁蕴宁一定是上辈子有仇怨,见面就犯冲,不然,怎么牵扯着她,就没一点儿好事呢。   今儿个这个论断可不是又验证了一次——   自打昨儿个听说琉璃塔佛光和纶音的事,京城很多人家都恨不得马上赶过来,即便不能再目睹奇迹,能沾些余泽也是好的。   不想一大早赶过来,却在山门处被锦衣卫的人给拦了,说是长公主身体有恙,连夜入了寺中静养,除了原本就住在寺庙中的,其他人家每日依着先来后到,进来烧香拜佛的不得超过十家。   要说长公主这般做派,无疑显得有些霸道。可谁让人家是太后的嫡亲女儿,更和皇上兄妹情深呢。既有锦衣卫出面,分明就是过了明路的。   这会儿又是非常时期,大家本是为了家族富贵而来,可不想好处没捞着,反而惹祸上身。   除非是确然须得上山,余下者大多选择了退却——   即便排的上号进了广善寺,可真是冲撞了长公主,也是一桩麻烦不是?   柳娇杏今儿个会来,却是因为婚期在即,偏是她对这桩婚事实在觉得窝火,听人说了广善寺的奇事,就想着不然趁这个机缘求个签罢了。   不成想到了后却听说了长公主的事。其他人家大多选择了回避,柳娇杏脑袋却是难得灵光一回,倒是不说自己是来抽签的,而是打出柳家的旗号,说是奉了祖母的吩咐,来探望长公主伯母的。   不得不说这个方法还相当好使,毕竟既是柳家人,跑到这里来探望长公主,怎么也不好撵出去不是?   因此通秉上去后,锦衣卫自然让了道,柳娇杏就得意洋洋的进了山门,来至寺中——   别人都进不来,自己进来了那就是本事。   一想到身后的人不定多羡慕自己呢,柳娇杏就难得的开心了不少。   只所有的愉悦却在瞧见蕴宁和她怀里的那对儿龙凤胎时,败坏了个干干净净——   自己也是颇费了一番功夫,才进来此处,怎么这袁蕴宁早就住在里面了?   更接受不了的是龙凤胎的态度。按理说自己才算是这对儿双胞胎正儿八经的姐姐,倒好,俩小东西见了自己,从来正眼都没瞧过,这还没怎么着呢,怎么就让袁蕴宁给收拢过去了——   带着长公主西下两个宝贝疙瘩四处溜达,该是何等的荣耀。   可这样自己也就能想想的场面,眼下就活生生的出现在眼前,只可惜带着人溜达的不是自己,而是眼中刺袁蕴宁。   妒忌之余更是想要借机狠狠的给蕴宁个教训,也算是出一出心口的那股子怨气——   袁蕴宁的身份,如何不可能跟长公主府有什么交集,不自量力的抱着俩小东西不说,还敢哄着他们叫姐姐。   但凡自己闹腾出来,不怕长公主不厌弃了袁蕴宁,给她排头吃都是轻的,说不好直接掌嘴也是有的。   毕竟,龙凤胎可是长公主的命根子。   抱着怎么把事情闹大的心思,柳娇杏推蕴宁时可不是用尽了全力?   蕴宁自然支持不住,又恐争抢中真摔着两个宝宝了,只得松了手,柳娇杏怀抱着龙凤胎,冷眼瞧着蕴宁往后面倒去——   真是摔死了才好呢。   不想一念未毕,一青一红两个影子忽然在眼前一闪,等柳娇杏定睛看时,才发现,蕴宁根本没有如自己所想跌倒在地,反而被一个青衣男子给扶着站的那叫一个稳当。   而两人的旁边,则站着一个脸上覆了面具身穿红袍的锦衣卫。   要说那青衣男子生的极为出众,可柳娇杏气怒之下,哪里还顾得上这些?   直接指着那锦衣卫恶声恶气的吩咐道:   “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去把这两个意图谋害长公主孩儿的混账给抓起来!”   青衣男子既是护着袁蕴宁,显而易见是袁家亲近的,至于这锦衣卫,自然是为了保护怀里这龙凤胎而来。   只她想的虽美,无奈龙凤胎却是不配合——   他们本就和柳娇杏不熟,更兼对蕴宁亲近的紧,突然被柳娇杏这么强行抱过来,自然吓坏了,齐齐扭了头,拼命的朝蕴宁伸出小手,撕心裂肺的哭了起来:   “姐,姐……抱……”   “喂,你们哭什么?”柳娇杏登时手忙脚乱,“乱叫什么?我才是你们姐姐……啊!”   却是手里突然一空,却是那青衣男子不知何时忽然靠近,直接接了俩娃娃递转手给了闻声跑过来吓得脸都白了的一众仆妇们。   “你想干什……”没想到锦衣卫面前,这青衣男子还恁般嚣张,柳娇杏也是目瞪口呆。而比这更不可思议的是,那锦衣卫也终于动了,却不是如自己所想,把袁蕴宁和那青衣男子抓起来,而是丝毫不怜香惜玉的拽住柳娇杏的衣襟,往后一送:   “现在,马上滚!”   他的声音并不大,柳娇杏听在耳朵里却依旧如惊雷滚过,实在方才离得远了没察觉,这会儿靠近,却是没来由的瘆的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直到重重摔在地上,才被胳膊肘处传来的刺痛唤回了神智,“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嘴里却还嘶叫着:   “你们都瞎了眼不成?明明是袁蕴宁……心肠歹毒,想要对我弟弟妹妹不利……我这就去找长公主,让大伯把你们全都砍了……”   不想离得近的仆妇听了不独没有丝毫害怕,反而还翻了翻白眼:   “这叫什么事!说什么袁小姐对我们家小主子不利,柳姑娘还是省省吧,以为别人都是蠢的不成!”   袁小姐去府里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大家如何不知道,这小姑娘却是投公主府几位主子眼缘的紧,一向严厉的宁嬷嬷更是对袁小姐另眼相看,比起柳娇杏这个讨人嫌的,袁小姐可是府里上上下下都喜欢的客人!   只龙凤胎依旧哭的厉害,大家也不耐烦和柳娇杏详说,只恳求的瞧着蕴宁:   “袁小姐,俩小主子黏您的紧……”   分明是想求蕴宁帮着哄一下孩子。   两个宝宝本就是自己亲手接生出来的,蕴宁早心疼的什么似的,闻言忙接过来,俩小家伙一回到蕴宁怀抱,便即紧紧的搂住蕴宁的脖子,一叠声的喊着“姐,姐……”   虽依旧是受了惊吓的模样,哭泣的声音却好歹慢慢小了些。   一旁柳娇杏瞧的着简直目瞪口呆。      ☆、123   到了这会儿要不明白, 袁蕴宁分明之前就和俩小东西认识,她就是真的蠢到家了。   又惊又怕又气, 再加上这会儿躺在地上的模样太过狼狈, 一时气苦不已:   “好你们这些烂了肝肺的背主的东西,长公主不在, 你们就敢不拿小主子当回事了, 看我回去告诉伯父和长公主……还有你,袁蕴宁, 也就小孩子才会被你的蛇蝎心肠给蒙蔽,你记着, 我要让你不得……”   下一刻却是一滞, 无比惊恐的把到了喉咙口的“好死”两个字给咽了回去。   却是青衣男子和那红衣锦衣卫齐齐看了过来, 柳娇杏心里登时升起一阵巨大的惶恐,竟是大脑间一片空白,再不敢使泼, 鹌鹑般缩在那里动也不敢动一下。   可即便她已经如此老实了,却依旧被无声无息靠过来的两个锦衣卫“押送”出了山门, 直接丢回了车上,并喝令此后再不准靠近长公主府一步。   乍一听到这个消息,柳娇杏就彻底懵了——要是没了长公主府的金字招牌, 单凭她那个在外任职的爹,会有人把她放在眼里才怪。   而这还不是最倒霉的——   因为心里太过堵得慌,方才在锦衣卫并青衣人身上受的气,柳娇杏全发到了车夫身上, 竟是掂起鞭子一阵乱抽,那车夫也不知是吓破了胆还是伤的狠了精神恍惚,下山时竟是连人带车翻到了山沟里,柳娇杏性命虽然无碍,却是和方简当初一般,把两条腿给砸折了。   消息传出去,方家当即登门,以柳娇杏身有恶疾为名,闹着要把亲事给退了……   虽然事后柳家派人查勘,确然没发现一点儿人为的痕迹,柳娇杏却总觉得,自己会翻车,和袁蕴宁有直接的关系,甚至认定,就是那青衣少年和红衣锦衣卫出的手。   可惜事后打听了才知道,那锦衣卫不是旁人,正是被皇上提拔起来、眼下又得了太后青眼颇受信重的催命修罗封烨。   至于说青衣男子,则是跟着太夫人给先祖上香的陆阁老家的公子……   听到对方的身份,即便是泼遍天下无敌手的柳肖氏也怂了——   别说是没证据,即便手里有什么证据,可也不敢闹啊。   除非是嫌自己命太长了,才敢惹那个封阎王;至于说陆阁老家的公子,柳肖氏这些年心心念念盼着的可不就是小儿子回京?真是得罪了阁老,儿子想要回京,做梦还差不多。   所以即便是哑巴亏,柳娇杏这次也是吃定了。   柳家的纠结,蕴宁自是丝毫不知。   之前一颗心都在龙凤胎身上,好容易龙凤胎哄好了,又跟着柳家下人去见了长公主。   倒不是说怕因为柳娇杏的事被长公主记恨,委实是有些担心长公主。   毕竟长公主的性子,蕴宁也算了解一二,一向是个好强的,若非真是身体不适,绝不会做出这么大的阵仗。   至于说从天而降的陆瑄,明明这些日子想通了很多事,却在突然见到本人时,手足无措至极,就是一颗心也跳到了嗓子眼似的,别说相处了,分明连眼睛都不敢往陆瑄身上瞥,哪还有之前的丝毫淡定?   竟是一句寒暄的话都没跟陆瑄说,掉头就要走。   及至走了几步,才恍惚意识到陆瑄好像穿的太过单薄了吧?   急匆匆的步履就有些迟疑,止不住就回头看了一眼,不意正好和陆瑄定定望过来的视线对了个正着,脚下一软,好险没摔倒。   陆瑄本是正蹙着眉,不懂蕴宁怎么忽然就对自己视而不见起来,瞧见这一幕,忙要上前去扶。   吓得蕴宁忙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同时却又有一种酸涩的感觉浮起在心头。   实在是这种站在后面凝视着自己的淡淡忧伤神情,竟是说不出的熟悉,好像曾经见过一样,眼睛一时也有些热辣辣的,迟疑了一下,终是站住脚,低声道:   “我没事,只是去见长公主,很快就会回来……”   陆瑄高高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只觉见到蕴宁时充盈胸腔的喜悦几乎能溢出来一般,柔声道:   “嗯,我知道了,你去吧。”   还以为方才动作太过鲁莽,惹了蕴宁生气了呢。   直到目送蕴宁走的不见了,才转过身,淡淡瞥了一眼不远处依旧站立原处的红衣锦衣卫:   “封大人挺闲的,不在皇上跟前效命,倒是跑到这广善寺为了俩小孩子劳心劳力。”   封烨神情登时一厉,盯着陆瑄瞧了片刻,慢声道:   “这世上聪明人总是最短命的,想要活的长些,还是蠢一点儿好。”   “那封大人以为,我是聪明人,还是蠢人呢?”陆瑄却是丝毫没有被吓到,反是呵呵一笑,更甚者眼底有慑人寒光一闪而逝,“你封大人想要用多少人头染红你的升官之路与我无关,只你记得一点,这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是你能谋划的!”   今日这一局可谓天衣无缝。   可外人瞧不出什么,陆瑄却明显察觉到不对。毕竟,怎么就会那么巧,蕴宁前脚出现在山上,后脚长公主就病了,闹得人尽皆知不说,更是连锦衣卫都出动了。   胡太后那里或者觉得正好借了女儿这场病,再次向世人彰显自己重新执掌朝堂的事实。   陆瑄却丝毫不会认同——即便接触不过寥寥数次,陆瑄却早已认定,封烨此人根本就是一头再残狞不过的独狼。   长公主身份再尊贵,想要驱使他如此尽心尽力,可能性都不大。   唯一的解释就是,长公主的病极有可能只是一个幌子。而这背后,则隐藏着更重要且危险的事实。   更别说,陆瑄的身手,如何察觉不出来周围潜伏了太多高手,要说一个长公主府,怎么也不可能有这么厉害的力量。   这背后十有八、九,是皇上做了什么安排。   只陆瑄绞尽脑汁也想不通,皇上到底有什么事,会和蕴宁扯上关系。可既是防备的这么森严,可见事情不会小了,这个时候,牵扯进去,可不是什么好事……   封烨眼中忌惮的意味更浓。   从前在边关时,也总是被人称赞文武双全、足智多谋,若非过人的功夫并傲人的头脑,封烨也不可能在朝内并外族重重拦截之下,安然返回朝廷,甚至短短一年时间,就把仇人杀了个七七八八。   放眼朝堂之上,那些文官也好,武将也罢,还没有那个人能让封烨放在眼里,唯有这陆瑄是个例外。   从得了皇上信任,封烨秘密调查的重臣可不止一个,却是发现一个不可思议的现象,这其中竟是数陆家,严格来说,应该是陆阁老这一房,最是难以渗入。   尤其是这陆瑄,他离家的这几年,竟是一点儿痕迹没留下,宛若白纸一般,一点儿痕迹也无,甚至若非偶然瞧见他和端王世子同行,都不知道他竟然还和周瑾有交集。   这样一个危险人物,即便不过一个小小的举人,依旧由不得封烨不在意。   且两人每一次见面,陆瑄给封烨的感觉就会再危险一些……   当下冷冷一哂:   “陆公子看来根本没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这样丝毫不懂得安分为何物的人,真的是蕴宁的良配?   两人这边剑拔弩张,却是急坏了闻声赶过来的陆珦——   陆老夫人今日会上山,倒不是为了广善寺的佛光纶音奇观,却是为了给陆阁老原配也是陆瑄的亲娘小崔氏做法事而来。   不然陆瑄也不会这个时候突然跑到广善寺来。   因小崔氏的死和当初陆阁老的疏离冷淡有着直接的关系,是以,每年这个时候,都是崔老夫人并陆瑄前来,至于陆阁老则根本不被允许前来,其他陆家人自然就更没有机会了。   还是陆珦仗着和陆瑄关系好,又经常跑到老夫人跟前尽孝,更是提前和广善寺的和尚说好,连带的一应香烛纸马都准备齐全,才得以陪着这一老一小俩祖宗一起过来。   因为一路鞍马劳顿,陆老夫人自然已是直接去了禅房安歇。倒是陆瑄闲来无事,在寺中四处走了走,好容易得了个和小九亲近的机会,陆珦尽管也是累的腰酸背痛,依旧没敢去歇着,而是陪在陆瑄身侧。   本来小九还是好好的,可也不知为什么,突然就“飞”了起来,等陆珦回过神来,正好瞧见自家从来不近人情的九弟,正小心翼翼的扶了个女子,一时可乐至极——   啊呀呀,自家小九终于开窍了!合着跑那么快,是要英雄救美来着。   相比于陆瑄的速度,他的脚程自然慢些,本想着怎么也得瞧瞧那个让小九救下的人长什么模样才好啊,不想等他跑到近前,人家小姑娘竟然已经转身走了。   再没想到这世上还有小姑娘被自家这么厉害的小九救了,还能淡然处之说走就走。   只可怜陆珦这边儿还没震惊完呢,又发现一个更可怕的事实。小九他连个小姑娘也没本事留下不说,还头脑发晕,和锦衣卫对上了。   尤其是那锦衣卫脸上的面具,分明就是个明晃晃的金字招牌啊,不是帝都闻风丧胆的封阎王又是哪个?   吓得他腿肚子都有些转筋,也顾不得想是不是犯了陆瑄的忌讳,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把拽住陆瑄的胳膊:   “小九你又乱跑,太夫人正找你呢。”   又陪着笑脸对封烨道:   “啊呀呀,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封大人竟然也在这里啊。”   封烨却是听而不闻,和陆瑄对视片刻,这才冷哼一声,扬长而去。      ☆、124   “话说, 九弟,你怎么惹了这个阎王啊。”   直到封烨走的远了, 陆珦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腿肚子却依旧有些发软——   曾经可不就在自家店铺旁边,正好瞧见这封阎王单手拖了个遍体鳞伤鲜血淋漓的人过去?   至今一想到那被拖着的人生不如死的悲惨模样, 陆珦还止不住的想要哆嗦。   陆瑄凉凉的瞥过去一眼。   陆珦一个激灵——   啊呀呀, 坏了,自己怎么涨他人气势, 灭自己威风了。更别说,那个被自己给灭了威风了还是小九!   忙往后退了一步, 讪讪道:   “那个, 也不是说咱就怕了他, 那不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吗。”   做生意嘛,最是讲究个和气生财。   寻常人物陆珦自然不放在眼里, 可锦衣卫却是个棘手的,别说没事儿, 就是有事儿也不想惹他们啊。   却是忘了,自家这九弟,打从一出生, 就没怕过谁,倒不是说他憨大胆儿,而是就没碰见能挟制住他的。没瞧见自己那阁老叔父吗,对着小九, 也是没辙。   自己方才所为分明是掉了九弟的面儿啊。   且或许是男人的直觉,陆珦这会儿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方才这俩惹不起的祖宗对峙,会不会,和那离开的姑娘有关啊?   不然小九这冷冰冰吓杀人的样子是为什么啊?   这么一想登时有些火烧火燎,恨不得自己没过来过才好:   “那个九弟,我去看看太夫人啊……”   口中说着,不待陆瑄回答,一溜烟的跑了。   蕴宁这会儿倒是已收拾好心情,由仆妇引着往长公主的住处而去。   待得进了长公主住的清幽禅院,却是吃了一惊——   禅院外的石凳上,这会儿竟是足足坐了七八位御医。一个个相对而坐,俱是满面愁容。   蕴宁一颗心一下提了起来——   长公主这场病果然不轻啊。   正自担心,一个着素色印暗花褙子的老妪从里面转出来,瞧见蕴宁,刻板的面容上鲜见的露出一丝笑容。   “嬷嬷——”蕴宁也是喜出望外,忙不迭跑过去。   宁嬷嬷也迎上来,低声道:   “小祖宗,慢些,慢些!你现在什么身份,这么一路跑过来,让人瞧见了,可怎么好?”   蕴宁虽是重回了袁家,可鉴于她之前十多年的小吏之女的生活,难免要面对更多人的挑剔。宁嬷嬷真心喜欢蕴宁,自然不乐她被人说嘴。   是以虽是有些嗔怪的语气,担心之外,更流露出抑制不住的亲昵和爱护。   站在御医身后的一个太监打扮的人不动声色的扭过头,上上下下打量蕴宁一番,在蕴宁察觉之前,又收回视线,瞧向几个御医:   “太后那里等着回信呢,几位大人方才会诊的结果如何?”   这太监是,胡太后的人?   蕴宁心里一动。   被太监盯着的那位御医额头上登时渗出一层冷汗来,支支吾吾了好大一会儿,看实在推脱不过,才不得不勉强道:   “这……殿下脉象虚弱无力,竟似,竟似……”   却是无论如何不敢把下面的话说出来。   “似什么,王春明,你倒是说啊。”明显那王春明太医是一干人中,最德高望重的,眼见他说话吞吞吐吐,太监不禁有些发急。   那人无法,只得把下面的话说完:   “梁公公莫急,实在是,实在是,殿下她,竟是有,油尽灯枯之相!”   梁公公脸色一下变得极为难看——   今儿个一早,宫里胡太后接到长公主府报信,说是长公主因做噩梦而昏厥,已是送入广善寺。   又说怕来上香太多,恳求胡太后给予方便。   胡太后一则觉得这女婿肯向自己求援,也算是个有见识的。毕竟自打自己重新拿回一些权力,“牝鸡司晨”的议论就甚嚣尘上。   胡太后不介意借这件事昭示世人,肯向自己低头的,便会有无数的好处可拿;   再有胡太后也不是个蠢人,虽然人都说母女连心,偏自己这女儿,却是和她那皇兄关系更亲厚些。   总疑心这里面和皇上有些干系。不然,一场噩梦罢了,怎么就会昏厥,还非得入住广善寺……   倒不如顺水推舟,说不好还能借此钓出一条大鱼来。   因此痛快的派出锦衣卫过来保护之外,更安插进去不少的眼线。   这梁公公就是奉有太后钧旨在身。   还想着长公主真是装病,说不好自己就可以借此立下大功,再不料,长公主竟然真的病了,而且还是,油尽灯枯?!   蕴宁也听到了后面的话,却是心里激灵灵一下,忙加快了脚步,跟在宁嬷嬷身后往里面而去。   到了房间里才发现,长公主确然正躺在床上。   竟是双目紧闭,面如金纸,出气多,进气少,竟是和御医说的情形一般无二。   心一下提了起来。   不待宁嬷嬷细说,已是疾步上前,伸出两指搭上长公主的脉搏,低声道:   “殿下,我是蕴宁,我帮您瞧瞧。”   宁嬷嬷眼睛就有些发热,强忍住满心的叹息退到门边守着——   太后也忒强势了。瞧瞧把皇上逼到什么地步了。却是可怜了长公主。一边儿是母亲,一边儿是自小一块儿长大的手足……   “金针准备好了吗?”蕴宁脸色更加不好。长公主脏腑竟似有衰竭之相,怪不得方才那御医会说油尽灯枯!   眼下最要紧的,自然先得护住心脉,然后再徐徐图之。   宁嬷嬷给侍卫递了个眼色,示意他警醒些。自己则赶紧捧出一副金针来,分明是早已准备好的。   蕴宁却是没有多想,接过来,快速挥针,随着几根金针没入长公主胸腔腹部的大穴中,长公主痛苦的面色果然有所缓解,便是呼吸也渐渐平稳下来。   正想拔针,一阵脚步声从外面传来,连带的梁公公尖细的声音随即响起:   “宁嬷嬷,殿下这会儿如何?太后着人送药来了……”   耳听得那脚步声马上就要过来,宁嬷嬷心一下悬了起来,正想着找个什么借口把人支开,广善寺的钟声忽然响起,同时而起的还有诵经佛号声声。   那梁公公明显吃了一吓,登时没了声音。   宁嬷嬷长出一口气,再回头,蕴宁已是收了针。   忙同蕴宁使了个眼色,这才起身,语带悲声:   “知道你担心长公主殿下,只殿下这病也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好的,好在你也要陪着太夫人住在此处,但凡有时间了,尽管来陪我们小主子玩会儿,小主子喜欢你呢,便是公主殿下知道了,可也是开心的……”   蕴宁点点头,却是想到一点:   “对了,嬷嬷,方才我跟柳娇杏之间有些龃龉……”   “事情殿下这边儿已经知道了。”宁嬷嬷点头,脸上却是毫不遮掩的厌恨之色,“你莫要放在心上,长公主殿下比谁都清楚,谁才是真正稀罕我们小主子的,也就殿下这段儿身子骨不好,甚至这会儿,神智都不甚清醒……不然,那柳娇杏别想这么容易离开……”   两人说着话一前一后走出房间。   外面钟声已毕,唯有诵经声隐隐约约传来。   梁公公也终于回神,他的身后则侍立着一个捧着药物的大内侍卫。   宁嬷嬷站住身形,示意蕴宁先走,这才拭了下有些发红的眼睛,边示意蕴宁先走,边同梁公公道:   “公主这会儿怕是不见得能见客,不然梁公公跟老奴一起进去瞧瞧吧……”   说着转身进了房间。   梁公公之前已是听了御医的诊断,自然知道宁嬷嬷这话却是不假。刚要跟着进去,不妨里面突然传出一声惊呼:   “啊呀,御医,御医,快来——”   那梁公公也是一哆嗦,心说难不成长公主不成了?再不敢迟疑,忙小跑着进了房间。却见宁嬷嬷正站在床前,神情似悲又喜、   忙不迭也跟着叫御医。   那几个御医跌跌撞撞的从外面冲了进来,依旧是原先搭话的那位王太医先过去,却在瞧见长公主的面容时大吃一惊,忙开始诊脉,神情登时惊喜至极:   “啊呀呀,佛祖保佑,菩萨保佑,公主殿下,没有性命之忧了!”   一番话说得梁公公目瞪口呆——   什么叫没有性命之忧了?   不是方才还说油尽灯枯了吗?   其他御医也纷纷围过来,待得诊完脉后,也是都傻了眼:   “不过片刻间,长公主的脉象,怎么就如同久旱的禾苗饮了甘霖?”   虽然这甘霖还不够,但好歹性命无恙了。   这也太不正常了吧?   明明这片刻间,众人连医案药方还没拿出来呢。   那梁公公也是面露疑惑——   要说方才这一会儿有什么不正常的,也就是一件事罢了。就是那个不知哪家的偏又和长公主府挺亲近的少女,难不成这里面真有什么猫腻不成?   还未想通个所以然,宁嬷嬷已是突然跪下,不停磕头:   “佛祖保佑,菩萨保佑!刚才钟声和佛号响起时,我就觉得公主瞧着不那么难受了!怪道公主昏过去前让驸马爷把她送到这里!原来是佛祖和菩萨托了梦吗!多谢佛祖,多谢菩萨!”   竟是连连磕头不止。   看宁嬷嬷如此,长公主府其他下人也都纷纷跪下,一个个跟着不停磕头。   这番阵仗,令得梁公公和一众御医也不好站着,忙也跟着跪下。   虽说一开始还是有些不信,可想来想去,还真的只有这个解释最合理,一时也不免俱皆露出虔诚之色。   便是之前将信将疑的梁公公也信了个八□□九。   只他还多留了个心眼。   一待出了门,就让人赶紧出去打听刚才那来而复去的女子什么来历。   去查的人回来的也很快:   “说是袁家那位寻回不久的小姐,佳节将至,袁家老祖宗和袁成阳想在寺中住些时日,就让她留下来伺候,可见也是个不受宠的……倒是之前曾和程仲去过长公主府,难得的是和那对儿龙凤胎极为投缘……方才好碰上龙凤胎,这边儿抱着玩儿呢,不想柳家的娇杏小姐突然冲过去……看那袁蕴宁的模样,事先并不知道长公主因病到了广善寺的事,会遇上,也纯属偶然……”      ☆、125   “母后的人, 全都走了?”长公主睁开眼,宁嬷嬷忙上前, 小心的把一个软枕塞到后面。   “嗯, 看梁公公的意思,分明已是信实了的。”宁嬷嬷点头, 又往外瞧了一眼, 迟疑了一下道,“就是锦衣卫的那位封大人, 这会儿还在呢……”   朝堂中如今哪个不知?锦衣卫眼下却是有分裂的征兆,里面两大巨头, 一为对皇上忠心耿耿的厉扬, 一为被皇上提拔却转而被太后收罗了去的封烨。   那厉扬也算是锦衣卫的老人了, 宁嬷嬷早年也曾打过交道,倒也没觉得多可怕,倒是这封烨, 虽然年纪小得多,却分明更让人看不透, 尤其是他脸上那张面具,总莫名觉得鬼气森森的,瞧着就让人觉得说不好夜里就会做噩梦。   偏是梁公公的模样, 对他还颇为尊敬,分明已是太后的心腹才对。   “无妨,他也就是母后跟前的一条狗罢了。既是留下来,也不用管他。”长公主明显并未放在心上, 毕竟,太后也就自己这么一个嫡亲的女儿罢了,她手下的人再怎么样,也不敢正面和自己对上。   好一会儿,长长的舒了口气:“好在,这一关终于过去了。得了梁公公送回去的信,母后应该不会再怀疑了。”   即便母后再如何厉害,也决计不会想到,晨钟响起、佛号声声的那不大长的时间内,蕴宁就能立马用了金针让自己的病情缓解下来,只会和其他人一样,认定自己并不是疾病,而是沾上了脏东西,或是被魇着了,把自己突然转好,全归结到满天神佛身上。如此一来,这趟广善寺之行,就有了最完美的解释,甚至滞留此处,自然也成了顺理成章之事。   其实,别说是母后了,就是自己,不是皇兄吐露实情,又何尝敢相信,蕴宁的金针之术竟是犹在程仲之上?且切脉之准,研判之精,更是无人能敌。   又想到了凡主持对蕴宁“福慧双全”的论断,已是打心眼里信了大半。毕竟,若非真的得了上天眷顾,袁蕴宁一个十几岁的少女,再是家学渊源,也不可能有这等鬼神莫测的手法。   这般想来,当初自己还真是幸运。当初生下宝宝时,说是生死一瞬间也不为过。若非遇到了蕴宁,真不敢想象会有什么后果。   瞧皇兄的模样,眼下可也是对蕴宁寄予了很大的希望。   而皇嫂暂时没有性命之忧的话,母后和皇兄之间应该还有可回旋的余地,不至于马上翻脸……   虽然明知道翻脸怕是必然,可长公主依旧希望那一天来的越晚越好。   正自想着心思,刚刚离开的宁嬷嬷却是再次匆匆而入:   “外面报说庆王世子和胡家小姐过来探病,怕是就要到了。”   “他的消息倒灵通。”长公主面上却是并无多少喜意,甚或眉宇间还掠过一丝烦扰之色——   眼前的情形和当初何其相似。   只不过彼时母后一力往前推的是庆王,这会儿又换成了庆王世子罢了。有心不见,却也明白,周珉这么快就赶来,定是得了母后的示意,别看自己是母后唯一的女儿,可在她的心里,排在第一位的是权力,第二位的是自己那个兄弟庆王,至于自己,则更在其后。   真是这会儿让周珉吃了闭门羹,十有八九会惹得母后嫌恶……   只得道:   “不用拦着,到了就让他们进来吧。”   胡敏蓉陪着周珉一起来,难不成胡家还打着再出第二个皇太后的算盘不成?   同样都是太后的人,周珉并胡敏蓉自然无须如其他人家一般,须得锦衣卫首肯才可。   两人直接进了山门,待得下了车,便并肩往长公主的禅院而来。   身负皇家血统,周珉自然有其尊贵的一面,再加上仪表也很出众,这会儿同胡敏蓉一路行来,倒也颇是引来不少或好奇或观望的视线。   眼瞧着已是到了近前,胡敏蓉忽然站住脚,眸底神色似惊又似厌恶,终是压下所有的情绪,抿了抿嘴角:   “真是巧了,竟能在长公主这里碰见袁小姐……”   还真是小瞧这女子了,当真是个会钻营的,这个时候,竟然还能越过其他帝都权贵,找到机会奉承长公主。   周珉也站住脚,正瞧见一个身着丁香色褙子身材窈窕的女孩子,正眉眼盈盈的往这边瞧过来,虽是没有蓉妹妹的妩媚,却是明丽鲜妍,生的颇为耀眼。   还有姓袁……   “果然巧。”蕴宁点了点头,虽然胡敏蓉隐藏的极好,蕴宁却依旧能察觉到她的不喜,只胡敏蓉这等人,蕴宁本也不欲结交,便也不以为意,点了点头,往旁边闪开一条路来,“两位先请。”   不想胡敏蓉却是没动,反而转过头来,笑着冲周珉道:   “表兄怕还不认识吧?这位是武安侯府袁侯爷掌上明珠,上次静怡园,便是果郡王也赞了她一声兰心蕙质,一手菊花饼,更是能以假乱真,令得人人钦服……眼下说是名满帝都,也不为过。”   满口的赞誉之外,却又有股说不出的东西,似是揶揄,又似是讽刺,更隐隐有着看好戏的意味——   这些日子在胡夫人和胡尚书一明一暗的支持下,周珉到胡家的次数越发频繁。   便是瞧着胡敏蓉的眼神也是情意渐浓。   胡敏蓉不是傻子,如何感觉不出来?   就比如今日探看长公主,再是表兄妹,可关系毕竟也没有多近,再说以长公主的身份,胡家即便要派人来,最好也是最合适的人选当然是胡夫人。   结果倒好,胡敏蓉一早起来,才知道,周珉已是候在了门外,正等着她一起前往广善寺。   因为一心念着静怡园中桂花树下的青衫少年,胡敏蓉虽然也有些享受被周珉捧着时那种隐秘的得意,却又会在想到陆瑄时,恨不得和周珉一点儿干系也无才好。   却无论如何不敢明目张胆的违背父母的意思,只能和周珉虚与委蛇。   这会儿瞧见蕴宁,自是马上有了主意——   凭良心说,袁蕴宁的容貌也是极好的,和自己也算春兰秋菊各擅胜场,至于说武安侯府的家世,便是比起自家也是不差的。   顶顶好,周珉能看上这丫头。那样他就不会缠着自己了。至于说袁蕴宁这样有瑕疵的侯府小姐,得了周珉这样的夫婿,即便是做侧室,也不算辱没她了。   只胡敏蓉被人高高捧着惯了的,即便一门心思的要向周珉推销蕴宁,说话间却又不自觉带上了些贬低的语气。   “原来是袁小姐。”周珉的神情果然一改之前的疏离,变为彬彬有礼的亲切,“在下周珉。”   “见过世子殿下。”蕴宁只得回礼,却是依旧没有和两人继续谈下去的意思,“两位既是为了长公主而来,我就不再叨扰了。这便先行一步。”   说着不待胡敏蓉挽留,径直转身就走。   胡敏蓉本想着如何也要拦下蕴宁,陪他们两人一块儿进去的,没想到蕴宁竟是连客气一下都不曾,不过敷衍了几句,竟然就掉头走了。   一时不免有些恼火——   还真是不识抬举。   “再是顶了袁家的姓氏,骨子里却依旧是上不得台面的小吏之女罢了。如何能同表妹这样真正的世家贵女相比?何必同她一般见识。”看出胡敏蓉不高兴,周珉自然温言劝慰——   早在识得蕴宁之前,便由程明珠口中知道有这么个人,听程明珠说,最是个虚荣恶毒的,周珉已是极为不喜,深觉若非因为这袁蕴宁,程明珠也不会落得那般凄惨。眼下又敢这么大喇喇的拂了胡敏蓉的面子,周珉的不喜自然又加深了一层。   只这样的小丫头,周珉原也没有看在眼里:“咱们这便过去吧,表妹不知道,我父王在胶东时,因水土不服,这些年来,可也有些难以根治的痼疾,听皇祖母派过来的人回去禀报,说是姑母在寺中恢复的甚好,我们进去见姑祖母,问问她是否有良方或者名医……”   “让表兄见笑了。”周珉既是有事在身,胡敏蓉自然不敢再使性子,忙收敛心神,小声道,“不瞒表哥说,我实在看不上她那副小人得志的模样。您不知道当初在静怡园,真真是鼻孔都要朝天了呢。”   “别气了,有朝一日,表兄为你出气。”周珉也压低声音道,“她既是喜欢做菊花饼,到时候便让她给你专一做这个……”   本是拿来做哄表妹开颐的玩笑话,不想刚一出口,脚下就猛一趔趄,陡觉有寒气迫面而来,待得站好身形,四处逡巡,却也没发现可疑人的影子。   心道果然是自己多心了,毕竟这里眼下可是长公主的住所,又有锦衣卫的人在旁边守着……   周珉这语气未免有些暧昧了,可一想到真有那么一日,还真是痛快呢。当下有些羞涩的点头:   “是蓉儿不懂事。咱们赶紧去见长公主吧。”   却在转身的一瞬间,愣了一下,脸色转而难看至极——   却是一个身着青衫的男子,正迎着刚刚离开的袁蕴宁而来,即便离得还远,胡敏蓉却依旧一眼认了出来,那人可不正是自己心心念念了这么久的阁老公子陆瑄?      ☆、126   眼瞧着胡敏蓉霎时变了脸色, 周珉无疑也有些诧异,下意识的回头, 待得瞧清楚男子的模样, 不觉蹙了下眉头:   “是表妹认识的人吗?”   “啊?”胡敏蓉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有些失态了,看周珉有些不悦, 忙摇了摇头, “并不曾见过,或者是武安侯府的公子?对了, 表哥不是还想请长公主殿下帮着推荐名医吗?咱们快些进去吧。”   说着当先迈步往里面而去。   周珉不疑有他:   “也是,听说武安侯膝下好几个儿子呢。”   方才那容貌出色的男子应该是袁蕴宁的哪个兄弟……   殊不知胡敏蓉心里却是五味杂陈——   说什么不认识, 方才那青衫男子, 分明就是自己做梦都想见到的陆瑄才对。   怪不得之前程明珠说陆瑄极有可能心仪袁蕴宁, 眼下看着,十有八九是真的。   一时恨得心都在滴血,却也无可奈何。待得即将跨入禅院时, 不自觉又往后瞧了一眼,不想正对上陆瑄看过来的视线, 赶紧又转回头来,方才的懊悔登时不翼而飞,转为压不住的喜悦——   陆瑄在看自己呢, 那是不是说,他心里,对自己也有几分喜欢的?   蕴宁也没想到,陆瑄竟然还等在这里, 脸登时红成一片,想要说什么,偏又不知如何开口,竟是傻傻的站在了那里。待得瞧清楚陆瑄的神情,又有些无措:   “有人,惹你生气了吗?”   不怪蕴宁有此一问,实在是陆瑄这会儿的脸色当真说不上美妙,甚至眼底的冰冷阴郁,也是前世今生,从没有看见过的。   “怎么会……”陆瑄已是收回视线,瞧着蕴宁酡红的双颊,登时有些心猿意马,轻轻道,“见到你我开心还来不及呢,怎么会生气?”   见到了心心念念的人,陆瑄如何还舍得生气?至于说方才周珉的阴暗打算,这笔账,就暂且记下便是。   “又胡说!”蕴宁有些着恼,瞪了陆瑄一眼,对上陆瑄一脸无辜的模样,又不忍心太过苛责,“你一个人逛着吧,我要去陪曾祖母……”   陆瑄登时后悔不已,忙不迭又是打拱又是作揖:   “我错了,我再也不敢胡说八道了,好宁姐儿,我还有事跟你说呢,真的……”   唯恐蕴宁真就不管不顾的走了,陆瑄围着蕴宁不停转圈,竟是把蕴宁有可能离开的每一个方向都照顾到了。   多大个人了,还这么赖皮!   蕴宁一时哭笑不得:   “你莫要转了,我头都晕了。有什么事你快说吧……”   说了一半却又顿住,有些狐疑的往远处瞧了瞧。   陆瑄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可不正是去而复返的陆珦?   没想到陆瑄会突然看过来,陆珦登时和烧了屁股的猴子一般,猛地蹦了起来。   下一刻又觉得不对,勉强挤出个笑脸,然后慢慢往后退了几步,确定陆瑄没有追上来的意思,才突地转身,没命的跑了起来——   天爷哎,自己方才算不算是坏了小九的好事啊?   之前因为自作主张,折了小九的面子,唯恐被秋后算账之下,陆珦可不就急火火的躲起来了?   可广善寺就这么大,一直避着也不是个事啊,更何况,小九难得回来一回,陆珦还想着让他给指点指点呢。   罢了,反正缩头一刀,伸头也是一刀。这么躲着也不是事啊,倒不如拼着被小九怼一顿,让他早早消了气,说正事要紧。   哪知道好容易鼓足勇气回来找陆瑄,却是目睹了一个简直要亮瞎狗眼的荒谬事实——   自家面瘫脸小九竟然会笑!会笑不算,还低声下气哄女孩子开心!   更不能忍的是,小九都低三下四成这样了,人家女孩子竟是连个笑脸都没有不说,还转身就想走。   真是天雷滚滚啊!若非亲眼所见,真是打死陆珦都不敢相信啊。   也正是因为太过震惊,才会被陆瑄逮了个正着。   到了这会儿陆珦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相较于之前给陆瑄丢脸,这次犯的错怕是更大啊。   毕竟,之前只是自己丢丑,这次可是看见了小九出糗。   只觉寒气从脚底直贯脑门,凉爽的仲秋天气,愣是出了一身的冷汗,喃喃了声:   “那个,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看见……”   竟是再次转身,受惊的兔子般,一路绝尘而去。   蕴宁呆了呆:“那是,谁啊?”   陆瑄登时一噎,顿了顿木着脸道:   “谁知道哪来的大傻子。待会儿我就去寻了凡大师,堂堂广善寺,别什么疯子傻子都往里放……”   “你就胡说八道吧。”蕴宁嗔怪的瞪了陆瑄一眼,方才那人瞧着分明是那个富贵之家的子弟才对,而且十成十是认识陆瑄的,甚至明显对陆瑄畏惧的紧呢……   陆瑄摇了摇头,明显不欲多谈,却是看定了蕴宁的眼睛:   “你方才可是帮长公主诊病了?”   虽是疑问的语气,却明显颇为笃定。   “你怎么知道?”蕴宁愣了一下,不觉有些诧异——   即便是一样的禅院,可自打长公主入住,一样戒备森严,甚至还有暗处的锦衣卫,陆瑄怎么会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陆瑄却是没有回答蕴宁的话:   “我再猜一下,咱们袁大神医出手相助的,定然不只是长公主一人吧?”   “难不成之前,你一直跟着我不成?”蕴宁已是目瞪口呆。   毕竟因着爹娘的坚持,蕴宁有一手出神入化的医学本领的事,一直都是讳莫如深的。也就曾祖母高氏并小叔祖,以及爹娘知道罢了。   至于说出手救治恩人之妻,便是其他姐妹也没人晓得。怎么陆瑄就猜的这么准?   竟然和自己想的所差无几,陆瑄一颗心慢慢沉了下去。   今日的这个局,瞧着天衣无缝,却是有一个最大的破绽。那就是长公主府的一对儿龙凤胎。   须知,为了这一双孩子,长公主可是吃了偌大苦头,甚至连命都差点儿搭进去。   如何会任凭他们在广善寺乱跑,甚至直到柳娇杏和蕴宁发生争执,那些仆妇才堪堪赶到——   真敢这么怠慢小主子,凭他们几条命也不够砍的。   明显就是事先安排好的。至于说目的,既是赶走了柳娇杏,自然只能是为了蕴宁了。   再有方才那梁公公离开时边念叨着长公主突然好转边不住虔诚的感谢满天神佛的震惊又不可置信的模样……   种种线索加在一起,由不得陆瑄不想的多一些。   左思右想之下,如果说蕴宁身上有什么东西是他人想要谋划的,怕也就只有萃香阁和医术这两件事了。   以长公主府的显赫,萃香阁生意再好,断然也不会放在眼里,那就只剩下医术一件事了。   既敢连龙凤胎也带过来,甚至这么久了都没瞧见驸马柳兴平的影子,足以说明,长公主定无性命之忧。   却又动了这么大阵仗,分明是在为什么人作掩护才对。   放眼天下,能指使得动长公主的,除了九五之尊,又有哪个?   再加上之前帝都暗地里流传的,皇后怕是命不久矣的传言,由不得陆瑄不以为,蕴宁的另一个病人十有八、九,会是皇后……   想通了前因后果,饶是陆瑄也头疼不已——   皇上也好,太后也罢,这两个势必会有决裂的一天。眼下蕴宁却被卷入对峙的两方,处境自然就危险至极。   说句不好听的,若然露出一点点马脚让太后察觉,皇上不见得就能保住蕴宁。   为今之计,只能帮着皇上,让这出偷天换日的计策更逼真些,以便让太后找不出丝毫破绽。   “有什么不对吗?”毕竟上一世就是大正的首辅阁老,即便眼下的陆瑄年纪还太轻,蕴宁却是依旧对他莫名的信任。   “没有。”陆瑄如何舍得让蕴宁担心,直接摇了摇头,看蕴宁还想再问,忙转移了话题,“我方才说寻你有事儿,可不是诓你的,前儿个虞秀林送来了萃香阁的账本和虞家帮你开了分店之后的盈余……”   “是吗?这么快就有盈余了?”蕴宁也是吃了一惊。本来照蕴宁的意思,只开萃香阁一家店铺就足够了。可虞秀林却坚持但凡能供的上货,就再开两家。正好当初陆瑄帮蕴宁挑的那批人也全都能独当一面了,原材料也是充足的紧,原打算货源充足,那些慕名而来的外地商人要的多的话,低价给他们些也未尝不可。   却被虞秀林直接否决。要求全部交给他就好。   反正不是自己操心,蕴宁也就由他去了。不拘选店铺也好,开店营业也罢,全都交给了虞家。   还以为投入那么多银两,即便赚钱,说不好也得几个月后才能见到呢,如何能想到,这就开始赚钱了。   “可不。”陆瑄无比肯定的点了点头,“而且,足足有一万多两呢。”   便是陆瑄也无比感慨。谁能想到蕴宁的胭脂水粉这般畅销?   虞秀林更是借了自己帮蕴宁设计的花系釉瓷的问世,在蕴宁原本价位的基础上提高了两倍不止,即便如此依旧供不应求。   “这些银两你打算怎么办?是我帮你存到钱庄上,还是再买些铺子?或者交给你爹娘保管?”   “这……”蕴宁犹豫了一下,“你能不能找个可靠的人帮着买些粮食来?以后虞家再送来盈余,也都照此办理。”   早就想着多买些粮食来,可萃香阁赚的钱却是全用来买药材了,既是还有多的银子,那当然是拿来买粮食了。待得大雪重灾时,袁明仪那舅舅再跑来收买人心时,家里也好有应对之策。   “买粮食?”没想到蕴宁会提出这么个要求,陆瑄不免有些诧异,却很快点了点头,“你放心吧,这件事交给我。”   陆老三镇日里闲的发慌,正好给他找点儿事做。   自然,陆瑄这会儿还不知道,正是自己这个决定,让陆珦赚疯了之余,更把陆家推到了一个崭新的高度。      ☆、127   “那个, 你的手,已经全好了吗?”蕴宁站住脚, 瞟了陆瑄一眼——   这么多日子了, 想来应该是全好了的,可就是心里一直惦记着, 不问一声, 就无法安下心来。   “手?”陆瑄有些反应不过来,瞧着蕴宁道, “什么手?”   “上次那个花模子,听说你做的时候伤了手……”蕴宁却是不敢和眼神火辣的陆瑄对视, 只管讷讷着道——   以前不知道陆瑄的心意也就罢了, 待得明了, 真觉得说什么做什么都不自在。   “你说那个啊,”陆瑄这才明白蕴宁的意思,不觉有些讪讪, “是我太笨手笨脚……早好了,一点儿不碍事的……对了, 那套模子,你瞧着如何?不喜欢的话,我再帮你做……”   “莫要做了!”蕴宁咬了下嘴唇, 却是无论如何不许陆瑄再去碰那些物事,“我当初也就说说罢了……便是有心,只让那些匠人做来便可,如何就要傻傻的跑过去自己做?你这会儿正在读书, 伤了手,怎么拿笔?你不知道听说你伤了手,我有多难过!我宁愿这辈子都不要什么花模子,也不想你受一丁点儿伤……”   这些话埋在心里太久了,蕴宁也没想到,自己竟会真的直接对着陆瑄说了出来。   愣怔了片刻,忽然转身掉头就走——   自己一定是昏了头吧?即便明白陆瑄绝不会笑话自己,蕴宁却还是羞得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一般。   没想到蕴宁忽然就跑了,陆瑄撩起袍子下摆,就想去追,却在跑了两步后,又站在原地傻笑起来——   方才蕴宁说,她很难过?还说,宁愿什么都不要,也不愿自己受一点点伤?!   自己没有理解错的话,蕴宁的意思是,她也心悦着自己吧?毕竟,陆九少爷闯荡江湖时,什么样的伤没受过?不过烧了几个燎泡,于陆瑄而言,再严重十倍,都不叫受伤。   而蕴宁却因为这么点儿小事,就难过了这么久……   所以说蕴宁也是有一点点心疼自己,或者说,有一点点喜欢自己的,对吧?   幸福来的太过突然,陆瑄一时竟有种不真实的做梦的感觉,前世今生两辈子啊,蕴宁,终于能明白自己的心意了。   这么一想,又觉得茫然,自己怎么会认定喜欢了蕴宁两辈子呢……   还未想清个所以然,胳膊却被人一下捉住:   “瑄哥儿——”   却是崔太夫人,旁边还站着拼命往后缩恨不得立马消失的陆珦。   这会儿陆珦真是以为,这世上绝没有人会比自己还惨——   本想着找个地方躲起来,不想正好碰到从禅房里出来的太夫人。更甚者太夫人还直接吩咐自己陪她一块儿来寻陆瑄。   即便明知道真是撞上去,十有八、九会被陆瑄收拾的很惨,可老祖宗既是发了话,也不敢不从啊。   且广善寺就这么大,为了蕴宁的闺誉着想,陆瑄也决计不会把人引到僻静的角落去。   因而即便陆珦刻意引着崔太夫人往其他地方转了会儿,依旧很快找了过来。   远远地祖孙俩就瞧见一个快速离开的女孩子身影,至于说他们家最耀眼的小九,则恍如受了什么巨大打击似的,身体不住摇摆。   慌得太夫人忙加快了脚步。   陆瑄已是听出了太夫人的声音,忙转过头来,一双眼睛果然有些发红。   如果说陆珦之前因为担心陆瑄怪罪自己看他出丑而有些惊恐,这会儿瞧见堂弟的模样,却突然就怒火万丈——   既是小九看上的,陆珦当然一百个在意,虽是费了不少力气,却依旧查明,之前那个让小九放下身段的女孩子不是旁人,正是近来帝都贵家颇为出名的那个袁家刚寻回来的嫡小姐。   相较于那袁家小姐,明明自家小九条件更好才是啊。毕竟身为阁老嫡长子,更有举人身份在身,待得来年,小九铁定金榜题名高中榜首,这样打着灯笼也难找的金龟婿,那袁家小姐竟是瞎了眼不成,怎么就敢这么害小九伤心?   一时也红了眼睛,连之前的惶恐担心都给忘了,一把揽住陆瑄的肩膀,拍着胸脯道:   “小九你莫难过,待得过几日后咱们下山,三哥一定帮你找个顶顶好的……小九这么厉害,是她们瞎了眼、有眼不识金镶玉……”   话音未落,就被陆瑄颇为嫌弃的拿掉胳膊,推到一边,转而搀住崔老夫人,如幼时一般把头枕在老夫人的肩上:   “祖母,我很开心,真的。”   “祖母以后好好保重身体,什么也不要操心,只等着我和,您的孙媳妇儿,好好孝敬您……”   口中说着,心头却是越加酸涩,是不是上一世,亏欠了祖母,始终不曾给她带回家一个孙媳妇,让她老人家带着莫大遗憾而去,不然,怎么说出这番话来时,胸腔间就陡然涌起一种凄怆到绝望的忧伤……   崔老夫人久久的瞧着陆瑄,好半晌才重重点了下头:   “好。祖母等着……祖母会保重身体,到时候,还要看着我们瑄哥儿的孩子长大呢……”   都说知子莫若父,可这世上最了解孙子的却是自己这个祖母了。   之前的瑄哥儿聪明睿智是尽有的,唯独缺少的就是对这个世界的敬畏之心,以致很多时候,总有一种感觉,孙子就像一阵风,始终找不到能让他安定下来的所在,甚至隐隐的,老夫人总有一种恐惧,若然有朝一日自己辞世,始终找不到人生意义所在的陆瑄,会不会随意找一个地方放逐自己……   一想到孙子有孤独终老的可能,老祖宗就止不住心如刀绞。   可是眼下,瑄哥儿身上固有的和这人世间的疏离感忽然就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枯木逢春般的喜悦和再没有过的踏实。   老祖宗忽然觉得,自己的孙子好像突然就完整了。   探手拍拍陆瑄的背,同样止不住红了眼圈——   不管孙子看中的是哪家姑娘,即便舍了这张老脸,也非给他娶回家不可。   陆珦眼睛都快瞪脱窗了——   犹记得第一次见到陆瑄时,也不过是个三岁的小娃娃罢了,却是扯着老祖宗的手,走起路来四平八稳有板有眼,哪有一点儿那个年龄的小娃娃该有的调皮跳脱?再加上不怒自威的眼神,怎么瞧着怎么就是阁老叔父的缩小版。   彼时陆珦和一干堂兄弟还敢取笑这个假大人似的小九弟,可随着陆瑄年纪渐长,明明小九年龄最小,却愣是连自家老大在他面前都规规矩矩的紧,包括长辈们,有什么大事拿不定主意,阁老叔父在的话就听他的,不在的话,一准儿会去陆瑄那儿问计。   且但凡依照陆瑄说的去办,就没有什么事不能顺顺当当解决的。   偏他性情又冷的紧,天长日久,阖府上下对陆瑄,哪个不是既佩服又敬畏?   哪里知道,还有这么颠覆形象的一天。   陆珦第一个感觉就是,卧槽!难不成是受刺激大了,疯了不成?   再看到老祖宗的反应,更加慌了手脚——   这么多年了,何尝见过老祖宗这么着红了眼圈?   一老一小两个祖宗都一反常态,陆珦真觉得天要塌了。   好在天塌的快,撑起来的也快,陆瑄那边已是恢复了常态,一回头,正好瞧见陆珦六神无主的凄惨模样,心情大好之下,罕见的冲着陆珦露出一个笑容:   “还愣着做什么?咱们先扶老祖宗过去休息,我正好还有事儿找你呢。”   陆珦失魂落魄的应了一声,却是好险没和人撞上。待得定睛瞧去,对方却是认得的,正是庆王世子周珉并一个身着鹅黄色挑线干枝梅褙子的美丽女子——   倒也远远见过,正是太后娘家胡家的女孩儿。   他是生意人,从来奉行的都是和气生财,更何况眼前这位可是眼下帝都风头最劲的庆王世子?   当下笑呵呵道:   “原来是世子到了,幸会,幸会。”   陆家庶务在陆珦手上发扬光大,便是知名的酒楼都有两三个。周珉自然也认识这位陆家财神爷。   至于说陆瑄,方才胡敏蓉回头看的,可不就是这个人?   心里便隐隐有些不喜。只陆珦可不是寻常做生意的,他背后还站着陆阁老,又有崔老夫人气度雍容,心里不由一动。毕竟之前可也听说,陆阁老嫡母今日也到了广善寺,应该就是这位了吧?   神情中便显出些恭敬来:   “果真是有缘何处不相逢,倒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陆三公子,这位应该就是崔老夫人了吧,周珉有礼……”   胡敏蓉早已心如鹿撞。   还以为见不到陆瑄了呢,不想不独陆瑄在,连带的崔老夫人可也在呢。   毕竟自打心系陆瑄,胡敏蓉早打听过,陆瑄最听的就是府里老祖宗的话……   既是有缘正面碰见了,如何也要让崔老夫人喜欢自己才好。   当下跟着福身见礼:   “见过老夫人和两位陆公子,早听说老夫人气度清华,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胡敏蓉本就生的极好,这般有意为之,当真是举止端庄,态度落落大方,尽显大家贵女的煌煌气度,简直让人移不开眼来。   “世子太客气了。”崔老夫人笑着还礼,又扶起态度恭敬的胡敏蓉,“胡姑娘请起,无须多礼。”   胡敏蓉起身,顺势扶住崔老夫人另一只胳膊,柔声道:   “延陵崔家一向为天下人仰慕,若有机会,还望老夫人对敏蓉多加指点才是。”   周珉皱了下眉头,却只觉胡敏蓉并陆瑄一左一后扶着崔老夫人的场景很是刺眼,当下微微撇了头,瞧着陆瑄道:   “这位也是陆家公子吧?可是在松禾书院读书?”   拜汪松禾所赐,但凡入了书院的,须得统一着装。陆瑄身上这件青布衣袍,并领口上松纹标志,正是书院所特有。   “眼瞧着春闱在即,陆公子可是准备好了来年下场?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陆公子尽管开口。”   想要入朝为官的话,最好擦亮些眼睛,明白那些人能得罪,那些人不能得罪。   “多谢世子好意。”陆瑄点了点头,“小子年纪尚小,本想着多准备几年,不想昨日忽做一梦,梦中竟然高中,同祖母言讲,如何能想到,祖母竟也做了同样的梦境,后来才知,大梦之时,竟恰巧和广善寺奇观在同一时间。世子说奇也不奇?”   陆瑄语气平淡,声调间并没有多大起伏,偏是由他口中说出,就有着说不出的让人信服的力量:   “祖母说或者是天意,便命我陪她在寺中潜心住一段时日,以应对来年春闱……”      ☆、128   什么做梦, 什么高中,还有那广善寺奇观——   陆珦简直是一脸懵逼。   明明小九之前不去参加春闱是因为想去快意江湖, 哪里是因为考不中啊?   至于说来年春闱, 更是小九早就决定要参加的,又和什么广善寺奇观有什么关系?   崔老夫人内心何尝不是诧异至极?   毕竟孙子的才学, 她最是清楚, 说句不谦虚的话,即便是名满天下的崔家子弟, 也多有不及。且在江湖上历练了这几年后,便是庶务上也游刃有余。   且孙子性情内敛, 根本不是那等张扬的性子, 毕竟, 他若想出名,可不有的是机会?不拘文章,或者才学, 或者书画,哪一项拿出来都足以笑傲世人, 哪里需要借助佛光奇观来给自己扬名?   只孙子既是这般说,崔老夫人自然不会拆台,当下点了点头:   “瑄哥儿还太小, 可既合了这吉兆,试一试也未尝不可,说不得还真能榜上有名呢。”   都说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 不知多少读书人,参加春闱时已是满头华发,似陆瑄这般青春年少,不能说绝无仅有,说是凤毛麟角也不为过。   “且所谓天予不取,必受其咎,时至不迎,反受其殃,世间诸事一切自有天定,俗世之人自当遵循天意,不可妄自猜度。瑄哥儿还需继续努力,如此才是真正的顺应天道人心啊。”   一番话说得陆瑄连连点头。   旁边胡敏蓉却是眸底闪现一抹喜色——   陆公子竟是要参加春闱吗?真是考中了进士,即便名次靠后些,太后十有八、九也会如自己所愿……   周珉却是不以为然。   还以为崔老夫人出身名门,自当有高门气度才对,这会儿瞧着,却分明也是个迂腐不堪的。说什么两人同时做梦,叫自己看,说不好是这崔夫人为了哄孙子高兴,应和一下罢了。   更可笑的则是这陆瑄,竟是因为做了个美梦,就当真了。以为自己就真的能金榜题名,天下还有比这更蠢的人吗?   叫自己瞧着,什么吉兆,分明是白日梦罢了。   依照周珉的想法,这等浅薄之人,甚至不见得比得上陆珦的重要性。   只瞧在陆明熙的份上,倒也附和着点了点头,有些敷衍道:   “九公子大才,待得来年高中,定当为你摆酒祝贺。”   语气中却是不见多少诚意,倒是对陆珦还更热情些:   “胶东物阜民丰,三公子财运通四海,若然有意往胶东发展,尽可来寻我……”   那崔老夫人一瞧就是人老成精的,至于陆瑄,年龄太小不说,还是个不着调的,倒是这陆珦,既在陆家有相当的地位,又是个生意人,这样的人但凡诱之以利,不怕他不上钩。   而近日里,秦家想进军京城,虽是取得一定的成绩,阻力却也颇大,尤其是萃香阁一事上,很是折损了些人马,若是能帮两家牵线搭桥,无疑有很大裨益。毕竟,想要在帝都如鱼得水,更甚者谋划大事,大量的金银是必不可少的。   又寒暄了会儿,两方便即告辞。   待得不见了两人的影子,陆珦却是嘿嘿一笑,冲着陆瑄挤了下眼睛:   “我怎么瞧着,小九的桃花运可是来了。”   若是论学问,陆珦自问,一百个自己也不是小九的对手,可说到男女这回事,却是十个陆瑄也不如自己。   那胡家小姐瞧着陆瑄的眼神,哎哟哟,那叫一个含情脉脉。这还是有外人在旁,尽力克制着呢。   叫自己说,这胡敏蓉长相性情可是无一不出挑,那袁家小姐,自己虽没见过,可还能比胡敏蓉强多少不成?就敢对小九横挑鼻子竖挑眼了……   正自不平,不妨陆瑄凉凉的往这边儿瞥了一眼,陆珦一激灵,真是晕了头了,怎么就敢对小九的事指手画脚了。   忙改口:   “毕竟是胡家的女孩儿,终究是不妥当的……”   自己这三哥还没蠢到家。   陆家一直走的都是纯臣路线,一向只忠于皇上。真是和胡家联姻,岂不是成了天然的太后党?   陆珦也后知后觉的想到了这一点,越发讪讪:   “那小九说,要是周世子真要关照咱家的生意,我是接还是不接呢?”   “自然接下来了。正事是正事,庶务是庶务。”陆瑄点了他一句,又把还揣在兜里的银票递过去,“这些银两你拿着,全用来筹措粮食。”   “以后还会有银票给你送过去,记得全用来买粮食。”   “啊?好。”陆珦愣了一下,忙答应下来,心说小九怎么那么厉害呢,竟然不问就知道自己想要请教他什么。   随着春闱临近,陆珦经营的酒楼和客栈已是全部爆满,还有其他生意也都顺风顺水,盈利颇多。   攒了那么多银两,又不到年节呢,陆珦可不是正愁怎么花出去呢。这次厚着脸皮跟过来,最大的目的就是想让陆瑄帮着指点迷津。   没想到陆瑄这就把答案给出来了。   若是旁人或者还要问一下,买那么多粮食有什么用,毕竟这几年风调雨顺的,粮食价格一直都很低廉,陆珦却是不会有这样的疑问,毕竟,对陆瑄,陆珦一直都有一种迷之崇拜,始终都是无比坚定的认为,小九说的话从来都是对的,如果什么时候错了,那就参照前面,铁定是别人哪儿出了问题,至于小九,依旧是对的。   既是得了答案,便也不欲久留,急火火的就告辞下山了——   管事们可全都等着呢。赶紧把他们打发出去收购粮食,然后再回来陪小九和老祖宗。   陆珦如何,陆瑄自然没有放在心上,依旧扶着老祖宗往临时住的禅院而去。   待得进了房间,老夫人则直接命人去外面守着,这才对陆瑄道:   “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孙子有了心仪之人,无疑是一大喜事,老夫人无论如何想不通的则是,如何要在周珉并胡敏蓉两人面前,撒那么一个谎。   真是传出去,于孙儿名声未必好听,高中了,外人会说是佛祖照应,名落孙山,则更会被旁人耻笑,说不得会成为孙子身上一个终身笑柄。   陆瑄扶了老夫人坐好,却是摇了摇头:   “祖母莫要担心,事关宁姐儿,我这般做,也不过让整件事更周全些,却不会有什么危险。至于说您所担心的名声问题,到时候,用事实说话就好,也就这段时间内,会让人议论些罢了……”   那些非议,自己如何会放在心上,顶顶要紧的则是蕴宁的安全……   崔老夫人却是敏感的抓住了一个词儿:   “宁姐儿?是那位小姐?”   上下打量陆瑄,竟是不过提了个名字,满满的幸福就似是要溢出来一般。   一时不自觉又有些担心——   当初侄女儿瞧着陆明熙时,可不也是这个模样?   也是瞧着她痴情一片,陆明熙也从未反对,还想着继子应该心里也是喜欢的,才会成全他们两人。   却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侄女儿用了一辈子,也没暖热陆明熙的心……   瑄哥儿眼下也是情根深种的模样,甚至为了那姑娘连名声都不放在心上……   姑娘有情也就罢了,若是碰上个和继子一般冷心冷肺的……   却也不想陆瑄烦恼,当下拍了拍陆瑄的手:   “我晓得,想做什么,尽管去做,不管发生什么,有祖母呢。”   “你方才特意那般说,其实是想借那两人的口传给胡太后吧?”   陆瑄点点头——   先是锦衣卫,再是周珉并胡敏蓉,胡太后那里分明依旧有疑心。   能在沉寂这么多年后,还能东山再起,那胡太后又岂是寻常人?   又和皇后斗了这么久,但凡有一丝可能,都不会放过这么个绝佳的机会。   不得不说陆瑄猜的极准。   慈宁宫里这会儿可不正有些不太平?   “你的意思是说,杨修云瞧不上蓉姐儿,倒是跑去袁家求亲了?”胡太后声音不大,却是令下坐的于氏一哆嗦。   要说胡杨两家亲事没成,最高兴的就是于氏了。毕竟,别看是皇后母族,于氏心里,却是根本没把杨家瞧在眼里——即便是公侯万代又如何?哪里比得上母仪天下的荣光?   可毕竟这事是太后的意思,即便是走个过场,好歹也得露出点儿难过的表情,给太后娘娘个交代不是?   是以于氏磨蹭了这些日子,终是在袁杨两家的亲事彻底定下之后,往宫里递了牌子。   哪想到还没等着自己诉苦呢,太后已是沉了脸,吓得忙站起身形,摸出帕子拭了拭眼睛:   “太后息怒,总是蓉姐儿不争气,杨家人不把老爷放在眼里罢了……”   “蓉姐儿不争气?”胡太后声音依旧没有丝毫波动,说出的话却是句句扎心,“哀家瞧着不是蓉姐儿不争气,是你们的胃口太大了吧?”   一番话吓得于氏噗通一声跪倒,简直大气都不敢出——   难不成,太后看出什么来了?   “这一次,哀家先不和你计较,再有下次,胡家的宗妇,就得换个人当当了。”   于氏头登时“嗡”的一声,之前所有胡敏蓉母仪天下的想象都跟着烟消云散,趴在地上连连磕头不止:   “太后,太后您息怒……侄媳妇儿是有些其他想头,却真的一点儿没敢插手啊,真的是杨家他们欺人太甚……”   “敢乱插手的话,你以为还能走到我面前?”胡太后冷哼一声,“眼下最要紧的事是什么,你就真的不知道?哀家知道你想些什么,只你膝下女儿,就一个蓉姐儿不成?胡家是哀家的娘家,便是你不打算,哀家也会好好打算。记得我今儿个说的话,再不要有下次……否则,谁也救不了你!”   所谓打一巴掌给个甜枣,这个侄儿媳妇也是个聪明的,好好敲打一番,定然有大用。   于氏这会儿可不又是恐惧又是感激。自己果然猪油蒙了心,眼下最重要的自然是全力推周珉上位。   太后的意思明显是暗示自己,但凡周珉成为太子,定然会从自己膝下择一个女孩儿做太子妃!   看于氏的神情明显想明白了,胡太后也不欲留她,摆了摆手:   “你下去吧。”   又吩咐下人:   “让梁达过来,哀家还有些事情要问他。”   之前梁达回来禀报,说是广善寺的佛光果然有些门道,荣宁之前瞧着凶险无比,可广善寺诵经声一响,病情跟着就见轻了。   一则可见广善寺果然灵验,二则之前驸马怀疑有人魇镇长公主十有八九是真的。   虽然左思右想,也没发现什么破绽,可胡太后却是自来对这个女儿并不太放心。   人家都说女儿是当娘的小棉袄,胡太后却觉得,这个女儿,分明就是和自己有仇才对。不然,当年为何在紧要关头站在皇上那一边?   尽管之后,为了护自己周全,和皇上起了冲突,胡太后却依旧心里存了老大一个疙瘩。   这次会听任荣宁胡闹,一则确然如陆瑄所想,想要彰显自己的权势,再有,则是想要透过长公主,钓出条大鱼来。   梁达很快到来:   “……倒也没什么异常……太医都是问诊了的,都说是油尽灯枯之相……中间倒是有和柳娇杏发生了冲突的袁家小姐过去,说是过去赔罪……也就呆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诵经声结束,她正好离开……不过那袁蕴宁瞧着也就十三四岁罢了,长公主好转,应该和她无关……老奴也是调查了的,却是袁成阳说是做了个梦,梦中有仙人菩萨护佑,然后就突然能下床走路了……那高氏便带着人前往广善寺,说是之前曾发过誓愿,要带着小儿子在佛前潜心修行百日……”   胡太后蹙了下眉头,怎么说来说去,都是和袁家人有关啊。还有杨家人的反应,明知道是自己的意思,还敢抗命,跑去和袁家结了亲……   当下沉沉一笑:   “你去寻封烨,就说哀家的话,五成兵马司上报说有剧盗潜逃入广善寺,让他带人把广善寺抄捡一遍!”   什么佛光奇观,自己倒要看看,是果有其事,还是有人借机生事。      ☆、129   “抄捡广善寺?”饶是梁达早已想到, 太后会唤自己来,定然是有所安排, 也没有想到, 会是这样一道指令。   一时冷汗都下来了,期期艾艾道:   “太后娘娘, 那广善寺可是佛家圣地……”   以广善寺在佛林中的地位, 这般做无疑是奇耻大辱。   当然,那些秃驴们会有什么反应, 梁达自然不会放在心上,可他怕佛祖菩萨降罪啊。没瞧见长公主之前命都快丢了, 到了广善寺立竿见影, 很快就好转。这要是自己带人抄了广善寺, 佛祖一生气,会不会转眼就让自己一命归阴啊!   只他说了一半,胡太后脸色已是转厉, 吓得梁达出了一头的冷汗,再不敢多言, 诺诺着退了下去。   太过慌张,好险没和正一前一后进来的周珉并胡敏蓉撞到一起,吓得忙躬身一旁, 不住赔罪。   梁达也是太后身边得用的老人了,周珉自然不会跟他一般见识。当下摆了摆手,低声道:   “皇祖母可是心情不佳?”   梁达仓皇的点了点头。   周珉不免便有些迟疑 ,这会儿进去, 怕是有些不甚明智。   只还没等他退出去,胡太后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是珉哥儿并蓉姐儿回来了?让他们进来吧。”   周珉恭敬的应了一声,又同胡敏蓉递了个眼色,示意她跟在自己身后。   两人进去,只见两边宫女侍立,却是一点儿声息也无,至于胡太后,眼梢吊着,分明有些不悦。   周珉忙加快脚步,笑嘻嘻道:   “皇祖母今儿个精神头倒好。”   胡敏蓉也磕了头,又净了手,柔声道:   “太后娘娘这么歪着,一会儿还好,时间长了怕是不舒服,我帮您松松背吧。”   看胡太后点头,便轻移莲步上前。   毕竟年纪大了,胡太后坐了这许久,可不是腰酸背软?   胡敏蓉手法又拿捏的极好,胡太后果然慢慢放松了下来。懒懒道:   “你们是从广善寺回来的?荣宁这会儿怎样?”   心底却是暗暗思忖,快的话,应该最多两个时辰,广善寺那里就能出结果了。   若然让自己查出荣宁又吃里扒外,那这个女儿便不要也罢。   “姑姑的样子还有些虚弱。”周珉赞许的看了一眼胡敏蓉,忙也低声上前凑趣,“性命上却是无碍,孙儿瞧着,修养些日子,说不得就能大好了,皇祖母且放宽心就是。”   “而且我和蓉姐儿出来时,还遇上了一件极其有意思的事……”   说着就把正好碰见崔老夫人并陆瑄兄弟的事说了:   “……崔家煌煌第一士族,名门风范,海内倾慕,这崔老夫人怎么竟恁般肤浅,较之皇祖母,简直是天上地下……还有那陆瑄,竟是如此浅薄之人,怪道陆阁老从不曾提过这个儿子,十有八、九,也是觉得惭愧吧……”   “说仔细点儿。”不想胡太后一下坐起身来,胡敏蓉猝不及防之下,指甲差点儿刮到胡太后的脸。   只她从幼时便经常陪在太后身边,知道太后这个模样,怕是想起了什么要紧的事,忙退后几步,示意房间里的人退下,这才回来,继续侍立在太后身侧。   周珉却是吓了一跳,脸上的笑容就有些僵硬,却是怎么也想不明白胡太后如何就会突然变脸,更不明白太后想要知道什么,一时讷讷着不知如何接话才好。   “太后是想问崔老夫人说了些什么吗?”胡敏蓉最擅察言观色,忙帮着解围——   即便对周珉没有男女之情,胡敏蓉却也明白,整个胡家的荣华富贵可是全系在他身上。   “不错。”崔太后也没有难为周珉,只瞧着胡敏蓉,“你且仔细把当时的情景一字不漏的告诉哀家。”   如果说男子中,能让胡太后赞一声“好”的,也就先帝一人罢了,女子中却有两个是胡太后都忌惮几分的。   其一是武安侯府老祖宗高氏,至于另一个,就是朱雀桥边守着陆家大院的崔氏了。   尤其是崔氏。   当年待字闺中时,胡太后也颇有才名,却是始终被崔氏压了一头。   胡太后本来也很不服气,曾趁着一次前往崔家时,刻意想要崔氏难看,毕竟那崔氏除了会写几句诗,容貌也好,前程也罢,哪一点儿能和自己相比?   不妨崔氏却是避而不见,甚至自己寻上门时,崔氏直言,说自己命中带贵,何须在乎世人言语,来做这些无谓的意气之争?   彼时自己不懂她这话什么意思,不想转头就遇见了太子,直到被聘为太子妃的诏书送达府上,胡太后狂喜之余,却是瞬间想明白了崔氏的话。   也对,再是才女又如何,凭她如何尊贵,也得向自己行礼;转而又是骄傲又是敬畏,难不成自己备位太子妃,乃是天意?而崔氏竟然能一眼勘破,也足见才女名号之外,更是个有大能为的,怪道会受人追捧。   那之后胡太后一路顺风,由太子妃而皇后到现在的太后,至于崔氏,也嫁了一门如意郎君,即便终身无所出,却在阁老府稳稳站住了脚跟,护着陆家一路避过重重艰险,稳稳走到今天,不独没有败落,反而越发蒸蒸日上。   犹记得先帝在时,胡太后以皇后之尊,和崔氏说起往事,大赞崔氏身体虽是羸弱,却实为女中丈夫,才能令得陆家有眼下这般花团锦簇的模样。   崔氏脸上却是不曾有丝毫骄矜之色,只回了一句“不过顺时而为”罢了。   细细想来,崔氏所为,可不是处处都合了这句话?   无论是拒绝陆家求亲,还是最终嫁入,到接纳妾室,给陆家开枝散叶,竟是全合了这四个字。   胡太后也曾暗暗告诫自己,要多学学崔氏,万事不可操之过急。只后来权势日盛之下,却是忘了这点,也正是因为先帝临终前,太过急切,才给了皇上并皇后可乘之机,以致最后功亏一篑……   “崔老夫人倒也没说什么,”心里向着陆家,胡敏蓉自然尽力拣些好的说,“也就是他们家陆九公子说是在广善寺佛光奇观时,做了个梦……巧的是崔老夫人也做了差不多的梦境……”   “崔老夫人一面为孙子有此吉兆开心,一面又唯恐九公子得了吉兆便忘记本分,就告诫他遵循天意之余,更要努力,如此才是顺应天道人心……”   胡太后手不自觉握紧,忽然扬声道:   “寻一个人去追梁达,就说,让他即刻回返,无须再去广善寺了。”   手心中却是有些冒冷汗。   做出这一决定,倒不是完全为着害怕天谴,而是胡太后忽然想到,当初自己可不是同样被暂时的优势冲昏了头脑,贸然行事之下,惹怒了先帝,才给了皇上以可乘之机……   和那时比起来,自己现在的优势又算得了什么?   别看皇上体弱,手中的势力却依旧不容小觑,真是打草惊蛇,怕是后果较之当初会更严重……   广善寺里这会儿可不也是严阵以待?   慈宁宫里发生的事,皇上自然无法知晓,五成兵马司里却不是只有太后的势力,那边儿梁达刚带人往山上去,皇上就得到了太后要抄捡广善寺的消息——   之所以要隐瞒身份,除了不想蕴宁有心理负担之外,可也正是为了提防太后。   当初在皇宫中,即便如何严加防范,太子可不也照样遭了毒手?   事关皇后安危,再小心也不为过。   却没想到慈宁宫那边反应这般快,这会儿再去转移皇后,怕是已然来不及。   “袁烈速去传旨,调西大营的兵马前往广善寺……”   皇上沉吟半晌,终是做出了决断。   自从胡庆荣任职兵部尚书,军方势力也有太后的人渗入,唯有西大营,却是完全忠于皇上的。   这样一个秘密筹码,本想着到关键时候再用……   袁烈分明明白这个道理,不免有些踌躇,要说这西大营,当初可不是由袁烈一手带出来的?   “朕知道你担心什么……”皇上只觉内心一阵烦呕,连带着喉头也有些发甜,却是不欲多解释,“你去吧。”   一步步走到今天,却是越发明白,什么叫高处不胜寒,当初正是因为自己犹豫不决,才令得唯一爱子被人暗算。眼下却是再不能犯曾经的错……   大不了就两败俱伤,拿这江山作陪罢了。   袁烈无奈只得转身离开,皇上勉强咬牙站起身形:   “给朕更衣。”   这会儿,无论如何得陪在皇后身边……   只他身体委实太弱,待得里里外外换了个停当,已是有小半个时辰了。   刚要转身往外走,迎面正撞上去而复返的袁烈。一时气怒交加:   “袁烈,你敢抗命不成?”   “皇上息怒,”袁烈脸上却是喜气洋洋,“方才封烨派人传信,说是没事了,慈宁宫的梁达又被召回去了。”   “怎么可能?”皇上第一感觉却是并不相信。毕竟这么多年了,太后的脾气他比谁都知晓,不独多疑,更兼独断专行,但凡她决定的事,就不会更改。既然连搜捡广善寺的借口都想好了,如何还会放弃?   袁烈神情却是有些古怪:   “说是,周珉并胡敏蓉从长公主那里出来时遇见了陆阁老的母亲,崔老夫人并儿子陆瑄……”   当下把祖孙俩的话跟皇上重复了一遍:   “据说太后听了,当即就做出了放弃搜捡广善寺的决定……”   虽然把封烨的话完完整整的转述一遍,袁烈却是一时还没想明白,太后改变主意的关窍到底是因为什么。   当然,已经和陆瑄打过一次交道,袁烈却是明白,这件事陆瑄定然脱不了干系:   “陆家那小子别看年龄小,还真是鬼精鬼精的!”   啧啧啧,这才多大点儿,就长了那么多心眼子,之前坑自己也就罢了,这回又把太后坑的一愣一愣的。将来哪家要找了这么一个女婿,当老丈人的不定得多心累呢。      ☆、130   “你的意思是, 这事并非意外,极有可能是陆瑄有意为之?”   皇上长舒一口气, 待得听清楚袁烈的话, 却转而大为诧异——   凭借皇上手中掌控的力量,真是和太后撕破脸, 无疑也会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真是两方硬碰硬, 不止朝廷会自此动荡,便是皇上的布局, 怕是也得从头再来。   这般情形下,能不知不觉间让太后打消念头的那对祖孙无疑是立了一大奇功。   皇上本以为一切应该都是偶然罢了, 怎么听袁烈的意思, 倒是那袁家小子有意为之?   “臣虽然这会儿也没明白, 那陆瑄为何说那样的话,不过据臣所知,陆阁老这位公子却是个文武双全、满腹经纶的, 不然,也不会三年前桂榜上独占鳌头。”虽然对心眼多的人袁烈一向敬谢不敏, 可也不能昧了良心说话不是?   这陆瑄到底是草包还是个有大才的,袁烈自问还是很有发言权的。毕竟一则长子和陆瑄交好,每每提到这陆瑄都是赞不绝口、五体投地的模样。   儿子脾性袁烈也很是了解, 不是有真本事的人,想要让他折服,做梦还差不多。   除此之外,之前广善寺匈奴人的事上, 可不也和陆瑄过了招?   明明陆家得了大便宜,自己这边收拾残局不说,还得承他的情。   这样的人精,会因为做个梦就得意忘形的宣称要参加春闱?   骗傻子还差不多。   “你说朕是傻子?”皇上脸黑了一下,好在这会儿心情好,倒也没跟袁烈一般见识,“照你所说,这陆瑄还真有过人之处。”   眼中已是异彩连连——   年纪虽小,却聪慧睿智,更难得的是有过人胆识,既非偶然,那定然就是有意为之了,自然更加难能可贵……   虽是没有再多说,却明显已是把人记在了心上。   袁烈摸了摸鼻子,所以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分明就是为那个不讨喜的陆瑄铺路啊。   毕竟,有多少人挖空心思,别说让皇上知道他是谁,就是有个模糊的印象都难如登天。   这陆瑄倒好,有今日这样的功劳,更被皇上牢牢记住,他本身又是个有大本事的人,以后入了仕途,还会得了?简直是天下为官的人做梦都想的好事啊。   蕴宁自然不知道,方才竟是和一场无形的灾祸擦肩而过。   倒是了凡大师瞧蕴宁的神情越发慈爱,甚至在听蕴宁嘱咐家里人多买些上好的银丝碳以备冬日严寒时,也乐呵呵的让人跟着照办。   随着长公主身体日渐康健,琉璃塔附近那位周夫人的身体也一日日的跟着好转些了,即便不定时的依旧有钻心的疼痛袭来,却是俱在能忍受的范围之内,更重要的是,周夫人的脸上日渐红润了些不说,蕴宁的药膳保养之下,竟还重了几斤。   把个南春给高兴的,简直把蕴宁真的看成了活菩萨相仿。至于说周夫人,这些日子也习惯了蕴宁的陪伴,初时还有些恹恹的,对包括南春在内的身边人,始终不曾理会,偶然一次和蕴宁说起话,却发现两人很多事情上想法竟是颇为相通。   甚至到得后来,简直有个错觉,这小丫头哪里是不知世事的十三四岁的孩子,分明是和自己一般历经灾厄的妇人才对啊。   既是把人放在了心上,便也就留意了一下蕴宁的事情,才知道眼前这女孩子,却是从小就被狠毒的姨母给抱走,这十多年的人生中饱受虐待尝尽了孤单绝望不说,更是数次和死神擦肩而过……   可就是这样一个承受了太多苦难的女子,皇后却是从没发现她有一点儿怨天尤人,有的只是隐忍淡然接受,甚至靠自己的努力,有了现在的安宁、幸福。   这样的一个女孩子,让皇后的怜悯根本就无处安放,又随着相处的时间越长,而渐渐到同病相怜再到心生怜爱……   倏忽间就是两个多月过去了,眼瞧着时序已是入了寒冬,即便依旧阳光明媚,山上却寒意渐浓。   先是长公主担心双胞胎受不了这样的天气,收拾好东西下山去了。又过了几日,周夫人和老祖宗高氏也俱让下人收捡了行囊,一前一后离开了广善寺。   听说袁家人要走,一向避世的了凡大师一直送到了山门处,直到蕴宁哭笑不得的送上一张药膳方子,才施施然回转……   “今年倒是一个少见的暖冬呢。”瞧着外面依旧灿烂明媚的冬日阳光,高氏心情也是好的紧。   天知道这些日子在广善寺中,有多提心吊胆,尤其是听袁烈说,太后竟然还起过抄捡广善寺的心思,高氏更是出了一身的冷汗。   蕴宁自然颔首附和,却是明白,这样的好天气怕也没几天了。   毕竟今日已是十月十八了,明日,也就是十月十九,皇后崩殂,然后二十日开始,天气就骤然转为冰封地冻的暴雪天气……   也是在一个月后,庶妹的舅舅奉胶东王之命来京,然后袁家就陷入了长达数年的水深火热之中……   袁家。   早从袁烈口中知道了高氏并蕴宁今儿个就要回来的消息,把个丁芳华给高兴的什么似的。   一大早就嘱咐厨房把老祖宗并蕴宁爱吃的东西给炖上,又亲自去蕴宁的院子里跑了一趟,指挥着下人又把房间打扫了一遍,换上刚做好又仔细晒过的全新的被褥,总觉得还有哪里瞧着不甚舒服,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儿,指着流水飞瀑的屏风道:   “我就说那里不对呢,快快快,把库房那儿刚刚送来的六扇干枝梅屏风抬过来……”   “是下面庄头一个多月前献上的几扇云母屏风吗?”一直默不作声跟在后面的袁明仪忽然道。   “对对对,就是那个。”丁芳华点头,当初庄头送过来时,丁芳华瞧着就不错,想着冬日里围炉赏雪,这屏风却是应景的紧,眼瞧着女儿就要回来了,当然要赶紧布置停当。   边催促快些着人去取,边冲着袁明仪笑道:   “当初送来了好几扇屏风呢,你也去瞧瞧,看可有合眼缘的?一并让人给你搬过去吧。”   袁明仪应了声,也便跟着去了。   库房距离的并不远,想着顶多一刻钟的功夫,屏风应该就能送来了。   不想左等右等,都没有等到人回来。   丁芳华不免有些恼火,正想着不然自己过去看看,袁明仪却是小跑着从外面进来,甫一进门,就“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母亲,都是女儿不好,您责罚女儿吧。”   紧接着刚才跟着一块儿去抬屏风的几个仆妇也跟着进来,同样跪倒在地。   “这是怎么了?不就是抬个屏风吗?”丁芳华吓了一跳,又招呼袁明仪,“跪着做什么,且起来慢慢说。”   袁明仪去却是不肯,只管抹着眼泪道:   “和她们无关。都怪女儿毛手毛脚,瞧上了和母亲想要送给姐姐的那扇云母屏风挨着的围屏,不想走的太快了,带到了云母屏风,如今已是摔掉了一角,竟是不能,用了……”   口中说着,又“呜呜”的哭了起来。   没想到会发生这种意外,丁芳华也有些不舒服,只袁明仪哭成了这般,又不断认错,倒也不好责怪,虽是颇为遗憾,却依旧摆了摆手:   “我当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呢,不就是一扇屏风吗,碎了就碎了,你起来吧,待会儿我再帮你姐姐挑一扇来好了……”   话音刚落,蕴宁的声音就在外面响起:   “挑一扇?娘要挑什么啊?”   丁芳华大喜,顾不得去拉跪在地上的袁明仪,就三步并作两步接了出去:   “宁姐儿,你回来了?老祖宗呢,还有你小叔公,也一块儿回来了吗?”   出得房门,正瞧见笑吟吟站在门外的高氏袁成阳并蕴宁三人。   “是啊,我们都回来了呢。”蕴宁笑着应了一声,却在瞧见房间里的情形时,有些奇怪,怎么袁明仪倒是跪在自己房间里?   “仪妹妹这是怎么了?哭成这个样子?”   那委屈的模样,怎么看,怎么像被人欺负了似的。   袁明仪无疑也瞧见了院内众人,怯生生道:   “是我的错,碰坏了母亲给姐姐挑的屏风……”   还要再说,又一阵脚步声传来,却是听说祖母并小叔、女儿回来了,袁烈也赶了过来,待得瞧见跪在地上的袁明仪不觉蹙了下眉头。   袁明仪也看了过来,再瞧清来人是谁时,眼泪落得更急,那模样,倒似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爹……”   丁芳华直觉这个庶女今儿个有些反常,却也说不出哪里不对,至于袁成阳,则是淡淡瞥了袁烈一眼。   高氏脸色已是沉了下来,径直道:   “我和你小叔祖还有宁姐儿刚进家门,你就在这里哭哭啼啼,真真是晦气!既是知道错了,跪在宁姐儿房间里做什么?没得外人还以为,是你姐姐欺负你了呢。去你院子里跪着去!”      ☆、131   家里重孙女说多不多说少不少, 如果说从前就宠一个袁明珠罢了,现在高氏稀罕的也就蕴宁一个罢了。   老太太的脾气, 从来都是不分青红皂白, 只疼自己想疼的那一个。这会儿瞧见袁明仪的作态,当真不是一般的嫌恶。   袁明仪却是彻底傻了眼。   今儿个之所以会闹出这样一件事来, 说到底还不是为着心里不平衡?   要说那干枝梅的云母屏风, 却是袁明仪瞧见第一眼时,就喜欢的不得了。   甚至还在丁芳华面前流露过这个意思。   只丁芳华根本没在意。更甚者早就打定主意, 要把屏风留给蕴宁。   是以一听说丁芳华让把屏风抬到蕴宁房间里,袁明仪又气又妒, 特意跟着跑去库房, 也不是为了挑屏风, 纯粹就是特特跑过去搞破坏的。   丁芳华的人不查,还真叫她得了手。   更趁下面人都没反应过来时,一溜烟跑过来磕头认罪了。   好巧不巧, 正赶上高氏并蕴宁回来,到最后, 连袁烈也跑过来了。   袁明仪索性不起来了。别看她年纪小,却最是个擅长察言观色的,更是明白, 若是一味抱怨嫡母不公,只想着心疼她嫡出的女儿,外边这些人却是没一个会给自己做主。   反倒是这般凄惨可怜的模样,让丁芳华落个为母不慈的名声, 也算是出了心头一口恶气了——   老祖宗和嫡母之间感情自来平平,小叔祖却从来都是个嫉恶如仇的,最不能接受的就是旁人欺负弱小,没瞧见当初袁蕴宁被难为时,即便与这个侄孙女素未谋面,也依旧想办法帮着周旋。   至于说父亲,却从来对自己宠爱有加,别说父亲,就是嫡母看待姨娘也和旁的姨娘不同,从来都是敬重居多。   个中原因,袁明仪也听姨娘身边侍候的人偶然间说起过,当初可不正是舅父和姨娘拼死救了父亲,才有了武安侯府今日鲜花着锦的今天?   因而私心里,袁明仪从不觉得自己和袁蕴宁比差些什么。又因为侯府这里五个儿子之外,也就袁蕴宁和袁明仪两个女儿罢了,即便庶出的身份,袁明仪吃穿用度上也俱是上乘。   如果说之前的袁明珠还让袁明仪有些心虚气短的话,半路回来的袁蕴宁却是彻底激起了袁明仪的自信,虽然嘴上没说过,却是笃定,往后在侯府中,自己的地位定能水涨船高,毕竟外出好几次碰见玩得好的姐妹,听她们转述家里长辈的意思,都是对袁蕴宁并不看好。   而蕴宁回府后也果然被老祖宗嫌弃。   可惜袁明仪还没高兴太久,府里就风云突变,因为袁成阳的插手,高氏竟然和蕴宁冰释前嫌。   而随着高氏的转变,其他两房的姐妹也都跟蕴宁亲近起来。倒是对她,越加无视。   和原先所想大相径庭,袁明仪心里不失落是假的。   这会儿瞧着袁成阳并袁烈都在,就想着兵行险着,但凡惹得小叔祖怜惜,不怕老祖宗也转而心疼自己。退一万步说,即便袁成阳没管,不是还有爹爹吗?   姨娘和舅舅可是救过爹爹的命,就不信看到自己受恁大的委屈,父亲还能忍得下来。   却是无论如何没想到,高氏倒是开口了,却不是替自己不平,而是嫌自己跪在这里碍眼,让滚回自己院里跪着。   偏偏这等情形下,别说好打抱不平的小叔祖了,就是嫡亲的爹爹那里,也是没半分反应。   一个没忍住,呜咽道:   “爹……”   袁烈哪里耐烦听她说些什么,直接沉了脸道:   “怎么这般没有规矩?没听见老祖宗的话吗?还不滚回你自己的院子跪着?”   当着蕴宁的面吃了这么大一个没趣,袁明仪如何受得了,掩面哭着离开了。   “你也多管管。”高氏依旧为蕴宁不平,瞪了丁芳华一眼,“一个庶女罢了,怎么就让她跑到宁姐儿房里来作妖?”   又叮嘱蕴宁:   “我知道你是个心肠软的傻孩子,可也得分清对谁,仪姐儿小时还好,怎么大了却越发昏了头了。但凡她过来烦你,尽管让人撵出去,别给她留什么情面……”   那般恳切的模样,竟是比起丁芳华还有上心,一副自己离开了就会有人欺负蕴宁的样子。   蕴宁忙应了下来,丁芳华也跟着连连保证,才好容易让高氏放下心来,却依旧嘱咐丁芳华,真是让她知道有人给蕴宁委屈受了,少不得要拿她这个嫡亲的娘说事儿。   留下丁芳华和蕴宁这对儿久别的母女一道说话,又送高氏过去安歇,袁成阳则和袁烈去了书房。   “可查到了什么?”袁成阳接过袁烈奉上的热茶,却是没急着喝。   “还没有十足的证据。”袁烈神情间便有些羞愧,“不过郭氏却是有可疑之处。”   当初得了袁成阳的提示,袁烈自然不敢掉以轻心,特意派了暗卫到郭姨娘身边。   不想这么长时间了,郭姨娘那里却是并没有什么异常。   即便外出过几次,也都是常去的一些地方,她离开后,暗卫也跟着进去看了,确然是买了些脂粉并衣物罢了……   “常去的铺子?”袁成阳立马抓住了关键所在。   “是。我查了一下,几家铺子的主子却是一个,全是江南秦家。”袁烈点了点头。   毕竟,帝都胭脂水粉并衣服铺子多了去了,若非有必要,怎么可能只进一家的店?   可说没有收获也是真的,尽管跟的紧,袁烈却是一个字条都没发现,据暗卫回报,郭姨娘确然就是买了东西就回来了。期间并没有看到有什么可疑人物接近。   “你这姨娘不简单啊。”袁成阳冷笑一声,“防范这么紧,还有今儿个明仪这丫头所为,莫不是那郭耀祖快要回来了?”   虽然想不通这对儿兄妹俩到底要做什么,可活着也联系上了,却硬要装成死人,要说没有大图谋却是根本不可能的。   两人又说了会子话,袁成阳便起身离开,走出书房,脚步却是一滞,却是院外面这会儿正跪着一个身着素色兰花褙子的妇人,听见脚步声,妇人抬起头来,确然正是两人方才提起的郭氏。   郭氏这会儿也就三十出头,容长脸,杏核眼,却有一双颇为英气的剑眉,分开看,五官并不如何出色,凑在一起,却是颇为立体,给人以英姿飒爽之感。   “小叔。”瞧见袁成阳,郭氏磕了个头,神情间却是不卑不亢。   袁成阳点了点头,也没有和她多说,直接转身走了。   袁烈把袁成阳送出去,转回身形,郭氏依旧在地上跪着。   一时心中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儿——   要说平日里,最欣赏的可不就是郭氏身上这股子镇定?竟是和军中儿郎一般,有头脑,且知道自己的本分,每每然袁烈备加欣赏……   “侯爷,”看袁烈回转,郭氏抬起头,“妾身是替仪姐儿请罪来了。”   “都是妾身疏于管教,才让她不知天高地厚,竟是打碎了夫人想要送给五小姐的屏风……还请侯爷责罚。”   若然平日里,袁烈说不定要赞郭氏一声识大体。毕竟,多大点儿事啊,袁家既富且贵,一个云母屏风算得了什么?   已经罚过仪姐儿,哪里用得着郭姨娘再上赶着赔罪?   甚至说不好还会对丁芳华有些意见,觉得她待人待事有些严苛,不然,如何郭姨娘吓成这样,还要特特跑过来请罪?   只心中已是存了疑惑,便觉出些不独来——   丁芳华可是嫡母,哪里轮得到郭氏自称什么“疏于管教?”   若然自己按这个理由罚了她,无疑是承认了她有管教仪姐儿的权利,若否定,则“疏于管教”的罪名就会落到丁芳华身上。   果然是深谙打仗之道,虚虚实实,让人防不胜防啊。   半晌冷笑一声:   “既已知道错处,跪在这里做什么?只管和仪姐儿一道跪着吧。”   “侯爷——”郭氏错愕的抬头。   委实是抬入侯府这么多年,即便身份是妾室,可因为当年的缘由,府中上至老祖宗下至丫鬟仆人,哪个不对自己高看一眼?尽管容貌不过中等,在一干姨娘中却是最有身份的,甚至郭氏以为,自己也就比丁芳华晚了些罢了,不然,这侯夫人的位置都得是自己的。   习惯了被人捧着,如何能想到,袁烈突然就翻脸了。   只她心性坚定,并非常人,虽然闹不懂袁烈如何就变了脸,却并没有撒泼耍赖,又磕了个头,红着眼睛瞧了袁烈一眼,就站起身形,慢慢退了出去,甚至路过门槛时,“打击”过大之下,差点儿跌倒。   可惜袁烈只是冷眼瞧着,并不曾上前搀扶。   袁明仪这会儿正在自己院子里跪着,已是腰腿酸软,兼且羞愤至极,一眼瞧见从外面进来的郭氏,眼中登时浮现出喜色来:   “姨娘,您是不是寻父亲去了?”   郭氏却是一句话都没有说,径直走到袁明仪身旁,一撩衣襟,也跪了下去。      ☆、132   “姨娘——”袁明仪明显懵了, 好半晌都没回过神来——   要说武安侯府虽是武将世家,却同样讲规矩的紧。姨娘什么的, 在家族里根本就和影子似的, 一点儿存在感也无。   要说有例外的话,就是郭姨娘了。   毕竟武安侯府骨子里最讲究的就是“义气”两字, 袁烈更是袁家这一代的家主, 于袁家的意义非比寻常。   郭姨娘可是以袁烈恩人的身份入府为妾的!   若非郭耀祖留书特意交代,信中用语又极其哀肯, 袁家人分明准备迎入府中当侯府小姐一般养着的。   是以即便做了妾,也和其他妾室不同, 阖家上下, 全都高看她一眼, 所得的体面也绝对是其他姨娘比不上的。   再加上这么些年来,郭氏又表现的很识大体,不曾因为自己并兄长救过侯爷, 就骄矜自满不可一世,便是袁烈也对她颇为另眼相待。   袁明仪本来以为, 但凡姨娘出面,帮自己哭一哭说几句好话,自然就能风平浪静, 说不定爹爹一心疼,还能额外赏些好东西过来,安抚一下自己。   不曾想姨娘去的久,回来后并没有好消息带来不说, 竟然还被罚着和自己一道跪在这儿。   从记事起,何尝见姨娘这么没脸过?   本就不平,这会儿更加满腹怨尤,带着哭腔道:   “爹爹好狠的心!”   “当初若非舅舅和您……”   还要再说,却被郭姨娘压低声音给喝住:   “闭嘴!再敢乱说,我就不要你这个女儿了!”   心头却是掠过一阵不安——   侯爷对自己一向敬重有加,今儿个确然有些反常。   若说就是为了几扇云母屏风,未免有些小题大做。毕竟袁家可不是那等虚有其表的穷酸人家。忽然想到一点,不觉一阵心悸,侯爷总不会,察觉到什么了吧?   这么想着,看了身旁的袁明仪一眼,还是说女儿出去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越想越觉得极有可能,毕竟自己做事一向小心,每回出去时,也都有特别注意,并不曾发现什么可疑的人或事,如果说哪里有疏漏了,也就是在女儿面前带出来了些……   一时有些堵得慌,只她就得了袁明仪这么一个女儿,真是打骂自然舍不得,又想着这天气渐冷了,就为着让那对儿母女消气,就罚自己母女跪在寒风中,侯爷还真狠得下心来……   罢了,就让她们母女再得意些时日吧,总有一天……   “郭姨娘母女这会儿都在院子里跪着呢。”采英进来对蕴宁低声道。   那位郭姨娘也真是好笑,还真把自己当成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了。   就敢大剌剌的跑到侯爷那里,打量旁人都是蠢的吗,分明就是想要借侯爷下了夫人和小姐的面子!倒好,母女俩落得个一道跪在冷风里,也不知道这会儿可是清醒了没有?   “方才老祖宗那边儿打发烟霞姐姐过来,说是老祖宗的话,有些人就该敲打敲打,让您莫要心软。”   这一句分明才是重点。   “我知道了。”蕴宁点了点头。又是好笑又是窝心。这会儿算是懂了,老祖宗宠起人来,那可真是丝毫没有原则也没有底线。   只老祖宗这回却是多虑了。   郭姨娘母女有这番作为,分明是已是确凿知道了郭耀祖的消息才对。不然如何突然就这么不消停了?   更别说,今天夜里就会变天,最迟明儿个早上,皇后仙逝的消息就会传来,然后就是接连数日的鹅毛大雪和挟威归来的郭耀祖……   只希望之前的提醒小叔祖和父亲放在心上了,即便郭耀祖归来,也能有个万全的应对之策……   至于那对儿母女,哪个有闲心管她们?   因为有心事,蕴宁便有些辗转反侧,到了后半夜时,刚迷迷糊糊的闭上眼睛,便听见外面有些动静,却是天气突变,在外边陪床的采莲冻得醒了过来。   担心蕴宁也冻着了,忙不迭抱了床厚被子送过来。   看蕴宁却是睁着眼睛,不免就有些担心:   “小姐也醒了?可是冻的狠了?”   赶紧跑出去,端了个火盆进来,又灌好了汤婆子帮蕴宁放在被褥里。   “外边房间里的火盆也燃起来吧。”蕴宁嘱咐道,“你们也别冻着了。”   因蕴宁嘱咐过丁芳华好几遍,尽管旁人都说今年是极少见的一个暖冬,家里依旧准备了比起往年来还要多好几倍的碳。   甚至天还没冷呢,可因为库房里堆得太多了,索性就直接分发到各房来了。   这一变天,自然立马就能生火取暖了。   一直到四更天时,蕴宁才合上眼睛睡了会儿。   待得睁开眼时,却是一惊,慌慌张张的就坐了起来——   还得去给祖母并老祖宗请安呢,怎么就睡到这个时辰了。   忙一叠声唤采英采莲进来。   “小姐怎么这会儿就醒了?昨儿个都没睡好……”采莲掀开厚厚的布帘,缩着肩从外面进来,“天儿还早着呢,瞧着亮堂,不过是为着下雪了。”   这两年的天气还真是邪门,去年上大雨倾盆,天上突然出现神似太极的图案;今年更好,明明早该冷的天气,却是一直暖暖和和的,怎么看着都得再暖和一段儿呢,谁成想,竟是突然就变了脸。   而且这雪下得也邪乎的紧,一大片一大片鹅毛似的,这才多大功夫啊,外面的雪就有一脚深了。   “小姐再睡会儿吧,这么冷的天,老祖宗她们怕是也会晚会儿起来……”   “醒了就睡不着了。”蕴宁摇了摇头,“这么躺着也没意思,我还是起来吧。”   皇后崩逝的消息应该很快就会传过来了,这可是国丧,一家人都别想安生,即便老祖宗年纪大了,不用进宫,母亲和祖母却是须得进宫守灵的。   看蕴宁坚持,采英只得服侍着蕴宁起来,采莲则急急跑到外面把箱子里的大毛衣服翻检出来。   待得收拾停当,又服侍着蕴宁用了碗燕窝瘦肉粥:   “这粥味儿道倒是鲜美。”   因一直小火煨着,又是蕴宁亲自调的味儿,吃着可不格外香甜。   “把汤钵端上,我给娘亲送去些。”   蕴宁说着紧了紧身上领子袖口处都镶了着白狐毛的织金斗篷——   总想着把失而复得的女儿打扮成花骨朵一般,蕴宁的大毛衣服保暖之外,可不全都是亮的耀眼的颜色?   好在蕴宁容貌极为张扬大气,这样的颜色也完全压得住,更衬得人雍容华贵、姿态万方。   临出门时,采英又赶紧塞了个描金嵌玉的珐琅手炉过去:   “可得仔细点儿,外面冷着呢。”   蕴宁应了一声,被众人簇拥着走出门来,饶是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却依旧被乱风裹着的大雪扑了个满怀。   身上厚厚的衣服竟似是瞬间被刮透了一般。便是采莲手中举着的伞也差点儿被刮飞。   蕴宁往远处瞧了一眼,只觉到处都是白茫茫一片,昨儿个灿烂阳光下无比鲜活的远山近水,全都消失在皑皑白雪之中,亭台楼阁,也变成了圆滚滚的蚕蛹……   侯府下人一早就起来了,可他们清除积雪的速度远赶不上雪落的速度,这边儿扫干净了,回头一瞧,甬道上很快又铺上了一层。   好在毕竟是初冬第一场雪,又有瑞雪兆丰年的说头,所有人脸上都是喜气洋洋的。   瞧见蕴宁过来,唯恐她滑到,两个小丫鬟索性跑到她前面,一路跟着扫到了丁芳华的院子门口。   身外一家主母,即便天寒地冻的天气,丁芳华可也不敢偷懒,正站在院里分派家事,远远的瞧见蕴宁进门,就有些诧异,忙不迭打发了其他人离开,自己则接过去,直接握了蕴宁的手:   “好我的乖女儿,这么冷的天,怎么不多睡会儿?”   “睡不着了,阿娘不是也起来了吗?”蕴宁任丁芳华挽着自己的手,笑着道,“娘一大早起来,还没进东西吧?正好这儿有炖好的燕窝瘦肉粥,阿娘先用点儿吧。”   等待会儿宫里噩耗传来,怕是连吃饭的功夫都没有了。   “你是稀罕这雪了吧?”丁芳华笑吟吟的道,却明显是想岔了——   小孩子们都爱玩雪,这么大的雪,自己可也稀罕的不成,这才多大会儿啊,就可以拿来堆雪人了。   “正好你阿弟没事儿,待会儿就让他帮你堆个雪人儿玩,喜欢什么样子的,尽管对他说就好。”   话音一落,袁钊霖的声音就在院外响起:   “阿姐想要雪人吗?想要什么样的?我前几日正好得了几块红玉和打磨成珠子的墨玉,正好拿来做眼珠子和鼻子……”   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   他的身后还跟着袁家最小的弟弟、六岁的袁钊铭,再往后则是神情乖巧的袁明仪,脸上虽是看不出什么来,走路的姿势却是有些别扭,明显跪的时间太长了所致。   几人进了房间,先给丁芳华请了安,又跟蕴宁问了好,袁明仪也是低眉顺眼,只紧紧挨着袁钊铭,一副仔细照看幼弟的好姐姐模样。   “你们几个倒是有福的,你们阿姐刚送来燕窝粥,就一窝蜂的过来了。”丁芳华笑呵呵道。   “阿姐做的吗?”袁钊霖眼睛登时亮晶晶的,瞧着温在炉子上的瓦钵,一副馋的不得了的模样。   旁边的袁钊铭一双大眼睛瞪得溜圆,一下从椅子上爬下来,绕过想要拦住自己的袁明仪,哒哒的跑向蕴宁,扯了蕴宁的衣角,伸出白嫩嫩的小手道:   “阿姐阿姐,铭哥儿的果子给你,你的燕窝粥也让铭哥儿吃一口好不好……”   手心里可不正躺着一枚红艳艳的冬果——   当初吃过阿姐做的菊花饼,袁钊铭只觉得小舌头都要香掉了。他年龄小,燕窝粥什么的,本来是不感兴趣的,可一听说是蕴宁煲的汤,立马就开始口水直流。   好在年纪虽小,却也明白不能不劳而获,就提出拿冬果来换……   旁边的袁明仪瞧得暗暗咬牙,自己这个五姐还真是个外表老实、内里奸猾的。这才多久啊,就把府里老少的心几乎全给收买走了。   连袁钊铭这个上不得台面的小东西也一心巴结她……   只吃一堑长一智,昨儿个得了那么大一个教训,袁明仪心里再不忿,却也不敢表现出来。   又觉得长姐被兄弟簇拥着的情形太过刺眼,索性找个借口告辞离开。可刚走到门口,就后悔了。却是外面的雪下得越发大了,风割在脸上,跟刀子似的……   往外走的步子就变得踌躇。   本想着嫡母好歹会留自己一留,或者从来眼里都只有龙凤胎阿姐的袁钊霖不吭声,和自己一般身份的庶弟袁钊铭也会给自己个台阶下下才对。   不想袁钊铭早巴着碗燕窝粥,吃的那叫一个香甜,哪里还顾得上看袁明仪怎么了?   至于丁芳华,更是眼皮都没往这边撩一下,甚至注意到袁明仪站住脚,便往旁边瞧了一眼,便有大丫鬟过来,直接帮袁明仪打起门帘。   袁明仪便是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说留下来了,更甚者,直到走出丁芳华院子很远,还能听见袁钊霖和袁钊铭一口一个阿姐亲亲热热唤着的声音,气的猛一跺脚,却是正好踩在一块儿浮冰上,收不住身形之下,“噗通”一声跌倒在地,啃了一嘴的积雪……   顶着风雪在路上跋涉的,可不止袁明仪一个,阁老府的三公子陆珦可不也正在寂静的如同深夜的大街上奔波?   他的目的地不是旁处,正是自家的粮食铺子。   话说这两个多月来,陆珦谨遵陆瑄的教导,但凡手里有了多余的银两就全拿来从江南购置了粮食。   连上今年,江南一地已是连续五年大丰收。粮价也是跌到了历史最低水平。   得了陆珦这样一个大主顾,那些粮商们可不是全把人看成财神爷相仿。不独选的粮食全是上好的,甚至还亲自找船送过来。   这些日子陆珦每天做的活计就是买粮食,屯粮食,屯粮食,买粮食……   直到昨儿个大小管事齐齐来见陆珦,直言买的食已是堆积如山,根本没地方放了。甚至以死相逼,说什么要是三少爷再买粮食,他们真的就不活了。   陆珦可不也是有些气馁?话说这都两三个月了,粮食价格依旧低廉,怎么就是瞧不出商机到底在哪儿呢?   不想,半夜里,就变天了。   突然被冻醒时,陆珦第一个感觉就是,小九真神啊!   之前说让自家多备些好碳,买好了这么些日子,天一直好得很,自己就止不住想,小九这回是不是晕头了?这样的天气,分明连往年碳的三分之一都用不了啊,倒好,还让自己买那么多……   哪里知道,老天爷立马证明给自己看,小九是绝不会出错的!   难不成,那些粮食的转机,也在这场雪上?毕竟,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见下得这么大这么邪乎的大雪!      ☆、133   “三爷, 您慢着些。”看是陆珦的马车到了,粮庄里的管事郑达一溜烟的迎了出来。那模样要多谄媚就有多谄媚。   明明昨儿个, 耍泼撒赖、闹得最厉害, 恨不得来个以死相谏的就是这家伙了。   和昨儿个的冷若冰霜相比,今儿个的郑达真是太热情了。   又是给陆珦掸身上的雪, 又是帮着绞热毛巾, 弥勒佛似的胖脸上更是满的要溢出来的笑——   一个大男人笑的那么甜,可也太辣眼睛了。   把个陆珦给唬的, 大冷的天却止不住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忙不迭把人推开, 自己撩起袍子下摆, 就快步往房间里而去。   看郑达还要靠过来, 直接提高声音道:   “退后,别离你家三爷太近了啊……”   以为自己是大美女吗,凑这么近做什么。   其他簇拥在旁边的管事“哄”的一声笑了起来:   “啊呀老郑, 你不知道咱们三少最喜欢的是美人吗,就你那脑满肠肥的模样, 还是别败三少的兴了。”   “郑管事也是欢喜的傻了。话说老郑这一个多月来,守着那么一大堆粮食,头发都不知掉了多少了。”   “可不, 要不怎么就说咱们三少就是天上的善财童子下凡呢,当初这番安排,当真是老辣至极……”   “什么老辣啊,分明就是神机妙算, 啊呀呀三少,您老是不是能窥破天机啊!”   “可不,叫我说是老天爷和三少有亲戚吧?不然能这么着照顾咱们三少?”   “什么窥破天机,还有亲戚!滚球吧,你们。”陆珦被捧得眉开眼笑,太过得意,只觉整个人都飘飘然的,若非用尽了控制力,恨不得放声大笑——   你们这些凡夫俗子知道什么,我陆珦当然不可能窥破天机,可我家小九能啊。就是真和老天爷有亲戚的,那也是陆家小九啊。无比艰难的控制住脸上的笑意:   “说说吧,这会儿情形如何了。”   “我先说吧。”最先开口的依旧是郑达,当初收购粮食、屯放等可不是全都由郑达一手负责的?   本以为从商这么多年,这回怕是干了有生以来第一桩昏头的事。偏是这回的主家还是阁老府,真是赔个血本无归,陆珦身为陆家三公子,顶多被骂一顿,夺了管庶务的权力,自己怕是要成为被杀鸡儆猴的那个替罪羊了。   毕竟想破脑袋都想不出个好法子,能把这批粮食给卖出去,即便不赚钱,少赔点儿都行啊。   做梦也想不到,老天爷他突然就发威了,这样的大雪,根本就是数十年未见。   它不但是下的暴啊,瞧这势头,一天两天的,根本就停不下来好不好!   从今儿早上,瞧见这大雪纷飞的场景,郑达就处于高度兴奋状态。从床上爬起来,就马不停蹄的把陆家名下的粮庄跑了个遍。和其他行业尽皆陷入萧条状态不同,陆家粮庄外却是一大早就有人冒着风雪排队买粮——   这样邪性的雪下得人心里慌啊。且之前天气太好,大家倒是储存了些白菜之类的,至于粮食却是和往年一样,有钱的多买些,想着能吃到来年开春就成。家里穷的,则根本是吃完了再去买。毕竟这几年风调雨顺,粮食价格一直平稳的紧。   可这会儿一看下雪的模样,却都吓得一激灵。虽然说是瑞雪兆丰年,可那是指雪下得正合适的时候,哪像眼前这场雪,这才几个时辰啊,就有人家房屋都给压塌了的。   真是大雪成灾,明年注定就会是灾年,哪家存粮都不够啊。   是以一大早,可不是纷纷冒风顶雪出来买粮——   买的早了,说不得还会便宜些。要是再下几天,不定涨成什么样呢。   那些粮商哪个不是成了精了的,自然闻风涨价,今日粮价比起昨日来,俱皆溢价三文。   别小看这三文钱,毕竟,谁让陆三少屯的粮食多呢。郑达可是算过,已是足够把运费什么的全给平了不说,还能有可观的盈余。   而这还只是开始。   “不然,咱们先不卖?再等两天……”郑达直接建议道。   “那可不行。”陆珦直接摇头给否决了,之前陆瑄可是嘱咐过,让陆珦切记他可不单纯是生意人,更是阁老府三公子,就须得要有阁老府公子的格局,“囤积居奇以待高价,那不成奸商了。卖还是要卖的,只你们眼睛放亮些,别被其他粮庄浑水摸鱼就成。”   又分派了些其他事务,看看外面的天色,大雪依旧没有停的意思,不觉又起了点忧国忧民的心思——   真是照这样下下去,叔父陆阁老他们怕是有得头疼了。   不得不说陆珦这一回倒是猜的挺准。如果说第一日下雪时,众朝臣还不以为意,甚至为了来年的丰收,击掌庆贺,到了第二日,却已是有些愁上眉梢,到了第三日上,被压塌了房屋的数量直线上升,所有人终于意识到,怕是大事不妙了,这大雪已是确定无疑成灾了。   便是身体虚弱的皇上,也强撑着上了早朝。   “皇上,京城已是出现流民,要想个法子妥善安置,不然怕是会出乱子……”   “粮价飞涨,须得有应对之策……”   更有人直接道:   “这场大雪太过突兀,莫非是上天示警……”   陆明熙蹙了下眉头,刚要开口说话,不妨一个着兵部郎中服色的官员已是抢先出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皇上,胶东传来急件,说是有流贼勾结倭寇犯我边境,还请皇上定夺。”   一番话说得朝堂上登时一寂——   要是一般流寇也就罢了,那可是凶名在外的倭寇!真是放任成长,动摇大正国祚的可能都有!眼下大雪突降,已为内忧,再有倭寇这个外患,真是不堪设想……   有那有心人便想起方才有人说“上天示警”的言语,心里也不禁暗中嘀咕,难不成,是朝中有奸臣?抑或,真的是皇上私德方面……   却是不敢再想下去。   也有那明眼人却是瞧出来,这兵部郎中名叫梁坤,分明就是胡庆荣做了兵部尚书后,一手提拔起来的,乃是丝毫不掺假的胡太后的追随者……   “胡爱卿是兵部尚书,既出了这等事,是不是已有了应对之法?”下面的混乱,皇上自然尽收眼底,却是不动声色的把视线对准了胡庆荣。   没想到皇上直接把烫手山芋抛了回来,胡庆荣便有些头皮发麻,只皇上既然有问,也只得硬着头皮道:   “以臣之见,大雪灾患不过芥廯之疾,倭寇犯边才是心腹之患,为今之计,还是赶紧委派一位沙场宿将,前往胶东平定祸乱才好。不然假以时日,倭寇势力已成,怕是会贻害千秋。”   胡庆荣话音一落,袁烈当即上前一步:   “皇上,微臣请战。”   其实早在梁坤上奏说倭寇犯边时,便有无数道视线投向了武安侯袁烈——倭寇凶名在外,杀人劫货,手段不是一般的残忍,危害之大,根本就是朝野尽知。而放眼朝中,如果说还有哪位是大家一致认定,可以制衡倭寇的,也就是武安侯了。   毕竟这位可是打仗的祖宗,一直以来,但凡袁家儿郎出马,就从无败绩,可那是从前,眼下无疑却大大不妥。   实在是瞧今年这雪势,难保帝都这里就会太平啊!   事关朝廷安危,如何也不敢放袁烈离开啊——   倭寇怎么说也远着呢,雪灾和流民却是近在眼前。   刚刚荣升为阁老的娄明远直接开口否决:   “今年雪灾非比寻常,以昌邑为中心,方圆五百里尽皆大雪封门,大正泰半河山都被积雪覆盖,大批流民正往帝都而来,京畿安危,非比寻常,胶东半岛,袁将军却是去不得。”   说着冲皇上一拱手:   “臣以为,靖国公方文礼也算军中宿将,庆王牧守胶东,亦有守边卫土之责,不若拨一路人马给靖国公,前往胶东和庆王会合,戮力齐心,剿灭倭寇。”   娄明远话音一落,朝堂中顿时一片附和之声:   “娄阁老所言极是。”   “臣也举荐靖国公……”   一片附和声中,方文礼更是直接向皇上请命,誓言不平倭寇,绝不班师,登时赢得喝彩声一片。   眼瞧着方文礼众望所归,皇上自然点头应允。   胡庆荣静静瞧着眼前发生的一切,眼睛微眯,喜悦之意一闪而过——   庆王沉寂已久,所缺的可不就是一个这样强势重返朝堂的机会?   果然便是老天都护佑太后娘娘并庆王殿下,下了这么一场及时雪来。   至于说袁烈,让他暂时居于中枢也算一件好事,毕竟,庆王那边,早已定好了应对之策……   只希望这雪能下的时间再长些才好……   一抬头,正对上娄明远看过来的视线,当下微微点了点头。   十月二十九日,方文礼大军开拔;十月三十日,大雪停了一一下午,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老天爷终于开恩,天气终于要开始转晴了时,又再次变脸,大风陡起,温度持续走低之下,鹅毛大雪再次开始发威……   十一月初一,皇上拖着病体,亲往太庙祭祀,同时写下罪己诏,昭告天下,雪势却是连绵依旧……   “这鬼天气,真是中了邪不成!”朝中事务太多,袁烈已是数日都歇在官衙,今儿个好容易抽空回府,甫一进房间,感觉到扑面而来的热气,不觉舒服的长叹一口气。   丁芳华忙迎上来,亲自服侍着袁烈除去外衣,又赶着让人把现成的羊肉锅子端过来:   “……都是宁姐儿准备的,不独吃着暖和,味儿道更不是一般的好,你也尝尝鲜……”   “火锅子?”袁烈明显有些讶异,“那是什么东西?”   “是宁姐儿弄得。”丁芳华不是一般的骄傲,“阖府上下,便是老祖宗和母亲并小叔他们,也都赞不绝口,待会儿侯爷尝尝就知道了。”   袁烈任她忙前忙后,忽然想到一件事:   “咱们家的粮食还有多吗?还有木炭……瞧今年这天气,冷的时间可是长着呢。”   “这一点侯爷放心,咱们家粮食也好,木炭也罢,可都是充足的紧呢。”丁芳华语气满是感慨,忍不住道,“我这会儿算是明白了,怪道了凡大师说咱们宁姐儿是个福慧双全的!”   “不是你经办的吗?又关宁姐儿什么事?”袁烈听得一头雾水。   “是我经办的不错,可要不是宁姐儿一再跟我说,多准备些粮食和木炭,侯爷以为,我想的起来吗?”丁芳华想想可真是后怕,亏得把女儿的话听了进去,不然袁家这么多人,这么寒冷的天气,依照往年的例准备的话根本不够,“听说啊,靖国公家因为买的碳太少,竟有下人活活被冻死……”   亏那文氏还号称什么出身书香名门,心肠倒是狠。   “咱们府里万不可出现那等事。”袁烈蹙了下眉头。方家的事,可不是早在私下里传开了,听说是因为文氏一向节俭成性,冬日里拨给下人的碳从来都是极劣的不说,还能省就省,不时克扣。可往年也就罢了,今年实在寒冷太过,昨日大街上就扒出了两具饿殍。   可再怎么说,堂堂国公府也冻死人,未免让人觉得主子未免太过悭吝刻薄不慈不仁……   这几日弹劾靖国公的折子可不已是雪片般飞上皇上的案头?不过是因为方文礼重任在身,前往胶东平定倭寇,全被皇上压下来罢了。   还要再说,却在瞧见院外面正急匆匆走过来的人影时,又住了嘴:   “宁姐儿来了呢。”   嘴边不觉露出一丝笑意。   几日不见,宁姐儿好像又长高了些呢。   那边蕴宁已是跨过门槛,外面风雪太大,蕴宁眼睫毛上都沾了些。把个丁芳华给心疼的,忙不迭亲自拿了热毛巾,帮蕴宁拭去脸上的冬雪:   “跑这么快做什么?瞧这一身的雪。”   蕴宁脸上就显出些赧色来:   “女儿担心爹爹会马上走……”   “找我有事?”没想到蕴宁是来找自己的,袁烈不觉有些奇怪。   “嗯。”蕴宁点头,却是回身从丫鬟手里拿过一黑一白两个盒子让袁烈过目,“女儿这些日子制出了些新药来——白色盒子里装的药膏治冻疮疗效最佳,白色盒子里是药丸,对于防止风寒效果甚好……”   “什么?”袁烈登时坐不住了,几乎是抢的般从蕴宁手里接过两个盒子,呼吸都有些粗重,“宁姐儿的话当真?这样的药物你手里还有多少?”      ☆、134   不怪袁烈激动。实在是这些日子, 袁烈和手下做的最多的,就是带人到街上巡视, 安置流民之外, 更要处置各种突发事件。   镇日里穿梭于风雪之中,别说手下将士, 便是袁烈手脚上都生了冻疮。别小看这冻疮, 先是红肿,接着就是奇痒, 然后疼痛难忍,严重了, 甚至有人胳膊腿都保不住的……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 这几日行动上都受了阻碍, 若是寻常百姓也就罢了,这些将士可都是身负重任,随着流民日多, 肩上的担子也就越重,当真容不得出半点儿意外。   袁烈前几日已是命人去各大医馆搜罗冻疮药, 可惜收获甚微,毕竟百姓的需求量也不是一般的大,以致因为冻烂溃面过大, 每天都要躺倒一批士兵……   这些日子以来,袁烈可不是忧心如焚?   再不想回家换个衣服的空当,女儿就给了自己这么大个惊喜。   更别说还有那些风寒药丸了,这样滴水成冰的天气, 还有什么药比这个药更实用的吗?   而且早已领教过女儿医术之精,既是宁姐儿亲口说药效甚好,那疗效自然非同一般。   “如今每样各有一千盒。”蕴宁明显也有些忧心,“主要是做的过程有些繁琐,下一批药怕是还得等几天……”   殊不知,于袁烈而言,已是极大的惊喜了:   “竟是足有两千盒吗?已是足够解了为父的燃眉之急。”   毕竟,派出去那么多兵士,才买过来多大点儿啊。   更别说那些冻疮药还一个赛一个的死贵:   “耗去多少银两,你尽管写个清单过来,我让人把银两支给你。”   没道理女儿出了这么大力,还要倒贴银子。   “行。”蕴宁倒是没有矫情,毕竟,还指望用这些银子做其他事呢,“还有就是,这些药物,外人问起,爹爹就说是咱们家里祖传的……”   不管那郭耀祖是什么目的,可被他一闹,袁家的名声却彻底坏了,虽然不知道爹爹和小叔祖要如何应对,可能帮家里分担一下总是好的。   袁烈想的却又不同,和当初袁成阳提醒的一般,女儿小小年纪,医名在外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就如同这次出手救治皇后,里面可就有极大的凶险。   上一次太后本就有所怀疑,要是让她知道果然是宁姐儿插手了她和皇上之争,宁姐儿可就危险了!   当下自然点头应允。   “女儿另外还有个想头,药丸做起来麻烦,熬药汤却是容易。”蕴宁又道,“前儿个就跟娘提了这个事,娘亲的意思是,不然,咱们家就找个地方设个粥棚,还有施药的药棚,爹爹瞧着,把地方选在哪里的好?”   “好,”袁烈越听眼睛越亮,当即拍板,“地方爹来选,粮食吗,就从府里出,至于施药这件事,宁姐儿就多操些心……你想想辙子就成,至于说具体去做,交给你兄弟……”   外面这会儿说是滴水成冰也不为过,更重要的是要面对的大多都是流民,真是发生什么冲突,宝贝女儿怕是应对不来。   两人又说了些细节,火炉上的羊肉锅子已是咕嘟嘟煮沸了,香气溢满整个房间。   “你们母女俩再去合计合计,需要什么,尽管同你娘说。”闻着那香气,真觉得舌头都要往外伸钩子了。   既是自家,想吃就吃了,当下一挥手,就开始赶人:“让人送一坛好酒过来,小叔这会儿怕是也快到了。”   知道叔侄俩怕是还有事要商量,丁芳华也就带着蕴宁离开。   袁成阳进来时,水嫩嫩的羊肉片刚刚好,便也不客气,直接在袁烈上首坐了,蘸着美味酱料大快朵颐。   叔侄俩都是大肚汉,竟是一气吃了四五斤羊肉,才算放下筷子。   “你这闺女,可是不得了。”这样的锅子,袁成阳已经用了好几回了,每回都吃的酣畅淋漓,就没有厌烦过,“你说咱们这宁姐儿的脑子,她是怎么长得呢?这才多大点儿,脑子里怎么就装了这么多东西呢!”   就比如这锅子的吃法,倒是早就有,袁成阳袁烈都会,也就当初在军营里时行军太急,索性不拘什么食材直接丢进锅里煮,想着能混个肚儿圆继续个敌人拼就好。   可那不是没办法嘛,当初也是袁成阳想起军中往事,偶然提了一嘴,不想没几日,蕴宁就拿了做好的调料过来,袁成阳本来是抱着忆苦思甜的想法,去尝锅子的,再没想到一吃就上瘾了——   冬日里,能吃上这般美味的火锅,暖和不算,关键是哪叫一个好吃呀。当真是给个神仙都不换。   许是喝了些酒,袁成阳竟然拍着袁烈的肩膀道:   “这会儿我要是在做梦,梦里宁姐儿肯定不只是我一个人的贵人,而是咱们袁家的大贵人了……”   袁烈一时有些无语,看小叔的模样,这些日子在家里过的当真滋润啊,瞧瞧这乐不思蜀的模样。明明之前小叔说的最多的话就是要是能站起来,最大的愿望就是重返战场的。   说来说去还是自己这个家主最可怜啊……   “你哪里可怜了?”袁成阳敲了敲桌子,“不是宁姐儿,咱们家说不好真会出大乱子。”   说着递过去一封信,冷笑一声:   “你那郭姨娘终于露出马脚了。”   这些日子袁烈忙于朝事,便把监视郭姨娘的事交到了袁成阳手里。   即便想着天寒地冻的,十有八、九不会有什么收获,袁成阳依旧不敢掉以轻心,不想郭姨娘竟然又出去了,依旧是到那几个常去的铺子逛了逛。   只许是冻得太狠了,脑子都木了,明显没有前面机敏,竟是让暗卫截获了这封信。   趁着对方没发觉,袁成阳自然又让人补了封信过去。   “你瞧瞧这信里的内容,那郭耀祖不但活着,这会儿还分明就在胶州半岛、庆王手下做事!”   郭姨娘这封信送出去时可不正是方文礼大军开拔的时候?   分明就是想借方文礼的手送到她兄长手里。   袁烈接过信,打开来,脸色也变得铁青。信纸上一手簪花小字,如假包换,正是郭姨娘的亲笔……   看信里的语气分明是早有联络。这次去信,却是郭姨娘担心郭耀祖的安危,嘱咐他作战时多加小心的……   “果然是兄妹情深。”袁烈冷笑一声。   当初朝堂上梁坤把胶东形势说的那般险恶,这会儿看来,真相不见得果真那般……   “要是咱们袁家人去的话,形势自然无比凶险。”袁成阳哂然一笑,“这方文礼带兵,怕是要不了多久,就会旗开得胜。庆王和郭耀祖怕是很快就会挟胜而归。”   “回来就好,我倒是怕他们不来,一直躲在暗处……”   “当初郭耀祖留给你的那封信,确凿寻不到踪迹了吗?”袁成阳又想起一事。   “是。”袁烈点头,如果说之前还想着许是自己疏忽,才会弄丢了郭耀祖的遗书,这会儿如何想不明白,分明是被郭姨娘找机会拿走了才对。   一想到这对儿兄妹从那么早的时候就开始谋算自己,袁烈就觉得自己真是瞎了眼。   “好在我手里还有当日郭耀祖的其他信件在,再造一封,不是什么难事。”   既是郭姨娘想法子偷走,可见那封信极其重要……   “你心里有谱就成。”袁成阳点了点头,“这些日子,你只管操心外面的事,府里的事就不用管了,有我在,那郭姨娘翻不出天去。”   两人又商量了些其他事情,看时候不早了,袁烈便准备离开。   因为心疼丈夫在外受苦,丁芳华又特意准备了几只收拾好的羊并一些佐料酱料之类的让袁烈带上:   “仓猝之间,也没准备多少,过几日,我再着人送去些。”   顿了顿又道:   “侯爷这般着急做什么?在家住一晚也好啊。”   这才几日啊,丈夫就憔悴的不成样子,甚至手都冻得红肿了……   “等过了这阵,再好好陪你们吧。”袁烈安慰道,“现在外面有些乱,却是离不得。”   方文礼带走了大批精锐,好在西山大营在皇上并陆阁老的周旋下,却是没有抽走多少。   只事关朝廷安危,西山的兵却是能不动用就不动用。   是以袁烈这会儿的手下,几乎全是方文礼挑剩下来的兵油子,没几个扛得起重担的不说,还一个个滑不溜秋,遇到一点儿困难就哭爹喊娘,真不是一般的难管。哪像从前带的那些兵,别说受些冻,外面即使下刀子,只要自己一声令下,也都不要命的往外冲……   临出门时,袁烈回头,正好瞧见郭姨娘正站在院子里的角门旁痴痴的往自己这个方向瞧着。   看见袁烈瞧过来,当下福了福身,眸子里写满了挂念。   之前郭姨娘也是这般做派,如果说彼时袁烈觉得有多窝心,这会儿就觉得多恶心——   郭氏这般,分明是把自己这个丈夫当成了敌人来谋算了吧?   一路打马回到临时设在京郊的大营,远远的就听见一阵阵吵嚷的声音传来:   “你们这些大人老爷们倒是清闲,龟缩在屋子里烤火的烤火,回家睡小老婆的睡小老婆,就可着我们这些大头兵当牲口使唤……”   嗓门最大的是一个身着低等武将服饰的高大汉子,因为怕冷,身上还裹了件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破袄子,这会儿正叉着腰,梗着脖子和上官吵吵:   “你就说吧,到底有没有药?我那几十个兄弟里,一个胳膊烂掉了,现在又有几个整只脚都冻烂的不成样子了,要是没了腿,兄弟们可咋活?谁家不是一家老小,凭什么你们吃香的喝辣的?我们兄弟的命就那么不值钱?”   说着“哧拉”一声撕开了烂棉袄,露出红肿的不成样子的右胳膊:   “我那兄弟眼下一半都冻伤了,今儿个要是不给我个说法,谁都别想好过。”   “谁都别想好过?就凭你?!”那上官冷笑一声,“袁大将军是回府了,可他是武安侯爷,你又算什么东西,也敢跟侯爷比?”   口中说着,忽然拿出马鞭,朝着李二虎抽了过去:   “怪不得外面传闻,你们就是些上不得台面的腌臜东西,没看见朝廷打倭贼都不愿要你们吗!侯爷肯收留你们就不错了,还敢嚷嚷着要这要那,我看你是活腻味了吧!”   鞭子狠狠的落在李二虎胳膊上,霎时带出一溜的血花。   李二虎眼睛都红了,连带的其他跟在后面的将士也都气的炸了锅——   这人的意思,分明就暗示袁侯爷根本就没把一众兄弟的性命瞧在眼里。   本来天气太冷,大家就怨声载道,之前能被收拢在一起,也不过是慑于武安侯的威名,这会儿听上官这般说,哪个忍得下?   且不止李二虎,其他也有想要为自己兄弟请命的低级将佐在呢,别小看他们身份低,却大多是热血汉子,听上官如此说,登时炸了锅。   李二虎更是直接扯住那鞭子:   “我、日、你先人!不把老子当人看,老子还不干了呢!”   “你敢!”那上官却是丝毫不惧,竟是又随手掂起一根鞭子,朝着李二虎就要再抽过来,“侯爷今儿个不在,我替侯爷好好教训教训你们这些……”   不意那鞭子却一下被人攥住,李二虎本还要骂,却在瞧见上官身后的人时,又闭住了嘴巴。   神情却依旧愤恨不平。   那上官却是有些莫名其妙,刚想怒斥,耳边却是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葛洪,本侯爷要教训人,什么时候需要你帮着出面了?”   早就觉得手下这帮临时汇集来的将领大有猫腻,今儿个特意高调宣称回家一趟明儿个再回来,果然有人就憋不住了。   葛洪吓得一哆嗦,直接松开了手,麻溜的翻身跪倒在地:   “侯爷饶命。侯爷容禀……”   说着一指李二虎和他身后围过来的越来越多的低级士兵:   “是这些混账东西,想要趁侯爷回府小憩的时候哗变,属下万般无奈,才会出此下策……”   随着“哗变”一词出口,李二虎脸色一变——被安上这样一个罪名,杀头都是小事!   登时咬牙——反正老子也就烂命一条,跟着这样不把手下当人看的上官,早晚也是个死……   抬手就想去抽刀,不想袁烈忽然朝着地上的葛洪踹了过去。   葛洪猝不及防,一下飞了出去,正好撞到李二虎怀里,连带的李二虎拔刀的手也被带开。   还没反应过来,袁烈已是上前一步,直接踩住葛洪的背用力一碾:   “王八羔子!你是下定了决心,往兄弟们身上泼脏水啊!”   “啊!”葛洪痛呼一声,神情里全是恐惧和不可置信,“武安侯,你要做什么?我可是皇上派来……”   话音未落,袁烈脚下用力,一阵“咯吱”声传来,却是口鼻外凸,直接被踩的咽了气。   现场登时一片死寂。   “拉下去。”袁烈却是眼皮都不抬。   上前一步,直接拽住李二虎的胳膊。   亲眼见到这位侯爷杀人和杀鸡一般,李二虎也是浑身的血都要倒流了,这会儿被抓住胳膊,直觉对方怕是看出了自己方才所想,十有八、九会落个和葛洪一样的下场。   不想袁烈却是从怀里摸出一盒药,挖出里面的药膏,亲自帮李二虎抹在胳膊上。   待得涂抹完毕,又帮李二虎把衣服披好,指了指外面道:   “车上全是上好的冻疮药和伤寒药,俱是袁家祖传的保命药,你们先去领些用着——本侯已经让人把药方送到太医院,想来很快就能再制些送过来。”   说完顿了顿,转身冲着围拢过来的大批将士道:   “袁烈以武安侯府百年声誉保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袍泽如兄弟,袁烈会与每一位兄弟同生共死、同甘共苦!”   一番话说得李二虎热泪登时夺眶而出,连带的方才被上了药的胳膊这会儿也是热辣辣的,不再是之前几乎没有知觉的模样了。心知袁烈并未说谎,果真是出去帮大家寻药了,且这药效奇佳。   且自己等人是为朝廷做事,便是需要药物,按道理说也是朝廷备办,结果袁侯爷却是拿出家传良药不说,瞧那辆车子,分明是连家底都搬过来了。更甚者还把药方给了太医院……   再也站不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卑职该死,还请侯爷责罚!”   其他人也跟着纷纷跪倒,瞧着袁烈的神情又是愧疚又是感激——   今儿个算是明白了,什么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跟着武安侯这样的将军,就是死也值得了。      ☆、135   如果说之前还只是敬畏居多, 等把两样药膏全分发下去,第二天早上一起来, 军营里的几千号人就全变成了感激。   这药效是真的好啊。   一开始李二虎还以为自己的错觉。毕竟好好睡了一夜, 胳膊会舒坦些也是有的。   可当他轻轻松松推了一大车准备化了来当水用的积雪时才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明明这几日右胳膊根本使不上劲,怎么今儿个干了这么久也就微微有点儿酸胀的感觉罢了, 更甚者干活出了一身的汗, 胳膊却是没痒?   有些不相信自己的感觉,李二虎特意把手里的铁锹用力朝着天空挥了挥, 除了一点点酸胀感外,确然没了惯常有的那种木木的奇痒钝痛之感。   惊喜实在太过, 毕竟, 前两日可是亲眼瞧见一位兄弟胳膊冻得时间长了, 竟然坏死,最后为了保命不得不忍痛砍断了事……   虽然侯爷昨儿个说过,这药乃是袁家祖传, 效果甚好,李二虎也顶多想着能让自己保住胳膊不至于和兄弟一样成了残废就谢天谢地了, 如何敢奢望,这么快就能活动自如?   实在无法相信心底的猜测,匆匆把车子推回来, 李二虎直接冲回房间三下五除二就把上衣给脱了——   右胳膊昨儿个还肿的袖子都穿不上,只能裹着别人一个破棉袄呢,今儿个就明显“瘦”了两圈儿不止,连原来瞧着有坏死迹象的青黑痕迹都消失殆尽。   照这样瞧着, 怕是再用个两三天药,这胳膊就能彻底好了。   赶紧裹好衣服,李二虎又一溜烟似的往几个冻伤了的兄弟住的地儿跑过去,一进门却是好险眼泪都下来了——   因为冻烂了腿这几日一直都躺在铺上半死不活的兄弟虽然还是半倚在床上,却是明显活过来了。   靠着门的那个大头兵叫李成,是和李二虎一个村没有出五服的堂兄弟,前几日天微亮时跟着出去搜寻看有没有饿殍,缀在队伍最后面的李成却不小心滑到沟底的雪窝窝里,等李二虎发现把人救出来时,人都冻昏死过去了,虽是好容易救回一条命来,大夫说腿和胳膊甚至露在外面的鼻子耳朵都有可能保不住。   也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想法,只管把袁侯爷拿回来的药膏给他抹了上去……   一眼瞧见冲进来的李二虎,李成最先把持不住,直接抱着李二虎的腰“嗬嗬”的哭了起来:   “二虎哥,刚才大夫来过,说我鼻子不会掉了,我胳膊和腿,也都能保住了……”   本来就是因为家里穷,才不得不跑来当兵,你说真是打仗落个残废也就罢了,真是被冻残了,先人面前说都没脸说啊。拖着残败躯体,这一辈子也别想娶妻生子了,说不好连个好死的地方都寻不着……   思来想去,李成可不是好几次都起了轻生的念头……   如何能想到袁侯爷这么细心,还特意给李成寻了药来?   自己一个穷苦年景爹妈都能狠心扔到外边自生自灭的苦娃子,却能让侯爷惦记着,不知打哪儿找了这么金贵的药,硬生生把自己又从阎王爷那儿抢回来,以后还能囫囵活着,不用担心缺胳膊少腿死在那个没人知道的旮旯里……   “跟着袁侯爷这样的上官,就是死了也心甘啊!”   李二虎抹了把眼泪,却是用力拍了李成一下:   “那就赶紧养好伤,赶紧好起来,才能为侯爷效力。你们先歇着,我找几位兄弟再去外面转转,看有什么事要做没有,可不能给侯爷捅了什么娄子!”   京郊的这几座大营里可不到处都是这样的对话?   那些之前还偷懒耍奸的,这会儿却是把浑身的干劲都使出来了,唯恐干的少了,不能回报袁侯爷……   更甚者一听袁烈说想在距离大营不远处的岔路口的空地上建两个施粥施药的棚子,但凡能动的纷纷过来帮忙,竟是还不到一个时辰就帮着搭好了。   这边儿刚搭好棚子,侯府押送草药和粮食的人就到了,打头的正是袁钊睿,身后还跟着庶弟袁钊烽并袁钊霖。   本来袁钊霖年纪小,袁钊睿是不准备带他来的,可一听说这些草药全是蕴宁的,袁钊霖顿时跟打了鸡血般,怎么都要跟过来——   阿姐的东西,那可得看好了,务必做到物尽其用才好。   因为之前听大哥说起过过爹爹袁烈这次带兵,怕是会吃很大的苦头——   手下净是些老弱残兵不说,还都是多年的兵油子或者刺头……   唯恐爹爹不在,这些人会使坏,袁钊睿特意多带了些人来。   如何能想到,根本没用他们出一点儿力,这些传说中最难带的大头兵就爽快麻利的把该做的事全做完了。连棚子都搭的比那些匠人还规矩。   “二哥,咱们,做什么?”转了好几圈,愣是没找到那里可以帮着出点力的,袁钊霖未免有些傻眼。   袁钊睿想了想道:   “正好咱们拉过来的有粮食和现成的草药,既然棚子都搭好了,不然这就煮上?”   说干就干,弟兄三人直接吆喝人架起大锅,这边儿熬粥那边儿煮药,热火朝天的就干了起来。   京郊大营这里虽是偏僻,可也有些难民经过。远远的瞧见这里的场景,当下就有人围过来。   跑在最前面的却是一个头发凌乱抱了个瘦骨伶伶五六岁的孩子在怀里的妇人。   妇人夫家姓张,夫妇俩都是京郊的农人。公婆年迈,家里不过三亩薄田,暴雪突降时,家里也就只有一斗粗粮罢了。   本想着雪能很快停了,张大哥就能出来做工换些银钱买粮食了,不想这场大雪一下就是半月有余。   即便再俭省,粮食还是很快见了底。本想着一家五口全拉棍去京城要饭罢了,不想公婆身体太弱,竟是先后病倒在床。   张大哥是个孝子,如何忍心丢下父母自己逃命?   权衡之后,便决定,自己留下来照顾爹娘,让张大嫂带上独子和邻人们一起上路。   虽说不过短短的一百多里路,却早被冰雪掩埋,这么走一步滑三步,张大嫂和乡邻们却是足足走了十多天,饥寒交迫之下,死在路上的已是接近三人之一,张大嫂怀里饿的皮包骨头一样的儿子也已经病了三天了。找村里有经验的人看了,说是怕挺不了多久了。真想活命,就把儿子丢下吧……   眼看着村人拖着疲惫的步伐,越走越远,张大嫂也咬着牙背上儿子踉踉跄跄的跟在后面——   大不了儿子不成了,娘俩一起找个河沟雪窝里跳下去。   没粮没药,儿子从昨儿个就陷入了昏睡中。张大嫂也没力气再往前走了。   不然,就在这里给儿子和自己找块儿坟地吧?   昏昏沉沉中,却有一缕草药的香味儿传来。   药可以救儿子,而现在,这里有药?!和那些被兵丁震慑住的满脸菜色的乡人不同,已经疯魔的张大嫂身上却是迸发出极大的潜力,明明这几日就是靠着树皮并冻雪填饱肚子,却竟然抱起儿子拼命的往施药的棚子跑了过去。   待得来到近前,直接跪在地上“砰砰砰”的磕起头来,嘴里喃喃着:   “好心人,救救俺儿子,赏俺一碗药吧……俺做牛做马,做牛做马……”   人群便有些骚动,却是没人上前驱赶,甚至很快,果然就有人端了半碗草药过来,帮着张大嫂一起把药灌了下去,旁边又有人端来一碗稠的插筷不倒的粗粮粥……   那药该是天上菩萨的甘霖吧?喝了后不过半个时辰,之前被认定活不成的孩子就睁开了眼睛,再亲眼瞧见儿子活过来,又微弱的叫了一声“娘”后,张大嫂再也止不住失声痛哭,伴着“咚咚”的磕头声,撕心裂肺的声音在堆满积雪的旷野中回荡:   “我的儿子,活了,活了啊……”   张大嫂身后,又有更多的难民涌过来,他们一个个沉默着,麻木的眼里却迸发出强烈的对活着的渴望……   随着吃进口中的第一口热粥,喝进肚子里的第一口药汤,越来越多的人和张大嫂一般,冲着草棚子里的袁家众人并那些士兵们叩拜不止……   饶是自诩铁打的汉子的李二虎也湿了眼眶,狠狠的在眼睛上抹了一把:   “武安侯是条汉子,跟着这样的上官,就是死了也不亏了……”   “这粮食也好,药物也罢,全是武安侯府的公子小姐们费了很多心思花钱购买的呢,咱们警醒着点儿,务必让每一粒米每一口药都送到最需要的人手里……”   他们这些当兵的,走到那里不是被人看轻的存在?哪里有过今日这般万众瞩目被人感恩戴德无比敬重的荣光?   也就跟着袁侯爷,才让他们明白,自己也是个顶天立地的大写的人,不是被人轻贱到泥里的一条烂命……   窝棚这边喧闹非凡,如同过节一般,大营的后门处却停了辆板车,上面丢着一具已然冰冷的尸首——   可不正是葛洪的尸首?   旁边倒也稀稀拉拉的占了些平日里和葛洪交好的,他们来自于不同的军营,都有手下在这里当兵,本想昨儿个连夜联络些人,今儿个一大早就领着手下大闹一场,不想却无一例外吃了闭门羹,甚至还有个最倒霉的,直接被手下扭送到了袁烈跟前。   到了这个时候,才明白,短短一日时间,袁烈已经成功收复了大营中万把人的心!   汹汹军营中,只觉到处都是袁烈的眼睛。一时俱皆吓破了胆。真是一个赛一个老实,再没人敢耍一点儿小心眼。   袁烈终于觉得又找回了当初在沙场上和手下兄弟同生共死的感觉,终于可以放心的把后背交托出去,不用再担心之前那些无比憋屈的被掣肘的事情发生了。   一时只觉舒心无比。   倒是忙完了帝都的事,紧赶慢赶回来的柳勋,依旧有些担心:   “据我所知,那葛洪可是方文礼一手带出来的,分明就是胡家那边的人才对……”   眼下太后势大,葛洪仗着胡家的势,根本就没把侯爷放在眼里,才会在侯爷离开时,存心挑拨。   其险恶用心也不难理解,即便没有逼的兵士哗变,人心离散却是少不了的,指挥不动下面的人,侯爷往后做事必然越来越举步维艰;真是李二虎那样的人反了,更是正好撤了袁烈,直接把帝都安全重任换到胡太后那边的人手里,反正不管怎么说,也绝不会吃亏罢了。   只葛洪没想到的是,侯爷竟是离开了不大会儿就回来了不说,还带回了那么多好药。更没想到,侯爷真敢当众杀了他。之后一系列所为,更是把袁烈的声誉推到了顶峰。   因而做的这番局,反倒成全了侯爷……   这边局势倒是好转了,可死了葛洪,太后那边就能善罢甘休?   “无须担心。”袁烈却是丝毫没放在心上,“这样的蠢事,必不是太后的手笔,我瞧着,十有八九,是胡庆荣搞鬼。”   “葛洪死了?”胡庆荣不住咬牙,盯着过来报信的一员将领,呼呼喘着粗气,“真是一群废物!你们这么多人都对付不了一个袁烈?竟然还眼睁睁的瞧着袁烈当众把人弄死……”   “大人恕罪。”那将领也很是惶恐,所有人本想着这次抓住了一个好机会,毕竟,大营中很多都是自己从前带过的兵,想要他们干事不容易,给袁烈捣乱,让他干不成事那还不是容易的很?谁知道……   “您不知道,那袁烈有多心狠……我们还没反应过来呢,他就一脚踩上去,葛洪身上的骨头怕是碎完了,眼珠子什么都鼓出来了……”   “停停停!”胡庆荣从小在富贵窝里长大,那听过这样的惨事,只觉脊背发凉,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别说了!”   竟是好半天都惊魂不定——   今儿个知道葛洪的死讯,胡庆荣就进了宫,却被太后骂了个狗血喷头,毕竟,胡太后想要的是一个完整的江山,可不是被流民和哗变士兵弄得千疮百孔的大正。   “好了。这事你不用管了,回去就申请调任,先找个地方窝一段儿,”胡庆荣神情烦躁的站住脚,“袁烈的事,我自有主张。”   太后言语间暗示,已是有了对付袁烈的方法,到时候袁烈只有两条路,要么投靠胡太后,要么身败名裂……   至于这些人,却是自己好容易才安插的,葛洪已经死了,可别把其他人也全都赔进去。   “咱们还可以再加一把火。”旁边的幕僚忽然道,“袁烈那里不好下手,可他岳家却到处都是窟窿啊……”      ☆、136   时序进入了腊月。依照往年, 这时候可不该是昌邑最热闹繁华的时候?   街头摩肩接踵,大人购买年货, 置办新衣, 小孩则在人群里挤来挤去,不时丢出个炮仗, 伴着炸响声“咯咯咯”笑个不停。   曾经极平常的场景, 眼下却是成了奢望。   滴水成冰的空旷街头,各家房棱上依旧残留着深浅不一、颜色发黄的积雪, 屋檐下则挂着长短不一的冰锥。曾经熙攘繁华的大街上很少见到行人,即便有人路过也是行色匆匆, 脸上再没有对新年将至的美好憧憬, 取而代之的是满面愁容——   就这么短短一个月的时间, 粮食价格竟然足足上涨了十几倍有余!   可即便如此,依旧有越来越多的的人发现,就是拿着银两想要买到足够的粮食也是千难万难……   朝廷上这会儿可不是也一片扰攘?上朝官员, 将近一半都在议论纷纷:   “即便是灾年,眼下这粮食价格也太过了。”   “可不, 毕竟是京城,昌邑乃是首善之地,似这般每日都有饿殍拉出去, 怕是会引来汹汹物议……”   “也对,即便京城居大不易,也不能饿死人不是?不瞒诸位,粮食再这样涨下去, 我家也要揭不开锅了……”   和集市一般的嘈杂声响,令得皇上也是头疼不已,沉着脸道:   “眼下可不是吃不饱肚子这么简单。都说‘民以食为天’,都要饿死了,百姓们有什么做不出来的?你们吵吵到现在,可是拿出了什么具体章程……”   说着转头瞧向几位阁老:   “这件事你们几个昨儿个怎么议的?”   朝堂上的吵闹,三位阁老自然也早已知晓,粮价飞涨的原因,更是心知肚明——   大雪成灾之下,通往京城的路根本不通,即便强行要求调粮入京,花费巨额银两是小事,能不能运回来还要两说。   毕竟,便是疏通道路,怕也至少得月余时间。   只这么长时间,朝廷能等,百姓却是等不得。   看几位阁老的意思,明显已是有了定论。   作为内阁首辅,严子清无疑最有发言权,只他年纪大了,眼瞧着已是到了致仕的年纪,自然少了些争名夺利的心思,反是看了陆明熙一眼清了清嗓子道:   “这件事,陆公更有发言权,毕竟,近些日子在帝都名号极响的那位高风亮节的三公子正是陆家人。”   听严子清如此说,便有那聪明的心中一动——   须知严阁老本是极为自负的一个人,何尝这么甘居人后过?   瞧他今日这般做派,莫非严阁老告老后,陆阁老会接任首辅之位?   之所以会这般认定,实在是严子清口中的那位陆珦陆三公子,近一个月来在帝都名气简直太大了——   也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这位陆三爷,竟是在雪灾前囤积了堪称海量的粮食。   说到这里,不得不赞一声陆家的家风——   和其他粮店惜售、价格飞涨不同,陆家粮庄售卖粮食的价格虽也涨了,却始终不曾超过朝廷规定的大灾之时粮食的最高价格,比其他粮店低了数倍不止。   更在售卖时,严格把控,尽力保证,粮食确然卖给了有需要的百姓手里,而不是被假扮成百姓的其他商家买走再高价抛售。更甚者,还在帝都中设了十多个粥棚。   不得不说,陆家这连番义举,很大程度上缓解了朝廷的危机,不然,别说撑到现在,怕是半个月前,京城就会闹出乱子。   陆珦也因此被一众百姓赞誉为救苦救难的菩萨一般的存在,连带的陆家在朝堂中的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一时民望极佳。   严子清现在把这件事直接拿到明面上,无疑就是和陆家示好的意思。   “我那侄子却是个文不成、武不就的,也就做生意上还有些天分,至于说高风亮节却是严老过誉了。”陆明熙摇了摇头,却是面向皇上,“要说真的高风亮节,微臣以为,还要首推武安侯府。”   陆明熙什么人,浸淫朝堂多年,深谙为官之道,要说陆珦这件事儿子确然做的漂亮——   早在知道家里粮铺购买了大量存粮后,陆明熙就把陆珦叫过去仔细询问过,却被告知,多买些粮食这个建议根本就是儿子陆瑄之前给陆珦定下的。   更甚者粮价上,本来被巨额利润冲昏了头脑的陆珦是非常想要随行就市的,也是被陆瑄给拦了下来,严令陆珦,不管其他人家的粮价如何飞涨,陆家粮店的粮食价格都必须在朝廷接受的范围之内。   当然,即便如此,陆家赚的银钱也是海了去了。   既得了利,也有了名,还是不要太招摇的好。   毕竟,古人有云,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因为有陆家压着,其他商家这会儿或者还不敢做什么过分的事,可难保不会怀恨在心。所谓蚂蚁还能咬死大象,陆明熙即便没有把那些蝼蚁一般的商人放在眼里,也不愿陆家成为众矢之的——被放在火上烤的滋味儿可不好受,这般想着,顿了顿:   “不知大家有没有察觉一点,和各州县上报的,大量灾民涌往京城不同,昌邑城里难民虽也不少,可和下面人上报的数字却是差距过大……”   “不错。”当下便有负责此事的官员点头,这件事他们也清楚,只事务繁忙之下,却是没有深想,犹豫了下道,“或者,半路上另谋他途也是有的……”   换句话说,冻饿倒毙在半路上更合适。   毕竟这样的天气,除非是身子骨特别强健的,不然还不一定能走到京城来。   虽然真相有些残忍,可大家不好受之余,还有些轻松,毕竟到帝都的流民越少,朝廷压力越小,出事的可能性也随之降低许多……   “此言差矣。”陆明熙却是摇了摇头,“诸位怕是不知吧?最大的原因则是因为,武安侯袁烈的惊天善举——”   既施粥又舍药,更甚者粥药还不是糊弄人的,到今日为止,京畿大营附近的灾民就没有出现一例饿毙的,药汤更是活人无数。也就朝堂官员,因距离袁烈大营太远,而无所觉,下层百姓尤其是灾民中,袁家的善名早已传遍。甚至因为药汤的缘故,每日还有灾民出城往京畿大营而去。   “……听说那些粮食草药,全是武安侯府的公子小姐们筹划得来……除了救人,袁侯爷更把京郊的灾民组织起来,让他们帮着清理积雪,甚至维护治安……便是帝都的压力也为之大大减小……”   要论捐出的粮食,自然陆家更多,可真论起起到的作用,比之袁家,却还是差之甚远。   自然,陆阁老之所以推出袁家,除了袁家所为于朝廷而言确然是解决难题的一个上佳办法外,也有不想陆家太过为人瞩目的原因,更甚者,还有一点私心——   儿子可是早就明白无误的表达过,他这辈子就是认定了袁家小姐。   偏是半路被认回袁家,那袁家小姐便有些受人诟病。早已决定,会把陆家交到陆瑄手里,那他的夫人自然就是宗妇身份,要能压的住全族才好。   本想着袁烈应该会为唯一的嫡女谋划些,不想都这么久了,袁家那里还是没有一点儿动静,眼下倒是个好机会……   陆明熙一番话出口,朝堂上又是一寂,袁家设了粥棚药棚的事,也有人听说过,可大家也就听听罢了,如何也料不到,竟会有这般声势。   照搬袁家所为,果然不失为解决问题的一个好办法……   “武安侯果然一片仁心,更兼智勇双全……”   “不然朝廷再在其他几个城门外,也同样设些粥棚药棚,如此,帝都安全可保无虞……”   更会让朝廷落下美名,不用担心百姓怨声载道……   “不错。”陆明熙点头,“在此基础上,再平抑物价,打击奸商不许囤积居奇,以待高价……”   “好。”皇上点头,眼眸中浮现一丝满意之色,“陆卿所言甚是,另外,陆袁两家后辈,小小年纪,便能忠君体国,当受重赏,众卿可有异议?”   皇上分明已有了决断,陆家也好,袁家也罢,都是朝中勋贵,哪个不长眼的会出言反对?   很快便有圣旨颁下。陆珦身上并没有功名,又无意于仕途,皇上直接赐了个七品的虚职;袁钊睿则入朝廷为三等侍卫,至于袁家唯一嫡女则得了个清河县君的封号……   没想到皇上出手这般阔绰,便是有心推动此事的,陆明熙也愕然至极,总觉得这里面颇有些古怪——   皇上直接越过乡君给了袁家小姐一个县君的封号不说,更甚者还给了清河县这样一个封邑,虽然清河县偏远了些,却是实打实的食邑啊。   这般殊荣,当初也就崔家的那位老祖夫人有过……   又想到或者是袁烈功大,这才泽被唯一的女儿?   其他人也是想破头都不明白皇上此举的原因,倒是刺激了不少家有儿女的,毕竟,这可是摸得着的实打实的好处啊。   竟是一夜之间,京城内外又多了无数座粥棚,令得朝廷的压力再次大为减轻……   同一时间,又有胶州捷报传回帝都,说是方文礼和镇守胶州半岛的庆王携手大破倭寇,斩杀了无数颗头颅不说,更是缴获了大量粮食,不日就将有此次大战中立了首功的安西伯后人一位姓郭的大将军押解回京……   消息传来,顿时群情激奋,尤其是那位郭大将军,一夕之间,美名传遍帝都,声望直逼袁烈。   没有了外患,便是内忧也有望解决,朝廷内外终于有了些喜色。   而喜气最为浓烈的则是陆家和袁家——   陆珦那边说是喜极而泣都不为过。   陆家的家世,注定了家族里最有出息最被人看重的始终是那些会读书的后辈,陆珦因为读书不成,从小到大,吃了多少白眼和苦头?   这些年即便因为能赚钱,终于有了自己的位置,可相比起其他堂兄弟来,即便是依旧在书堂中读书的,都比他受重视。   陆珦即便有些气难平,也只能受着。本想着这辈子就这样了,仕途官职定然和自己无缘了,哪想到就因为听小九的话,转眼就被砸了个大大的馅饼到头上,即便是虚职,可那也是七品不是?   陆珦直接就给高兴傻了。   袁家哪里倒是没有这般夸张,毕竟,包括袁家几个当家人都知道皇上这般重赏袁家背后的原因,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蕴宁救了皇后。皇上不过是找个由头罢了。   可怎么说儿孙受封赏,也是一件大喜事。即便灾时不好大摆筵席,自家亲人也得庆祝一番不是?   即便没有往外广撒帖子,各家姻亲也都派了人来,更甚者有不少原来相中了袁明珠,待得蕴宁回来,又打了退堂鼓的人家,也想着法子送来贺礼——   再没有世家贵女的气度,袁蕴宁身上的清河县君却是实打实的。   这样看得见吃的着的好处自然引得这些人又开始对蕴宁趋之若鹜。   毕竟,翻过年,蕴宁就该及笄了,也到了说亲的年纪。   嫡房那边喜气洋洋,袁明仪却是气的咬碎了银牙,不过草草露了个面,在蕴宁面前走了个过场,就红着眼跑去找郭姨娘了。   甚至打击太过,袁明仪门都忘了敲,直接推门进去。   郭姨娘倏地回头,却在瞧见女儿脸上的泪痕时笑了出来,拍了拍身旁的椅子:   “哭什么?过来坐。”   “娘就不生气吗?”私下里袁明仪一直都是管郭姨娘叫“娘”的,听郭氏询问,气咻咻道,“凭什么他们就那般风光……”   “生什么气。”郭姨娘脸上笑容却是更盛,“你舅舅就要回来了。”丁氏的风光也很快就会终结了……      ☆、137   “我, 舅舅?”惊喜来的太过突然,袁明仪明显有些反应不过来, 等意识到郭姨娘说了什么, 神情一下变得激动,“娘刚才说的是, 我舅舅?”   从小袁明仪就知道, 自己有一个很了不起的舅舅,英勇善战, 和爹爹亲如兄弟。更是足智多谋,不是舅舅, 就没有爹爹的今天……   正是因为这个认知, 才让袁明仪在一众袁家女儿中, 从不觉得自己比身为嫡女的袁明珠差些什么,更甚者真正的袁家嫡女蕴宁回府后,袁明仪还有一种隐秘的自得——   程明珠已是原形毕露, 自然无法和自己相比,袁蕴宁再是从嫡母肚子里爬出来的, 却是如何也抹不去十几年小吏之女的烙印……   也正是因为有这种想法,才让袁明仪有些蠢蠢欲动,想着家人会把原来倾泻在袁明珠身上的宠爱转移到自己身上。   不想, 蕴宁不但接替了袁明珠的位置,连她得到的宠爱也悉数拿了去,甚至较之之前的程明珠得宠更甚。   现在又被封为县君,还有自己的封邑……这样巨大的落差让袁明仪多日的隐忍终于掩饰不下去。   还以为以后或者就要看着嫡姐的脸色过日子, 再没想到,娘竟然说,舅舅不但好好的活着,还建了奇功,不日就要载誉归来。   那岂不是说,自己也有了一个和袁蕴宁一般有着伯爵之位的外家?   “丁家那样的破落户,如何能和你舅舅比?”郭姨娘一改从前的温婉柔和,脸上现出些傲然之色。   虽然同样都是伯爵,可即便是郭家最卑微的时候,兄妹俩也从不曾放弃重振家声的希望,两人心里更是都有一股傲气,坚信定然可以寻回先祖在世时的荣耀。   眼下心愿已成,郭耀祖身上本就有着安西伯的爵位,这次又立下大功,再有庆王并太后大力斡旋,想不加官进爵都难。   至于说丁芳华的娘家,郭姨娘看来,分明已是日薄西山,丁家那些不成器的后辈如何能和自家兄长相提并论?   但凡郭耀祖回京,丁家绝难撄其锋!   “是,是你舅舅就要回来了!”郭姨娘张开双手,把袁明仪搂在怀里,毫无顾忌的承认了自己的娘亲身份,“你舅舅一向最疼娘,见到你不定多开心呢!有你舅舅在,以后,再没有人可以给你脸色看……你舅舅身上有着安西伯的爵位,这次又立下不世功勋,很快就会来京受赏,因为太想念咱们,正昼夜兼程往这儿赶呢……”   惊喜太过,袁明仪好半晌才回过神来:   “娘说的都是真的?舅舅很快就会回来?再不会有人敢看不起我和娘?”   一句话说的郭姨娘眼圈一下红了,半晌拭了拭眼角的泪,无比珍视的把手里的信折好:   “走,刚好你爹在家,咱们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你爹……   这些日子在袁烈的大力整治下,京畿大营早已如臂所指,对袁烈拥戴的程度,竟是不亚于他之前带领了数年的西山大营。京城内外即便依旧有流民来往不断,却不曾发生过一起摩擦冲突事件,袁烈这会儿的声望说是如日中天也不为过。   既是知晓了皇上颁下圣旨的事儿,袁烈自然也回了府。   “好。”袁明仪连连点头,满脸喜气的扶着郭姨娘的手往院外而去。   外边主院里宴席已毕,郭姨娘两人一路走过去,不时碰见酒足饭饱告辞而去的客人。   这些人都是袁家世交,和袁明仪倒也相熟,瞧见两人并肩而来的亲密样子,不免有些诧异。   毕竟袁夫人是大家都认识的,也不知袁明仪身边这女人是什么来头?   聂清韵正好出来送客——   月余前,聂清韵已是嫁入袁家,这会儿正经算是袁明仪的堂嫂。   瞧见袁明仪竟然在一众客人前和郭姨娘这般亲近,不免有些蹙眉。明明觉得袁明仪先前还好,这几日怎么瞧着越发轻狂了,当下直接道:   “仪姐儿过来——”   又淡淡瞧了郭姨娘一眼:   “今儿个客人多,我瞧着伯母也是忙得紧,郭姨娘再是清闲也不合拉着仪姐儿在这儿闲逛。”   其他姨娘平日里都在伯母那儿站规矩,也就郭姨娘例外,怎么不知感恩,反而还和袁明仪这么招摇?   也有其他路过的客人听到了聂清韵的话,瞧着郭姨娘母女俩的视线就有些鄙夷——   这袁明仪是不是脑子进水了,大庭广众之下,和姨娘这般亲热?这是生怕嫡母不知道吗?   被人这么一瞧,袁明仪脸腾地一下就红了,只从前她还能忍得,眼下既知道了舅舅要回来的事,有了依仗之下,却是登时就要发作:“堂嫂怎么说话呢……二房的事堂嫂操心也就罢了,怎么还要把手伸到我们长房来……”   “六小姐!”郭姨娘明显吓了一跳,忙不迭拉开和袁明仪的距离,露出一个可怜巴巴的笑容,“少夫人息怒,六小姐还小,还请少夫人莫要和她一般见识……都是奴的错……”   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封信,目中含泪:   “实在是事出突然……今儿个突然收到一封家书……信中说,兄长尚在人世……一时太过激动,才会求了六小姐,想着把信送给侯爷一观……毕竟这些年来……”   却是突然一顿,泪眼模糊的瞧着一个方向:   “侯爷,我兄长来信了……他还,活着……就要回京了……”   聂清韵回头,却是袁烈正好陪着舅爷丁芳年走到此处。   心里不由“突”的一下。毕竟即便是初嫁入袁家,聂清韵可也知道,这郭姨娘的来历,更听说当初就是郭姨娘并兄长舍命救了大伯,她那兄长和大伯更是情同手足的袍泽。   虽然说不出所以然,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你说什么?什么叫你兄长还活着?”袁烈也明显被惊着了,竟是撇下丁芳年,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把接过郭姨娘手里的信,待得一目十行的看完了信上的内容,分明依旧不敢置信,“怎么会?真的是,耀祖?”   “是。我也不敢相信,兄长他竟然还在世间……”惊喜交集之下,郭姨娘几乎有些站立不稳,袁烈忙伸手扶了一把,直接道,“咱们进去说。”   等到走了几步远才又想到什么,冲着丁芳年匆匆一拱手:   “大哥慢走。”   又吩咐袁钊钰:   “你去送送舅父。”   说着不待丁芳年反应,就偕着郭姨娘进了房间。   当下便有其他人的视线看过来,神情中分明有些不解——这姨娘的兄长是哪一个,怎么袁侯爷这般激动?竟是为了野路子的大舅子就把正经大舅子给撇下了?   丁芳年脸色就有些僵硬,脸上的神情也变得阴郁。   袁钊钰也瞧出舅父似是有些不高兴,忙和袁钊睿上前,陪着笑道:   “舅舅——”   “你们眼里可还有我这个舅舅?”丁芳年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没想到丁芳年反应这么大,袁钊钰和袁钊睿就有些面面相觑。还是柳勋过来,瞧见呆愣当场的哥俩,点了一句:   “你们这舅舅也是个糊涂的,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帮别人周旋……”   袁钊钰久在大内,立时听出柳勋这话似是有些不对,当下试探着道:   “是舅舅碰到了什么难事?”   柳勋撇了撇嘴:   “还不是因为朝廷开仓赈济灾民之事……”   皇上旨意下达之后,当即便着专人去国库中调拨粮食,打开粮仓后却是大吃一惊,九处粮仓中竟是有两处都是空的!   至于剩下的粮仓中还有四分之一的粮食是已经霉坏的。   消息报上去,皇上气的半天都没说出话来。实在是这样的事情,堪称是是大正有国以来的惊天巨案了。   眼瞧着随着年关将近,越来越多的灾民涌入京城,这些粮食可不仅仅是要应付眼前,更有来年。毕竟雪灾之后,地里的庄稼几乎全被冻死了。   粮食差了这么多,极有可能引发大乱子。   皇上雷霆震怒之下,当即下旨严查此事,包括户部尚书在内,足足二十六位官员被撤职查办。   身为吏部官员,自然没丁芳年什么事,可他连襟赵俊安却正好任着户部员外郎的职位,更甚者当初能有这个位置,也全靠丁芳年大力举荐,这次业因为这件失粮巨案跟着锒铛入狱。   丁芳年这次过来,除了给外甥外甥女贺喜之外,还想让如今圣眷正隆的妹夫袁烈帮着把赵俊安给捞出来。   “这不是把侯爷往火坑里推吗?”这位丁大舅哥的脑子也不知怎么长呢,毕竟,别人撇清还来不及呢,他倒好,上赶着往前凑不说,还要拉着自家妹夫一起。再情深义重,也不是这个表现法。   口中说着,却是语气一转:   “方才你们听到没有,侯爷可是提到了,郭耀祖这个名字?还是说我听错了?”   柳勋也是袁烈手底下的老人了,当初曾经和郭耀祖同在袁烈帐下听命,乍然听说郭耀祖的消息,这会儿也激动的紧。   “柳叔叔听得没错。”袁明仪神情骄傲,“真的是我,”   想要说“舅舅”,却在瞧见旁边站着的两位兄长时又有些胆怯,终是心不甘情不愿的把称呼咽了回去:   “确然是姨娘的兄长,安西伯郭耀祖郭大将军回来了。大将军当初虽是受了重伤,却是命大得紧,竟是被人救下,只他伤了脑袋,不记得从前之事,四处流浪之下,竟是因缘巧合结识了庆王,更在此次平倭大战中屡建奇功……”   “跟着庆王做事,还打败了倭寇?”柳勋神情越发激动,“前日里朝廷传言,说的那位大败倭寇的安西伯后人,就是,耀祖兄弟?!”   “不错。”袁明仪一挺胸脯,“正是他。听姨娘说,郭将军打仗时撞到脑袋,这才想起从前的事,会这么急着回来,也有想要看看姨娘和我的意思……”   从袁明仪嘴里证实了自己的猜想,柳勋只喜得抓耳挠腮,毕竟,还有什么比知道曾经亡故的袍泽还健在更让人激动的事呢?   当即转身朝着袁烈和郭姨娘消失的方向追了过去:   “我去问问侯爷,真是耀祖回来了,可得好好的庆祝一下。”   袁明仪嘴角笑意更浓,又因为刻意抬高的声音,待得袁家客人散去,一个惊人的消息已是在帝都传了开来——   那位即将归来的庆王骁将、平倭大英雄,竟是武安侯袁烈姨娘的嫡亲兄长!   便有那敏感的立即意识到不对——   即便没有摆到明面上,可但凡是个消息灵通的,就无不知晓,皇上和庆王自来不睦,倒好,现在最宠信的武安侯竟有一个深受庆王器重的大舅子……至于说受伤忘了从前的事,这样的说法却是根本没人相信,甚至有人猜测,说不好是袁烈早安排好的,好给自己留个退路……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传到府里,丁芳华强撑着送走道贺的客人,待得回到房间里,只觉胸口好像塞了一团稻草,闷得喘不过气来。   “娘亲莫要担心,别说一个郭耀祖,就是两个郭耀祖回来,又能做些什么?”袁钊钰眼神有些发冷,“爹不是糊涂人,会有些失态,也不过是因为太过意外罢了。”   丁芳华怔了一下:   “娘不是担心,就是怕委屈了你们,尤其是,宁姐儿……”   侯爷本就对郭姨娘敬重有加,再加上一个死而复生的郭耀祖。儿子们都站稳了脚跟,就是宁姐儿才刚回府不久……   方才可是听下人说,也不知郭姨娘同侯爷说了什么,竟是转眼间就从库房里搬了不少好东西,全送到了袁明仪房里,更甚者里面就有好几扇屏风。明摆着是为她昨儿个碰碎蕴宁屏风被罚跪的事,做补偿呢。   之前丁芳华还真当袁明仪是无意,可转眼间就冒出了郭耀祖的事,由不得丁芳华不多想……   “娘是担心我被郭家的人欺负吗?”蕴宁的声音在外面响起,丁芳华往外瞧去,外面正站着蕴宁并老祖宗高氏。   “郭家算什么东西?咱们袁家才是打仗的祖宗。”高氏笑呵呵接口道,“你只管把心放在肚子里,郭家翻不出什么浪花来。她们母女俩老老实实的呆着也就罢了,真是想出什么幺蛾子,索性直接让那郭大将军领走算了。”   语气中殊无笑意,明显不是认真的。   “我知道娘疼我。”蕴宁笑着挽住丁芳华的胳膊,“可娘也别忘了,女儿眼下可是封了县君呢,别说郭姨娘,就是郭大将军又能奈我何!”   郭耀祖即将归来这件事,蕴宁也有些头疼,毕竟上一世,事情闹得真是太大了。好在父亲和小叔祖都是早知道的,今儿个这般,十有八、九是装的。既是有了准备,想来不会如上一世那般被动了吧?   也对,丁芳华脸上终于有了些笑意,怎么忘了,女儿可还是皇后的恩人呢,她身上可有皇上皇后送的信物,真是对上郭家,低头的还真得是那郭耀祖! 作者有话要说:  停了一天的电,简直要崩溃……   ☆、138   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 郭耀祖在帝都的名气却是越来越响——   路过临州时,不费一兵一卒, 仅凭单人独骑收服剧盗;宣州府雪灾之下, 民不聊生,百姓怨声载道之下, 意欲造反, 郭耀祖恩威并施,发放赈灾粮之外又以武力胁之, 把一场随时可能发生的惊天大乱消弭于无形。当地百姓感激涕零之下,纷纷发愿要为郭耀祖建造长生祠……   十二日后, 传说中顶天立地的大英雄郭耀祖终于到了京城外十里长亭。   皇上体弱, 竟是派出众位世子亲往迎候——   这些世子中分明就有未来的太子, 迎候仪式不可谓不隆重。   巳时时分,威风凛凛的郭大将军终于带着甲胄鲜明的大队人马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   和众人心目中威武雄壮的英武汉子不同,郭耀祖却是五短身材, 紫棠面色,粗而浓的眉毛下一双环眼, 粗豪之外又带着一副舍我其谁的慑人气势。   远远瞧见候在此处的众人,郭耀祖从马上翻身而下,快走几步, 朝着以周珉为首的一干藩王世子纳头便拜,却被周珉牢牢托住:   “将军一世英豪、国之柱石,更是我等楷模!”   说着注目后边兵士,虽是这般严寒天气, 却是个个傲然马上,脊背笔直,精神抖擞,没有丝毫疲态。更难得的是数千人的队伍,硬是一点儿声响也无,一时越发赞叹:   “也就郭将军能练出这么一支精锐无敌之师!”   隐隐把郭耀祖推到了武将之首的位置。   “世子过奖,耀祖愧不敢当。”郭耀祖神情恭谨之外,更是意气风发,“说起领兵,我还是比不得武安侯……”   说着视线往周珉等人身后逡巡一番,明显是在找人。当发现一众人中,没有自己要找的面孔,明显就有些失望。   “武安侯公务繁忙,不然,定然早就跑来接大将军了。”周珉笑着解释,“来之前,我已让人去侯府通知了令妹和六小姐,想来她们这会儿也是望眼欲穿呢。”   却是很聪明的没有点出郭姨娘为人妾室的身份。   郭耀祖怔了一下,神情便有些复杂,似是眷念,又有些悲愤……   落在前来迎接的众人眼中,自然又是另一番猜测。   又寒暄片刻,周珉等世子在前,亲自引领郭耀祖和他的队伍往京城而来——   眼下帝都粮仓空虚,郭耀祖带来的这么多粮食可不就如同一场及时雨?   正好解了朝廷的燃眉之急。   随着队伍浩浩荡荡的朝京城进发,也有几辆车子脱离粮队,在一队士兵的押解下拐了个弯,朝着武安侯府而去。   待得叫开袁家大门,来人直接表明身份,乃是郭耀祖手下裨将,此行乃是奉了家主和夫人的命令,来补送小姐的嫁妆并给小小姐袁明仪的见面礼——   这话却说得有些让人一言难尽。毕竟郭姨娘不过一个妾室罢了,嫁妆什么的,怎么听着那么不对劲呢?   随着东西一车车的送入侯府,但凡见着的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第一车满满当当的全是金银珠宝;   第二车是产于胶东的上好丝绸并打造的一匣匣精美首饰;   第三车是各色新奇宝贝,更甚者还有足足十八座样式各不相同的精美屏风……   来人威风凛凛,便是进了声名显赫的武安侯府也没有丝毫怯色,待得把所有礼物全拉过去,袁明仪和郭姨娘院子里当真是和堆了座小山一般,光亮闪闪,耀人耳目。   当真是能闪瞎人眼来。   更甚者那裨将离开时,还留了足足六个精干侍卫并十二个婆子十二个丫鬟,说是担心郭姨娘并六小姐受委屈,特特留下来在旁侍候的。   话里话外,分明有暗示袁家薄待了郭姨娘母女的意思。   袁明仪这边儿的热闹,蕴宁并没有放在眼里——上一世时,郭姨娘可不同样闹腾了一番,早料到有这一出,倒是担心娘亲会受不住。只陪在丁芳华身侧:   “今儿天冷,我做了酒酿汤圆呢,这会儿应该快好了,等采英送来,娘尝尝可还好吃?”   郭家今日所为,明显有刻意打自己这个主母脸的嫌疑,丁芳华说不堵得慌是假的,只她本就是个性情疏阔的,又很快想开了——   一个小小的姨娘罢了,自己有儿有女,何须同她一般见识?正如同老祖宗所说,她还能折腾出花来不成。   倒要让小小年纪的女儿担心。当下笑着点头:   “早上起得早了,这会儿还真是有些饿了……”   话音刚落,外边却响起一阵喧闹声,夹杂的还有妇人的哭泣:   “夫人,夫人,救救奴婢,奴婢冤枉啊……”   “什么人在外面喧哗?”丁芳华脸色一沉,站起身形,和蕴宁一块儿往外而去。   院子里这会儿可不正热闹的紧?   两个面目生疏的壮实婆子正摁着地上一个圆胖脸妇人,却是管着厨房的张嫂子。   听到门响,两个婆子齐齐抬头,瞧着推门而出的丁芳华并蕴宁,面色不善:   “武安侯府勋贵人家,怎么竟养出这种目无主子的刁奴来!”   张嫂子却是再也忍不住,哭出声来:   “夫人,小姐……奴婢冤枉啊,是她们血口喷人……”   话音未落,右边的婆子却是抬手就是一巴掌:   “这会儿了还敢嘴硬……”   还要再骂,却被丁芳华厉声喝止:   “大胆!哪里来的刁婆子,竟敢到侯府使泼!”   丁芳华性子宽厚,鲜少有这么疾言厉色的时候。那婆子却是毫不在意,皮笑肉不笑的道:   “夫人息怒,不是老婆子多事,委实是这刁奴惯会耍刁使滑,我们小姐和小小姐想要用点汤圆,她都不肯,还故意泼到地上,这样的奴才不打就不会长记性……”   “奴婢冤枉啊!”张嫂子被打的两耳不住轰鸣,听婆子这般说,边哭边喊冤,“是她们说姨娘和六小姐想用燕窝粥,可炖好了燕窝粥,她们又看上了小姐让人看着的汤圆,非要一并端走不成……”   “什么小姐做的!分明是你这刁奴不把我们小姐和小小姐放在眼里!几个汤圆罢了,什么金贵东西,值得什么……”   还要再说,却被丁芳华打断:   “这么说,你们还有理了?”   看丁芳华脸色不善,婆子也有些胆怯,转念一想,却又鼓起勇气:   “夫人这话说的,我们远来是客,夫人不让人接待着也就罢了,还连几个汤圆都舍不得不成?”   会特特过来大闹,可不是这些人心里有气?   他们送了这么多东西过来,就是为了给郭姨娘壮壮声势。本想着正房夫人不高兴也就罢了,其他人见到这么多好东西不定多开心呢,如何也得有人出面热情招呼不是?   结果倒好,尽管他们刻意大造声势,外面看热闹的倒多,袁家人这边儿根本没人搭理。主子们一个也没出来接待,就随便派了个管事引着把东西送到郭姨娘院子里后,连留下来看一眼的兴趣都欠奉,直接扭头走人了。   把个郭家人憋屈的。本就抱着怎么也要闹一场,出出心头这口怨气的打算,管厨房的这女人正好不识相——   两个婆子拿过去的全是产自胶东上好的燕窝,拿出来依旧是为了显摆,厨娘做好了让她们端走时,正好蕴宁的酒酿汤圆也成了。   为了让母亲开心,这汤圆都是蕴宁精心做的,味儿道不是一般的诱人。两个婆子当即挪不动脚,直接就要把一小锅汤圆全给端走——俩主子吃不完,她们也能跟着享些口福不是?   张嫂子哪里肯应。毕竟郭姨娘常日里虽也有些脸面,可夫人小姐面前,她算什么东西?   当即拒绝。   两个婆子一早就有闹事的意思,看张嫂子如此,正合心意。争抢中,打了锅子,便是炉火都推倒了……   没有吃到好东西,还溅了一身的汁水儿,两个婆子跟其他一块儿来袁家的人通了气,直接拉着张嫂子就过来了——   身后有郭大将军呢,他们怕什么?   “果然是好大的胆子!”丁芳华好险没给气乐了,却是明白,郭家人果然是来者不善,脸色一沉,直接道,“掌嘴二十,再送还给郭姨娘!”   “这就对了!”那婆子初时还以为丁芳华是要给她们做主呢,及至最后却又觉得不对,什么叫交给“郭姨娘”……   丁芳华身边的仆妇却早气炸了肺。再有个大将军的娘家哥哥又如何,胶州那样的偏僻之地,如何能和帝都相比?在哪里横行霸道,来京城也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   听丁芳华这般说,直接扑过去——   侯府中尚武,这些仆妇也都是身强力壮,要收拾两个婆子还不是轻而易举。   两个婆子还没醒过神来,已经被直接摁在地上,噼里啪啦的挨了一阵耳光,二十耳光结束,两人已是头晕耳鸣口鼻出血,无力的瘫软在地。   “带上几个侍卫,把这俩不知天高地厚的老虔婆给郭姨娘送过去,顺便的,把咱们家的下人都唤回来——一个个手脚粗苯的,哪里配得上侍候你们郭家尊贵的小姐和小小姐?”   蕴宁又加了一句。   “给张嫂子拿二两银子,去找个郎中看看。以后郭姨娘和六小姐要吃什么,让她们自己操心便是。不然说不得会落个袁家苛待姨娘和庶女的名头……”   丁芳华接着道。   “是。”大家如何听不出来自家夫人和小姐的意思,当下有人扶起张嫂子,又有几个仆妇直接拖着两个婆子往郭姨娘的院子去了。   初时还不明白为何小姐还特意嘱咐让几个侍卫跟上去,等到了郭姨娘小院里,瞧见摩拳擦掌的那些下人婆子和冷着脸的郭家侍卫时,才算明白过来。   早有准备之下,自然丝毫不惧,只管把两个婆子往院里一丢,高声道:   “郭姨娘,夫人说了,既是袁家下人侍候不周,索性就全有你们郭家人自己服侍好了,有想留下的就还陪在郭姨娘身边,想回去的,就跟我们走,夫人再分派其他活计。对了,张嫂子的手艺怕是侍候不好姨娘,夫人说了,待会儿就会有匠人过来,帮您把小厨房修好,您想吃什么啊,以后只管自己可劲儿做。”   一番话出口,院子里顿时闹腾起来——   当即便有一大部分下人转头回房间收拾东西。毕竟,一个姨娘算什么啊,即便郭姨娘有些脸面,可那是从前,现在既是和夫人撕破了脸,自然要赶紧弃暗投明才好啊。   即便是郭姨娘的亲信,听了这也话也是心里直扑腾——她们的卖身契可是全在夫人手里不说,还有就是郭家的这帮下人明显没把她们放在眼里……   不过略犹豫了一下,也转身回去收拾东西了。   院子里顿时乱糟糟一片。   “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对我们郭家的人动手……”郭耀祖特意留下来的侍卫如何愿意,当下便要上前,却被袁家侍卫直接拦住。眼看两方就要动起手来,却被闻声出来的郭姨娘拦住:   “你们要做什么?还不快退下。”   却是郭姨娘和袁明仪正一起走了出来。   瞧一眼那几个侍卫,郭姨娘便有些愠怒,分明全是袁蕴宁的人。   袁明仪自然也认了出来,也是不住咬牙,愤然道:   “……我去找爹爹去!”   舅舅可是爹爹的救命恩人,就不信袁蕴宁这么胡闹,爹爹不管。   院门口却是又来了一个满身煞气的汉子,他的身旁则是神情有些灰败的袁烈。   郭姨娘眼睛一下睁大,下一刻,眼中堕下泪来:   “大哥……”   大哥?那不是说,这人就是自己的舅舅,大将军,郭耀祖?!袁明仪也跟着哭了起来,那模样,仿佛受了多大的委屈似的。      ☆、139   “小妹……”郭耀祖扶住踉踉跄跄跑过来的郭姨娘, 也是两眼泛红,声音沙哑, “这些年, 你过的,如何?”   “我……”郭姨娘的视线在袁烈身上停了一瞬, 似是深情, 又似是有些委屈,半晌低声道, “侯爷念着当年的情谊,对妹妹和仪姐儿也是极好的……”   只话虽这么说, 但凡长了眼睛的, 都能注意到她眉宇间的哀怨。   尤其是外面还杵着这么多丁芳华的人。   “这些人是做什么的?”郭耀祖神情一肃, 视线在袁家一众下人的身上扫了一下,最后停留在那两个被丢在地上的婆子身上,声音愠怒。   “没事没事……”郭姨娘似是有些慌张, 又急着掩饰,忙不迭拭了下眼角的泪, 泪中带笑道,“是这俩婆子不小心摔着了……瞧我,竟是高兴的傻了, 大哥和侯爷快进去说话吧。”   说着,慌慌张张的就要带人往里面走。   “娘,您不说,爹爹和舅舅就瞧不出来吗?这都被人欺负上门了, 还要忍着不成?”袁明仪却是再也忍不住——从前忍气吞声,瞧着嫡母她们风光也就罢了,这会儿舅舅到了,如何还要受他们作践?   “你是,仪姐儿?”郭耀祖上前一步,细细打量,神情怜爱,“果然和你娘亲幼时生的极像——这些年是舅舅对不起你们,忘了你们……让你们受了苦!眼下,舅舅既然回来了,断然不会瞧着你们娘俩再受一丝一毫的委屈……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只管说给舅舅听。”   似是注意到袁烈脸色不虞,顿了顿才道:   “便是舅舅管不了,这不是还有你爹爹在吗。”   摆明了要给郭姨娘并袁明仪撑腰。   袁明仪登时大喜。她也不是那等不懂察言观色的,这会儿如何看不出来,父亲神情似是有些不妥,隐隐有以舅舅为尊的意思……   十有八、九是父亲功大,得了了不得的赏赐。自然越发欢喜,搀着郭姨娘:   “娘,舅舅和爹都在这里,您还,怕些什么?”   “好了!”不想一直沉着脸的袁烈突然开口,瞧着袁明仪,神情阴沉,“有什么事待会儿再说。”   说着看向郭耀祖:   “走吧,去我书房。”   袁明仪一哆嗦,隐隐觉得怕是有什么不对。   郭姨娘却是和郭耀祖对视一眼,旋即挪开视线,挤出一个有些虚弱的笑容:   “侯爷和大哥有事只管去忙,别听这丫头胡说。”   有点儿被袁烈吓着了,袁明仪也不敢再说什么。倒是郭耀祖温声道:   “瞧瞧这些东西,你瞧着可还喜欢?想要什么,尽管给舅舅说,就是天上的月亮,舅舅也帮你摘来。”   “至于那些不长眼的……”   说着抬高声音:   “这院子里的人一个也不准放出去,方才都是谁动的手,全都牢牢的记着了,等我和侯爷说完事,再来算账!”   语气中浑似他才是袁家的主人似的。   随着他话音一落,之前留下的侍卫当即守住了院门,虎视眈眈的瞧向丁芳华派来的人。   袁烈脸色越发难看,不知想到什么,终究把满腹的怨气忍了下去,转身往书房的方向而去。   不想刚走了没几步,就和匆匆跑过来神色仓皇的丁芳华撞了个正着:   “老爷——”   郭耀祖站住脚,瞧着丁芳华和扶着她的蕴宁,脸上神情似笑非笑。   直觉这人有些不对,蕴宁不免往这个方向看了一眼。   “你们娘俩先回去。”袁烈却是别说询问丁芳华找他有什么事,根本连停下来的意思都没有。   丁芳华脸色登时变得苍白,眼睁睁的瞧着袁烈并郭耀祖扬长而去。   正自发呆,一声轻笑忽然传来,两人回头,却是袁明仪扶了郭姨娘的手站在那里:   “母亲是有什么事吗?”   袁明仪语气轻快:   “爹爹这会儿怕是没什么心情管事,毕竟,他和我舅舅多年不见,这会儿乍然相逢,正激动着呢,哪有闲心管其他?不过爹爹方才说,他一会儿就会回来,母亲不嫌弃的话,就到里面坐一会儿,等爹爹回转,再同他讲……”   还要再说什么,不妨蕴宁忽然快走几步,待得来至面前,扬手就是一个耳光,一字一句道:   “再说一遍,你的舅父是哪位?”   回府这么久,蕴宁从来都是事事淡然,别说动手打人了,根本连高声大气都没有过。对袁明仪这个庶妹也是亲切有加,别说郭姨娘,就是袁明仪也没有想到,她会突然动手。   “大胆——”女儿当面被打,郭姨娘登时动了怒,这么一大声嚷嚷,原本堵在门口处的郭家侍卫,当即有两人就要上前。   只他们刚一动,却有两个人速度更快,正好挡在蕴宁身前,连带的几名暗卫同时出现。   却是袁钊钰和袁钊霖正好赶到。   袁钊钰明显刚从宫中回来,身上的一等侍卫服饰还没有换掉。之所以这么急,可不是因为在朝中听到了一个不得了的消息——   舅舅丁芳年那位身为户部郎中的连襟竟是和粮食被盗一案有直接关系。偏他的官职,乃是丁芳年一力举荐帮着谋划而来,更有人亲眼见到,这些日子以来,有人竟是足足送了好几车粮食到丁府中。   便有御史弹劾,说是丁芳年也定然参与了此事。   这边儿丁芳年锒铛入狱,那边儿就供出来,说是喝连襟联手盗出来的粮食送到了袁家,袁家用于赈济的粮食就是赃物!   即便皇上根本不信,却也碍于群情激愤,不得不先让袁烈回家休息,至于说他的职务,则由声望极高的平倭英雄郭耀祖暂时代任。   本想着赶紧回家商量对策,没想到却瞧见了这么一幕。   “阿姐,你没事吧?”袁钊霖瞧着蕴宁,手脚都有些哆嗦,再来晚一步,那两个混账东西就会对阿姐动手!   郭姨娘也没想到事情这么巧。   袁钊钰袁钊霖和袁蕴宁那个死丫头却是不同。   他们两个都是侯府嫡子,即便哥哥谋划得当,能逼的丁芳华给自己让位置,没有生出来嫡子前,可也得小心捧着,尤其是对袁钊钰……   当下忙要解释:   “钰哥儿……”   “混账东西!你是什么身份?我的名讳也是你能叫的?”即便来得晚,袁钊钰也立时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分明是郭姨娘和庶妹仗着郭耀祖,想要难为娘亲和妹妹。   别说父亲不过是有嫌疑,即便这件事是真的,也轮不到郭姨娘和袁明仪给母亲妹妹气受。   “宁姐儿是我们袁家大小姐,也是你一个奴婢能指着鼻子说大胆的?还不过来给大小姐赔罪?”   “大哥!你怎么能这么说我娘……当初不是我娘和舅舅救了……”袁钊钰身为长子,自来对弟妹颇为爱护,还是第一次这般凶神恶煞。袁明仪便有些委屈,梗着脖子道。   只话说了一半,忽然被郭姨娘猛地一推,下一刻“啪”的一声脆响,郭姨娘脸猛地偏向一边,再抬起头,左边脸颊已是肿胀了起来。明显是替袁明仪挨了一巴掌。   那边儿袁钊霖确定蕴宁没事,也转过身来,却是抽出一把刀,朝着再次变脸的侍卫就砍了过去:   “敢来我们侯府吓唬我阿姐和娘亲,小爷今儿个非砍了你们不可!”   没想到这瞧着锦衣玉食的小公子真敢拼命,那侍卫一惊之下,竟是让袁钊霖得了逞,胳膊上直接被划了一道,鲜血一下流了出来。   吓得袁明仪“啊”的一下惊叫出声。   倒是蕴宁神情没有丝毫变化,甚至还上前一步,往袁钊霖手里塞了些东西:   “给你,打他们。”   袁钊霖下意识的接过来。   那些侍卫全是郭耀祖的得力手下,来之前可不是得了夫人的嘱咐,如何也要打下袁家丁氏夫人的气势,让郭姨娘扬眉吐气。   不想先是一同来的婆子被暴打,这会儿连自己兄弟都见了血,如何还能忍得下?   袁钊钰还没反应过来,两人已是朝着袁钊霖扑了过来。下意识的一扬手,手里东西就飞了出去。   两个侍卫以为是什么暗器,抬手就想格开来,却是撞得稀巴烂,一时便有些愣神,心说这小子扔个药丸过来做甚?还想探手去抓袁钊霖,突然觉得不对,怎么这天也旋了,地也转了,然后“噗通”一声,直接以五体投地的姿势趴倒在袁钊霖脚前。   袁钊霖一惊,想着这俩家伙是不是使诈啊,忙用脚去踹,那汉子果然应脚而起,直滚到郭姨娘母女两人面前才算停止,一双眼睛还不停的眨呀眨呀,偏是浑身的筋骨都被人抽去似的,就是一动也动不了。   没想到自家兄弟一上去就折了俩,其他侍卫自然无法忍得下。这趟来是立威的,可不是送上门被人折辱的。   当即就要扑过来,只这次却是不用袁钊霖再出手了,袁蕴宁身旁的暗卫直接闪身而出——   之前因为蕴宁差点儿遭人暗算,再有救了皇后之后,怕她会有什么危险,袁烈可不是又派了些暗卫过来?   当时更是直接吩咐,但凡有人想对蕴宁不利,只管出手,便是杀了人也有袁烈担着。   若非蕴宁和丁芳华还在场,怕惊着小姐和夫人,这两个侍卫刚准备对蕴宁不利时,说不定小命就没了。   这里可是武安侯府,这些胶州土鳖还想占到便宜不成?   窝了一肚子气之下,这些暗卫们可没有留手,倒是没像袁钊霖一般让他们见血,却是拳拳到肉,把一群郭家侍卫揍得哭爹喊娘,却又旋即被塞住嘴巴,捆了摞在瑟缩成一团的郭姨娘和袁明仪跟前。   袁钊霖却是依旧觉得不解气,从人堆里揪出那两个之前想要对蕴宁动手的,拳打脚踢,两人很快肿成了猪头相仿,怕是亲爹娘来了都不一定能认得出人来。   平日里走出去时只觉得其他人家对袁家人还是挺客气的,这会儿郭姨娘和袁明仪才明白外人从不敢在袁家人面前造次的原因。却是欲哭无泪。   至于那些郭家丫鬟和婆子们,更是早已吓得傻了——   天啊,不是说帝都的人都是温文有礼的吗,怎么比胶东那儿的人还要野蛮?      ☆、140   “大哥, 这么多年不见,你不知道兄弟我这心里……”站在袁烈挂满兵器的宽阔书房里, 郭耀祖神情感慨万端, “真是做梦也没想到这么多年了,咱们兄弟还能再坐到一起说话……”   “是啊。”袁烈点了点头, 神情却有些颓然——和郭耀祖的风光相比, 袁烈此时无疑有些落魄。   堂堂威震大正的武安侯府当家人却因为岳家被拖到这样一个深不可测的泥潭里——   之前因为袁家儿女拿出体己钱赈济百姓,当真是赚足了眼球出尽了风头。   之前有多少人眼红不平衡, 这会儿就有多少人上赶着往下踩。真是坐实了这一罪名,袁家公子小姐刚到手的赏赐飞了都是小事, 袁烈乃至袁家都势必受到牵累。到时候别说官职, 便是家族百年清誉都必将毁于一旦。   须知这般国难当头时, 却侵吞国库中的粮食妄图来收买民心,不独受万夫所指,更是国之大忌。   这也是为何即便没有什么证据, 皇上也只能低头,令袁烈闭门反省, 等候传召。   许是心里烦躁,袁烈眉眼间都是疲惫之态,好一会儿才振作精神:   “这些年, 你过得如何?既是还活着,为何不来寻我和贞娘?怎么倒是跑到了胶东哪里?”   “大哥以为我不想吗。”郭耀祖叹了口气,苦笑道,“当时你昏迷不醒, 我刚把你和贞娘藏到地窖中,便隐隐听到外面有动静,为了怕敌人过来,我就想着把他们引走,只身上有伤,跑的不快,又慌不择路,竟是摔倒了一条深沟里……”   “也是兄弟命大,竟然又醒了过来,只脑袋上血糊糊一片,除了隐约记得自己名字外,其他却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后来就跟着当地人四处游走,生活所迫之下,就流浪到胶东,一次外出打猎时,偶然遇见庆王殿下……”   口中说着,脸上满是庆幸之色:   “庆王殿下不嫌我身份卑贱,直接留到身边做了亲卫,后来更是把女儿许配给我为妻……没有庆王殿下,说不得兄弟早已命丧黄泉,哪里还能留着性命来见大哥和贞娘?”   话语间已是有些哽咽之意。   “这么说,耀祖你这会儿已经是庆王女婿了?”袁烈神情诧异。   郭耀祖点了点头:   “不是我要替岳父夸口……我岳父那个人,最是重情,更兼礼贤下士……就比方小弟我,不是这次平倭大战时撞到脑袋,哪里能想得起来前尘往事?外人眼里,也就是个无父无母没有家族的穷小子罢了,岳父却是丝毫没有嫌弃,也是在岳父一力栽培下,才有了小弟的今日……”   不怪郭耀祖志得意满,放眼朝中,郭耀祖这两日的风光可不是压下了满朝文武?   平倭英雄、屡建奇功,庆王乘龙快婿,再有庆王世子如今在朝中的呼声,真是能立为太子,成为九五之尊,郭耀祖可就是一点儿不掺假的皇亲国戚,再有起于微末时的从龙之功,别说重新恢复乃祖的荣光,就是超越袁家,也不是不可能的……   袁烈也没想到郭耀祖和庆王还有这一层渊源,闻言蹙了下眉头,脸上郁色更浓:   “庆王殿下待你确然情深义重……”   郭耀祖觑了眼袁烈的神情,却是卖了个关子:   “我算什么啊。大哥可知道,庆王殿下平生最仰慕的是哪位?”   “哪位?”袁烈便有些诧异。   “还能是哪位,除了大哥,还能有谁?”郭耀祖洒脱一笑,“大哥不知道,殿下日常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天下之大,却无人能出武安侯之右,若能得武安侯为友,则死而无憾’!”   “大哥不知道,彼时我还没恢复记忆,听庆王殿下那般说,当真很是不服,还想着有机会来帝都,如何也要比试一场……”   “这会儿还要比吗?”听庆王如此盛赞自己,袁烈终于有了些笑模样。   “怎么会。”郭耀祖连连摇头,“我如何是大哥的对手?大哥若然肯到胶东去,不用岳父开口,耀祖心甘情愿把手里所有东西拱手相让。不瞒大哥说,我可是做梦都想着,能重新追随大哥左右呢。”   “什么追随啊!”袁烈失笑,“你别寒碜我了,往后是我追随你还差不多。”   口中说着,神情里却是掩不住的落寞。   郭耀祖沉默了会儿,也很是愤愤然:   “大哥莫要灰心丧气。哪里是大哥的过错?跟了皇上这么久,我不信皇上不知道大哥的为人,最是那等侠肝义胆的,如何会贪图什么国库中的粮食?这样可笑的说法,他们竟然也信?”   袁烈苦笑一声:   “你自然是不信的,可架不住,人心不古啊!”   “有什么古不古的?”郭耀祖哂然一笑,“大不了把粮食的来历告诉他们,或者差多少粮食,我给大哥送来——我从倭寇那里缴获的粮食这会儿可还不老少呢,至于朝廷那里,要送多少还不是听我的意思……”   “你说得容易。”袁烈摇头,“这粮食的来历……哎!罢了,总之,是大哥命犯小人……”   “什么命犯小人!”郭耀祖却很是不以为然,“叫我说,这事儿那些大人物做的可不甚地道。怎么说你也是为国为民,倒好,就为着些莫须有的罪名就这么折腾人?这也就是昌邑,要是胶东,都不用旁人说,庆王殿下就得先把人狠狠的收视一顿,让他们上吐下泻,看还敢不敢胡说八道……”   忽然想到一点,眼睛一下亮了起来:   “不是不让你管事吗?正好,庆王殿下求才若渴,不然你跟我到胶东去,有庆王殿下在,我倒要看看有哪个人敢往你身上泼污水!”   “耀祖!”袁烈却一下变了脸色,“再要胡说八道,信不信我让人把你撵了出去!袁家世代忠君体国,如何能妄议君父?再敢胡言乱语,你就请回吧。”   “好好好,你别气,我不说了!”郭耀祖忙讨饶,“朝廷如何,我不说了还不行吗。可你那个岳家,我是一定要说说的!那丁芳年也太过分了吧?为了救他那连襟,就要把你给拽进去?他心里何尝有你这个妹夫?我就不信他不懂,被牵扯到这样的大事里,天子一怒,何人能挡?袁家说不得也会被碾为齑粉……这样的岳家,要他作甚?”   袁烈脸色一下变得阴沉,刚要开口说话,外面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喊叫声:   “大将军,侯爷,不得了了,那边打起来了,怕是要出人命……”   什么?   两人都是一惊,忙不迭起身,待得来到外面,果然隐隐听见郭姨娘那边传来的打斗声。   郭耀祖登时变了脸,不及和袁烈说话,拔腿就往郭姨娘的院子而去。   待得来到郭姨娘小院前,却是好险没气歪了鼻子——   刚才离开时,不过是两个婆子瞧着被人打了,这会儿倒好,竟是自己留下来保护妹妹的侍卫全被捆了个结结实实。   至于抖成一团和郭姨娘抱在一起的袁明仪,一瞧见郭耀祖,就哭了出来:   “舅舅,您终于来了,您要是再不来,我和娘就要被人打杀了!”   “好一个不分尊卑的丫头!”蕴宁几个还没走,闻言当即站住脚,瞧着袁明仪的眼睛几乎能喷出火来,“嫡母在前,你却公然喊一个卑贱的姨娘做母亲?要把嫡母置于何处?”   袁钊霖则直接道:“这样狼心狗肺的东西,阿姐和她多说什么?莫要气坏了身子。她既然自甘卑贱,咱们成全她便是……”   听姐弟俩一口一个卑贱姨娘一口一个狼心狗肺,郭耀祖简直气炸了肺。当着自己的面,还敢这么嚣张!   郭姨娘已是哭的声噎气短,袁明仪则是吓得瑟瑟发抖:   “舅舅,舅舅……”   郭耀祖霍的转身,朝着一步踏入院中的袁烈高声道:   “大哥,这些年,贞娘跟你过的就是这等日子吗?贞娘从小就不稀罕什么荣华富贵,不是相信大哥……”   又一指丁芳华:   “不是她娘家作孽,大哥如何会被削去官职?如今还纵容着一双儿女糟践贞娘和仪姐儿,大哥今日如若不给我一个交代……”   “你待如何?”一个老妇的声音随即响起,却是高氏正在烟霞的搀扶下匆匆而入,顾不得搭理郭耀祖,径直来到蕴宁身侧,“宁姐儿,可有被那毒妇一家吓到?”   毒妇?郭耀祖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对方口里的毒妇就是自己妹妹,气的直喘粗气——合着袁家这老虔婆真是老眼昏花不成?如何看不到丁芳华母子几人全是好好的,反倒是自己的人躺了一地……   那边高氏把蕴宁上上下下检查了好几遍,见人果然无碍,也不像被吓着的样子,才长出一口气,却是转过身来,举起拐杖就去敲袁烈:   “我打死你个不争气的算了!当初我就说这女人二十岁的老姑娘了还没人娶,会是什么好东西?偏是你鬼迷了心窍,一门心思的栽了进去!这会儿好了,被人讹上了吧?”   “你自己做的孽,自己尝那苦果好了,如何要连累我的宁姐儿?亏得我宁姐儿没事儿,不然,我就请你小叔祖开宗祠,把你和那毒妇全都扫地出门……”   袁烈猝不及防,身上一下挨了好几拐杖,却是既不敢回嘴,也不敢躲闪。   没想到疆场上英明神武的大将军,还有这么狼狈的时候,郭耀祖也看的目瞪口呆。   没等他回过神来,高氏又是猛一捣拐棍儿,朝着郭耀祖骂道:   “姓郭的泼皮破落户,现在马上带着你那妹子和甥女儿从我们侯府滚出去!”   又朝地上郭家送来的财物上狠狠吐了口唾沫:   “我呸!哪里来的乡下土财主,不知所谓的暴发户!有了几个臭钱就跑到我们武安侯府显摆,你们不嫌寒碜,我瞧着还觉得晦气呢!滚滚滚,带上你们这点儿东西赶紧滚!”   说着一叠声的开始叫人:   “把他们家送来的这些东西全都给扔出去!”   “老祖宗——”   没想到高氏竟然来真的,郭姨娘就有些慌张,袁明仪也吓得连哭都不敢了。跟在郭姨娘后面想要跟高氏解释。   高氏却哪里肯听?提起拐棍就要揍:   “你们家祖宗姓郭,和我有甚关系?”   若非郭耀祖上前拦了一下,两人准得被敲个正着。饶是如此,郭耀祖背上也挨了两下。春风得意的郭大将军已是头上青筋直迸,神情阴沉的横了高氏一眼,一手扯住郭姨娘,一手扯住袁明仪,冲着袁烈冷笑一声:   “袁家大祸将至,后宅却又这样一帮无知妇人!都说袁家最重恩情,今儿个我亲眼见了,是怎样一个重法!我可不放心贞娘和仪姐儿留在这里——都说妻贤夫祸少,时至今日,大哥还想不明白吗?后日我在家里等着大哥,到那时,想来大哥定有了决断。”      ☆、141   “娘, 咱们,真的要走吗?”袁明仪几乎是一步三回头。虽然之前提起大将军舅舅时, 袁明仪也是很骄傲的。   可要让袁明仪真的舍弃煊赫的武安侯府, 跟着郭耀祖离开,却还是不甚愿意——   要是武安侯府真的翻脸, 不要自己和姨娘了怎么办?   更甚者胶东之地在袁明仪的心中根本就是不毛之地、蛮荒之所, 一想到回不去侯府的话,就有可能被打发到那里去, 怎么想着就和发配差不了多少啊,一时哭死的心都有了。   “当然要走。”郭姨娘倒是脚步坚定, 瞧着同样沉稳坚毅的大哥, 语气里满满的全是信赖, “只有走了,才能光明正大的回来。”   从小到大,兄妹俩最大的心愿可不就是恢复先祖安西伯在世时的荣光?当初郭耀祖要去投奔庆王时, 本想带上郭贞娘,可惜郭贞娘却是对袁烈一见钟情, 无论如何也要留下来,甚至做妾也甘愿……   只虽然如愿以偿,每每瞧见袁烈身旁的正妻丁芳华, 郭贞娘却依旧觉得如针扎一般——   丁芳华何德何能,配得上袁烈这般耀眼的男子?不但生同衾,还能死同穴。   可她却不敢表现出来。毕竟,袁烈最喜欢郭姨娘的就是她的稳重、大气不争……   隐忍了这么久, 眼下终于有了取代丁芳华的机会,更别说光复郭家门庭的愿望也指日可待,郭姨娘自然丝毫不介意来一次破釜沉舟——   照郭姨娘看来,丁芳华也是个浅薄的女人,若非袁烈有着武安侯的爵位,她肯嫁过来?一旦袁烈失势,被人踩在脚下,说不定她早早的就跑了,唯有自己,才是真心爱着袁烈,愿意和他同甘共苦、同生共死。   真到了那个时候,袁烈才能看清楚,这世上最爱他的女人是哪个。   当然,能保有袁烈身上的官爵,再不费一刀一枪把丁芳华赶走,把自己扶正,郭姨娘自然会更开心……   “可是娘,我怕,咱们回不去怎么办?”袁明仪却是丝毫没有被安慰到,竟是忍不住哭了出来。不怪她这样想,实在是怎么瞧着现在袁家,全都和她们母女成敌人了。   “仪姐儿放心。”一直不做声的郭耀祖终于道,“舅舅昨儿个已是禀了皇上,愿意拿所有军功,为你换一个封号,这么多年没见你,就当做舅舅送你的见面礼了。”   袁烈顶好和自己撕破脸,毕竟,旁人不知,郭耀祖却明白,袁烈这人能力远在自己之上,真是一样投奔庆王,自己的地位说不好会受威胁……   之前已经给岳父暗示过,袁烈这人最是软硬不吃,岳父也同意了自己的看法,争取不过来,就毁了他!   至于给甥女儿争取的封号,也算是给贞娘母女一个补偿了。   忽然想到一点,转头瞧向郭贞娘,嘴微微动了一下:   “当年那封信……还有他们家粮食……”   “没了。”郭贞娘点头,“侯爷也好,袁家也罢,大哥都只管放心……”   袁家阖家上下,几乎都是一根筋的人,要说有例外的话,好像,也就那个袁蕴宁了。   回来这么久,看着不声不响,可接触过几次,郭姨娘就是觉得看不透……   只郭姨娘倒也没有放在心上,一个小丫头片子罢了,能成什么事?   “至于说那粮食,侯爷倒是跟我提起过一二。”郭姨娘摆了摆手,“回去我再跟大哥细说。”   自打接到郭耀祖的来信,郭贞娘在家里就事事留心,只袁烈军务繁忙,这些日子很少归家,还是在得知皇上要重赏袁家后辈前,抽空回来了一趟,彼时正好碰上有心“偶遇”的郭姨娘,又喝的多了,才被郭姨娘套出些话来。   听他的意思,好像是皇上想要培植自己的势力和太后抗衡,就想法子给了袁烈一些特权,收拢人心之余,增强皇上那边的势力……具体是什么特权,说的也不甚清楚,只郭姨娘却能确定一点,这粮食没人操心也就罢了,真是要查的话,绝对是见不得光没办法说出来历的……   郭耀祖点了点头,眼中煞气一闪而过,袁家的疏忽再加上太后那边的运作,可不等于抓住了袁烈的命门?   敢那般折辱自己的人,说明袁家根本就没把自己放在眼里,依旧把自己看成当初那个依附他们的乡下土包子,好在袁家人很快就会明白,他们做错了什么。   自己也要有封号了?旁边的袁明仪已是有些傻了,嘴巴也跟着张成了O型,待得回过神来,差点儿没高兴疯了——天知道听说袁蕴宁身上有个县君的封号那一刻,袁明仪有多妒忌。可方才舅舅却说,很快自己也会有封号了。那岂不是说,还会有自己的封邑?   只觉舅父待自己真是太好了,方才那些悲戚瞬时就抛到了九霄云外。   走到一个岔路口,迎面正好碰见一辆马车,一眼瞧见上面的族徽标识,郭耀祖冷笑一声,打马冲了过去,对方马车吓了一跳,忙往旁边避让。   待得郭家的马车完全过去,马车里随之传来一个老妇的声音:   “方才过去的那辆车是哪家的?”   外面侍候的人沉默了一下,又不敢不答:   “老祖宗听了切莫生气,方才那马车,是刚回京的安西伯……”   车内的人顿时一寂,好半晌才咬牙道:   “我知道了。”   车子径直往武安侯府而去。   门房还有些囧囧,怎么刚把郭姨娘一家人打发走,丁家人又跑过来了?   忙不迭往里面通报,很快丁芳华和蕴宁就接了出来。   从车上下来的正是丁芳华的母亲吴老夫人。   “娘。”丁芳华忙快走几步上前接住。   “外祖母。”蕴宁也上前问安。   “啊呀,我们家宁姐儿真是越长越齐整了。”许是因为丁芳年的锒铛入狱,吴氏这会儿无疑有些憔悴,瞧见蕴宁,脸色才勉强好看些,拉着蕴宁的手,不住嘘寒问暖,“好孩子,前儿个外祖母打发人送来的东西你可还喜欢?”   天气变冷,吴氏年纪大了便不乐外出,蕴宁被封了县君的时候,吴氏精心准备了些礼物让儿媳带过来,她却没来。   对蕴宁,吴氏倒是真心疼。   一想到自己疼了那么久的明珠竟是当初那个处处和自己针锋相对的狐狸精的嫡亲外孙女儿,吴氏就气的肝都会痛——   女儿九死一生,可就生了这么一个外孙女儿,倒好,竟是让那个假货抢去名分这么久。   又后悔当初对女儿保护的太好,让她不知道人世间的险恶,才会被庶女给骗倒,倒是连累的宁姐儿受了这么多年的苦……   除了把家里梳理一遍,以免也出现这种糟心事之外,更是对丁芳华千叮咛万嘱咐,绝不能对那假货有一点心软——   当初自己可不就是因为心软,才让那个狐狸精和她的女儿有胡作非为的机会?   “谢谢外祖母。”蕴宁忙点头,搀着吴老夫人的胳膊道,“外面冷,外祖母进屋里说话吧。”   “好。咱们宁姐儿真是个可人意的。”吴氏进了房间,却是拍了拍蕴宁的手,“昨儿个你表哥送来了些小玩意儿,我都带了过来,你去瞧瞧,可还喜欢?”   知道老夫人这是有事要和母亲说,蕴宁应了一声走了出去,又让一众仆妇远远的站着侍候就好,不得吩咐,不可上前。   瞧着蕴宁离开,吴氏终是控制不住,一把抓了丁芳华的手:   “华姐儿,女婿在不在,我有要紧话同他说。”   “侯爷这会儿正和小叔在书房里说话,”看着老母亲的苍苍白发,丁芳华也有些难受,更埋怨大哥丁芳年做事太糊涂,自己入了狱不说,还连累了袁家。   “家里这会儿也是一团糟,我也不能久留。”吴氏也是个有决断的,想了想道,“这话便是同你说也是一样的……”   “本来这事吧,也确实是你哥嫂糊涂……”   前些日子大雪之时,眼瞧着粮食飞涨,京城人心可不就有些乱成一团?   丁家主持中馈的是丁芳年的妻子梅氏,因担心灾情持续时间过长,梅氏也派人去粮栈瞧了瞧,等知道了外面的真实情形,就有些慌了,竟也加入了抢粮大军之中。   只她倒不是到粮栈买,而是回了娘家,用一大笔银子,换回了足足两车粮食。   后来袁烈不知从那里听说岳家粮食紧张,又派人送去了两车。   没想到就因为这么几车粮食,竟是累及武安侯府——   丁芳年因为被连襟牵累进了大牢,既是和粮食有关,主审官员上来就问了丁家那几车粮食的事儿。   “你兄长本想着,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别让人再疑心上武安侯府,索性就说,那些粮食全是梅氏从娘家买的——”   梅氏买粮食这事儿千真万确,丁芳年也没放在心上,想着上官只要查出梅氏确然买粮了就好,总不能还核对清楚买了多少斤吧?   不想最后的结果却是晴天霹雳,那官员派去调查的人回说,梅氏娘家说,根本没卖过他们家粮食。   也不知丁芳年在牢里经历了什么,竟是又改口说,粮食全是袁家送去的……   “早知道这样,倒不如让你大哥直接说粮食全是你们家送去的了。”吴氏口里说着,不住咬牙,“更该死的是梅家,明明一笔写不出两个‘梅’字,何至于就要这样倾轧!”   丁芳华听得眉头一挑:   “难不成,嫂嫂这粮食,是从西边梅家买回来的?”   要说这永安伯府,丁芳华嫂子的娘家东边梅府才是嫡支,后辈相对也更争气些。   可耐不住西边梅府的闺女有出息啊。两代的女儿,都嫁进了朱雀桥那里的陆家——   老梅氏生了陆阁老,小梅氏嫁了陆阁老,即便是续弦,这会儿也是嫡妻不是?   有个当阁老的女婿,西边梅府可不也水涨船高,甚至渐渐有了压下东边梅家嫡支的趋势……   可即便如此,这般落井下石,依旧让人不齿。   “可不是。”吴氏抹了把眼泪,“我这次来,就是想跟女婿合计合计,你说这事,会不会和陆阁老有关?”   “怎么会出了这档子事!”陆珦这会儿可不是正急的热锅上的蚂蚁相仿——   因为得了封赏,陆珦这几日可不是走路都是飘的?   再不想今儿个一起来就得了惊天的消息,袁家家主袁烈竟然因为粮食的事儿官职都丢了。   若然单单是一个袁烈,陆珦自然不放在心上,可再加上另一个人,却由不得他不担心——   袁烈的女儿是谁啊,那可是袁家失而复得的那位小姐啊。这位小姐还有一个了不得的身份,那就是小九稀罕的无可无不可的心上人!      ☆、142   陆珦之所以这么纠结, 还有一点,那就是旁人不知道丁家那粮食的来历, 他却是一清二楚——   陆家贮存了大量粮食的事儿早已传遍都城。尤其难能可贵的是始终坚持仁心, 并不曾高价渔利。   这般做法替陆家赢得了无数赞誉的同时,也让其他商家看到了商机——   要是能想个法子, 低价从陆家买走粮食, 再高价卖出去,自然转手就能赢得巨额利润。   只可惜陆家出了个陆瑄, 却是早早预料到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陆珦旁的不行,领会自家九弟的意思并丝毫不打折扣的严格遵照执行却是最在行的。看的紧, 又有陆阁老的名头在, 普通商家自然有贼心没贼胆, 还真就不敢跑陆家商号装傻充愣。   可事情也有例外不是?   比方说,西府梅家。   他们家管庶务的梅学海,正是陆阁老的嫡亲小舅子。   眼瞧着陆珦发了大财, 羡慕的眼都红了。最后更是直接腆着脸寻到陆珦,吐露了想要分一杯羹的意思。   所谓不看僧面看佛面, 梅家人既然想借机赚点儿钱花,看在陆阁老并小梅氏的份上,陆珦也不好做的太过, 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示意管事卖给他们些。   只后来听手下说,梅家胃口大得很,恨不得把他们家的粮食都拉走才好, 才有些不高兴。   那次去梅家,也是看梅学海有些过了,想着上门提醒他一下,毕竟梅家拉走粮食后,往外售卖时,价格可是提高了一倍不止,梅家也就罢了,要是殃及叔父陆阁老……   不想去了正碰见丁家人来买粮,更和手下管事亲眼见着梅家把粮食卖给了他们。   怎么这会儿梅家竟然直接不认账了不说?连带的还坑了武安侯?   这事儿可是不小,怎么也得说给陆瑄知道吧?要怎么做,让陆瑄拿个章程才好。   这么想着也坐不住了,起身往外就走。   没走几步,却被人叫住。   陆珦抬头,真是说曹操曹操到,眼前这人不是陆阁老妻子小梅氏又是哪个?   忙赔了笑脸小跑着上前接住:   “婶母怎么过来了?有什么事,您让人吩咐我一声就是……”   “你这院子倒还不错。”看陆珦这般殷勤,小梅氏无疑还算满意,打量了下陆珦住的院子,笑吟吟道,“珦哥儿如今也是官身了,你叔父心里啊也是开心的很。”   陆珦也是个聪明人,听婶母这般说,分明是有事要吩咐自己才对,当下做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不是叔父和婶母照拂,我如何能有今日?侄儿心里真是感激不尽。”   小梅氏神情更加满意,嘴上却道:   “还是你自己努力,才有今日啊,要是学海能和你一般争气就好了。”   这是,正戏来了?   陆珦依旧神情恭敬:   “侄儿如何能同梅家小叔相比?”   “不是你关照他,他也不能那般滋润。”小梅氏嘴角翘的更厉害。这个侄子倒是个知情识趣的。   就比方说这次,正是因为从他那里拉走了大批粮食,娘家这段的日子才会越发蒸蒸日上。没瞧见学海走路都是意气风发。连带的一向不把西府梅家瞧在眼里的东府也不得不低头,上赶着巴结。   就比方说自己那嫁到了安庆伯府的堂姐,从前见到西府梅家人时,仗着她那妹婿是武安侯,从来都是不冷不热的,这回听学海说,在西府姿态放的不是一般的低。   这要是武安侯府因为丁家的原因,彻底被拉下来,以后东府梅家就再没有依仗了,除了依附西府,还能有什么出路不成?   毕竟,相较于袁家的四面楚歌,自家老爷可马上就要成为内阁第一人了……   “婶母您太高看我了。”陆珦做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侄子以后该如何做,还得婶母从旁多指导一二才是。”   小梅氏点了点头,陆珦既然上道,便也不用再兜圈子了:   “你叔叔常说,咱们陆姓族人,同气连枝,荣辱与共,不管什么事都要互相帮扶才好。学海是我嫡亲的弟弟,自然也和咱们自家人一般无二,外边这几日有些传言,说是丁家坐了牢的那位当家人,也不知怎么就猪油蒙了心,想要攀咬梅家——听学海说,这事儿珦哥儿也是知道的……”   口中说着,似笑非笑的瞧着陆珦:   “要是有人问起,珦哥儿知道怎么答吧?”   话都说的这么明白了,陆珦要是再不明白小梅氏的意思,可真是蠢到家了。   一时喉咙有些发干,却不敢拒绝,只得陪着笑脸道:   “侄子绝不是那等吃里扒外的,婶母放心就是。”   事儿办完了,小梅氏也没有了留下来的心思,又嘱咐陆珦好好办差,以后少不了他的好处,这才施施然而去。   走到角门时,正好碰见从外面回来的郑氏。   之前因为恼恨侄子夫妇和陆瑄走得近,小梅氏可不是不止一次为难过郑氏?   这会儿却是少见的露出个笑脸,主动招呼道:   “侄媳妇回来了?珦哥儿是个能干的,你也是有福的。”   相较于平常总是沉着张脸一脸不悦的模样,这样的小梅氏却更让郑氏提心吊胆,直到目送小梅氏越走越远,才胆战心惊的瞧向陆珦,喃喃道:   “今儿个还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婶母今儿个……”   吃错药了不成?   陆珦也有些发愁。眼下府里中馈可是婶娘掌管着,真是不如她的意,少不得又会拿捏自己媳妇儿……   只小九……   没有小九,也没有自己今日不是?   当下跺了跺脚:   “你前儿个不是说,天气冷了,担心岳母身子骨受不住吗,择日不如撞日,我看就今天吧。你回娘家住一段,也在岳母跟前尽尽孝心。”   安排好了郑氏,转身就往后院而去——   大雪封山之下,松禾书院的房子都压塌了不少,又不好往上面送粮食,再加上距离来年春闱时间也不远了,汪松禾索性直接给学生们放了假。   更在陆瑄力邀之下,跟着到了陆家。   这些日子陆珦也看出来了,什么却情不过啊,瞧老爷子的样子,分明是对陆瑄这个得意门生器重的很……   而汪松禾肯来,陆明熙也不是一般的高兴,特意把和陆瑄院子邻近的宽敞的翰墨轩给了老爷子居住。   又特特下令府中,不管发生任何事,都不许打扰师徒俩探讨学问。   陆瑄这些日子可不是被拘着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果然,陆珦人还没到翰墨轩,便被荆南荆北拦了下来:   “三爷留步,阁老吩咐过,这段日子,任何人不准打扰九爷。”   三爷这是又有什么事拿不定主意了?   “我知道。”陆珦往左右瞧了瞧,好在没发现小梅氏的人,忙压低声音,“你们赶紧去找一下九弟,不是我有事,是武安侯府有事……”   武安侯府?荆南荆北也是一愣。两人从小追随陆瑄左右,自然知道于主子而言,什么人是可以直接挡了,什么事却是他们绝不能擅作主张的。   比方说,但凡是和那位袁家小姐有关的,事无巨细,都是一等一的要紧事,小主子都是必定要亲自过问的。   当下不用陆珦再说,一个引着进去,一个火急火燎的去寻陆瑄。   “这篇策问中正平和,也算妥当……”汪松禾放下手中的策问,嘴上虽是有些嫌弃,眼底却尽是满意之色——   别看陆瑄年纪小,却是没有年轻人丝毫的锋芒毕露,反而是内蕴朱华,微言大义,当真是难能可贵,有一陆瑄,陆家的兴盛至少还能再延续三代……   抬眸间,正瞧见匆匆而来的荆南荆北并陆珦,看三人神情,分明是有什么事。便也不再多说:   “你去吧,正好我也累了。”   说着起身,往蒹葭苍苍的镜湖边儿去了。   陆瑄应了声,又仔细把汪松禾圈出来的几处细细看了,直到确信再无遗漏,又把笔墨纸砚收好,净了手,才举步往外而去。   “啊呀,我的好九弟,你可出来了。”陆珦上前接住,“武安侯府,出事了。”   陆瑄伸了一半的懒腰登时顿住,蹙了下眉头:   “别急,你慢慢说。”   明显自己方才赌对了,陆珦提着的心也放下来些,当下竹筒倒豆子一般,把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并方才小梅氏寻自己时说的话,全都给抖搂了出来:   “……看婶母的意思,怕是对武安侯府有些误会,我就想着,赶紧过来跟你说一声……”   “愚蠢!”陆瑄冷哼一声。   陆珦听得一激灵,又有些庆幸。平日里鲜少见到小九如此喜怒形于色,也就是和袁家小姐有关,才会这般失态……   “当时卖给丁家粮食的,除了梅学海外,经手的还有谁,连带的帮袁小姐买粮食的账目全都整理好,给虞家送去……”   陆珦自然拍着胸脯答应了下来:   “你放心,这事儿交给我一切包在三哥身上。”   “谢谢三哥了。”陆瑄点了点头,“你放心,三嫂那里,我绝不会让她受难为便是……”   “什么大事,九弟的事就是我的事……”陆珦拍着胸脯道,话说了一半,却又顿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小九说,谢谢自己?   一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毕竟,这些年都是自己仰仗小九,什么时候帮到小九过?   太过激动,好险没摔倒,便是方才担心得罪婶娘的惴惴不安也跟着全都丢到了九霄云外,能让小九道谢,真是太太难得了。   竟是和打了鸡血般,脚下生风就去做陆瑄吩咐的事了。   陆瑄却是脚下没停,转身去了陆阁老的书房。   如果说陆家有什么人可以不经禀报就直接进陆阁老书房的,阖府上下也就一个陆瑄罢了。   陆明熙今儿个不当值,回来的倒也早些。听见脚步声抬头,瞧见果然是陆瑄,不觉有些头疼。儿子会这时候找过来,十有八、九和袁家的事有关——   要说对陆瑄这个嫡长子,陆明熙真是无一处不满意,要说有什么缺点的话,也就是一点,那就是太痴情了……   袁家这事,陆明熙也是了解几分的,他们这样的人家,都有着多年的底蕴,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被人扳倒的。别看外面传的凶险,陆明熙却以为,袁家必然有应对之策。   儿子这般,分明是关心则乱……   “你是为,袁家而来?”陆明熙揉了揉眉心,斟酌着怎么给儿子提个醒。   “袁家的危险都在明面上,一旦解决了,声望必将更上一层楼,”陆瑄摇了摇头,“袁家的危机很快就能解除,倒是咱们家……”   “咱们家?”陆明熙怔了下,不觉坐直了身体,“咱们家怎么了?”   “都说灯下黑,我瞧着咱们家也是。”陆瑄丝毫没有被陆明熙常年陪王伴驾的阁老气势给吓到,甚至语气里还隐隐有些讥诮之意。   “咱们家到底怎么了?”陆明熙忽然觉得有些不妙。   “父亲怕是还不知道吧?梅家想要栽赃袁家,您夫人可也插了一脚呢。”陆瑄看了一眼脸色有些难看的陆明熙,“我本来也不相信梅家有这样的胆量,可方才三哥过来,说他亲眼瞧见丁家的粮食确然是从梅家买的……梅家那帮人虽然蠢笨,可胆子并不大,怎么就敢一脚踏进这样一个乱局里?我瞧着分明是有人想要一石三鸟,想把咱们陆家也算计在里面吧……”   你媳妇儿想算计我媳妇儿,也得看我答应不答应……   很快一个消息便传遍陆府,小梅氏忽然生了急病,陆阁老心疼妻子,让她闭门静养,至于府中中馈,则让陆珦的妻子郑氏暂为代理……      ☆、143   朱红色的大门, 金光闪闪的黄铜铆钉,正中的匾额上, “安西伯府”四个大字熠熠生辉。   郭耀祖和郭贞娘并肩而立, 仰头瞧着匾额,眼睛都有些发红——   这里乃是安西伯府旧址, 只郭耀祖父亲那一辈时, 已是完全没落,根本无法在帝都立足, 没办法之下,只得把祖宅卖了, 抱着牌匾, 回了老家。   临死时, 郭父甚至要求死后不许露出正面,以示愧对父母,无颜见长眠地下的先祖。   到现在, 郭耀祖还能记起老父亲悲凉绝望始终不肯闭上的那双浑浊眼睛……   更是发誓,早晚要捧着伯府牌匾并父辈灵位, 风风光光的重回帝都。   眼下终是实现了愿望,不独赎回了祖宅,更是重新恢复了安西伯府的荣光, 兄妹俩如何会不喜极而泣?   “舅舅,娘亲,外祖父他们地下有知,也定然开心的很。”袁明仪上前一步, 脸上也是喜意盈盈——   昨儿个郭耀祖回来,说是给她请封的奏折已是呈上御前,这几日说不得就会有圣旨颁下。   把个袁明仪高兴的,几乎一夜没睡。这会儿可不是正翘首期盼?   “也就是这一两日了。”一眼看破袁明仪的心思,郭耀祖笑着道,“清河县君的封号,仪姐儿可还喜欢?”   “清河县君?”袁明仪就愣了下,“那不是……”   袁蕴宁的封号吗?怎么自己也会得到一个一模一样的?   转而眼中异彩连连:   “舅舅的意思是,会让她,让给我?”   “什么让给?那本就是仪姐儿该得的。”   郭耀祖神情自得——   不管袁烈作何选择,先打掉他的锐气,却是郭耀祖和胡庆荣商量后的共识。   郭耀祖的本意是想要袁烈从今往后在他面前抬不起头来,即便入了庆王的眼,也别想越过了他去;至于胡庆荣,却是因为袁家明知胡家有意和杨家联姻还要横插一杠,而怀恨在心——   既然暂时动不了杨家,那先朝着袁家下手踩断袁家的脊梁也是一样。   本还想着不知从何处着手,长女胡敏蓉却是提出了一个建议——还有什么比把袁家嫡女头上的封赏直接夺走送给庶女袁明仪更让袁家颜面扫地的?   初时郭耀祖还想着此事有些难办,后来才知道,这位胡敏蓉小姐却是太后跟前的红人儿,只要她能说动太后同意了,还有什么事是做不成的?   双方当即一拍即合。   “那可是,县君啊。”袁明仪一颗心“噗通通”跳个不停,手心里都开始冒汗。   “一个县君算什么?”郭耀祖哈哈笑道,“很快整个侯府都是你和你娘的。”   说着招手叫来偏将,从他手里取来一张薄薄的纸,转身递给郭贞娘:   “你瞧瞧……”   很快袁家贪污国库粮食的消息就会传遍整个帝都,待得千夫所指,无法洗清满身污点之下,这份嫁妆就成了袁家唯一的救命稻草了。   郭贞娘接过纸张,细细看了一遍,手也有些哆嗦——   别小看这张纸,上面却是足足一百零八车粮食。   放到平常,这些粮食自然不算什么,眼下却是袁家最后的转机——   若然袁家人同意休了丁芳华,那么之前粮食从哪里来的问题马上就能得到圆满解决,完全可以光明正大的同外人说,乃是郭家提前送来的自己的嫁妆。   到时候不独袁家难题迎刃而解,便是自己也定能万民称颂……   至于说丁芳华,即便为袁烈生下三个嫡子,可她的分量也绝比不上袁家的爵位以及阖族的前程。即便袁烈想保她,也必然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很快,一个匪夷所思的消息就在帝都传开,前段时间刚被皇上大张旗鼓表彰过的袁家根本就是虚有其表的伪君子,说是用儿女的体己钱买了粮食赈济灾民,其实根本是撒谎,粮食全是伙同岳家从国库中盗取。袁家倒是邀买了名声,却是令得国库空虚,让朝廷赈济百姓平抑粮价的圣旨成了一纸空文……   消息传出,粮食价格再次飙升,袁家也从之前的万民称颂变为千夫所指……   不得已,皇上只得下旨,三日后,大理寺公开审理武安侯袁烈贪污粮食一案。   觉得情形差不多了,郭耀祖招来手下,细细吩咐了一番:   “……记得把我的话,一字不漏的转述给武安侯爷。”   语气中颇为志得意满——   曾经威风凛凛对自己呼来喝去的袁烈袁大侯爷,这会儿不定怎么焦头烂额、狼狈不堪呢。   毕竟,短短三天的时间,除非神仙帮忙,不然袁家再难翻身。   更别说,郭耀祖还留有后手——   袁烈愿意向自己低头,明媒正娶了贞娘也就罢了,不然,盗取国库粮食的嫌疑之外,再加上一个强娶袍泽、恩人之妹为妾的恶名,袁烈注定这辈子都别想抬起头来。   只郭耀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被他认定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的袁烈,这会儿却正在和虞秀林静坐品茗——   得了陆瑄的传话,虞秀林可不是第一时间整理了手中关于和陆珦合作购买粮食的账目往来,并陆珦转交的卖给丁家粮食的一应当事人名单,拿着就来侯府了?   要说袁烈也从丁芳华口中知道了闻名帝都的萃香阁乃是女儿名下的铺子,甚至里面一应香料胭脂水粉,也全是出自宁姐儿之手,即便已是有了心理准备,明白这铺子盈利怕是极为丰厚,可再瞧了账本后,还是良久无言——   这哪里是盈利丰厚啊,怎么瞧着,和抢钱也差不了多少啊。   都说宝剑赠英雄,红粉送佳人,这些佳人在脂粉面前,简直可以用疯狂来形容……   看袁烈久久不说话,虞秀林未免有些紧张,咽了口唾沫:   “侯爷瞧着,可还有什么不妥?”   “虞家做的很好,有劳虞公子了,”袁烈点点头,又点了点那张有关梅家管事的纸张,“尤其是这个,真是太及时了。”   虞秀林忙摆手:   “侯爷太客气了,都是分内之事,至于说这梅家管事,秀林可不敢居功。”   这些东西可都是陆珦陆三爷亲自送过来的,更甚者离去时还直接挑明了说,务必告诉袁侯爷,这些全都是自己那师弟陆瑄帮着整理的……   虞秀林真是觉得一言难尽,要说在书院里,最怵的人可不是老师汪松禾,而是从来不苟言笑的这个小师弟。甚至很多时候,虞秀林都觉得,比自己小了那么多的陆瑄,才是书院的夫子吧……   陆珦既是这般暗示,怕是里面也有师弟的意思,虽然不知道陆瑄图谋什么,可思来想去,总归对袁家也无害,苦笑一声道:   “帝都遍地贵人,虞家即便想要帮侯爷效力,却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不瞒侯爷,梅家和丁家的来龙去脉,却是我那小师弟陆瑄帮着调查出来的,不过是借着我的手呈送侯爷面前……”   “陆瑄?”袁烈明显有些诧异,沉思了一会儿,不觉摇了摇头,这陆瑄还真是个小狐狸,滑不溜丢,无法沾手。   梅家既是敢插一脚,必然是有人授意。且扫尾工作也必然做的仔细。   于自家而言,即便明知道梅家这事有猫腻,短时间之内想要调查清楚,也有些困难。可也就是困难罢了,凭自家的手段,袁烈自信,公审前,还是能够弄清来龙去脉的,只是过程要艰辛的多……   陆瑄此举,无疑也算帮了袁家一个大忙。可弊端就是,没办法再借这件事把事情闹大,不然,累及陆家,便对不起陆瑄这援手之恩……   偏人陆瑄这还是阳谋,再找不出半点儿错处来。   送走了虞秀林,袁成阳已是在书房里等着了,瞧了眼上面罗列的名字,直接叫来暗卫:   “三日之内,把这几个管事连带他们的家眷,全都请来。”   梅家矢口否认卖给过丁家粮食后,可不是把这些管事全都打发走了。   旁人或者觉得,找几个人如同大海捞针,于袁家人而言,却不算什么事。   “为了功名利禄,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这郭耀祖还真是有乃祖之风。”袁成阳把手里的纸丢到一旁,语气不屑。   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不过是那些意志薄弱者给自己变节找的借口罢了。比方说第一代安西伯郭洪,当初可是接连投靠了三位主子,却都在对方势弱后弃之而去,更甚者最后,为了能被□□皇帝接纳,直接砍了最后一位恩主的首级……   以致私下里,人们都称郭洪为四姓家奴。   这样的人,哪个上位者会欣赏?□□皇上会给他一个安西伯的位置,也不过是当时形势使然,而郭家败落那般快,何尝不是□□的意思?   眼下瞧这郭耀祖,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人品也好,手段也罢,都和乃祖如出一辙。当初会追随袁家不过是借着袁家,让安西伯府的名头重现世间。待得后来发现,袁烈根本无法给他想要的东西,便转而另辟蹊径,投靠庆王,分明是想仿照先祖,来个富贵险中求,真是庆王上位,一个从龙之功,郭家自然能够越发显赫……   袁烈自然明白袁成阳的意思,一时羞愧至极:   “都是侄儿识人不明,才令得家里有今日之祸……”   话音方落,外面就有人传报,说是郭耀祖派人来了。   两人对视一眼。   “让他进来吧。”袁烈摆了摆手,“另外,把钰哥儿他们兄弟几个叫来,对了,跟他们说,有什么趁手的武器,也都带着……”   很快,那偏将就大摇大摆的进来了——前几日在这里受了辱,今儿个终于能把场子找回来了。毕竟,袁家目前的处境他可也知道的清清楚楚,根本就是朝不保夕。   用大将军的话说,这会儿怕是早把肠子悔断了。   待得见了袁烈,直接拿出了那张嫁妆单子,不想说明来意后,却没有等到袁烈的幡然醒悟、感激涕零,反而是袁钊钰弟兄几个突然冲了出来,摁着偏将就是一阵好打,打完又把人捆了,一路押着到了安西伯府,丢到郭耀祖面前。   其他人也就罢了,二公子袁钊霖却最是个惫赖的,直接指着郭耀祖的名字左一句无耻之徒右一句四姓家奴,好险没把郭耀祖给气死,本想着让人把这几个不着调的拿下好好教训一顿,却被妹妹郭贞娘死死拦住——   她可是要回袁家当主母的,没有生下自己的儿子前,这几个嫡子可不得先巴结着些?      ☆、144   好好一个光鲜亮丽的伯府, 却是被袁家兄弟闹了个乌烟瘴气。更甚者即便郭耀祖盛怒之下,袁钊钰兄弟几个无丝毫不惧怕不说, 反而闹得更加厉害, 甚至在有人不明白四姓家奴什么意思时,袁钊霖还特意示意手下帮着解释一番。也不知他从哪里寻来的口舌锋利之人, 说起当年旧事来竟是手舞足蹈引人入胜而又声情并茂。   直到郭耀祖气的脸色发黑, 手指都是哆嗦的,兄弟几个才昂首挺胸从安西伯府门前离开。   在有心人的宣扬之下, 安西伯府也因为这件事再次扬名。   “袁烈敢尔!”郭耀祖一肚子的怨气发不出来,竟是拿着大刀, 把花园中一棵百年老树砍了个稀巴烂。   把个袁明仪给吓得抱着郭姨娘的胳膊直哆嗦。   郭姨娘也是泪流满面:   “大哥, 您莫气坏了身子, 但有什么,只管算到贞娘身上……”   心里可不同样恨得发狂——身为郭家后人,“四姓家奴”一词同样是郭姨娘最痛恨的。   早晚有一日, 要让袁钊钰几个为今日的莽撞付出应有的代价。   “你是我妹妹,我如何会跟你置气?”郭耀祖脸色阴沉, “只贞娘,袁家的态度,你这会儿也看出来了吧?分明就是, 丝毫没有把你扶正的意思。”   袁家小辈敢这般妄为,要说这里面没有长辈的指使,根本就是骗傻子。   郭姨娘顿时有些心慌:“大哥派去的人不是说,侯爷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   虽然之前已是和兄长达成共识, 但凡袁家不愿低头,就只能彻底打下他们的气焰——   公审时除了粮食案子之外,再有郭耀祖告袁烈一个威逼恩人之妹为妾的罪名。   贪污粮食在前,背信弃义在后,两相夹击之下,于袁家而言,怕是再难翻身。   真是两家决裂到这般程度,郭姨娘实在担心,袁家还肯不肯接纳自己……   “心软了?”郭耀祖冷笑一声,“你忘了祖上留下的那句‘置之死地而后生’吗?即便袁烈心里愿意娶你,可袁家长辈态度这般强硬,你以为还能心想事成吗?所谓不破不立,只有把袁家彻底踩在脚下,让袁家人俯首帖耳,你才能光明正大的回去……踩断了那群兔崽子的脊梁,才能让他们匍匐在你的脚下……还是说,袁烈这个人和荣华富贵之间,阿妹你更看重后者?”   郭姨娘一滞,半晌点点头,眼中是和郭耀祖一般无二的狠厉:   “我知道了大哥。大哥放心,我绝不会扯大哥的后腿……”   “这就对了。”郭耀祖神情终于缓和下来,瞧一眼心惊胆战的袁明仪,冷笑一声,“到时候仪姐儿就是袁家爵位最高的,你再生下嫡子……你放心,有我在,总不会让你们娘几个受苦。”   郭姨娘点了点头,一时又是希冀又有些惶恐——   要说侯爷平日里对自己也是有感情的,一切让兄长出面,侯爷应该不会迁怒太过,到时候自己再好好解释温柔以待……   倒是袁明仪,却是敏感的注意到一句话,那就是自己将会成为袁家爵位最高的,那不是说,袁家所有人,包括一直压自己一头的袁蕴宁也再不敢张狂,只有低头小心巴结自己的份了?   竟是把之前的惶恐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一门心思的盼着公审日子的到来。   更是在第三日一大早就起来,即便不好盛装打扮,依旧穿了身相对来说亮丽些的衣衫,薄施脂粉,喜气洋洋的就去见郭耀祖了。   郭耀祖沉默片刻,终是忍不住道:   “让你娘再给你挑一身衣服吧……”   这个甥女儿,怎么瞧着有些蠢呢。   天蒙蒙亮时,郭耀祖便带上郭姨娘和袁明仪往大理寺而去——   早在昨日,皇上在朝会上颁下旨意,令大理寺卿周良臣负责主审武安侯袁烈贪污粮食一案,同时命三位阁老并兵部尚书胡庆荣为陪审。   消息一日之间传遍京城,立时群情汹涌。   郭耀祖三人到达时,一眼瞧见大理寺外黑压压的人群,也是吓了一跳。   随着天光大亮,大理寺外汇聚的人越来越多,甚至还有更多的人源源不断的从四面八方赶来,更稀奇的是,还有一些分明是身着低级将领服饰的低级士卒……   郭耀祖的脸色便有些难看——   别人看不出来,他却一眼认出,这些人分明有一大部分都是见过的,不是之前袁烈那杂牌大营里的人又是哪个?   这些人现在可是自己的手下。郭耀祖心里自然比谁都清楚,自己可没有让这些人前来。   那就只剩下一个可能,怕是,为了袁烈而来。   当下就派偏将,想要把人驱赶走,无奈人越来越多,更甚者还有一些衣着破烂的百姓,硬是把那些士卒挡在身后,一副郭耀祖敢派人过来,他们就敢拼命的模样。   若然平时,这样的流民,郭耀祖早抡刀见血了,这些人不过是一条贱命罢了,杀他十个八个,值当什么?管保让其他人都吓破胆。   只今儿个却是不行。毕竟,这可是天子脚下,大理寺前,那么多双眼睛瞧着呢,尤其是那些御史,最看不惯的可不就是武将们身上的匪气,就说郭耀祖这几日,即便风头正盛,依旧有御史看着不顺眼,以为给他的荣耀有些太过了。   就是方才派偏将前去驱赶,说不好已是落到了有心人眼里……   唯恐被御史再给盯上,郭耀祖只得悻悻然让那偏将回来。   眼睁睁瞧着,那些低级将士和一众流民组成了一个相当显眼的方阵,一排排整整齐齐的站在大理寺前。   好在朝廷早料到今儿个怕是不会太平,特意派出了五城兵马司的人帮着维持秩序,才没有出什么大乱子。   辰时时分,大理寺府门大开,先是周良臣然后是三位阁老一起来至府衙之上。   同一时间,作为嫌疑人,袁烈也奉诏而来。   听说武安侯就要到了,人群顿时有些鼓噪,不时有斥骂声传来:   “这般无耻之徒,简直枉为人!”   “说什么活人无数,分明全是虚言!”   “欺世盗名的伪君子!”   “就该凌迟处死!”   “五马分尸!”   “还有皇上给他们家的赏赐,全部收回!”   一片骚动中,只有最中间的那个方阵,始终一片肃穆。   更在袁烈出现在街头的第一时间,齐齐往后退步,中间空出一条笔直的路:   “恭迎侯爷/恩人!”   声音洪亮之极,瞬间把那些谩骂的声音全都压了下去。   一片寂静中,一个妇人拉着个六七岁的男童闪身而出,冲着袁烈遥遥叩拜:   “恩人啊,没有恩人施粥施药,民妇母子早不知死到那个山沟里了,苍天在上,菩萨保佑,恩人这样的大善人定能逢凶化吉……”   随着妇人跪下,那些流民纷纷跟着跪倒,高一声低一声的唤着恩人,感恩之声,声震寰宇。   “侯爷——”低级将士中,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也高声道,“俺李虎是粗人,生平没有服过哪个,唯有侯爷,义薄云天……从掌管京畿大营,侯爷便与俺们兄弟同甘共苦。一块儿住冰冷的营帐,一块儿吃雪水煮的食物,说什么想要邀买名声,发国难财……”   口中说着,已是神情激愤,竟是嗤啦一声撕开袖子,露出布满冻伤疤痕的胳膊:   “天寒地冻之下,大营里一半兄弟都冻伤,眼瞧着俺这条胳膊就要冻残了,是侯爷拿出了家传的奇药,不独免费发放给弟兄们,更是直接把方子交给太医院,你们拍拍胸脯说,哪个能做到这般?哪家不是有好东西了就藏着掖着,唯恐被外人学了去,也就侯爷以人命为重,愿意献出这等奇方——昨儿个太医院还在免费发放治冻伤的药物,那方子,可就是我家侯爷献上的,你们哪个敢说,没有从这里受益?做了这么天大的善事,侯爷却从不曾同外人说过一句,这样的人,说他贪占国库中的粮食,邀买名声,就是杀了李虎,俺也不信!”   随着李虎话音一落,他身后数百士卒也跟着单膝跪地,齐声道:   “侯爷忠心为国,侠肝义胆,属下等必誓死相随。”   本有些骚动的人群又是一静——   连日暴雪之下,说是滴水成冰都不为过,不是太医院施了冻伤灵药,不定多少人要步入死地。   怎么药方竟是袁家所献?   “不错,他们家药棚熬得药汤治风寒效果也极好……”有人小声道。   便是这点,可也同样活人无数……   饶是袁烈那样的汉子,面对此情此景,这会儿也不觉红了眼圈,翻身下马,疾步上前,冲着跪着的民众和士卒一揖到地:   “多谢诸位厚爱,烈,愧不敢当!”   袁烈的身后,一个鬓发如银的老夫人拄着拐杖在地上用力一捣,提高声音道:“袁家历代上不愧于天,下不怍于地,只有死在疆场上的英魂,绝没有鱼肉百姓的贪官污吏!”   却是高氏也率了一众袁氏族人而来,袁家三房嫡支足有五六十口,可除了同样拄着拐杖的袁成阳外,成年男子也就袁烈一人罢了。其余最大的袁钊钰尚不及冠,更有无数幼年孩童,至于身着缁衣的寡居妇人,更是足有将近二十个之多……   一时人人恻然——   作为传袭上百年的大家族,哪一家不是子孙众多枝繁叶茂?   也就袁家,依旧人丁单薄,更甚者这些寡居之人的背后却是都有一个为了大正献出生命的英雄儿郎。   瞧着白发萧萧的高氏领着袁氏族人穿梭在人群中的凄惨情景,竟是连最后一点儿骂声也渐渐消失……   早知道袁家根深叶茂,没想到竟是这般深得民心。郭耀祖登时有些心烦意乱。却是更坚定了之前的心思,所谓一山不容二虎,既是有了郭家,袁家还是不要存在世间的好。   不然,即便重回百官视野,可想要成为武将中第一人,怕可能性依旧极其渺茫……   既是拿定了主意,郭耀祖眼神愈发冰冷。   袁烈正好走到近前,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碰。郭耀祖旋即慢慢起身,行至袁烈身前,却是从怀里摸出一把匕首,在众人惊呼声中,直接割下衣袍下摆,朝着袁烈丢了过去,露出一个惨然的笑容,指着李虎等人道:   “当初,郭某可不也同他们一般,一心以能追随武安侯为武安侯而死为荣!武安侯可还记得咱们最后一次见面吗?濒临死地之时,郭某对侯爷不离不弃……可侯爷又是如何对郭某和弱妹的呢?侯爷明明答应我,会把贞娘看成自己的妹妹一般……可最后,侯爷又是如何做的呢?”   “便是你食言而肥,把我妹妹弃之脑后,郭某也不敢有丝毫怨恨……可结果却是,堂堂武安侯,竟对我妹妹威逼利诱,抢占为妾……”   “侯爷,这般对为您效死的兄弟,您真的还有心吗?”   “今日起,郭耀祖跟你恩断义绝!”   说着转身朝大堂上的三位阁老并周良臣深深一礼:   “武安侯强逼功臣之后为妾,还请诸位大人给耀祖和妹妹主持公道!”      ☆、145   郭耀祖的话登时如同滚油中泼入一瓢冷水, 令得本是寂静的人群再次骚乱起来。   之前听说袁家贪占国库粮食,大发国难财, 一众百姓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 可在听了李二虎并张大嫂及一众流民士卒的心声,尤其是亲眼瞧见袁家眼下人丁寥落的现实, 也不由大受触动。   甚至一些人已是在反思, 是不是,真的被人骗了, 袁家,是冤枉的?   如何也没想到, 又会峰回路转, 近些时日风头最盛、传闻也是袁烈生死兄弟的郭耀祖竟会站出来, 更是一开口就把所有人都给震晕了。   一上来就割袍断义不说,还说了一件这么骇人听闻的事实——   背叛生死兄弟在前,强娶恩人之妹为妾在后。   这样的事, 别说以义薄云天名震帝都的武安侯,就是寻常人家, 也是极为不齿的。用老百姓的话说,那就不是人做的事儿。   而郭耀祖的话若然证实的话,武安侯袁烈无疑将会被钉在耻辱柱上, 永世无法抬头。   一时场上再次喧嚣起来:   “果然是彻头彻尾的伪君子!”   “这些流民和士卒真可怜,这是被人骗了当枪使吧!”   “就是,你们这么为武安侯出生入死,小心人家转头把你姐妹给抢了……”   眼前的情景无疑令郭耀祖很是满意——   只要人彻底臭了, 自己就已经立于不败之地。老话说,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即便贪污国库粮食一事没办法一下把袁家打死,背着这样一件丑闻,粮食的真相背后到底如何,怕是根本也不会再有人关注了,毕竟,越是上位者,越明白人心向背到底意味着什么,袁家,注定只能从大正朝堂销声匿迹。   又冲郭贞娘并袁明仪招招手,虎目含泪:   “这些年,是我对不起你们,让你们受尽欺凌……现在我回来了,再没有人可以欺负你们了……”   郭贞娘上前一步,含情带怨的凝目袁烈,缓缓转头时,两滴珠泪慢慢淌落,却依旧挪步,无比坚定的跪在郭耀祖身后:   “还请各位大人,为民女主持公道。”   袁明仪眼睛眨了眨,一想到今天之后,袁蕴宁就要被打落尘埃,竟是无论如何也哭不出来,好在来时也做了准备,锦帕上早抹了姜汁,忙不迭拿来揉了几下眼睛,眼泪果然开始“哗哗”的往下落,无论如何也止不住了。   人群越发肃然,弱质女流拖着个十来岁的女儿,让人瞧着自然会禁不住油然而生怜悯之情,且若不是受苦太过,那个女人肯这般抛头露面的出丑……   完全没想到有这样一个插曲,三位阁老并周良臣都有些面面相觑,唯有胡庆荣长叹一声:   “郭将军平定倭寇,浴血沙场,倒没想到还有这样一个身世凄苦的妹妹,真是可悲可悯可恨……”   最后一句可恨,无疑是冲着袁烈的。   “袁家是什么人,可不是单凭某些无耻之徒,上下牙齿一碰,就能认定的。”一个老迈的妇人声音随即响起,却是高氏已经越众而出,浑浊的视线,牢牢锁定胡庆荣,“仅凭一面之词,并无丝毫证据,胡大人已是下了这般结论,如此这般,可对得起朝廷的信任?还是说,郭耀祖这四姓家奴之后,本就和胡大人有私?”   被人当众这么骂了个狗血喷头,胡庆荣脸上顿时青一阵白一阵,有心怒斥,可瞧见对方是谁时,很快又蔫了——那可是高氏,超品诰命夫人,当初太后娘娘面前,都敢梗着脖子对骂的。别看胡庆荣眼下已是一品大员,这会儿却依旧有些怂了,竟是鼓着腮帮子半晌,也没敢回骂回去。   倒是本来默不作声的陆明熙轻咳一声,示意旁边差人:   “高太夫人年老,还不快给太夫人看座?”   旁边首辅严子清并大理寺卿周良臣也纷纷点头——   袁烈眼下也不过是嫌疑人,至于郭耀祖所告,也在两可之间。更别说袁家这一干女子,别看寡居居多,却几乎人人身上都有封号,真是做的太过了,怕是自己名声也会受损。   胡庆荣越发郁闷,到了这会儿,如何不明白自己还是有些太急了,当下看了郭耀祖一眼,也不再说话。   郭耀祖也没有想到,都到了这个时候了,袁家人态度还这般强硬,更过分的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再次揭了郭家的黑历史,脸色阴沉的转向高氏:   “老夫人还请慎言!郭某敬老夫人先夫曾有功于国,却不代表老夫人就可以信口开河,辱及郭某先人!”   说着手一指依旧跪在地上哭的悲悲切切的郭姨娘母女:   “女子最重名节,郭某从小和妹妹相依为命,郭某宁愿自己死,也绝不愿小妹受一丝一毫委屈。若非逼不得已,各位大人以为,郭某就愿自曝家丑?”   这话倒也在情理之中。   毕竟,于郭姨娘而言,经过今日之事,怕是今后再也别想有平静日子了,想要再嫁个人家,更是痴心妄想。   “四姓家奴的说法辱没了你的先人?”高氏冷笑一声,“别说当着你这郭氏小辈,便是你祖宗来了,老身依旧会这般说。你郭耀祖敢说,当初你祖上没做那等没脸没皮的无耻之事?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有那样的祖上,也不奇怪会有你这等丧心病狂为了功名利禄不择手段的后辈了!”   四姓家奴?这个词却是新鲜,当下便有人开口询问。   有人问就有人答,毕竟郭家当初的事还是挺轰动的,再加上三天前袁钊钰兄弟几个在安西伯府门前闹得那一场,不能说人尽皆知,该知道的人也知道的差不多了。   当下就有人小声帮着解释何为四姓家奴……   “叫我瞧着,分明是一丘之貉。”便有人小声道,“没一个好东西。”   “可不,狗咬狗,一嘴毛罢了!”   郭耀祖脑袋上青筋直蹦,这袁家什么时候这般刁滑!高氏短短一番话,无疑让郭耀祖之前的控诉打了折扣,拼着毁了唯一妹妹的名节和后半生的幸福,郭耀祖想要的可不是这些。   当下怒声道:   “老夫人的意思是,我和舍妹撒谎不成?倒要请教老夫人,郭家和袁家何怨何仇,才会拼着毁去妹妹的名节,让她再无法嫁人的情况下,泼这么一盆脏水到袁家头上?祖上当初曾经留有遗言,郭家后人一不许有犯法之男,二不许有为妾之女……袁家逼迫弱女在前,诋毁郭家在后,这天下还是大正的天下,郭家可也是有爵位在身,容不得袁家一手遮天、这般欺凌!”   这话倒也有理,毕竟,除非脑子被驴踢了,不然,郭家怎么也不可能这般自己糟践自己吧?   “图的什么?当然是袁家名誉扫地,你郭家能取代袁家!”面对郭耀祖的痛心疾首,高太夫人神情却是丝毫未变,“郭家不相来如此不择手段吗?如今,不择手段之外,怕还要再加个狼心狗肺、狠心绝情!”   说着转头瞧向依旧低头拭泪的郭姨娘:   “到现在,你这蠢货还在做着成为武安侯府正室夫人的美梦吗?我现在就当着几位大人并这么多百姓告诉你!做、梦!”   说着忽然扯起地上的郭姨娘,用拐棍压着她,让她直面众人:   “以为自己是国色天香不成?就凭你这等庸脂俗粉,也配我家孙子强取豪夺?枉袁家这些年来给你安稳的生活,疼你护你,结果却是养出了一条咬人的毒蛇!你自己说,到底是有德还是有貌,就凭你,便是想要给我孙媳妇提鞋都不配!”   再没想到高老夫人偌大年纪,竟有这等臂力,等郭姨娘回过神来,已是被所有百姓把容貌看了个清清楚楚。   郭贞娘本就生的勉强算得上清秀罢了,偏是骨架太大,未免就显得有些蠢笨,至于说戴着幂离站在高氏身后的丁芳华,虽是看不清容貌,但只看露在幂离外那双凤眼,再有高挑窈窕的身姿,无疑是个难得的美人儿,和高大英俊的武安侯袁烈站在一起,真是说不出的相配,至于说为了让自己凄惨些而特意扮的灰头土脸的郭贞娘,却生生被衬托成了侍候主子夫人的上不得台面的烧火丫头。   登时大窘。亏得郭耀祖上前一步,一下挡在郭贞娘面前:   “放手!老夫人真要仗着年纪大了血口喷人不成?”   又气狠狠的乾指指向袁烈:   “武安侯,你还是不是男人,要靠着女人耍嘴皮子,逼死我妹妹吗?”   说着,悄悄给郭贞娘递了个眼色。   郭贞娘方才也是被老夫人骂的太狠,有些昏了头,这会儿也明白过来,除非把袁家给告倒,不然,就真的没活路了。   当下一咬牙,转头朝着大理寺前面的廊柱上就要撞过去,不妨却被一只大手给拉住。   郭贞娘抬头看去,泪眼朦胧中,正好瞧见袁烈,一时大恸,悲悲切切的喊了一声“侯爷——”   所以袁烈心中还是有自己的吧?不然,也不会瞧见自己要寻死,赶紧救下……   正自激动,一张纸却是直接拍在脸上:   “从今之后,你郭贞娘和袁家再无瓜葛。”   说着松开手,瞧着郭姨娘的眼神殊无半点儿温度:   “现在,你可以继续寻死觅活了!”   郭姨娘吓得一哆嗦,下意识的拣起地上的纸,却分明是一张驱离书,上面除了郭贞娘和袁明仪的名字外,更有袁家族老的署名!   侯爷这是不要自己了?甚至,连自己的生的女儿,也舍弃了?   “侯爷!”太过绝望之下,郭贞娘声音都直了,竟是发疯一般道,“你不能这样,你要杀了我吗?当初是你毁了我的名节,是你对不起我……你罔顾我和兄长对你的救命之恩,逼我为妾……”   一定要毁了袁家,只有把这个男人真的逼到绝境之中,不然自己这这个男人的缘分就真的断了!   “是不是真觉得,我手里没有证据,就可以任你们信口雌黄?”已是到了这般地步,袁烈早没了耐心和他们周旋,直接从怀里取出一封信,冲着郭耀祖并郭贞娘一晃,“只可惜,这封信,我现在还留着。”   说着上前几步,呈给周良臣:   “这是当初郭耀祖通过郭贞娘转交于我的绝笔信,到底是我强抢民女,还是郭大将军临终托孤,各位大人一瞧便知!”   周良臣接过,快速浏览一遍,再抬头看郭耀祖,眼神已是有些冰冷。又转手递给严子清几人,信很快传到心急火燎的胡庆荣手里,待得看完书信全文,也是目瞪口呆——   能瞧得出来,信件乃是仓猝而成,甚至上面还有残留的血迹,看血痕并纸张,分明是年代久远,至于信件内容,则全篇都是央求袁烈看在郭耀祖为他而死的份上,收下郭贞娘在身边服侍——   “……妹妹年长,双十年华尚不及许配人家……又对侯爷一见钟情,还望侯爷看在耀祖为侯爷而死……收下贞娘在身边侍奉……若有来生,耀祖必衔草结环以报……”   再有这字迹,旁人或者还有些怀疑,胡庆荣日常里却和郭耀祖多有书信往来,自是一眼认出,分明就是郭耀祖亲笔!   当下狠狠的瞪了郭耀祖一眼——   亏庆王还吹嘘他这女婿精武艺、擅筹谋,现在瞧着,分明就是个没有脑子的饭桶。这么一份儿重要证据在人家手里攥着呢,他还敢张扬出来!      ☆、146   郭耀祖如何看不出胡庆荣面色有异, 心里登时“咯噔”一下——   之所以敢这么明目张胆的坑袁家,一则之前从妹妹郭贞娘那里得了准信, 之前留的那封所谓绝笔信, 早被她毁去了,根本不必担心袁家手里有任何证据;二则郭耀祖料定, 自己今日的翻脸袁家绝对措手不及。   毕竟, 以郭耀祖对袁家的了解,这一家子即便战场上能料敌先机, 与自己人尤其是他们认定是朋友的人相处时却太过耿直,不然, 也不会这么多年被自己和妹子蒙在鼓里, 而没有一丝一毫的察觉。   即便意识到郭家有些强势, 袁家也必然想着是因为自己想要扶贞娘为嫡室,绝对想不到,自己的真实目的却是彻底毁了他家。   所谓以有心算无心, 猝遭剧变,袁家除了眼睁睁的等着自己把满盆脏水泼上去, 再无别的法子。   可现在,郭耀祖就是做梦也没有想到,袁烈竟然拿出了证据!再联系之前高氏的一番言语, 终于意识到不对!   袁家的模样,怕是早已洞悉了自己的心事,更甚者早做足了充分的准备,就等着自己发难呢。可笑自己还以为胜券在握, 殊不知早落入袁家的圈套之中。   比方说那封信,自己妹妹的性子他还是清楚的,较之一般女子无论耐心还是谋事,甚至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性情,都强的不是一点儿半点儿。便是较之自己,也差不了多少。   她既敢说已经把信件悄悄毁掉了,就绝不可能骗自己。袁家却还能再拿出一封来……   又有些侥幸,或者其实是袁烈虚张声势?   当下上前一步,嘴里兀自怒声道:   “为了威逼一个弱女子,袁家竟连这等龌龊手段也要使出来吗!试想彼时郭某性命尚且不保,哪有时间写什么绝笔信……”   却在瞧见胡庆荣刻意露出的字迹时,如同被掐住了喉咙的鸭子一般,登时一哽——   虽然仓猝间没有瞧见多少内容,可却分明就是自己的字迹,更甚者,和现在的字迹一模一样!   冷汗很快浸湿了里衣——   当初会遇见庆王,哪里是他失忆跑到了胶东,分明是庆王偷偷到了边疆,而会跟着庆王走,却是因为,一来不愿意被灭口,二来,郭耀祖也认定,这分明是老天给自己的一个机会。   跟着袁烈,这辈子也就是个打仗卖命的料,想要一飞冲天恢复先祖荣光却是想都不要想了。   毕竟,有袁烈珠玉在前,一个郭耀祖算得了什么?   倒是庆王那里急需人手,且这人野心勃勃不说,更有太后为内应……   权衡利弊,自然毫不犹豫的答应为庆王效力。   郭耀祖为人从来谨慎,投靠庆王后没站稳脚跟前,唯恐一时大意授人以柄,索性连字迹都改了。   这也是他之前颇为自信的另一个原因——   即便袁家意识到不对,想要造假,定然也只会仿照从前的字迹,可他们不知道,自己一笔字早完全不同。   可现在那封信上的字却和现在自己的字一般无二。   偏是自己还不能开口否认,毕竟之前可是不止一次和旁人说过,早把从前的事忘了个干干净净。要是突然跟人说自己从前的字不是这样,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吗?如若再扯出当时庆王从胶东私自跑到边疆,更甚者袁家惨败,死了那么多人的事……   孰重孰轻,郭耀祖如何不懂?   更是明白了袁家的心思,分明就是跟说,他们早料定了今日一切,就是摆明了要算计自己。   到了这一刻,郭耀祖终于明白,做袁家的敌人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   身后的郭姨娘脸色也顿时白的和纸一般,身形也是摇摇欲坠。只和郭耀祖的慌张不同,郭姨娘却只觉如堕深渊。   既然能拿出这样一封信来,说明袁烈早知道自家大哥还活着的事,更甚者对自己所有的事情都了若指掌。   成为枕边人这么多年,郭姨娘如何不知道袁烈最痛恨的是什么,那就是身边人的背叛。   被自己和兄长联手背叛,侯爷,定然再不肯原谅自己了!   这一世别说和袁烈生同寝死同穴,根本连在他身边侍候做妾的可能都没有了。   更无法接受的是,袁烈这般做,分明是拿自己当敌人看待了。不然也不会这般步步为营!   眼下自己已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万般绝望之下,竟是嘶喊出声:   “侯爷!您怎么能这般对我!丁芳华,她有什么,不过是,比我出现的早,比我长得好一些罢了……若然您陷入绝境之中,这世间,只有一个女人,只有我郭贞娘,愿意替您去死,替您去死啊!她丁芳华,能做到吗?我不过是想和您白首到老,我有什么错,有什么错啊……”   “您不能这么对我,不能啊……”   “不能这样对你?”不待袁烈开口,高老太君已是直接怒声道,“当初若非你死缠烂打,又拿出你兄长的绝笔信,以恩情相威胁,我那孙子如何愿意把你收入房中?”   口中说着,从袖子中取出一干票据往郭姨娘面前一掷:   “这些年来你吃的什么喝的什么?明明是锦衣玉食,却要口口声声说受尽折磨……郭氏,你真的有心吗?”   “都说人心不足蛇吞象,你和你兄长一样贪得无厌!一个想要踩着袁家上位,一个更是贪着武安侯嫡夫人的位置,甚至为了达到目的,不惜指鹿为马、颠倒黑白,老身骂你们四姓家奴、有乃祖之风,哪一句错了吗?”   风起处,那些票据一下散开,便有离得近的人看的清楚:   “锦绣坊的衣衫……啧啧,那价钱可不是一般的贵啊!”   “就是,我们家也只有正房夫人换季时得一两件罢了……”   “啊呀,还有丁家的珠宝首饰……”   “这样的吃穿用度,就是比起嫡夫人而言也不差什么了吧……”   也有那脑子转的快的,“嗤”的讥笑出声:   “你们刚发现这女人说瞎话啊?方才没听见她说嘛,分明是稀罕惨了武安侯爷,死缠烂打当了妾不满足,又妄想着挤走正头夫人……”   “也是,这郭大将军,瞧着一脸的正气,怎么竟是这等龌龊小人。”   “就是,人家袁家手里有的是证据,他倒好,上下嘴唇一嗑,就想把袁家送去监牢里。啧啧,这样的大舅子,别说武安侯不要,就是我等小民也不敢沾啊。你说他要是看上你啥东西,不吭不哈的转头就能把你往死里坑……”   “我这会儿算是明白了什么叫四姓家奴啊,分明是有奶就是娘吗!”   “妹妹嫁不出去了,硬赖给武安侯,转头还想把人家的家当给夺了……”   一阵阵讥笑声传来,郭耀祖好险没吐一口老血出来——   所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这会儿终于切身体会到了。   偏是已完全失去了主动权,再想要挽回,是万万不能。本想着把袁家钉死在耻辱柱上,结果却正好相反,不独自己名誉扫地,便是先祖身上的遮羞布,也被再次扯下来。   郭家历代先祖的名声,今日算是被自己糟蹋尽了。   郭耀祖简直要绝望了,却是突然转身,双手摁住郭姨娘的肩膀,红着眼睛怒声道:   “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是口口声声跟我说,在袁家受尽欺凌,让我给你做主吗?还有那绝笔信,到底是怎么回事?”   眼下情形,想要扳倒袁家,根本是做梦。为今之计,只有先想办法把自己摘出来……   郭耀祖双手用力,郭姨娘只觉两只臂膀都好像要被人卸下来一般,剧痛之下,勉强回神,正对上郭耀祖狠厉无情的双眼:   “你这般,又置仪姐儿于何处?有没有想过仪姐儿的将来?”   郭姨娘登时如堕冰窟——旁人或者不明白郭耀祖这话是什么意思,做了多年兄妹的郭姨娘却是比谁都明白,郭耀祖想说什么。分明就是,拿没了父族可依靠的女儿来威胁自己,如果说这世间,郭姨娘最爱的人是袁烈,那么袁烈之外,也就是袁明仪了……   视线一点点转开,最终落在郭耀祖刻意露出的那把匕首上。   郭耀祖神情登时悲喜交集——看来贞娘是明白了自己的意思。自己就这么一个妹妹,如何舍得瞧着她死?只眼下委实再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只有贞娘死了,自己才能脱困。   一念未毕,郭姨娘已是探手拽出匕首,却是手腕一翻,朝着郭耀祖胸口刺去。   等郭耀祖意识到不对,只来得及狠狠一脚把郭姨娘踹开,至于那把匕首,却依旧被狠狠的插入胸膛处。   袁明仪正站在郭姨娘身后不远处,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被飞过来的郭姨娘砸了个正着,等勉强挣扎着抬起头来,正瞧见郭姨娘身形蜷曲、口鼻流血的凄惨情景,一时吓得魂儿都飞了,手脚并用的爬过去:   “娘,娘,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仪姐儿,是娘,对不起你……”到了这会儿,郭姨娘早已是追悔莫及。都怪自己,太贪心了啊。非要奢望那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却是艰难的转身,冲着高老太君以额触地:   “老,老祖宗,一切,都是,我的错……可,仪姐儿,她,终究姓袁,还请老祖宗,好歹,给她,一口饭吃……”   “娘,您说什么啊?舅舅……”袁明仪下意识的回头,就想招呼郭耀祖过来,却在瞧见插在郭耀祖胸前的匕首时,吓得再次尖叫起来。   随从郭耀祖而来的副将也终于回神,忙不迭上前扶住身形摇摇欲坠的郭耀祖:   “将军——”   又想拔出那把几乎连刀柄都快没入的匕首,两只手却是被喷涌而出的鲜血迅速染红。一时急的直跺脚:   “太医,快,快请太医——”   “别——”郭耀祖颤声道,却是艰难转身,朝着袁烈哀求道,“侯爷,之前,之前是,我妹妹不对……我知道您身上常年带有,金创药……救我……”   袁家金创药便是太医院也是比不得的……   “到现在,你还要把一切罪责推到郭贞娘身上吗?”袁烈却是甩手又丢出一封信来,神情森然,“这是三年前,你和郭贞娘的通信。说什么失忆忘记所有,最近才想起来,根本就是一派胡言!连自己亲妹妹都能这么利用,更甚者,为了一点儿蝇头小利,就能逼着亲妹妹去死,你这样猪狗不如的人,竟还妄想用我袁家的金创药活命,我呸!”      ☆、147   围观众人全都目瞪口呆——   那可是平倭英雄郭耀祖啊。   进京时如何声威赫赫, 朝中重臣莫不郊应,便是皇上也强支病体亲自在太和宫隆重设宴犒赏。   安西伯的风头在京城一路狂飙, 令得武安侯府也为之逊色。   而这样一个早被“神话”了的大将军, 转眼间竟被自己亲妹妹给捅了个血窟窿,说不好一时半刻之间就会一命归阴。   事情发生的太快, 说是迅雷不及掩耳也不为过。   严子清等一干人回过神来时, 郭耀祖已是出气多进气少。   其他人也就罢了,胡庆荣却是坐不住了——   眼下庆王殿下手中最缺的是什么啊, 无疑就是人才啊。比起袁烈来,郭耀祖当然还差些, 可也算庆王手下第一得用的了。更别说这郭耀祖还有另一个身份, 那就是庆王殿下的女婿。真是这么眼睁睁的瞧着他死在自己面前, 庆王那里也不好交差啊。   忙转头瞧着袁烈,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武安侯,大家同殿为臣, 郭将军更曾是你生死之交,你们两家之间并无生死大仇, 不过是些许误会罢了,所谓不看僧面看佛面,再怎么说您和郭将军也是曾同甘共苦的袍泽兄弟, 如何也不能见死不救不是?”   袁烈却是冷笑一声:“袁某并非医者,今日更是受审而来,胡大人凭什么认定在下不管到哪里都会随身带有灵药?”   “且所谓以德报怨,何以报德?若然是袁某人的兄弟, 便是让在下剖肝挖心,也在所不惜,若然是敌人,任其自生自灭,袁某人自觉已经是太过心慈手软了……”   口中说着,瞧向郭耀祖的眼神却是和淬了毒一般——   到底是何原因,堂堂郭大将军竟要诈死、隐姓埋名,远走他乡?更心思叵测留下妹妹进入袁家?   当初和匈奴一战,袁家儿郎死伤泰半、十不余一。这么多年来,袁成阳和袁烈可也没有放过追查当初的事。只可惜却始终茫无头绪。   而郭耀祖的回归,却让两人同时想到一点,那就是当初那一场惨败,十有八九和庆王有关。   至于说郭耀祖,即便不是参与者,也定然是知情者。   一想到这个可能,袁烈就觉得五内俱焚,若然有可能,恨不得手刃郭耀祖才好。   “你——”没想到袁烈竟公然拂了自己的面子,胡庆荣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从强势返回朝堂,满朝文武,即便包括几位阁老在内,还没有哪个敢这么不给自己面子的。   一时神情就有些冰冷。   好在一片仓皇中,太医终于姗姗而来,忙不迭抬了郭耀祖兄妹离开。   袁明仪本想跟上去,却直接被斥退。登时六神无主,想起郭姨娘之前的嘱咐,终是一步步挪到高氏身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不止。   不同于郭耀祖,袁明仪身上毕竟流着袁家的血脉,高老夫人并丁芳华这会儿也不好说什么,当下直接招手叫来家丁,让把袁明仪给送回去。   只坐上车子后,却并没有去武安侯府,而是径直往一个乡下农庄而去。真心悔过的话,袁明仪或者还能嫁个一般的士绅人家,也有可能一辈子终老于此……   送走了郭耀祖,胡庆荣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竟然敢这么对庆王女婿,袁家根本就是直接表明了不会和庆王也就是太后这一方合作的态度。   既如此,又何必再给他留什么脸面。   直接拿起几案上一张签字画押的状子扔了下去,厉声道:   “方才那些俱是你们的家务事,却是和案情无关。今年暴雪成灾,百姓饱受饥馑之苦,却有人为了一己私利中饱私囊、邀买民心,殊不知多少人家妻离子散倒毙街头……这是吏部郎中丁芳年的供词,袁大人可有什么要解释的?”   袁烈哂然一笑,却是看都不看地上的口供:   “他人如何,与袁某何干?之前袁某人已然说过,袁家赈济百姓的粮食俱是家中子女拿自己体己银子购买,或者确切的说,买粮银钱乃小女所出,具体经手施救于民的则是犬子几个。袁某人倒想问胡大人一声,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我家粮食全是从国库中而取?”   胡庆荣眼睛中却是闪过一丝狡黠。   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我们手里自然没有证据,可我们根本不需要证据。毕竟除非是谋逆的罪名,不然就别想除掉袁家。   而袁家能立足朝堂,凭借的除了历代男儿立下的功勋外,更有备受赞誉的家声。   胡庆荣一党打的算盘可不和郭耀祖一致,认定只要让袁家名誉扫地,为了平民愤,袁家以后只有夹着尾巴度日,至于说他手中的军权,还有身上肩负的帝都安危的重任,都只能拱手让人。   只要能挤走袁烈,换上太后的人,就是最大的胜利。   而不管袁烈如何应对,都注定了他的名誉必定一败涂地。毕竟,自己可是调查过,袁家用于赈济的粮食,即便是灾前购买,其价值也超过了四万两之巨。   无法讲清前因后果,就得背下贪占粮食的罪名。或者继续坚持之前说的话,那就得好好给天下人解释一下,如何一个刚回归侯府不足一年的小姐,就能有足足三四万两的体己银子!   “啧啧,都说武安侯战场上百战百胜,倒不想还这般巧舌如簧。”胡庆荣似笑非笑,视线在袁家众人身上扫过,“你说粮食全是女儿体己银子所买,可有证据?”   袁烈点头,把虞秀林送来的购粮账簿递给差人,差人双手接过,又捧给胡庆荣。   胡庆荣快速的翻阅了一遍,转手递给严子清,账册在陆明熙四人手里转了一圈儿,最后又交还到胡庆荣手里。   “各位大人以为如何?”胡庆荣把账册丢到一旁,却是不看袁烈,反而瞧着严子清,“严阁老当年号称户部第一神算,不知可看出了些什么?”   “账目上没什么问题,来龙去脉一清二楚。”严子清抬了抬眼角,视线在袁烈身上停了一瞬,慢吞吞的道,“如果硬要严某人说什么感想,只有一点,那就是武安侯府果然豪富啊。”   “何止是豪富!”胡庆荣哼了一声,“严阁老还是太客气了。”   口中说着,已是提高了声音:   “袁家女儿果然金贵,每月光体己银子竟然就有万两之巨!”   心中却是得意不已。   不枉这些日子和幕僚共同商量应对之策。几位阁老中,吴正荣资历尚浅,不足以对抗武安侯,陆明熙却是个老狐狸,滑不溜丢,想要利用他,怕是千难万难,唯有严子清,资格够老,门生故吏遍布朝野,更有一个大大的妙处,那就是这老头自来瞧不起武将,更是对袁家这几个以武传家的世家的豪奢生活深恶痛绝。   让他发难实在是再妙不过。   袁家女一月的体己银子要上万两的事必然会让这老头子震怒。待得明日,御史弹劾袁家贪蠹的折子不淹了朝堂才怪!   看袁烈果然变了脸色,胡庆荣不免更加得意:   “胡某倒想请教袁侯爷,你每月俸禄几何?一个小辈月例尚且上万,岂不是说,袁府一年就要耗费几百万之巨?”   口中说着,神情已是激愤至极:   “可叹大正举国之力,每年税收也不过几千万两罢了!寻常百姓人家,每月一两银子,便可有温饱……怪道人说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说到最后,太过激动之下,眼圈都有些发红。   围观的百姓再次炸了锅。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一想到自家忍饥号寒,甚至有亲人冻饿而死,而袁家却过着挥霍无度的奢靡生活,尽管袁家拿出了那么多粮食赈济灾民,却是依旧无法接受……   如果说方才郭耀祖所为,不过是郭袁两家的家务事罢了,眼下却是戳到了人心最深的痛处。   瞧出情形不对,李二虎忙让手下拉起手围起一个人墙,把大理寺府衙正门牢牢围住,才算勉强把群情汹涌的百姓给拦下。   一片混乱中,一个清越的女子声音却是响起:   “银子的来源我最清楚,胡大人想知道什么,尽管问我便是。”   声音一落,一个身着梅花色交领长裙,外披翠纹织锦羽缎斗篷的纤细少女从丁芳华身后缓步而出。   少女脸上遮着幂离,唯有露在外面一双凤眼幽深如潭,虽然瞧着不过十三四的年纪,举手投足间却是娴雅大气,即便站在这森严的大理寺府衙,依旧气定神闲,并无丝毫胆怯之意。   陆明熙怔了一下,不自觉坐直身形,难不成这丫头就是……   “这就是武安侯府的礼数?”胡庆荣冷笑一声,却是瞧着袁烈揶揄道,“还是说武安侯心虚气短,不得不靠后辈女子帮着解围?”   “古有叶公好龙,难不成这位大人也是叶公一般吗?”少女却是丝毫不惧,依旧不紧不慢道,“明明是大人方才口口声声指责小女子生活太过奢靡,甚而因为小女子指责袁家有贪蠹之嫌,却是连一句辩解的话都不许小女子讲,大人不独有叶公之风,更兼太独断专行些了吧?”   这话未免就有些不客气。饶是胡庆荣也是被噎的够呛,偏是对方说的颇有道理,年纪更是瞧着比长女还要小些,真是当众发作,未免显得自己太过小气。   陆明熙深深的瞧了下站的少女一眼,只觉心情复杂的紧。到了眼下已是确定,这女子必然就是儿子心悦之人无疑。只这性情,却是和家里女孩儿不同,更甚者也不同于原配崔氏的刚烈……   “好吧,我倒要听听,你的体己银子从哪里来?”胡庆荣冷笑一声,“难不成还是你自己赚的不成?”      ☆、148   之前调查的重心全在武安侯袁烈身上。毕竟袁成阳老迈, 袁家后辈年龄小、资历浅,只要能逼的袁烈退出朝堂, 单靠些后生小辈, 再想回来,无疑根本就是痴人说梦。   至于袁家寻回来的这位亲生女儿, 也不过是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一众幕僚商议事情时,就那么随口提了一嘴, 甚至还有幕僚调侃,这袁家女莫不是随身带着扫把星气场, 比如当初降生之时, 袁家成年男子几乎死伤殆尽, 这回则一回袁家,又让袁家由盛而衰……   倒是长女言辞间对这袁家女颇有些忌惮,想来应该是当初在静怡园中被抢了风头才心有不愉。   彼时为了安慰女儿, 胡庆丰还曾对女儿放言,过了这几日, 必让袁家在帝都无立足之地,至于依傍着家族而活的袁家女,以后见到胡家女孩儿, 只有绕着走的份儿了!   再不想这会儿就遇上了,更甚者,这袁家女和大家之前认定的模样一点儿都不同。身上根本没有丝毫养于小吏之家的畏缩和小家子气……   怪道女儿会提醒自己,莫要小瞧了她。   只这可是几万两银子呢, 一个小女孩罢了,还能点石成金,凭空变出来?倒要听听她,还能说出什么花儿来不成。   胡庆丰脸上的轻视之色还未完全收起,蕴宁已是点了点头,直接道:   “不知大人可是听过萃香阁这个名字?”   “萃香阁?”堂上坐的几位大人神情都有些微妙,唯有陆明熙神情有些一言难尽——   这萃香阁果然和袁家女有关系吗?   之前隐隐就有预感——   因寄予重望,陆明熙对陆瑄可不是一般的关注。不想数月前,突然接到暗卫报来的消息,说是陆瑄手受伤了。   陆明熙当时就吓了一跳,甚至阴谋论的以为,是不是哪家嫉妒陆家有陆瑄这样的才俊而有意害之?   不想暗卫却说,少爷的手和旁人无关,却是他自己烧制东西时弄伤的,又把陆瑄亲手烧出来的瓷瓶模样描述了一遍……   几日后,陆明熙就在夫人房里发现了和暗卫描述极为相近的玉脂瓶子,问了后才知道,乃是萃香阁新近推出的当季胭脂水粉,当时就起了疑心。   眼下看来,果然和自己想的一般无二。   心底里不免就对蕴宁有些不满——   一向傲气的儿子何尝这般低声下气的小心哄过旁人开心?甚至自己这个爹面前,可也别想他低头。瞧这模样,分明比自己之前以为的还要用情至深。   又想到原配崔氏的早亡,一时竟有些心烦意乱。即便这些年来刻意强迫自己忘掉,陆明熙依旧不能欺骗自己,崔氏早逝,分明是因为用情至深,却被自己所负……   胡庆丰忽然觉得有些不妙。要说萃香阁,他倒是比旁人还要熟悉些,前些日子依附于庆王的江南秦家想要把势力渗入京城,选的第一个突破口,就是初入京城却生意兴隆的萃香阁。   只可惜刚要动手,就撞上了硬茬子,竟是和武安侯府发生了冲突,更甚者到最后还引来了果郡王世子……   硬生生让数月的准备打了水漂。   之后秦家倒也让人打探过,却是除了知道萃香阁已是选择和虞家合作外,更打探到另一个惊人消息,这背后竟隐隐约约还有锦衣卫的影子。   当下不敢再动。   便是胡庆荣知道后也有些头疼,想着莫不是锦衣卫哪个重要人物为了打探消息而开,倒是有些真本事,便嘱咐秦家以后莫要招惹。   怎么这会儿袁家女却是提到了,萃香阁?却是依旧不敢相信,又问了一句:   “你的意思是,这萃香阁和你们,袁家有关?”   口中说着,却是憋屈之至。   毕竟,萃香阁的生意好他如何不知?家中女眷平日里最乐意去的地方就是那里。但凡听说又出了什么新的胭脂水粉,于氏就会领着女儿们去转一圈,还有家里那群美貌姨娘,隔一段时间就会围着自己撒娇卖痴,目的也只有一个,那就是想要萃香阁的新出的胭脂。   为了讨姨娘们开心,自己可不也让人去萃香阁买过?   “不是有关。”蕴宁摇了摇头,“是这萃香阁,本就是小女子所有。”   说着,接过下人呈上来的账册,转手递给差人:   “各位大人且仔细瞧瞧,可能对上?”   又似是想起什么,又拿了厚厚一叠签字画押的纸张一并呈上。   和之前抢着开口不同,胡庆丰这会儿却是一点儿都不想看账册——   这么多人面前,这丫头既然敢说萃香阁是她的,之前必然已是做足了万全的准备,顶天了也就能给她按一个牟取暴利的奸商的罪名,可只是让一个小小女子名誉扫地又有什么用,袁家却依旧稳如泰山……   先打开匣子的是周良臣,待得细细看完所有纸张,神情却是有些莫名。又转手递给严子清,严子清看后也是沉默了一下,又交到陆明熙手里。   陆明熙接过来,入目第一张却是密密麻麻的胭脂水粉的原料清单。   即便本身不懂医术,上面有几种药物,陆明熙也是认得的,都是对养生有益的,倒没想到,还可以用于胭脂水粉中。   后面的则是货物来往清单,一笔笔收益记载的再清楚不过,更想不到的是,最后递来的那些则是赊欠的账单,不是旁人欠萃香阁的,而是萃香阁收了订金后,欠旁人的胭脂水粉,怪道她能拿出那么多银两来……   “这么好的胭脂水粉,怪道生意这般兴隆。”陆明熙沉默片刻,一字一字道,“皇上圣明,袁小姐称得上义薄云天。”   听陆明熙如此盛赞,严子清沉默片刻,也终于颔首道:   “能教出袁小姐这般仁义的女儿,武安侯教女有方。”   至于周良臣,虽是外表瞧着有些严苛,却是个外冷内热的,尤其是小孙子吃了蕴宁做的菊花饼后,回去对祖父日日念叨蕴宁,周良臣有些奇怪,特意让老妻问了儿媳杨佳蕙后,才知道宝贝孙子喜欢的了不得的那个大姐姐就是武安侯家刚寻回来的那位嫡女,所谓爱屋及乌,听小孙子提的多了,便也对素未谋面的蕴宁颇有几分好感。   眼下瞧着两位阁老都齐齐出言称赞,索性道:   “老夫瞧着,萃香阁这些香料,便是男子也可用得啊……”   为了万民利益,这位袁小姐当真是吃了偌大的亏,年纪这般小,却能心怀天下,本应为万民盛赞,结果倒好,却是差点儿被有心人泼了好大一盆脏水在身上。   眼下萃香阁的胭脂得了自己和陆阁老盛赞,想来应该能卖的更好些,也算是给她的一点回报吧。   却也有些奇怪,陆明熙作为官场有名的老成严谨,想要听他褒贬人物,却是比登天还难。今儿竟公然对袁家女并萃香阁的脂粉大加赞扬,委实难得啊。   殊不知陆明熙却正无语望天,写有胭脂水粉调香原料的那张纸,别人认不出,他却一眼看出来,可不正是陆瑄的字?   虽然恼火陆瑄不务正业,马上就要春闱了,说是寸阴寸金也不为过,这小子倒好,竟是为了袁家劳心劳力!   特特誊抄出这么一张原料单子,分明就是打着为萃香阁扬名的算盘吗。   明明袁家也好,自家也罢,最不缺的就是金钱这些身外物,这小子依旧要为了萃香阁苦心筹谋,分明就是为了袁蕴宁。   这会儿陆明熙也算明白了,真想要儿子安心应对科举,唯一要做的就是让袁家那边儿顺顺当当,别起一点儿波澜才好!   蕴宁却是听得有些糊涂,不过是交上去萃香阁的账本儿,怎么两位大人又扯到自家货物好不好了?   胡庆丰则更是不满,心说这是审案呢,也不知这三人吃了袁家什么迷魂药,竟是不要脸的当众吹捧起他家来。   沉着脸从周良臣手中接过账本,粗粗的翻了一遍,登时呕的想要吐血。所谓偷鸡不成蚀把米,说的就是自己吧?生生折了个郭耀祖在里面毫无所得不说,反而给了袁家一个扬名立万的机会。   气的抬手就想把手里账本丢掉,却又忽然一顿,又拿起那沓商家预付了定金的纸张细细看了起来,脸上随即浮起一丝有些诡异的笑意:   “怪道三位大人都这般意外,现下瞧来,袁小姐果然难能可贵,不独拿出了萃香阁的所有收益,更甚者,还赊欠了众多商家……一个义薄云天,果然恰切。”   “唯有一点,本官却是想要请教,袁小姐到底是怎么想的,足足数万两银子,竟然不用来买珠宝首饰,竟然全都买了粮食?”   陆明熙眉头微微蹙了下。说实话,这个疑问也是方才陆明熙感到奇怪的。只为了儿子着想,陆明熙自然不愿意节外生枝,倒是没想到,胡庆丰这个草包竟然也发现了这一点。   袁烈蹙了下眉头,就想接口——要说女儿身上的特异之处,却不是一件两件。只小叔说得好,宁姐儿这般,应是上天厚待袁家。   可饶是如此,叔侄俩也达成共识,决不可让外人知晓。是以蕴宁神乎其神的医术也好,超尘脱俗的调香绝技也罢,都刻意掩盖,不叫世人胡乱传言。   之前知道蕴宁买了那么多粮食后,两人不是不奇怪,却都有志一同的选择不问。   如何也没想到,胡庆丰会忽然发难……   不然,把这件事归结到自己头上。   正欲上前,却是被身后的袁成阳扯了一下,示意他莫要妄动。   袁烈这才发现,女儿神情中丝毫没有慌张之色。   蕴宁踌躇片刻,似是有些迟疑,好一会儿才道:   “这个问题,一定要答吗?”   这是,真有问题?胡庆丰心情终于好了些,神情肃然的点头:   “自然。”   “好吧。”蕴宁垂下眼眸,“想来各位大人也知道,小女子重回袁家,也不过是这一年来的事,之前,却并不在袁家过活……”   “因为毁了一张脸,祖父便踏上了外出找药之路……期间因为不被长辈所喜,时有挨饿情形……”   这番话倒是没有刻意夸大。   程仲不在府中时,小丁氏根本容不得蕴宁在她面前出现,至于衣食更是从不过问。下面仆妇最是会看人脸色,蕴宁的衣食用度便是府中最低等的丫鬟都不如,甚至很多时候,还常常被遗忘,偏是她性子倔,也不肯软语求人,挨饿便成了常事。   至于上一世,被休弃后丢到小农庄,蕴宁更是品尝过比之这一世的饥饿更惨烈的多的痛苦……   “挨过饿的人,最怕的就是再挨饿吧?因此当账房问我,赚的钱怎么办,我就告诉他用来买粮食吧……”   袁烈浑身一颤,早料到女儿在程家怕是受了苦,可尽管自己和妻子问过,女儿却从来都是摇摇头,并不曾诉过一声苦,如何能想到,堂堂武安侯府金尊玉贵的嫡女,曾经,被毁了容还不够,竟是连饭都吃不饱……   又想到当初救了还是自己女儿的程明珠时,宁姐儿开口索要了栖霞山庄,后来却听暗卫回禀说,宁姐儿收拾了大片花田,改为种药,甚至亲自下去劳作,说是要用来换钱……   一时早已是悲不自已。   至于丁芳华,这会儿更是再也控制不住情绪,疾步而出,一把抱住蕴宁,泪流不止:   “宁姐儿,是娘,对不起你……”   “我没事了,娘,都过去了……”被母亲呵哄小娃娃一般揽着,蕴宁一时有些无措,刚要挣脱,不意却和人群中一双清俊的眉眼对个正着,却是强自压抑着情绪的陆瑄,正红着眼睛瞧着这边……      ☆、149   “胡大人可还有什么话要问, 还请一并说来,袁某倒要瞧瞧, 在下到底是有多罪恶滔天, 竟然还要祸及子女。”   一想到女儿遭了那么多罪,竟然还要被别有用心的人质疑, 甚至不得不在大庭广众之下剖白自己, 袁烈就再难压抑几乎要爆裂的情绪。瞧着胡庆荣的眼神都有些杀气腾腾。   被袁烈这般丝毫不留情面的的怼了一脸,胡庆丰如何挂得住?偏是自家理亏, 不管说什么,都显得苍白无力。只得强忍着怒火挤出一丝笑容道:   “武安侯莫不是误会了什么?这还不是你那大舅子丁芳年胡言乱语……胡某也是因为皇命在身, 才不得不为之……”   说着脸一沉, 猛拍了一下桌案, 阴□□:   “带丁芳年过来,敢这么诬蔑武安侯,真真是丧心病狂!”   治不了袁烈, 还收拾不了丁芳年吗。总要武安侯夫妻离心、袁家不得安宁才好。   “胡大人的意思,总要找一个跟袁某有关的人治罪才算了事。”袁烈冷冷一笑, “只可惜世间万事,岂能尽如大人之意,说不好大人这次怕是依旧要失望了。”   梅家经手此事的管事可全在自己手里握着呢, 就不信他们这次还敢胡言乱语。   口中说着,已是示意袁钊钰护着老祖宗并蕴宁一众人离开。   看袁家人出来,李二虎再次领着手下兄弟组成两道人墙——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从方才袁小姐开口后, 人群就陷入了诡异的静默之中,李二虎唯恐出什么事,想着还是周全些好。   不想蕴宁刚一踏足出大理寺,大理寺外蜂拥的人群忽然齐刷刷跪倒,又很快割倒的麦子似的延伸到角角落落:   “袁小姐菩萨心肠。”   “佛祖保佑,袁小姐一生康泰,幸福无忧!”   ……   更甚者还有人提议:   “等灾年过去了,咱们如何也要攒钱给家里女孩儿买萃香阁的胭脂,用了萃香阁的胭脂水粉,家里女娃儿也会跟着沾些福分的吧……”   此话一出,竟是得到了所有人的相应。   欢呼感动的声音越来越大,如平地惊雷声震寰宇。   正穿过人群走入大理寺的梅学海吓得一哆嗦——   既要提审丁芳年,他自然要前来对质。   之前提审时哪里用得着他出面,全是随便找了几个管事,不过走了个过场,毕竟这样一件惊天大案,证人可是多了去了,他们和丁芳年家几车粮食的往来算得了什么?   至于后来会被刻意拿出来针对袁烈,则全是那些大人们鼓捣的。梅学海自信,和他扯上关系的可能性不大。   如何能想到还要单独到大理寺再过一回堂不说,更要直面武安侯……   一时两条腿都是软的——   对丁家仗着武安侯的势给东府梅家撑腰不满是一回事,直面武安侯袁烈的怒火,又是另一回事。   丁家那事实在没法了了也好说,就把事情推到管事们身上,说他们那几日正好不在,下面人记得混了,可真是对上一身杀气的袁烈,梅学海直接就怂了。   甚至上面胡庆丰百般明示暗示,梅学海支支吾吾了半天就是不敢再和上次那般斩钉截铁。   当然,也正是这一犹豫,让梅学海逃过一劫。也不知袁家怎么恁般神通广大,竟是把梅家之前经手此事却一例被安排回家休养的管事全都寻了来,这还不算,这些管事还众口一词,承认当初确然是他们把粮食卖给了丁夫人……   即便这些管事都不曾攀扯梅学海,可为了平复武安侯所受的委屈,梅学海依旧被打了三十大板,连带的那几个管事也被枷号示众。   可怜梅学海,从小娇生惯养,更因为姑姑和姐姐都先后嫁入陆家,当真是照着顶级纨绔的日子经营的,如何受过这般苦楚?   一板子下去,就哭爹叫娘,更是拼命的想要向陆明熙求救。   生生令得陆明熙这个白脸书生,变成了黑脸包公,再瞧见围观百姓的鄙夷之色,更是无比真切的理解了陆瑄之前说的有人想要浑水摸鱼、一箭三雕是什么意思。   好在行刑人乖觉,忙随手撕了个布条塞到梅学海口中,结结实实三十大板下去,梅学海已是皮开肉绽。   消息很快传到陆家,梅夫人本就是个水做的骨肉,哭的好险没晕过去。竟是竟日不食,一直哭泣不止。   把个身边丫鬟吓得够呛。陆明熙回府时,院子里已是呼啦啦跪倒了一片,却是异口同声,请老爷去瞧瞧夫人,再不去,怕是会出大事。   要说这样的情形,梅夫人可也不止一次做过。从小到大,但凡有什么不顺心的,总要在表哥陆明熙身边哭一哭才成,而但凡她哭过,十次有九次都会心想事成。当然如果说有哪一次是不能成事的,则百分百是和继子或者婆婆崔氏有关的。   本想着,等丈夫过来哄了,怎么也得让他想法子让丁家过不下去不说,还得给袁家一个大大的教训,让他们明白,有些人是他们如何也惹不得的。   只可惜左等右等,从日落到天明,梅夫人不知哭岔气过多少次,也没有等到陆阁老。   天亮时派人去寻,丫鬟却回说陆明熙昨儿个歇在了赵姨娘房里,这还不算,从这天起,足足半个月时间,梅夫人都没能见到陆明熙一面。   要说这样也不确切,一次梅夫人终于鼓足勇气去书房堵人,不想刚迈进去一只脚,就被陆明熙直接呵斥了出去。   梅夫人回房后又没日没夜的哭了个昏天黑地,却始终想不明白,明明是娘家兄弟受了委屈,且自己想要对付的是袁家啊,老爷如何就突然这般铁石心肠,任凭自己哭死,别说给娘家出气了,连说一句软和话都不肯……   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好在梅氏伤心过度气昏了头,陆明熙的亲娘梅老姨娘却是看出了一个可怕的事实——   儿子越老性情越像他那死去的爹,任凭梅家两代女人加在一起,对陆家的影响力依旧在一点点减弱。   直接拄了拐棍寻到梅氏房里,劈头盖脸就是一顿好骂:   “这么多年了,你除了哭,还会什么?也不看看自己多大了,年轻的女孩子哭那叫梨花带雨,怎么看怎么让人怜惜,你这么大岁数了,还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照照镜子,瞧瞧自己什么鬼样子!”   “别说你家老爷,就是老婆子我瞧见了,也恶心的饭都不想吃了!”   一番话虽然说得歹毒,却对梅氏有醍醐灌顶之效,明明难过的想要哭个水淹陆家,却硬生生忍住,只傻呆呆的瞧着梅老姨娘:   “那娘您说,我该怎么做?总不能再帮他纳个,纳个美……”   “妾”字还未出口,终是忍不住再次痛哭流涕。   “好了!”梅老姨娘再也忍不住,怒喝一声。侄女儿再亲,可也亲不过儿子不是?到了这会儿,梅老姨娘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眼光比之崔老夫人差的真不是一点半点儿。   自己这侄女儿相较于崔老夫人的侄女儿小崔氏而言,差的委实太远了。   平常别说给儿子助力,不拖后腿已经是难能可贵了。   当初若非是想要和姓崔的老婆子争夺儿子,怎么会想尽法子把这个蠢货弄进来……   “成为熙哥儿的枕边人也这么多年了,到现在,你还不懂熙哥儿最看重的是什么吗?那就是陆家的传承和声望。”   “虽然我也看不出熙哥儿和学海突然翻脸的原因,可猜也能猜的出来,定然是他影响到了陆家,既然嫁了过来,陆家才是咱们的根本,学海那就是个蠢货,可只要陆家还在,他以后的好日子还在后面呢,你何必非要上赶着这会儿就要给他出气?”   “真想要陆家继续照拂娘家,眼下最要紧的是赶紧把学海膝下的兰姐儿接过来,想法子把她和瑄哥儿凑成一对……”   “娘,您当初不是说,就当没陆瑄这个人了吗?怎么这会儿又……”梅氏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一副惊吓过度的模样。   兰姐儿全名梅幼兰,正是梅学海的次女,生的花容月貌,较之当年的梅氏还要更胜一筹。   梅幼兰上面还有一个姐姐梅胜兰。不得不说这姐妹俩得天独厚,长得俱皆美貌不说,还都知书达理,但凡见过的,无不赞誉有加。   当年瞧着陆瑄得宠,梅老姨娘便暗示陆明熙给陆瑄定下梅胜兰。   陆明熙也是满意的,不想陆瑄却是死活不同意,更甚者还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后,逼的陆明熙放弃了梅胜兰。   那之后陆瑄就离开了家,梅老姨娘盛怒之下,也不肯委屈梅胜兰,终究又为她挑了一门好亲事。   还想着两家之间再无可能了呢,怎么姨娘这会儿又提起来了?   梅老姨娘简直忍无可忍:“你难道这会儿还看不出来吗,熙哥儿分明就想日后把这个家交到瑄哥儿手里!”   还想着陆瑄离家出走了,儿子又是个性情刚强的,不定对小崔氏留下的这个儿子多失望呢,定然就会全力培养侄女儿生的儿子了。   哪想到根本不是那样,陆瑄走了,也没见儿子多稀罕小梅氏生的儿子,陆瑄一回来,陆明熙倒是照旧稀罕的不得了。   虽然憋屈的不行,却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那就是不管陆瑄如何,成为下一代陆家掌权人都是板上钉钉了。   从前那是还观望着呢,眼下却是打定主意,无论如何都得让梅幼兰嫁给陆瑄为妻,不然,陆家的富贵就真的和自己并梅家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了。   虽然心里并不认同梅姨娘的意思,小梅氏却也不敢违拗,当日下午就派人回娘家,把梅幼兰接到了陆家……   被案子结果打击到的可不止一个阁老夫人。   胡敏蓉这会儿同样脸色铁青——   袁蕴宁不独保住了清河县君的封号,还被万民颂扬……   扳倒袁家,可是父亲和一干幕僚商议了足足数月的一件大事。   结果倒好,胡家损兵折将不说,还成了袁家扬名的踏脚石。而要说从中获利最多的,却赫然就是袁蕴宁了。   气怒攻心之下,竟是有些口不择言:   “一群没用的废物……”   想要再骂,忽然想到这群废物里好像还有她亲爹在内,只得又住了嘴。   还是第一次瞧见自家主子这么面相狰狞的模样,下面的丫鬟吓得直哆嗦。   毕竟阖府上下哪个不知,大小姐最是温柔和顺,从不乱发脾气,不管对着任何人都是的大家闺秀的典范。这般失态,当真是平生仅见。   稍顷,有下人匆匆进来禀报:   “世子殿下来了。”   胡敏蓉抿了抿嘴角,略坐片刻,待得完全心平气和,才缓缓起身:   “我去见他。”   穿过角门,进了后花园,果然一眼瞧见正满脸郁郁的周珉。   胡敏蓉加快脚步上前:   “表哥——”   瞧见是胡敏蓉,周珉脸色终于好看了些:   “蓉姐儿……”   声音却是有些疲惫。   大理寺发生的事,周珉自然第一时间知道了结果。等他忙忙的赶去太医院时,见到的却是郭耀祖兄妹冰冷的尸体,更甚者听说皇上勃然大怒,斥责庆王的折子已是在送往胶州的路上。   即便有平倭大功,更甚者还送来这么多车粮食,就因为一个想要诬陷功臣的罪名,庆王的功劳就全被抹杀不说,还得上折子请罪。   更心痛的是这些粮食,毕竟,倭寇流窜而来,又是冬日,怎么可能缴获这么多,全是当初想法子从国库中弄走的,本来想着拿来做个敲门砖,好借机壮大庆王的声势,结果倒好,却是只做了搬运工,又全须全尾的给皇上送了回来。   好在,也并不是没有一点儿好消息——   昨儿个接到胶州来信,说是,世子妃病重,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胡庆丰夫妇的心思,周珉早就清楚,只要愿意给蓉姐儿一个正妃的名号,他们就会举双手赞同。   唯一需要考虑的,则是胡敏蓉怎么想。毕竟,对这个表妹,周珉是真心喜欢的……   “世子夫人病的这般重了吗?”胡敏蓉也没有料到竟是得了这么个消息,沉吟片刻,“如此说来,倒是一个机会。”   “机会?”周珉先是愣了一下,继而一喜,蓉姐儿的意思是不是,她也心悦自己?   “是啊。”胡敏蓉点头,神情却是有些凄楚,“表哥的心思,我明白,倒是表哥,怕是不明白您对我们来说有多重要……”   “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庆王殿下好了,表哥好了,胡家才有将来……眼下袁家之事,庆王殿下怕是损失太大,而想要挽回颓局,为今之计,怕是全在袁蕴宁身上……”   “袁蕴宁?”周珉语气有些莫名。   “是。”胡敏蓉不避不让的和周珉对视,眼神里全是伤感,“经此一事,袁家对唯一的女儿必然更加爱如珍宝,若然有人能娶了袁蕴宁,几乎等于掌控了大正军方的势力……”      ☆、150   “表妹这是不信我吗!”周珉静了一会儿, 神情有些恼火,“什么大正军方势力, 凭她十个袁蕴宁加起来, 在我心里都比不上一个你……”   胡敏蓉抿了抿唇。   如果不是犹豫了那么一下,周珉的这番表白无疑更有说服力。   表哥对自己的喜爱自然是真的, 可是依旧比不上朝思暮想的那个位置吧……   “所谓行大事者不拘小节, 表哥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胡敏蓉目光眷恋而沉重, “太后娘娘说得对,胡家女儿既是享受了家族的荣耀, 就要想法子为家族尽一己之力……表哥放心, 蓉儿也会听从太后的安排, 以期为表哥和庆王殿下解忧……”   “蓉儿——”听胡敏蓉提到太后,周珉也就顺水推舟不再争辩,内心却又是愧疚又是感动, 一时百感交集,只觉今生今世, 有了胡敏蓉这么一个真心爱自己的女子,也算是不枉此生了,待得再次开口, 声音都有些发哽,“你且记得,我心里,只容得下你一人, 待得将来,我的陵寝旁的位置,也只会为你而留。”   分明是许下承诺,但凡有朝一日自己能登上那世间至尊之位,就把后位许给胡敏蓉。除此之外,无疑还有另一个意思,他要采纳胡敏蓉的建议了……   目视着周珉身形越走越远,胡敏蓉探手掐住旁边冬青树上青色的茎,手渐渐用力,那茎叶果然应声而断。   旁边低眉垂眼的丫鬟忙递过一方帕子,胡敏蓉接过来,刚要擦拭手指,不想耳旁有劲风传来,胡敏蓉下意识的一躲,却是依旧被砸了个正着,却是一方帕子,恰好飞过来盖住头脸。   那帕子虽是轻柔,只是掷的人无疑用足了力气,胡敏蓉脸颊上还是有些刺痛感的。   “二小姐——”丫鬟失声道。   身后不远处的梅花树下,可不是涨红了一张脸的胡敏君正怒气冲冲的站在那里。   看胡敏蓉回头,胡敏君疾步走过来,一把推开看情形不对忙不迭护在胡敏蓉跟前的丫鬟:   “滚!”   力气太大,那丫鬟一下歪倒在冬青树上,梳好的发髻都挂的有些歪斜。却是不敢呼痛,只一叠声道:   “二小姐你要做什么?不可对大小姐无礼……”   一句话未完,胡敏君已是扬手一巴掌扇了过去,横眉道:   “我让你滚下去,没听见吗?”   看胡敏君再次扬起手,那丫鬟吓得一哆嗦,好在胡敏蓉及时伸手,一下攥住胡敏君的手腕:   “你们先退下。”   一干丫鬟忙不迭往外走,把空间留给了这对儿姐妹。   胡敏蓉这才手一松,放开了胡敏君,呵斥道:   “你又胡闹什么?瞧瞧你这样子,简直就是民间泼妇一般,哪里还有一点儿大家闺秀的样子?亏得这是在自己家里,若是被外人瞧见了,那还了得?”   若然往日里,胡敏蓉这般说,胡敏君当即就会收敛。毕竟,整个家族的女孩儿,可也就胡敏蓉一个是由太后亲自教养的。   平日里别说胡敏君,就是胡庆丰夫妇对这个长女也是客气的很。   今日却是不同,胡敏君不独没如往日般当即承认错误,反而冷笑连连:   “呵呵。你是说,我丢了家里的人?”   “那好,咱们这就去爹娘那里……”   “要是爹娘知道,姐姐一边这里勾搭着世子殿下,一边还为世子另选了世子正妃的人选,你说爹娘会不会很高兴啊?”   说道最后几个字,忍不住提高了声音,瞧着胡敏蓉的视线都有些狰狞。   不怪胡敏君反应这么大。   从小到大,胡敏君一直生活在胞姐的阴影里。无论吃的还是喝的,从来都是胡敏蓉先挑,她不要了,才轮得到自己这个当妹妹的。   到现在胡敏君都记得,一次年下时,宫里太后娘娘赏下几盒特制的新花样绢花,彼时胡敏蓉有事外出,胡敏君正好在母亲于氏房里,就先挑了几枝。   不想欢天喜地的刚要拿走,胡敏蓉就回来了。瞧了装绢花的匣子一眼,脸色就有些不好,直接拂袖而去。   慌得于氏劈手就从胡敏君手里把绢花夺了过来,又笑呵呵捧到胡敏蓉眼前。胡敏君如何愿意,当即哭了个昏天黑地。   最后结果不独没有要回来绢花,反而被于氏罚去抄女诫。   可惜胡敏蓉却不领情。随手丢到妆台上。到得第二日,胡敏君却看到,她昨儿个挑的最喜欢的那枝绢花竟是戴在胡敏蓉身边大丫鬟头上。   胡敏君气的又哭了一场,那之后却也学的乖觉多了,明白长姐才是胡家最尊贵的女孩儿,至于自己,比起胡家其他旁系女孩来,自然要尊贵的多,却唯独别想和长姐相提并论……   这么多年来压抑自己,胡敏君本以为这辈子都别想越过胡敏蓉了。不想这些日子以来,母亲忽然对她好了起来,不独帝都新近流行的衣服,便是之前眼馋的各色首饰,还有萃香阁的胭脂水粉,于氏都不要钱似的给她送过去很多。   初时胡敏君还有些疑惑,想着难不成是胡敏蓉不要的?特特不着痕迹的打听过,才知道根本就是特意给自己的,有些好东西,便是胡敏蓉也是没有的。惊喜之余,自然越发觉得里面有古怪。   还是一次于氏说漏嘴,胡敏君才知道,自己的终身大事,已是有了着落,爹娘竟然暗地里替自己相中了庆王世子,甚至太后娘娘那边也已首肯。   甚至于氏一次还无比慈爱的瞧着胡敏君,说什么胡敏君才是胡家最有福的女孩……   胡敏君越发上心,又打听到周珉的妻子不独出身不显,更兼身子羸弱,并不是长命之相,一时越发喜不自禁——   那岂不是意味着,自己到时候根本就是周珉的正妻。   真是庆王世子被皇上相中成为太子的话,自己就是太子妃了,再然后是皇后,太后……   惊喜太过巨大,胡敏君这些日子真是睡着睡着就会笑醒,一想到到时候一向压在自己头顶的姐姐都得向自己磕头,胡敏君就由衷的想要感谢老天爷,不对,是感谢爹娘的英明决定……   哪想到梦才做了一半,就硬生生被人拿着大棍子给敲醒了——   一听说周珉来了,胡敏君登时激动的不行,忙不迭一溜烟的跑回房间好生梳妆打扮一番,本是巴望着以最动人的模样出场,不想就是这么一耽误,却让胡敏君发现了一个惊天大秘密,自己嫡亲的胞姐,使出狐媚子手段勾引了应该属于自己的世子爷不说,还转头就给周珉出了个主意,让他等老婆死后就跑去武安侯府求亲。   更无法容忍的是,周珉的模样,分明还听了进去!   胡敏君真是要气疯了,在她瞧来,分明就是胡敏蓉看不得她好,就如同小时候,那几朵绢花,明明胡敏蓉一点儿不喜欢,可即便如此,却是宁肯毁了,也绝不愿妹妹染指……   “妹妹……”没想到胡敏君反应这般大,胡敏蓉也有些被惊着了。恍惚间意识到一件事,难不成妹妹竟是,瞧上了周珉?还有她口口声声提到爹娘,难不成……   “闭嘴!别叫我妹妹,没得让人恶心!”胡敏君好险咬碎一口银牙,眼睛都红了,“胡敏蓉,这世上我就没见过还有比你更歹毒的,你心里要是有一丝一毫把我当妹妹,怎么还会做出这般不要脸的龌龊事!”   一想到方才周珉瞧着胡敏蓉时情意绵绵的模样,胡敏君就觉得心都在滴血……   更甚者还有周珉临走时留下的那句话……什么叫陵寝旁的位置只为胡敏蓉而留?自己这姐姐,分明就是专勾男人心的狐狸精!   没想到方才和周珉的对话,竟然全落在了胡敏君耳朵里,饶是胡敏蓉,这会儿也有些无措。   可毕竟被太后教养多年,很快又恢复了镇定,冷了脸道:   “你要去便去,只有一点,若是坏了太后娘娘的大事,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一听到胡敏蓉搬出太后娘娘,气势汹汹的胡敏君登时就有些萎了,再愚蠢,胡敏君也知道,胡家能有今日,全是靠着太后娘娘的缘故,往日里也曾跟着于氏进宫见过太后娘娘几次,尽管太后娘娘对娘家人还算和蔼,胡敏君却每次都提心吊打,吓得腿肚子都有些转筋。   这会儿听胡敏蓉说的这般理直气壮,心里不免就有些打鼓。   明白妹妹应该是被自己给唬住了,胡敏蓉脸色这才缓和了些,放缓了语气柔声道:   “你既是心悦世子,如何不先同我说?你是我妹妹,想要什么,我还能不帮你想法子?就是我不成,还有太后娘娘呢,总要想法子让你如意就是……”   “你,真肯帮我?”胡敏君语气怀疑之余,又有些希冀。毕竟胡敏君也明白,即便爹娘同意,可真想要成为周珉的妻子,还得过了太后那一关。且周珉的样子,分明心里并没有自己……   “自然。”胡敏蓉无比肯定的点了点头,“跟在太后娘娘身边这么多年,我好歹也能说上些话……”   还是第一次逼的姐姐低头,胡敏君不甘之余,又有些隐秘的欢喜,好半晌点了点头:   “那好,只要你说到做到,成全我和世子爷 ,今儿个的事我就当没发生过。”   “只一点,你以后不许私下里再和世子爷见面……”   被一向不看在眼里的妹妹威胁,胡敏蓉无疑有些不爽,却是强压了下去:   “你放心,我答应你就是。在我心里,世子就是我们的表哥罢了。”   好容易打发走了胡敏君,胡敏蓉脸色一下变得阴沉。   胡家姐妹的恩怨,周珉自然不知。这会儿他已是匆匆回了庆王府。   作为胡太后最喜欢的儿子的府邸,庆王府自然非同一般的美轮美奂、奢侈繁华。   听说周珉回来了,一众幕僚忙迎了出来——   从离开藩地,到安居京都,周珉无疑迎来了人生第一次也是最大的危机。   毕竟郭耀祖此次前来,不独代表着庆王,更将是周珉在京城的第一大助力。   谁能想到一点儿作用还没发挥呢,人就一命归阴了。   庆王殿下大怒之下,说不得会迁怒世子,以为他办事不利。毕竟京城倒袁的主力就是周珉和胡庆丰。现在闹成这样,无疑会让庆王怀疑世子的能力……   须知周珉下面还有一个弟弟,一向甚得庆王喜爱……   “无妨。”看幕僚们愁眉苦脸的样子,周珉摆了摆手,“日前胶东来信,说是世子妃病重,应该就是这几日了……等她过了百日,我就会请人去武安侯府求亲……”   幕僚们一怔,下一刻却是尽皆大喜,纷纷道:   “此计甚妙。”   真能娶了武安侯的女儿,得了袁家助力,可比区区一个郭耀祖强十倍百倍。   “为了十拿九稳,世子之前最好能博得袁家小姐的好感……”   又有幕僚道。就差鼓励周珉直接和蕴宁来个私定终身了。   “不然送郭将军灵柩回胶东后,再把二小姐一并带来,到时借着二小姐的名义邀请袁家小姐前来……”      ☆、151   “这是什么茶?真好喝。”   丁清怡捧着一杯金灿灿的茶水, 只觉鼻翼间全是袅袅清香,一时沉醉无比。   “真是个小馋猫。”丁清岫嗔怪的瞪了妹妹一眼, “也就是宁姐儿面前, 不然,可不得让外人笑话?”   “笑话什么呀?宁姐姐才不会怪我呢。”丁清怡却是放下茶碗, 抱了蕴宁一只胳膊, 神态亲昵,“对不对宁姐姐?”   看丁清怡这般, 丁清岫不免有些歉意,忙道:   “都是家里人把怡姐儿给宠坏了, 宁姐儿莫要同她一般见识。”   口中说着, 眼神中有羡慕, 更多的则是感激——   有时想想,生活真的就跟一场戏一般,如何也没有料到, 短短一年多的时间,宁姐儿的身份就发生了这般天翻地覆的变化。   彼时所有人眼里不起眼的小吏之女, 现在却成了名副其实的天之骄女。放眼大正,如蕴宁这般小小年纪就得封县君并有封邑的,怎么也算是独一份了。   可即便如此, 蕴宁待一干姐妹的态度却依然如昔。   尤其是对丁家。   当初蕴宁姓程时,因着小姑母的缘故,从不曾得过伯府眷顾。后来知道宁姐儿其实却是大姑母丁芳华所出,祖母心疼之余也很是愧疚, 虽然尽力搜罗了些好东西送过来,可比起侯府,伯府能给与的其实并不多。   这还不算,又出了贪污国库粮食的案子……   既然证实了丁芳年也是被冤枉的,人自然是放回来了,可一个举荐非人的罪名却是跑不了的。吏部郎中的官职也被撸了。   期间祖父也曾大发雷霆,责备父亲不应该攀扯侯府……   后来丁清岫也听母亲提过,说是爹爹在天牢里颇是受了些罪过,实在承受不了,才不得不依着他们的意思,“供出了”姑丈武安侯袁烈……   可再如何辩解,都不能改变袁家差点儿因为丁家大祸临头的事实。   丁芳年被罢官,更甚者还得罪了武安侯府,伯府这些日子可不是难熬的紧?   甚至丁清岫的婚期都差点儿发生变故——   说是夫家宗族有人以为,堂堂国子监祭酒,怎么也不能娶一个身上有污点的官吏之女,亏得公公为人清正,未婚夫君也态度坚定,这场婚事才能如约进行。   可饶是如此,依旧有些人家对丁家避之唯恐不及,就比如说对丁家送出的嫁女喜帖,已经有好几家都直接推拒了事,还有一些人则是依旧在观望……   袁家的喜帖是丁芳年亲自送来的,兼有上门赔罪的意思,又担心袁家依旧余怒未消,还带上了丁清岫、丁清怡姐妹。   照丁清岫想着,这般上门来,便是备受冷遇,也是无话可说的。毕竟,是丁家有错在先。   不想蕴宁却是丝毫没有怪罪的意思,便是待姐妹两个的态度也和先前没什么不同。   没瞧见怡姐儿没多大会儿就开始“原形毕露”了。   “怎么会呢,”蕴宁摇摇头,瞧着皮猴子一般巴着自己的丁清怡,眼里都是笑意,“有怡姐儿这么可爱的妹妹,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前世今生,蕴宁都不曾和同龄人有过多亲近的关系,被人这么粘着,新奇之余,更有些暖暖的。   “岫姐姐也尝尝,这是我亲手做的柚子蜂蜜茶,冬日里喝最是舒服。”   丁清岫却情不过,便也端起茶杯尝了口,神情明显有些诧异:   “果然好喝的紧。”   之前也喝过这个,却是家人从一个南方商人那里买来的,倒是够甜,却是太腻了些,哪里比得上宁姐儿调配的,入口清甜,唇齿留香,喝了第一口还想再喝第二口……   “柚子茶?”丁清怡一下瞪大了眼睛,“什么是柚子?很好吃吗?”   “是啊。”蕴宁笑着道,“正好我这里还有一些柚子呢,待会儿你们回去时,带回去几个,让外祖母和外祖父也尝尝鲜……”   柚子是袁钊霖特特托人弄过来的,也就两篓罢了,袁钊霖除了给家里长辈分了一篓,剩下的一篓则直接着人抬到了蕴宁房里。   当然,事后,袁钊霖也被一干眼红的兄弟姐妹狠狠的收拾了一顿。   只这孩子就是这么个死心眼,但凡见到了什么好东西,第一个念头依旧是“这东西瞧着好,得给阿姐整回去点儿”……   总算他还没到完全丧心病狂的地方,还能想起来,分给爹娘并长辈点儿,不然,怕是下场会更惨……   “不用了。宁姐儿甭理她,既是霖哥儿的心意,你自己留着就好。”丁清岫忙道,“这丫头,对什么都好奇。”   “阿姐——”丁清怡嘟了嘴,“宁姐姐面前,你就不能给我留点面子?”   “留什么面子?”丁清岫简直被气乐了,“真以为自己还是小娃娃呢?”   又看了笑而不语的蕴宁一眼,却是禁不住感慨,也就宁姐儿,这才多大年纪啊,满打满算也就比怡姐儿大了一岁多点儿,这性情这气度,却是自己也自惭形秽。   “有岫姐姐这么好的姐姐,怡姐儿才能依旧无忧无虑。”蕴宁笑着道。   就比如自己,这些日子被全家人宠的,已是开始有些懈怠了。   “对了,还没恭喜岫姐姐呢,初六那日对吗?到时候我和阿娘一起去。”   丁清岫一颗心忽悠一下,眼圈儿就有些发红:   “宁姐儿意思是,你和姑母都会去吗?”   亲自上门送请帖,可不有这个意思?   可一想到家里连累了侯府这件事,丁清岫就张不开口。更甚者来时祖母也说过,即便姑母家没人愿意登门,那也是丁家该得的。   这么一会儿了,丁清岫也好几次鼓足勇气,可就是不好意思直接说出口请蕴宁过去的话。没想到蕴宁却是自己提了出来。   一时更加百感交集:   “宁妹妹,谢谢你……”   但凡袁家愿意登门,除了表明两家恩怨已解,无疑还有给自己撑腰的意思,婆家那边的族人即便有对自己有意见的,也不好太过分了不是?   “你是我姐姐呢,我和阿娘过去,可也是该当的。”蕴宁笑着道,“我还给岫姐姐准备好了一份礼物呢,姐姐瞧可还喜欢?”   那边采英已是捧了个描金錾花的红木匣子过来。   蕴宁接过,轻轻掀开,露出里面十二个格子,金丝绒的面上,整整齐齐放着十二个白玉瓷瓶,上面梅兰竹菊,栩栩如生。   “这是萃香阁最新调配的上品胭脂水粉,到初六那一日,管保岫姐姐一定是最美的新娘……”   丁清岫脸一下通红,却是忙推拒:   “这怎么好?这么贵的礼物,我可不能要……”   蕴宁既然说是上品,必然是萃香阁最顶级的东西。自打大理寺公审袁家一事了结,萃香阁的胭脂水粉价钱可不是持续上涨?   这么一套东西,怕不得上千两银子……   只嘴里这么说,可小姑娘哪有不喜欢胭脂水粉的,眼里的喜欢喝渴望却是骗不了人的。   “岫姐姐快拿着吧。”蕴宁笑嘻嘻的把东西塞到丁清岫手里,“初六那日,我和阿娘一早就会过去。”   丁清岫和丁清怡从蕴宁房里出来时,丁芳年已经在外面候着了。看丁芳年的模样,羞愧中同样写满了感激,分明也没有受什么拿捏。   几人回至府中时,安庆伯丁正峰、伯夫人吴氏可不是已经在候着了。   听说武安侯府不计前嫌,会在丁清岫婚礼时过府道贺,更甚者,蕴宁还提前给丁清岫准备了礼物,连带的还给二老送了些糕点并几个柚子、两罐蜂蜜柚子茶,两人提着的心也终于放了下来。   吴老夫人双眼都有些湿润,更是不住念叨:   “哎哟,还是我外孙女孝顺,宁姐儿啊,真是再贴心不过……”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是腊月初六。   一大早,蕴宁就起来了,头上梳了个双平髻,粉色珠花绕过发髻又缠绕而下,垂在白皙的脸颊旁,越发衬的蕴宁皮肤白皙、明眸皓齿。   “咱们家县君,可真是怎么打扮都好看呢。”采英止不住道——   即便因为怕抢了新娘子风头,蕴宁已是着意简单些,一众丫鬟依旧确信,自家小姐的美丽,绝对能压过所有京城闺秀。   “阿姐,阿姐,让我也瞧瞧好不好——”袁钊霖的声音在外面响起,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   蕴宁失笑不已,令采莲过去开门,袁钊霖踢踢踏踏的就跑了进来,把头凑到蕴宁跟前。   还算清晰的铜镜里,立时出现两个少年男女的容貌:   男的潇洒俊美,女的清灵美丽,再加上两人容貌几乎有百分之八十的相似度,瞧着当真不是一般的让人震撼。   “瞧这手冰的,既是来了,怎么不敲门,就傻站在外面等。”蕴宁柔声道,又塞了个手炉到袁钊霖手里。   袁钊霖被动的接过,却依旧瞧着铜镜,闷闷道:   “阿姐好瘦……”   所以说即便自己没有抢了阿姐的模样,还是抢了她的好吃的吧?   不然怎么这么久了,阿姐还是吃不胖……   “说什么傻话。”蕴宁不觉失笑,自己只是个子长得快,再说,阖府的姐妹,又有哪个胖了吗?   “阿姐哪里瘦了?倒是你,男孩子,还是再胖些好,那边有我做的糕点,你不是爱吃吗,我特意多做了些……”   袁钊霖脸色登时一喜,下一刻却又垮下脸来:   “我不吃了。”   又认真加了一句:   “阿姐以后也不要再做了。”   昨儿个特特跑过去问了厨娘,本想知道让阿姐吃些什么才能胖起来,不想厨娘却说,人干活多了,累着了就会瘦……   “……多吃些好吃的,不要做活,阿姐一定会很快胖起来……对了,阿姐有什么想吃的,你告诉我,我一定帮你找来……”   阿弟这是,要把自己当猪养吗?   蕴宁又是可乐又是心疼——   这才多大会儿,阿弟就朝自己做的点心那里看了不下三次了,却还能硬生生忍着。   只这些日子以来,蕴宁却已明白了袁钊霖的脾气,还真个倔的,别看他馋成那样,可说不吃,他还真就不会吃。   当下摇摇头:   “哪有你说的那般夸张?我要是天天啥都不做,可真就要无聊死了。就如同你,喜欢舞枪弄棒,要是我那天说怕你伤着,不让你练,你一定会不开心吧?还有就是,厨娘的话你也信?你瞧她天天做点心,又哪里瘦了?瞧那一身的肉哟……”   袁钊霖怔了一下,阿姐说的好像也有道理啊。厨娘可不一身的肥肉,走起路来都忽闪忽闪的……      ☆、第 152 章   无边的胭脂红铺展开来, 和一片绚烂瑰丽的金交织在一起,渐渐染红了东边的天空, 倒是冬日里一个难得的好天气。   远远瞧见武安侯府的马车, 梅氏亲自迎了出来,身边还跟着一脸喜气盈盈的丁清怡。   “妹妹来的可真早。”梅氏接着丁芳华, 又转头仔细打量蕴宁的脸色, “这么早就起来赶路,宁姐儿怕是饭都没吃好, 我让人特意准备了些菜式,你快先去用些。”   “劳烦舅母记挂。”蕴宁笑着道, “我在家里已是陪着阿娘用过饭了。今儿个是表姐的好日子, 家里不定多忙呢, 舅母不用管我,只管招待客人就好,我和怡姐儿去瞧瞧岫姐姐。”   “好啊好啊。”丁清怡忙不迭点头, “咱们去见阿姐,阿姐今儿个可漂亮了。”   口中说着, 引着蕴宁往丁清岫那边去了。   看两人走远,梅氏回过头来,瞧着丁芳华的神情满是感激:   “当初, 都是我和你哥哥糊涂,要是我不猪油蒙了心,跑去娘家买粮,也不会横生那么多事端来……亏得姑爷大人大量不计前嫌……”   “过去的事, 大嫂就莫要提了。”丁芳华忙止住梅氏的话头,“咱们都是一家人,今儿个可是岫姐儿大喜的日子,就别说这些外气话了……嗯,又有客人来了呢,大嫂赶紧去忙吧。”   丁芳华回头,果然瞧见一辆马车正缓缓而来,瞧上面的族徽,赫然是朱雀桥那边的陆家的。   一时又是讶异又是不敢置信——   虽然被西府梅家坑了一把,可怎么说也是同族,东府也好,西府也罢,终归是娘家人。更别提伯府现在如履薄冰的处境……   西府梅家那边又特特找了中人到丁家说和,说是梅学海当初委实不是有意的,又挨了那么多板子,也算是吃足了苦头了……   虽然对梅学海及其家人不满至极,可再怎么着,人家还有个阁老女婿呢,丁芳年眼下赋闲在家,想要重新被起用,自然怎么也不能得罪阁老的岳家不是?   权衡利弊之下,丁正峰终是捏着鼻子接下了西府梅家的歉意,丁清岫成亲的喜帖,自然也往西府梅家并陆府送去了一份。   只对于陆家会来人,还来得这么早,梅氏明显并没有心理准备——   自己那位堂妹惯来眼高于顶,又最是个小心眼的,即便这件事吃亏最大的是丁家,可架不住人家是阁老夫人啊,十有八、九会把这笔账算到丁家头上。   更别说,便是从前,对丁家送去的喜帖,陆家也从不曾做出什么回应,倒是去年上母亲大寿时,陆家的三少奶奶来过,却是因为庶妹说错话,直接掉头走了。   怎么眼下丁家最落魄的时候,倒是有人过来了?   不及做出反应,马车已是停下,车上下来两个女眷,竟然全都是认识的——   一个正是之前有过一面之缘的陆家三少奶奶郑氏,而另一个则是一个正值豆蔻的妙龄少女。   少女一身海棠红绣菡萏长裙,外罩一袭嵌了一圈白狐毛领的孔雀织金斗篷,鹅蛋脸,芙蓉面,行动处婀娜多姿、娉娉婷婷。   梅氏忙迎过去:   “三少夫人快里边请……”   又仔细看了一眼衣着华贵的美丽少女:   “你是,幼兰?”   少女已是福身见礼:   “幼兰见过姑母——”   郑氏笑着接口道:   “丁夫人是长辈,莫要同我们客气。若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夫人尽管吩咐。”   竟是顺着梅幼兰的语气说话,态度较之上一次来丁家时,无疑要热情客气的多——   这般行事倒不是因为自己那从来都看不起人的婶母,而是为着袁家小姐的缘故。   这位丁夫人是袁蕴宁嫡亲的舅母,丈夫也再三嘱咐,不管别家如何,郑氏对丁家人却要客气些,原因却是全在九弟陆瑄身上,和一同前来的梅幼兰无关……   梅幼兰无疑会错了意,以为郑氏是瞧着自己的面子,才会对丁家这般客气,嘴角轻轻弯了弯:   “姑母只管忙去,我和三嫂去见见岫姐姐。”   明显是无视了郑氏要帮忙的话。   梅幼兰这般,倒不是要给郑氏没脸,而是打心眼里觉得,自己肯来,已是给足了丁家面子——   东西两座梅府不合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从小就听老祖宗说,东边的本家不过是占了嫡长的份,才会袭了爵不说,还事事压西府一头。   可耐不住,西府命好啊,生的闺女,一代赛一代的有福。   姑奶奶做了陆家老主人的偏房,到了姑姑这一辈,虽然是续弦,却好歹也成了陆家正式的女主人。没瞧见郑氏,即便是陆家三少奶奶,在姑母面前自来也总是和老鼠见了猫一般。   至于自己……   去陆府前,家里老祖宗笑眯眯的把自己叫过去,直言自己却是比之姑奶奶和姑母,还要好命,其中蕴含的信息量太大,梅幼兰却是越琢磨越欢喜,尤其是在亲眼见识了陆家的门庭高贵并陆瑄的俊美后……   “也好。”郑氏点了点头,没有丝毫不悦的表示。   小姑娘一看,就是想着美事呢,可也得分对谁啊。要是旁人也就罢了,至于说九少爷陆瑄,自己记得不错的话,当年她那位姐姐梅胜兰,生的好像还要更娇美些,可惜九弟生就一副铁石心肠,便是叔父陆阁老都拿他没办法,更别说,这背后还有位崔老夫人呢。让郑氏瞧着,梅老姨娘和自己那婶母,想要替陆瑄做主,真真是痴人说梦呢。   丁夫人忙着人引了郑氏两人往丁清岫的房间去,脸上即便不显,一颗心却是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上——   西府梅家什么尿性,再没有比她这一个家族的姑娘更明白的了。根本就是和胡家一般,男人没什么本事,却是一门心思的想要靠着女人上位。   虽然不齿这种做法,可偏偏西府还就是靠着这个,越发威风了。   今儿个梅幼兰竟然坐了陆家的马车一块儿过来不说,和郑氏说话时也是俨然当家作主的模样,莫不是陆梅两家又要联姻了?   目送两人远去,心情也不由得有些烦躁。   “二位里边请,我们小姐就在房间里呢。”丫鬟把梅幼兰和郑氏引到丁清岫的院子里,站住脚。   蕴宁和丁清怡本是正围在丁清岫身边——   丁清岫长相和丁芳华有些肖似,也是个难得的美人儿,精心梳妆打扮之后,更是让人惊艳。尤其是用了萃香阁的胭脂,一张脸越发吹弹可破,让人瞧了几乎移不开眼来。   还有那用了蕴宁送来的特制香料后身上的馨香……   把个丁清怡给羡慕的,不是怕弄花了姐姐精心化好的妆,小丫头恨不得香阿姐一口才好。   听说有客人到了,丁清怡才想起来方才母亲吩咐过,让自己学着照应下客人。忙不迭拉了蕴宁:   “宁姐姐陪我一块儿瞧瞧,看是哪家客人到了。”   两人迎出去,一眼瞧见踏进院中的梅幼兰并郑氏,丁清怡脸色登时有些不好。   常日里去梅家,东西两府的姑娘她自然都是认得的,至于梅幼兰,两人说是死对头也不为过。   要说丁清怡最烦的,就是梅幼兰的装腔作势。每每对着丁清怡总是高人一等似的。那模样,好像她就是天上的云朵,别人都是地上的烂泥。   且父亲会罢官,根本就是梅幼兰的父亲梅学海使坏,更是差点儿葬送了姐姐的亲事……   新仇旧恨之下,丁清怡气呼呼的瞪着梅幼兰,脸上全是愤然之色,竟是站在台阶上,不肯再往前走了。   看丁清怡站住脚,一副一百个不情愿的模样,蕴宁自然有些诧异。可既是出来迎客,这般无疑有些失礼。只小丫头的性子她也明白,最是个快意恩仇的,两人中怕是有一个得罪了她。   只眼下这会儿,却不是计较的时候。忙给丁清怡使了个眼色,自己则上前一步,迎住两人:   “贵客前来,有失远迎。”   梅幼兰点了点头,似笑非笑的瞥了即便气的跳脚也只能听话的迎上来的丁清怡一眼。又转头打量蕴宁,却是一惊,眼前少女年纪上瞧着也就和自己相仿佛,个子却是高了一头有余,更甚者虽然不愿意,也不得不承认对方容颜之胜,更在自己之上。   一时不免有些诧异。委实是丁家女孩,梅幼兰自认还是都识得的,唯有眼前少女,却颇为陌生。   且看着装打扮,低调中透着华贵,不容小觑。当下开口道:   “小姐客气了。不知这位小姐是……”   她眼中的比较意味,丁清怡如何看不出来?只跟宁表姐比起来,梅幼兰又算得了什么!无论容貌还是家世,都差得不是一点半点儿。   只觉心头的郁气终是散了些,当下一挺胸脯笑着道:   “梅表姐常日里不爱出门,自是认不得,这是我宁姐姐,出身武安侯府……”   最后几个字,特意拖长了声调。   梅幼兰果然变了脸色。丁清怡她自然瞧不上,武安侯府的这位“遗珠”,她也没有放在眼里,最忍受不了的却是,明明是自己瞧不上的人,却是让家族栽了个大跟头——   自家爹爹这会儿可不还在床上躺着呢,归根究底,正是拜眼前这少女所赐。   一时只觉喉头哽了一口气,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点了点头,不咸不淡的“嗯”了一声: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袁小姐。”   口中说着,沉着脸上了台阶。   郑氏也是一怔,眼前这少女,就是,那位了?   脸上笑容顿盛——   今儿这次来,丈夫可是再三嘱咐过,若然见了袁家人,定要努力结个善缘。倒不想,竟是碰到了正主。   且相较于梅幼兰,郑氏无疑更喜欢眼前沉稳大气的蕴宁。   当下站住脚,笑吟吟道:   “我方才还想说呢,也不知是哪家小姐,竟有这般好气度,再不想竟是袁家妹妹。我一瞧见妹妹啊,就喜欢的紧,妹妹莫要同我见外,只叫我一声郑姐姐就好。”   姓郑?蕴宁明显有些反应不过来,只觉这妇人委实太过热情了些,可想来想去,却真是不记得在哪里见过。   至于已经上了台阶的梅幼兰,则霍然回身,有些不敢置信的瞧着郑氏——   自己的态度已是表现的很明显了,郑氏这般,不是明摆着给自己没脸吗?当下淡淡提醒道:   “三表嫂,婶母来时让咱们早去早回,朱雀桥距离这儿还有些距离,咱们赶紧进去瞧了岫姐姐吧。”   蕴宁一怔,这两人竟是陆家的人?只这少女的态度却是奇怪,自己好像,和陆家女子并无交集……   “是吗?”郑氏依旧面上带笑,眼中却已有些不耐,“兰姐儿说的,我倒是不知。或者是梅家有事,婶母想让你回去瞧瞧也未可知。”   说完也不再理面皮涨得通红的梅幼兰,依旧拉着蕴宁的手嘘寒问暖……      ☆、第 153 章   郑氏这话, 只要不傻,哪个听不明白?分明是暗示梅幼兰, 你眼下还姓梅, 陆家的事还是莫要指手画脚的好。   如何也没想到一向面人似的任姑母搓扁捏圆的郑氏外人面前,尤其是和自己不对盘的丁清怡、袁蕴宁面前, 这般不给自己脸面, 梅幼兰毕竟年纪还小,一张脸登时涨的通红。   只任凭她眼泪都在眼圈里打转了, 郑氏却是瞧都没往这边瞧一眼。   好在她也明白,这里可是丁家, 没道理做个客还要给人摆脸色的。只得勉强压下心头的难堪, 故作不在意的提步往房间里去了。   丁清岫身边这会儿也围了其他几家小姐, 丁家和梅家地位相当,交往的圈子自然多有重合,几方倒也熟悉。   瞧见梅幼兰, 纷纷打招呼:   “幼兰——”   又有人语带羡慕:   “快来瞧瞧,新娘子今儿个可真美……”   “可不, 听说咱们的新郎官过了年就要下场呢,说不好再见时,咱们岫姐姐就是状元夫人了呢。”   夫家是国子监祭酒, 也算是难得的清贵了。更兼这般艰难处境下,男方尚且不嫌弃,可见真是对丁清岫很满意了。   这两头已然俱是难得,更别说祭酒家的那位姚公子颇有才名, 来年下场,状元不敢想,进士及第还是有希望的。   “那可真要提前恭喜岫姐姐了呢。”梅幼兰已是恢复如常,却是对旁人说姚公子有才一事微微一哂——   姚公子如何,她倒是不清楚,不过要论真有才华的,梅幼兰深以为,还是当推陆府陆瑄。不说旁的,但是偶然间瞧见的陆瑄的字画,便让自幼喜爱丹青并颇受过名师指导的梅幼兰惊为天人。   和陆瑄表哥相比,姚公子又算得了什么。且到陆府这些日子,梅幼兰见陆瑄的次数并不多,甚至仅有的几次,也都是远远的瞧见,悄悄问了才知道,表哥也正备战春闱呢。   就是真有人得了状元,那个人怎么也该是表哥啊,至于那姚公子还是不要妄想了……   “兰姐儿也学她们这些促狭鬼……”丁清岫颊生红晕,却是越发显得光彩照人。容光灼灼,耀人眼目。   “岫姐姐今儿个用的是哪家胭脂?真真是好看至极……”所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当下便有人开口询问。   丁清怡并蕴宁正好陪着郑氏踏入房间。   方才眼瞧着梅幼兰吃了个没趣,丁清怡这会儿心情正好,闻言笑着道:   “是宁姐姐送阿姐的礼物,集齐了萃香阁十二季的花品呢。”   口中说着,又主动上前打开还未收起的红木匣子。   梅幼兰本是有些不屑,毕竟一向自恃容颜姣好,梅幼兰以为,也就是容貌有瑕疵的人才会日日用些胭脂水粉把自己脸上糊了一层又一层……   一念未毕,正好瞧见蕴宁不施粉黛却依旧让人移不开眼的美丽侧脸,不免哽了一下。   下意识转开眼,正好落在丁清怡手中的匣子上,眼神明显愕了一下——   怎么盒子上这朵牡丹花这般熟悉?   还未想通个所以然,匣子已是应声而开,正露出里面绘有十二色花卉的白釉瓷瓶,脸色顿时一变——   虽然缩小了,可这些花卉,自己分明见过。而画的主人确凿无疑就是表哥陆瑄。   梅幼兰有些不敢相信,毕竟,陆瑄虽然眼下身上不过是个举人,可他的阁老公子身份,却不是闹着玩儿的,如何有人敢这么大胆,把他的画拿来商用?   那可是陆瑄的东西,私心里早不自觉的把所有和陆瑄有关的划到自己名下,这会儿突然瞧见有人盗用陆瑄的画,如何能够容忍?   恼火之下,梅幼兰站起身,快步来至丁清怡身侧,仔细拿起蔷薇花瓶端详片刻,已是确定,这花瓶上的花,确然是出自陆瑄之手。   握着瓷瓶的手不觉攥紧。   “啊呀,兰表姐用这么大气力做什么?”察觉到梅幼兰的不悦,丁清怡却是越发开怀,“兰表姐常说清水出芙蓉,才不会稀罕这些东西的……”   梅幼兰哼了一声,有心说自己当然不稀罕,话到嘴边却又拐了个弯:   “怡妹妹方才说,这是,武安侯府的袁小姐送的礼物?”   袁小姐?其他人愣了一下,恍惚想起,也对,怎么忘了,那萃香阁可不正是武安侯府的?萃香阁都是袁小姐的,也不知梅幼兰特特区分开是什么意思?   丁清怡有些不明就里,点了点头:“不错。是宁表姐送的,特特精选了萃香阁十二月的精品呢。”   梅幼兰脸色本是有些不好,听完后面的话,却是微微缓和了些——   许是女人的直觉,方才甫一听说是袁蕴宁送的礼物,梅幼兰顿时觉得有些不对,总觉得好像有什么可怕的事情要发生一般。   现在看来,果然是自己多虑了。   毕竟据自己所知,表哥之前一直在外游历,回京城之后,就去了松禾书院读书,陆家又是书香门第,袁家声势再盛,可也别想入了陆家的眼。如此说来,这花自然不会是表哥私下里送给袁蕴宁的了。   淡淡瞥了蕴宁一眼,虽是不置一词,眼睛里的不悦却是骗不了人的。   蕴宁只觉很是莫名其妙——之前是因为两家旧怨,这梅家小姐心有不满也就罢了,怎么瞧了萃香阁的东西,倒是比她爹爹被揍了更不能忍的样子……   那边郑氏瞧着客人越来越多了,更重要的是今儿的目的也算达成了,替自家九弟有一丝丝委屈之余还隐隐有些期待——   女人的直觉最灵敏,总觉得相较于陆瑄把袁家小姐看的重逾一切相比,袁家小姐委实有些太淡然了。毕竟,对方若是和自己一般大的妇人有这份沉稳也就罢了,明明是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啊,竟是即便听自己假作无意间提起陆瑄,也是并没有多少反应的样子。   这般情形下有两种可能,要么是小丫头心智远超常人,旁人根本看不出她的心思,要么就是襄王有意、神女无情……   总觉得前一种可能性不大,毕竟,袁小姐的年纪在那儿放着呢,至于后一种,要是事实的话,九弟不就太悲催了吗?   倒是并没有多少同情心——   男人啊,都是这样,容易得到的就不珍惜,陆家九少爷更是衔着金钥匙出生,从小顺风顺水,但凡他想要的就没有得不到的,真是栽个跟头,省的以后对人家小姑娘不好……   也不知小九真是撞了回南墙,会不会还总是那般成竹在胸的云淡风轻样子。这般想着,竟是颇有些期待。   瞧着梅幼兰频频投过来的视线,分明是催着自己离开,郑氏也就站起身,笑着告辞。   蕴宁便和丁清怡一起送了出来。   待得到了二门边,眼瞧着没什么人了,始终低头不语的梅幼兰忽然站住脚,落后一步靠近蕴宁:   “袁小姐胆子还真是大,竟敢连我家表哥的画都敢偷来用。”   口中说着停了下,瞧着蕴宁的视线冷淡之余还有些鄙夷:   “商人重利,只有些利能占,有些利却贪不得——我家表哥为人清雅,于名利一途最是不屑,似你这般不问而取,直接拿了我家表哥的画来买卖赚钱,对表哥而言,无疑是一种赤、裸、裸的侮辱……”   毕竟和梅幼兰不熟,蕴宁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你,表哥?”   “对,我表哥,想来袁小姐也听说过,朱雀桥陆家的陆瑄,陆九爷。”梅幼兰抬起下巴,神情高傲,“若然你赶紧让手下管事把萃香阁用了这些花卉的胭脂水粉全都毁了,我还可以帮你美言几句,让表哥不至于大动肝火……”   这样的话,萃香阁不定得损失多少呢,也算给爹爹出了一口恶气。   太过得意之下,声音明显就大了些。郑氏本来还奇怪梅幼兰之前不是瞧着挺反感蕴宁的模样吗,怎么突然又那般亲密?   不想却听到了这样几句。   一时无语至极——   竟拿陆瑄去威胁袁家小姐,该说这位梅小姐太天真了,还是太愚蠢了呢?真是袁家小姐误会了什么,陆瑄那人可不是个胸怀宽广的,梅幼兰怕是哭都找不到地方。   蕴宁脸上的笑意渐渐敛起:   “梅小姐这话好没道理,倒像是这些花是出自你手一般,我要如何,还用不着旁人置喙。”   蕴宁性情向来温和,这般沉着脸丝毫不留情面,还是第一次,也让梅幼兰登时有些下不来台。   只还没等她说什么,丁清怡已是恼了,上前挡在蕴宁身前,怒气冲冲道:   “梅幼兰你做什么?我家表姐可是清河县君,你什么身份,也敢对我表姐指手画脚?别左一句表哥,又一句表哥的,打量着别人就没有兄弟不是?宁姐姐可是五六个哥哥呢,真是惹恼了宁姐姐,信不信让我表哥把你表哥打的哭爹叫娘?就是你那位表哥,见到我表姐也得恭敬见礼,别拿着鸡毛当令箭,我们可不是被人吓大的。”   她站得远,只隐约听到梅幼兰提到“表哥”怎么样,却是还没有意识到梅幼兰口里的表哥到底是哪个……   一番话怼的梅幼兰脸色越发不好,索性一甩袖子,冷笑道:   “真是冥顽不灵,朱雀桥陆家都不放在眼里,丁家果然是够高贵。”   说着也不愿再同两人废话,直接往外而去。   这大小姐脾气还真大。郑氏越发无语,匆匆对蕴宁说了声抱歉,也跟着离开。   朱雀桥陆家?   丁清怡年纪虽小,无奈朱雀桥陆家名气太大,也是从小耳朵都听出了糨子的,闻言脸色就有些变了:   “她口中的表哥,是朱雀桥陆家的人?宁姐姐,我是不是给你惹祸了?”   所谓祸从口出,可不就是因为爹爹管不住一张嘴,才会连累了姑丈 。要是因为自己口出狂言惹毛了陆家人,自己倒霉也就罢了,再连累了宁姐姐……   “没事。”看小丫头明显有些敬畏,蕴宁忙摇摇头,转而也觉得自己反应好像有些过了。明明比梅幼兰更不中听的话,自己听过不知凡几,却是从来没放在心上过,怎么一听梅幼兰字字句句“我家表哥”就一股恶气直灌顶门呢?   陆瑄就是陆瑄,什么时候成了他家的了?   “宁姐姐,你的脸怎么这么红?”丁清怡忽然察觉表姐神情有些不对,不会是被梅幼兰气的狠了吧?方才,还是太便宜那丫头了。   却又觉得有些不对,毕竟,记得不错的话,梅幼兰那位嫁给阁老的姑母生的孩子眼下也就八九岁吧,什么时候成了梅幼兰的表兄了?      ☆、154   梅幼兰可真是够作的……   听郑氏说了事情经过, 陆珦简直不知该如何评价。   想了想叮嘱郑氏:   “这事你且莫管,九弟的性子, 你也不是不知道, 最是不喜旁人插手他的事。要是真有什么事,你只记着站到袁小姐那边即可。”   “也好。”郑氏点了点头。   她可不也是这般想的?   毕竟, 梅老姨娘和婶母的心思, 只要是眼不瞎,哪个看不出来?   真是上赶着这么急火火跑去陆瑄面前说三道四, 九弟不见得会高兴之外,终于“病好”开始执掌中馈的那位婶母, 却是铁定会让自己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反正袁小姐那里也吃不了什么亏, 索性就撂开手吧。   却是想到一事:   “还有啊就是, 我总觉得吧,咱们九弟倒是对人家心意十足,我怎么瞧着袁家小姐, 怕是对此一无所知啊……”   听郑氏这般说,陆珦也是心有戚戚焉, 当初在寺院,陆珦可不是一般的替自家小九抱不平?可耐不住人家自己甘之如饴啊!   梅幼兰这会儿却是正在房间里,一点点摩挲着书案上几张画卷。   最上面那张, 正中间赫然盛开着一朵雍容的牡丹,花蕊嫩黄,花须颤颤,仿若正盛开枝头却被人轻轻摘下, 安置于纸上……   仔细看了几遍,梅幼兰越发确信之前在丁清岫那里见到的萃香阁的胭脂瓶子确然是陆瑄的手笔无疑。   一想起陆瑄的画作,竟然落在那等俗人之手,梅幼兰就觉得和吃了个苍蝇相仿。   略略思索片刻,吩咐身边丫鬟帮自己磨墨,挥毫泼墨之下,又一朵牡丹花跃然纸上。   虽然较之陆瑄所画,笔法太过稚嫩了些,可放在她这般年纪的女孩子中,也算是难能可贵了。   待得最后一笔落下,梅幼兰后退一步,细细欣赏片刻。这才就着丫鬟端来的水静了手。吩咐丫鬟拣了一盒点心,又有些气恼的摸出一瓶绘有牡丹的瓷瓶。   正是回来路上,梅幼兰特特着人去萃香阁购买的,一想到这么一小瓶东西,竟是足足要了好几十两银子,梅幼兰就不忿的紧——   除了一具臭皮囊,袁蕴宁还有什么?分明就是个利欲熏心的奸商,却是无端端的让表哥的画作蒙上了铜臭味儿,简直是罪不可恕。   小心把陆瑄的画卷起来,起身往陆瑄的院子去了。   远远的瞧见梅幼兰的身影,荆南荆北就开始蹙眉。   要说这位表小姐,还真是锲而不舍,这么大冷的天,在房间里暖暖和和的多好,怎么就想不开,日日都要到这附近转一圈呢?   或是拈花静立,或是对月凝望,倒是好一副月下美人图。只可惜,自家主子旁人不晓得,他们俩还不明白吗,从来眼里都是只看他想看的人。   不然,就凭主子的样貌,不知要招惹多少桃花债呢……   过了会儿,却又觉得有些不对。这都快到院子门口了,怎么梅幼兰还没停脚?   两人站在这里,本就是为着挡住闲杂人等,别说梅幼兰这样的,就是夫人,没有主子的允许,可也别想往里进。   正思忖着如何把这位娇客劝回去,梅幼兰已是含羞带怯的开口:   “我有事想要见表哥,事关表哥声誉,还望两位帮着通禀……”   竟是和主子的声誉有关?荆南荆北登时有些面面相觑——   两人自打跟在陆瑄身边,可谓尽心尽责,平日里事无巨细,都打理的很是精心,却是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怎么竟会关系到主子的声誉呢?   且瞧这梅小姐明显精心打扮过,还有那盒点心,怎么瞧着怎么像有心红袖添香来着……   看两人的神情明显不信,梅幼兰转手接过丫鬟手里的萃香阁胭脂瓶,手指在上面的牡丹图上点了点,和陆瑄的画放在一起颇是不舍的递过去:   “我也知道表哥眼下正备战春闱,只事关重大……”   “小姐稍候。”竟是和萃香阁的袁小姐有关吗?两人不敢怠慢,留下荆南继续守在这里,至于荆北,则拿着东西匆匆去见陆瑄了。   本以为不定要等多久,才能看见陆瑄呢。   毕竟,梅幼兰深知,陆瑄这些日子,说是深居简出也不为过,这会儿说不好正构思文章……   还想着不定多长时间,才能见到人呢,哪知不过片刻功夫,就传来一阵匆匆脚步声,不是一身雨过天青色直裰的陆瑄又是哪个?   因为走得太快,陆瑄衣服下摆随着步伐而上下翻飞,越发衬得人丰神俊朗,灿灿冬阳下,耀的人睁不开眼来。   梅幼兰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绪登时翻滚如潮——   原来竟是自己的错觉吗?亏自己之前还以为,表兄怕是会因为姑母对自己有所迁怒,不然当初也不会对阿姐那般冷淡。   毕竟,当初心高气傲的姐姐梅胜兰从陆家回梅府时曾不止一次黯然垂泪,还跟老祖宗说,陆瑄定然心里暗恨着姑母,不然如何会对她那般视若无睹……   先入为主之下,梅幼兰行事自然谨慎了不少,满想着只要有心,还能见不到不成?都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吗,早晚表哥都会注意到自己。   如何能想到这么多日子了,也就正面碰到过一回,偏是陆瑄还行色匆匆,听她喊了声“表哥”,不过点了点头,就冷着脸匆匆而去。   甚至梅幼兰无比委屈的以为,陆瑄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谁。   怎么也想不到一听见自己来了,陆瑄竟然这么激动,离得近了,已是发现,陆瑄手上还有隐约的墨汁,分明是连手都没顾得上洗就接出来的样子……   一时脸热心跳,本想迎上去的,却是太激动之下,连脚都迈不动了,只叫了声“表哥”,却是脉脉凝望欲语还休。   陆瑄已是远远的站定脚,往梅幼兰身后看了一圈,这才蹙着眉头望向荆北:   “人呢?”   方才荆北急匆匆入内,明明说和萃香阁有关……   荆北就有些尴尬——自己方才前面还有句话呢,说是表小姐过来了,怎么主子就听了一耳朵萃香阁,对“表小姐”三字直接给忽略掉了?   如果说荆北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梅幼兰则是直接傻眼了——   什么叫人呢?自己这么个大活人站在这里,表哥没看到吗?   虽然觉察到不对劲,却委实弄不明白到底是那里出问题了。看荆南荆北不说话,只得硬着头皮上前一步,再次强调自己的存在:   “表哥,是我有事找你。”   “你?”陆瑄寻人的视线终于收回,注目梅幼兰时,却早恢复了清冷,哪还有之前一点心急如焚的样子?   “你是谁?”   梅幼兰终于彻底懵了——   什么叫“你是谁”?   表哥这么急着出来,不就是因为急于见到自己吗?如何忽然这般冷淡?如果说之前,甫一见到匆匆跑出来的陆瑄时,梅幼兰幸福的几乎要飞到天上了,那再听到陆瑄这句问话后,则是彻底的如堕深渊。   一时间,无边的委屈和不甘一下涌上心头,又抱着一丝希冀,想着表哥莫不是特意逗自己不成?   只可惜她这般伤心欲绝楚楚可怜的模样,依旧被陆瑄无视,更甚者脸也跟着沉了下来,摊开掌心,露出之前紧紧攥着的瓶子:   “这是怎么回事?莫不是这些东西都是你拿来的”   又摸出随意卷成一团的那幅牡丹图:   “还有这画,你又是从何处寻来?”   明明陆瑄声音不大,梅幼兰却是觉得遍体生寒,再看向陆瑄手中被卷的不成样的那幅画,终于止不住泪水落了下来——   当初瞧见那几幅画时,可不是就在这附近?是以梅幼兰立即确定,这画定然是出自陆瑄之手。   且边上还有焦黄之色,分明是被当做废纸没完全烧毁的。   彼时梅幼兰想着,怕是房间里书童不走心,这么好的东西也能拿去烧了,亏得让自己给碰见了。   带回去之后,亲自小心熨烫了一遍,才恢复了平整,甚至小心收拢到一个盒子里,无数次幻想着,有朝一日和表哥成亲后,两人闲来无事,就可以拿出这些画,跟表哥说曾经的自己有多仰慕他的才学……   甚至就在方才,梅幼兰还想着,瞧见自己这般看重他的画,表哥也定然会感动吧?   哪里想到视为浊物的萃香阁胭脂瓶子倒是他珍而重之的亲手拿着,自己当做宝贝的画却是被随意卷成了那样……   陆瑄脸彻底沉了下来,睨了一眼恨不得自己马上消失的荆南荆北一眼:   “以后这里换荆东、荆西过来。看个门都看不好,你们两个自去领罚。”   荆南荆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吓得大气都不敢喘,什么表小姐,真真是害人不浅。   更后悔方才怎么忘了问清楚些,以至闹出这般乌龙!   陆瑄气场太过强大,梅幼兰只觉仿佛浑身的血液都被冻住了一般,待得意识到陆瑄连和自己多说一句话的兴趣都没有,竟是转身要走,也不知哪来的勇气,竟是上前一步,拦住了陆瑄的去路,含泪道:   “表哥且听我一言。”   “兰儿知道,这些年表哥颇是受了些苦,甚至太多苦痛之下,随意放逐自己……孔子有云,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有些事,表哥也要学着放下……表哥这般聪明,如何能让这些蒙蔽住自己的双眼,看不到身边那么多人都关心着你,想让你快乐,表哥莫要做那等令亲者痛、仇者快的事……”   明明自己就是那个时刻想要关心他,恨不得捧出来一颗心的人啊,梅幼兰不相信,表哥真就一点儿看不出来。会这般给自己没脸,还是如同姐姐所言,是不肯原谅当初姑母所为吧?   所以才会明知道有人盗用了他的图画,还一副不以为意,更甚者拿自己作筏子的意思……   可表哥越是这样,自己也越是心疼。   竟是一门心思希望陆瑄听了自己一番话,能化解了曾经的孤独和满腔的恨意,能明白什么是快乐,更能懂得这世上还是有真情的,比如,自己……   鼓起勇气说了这么多,梅幼兰已是连自己都感动了——自己一定会拼了全力把表哥从这么多年痛苦的泥淖中拯救出来……   陆瑄却已是耐性尽失,瞧着梅幼兰的眼神,也跟看个失心疯的人相仿。   梅幼兰只觉一眨眼间,陆瑄的身影就飘了过去,冷冰冰的声音随即在耳边响起:   “哪里来的疯子!着人去跟夫人说,是她的亲戚的话,自己管好,管不了的话,我不介意直接让人丢出去;荆东,你去瞧瞧,还有没有我的画,寻到了一并烧掉;荆西你守好门,敢再随意放无关人等进来,记得和荆南荆北一般自己滚去领罚。”   疯子?丢出去?梅幼兰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脸色一下煞白,好险没瘫倒地上。   等回过神来时,眼前除了一脸警惕盯着自己的荆西,哪里还有陆瑄的影子?一时羞愤欲死,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便是她身旁本来喜气盈盈的丫鬟,也明显被这突然的变故吓傻了——   天啊,这陆家九公子不独生有一副毒舌,更兼也太无情了吧?   如何能恁般狠心,对楚楚可怜的小姐说出这么一番伤人的话?   主仆几人转过身形,失魂落魄的往外而去,刚穿过一道月亮门,迎面正好碰见匆匆折回的荆东,手里还捏着几张纸。   梅幼兰只觉那纸张有些熟悉,忽然忆起,方才陆瑄好像吩咐这人把画全都拿回去,莫不是……   忙加快脚步往自己房间而去,好在房间里摆设依旧,倒是没有被人翻动的痕迹。   表兄好歹还给自己留了些脸面。   梅幼兰长出一口气,伸手在桌案下摸索片刻,不想下面却是空空如也,之前精心收藏的陆瑄的那几幅画,全都不翼而飞。   早被之前大起大落的期待惶恐畏惧压垮了身心,这会儿梅幼兰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呜……表哥怎么能这么对我……”   怎么能随意派遣粗人进了自己女儿家的闺房呢?   两个丫鬟也是义愤填膺:   “表少爷真是太欺负人了,小姐,咱们去告诉夫人……”      ☆、155   正自哭泣, 有脚步声从外面响起。   莫不是表哥依旧不肯罢休?   唯恐陆瑄真派人把她扔出去,梅幼兰一时吓得连哭泣都不敢了, 竟是噎的不住打嗝。   慌得两个丫鬟又是捶背又是揉胸:   “小姐, 小姐,你没事吧……”   再瞧见来人, 却是人人面露喜色:   “夫人, 您来了……”   泪眼朦胧中,梅幼兰也瞧清楚了来人, 可不正是自己的嫡亲姑母梅纤柔?   一时眼泪越发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似的,一下投入姑母怀中, 搂着梅纤柔的腰, 痛哭出声。   之前发生的事, 梅纤柔明显已是有所耳闻,轻拍着哭的浑身直哆嗦的梅幼兰,脸色也很是不好看——   早就领略过, 陆家人性子有多执拗。   就如同当初的姑母梅老姨娘,容貌之美远胜崔老夫人, 可哪又怎样呢?竟是任凭使尽千般手段,耗了一辈子的时间,直到人都走了, 都没能把老太爷的心拽过去;至于自己,较之姑母而言,无疑要幸运的多,毕竟崔老夫人的态度一贯是, 只要表哥肯上进,其他的从不多管,很多时候,被嫡母责罚后,姑母总会第一个过去抚慰,是以母子关系极好。   彼时自己也一直待在陆家陪在姑母身侧,和表哥乃是名副其实的青梅竹马。   正是因为有了这个依仗,自己才能最终打败小崔氏,成了陆家唯一的女主人。   再看眼下兰姐儿的境遇却是比之当初姑母更艰难些。   毕竟,当初姑母能入得陆家,长辈的支持和嫡母的有心退让俱皆功不可没。   哪像现在这般?   自己和姑母自然一心支持幼兰能嫁给陆瑄,可关键这事两人根本做不了主啊。   到现在,梅纤柔哪里看不明白,阖府上下,能在陆瑄婚事上有发言权的也就是老爷并崔老夫人了。   只是想要这两人迫着陆瑄依旧娶梅家女,真真是做梦还差不多。   没看到这都嫁进来多少年了,还为陆家开枝散叶,给表兄生了二女一子,可结果呢?嫡母待自己依旧和初见面时一般冷淡,很多时候,梅纤柔都觉得,自己在婆婆的眼里,或者就和陆家一个丝毫不讨喜的摆件一般……   因为崔老夫人这般态度,一开始梅纤柔还想哭一哭闹一闹,让陆明熙给崔老夫人施加压力,没想到刚一摆出这阵势,表哥那边立马做出了反应,转头就去了姨娘房里。   把个梅纤柔给吓得,从那之后再不敢在老夫人面前作妖。   到得后来陆瑄渐渐长大,更是但凡梅纤柔这边有一点点不敬的表示,转头就会在继子手里吃大亏,一开始还有些不明白,可再蠢的人栽倒的次数多了也会学的精乖,梅纤柔终于彻底老实了。   这么多年了,几乎没有再想不开去捋老夫人虎须了……   至于说陆瑄,因为陆明熙面前,梅纤柔一直是温柔善良通情达理的代名词,正式嫁进来以后,梅纤柔一开始也是满想着展现慈母情怀的,毕竟那般不独表哥会开心,也算是对崔老夫人的一个报复不是——真是连唯一有崔家血脉的陆瑄都不和崔老夫人亲,嫡母不崩溃才怪。   却在第一次想要伸手去抱人时,直接就怂了——   明明不过几岁的孩童,那双眼睛,怎么就那么吓人呢?   后来即便被梅老姨娘指着鼻子骂了一通,梅纤柔却始终没有再迈出和陆瑄建立良好邦交的步伐,至于说想要对陆瑄如何,就更不要想了,毕竟崔老夫人即便身子一直病病歪歪,却始终好好的,有她全力护着,别说自己抑或姑母,就是表兄这个当爹的,等闲也别想有接近陆瑄的机会……   这也是为什么,再想嫁一个梅家女儿入陆府,梅老姨娘也好,梅纤柔也罢,都不敢直接提出来的根本原因。   两人如今所能做的,只能是尽量给梅幼兰和陆瑄的相处创造机会——   要说陆瑄的婚事上,最有决定权的还是陆瑄自己,只要能让陆瑄死心塌地,陆明熙必然不会有意见,至于说崔老夫人,十有八、九,也会听从陆瑄的意思。   是以之前,即便听下人回禀说,梅幼兰去了陆瑄院子,梅纤柔依旧淡定的紧,觉得这个侄女儿还算聪明,知道要从何处下手。   谁成想这边正静候佳音呢,那边陆瑄的人就来了,大意是让她管好亲戚,不然陆瑄就要代为管教……   梅纤柔又惊又怒,更担心陆瑄真派人把梅幼兰给赶出去,那样的话,自己真是没脸再回娘家了。   这才忙不迭带了人过来。看梅幼兰哭的这般痛,又是心疼又是愤怒:   “瑄哥儿是不是对你做了什么过分的事?你跟姑母说,姑母一定为你做主!”   两个丫鬟有些愣神,怎么夫人的意思,听着有些不对劲啊!不像是真想给小姐出气,倒像是盼着小姐和陆瑄之间闹出点什么似的……   “姑母——”听梅纤柔如此说,之前被陆瑄无视的难过和无法诉诸口中的羞愧再次汹涌而来——   即便陆瑄指着自己鼻子骂一顿,也比人家根本不认得自己好受些吧?   好大一会儿才勉强止住哭泣。   听梅幼兰说了前因后果,梅纤柔也是半晌无言。既气陆瑄欺人太甚,又觉得侄女儿太过愚蠢——   要是陆瑄是那好性子的人,自己早八百年就能把他哄得滴溜溜转了,哪里用得着现在这般辛苦?   平日里这个继子行事张狂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便是自己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想要插手他的事,兰姐儿也太急功近利了些,好歹也得等到两人互生好感了才成啊。   却又觉得有些不对:   “萃香阁胭脂水粉瓶子上的画,你确定真是瑄哥儿的手笔?”   “绝不会出错的。”梅幼兰点了点头,好容易压下的委屈再一次翻滚而出,“我不过是想着,陆家这等清贵人家,怎么能和银钱浊物之类的牵扯到一起,明明是一片好意啊……”   “你先躺会儿。有一句话是当年姑母告诉我的,这会儿我再说给你听,须知‘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就问问自己的心,想不想在这里有你的一席之地,”梅纤柔屏退下人,转身对梅幼兰道,“想的话就别怕这一时之苦,真是没那个心思,姑母也不会亏待你,一般会像你姐姐一般,帮你寻个好人家……”   “不要——”梅幼兰直接摇头,等意识到自己反应好像太大了,便有些羞赧之意,“表哥,是个好的,就许是,有些心结……我以后会注意的,再不会有今日的事发生……”   “好。这才是我们梅家的女孩儿。”梅纤柔满意的点头,“你放心,瑄哥儿我暂时拿他没法子,可那个敢闯了你房间的混账,姑母一定会狠狠的打一顿,替你出气……”   又安抚了会儿,这才起身离开。   待得出了门,脸已是沉了下来,边走边吩咐下人:   “去,寻珦哥儿过来。”   陆珦正和郑氏房间里歪着呢,听说陆夫人让他过去,只觉嘴里发苦——   这叫不叫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这位婶母还真是个人物,回回在九弟那里吃了亏,转头就会把账算到旁人身上……   偏她是长辈不说,更执掌陆家中馈,自己还不能不听。   这样的日子,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   虽然心里不住腹诽,却也不敢怠慢,紧赶慢赶的过去,一进门就瞧见梅纤柔正满面寒霜的坐在那里。   赶紧上前见礼:   “婶母——”   “你还知道我是你婶母呢?”梅纤柔眉毛一挑,冷笑道,“果然是翅膀硬了,这么大的事竟然连我也敢瞒着!”   陆珦顿时一头雾水:   “婶母说什么?侄儿怎么听不明白啊?”   “听不明白?”梅纤柔直接把一个白色瓷瓶掷了下来,“这上面的花出自谁之手,你敢说不知道?”   方才听梅幼兰说萃香阁的胭脂水粉瓶子竟是和陆瑄有关,梅纤柔立即想到一点,难不成萃香阁的生意,陆珦也有插手?不然,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   至于说梅幼兰以为的,陆瑄是不是和袁蕴宁有些关联,她倒是一点儿没信——以继子眼睛长到头顶上的臭德性,梅纤柔还真无法想象,什么样的天仙才能让陆瑄低头。   陆珦低了头,强忍住嘴角的笑意——   即便他的消息没有陆阁老灵通,可这会儿也是早已知道风靡京城的萃香阁胭脂水粉瓶子,乃是出自陆瑄之手。   看婶母这样子,八成是从梅幼兰那里听了什么。   从商这么多年,也练就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陆珦脸上倒是不显,依旧做出一副懵懂的样子:   “这不是萃香阁的口脂吗?至于上面的花是谁画的,侄儿委实不知……”   却是不住腹诽,梅家的女人怎么都这么蠢,梅幼兰已是吃过了亏,怎么婶母还要闹吗?   “不知道?”没想到一向俯首帖耳的侄子,也会有阴奉阳违的时候,梅纤柔顿时气的七窍生烟,“你以为说不知道我就信吗?这瓶子明明就是瑄哥儿弄的,是不是一定要我找人和你对质,你才肯承认?是不是你从中牵线搭桥,才让萃香阁得了瑄哥儿的画?”   看陆珦还要辩解,梅纤柔却是根本不容他开口:   “当初如何把这画给出去的,现在就怎么把画要回来——你去告诉那袁家丫头,三日之内,毁了所有带有瑄哥儿画的瓶儿,就说我说的,男女授受不亲,真有什么不好听的话传出去,于她的闺誉也不好不是?”   最后这番话,才是梅纤柔的目的。   当初娘家兄弟因为袁家挨揍,梅纤柔可不一般的气怒难平?偏是被陆明熙压着,不独没出成气,还闹了个好大的没脸。   这次既有了机会,可不是起了和梅幼兰一般的心思?   果然是最毒妇人心啊。   陆珦真是有些被吓着了——   这话真传出去,小九还不得杀人!   急的又是打拱又是作揖:   “婶母,您这不是难为侄儿吗?那可是武安侯府家的小姐,皇上御封的清河县君,侄子真要这么闹……”   梅纤柔如何肯允?   “你是陆家的公子,武安侯府算什么东西……”   “武安侯府不算东西,你们梅家倒是东西了?”一个低沉的男子声音在房门处响起。   梅纤柔吓了一跳,一下站起身形,瞧着满面怒容站在门旁的陆明熙,勉强笑道:   “老爷,您回来了?怎么也不让人过来说一声?”   转而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表哥方才说什么“梅家倒是东西”?登时红了眼圈:   “老爷,梅家好歹也是您的外家……”   陆明熙却不理她,只看了鹌鹑似的缩成一团的陆珦:   “你先出去。”   陆珦应了一声,一出门就瞧见荆东,立即明白,怪不得叔父会来的这般及时,所谓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和小九过手这么多回,婶母都是屡战屡败,怎么就是不长一点儿记性呢?   那边陆明熙已是反手关上门,瞧着梅纤柔,一字一句道:   “我的外家,我的外家乃是延陵崔氏,与梅家何干?”   一番话说得梅氏如遭雷击,站着的身形都有些摇摇欲坠,竟是连撒娇用的“表哥”两字也不敢叫了:   “老爷,老爷,您怎么了?如何要说这样扎人心的话?”   之所以在陆家过的无比滋润,唯一依仗的,可不就是表哥的爱?现在表哥突然这般说,怎么就觉得有和自己划清界限的意思?   陆明熙却是再没有了耐着性子给她掰开揉碎讲的意思,直接道:“前些日子你一直病着,我瞧着你身体还有些弱,不如再歇息些日子。”   “还有兰姐儿,自己爹还在床上躺着呢,她这么着长久滞留陆家,难免会被人说闲话,我方才已经着人送她回梅家侍疾了。”   “另外,管好你的嘴,若让我听见一句武安侯府小姐的闲话,陆家,你也不用呆了!”   说着,理也不理呆若木鸡的梅纤柔,掉头就出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__^*)   ☆、156   眼瞧着到了年底, 即便前些时日大雪重灾的阴影犹在,到底有些欢庆的气氛了。   尤其是庆王府。   庆王嫡次女云阳来京后, 深得太后喜爱, 甫一进宫,便得了个郡主的封号, 除了事无巨细, 问询一遍,宫里的赏赐更是流水似的送往庆王府。   也是巧的紧, 腊月二十六日正是云阳郡主这位太后最宠爱的孙女儿十五岁芳辰,心疼妹妹远来, 庆王世子周珉提前数日就开始大张旗鼓的准备, 太后听说, 也极为开心,提前赐下地方进贡的各种珍品以为宝贝孙女助兴,来自于大正各处的珍稀佳肴倒在其次, 难得的是太后的这番心意——   这么多年了,便是前些日子长公主过寿, 太后也没什么特别的表示,且这么多藩王,说起太后的孙女来, 可不也有十个八个,也就云阳有此殊荣。   不独可见云阳有多受宠;更重要的是能在帝都混的,哪个不是精乖的?自然瞧出太后对庆王府的态度,根本没有因为出了一个无耻之徒郭耀祖而有丝毫的改变。   太后这哪是给云阳郡主作势啊, 分明是做给满朝文武看的——   甭管发生什么事,庆王都是太后唯一看重的儿子。   一时帝都权贵闻风而动,无不以能得到庆王府一张请柬为荣——   即便这会儿没有站队的意思,可好歹别被太后她老人家惦记上不是?   武安侯府自然也得了帖子,上面更是指名道姓,邀请蕴宁前往。   丁芳华便有些嘀咕,毕竟听说郭耀祖的妻子和云阳郡主乃是嫡亲的姐妹,两家也算结了怨的,怎么想怎么觉得云阳郡主送的这张请柬有些不安好心啊。   若非怕大过节的不吉利,丁芳华差点儿索性让蕴宁装病。   “没事的,娘。”蕴宁笑着道,“那么多人呢,他们能怎么样?况且真想害人的话,躲过了这次,他们还会找其他的机会,难不成以后但凡是庆王府有事送来请柬,女儿就装病不成?”   听蕴宁说的有理,丁芳华只得同意。   却是千叮咛万嘱咐:   “这些日子,那些和咱们府交好的人家,你也都熟悉了,到时候只同她们一块儿就好……出门在外,最重要的是机灵,莫要给人哄了……”   但凡能想到的有可能发生的污糟事,全都细细说了一遍。   又叫来采英采莲,严令两人不管发生什么,都不得离开蕴宁身前半步。   眼瞧着外面已是日上三竿,再不出发可就真有些失礼了,武安侯府的马车才缓缓驶出大门。   好在庆王府坐落在权贵云集的长安大街,和武安侯府也就隔了两条街罢了。   可即便如此,蕴宁到时,庆阳王府门前停驻的马车已是排成了长龙,明显大部分客人都已经到了。甚至隔着厚厚的院墙,里面的欢声笑语,都能隐隐约约听到了。   把请柬交给负责迎客的管事,蕴宁一行人下了马车。   不愧是最得太后宠爱的儿子的府邸,庆王府较之长公主府,明显要轩丽壮阔的多。   府中规制一体是采用北方园林式构建,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又有奇山怪石,粼粼湖泊,画舫石桥,参差错落,若非有仆人特意在前边引着,说不得就会迷路。   待得穿过又一座汉白玉石桥,远远的就瞧见衣香鬓影、人影如梭,却是云阳郡主的静馨苑到了。   系着葱绿色腰带在前面引路的丫鬟站住脚,原来是她的身份也只能引着客人走到这里罢了。   蕴宁这才发现,静馨苑中的丫鬟却是一水的石榴红腰带,不独年龄相仿佛,身高大致相当,便是长相也俱都娇俏可人,花蝴蝶般穿梭在人群中。   正要抬脚拾阶而上,忽然觉得有些不对,猛然回头,正好和一双清冷的眸子对了个正着。   却是石桥边僻静的水榭处,正有一个身材修长、清挺若竹的男子静静伫立那里。   明明是一身大红的衣袍,却遮不住那人身上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寂寥之意。   蕴宁顿觉一阵心悸,视线在对方脸上的面具上停留一瞬,又旋即移开——   怪道帝都人人说,云阳郡主荣宠非凡,现在瞧来,果真如此。不过一个普通的生辰,竟能让太后派出身边的得力干将、锦衣卫新贵封烨过来,这份儿脸面当真算得上是昌邑独一份的了。   转身要走,不想又有脚步声传来,却是一个上身着石榴红刺绣花边窄裉袄,配一条镂金百蝶穿花裙,披一袭烟霞色镶了一圈白色狐毛的斗篷,窸窣的北风掠过耳际,女子头上的点金珠翠似活了一般,轻轻颤动,越发衬得女子身姿婀娜,无限风致。   女子视线在蕴宁身上停顿片刻,神情中明显有些讶然——   却是两人竟是穿了一模一样的斗篷。   只她会来至此处,分明不是为了蕴宁,不过略蹙了蹙眉,便旋即收回视线,极快的落在封烨身上,杏眼中全是隐忍的喜悦:   “水榭风大,封……大人如何能站在这里?即便是太后娘娘一片慈心,云阳却是受之有愧,这边太冷了,还请封大人移步……”   这女子就是云阳郡主?瞧长相,倒是天真可喜。就是对封烨的态度上,却是有些古怪,即便是一个简单的“大人”称呼,都似是包含着无限的情谊,更甚者,第一次称呼“封大人”时的停顿,虽然没有十分把握,可蕴宁怎么瞧怎么觉得,云阳的口型分明是“哥哥”。   自己停留在这里怕是有些不妥。   忙加快脚步就要离开。   那边封烨也收回视线,却是看都不肯看云阳郡主一眼,淡淡说了一声:   “有劳郡主记挂,卑职惶恐。”   便没有丝毫犹豫的直接转身而去。路过蕴宁身边时脚步明显有轻微的停顿,令得蕴宁一时越发无措,好在不过是虚惊一场,封烨并没有停留,而是继续缓步而去,只留给追上来的云阳一个孤绝的背影。   这封烨还真是无情且大胆。   蕴宁心下暗忖。毕竟,云阳郡主怎么瞧着都是个难得的美人儿,更是太后娘娘放在心尖尖上宠的人儿,封烨即便一口一个卑职,语气中却没有多少热情和恭敬,许是错觉吧,总觉得这封烨瞧着自己的模样,倒是有那么一丝故人的意思。   “郡主去哪里了?”有欢笑声由远而近,脚步嘈杂,明显是一群闺阁小姐正往这边来。   “是啊,方才还在呢,怎么转个眼就不见了。总不会迷路了吧……”   “这可是庆王府,郡主如何会在自家迷路……”   声音越来越近,若非有亭台掩映,怕是这会儿就能瞧见云阳郡主。   蕴宁越发觉得事情有些古怪——今儿个可是云阳的寿辰,有什么重要的事,非得巴巴的避开来给她做寿的这些小姐?   自己来的还真是不巧,说不得会被记恨……   不然让人把寿礼送上去,自己找个借口告辞好了……   正自思忖,追着封烨走了几步的云阳郡主却是忽然转身,紧走几步,一下挽住蕴宁的胳膊:   “妹妹怎么来的这般迟,倒叫云阳好等。”   神态之亲密,仿若两人是一日不可或离的手帕交一般。   赶过来的脚步声齐齐一滞。   蕴宁和无比亲密的抱着她胳膊的云阳郡主同时抬头,亲密无间的模样直接显露无疑。   场面无疑有些凝滞。其他人也就罢了,一个穿着件孔雀金华丽小袄的少女脸色无疑有些难看,瞧着蕴宁的眼神惊疑不定之外,更有着一丝丝若有若无的厌恶:   “我说怎么找不到云阳姐姐,竟是亲自过来迎接客人了。也不知这是哪家贵客,竟要郡主姐姐亲自来迎?”   其他人瞧着蕴宁,神情也有些莫测——   方才众人过来时,哪个不是丫鬟领进来的?即便是几个和云阳身份一般的郡主,可也没有享受云阳亲自接出来的殊荣。   彼时众人以为,身为太后最宠爱的孙女儿,云阳自然有她骄傲的资格。便是高傲些,倒也在情理之中。   怎么能想到,不过片刻间,就推翻了之前的认知。   还以为云阳去哪儿了呢,却原来竟是出来亲自迎接客人了。   一时心中便有些五味杂陈,连带的更是好奇能劳的动郡主大驾的这位小姐,到底是何方神圣?   这么多人,自然也有对蕴宁熟悉的。一个和方才女声有些相似的声音随之响起:   “我道是谁呢,原来是武安侯府的清河县君到了,清河县君名震京城,云阳郡主仰慕已久,怪不得会做出这般倒屣相迎之事,说来也算是一则佳话了。”   这话却说得大有深意。   毕竟,武安侯府和郭耀祖的那场官司分明离现在还不久,蕴宁的盛名说是踩着郭耀祖而来也不为过。   身为郭耀祖的小姨子,云阳郡主和清河县君袁蕴宁之间只能有怨,“仰慕已久”四字未免让人觉得有些古怪。   云阳郡主也明显没有想到,自己随随便便挽住的女子,竟然就会是清河县君袁蕴宁。   神情微微错愕了一下——   本想着既是武将世家,还能凭一张利嘴逼死了郭耀祖,那清河县君,不定是怎样的彪悍人物呢。   再想不到竟是这般身形绰约容颜夺目的美丽女子。   蕴宁抬头,视线和上面女子对了个正着,不是胡家大小姐胡敏蓉又是哪个?至于她身边的少女,则正是胡家二小姐胡敏君,淡然颔首以为礼:   “胡小姐谬赞,蕴宁愧不敢当,不过是郡主好客罢了。”   听胡敏蓉点出了蕴宁的身份,胡敏君下颌不自觉绷紧——   当初果亲王府的静怡园中,胞姐胡敏蓉第一次败北,记得彼时,胡敏君甚至有些庆幸,终于有人能给胞姐一个教训了。   却在瞧见美得耀眼的蕴宁时,所有的庆幸都变成了深深的憎恶——   旁人或者不清楚,胡敏君却是一下子想通了是事情的根源所在。   周珉既然已是决定要求娶袁蕴宁,如何会不做些准备?   甚至这寿宴,胡敏君也一早从胡敏蓉处探出一二消息,里面未尝没有云阳借机给表哥周珉和袁蕴宁搭桥的意思。   且云阳的态度,无疑也是最明显的风向标,会这般待袁蕴宁亲热,要说里面没有周珉的授意,真是打死都不能相信。   刚要反口相讥,胡敏蓉已是掩嘴笑道:   “县君莫要太过谦虚,胶东虽距帝都路途遥遥,信件来往倒也便宜,不信你问郡主,对你的仰慕可有丝毫掺假?”   这话说的却有些歹毒。毕竟会从京城给云阳写信的,自然只能是她兄长周珉了。   给妹子的信中却是提到另一个女子,甚至引得妹妹也抛下父母,想要跑过来一探究竟,怎么让人越想越别扭呢?      ☆、157   “是吗?”蕴宁淡然一笑, “便是京都来往胶东的信件写了什么,胡小姐都知之甚详, 和云阳郡主才是姐妹情深啊。”   所谓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这句话当真是回的极妙。   毕竟,再是表兄妹的关系, 庆王世子写了什么抑或云阳郡主的回信是什么内容, 要是都说给胡敏蓉听,这关系也亲密的太过匪夷所思了些吧?   旁人听了, 还没什么,胡敏君可就彻底不淡定了。   毕竟, 周珉当时可是说的明白, 他心中的挚爱正是姐姐胡敏蓉, 至于会答应娶袁蕴宁,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   一时疑窦顿生,难不成阿姐说要玉成自己和表哥, 其实全是欺哄自己小孩子不懂事不成?   一想到两人背着自己郎情妾意的模样,胡敏君只觉胸腔就要爆炸似的, 视线在蕴宁身上和胡敏君身上不停转换,那模样,恨不得在两人身上戳个窟窿似的——   这两人一个占着表哥的心, 一个有可能占着庆王世子嫡妻的位置,竟是左瞧右瞧,分明就没一个好东西。气的斜睨了两人一眼:   “惺惺作态!”   全都是一丘之貉罢了。   胡敏蓉脸上的笑意登时就有些凝结,无比尴尬心虚之余, 对蕴宁也更加忌惮——   之前还想着袁蕴宁也就会做些吃的罢了,竟还长着这么一张利嘴。几番交锋,竟是丝毫没占什么便宜不说,反倒还惹得一身腥。   偏是妹妹的神情,分明还是信了的……   “原来你们都认识啊,那省的我再介绍了。”眼角的余光瞧见封烨已是彻底没了影子,云阳郡主这才笑吟吟瞧着蕴宁,“妹妹快随我过去吧,下次再这样迟了,少不得可就要罚你了。”   随着云阳郡主笑声落下,人群也已回复了之前的轻松热闹,又有几个和蕴宁相熟的女孩子过来,女孩子银铃般清脆的笑声硬生生驱走了冬日的严寒:   “宁妹妹今儿个好漂亮。”   “可不,当年武安侯夫人就是名震帝都的美人儿,咱们宁妹妹也会长,全是照着侯爷和侯夫人的优点而来的……”   蕴宁一一含笑答了,又冲一个相对有些纤细的女孩子点头:   “清柔妹妹。”   聂清柔是聂清韵的妹妹,可和大气爽朗的长姐不同,聂清柔却是从小身子骨就不太好,就是脾气也是温柔的能拧出水来。   “宁姐姐——”聂清柔乖巧的应了一声,又往蕴宁身后逡巡一圈,神情就有些失望,“我阿姐没来吗?”   “没啊。”蕴宁笑着摇头,“眼瞧着就要过节了,府里这个当口正忙得紧,二嫂又能干,可是离不得她,不然待会儿这里散了,妹妹跟我去侯府顽……”   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就手挽着手想要往前走,不想身后又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连带的还有喊“小姐、小姐”的声音。   蕴宁回头,却是一个做已婚夫人打扮瞧着也就而二十上下的瘦小女子。   看女子瞧着自己时神情专注的模样,方才那一声“小姐”应该就是喊自己才对,偏是蕴宁根本不识得这年轻仆妇是哪个。   迟疑间,女子已是来到近前,捧着一个极为精美的泥红色珐琅鎏金手炉恭恭敬敬递了过来:   “小姐出门时忘拿手炉了,五爷瞧见了不依,说是怕小姐会冻着,大爷知道了,就打发奴婢给小姐送了来。”   “五爷,还有大爷,俱是宁妹妹的兄弟吗?”云阳就有些诧异。转而又有些好笑,心说袁家人还真是能折腾,不就是个手炉吗,就又是大爷又是四爷的,还一路从武安侯府追到这里。   “是啊。”聂清柔边笑边帮着解释,“四爷是宁姐姐的龙凤胎兄弟,大爷是武安侯府的世子爷……”   之前也听阿姐说起过,这位宁姐姐在武安侯府有多受宠,家里姊妹听了还半信半疑,这会儿算是亲眼见识到了,受宠到何种程度。   其余众人神情同样也羡慕至极——   早听人说武安侯府的上一位明珠就是全家人的心肝,还以为换回来的这个怕是要过些时日才能被家人接受呢,不想却是较之假明珠还要受宠不知多少倍。   毕竟若说袁家四爷小孩子心性,闲着没事想一出是一出也就罢了,身为武安侯世子的那位大爷公务可是繁忙得紧,如何也乐意陪着弟弟胡闹?分明是对这个妹子宠爱的太过才对。   云阳却是深深的瞧了蕴宁一眼,心说怪道阿兄那么热切的想要娶了这袁蕴宁,真娶了她过去,即便暂时无法探知武安侯的态度,起码她这些兄弟都是现成的助力……   蕴宁眼睛眨了眨,却是疑惑更浓——   大哥派来的?真把自己当成了瞎子吗,大哥身边的人,自己哪一个不认得?这仆妇分明就不是袁家人。可要说庆王府的人,就这么明目张胆的来骗自己,是不是也太蠢了些?   仆妇视线倒是没有半分闪躲,更甚者顺势举高手炉:   “小姐快拿着吧,真是冻着了,不独公子,便是侯爷和夫人也不定心疼成什么样呢。”   随着她的手举高,红色小炉的盖子上,一小朵粉嫩嫩的芙蓉瞬时映入眼帘,更甚者坠在花瓣上的露珠里还有一个极小的篆刻“宁”字。   蕴宁一颗心重重的跳了一下,连带着一张脸也跟着了火一般——   这人,还真是!   别人或者察觉不出,已是收了太多这样花模子的蕴宁却是立时明白,这手炉分明还是陆瑄的手笔。   也就是说这仆妇,百分百是陆瑄的人。   再由仆妇口中的“大爷”,蕴宁很快推测出了大概,怕是陆瑄从大哥口中知道自己要到庆王府来,唯恐自己出什么事,便巴巴派了个人来……   这般想着细细打量仆妇,果见这女子虽是生的娇小,行动却不是一般的敏捷。明显也是个练家子。虽然较之她主子或者还差些距离,可在一干女子中,保护个人还是绰绰有余。   一时无比羞涩之余,更有说不出的甜蜜。   “外面还真是冷,咱们还是快些到房间里去吧。”云阳郡主笑着道,许是看出蕴宁的抵触,这回倒是没有再故作亲密的去挽蕴宁的手。而是率先转身,拾阶而上。   人群乱哄哄的跟着回转。   怡馨苑地势高,便是台阶就有十多级。怕蕴宁被人挤着磕碰到,采莲忙上前一步,一路护着蕴宁前行。   眼瞧着就要走完台阶,采莲刚想放慢脚步,让自家小姐走在前面,不妨前面行走的一个着石青色褙子的丫鬟身形突然一踉跄,收势不住之下,竟是朝着采莲就撞了过来。   采莲下意识的就想闪躲,却忘了正站在台阶上,竟是一脚踏空,“呀”了一声,整个人直挺挺的朝着蕴宁砸了过来。   真是被砸中,不独采莲,怕是蕴宁也得一块儿从台阶上滚落下去。这么高的台阶,简直无法想象真摔下去会发生什么。   聂清柔吓得脸都白了,忙不迭想要上前,只她的动作太慢,如何来得及救援?如何也没有想到一声惊呼未出口,蕴宁身后其貌不扬的仆妇已是闪电般上前一步,赶在采莲跌落下来前,探手在采莲后背上轻轻一点。   采莲身形瞬时站的稳稳当当,至于仆妇已是又垂手立身蕴宁身后,仿佛方才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聂清柔的嘴巴一下张成了“O”型。   从前只听家里长辈说袁家的暗卫如何如何厉害,什么时候还养出了这般厉害的女子护卫?   “那丫鬟哪家的?”蕴宁视线就有些发冷——   好端端的怎么就会突然差点儿摔倒?更甚者还能那么快又稳住身形,怎么瞧都是故意的。   “小姐很快就能知道。”那仆妇依旧低眉顺眼,便是恭敬的神情都没有半分改变。   之前采莲的惊呼,差点儿撞到她的那个丫鬟如何没听见?本是一门心思的等着更大的骚动发生。   不想除了采莲喊得那一声,就再没有其他动静了。   奇怪之余,便止不住想要回头看,那料到身形才转了一半儿,腿弯处就忽然一麻,竟是腿一软,就从最高处滚落下来。   落在别人眼中,丫鬟的模样更像是没站稳,抑或腿抽筋了。   只毕竟是这么高的台阶,其他人可没有仆妇一般的本领可以轻易力挽狂澜,一时忙往两边避让,很快给丫鬟空出来一条滚下去的康庄大道。   待得重重的摔在台阶下,那丫鬟只觉左腿处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明白这条腿怕是已经断了,惊恐痛苦之下,一时惨叫连连。   这么大的动静,其他上了台阶的人如何听不见,纷纷驻足往后瞧。本是站在胡敏蓉姐妹俩旁边的一个少女闻声蓦然回头,正瞧见台阶下鼻青脸肿叫的和杀人一般的丫鬟,吓得顿时一哆嗦:   “秋月!”   “兵部赵侍郎家的女儿。”仆妇瞧了一眼惊慌失措的少女,旋即收回视线,低声冲蕴宁道。对于那丫鬟的惨状,却是连抬一下眼皮都欠奉。   兵部侍郎家的?蕴宁抬头,和前面胡敏蓉的视线一触即分——   胡家当家人胡庆荣这会儿正任着兵部尚书的职位,听爹爹的意思,整个兵部怕是也几乎全落在胡家的手上。   自己和这兵部侍郎家的女儿分明就是初见,根本就是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对方却选择对自己出手,要说里面没有胡敏蓉姐妹的意思,真是骗鬼还差不多。   却是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胡家如何就对自己恁般大的怨气。竟是较之云阳郡主对自己还要敌视的紧,这才打了几个照面啊,竟是语言上故意让人曲解自己和庆王府的关系还不够,还开始直接下手了。      ☆、158   那赵小姐已经快步奔了下去。许是心中有鬼, 经过蕴宁身边时,根本头都不敢抬。   待得瞧见那秋月的惨状, 脸上更是血色尽褪, 下意识的抬头瞧向胡敏君。   就没有见过这样的蠢货。   胡敏君脸色不是一般的难看,心里已是把那位赵小姐并她的丫鬟诅咒了无数遍——   虽然对胞姐也是怀恨在心, 可好歹胡敏蓉已是答应了不会和自己争, 眼下最先要赶走的敌人却是袁蕴宁。   毕竟云阳的的态度代表的可就是表哥周珉的态度。   本想着但凡这次能暗算得手,一则让表哥瞧瞧袁蕴宁是个什么样的蠢货, 二则众人面前出了这么大的丑,就不信她还能厚着脸皮再跑来庆王府, 如何也没想到竟是找了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   视线下意识的偏转, 余光里正瞧见蕴宁也是目瞪口呆、心有余悸的样子, 提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些——   还好袁蕴宁并没有察觉,不然真是亏的太大了。   待得转头,正和赵家小姐求救的视线对了个正着。   却是冷哼一声, 理都不想理——   蠢笨如斯,除了捅娄子还会干什么?   那赵小姐越发张皇——   今儿个可是云阳郡主的芳辰, 发生了这样的事,说不得会有些晦气,要是云阳郡主发火……   还未想好应对之策, 云阳郡主已是冷了脸直接道:   “既是伤了,自然得赶紧去看郎中,我瞧赵小姐也是个心疼下人的,就跟着一块儿过去看看吧。”   分明是已经直接下了逐客令。毕竟庆王府什么地方, 如何会没有府医?特特这般说,自然是不想赵小姐再留下的意思。   胡敏蓉看一眼丝毫不拖泥带水的转身跟着云阳离开的胡敏君,脸色就有些不好——   那赵侍郎是爹爹新近才提拔起来的寒门士子,虽是没有什么根基,却是个有真本事的。   敏君今儿个做出这般事来,得罪了赵小姐事小,就怕那赵侍郎有什么想法,和父亲离了心可就麻烦了。   忙叫来丫鬟,低低吩咐了几句,又安慰似的冲委顿在地的赵小姐点点头,这才起身也跟着人群离开了。   眼瞧着人群呼啦啦转眼走了个干干净净,那赵小姐当真是又悔又恨,眼泪终于止不住落了下来——   之前听说自己竟然有机会参加云阳郡主的宴会,家里姐妹们哪个不是羡慕的眼都要红了?   结果宴会还没结束呢,自己却因为败了郡主的性被撵出来了……   何况今儿个庆王府可是权贵云集,能站在这里的也俱是昌邑贵女中最出众的,自己这般当众被赶了出来,事情传出去,怕是以后再没脸见人了。   更绝望的则是胡敏君事不关己的厌恶眼神……   胡敏蓉的丫鬟正好赶了过来,瞧见其他人并没注意这里,才快步上前,含糊安慰了几句,又表达了胡敏蓉邀请这位赵小姐改日到胡府做客的事……   蕴宁最后回头时,只瞧见那赵小姐由庆王府下人引着垂了头栖栖遑遑离开的背影。   心里却是并无半分怜悯——既是有胆子害人,自然也要有胆子承担后果。   眼瞧着其他人已经走得远了,蕴宁也不愿旁人太过关注自己,便想加快脚步,正想招呼聂淸柔一道,却忽然察觉有些不对,忙站住脚:   “柔妹妹这是怎么了?”   却是聂淸柔步伐间无疑有些艰难。   “老毛病了,没什么大事儿。”聂淸柔忙摇头,“宁姐姐不用管我,先进去吧。”   聂淸柔从小就有个心疾的毛病,方才想去拉蕴宁时动作急了些,又被那秋月摔倒时的悲惨情形给惊到,这会儿便有些不舒坦。   蕴宁怎么肯?忙拉过聂淸柔的手腕帮着诊了脉,神情就有些凝重——   聂淸柔是胎带的毛病,这等心疾却是从小无法跑跳不说,也不能太过激动。   又想到怪不得清韵姐姐每每提起这个妹妹时都是愁眉深锁的模样。若非到了适婚的年纪,怕是这庆王府,柔儿也不会轻易走动的。只这种病,自己却是也无能为力……   看蕴宁拉着自己的手久久无言,聂淸柔并不疑有它,毕竟蕴宁年纪不大,聂淸柔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是会医的,只笑着催促蕴宁赶紧跟上去——   因着云阳郡主之前的举动,这会儿蕴宁无疑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方才来得晚或者可以解释,这到了后继续磨磨蹭蹭不肯上前,说不得就会惹得云阳郡主记恨了。   “快也好,慢也罢,左右也差不了多少的。”蕴宁笑着道——   站在这里,自己代表的是袁家,云阳郡主站在庆王府的立场上,绝不会因为自己做了什么就改变她的立场或者想法。   聂淸柔瞧着文弱,却也是个通达的性子,更兼这么小年纪,便早经历过生死,闻言立即懂了蕴宁的意思,便也不再劝说,两人一路缓步而行,待得进了正厅,其他人自然早已就座。   瞧见两人进来,主位上的云阳郡主却是没有半分不喜之色,便是之前因赵小姐手底下丫鬟跌断腿带来的不愉也都抛到了九霄云外。更是微微倾了身形,亲热的冲着蕴宁招手:   “宁妹妹快过来这边坐。”   只虽是这般说,云阳郡主的身边早没有了空位,蕴宁笑着摇摇头,刚要拒绝,不想坐在云阳郡主右侧的胡敏君已是站起身形,大大方方道:   “今儿个可是郡主芳辰,如何也不能扫了郡主雅兴,难得郡主和袁小姐投缘,清河县君还是莫要客气了,快过来这边坐吧。”   说着作势往其他位子去,她旁边的小姐明显也是胡家一党的,也是个极有眼色的,见此情景忙起身,坚持把位子让给了胡敏君。   众目睽睽之下,蕴宁真是拒绝,无疑太不给云阳郡主面子了。   好在聂淸柔这会儿脉象平和多了,反正就在宴席之上,有自己瞧着,总不会出什么事儿才对。   当下也不再推拒,点点头往云阳郡主身边去了。   王嫂——也就是那仆妇,以及采英采莲也忙跟了上去。   瞧着人已经到齐了,云阳郡主便命摆上宴席。   早听说今儿个这寿宴多是宫中贡品,便是掌厨的也全是宫中来的御厨。   即便大家都是不差钱的主,可毕竟都是闺阁少女,真正有品阶能参加宫中御宴的并不多,且即便是有资格进宫的,哪个不是去之前就被家人千叮咛万嘱咐——   吃东西在其次,要紧的是切不可宫中失仪,再有饭菜送上来时,大多也都冷了,即便瞧着好看,吃到嘴里可是真难说有多好的味儿道。   是以对云阳郡主的寿宴还是颇多期待的。   很快便有束着桃粉色腰带的丫鬟捧着食案流水般上前,每个食案上竟是不多不少六个寿桃。   初时大家还以为所谓寿桃自然是御厨用面蒸的,不想到了近前才发现,竟然全是真的。   每一个桃子都是大小均匀、白里透红,甚至上面还有细小的绒毛……   一时个个惊诧,毕竟这样的隆冬时节,想吃些蔬菜尚且困难,庆王府这桃子却是较之燕窝鱼翅还要难得了。   怪道之前就听说太后赏赐了很多贡品给云阳郡主助兴,现在瞧着,分明没一点儿夸张。   桃子之后,便是各种山珍海味,不独味儿道极鲜美,更兼造型也都独具匠心,既有飞鱼又有展凤,雕琢之精美当真是让人叹为观止。   因自小对味儿道有着非同一般的敏感,又有两世的积累,蕴宁厨艺自不在这些御厨之下,只所谓术业有专攻,她见识的较之这些御厨还是差了些。   当下也颇有兴味的挑了自己没见过的菜细细品尝,大多味儿道极好,也有比较古怪的,每样尝了一点儿,正要放下筷子,一阵极为馥郁的浓香从外面传来。   却是盛在水晶碗中的龙井竹荪,汤色白如奶酪,竹荪滑入游鱼,再有翠色点缀,看了就让人垂涎欲滴。   那丫鬟放下碗,却并未如之前下人一般退下,反是又拿了精致小碗,给众人一一盛上。   云阳郡主既是主人,又是今日的寿星,丫鬟自然先给她奉上。   其他郡主之外,又有胡敏蓉一干少女中年纪稍长,待得一一盛好,那丫鬟便来到蕴宁身后。   “手帕——”蕴宁忽然转身,正好和丫鬟视线相对。没想到蕴宁有此一举,那丫鬟唯恐打扰蕴宁,忙抿了抿嘴后退一步。   “不愧是王府下人,果然知礼。”蕴宁轻轻赞了一声,把手里帕子递给上前一步侍候的王嫂。   王嫂接过来,又麻利的从采莲手里接过一条刺绣精美的帕子呈上去。   看蕴宁这般讲究,胡敏君就有些不舒服——   打量旁人不知道她的底细呢,听说在那小吏家,住的是破屋,穿的是烂衫,连饭都吃不饱,这会儿倒是装起大家闺秀了。听了蕴宁的话,旋即接口道:   “下人如何,端看主子怎么□□的,如贵府这般,把个粗使仆妇当贴身的大丫鬟用的,也算是仅此一家别无分号了。”   胡敏君这般说,王嫂顿时就有些羞愧,嗫嚅着道:   “小姐,是奴婢无知,还请小姐原谅……”   身形更是不住后撤,分明怕旁人会因为自己看轻了蕴宁。不想她这一站,却是挡住了丫鬟的路,那丫鬟本是站在蕴宁身后,这会儿只得站到蕴宁和胡敏君中间。   “我们家下人如何,就不劳胡小姐操心了。”被胡敏君这般明里暗里排揎,蕴宁无疑就有些愀然不乐,撇了撇嘴道,“胡小姐还是操好自家人的心吧,就是你这几个丫鬟,我瞧着也就长得伶俐些罢了……”   一句话未完,胡敏君身后的大丫鬟忽然“呀”了一声,竟是朝着刚为蕴宁盛好一碗龙井竹荪的庆王府丫鬟身上撞去。   那丫鬟注意力全在蕴宁身上,被人撞了这么一下,忙抬高手,不想杯子太滑,还是从高处坠落,却是不偏不倚正好扣在完全没有一点儿防备的胡敏君头上。   甚至还有一块儿竹荪,在胡敏君头上蹦了一下,又砸在鼻子上,最后才跌落地上。   汁水流淌下,胡敏君终于体会到了之前那被云阳郡主“请”出去的赵小姐悲伤绝望的心情,真是滔滔长江水都无法冲刷干净啊:   “袁蕴宁,你该死!”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定然是袁蕴宁从中作妖,不然如何她刚讽刺说胡家丫鬟也就看着伶俐罢了,自己身边侍候的人就马上应声而倒?   分明是这贱人想要害自己出丑!   不想一句话出口,蕴宁还未做出什么反应,主位上的云阳郡主已是脸色难看的瞧了过来,不独对狼狈无比的胡敏君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悯之意,声音更是比胡敏君还要高个几度:   “来人,扶胡二小姐下去!”   胡庆丰蠢,怎么养出的女儿也能蠢成这样?   打量自己就是傻子不成?方才台阶上的情形,那赵小姐分明就是替罪羊。   一次不能得手,这胡敏君分明是还要来第二次啊!偏是这样一来,生生毁了大哥的计划。      ☆、159   “郡主——”太过愤怒, 胡敏君腾地一下站起来,一把推开闻言上来准备“搀扶”她离开的两名庆王府丫鬟——   明明是袁蕴宁出了阴招, 害的自己在这么多人面前出丑, 如何郡主不给自己主持公道不说,还要偏帮外人?   或者是云阳眼里, 这会儿已是把袁蕴宁看成她未来嫂子了?   表哥是自己的, 只有胡敏君才配做周珉的妻子,袁蕴宁不配, 云阳郡主个做妹妹的更没有资格替表哥决定什么。   “敏君!”对面的胡敏蓉忽然站起身形,声音严厉, “快去把衣服换了, 瞧瞧你的样子, 成何体统!”   顶着一头的汤汤水水,更甚者头发上还挂着青菜叶子,这会儿的胡敏君可真是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毕竟是闺阁少女, 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这一点,即便满腔的愤怒, 胡敏君也终是再撑不下去,捂着脸哭着跑走了。   云阳郡主气的心口都是疼的。今儿个可是自己的好日子,却是发生了这么多晦气的事。又瞄了蕴宁一眼, 心里却是有些狐疑——   这袁蕴宁运气也太好了些吧?   先是胡敏君出手,结果被暗算的人没事,动手的人却直接摔断了腿;再有方才那龙井竹荪汤,水晶碗里的自是没什么问题, 单独给袁蕴宁盛的那碗,却是兄长特意关照过的,即便不知道大哥做了什么手脚,肯定是对大哥有利也就是了。   结果倒好,这清河县君根本是一口没尝,全倒到胡敏君头上了,可怎么瞧她那几个下人也就一个粗苯仆妇配几个不起眼的小丫鬟罢了,就是自己都不知道大哥会让人在碗里加些什么,他们又如何会知道……   思来想去,只能认定这一切都是意外,怪只怪今儿个不该请了胡敏君这个扫把星……   蕴宁垂下的眸子里却是一片冷凝之意——   还想着庆王府的人即便坏也应该是光明正大的,再没想到,竟是给自己准备了那般歹毒的药物。   前世生无可恋,终日与药物相伴,还有比自己更熟悉药物味儿道的吗?   方才那丫鬟一靠近,蕴宁就在她身上闻到了弥儿草的味道。   弥儿草具有极强的致幻功能,这丫鬟根本就是不安好心。   好在王嫂人机灵,听出了自己话里的意思……   旁边很快被清理干净,便是胡敏君原先坐的位子也被撤下。好在到了这会儿,宴席也进了尾声,透过珠帘,已是隐约能瞧见有梨园之人在外面等候,明显已是准备好了助兴的节目。   蕴宁起身时,下意识的往聂清柔坐的地方瞧了瞧,才发现小妮子这会儿竟是不在,不觉就有些担心。   “小姐稍等,婢子去问一下。”看出蕴宁的心思,采莲上前道。   蕴宁犹豫了下,毕竟这是庆王府,不好乱走,只聂清柔有心疾,真是发作了,不及时施救,怕是有大麻烦。   点了点头,又嘱咐采莲不要跑远了,这附近看看即可,真是找不到人赶紧回来。   可足足一炷香的时间,别说聂清柔,就是采莲也再没有回转。   眼瞧着歌舞已然开始,蕴宁真有些坐不住了,索性绕过人群往外去了。   “可要奴婢找人通知主子过来?”寸步不离蕴宁身侧的王嫂低声道。听她语气,明显对自家主子有着迷之自信。   听王嫂提到“主子”,采英眼睛顿时一亮——   要是世子爷能来,采莲出事的可能性定会大大降低吧?   “先找找吧。”蕴宁却是不置可否。   毕竟此主子非彼主子,真是待会儿陆瑄赶了来,可该怎么解释?   紧走几步,下了台阶,突然觉得手里有些空得慌,这才发现,用饭时,陆瑄借王嫂的手送过来的手炉就放在了一边,方才出来的急,竟是遗落在房间里了。   若然是其他东西,蕴宁自然索性就不要了,手炉却是陆瑄亲手所做。   “奴婢腿脚快。”王嫂当即转身,“小姐您在这里等着,哪儿都别去。”   “好。”蕴宁点头。目送着王嫂上了台阶,心情不知为何一阵阵的烦躁。   两个丫鬟正从水榭那头走过来,边走还边窃窃私语:   “啊呀,可真吓人……瞧着年纪也不大……”   “就是,嘴唇乌青乌青的,不知还救不救得过来……”   蕴宁心里一咯噔,忙上前拦住两人:   “你们说的是一位穿桃红色斗篷的小姐吗?这会儿人在哪里?”   “水,水榭……”两个丫鬟吓了一跳,看蕴宁的打扮知道是郡主的客人,忙不迭往右指了指。   “采英留下等王嫂过来。”蕴宁口中说着,脚下不停,疾奔而去。   等王嫂出来时,一眼瞧见孤单单站在原地的采英,一哆嗦,差点儿把攥着的手炉给摔了:   “小姐呢?”   “方才有人过来,说是柔小姐出事了,小姐先过去了。咱们也快过去吧。”   “啊呀我的小姑奶奶哎!不是说让你看好小姐吗?”王嫂好险没哭出来,出门时可是给主子拍着胸脯打了包票的,有自己瞧着,必然让小姐万无一失。   随手把手炉塞到采英手里,自己则脚尖一点,掠着台阶就“飞”了下去,只留下采英一人站在风中凌乱不已。   又过了会儿,身为主人的云阳郡主许是听歌舞有些累了,也走了出来,沿着通往水榭那条路而去。   蕴宁这会儿已是到了水榭近前,隐约间果然瞧见靠着栏板的美人靠上,正微微露出一角桃红色斗篷来。   一颗心倏地提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绕过楹柱冲入水榭,却在瞧见水榭中景象时头“嗡”的一下——   垂着头躺在美人靠上的人确然是聂清柔无疑,她的面前,还有一个身着大红衣袍的劲瘦男子。   那男子这会儿正俯下身形,甚至手正朝着聂清柔的脸摸去。   听到急促的脚步声,男子倏然回头,即便隔着面具,蕴宁依旧体会到对方眸眼中的骇然杀气。   只瞧见是蕴宁,那杀气又转瞬即逝。   竟然是,封烨!   这人可是杀人不眨眼人称封阎王的锦衣卫头子!   即便活了两世,可乍一瞧见这个传说中的魔王,蕴宁依旧忍不住开始哆嗦。   可方才封烨的模样,分明是想要轻薄昏迷在此处的聂清柔。   聂清柔眼下怕是非常危险,至于这封烨被自己勘破了丑事,又是那样狠绝的心性……   不用多思考,再瞧见封烨朝自己过来的同时,蕴宁手一扬,一股白色的青烟朝着封烨面门扑了过去——   所谓出其不意,自己的机会只有一次。   据说此人武功极高,好在这迷魂烟雾是自己手里有的最厉害的了,只要这人沾上一点儿,行动力就会变得迟缓至极,自己和柔儿就有了暂时从这里逃脱的机会……   完全没想到蕴宁会突然出手,或者说看蕴宁抬手,封烨根本连闪躲的动作都没有,还是蕴宁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实在是这封烨的眼神,怎么就那么奇怪呢,还有些说不出的熟悉,蕴宁甚至有一种错觉,就是这会儿自己拿把刀捅上去,这人十有八、九,也是不会躲的。   一时竟有种被蛊惑的感觉,手也不自觉一偏,饶是如此,依旧是有至少一半迷魂药喷到了封烨身上。   封烨的身形陡然止住,瞧着蕴宁的眼眸先是震惊,然后又有些释然,那模样,宛若一个严谨呆板的大哥哥,突然瞧见调皮的小妹妹似的,无奈之中,又带着些说不出的纵容……   呆呆的瞧着封烨身形慢慢软倒,蕴宁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却是正好瞧见聂清柔嘴唇已是有些发紫。   再顾不得考虑这封烨今日为何这般不对劲,拔腿就往聂清柔身边跑。   先把聂清柔放平,随即拔下头上金钗——   这金钗却是前些时日袁钊霖瞧了蕴宁的金针后,特意托人帮蕴宁做的,这金钗材质特殊,不用时就是首饰,抖开来正好是金针。   本是拿来给蕴宁玩的,不想到今日竟是派上了用场。   随着金针没入天枢穴,聂清柔垂着的手指微微动了下,蕴宁长舒一口气——   还好自己来的及时。   又想到之前爹娘可是再三嘱托过,决不可在外展露医术。   想要聂清柔彻底脱离险境,还得需要些时间,更甚者还要解开柔儿妹妹外面衣衫……   蕴宁忽然站起身形,“噔噔噔”跑至封烨身前——   不能把人拖到水榭外面,毕竟这人大红衣袍太过显眼,真是杀人灭口之类的,蕴宁自诩还真是做不来……   索性闭着眼睛把封烨红袍掀起盖在脸上,这才转身又回至聂清柔身旁。   浑然不知,身后躺在冰冷石板地上的封烨已然睁开眼,瞧着眼前一片红彤彤的喜庆色彩,那双长年累月冷冰冰的眸子竟是浮现出遮也遮不住的笑意,似是满天星子坠落眸中,无比多彩而又绚丽……      ☆、160   碎金似的冬日阳光洒在封烨身上, 料峭的北风掠过耳际,一片苍茫中依稀能听见不远处的栏杆旁, 有窸窸窣窣布料摩擦的声音响起。一时不觉浮想联翩——   黑亮的眸子, 挺翘的鼻梁,特比专注下, 便会不自觉抿起的小嘴儿……   明明是一本正经认真做事的阿宁, 却可爱的让人移不开眼来。   封烨舒展身体,摊开四肢, 静静躺在冷地上,只觉从没有过的岁月静好, 安稳踏实, 竟是恨不得就这般躺在地上一辈子罢了……   只念头不过一闪而过, 封烨就知道,自己难得的美好时光怕是立马就得结束了。   虽然脚步声轻微,却无疑正朝这个方向而来。   自己的身份, 若然被人瞧见竟是躺在这里,定会给阿宁的名声带来阴影。   想要撑起身形, 下一刻却是不由苦笑。   还真是小瞧阿宁了,竟忘了她那一手用药的本事早已是炉火纯青。   因为担心封烨的安危,从小到大, 封父不独在功夫上严格要求封烨,更甚者身体也被封父用药物一遍遍淬炼过,若然是寻常药物,根本对封烨一点儿用处也没有。   而蕴宁这药, 把封烨放倒不说,都这么长时间了,还浑身酸软,站都站不起来。   耳听得脚步声越来越近,再让对方靠近的话,说不得就会发现这里的蕴宁。   这里毕竟是庆王府,容不得一点轻忽大意。   当下用力一咬舌头,有腥咸的感觉涌入喉腔,昏沉沉的大脑终于清醒了些。   封烨手在地上用力一按,终是从地上爬了起来。   回头看一眼蕴宁,依旧全神贯注的在为聂清柔施针,根本没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封烨深吸一口气,一步一步挪出水榭,脚步凝滞之下,竟是好大会儿,才挪到一个对水榭里的蕴宁而言,相对安全的地方。   只许是封烨强行动作的缘故,迷药在身体里运行的速度无疑加快了,封烨只觉头晕眼花,强行扶着栏杆,才算勉强站稳身形,想了想,又从怀里摸出一瓶酒,浇在身上些。   刚做好这一切,一个红色的身影就跨步上了木桥。可不正是云阳郡主?   一眼瞧见栏杆旁的封烨,云阳郡主脚下一顿,下一刻忽然加快脚步。   待得来到封烨近前,却是眼圈都红了:   “封烨哥哥……”   那时自己还小,正是调皮的时候,听见父王说让人准备车马,就偷偷藏在了车上,本想着父王去的也不会远了,不想在车上颠了会儿,竟是睡着了,一觉醒来,人已是离开了胶东。   待得父亲发现,再想送回去时已是迟了。   后面发生了什么,云阳已是记得不太清了,路太远,父王又严苛的紧,路上自己就病了,待得醒来,已是到了很远的地方……   那次父亲去办事,便把自己关在一个狭窄阴暗的房间里,不想这一去,就是足足两日未归,又饿又冷之下,自己就跑了出去。   到这会儿,云阳还能忆起彼时的惶恐绝望……   好在碰上了封烨哥哥。爹爹不要自己时,是封烨哥哥收留了自己,还给自己梳辫子……   那时的封烨哥哥就漂亮的紧呢,现在却是比从前还要炫目……   封烨袖筒里的手不自觉攥紧,面具下的一张脸都有些狰狞——   是啊,这云阳,就是当初自己愚蠢的最好证明。   明明爹爹不止一次嘱咐过,绝不要随便结交陌生人。   自己却仗着父亲的宠爱,根本一点没听到心里去。   本以为领了个可怜的孤女回去,如何能料到,根本是索命的阎罗。   孤女竟是藩王之女。   朝廷有令,藩王无诏不得擅离封地,爹爹听说小女孩的爹是庆王,本是不肯信的,只爹爹生性谨慎,唯恐错过什么,便悄悄探查了一番,结果却发现,那人果然是庆王。   而这番探查,也是父子俩厄运的开始……   “郡主逾距了。”   封烨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语气恭敬而疏远。   言毕转身,便要离开。   擦身而过之际,却被云阳郡主一下拉住衣袖:   “封烨哥哥,你别走!我知道你这些年受苦了,可你不能不认我啊。我是云阳,云阳啊,当初我不是有意不告而别,是我爹爹突然就带我离开了……”   “滚!”被云阳郡主这么一晃,封烨只觉越发头晕,抬手就想把人挥开,却是根本就力不从心。   反而让云阳靠的更近。   “封烨哥哥——”云阳郡主还要再说,不想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抽气声:   “咦?”   “袁小姐怎么在这里?”   “那不是锦衣卫的封大人吗?”   云阳郡主脸顿时一白,只觉浑身的血液都要被冻住似的,想要回头,却根本不敢:   “封,封烨哥哥,趁她们不知道我是谁,快带我走……”   即便再得太后宠爱,可方才自己举止无疑有太多逾距之处,被人传出去,不定会说些什么呢。   好在听他们的语气,分明是把自己当成了袁蕴宁。   封烨武功之高,早在当初相遇时,云阳郡主就深有体会,这次来帝都,更是亲耳听到皇祖母也夸奖过,说是当初遇有刺客,多亏封烨舍身相救。   别瞧着这么多人,但凡封烨不想别人认出自己是谁,绝没有人能认出自己来。   封烨哥哥这人最是面冷心热,还记得幼时那次,一开始他也不想管自己,可自己一哭,立马就心软了。   这般想着,只觉心肠一片酸软,瞧着封烨的视线里有喜悦更有笃定和希冀——   封烨哥哥一定不舍得瞧着自己名声有损的。   只可惜想的有多美,现实就有多让人崩溃   封烨抬手格开云阳:   “郡主,请自重!”   尤其是“自重”两个字,音量可是不小,重锤一般砸在云阳郡主身上。   “堂堂武安侯府嫡小姐,怎么竟生着这般厚的脸皮?袁蕴宁,凭你再是清河县君,也没道理拽着封大人纠缠不休!”   一个阴毒的声音随即响起,却是换好了衣衫的胡敏君。   方才被云阳郡主直接赶下宴席后,胡敏君简直要气疯了,好在胡敏蓉很快派人赶了过去,告诉她莫急,待会儿一定让她看场大戏,如何也会帮她出了心头一口恶气。   还想着莫不是哄自己吧,没想到还真成了。   即便女子心虚之下有意往封烨身后躲,可那灿若云锦般的斗篷一角却出卖了女子的身份,无疑正是袁蕴宁无疑。   胡敏君这一声叫的极响,水榭中的蕴宁正好施针完毕,听到这声音不觉一激灵,下意识的回头,却发现之前躺在地上的封烨早已不见了。透过阑槛缝隙,正瞧见封烨和站在他身侧的云阳郡主。   一时头皮都是麻的——   自己迷药之下,封烨怎么还能这么快就醒了?更不可思议的是醒了后竟然没有把自己给杀了不说,还直接悄没声的离开了?   再瞧瞧后面气势汹汹的胡敏蓉等人,更是手足冰凉。原来清柔会孤身一人昏迷在这里不是没有原因的,分明就是为了把自己引过来。   还有封烨的表现,怎么竟有护着自己的意思……   那边云阳郡主已是彻底慌了手脚,瞧着封烨的神情是全然的不敢置信:   “封烨哥哥,你真这么狠心?”   封烨的回答是往旁边侧身,让云阳郡主彻底暴露在来人的面前:   “郡主怕是醉了……你们既然过来了,就赶紧把人扶下去吧……”   清冷的嗓音轻飘飘散开,很快消失在碧波荡漾的湖泊中,明明声音不大,却似是九天上突然滚下的惊雷,炸响在胡家姐妹并一众贵家小姐的头顶上空——   今儿个能有资格到这里的,要么是帝都新贵,要么是老资格的世家小姐。   鉴于眼下帝都诡谲的形势,来之前除蕴宁外,几乎全被家人细细叮嘱过,可以无功,但绝不能有过。   所谓的“过”,自然就是得罪庆王府。   眼瞧着太后权势日重,庆王即便眼下还在藩地,可随着太后日益鲜明的态度,无疑对帝都的影响越来越大。   这会儿之所以会跟着胡家姐妹前来,一则有些人以为,身为胡太后的娘家,可不天然就是庆王一党?同胡家示好,也算是间接向庆王递交了投名状。   至于另外一些人,有看不惯蕴宁想跑来看笑话的,也有和袁家交好,想要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的。   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这场仓促间上演的大戏主角,并不是袁蕴宁,而是,云阳郡主。   更让人意外的是云阳郡主的态度。   毕竟封烨瞧着,明显是醉酒的模样,会跑到这样清冷的所在,怕是就有醒酒的意思。   云阳乃是主人,作为绝对的主角,跑到这里已是可疑,更别说方才大家可是隐约听到“自重”两字。   且即便封烨口口声声说云阳郡主醉酒,可她那模样,那有一点儿醉的样子?   再回顾之前情景,怎么想怎么都想云阳郡主纠缠封烨的模样。   那可是杀人不眨眼,身上背负了不知多少条人命的魔鬼啊。   平日里别说女子,就是朝中大臣,但凡还重视家族名声的,就无不是对这封烨避之唯恐不及。   听说即便上朝时,除了封烨手下的锦衣卫狗腿子,和一些实在上不得台面的,不论文臣还是武官,不是万不得已,都不愿和这封烨扯上关系。   畏惧之外,更有厌恶之意。   毕竟从古到今,似封烨这样的酷吏,从来没有能得善终的,何必为了这样注定被钉在耻辱柱上的人惹了一身骚……   云阳郡主也不知中了什么邪,竟是会和封烨纠缠在一起……   偏是这样的阴私事,还让大家撞上了。   云阳郡主心里不定多怨恨大家呢。要是因此被庆王府惦记上,也委实太冤枉了吧。   都是这胡家姐妹,怎么就不能消停点儿呢?   不是她们说要往这里来,大冷的天,谁愿意到水边溜达?   胡敏蓉可不是同样目瞪口呆?   所有人异样的目光,正是胡敏蓉之前认定蕴宁会面临的局面。   甚至眼前这一切,全是自己和表兄商量之后谋划的——   龙井竹荪汤里加了特殊作料,袁蕴宁吃进去后,人就会陷入幻觉之中,到时候找人随便想个借口引了袁蕴宁去周珉院子里,再找人撞破,管保叫袁蕴宁和周珉有私情的事以最快速度传遍京城,不想,那加了料的汤袁蕴宁一口没喝,却是阴差阳错全倒在了胡敏君头上,更甚者还因为这事惹得云阳郡主不乐。   好在一计不成,还有二计,只要袁蕴宁有重视的人,就有软肋可寻。只袁蕴宁神志清醒之下,再想把她和周珉强行绑到一起,是不可能了。好在今儿个庆王还有一尊大杀佛,那就是封烨。   经常出入太后宫中,胡敏蓉也算清楚封烨冷酷残狞的性子,更听说这人平日里最厌烦的就是女孩子,从他入宫,想要靠近他却被丢出去的宫女不知都有几个了。   一旦袁蕴宁遇上此人,不丢大脸面才怪。说不好会被丢到水中也不一定。   而让袁蕴宁丢脸丢到出不了家门,也是胡敏蓉和周珉商量好的。   于周珉而言,明显听信了胡敏蓉的话——   袁蕴宁身上没有任何污点的话,以袁家人对袁蕴宁的宠爱,十有八九会推拒了和周珉的亲事。   于胡敏蓉而言,全心全意谋划却是为了另一个人,那就是,陆瑄——   再是身份高贵的侯府嫡女,可于陆家的声望而言,绝不会娶一个和杀人不眨眼的锦衣卫头子有牵扯的女人。   有了这个污点,这一辈子就是做梦,袁蕴宁也别想和陆瑄扯上关系。   直到方才,胡敏蓉还得意于自己的安排进行的顺利,既让袁蕴宁再也抬不起头来,又让周珉和妹妹胡敏君看到自己的诚意。   如何能想到,设计的那么天衣无缝的计谋,却是迎来了一个最糟糕的结果,封烨身边的人根本不是袁蕴宁,而是,云阳郡主。      ☆、161   被这么多人围观, 尽管慑于庆王府的威势,可众人眼里隐藏在震惊之后的鄙夷依旧一览无遗。   饶是云阳郡主被庆王和太后宠的无法无天的性子, 这会儿也只觉羞窘难当。   恼羞成怒之下, 用力推了一把挡在身前的胡敏君一把:   “滚开!”   胡敏君本就吓得傻了,这会儿猝不及防之下, 身子随即朝后仰倒。直到仆身冰冷的板桥上, 才意识到方才身边那么多人,竟是连个上来搀扶自己的都没有。   却是众人瞧着云阳郡主已是恨极, 唯恐惹祸上身,竟是在胡敏君跌倒时, 有志一同的同时躲开。   “云阳郡主, 你莫要欺人太甚!”胡敏君也是泼辣的性子, 众目睽睽之下,一再被云阳郡主针对,丢人现眼不说, 更成为众人笑柄,能忍得住才怪。   亏得胡敏蓉见机快, 忙让人上前掩住了她的嘴,又连拖带拽强行送去了客房。   其他人见势不妙,也纷纷告辞离开。   一片扰扰攘攘中, 蕴宁和聂清柔手挽着手从一片梅林中绕了出来,两人瞧着气色极好,明显很是畅快的模样。   胡敏蓉正好亲自送胡敏君到客房后回转,瞧见两人, 脸色瞬时难看至极,视线绕过聂清柔,最后定格在蕴宁身上,那模样恨不得把蕴宁身上云霞般灿烂的斗篷上盯出个窟窿来才好,好半晌阴□□:   “清河县君这是从什么地方过来?方才宴席上不告而别,又去了哪里?”   “你也知道我是清河县君,”蕴宁怎么也想不明白,这胡敏蓉死死盯着自己是要做什么——   本想着即便庆王府有什么阴谋,也该是庆王世子周珉或者云阳郡主,可怎么瞧着,每一件事的背后都有这胡家大小姐的影子呢?   “胡小姐这么一直盯着我,就不累得慌吗?且本县君要去哪里,就凭你,有何资格置喙?”   胡敏蓉脸上血色瞬时褪尽——   袁蕴宁竟然知道自己的打算不成,不然如何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或者说,事情之所以会成了这个样子,也十有八、九是她从中捣鬼……   从小到大,一直顺风顺水的胡敏蓉那受过这等挫折,看蕴宁要走,如何肯答应,恨声道:   “袁蕴宁,你站住——”   只她动作快,却有人比她动作还快,却是世子周珉听说后面出了事,忙不迭从前面赶来,远远的就瞧见满面怒色的胡敏蓉正和妹妹对峙。   忙快步上前:   “云阳,蓉表妹,你们……”   却在瞥见蕴宁的容貌时,很是吃了一惊——   这女子虽是着一袭和云阳一样的斗篷,却分明并非云阳。   而让周珉震惊的倒不是蕴宁衣衫的精美,而是明妍大气的美丽容颜,在云蒸霞蔚的织锦斗篷衬托下,简直连深冬的寒意都能驱散的干干净净……   不觉蹙了下眉头:   “这位小姐是……”   “我姓袁。”蕴宁淡然道。   “清河县君?”   这是庆王府,竟有人敢对自己的心上人、蓉表妹不敬,由不得周珉不恼火。可知道了对方的身份,周珉脸色顿时有些发僵。   “世子爷,您可来了,您不知道,这位袁小姐刚才怎么呵斥我们家大小姐的……”说话的是胡敏蓉的丫鬟秋彤。   平日里周珉经常到胡家去,这些丫鬟如何看不出来庆王世子对胡敏蓉的情意?这会儿瞧见周珉,自然喜出望外。   哪里想到话刚说了一半,就被周珉沉着脸打断:   “住嘴!主子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余地?还不快给清河县君赔罪?”   “啊?”那丫鬟登时张口结舌。她身后的胡敏蓉也死死咬住了嘴唇——   明明是她自己说动周珉把视线转向蕴宁的,可周珉不过迟疑了这么一会儿,就干脆利落的站到了蕴宁那边,公然给自己没脸,依旧让胡敏蓉接受不了。   “我这表妹也是被家人娇惯坏了,真是有哪里不妥,还请县君莫要和她一般见识……”周珉态度不是一般的诚恳。   蕴宁点了点头,只觉得这庆王府处处古怪,明明周珉之前为了程明珠,讨厌自己什么似的……   自然无意久留:   “世子言重了,我和聂家妹妹还有事,就先告辞了。”   说着不待周珉挽留,便即转身而去。   周珉又送了几步,这才转身,正瞧见胡敏蓉离去的背影,忙加快脚步追了上去:   “蓉表妹——”   胡敏蓉站住脚,低垂的眼眸,盈盈的睫毛,竟是柔弱的有些可怜的模样:   “表哥,没有帮到你,对不起……”   “蓉儿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周珉放低声音,已是心疼不已,甚至后悔方才是不是做的有些过了,半晌,却是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我今儿个见到皇后了……”   这也是周珉急于求娶武安侯之女的一个重要原因——   一直病歪歪,甚至几度传出死讯的皇后娘娘不独没死,竟然还从幽闭的宫苑中走出来了。   别说周珉震惊,就是太后知道了,也是一脸的不可思议。   皇后乃是国母,周珉这些世子,既是为了承嗣而来,自然在皇后能视事的第一天就赶去拜望,一众世子中,皇后也没表现出对谁特别青睐,可周珉就是觉得,皇后瞧着自己的眼神有些发冷。   也因此,周珉对蕴宁就更加势在必得——   皇后重新出山,势必意味着后宫势力重新洗牌,便是前朝势力也会有变化,皇祖母再做什么事必然遭受掣肘。   能尽快把袁家给争取过来,无疑等于手里多了一把锋利的匕首。   “怎么可能,皇后不是已经快……”意识到不妥,胡敏蓉后面的话旋即止住。   却是隐隐觉得有种风雨欲来之感。   “全是假的。”周珉摇了摇头,今儿个见到的皇后虽然不是红光满面,却也是颇有精神,哪有半点儿病入膏肓的样子?   “除夕那日,内外命妇入宫觐见,将会有太后并皇后一起主持。”   胡敏蓉眉头蹙的更紧,毕竟,皇后已经连续三年没有出现在这样隆重的场合了!   半晌才放缓了声音:   “表哥你也莫要太过忧心,以表哥之能为,我相信一定可以心想事成。这次没有帮上表哥,蓉儿很愧疚……”   一番话说得周珉心头火热,含情脉脉的盯着胡敏蓉:   “蓉儿莫要这般说。表哥知道,你很好,很好……你的好,表哥都会记在心里……”   说了一半却又顿住,冲胡敏蓉身后一点头:   “云阳,你这会儿如何?”   胡敏蓉回头,正瞧见云阳郡主和站在她身旁的胡敏君,两人视线分明是一模一样的冰冷,一颗心不觉“忽悠”一下:   “云阳妹妹,阿妹……”   云阳郡主却是已快步上前,扬手就给了胡敏蓉一巴掌:   “所以说,是你,特意领着她们过去,看我出丑对不对?”   “云阳,你做什么?”再没想到妹妹会突然打了自己的心上人,周珉脸色难看至极,上前用力攥住云阳郡主的胳膊,“蓉儿是你姐姐,你怎么敢动手打她?”   “是吗?”云阳郡主一下甩开周珉的手,瞧着胡敏蓉的眼神却是和要吃人相仿,“我还以为要改口叫‘嫂子’呢。”   一直冷眼瞧着的胡敏君则冷笑一声,脸上现出一副报复成功的快意。跟着云阳郡主的脚步扬长而去。   周珉气的脸色都青了,便要举步去追,却被胡敏蓉拉住:   “表哥,别……”   又苍白着脸瞧着周珉:   “表哥是不是也以为我是故意的?”   口中说着,脸上突然现出些决绝的神色:   “既然你们不相信我,我这就进宫去找太后娘娘。”   口中说着,转身就往外走。   走了几步的云阳郡主冷笑一声,一下站住脚:   “想要找皇祖母告状吗?我奉陪到底。”   “来人,备车,本郡主也要进宫。”   两人一个是太后的娘家孙女,一个是亲孙女,又都是太后面前的红人,既是说要进宫,自然很快就得了准信。   胡太后这会儿刚用过午膳,正歪在凤塌上歇着呢,听说两个孙女一起过来,自然全宣了进来,还派了大宫女去外面迎了迎。   宫女去得快,回来的也快,只是神情有些一言难尽。   胡太后就有些奇怪,一眼瞧见进来的两人,轻轻放下茶碗,挥手让正帮着捏肩的宫人退下:   “看来哀家平日里果然太宠着你们了,这一个个的都学会到慈宁宫摆脸色了。”   “太后,”顶着个巴掌印的胡敏蓉抢先“噗通”一声跪下,含泪道,“是蓉儿不好,累的云阳郡主和世子起了隔阂,还请太后责罚。”   “蓉姐姐果然够贤惠啊,这就开始操心起庆王府的事了……”眼睛红肿的云阳郡主也跟着跪下,却明显依旧余怒未消,却在触及太后有些浑浊的眸子时,又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胡敏蓉的眼泪“啪嗒啪嗒”就落了下来,趴在地上用力磕了一个头:   “太后,蓉儿有一句话,想要说给太后听。”   “蓉儿从小蒙太后恩典,放在身边亲自教养,蓉儿心里,感激不尽,无时无刻不想着,能为太后分忧……不想却是做错了事,不独没有帮上忙,反而让太后跟着烦心。蓉儿这会儿厚着脸皮过来,不是想要替自己解释什么,而是想请太后给蓉儿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蓉儿斗胆请太后把蓉儿指一个人家……”   再没料到胡敏蓉能说出这样一番惊世骇俗的话,便是云阳郡主也有些傻了——   所以说大正脸皮最厚的分明是胡敏蓉啊,竟是求着太后给他指人家,也不怕传出去被人笑话。   周珉跨步进来时,正听见胡敏蓉红着眼睛道:   “……眼下文官中明显是陆家威望最着,太后若然把敏蓉指配陆家公子,不拘嫡支抑或庶支,即便不足以让陆阁老归心,却也能让皇上不敢再信陆家……”   分明是要拿一生的幸福当赌注,也要帮自己赢得天下。   一时大为激动:   “表妹,不可……”   倒是上座的太后默然无语,明显是有些动心的。   胡敏蓉心里欣喜,面上却是悲伤,又磕了个头道:   “当初太后告诉蓉儿,既是背负了家族的荣耀,就必要为家族尽力,蓉儿牢记在心,但凡能为太后效力,蓉儿虽死无憾,还望太后成全……”   死?有那么凄惨吗?云阳郡主简直觉得好笑至极,那可是陆家啊,帝都多少贵女以嫁进陆家为荣,怎么到了胡敏蓉口里,就好像多委屈了她似的?   好半晌,上首的太后终于缓缓点了点头:   “什么死不死的,眼瞧着就是大节下了,莫要再说这些晦气话。再过几日,就是春闱,哀家到时瞧瞧,可有合适的人选……若然是那等没出息的,即便家世再好,可也配不上胡家的女儿,哀家总要给你挑个好的。”   胡敏蓉心一阵狂跳,前面还听不出来,最后一句却明显表明了太后的态度,分明已是心动了。   更让胡敏蓉惊喜莫名的则是,这之前她可是悄悄打听过,陆瑄铁定会下场。   以他解元的身份,即便这几年荒废了学业,怎么也能榜上有名吧?   蕴宁自然不知道,胡敏蓉竟是那么深的心计,以今日发生的事为契机,直接向太后提出和陆家联姻的意思。   她这会儿已然出城,正优哉游哉赶往栖霞山庄。   大冷的天,还有比去山庄里泡温泉更舒服的吗?   蕴宁早有这个打算,只家里人都忙的不得了,竟是没一个姐妹愿意陪同前往。   也就袁钊霖,一来他年纪不大,还不需要应酬,二来总不放心蕴宁一个人,简直比袁烈这个当爹的还要操心,和蕴宁约定在山庄会面。   眼瞧着前面就是山庄了,蕴宁兴致越发高昂,只觉庆王府的晦气都散的干干净净。   正自躺在车上闭目养神,突然听见采英“咦”了一声,还以为是袁钊霖又弄出了什么新鲜的东西呢,忙探头望外瞧,不想却是一眼瞧见山庄门前一个骑着神骏黑马的身影,却是不知什么时候就等在那里的陆瑄。      ☆、162   还以为自己做梦了呢, 蕴宁揉了揉眼睛,又揉了揉眼睛, 漆黑的眉如墨, 冷傲的眼含情,总是不带丝毫情绪的眸中全是璀璨的笑意, 不是在做梦, 真的是陆瑄,看一眼, 就让人觉得一颗心都要跳出来的陆瑄……   车帷掀开时,陆瑄正好瞧见蕴宁呆呆坐在车上, 乌溜溜的眸子傻傻的瞧着自己的情景, 一时只觉满心的欢喜都似是要溢出来相仿, 缓缓伸出手:   “我扶你下来?”   “啊?”蕴宁吓了一跳,忙摆手,“不用不用, 我自己可以……”   说着慌里慌张的就往下跳,却是连脚凳都忘了让人备好。   “小心——”陆瑄吓了一跳, 慌忙探手一捞,待蕴宁站好后,又极快的收回胳膊, 只觉方才一触间女子腰肢纤细柔软至极,一颗心顿时软的一塌糊涂。   感觉到头顶灼热的目光,蕴宁羞得头都不敢抬。   “咦,阿姐……”一个欢快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两人齐齐回头,却是袁钊霖正拉着匹白马从山庄里走出来。   一眼瞧见蕴宁的车子,当即丢了缰绳,撒丫子跑了过来,瞧着蕴宁的眼神里全是雀跃之色:   “阿姐阿姐,你可来了,你想吃什么?我和陆大哥去帮你猎来。”   “你们,怎么碰着的?还,要去打猎?”蕴宁脸上的灼热感终于消下去了些——   还以为陆瑄是特特跑到这里堵自己呢。   虽是这般想,却依旧忍不住偷瞄了陆瑄一眼,不想陆瑄的眼睛根本没移开,两人的视线瞬时胶着在一起,吓得忙又转开头。   陆瑄一颗心“咚”的一声剧烈的跳了一下,只恨不得绕到蕴宁对面,捧着她的脸看个够才好,还有袖子里因为碰到蕴宁的纤腰而依旧酥酥麻麻的右手……   好在两个人的异样袁钊霖毫无察觉,依旧兴致勃勃道:   “待会儿大哥也要过来呢,阿姐前儿个不是说这会儿能猎到黄羊的话,烤着最好吃了,我去给阿姐猎一头好不好?”   又转回头对着陆瑄央求道,“陆大哥,你不是说要带我打猎吗,咱们赶紧去吧,不然待会儿大哥过来,又该骂我镇日里不干正事,就想着玩了。”   从前听大哥说起陆瑄时,袁钊霖还觉得太过夸张,毕竟大哥的功夫,在一干侍卫中已经是数一数二了,那陆瑄也就和大哥差不多大,如何能比大哥的功夫还要俊?   却是几日功夫,就被陆瑄俘虏了个彻彻底底,自家大哥那算什么啊,说句大不敬的,就是亲爹出马,都不见得能把陆大哥给打趴下。   更别说陆大哥会的实在太多了,但凡袁钊霖知道的,不论是吃的还是喝的,抑或是玩的,就没有他不精通的。   当然最叫袁钊霖羡慕的一点儿则是,这么会玩的陆瑄,怎么就没一个人敢骂呢?换成是自己,这么大了,还玩物丧志,可不得被老爹或者大哥追着打,人陆大哥倒好,前脚出来玩,后脚他家人就紧跟着送来各种精美吃食……   当然,要是袁钊霖知道,不独上哪儿玩怎么玩陆瑄可以一个人说了算,就是什么时候入朝什么时候成亲,堂堂陆阁老都得听儿子的,怕是更要羡慕死。   “你,你们两个约好的?也就是说,大哥他,不知道……”蕴宁脑子一时有些转不过弯来,毕竟,大哥可是不乐瞧见自己和陆瑄碰到一起……   “是啊。”袁钊霖得意的点头,“大哥不想带我来,就只约了陆大哥,陆大哥又约了我,正好阿姐也想来,今儿个就热闹了……”   就只是一点,刚才陆大哥一直都是恹恹的,明明说好带自己去打猎的,自己提了几次,他都是提不起兴趣的模样。   还是陆家一个仆妇过来,说了几句话,陆大哥立马牵了匹马麻溜的就出来了……   殊不知蕴宁瞧着弟弟的神情无奈之余又有些同情,这个傻弟弟,连被陆瑄利用了都不知道,待会儿大哥来了,少不得要给他苦头吃……   “你想吃,烤黄羊?”陆瑄瞧着蕴宁,忽然开口。   前几日偶然从袁钊钰口中知道,蕴宁接到了庆王府的请柬,陆瑄就一直放不下心来。   才会想尽法子派了个王嫂过去。   方才听王嫂说了庆王府的事,尤其是庆王世子周珉的古怪态度,陆瑄立即察觉到情形有异——   从小到大,陆瑄都有着傲视同龄人甚至成年人的冷漠、沉稳,可只要事关蕴宁,冷静什么的就全都没了用。   而所有的心烦意乱,都在瞧见蕴宁的那一刻抛到了九霄云外——   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管周珉想要做什么,都有自己在呢。   “陆大哥,咱们赶紧走吧……”看陆瑄始终不做声,袁钊霖忙开口提醒。   “好。”陆瑄点点头,却是瞧着蕴宁道,“要不要去看我们打猎?”   “对呀。”袁钊霖也来了兴致,“阿姐和我们一起吧,待会儿我和陆大哥保准帮你猎的到黄羊。”   “我,也能去吗?”打猎吗?那般朝气蓬勃的场景,前世今生,别说经历过,蕴宁根本连见都没见过,闻言不觉很是心动。   “当然可以。”陆瑄脸上笑意更浓。   袁钊霖自来都是唯阿姐之命是从,闻言也猛点头:   “阿姐也跟我们一起去吧,很有意思的……”   袁家习武出身,家族男女都会骑马,蕴宁回到袁家这一年多来,拳脚自然不成,马却是会骑的。   禁不住两人再三怂恿,便会山庄换了身正红色的骑马装束,陆瑄又特意为她挑了匹温驯的枣红色小母马,一行人很快出了山庄,往景山而去。   打猎的事是早已定下的,山上早圈出了一片猎场。   蕴宁几人还未到,远远的便能听见猎场中狗吠声声。   守在那里的荆南荆北忙迎了出来:   “主子,现在就开始吗?”   语气中也全是跃跃欲试。   陆瑄点点头:“荆东荆西和我下场,你们守在袁小姐身边。”   两人闻言,脸色当即一苦——   要不要这么记仇啊!不就是上次一个大意,让那梅家表小姐有了可乘之机吗……   却是根本没胆子说不。   倒是蕴宁瞧他们俩可怜,忙摇摇头:   “我没事的,你方才不是说,没有狼虫虎豹之类的吗……”   “不行。”别的事好商量,事关蕴宁安危,陆瑄却是一点儿也不敢含糊,到底留下荆南荆北,又亲自把蕴宁送到一个相对平坦的高地。   蕴宁到了后才发现,高地不独视野极好,更甚者还有一个小巧的桌案,桌案旁放着把椅子,椅子上又有刺绣精美的厚厚的褥子,连点心茶水都备的很齐全……   还没等蕴宁开口问呢,袁钊霖已是不住点头:   “还是陆大哥想的周到,阿姐你就在这儿坐着正好。”   一番话说得采英采莲无语至极,心说自家少爷,这是有些傻吧……   旁边的荆南荆北却是心有戚戚焉——   能说这些东西全是主子一个人精心准备的吗!   要知道平日在府里,老爷可是特特嘱咐过下人,就是用的茶,也得试好温度再端上去,决不许多浪费主子一点时间。而眼前这些,主子却是足足准备了个把时辰,茶水是照着袁小姐的口味,点心也是,更难得的是,还考虑到茶水和点心配一块儿的口感……   什么叫把人放到心尖尖上,两人算是彻底体会到了。   这么一想,两人也不那么委屈了,毕竟相较于打猎而言,主子心里,分明是袁小姐更重要啊。   现在主子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自己,是不是意味着,主子以为,自己两个也比荆东荆西更可靠啊。   那边陆瑄已经收拾停当,跨上马后,却是又转头看了蕴宁一眼,笑着道:   “想吃烤黄羊?”   “啊?”陆瑄的视线实在太过灼热,蕴宁头都有些晕,下意识的点头。   “好。那你等着。”陆瑄应了一声,一拨马头,朝下面俯冲而去。   袁钊霖愣了下,也忙飞身上马:   “陆大哥,你等等我……”   很快,空地上响起一阵人仰马嘶之声,狗吠声几乎要掀翻这片山野。   而随着猎狗所到之处,便有一些动物被驱赶出来,竟然真有几头黄羊。   另外还有毛色漂亮的山鸡,灰扑扑跑的极快的兔子……   骑在马上的陆瑄哪还有平日里一点贵公子的冷傲?这会儿分明就是一个热血少年,马蹄声声中,弯弓搭箭一气呵长,蕴宁还没有反应过来,一只黄羊已经倒在地上。   “陆大哥,好厉害!”袁钊霖高喝一声彩,身上的血性也被激起,跟着瞄准另一头,不想他的箭还未射出,陆瑄已是一记漂亮的回射,明明瞧着他连瞄准都不曾,却是又有一头黄羊应声而倒,更不可思议的是,那箭竟然穿透了黄羊的咽喉不算,又紧跟着射中一只雉鸡。   袁钊霖懊恼至极,陆瑄则忽然回身,兴奋的举起弓冲蕴宁晃了晃,一张俊脸上写满了“夸我呀,夸我呀”。   蕴宁抿着嘴,眼睛却不自觉弯成了月牙一般。   也不知陆瑄看见没有,接下去却明显更卖力了,□□那匹黑马简直是一道黑色的闪电般,竟是不过半个时辰,就把场中五六只黄羊收割殆尽,除此之外,还有十多只山鸡,十多只兔子……   至于袁钊霖,一路跟着陆瑄大呼小叫,却是除了野鸡两三只,一头黄羊都没猎着。   既佩服陆大哥功夫好,更是纳闷,明明瞧着陆大哥不像那喜欢玩的,怎么猎场上比自己还要嗨……   等到袁钊钰并瑞王世子周瑾赶过来时,触目所见唯有一片狼藉。   两人不由面面相觑,不是说好的申时围猎开始吗,明明现在还不到呢,怎么就结束了呢?   再一瞧见袁钊霖和已经从高地上下来的蕴宁,袁钊钰脸就有些发黑——   怪不得陆瑄这小子今儿个这么浪呢,竟然把自己妹妹给拐过来了。   偏是周瑾在呢,也不好发作。   待得袁钊霖屁颠屁颠的拖了几只兔子跑过来,袁钊钰直接踹过去一脚,咬牙骂道:   “咱们老袁家怎么会有你这么蠢的!”   陆瑄一片狼子野心,自己这傻弟弟就一点儿看不出来吗。   把个袁钊霖给委屈的,边往后蹦边道:   “大哥,您也别光知道骂我,下回您和陆大哥一道打猎试试,不定比得上我比不上呢。”   连你自己也是手下败将,还有脸教训我?   气的袁钊钰脸又更黑了几分,恶狠狠的瞪了陆瑄一眼,即便打不过这家伙,可敢打自家妹子的心思,打不过也得打。   便是周瑾也好奇的很,毕竟印象里,陆九这人再没意思不过,真是和老虎打一架,这家户说不定还愿意抬抬手,羊啊,鸡啊,兔子啊这类,陆九少爷哪会看到眼里?   这么想着,视线便落在最后面的蕴宁身上,难不成,和这少女有关?   陆瑄这回却是好脾气的紧,任袁钊钰横眉怒目,脸上始终笑意不减。   先冲周瑾一拱手:   “世子。”   又笑着对袁钊钰道:   “你们来的倒是巧,正好赶上吃好东西。”   袁钊钰脸色不是一般的臭——什么叫正好赶上吃,以为谁稀罕吃吗。   也不理他,只指了弟妹对周瑾介绍道:   “这是我阿弟霖哥儿,那个是我妹妹……”   蕴宁和袁钊霖也忙上前见礼:   “见过世子。”   “你们就是阿钰的那对儿龙凤胎姐弟啊。”周瑾已经有了猜测,这会儿得到证实,神情就是一肃,却是冲着蕴宁一拱手,“清河县君仁德泽被万民,周瑾佩服之至。”   钊钰这妹子不独生的美,更有一颗仁心,怪道便是陆瑄这样的人物也一头栽了进去。   不想袁钊钰也是气闷的紧——   一方面不舍得失而复得的妹妹嫁人,另一方面却也明白,陆瑄这样的人品和家世,也算的极好的了。   可让人恼火的却是,你说你要真对我家妹妹有那份心思,就赶紧托冰人上门啊?如今没名没分的,却偏要千方百计接近妹子又是几个意思?      ☆、163   心里有气, 袁钊钰一路上都是掉个脸子,和周瑾说话时, 倒还能和往常一般, 对着袁钊霖时,说没一个好脸色都是轻的, 根本是袁钊霖只要开口, 不管说什么,就得被他大哥给怼一顿。   到得最后, 就是陆瑄也有些不好意思了,小舅子今儿个真是被自己给带累惨了。   只他现在的身份, 也根本没立场说什么, 只能眼睁睁的瞧着袁钊霖被凶的一愣一愣的, 到最后,袁钊钰一个眼神看过去,袁钊霖都得哆嗦哆嗦, 恨不得使个隐身法,让他大哥瞧不见才好。   更可悲的是都惨成这样了, 袁钊霖愣是依旧不明白自家大哥到底是吃错了什么药,怎么就突然间没了一点儿兄弟友爱情呢?外人面前也不给自己留一点面子。哪里比得上有本事还肯带自己玩的陆大哥?   到得最后,索性顶着袁钊钰要吃人的眼神, 直接屁颠屁颠跟在陆瑄身边转悠了。   登时把袁钊钰给气了个倒仰。   就是旁边年纪最大、始终有大哥风范的周瑾这会儿也是忍俊不禁。   蕴宁却是有些尴尬。可一边是自己大哥,一边是陆瑄,还真不好说些什么,只得低了头权当不知道。   既是想好了要吃烧烤, 山庄里当然什么东西都准备妥当了。看主子们回来,有人烧火,有人把烤架摆好,蕴宁又拿出些自己亲自做的酱料。   闻到香味儿,被骂了这许久的袁钊霖终于又满血复活:   “阿姐快过来选一只,这几头黄羊都是膘肥体壮的,你要吃哪头,我就帮你烤那头……”   又转头满心感激的冲陆瑄道谢:   “多谢了,陆大哥,亏得你今儿个跟着过去了,不然这黄羊我怕是一头都猎不着……”   一句话说的袁钊钰再次翻脸,咬着牙道:   “话怎么那么多!外面这么冷,让你阿姐这么傻站着做什么,还不快陪了去房间里暖和会儿。”   “我,我不怕冷,不然,我送阿姐回去……”又被骂了,袁钊霖顿时心虚气短,只打猎也好,烧烤也罢,全是袁钊霖心心念念的事情,虽然被大哥骂的晕头撞向,却依旧强撑着想要争取自己的利益。   荆南荆北几个差点儿没笑翻了,心说袁小姐这弟弟不是一般的好玩啊,世上怎么会有反应这么迟钝的小子。   陆瑄深深看了一眼蕴宁,再瞪一眼袁钊钰,拳头捏紧了松开,松开了又捏紧,一再默默告诫自己,这人不独是袁大,更是未来大舅子,忍住,一定要忍住……   “你不怕冷,你阿姐也不怕冷吗?”袁钊霖突然觉得身上有些发愣,下意识的偏头看了下,却正好瞥到陆瑄看向蕴宁的视线,却是更加不痛快,恨不得上前一个窝心脚把蠢弟弟踹回家才好,“让你去就快点儿去,哪那么多废话!”   袁钊霖一缩头,奓着胆子指了最肥的一头黄羊:   “陆大哥,我和阿姐选了这头,你帮我瞧着点儿,等我把阿姐送进房间……”   话音未落,却被袁钊钰厉声打断:   “等什么等?你阿姐一个人进房间不会无聊吗?你陪着她在房间里说话。”   眼瞧着袁钊钰又是一脚就要踹过来,袁钊霖终于不得不低头,含着两泡热泪,垂头丧气的跟着阿姐往房间里去了——   大哥今儿个如厕是不是没拿厕纸啊,也忒暴躁了!   打发走了姐弟俩,袁钊钰阴测测的瞧了陆瑄一眼,却是转头就把袁钊霖特意圈住的那头黄羊拽了过来,冲着周瑾一笑:   “世子,我瞧着这头就挺好,咱们就烤这头吧。”   又斜了陆瑄一眼:   “阿瑄你没什么意见吧?”   “怎么会?”陆瑄摇头,直接拎了旁边那头,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不然,我再帮你烤一头?”   惊得袁钊钰往后退了一大步,怎么这家伙的语气,像是要把自己烤了呢?   这么一想,却是越发气闷,不甘示弱的瞪了陆瑄一眼,闷不做声的把手里的黄羊丢给下人:   “收拾一下。”   篝火燃烧起来,铁架子也架好了,仆人拿了把长长的铁钎子,把黄羊穿起来放好,想去帮陆瑄,却被拒绝了。   眼瞧着陆瑄一点点的把黄羊收拾的干干净净,又亲自一点点刷上精细的作料,明明是做的一般的活计,下人做来怎么瞧怎么粗俗,陆瑄却是行云流水一般,修长的手指上下翻飞,配上他专注的神情,清隽的眉眼,竟是让人瞧了就怦然心动。   “真是个狐狸精!”又瞧见蕴宁呆的房间,窗帘动了动,气的袁钊钰用力转过头,只觉今天陆瑄实在怎么瞧着就那么骚里骚气呢。   “自打回到帝都,仲甫真是鲜活多了,终于有点儿朝气蓬勃的样子了。”“仲甫”是陆瑄的字。   周瑾只觉好笑至极,“噗嗤”一声就乐了,冲着陆瑄眨了眨眼睛,低低笑了一下。   语气中却是颇有些感慨,认识了这么多年,陆瑄从来都四平八稳,坑起人来面不改色心不跳,总觉得这家伙城府之深,比起乃父也差不了多少,之前也就在杨家时,瞧见过他跳脱的样子,还有方才猎场中鲜衣怒马的少年……   若非两人极为相熟,也差点儿认不出来。   袁钊钰凉凉的往那边儿看了一眼,正瞧见陆瑄又收拾了几只野鸡和兔子也全都串好放了上去,冷哼了一声:   “陆九少爷不是来年就要下场吗,不在家里温书,倒是有这等闲情逸致……”   “轻重有别。”陆瑄头也不抬道。   袁钊钰愣了一下,见阿妹一面,比春闱还要重要吗?   “不错。”陆瑄看过来,认真的点了点头。   袁钊钰越发愤愤然——果然是妖怪,竟然连自己想什么都能看出来。   “春闱什么的,如何难得到陆仲甫?”周瑾笑着道,“人生有四喜,金榜题名时这一喜,仲甫怕是拿定了。”   “不止。”陆瑄笑了笑,却是转头去瞧袁钊钰,“若然我能进入前三甲,希望阿钰能给我个机会……”   机会?袁钊钰愣了一下。不会是,自己想的那样吧……   “是。”陆瑄点头,一字一字道,“只有足够强大,才能遮风挡雨,她,值得世上最好的对待……”   会同意父亲说春闱之后,再行托媒人上门,一则是蕴宁还太小,二则,陆家家大业大,风浪也大,可蕴宁是自己放在心尖尖上的人,但凡有可能,陆瑄只愿蕴宁和他同甘,绝不要共苦。   现在的自己虽然在陆家说话也算有分量,可陆瑄却觉得依旧不够,毕竟,自己还没有站在同样的位置和父亲对话的资格。   如果说安邦定国、一展宏图是自己的理想,那给蕴宁幸福,让她永远无忧,则还在这个理想之上。   这般想着,不觉用手捂住胸口——   一想到蕴宁会受苦,甚至会离开自己,这里便痛的什么似的,就好像,这颗心曾经被剜出来过一次一般,终其一生,陆瑄都不想再承受那种失去蕴宁的痛苦……   陆瑄口中说着,眼睛都似是在发光,这样一份沉重而灼热的感情,甚至让袁钊钰这样的旁观者都有些心惊。   一时不觉有些讷讷,简直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相交这么多年,袁钊钰如何不知道陆瑄的性格,最是个智多近妖、狡诈如狐的,何尝见过他这么患得患失的一面?   那般浓烈的感情,是绝对装不出来的。   文才武略、无一不精,便是自己也多有不及的天之骄子陆瑄,分明是彻底栽了。   可不知怎么搞得,总觉得这样的陆瑄,有些可怕,隐隐觉得要是阿妹和他之间真出了什么意外,这人怕是发疯都是轻的……   “你们陆家人,还真是……”周瑾也没有想到,行走江湖时,惹得多少女子恨嫁的陆瑄竟是个彻头彻尾的痴情种。又想起关于陆家的种种传说,神情又有些了然——   听说陆瑄祖父,闹死闹活,宁肯断子绝孙,也非要娶体弱多病的崔老夫人;到了陆瑄的爹,则根本就是眼瘸,放着好好的世家千金不要,硬是把个家世不显的表妹宠的心肝宝贝一般。   还是陆瑄眼光好,照自己瞧着,武安侯这女儿还真是优秀。   倒不是单论长相,更有那份沉稳气度。   哪像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   便是和袁钊钰比起来,也不差什么了。   说话间,已是有诱人的香气四散开来,却是陆瑄眼前的烤山鸡,已经是皮色焦黄,外酥里嫩,闻着就让人流口水。   陆瑄随手拿起一个盘子,拿把刀子极快的削成大小均匀的薄片,又撒了层熟芝麻和各种作料,做完这一切,伸手叫来一个仆妇:   “赶紧的,送进去给霖少爷吃……”   袁钊钰翻了个白眼,什么给霖少爷,分明是想送给妹妹罢了。   既是得了陆瑄的保证,又想到阿妹之前怕是从没有见过这么热闹的场景,稍微思索了下,吩咐仆妇:   “去请小姐和少爷出来,烧烤的东西,趁热吃最好吃。”   陆瑄神情顿时一喜,跟着就转头目不转睛的盯着房门那边。   袁钊霖早等不及了,一下就从房间里蹿了出来,他身后则是始终笑吟吟不见半点烦难之色的蕴宁。   袁钊钰咳嗽了声,看陆瑄含笑垂眼,又开始不舒服:   “前三甲算什么,你考个状元出来还差不多。”   “谁要考状元?”蕴宁正好走到近前,闻言问了句。   “我。”陆瑄直接认下,看着蕴宁的眼睛道,“袁小姐以为如何?”   平平常常的一句袁小姐由陆瑄嘴里吐出来,却是平白多了份儿牵肠挂肚百折千回的韵味儿。   “嗯,你一定行的。”蕴宁根本想都没想——上一世陆瑄就是状元,更是做到首辅,这一世当然也不会差了。   方才还沉稳大气的陆瑄登时毫无征兆的傻笑了起来,平日里惯有的高高在上、冷漠待人早碎成了渣渣:   “好,我听你的,一定考个状元回来。”   三年大比,举国俊彦,齐聚帝都,陆瑄自信以自己才学,位列三甲,当没有多大问题,可真是说道状元,却是不见得,可这会儿听蕴宁这般笃定的语气,陆瑄突然觉得,什么不见得,蕴宁说自己能当状元,那这状元,自己当定了。   蕴宁怔了怔,什么叫听自己的,好像自己也没说什么吧?   “来年的主考官已经定了,正是你外祖的学生,曾任江南学政的大学士裴云杉。”周瑾看了一眼蕴宁,忽然插口道,“你若是手里有你外祖的文章,不妨多研究一番。”   陆瑄眼睛就闪了闪——主考官的事,应该也很快就能定下来了,可毕竟还没有最终论定,连身为首辅的父亲尚且不晓得,周瑾却知道了,明显是从皇上那里得来的消息。   而这样的大事,皇上都愿意和周瑾商量,一干世子中,属意那个当太子,已是不言自明。   蕴宁却是低了头,只顾吃自己的东西——   面前这位端王世子,可不就是最后的胜利者?   只他的眼神有些奇怪,老是瞧自己做什么?好像透漏什么主考官的事,和自己有关一般。   不得不说蕴宁的直觉极灵,周瑾今儿个会来这一遭,其中正是有皇后的意思。   到现在,周瑾还能记起神情冷凝的皇后,提起蕴宁时嘴角的笑意:   “蕴宁那孩子是个好的,你下面也没有妹妹,就拿她当亲妹子看吧……瞧在蕴宁的面上,对陆瑄,也稍微提点些吧。”   即便已是属意自己做嗣子,皇后待自己也不见这般亲热。还是第一次见她用这么亲热的语气提到一个女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  平安夜祝各位亲圣诞快乐,一生幸福平安,爱你们   ☆、164   第二日一早, 陆瑄顶着漫天的霞光,回了陆府, 严冬早上的酷寒, 都没能冷却他脸上的笑意。   若非始终跟在主子身侧,荆南荆北几人简直觉得自家主子是不是被人掉了包?   待得进了府门, 却发现有些不对——   空气中明显残留着里一缕药香。   陆瑄心顿时一紧, 难不成是祖母?   路珦正好匆匆走过来,瞧见陆瑄, 笑呵呵就迎了上来:   “九弟回来了。”   看陆珦神情轻松,陆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 不是祖母就好。   “家里来客人了。”陆珦眨眨眼睛, 小声道。   “客人?”陆瑄抬眼看过去。   本还准备卖关子的陆珦登时怂了, 忙点头:   “是,延陵崔家那边,你表哥表妹来了。还有一位是老夫人的娘家二姐、刚刚调回帝都的吏部员外郎丁昀大人的母亲……”   久不来往的崔家有朝一日, 竟还会踏入陆家,。   来人身份更是陆瑄的嫡亲表兄妹, 同时也是一对病怏怏的兄妹俩。   崔浩并崔琳琅。   陆瑄愣了一下,抿了抿唇角:   “祖母呢?”   “崔家人来,有没有说什么事?”   延陵距离昌邑, 有千里之遥,自打出嫁后,崔老夫人便甚少有机会能回娘家,后来小崔氏也嫁进来, 总算是有个娘家人长久守在身边,可结果却是抑郁而亡。   那以后,崔老夫人便再没回过崔家,延陵那边也没派过人来。   当然,据陆瑄所知,初时,每逢年节,老夫人还是派人往家中送过礼物的,可惜那边儿却是从未收过,到现在陆瑄还能忆起派去崔家的下人回返时,祖母伫立窗前,久久未眠的身影。   基于以上种种,即便和崔家有着割不断的血脉联系,陆瑄心里对崔家却是孰无半点儿好感。   “毕竟多年不见娘家人了,老夫人情绪有些激动,请太医看过了,并没有什么大碍。倒是崔家表少爷和表小姐,瞧着不大好……”   两人下了马车,一个赛一个的面无血色,更甚者崔浩没走几步,直接就晕过去了。   至于说崔家兄妹之所以会过来这边,却是崔浩准备参加来年春闱。   情绪上有些激动吗……   陆瑄蹙了下眉头,随即加快脚步。   还未来至春晖堂,便有丫鬟仆妇迎了出来:   “九少爷……”   “九少爷回来了……”   又忙忙的打起厚厚的布帘。   陆瑄脚下不停,径直迈步而入。   一眼瞧见坐在中间锦榻上的崔老夫人,隐约瞧见老夫人眼角处还有泪痕,忙快步上前:   “祖母……”   “呀,是瑄哥儿啊,瑄哥儿回来了。”老夫人忙用帕子拭净眼泪,许是哭过的缘故,人也显得有些苍老。   陆瑄忙探手扶住老夫人的胳膊:   “祖母,您没事吧?”   “没事,没事儿,祖母好着呢。”明显看出了陆瑄的紧张,崔老夫人拍了拍他的胳膊,又含笑往旁边指了一下,“跑的这么急,连待客的礼数都忘了,快见过姨婆,还有你表妹……”   “二姐,这就是瑄哥儿,玉娘留下的那个儿子……”   崔老夫人说着,再次红了眼眶。   随着老夫人话音落下,端坐在老夫人左手旁的一个白发萧萧的老夫人看了过来,老夫人面容瞧着和崔老夫人有三分相似,嘴角两道深深的法令纹,明显是个性情严厉的人。看来就是陆珦口中那个吏部员外郎丁昀的母亲,丁老夫人了。   丁老夫人的旁边则坐着一个身姿窈窕的女孩子,见陆瑄转头,已是盈盈起身——   半新不旧的茜色掐腰小袄,黛青色长裙,乌黑的头发梳成飞仙髻,琼鼻樱唇,许是长途跋涉的缘故,脸色有些苍白,却是更多了几分我见犹怜的柔美。   看陆瑄瞥过来,崔琳琅福了福身子,垂眸道:   “表哥。”   声音如碎琼落玉,倒是和名字“琳琅”相合。   陆瑄点了点头:   “表妹不必客气。”   又和丁老夫人见礼:   “见过姨婆。”   丁老夫人点了点头,脸上殊无半分笑意。   陆瑄丝毫没放在心上,转头又去瞧崔老夫人,蹙眉道:   “祖母平日就浅眠,今儿个怕是更休息不好,我方才已嘱咐人熬些安神汤过来……”   陆瑄就是这样的性子,从来眼睛里只看自己想看的人。陆府的人早已习惯了他这般,可听在外人耳里,无疑就是对不告而来的崔家人有了怨尤之意。   崔琳琅倒是不显,那白发萧萧的丁老夫人却明显已是恼了,至于下站的那些崔家佣人脸上也俱有愤然之色。明显无法接受,声名赫赫的崔家人面前,陆瑄竟敢这般狂妄自大。   “让他们多熬些来,你表妹身子骨弱,也要用些。”崔老夫人却似是根本没注意他们的脸色,只管对着陆瑄嘘寒问暖,又拍了拍陆瑄的手,“瞧瞧这手,这么冰,你这么一大早回来,怕是还没用什么东西,快去换件厚衣服,再用些膳食,休息好了,再来陪祖母和你姨婆说话。”   确定祖母无恙,陆瑄提着的心终于彻底安稳:   “祖母先歪会儿,我很快就来。”   又冲那老夫人点点头,转身往外去了。竟是自始至终都神情冷淡不说,更不曾关心过一句如今还卧病在床的表哥崔浩的病情。   下面仆妇神情明显更加不好,尤其是其中一个五十上下的老妇,终是再忍不住,“噗通”一声跪倒,趴在地上接连磕了三个响头,含泪冲着崔老夫人道:   “三小姐,您真的忘了吗,您姓崔,是崔家的三娘啊……”   “两位小主子远道而来,病成这般,您就一点儿不心疼不成?”   “当初崔家把玉娘小姐交到您手上,可结果怎么样呢?玉娘小姐才多大啊,我们这些奴才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口中说着,已是呜咽出声。   听她口口声声提到侄女儿玉娘,崔老夫人眼睛也开始酸涩,眼睛渐渐湿润,是啊,瑄哥儿今年十七岁,玉娘她已经走了十五年了啊……   “可您瞧瞧,表少爷这是什么态度啊?两位小主子好歹也是他嫡亲的表兄妹啊,见到表妹没说两句呢就夹枪带棒,更是连自己表哥这会儿怎么样了都不肯问一句,明明身上流淌着崔家的血液,眼里却是一点儿没有外家啊……”   还要再说,却被崔老夫人厉声打断:   “住口!”   情绪有些激动,老夫人胸口不住起伏,视线从崔琳琅身上掠过,最终定在坐在上首神情不悦的老夫人面上,一字一句道:   “崔家果然没落了,主子不像主子,奴才不像奴才,是哪个主子教出了你这等狂悖的奴才?”   老夫人声音一下转厉,地上跪着的仆妇吓得一哆嗦——   早年崔家三娘待字阁中时,因为身子骨太过柔弱,从来都是默然无语,好在胸中锦绣、笔下珠华,实为崔家女子中翘楚,才不致在众多崔家后辈中泯然众人矣。   可饶是如此,当年曾经侍候过崔老夫人的老人中,对这个小姐的态度依旧是恭敬有余,敬畏不足。   方才说话的这仆妇,当初就曾是崔老夫人跟前的小丫鬟,后来又做了崔浩崔琳琅兄妹的奶娘,自以为劳苦功高,且对崔老夫人的印象依旧是当初崔家那个体弱多病的娇柔小姐,再加上于两个小主子而言,眼下确然是前所未有的危机,便有些按捺不住,再不想多年未见之下,当年柔若嫩柳的崔家三娘,竟有了今日这般让人胆颤的威势,一时吓得头都不敢抬。   “三娘这是不高兴了?”那满头白发的夫人下颌微微扬起,声音不高,却是字字如冰,“还是说三妹以为,阿兰说的不是事实?”   阿兰正是方才那个仆妇的名字。   说着冷笑一声,挥手让房间里侍候的下人全都退下,这才继续道:   “若非有崔家为你遮风挡雨,犯了七出中‘无子’罪名的三娘能在陆家屹立至今?”   “你在崔家处境艰难,为了求得崔家助力,又替你那庶子求娶玉娘,堂堂崔家嫡女下嫁陆家庶子,于崔家而言本就是一种耻辱,可大哥心疼你没有仗恃之下,依旧同意了这桩婚事,可结果如何?”   声音陡的扬高:   “玉娘双十年华,就死在这里!现在浩哥儿、琳琅兄妹来投,嫡亲的表兄妹何尝有过一句关心的话语?这般行径,和陌生人又有何疑?玉娘若然地下有知,知道儿子竟是这般,能不为之伤心流泪?”   还要再说,却被崔老夫人直接打断:“够了!”   “当初是我没有护好玉娘,这件事上,于崔家而言,我确实问心有愧。”   “只一点儿,玉娘要同二姐说个明明白白。有人欠崔家的话,那也是我,崔玉娘。”   “至于瑄哥儿,他不欠崔家一丝一毫!玉娘早死,瑄哥儿就成了没娘的孩儿,正需要外家扶持时,崔家在哪里?这会儿您口口声声玉娘的孩子如何,您心里真的曾把玉娘的孩子放在心里?还是说,您现在看重的也不是玉娘的孩子,而是陆阁老的儿子?”   最后一句话无疑说的极重,崔二娘再也坐不下去,“腾”的一下站起身形,怒极反笑:   “你这是什么意思?不欢迎浩哥儿琳琅兄妹?既如此,我们走就是。”   说着,转身就要招呼崔琳琅:   “去叫人来,抬上你哥哥,咱们走。”   本以为听说一行人要走,崔老夫人这会儿定会慌张无措,毕竟之前,初见娘家人时,崔老夫人激动的样子,分明早就盼着娘家来人。   不想崔老夫人却是一旁冷眼瞧着,根本动都不曾动一下,更甚者一句挽留的话都不曾说。   那崔二娘登时涨红了一张脸,万不得已,只得起身往外走,方才还口口声声让抬上崔浩,这会儿却是根本提都不提。   没想到多年不见的姐妹甫一见面就闹成了这般,崔琳琅明显有些反应不过来,一直到崔二娘渐渐走远,才意识到什么,额头顿时沁出一层薄汗:   “一切都是我和阿兄的错,三姑婆切莫要因为我们两个就和二姑婆离了心。”   “本不是一条心,又何来离心之说?”口里虽是这般说,眼圈却有些发红,毕竟是多年的姐妹,说没有感情那是假的,甚至说多年不见之下,即便觉得对方说话做事有些过分,老夫人也认了,可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拿自己唯一的孙子来说事。   不管是谁,只要想打陆瑄的主意,都是老夫人无法容忍的事。   一声虚弱的咳嗽声从里间传来,随之一个清瘦的俊秀男子从里间缓缓挪了出来。   “阿兄——你怎么起来了?这会儿感觉如何?”崔琳琅忙起身快步上前,小心搀住男子。   “我无事。”崔浩温和的看了红着眼睛的妹妹一眼,扶着门框又往前走了几步,来至老夫人身前,“二姑婆的话是有些过了,还请三姑婆莫要放在心上才是。”   这个侄孙年纪不大,倒是个颇有心胸、通达事理的。再加上一张和长兄有五分相似的脸,崔老夫人也是心酸不已,招呼崔琳琅扶着崔浩坐下:   “说吧,崔家嫡脉这边,出什么事了?”      ☆、165   身为崔家人, 再没人比崔老夫人更明白,自家人骨子里有多傲。   自己的婚事也就罢了, 当初陆宗甫乃是少年英才, 小小年纪就蜚声大正,至于自己, 则不独年岁上要比陆宗甫年长, 容貌亦不出众,更甚者身体病弱之下, 被认定是短命的相。独守闺中将近二十载,鲜有媒人上门提亲, 甚至父兄已经做好了留自己一辈子在崔家的打算。   也因此, 当初这桩婚事最大的阻力反而是陆家。   到了侄女儿崔玉娘时却又不同。再是陆家嫡脉唯一的儿子, 依旧改变不了陆明熙妾生子的身份。   更甚者,家里已是给崔玉娘看好了另一家,那就是名声仅次于崔家的渤海王家。   要说崔王两家联姻已是由来已久。   推溯崔家兴盛的根源, 可不就是因为第一代先祖娶了王家得了□□赐了玉蝉的那个姑娘为妻?   待得崔家兴起,渐渐的更成为世家之首, 两家联姻日益频繁,到得最后,为了维持血脉存正, 崔家更是默认了这样一条家规,那就是家中嫡子娶妻的话,务必以王家嫡脉的姑娘为第一人选。王家没有合适的姑娘了,再相看其他人家。   虽然没有强制执行, 但这么多年来,崔王两家嫡脉的联姻却是越来越频繁。   基于此,崔家老爷自然更加属意把女儿嫁到王家去。   不想崔玉娘却是宁死不从,彼时老夫人一则心疼侄女儿,二则也有些私心,就帮了崔玉娘一把,令得侄女儿最终得偿所愿,嫁于陆明熙为妻。   不想陆明熙却是颗暖不热的石头,崔家姑娘本就体格弱些,几番蹉跎下来,崔玉娘最终香消玉殒。   至于当初相中了崔玉娘的那位王家表哥,正是王家这一代的宗子,和玉娘不能成就姻缘之下,只得退而求其次,娶了文家的姑娘。   玉娘的死讯传过去时,渤海王家正自大摆筵席,庆祝嫡系第三位健健康康的嫡孙出生。   之所以着意强调“健健康康”四字,实在是王家之前,虽然总体看,比崔家嫡系的情况要好些,可比起旁枝而言,依旧不够兴旺,到了崔玉娘的表哥这一辈,也是只得了两个嫡子罢了,偏是身体也都不大好。   当初娶文氏时还曾颇不开心,以为降低了门第,这会儿却全变成了庆幸——   这世上,还有什么比开枝散叶、壮大家族更要紧的事?   更甚者酒席上也不知是哪个人多嘴,众人忽然发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事实,那就是王家祖上若是娶得崔家姑娘,那一辈的孩子成活率就极低,更甚者即便活下来,也都是身子骨弱的紧。   而若是娶了别家的女子的话,情形就恰好相反。   虽然考虑着崔王两家世代姻亲,当时就有王家的主事人申饬了乱说话的后辈,把这事压了下来。   可流言蜚语还是渐渐传了出来,人们暗地里都说,崔家嫡系怕是被诅咒了……   等到崔琳琅长大,为了弥补当初因崔玉娘而造成的崔王两家的裂痕,崔老太爷就提出,把唯一的嫡孙女崔琳琅嫁给王家这一辈的王梓云,不想却被王家直接拒绝,更甚者便是崔老太爷想要给孙子求娶的王家女孩儿,也被拒绝,却是转头就嫁给了崔家旁系。   当时就把崔老太爷给气的病了,他身子骨本来也不好,这一病,就没有起来,而崔浩的父亲则在守孝时染了病气,不久后也跟着乃父撒手西归。   可怜延陵崔家声名赫赫,嫡系一脉却只剩下崔浩崔琳琅兄妹俩。   要说崔浩身上也有举人的身份,只身子骨太弱,老太爷唯恐唯一的骨血折损在科举的路上,便压着他,没让他进一步科举,毕竟崔老太爷和儿子都是名满天下的当朝大儒,有他们撑着,崔浩便是在家当个富家翁也无妨,真想科举,大可待娶妻生子,嫡系有后,不想这就撒手西归。   原来有老爷子坐镇,崔家自然无事,等崔家两代全都没了,旁系声势日渐鼎盛之下,兄妹俩的日子却是越来越难熬。   崔浩有两位老爷子教导,说是学富五车、满腹经纶也不为过,他幼有大志,不过是身体不好,也只能闲云野鹤,眼下看嫡系陷入这样朝夕倾颓的危局中,如何肯接受这样的现实?   左思右想之下,终是下定决心,想要重振崔家嫡系,眼下唯有科举一途。   眼瞧着三年守孝期已满,崔浩决定即刻上京,正好崔二娘也要跟着儿子一块儿到帝都来,索性带上两人。   仔细斟酌之后,更是以为,想要兄妹二人多些保障,自然以送到陆阁老家最佳。   又担心多年不来往,崔老夫人心生嫌隙,左思右想之下,就决定先下手为强,崔老夫人理亏之下,自然会对兄妹俩全力相帮……   “你说,你祖父和父亲,都已经,不在了?”再没想到,竟听到了这样一番话,崔老夫人当即呆了,若非平日里药膳养的老夫人身体好的多了,这会儿好险没昏过去。   等好容易接受了这个事实,老夫人已是泪雨滂沱,伸手把崔浩兄妹揽入怀中,呜咽出声——   早知道如此,即便拼着被大哥打一顿,也得回娘家见他一面啊。   如何能想到,竟是早在三年前,兄长侄儿已是并皆故去。这辈子便是想让他们指着自己鼻子骂一顿,也是不可能了。   看老夫人哭的天昏地暗,崔浩崔琳琅二人的乳娘也就是之前那位名叫阿兰的孙妈妈却是不住冲两人使眼色,被崔浩瞪了一眼,才不甘心的垂下头。   外面的人早觉出里面不对劲,待得呜呜咽咽的哭泣声传出,更是吓得魂儿都要飞了,转身飞奔出去,正碰上换好衣服回转的陆瑄。   看侍候的人脸色不对,陆瑄也惊得了不得,几乎是一溜烟的冲进老祖宗的房间,待得瞧见抱在一起哭成泪人般的三人,眉头皱的几乎能夹死一只苍蝇。   那孙妈妈刚想上前打招呼,却被一脸寒霜的陆瑄吓得又呆站在那里,一动不敢动了。   陆瑄的存在感实在太强,先是崔浩,然后是崔琳琅,都渐渐止住眼泪,被陆瑄这么冷眼瞧着,两人不免有些坐立不安。   崔浩轻咳了声,低声道:   “你就是姑母留下的瑄表弟吧?方才,是我思虑不周,才惹得姑婆这般难过……”   直觉眼前这表弟别看年纪小,怕是不甚好惹。   “瑄哥儿……”崔老夫人伸出双手,脸上的泪水怎么也擦不净。   陆瑄忙快步上前,单膝跪倒,握住老夫人的手:   “祖母,是我,我在呢,你放心,有什么事,交给我就好。”   语气沉稳而笃定,仿佛这世上就没有什么事可以难倒他一般。   崔琳琅微微抬眸,瞥了陆瑄一眼,又收回视线。   “你去,置办一桌祭品来……你舅父,和外祖父,已是俱于三年前故去了……”口中说着,眼中却是又堕下泪来。   “祖母放心,我会亲自去做,再请广善寺的主持和尚帮他们做一场法事……”   从未谋面的外祖、舅舅,陆瑄心里也没有多亲近,却是见不得祖母伤心成这样。   崔浩微微叹了口气。   之前只觉这位表弟眸色清绝,一身的桀骜之气,让人不敢接近,这会儿温声细语,却是再孝顺不过的温良少年。只可惜这么多年不来往,表兄弟之间难免有些隔阂……   姑姑留下的这个表弟,是个好的。只可惜姑姑没有这个福分。   又由崔玉娘的早逝联想到崔家嫡系受了诅咒之说,一时只觉前路茫然……   许是痛痛快快哭了一场,老夫人便有些疲倦,依旧强撑着吩咐人给兄妹俩准备好院子,又叫来郑氏,看还差什么,让她帮兄妹俩一道备齐。   郑氏一一应了下来。   很快,陆明熙和梅氏也联袂而至。   因是到了年关,家里事务繁多,梅氏又跑到梅老姨娘那里哭诉了好几次,终是得了陆明熙的允准,“病”可以好了。   听说崔家来人,还是崔老夫人嫡亲的侄孙子、侄孙女,梅氏第一感觉是愤怒——   凭什么赶走了梅家的女儿,崔家的儿子女儿倒是一窝蜂挤过来了。   有心托病不理,不想却听下人说,陆明熙甫一下了早朝,甚至不及换衣服,便要赶过去,即便再是不愿,也不敢拿大,终是半路上截住陆明熙,两人一道过来了。   甫一进房间,正好瞧见老夫人哭的声噎气短的模样。陆明熙脚步就滞了一下。   从记事起,陆明熙就鲜少见嫡母哭过,唯二的两次,一次是父亲去世后一周年,嫡母牵着自己的手去祠堂祭祀,路上忽然泪洒当场;第二次则是玉娘的葬礼上,嫡母冷冷的瞧了自己一眼,拐过头瞧见牙牙学语的陆瑄时,突然就泪落不止……   此次再见到嫡母落泪,陆明熙简直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儿:   “母亲身体要紧,切莫要再哭下去了……”   没想到会惊动陆明熙和梅氏,崔浩和崔琳琅也吓了一跳,两人忙上前见礼:   “见过姑丈。”   陆明熙点了点头,视线在崔琳琅身上停顿片刻,胸口酸涩的感觉更浓——   这个女孩子,和玉娘有六分相似呢。   好容易压下沸腾的情绪,示意两人坐下:   “不用多礼。”   看陆明熙还穿着朝服,知道他怕是不及换洗就赶了来,崔老夫人摆摆手:   “我无事,你们莫要担心。”   “松禾先生那里,你且去说一声,让他得空了也指点指点浩哥儿,再寻几个好的御医,帮浩哥儿兄妹认真调理一番……”   说着又要落泪——   这才多少年啊,鼎盛的崔家嫡系竟然就剩下了孤苦伶仃的兄妹俩……   难得嫡母有事要自己办,陆明熙当即答应了下来:   “母亲放心,事情交给我就成,您只管安心荣养,切莫耗费心神……”   又叫过来崔浩,温言抚慰一番。   一番交谈,却是暗暗赞叹,不愧是崔家嫡子,说一句不谦虚的话,这么多年来接触的年轻人,鲜少有比得上儿子陆瑄的,这崔浩难得的是谈吐不俗、胸有沟壑,进退得宜,不愧为崔家嫡系传人,与儿子相比也是伯仲之间。   一时大起爱才惜才之心,只可惜也就谈了盏茶时间,崔浩就面白气喘,陆明熙不觉皱眉,这样的身体,来年春闱怎么可能撑的过去……   崔老夫人也看在眼里,一时更加感伤,要是嫡脉真的到此为止……   只觉心里和刀割一般。   梅氏眼里却是闪过些快意。   待得跟在陆明熙身后出来,眼珠转了一下,柔声对陆明熙道:   “我娘家那边的侄儿晟哥儿也有心就学,却苦于寻不得名师,不然,让他也过来跟着瑄哥儿、崔家表少爷一块儿请汪先生指导一番……”   陆明熙好险没气乐了:   “连个秀才都没考上,也想让汪先生指导?他也配?”   言下之意分明是,连只鸡都不是,还想用牛刀?   梅氏登时气结。陆明熙也不理她,只管大踏步而去。   那边儿崔浩兄妹也回了老夫人安排好的院子。   眼瞧着左右无人,那孙妈妈跌足叹道:   “二姑奶奶离开时,不是嘱咐小主子了吗,方才那么好的机会,小姐脸皮薄也就罢了,如何少爷也是一言不发,以后再想寻找这样的机会,怕是难了……”   语气中分明惋惜至极。   却是来时路上,崔二娘左思右想之下,以为想要重振崔家嫡脉,须得先为兄妹俩找一个结实的靠山。   思来想去,就把主意打在了陆瑄的头上。   毕竟再怎么说,陆瑄也是兄妹俩嫡亲的表兄弟,再有崔玉娘的事上,陆家对崔家有所亏欠,即便崔家嫡系受了诅咒的流言蜚语传过来,但凡兄妹俩肯开口相求,崔琳琅还是有极大把握嫁给陆瑄的……   不想事到临头,这兄妹俩竟然都只字不肯往这件事上提。   还想再劝,兄妹俩却齐齐抬头,神情严厉:   “孙妈妈以后不许再提起这话,不然,我们身边,怕是留不得妈妈了!”      ☆、166   崔家驭下向来宽厚, 孙妈妈做为两位小主子的奶娘,在一干下人中地位自然非同一般, 热辣辣一颗心可不全在两位小主子身上?   眼瞧着崔浩崔琳琅惶惶然投奔陆家, 无计可施之下,自是把崔二娘的话奉为金玉良言。   这会儿被两人齐齐呵斥, 已是意识到自己话语怕是不妥, 却是禁不住堕下泪来——   两位小主子从小锦衣玉食,何尝受过一丝一毫委屈?曾经提起崔家嫡脉, 走到哪里不是众人艳羡的对象?   如何能想到有朝一日,落到这般凄惨境地。   偏是崔家二娘婆家也就一般, 唯一能帮得上忙的陆家吧, 又是多年不曾来往。   老话说人死如灯灭、客走茶凉, 没了老爷和老太爷在后面站着,三姑奶奶即便可怜两位小主子,又愿意做到什么地步?若然陆家不肯全心相帮, 小主子的路怕是依旧艰难。   越想越是难过,抖抖索索站起来:   “两位小主子这会儿肚子饿不饿?老奴去做些吃的来……”   小主子肠胃弱, 等闲吃食根本入不得口。   家里厨娘也带了来,犹记得三姑奶奶,当初在娘家时, 最爱喝自己做的汤……   两位小主子放不下脸面,自己却不在乎,总要多做些事情,让三姑奶奶多疼些两位小主子才好……   看孙妈妈栖栖遑遑离去的背影, 崔浩也不觉心酸,稳了稳心神,看向妹妹:   “琳娘,不会怪阿兄吧?”   早在崔二娘提及这件事时,便被崔浩当即否定,甚至孙妈妈之前的跪地控诉,也全是听了崔二娘的话,绕过了崔浩所为。   虽然明白二姑婆这般做是为了自己和妹妹好,崔浩依旧无法认同。   毕竟从小受父祖教诲,幼学圣人之道,实在做不来这般享了别人的好处还要站在高处以为理所应当的事情来。   来京城投奔姑婆,本就是走投无路之下无奈为之,姑婆肯收留,更甚者还愿意为自己聘请名师,已经是意外之喜,如何还能得陇望蜀,奢想其他?崔浩以为,真是那般的话,崔家嫡脉才真的要倒了。   “阿兄不用解释,琳琅也是不愿意的。”崔琳琅垂着头,密而长的睫毛宛若两把小扇子,投影在白若凝脂的脸颊上,无端端的有些伤感之意,一双白皙的手,却不受控制的微微哆嗦了一下,“琳琅早就想过了,这一世都不想成亲,还请大哥不要嫌弃妹妹,让我能一辈子留在崔家就好……”   意识到什么,顿了顿,赶紧停住嘴,半晌黯然道:   “我是说,瑄表哥,当初姑母去得早,瑄表哥这些年定然不易,琳娘断然不愿意为了一己之私,连累旁人……”   崔浩却敏感的意识到不对,盯着崔琳琅的眼睛:   “什么叫连累旁人?还终身不嫁,是不是王梓云那个混账东西……”   心中更是一阵绞痛,阿妹的话里分明是认同了崔家嫡系受了诅咒之说。   “啊,没,没有。”崔琳琅吓了一跳,忙不迭否认,却在触及崔浩铁青的脸时,眼泪再也止不住,“阿兄你别气……”   “那你跟我说,当初王梓云那么容易退亲,是不是另有隐情?”崔浩一字一句道。   外人只道是崔家意图嫁嫡女入王家,却被拒绝,只有崔浩知道,两家的婚事分明早在两人出生前就已是长辈们默认的了——   当初姑母崔玉娘嫁入陆家,王家深觉受辱,如何肯罢休?为了平息王家的愤怒,祖父不得已同意下一代一旦诞下嫡女,便嫁入王家为媳。   是以即便两家没有下定,崔琳琅却从幼时便明白,她是王梓云的未婚妻。   当初王梓云也曾在崔家族学求学,期间府中人也是把他当崔家姑爷看的……   后来王家悔亲,最伤心的可不就是崔琳琅?可后来也不知怎么回事,崔琳琅又第一个同意了退亲,还帮着说服了家中长辈……   “没有,没有……”崔琳琅不住摇头,却是珠泪纷纷。   可这背后,怎么会没有隐情呢?   从小就知道,自己会是王家媳,后来和王梓云更是青梅竹马……   再知道王家竟然否认当初的协议,想要为王梓云另聘他人时,崔琳琅说是五雷轰顶也不为过。   而这还不是最难堪的——   为了孙女儿的名誉,父祖坚决不允王家退亲之说,王梓云的阿姐却找到崔琳琅,求崔琳琅放过王梓云,不要让崔家的诅咒随着崔琳琅降临到王梓云头上。   事后,崔琳琅更得知,王家阿姐会过来,事先根本已得到了王梓云的允准……   崔琳琅一开始是根本不信,毕竟之前王梓云曾不止一次表达过爱意,更甚者还亲口说过,要和崔琳琅一生一世一双人……   痛苦绝望之外,崔琳琅更多的是厌弃,对王梓云的厌弃,对有这么一个破败身子的自己的厌弃。可再如何,堂堂崔家嫡女,如何能落到这般被人鄙弃瞧不起的地步?   心如死灰之下,崔琳琅直接求见祖父,同时表达了此生此世绝不愿再同王梓云有任何关联的心思。   当初不愿被人鄙弃,现在崔琳琅同样不愿被人可怜。   二姑婆所言,分明是想让自己博取陆家怜悯,进而嫁入陆家,可这同样是崔琳琅不愿要的。   更别说崔琳琅直觉,陆家表哥恐怕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即便自己再可怜,想要博取他的同情,怕也是万万不能。   毕竟方才冷眼瞧着,除了二姑婆外,即便是姑丈陆阁老,也根本没有影响到陆瑄分毫。   这样一个心志坚定的人,即便自己死乞白赖的嫁给他,也绝不要想有幸福可言,不过是自己践踏了自己的尊严罢了。   更别说,崔家嫡系遭受了诅咒一说,虽难辨真伪,可万一要是真的,自己如何忍心,祸及对自己和兄长有恩的、姑母留下的唯一孩儿?   看崔琳琅疾步走出房间,崔浩跌坐在椅子上,前胸剧烈的起伏着,以袖子掩住脸:   “王、梓、云!”   到了这个时候,除非是瞎的,才会看不出崔琳琅对王梓云根本用情至深。   而自己的妹妹自己了解,琳琅虽体弱,却是极聪明的,更甚者因为身体不好的缘故,和人相交时也从来都是相当克制,再加上自尊内敛的性子,便是自己这个兄长面前,也甚少撒娇,更别说显露激烈的情绪,若非王梓云刻意接近,根本不可能和他两心相许……   都是自己这具破败的身体不争气,不独撑不起崔家嫡房一脉,连唯一的妹妹都护不住……   “……情况也就是这样了,”荆南低声向陆瑄禀道,“崔家嫡系现在可以说是内忧外患,内有旁系野心勃勃,外有王家急于踩下崔家取而代之……”   陆瑄蹙了下眉头。   崔家的破烂事,陆瑄本来是不乐意管的,兴盛衰败,本就是常事,没有道理说崔家只能高高在上,就不能跌落尘埃。   却在瞧见崔老夫人的悲伤时,只能改变了主意,祖母有生之年,怎么也不能让崔家嫡系没了。   当然这之前也要先看看,这崔家兄妹值不值得自己出手相帮。   好在他们没有依照崔二娘授予的计策行事,不然,陆瑄敢保证,他们前脚提到自己的婚事,后脚就能将他们扫地出门。   这般识时务,也算个聪明人。   想了想道:   “那王家必然还有后招。你派人去靖国公府周围盯着些。”   既然一心想要取代崔家,成为大正第一名流世家,王家要做的绝不会仅仅是让崔家颜面扫地,或者传出崔家嫡系受了诅咒之类的谣言这样简单的事。   必然还有后续的动作。   而真想彻底打压下崔家嫡系,还有什么比科举上见真章更痛快的?   毕竟,崔家最大的底蕴,就是嫡系每一代都会出现的大儒。   而之所以要盯着靖国公府,则是因为,那王梓云,可不就是靖国公夫人文氏的嫡亲外甥?   不得不说,陆瑄料事极准。   崔浩兄妹前脚到了帝都,王梓云后脚可不也紧跟着入了京城?   浩浩荡荡的车队却是径直往靖国公府方家而来。   文氏早得了消息,这几天一直都激动的什么似的——   自诩家世之下,文氏一直不甚瞧得起帝都中这些名门贵妇,总以为只有延陵崔家、渤海王家那样的家世,才堪堪值得相交。   且别看嫁入了方家,私心里,文氏却是一直羡慕得以嫁入王家为宗妇的妹妹。   听说素有王家麒麟儿之称的外甥王梓云要进京赶考,并寄宿自家,可把个文氏给高兴坏了。   提前就替王梓云准备好院子不说,更是吩咐下人眼睛一定要瞪得大些,王梓云一到,就赶紧通知他。   因而王家的车马一过来,便立马被迎了进去,更有下人飞一般的跑去通知文氏。   很快,文氏便带着方简并儿媳柳娇杏迎了出来——   即便千不肯万不愿,可耐不住柳娇杏并柳肖氏会闹啊,方简最后还是娶了摔断腿后一只脚微有些跛的柳娇杏为妻。   每每瞧见腿都瘸了,还总是盛气凌人恨不得用下巴颏看人的柳娇杏,文氏也好,方简也罢,都觉得辣眼睛。   如果有可能,文氏恨不得这个只会丢人现眼的儿媳妇,永远不要出现在人前该多好。   可耐不住柳娇杏脸皮厚啊,硬是装作看不懂婆婆和丈夫脸色的样子,只管挤进了欢迎贵客的人群,还非常自觉的占据了和方简并肩而立的显眼位置,令得方简简直和吃了只苍蝇一般。   眼瞧着柳娇杏左顾右盼没一点儿端庄模样的泼辣样子,文氏就觉得胸口痛,索性转了头,不往那边儿瞧。   好在等待的时间不长,王梓云的马车已是来到近前。   随着车门打开,一个少年从车上走了下来。   少年身披鹤氅,内着天青色直裰,鸦青色的眉宇下,一双波光潋滟的桃花眼,阔大的衣摆随着他提脚而上下摆动,写意之外,更多了几分风流之气。   “云哥儿。”文氏一眼认出外甥,忙快步上前接住,“啊呀呀,你可算是到了,姨母真要担心死了。”   “让姨母挂心,是阿云的错。”王梓云忙上前见礼,又亲自捧了个沉甸甸的匣子奉入文氏手中,“这是阿云特意给姨母准备的礼物,姨母瞧瞧可还喜欢?”   打开来,里面却是满满一匣子粉润盈洁的珍珠,每一粒都有黄豆大小。   旁边柳娇杏登时看的目瞪口呆,狐疑的盯了王梓云好几眼,心说渤海王家不是书香世家吗,怎么这么有钱啊?   因为连番不顺而心情低落了许久的文氏颜面有光之下,心情也终于好转,指了王梓云对着方简笑道:   “这是你云表弟,你别看他年纪小,却是十七岁上就中了举人,来年春闱后,金榜题名是没跑的了!”   更甚者文氏以为,说金榜题名都是谦虚的,身为王家宗孙,又从小在崔家得名师精心指导,这次赶考,根本就是冲着状元来的。   “姨母莫要再夸梓云了,”王梓云连连摇头,“我哪里比得上简表哥,这么年轻就跟着姨丈屡立奇功,表哥才是年少有为啊。”   只口中这么说着,王梓云却是一脸的踌躇满志——   这次进京赶考,王梓云可不就是冲着“状元”来的?   说句不谦虚的话,王梓云以为,这世上,要说哪个比自己更有才华,也就是崔家那个病秧子崔浩了。   可就崔浩那破身子,根本没有可能参加春闱。既如此,自己要取状元之位,还不是探囊取物一般?   待得考中状元,再依着家中长辈所言,托姨母到武安侯府袁家说亲,人生两喜,自是指日可待。 作者有话要说:  王梓云: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陆瑄:……王家的人果然很傻很天真!   ☆、167   “武安侯府袁家?”放下手里妹妹的信, 文氏神情明显怔了下,不喜之余又有些难堪, “那袁蕴宁长于小吏之家, 即便现在重回袁家,有了个清河县君的名头, 可真是配云哥儿的话, 还是不够吧?”   叫文氏说,王家这样的家世, 怎么也要娶崔家的女孩儿,再不济, 还有文家呢。王家宗妇何等清贵的身份, 如何也不能让个武夫的女儿坐上去啊。   且方家和袁家眼下更是分属两个阵营, 再有之前程明珠的事,真是上门求亲,文氏自然觉得有些抹不开脸。   “婚姻大事, 一切全凭长辈做主,梓云不敢置喙。”王梓云神情上似是有些羞赧, 却明显没有因为文氏的话就改变态度,“到时还要多多仰仗姨母才好。”   别说文氏,事实上当王梓云第一次听父亲说, 让他来帝都求娶清河县君时,也完全不敢置信。   可紧跟着,王父就丢了另一句话过来——   只要能娶到清河县君,王家就可以彻底踩下崔家, 渤海王家将会在王梓云的手上恢复从前三大家族之首的荣光,到时候,王家族谱上,必将留下王梓云浓墨重彩的一笔,甚至王家也不会再拘泥于渤海一地,而是令整个大正士林仰望……   王梓云当时就傻了。   毕竟,身为王家后辈,再没有人比王梓云更清楚,王家祖祖辈辈以来最后悔以及最渴望的事是什么——   当初要是不把得了玉蝉赏赐并封了清河县君的王家女嫁入崔家,王家现在还高高在上吧?又何须事事唯崔家马首是瞻?   更可恨的是崔家明明借了王家的势才能走到今日的位置,对王家却无半分感恩之心,很多事上,王家都不得不听崔家安排……   是以王家历代宗子,莫不把取代崔家作为毕生最大的追求。   “云哥儿应该知道,崔家之所以发达的根源在于什么吧?归根结底就在于那枚玉蝉。”   “这么多年了,又有人得了清河县君的封号,还有同样的封邑,或者天下人都以为不过是巧合罢了,只有咱们王家人知道,事实十有八、九不是如此!”   当初先祖因女儿得封玉蝉很是激动,把事情详细经过写的清清楚楚,里面提到一件事,那就是据那位祖姑姑讲,那玉蝉正是出自清河。   时日久远之下,这样的秘辛怕是宫中贵人也不见得有几人知晓。   “武安侯嫡女手里极有可能也有一个可以决定家族兴衰的玉蝉!”   ……   当然这样的消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王梓云也是一丝一毫都不会同文氏透漏。   看王梓云态度坚决,妹妹信里又一再恳请文氏帮着玉成此事,又特特让王梓云带来了好几车的稀罕东西,文氏即便有些不喜,也只得勉强点头应下:   “……你爹娘的意思,是春闱过后,再行托媒人上门求亲,你现在虽是举人身份,可得了官身之后,婚事说不得就能板上钉钉了……”   心中却是不住腹诽,妹妹妹夫也太抬举袁家了吧?   叫自己说,单凭“渤海王家”这四个字,真是上门求亲的话,足以让陆家欢喜疯了。何须这么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还是姨母想的周到。”王梓云点点头,神情间满是踌躇满志和自信,“姨母放心,云儿一定努力读书,绝不辜负姨母和爹娘的期望。”   “也好。”文氏点了点头。   “对了,”王梓云又想到一事,“这几日甥儿怕是还得出门一趟,拜会一下世交故人,这次上京时,爹娘还特特准备了些礼物,让我给崔家表姑婆送去。”   “表姑婆?”文氏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   “陆阁老的嫡母,崔老夫人。”王梓云笑了下道。   文氏恍然,那位崔老夫人的母亲,可不也是王家的姑娘?世代联姻之下,崔王两家关系可不是一般的亲近。   便点了点头:   “是他家啊。也好。陆阁老家,确然该当前去拜望。和陆家人处的好了,将来于你仕途也必然大有助益。对了,我听说,崔家后辈也有上京赶考的,正在陆家借宿,你去瞧一瞧也好,说不定还是相熟的呢……”   何止是相熟?王梓云心知肚明,这会儿投奔崔家的,十成十是崔浩兄妹。   初时有些担忧,毕竟虽是年岁相差无几,王梓云却明白,相较于崔浩,他的学问可还差着些,真是考场上相遇,势必不如。   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有些杞人忧天了,毕竟崔浩那个病秧子,能撑得过春闱的话,早八百年就来京应试了。这会儿拖着个破败身子,又能干些什么?   有这般想法的自然不止王梓云一个。   崔琳琅这些日子也是忧心如焚。   那日过后,兄妹俩有志一同的不再提起王梓云,崔浩更是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了温习书本上。   汪松禾之前,本是不欲再收弟子的,却在和崔浩畅谈一番后,极为爽快的把人收了下来——   相较于自己那个终日不苟言笑、比自己这个当老师的还像老师的弟子陆轩,性情温和的崔浩才是做人弟子的正确打开方式吗。   一门心思想着振兴崔家嫡脉,崔浩于读书上明显比陆瑄要下功夫的多。   这一下苦功不当紧,身体立马就吃不消了。   把个崔琳琅给担心的,亲自接手了崔浩的衣食住行,一切全不假手于人。   这一日一大早就起来,崔琳琅收拾收拾,就带了人准备出门。不料刚走出二门,迎面就碰上了王梓云。   王梓云也没料到进的崔府,第一个碰上的人竟然就是崔琳琅,愣了一下,立马换上一副笑脸:   “琳琅妹妹……”   “王公子还是叫我崔姑娘吧。”崔琳琅却是没有和王梓云寒暄的意思,淡淡点头,直接上了马车。   王梓云脸色登时有些难看,半晌哼了一声——当初被娘家人伤透了心,崔老夫人对崔浩兄妹又能有多少香火情?至于说陆阁老,听说对崔玉娘可也不喜的紧……   崔琳琅坐在马车里,拿衣袖盖住眼睛,有可能的话,真是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这个人……   正自胡思乱想,马车忽然剧烈晃荡了一下,亏得是崔家特制的马车,崔琳琅才不致摔落车外,饶是如此,依旧从座位上跌落,重重摔在车厢里。   “啊呀——”有少年人的惊呼声在外响起,连带的还有一个少女的声音,“快瞧瞧车里的人怎么样了。”   昏昏沉沉中,车帷幔被人拉开,崔琳琅勉强抬起头,正瞧见一张秀美明丽的容颜。   崔琳琅初来乍到,自然不认得此人是谁,要是陆瑄见了,怕会欣喜欲狂,这对儿少年男女,可不正是蕴宁并袁钊霖姐弟?   两人从栖霞山庄回返,路上袁钊霖就拿了蕴宁心血来潮做的竹蜻蜓玩儿,不想一失手,那竹蜻蜓竟然飞出去,好险没扎到崔琳琅的马眼睛,马儿受惊之下,猛一尥蹶子……   看崔琳琅久久没有反应,蕴宁吓了一跳,忙要上马车,旁边的丫鬟这会儿也回过神来,看蕴宁两人穿着华美,心知是达官贵人家的公子小姐,唯恐自家姑娘吃什么亏,忙不迭报出陆家的名号……   “竟然是陆大哥的表妹吗?”袁钊霖也吃了一惊,转而懊恼不已,“阿姐,你快去瞧瞧这位姑娘怎样了?”   听两人的口气,分明是和陆家相熟的,崔家的丫鬟这才让开,蕴宁上了车,扶着崔琳琅坐好,待得把了脉,不觉蹙眉,这崔姑娘身子骨也太弱了吧?本不至于到这般地步,却不知何事忧思伤怀,两相熬煎之下,令得身体受损……   崔琳琅已是清醒过来,看到身边的蕴宁很是吃了一惊。   “头还晕着吗?”还是第一次见这般柔弱美丽的女子,对方又因为弟弟的缘故受了惊吓,蕴宁不免很是歉疚。   “已经好得多了。”崔琳琅强撑着笑了笑,方才隐约听见袁钊霖的话,知道对方和陆家交好,且又是无心之失,便不欲追究,“我无碍的,正好也想回去了,小姐有事的话,只管去办事便好。”   “那怎么行?”开口的却是袁钊霖,瞧了一眼崔琳琅,脸却有些发红,“方才是我不对,怎么也要去跟陆大哥道了歉才妥当……”   “什么跟陆大哥道歉,便是道歉,也要和崔小姐才是。”蕴宁瞥了袁钊霖一眼,只觉这个傻弟弟今儿个好像有哪里不一样。只毕竟己方有错在先,这崔小姐身子骨确然太虚弱,怎么也要把人送回陆府才好。   看蕴宁也跟着袁钊霖喊“陆大哥”,崔琳琅不免有些好奇,又觉得这个美丽的女孩子着实可爱,想了想,也就答应了下来。   等车子到了陆府时,两人之间关系已是极为融洽,两人叙了年龄,却是崔琳琅比蕴宁还要大上几天。   及至到了陆家门前,蕴宁心里却有些打鼓,有心告辞离开,却又觉得不妥,正自犹豫,袁钊霖已是当先进了陆家,无奈何,只得跟上去。   一时令得崔琳琅暗暗纳罕,心说明明瞧着宁妹妹是个爽朗大气的性子,怎么这会儿又有些忸怩了?   两人从马车上下来,一边让丫鬟去里面通报,一边手拉着手往里走,进了二门,前面是一处垂花影壁,刚要绕过去,就听见王梓云不阴不阳的声音响起:   “……表哥莫要想岔了,我也是为表哥好,毕竟崔家嫡脉就剩表哥这一点血脉了,就表哥这身子骨,如何能撑得过春闱?真是有个三长两短,可要琳琅妹妹……”   崔琳琅脸色一下煞白,身子也跟着猛地一晃,亏得蕴宁忙一把扶住。      ☆、168   “以后我不想再从你口中听到琳琅的名字。”一个淡然的男子声音紧接着响起, “若然再敢提起她名字一次,王公子就等着接战书吧。武斗有辱斯文, 你我自然要选择文斗, 相信崔王两家后辈文斗的消息传出去,帝都中感兴趣的人应该不在少数, 只希望王公子到时莫要如上一次般中途‘病倒’便好……”   话语中满是讽刺之意。   王梓云脸上的笑容慢慢敛起, 神情中明显有些窘迫之意——   当初退了和崔琳琅的婚事后,崔浩直接明人下了一封文斗的帖子给王梓云。更是提前通知了延陵、渤海两地的士子。   彼时王梓云也算是读书人中的翘楚, 至于崔浩,却因为体弱的缘故, 大多时候都是一个人读书, 甚少出现在人前, 才华如何,并没有几人知晓,接到战书后, 王梓云当即应下。   本想踩着崔浩的名声上位,毕竟崔家嫡脉世代出大儒这事可是不假, 作为嫡系的唯一后人,崔浩可也广为人知。   不想第一篇文章就毫无悬念的败了,又打起精神写了一篇, 于士林中也算上品,可依旧和崔浩相去甚远。   之前有多兴奋,认清现实的那一刻就有多绝望,呕的王梓云当场吐了一口血出来。   本是五打三胜, 第三篇文章的决胜局却因为王梓云吐血没能再继续下去。   可饶是如此,“王不如崔”的传言依旧在渤海延陵两地流传开来。   王梓云每每想起,都恨得牙根都是痒痒的,这会儿听崔浩又拿这件事威胁,羞窘之余,更是心怀恨意,阴阳怪气道:   “表哥还真是无情。既是表哥坚持,以后便依照表哥所言便是。只还请表哥多管管你妹妹,我倒是不想沾惹她,就怕……”   “王梓云,你真是恬不知耻!”崔琳琅只气的浑身发抖,闪身就从影壁后走了出来。   她身子骨本就弱,之前还在马车上摔了一下,这会儿又被王梓云气的狠了,只觉头一阵阵“嗡嗡”作响,亏得蕴宁和袁钊霖一左一后扶住,才不致跌倒:   “琳琅姐姐……”   “崔姑娘……”   王梓云和崔浩齐齐抬头,正瞧见三人。   崔浩顾不得和王梓云置气,忙三步并作两步过来,一把握住崔琳琅的手,声音都有些发颤:   “阿妹,你怎么了?”   焦灼、爱护之情溢于言表。   王梓云也没想到这么巧,神情滞了一下,视线在面露关切的袁钊霖身上顿了顿——   袁家人都是好身材,别看袁钊霖还不到十四,身高已是足有八尺,他的容貌在袁家一干兄弟中,也是最好的,不然当初也不会老为了生的比程明珠还出色,而心怀愧疚,再有他是练功夫的人,站在那里瞧着就更加抢眼。   即便王梓云自诩风流倜傥,这会儿也被比成了渣渣。   不悦之余,更是疑心大起——毕竟刚到帝都,崔琳琅的性子又是那等腼腆的,而她身边这对儿少男少女不独生的极好,更是锦衣华服,明显家世不一般,十有八、九,是陆家人。   那少年对崔琳琅明显很是关心,难不成他就是姨母口中的那位阁老之子,陆瑄?   一时既恨崔琳琅这么快就移情别恋,更担心崔陆两家真是再次联姻,势必会影响到王家打压崔家的大计……   毕竟怎么瞧着,那位陆公子瞧着崔琳琅的神情明显不是一般的关心啊。   眼睛转了转,也故作关切的上前一步,堪堪在袁钊霖身旁站住,叹口气道:   “是我多嘴了。可表哥你虽然不爱听,我还是想说,平日里还是多做善事,多积德的好,没事的话,就在房间里吃斋念佛,说不好还有破除诅咒的希望……如你们眼下这般,于自己寿数无益也就罢了,若然再连累到陆家,也辜负了陆阁老一家的收留之情不是?”   袁钊霖果然蹙眉转过头来:   “什么诅咒?你胡说什么?”   “我哪有胡说。”王梓云不住摇头,神情更加沉痛,“别说兄台,就是我当初听说,也是不敢相信的……唉,延陵、渤海已是传遍了,兄台一打听便知……”   还要进一步细说,崔琳琅已经抬起头来,死死盯住王梓云,眼里愤恨之余,更有心如死灰的绝望——   早在王梓云让姐姐跑来王家求着放过他时,崔琳琅已经知道曾经以为是良人的王梓云有多狠心,这会儿却明白,这人不独绝情,更是无耻之极。   特特说这样一番话,所为不过是想要令陆家人心生畏惧,进而撵了自己兄妹出去。   却是很快又扭过头,含泪瞧着崔浩,喃喃道:   “大哥,让他走,这一辈子,我都不想再见到这个人,他让我,恶心……”   口中说着,忽然就趴在一边,剧烈的呕吐起来。   王梓云很是嫌弃的用袖子掩住鼻子,想要往后退,不想袁钊霖跟着转身,两人直直撞到一起。   袁钊霖练武多年,王梓云一个文弱书生,如何撞得过他?   身体往后猛一踉跄,一屁股坐到地上,等意识到不对,正好就被崔琳琅吐了一头一脸。   袁钊霖脸上全是恶作剧得逞的快意,指着王梓云笑道:“啊呀呀,你这人,怎么走个路都不长眼睛,不长眼睛也就罢了,怎么撞到我,自己还赖在地上不起来了?啧啧啧,还真是不要脸!”   看王梓云气的脸都变了色,蕴宁也是忍俊不禁,只顾忌这是陆家,真是闹大了未免不美,忙招了招手:“霖哥儿你快过来,让我看看,可有撞到哪里?你瞧瞧,这衣服都皱了,待得家去,阿娘定然又要骂你……”   没想到袁钊霖是这样阴险歹毒的,更可气的是那少女的话,什么叫“衣服都撞皱了”?自己不独屁、股疼的厉害,还有这一身的污渍……   啊呀,不对,那小娘子口里说什么“阿娘”,还说待会儿家去,那不是说,他们并不是陆府的人?   合着自己不止表错了情,还被人给阴了?想通了这一点,王梓云气的眼前一阵阵发黑,一把推开上前搀扶的两人,上前一步,指着蕴宁姐弟俩怒冲冲道:   “简直是不知所谓!这般大剌剌跑到陆家撒野,欺辱陆家的客人,我倒要知道,你们是哪家子弟?将来定要请教你们家里长辈,教出这样的孩子,羞也不……”   “你往哪儿指呢?”没想到王梓云竟敢指着蕴宁训斥,袁钊霖登时就恼了,一下攥住王梓云的手指,“敢指着我阿姐骂,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袁钊霖多大的力气啊,王梓云登时觉得手指都要断了:   “啊啊啊,疼……你做什么?快放手!”   又一阵匆匆的脚步声传来,袁钊霖回头,却是陆瑄正往这儿快步而来。   主人既然到了,袁钊霖这才松了手,又往后一送,王梓云再次坐在地上。   “表弟——”没想到陆瑄会突然过来,崔浩就有些紧张,下意识的连蕴宁并袁钊霖一并护了——   虽是不过短短几日,崔浩已经明白,这个表弟性情却是极不容易亲近的,几人这般吵吵闹闹,王梓云固然落不了好,妹妹身边的这对儿少男少女也定然会被牵累。   陆瑄眼神一凝,瞧着崔浩的眼神明显就有些不对,怎么看崔浩护着蕴宁的模样怎么觉得堵得慌。   越来越重的压迫感,便是崔浩也有些吃不消。   再次从地上爬起来的王梓云却是一喜——崔浩既是叫一声“表弟”,还真般慎重的模样,明显这人才是阁老公子陆瑄啊。   又瞧出陆瑄神情不喜,更是开心。   忙不迭上前,一拱手,满脸的苦笑:   “这位是陆瑄陆公子吧?在下渤海王氏王梓云,特来拜会。久闻陆兄少年英才,本想能盘桓片刻,以向陆兄求教,不想却是遇上恶客……”   渤海王家的名头可不是一般的响,这陆瑄即便有心护着崔浩兄妹,好歹也会给自己点儿颜面,处置了那对儿兄妹才罢。   陆瑄自来有些洁癖,瞧见王梓云这般身上沾满污垢,已是不喜,不想还未开口,旁边袁钊霖已是抢先道:   “什么恶客?我瞧着你才是恶客呢!先是欺负崔姑娘,还敢对我阿姐无礼……”   前边的话也就罢了,后面一句,却直接让陆瑄眼神变了,当即就转头去瞧蕴宁,一时又后悔自己还是来的慢了,让崔浩有机会献殷勤不说,还让蕴宁在自己眼皮底下被人欺负。   没想到都这个时候了,袁钊霖还敢撒泼,王梓云越发恼火:   “果然是不知礼仪!在下和陆兄说话……”   “什么陆兄陆兄的,陆大哥不定认不认得你呢!”不待他说完,又被袁钊霖直接打断,“还吹什么名门子弟,真是有够脸皮厚的。叫我说,你这样的才是恶客,还是赶紧滚,别在这里碍眼的好!”   王梓云真要给气乐了,心说这人是谁啊,口气还真不是一般的大。自己可是听姨母说过,陆瑄此人性情最是难以琢磨,又极为霸道,之前还曾踹断了表兄方简一条腿,眼下有人比他还放肆,会有好果子吃才怪。   正想着如何再加把火,陆瑄忽然开口了:   “就依你所言便好。”   “啊?”王梓云明显没听懂什么意思,懵懂的瞧向陆瑄,“陆兄的意思……”   陆瑄看了他一眼,瞧着很是好脾气的样子,很是耐心的冲他解释:“我说,就依他所言,你要没听清,霖哥儿,再跟他说一遍。”   袁钊霖这会儿可不还恼着呢,闻言冲王梓云一挥拳头:   “我说,让你滚!赶紧的!”   直到被连人带礼物丢出陆家大门,王梓云还没有想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惊魂未定时,陆瑄的声音再次从里面传来:   “告诉门房,眼睛睁大些,别什么上不得台面的阿猫阿狗都放进来,没得污了主子们的眼睛!”      ☆、169   “你们——”踌躇满志来到京城, 如何能想到,竟是会遭遇这等羞辱?   王梓云脸色发青, 好一个陆家, 好一个陆瑄,自己记住了!   所谓君子报仇, 十年不晚, 等自己金榜题名,王家压倒崔家, 便是陆阁老本人,也得对王家容让三分, 定要让这陆瑄好看。   还有那对儿不知名姓的兄妹……   转而瞧见外面蕴宁的马车, 上前一步, 就要看上面的家族徽标,不想耳边忽然有劲风袭来,忙一撇头, 险险避开突然飞过来的暗器,定睛瞧时, 却是一块儿土坷垃,堪堪擦着王梓云的鼻尖在地上跌的粉碎。   袁钊霖的冷哼声随即响起:   “果然如崔大哥所言,还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人。”   王梓云回头, 却是崔浩并袁钊霖肩并肩站在大门旁,正满是不屑的瞧着这边。   被人窥破了行径之下,王梓云一时不觉有些狼狈。   崔浩安抚的拍了拍袁钊霖的肩,这才转身瞧向王梓云, 一字一字道:   “得罪你的人是我崔浩,与旁人并无干系,想要报仇,咱们尽管在来年春闱考场上见。”   俗话说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身边这少年姐弟倒是侠义心肠,崔浩雅不愿对方因为自家被王梓云惦记上。   没想到自己的到来,不独没有让崔浩打消念头,反而还越发坚定了科考的心志,王梓云难免有些心烦意乱,冷笑一声道:   “我王梓云还能怕了你不成!倒是表兄,可要尽力活着,别到时候竖着进考场,却横着从里面抬出来……呸!”   却是袁钊霖听得气不过,又一扬手,一团泥土正正抛进王梓云的口中:   “我操!嘴巴这么臭,小爷真该塞你一嘴臭狗屎才对!”   “崔大哥你不用担心,小爷我还怕了他不成!”   “姓王的小子你给我听好了,你也不用这么鬼鬼祟祟的看我家马车了,小爷行不改名坐不更姓,武安侯府四公子袁钊霖就是小爷我,有本事你尽管来!”   被塞了满满一把土,王梓云只觉口中干涩至极,“呸呸呸”吐了好大一会儿,眼泪都下来了,又瞧见袁钊霖双手掐腰嚣张跋扈的样子,只气的咬牙切齿:   “好好好!武安侯府是吧,王某记住了……”   不对呀,这武安侯府什么的,怎么听着就那么熟悉呢?下一刻脸色突的大变:   “你,你说什么?你是武安侯府的人?那方才哪位……”   “没听清怎么的?”袁钊霖嗤笑一声,轻蔑的扫了王梓云一眼,“那小爷再给你说一遍,你可记好了——武安侯府四公子袁钊霖就是小爷的名字。你想要报复尽管来,咱们演武场上见真章!”   说完也不再搭理王梓云,拉了崔浩转身就走。   眼瞧着陆府大门徐徐关闭,王梓云只觉如堕冰窟——   这少年是武安侯府的四公子,那不是说,被自己指着鼻子骂的那少女应该就是那位得封清河县君的袁家小姐了?   依照爹爹的吩咐,此次进京,相较于科举取士而言,向袁家求亲分明是更重要的事啊。   如何能想到,甫一来到京城,就先得罪了正主,一时简直欲哭无泪。   忽然又想到一事,方才崔家兄妹的模样,明显和清河县君姐弟很是相熟,那崔浩又时时处处大献殷勤……   难不成,崔浩其实抱着和自己一样的目的?   越想越是这么回事,王梓云脸色简直黑的和锅底一样了。打击太大,上车时都是一脚高一脚低的,额头还重重的磕在车子横柱上。   崔浩也是到了这会儿才知道,身边这少年竟是大名鼎鼎的武安侯府小少爷,提着的心好歹放下了些——   这里是京城。   王家于渤海甚至南方,风头无人能出其右,武安侯府这样的帝都勋贵,想要招惹的话,也得好好掂量掂量。   方才一心想着,要护住妹妹,更不能牵累旁人,又被王梓云说中心事——   自己的身子如何,自己清楚,本就体虚多病,从家乡赶往帝都,旁人两个月的时间应该就到了,自家却走走停停足足耗费了半年时间,饶是如此,依旧病情加重……   方才和王梓云一番唇枪舌箭,崔浩虽是力持冷静,其实根本早已气怒交加,这会儿一放松下来,登时就有些受不住。   袁钊霖虽然有些粗枝大叶,这会儿也瞧出崔浩的脸色不对,忙探手扶了一把:   “崔大哥,你这是怎么了?”   “嘘……”慌得崔浩忙打手势,方才借故出来,除了警告王梓云外,更有避开崔琳琅的意思。   这么一动作,晕眩的感觉却是更强。刚要让袁钊霖扶着自己往另一个方向去,崔琳琅却已是追了过来,一眼瞧见一头虚汗、面色苍白的崔浩,崔琳琅吓得魂儿都要飞了,抢步上前,扶住崔浩:   “阿兄,阿兄,你怎么了?”   又回头去看陆瑄,颤声道:   “表哥,能不能找个御医过来,看看我阿兄如何了?”   听崔琳琅语气不对,蕴宁忙要上前,不想手却一下被陆瑄给握住,羞得蕴宁忙甩开,索性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崔浩身上,倒是没人注意到陆瑄这个动作。   “我去找御医,很快很快的,真的!”陆瑄抿了抿嘴,瞧着蕴宁的眼神凶狠中又有着说不出的可怜,“不许给他施针,我不许……”   宛若吃不着糖的小孩却眼睁睁的瞧着有人要来抢,随时都会倒地撒泼一般……   蕴宁一时哭笑不得。   眼瞧着有人抬了软凳过来,崔浩被人扶着坐下,却是面如金纸,话都说不出来了。   只得用了低声哄他:   “我就帮他诊诊脉,”   看陆瑄依旧不放心的模样,又有些羞涩的加了一句:   “我瞧着崔公子,或者并不需要施针……崔姐姐哭的这么可怜,怎么也要看一看……”   陆瑄从来就拿蕴宁没辙,看蕴宁坚持,且答应不会施针,也只得勉强应下,却在听到蕴宁最后一句话后,低低的叹息了一声:   “他哪有我可怜……阿宁什么时候也可怜可怜我好了……”   那么一本正经的模样,却偏是用了这等可怜兮兮的撒娇语气,蕴宁脸色更红,只觉双腿酥软,一时几乎连路都走不成了。   偏是这副小女儿的娇羞之态,让陆瑄一颗心简直软的一塌糊涂,恨不得把人抱着好好哄一番,一时只恨不得赶紧春闱才好,自己就能把人娶了日日搂在怀里好好疼爱……   一行人很快把崔浩送回房间,又打发走侍奉的下人,慎重起见,陆瑄还特特准备了方丝帕裹住崔浩探出来的手腕。   “我没什么的,都是老毛病了。”崔浩也没有想到竟是蕴宁要为自己诊脉,一时有些无措,更受不住的是表弟陆瑄咄咄逼人的视线。明明已经浑身无力了,却硬是撑着,不敢昏过去。不然,真不敢想象这个表弟会做什么。   蕴宁之前已经仔细观察了崔浩的脸色,闻言点头:   “不错,崔公子确然应该是痼疾。公子这病,怕是打从娘胎里就带来的……”   一句话说的崔琳琅眼泪又下来了,半跪着趴在崔浩身前,哀求道:   “阿兄没力气就莫要再说话了!咱们不科举了好不好?家族不家族的琳琅不管,琳琅只想要阿兄好好活着……”   一番话说得崔浩也是眼睛酸涩,只他也明白,能为兄妹俩遮风挡雨的父祖俱已不在人世,眼下自己就是妹妹的天,当下只豁然一笑:   “琳娘又说傻话,我不过是今儿个起的早了,才略有不适,你放心,阿兄不会有事的,便是春闱,也完全没有问题……”   但凡自己能金榜题名,即便真是不幸先走了,也能给阿妹留下些在族中立身的根本。   蕴宁已是伸出两指,轻轻按在崔浩的腕脉上,好半晌收回手指,脸上神情有些凝重。   崔浩强撑着起身:   “有劳小姐了,崔浩多谢。”   神情中全是感激。   崔家嫡脉受了诅咒的谣言早在延陵传了开来,即便崔家底蕴深厚,却架不住传言太过可怕,两兄妹在老家,说是人人避之而恐不及也差不多了。   好在还有三姑婆,听了传言也没忌讳,依旧留下了兄妹俩。还有这袁小姐,也是心地善良的,即便听王梓云说道“诅咒”之语,还愿意帮自己诊脉……   崔家相貌也都是极好的,即便是病中,可这般彬彬有礼的样子,依旧不损崔浩清俊分毫,甚至更有一种孱弱的让人心疼的美。   陆瑄一个没忍住,直接就想拖了人离开,亏得蕴宁适时起身:   “公子客气了,我还有些事想问问崔姐姐……”   “既是看过了,咱们出去说吧。”陆瑄长出一口气。   崔琳琅擦了擦眼泪,忙跟着站起来:   “阿兄先躺会儿。我去送送宁妹妹。”   待得到了外边,崔琳琅却是并未询问蕴宁,反而转身去看陆瑄:   “表哥能不能想个法子,让我哥断了参加春闱的念头?”   “你怕崔大哥考不上?”袁钊霖很是讶异。毕竟据他所知,两人千里迢迢历经艰辛赶到帝都,可就是为了春闱而来,“我瞧着崔大哥厉害着呢,真是参加春闱,定能教教那王梓云重新做人……”   “不是。”崔琳琅摇摇头,勉强笑道,“我阿兄很厉害的,可他的身体……”   咬了咬嘴唇,神情由悲哀而决然,瞧着蕴宁道:   “我知道宁妹妹人好,可都说医者能医病,不能医命,是我们命该如此……就是扁鹊在世,怕是也没有用的……”   父亲临终时,告诉过兄妹一件事,那就是崔家嫡系历代鲜少有健康的,更甚者,还有过可怕的怪物降临世间,便是傻子也不止一次出现过,只不过全被先人瞒了下来……   父祖之所以离开的这么快,无疑是因为传言想通了一件事,那就是崔家嫡系,有可能真的受了诅咒。   阿兄虽然从没说过,应该也是信了的。比如说,这些日子以来,眼见得他的身体状况江河日下,依旧强撑着,不过是想拼了命打破传闻罢了。   眼下瞧蕴宁真心想帮自家,崔琳琅感激之余又担心真会如王梓云所言,牵累到她,索性把家事和盘托出……   一番话直说的袁钊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便是陆瑄之前虽然听祖母提过寥寥数语,却没想到事情竟是严重如斯。   蕴宁皱了皱眉头,万没想到王崔两家还有这样一个过往,更甚者还事关陆瑄的娘亲。   眼下这事还只是传闻,真是王家有意宣扬之下,怕是将来便是陆瑄也会受牵连。   毕竟,他也算是崔家嫡脉之后。   正自沉思,不提防桌子下的手忽然被牵住,有手指随即在掌心划过——   怕吗?   修长的手指竟是有些汗意。抬眼看过去,陆瑄放在桌子上的手正紧握着茶杯,太过用力,手指关节都有些发白。   虽是瞧着云淡风轻,分明内心紧张的很。   前世今生,第一次瞧见陆瑄露出这般模样,蕴宁只觉一颗心就想被人用小刷子刷了一下似的,甜蜜之余,又止不住的心软,感觉到陆瑄的手要缩回去,竟是鼓起勇气反手用力握了握那根汗涔涔的手指,稳稳坐在桌边的陆瑄身子一僵,手中茶杯应声落在桌子上,茶水一下洒了出来。   “表哥——”崔琳琅却是误以为吓到了陆瑄,不免有些歉疚,“表哥放心,阿兄说等我们找好了房子,这几日就会搬出去,且姑母是外嫁女,既是离了崔家,那诅咒应该就会失去效力……”   又有些后悔,自己方才的话,是不是吓着表兄了?   更深恨王家歹毒,实在是谣言传开,肯定会影响到陆瑄……而那王梓云,又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人,会放过这样的机会才怪。   “我瞧着,并不是什么诅咒。”蕴宁忽然开口,又执了崔琳琅的手腕,“我帮崔姐姐也瞧瞧。”      ☆、170   “不是, 诅咒?”崔琳琅眼神中闪过一抹希冀,却又很快熄灭——   自己果然魔障了吧?从父祖去世, 尽管从不宣诸口中, 却不知多少次,从噩梦中惊醒。眼下突然听到有人说不是诅咒, 即便对方比自己年龄还小, 依旧控制不住想要相信……   “不是。”蕴宁点了点头,刚要接着说, 一个有些激动的苍老嗓音随即传来:   “你真能确定,崔家嫡脉, 真的不是, 受了诅咒?”   蕴宁抬头, 却是一位仪态雍容、鬓发如银的老夫人,正由丫鬟扶着进来。   心知来人十有八、九,是陆瑄最敬重的祖母, 崔老夫人,赶紧起身, 太过紧张之下,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放了。   崔老夫人这会儿也看清了蕴宁的容貌,先止不住赞了一声好——   帝都美丽的女子不少, 似袁蕴宁这般明艳大气的却是不多,还有那双美丽的眼睛,更是澄澈如稚子,分明是个心地磊落的姑娘。   一直提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了些——   即便从不怀疑孙子的眼光, 可自打认识袁家小姐,孙子却屡有出人意表之举,由不得老夫人不暗暗担心。   而更让崔老夫人欣喜的是,蕴宁方才说的那句话。   这么急着赶过来,本是因为好奇孙子相中的袁家小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再不料到了后却听到这样一个不敢置信的好消息。   家中秘辛,老夫人当初待字闺中时,也略有耳闻,就比方说他们兄妹那一辈,男子也好,女子也罢,子息上都有些艰难。甚至老夫人身体太弱的情况下,这一世都没能给心爱的男人生下一子半女。曾经年轻时,老夫人无数次跪在佛前,只求老天爷赏赐给她一个孩儿,却是直到丈夫去世,都不曾如愿。   即便到了现在,每每想到这个,老夫人未尝不伤心落泪。   当听崔浩说了嫡系受到诅咒的传言时,老夫人除了为娘家暗自伤怀,更是担心陆瑄会因此受到伤害。所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流言有多可怕,老夫人最有体会,说是杀人于无形也不为过。   这几日忧心于怀,可不也清减了不少?   又恐流言在京城传扬开来,方才正叫了陆珦过去,嘱咐他多注意京城的舆论动向,有什么不对,即刻回来禀报。   可巧,就听下人说,家里有访客,问了一下,正是之前和崔家生了龃龉的王家后人。   老夫人如何愿意见他?别说是王梓云,就是现在王家的族长,老夫人也不会给面子的。   哪想到刚躺下,离开的陆珦又去而复返,鬼鬼祟祟的屏退下人后,跟老夫人说,又有娇客上门了。   问了后才知道,是孙子的心上人,武安侯府小姐袁蕴宁。   老夫人当即就坐不住了。   之前已经吃过好几次陆瑄从外面带的吃食,即便孙子每次都再三申明,是从外面买的,可瞧他宝贝的样子,老夫人也明白,十有八、九,是出自袁家小姐之手。   早对蕴宁不是一般的好奇,只是苦于没机会见到。   这会儿听说人就在自家,心里可不是和猫抓一般?   在房间里转了足足十多圈,终于下定决心,怎么也要去见见。   想要寻陆珦带路,却被告知,三少爷早有事出府了,心知陆珦定是怕陆瑄怪罪,借机溜号,顿时哭笑不得。   要说老夫人这会儿的感觉,对蕴宁好奇之外,还有说不出来的酸涩,更有把手心里的宝贝送出去,也不知对方是否能珍视的担忧……   而所有复杂的情绪,都在听到蕴宁说“不是诅咒”时,抛到了九霄云外。   甚至说,老夫人以为,方才那句话,简直就是世间天籁。   蕴宁刚刚站起身,还没来得及见礼,就被老夫人一下握住双手,颤声道:   “你方才说的,是真的?”   旁边的崔琳琅,也同样眨也不眨的瞧着蕴宁,一副连大气都不敢出的模样。   袁钊霖瞧了一眼,又瞧了一眼,只觉崔琳琅这样要哭不哭的样子真是让人不忍心,忙也开口安慰:   “老夫人莫要担心,我阿姐可厉害了,她既是说不是诅咒,就一定不是诅咒。”   听他这般说,崔琳琅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立马转过来,袁钊霖被瞧得越发脸热心跳,讷讷道:   “我是说真的,听我阿娘说,就是广善寺的主持和尚,也说我阿姐是福慧双全的命格呢,我阿姐既是说无事,就定然无事……”   “好,好。”老夫人连连点头,就着蕴宁的手坐下来。   看蕴宁帮老夫人诊脉,房间里再次静了下来。   停了有盏茶功夫,蕴宁才收回手,神情却无疑更加笃定:   “老夫人也是脉象凝滞,涩而虚,同崔公子和琳琅姐姐一般……”   一句话说的崔琳琅神情瞬时黯然——   宁妹妹所见,可不是印证了崔家嫡系被诅咒的传言?   老夫人无疑也想到了这点,脸色同样有些沉重。   “老夫人,琳琅姐姐莫要担心,”蕴宁忙道,又瞧一眼陆瑄,“我瞧着,陆公子和你们的脉象却是不同……”   话音未落,陆瑄已是伸出手:   “麻烦袁小姐,帮我瞧一瞧……”   低低的嗓音,听到耳朵里,却是一阵酥麻。   蕴宁脸越发红的厉害,只正事要紧,便咬牙伸手,不想斜刺里却是伸出一只手来,看过去时,却是袁钊霖,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袁钊霖已是麻利的从怀里摸出一块丝帕来,准确无误的裹住陆瑄手腕。   好险没憋出内伤的陆瑄:……   想要揍未来小舅子一顿怎么办……   袁钊霖却是长出一口气,示意阿姐可以继续了。   徐徐搭上陆瑄的手腕,不过片刻,蕴宁便即抽离。   “如何?”老夫人神情急切,刚想问子息上可有碍,意识到什么,忙又顿住。   蕴宁抿了抿嘴:   “陆公子脉搏强健,身体健康的紧……”   更糟糕的是,也不知为何,自己的心也跟着跳个不停,再不收回手,真要跳出胸腔也不一定。   老夫人高高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些:   “袁小姐可是已然看出来症结所在?”   蕴宁犹豫了下,点了点头:   “我有一个问题想要问老夫人,崔家历代祖上,是不是和表姐妹,联姻居多?”   其实早在听了王梓云口中诅咒一说时,蕴宁便想到了这一点。   上一世,祖父程仲离世后,曾留下不少手稿,因不是金银等物,自然没人放在心上,倒是蕴宁,求了不少人,终得以拿到手中。   其中就有一篇札记,是祖父生命的晚期游走于江湖时所记的一篇轶事,说是在一个深山老林中,亲眼见着一个人间地狱一般的存在。   那个山村里,侏儒、傻子,甚至还有多手多足的怪物……   身为医者,老爷子自然想要探索其中的根源,结果却是如何也查不到病因,因身体吃不消,老爷子最后还是离开了那个好客却苦难的山村。却在札记中写下了这样一个推测,老爷子怀疑,会出现这等情形,十有八九是村人因与世隔绝而彼此联姻太过频繁的缘故……   及至后来,蕴宁困守农庄时,也见到了一对儿表兄妹结亲的夫妻,他们的长子生下来和祖父描述的那些怪物不是一般的相似,至于下面两个孩儿,人倒是不傻,却是比之寻常人要虚弱的多。   “不错。”崔老夫人点头,心旋即一紧,“难不成我们家会这般,其实和王家有关?”   “确然有关。”蕴宁点头,“不过,不是老夫人想的那般。”   “老夫人可见过别人种地?”   “一块地,若然今年种了一茬药,顶多三年,就要换另一种药物来种,不然,不独药物长势不好,便是药性也会大大减轻……”   “崔王两家,历代联姻,就如同种了一茬又一茬药物的土地,生机渐渐减少,更甚者,会滋生出可怕的东西……”   一番话说得老夫人倒吸一口冷气,遽然变了脸色——   崔家历代可不正如蕴宁所言?   原来不是诅咒,竟是和王家联姻太过频繁的缘故吗?   又想到祖上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有限的几位没能和王家联姻成功的先祖,诞下的后辈确然要健康的多……   “至于陆公子,”蕴宁抬头瞧了瞧陆瑄,脸又有些发红,“虽也是崔家嫡脉后人,和陆阁老虽有表兄妹之名,却无表兄妹之实,陆公子身体自是无恙……”   “怪不得我瞧着十弟有些蠢呢,还不是一般的弱……”陆珦的声音忽然在门外响起。   他口中的十弟,正是陆明熙和梅氏所生的孩子,即便梅氏照管的不知道多精心,却依旧从小体弱多病,更甚者陆珦瞧着,脑瓜也不是多灵敏,说句不好听的,就是比起自己来,还要笨些……   原还想着这是随了外家的人,哪想到却是表兄妹结亲的过? 作者有话要说:  2017年的日历已经到了最后一页,2018年就要来了,回首这一年,真的走的很艰难,如果用一个词来概括,那就是悲伤。一年的时间里,先后送走了两位亲人,尤其是还在大好年华的妹妹…… 每每看到“妹妹”这个词,或者听到别人提到姐妹如何,就觉得说不出来的悲伤,因为,再也没人喊我一声“姐姐”了,再不会有人跟我说“姐,码字时,别熬夜,身体要紧”…… 看着懵懂无知的小外甥女,看着因为白发人送黑发人而一夜白头的父母亲,多希望一切只是一场梦,梦醒了,妹妹还在……可一切,终究是自己做梦罢了。 幸好,身边还有大家,也就是沉浸在故事里时,能远离太浓太重的悲伤,真的,谢谢大家,谢谢大家始终陪伴在身边。 妹妹的故去,也让我真真切切的明白,这世上,再没有什么比健康更重要,也希望各位亲们牢记这一点,记得吃好睡好,保护好自己的身体,健康的身体是1,其他都是0,没有了“1”的存在,再多的零都没有意义。现在会注意让自己尽量不熬夜,尽可能的有正常的作息规律,有时间就去锻炼身体,也希望每一位亲们都能这样,因为,所有人都不但是自己,还是父母的女儿,是丈夫的妻子,是孩子的妈妈,这么多的身份,每一个,都要我们全力以赴。 新的一年就要来了,祝大家健康平安,幸福永远,爱你们,谢谢所有亲的陪伴,谢谢。   ☆、第 171 章   “竟然是因为这个吗?”崔琳琅脸上的神情似哭又似笑, 喃喃半晌,忽然站起来, 掩面就往外跑, “我要去告诉阿兄,崔家嫡脉没有受诅咒……”   大颗的泪水却从指缝里渗出来——   兴盛了这么多年, 崔家简直被视为天下文人的源泉所在。   之前有多自豪, 在知道嫡脉被诅咒了后,便有多绝望。崔琳琅甚至怀疑, 莫不是崔家被上天宠爱太过,如今全部收回去不算, 还有额外的惩罚?   却没想到, 错误的根源不过在于祖上固守的血脉纯正之说罢了。   崔老夫人何尝不是一般的激动?紧紧握住蕴宁的手, 好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亏得蕴宁之前已想到了这点,悄悄嘱咐陆瑄让人熬了碗安神汤,好歹让老夫人平静下来。   刚要说话, 崔琳琅已是扶着身体虚弱的崔浩回转,蕴宁还没反应过来, 兄妹俩已是齐齐翻身跪倒——   这之前不止崔琳琅,甚至崔浩都已是下意识的接受了自家受了诅咒的传言,心理压力不是一般的大。   如今解开了心结, 较之之前,崔浩精神上明显好的多了,死气沉沉的气息一扫而空。   “琳琅姐姐,崔公子, 这怎么敢当?”蕴宁吓了一跳,忙去扶崔琳琅。   袁钊霖也赶紧去搀崔浩。   崔浩摇了摇头:“大恩不言谢,袁小姐不独是救了崔浩兄妹,更是救了崔家嫡系……由浩始,崔家历代后人将永奉小姐及小姐后人为恩人……”   这之前,崔浩可不也有不成亲的打算?既是受了诅咒,累及无辜女子不说,还要后人受自己承受的痛苦……   那样的话,崔家嫡系可真就要永绝于世了。   而崔家之所以能有今日的名望,归根结底,全在嫡脉一身,没了崔家嫡脉,旁系即便继承了族谱,也早晚泯然世间。   所以说蕴宁这番话,说是救了整个崔氏家族都不为过。   甚至自此后,崔陆两家都在族规中又加了浓墨重彩的一笔,那就是但凡两家子孙,除了同姓不婚之外,有血缘关系的表兄妹之间也决不可结亲。   这在最重姻亲关系、普遍流行亲上加亲的古代,委实太难得了。   以致到了后世医学发达时,两家后代还屡屡骄傲,自家先辈当真神了,竟是早在数千年前就能有这样超越时代的先见之明。才能令得两家历经千年之久,嫡系血脉依旧存于世间。   “既不是诅咒,宁妹妹可有法子,让我阿兄撑得过春闱之苦?”崔琳琅这会儿,简直把蕴宁当成神来崇拜了。   “小妹——”崔浩忙开口喝止了崔琳琅,又向蕴宁致歉,“是琳琅贪心了,恩人莫要放在心上。”   蕴宁慌得连连摆手:   “什么恩人不恩人的,崔公子莫要折煞我了。”   迟疑了下,终是道:   “我有一个药膳方子,倒是可以帮着崔公子和琳琅姐姐调理身体……”   又看向老夫人:   “老夫人之前的药膳方子也是极好的,想来当初,也是花了大代价换来的吧?只老夫人年纪大了,方子需酌情添减,老夫人可信我?我帮您在原来方子的基础上,重新拟一个。”   当初陆老太爷明显是疼极了崔老夫人,才能找来这么好的药膳方子,让老夫人得享天年……   崔老夫人也无疑想到了这点,却是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只瞧着蕴宁温声道:   “好孩子,你方才说,可以拟一个帮着浩哥儿调理身体的方子……”   “嗯。”蕴宁点头,本来有些话想私下嘱咐崔琳琅的,这会儿听老夫人问起,便也不再隐瞒,“是,不瞒老夫人说,崔公子的身体太过虚弱,之前虽是调理过,却不得其法……好在距离春闱还有将近三月,期间按时用药、习练身体再辅以药膳,参加春闱也不是不行,只是之后,怕是依旧会大病一场,即便性命无忧,却是会留下病根,年老时,并不好过……”   “能抗得了春闱,不过是,大病一场?”崔浩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毕竟乡试时,虽是考中了举人,可崔浩却实打实的昏迷了三天三夜,请了几个名医过去,都说不中用了,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小命,父祖就再不许他涉足考场。   相较于乡试,春闱无疑耗费体力更甚,别说自己这样病歪歪的,便是身体健康的读书人,考过后身染重病甚至一命呜呼的也不在少数。   而现在这位袁小姐却明确说明,自己参加春闱并不会有死亡之虞……   那不是说,嫡脉重兴并不是梦想,还有时间瞧着小妹成亲生子……   太过激动,几乎哽咽:   “袁小姐,我信你……”   崔琳琅咬了咬嘴唇,眸子里有希冀,更有担忧。   同样有些怀疑的还有陆珦,毕竟小九的这位心上人,还太小,怎么就觉得有些不靠谱呢。   可既是老祖宗和小九都没说什么,他也就聪明的没开口反对。   当下便有下人奉上笔墨,蕴宁提笔写了两个方子。   陆瑄拿过来细细看了一遍,又交给崔琳琅:   “把这两个方子记下来,然后毁了。”   又看了袁钊霖并陆珦一眼:   “今日之事,不许外传。”   崔家兄妹都很聪明,闻言旋即想明白陆瑄这样做的原因,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若然自家病不好就罢,真是能如袁小姐所言,春闱前能调理到那样地步,无疑还是有些骇人的,到时候就怕有些心怀叵测的人会对袁小姐不利。   当即点头应下。   袁钊霖也有些懵懂。毕竟之前只粗略知道自家阿姐是懂医的,却不料竟是连疑难杂症都能治。又想到小叔祖能站起来走路,当时家人都说,是阿姐命好,给小叔祖带了福气,这会儿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莫非其实根本就是阿姐给治好的?   一时瞧着蕴宁的眼神简直膜拜到五体投地。   手里有了药方,崔琳琅如何还能坐的下去,便要急急离开,帮兄长熬药准备药膳。   蕴宁顺便开口告辞,老夫人很是不舍,却也明白这么把人留下,无疑有些唐突,竟是亲自把人送了出来,一路上拉着蕴宁的手,慈爱的模样,令得陆珦连连称奇——   老夫人平日里也就看小九时是这眼神,眼下这般,分明是对袁家小姐喜爱至极。须知平日里,就是老夫人一手教养出来的叔父陆明熙,都没得过老夫人这般眼神。   眼瞧着已是到了二门处,蕴宁站住脚,反手握住老夫人干燥却温热的双手,低声央求道:   “老夫人一定要好好保重身体,不然等崔公子身体调理的好些了,再让我帮您看看药膳方子?”   上一世就深切体会过,老夫人于陆瑄而言何等重要,今生今世,蕴宁都不愿再看见陆瑄崩溃的一幕了。   可老夫人的脉象上瞧着却是有些古怪,身体明显好好的调理过,这么几十年了,不能说沉疴尽去,却也算生机充盈,近年来,却又出现衰竭之相,蕴宁百思不得其解之下,思来想去,怕是药膳方子需要调整一下。   只老夫人不置可否的模样,着实有些让人费解。   老夫人握着蕴宁的手蓦然一紧,只觉一股热流冲上喉头,眼睛也是热辣辣的,半晌忍不住,伸出手,把蕴宁抱在怀里:   “真是个心肠好的女娃娃……好孩子,你放心……”   孙子真是有福,能觅到这么好的孩子。以后有蕴宁照顾瑄哥儿,自己也能安心去见宗甫了。   “祖母,您回去歪着吧,我送霖哥儿他们出去。”陆瑄忙道。   这个臭小子,醋性还真大,竟是连自己也搂不得吗?老夫人笑笑的瞥了陆瑄一眼,却是识趣的放开了人。   又嘱咐蕴宁有空了多来和崔琳琅玩,这才在一众丫鬟服侍下回转。   蕴宁想了想,让袁钊霖去外面准备车子,却是瞧向陆瑄,低声道:   “老夫人的药膳方子,得空了你拿来让我看看。”   陆瑄神情就是一凝,方才蕴宁开口时,陆瑄就觉得有些不对,急着催老夫人回去,可不就是想问一问?这会儿听蕴宁这般说,意识到事情怕是比自己想的还要严重:   “祖母的脉象,不对?”   “没有人做手脚,”蕴宁忙摆手,“就是药膳的效果,好像不太明显了。”   除此之外,还有老祖宗的态度,总觉得对活着不是太积极似的……   怕陆瑄伤心,这样的话,蕴宁并没有说出来……   看袁钊霖那边已是准备妥当,蕴宁便点点头,往自家车子那里去了。   陆瑄凝神片刻,转头往老夫人的房间而去,走近了才发现,一众下人都在外面侍候着,明显是老夫人和三哥有事在说,便止住了通禀的人,抬脚往里而去。   老夫人听到门响,抬头看是陆瑄,便招招手让他过去坐,又同陆珦道:   “你同瑄哥儿说说吧,总归是些见不得人的东西罢了,你们弟兄俩合计合计该做些什么。我出去走走。”   “是崔家嫡系受了诅咒的谣言?”陆瑄直接道,虽是疑问的语气,却无疑很是肯定。   陆珦一张脸就垮了下来——   所以说聪明的人最讨厌了,自己这边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他倒好,一下子就猜出来了。   当下也不再卖关子:   “还真叫老祖宗料着了,嫡系受了诅咒的谣言还真就在帝都传开了。而且我去打听了,九弟你猜,散播谣言的除了王梓云和方家,还有什么人?”   “崔家旁系也来人了?”陆瑄想也不想道。   陆珦气的往后一仰,一副垂死挣扎状——   还能不能好好谈话了,就不能成全自己一回。   “谣言止于智者,待得春闱过后,自会不攻自破。”   陆瑄留下一句话,转头就去追老夫人:   “祖母……”   来到外面,却被告知,老夫人说有事,去见陆阁老了。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好,元旦快乐   ☆、172   祖母去见父亲了?   陆瑄就有些怔愣。和旁系不同, 陆家嫡脉人口简单,位分最尊的也就是崔老夫人了。   可和寻常人家的老祖宗喜欢热闹不一样, 老夫人这边儿却是最冷清的, 除了孙子陆瑄时常过来,陆珦夫妻来的也还算频繁外, 其他人却甚少涉足此处。   就是身为儿媳的梅氏也就初一十五过来一趟, 不过略站站,便即到她的姑母梅老姨娘面前承欢了。   至于陆明熙倒是经常来嫡母跟前坐坐, 只两人之间却并没有太多话可说,寒暄几句, 便相对无言, 说是母子, 更像不太熟悉的客人。   若非有什么要紧事,老夫人决计不会主动去儿子那里……   陆明熙可不是也这般想的?   本来刚下值,处理了一天的公务, 陆明熙无疑有些疲累,挥退侍候的下人, 连朝服都没换,就躺在椅子上闭目小憩。   耳听得有脚步声传来,还以为是打来了洗脸水的下人呢, 眼睛都没睁,直接示意过来给他擦脸。   脚步声顿了一下,又渐渐靠近,很快一个温热的帕子敷在脸上, 帕子在脸上轻轻游移,力度不轻不重,恰到好处,就如同幼时母亲的手,温热,舒适,陆明熙舒服的长舒一口气,只觉一身的疲累都一扫而空。   不觉睁开眼,想要看看今天服侍的是谁,待会儿让人好好奖赏一番,却在睁开眼的瞬间,傻在了那里——   面前哪里是什么下人,分明是持着帕子的嫡母。   陆明熙吓得好险没从椅子上掉下来,一时舌头都有些打结:   “母,母,母亲!”   “怎么敢劳动母亲,母亲快坐下,儿子,儿子自己来……”   那诚惶诚恐的模样,令得崔老夫人鼻头一阵发酸,既有母子之分,本应是世间最亲密的人,却走到了今时今日这样客气却冷漠的地步……   勉强压抑住翻滚的情绪,止住想要起身的陆明熙:   “就要好了。”   随着温热的手帕从额头离开,陆明熙睿智而冷凝的眸眼已是热辣辣的,满是水意——   七岁时,父亲猝然离世,陆家大厦将倾,各种别有用心的人齐聚陆家大宅……   做为嫡系唯一的骨血,小小年纪的自己不得不直面各色审视的目光。   失去父亲的悲伤,再没有人可依靠的孤单,被那么多人指指点点低声评估的惶恐……不论哪一种情绪,都足以压垮一个七岁的孩童。   孤独绝望的那一刻,是嫡母过来,牢牢的握住自己的手的同时,更是帮自己挡住了世间所有的风风雨雨。   那一段日子,也是母子俩关系最亲密的。   母子两人为同一个人的离去而痛不欲生,又在阴冷黑暗中彼此依靠。因为害怕,陆明熙总是睡不着觉。或者睡着了,又会很快惊醒。嫡母就每次陪在自己身边,等自己睡熟后,才会悄然离开,处理府中事务……   又会在第二天,陆明熙睁开眼的第一时间,笑着出现在儿子面前。那般明媚的笑容,让惶恐的孩子终于一日日安稳下来,一点点从失去父亲的恐惧伤心中走出来,重新找回了自信,积极而又百折不挠的心态,和陆家嫡系后人面对一切都无所畏惧无坚可催的底气……   也因为嫡母从不流泪,总是自信坦然的面对一切,以致陆明熙很长一段时间以来,都以为支撑起陆家,实在是一件太过简单的事。   直到成年,从嫡母手中接过所有,陆明熙才明白,要撑起陆家,还要安抚好族人,更要保证陆家声明不堕,是一件何等艰难的事,即便自己这样的七尺男儿,这么多年来撑起偌大的家族,也只有一个感觉,那就是累,无边无际的疲累,和如履薄冰的胆战心惊。   陆明熙实在无法想象,那些失去父亲的日子里,嫡母到底是靠着一种什么样的信念,迈过一个又一个坎……   那个时候的自己,自然没有人放在眼里,远不如现在的陆阁老位高权重,所到之处,前呼后拥,可却是现在的陆明熙内心深处最眷恋的一段时光……   可惜,那一段温馨时光太过短暂。父亲逝去的悲伤还未完全消退,嫡母脸上的温柔却已然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父亲般的严厉,每天写多少张大字,做多少篇时文,甚至功课不好时,嫡母会如同父亲一般操起戒尺……   叛逆的少年对严厉的嫡母越来越反感,也越来越沉溺于生母的温柔体贴中,听了生母太多的委屈,也就对嫡母生出越来越多的不满……   母子两人终是渐行渐远,直到小崔氏黯然离世,两人关系终是降至冰点,再无法回复到从前……   “该是儿子孝顺母亲,怎么敢劳动母亲为儿子操劳?”陆明熙忙站起身,双手搀住崔老夫人。   一低头,一大滴眼泪落到朝靴上,又渐渐洇湿成一个圆形印记。   又借收回手的瞬间,偷偷用朝服袖子逝去眼角的泪痕。   崔老夫人如何看不出嫡子激动的模样?也不点破,任他小心的扶着坐下。   陆明熙又亲自斟了茶,恭恭敬敬的双手捧给崔老夫人:   “母亲有什么事,吩咐人叫儿子过去即可,如何还要亲自跑过来?”   老夫人接过茶碗:   “你也坐吧。不过是有一件事,想跟你商量一番。”   “但凭母亲吩咐。”   “瑄哥儿也大了,你在他这个年龄时,已经当爹了,我就想着,瑄哥儿的婚事也该提上议程了。”   听崔老夫人提起陆瑄的婚事,陆明熙怔了一下,旋即想到了崔家兄妹身上,难不成嫡母是相中了崔琳琅?   说心里话,真是让陆明熙选的话,自然是出身名门的崔琳琅较之袁家遗珠,更适合做陆家主母。   只这段日子发生的事,让陆明熙明白,儿子心心念念的人只有那袁家女……   略想了想,试探道:   “母亲说的是,瑄哥儿顽皮,老是定不下性子来……不知母亲相中了哪家女孩儿,待得选定吉日,儿子就让人上门提亲。”   “我说的这个女孩儿,你应该也听说过,”崔老夫人也没有卖关子,“就是武安侯府那位失而复得的遗珠。”   “是瑄哥儿去闹母亲了?”陆明熙默然片刻,无疑就有些恼火——明明之前已是和儿子约定好,待他进士及第,再行求娶袁家女,这小子倒好,转头又求到老夫人那里去了。   如此沉迷于儿女私情,让自己如何放心把偌大的陆氏家族交到他手里?   又唯恐老夫人多想,忙又解释了一句:   “既然母亲也相中了,想必袁家女人品必是好的,只瑄哥儿眼下正是关键时候,委实不宜分心……”   “不是瑄哥儿的缘故,”多年的母子,老夫人如何看不出陆明熙的情绪变化,怕是对瑄哥儿多有不满,更甚者,便是蕴宁也受了池鱼之殃。   “是我的意思。”   “所谓一家有女百家求,袁家女孩是个好的,有她一旁辅助,陆家至少可保三代兴盛。”   陆明熙一下坐直了身体。如果说之前还以为嫡母是为儿子所托,后面的话,却让陆明熙明白,嫡母当真对那袁家女满意至极。   尤其是三代兴盛之说,更是让陆明熙心惊——   陆家到陆明熙手上,说是青出于蓝也不为过,只所谓盛景难常在,虽然对儿子寄予厚望,可陆明熙依旧以为,儿子能殚精竭虑,保住陆家现有的荣光,已是极为难得。至于孙子那辈如何,根本不敢太过乐观。   眼下嫡母却说,袁家女足可保陆家三代兴盛!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嫡母如何会得出这样一个结论。   可惜老夫人却是没有解释的意思:   “我已是查了黄历,三日后就是黄道吉日,为了表示陆家诚意,我会替瑄儿亲自登门求亲,若是怕影响瑄哥儿,也可先瞒着他,待得进士及第,再行定下婚期。”   婚期?嫡母的意思,是今年便想让瑄哥儿成亲吗?   直到老夫人离开,陆明熙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虽然说不清为什么,总觉得哪里有些古怪。毕竟,陆瑄可是陆家嫡脉长孙,再有陆家的地位,即便不能和皇家相比,却也算大正朝一大盛事,嫡母出身崔家,平日里便是吃穿用度,也都极为讲究,如何倒是唯一的也是最看重的孙子婚事上,赶得这般急?   即便老夫人给出的理由是袁家女,陆明熙却觉得,背后的缘由却定然不止于此。   正自发呆,一个咋咋呼呼的少年声音在外面响起:   “爹爹,爹爹,我请了几个和尚来,爹爹快让人喊大哥过来……”   陆明熙抬头,下一刻忽然剧烈的呛咳起来,却是透过窗户,正瞧见次子陆璟,若是单单一个陆璟也就罢了,他的身后还齐刷刷站着六个身披袈裟的的和尚。   “孽障,你又胡闹!”   和陆瑄不同,陆璟从小就怕极了父亲。倒是喜欢粘着总和陆明熙对着干的陆瑄。   尽管母亲梅氏不止一次警告他,不许和陆瑄亲近,可惜陆璟却是个不记事的,总觉得他哥既聪明又厉害,当面答应的很好,转头就会忘记,照样屁颠屁颠的跟在陆瑄身后当跟屁虫。   一来二去的,梅氏也绝望了,索性也不再管他。   这会儿会壮着胆子过来,也是为着找遍了府里也没找到他哥。   看陆明熙发怒,陆璟吓得浑身直哆嗦,下意识的转身就想跑,又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还有更重要的事没说:   “爹,爹,我没有胡闹,真的,您别打我,您听我说完……那个不是大哥被人诅咒了吗,我就想着,请和尚过来帮他驱驱邪气……”      ☆、173   “滚进来!”顾不得再细思嫡母的反常, 陆明熙冲着外面怒喝道——   所谓子不语怪力乱神,陆明熙作为文官之首, 就这么大白日的招了几个和尚进府, 定会惹来物议纷纷,身为阁老, 暗地里不定多少人盯着自己一言一行, 想要寻个苗头把自己拉下来呢,多年宦海沉浮, 这样的事陆明熙即便不惧,可也有些头疼的。   又招手叫来跟在陆璟后面一脸苦哈哈的管家, 让他寻个由头, 赶紧把这些和尚给送出去。   看管家引着几个和尚往外去, 陆璟还不乐意,上赶着想要拦住:   “哎哎哎,爹你干什么呢?人是我请过来的, 要给大哥消咒的,您别急着往外撵啊, 这几个和尚全是得道高僧,很难请的……”   还要再说,屁股上就被人踹了一脚, 陆璟回头,正对上自家老爹的千年冰山脸,吓得立马怂了,麻溜的跪倒在地, 变成缩头鹌鹑了。   陆明熙看他这窝囊的样子就来气,抬腿又是一脚:   “你这个孽子!镇日里正事不做,就会弄些歪门邪道……”   陆璟吃痛不过,“呜哇”一声就哭了出来:   “爹啊,您别踹了,疼疼疼……”   “你还知道疼?”陆明熙还想再揍,得到消息的梅氏就跑了过来,一眼瞧见跪在地上的陆璟,登即变了脸色,快步过来,老母鸡似的把陆璟护在了身后,“老爷,老爷,这是怎么了?璟哥儿还小,您这样会把他打坏的……”   “还小,他都十四了,这叫还小?瑄哥儿这般年纪时,已是中了解元,璟哥儿呢,考了这几年,勉强也就是个秀才……”陆明熙冷哼一声,“全是让你给惯坏的!”   若然是寻常人家,似陆璟这样十四岁的秀才已经算是天才了,可放在文望之家陆家,却是垫底的存在,尤其是有陆瑄这么个天才人物比着,更是不够看。   只天下父母大抵都是望子成龙的,即便明知道次子天资也就平平,陆明熙还是有些期许,且这个儿子才智上虽然平庸,性情上却是少有的忠厚,平日里还是颇得陆明熙他疼爱的。   今日里事关最疼爱的长子,陆明熙才会气成这样。   梅氏也无疑意识到这一点,心里对陆瑄的厌恨又加了一层,又想到外面市井的传闻,又觉得痛快,只管哭哭啼啼道:   “璟哥儿就是再笨,可也是老爷的儿子。将来,咱们陆家说不得还得靠着他开枝散叶光宗耀祖呢……姑母,我是说姨娘,疼的他什么似的,看他被打了,说不得又要吃不下饭……再说,璟哥也不是胡闹的性子,会带和尚来,想必定有缘由,老爷好歹先问一声,真是他做的不对了,再打也不迟……”   也就老爷上朝了,不知道外面的传闻。   梅氏可是听说了,延陵崔氏嫡系受了诅咒。   亏前儿个,崔氏兄妹来投,自己还老大不高兴,想着老夫人厚此薄彼,对崔家人亲热,却不把梅家人放在眼里,再不想天理昭昭、老天有眼,竟让崔家嫡脉走到了灭绝的境地,到时候,崔家怕是连梅家都不如,看继子还有什么资本同儿子争陆家的继承权。一想到母凭子贵,到时候就能靠着儿子彻底掌了陆家中馈,再不必看老夫人的脸色,心里不是一般的激动。   正想着怎么把这个消息透给自家老爷知道呢,可巧儿子就带了群和尚回来了,还口口声声要给“大哥”驱除邪气,真是难得的聪明了一回。   她的这番小算计,陆璟却是不知,却是频频点头,带着哭腔道:   “是啊,爹,大哥的事要紧,您听我把话说完……”   “大街上现在都传遍了,说是崔家嫡脉受上苍诅咒,那我不是想着,我哥他也和那个崔家嫡脉有关吗……”   顶着陆明熙要吃人的眼神,陆璟声音越来越低。   陆明熙却已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又想到之前嫡母的不对劲,顾不得再理陆璟,寒声道:   “荆石快去外面走一圈……”   又吩咐陆璟:   “你跟我去书房……”   待得听陆璟说明白前因后果,陆明熙一张脸简直黑的和锅底也差不了多少了,突然想到一事,暗叫一声糟了,忙不迭让管家过来:   “那些和尚呢?”   “可不是吗,我找的这几个全是得道高僧……”陆璟委屈的缩了缩肩——方才不问青红皂白就把那些秃驴打了出去,这会儿后悔了吧?   陆明熙这会儿却是顾不得搭理他——   崔家嫡系受上苍诅咒一说,归根到底只是传言,至于长子陆瑄,即便生母是崔家嫡女,可所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即便受到影响,也必定有限。   且身为陆家嫡长子,陆明熙还真不信,有人敢把矛头对准自家。   坏就坏在这些和尚身上。   再怎么说前脚传出流言,后脚陆家就请了和尚,无疑是从侧面证实了流言的真实性,更甚者,陆瑄也就从些微受些影响,变成直接牵扯进去。   陆家倒是不会受太大影响,却势必给陆瑄的前程蒙上污点,毕竟一个被上苍遗弃的人,再心胸豁达的主子,怕是用他的时候都会犯嘀咕。   管家也有些摸不着头脑——身为阁老,陆明熙脸上鲜少会表露出什么感情来,这会儿的恼火却是做不得半点假,认真寻思了一下,方才自己所为,应该没什么大错才对:   “那些和尚已经安排从侧门离开了,小人还特意让人去外面看了,绝没有人注意到才是……”   要命的就是没人注意到啊!   真是把这些和尚赶出去,闹出些动静来,还更好解释些。所谓做贼心虚,说的就是眼下这般吧?   荆石也从外面匆匆回转,神情也有些不好——   外面街头巷尾可不是传开了?崔家嫡脉绝于这一代的传闻已经甚嚣尘上,更有传言说,崔浩来帝都,哪里是为了春闱,根本是想要借陆阁老之势寻找破解之法。   这番话本也有人提出异议的,毕竟,陆崔两家因小崔氏亡故结怨的事,乃是众所周知的事。   当即便被人反驳,“别忘了,陆家嫡长子正是崔家嫡脉血统”;便有人随即爆料了另一个消息,那就是当初陆瑄明明十四岁中解元风光无两的时候突然消失,原因就是身上突发暗疾,不得已,才远走天涯,甚至这人性情也是阴鸷的紧,听说还曾一言不合,就踹断别人一条腿……   而所有的传闻在陆家请来了几个得道高僧化解怨气的消息后全都被坐实。   现下,便是酒馆小厮闲来没事也会跟客人白活几句,以显示自己见多识广:   “崔家啊,可惜了,就剩兄妹来,也都是命不久矣。”   “您说科举啊,连老天爷都厌弃他了,就他那样的想进士及第,啊呀呀,就怕进去了就出不来了……”   “这诅咒可毒着呢,您不知道吧,听说呀,陆阁老家,都乱了。之前是找不到原因,就觉得自家儿子怪,愁啊;现在是找着原因了,嘿呀,更愁了。毕竟,再大能耐,还能比得过老天爷不成?老天爷不喜欢你,那可不就白瞎了吗!叫我说啊,这陆公子啊,崔公子啊,就是参加了也中不了啊,也别去凑那个热闹了,还是老老实实找个寺庙呆着罢了!”   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陆明熙脸上神情越来越冷,这造谣的人意图明显的很,打击崔家是一回事,还想借着这股妖风弄倒了陆家的继承人啊!   咬着牙恨声道:   “查!老夫倒要看看,是哪个,敢躲在暗处兴风作浪!”   “还有你,”陆明熙说着,转头去看明显傻眼了的陆璟,“你从哪里听说的这个消息?还有那几个和尚是哪里来的,怎么就撞到你手里了?”   陆璟这会儿也傻眼了,再蠢也明白,自己怕是被人当枪使了,不独没有替大哥挡灾,还把大哥推到泥坑里了。   “梅七,我打死你……”一溜烟的冲出房间,跑了一半想起什么,又拐回头带了哭腔道,“爹呀,等我打死梅七,回来了再让您揍!”   话说到这份上,陆明熙再不明白背后的套套,真是白瞎了他阁老的智商——   梅七不是旁人,正是梅氏的嫡亲侄子。   因为不放心儿子,梅氏这会儿还没走,就见陆璟一下从书房里冲了出来,更甚者还一叠声的喊着,要打死梅七,登时吓了一跳:   “璟哥儿你又胡说什么,小心你爹再揍你……”   还想再说,陆明熙已是从房间里走出来,怎么瞧着,表哥的视线怎么有些吓人呢?   “给夫人备轿,”陆明熙盯着梅氏,一字一字道。   梅氏摸不着头脑之余,越发紧张,勉强笑着道:“妾身,妾身没打算出去啊。”   “陆家继承人只有一个,那就是瑄哥儿。”陆明熙一字一句道,“想要继续留在陆家,就去跟你娘家人说,怎么把这盆脏水泼到瑄哥儿头上的,就怎么收回去,不然,你就呆在梅家,不用再回来了。”   这些年来,对梅家容忍的也够了。   本以为给他家荣华富贵足以,不想却是得寸进尺。竟敢把主意打到长子身上!   再多的情谊,也禁不住这么一而再再而三的索取。   眼下这般,分明是要损毁陆家的根基。   梅氏脸上的笑意登时僵了——   听了这样的消息,老爷不是该和自己坐下来商量商量以后该怎么好好培养璟哥儿的事吗?怎么倒是拿自己娘家人开刀了?   “表哥,您莫不是,气的糊涂了?”太过慌张,竟是连私下里的称呼都叫出来了。   只陆明熙盛怒之下,哪有耐心和他说话?   径直进了房间,把六神无主的梅氏关到了门外:   “送夫人回梅府!”      ☆、174   “我, 我不回去……”梅氏已是六神无主,忙要去追陆明熙, 却是被侍卫直接给挡住。   “放肆!”梅氏脸色更加苍白, 无奈陆明熙身边的人,又哪里是她能指挥的动的?   踉跄着转过身, 便想往后院冲, 不想陆明熙的冷冰冰的声音随即从房间里传来:   “想要一封休书的话,你只管去后面闹。”   一句话成功止住了梅氏的双脚, 也让梅氏清醒的意识到一个现实,自己还是低估了陆瑄在表兄心目中的地位。所谓龙有逆鳞, 而继子就是表兄心中决不可碰触的东西。   真敢再闹下去, 说不定, 表哥真会休了自己……   直到进了梅府,被从轿子上扶下来,梅氏还处于失魂落魄的状态。   出来接她的是梅学海, 还有西府梅老夫人,两人全都是喜气洋洋, 双方还未说话呢,外面又传来一阵喧闹声,却是陆璟带着人冲了进来。   “啊呀, 我的大孙子也来了?”梅老夫人一脸的褶子笑的和盛开的菊花般,顾不得和梅氏打招呼,就直接上前,要搂住陆璟。   旁边的梅学海看着外甥也是笑的无比慈爱——   陆瑄完了, 偌大的陆家就只能归璟哥儿了。凭着陆家的人脉,说不好自己这大外甥将来就是大正第二个阁老。   看陆璟脸色通红,还以为外甥是兴奋的呢。殊不知这会儿的陆璟完全处于暴怒的状态:   “梅七呢?”   一个字一个字,几乎全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   “啊呀,这才分开多大会儿,就惦念着你表哥了。”梅老夫人笑的更加欢实,“小七啊,去醉仙楼喝酒了……”   梅氏却明白,自己老娘完全是会错意了,儿子过来,哪里是和侄子亲热,分明是来寻仇的。只被撵出了陆家,她这会儿哪里还顾得上侄子死活,甚至心里还隐隐觉得,就是娘家人自作主张,才连累自己到了这样不堪的境地,含着泪叫了一声:   “璟哥儿……”   只可惜陆璟这会儿处于暴怒之中,知道梅七在哪里,转头就跑,根本没注意到梅氏委屈万分的模样。   倒是梅老夫人这会儿终于意识到,女儿的表现不对。脸上的笑容终于敛去了些:   “你这是怎么了,脸色这般难看?”   还以为女儿这个时候过来,说不得是来报喜的,怎么却是神情恍惚的模样?   梅老夫人不问还好,这么一打探,梅氏再也撑不住了,直接掩面大哭起来:   “娘,表哥他说要休了我……”   话已出口,直接把梅老夫人给惊的一趔趄,至于梅学海,更是好险没坐倒地上:   “阿姐,你说什么胡话啊?表哥他不是最疼你吗?你是璟哥儿的亲娘,陆家以后可是要交到璟哥儿手里……”   话音没落,就被梅氏直接啐了一口唾沫,边哭边骂道:   “你还说!我怎么会有你这么蠢的弟弟!你做什么要去招惹陆瑄那个魔鬼!现在好了,表哥说既然是你把脏水泼到陆瑄身上的,那就再把脏水给收回去,不然就让我一辈子待在梅家,再也不用回去了……”   梅老夫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下捂住胸口,不住的“哎哟”,口里喃喃着“女婿脑壳坏掉了吗,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又用力捶打身边的儿子:   “你不是说借人家的东风,这火定不会烧到咱们家身上的吗……眼下出了这档子事,你快去想法子啊……”   至于梅学海,更是直接傻了眼,边往后躲梅老夫人挥过来的胳膊,边叫起了撞天屈:   “阿姐,姐夫也太不讲理了吧?崔家嫡脉受了诅咒的事又不是我说的,姐夫怎么能全算到我头上呢?再说了,就是没了陆瑄那小子,这不是还有璟哥儿吗?咱们璟哥儿多好一孩子……”   陆瑄可是从没把自己放在眼里,这么多年了,连声舅舅都没喊过,真等他做了陆家家主,自己还不得喝西北风去?   只平常这些话,梅氏听了可不同样一百个赞成?可这回情形不一样啊。想让儿子接掌陆家,是为了自己做陆家的老祖宗,可眼下表哥的意思分明是宁肯把自己休了,也得给继子出气。   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竟然连姑母都不许自己见,表哥的模样这回明显不是说着玩的!   万般委屈更兼无计可施之下,竟是身子一软,就倒在了丫鬟的怀里。   把个梅老夫人给吓得,扑过去“心肝儿肉”的就哭了起来。   那梅学海却是有些小聪明的,忙招呼人请郎中的同时,又赶紧让人往陆府去报信,满以为姐夫再大的气听说姐姐病了,怎么也会心软的,哪想到派去的人很快回转,更是带回了一个梅学海怎么也接受不了的消息——   门房说了,阁老姐夫一早就让人传过话,但凡是梅家的人,一律不许登陆家的门。   到了这当口,梅学海才明白,事情真的大条了,阁老姐夫这是动了真怒了!   梅学海这边六神无主,他那儿子梅七可不也前后脚遭了秧?   梅七单名一个“瑛”字,把和尚“送”给陆璟后,自觉做的很好。他倒不是眼馋陆家的富贵,纯粹就是看陆瑄不顺眼。   明明年纪也就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却是拽的二五八万的,常日里从不把梅家人放在眼里,一副天老大、他老二的模样。   偏是陆瑄还不是一般的吓人,梅瑛也就敢背后骂几句罢了,这回听说有陆瑄的笑话可看,当即自告奋勇,把传闻告诉陆璟后,又怂恿着陆璟把和尚领回家,一想到最讨厌的陆瑄被一群和尚围着念经的画面,梅瑛就觉得吃了十万个人参果似的,通体舒泰。   是以瞧着陆璟火急火燎的把和尚领回陆家,梅瑛转头约了一帮狐朋狗友去醉仙楼喝酒庆祝了。   “……我就说嘛,那陆大镇日里顶着一张冰块脸,怎么瞧怎么丧得慌,原来是被诅咒了哈……”   “看他以后还敢在我面前狂!”   “狂什么狂啊!说不定就是个短命鬼,没几天活头了……就是能活下来,以后还不得靠着璟少爷过活,见了您保管他点头哈腰……”   这话还真是入耳,梅瑛听得哈哈大笑不已。   不想还没笑完呢,一只酒碗却从外面扔了进来,连带的有愠怒的声音传来:   “背后说人坏话,什么玩意儿!”   碎裂的碗渣一下飞了出去,坐在梅瑛旁边的几个少年吓得惊呼连连,忙往旁边躲,太过狼狈之下,还有直接坐到地上的,更是连宴席上的杯盏都带了下来,一时“乒乒乓乓”的声响不绝于耳。   至于梅瑛则更惨,一小块儿碎片擦着他的脸颊飞过去,留下一道血印。   梅瑛痛的连声“哎哟”,下意识的在手上一抹,摊开手掌来,却是殷红一片。   作为梅家小少爷,即便家中并无人手掌实权,可一向仗着当阁老的姑父,也是颇为傲气的,外面人也都知道,别看梅家家世不显,那小梅氏可是陆阁老嫡亲的表妹,听说当初陆阁老就是为了想要娶这个表妹,愣是气死了出身高门大户的崔家嫡女。   是以即便是续弦,梅氏在一干贵妇中一向也颇有脸面,连带的梅家人也跟着脾气日益见长。   这会儿饮酒正酣,却被人骂了不算,脸上还挂红了,梅瑛一拍桌子就站了起来:   “那个龟孙兔崽子丢的酒碗?有种的给小爷我站出来!”   梅瑛身后的那几位公子哥这会儿也从地上爬了起来,也纷纷在一边儿鼓噪:   “小子,有种别跑!”   “不打的爹娘都不认识你,小爷就跟你姓!”   正自叫骂,对面的包厢门一下拉开,走出来一群年龄差不多大的少年,为首的那个瞧着也就十三四岁,长相却不是一般的俊美。简直比小娘子还要好看——   可不正是袁钊霖和他的朋友?   只这群人都是勋贵后裔,又都是出身武将世家,平日里和梅瑛这样的人家却是并没有多少来往,更有梅瑛盛怒之下,虽然觉得眼前人有些熟悉,一时也顾不得细想,竟是直接抄起地上一把椅子,指着袁钊霖道:   “好你个小妇养的,方才是不是你丢的酒杯?”   之所以这般认定,实在是袁钊霖轻蔑的眼神,瞧着就欠扁。   殊不知这句话却是一下捅了马蜂窝。   要说平日里在自家阿姐面前,袁钊霖当真是最乖巧不过,可在外面,却也是标准的小霸王一枚。   方才之所以会丢酒杯,就是因为梅瑛出语辱及崔氏兄妹并陆瑄。   且袁钊霖以为,阿姐都已经说了,诅咒什么的,根本就是谣言,陆大哥身体好着呢,就是崔氏兄妹,也完全不会有事,这小子还偏要这么说,那不是和阿姐对着干,纯粹犯贱吗。   要是梅瑛吃了亏扁扁嘴咽了也就罢了,这小子倒好,还敢出来找场子了。这还不算,竟然胆敢辱及长辈:   “小子,找死!”   竟是一撩袍子,直接就扑了上来。   梅瑛意识到情形不对,忙举起椅子去挡,却哪里来得及?手里椅子一下被踹飞了出去,人紧接着就挨了一个大嘴巴,抽的梅瑛一个踉跄,一下趴倒在栏杆上,若非旁边两个即使拉住他,整个人都要翻下楼去。   没想到袁钊霖下手这么狠,梅瑛旁边的人也吓傻了,醒过神来,忙不迭报出身份:   “你你,你别胡来!你知道他是谁吗?”   “你知道他是谁吗?这是梅家少爷,知道梅家少爷吗,梅少爷的姑丈可是当今陆阁老!”   梅家的?   袁钊霖怔了一下,下一刻却更加恼火:   “背后算计自家亲人,更不是东西!”   竟是上前,劈手揪住梅瑛衣襟,抬手又是一个耳光。   “敢辱骂我家长辈,这十个耳光,让你长长记性。”   竟是抡圆了胳膊,左右开弓。   梅瑛一开始还破口大骂,到了最后,却只剩下恐惧了。   他旁边的人更是吓得傻了,正无计可施,就听楼下又一阵喧闹声,忙往下探头一看,却是陆璟正领了群人冲进来。顿时大喜,纷纷招手:   “陆少,陆少,快来,有人找七少麻烦,您快过来啊!”      ☆、175   醉仙楼在帝都赫赫有名, 菜肴价钱也是奇贵,能到这里用餐的自来以身份高贵的人居多。   似梅瑛和袁钊霖这样的衙内掌柜的也见得多了。   梅瑛倒是这里的常客, 袁钊霖几人却是生面孔。   两方人初一打起来时, 掌柜的心疼店里东西被砸坏之余,更是认定袁钊霖那边怕是会吃亏。   毕竟梅七公子家可是有一门好亲戚。   不想最后的结果却是那俊美少年无知者无畏, 把梅瑛揍成了个猪头一般。   担心分出胜负后, 两方人马全都拍拍屁股走人,没人赔偿损坏的东西可就麻烦了。   忙趁这个间隙上前, 刚要开口,就听见梅瑛身边的人喊什么“陆公子”, 这一回头, 更是头都大了——   这来的人, 不就是陆阁老家的公子吗?   别看陆阁老家哪一代都会出个文曲星,可也有陆璟这样一言不合就动手的异数。   真是再打起来,说不好能把这一层楼都给拆了。   私心里又对陆璟颇为畏惧, 吓得忙转头不停冲袁钊霖打躬作揖:   “这位爷,这位爷, 您还是赶紧走吧。您瞧见没,来的这位可真是陆阁老家的小公子,小的店小利薄, 可真经不起摔打啊!”   掌柜的话,梅瑛也听到了,勉强睁开一条眼缝往下面一瞧,来的人还真是陆璟, 刚才还半死不活呢,登时又有了精神,嘴里含含糊糊道:   “好,小子,有种,有种,你别跑……”   他身边的人也长出一口气,心说还好陆璟来了,不然还真不知回去该怎么交代。   袁钊霖是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瞧梅瑛等人的模样,知道是他们的帮手来了,他这会儿也打的兴起,“陆府小公子”之类的直接被过滤掉了——   自家兄弟坑自家兄弟,真是陆大哥的弟弟在背后想害陆大哥,更该往死里揍了。   眼瞧着陆璟已是转过楼梯,往这儿冲过来,袁钊霖用了一个巧劲,梅瑛踉跄着就朝陆璟倒了过去。   亏得梅瑛眼明手快,才不致摔地板上,一把抱住陆璟,泪水哗哗的就流了下来:   “表弟啊,你可来了。再来晚一步,哥哥就要被人打死了,你可一定得给我报仇啊!”   陆璟也没想到,梅瑛会这么惨,一时有些发傻,下意识的问了句:   “你做了啥被人打成这样?”   “什么叫做了啥!”梅瑛顿时气的抓狂,“我能做啥,还不是你们家那点儿破事!”   “他也没做啥,就是说什么什么受了诅咒,陆家大公子以后就得看着他脸色过活……小爷听着不顺耳,就揍了他,你要是不服,咱们接着来!”袁钊霖一旁凉凉的道。   “还想让我哥求着你过活?”陆璟仿佛被踩了尾巴的猫,一下就炸了——   怪不得梅七要借自己坑大哥,原来是打着这个如意算盘呢。   自己大哥那是什么人啊?自己平日里可是觉得五体投地都不够。梅七竟然想让大哥去求他,不但是做梦,分明还是想要作践陆家。   呵呵,还真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梅七你这么作,你咋还不上天呢!   下一刻所有人都见证了奇迹一刻,陆璟一个黑虎掏心,就把梅七砸飞出去。   等梅七反应过来,好巧不巧,正好趴在袁钊霖脚下。看到袁钊霖忍俊不禁俯身瞧着自己的一张俊脸,这货还想着自家表弟是不是太愤怒打错人了?   慌里慌张的连滚带爬的就往陆璟身边儿躲:   “表弟,表弟你弄错了,要打也是打他……呀!”   却是陆璟又一个黑虎掏心,梅七再次“啪嗒”一声趴倒在袁钊霖脚下。   这下不独袁钊霖,就是梅瑛身边的那几位纨绔可不同样彻底傻了脸?   “别叫我表弟!你连我哥都敢坑害,我没有你这样的表哥!”陆璟随即怒吼道,连带的眼圈儿都红了,明显受的伤害不是一般的大——   亏自己平日里真心拿梅七当兄弟,对他掏心掏肺的好,不想人家眼里自己就是随时都可以背叛后拿来利用的傻、逼!   “你用来坑我的那群和尚哪来的,谁让你送给我的?”陆璟也不是十分的蠢笨,早想明白梅七定然也是被人有意拿来当枪使的,当下便掐住梅七的脖子询问。   梅七却依旧梗着脖子不服输:   “陆,璟,你,你疯了不成……”   “你那,你那大哥,算,算是什么东西!平日里就是会作践你罢了,他看得起过谁……”   “我就是,就是想看他,倒霉,就是想看他给我跪……”   “陆瑄是你大哥,我还也是你哥呢……”   气的陆璟提溜着他脖子就拽了起来,想要一拳打下去,到最后,却变成了彻底的伤心和失望:   “是,你也是我哥,可那是从前,从今之后,不是了。”   “我和大哥好,也和你好,可这么多年了我大哥尽管不喜欢你,有没有哪一次利用我去害你?”   “没有!我大哥是男子汉,他才不会做这种阴险不要脸的事!”   “说什么你也是我哥,你利用我害我大哥时,就已经不把我当兄弟了!”   “梅瑛我告诉你,陆瑄是我大哥,我这一辈子,就这一个哥!慢说我大哥是天底下最好的大哥,就算他不是,他想要作践我,我也认了!我就乐意让我哥作践,你能怎么着吧!”   “至于你梅七,咱们俩从此桥归桥,路归路,我陆璟就权当没认识过你这个人!”   说着,一松手,把梅瑛狠狠的推倒地上,自己则转身跑了。   刚才还强硬的不得了的梅瑛这会儿却是彻底瘫软下来,呆呆的瞧着离开的陆璟的背影,忽然抱着头,蹲在地上“呜呜”哭了起来……   袁钊霖却是看的痛快无比:   “陆二这人,还算是条汉子!算你小子运气,看在陆璟面子上,小爷就饶你这一回!现在,把刚才醉仙楼砸了的东西全给赔好了,然后麻溜滚人!”   梅瑛吓得一哆嗦,还有些不甘心被人这么威胁,又不期然想起陆璟离开时决然的模样……   他旁边的那些纨绔们这会儿也算是完全认清形势了——   方才阁老府的陆二公子过来时,也没见面前这群人怕过,明显家里地位不会比陆家差多少。   当中也有会做人的,忙不迭从怀里摸出张银票甩给旁边感激涕零冲着袁钊霖等人不住作揖的掌柜,拽着梅瑛从楼上下来,狼狈而去。   也有那多个心眼的,袁钊霖等人没追过来,还特特找人打听了一下,当知道袁钊霖出身武安侯府,至于他身旁的那群衙内,家里也差不多都是侯爵时,一个个登时和鹌鹑似的,兴不起一点儿报复的念头了,这还不算,等他们回家说起此事,却是一个个又被家里长辈揍了一顿,然后就关在家里不放出来了——   陆家也好,武安侯府袁家也罢,可没有一家是他们惹得起的!真是放这些小子出来,不定给家里惹什么事呢。   虽然没有人敢再提,可醉仙楼的事还是在小范围内传扬开来,大家纷纷猜测,梅家说不得会因为这个事闹起来,毕竟,听说那梅瑛可是西府梅家第三代的长孙,更是他们家老祖宗的心头肉。   果不其然,第二天一大早,梅家就传出个惊人的消息来,说是梅家的梅学海疯了,还托了陆家帮他们找得道高僧,所以昨儿个进了陆府的那些和尚,不是为了给陆家大公子祛除诅咒之力,而是给梅学海准备的……   至于说陆家大公子,呵呵,诅咒什么的,和他什么关系?但凡有人问起,梅家每一个人都是信誓旦旦,告诉所有人,陆瑄从小就身体倍棒,吃嘛嘛香,天资聪明,至于说受了诅咒,短命——   你们全家才短命呢。   竟是一个个舌灿莲花,硬生生把陆煊夸成了个天上有地上无的……   “就没见过这么搞笑的人家!”杨修云见到陆瑄时,笑的眼泪都要出来了,“话说老陆,这么奇葩的梅家,你们家老爷子当初,怎么就会选了这么一家呢?”   本想说“眼瘸”的,到底没敢直接说出来。   被陆瑄淡淡的一眼看过去,又忙举起双手:   “好好好,是我多嘴。”   所以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陆阁老那样厉害的人物,也会娶这么蠢的老婆,从这点说,老天也是公平的吧?   “不过我瞧着啊,梅家那样的小虾米,不过是被人利用的棋子罢了,这背后,怕是还有其他人吧?”   “急什么?”陆瑄依旧是慢吞吞的,“往后热闹多着呢,你别看花眼了就行。”   还有热闹?   杨修云一下睁大眼:   “行啊,陆大,你这么快就找到幕后之人了?”   转而又有些幸灾乐祸:   “竟然敢算计你,我瞧着那些人真是脑袋被驴踢了!”   想想都要为他们拘一把同情泪——   京城人人都畏惧封阎王,叫杨修云几人看,陆大少却是比封阎王还阎王,不整的你上吐下泻,都对不起陆大少的威名。   果不其然,没几日就传出消息,靖国公世子方简夫人柳氏大冷天的不知为何,突然游兴大发,跑家里一个庄子上玩儿去了,却是当日就紧急折返,还拖回了个扛着个大肚子的女人,然后和方简就在靖国公府门前大打出手,嘴里还“渣男贱女”叫骂不停……   一片混乱中,大肚子女人被踹了几脚,当时就见了红,柳氏依旧不罢休,继续拽着急匆匆想要跑去找稳婆的方简又哭又闹又挠,把方简脸上挠的一个血檩子又一个血檩子,被方简直接就给踹了出去,想要爬起来时,却是直接捂着肚子嚎了起来……   等郎中从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缝中挤进去时,大肚子女人已是奄奄一息了。后来好不容易保住一条命,却是产下一个死胎,听说是个已看得清五官的男婴……   这还不算,郎中临走时,看方少夫人躺在地上的模样有些不对,一时有些怜悯,便也帮着诊脉,却是发现了另一件让整个方家都崩溃的事——   柳氏也怀孕了,方简这一踹,直接把自己嫡长子给踹没了!   靖国公府的热闹以非人的速度很快火遍了帝都,甚至有些爱听八卦的,每日一大早就会搬着个小板凳,到靖国公府不远的地方,找个太阳好的角落,边晒暖儿边吃着瓜子等着看每日精彩大戏——   天寒地冻的,镇日里缩在家里也忒无聊了不是?   靖国公府毕竟是帝都老牌世家,之前崔家嫡脉受诅咒的事虽也惊悚,可哪有人靖国公府文戏武戏俱全,你方唱罢我登场精彩啊,早抢了全部的注意力过去。   期间,也有另一个小道消息传出,说是方简被柳氏彻底激怒了,竟是闹着要和柳氏和离,扶了之前那个大肚子的外室为正妻……   还有人说,那外室不是旁人,却是之前在袁家鱼目混珠了十多年的程家女……      ☆、176   程明珠的事太过惊悚, 即便没有刻意打听,可这样的消息还是传到了丁芳华耳朵里。把个丁芳华给惊得, 手里的茶碗都给摔了。   一个人独坐房内半晌——   即使没了武安侯嫡女的光环, 程明珠拥有的就少吗?比起当初的宁姐儿,处境强了何止百倍千倍?但凡愿意, 凭她的容貌和才情, 即便没有大富大贵,嫁一个家世清白的少年举人却依旧易如反掌, 何至于到了没名没分的给一个男人当外室、生孩子的地步?不独轻贱了族人,更是轻贱了自己。   归根结底, 不过是为了一个“不甘心”罢了。可为了一个不甘心, 就赌上自己的一生, 真的值得吗?   只终究是自己养了十多年的女孩儿,听到这样的事,生气、失望之余, 丁芳华也是不好受的紧。竟是连婆母聂老夫人什么时候进了房间都没察觉。   几十年的婆媳了,聂老夫人如何不知道儿媳的性子?倒也没说什么, 却是不住庆幸,亏得寻回了宁姐儿,不然依着程明珠的性子, 早晚都会给家族招祸。就现在这境况,真是坐实了程明珠的身份,程氏整个家族的女孩都得受她连累。   “每个人的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 你也无需自责。就如同咱们宁姐儿,之前受过的苦还少吗?被亲爹娘厌弃,一张脸也彻底毁了……我敢说,即便没有因缘巧合,重回侯府,咱们宁姐儿过的也不会差了,绝不会做出似她这般有辱祖宗先人的事来……”   知道婆母是怕自己心软之下,想要去帮程明珠,丁芳华擦擦眼泪,点点头:   “母亲放心,我不会去做糊涂事的,不过是想起从前,一时有些伤感罢了。”   “也是人之常情。”聂老夫人点点头,旋即转了话题,“倒是宁姐儿的事,也应该操置起来了。”   “宁姐儿?”丁芳华登时有些诧异,“宁姐儿怎么了?”   聂老夫人沉吟片刻,却是单刀直入:   “朱雀桥陆家的那位长公子陆瑄,你以为如何?”   “陆瑄?”丁芳华越发诧异,怎么什么动静也没听说,婆母那边竟是连人选都有了?一时手心里都有些汗意,迟疑了下试探道,“是今儿个来的那位崔老夫人的意思?”   自打陆明熙公入阁,这位崔老夫人便鲜少现于人前,今儿个突然过府来访,丁芳华也是颇为吃惊。   只年关将近,府里事务繁忙,丁芳华把人接进去,又送到聂老夫人那里,便自顾自忙去了,再不想崔老夫人前脚刚走,婆母后脚就过来了,还直接跟自己说起了女儿的婚姻大事。由不得丁芳华不想到崔老夫人身上。   聂老夫人倒也没有绕弯子,点了点头:   “崔老夫人虽然没有明说,但大致就是这个意思。”   “陆瑄那小子也敢打我女儿的主意?”袁烈的声音随即在外面响起,细听的话,还有些焦灼和控制不住的怒气。   婆媳俩住了嘴,齐齐往门口瞧去,果然是刚下朝回来的袁烈,正大踏步走进来,身上的朝服都还没来得及换呢——   听说母亲过来,袁烈还以为有什么事呢,顾不得回去换衣服就过来了,再没想到竟是事关宁姐儿的婚姻大事。   “几个儿子的婚事也没见你操过什么心,宁姐儿的婚事倒是火急火燎了?”看袁烈急的什么似的,聂老夫人“噗嗤”一声就乐了,丁芳华也不觉莞尔。   “不是,娘,陆瑄那小子真不行。”袁烈却唯恐老夫人动心,“您听我说,朝里陆阁老心眼就够多了吧?我瞧着他那儿子比起陆明熙来有过之而无不及!我想啊,咱们宁姐儿找个老实本分听话会过日子的就成,陆瑄那样的,宁姐儿怕是管束不住……”   那些读书人心眼子一个比一个多,陆瑄更是其中的佼佼者。打交道这么多次了,那小子就没吃过一次亏。   即便才能是顶顶好的,可袁家又不准备靠女儿找个好婆家来提携自家,要紧的是女儿小日子过得开心顺遂罢了。   叫袁烈说,最好就选个忠厚老实又听话的,女儿让往东不往西,让打狗不撵鸡,洁身自好不纳妾,家里也没有什么糟污事,真是什么时候敢惹女儿生气了,随时都能揪到演武场,好好操练操练……   可要真是陆瑄那小子,袁侯爷却是自忖,论心眼子玩不过他,真是打起来,自己也不见得是对手……   这样糟心的女婿,自己可不要。   之前还觉得京城后辈中,陆瑄绝对是能搅动风云的厉害人物,也曾感慨过陆家后继有人,有陆瑄在,陆家的富贵绵延下去绝没有一点问题……   这会儿听聂老夫人有和陆家结亲的意思,却觉得曾经自己赞扬过的所有优点都成了缺点。   反正就是一句话,自己乖巧懂事的女儿,怎么也不能让陆瑄那头猪给拱了不是?   “不满意陆家?”聂老夫人却是不动声色,“那东陵侯府徐家的孩子如何?我记得前不久还跟着钰哥儿一起到过咱家……”   “徐鸾?不行,不行……”袁烈头瞬时摇的和拨浪鼓似的,那惶恐的模样,好像再提一遍徐家就会把女儿推进火坑了一般,神情亦是愤愤然,“那小子就是个色坯,还没定亲呢,就把身边丫鬟收了房!家世再好又如何,给我宁姐儿提鞋都不配!”   “不然龚家的小子?听说可是洁身自好的很……”   龚家家世清贵,虽然到了这一辈,已然降爵,瞧着还算兴旺,龚家大公子更是有名的道学先生,平日里丝毫不近女色,为了虔心钻研,听说连身边服侍的人都是小厮……   “榆木疙瘩一个!”袁烈却是连犹豫都不曾,再次否决,“和这样的人过一辈子,咱们宁姐儿还不得憋屈死!”   “那李家的孩儿,身边既无妾室,为人还极风雅……”   “那李夫人可是个母老虎,宁姐儿过去少不得会受磋磨……”   “张家父母双亡……”   “张家是没长辈,可您瞧他们家那孩子,根本就是扶不起的阿斗,怎么配得上我闺女……”   “所以呢?”聂老夫人瞧着自己儿子,表情沉痛,“烈哥儿的意思是,就让咱们宁姐儿砸手里了?”   “砸手里?”袁烈明显没明白过来啥意思,一副老母亲莫名其妙、无理取闹的模样,“宁姐儿生得好,脾气好,相貌好……”   细一说,闺女真是无一处不好,这一时半刻间根本说都说不完:   “我这么好的闺女会砸手里,娘您也太谦虚了吧?”   “这话可不是我说的。”聂老夫人依旧不急不躁,扳着指头道,“依你方才所说,有能力的不行,没有能力的也不行;家世不好的你担心人家贪图咱们家的东西,不是真心稀罕宁姐儿,家世好的,你又嫌弃家里乱,不好管束……有父母的怕人家约束了宁姐儿;没父母的又担心没人拉拨……照你这条件,你倒是给我找个合适的人家?”   袁烈怔了一下,快速在脑海里盘算了一圈,却是也同样傻了眼——   好像是啊,扒拉来扒拉去,满帝都就没一个合适的。之前还觉得帝都才俊不是挺多的吗,怎么这会儿再一想,就觉得这个圈子还是太小了啊,连个合适的女婿都找不着。   还是第一次瞧见杀伐决断的丈夫露出这般懵、逼的神情,再结合他之前的话,丁芳华终是忍不住,拿帕子掩着嘴笑了开来,又考虑丈夫的面子,不敢太过分,却依旧低头耸肩,明显憋笑极为痛苦的样子。   袁烈却依旧不服气,梗着脖子道:   “那娘倒说说,陆家小子有什么好?陆瑄何德何能,让娘动了心?”   本以为聂老夫人会好好组织一下语言,不想老娘却是直接点了点头,给出了两个字的评价:   “厉害。”   想了想又郑重的加了一句: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那就是真心稀罕咱们宁姐儿。”   不是有才能,不是家世好,也不是生的俊,而是厉害不说,还心悦宁姐儿。   陆家出情种,当初陆宗甫宁肯终身不婚也要求娶崔老夫人,成亲后更是和妻子百般恩爱,即便太医断言崔老夫人终身不能孕育孩儿,都没改过初衷,若然不是为父母算计,梅老姨娘根本就别想靠近他一步;   到了陆明熙这里,还是难以逃脱一个“情”字,为了个梅氏气死发妻。   当然,这几日听了那么多传闻,聂老夫人又以为,或者当初陆明熙并没有真的弄懂自己的感情,不然,也不会突然对梅家这般狠心……   “陆瑄那个混蛋,竟是早就在打宁姐儿的主意吗?他心悦我女儿又怎样?他要是心悦了天上的仙女,难不成玉皇大帝就得给他当老丈人?美不死他!娘可别忘了,这几日帝都可是传的遍了,陆瑄他啊,命不好!”袁烈却是根本没接老夫人的话茬,反而立马想到了其他,登时暴跳如雷。手不住摩挲着,恨不得马上把人带过来抽一顿的模样。   聂老夫人也没想到,一旦提起女儿的婚事,儿子会这么冲动,简直就不带脑子似的不觉头疼不已:“你坐下来,听我说完。”   “崔老夫人那人我明白,别看是女子,却有君子的坦荡之风,她既亲自登门,足以表明诅咒一事另有隐情,当不得真。关键是,娘觉得,崔老夫人说的有道理,咱们宁姐儿身边,的确需要一个厉害的人在旁守护。”   “远的不说,就说救治皇后一事,咱们自以为掩饰的很好,殊不知,早落到了有心人的眼里……”   “落到了有心人的眼里?”袁烈愤怒的情绪终于稍稍控制了些,稍微一想,脸色就有些不好,“娘的意思,是崔家……”   “旁人知不知道暂且没有证据,崔老夫人并陆瑄却是绝对清楚的。”聂老夫人神情也颇为感慨,“甚至那日胡太后本已下令搜山,可结果却又临时撤回钧旨,你可知道为何?”   说着不待袁烈回答,便即给出了答案:   “就是因为陆瑄察觉到事情真相,唯恐胡太后发难,会连累到宁姐儿,便特意联合崔老夫人在庆王世子并胡家女儿面前做了一场戏……”   “您说什么?”袁烈却是惊得好险没坐倒地上,“您的意思是,从那个时候起,陆瑄就把主意打到宁姐儿身上了?”   那件事袁烈如何不记得?当时还以为陆瑄是想要引起皇上的重视呢,难不成根本就是为了惦记着自家闺女了?   下一刻,就接到了来自母亲的暴击:   “所以我才说,陆瑄,厉害。不然真是让胡太后顺利抄捡了广善寺,势必牵扯到宁姐儿,即便你手握重兵又如何?最后保了宁姐儿平安无事的,却是陆瑄。”   “只所谓纸里包不住火,崔家能帮咱们遮掩一时,不见得能遮掩一世,早晚若是被胡太后知道宁姐儿帮着皇后,必然会有一场轩然大波。难得有人恁般厉害,能为宁姐儿挡得住风雨不说,更能对宁姐儿一心一意……”   袁烈沉默了半晌,却是依旧不想买账:   “一心一意又怎么样?要想过得幸福,怎么也得两厢满意才好吧?宁姐儿不见得看得上他……”   “我也是这般说,”聂老夫人口中说着,从怀里摸出个小盒子推过去,徐徐道,“这是崔老夫人送来的礼物,说是若然宁姐儿喜欢,就请我们看在两个孩子的面子上,认真考虑一下这桩婚事。”   “这是,陆瑄准备的?”袁烈登时如临大敌,好半晌才控制住想要把匣子给摔了的冲动,磨着牙道,“正好我也有些好东西要给女儿送去,不然把匣子放在一起,待会儿让人喊宁姐儿过来,真是女儿喜欢这里面的东西,算他有心,咱们就考虑一下,要是女儿根本看都不愿看一眼,就麻烦娘直接把陆家给推了吧。”      ☆、177   “就依你所言。”聂老夫人痛快的答应了儿子的话, 想到什么又赶紧警告道,“要是宁姐儿选了陆家送来的东西, 你可不许再推三阻四的出什么幺蛾子。”   一下被说中心事的袁烈:……   “娘您说什么呢, 您儿子,怎么会是那样的人?”   却明显有些恼羞成怒的样子。   站起身来, 嘱咐老夫人道:   “您等我会儿。”   口中说着, 疾步而出。   不大会儿,外面就有了动静, 说是侯爷让送东西过来的,聂老夫人便想瞧瞧儿子鼓捣了些什么东西过来, 待得打开门, 却是目瞪口呆——   外边齐刷刷站了两排丫鬟, 有捧着色彩绚丽精美布料的,有捧着一看外表就高大上描金匣子的,乌泱泱的一大片愣是就没一个人是空着手的。   至于最后边正疾步赶过来的袁烈, 手里可不也托着两个鎏金嵌玉的漂亮盒子?   随着袁烈一声令下,下人们搬来的东西全送进了丁芳华的房间。   聂老夫人随便拿起一个匣子打开, 哟呵,竟是一颗龙眼大小的夜明珠!   要说夜明珠袁家也有,可这么大光泽还这么莹润的却是少见。   抽了抽嘴角——都说有了媳妇儿忘了娘, 当初新妇进门时,也没见儿子这般过分。倒是孙女儿回来后,自己这个当娘的也好,儿媳这个妻子也罢, 都得退避三舍了。   倒也不会不舒服,毕竟武安侯府大房这一支就只有宁姐儿一个女孩儿不说,那丫头的性子也是可人疼的紧,就是自己,何尝不是牵肠挂肚,唯恐她受了什么委屈去?   就是这些东西,也不知儿子都是打哪儿弄过来的……   这么想着,便随口问了一嘴。   袁烈就有些为难,可看母亲和妻子一块儿看过来,终是别别扭扭的说了:   “那不是之前夫人说,要给宁姐儿攒嫁妆吗。正好有些袍泽书信往来间说是有好东西,问我要不要,我就让他们给准备些新奇的帮我买了……”   之所以不想提,实在是之前还闹了个大乌龙。须知袁烈性情一向耿直,和兄弟们书信来往,也都是公事居多,难得有什么私事。但凡真有瞧得上眼的稀罕物,也都是神兵利器居多。   是以在收到袁烈的信,里面要求帮着购置些女子用的好看东西时,第一个反应就是,定然是有人假冒自己大哥。   却在瞧见信件最后的袁烈私人小印时,全都傻了眼。   我曹!大哥什么时候改了性子了?还是纳了小星,想要讨美人儿欢心?   可大哥的性子分明不是那等不爱江山爱美人的风流性情啊!   甚至还有人借着进京述职的机会,特意跑去寻袁烈,就是想看看能让自家大哥改了性子、金屋藏娇的美娇娘是何方神圣。   来了一个,又来了一个……初时袁烈还有些糊涂,心说多年不见,兄弟们感情亲密就亲密吧,怎么老觉得一个两个的,笑的模样恁般猥琐?   还是最老实那个左引右引,都没得到自己想要的内容,一个没绷住,就直接问了出来。   可把袁烈气了个够呛,直接全带到演武场上操练去了。   一干老兄弟被收拾的哭爹叫娘之际,才知道了事实真相——   哪有什么小星、红颜祸水啊。却是袁大侯爷要为心肝宝贝女儿攒嫁妆。   一个个抱头鼠窜之余,更是愧疚不已。   待得回去之后,一个个可不是攒足了劲儿给大侄女准备好东西?   这话当然不必细说,简单交代了东西来源,袁烈就亲自把东西摆好,至于崔老夫人送的那匣子,更是直接被袁烈放到了最底下。   聂老夫人也好,丁芳华也罢,全都瞧得目瞪口呆——   话说作弊,也没有这么嚣张吧?换一句话说,这般行事,怎么想怎么都觉得有些太卑鄙了吧?   聂老夫人终是忍不住,哼了声:“你还不如直接把崔家的东西给直接丢掉算了。”   全是些武人送的,那叫一个珠光宝气,崔老夫人送的匣子本就样式古朴,丢在里面那叫一个不起眼,再压到最下面,眼睛再好使也铁定找不到。   “丢掉最好。”袁烈这会儿脸皮却是厚的紧,振振有词道,“崔家不是很有信心咱们女儿肯定喜欢他家的东西吗,这样一个小小的考验都过不了,看他家还有什么脸面再提这事儿!”   一番话说得聂老夫人都傻了眼——这真是自己从小养到大的儿子?怎么就瞧着和街头无赖也没什么区别了?   只还没等她出言反对,蕴宁已经跟着下人进了房间。   聂老夫人张了张嘴,只得狠狠的瞪了一脸乐淘淘的儿子一眼,这才转头对着蕴宁道:   “宁姐儿,过来祖母这边。”   “祖母,爹,娘……”蕴宁笑着一一见礼,眼睛在铺了一床的各色饰品上转了转,笑着上前扶住聂老夫人,一眼瞧见自家老爹一脸求表扬的急切模样,抿了抿嘴笑着道,“这些东西全是爹拿来的吗?爹真厉害。”   女儿崇拜的眼神,赞扬的语气,让方才还有些忐忑的袁烈心情大好之余,也越发有信心了,忙不迭催促道:   “宁姐儿快瞧瞧,喜欢那些?”   蕴宁却是不肯:   “祖母和娘亲帮我选就成……”   一句话说的袁烈警铃大作——母亲方才可是已经帮宁姐儿选好了,可不就是陆家那小子?头登时摇的和拨浪鼓似的:   “不成不成,你来选,你来选……”   聂老夫人也点头,顺着袁烈的话头道:   “宁姐儿先选。”   “是啊,宁姐儿你来选吧。”还是第一次见到丈夫这么孩子气的一面,丁芳华忍俊不禁的上前凑趣。   看三人都这般说,蕴宁也不好再推脱,只得顺着众人的意思上前,仔细看了一圈,直接探手拿起一个红檀木的描金匣子,打开来,里面正端端正正放着一支嵌了蓝水晶华丽雍容端庄大气的华胜,蕴宁径直拿了起来。   从蕴宁开始挑选,袁烈一颗心就提到了嗓子眼处。一边安慰自己,这么多好东西呢,崔家的匣子又在最底下,想到女儿手里,做梦呢吧。   可还是禁不住一颗心噗通通跳个不停,毕竟,那可是陆瑄啊,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可总觉得那家伙邪门的紧。   及至瞧见蕴宁扒拉出来的匣子,才彻底放下心,开心的嘴角都要扯到耳朵那里了。   只还等他品尝胜利的滋味儿呢,蕴宁拿着匣子的手已是直接转了弯,冲着聂老夫人甜甜笑道:   “祖母,您瞧这个如何?”   “还好……”聂老夫人明显意识到了什么,强忍笑意点了点头。   袁烈怔了一下,刚想安慰,应该不是自己想的那样吧……   蕴宁已是小心取出华胜,帮聂老夫人端端正正戴在头上,然后冲着袁烈并丁芳华展颜一笑:   “阿爹眼光真好,娘,你们瞧瞧,祖母戴上是不是特别好看?”   又亲自捧了铜镜,让聂老夫人自己瞧。   还别说,蕴宁的眼光真不是盖的,这华胜和老夫人委实不是一般的般配,衬的老夫人越发气度雍容。   便是聂老夫人也瞧着这华胜自己戴上不错,本想着这可是儿子替孙女儿攒的嫁妆,便想拔下来,不想一转头,正瞧见儿子哀怨的眼神,凉凉的瞥了儿子一眼,又改变了主意:   “宁姐儿眼光真好,祖母瞧着也很喜欢呢。还是孙女儿好啊,知道心疼人,不像……”   正自万分郁卒的袁烈旋即觉得后背一阵阵发毛,待得听完老夫人的话,顿时一阵心惊肉跳,忙不迭点头赔笑:   “干嘛拔下来啊,娘亲戴着就刚刚好,刚刚好……”   却是把送了华胜的老兄弟拉出来捶死的心都有——   明明一再嘱咐是年轻的小姑娘带的,你说你怎么就送了个老太太戴的呢?   闺女不喜欢不说,还害得老娘委屈!   看老娘脸色好容易好看些了,才敢去催蕴宁:   “宁姐儿再看看,这么多好东西呢……”   蕴宁笑着点头,指尖在一溜匣子上点过,最后停在一个镌刻有芙蓉的匣子上,打开来,里面可不是躺着一个嵌以美玉缀以珍珠的蝶恋花步摇。   袁烈徐徐舒了口气——很好,依旧是自己送的。   只吃了上回的教训,这回却是不敢放心的太早。   也亏得有了心理准备,不然岂不要郁闷死?   蕴宁拿起步摇,就要往丁芳华手里递,只要转身时,动作却顿了一下,视线随即锁定几个首饰匣子。   袁烈登时一阵心惊肉跳——崔家的那个盒子可不是被自己藏在那下面了。   好在蕴宁迟疑了一下,终是转过头来,小心的拿起蝶恋花步摇帮丁芳华簪好。   “好看。”聂老夫人退后一步认真瞧了一眼,脸上满是赞赏之意,又瞥了呆呆站在一旁的袁烈,神情中是不加掩饰的同情。   毕竟是亲母子,看儿子备受打击的样子,老夫人也有些于心不忍,笑着对蕴宁道:   “宁姐儿再挑一个,祖母和你娘年纪大了,还是你们小姑娘,这些漂亮首饰戴上更好看。”   “祖母放心,我也挑好了呢。”竟是胸有成竹的模样。   被打击的体无完肤的袁烈好歹又有了些信心,毕竟,到现在为止,崔家送来的盒子还埋在最底下,女儿看一眼的机会都没有,绝不会已是相中了它。   可才想了这么一下下,就觉得有些不对,却是蕴宁一转身,就直接去了埋着崔家匣子的角落处站定。   之前为了怕引起蕴宁主意,袁烈可是尽挑些卖相不好的匣子压在上面。   好在蕴宁伸手,直接拿出了最上面第一个匣子……放到了一边。   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直到最后,在袁烈目瞪口呆的视线下,径直锁定了崔老夫人送过来的匣子,甚至打开都没打开,就转头瞧着聂老夫人三人,眼睛都闪闪发亮:   “祖母,爹,娘,宁儿想要这个,可不可以?”   不怪蕴宁激动。方才一进房间,就敏感的嗅到有些熟悉的味儿道,只时间太为久远,蕴宁一时想不起来是什么。   方才拿起那个金步摇的匣子时,因距离的近,嗅的越发清晰,分明是踏破铁鞋想要寻觅的龙舌草的味儿道。   若非强自控制,蕴宁险些当时就失了态。毕竟这么长时间了,托了多少人,都没人探查到龙舌草的踪迹,每每想到祖父的身体,蕴宁当真是万分焦灼。   再没想到,竟是在这堆首饰里闻到了龙舌草的气息。   如果说之前还有些怀疑,拿到匣子后却已是万分笃定,匣子里装的东西定然和龙舌草有关。   太过激动,蕴宁神情不是一般的亢奋,连带的眼里都有泪光闪烁,可见是喜欢的狠了。   袁烈半晌无言,脸色却不是一般的难看——   陆瑄那个妖孽!更是说不出来的失落,这还没怎么着呢,就被闺女嫌弃了吗……   至于聂老夫人,同样震惊之余,更是被满脸生无可恋的儿子给逗得开怀不已——   果然是现世报吧?看儿子还敢不敢再把自己这个当娘的给丢到脑后,孙女儿这样,也算是替自己报了仇吧?   “是,不能给我吗?”看父亲神情不对,祖母和娘亲也不是一般的古怪,蕴宁终于察觉到什么,小心翼翼的道,只一双手却依旧紧紧握着匣子,明显极为不舍的模样。   事到如今,袁烈也已无可奈何,宝贝女儿做什么都是对的,定然是那个该死的陆瑄,做了什么手脚。   “这些都是送给你的,你既然喜欢,自然可以收下,不然你先打开瞧瞧,要是不喜欢,再换其他的,或者索性再多挑几件,赶明进宫时戴?”还是有些心疼儿子,老夫人忙替儿子打圆场——   正旦日但凡有品级的内外命妇都要进宫朝贺,蕴宁既是封了清河县君,自是也要去的。   “不用了,”蕴宁摇了摇头,嘴角却是不住上扬,“女儿就要这一个就成!”   一脸生无可恋脸的袁烈:……   陆瑄你过来,我保证打不死你!      ☆、178   袁烈的心头真是悲伤逆流成河——   什么叫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这就是了。   老爹送来的东西千挑万捡看不上,竟是死活非选自己埋在下面的一个破盒子。   再一次印证了之前的那头想法, 陆瑄这厮, 他就是个妖孽!   偏是这妖孽就要成袁家婿!   一想到之前还曾替某人发愁,想着谁家长辈不长眼, 会把女儿许给这么个一肚子阴谋算计的坏小子, 弄了半天,跳了千年大坑的却是自己闺女。   可愿赌服输, 之前已是当着母亲和媳妇的面说了,真是女儿选了, 他就不会再加以反对, 袁大侯爷还真做不出说出的话再收回来这样没脸的事儿。   一时肩也塌了, 背也挺不直了,明显深受打击的样子。   “阿爹不舒服?”身为医者,蕴宁自是极为敏感, 忙不迭上前想要为袁烈诊脉。   “啊?”袁烈顿了顿,下意识的摇摇头, 想说,爹是被你手里盒子的主人给气的了,所以乖女儿, 可不可以为了老爹,咱把那盒子给丢了啊?   讳疾忌医这样的事蕴宁也见得多了,尤其是袁家人,平日里一个个都是身体倍儿棒。除了小叔祖是没办法了, 家里男子恨不得一年三百六十天的显摆自己多厉害。   可越是这样,一旦有什么不舒服,病情越是来势汹汹。依旧固执的握住袁烈手腕:   “我知道爹厉害……”   随即长舒一口气,拍拍胸脯:   “吓死我了。”   给袁烈诊脉的手也顺势变成挽着,头枕着袁烈的胳膊嗔怪道:   “爹的身体好着呢,就是一样,这几日我让人送去的药膳爹是不是都没喝啊?”   当初在边地作战,袁烈身上留下不少暗伤,现在瞧着自然没什么问题,可再过几年,发作起来,却是要受罪了,年老的时候自然会更甚。   袁烈吓得一激灵,脸色就有些发苦——当初重伤从边疆回来时,老娘也守着给熬了一年的药膳,哪个味儿道,现在想起来都一言难尽。   以致这么多年,袁烈对药膳都有一种生理性抗拒。是以除非不得已,很少愿意再尝那玩意儿。   即便从女儿手里出来的味儿道还可以,袁烈也是能躲就躲,不曾想诊个脉的功夫,就会被女儿看破。   所以说家里有个神医女儿,很多时候也是让人头疼的一件事啊。   “侯爷这么大个人了,如何还和小孩子一般?”丁芳华就有些一言难尽,“那药膳你是让谁喝了?总不会偷偷倒了吧?知不知道从精选药材到细细熬煮,甚至琢磨口味,全是女儿亲力亲为,丝毫不曾假手于人?”   老夫人也很是紧张:   “烈哥儿你可别胡闹啊,咱们家这么多女人,可是要你护着呢——将来宁姐儿真遇到什么难事,可不还得你这当爹的出头。”   如果说之前袁烈还只是愧疚竟然糟蹋了女儿的心血,这会儿被老娘、妻子、女儿这么紧张着,铁打的汉子也受不住。尤其是老夫人最后一句话。   揉了揉蕴宁的头发,竟是难得的认了错:   “乖女儿,是阿爹错了。你放心,以后药膳爹一定按时吃,一滴都不浪费。”   说完,大踏步就往外走。   “这不是刚回来吗,又要去哪儿?”聂老夫人忙道。   “去后面打会儿拳。”袁烈头也不回道——   决定了,今后不独要按时用药膳,每天练功的时间再多加一个时辰,还有几个儿子,今天起也要好好操练起来,那样即便宁姐儿将来到了八十岁,袁家的男人照样能为她撑腰。   “阿爹……”蕴宁愣了愣,还想去追——怎么也要弄清首饰的来源才好啊。   却被聂老夫人拦住:   “你爹忙着呢,别叫他了。打开瞧瞧看,我们宁姐儿选的什么?”   “不是,我想问问爹这首饰是从哪里得来的……”   “这个呀,你爹怕是不知道。”聂老夫人卖了个关子,看蕴宁真着急,才道,“是我一个老姐妹送给你的。等有机会了,我帮你引见引见,先打开看看吧。”   是祖母的好姐妹吗?以老夫人的身份,想来对方自然也是地位非同一般。即便再想知道首饰的来源,蕴宁也只得暂时忍了。好在听祖母的意思,应该很快就能见到送首饰的那位夫人,便也只能熄了这会儿就见到人的心思。   打开匣子的一瞬间,蕴宁明显愣了一下,老夫人和丁芳华旋即探头看了过去,也禁不住齐齐惊咦一声“好美的镯子。”   却是匣子底部深红色的绸布上正躺着两只深邃如浩瀚夜空的湛蓝色镯子,更奇异的是镯子里还有天然形成的明亮星子。   “这镯子太过珍贵,宁儿却是不敢收下……”蕴宁已是忐忑不已。能形成这么美丽的景象,玉质之纯粹更是世所罕有,价值有多昂贵可想而知。   而这还不是最重要的。   看的不错的话,这玉镯之前分明长时间用药物温养过,戴了不独强身健体,更能令毒物退避三舍。   更甚者若然不小心中了毒,取玉镯煮水,便能解去……   听蕴宁说完,丁芳华已是目瞪口呆。   聂老夫人也是感慨连连。陆家能给出这般大手笔的见面礼,可见对宁姐儿有多看重。   这么一双镯子,可不是稀世宝贝那么简单,竟是连帮宁姐儿调养身体都考虑到了。   一时又是感动,又是喜欢。   毕竟,还未出嫁,便能得未来夫家长辈这般看重,遍观整个大正,宁姐儿都是头一份了。真是嫁过去,受委屈的可能性自然小之又小。   宁姐儿幼时受了那么多,能嫁个这样看重她的人家,也算老天爷对孩子的眷顾了。   “这可是点名送与你的,你真不想要?”要说聂老夫人这会儿对陆家真是再满意不过。毕竟这些日子,家里过来给宁姐儿说亲的冰人也没断过。   可那些来求亲的人家,要么家道中落想要傍着袁家重振门楣,要么是家里次子,一心想着娶个家世好的回去装点门面,更甚者还有恶名在外的纨绔子弟。   哪里比得上陆家,既有名望,孩子还争气,更甚者老夫人言下之意,来年春闱,陆瑄就能进士及第。   退一万步说,即便那诅咒之说传到皇上耳朵里,就凭着陆瑄关键时候阻止了胡太后搜捡广善寺这样的大功,皇上也绝对会抹了去……   本想着过些日子再跟孙女儿说起陆家的心思,可这会儿老夫人又转变了想法。儿子说得对,怎么也得再确定一下孙女儿的心意才是。   蕴宁已然直接把盒子递了回去:“这镯子确然极好,可所谓无功不受禄,宁儿断然不敢收下。”   顿了顿又道:   “若然对方坚持,那就祖母收着就好。”   这镯子已经不是钱财的问题,而是一份偌大的人情。这世上最不好还的就是人情债了。   “那可不行。”聂老夫人有些促狭的一笑,“人家可是点名送给你的。”   看蕴宁还要反对,直接给出了答案:   “你先别急,听祖母告诉你送镯子的人是谁,再决定要不要退回去。”   “朱雀桥的陆家知道吧?这镯子啊,就是崔老夫人亲自送过来的,说是很喜欢你,让你一定收下……”   蕴宁并不傻。祖母带有深意的眼神,以及连连强调崔老夫人对自己的“喜欢”……   这会儿如何还不明白祖母的意思。   一时只觉全身的血都向头顶涌去。又是羞涩,又说不出来的欢喜,一时想到前世陆瑄的苦苦相守,一时又想到今生的点点滴滴,竟是除了“圆满”两个字,再想不到别的……   看蕴宁这般反应,聂老夫人如何还不明白孙女儿的心思?当下拍了拍丁芳华的手:   “我也累了,要回房去歪会儿,你有什么事也去忙吧。”   走到门口时又长长舒了口气——真好啊。家里的日子越来越红火了。儿孙争气,孙女儿也有了好归宿,老头子,你在地下瞧着,也该高兴吧。   后边丁芳华却是红了眼睛,女儿有一门合适的亲事自然是喜事,可一想到把女儿弄丢了那么久,这才刚找回来多长时间啊,又要很快离开自己,就止不住的难过……   眼瞧着已是到了年底,各衙门都封了印,丁芳华和蕴宁却是越发忙碌了起来——   本还想着能把闺女多留几年呢,可瞧陆家的态度,怕是等不得。即便这些年也给女儿攒了很多嫁妆,可丁芳华依旧觉得不够。再有就是,怎么也得让女儿跟着学学掌家练练手不是?   执掌陆家那样的大家族,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一片忙乱中,正旦日很快到了。   因蕴宁是第一次进宫,聂老夫人还请了个宫中嬷嬷来教授礼仪,老祖宗高老夫人也特特把蕴宁叫过去,嘱咐了一番进宫后种种需注意的事项。   看一家人都慎之又慎的模样,蕴宁也不免跟着紧张——   听说今年的正旦日朝贺大殿,却是在坤宁宫中由数年不理宫中事务的皇后娘娘主持,难不成皇后娘娘是个性情严厉的,不然,家人如何这般严阵以待?   眼瞧着天光大亮,高老夫人亲自把三人送到自家马车上,再次嘱咐蕴宁,多听,少说,宫中不要乱走……   最后又再三嘱咐聂老夫人并丁芳华:   “照顾好宁姐儿……”   还有一句“宫里那位可不是好相与”的,又咽了回去——   不是高老夫人草木皆兵,实在是今年的朝贺大典,怕是会有波澜。   毕竟,之前因为皇后病体违和,接连数年,都是由慈宁宫的胡太后主持,眼下胡太后风头正盛,皇后这时候却突然强势回归,无疑是对太后权威的挑衅。两虎相斗,就怕会殃及池鱼啊。   但愿这大典能够无惊无险,家人都能平平安安……      ☆、袁太妃   宫门高耸, 丹墀御踏,呼啸的寒风穿过宫墙, 鼓荡起众人的衣衫, 蕴宁下意识的攥紧斗篷边,依旧觉得寒意直透骨髓, 只觉悠长的甬道, 仿佛永远也没有尽头似的。   却是牢记来之前高老夫人和诸位长辈的嘱托,行动间并未露出丝毫不合规矩之处。   察觉到蕴宁的紧张, 走在前面的丁芳华微微放慢了步伐,握了握女儿的手, 小声安慰道:   “宁姐儿莫要害怕, 皇后娘娘人很好的……”   说句不谦虚的话, 袁家乃是大正股肱之臣,身为武安侯唯一嫡女,等闲应该不会有人敢把脑筋动到蕴宁头上。   更甚者, 前些日子,蕴宁可还救过皇后娘娘……   还要再说什么, 忽然感觉有些不对,丁芳华下意识抬头,正和一双视线对个正着——   视线的主人是一位和丁芳华年龄相仿的夫人, 可不正是当今太后的侄媳妇、兵部尚书胡庆丰的夫人,于氏?   对上丁芳华疑惑的眼神,于氏索性停下脚步,待得袁家几人过来, 先同高老夫人见了礼,又矜持的朝着丁芳华一笑:   “袁夫人身边这位,就是令嫒吧?端的是,好才情,好相貌。”   口中说着,视线在蕴宁脸上停了下,眼神中有打量,更有隐隐的挑剔。   于氏的身边,同样也跟着个和蕴宁差不多大的少女,看于氏停下来,也跟着往这边看,瞧着蕴宁的眼神却分明很是不善。   蕴宁自是认得这位胡家二小姐。上一次在庆王府,已经领教了这刁蛮少女的种种恶意,虽然不知道对方到底为何处处针对自己,蕴宁却也不甚在意——   这里是皇宫,可不是庆王府,胡敏君再不喜欢自己,也应该不敢乱来才对。   那边丁芳华眼中却是闪过些防备之色——   胡家和袁家素无来往,眼下又是在宫里,最应该谨言慎行的地方,如何也没有想到,于氏竟然会停下来等自己不说,还和自己攀谈上了。   只胡家背后有太后,自然可以不拘小节,丁芳华却不欲落人话柄,当下打了个哈哈“哪里比得上胡家的女孩钟灵毓秀”,便欲越过于氏。   却在擦身而过的瞬间听得于氏低声说了一句:   “从贵府出来的那位袁太妃,听说这几日,颇是想家呢……”   正在前面走着的聂老夫人脚下猛地一顿,本是沉稳的脸色顿时变得焦灼——   于氏口中的袁太妃不是旁人,正是老侯爷的嫡亲妹子,武安侯袁烈的姑母。   袁太妃未入宫前,和聂老夫人姑嫂感情便很好。即便后来进了宫,姑嫂之间感情不独没有生疏,反而更胜往昔。   先帝晚年,因被奸臣所惑,曾对袁家生出猜忌之心,彼时多亏了袁太妃在宫中周旋,才让袁家不致有大难。   又因袁太妃膝下空虚,并无一子半女,倒是抚养过安王几年,母子感情也颇好,本想记到自己名下,老了也好有个依靠,却因为种种原因未能如愿,到得最后,安王远去藩地,袁太妃也只好同其他无子的太妃一般随着胡太后居住深宫,袁家人再想见她也是千难万难。   基于以上种种原因,老侯爷临终时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个妹妹了。   高老夫人每每想起这个女儿,也都会黯然垂泪。   进宫前,可不一再嘱咐聂老夫人和丁芳华,得空了千万去看一眼袁太妃。   如何也没有想到,这么快就有了太妃的消息,却是从于氏口中——   于氏话虽说的隐晦,可里头的意思明显不大好。毕竟,无缘无故的,袁太妃如何会突然想家?所谓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分明是暗示两人,袁太妃有恙在身。   袁太妃的名字,蕴宁自然也听过。之前请来教导自己宫中礼仪的嬷嬷,就是袁太妃送过来的。   之前也接到过好几次袁太妃托人从宫里送的礼物,每一件都明显是精心准备,即便没见过这位老太妃的面,对这样一位爱护自己的长辈,蕴宁也是颇有好感的。   这会儿看祖母和母亲脸色不好,也是担心不已,想了想小声道:   “祖母,母亲莫要担心,有宁儿呢。”   即便无子,袁太妃这么多年来也在宫中过的安稳,可见瞧在武安侯府的面上,应该也没有人敢太过为难她才对。再有就是,蕴宁自信,若然只是身体不妥,只要不是病入膏肓,自己应该就有一救之力。   不想孙女儿担心,聂老夫人点了点头——孙女儿的医术,她自然是放心的,要说不放心的,也就是胡太后这人了。还有于氏的态度,也是颇为让人匪夷所思,毕竟,她可是胡家人,袁太妃那里的情形袁家人不知,要说里面没有胡太后的原因,骗傻子还差不多,身为胡庆丰夫人的于氏却特特告诉给袁家人知道,定然有所图才是……   “娘,您说,她们会信吗?”跟在于氏身边的胡敏君也很是惴惴,“还有就是,即便她们信了,要是袁太妃真答应下来,她们还能不听不成?”   不怪胡敏君担心,实在是这件事牵扯到她的终身大事——   虽然没有确切的证据,胡敏君却知道,所有的事都和姐姐胡敏蓉脱不了干系。   明明之前太后娘娘还跟母亲说,将来会让自己嫁给表哥周珉的。亏自己竟然信了胡敏蓉那个贱人的话,以为她真会帮自己,不想,全都是骗人的。   还是前两日,见到云阳郡主,才知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也不知胡敏蓉那个贱人跟太后娘娘说了什么,太后竟是铁了心让表兄求娶这袁蕴宁。   甚至为了万无一失,把主意打到了袁太妃身上——   外人不知道,作为胡家的二小姐,胡敏君却偶然听父亲提过一句,说是庆王世子妃去世时,她的娘家兄弟正好过府探病,非得说世子妃的死是有人下毒了的缘故,因他闹得太凶,庆王府侍卫气不过,就把人给打了。谁知道世子妃的兄弟回家就起不来了,更是没过几日,也跟着死了。   事情颇是传扬了一段,虽然现在也平息了,对表哥的名声还是多多少少有些影响。   而利用袁太妃玉成此事,便是胡敏蓉出的主意。好像说是袁太妃对袁家有大恩,袁太妃的生母高老夫人这会儿还健在,女儿和曾孙女,定然会更疼女儿些……   是以但凡能让袁太妃低头,这件事也就成了十之八九。   和胡敏君一心想做庆王世子妃一般,于氏同样做梦都想让周珉成为自己的女婿。可又不敢明着和太后作对,只能把主意打到了丁芳华身上,目的不外乎一个,那就是利用丁芳华的力量阻止袁太妃。   毕竟,只有高老夫人心疼女儿,武安侯夫人就不心疼女儿不成?   只要丁芳华能提前察觉太后和袁太妃的意思,自然就能够想法子阻止。   于氏这边做了什么,胡太后自然不知道。和外人以为被立了下马威的暴怒不同,胡太后神情却是相当愉悦:   “蓉姐儿也不用一直在这里陪哀家,待会儿好好收拾收拾,也去坤宁宫哪儿瞧会儿热闹吧。”   “蓉儿更想陪在太后娘娘身边。”胡敏蓉瞧着胡太后的眼神中全是孺慕之情,还想再说什么,却有宫女进来通秉:   “太后娘娘,袁太妃求见。”   正给太后捏肩的胡敏蓉神情明显滞了一下,眼神中紧接着闪过一丝狂喜——   撑到了今日,袁太妃还是妥协了吧?   “愣着干什么,请太妃进来啊。”胡太后也明显想到了这一点,神情也是颇为愉悦。   一个“请”字刚出口,便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很快,有着袁家人高挑身材的袁太妃就疾步而入,她的怀里还抱着个五岁的孩童。瞧见胡太后的一瞬间,袁太妃脸上闪过一抹凄厉之色,又很快转为愤怒的悲凉,犹豫了片刻,却是“噗通”一声跪下,颤声道:   “晗哥儿才多大?他身上流着周家的血,也要叫您一声曾祖母的,还请太后娘娘救救这个孩子吧,臣妾替安王求您了!”   之前因皇上要从诸藩王后辈中选择一个立为嗣子,一道旨意下去,安王世子周琮自然也来到了京城。   和其他世子雄心勃勃不同,周琮和他父亲安王一般,并没有什么野心,要是真说有什么私心,也就是来之前安王嘱咐他,替自己在袁太妃面前尽尽孝心。   也是为了这个想头,周琮来时,随身还带上了五岁的儿子周晗,想着也让袁太妃感受一下含饴弄孙的乐趣。   待得见了面,袁太妃果然对周晗喜爱的紧,三不五时的就让人迎了周晗过去,祖孙俩关系不知道有多好。   而现在,那个之前还欢蹦乱跳的孩子却无知无觉的躺在自己怀里。袁太妃这会儿可不是痛断了肝肠。      ☆、180   “妹妹这是做什么?”胡太后脸色闪过些诧异, 又蹙眉吩咐两边侍候的人,“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扶太妃起来。”   胡敏蓉垂手退立一旁, 嘴角却是微微扬起——   袁太妃终于忍不下去了, 就说嘛,一个从未谋面的娘家侄孙女儿罢了, 还能亲的过日日在眼前晃、玉雪可爱的小孙子?   “太后娘娘!”没想到都这个时候了, 胡太后还要装模作样,袁太妃气的浑身都是哆嗦的。   可一瞧见怀里紧闭双眼气息微弱的周晗, 所有的愤怒又都换成了恐惧和绝望,红着眼睛道:   “太后娘娘, 还请您赶紧让人看一下晗哥儿, 再晚了, 怕是就来不及了……”   “太妃娘娘,您这是做什么?”胡敏蓉一旁不咸不淡的开口,“孩子有病了, 就赶紧去瞧太医啊,太后娘娘即便再心疼孩子, 可也心有余而力不足不是……”   袁太妃倏地抬头,死死盯着胡敏蓉的眼睛:   “这里是太后娘娘的慈宁宫,你算什么东西, 也敢随便开口说话!”   袁太妃年轻时也是个一身侠气的女子,背后又有袁家,常日里皇上也罢,太后也好, 也都给她三分面子。也就现在年纪渐大了,火爆脾气才算收敛些。   若然其他事也就罢了,事情却是牵扯到袁太妃当眼珠子疼的周晗,已是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怒火,尤其是这会儿说风凉话的还是胡家人——   若非胡太后使了阴招,晗哥儿如何就会成了现在这般模样?   ——数日前,胡太后忽然请自己过来,说是姐妹多日未见,不如坐一块儿唠唠嗑。   袁太妃自然不能拒绝。说话间就谈到各家的晚辈,当时正是胡敏蓉把话题引到了娘家侄孙女宁姐儿的身上,言谈间和宁姐儿颇为熟稔的模样,又说坊间对宁姐儿之前的生活颇有些非议……   当时袁太妃就意识到不对劲,果不其然,胡太后随即就提出,周珉正好没了妻子,庆王家的门第也不算辱没了宁姐儿……   袁太妃如何肯答应?   不说袁家的女孩本就尊贵,如何就沦落到要做一个有了儿子的男人续弦的地步?但是周珉庆王世子的敏感身份,袁太妃也是不敢答应的。   毕竟,袁家历来只忠于朝廷,绝不会掺和到夺嫡之争中。真是宁姐儿嫁给周珉,即便袁烈并不会因此改变忠于朝廷的立场,以皇上和胡太后之间矛盾之尖锐,也定然君臣离心。更甚者说不好还会给袁氏家族招来大祸……   双方当时不欢而散。   只袁太妃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胡太后竟阴险如斯,派人对周晗下了手。   “怎么会病的这般严重?”看袁太妃真急了眼,马上就要撕破脸的模样,胡太后瞥了胡敏蓉一眼,示意她别再说话,“赶紧的,快传太医来……”   袁太妃脸上喜意还未绽开,胡太后又接着道:   “这样吧 ,你把孩子放在这里,哀家这就让太医过来帮他好好诊治一番……倒是妹妹,瞧你憔悴的,正好今儿个袁家人也都进宫了,不然哀家让人请了袁夫人几位去你宫里陪陪你?”   言下之意,分明是要把周晗留下来做人质。   袁太妃抱着周晗就瘫软在了地上,性子再刚强,这会儿也止不住泪落如雨。   就在胡太后和胡敏蓉都以为袁太妃下一刻就会点头时,袁太妃却是狠狠的抹了把眼泪,俯身抱起周晗,踉踉跄跄着转头往外去了。   胡太后脸色就有些不好,胡敏蓉毕竟年轻些,直接恨恨道:   “还真是不识抬举!”   说完,又觉得有些失口,讪讪的住了嘴,同胡太后道:   “太后娘娘,袁太妃这般反应,真是和袁家婚事不成,会不会令得袁家……还有安王殿下那里……”   胡太后深深的看了一眼胡敏蓉:   “你之前做的还好,今儿个确实有些急躁了。”   对于胡敏蓉的担心,却是丝毫没有放在心上的意思——   又不是现在才知道袁家的态度?   袁家答应了固然是好事一桩,甚至他们啥都不做也足以让皇上头疼不已;可婚事不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别说一个小孩子,即便袁太妃不明不白死在宫里,袁家又能如何?左不过是维持现状罢了。   至于说安王,那就是个窝囊废、没出息的,更是没有担心的必要。   自己自然不需要因为这件事头疼。   倒是蓉姐儿,对周珉和袁家的婚事好像有些太上心了吧?   胡敏蓉被胡太后看得心里一紧,好在她也是个机灵的,虽是深恨袁太妃不识时务,却也不敢再提这事。   “时辰也差不多了,你去皇后那里吧。”太后掀了掀眼皮,吩咐道,“今儿个可是皇后的好日子,你过去,好好瞧瞧热闹……”   语气中有不屑,有讽刺,更有胜券在握的自得。   胡敏蓉应了一声,小步退了出去。   待得出了慈宁宫,脸上便有了些郁郁之色——   好容易才说服太后同意帮忙,再不想那袁太妃却是如此冥顽不灵之人。   身边这会儿跟着的大丫鬟正是剪云。对自家小姐的心事,剪云自然明白,看胡敏蓉眉头紧锁,觑着左右无人,便小声帮着开解:   “小姐莫要难过,奴婢瞧着太后娘娘总是疼您的,再说这里是皇宫,比不得小姐您时时过来,袁小姐第一次来,说不得就会犯什么错处也不一定……”   胡敏蓉深深的看了剪云一眼,刚要说话,却隐隐约约听见有哭泣声传来。   一时觉得有些蹊跷,蹙了下眉头,加快脚步,待得转过一个弯,却是好巧不巧,正看见袁太妃和她怀里的周晗。   看情形分明是跑的太快了,祖孙俩是离开慈宁宫走到这儿时摔着了,眼下不独周晗,便是袁太妃也处于昏迷状态。   听见后面的脚步声,袁太妃身边侍候的人忙回过头来,待得看清胡敏蓉,脸上神情同时转为愤愤然。却也不敢得罪胡敏蓉,只得忍气吞声抬起袁太妃,又有人上前抱起周晗。   一行人急匆匆的回了袁太妃的院子。   可任凭大家想尽了法子,袁太妃也好,周晗也罢,都没一点儿反应,更甚者派去请太医的人也很快回转,说是根本没找到人……   瞧着这一老一小的凄惨景象,所有人齐齐看向一个四十多岁的宫女:   “夕月姑姑,快想法子找人救救太妃娘娘啊……”   毕竟年纪大了,又是急怒攻心,袁太妃摔得这一跤就有些狠,不及时医治的话,说不得会出大事。   只有眼睛的都能看出来,太妃娘娘眼下分明是得罪了太后娘娘,坤宁宫那里又正在准备大典,就是人去了,怕也见不到皇后娘娘的面。   至于夕月,则是袁太妃身边的老人了,当初在袁家时,便是跟在袁太妃身边侍候,这会儿自然就成了大家的主心骨。   “这个时候,也顾不得了。”太妃娘娘的性命要紧。   夕月咬牙,招手叫来一个机灵的小宫女:   “冬儿,你跑一趟坤宁宫,想法子见见聂老夫人,把太妃的情形告诉她……”   又塞了信物过去:   “千万机灵些,快去快回。”   冬儿虽然是去年上才跟在袁太妃身边侍候,却受过夕月大恩,对袁太妃最是忠心耿耿。节前还奉了太妃娘娘的命,去过袁家……   这会儿听了夕月的话,闻言忙点头,匆匆往外去了。   坤宁宫内外命妇并一应官眷这会儿刚刚冲杨皇后行过参拜大礼。   因是按着品级排位,蕴宁的位置较为靠后,耳听得皇后祝祷之声时,隐隐觉得有些耳熟,总感觉这声音好像在哪里听过似的。   待得随着众人起身,正想觑了时机偷偷瞟一眼皇后的模样,不想衣服却是被人拽了一下。   蕴宁回头,却是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小宫女,看了一眼,便觉得有些眼熟,细细想了一下,陡然忆起,这小宫女好像是,太妃娘娘身边侍奉的,冬儿?   看蕴宁瞧过来,冬儿含泪点了点头,又摊开掌心,露出上面盖着的袁太妃的私人小印。   联想到之前于氏的话,蕴宁一颗心顿时噗通通跳个不停,难不成,袁太妃那里真的出了事?   有心想去告诉祖母和母亲,却发现两人都被叫到了皇后那里,明显正在叙话。没有皇后宣召,蕴宁自然不敢造次。   旁边冬儿却已是乱了阵脚,强忍着眼泪低声哀求道:   “主子,生命垂危。还请小姐,快想个法子,救人……”   蕴宁咬了下嘴唇,有了之前于氏的暗示,蕴宁本就想到了这一头,眼下冬儿的模样,无疑证实了之前的猜测。细细回想一番之前长辈的交代,大典既是结束,应该没自己什么事了才对,赐宴的时辰还早着呢,也有其他人站在殿门外叙话……   打定主意要去太妃那里看看,蕴宁便悄悄退出来,觑着左右无人注意,才轻声道:   “带我过去。”   绕过一处莲花池时,蕴宁总觉得有人在瞧着自己似的,猛地回头,却是一个人影也没有。   “小姐,事情成了。”等两人身影彻底消失,剪云却扶着胡敏蓉笑吟吟的从假山后转了出来,“奴婢这就悄悄让人去告诉世子,等世子带人赶到太妃宫中……又能英雄救美,还能心有灵犀,待得这事儿传出去,世子爷的婚事自然就再无意外……到时候小姐也能如愿以偿……”   方才可不是小姐暗中帮忙,袁太妃的丫鬟才能在不惊动袁家其他人的基础上找到袁蕴宁。   “要你饶舌。”胡敏蓉这会儿心情无疑也是极好,又是羞涩,又有些黯然,不觉轻轻叹息一声,也不知自己一片深情,陆郎可能懂。   剪云是个聪明的,瞧胡敏蓉的神情,便知道自家小姐的心思,抿了嘴笑道:   “小姐放心吧,无论是容貌,还是才情,或者是家世,小姐哪一点儿不强过袁家女百倍?假以时日,陆公子定能看到小姐的好,和小姐举案齐眉、百年好合……”   “贫嘴!”被说中了心事,胡敏蓉嗔怪的瞪了剪云一眼,娇羞的神情却无疑承认了剪云的话,刚要转身离开这里,不想妹妹胡敏君的声音忽然在旁边响起:   “我的姐姐还真是多情啊,一面为了表哥甘愿牺牲自己,一面却又和陆家公子情深相许,姐姐啊,你说,要是太后娘娘和表兄知道所谓的牺牲不过个满足自己私欲的借口,你说他们会如何呢,还会会不会和从前一样把你捧在掌心里宠着呢”   胡敏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蓦然回身,正瞧见不知从哪个旮旯里钻出来的胡敏君,脸上血色瞬时褪的干干净净。      ☆、181   胡敏君恨恨的瞪着胡敏蓉, 脸上神情有一丝丝委屈,更多的则是愤恨和得意, 冷冰冰的寒水映衬着, 脸色狰狞而扭曲——   之前一直跟在母亲于氏身侧,一直到大典结束, 胡敏君才瞧见胡敏蓉。   一瞧见这个姐姐, 胡敏君就气不打一处来——   前几日从云阳郡主口中知道玉成周珉和袁蕴宁的婚事应该也有胡敏蓉从中插得一杠子时,胡敏君回去就和胡敏蓉大闹了一场。   只胡敏蓉却死也不承认自己有帮着周珉娶蕴宁的意思, 只管把一切都推到了太后娘娘身上。   喊冤叫屈之余,还一再向胡敏君保证, 会慢慢想法子玉成胡敏君和周珉, 并找机会跟太后娘娘进言, 帮着打消太后的念头。   胡敏君自是不信。可到了这会儿,却也没有其他更好的法子,毕竟太后已然首肯的事, 别说胡敏君,就是于氏并胡庆丰, 谁又敢说半个“不”字?   是以一瞧见胡敏蓉,胡敏君就分了一多半心神在她身上。总觉得这个姐姐不会干什么好事。   不成想这一看,还真发现了些问题, 那就是一向爱出风头的胡敏蓉,这会儿却是老实的很,只除了一点,那就是, 太关注袁蕴宁了。   一开始胡敏君还闹不懂,胡敏蓉到底想干什么。看胡敏蓉和剪云离开,立马就跟了出来。   悄悄跟在后面这么久,再有主仆两人的对话,得出的结论却是把胡敏君给震了个外焦里嫩——   原来胡敏蓉想尽千方百计的想要撮合袁蕴宁和表哥,哪里是为太后娘娘和表哥着想,分明是她自己相中了陆阁老家的公子。   即便还没有确切依据,胡敏君这会儿也想了个透彻,怕是人家陆公子相中了袁蕴宁,自己这姐姐就受不了,不能明抢,就从背后出阴招!   “不爱表哥,还钓着表哥,胡敏蓉,世上怎么会有你这么不要脸的女人!”   什么为表哥做牺牲,分明是想要嫁给陆瑄,还惦记着表哥将来登上至尊之位后的正妻位子,给自己留个退路!   即便自认为也不算什么好人,胡敏君依旧觉得胡敏蓉更恶心:   “我这就去找表哥,告诉他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还有太后娘娘那里……对了,你说要是你的陆公子知道你这么算计他,你说,他还会不会像你想的那样,娶你回去呢……”   胡敏君越说越快,一想到从小高高在上总是俯视自己的姐姐有朝一日也会从高处坠下,胡敏君就觉得说不出的痛快。   “妹妹——”胡敏蓉只觉浑身的血都要凝结到一起了。其他人的看轻是小事,唯有太后。   不管走到哪里,都被人高看一眼,胡敏蓉确切知道,除了因为她是胡家女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太后的看重。就是周珉,愿意时时捧着自己,太后未尝不是其中一个重要原因。   相伴了这么久,胡敏蓉最是清楚太后的性子,似自己这般竟敢揣摩并利用太后的心思来达到自己的目的,根本就是太后娘娘的大忌。   看胡敏蓉害怕,胡敏君更加兴奋:   “阿姐也会怕吗?阿姐是想说,求我放过你吗?只阿姐想着,我会吗?”   说完最后一个字,脸上露出一个充满恶意的笑容,转身就要走。   “妹妹——”胡敏蓉如何肯放她离开,紧跑两步,探手就想去拉胡敏君,却是忘了这里乃是水边,因天气寒冷,又罕有人至,上面覆了层薄冰,脚下就猛地一滑,拽着胡敏君的手往旁边一送,只听得“哎呦”一声,胡敏君竟是一下栽倒了水里,冰冷的水花溅在胡敏蓉的脸上,让胡敏蓉机灵灵打了个寒颤。   这御湖原是先帝和胡太后情浓时,为胡太后所建,湖名如意,又因为胡太后名字里有一“莲”字,里面本是栽满了荷花的,现下虽已枯萎,却依旧高高低低长在水中,不独水极深,下面更有厚厚的淤泥,胡敏君一掉进去,只觉两条腿就被什么东西给缠住了,再有厚厚的冬衣浸透了冷水,竟是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开,更遑论爬上去,恐惧绝望之中,拼命的冲呆呆站在岸边的胡敏蓉探出手,在水中上下沉浮的眸眼里,满满的也全是哀求。   胡敏蓉哆嗦了一下,却是不独没上前,反而往后猛地一退,然后迅速转头,避过了胡敏君求救的视线。   水中的涟漪渐渐变小,冰冷的湖水先是漫过胡敏君的脖子,然后是下颌,额头,直到最后,连乌黑的头发也渐渐沉没。   胡敏蓉却是脱力般,一屁股坐在地上,捂住脸,泪水汩汩流个不停。   被支开去旁边望风的剪云依稀听见胡敏蓉那边似是有异样的声音传来,担心之下,便试探着走了回来,正瞧见坐在地上掩面而泣的胡敏蓉,至于方才还气势汹汹的二小姐胡敏君,则已经不见了踪影,吓了一跳,忙不迭跑过来把人扶起来:   “小姐,小姐,您怎么坐在地上?是不是二小姐……”   神情明显很是义愤填膺:   “您处处让着二小姐,她倒好,竟然把小姐推倒,就自己走了,奴婢待会儿定要告诉夫人!”   “别!”胡敏蓉倏地抬头,眸间竟是有些歇斯底里的疯狂之色,“刚才的事,一个字儿也不许往外说。我们没来过这里,什么人也没见……”   说道最后,竟是喃喃着说了好几遍,一副被什么可怕的事情给刺激到了的模样。   明显被胡敏蓉的模样给吓着了,剪云自然诺诺应下,又想到因胡敏君的搅局,还没来得及给周珉那边传信呢,有心提醒一下,胡敏蓉却已逃也似的走得远了。   剪云只得快步跟了上去。   两人很快再次来至坤宁宫。   走到门旁,正碰见要往门外去的于氏,胡敏蓉脸色微微白了一下,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母亲。”   于氏却是不疑有他,看胡敏蓉脸色不甚好还有些担心:   “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冻着了?对了,有没有见到你妹妹?”   明明小女儿方才还在自己身边呢,怎么转个头,人就没影子了?   “君姐儿那么大年纪了,应该不会四处乱走才是。再说这宫里,她也是来过的,母亲莫要担心……”胡敏蓉缩在衣袖里的手一下攥紧,太过用力,抠的手心都疼了。   “她要是如你一般省心就好了。”于氏叹了口气,依旧准备往外去。   胡敏蓉就有些着慌:   “母亲……”   “啊?”于氏回头,分明有些疑惑。   “我是说,”胡敏蓉一时想不出合适的理由,有些勉强道,“不然待会儿……”   正绞尽脑汁想着找个什么借口阻止于氏,便有匆匆的脚步声在外面响起。   两人霍然抬头,俱皆吓了一跳,且不独是她们母女,整个坤宁宫都为之一寂。   却是皇上正带了朝中大臣缓步而来。   正旦日大典,历来前朝和后宫都是分开的,眼下这么多女眷,皇上却突然带了这么多人过来,无疑有些不同寻常。   于氏吓得出了一头冷汗,却是赞赏的看了胡敏蓉一眼,明显认定胡敏蓉是知情人,不然也不会特意拦住她,不然,真是这么跑出去冲撞了皇上,罪过可就大了,一时虽然有些忧心胡敏君的去向,却也只能先放到一边。   杨皇后已是起身,率领一干命妇上前迎接,一时“皇上万岁万万岁”的声音不绝于耳。   皇上先探手扶起杨皇后,又令其他人平身。   毕竟是多年的夫妻,杨皇后明显意识到皇上的眼神有些发冷,眸底又有着奇异的亮色。   皇上身后的大臣反应也是各异,有兴奋的,有惶恐的,有愤怒的,也有看不出什么情绪的,更甚者还有一个白发白眉,瞧着满身仙气的道士,一群文武大臣中,尤其显眼。   正是大年初一,这道士的出现无疑引起了种种猜测,大家纷纷好奇,这突然出现的道士是来干什么的。   看皇后的视线扫过来,那道士忙恭恭敬敬的上前施礼:   “无量天尊,贫道纯阳子参见皇后。”   拂尘抖动处,忽然有数枝牡丹迎风而生,由一朵而三朵,到最后竟足足生出九朵牡丹,每一朵皆有碗口大小,上下环绕围在皇后身侧。   再没想到会有此奇景,所有人都目瞪口呆,若非外面这会儿依旧寒风阵阵,真要以为是阳春三月了。   那纯阳子嘴角微微扬起,静静垂手而立,越发显得鹤发童颜、仙风道骨。   “果然是天佑大正!”胡庆丰已是率先开口,脸上神情既惊又畏,“恭喜皇上,贺喜皇上,竟然连得吉兆!”   “有老神仙出山,大正必然国运昌隆!”随着胡庆丰一开口,又有几位大臣跟着附和,其他人这会儿也醒过神来,没口子的颂扬不止——   正是大年初一,谁不喜欢听吉利话啊。这会儿说什么,皇上定然都是高兴的。   “连得吉兆?”皇后似笑非笑的看过去,“不知还有其他什么吉兆?道长可妨说来听听,让所有人都粘粘喜气也好啊。”   “敢不遵命?”那纯阳子再次稽首,“大正得上天厚爱,赐予五茎稻穗,预示来年必然五谷丰登、政昌人和。此为一也;”   “黄河中现千年巨龟,龟背上吉祥如意纹之外,更有如意二字,一则为大正万事如意,二则贫道掐指算来,还应在宫中如意湖上,贫道算的不错的话,那里定然还有更大的吉兆,皇后身前盛开的这几株牡丹便是明证!”   还有更大的吉兆?众人本已目眩神迷,这会儿自然更加群情汹涌,唯有胡敏蓉,却是脸色煞白——如意湖,那不正是方才胡敏君失足掉下去的地方吗?      ☆、182   “都过去这么长时间了, 太妃娘娘和小主子还不醒……要是真有个什么,奴婢就跟娘娘一块儿去了……”   说话的是阳和。阳和和夕月一般都是袁太妃身边的老人了。甚至别说她们两个, 就是其他几人, 可也全是陪着太妃娘娘经历了多年的风雨,名为主仆, 却也和一家人差不了多少了。   当初先帝驾崩, 袁太妃自谓,孀居之人, 也用不了多少人侍候,身边的人几乎全打发了出去, 也就夕月几个, 死活不愿离开, 便依旧留在袁太妃身侧。   这会儿看太妃娘娘这般,可不是俱皆伤心欲绝?   夕月到底性子刚强些,听阳和这般说, 拧眉叱道:   “今儿个可是正旦日,莫要说些不吉利的!咱们太妃娘娘是个有大福气的……”   口中虽是这般说, 却也有些撑不住。又担心流泪不吉利,强行把火辣辣的热意逼下去,站起身形, 刚要往外走,就听见一阵极轻极快的脚步声。   下意识抬头,隔着雕花窗,正好瞧见匆匆进来的冬儿, 她的身侧还有个身材高挑的美丽少女。   夕月激动的浑身都是抖的,三步并作两步迎出去:   “冬儿,这位是……”   “我是袁蕴宁,太妃娘娘呢?”蕴宁直接自报家门,绕过夕月,直接进了里面。   夕月慌得忙退到一边,却并没有跟着蕴宁进去,反而快步走出院子,边逡巡着小心观察周围景象,边无比焦灼的往后面瞧——   冬儿还真是能干,这么快就把人找来了。这位袁蕴宁小姐,夕月也听太妃提起过,说是个命途多舛的,竟是甫一出生,就被恶毒的姨母给抱走,好在即便受了那么多苦,依旧是个可人疼的性子,全家人爱的什么似的。   更甚者前些时日还被皇上封为清河县君。   可宁小姐虽然瞧着个子高,据夕月所知,也就十几岁的小姑娘罢了,袁家人铁定不会放她在宫里乱走,家里长辈应该就在后面跟着呢,说不得太医也是找好了呢。   且会跟出来,还有件事,那就是担心后面有没有尾巴跟过来,毕竟,胡太后那边怕是不会死心,正一门心思的找太妃或者袁家的错处呢。   可到外面一看,却是有些懵了,外面哪有一个人影?别说袁家人,就是可疑的人也毛都没见一个,外面根本就是空荡荡的,比之往日还要寂寥。   一阵北风吹来,夕月机灵灵打了个哆嗦,“主子终于有救了”的喜悦也跟着散的干干净净——   就太妃和小主子现在这情况,来个小丫头有什么用啊!   赶紧又匆匆回转,三步并作两步抢到蕴宁近前,带着一丝希望道:   “小姐,老夫人呢?老夫人是不是去请太医了?”   蕴宁一眼瞧出夕月的心思,却是顾不得和她解释,只来得及摆了摆手,便快步上前,先俯身仔细查看袁太妃并周晗的脸色,沉吟一下,又去检查周晗的舌苔。   “小姐——”夕月忍不住又叫了一声,想说什么,却被蕴宁制止,“取上好的蜂蜜来,还有外面木樨的树皮揭下来指甲盖一点儿磨碎……”   又说了几个常备的药名。明显是要为周晗医治的样子。   夕月一时有些被唬住了,转身走了几步,才意识到不对,刚要转回去阻止袁小姐继续胡闹,毕竟人命关天,可不是小孩子过家家。真是乱用药的话,太妃娘娘只会更危险。   只这个念头不过一闪,下一刻人就僵在了那里,盯着宫门外,神情更是不安至极——   却是一个年约二十多岁的女子也正走进来。   可不正是皇后身边一等一的红人南春?更甚者即便因为服侍的是太妃,不经常与外边人来往,夕月也知道,这南春姑娘是极为厉害的一个人,那真是要本事有本事,要手段有手段。   胡太后那里,自己不敢惹,皇后虽然刚开始掌理后宫,夕月自问,她的人,自己也只有敬着的份。   至于说太妃娘娘,这么些年来,和皇上皇后关系也就平平。这么着不经皇后娘娘同意,就私自带了宫外的人到太妃娘娘这里,那可是重罪。   白着脸,刚要解释,那边儿蕴宁久久听不到夕月的应声,正好回头,一眼瞧见呆站原处的夕月,和她对面的,南春?   神情登时一喜,却是顾不得寒暄,直接招手:   “啊呀呀,您来的正好……”   把之前说的药名又重复了一遍——   南春手脚最是利索,之前给周夫人调理身体,都是蕴宁开药,南春熬药,两人配合最是默契。这会儿瞧见人,蕴宁顾不得询问周夫人的近况,毕竟,救人要紧。   夕月脚一软,好险没跪下来。   心说祖宗哎,你倒会使唤人,可你知道这人是谁吗?皇后娘娘的心腹,你也敢支派,这不是上赶着找不自在吗。毕竟,以南春的身份,别说蕴宁,就是武安侯夫人也得小心应对的。   什么叫屋漏偏风连阴雨啊,这就是了。   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心一横道:   “南春姑娘,今儿的事,责任全在我身上,要打要罚,夕月全都认了,只要您赶紧禀了皇后娘娘,救救我家主子……”   只她话音未落,南春却是转身就走。   夕月登时呆若木鸡——南春的模样,这是摆明了不给自己和袁小姐机会啊,忙要追出去,南春却已是再次回返。   夕月一时如蒙大赦,太过激动,都有些语无伦次了:   “南春姑娘,谢谢,谢谢……”   “谢我做什么?要谢,也是谢袁小姐啊。”南春手里捏着一小片木樨,看夕月还愣着,不由很是诧异,“还愣着做什么?小姐说的药物,我方才瞧了,俱都有呢,还不快去捡了来。”   等夕月做梦似的把东西全都准备齐,想要交给蕴宁过目,南春却是直接接过去,极为麻利的开始捣药调配,等碾为碎末,才捧到蕴宁面前,恭恭敬敬道:   “小姐瞧一眼,可还成。”   蕴宁已是放开了周晗,正为袁太妃诊治,闻言看了一眼,满意的点头:   “很好,取两盏清水,大火煮沸,小火煎熬……熬得剩下半盏水时,让孩子拌了蜂蜜服下……”   南春点点头,极快的退下,分明就是依着蕴宁的话去做的模样。把个夕月给慌得,忙轻声提醒蕴宁:   “小姐,这位姑娘可不是您能使唤的人……”   只蕴宁这会儿全副身心都在袁太妃身上,哪有时间理她?   看蕴宁不应,夕月无法,又忙去南春那边。   一则赔罪,二则袁小姐开的这都什么啊,南春的模样,明显真是要喂小主子吃下去,如今太妃娘娘昏迷,只有自己能阻止了:   “南春姑娘,还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看在安王和世子的面上……”   小世子眼下还只是昏迷,会不会喝了袁小姐鼓捣的这些东西,直接就……   “夕月姑姑……”南春被她绕的头晕,忙示意她停下来,神情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意味深长道,“有句老话,叫有眼不识金镶玉,用来说姑姑就再合适不过。我这样跟您说吧,若然袁小姐也救不了太妃和小世子,别说你请来太医院的人,就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无能为力。”   “啊?”夕月吓了一跳,潜意识里根本不相信南春的话,毕竟袁小姐才多大啊,可看南春的模样,分明不是开玩笑。   “南春……”蕴宁忽然回头,想要说什么,又摇摇头——   太妃娘娘这般,分明是中风了,且情形还非常严重,蕴宁初步判断,怕是头上有淤血,须得赶紧用金针帮着化解了,不然瘫痪都是轻的,更甚者,还有性命危险。   转念一想,又又有些懊恼,自己可真是糊涂了。这可是皇宫,自己不敢随身带着金针,周夫人或者南春,又如何敢?   不想南春却是笑呵呵的从怀里摸出一包金针:   “小姐可是要这个?”   蕴宁眼睛登时一亮,跟着长舒一口气,有了金针,太妃这里便可确保无虞了。   眼睁睁的瞧着蕴宁出手如电,很快在袁太妃头上插满了金针,夕月心惊肉跳之余,又有些希冀,或者,袁小姐真能救了主子?   等南春这边熬好药物,蕴宁那里也终于施针完毕。再次帮袁太妃诊过脉,蕴宁长出一口气——终于脱离危险了。   任凭南春小心的帮着拭去额头上的汗,又嘱咐夕月:   “趁热让小世子把药喝了,再有一刻钟,小世子就会醒来,然后去寻些羊乳或者牛乳喂他喝下……到得晚上就可正常进食了。”   “至于太妃娘娘,还会睡半个时辰,期间莫要移动她……”   看夕月还处在神思恍惚的状态,南春边扶着蕴宁离开边嘱咐道:   “听小姐的准没错。”   走到院门口时,又警告性的看了跟出来的夕月一眼:   “姑姑记得约束太妃院子里的人,这会儿决不可乱跑。还有就是,方才的事,一个字都不许漏出去。”   明显是对蕴宁极为维护的样子。   夕月点头应了,却依旧对蕴宁的话半信半疑,毕竟小世子这都昏睡两天了,就喂了那么点儿再寻常不过的药物,甚至里面放的还有树皮,就能让人醒来?   除此之外,更是对南春和蕴宁的相处模式觉得蹊跷,一个皇后身边的第一红人、得力心腹,如何就会对个小姑娘这么恭恭敬敬惟命是从呢……   神思恍惚的走回去,看一眼床上,袁太妃和周晗依旧静静躺在原处。   夕月不觉苦笑,眼下还是太妃娘娘并小世子最重要,至于袁小姐和南春的关系,这会儿还不是操心的时候……   想到南春的郑重模样,好歹对蕴宁的话也信了两分。索性让人把沙漏拿来,摆在眼前,看一眼周晗,瞧一眼沙漏。   随着时间一点一点过去,眼瞧着距离一刻钟越来越近,南春也越来越紧张,很快沙漏就到了一刻钟的位置。   周晗却依旧没有一点儿动静。   夕月绝望的蒙住脸,还是,没用啊,那接下来可以求谁呢,方才南春可是已经警告过,决不许乱跑,听她的意思,怕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难不成就眼睁睁的看着一老一小这般不成……   还未想好怎么做,手却轻轻被人抓了下,连带的阳和欣喜欲狂的声音随即响起:   “小世子……夕月,你快看,小世子,醒过来了……”   太过激动,后面的话明显带上了哭腔。   夕月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待得抬起头来,正对上周晗虚弱的眼睛:   “姑姑,晗儿,饿……”   夕月腿一软,一下跌坐在地,觉得自己终于又活过来了——小世子真的醒了,那不是说,太妃娘娘也不会有事了?止不住连连磕头:   “苍天保佑,苍天保佑,袁小姐真是天上的仙人下凡吧……”   只她尚未祝祷完毕,有巨大的声响却忽然在远处响起。   声音太大,震得太妃住的殿宇都好像在晃荡。      ☆、183   坤宁宫那里, 这会儿也正乱成一团。   却是坤宁宫西南角的一处宫室,一瞬间轰然倒塌。   扬起的巨大烟尘呛得众人一阵阵咳嗽。   一众大臣, 个个变了脸色, 众女眷更是骇的魂飞魄散,若非怕冲撞了皇上皇后, 怕是早乱起来了。   待得烟尘散去, 皇上脸色更加难看。   至于皇后,毕竟是大病初愈, 这会儿明显已是有些支撑不住。   胡庆丰眼睛眨了眨,神情便有些惊疑不定——   怎么会有宫室倒塌, 之前, 太后并未说起过啊。一时有些疑心是不是皇上那边做了什么手脚, 却又想不通出了这样的事于皇上而言有什么好处……   倒是那纯阳子反应最快,伸出手指,低头默诵口诀:   “西南为坤位, 又正对坤宁宫……”   语毕抬头,冲着皇上徐徐道:   “万岁莫要忧心, 吉兆之前必有异象,不过是还有尊贵之人未曾现身……”   这是什么吉兆,竟是皇上皇后都压不住吗?纯阳子的意思, 分明是暗指有人身份尊贵更胜皇上皇后!   场上一时静的吓人。   皇上瞧着纯阳子,脸色都有些狰狞。   至于胡庆丰这会儿却是完全抛去了心头的疑虑,甚至太过激动,一颗心也跟着“咚咚咚”跳个不停, 只觉太后姑姑这一招真是太高了——   皇后执掌后宫第一次大典,就因为福气不够惹得上天降怒,摧毁宫室,看她以后还怎么在太后面前直起腰来。   这样的事传出去,便是皇上的威信,在百姓中也必然大打折扣,毕竟,连老天爷都不保佑的皇上,何德何能执掌这个国家。所谓名正方能言顺,以后太后再想做什么事,可不就容易的多了?   那边儿胡敏蓉却有些心情复杂,怪道之前对皇后的挑衅,太后一点儿不放在心上,还一再催促自己过来坤宁宫看热闹,原来早有准备。   如果是从前,胡敏蓉这会儿不定多开心呢,毕竟,胡太后的荣光就是胡家兴盛的保证,独有这回,却是不同,一想到待会儿要去如意湖,胡敏蓉只觉头轰轰直响……   那边纯阳子顶着皇上杀人似的眼神,却是吐出了最后几个字:   “贫道算的不错,如意湖怕是和太后娘娘有关了……”   偌大的坤宁宫一时静的掉根针都能听见。毕竟这可是直接挑战皇上的权威。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局面怕是会彻底失控时,一声轻笑却是在众人耳旁响起:   “呵呵。”   声音不大,众人却是一哆嗦——笑的人,是皇上。   似是没瞧见众人苍白的脸色,皇上点了点头:   “朕的母后,自然是天下最尊贵的。既是如意湖吉兆和母后有关,如此盛事,自然要请太后过来同观。”   胡庆丰长出一口气——果然如太后所料,皇上是个最爱面子的人,唯恐将来青史上,留下半分污点。只可惜,太爱面子也太心软了些。不然,也不会落到今日境地。待得过了今天,太后威名必然更胜往日,皇上便是想压可也压不住了。   眼瞧着众人簇拥着皇上皇后往如意湖而去,胡敏蓉脚下却是和钉了钉子一般,竟是无论如何也迈不动脚——   如意湖有没有吉兆她不知道,却万分清楚那里定然有妹妹胡敏君的尸体!如果永远陈尸湖底也就罢了,真是和吉兆搅在一起……   “蓉姐儿怎么了?”旁边喜气洋洋的于氏走了几步,才察觉到女儿没有跟上来,待得回头瞧见胡敏蓉的神情,不觉有些诧异——   怎么瞧着女儿有些魂不守舍的模样?   “我无事。”胡敏蓉吓了一跳,忙摇头,假装着四处张望了片刻,低声道,“就是阿妹,都这会儿了,也不知跑到那里去了,这里可是坤宁宫,我担心……”   于氏方才也是太兴奋了,毕竟胡太后地位稳固,意味着胡家也只会跟着水涨船高,倒是把找不到小女儿的事给丢到一旁了,这会儿听胡敏蓉这般说,一颗心也提了起来——坤宁宫可是杨皇后的地盘……   “不然,母亲先过去,我悄悄找找她去……”却是暗暗祈祷,母亲能同意自己的意思,让自己留下来……   “我和你分头找找,一刻钟后在这里会面。”于氏却是很快有了决断——小女儿要找,如意湖也是一定要去的,毕竟,听那纯阳子的意思,那里可是会出大事,一想到以后胡家会更上一层楼,于氏现在就止不住激动。   看于氏坚持,胡敏蓉无法,只得应下,期间故意拖拉了会儿,想着母亲最好等不及一个人先去了才好,不想磨磨蹭蹭到了约定地点后才发现,于氏并没有丢下她离开:   “咱们快些,应该赶得及。”   “敏君那个死丫头,回去后一定要好好教训她一顿,来到宫里还敢乱跑……”   口中说着,拉着胡敏蓉便疾步往如意湖而去。   远远的就能瞧见如意湖边太后的銮驾,于一众贵妇中显眼至极,倒是皇后的人,被挤到了角落里。   “太后娘娘到了呢。”于氏大喜,刚要催促胡敏蓉再快些,湖边人群就爆出出一阵惊呼,却是方才还平静的湖水,忽然剧烈的动荡起来,然后就有巨大的水泡咕嘟嘟从水底冒出,仿佛湖中有什么可怕的东西马上就要奔涌而起。   “吉兆,真的,有吉兆呢。”于氏嘴唇都是哆嗦的。胡敏蓉却觉得头皮发麻,连带着浑身发软。   “快,咱们快些……”于氏连声催促,到得最后,竟是拽住胡敏蓉的胳膊就小跑了起来。   “啊呀!”人群忽然爆发出更大的声响,连带的还有不敢置信的惊叹声:   “这是什么……”   “瞧着,像是,人?”   “人?吉兆是一个人吗!”   “啊呀,怎么会!”   “吉兆,人?”于氏听得心里越发痒痒——湖水中忽然出现人,难不成是什么仙人精怪不成?来给胡家,不对,来给太后送福送贵?真是那样的话,可要比什么冬天开牡丹震撼人心的多了。   两人这会儿已来到了了人群后面,看是于氏,本是站在一起的命妇忽然就分开成两排,竟是给于氏母女让出了一条路来。   即便之前已经确信,如意湖吉兆必然对太后大大有利,于氏也没有想到,竟然这么快,就能得到好处了——这些命妇中,可有好几位,地位都远在自己之上。平常更不止一次因为自己外戚的身份而甩过脸色!眼下竟然对自己敬畏成这般。   太过兴奋之下,浑然没有察觉,其他人看过来的视线有同情,有讥讽,有幸灾乐祸,唯独没有羡慕……   只当于氏把视线转向湖水中时,脸上的笑容却一下僵住——   离岸十多米的湖面上,这会儿可不正有一大朵浪花正上下翻涌,水波涌动间,更有一个穿着鲜亮衣裙的女子上下沉浮,大摆的红色裙幅如怒放的花朵,铺展在悠悠碧水之上,让人觉得说不出的瘆得慌。   于氏瞧过去时,女子正好被水冲击着慢慢转过头来,一双黑魆魆的眼睛死死的瞧了过来。   胡敏蓉眼前一黑,好险没栽倒地上。   于氏则是“噗通”一声,软倒在地:   “君姐儿……”   几乎是于氏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的第一时间,一直不发一言的皇上视线先在僵着一张脸的太后身上掠过,最后停在同样目瞪口呆的纯阳子身上,冷笑一声道:   “这就是你说的,只有最尊贵的人才能瞧见的,吉兆?”   语气中是完全不加掩饰的讥诮。   太后脸色又黑了一层。   至于纯阳子,眼神中可不同样闪过一丝慌张却也明白,若是不能化解,怕是今日就要死在这里了!   只可惜还没等他想出合适的借口,皇上已经直接抽出宝剑,朝着纯阳子就砍了过去:   “妖言惑众,万死难辞其罪!”   可怜纯阳子还没反应过来,一颗大好头颅已是“噗通”一声,飞入如意湖,血色涟漪一下在湖中荡漾开来。   内外命妇并一众大臣明显都被吓到了,一瞬间“噗通通”跪倒一地。场中除了皇上,也就是太后并皇后三人站着。   瞧着皇上剑尖上殷红的血,饶是胡太后,这会儿也只觉心虚气短。   皇上却是没有丝毫上去安慰的意思,冲着太后冷冷一笑:   “太后觉得,朕这样处置可还妥当?”   那边侍卫已是七手八脚的从水里把人捞了出来,于氏踉跄着跑上前,终是确信,眼前这个被浪花托起死不瞑目的女子,真的是自己的小女儿,一时再也忍不住扑过去抱住胡敏君的尸身大放悲声:   “这是怎么回事啊,我的君姐儿啊……”   站在人群最后面的胡敏蓉却是再不敢上前,甚至哆嗦着不住后退,有心想跑,又被于氏的哭喊声唤回了心神,心里却是对蕴宁生出无边的恨意——   若非因为袁蕴宁,自己也不会和妹妹发生争执,不发生争执的话,妹妹就不会死!   既然人已经逝去了,怎么也要能借此谋取最大的利益才好。   竟是跪在地上膝行向前,来至皇上跟前,磕头不止:   “君姐儿自来乖巧,定是有人害她。还请皇上给我妹妹做主啊。”   又冲着神情紧绷的胡太后磕头:   “太后,君姐儿的性子,您也是知道的,她那么听话,如何会乱走?十有八、九,是被人所惑,听了什么人的话,才会跑到这里来……”   胡太后眼底闪过一丝阴寒,瞬间明白了胡敏蓉的意思——   自己这个侄孙女自来是个心细如发的,莫非是发现了什么破绽不成?   她心里这会儿可不同样恨不得把破坏了自己计划的人千刀万剐?   当即扬声冲着皇后道:   “今儿后宫事务,全是皇后一手安排,人员出入,想必皇后也是心里有谱的,今儿个进宫的内外命妇眼下可是全在这里?还有值事宫人,可是各司其职、各安其所?”   皇后尚未开口,胡敏蓉已是在众人中逡巡一圈,最后把视线锁定在位置靠前的聂老夫人和丁芳华身上:   “两位夫人都在这里,敢问贵府小姐,这会儿去了哪里?”   正自痛哭的于氏正好听到这句话,倏地抬起头来,忽然想到一点,难不成这袁蕴宁也是想嫁给庆王世子,因此和君姐儿起了争执之下,最后把人给害了?   越想越觉得就是这样:   “是袁蕴宁,一定是袁蕴宁害了我女儿!”   “害了你女儿?还请这位夫人莫要血口喷人。”有声音在人群后响起,众人回头,却是一个身材高挑的美丽女孩儿,手里还抱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好像是花盆样的东西,有人一下认了出来,眼前女孩子,正是胡家人口中的凶手袁蕴宁。      ☆、184   “血口喷人?”胡敏蓉回过头来, 瞧着静静站在人群后的蕴宁,眼睛中却似能喷出火来, “这么和一位刚刚痛失爱女的可怜母亲说话, 袁蕴宁,你的心是, 铁铸的不成, 竟是殊无半点同情之意……”   口中说着,泪水如雨般坠落, 和哀哀哭泣的于氏相伴一处,显得尤其可怜。   “胡小姐正当妙龄, 这般溘然而逝, 世人哪个不怜?”蕴宁蹙了下眉头, “可就因为胡二小姐可怜,我就要承认自己是凶手吗?这是哪家的道理?还是说其实胡大小姐心里,找不找得到凶手都不打紧, 关键是你想让谁来做凶手?”   胡敏蓉一下被说中心事。   却自诩蕴宁去了哪里,再没有人比自己更清楚。不管和妹妹之死有关也好, 还是她承认,私闯宫闱,偷偷跑去见袁太妃也好, 只要能送到太后娘娘手里一个把柄,就能撕下袁家一块肉来。而袁蕴宁名誉受损的情况下,自己也不算全无所得。   当下用力摁了摁眼角,红通通的眼睛, 衬的人越发可怜虚弱:   “若然袁姑娘行的正,坐得直,又何惧旁人猜测?正旦日这样的大日子,大家俱在坤宁宫待命,却唯有两人不见踪影,一为舍妹,一为袁小姐,现下舍妹却是丢了性命,袁小姐倒好好的站在这里——袁小姐的意思是和你无关,难不成是暗示,有人特特针对舍妹不成?还有就是,袁小姐可敢告诉我们,这期间,你,到底去了哪里?”   所谓“特特针对”,无疑是把矛头再次指向皇后。至于说蕴宁的去向,胡敏蓉却是笃定,一个初进宫闱的十几岁小姑娘,这会儿不定吓成什么样呢,只要态度上有丝毫犹豫,则必然会被打上“做贼心虚”的烙印。   只蕴宁尚未开口,那边聂老夫人已是冷笑一声:   “这一个两个的,当我们袁家好欺负不是?凭你们母女俩算什么东西,也敢把这么大一盆脏水,往我孙女儿身上泼?袁家女孩儿儿如何,还轮不到你胡家置喙!”   口中说着,又冲蕴宁招手,语气心疼至极:   “瞧瞧把我们宁姐儿给吓得哟……宁姐儿到祖母身边来。”口中说着,视线再次扫向于氏并胡敏蓉,咬着牙道:   “我倒要看看,哪个敢难我孙女儿……我孙女儿没事也就罢了,真吓出个好歹,老身定不与你们干休!”   袁家女子多是出身将门,聂老夫人也不例外,年轻时脾气也堪称火爆。袁家人护犊子也是出了名的。   这般一发火,方才还恨不得吃了蕴宁的于氏,瞬时蔫了。至于胡敏蓉,更是头一遭被人这么指着鼻子骂,又羞又窘之下,眼泪落得更急:   “聂老夫人,您身为长辈,如何能这般欺负晚辈……”   聂老夫人冷笑一声:   “你也知道被欺负的滋味儿不好受?所谓礼尚往来,你们胡家可以母女齐上阵,欺负我孙女儿,老婆子就是欺负回去又如何?”   胡敏蓉也好,于氏也罢,如何遇见过袁家这样的?和其他贵妇相处时,旁人要么地位权势不如胡家,要么瞧在胡太后的面子上,总要对于氏抑或胡敏蓉荣让几分,即便受了些气,也大多能忍就忍过去了。   还是第一次碰见聂老夫人这般毫不讳言,“就是要以势压人”的主。   胡敏蓉顿时气苦不已。   便是胡太后,何尝不是不舒服至极?只莫说现在皇上皇后正在一边虎视眈眈等着挑她的错处,便是武安侯袁烈手中执掌的兵力,胡太后也雅不愿现在就这么直接跟人翻脸。更别说,方才于氏和胡敏蓉所言,全是猜测,根本没有半点儿依据。   看到妻女受辱,便是太后也颜面无光,胡庆丰却是有些忍不下去,哼一声,刚想开口叱问,却忽然觉得冷飕飕的杀气迎面而来,抬头看去,却是袁烈,正恶狠狠的瞧过来,更甚者,还不紧不慢的撸了撸袖子,晃了晃钵大的拳头,一副“只要你敢开口,我随时奉陪”的模样。   更甚者站在不远处两个侍卫模样的人也齐齐朝着胡庆丰怒目而视——   可不正是袁钊钰和因为赈济灾民立下大功新近也补了侍卫的袁钊睿哥俩?看两兄弟摩拳擦掌的模样,胡庆丰气的肝都有些痛了,这袁家人一个两个的不论男女,全是土匪的性子吧?这么多人就敢直接威胁自己这个朝廷一品大员?   这可是皇上皇后面前,太后可也在呢。以为是大街上打群架、聚众斗殴呢?只任凭他心里简直要把袁家祖宗十八代全都给骂尽了,这会儿依旧有些怂了。   “原来袁家人已经势大到可以藐视皇权律法吗?”胡敏蓉终是忍不下这口气,“私闯宫闱在先,恶语逼迫在后,只这么多人瞧着呢,却是不能堵住所有人的口……”   “胡小姐不必做出这么万般委屈的模样,袁家人做事自来坦坦荡荡。”蕴宁实在厌极了胡敏蓉这般,直接打断了胡敏蓉的控诉,“不像某些人藏头露尾,为一己之私利,时刻谋算他人,所谓贼喊捉贼,也未可知……”   “什么贼喊做贼,你胡说八道!分明就是你害死了我妹妹……”胡敏蓉激灵灵打了个寒颤,总觉得蕴宁的话似是意有所指,又想到之前可不是跟踪袁蕴宁时和妹妹起的冲突,难不成被她发现了什么端倪不成?   可也不知是该胡敏蓉倒霉,还是事有凑巧,她这一句话刚出口,本是平静的如意湖水忽然就再次剧烈的翻涌起来,胡敏蓉一哆嗦下意识的回头,正好瞧见被一大朵浪花猛烈顶起来的一个圆溜溜的物事——   竟然是之前被皇上砍下来的纯阳子的人头。   更可怕的是随着浪花越来越大,那人头竟然从从水面上飞了起来,最后更是直接朝着胡敏蓉就砸了过来。   胡敏蓉吓得连声尖叫,连滚带爬的往旁边躲,好歹避开了被砸中的命运,眼睁睁的瞧着那颗人头在面前蹦了三蹦,然后滚到胡敏君的尸首旁,和胡敏君死不瞑目的模样并排在一起,形成一个诡异的形状,正正和胡敏蓉六目相对。   胡敏蓉一句话没说,一头栽倒了地上,分明吓得昏死过去了。   再没想到,会发生这等事,旁边的人也都是半晌无言,便是瞧向胡太后的眼神都多了些莫名之色——   之前纯阳子可是口口声声说如意湖将有大吉之兆,还口口声声说和太后有关,现在瞧着,可不确实是和太后有关?可怎么瞧着都不是大吉之兆,而是大凶才对啊。   胡太后可不同样想到了这一点?脸色已是铁青,再不愿留下来,直接上了辇驾离开,只和来时的煌煌威势相比,怎么瞧着,走的都有些萧瑟和狼狈的意味。   倒是皇上和皇后对视一眼,瞧着蕴宁的神情也有些意味悠长——   当初在广善寺里,蕴宁是唯一一位得了大师批语福慧双全命格的女子,现在瞧着,这福气果然不是一般的大啊。   那边蕴宁已是上前一步,来至皇上皇后面前——之前已是听南春说过,当初寺庙中的周先生、周夫人,真实身份根本就是皇上皇后。即便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这么近距离的瞧见,蕴宁依旧有些不敢置信。好在皇上虽是威严的多,皇后依旧神情慈爱,瞧着蕴宁的视线里更是不加掩饰的欢喜。   蕴宁好容易定下心神,缓缓跪倒,举高抱在怀里的东西:   “承蒙皇后错爱,蕴宁幸不辱命。”   幸不辱命?众人惊诧之余恍然大悟,难不成方才胡敏蓉口口声声指责袁家小姐私闯宫闱全是胡说八道,事实真相分明是袁家小姐根本就是奉有皇后旨意才离开的。   本就侍立在蕴宁身后的南春跟着上前,接过蕴宁手里的东西,把外面裹着的布一层层解开,露出里面一盆绿植来。   “墨兰!”   兰花也就罢了,还是世所罕见的并蒂墨兰。   只人们惊叹未毕,刚刚平静下来的如意湖水忽然第三次剧烈翻涌开来。   所有人吓得都是一哆嗦——   不怪众人如此,实在是第一次出现这种异状,如意湖中浮现出一具尸体来,第二次出现,则是飞出一颗人头,这第三次,可不定会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呢。   太过紧张之下,竟是连那墨兰都给忘了。   湖水中浪花果然和前番一般,再次如浆般翻涌,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先是浪花翻涌最剧烈的地方,然后是方圆十米处,先后有数枝莲花探出水面,待得形成一个圆月状后又齐齐绽放,足足有九株之外,更全都是碗口大的并蒂莲花。   吉兆啊,大大的吉兆。   所有人再也站不住脚,齐齐跪倒在地:   “天佑大正!”   “恭喜皇上,贺喜皇上!”   唯有胡庆丰,却好险没气晕过去——   这情形,分明才是纯阳子之前给胡太后展示过的情景,倒好,费了那么多功夫,还丢了性命,最后却是为别人作嫁衣裳,成全了皇上!      ☆、185   “万无一失?呵呵, 这就是你们说的,万无一失?”胡太后忽然抄起桌案上依旧冒着热气的那盅参汤, 朝着木头桩般低头肃立阶下的封烨砸了过去。   伴随着一声让人肉痛的钝响, 茶盅一下碎成几半,封烨白皙的额头上瞬时被砸出了个血窟窿, 鲜血伴着参汤顺着封烨的鼻梁淌下——   今日之事于胡太后而言, 打击委实太大。   但是今日的“吉兆”,就不知花费了太后几多心血。本想着借此一举压倒皇后, 再乘胜追击逼皇上答应给自己上尊号,结果却是一败涂地。   即便于太后的势力尚不能伤筋动骨, 却无疑会令得人心不稳, 此消彼长之下, 想要再如从前那般处处掣肘皇上,难度必然加大不少。   “太后……梁公公,昏过去了……”   实施计划的主要场地是宫中, 做为跟在太后身边数十年的心腹,此次围绕吉兆的一切事务可不全是梁达统筹安排?   如意湖更是重中之重。   为了怕有人误入那里, 破坏了纯阳子的安排,之前一直安排的都有精锐人手。还是皇上往后宫而来的消息传过来,为了怕打草惊蛇, 才把人撤回去,前后顶多一刻钟的时间,竟然就出了胡敏君坠湖而亡的事。   胡太后可不信事情会有这么巧。   思来想去,定是皇上那边有所察觉, 特特害了胡敏君的性命才对。   这也是为何胡敏蓉甫一把矛头指向蕴宁,胡太后立即就信了六分的根本原因。   “泼醒了,继续打。”胡太后明显余怒未熄,瞥了一眼即便被自己砸的头破血流依旧眼睛都不眨一下的封烨,“滚下去,领三十鞭。”   封烨应了一声,没有丝毫迟疑的往外而去。   当下便被人带到梁达受刑的地方。   瞧见封烨,行刑的侍卫明显有些怵得慌,只太后既然有令,也不敢不打。   封烨却是自行褪下衣衫,背对侍卫:   “打吧。”   侍卫咬牙,轻轻道了声“得罪”——   由太后今日的态度可知,梁达是再无活路了。倒是这位封统领,怕是要发达了。   只太后用人从来信奉恩威并用,既说要打,必然不许下面的人放水。   是以侍卫虽然胆战心惊,却依旧不敢不听,挥起手中带着倒刺的皮鞭,一鞭子下去,封烨的衣服就裂开了一个大口子,再一遍,就是血肉纷飞……   三十鞭下去,本是白皙光裸的后背,已完全成了血糊糊一片。   至于旁边受刑的梁达,则是趴在一滩血水里,不知是死是活。   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传来,行刑的侍卫一哆嗦,却是胡太后正扶着一个太监的手,缓步走来,地上一众侍卫受刑后形成的血的溪流缓缓流淌,胡太后站在高一级的台阶上,俯视着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一干手下身上,保养得宜的圆胖脸上是睥睨世间男子的冷漠和傲然,视线最后停在即便整个后背都是鲜血淋漓,依旧站的笔直的封烨身上:   “哀家打你,是要你记住一点,你,是哀家养的狗,不是,梁达的狗……记不住的话,哀家不介意让你跟着梁达一起去阴曹地府。”   “奴才谨记在心,奴才只是太后一个人的狗。”封烨缓缓跪倒,正好趴伏在地上一滩血洼里,拖在地上的破烂衣衫,很快被血水洇湿,和他脊背上淌下的鲜血交融在一起。   “记住你今天说的话。”胡太后神情中终于显出一丝愉悦,本想上前一步,亲手搀起跪在地上的封烨,却在触及他浑身上下的血污时皱了皱眉头,指了指身边相貌阴柔的太监,“他是梁春,以后,梁达的事就交给他做。”   梁春是梁达的干儿子,这人外表俊秀,却最是狠毒,听说他要接管梁达的差使,封烨还不显,其他人却都是一哆嗦。   胡太后无疑很是满意收到的效果:   “走吧,哀家也累了。”   直到胡太后和梁春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之前那行刑的侍卫忙爬到封烨身边:   “封大人,属下该死!”   也是该这位封大人倒霉,毕竟兄弟们哪个不知,太后分明更信任梁达梁总管些,此次事件说是交给两人,根本就是梁达一人主导。更甚者为了怕封烨会分功,梁达早早的就把封烨打发到了其他地方……   相处了这么久,谁人不知道这封烨别看年轻,心黑手狠的程度比起梁春来也不遑多让,看太后的意思明显以后还要重用他,侍卫如何会不害怕。   “梁达还有一口气吧?”封烨截断了他的话。   “是是。”侍卫忙点头,瞬间明白了封烨的意思,三步并作两步过去,倒拖着腿就把尚未气绝的梁达拖了过来,把人往封烨面前一推,示意其他人跟着退下——   这位封大人的性情果然最是睚眦必报,受了梁达连累,竟是马上就要报复回来。   只希望看在自己还算听话的份上,封大人能饶过自己一条小命。   相较于封烨的皮开肉绽,梁达无疑更惨,根本就是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好肉。   疼痛太剧之下,反应都有些迟钝,直到封烨冰冷的手指摁在咽喉处,才慢慢转动眼珠,定在封烨的脸庞上:   “求,求你,去,去看看,我侄子……”   今儿个之所以会出现疏忽,可不是梁达突然得到一个可怕的消息,他的嫡亲侄子,也是拿来当儿子养的命根子梁家仅有的一条根,梁通,在家里被人乱刃分尸……   封烨嘴角缓缓上扬,伸出沾满血水的手,拍了拍梁达同样布满血污的脸,一字一字道:   “不用看了,梁通,是我杀的。”   梁通混沌的眸子倏地一缩,本是重伤的上半身猛地往上一拱,竟是想要坐起来的模样,可也只是这么一个动作罢了,下一刻,喉咙里咕噜噜响了一声,便恨恨的盯着封烨,气绝身亡。   封烨伸出食指,在血水里画了个“十四”,新的血水冲来,很快把字迹给湮没——   仇人越来越少了呢。   脑海里却不自觉浮现出父亲被匈奴人剥光衣服鞭打又摁在地上□□的画面……   一声尖叫忽然想起,封烨瞬时抬头,视线狰狞而凶狠,宛若来自地狱的恶魔。   却是云阳郡主并胡敏蓉正站在路旁,一眼瞧见浑身鲜血的封烨,云阳郡主直吓得脸色惨白,随着封烨一步步走近,不觉猛地往后退了一大步,至于胡敏蓉,则是死死抠住旁边的树干,根本吓得连动都动不了了。   封烨目不斜视,分明把两个天之骄女,看成了路边的石块瓦砾一般。   一步步爬到一个高高的假山上,封烨才停下脚步。缓缓坐倒,任血淋淋的后背贴在冰冷的石壁上。   冷冰冰的视线,扫过高大的殿宇,笔直的甬道,似在小憩,又似是在寻觅着什么……   又有脚步声传来,却是个子小小的陈封,一眼瞧见浑身是血的封烨,号称封阎王座下第一狗腿的陈封一下红了眼睛,弓着身子快步来至封烨跟前,顺着封烨的视线看过去,忽然骂了一声“我操。”   然后狠狠的在眼睛上抹了一把:   “大哥别看了,她已经安全离开了,我亲眼瞧着她出宫的。”   明明大哥身边最需要人,还硬是让自己悄悄跟着袁小姐……   一直一言不发的封烨终于有了反应,直接从地上站起来,往假山下而去。   陈封死死盯着封烨后背上血色淋漓的伤口,止不住又狠狠的骂了声“我操”——   待会儿就找个机会出宫,怎么也要跟袁小姐讨些药来。怕是也只有袁小姐的药,大哥才肯用吧……   不想封烨忽然回头:   “不许找她求药!”   却又想到什么,忽然就重重咳嗽起来——   蕴宁的性子,最是心细如发,既是确知所谓的“周先生、周夫人”,真实身份根本就是皇上皇后,说不定这会儿已是起了疑心。   袁家的马车这会儿已是进了府门。   因为不放心,高老夫人早早的就接在了门口。直到瞧见自家马车,提着的一颗心才放下来。   先是聂老夫人,然后是丁芳华,依次从车上下来。倒是蕴宁那辆车子依旧没有动静。   趁高老夫人和聂老夫人三人寒暄,采英忙敲了敲车厢,低声提醒:   “小姐,小姐,咱们到家了。”   车子里的蕴宁猛然一惊,还未回过神来,车门已被拉开,高老夫人并聂老夫人还有丁芳华全站在那里,瞧着蕴宁的神情无疑有些担心——   宁姐儿的样子,明显有些吓着了。   蕴宁终于回神,忙弯腰从车上下来,一左一右挽住聂老夫人和高老夫人的胳膊:   “祖母,老祖宗。”   丁芳华神情便有些愧疚:   “也不是刻意瞒着你皇上和皇后的事,实在是怕你吓着了……”这会儿瞧着,分明还是被皇上皇后的真实身份吓着了。   “我没事的。”蕴宁忙摇头——   要说皇上,和周先生时差别确实蛮大的,皇后即便变了个身份,却依旧和蔼的紧,蕴宁之所以如此,倒不是为着他们两人。而是,阿烨。   私心里,蕴宁一直以为这孩子太过可怜,即便阿烨的身高已是比蕴宁高过一头有余了,蕴宁总以为,阿烨却依旧是那个会为了抢吃鸡腿差点儿把自己噎死的可怜娃娃。   是以知道周先生就是皇上时,蕴宁第一时间感觉到的不是害怕,而是喜欢。毕竟,能有这样的机缘跟在皇上身旁,阿烨将来的前程必定不可限量,再不会被人欺负成那般模样了。   更甚者,还找机会偷偷问过大哥袁钊钰,皇上身边是不是有一个叫“阿烨”的侍卫。   袁钊钰先是如临大敌,最后却是断然摇头,说是皇上身边根本没有名字里带“烨”的侍卫。   倒是锦衣卫那里,有个叫封烨的阎罗王……      ☆、186   “太后娘娘, 这是袁太妃使人送来的节礼……”   宫女捧着一个托盘,上面是简简单单的三样节礼。   作为宫中唯二的太妃, 袁太妃日常供奉也算充裕, 更别说还有个家底丰厚也愿意花钱的娘家。往年大节,袁太妃送给太后的礼物可不是一般丰厚, 还是第一次就这么随便捡了几样点心并些布帛就当做节礼的。   收到这么一份敷衍了事的节礼, 便是下面侍候的人也是心惊胆战。唯恐自家主子不高兴了把气出到他们身上。   胡太后微微挑了挑嘴角,倒是没有多少恼火的意思:   “拿下去吧。”   喜怒形于色, 还是年轻时候的样子啊。   又有些羡慕,这就是有个好娘家的好处了。   听说当日自己离开后, 袁家女又立下大功, 竟然一跪之下, 满池莲花盛开——   这吉兆本来都应该属于自己的,却是让皇上皇后抢了过去。   经此一事,也越发证明, 那两口子果然视袁家为心腹,不然也不会把这份殊荣送给袁蕴宁。   瞥了眼乖乖坐在下首的胡敏蓉, 却是多了些疲惫和自嘲之意——   反过来瞧瞧自己娘家,倒也不是不和自己一条心,就只是一点, 一个个的全是蠢货,蓉姐儿脑袋瓜倒是好使,就可惜,是个女孩子罢了。   看那宫女要退下去, 胡敏蓉招招手:   “太妃娘娘还有交代的其他话吗?”   “太妃娘娘正和小世子玩耍,倒是没说其他的……”   “玩耍?”胡敏蓉敏感的意识到一个词,神情就有些微妙,“你下去吧。”   却是疑窦丛生——   之前可是亲眼见到袁太妃摔倒在地,记忆里祖母也曾这样摔倒过,却是再没有能从床上下来,袁太妃即便身体底子好些,也不至于这么快就没事了才对啊。还有那安阳王小世子,明明同样不可能这么快醒来的……   “袁家的事你莫要插手了。”胡太后明显看出了她的心思,“别说是你,就是你爹,都不是袁烈的对手。”   兔子急了还咬人呢,袁家可不是兔子。比方说之前袁蕴宁引来吉兆,何尝不是袁家站在皇上那边一次变相的表态。   这般旗帜鲜明的表明态度,于袁家而言,也算是极其罕有的。会这么做,不排除有被激怒的因素在里面。   便是胡太后自己,也隐隐有些后悔。   “倒不是这个。”胡敏蓉思索着,明显有些不知道怎么措辞,“我就是觉得,那边,是不是痊愈的太快了些……”   明明之前经手的人可是有信心的紧,说什么便是请来整个太医院的,都别想把毒解了开去。   “永远不要小看了旁人。”胡太后揉了揉额角,“袁家交游甚广,结交的奇人异士可也不在少数。”   “会不会和袁蕴宁有关?”胡敏蓉终究忍不住,说出了心底的疑惑——   太后没有瞧见,她却是看的明白,彼时袁太妃病情可不是一般的重。   更别说,后来亲眼见到袁蕴宁跟着袁太妃手下的宫女离开。   即便后来皇后身边的南春站了出来,胡敏蓉想不明白皇后如何要这般维护袁蕴宁之余,却是更加觉得其中有鬼。当然,后面这些话,却是打死胡敏蓉也是不敢说出来的。   以太后的精明,但凡知道她曾跟着袁蕴宁离开,极有可能会想到死在湖中的胡敏君身上……   “想知道什么,去找梁春。”胡太后挥了挥手,明显不想再和她说下去。   胡敏蓉自然不敢再说什么。待得出了太后寝宫,神情明显郁郁,一阵寒风吹来,便觉出些冷意来,便想让剪云帮她拿个斗篷来,不想连唤了两声,剪云才过来,却是畏畏缩缩的,头都不敢抬:   “小姐要什么——”   胡敏蓉心里激灵灵一下,深深的瞧了剪云一眼,吩咐道:   “你去帮我拿件斗篷来……”   剪云答应了一声,急急忙忙的就转头走了,期间甚至没敢看一眼胡敏蓉的脸色。   胡敏蓉神情登时难看至极——   之前就觉得剪云有些古怪,这会儿终于确定,怕是这丫头已经知道妹妹的死和自己有关了。   “这个丫鬟,不能留了。”一个有些阴柔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胡敏蓉回头,却是梁春,正瞧着剪云的背影,桃花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杀意。   “梁公公莫开玩笑——”没想到梁春会这么说,胡敏蓉登时有些慌张——   做为太后的心腹,梁春眼下可是今非昔比。   “小姐还叫我小春就好。”梁春却是深深的看了胡敏蓉一眼,“当初若非小姐出言相救,世上早就没有梁春这个人了……”   彼时梁春刚进宫,不小心摔碎了太后最喜欢的一个茶碗。梁达直接让人拉出去,二十大板下去,梁春立时进气多出气少。被人拖着丢出去时,正好遇见从太后那里出来的胡敏蓉。胡敏蓉看他可怜,便帮着跟太后说了两句好话……   “你这个丫鬟不能留了,不然,定会坏了小姐的大事。”看胡敏蓉依旧发呆,梁春又低声重复了一遍,“你不用担心,事情交给我就好。有我在,绝不会让人害到你。”   “梁春最大的心愿就是小姐心想事成,从前梁春无能,帮不到小姐,今时却是不同往日。梁春定会尽其所能,帮小姐达成所愿。有我在,不会让任何人威胁到小姐,若是有人碍了您的眼,您只管吩咐梁春就好。”   剪云正好拿了斗篷出来,梁春目不斜视的从她身旁经过,眼神却已是和看死人一般了。   胡敏蓉脑海里却是一片空白——梁春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之前自己和妹妹的争执,甚至胡敏君的死亡真相,他分明全都清楚!   状元楼本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客栈,却因为出过一位状元而名声大噪——   实在是这位状元太过有名,正是当初娶了王家小姐的崔家第一代始祖,崔鹤兰,崔老先生。   当初崔鹤兰连中三元,状元及第之时,住的正是状元楼。随着崔家地位一天天鼎盛,状元楼名声也跟着日益飞涨,更留存了诸多名人的墨宝,到得今日,已是成为帝都一大盛景。   前来赶考的举子,一则想要瞻仰一下历代名家墨宝,二则也图个吉利沾沾喜气不是。   眼瞧着春闱在即,帝都状元楼生意简直不是一般的火。   聚集在帝都的士子,隔三岔五就会在状元楼举办文会。   既交了朋友,又研习了学问,更可以借好文章扬名——   写了好文章巧遇贵人,之后在朝堂上混的风生水起青云直上的轶事可不是一直都流传甚广。   每每随着一场又一场的文会结束,总会有一些士子在帝都文坛崭露头角。   今年自然也不例外。更甚者荟聚帝都的士子说是藏龙卧虎也不夸张——   南方士子,以出身王家的王梓云为首。   此子相貌俊秀,满腹经纶,尤其一篇《咏荷赋》,不独写出了荷花之香远益清,更写出其高华出尘,一时广受推崇,名满帝都。   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南北士子之争从来不曾断绝。南方士子团聚在王梓云的周围,北方士子则是以承恩公府的杨修云为首领。   文献太子在世时,杨修云身为伴读,可是跟着一块儿受大儒教诲,十二岁便有文名传于世。虽是因太子殇逝,沉寂了这么几年,可随着杨皇后重新执掌后宫,连带的正旦日时吉兆频现,杨家地位跟着水涨船高,杨修云身边颇是聚集了一些有才之士。   期间南北士子也颇是以文会友过几次,杨修云每有精彩词章问世。南北士子虽是互有胜负,王梓云并杨修云却是赢得了所有人的认同,一时南王北杨并称当世第一之说,传遍帝都。   王梓云谦谦君子,耳听得诸般颂扬,只说不敢居之。杨修云却是颇有北方士人的侠义之气,当时就否定了这一说法。更是直言“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所谓芝兰玉树,南北方各有一杰出士子,文采精华更在修云之上”。   话一传出,马上有人认定,乃是杨修云自己承认不如王梓云;也有人提出否定意见,以为杨修云从不做藏头露尾之事,既是没有直接点出王梓云的名字,则所佩服者另有其人。   毕竟南方大家族声誉最盛的可不是王家,而是崔家。   当即就有人反驳:   “年兄怕是糊涂了,难不成没听说过,崔鹤兰老先生一脉不知做了什么有损德行之事,以致被上天收走文气,连带的血脉都有可能断绝……如今南方,分明是王家一家独大……”   “那岂不是说,今年春闱,王梓云公子极有可能独占鳌头?”   “也不见得。毕竟即便让杨公子五体投地的那位南方士子就是王梓云,杨公子极力推崇的可还有一位北方士子呢……”   也有人猜到杨修云说的这人是不是陆瑄:   “毕竟这几年,北方文坛执牛耳者一直是朱雀桥陆家。”   “听说他们家那位中过解元的九公子,今年也要下场呢。”   却被消息灵通之人笑了一脸:   “十四岁中解元又如何?都是老黄历了。那位九公子可也有崔家血脉,听说当初陆阁老还请和尚过府做法,希望能破除诅咒。”   “你们不知道吧,还有更可笑的呢,数月前,陆家还曾举家上广善寺还愿,你们可知道,原因为何?”   “我也是听我三大爷外甥的表兄说起,才知道竟是因为那陆九公子做了个梦,梦里高中进士,醒了之后就高兴傻了,一家人赶紧跑去广善寺了……”   “这般急功近利,委实不像能安心做学问的人。所谓瞎猫抓了只死耗子,当初也不知怎么才得来个解元,说不定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也未可知……”      ☆、187   和冬日时大雪连天不同, 过了春节,却是连日晴好。   旁人也就罢了, 崔琳琅却是日日茹素之外, 还必要到小佛堂跪上一个时辰,祈求老天莫要变脸, 一直这么晴朗下去才好。   可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 二月七日时却是变了天,一夜春雨淅沥, 把个崔琳琅惊得辗转反侧,几乎睁着眼睛到天明——   兄长崔浩身体自来虚弱, 但凡天气有变化, 就会不思饮食、发烧咳嗽, 缠绵病榻之上。   自打用了蕴宁小姐开的药和药膳,眼瞧着阿兄身体果然一日日强健起来。   从前在延陵崔府时,崔浩总是睡不好觉, 夜里能睡个一二个时辰就要谢天谢地了。   每日里写几篇大字,然后顶多再读上一两个时辰的书, 崔浩就得卧床休息。   现在则能一觉睡到天亮。卯时起床后,打一趟拳,饭量也一日日的增加, 不独脸色越发红润,还胖了几斤。   读书习字的时间也大大延长,竟是不曾再病倒过。   崔琳琅一面对蕴宁感激不尽,另一方面也想着, 却是和天公作美不无干系。   如何能想到,马上就是春闱的日子了,老天爷还会变天。   实在睡不着,崔琳琅索性披衣坐了起来,对着外面黑漆漆的夜色发呆半晌,好容易瞧见一丝曙光,便忙忙的从床上下来。   让丫鬟捅开炉火,把药膳煨上,有心去崔浩房间看一下,又担心去的早了,打扰崔浩休息,在房间不停踱步,好容易挨到熬好药膳,估摸着时辰也差不多了,才急急忙忙的提了往崔浩那里而去。   到了崔浩房门外,崔琳琅心一下悬起来,却是这个时候了,崔浩依旧房门紧闭,不祥的预感立马袭上心头,崔琳琅好险把手中的药膳都给摔了。   好半晌才稳住心神,上前轻轻叩动门扉:   “阿兄,阿兄——”   声音里却是有着哽咽之意。   正自悲楚莫名,崔浩温和的声音却在身后响起:   “琳娘怎么了?可是做了噩梦?”   崔琳琅霍的回头,正瞧见穿着练功服,头上还有些水汽的崔浩。蒙蒙细雨中,挽起衣服下摆的崔浩一身书卷气之外,更多了几分从前不曾有的俊朗英挺,越发显得清俊过人。   崔琳琅泪水一下模糊了双眼,快步上前,攥住崔浩的衣袖,仰头瞧着崔浩,抽泣道:   “阿兄,你没事,没事儿就好……我还以为……”   却是哽咽着说不下去。   “傻琳娘。”崔浩身体往后退了些,不让身上的水气沾染到崔琳琅身上,“早告诉你阿兄已是全好了的,这回信了吧?”   口中说着,眼前却是闪现出一抹高挑颀长的影子,只觉心头说不出的融暖。   “嗯,嗯。琳娘错了。”崔琳琅很是痛快的点头认错,又示意崔浩进房间,“正好药膳已是好了,阿兄快把衣服换了趁热吃吧。”   从小到大,崔浩吃过最多的东西就是药和药膳了。说是药罐子里泡大的也不为过。   只从前用的药膳,却是药多膳少,虽不如汤药苦,味儿道却不是一般的古怪,若非实在不忍父亲、祖父并妹妹伤心难过,很多时候崔浩最想做的就是把药膳一滴不剩的全给倒掉才好。   唯有袁小姐开的药膳,一丝丝苦涩之外却是意外的香醇,和从前用过的药膳相比,说是天壤之别也不为过了。   看崔浩竟是把药膳用的涓滴不剩,甚至最后还有些意犹未尽的模样,崔琳琅脸上的笑意也跟着漾开,止不住感慨道:   “从前闺中姐妹,一块儿说话时,都以为武将家的女孩儿多是粗鲁无状,见到了宁妹妹,才知道什么叫孤陋寡闻、坐井观天……瑄表哥,真是好福气呢。”   最后一句话说出口,却是不敢看崔浩的脸——   女孩子心细,崔琳琅更是人如其名,有着一颗七窍玲珑心。   早在蕴宁过府的第一时间,就察觉出陆瑄的异常情绪。   这些日子冷眼旁观,陆家表哥委实是一个厉害的人。   即便没有母族扶持,可放眼陆家,包括姑丈陆阁老在内,无疑都对陆瑄看得极重。更甚者,崔家嫡脉受了诅咒的消息满天飞的情况下,也没见陆瑄受一丝一毫的影响。这样远超常人的冷静,便是阿兄,也是不如的。   而就是让崔琳琅觉着深不可测的陆瑄,却每每在瞧见袁家小姐之后,才会显露出这个年纪的少年人应该有的单纯,即便被宁姐儿瞪一眼,也会开心的笑成个傻子一般。   如果单单是这样也就罢了,宁姐儿多稳重的一个人啊,可也同样只有在陆瑄面前时,才会露出小女儿惯有的娇羞之态……   若然是别家的女孩,崔琳琅自信,凭着崔家的家世和阿兄的才气,定是不输于任何人有一争之力的。   只那个女孩子,不能是袁氏蕴宁。   兄妹两人蒙难时,便是同族人都不愿庇佑,危难时刻,却是祖父和父亲这么多年来深有怨言、不闻不问的姑祖母毫不犹豫的伸出了援手,让兄妹俩可以在帝都安然立足。   更有宁姐儿,生就了一副侠义心肠之外,还有鬼神莫测的手段,把兄妹俩从“被诅咒”的深渊中解救出来。   这样的大恩,崔琳琅自诩,便是拿自己的性命来补偿,也是不够的。   也因此,在某一次不经意间,瞧见崔浩望着蕴宁背影时,缱绻的眼神时,崔琳琅瞬时悚然而惊——   常日里阿兄也就看他最爱的书籍时,才会有这样温柔而又坚定的神情……   方才崔浩用药膳时,神情可不同样瞬间温柔下来,甚至最后的恋恋不舍,都让崔琳琅止不住心惊肉跳。   只话一出口,却又懊悔不已——   眼瞧着春闱在即,便是想劝诫兄长,怎么也得等春闱过后才好啊。这时候说破,会不会乱了阿兄的心神。   崔琳琅言下之意,崔浩如何听不出来?本是如朗星般的眸子瞬时一点点黯淡下来,唯有眸底神情却依旧是说不出的温暖:   “嗯,瑄表弟很好。”   宁姐儿很好,值得这世间最好的男子温柔以待。   瑄表弟不独才华远在自己之上,更是自己见过的最执着、坚毅的男子,有这样的男子护着,宁姐儿定能一生无忧……   至于自己,只要远远的看着袁小姐幸福就好……   “琳娘放心,阿兄眼下只想好好应对春闱,重新振兴崔家,至于其他,却是不会考虑的……”   崔琳琅离开时,回头看了一眼,孤孤单单坐在书案前,一半身体在阳光里,一半埋在黑暗中看书的兄长背影,眼泪一下就流了出来——   宁姐儿很好,阿兄也很好,却是无缘啊。   二月初八,天气放晴。陆府已是完全进入了备考的紧张时期。   便是陆阁老,也颇有些坐卧不宁。   早早的从值房回来,便让人把陆瑄并崔浩都叫了去,从注意事项,到如何破题,吃饭时如何,怎么样才能最大限度的休息好,还有当初自己春闱时的得失,事无巨细,给两人说了个遍,竟是足足嘱咐了个把时辰,还意犹未尽。   直到崔老夫人派人来催,说是让两人过去试试明日要穿的衣服,才算是把人放了出去。   两人的衣服也是极为讲究的,一针一线全不假手管针线的下人,俱皆由崔琳琅依着朝廷对参加春闱士子着装的要求,密密实实的亲手缝制……   二月初九一大早,再次认真检查了衣物并准备好的考篮后,陆阁老亲自把陆瑄并崔浩送出门。   瞧他的模样,若是能够,竟是恨不得亲自送考的模样。   当然,也只能想想罢了,毕竟堂堂第一首辅——   前几日,首辅严阁老因感染风寒,卧床不起,病床上上了一道请求致仕的表折,已经获得允准,本是排名第二的陆阁老自然而然接了严阁老的位置。   若然陆阁老亲自送考,可不定会引来怎样的震动呢。   好在陆珦一再保证,定会不出丝毫纰漏的把人安全送到地方,陆阁老依旧送出门外很远,目送着车子远去,才不得不回转。   要说陆家做人做事一向低调,这次唯恐路上会遇到什么意外,陆阁老特特让悬挂上自家的族徽,省的会碰见不长眼的,妨碍了儿子并内侄前往应试。   有家丁开道,再有陆家的马车,一路上自然畅通无阻。   到地方时时间还充裕的很。   眼瞧着人越发多了,陆瑄便让陆珦带着人回去。   不亲眼看着陆瑄两人进入考场,陆珦可不敢走。当下把头摇的和拨浪鼓一般。让人把车子赶到远处挺好,自己却依旧留下来,又让家丁护侍在周围,以防两人被挤着了。   陆瑄倒是不在意,毕竟这可是春闱,朝廷决不允许会有意外发生。退一万步说,即便真有什么,陆瑄可不信有人能暗算到他。   只陆珦执意留下来,陆瑄倒也没再劝说。   “小九——”有轻快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陆珦回头,却是同样要下场的杨修云。点点头,刚要说话,北边的街口忽然有些汹涌之态。      ☆、第 188 章   是有什么大人物到了吗?   陆珦就有些奇怪, 想了想就吩咐家丁护好几位主子,自己则溜溜达达的往喧闹处去了。   倒是陆瑄三人并没有在意——   来之前可是做足了功课的, 这个时间, 出现在这里的除了来应考的举子,再不会有其他什么人。   眼瞧着入场时间就要到了, 陆珦还没有回返, 知道这个三哥是个玩心重的,陆瑄也不再等他, 和崔浩各自提了考篮,并杨修云一起, 打算往栅门而去。刚一转身, 却险些被人撞上。连带的一个矜持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竟然能在入场前遇见杨兄, 还真是,有缘啊。”   却是王梓云,正被几位南方士子簇拥着站在左近处。   此时天色还有些昏暗, 视线也并不甚明。只这些日子多次碰面,且北方人里, 杨修云和陆瑄个子都是极高的,人群中颇有些鹤立鸡群之感,是以王梓云一下认了出来。   这些日子皇后风头日盛, 王梓云便也不敢小觑杨修云,又自恃两人这会儿也算身份对等,便是主动打了招呼,也不算自贬身价。   杨修云点了点头:   “王公子。”   却明显没有继续闲谈下去的兴趣。反而转头用商量的语气对陆瑄道:   “咱们走吧。”   王梓云脸色就有些不好, 也有些诧异是什么人能让眼高于顶的杨家少爷这么客气。下意识的定睛瞧过去,下一刻脸色登时变得难看——   离得这么近,如何还会看不清楚,和杨修云并肩而立的分明是从前曾经羞辱过自己的朱雀桥陆家的九公子陆瑄。   这些日子以来,王梓云可不是日夜切齿拊心,做梦都想着有朝一日一定要把陆瑄踩在脚下,以报当日奇耻大辱。   而两人旁边还闲闲站着另外一个王梓云绝没有想到的人——   崔浩。   怎么可能!第一眼瞧见时,王梓云还以为自己眼花了,应该只是相似罢了,忙又定睛细看,确确实实,正是崔浩。   只觉心里“咚”的一下,脸色越发僵硬,满脑子都是一个念头,崔浩来参加春闱大比了?崔浩他不要命了不成,怎么真敢来?!   既是和王梓云交好,他身边的那几位可不也全是出身南方望族?   即便崔浩平日里不常外出,可崔家盛名在外,从前崔浩父祖在日,一众南方士子个个以能入崔家门、结识崔家弟子为荣。这会儿自然同样认出了崔浩来。   一时人人纳罕,也有人试探着道:   “您是,延陵崔浩崔公子?”   崔浩点头,洒然一笑:   “丘公子。”   “真的是您……我还以为认错了呢。”那丘公子神情就有些复杂——   自打听说崔家嫡系受了诅咒,更甚者不独收走了文气,连他家的命脉都要给断了后,丘公子这些人本是有些半信半疑的。   毕竟收走文气之说,太过玄幻。   当初也是见过崔家公子的,身体虚弱倒是真的,满腹经纶却同样是真的。   只这么些日子以来,却是并不见崔家有人出面辟谣,连带的之前明明听说崔浩也到了帝都,似是有意下场,可举办了这么多场文会,崔浩却是连一面都没露过。   后来又听人言,崔浩此来帝都那是想要参加大比啊,分明是想要借陆家之势寻找高人帮崔家破除诅咒。   时间长了,丘公子等人也就信了这个说法。这会儿乍然瞧见崔浩,惊诧之余,又瞧瞧他身边容貌出众、气质远超常人的陆瑄,禁不住试探道:   “崔公子是来送朋友入场吗?”   崔浩摇摇头:   “并非。浩今日也要下场一试。”   又瞟一眼始终脸色不好的王梓云:   “这些日子辛苦王公子为我扬名,如何也要科场上见个真章才是。”   崔浩此人最是有君子之风,不管和什么人相交,总能让人如沐春风。   还是第一次这般大庭广众之下,直接下战书——   这些日子外面的谣言,崔浩不是不知道。若然这些诛心之语是对着自己一人也就罢了,可王家千不该万不该,败坏崔家祖上声名,所谓“德性有亏惹怒上天”之语早已传遍天下,分明是打定主意誓要把崔家嫡脉赶尽杀绝的模样……   更无法容忍的是,王梓云对妹妹崔琳琅所做的种种背信弃义之事。   王梓云既是想要收揽南方文望世族之首的美名,那就在他最在意的事上把他踩倒便好。   明显没想到崔浩竟然毫不掩饰的在大庭广众之下把崔王两家的矛盾摆到台面上,还这般赤、裸、裸的向自己宣战。   看丘公子等人瞧过来时疑惑的眼神,王梓云脸上就有些挂不住:   “表哥怕是有什么误会吧?可莫要听信了旁人挑拨……”   还要再说,却被陆瑄打断:   “栅门开了,走吧。”   说着当先迈步往前而去,崔浩随即跟上,然后是杨修云,三人却是有志一同的并不曾邀请王梓云一起。   王梓云气的咬牙,心里更是恨恨,口中却连连叹息:   “表哥委实太过倔强,若然真是在考场上有个好歹,家父知晓了,不定多心痛……”   正往前走着的杨修云一下站住脚,回头看了王梓云一眼,神情玩味:   “你这做人弟弟的,祝福的话当真是与众不同……”   说完意味不明的“哈”了一声,跟着往前走了。   丘公子等人瞧着王梓云的神情也有些一言难尽——   再是关心,可大比在即,说这样的话都未免有些不吉利。   王梓云这会儿同样是心乱如麻,定了定神,也只能悻悻的跟了过去。   陆家来得早,陆珦特特选的这个位置也好,栅门打开时,几人排的位置也颇为靠前,士兵认真搜检一番,见没有异常,很快放了几人进去。   将将要跨进考号时,陆瑄隐隐约约听见似是有人叫了一声自己的名字,待得回头去瞧时,只看见人头涌动,并不曾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士兵已是在后面催促:   “磨蹭什么,快些进去。”   便摇了摇头,也不再停留,大踏步往里面去了。   殊不知,之前人群涌动的北边街口处,一个管家模样的人正被陆珦死死摁住,甚至嘴里还塞了个破鞋子。   直到考生进去的差不多了,陆珦才松开手,揪着那管家模样的人拽着一脚踹翻在地:   “混账东西,谁让你跑过来乱喊乱叫的?”   更是出了一身的冷汗。   亏得方才自己有些好奇,又想着这么傻傻的干站那儿等着太过无聊,索性跑过来瞧一眼稀罕。   再不想却是自家管家——   陆珦口中的“自家”却不是陆明熙府里,而是陆家二房。也亏得陆珦来得早,管家刚带人齐齐呐喊了一声“陆瑄公子”,就直接被陆珦拦了下来。   甚至看他还要挣扎,陆珦直接就动了手,把人捆了塞着嘴扔到了车上——   眼瞧着就要进考场了,这么关键的时候,不管发生什么天大的事,也不能扰了小九的心神才是。况且家里有叔父坐镇,又能发生什么事?   还是第一次瞧见从小被家人看不上、胆小如鼠的三爷这么凶蛮不讲理,其他几个本来奉命一起叫喊的家丁也有些吓蒙了,竟然都缩着头不敢吭声了。   眼瞧着天光大亮,外面已经没剩下多少考生了,陆珦才气冲冲的揪起管家,往地上一掼,狠狠的踹了一脚:   “混账东西,你咋呼什么?有什么大不了的要跑来这里惊动小九?要是被叔父知道了,不扒了你的皮!”   那管家疼的“哎呦”一声,刚要辩解,又有哒哒的马蹄声响起,陆珦抬头,却是哼了声——   来人不是旁人,正是自家二哥陆瑛。   依着陆家的规矩,陆家庶务本是应该交给陆瑛打理的,只彼时陆瑛对庶务有些看不上,一心想着走科举仕途之路。   正好陆珦得了陆瑄的支持,便有陆明熙出面,直接拍板把庶务交给了陆珦掌管。   可惜这么多年来,陆瑛却是止步于秀才,再无寸进,还是沾了陆珦的光,得以拿银子捐了个功名,却是到现在都没有个正经差使。索性跟在远在胶州做官的父亲身边,帮着处理些杂务。还是大节时,才带了妻儿从胶州回来。   倒是陆珦,不独成了陆家的财神爷,连带的年前大灾时还赏了个七品的官职在头上,于陆家儿郎而言,也算是颇有建树,一时风光无两。   陆珦在家里从小就不被看重,父母和两个哥哥待他也不甚亲近,这件事后,陆瑛瞧他无疑越发不喜。   “二哥——”陆珦迎着陆瑛的马走过去,“你怎么来了?”   “怎么就你一个人,小九呢?”陆瑛视线在周围逡巡一圈,沉着脸道。   管家正好从地上爬起来,听陆瑛这么说,哭丧着脸上前:   “二爷,三爷不让惊动九爷,还把我捆了起来……”   “是你让这奴才跑来打扰小九的?”陆珦这会儿如何听不明白,陆瑛的言下之意,皱着眉头道,“二哥你太莽撞了,小九科举可是一辈子的大事,便是叔父也颇为紧张……”   言下之意无疑是提醒陆瑛莫要做了糊涂事,惹得五叔陆明熙发火才好。   自打入阁,陆明熙在陆家越发一言九鼎,便是身为兄长的父亲陆明廉对叔父也不是一般的敬重。   “科举再重要,还能重得过孝道不成?”陆瑛却是冷笑一声,直接打断了陆珦的话,“眼下叔父病重,身为长子,小九最应该做的是床前尽孝,而非功名利禄!”   “叔父病重?你胡说什么?”陆珦狐疑的瞧了陆瑛一眼,警告道,“这样的事,可是不好乱说。”   从早起离家到这会儿也不过一个多时辰,明明动身时,叔父精神还好的紧,若非小九不愿,又考虑到堂堂阁老真去送考的话动静太大,叔父说不好会亲自陪了小九过来。   怎么可能这么大会儿就会突然病重?   “你不信便罢。”陆瑛明显依旧不死心,也不愿和陆珦多说,只管驱马转了一圈,只他却是注定只能失望了,便是最后的几名举子也已入场完毕,大门已是彻底关上了。   再是陆家公子,陆瑛可也不敢搅闹春闱。只得悻悻然回转,却是冷冷瞥了陆珦一眼:   “爹就要回来了,你还是回家好好想想该怎么和他解释吧。”   爹就要回来了?陆珦顿时就有些懵了。   当初父亲陆明廉也是父辈里第一个考上进士的人,虽只是二甲三十一名,却也颇是让家里老祖宗自豪,只没想到时隔一年,叔父陆明熙就跟着考中,还是状元,又入翰林院,此后更是一路高升,因叔父任职中枢,父亲这么多年来就一直在外做官,近来也没听叔父说起过什么,怎么父亲却会突然回来了呢?      ☆、189   只这个问题, 眼下陆珦却没有时间深究——   能让陆瑛飞马赶来,甚至不惜阻挠小九科举, 可见叔父病的有多重。   心急如焚之下, 陆珦和陆瑛一路飞奔,眼瞧着拐个弯就是朱雀桥, 斜刺里忽然冲出一辆马车来。   亏得陆珦自打扬名帝都, 便听从陆瑄的劝告,不管是身边跟着的人, 还是平日里带的长随,全都是精心挑选, 便是车夫, 车技也是了得。   关键时候猛一带缰绳, 车子猛地拐了个弯,堪堪在撞上道旁的石墩时停了下来。   车上的陆珦一个没坐稳,身子一下被掀起来, 头也跟着重重撞在前面车厢上,立时鼓起了个大包。   一时眼前金星直冒。   还没缓过来, 对面马车上却响起了叱骂之声:   “走路不长眼睛的吗?还不快让开。”   马上就要到家了,却被人恶人先告状,这么指着鼻子骂, 陆珦心头的火“腾”的一下窜了起来,一手捂着头,一手掀开车帘:   “哪儿的混账——”   后面的斥骂却又咽了回去,连带的神情也有些不自在——   对面车上的那位也是熟人, 正是叔父的现任小舅子,梅学海。梅学海亲自驾车,车上会坐着哪位可想而知。   梅学海也瞧见了陆珦,蹙着眉头哼了声,却是摆出了一副长辈的谱道:   “都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走个路都走不好,也不怕外人看见了笑话。这也就是遇见我……”   本是打马走在前面的陆瑛也从前面回转,一眼瞧见梅学海,先是怔了一下,随即从马上下来:   “原来是梅家舅舅。车上坐的,是婶母?”   一声“梅家舅舅”,令得梅学海登时喜笑颜开,还未说话,梅氏的声音从车内传来:   “是瑛哥儿吗?这里不是叙话的地方,咱们还是赶紧回府吧。”   陆瑛应了一声,重新上了马,在前面引着梅家的马车往府里去了。   看陆珦依旧捂着头站在那里发呆,下人忙上前提醒:   “爷,咱们可要跟上?”   陆珦这才回神,不安的感觉却是愈加浓重——   因为不满梅家并梅氏陷害陆瑄,便是春节,陆明熙都没接梅氏回来。期间梅学海数次登门赔罪,却始终不得其门而入,直接被门房给撵了出去……   怎么这会儿,又大喇喇的上门了?   有心提醒陆瑛,叔父可是下过严令,不许梅家人登陆家门槛的。转念一想,或者是叔父的意思也未可知。毕竟人到病时,心肠就会格外软些。   忙也匆匆回了马车,跟着往府内疾驰。   刚一进府门,迎面就遇见几个面色凝重的太医。   梅氏已是从马车上下来,叫来太医问话:   “我家老爷,这会儿如何了?”   口中说着,冷冷瞥了陆珦一眼,声音中有着不容错认的恼怒之意:   “明明之前还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会病倒了呢?”   几个太医这会儿已是明白了梅氏的身份,分明正是阁老夫人,自是不敢怠慢,忙上前见礼,及至说道陆明熙的病情时却是面面相觑,良久年龄最大的太医才蹙着眉头道:   “大人气血素虚而痰浊、瘀血内生,加之劳倦内伤……在下几人以为,十有八、九,乃是中风……”   “中风?”梅氏一下捂住嘴,眼泪一滴滴的落下来。   “中风?”陆珦也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叔父身体一向康健,早上送小九离开时,也是面色红润,瞧着精神头极好的样子,如何这么会儿功夫,就会突然中风了呢?   当下就有些着恼:   “今儿早上叔父精神还健旺的紧,如何突然就会中风?说什么‘十有八、九’,你们这么多人,到现在还看不出叔父得了什么病不成?”   一干太医脸上就有些愧疚之意——还真是让陆珦说中了,从陆家紧急派人去太医院,到现在这么长时间,几人始终无法确定陆明熙的病情,看症状,明显是中风,可几人却是用尽了治疗中风的一切手段,都没法让陆阁老清醒过来。   “莫要胡言乱语。”梅氏冷着脸冲陆珦道,“我先去看老爷,你去让你媳妇儿过来,我倒要看看,她都找了些什么人侍候老爷,让老爷成了现在这般模样。”   一番话说得陆珦心里一沉——婶母的样子,怎么看怎么像是秋后算账啊!什么叫自己媳妇儿找了什么人侍候?!   早知道这个婶母心眼儿小,爱计较,可这都什么侍候了,哪有一回来就先处置人的?   好在陆珦心里也没有太担心——   有叔父在呢,不信婶母还能一手遮天不成。   当下憋着气跟在梅氏后面急匆匆往陆明熙的住处而去。   到地方,却是扑了个空。问了下人才知道,彼时陆明熙突然昏厥时,正和崔老夫人说话,眼下也正躺在老夫人房间里。   两人又急忙往崔老夫人的萱草堂而去。   还未进房间,就先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儿。梅氏提起裙子下摆,三步并作两步,上了台阶,推开房门,直接无视了正坐在床前握着陆明熙手的崔老夫人,迭声道:   “表哥,表哥,我就离开这么几日,你怎么成这般模样了?”   崔老夫人闻言顿了顿,脸上全是疲倦之色,抬头瞥了梅氏一眼,却是没有做声——   今天早上送陆瑄离开后,陆明熙明显依旧很是激动,就过来老夫人这里,说起待陆瑄科考后,就直接跟袁家定下亲事的事——   陆家的规矩,历代宗妇更倾向于从书香门第中选取,只一则袁氏女乃是儿子自己相中、心心念念的,二则之前也听嫡母说了袁家的态度,竟能在有关儿子的谣言满天飞的情况下,依旧口头上应了这门亲事,只凭这份心,就再可贵不过。   母子两人又说了会儿话,眼瞧着到了上朝的时间,陆明熙就起身告退,不想将将要出门时,直接就倒在地上……   “还愣着做什么?”梅氏忽然抬头,边流着泪边咬牙道,“怎么能让老爷躺在这里?快把春凳抬过来,扶老爷躺上,回咱们的院子……”   “不要动他。”一直没说话的崔老夫人忽然开口,音色极淡,甚至声音也有些无力。   梅氏却明显有些错愕——   早在当初闺阁时,陪着姑母梅老姨娘住在陆府时,梅氏就对这位容颜不出众、说话从来都是不急不躁、轻声细语的陆家嫡母,有种说不出的畏惧之意。   好在老天保佑,终于熬到小崔氏撒手西去,梅氏也终能扬眉吐气,嫁进陆家,成了陆家的女主人。   崔老夫人也是个识时务的,当即把管家权交了出去,只专心抚育陆瑄。   梅氏本来还想好好“回报”老夫人,出出之前和姑母受的怨气,可旁的事也就罢了,唯有事关崔老夫人并陆瑄时,就会惹得陆明熙大怒。   时间长了,梅氏也学乖了,索性只当没有崔老夫人这个人,来个井水不犯河水。   连带的,从前对老夫人的敬畏之心,也给忘了。   只印象里,嫡母和丈夫,一向感情也算平平,梅氏明显没有想到,嫡母会在这个时候,驳了自己的面子。   却是旋即反应过来,脸色就有些难看,拭了下泪,冷着眼道:   “母亲这是何意?”   崔老夫人抬起头,视线是从没有过的锐利,连带着还有梅氏自打做了陆家媳,就再没有感受过的严厉。   久远的记忆一下袭上心头,梅氏视线就有些躲闪,软了声音道:   “表哥就是养病,也应该回我们自己的院子吧?如何能再叨扰母亲……”   崔老夫人垂下眼眸,不再看她:   “明熙病情来势汹汹,不宜挪动,就在我这里养着就成。你既是回来了,正好旁边的房间已是收拾出来了,你想守着就住在那里,不愿意的话,就回你们的院子,每日过来瞧他也好。”   梅氏脸色就有些变幻,却是依旧坚持道:   “嫡母的意思怕是不成。表哥是我的丈夫,眼下突然就成了这般模样,我总要时时刻刻守着他才成。还请嫡母莫要难为儿媳……”   却被崔老夫人打断:“闭嘴,或者,出去。”   “啊?”梅氏明显没有反应过来。   崔老夫人挥挥手,分明是不准备再和她费口舌。   一直侍候在身边的两个仆妇已然上前,一副梅氏不听劝,立马就会把人拖出去的样子。   这两个仆妇一直侍候在老夫人身侧,旁人不知道,梅氏却清楚,两个却是都会拳脚的。   明显没想到崔老夫人说翻脸就翻脸,梅氏脸色登时青红交错,半晌冷冷的哼了一声,站起身往外去了。   “夫人好像去了,梅老姨娘那里。”丫鬟悄悄回来禀告。   崔老夫人顿了一下:   “不用管她。”   “姑祖母。”崔琳琅从另一个房间出来,手里还端着碗熬好的药——   崔琳琅心灵手巧,之前崔浩的药,便是全由她一人负责,太医开了药后,老夫人本想要自己亲自看着,可毕竟年纪大了,力气多有不逮。   崔琳琅便自告奋勇,把熬药的事接了过来——虽然不明白姑祖母如何突然这么如临大敌,却也明白,怕是姑丈病倒一事并不简单。   看崔老夫人满脸疲倦之态,左右又都是亲近的人,崔琳琅试探着低声道:   “不然,请袁小姐过来看看……”   让崔琳琅瞧着,这么多太医加到一块儿,怕是都比不上蕴宁。   崔老夫人眼睛亮了一下,却又很快黯淡下去:   “这话下次不要随便说。”   今儿个早上,儿子过来和自己说时,提到的可不只是和袁家定亲之事,还说道另一件事——太后身边的那位红人梁春透漏了一个意思,想让陆家和胡家联姻……   眼下陆明熙突然病倒,二房的陆明廉也要回来了,还有梅家……分明是,风雨欲来啊。      ☆、190   虽然不是陆家正经的女主人, 可谁让梅老姨娘肚皮争气,生下了长房唯一的、这会儿更是做了首辅的有出息的儿子陆明熙呢?   便是比起崔老夫人的住处, 梅老姨娘住的地方也不算小了。甚至衣服之精美, 食馔之精细,佣人服侍之用心, 也一点儿不比崔老夫人差些什么。   只要不见到崔老夫人, 梅老姨娘一度以为,自己才是陆家的老祖宗。   要说心里一点儿怨怼之情也没有, 那也是假的——   随着儿子地位一日日高升,本有好几次给自己这个亲娘请封诰命、可以和崔老夫人平起平坐的机会, 可无论侄女儿和自己如何努力, 倔强的儿子却从不曾答应, 所有的殊荣依旧全堆在那个这辈子自己都不可能看的顺眼的女人身上。   这几日因为陆瑄下场的事,家里一直忙碌不停。对这个长孙,梅老姨娘心情也是复杂的很——   所谓恨屋及乌, 当初因为厌恨崔老夫人,梅老姨娘可不是连小崔氏也一样厌恶的紧, 到得后来陆瑄这个长孙出世,梅老姨娘不是不高兴,可一想到小崔氏和崔老夫人, 又觉得和吃了只苍蝇般,倒胃口的紧。一直到陆璟出生,梅老姨娘才有了做人祖母的自觉,把孩子宠的什么似的。   可即便再宠陆璟, 也不得不承认,相比起陆瑄,二孙子差的真不是一点半点儿。   眼下瞧陆瑄的势头,分明是将会接掌陆家的模样……   一想到将来自己也好,侄女儿也罢,都有极大可能在陆瑄手下讨生活,梅老姨娘就会心口痛。   再加上期间不止一次跑陆明熙面前闹,想要让他把梅氏接回来,结果倒好,陆明熙跟没听到一般,到最后,甚至开始躲着梅老姨娘。   气怒交加之下,梅老姨娘可不是“病了”几天了?   这一日用了一碗燕窝,梅老姨娘刚躺下,隐隐约约忽然听见梅氏的声音,初时还以为是听岔了呢,刚要翻个身继续睡,不想门一下从外拉开,梅氏哭着就从外面冲了进来,“噗通”一声,就跪倒了梅老姨娘的床前:   “姑母,您怎么还在这儿躺着啊,您快去看看吧,天塌了   啊……”   一番话说得梅老姨娘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一下从床上坐起:   “怎么了,是不是家里……”   活了一辈子,梅老姨娘最关心的对象按顺序排就是两个,一是儿子陆明熙,二是娘家那里。   这会儿突然听梅氏哭着说“天塌了”,梅老姨娘第一个念头就是娘家那边被儿子逼的太厉害,怕是出什么大事了:   “真是作孽啊!熙哥儿他怎么就这么狠心……我这就找他去……”   “姑母您快着些……”梅氏边手脚麻利的服饰梅老姨娘穿好衣物边哭着道,“去的晚了,我怕表哥就要被崔家的人给害死了……”   梅老姨娘闻言一哆嗦,好险没再坐回床上,更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声音都是抖的:   “你说什么?谁要被,害死了……”   “您没有听错,就是我表哥。”梅氏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要不是瑛哥儿跑去跟我说,我还不知道,表哥他竟然病成那样……”   “表哥现在昏迷不醒,那个女人倒好,竟是还非要把表哥扣在身边……表哥会这样,不是崔家的人害的,也定然和崔家受的诅咒脱不开干系……表哥都这个样子了,还不肯让表哥回我们的院子,是一定要看着表哥倒霉吗,表哥被崔家连累的还不够吗……叫我瞧着,分明是看着瑄哥儿有出息了,就嫌弃表哥碍他们的事了……呜呜……”   却被梅老姨娘厉喝一声打断:   “没用的东西!除了哭,你还会做什么!快带我过去。”   梅氏哽咽着应了一声,扶着梅老姨娘疾步往崔老夫人的萱草堂而去。   同一时间,一行车马来至陆府门前,一直等在台阶上的陆瑛和陆珦快步迎下台阶,马车停下,第一辆马车车帷掀开,一个生着双鹰钩眼的中年男子跨步从马车上下来,挥了挥手,示意身后车马继续前行。   陆瑛和陆珦齐齐上前见礼:   “爹,您回来了。”   此人可不正是两人的父亲,在庆王封地胶州官居二品大员的陆家老二,陆明廉?   许是长期辗转地方任职的缘故,陆明廉瞧着明显比陆明熙要苍老些,有些稀疏的眉毛,让陆明廉严厉之余,还有刻薄之感。   这会儿静静站在陆家长房朱红色的大门前,陆明廉脸上终于有了重新回到帝都、回到家里的感慨和唏嘘,隐隐的,还有一丝势在必得。   “爹,您可回来了——”陆瑛又叫了一声,和陆珦的小心翼翼不同,陆瑛脸上却是难掩喜意,“叔父这会儿委实有些不好,您快进去看看吧。”   陆明廉“嗯”了一声,又瞟一眼垂手侍立吓得大气都不敢出的陆珦,冷哼一声:   “没出息的东西!”   又拿视线往两人身后看,半晌眉头皱的更厉害:   “怎么就你们两个,其他人呢?”   陆瑛神情就有些紧张,脸色也有些不好,狠狠的剜了头都不敢抬的陆珦一眼:   “璟哥儿去了书院,已经派人去叫了,至于九弟,这会儿却是,已经下场了……”   “真是乱弹琴!”陆明廉倏地扭过头来,眼里是毫不遮掩的怒意,“圣朝以孝治天下,还有什么比床前尽孝更重要的?咱们陆家什么人家,还要靠他科举锦上添花不成?你这哥哥是怎么当的,瑄哥儿还小,不懂这个道理,你这么大年纪,也不懂吗?”   陆瑛脸儿就白了一下,恨恨的瞧了陆珦一眼:   “儿子听说叔父昏倒,也是立马想到了这点,就赶紧派了几个脚程快的,想着好歹拦下九弟,不想三弟本事却是大的紧,直接把我派去的人摁着打了一顿……等我过去时,哪里还有九弟的影子……”   “爹——”陆珦脸色苍白,刚要解释,陆明廉却抬起手,直接赏了他一个耳光,低喝道,“亏你叔父这些年苦心教导,就教出了你这么个厚颜无耻、无情无义的东西吗?”   语气里分明对陆明熙也多有指责之意。   陆珦被打的头一偏,嘴角就沁出丝血迹来。   陆明廉也不理他,只管一提袍角,疾步往府里而去。陆瑛忙跟了上去,临上台阶时,回头看了一眼捂着脸神情呆滞的陆珦,神情里竟是有些快意。   父子俩一路快步而来,沿途遇见的下人纷纷退避道旁施礼。   刚刚被梅氏指着鼻子骂了一通的郑氏听说消息后也忙迎了出来。   陆明廉却是脚都没停,连看都不曾看这个儿媳妇一眼。   郑氏一颗心顿时吊到了半空中,待得瞧见后面肿胀了半张脸失魂落魄的陆珦,眼泪再也止不住落了下来:   “爷……”   一直行尸走肉般跟在后面的陆珦这才回神,瞧一眼瑟缩成一团的郑氏,只觉鼻头发酸——   和一众兄弟的妻子都是父母精心选择的书香名门不同,郑氏娘家却是不显。这么些年来,更因为自己不争气,跟着吃了不少苦头,还是从自己掌管陆家庶务,又在叔父跟前听命,郑氏才过了几年顺心日子……   今日起,怕是又要被拿捏了……   似是看出了陆珦的心思,郑氏忙擦了擦眼泪,催促陆珦:“爷快去吧,爹爹刚回来,还有婆婆她们那里,说不得会有什么东西短缺……爷万事且先忍着,只想想妾身和咱们的孩儿……等九弟出来……”   最后一句话却是和喃喃差不多了。   陆珦强忍住泪水,握了握郑氏的手,快步跟了上去。   远远的还没到老夫人的萱草堂呢,隐隐就听见有哭闹之声,陆珦脸色越发不好,旁人或者还有些陌生,作为常年住在陆家长房的陆珦却是再熟悉不过,分明就是梅老姨娘和梅氏姑侄两个。   梅氏这会儿可不是气的吃人的心都有——   明明从前嫡母从不会主动招惹姑母的,甚至姑母好几次抢了嫡母的东西,事后也没见嫡母说过什么。   眼下倒好,竟是把自己和姑母晾在外边这么久。   一时又是心慌又是愤怒:   “……母亲这是何意,姨娘可是表哥的生母,这世上,哪个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儿?眼下表哥病重,母亲不让表哥跟我回去不算,竟然连姨娘见一眼自己亲生的儿子都不肯成全吗?”   听梅氏一口一个“亲生儿子”,崔老夫人身边侍候的人都齐齐变了脸色,倒是崔老夫人,神情却是不变,看了一眼旁边握着陆明熙的手哭的死去活来的梅老姨娘,缓声道:   “你这回过来,目的也是要给梅氏撑腰,一起闹着要把熙哥儿搬到那院去?”   “不是受你们崔家的诅咒连累……”梅老姨娘哭着又要喊起来,只话还没说完,就被崔老夫人厉声喝止,“闭嘴。”   已经多少年没见过崔老夫人这般严厉的模样了,梅老夫人到了嘴边的话一下被吓得咽了回去,便是嚎啕哭声都被吓回去了,开始不停的打嗝。   崔老夫人却明显没有给她解释的意思,只扬声对着门外道:   “明廉既是回来了,还站在外面做什么?”   话音一落,厚重的门帘被人掀起,陆明廉抬脚进来,先冲崔老夫人见礼:   “婶母。”   梅氏忙擦了擦脸上的泪:   “二伯……”   崔老夫人点了点头,明明是干瘦的身躯,却是有着一股让人畏惧的气势:   “真是反了!你们的意思,熙哥儿会这般,全是我崔家害的吗?”   说完冷笑连连:   “眼下廉哥儿也在这里,你倒是说说,我让熙哥儿在这里养病有何不可?还是说,你也觉得,身为嫡母,我会害了自己唯一的儿子?”   梅氏尚未开口,梅老姨娘神情却明显一怔。下意识的回头,正好对上陆明廉阴晴不定的视线:   “街头妄语罢了,如何能放在心上?”   “只婶母毕竟年纪大了,照顾病人怕是力有不逮。倒不如成全弟妹,毕竟身为人妻,照顾生病的丈夫,本也在情理之中不是?”   陆明廉一句话出口,梅氏登时大喜,流着泪道:   “多谢二伯帮我说话,不然,我怕是……”   一句话未完,梅老姨娘却突然从怔愣中醒过神来,猛伸手用力掐住梅氏的手腕:   “谁让你挪动熙哥儿的!难不成我和夫人两个,照顾不好熙哥儿不成?”   和之前哭着闹着要挪走陆明熙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梅氏彻底傻了眼。   梅老姨娘却是一转身,就冲崔老夫人跪下了:   “夫人,夫人,求您让熙哥儿就在这儿养病吧,别让他从这里离开,有我在,我看哪个黑心肝的敢抬我的熙哥儿离开这里。”   一番话说得梅氏并陆明廉脸色齐齐一黑。      ☆、191   “姑母——”梅氏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姑母这是得了失心疯了还是中了邪了?明明之前已经把利害关系跟她说的清楚, 怎么转眼间就说了这么一番诛心之语出来?   倒是一旁的陆明廉神情却有些阴晴不定,更觉得眼前一幕熟悉至极——   当初伯父陆宗甫溘然而逝, 父亲便以教养为名, 提出把陆明熙接到二房那里,结果也是这般, 之前已经答应下来的梅老姨娘突然就闹了起来, 死活不肯把陆明熙交给二房的人……   那边梅老姨娘始终没等到崔老夫人点头,已是涕泪交流。   这么多年了, 因为生活顺遂而模糊的记忆却因为崔老夫人一模一样的话再次清晰如昨——   彼时长房当家人陆宗甫刚刚身故,便有梅氏族人日日在梅老姨娘耳朵边嘀咕, 说是陆明熙年幼失怙, 崔氏又深恨她抢了陆宗甫, 必然会迁怒陆明熙,想让陆明熙好好活下去,最好找个靠山, 倒不如掌握主动权,把陆明熙交给二房抚养, 待得脱离崔氏的掌控,母子俩就可安然度日。   犹记的当时,崔老夫人除了说出同样的这一番话外, 更是和梅老姨娘打赌,说是第二天,二房那里必然会亲自提出接管陆明熙一事,甚至连他们会说些什么话, 也算的一清二楚。   梅老姨娘本来不信,不曾想第二日果然是陆家二房出面,说出了一番冠冕堂皇的话,竟是和崔老夫人料想的一般无二。   梅老姨娘当时就吓傻了,虽然平日里总是犯蠢,却在关系到陆明熙时,许是身为母亲的直觉,竟也难得聪明了一回,后来陆明熙也果然如崔老夫人答应的那般,状元及第、功成名就。   事后每每想到那一日关键时刻自己做出的抉择,梅老姨娘未尝不暗自庆幸。   方才本来被梅氏鼓动的一肚子邪火,却被崔老夫人似曾相识的话给吓得一激灵,更可怖的是陆明廉的表现——   陆明廉和其父生的极像,这会儿不独神态,便是语气和处处为陆明熙打算的模样,以及劝说崔老夫人时的话语,都和当年陆家二房的当家人几乎一模一样。   至于旁边哭哭啼啼的梅氏,则像极了从前差点儿引着自己误入歧途的梅家族人……   梅老姨娘当时就一阵心虚气短,更是毫不犹豫的再一次和当年一样,凭着直觉做出了选择……   “姑母,”明显没想到梅老姨娘会这般不顶用,竟是三言两语就被崔老夫人拿了下来,梅氏一急,连私下里的称呼都出来了,泪水涟涟道,“我和表哥这么多年的夫妻,难不成姑母竟是连我也不信了不成?”   又抬头哀哀的瞧向陆明廉:   “还请二伯帮我说句话,劝劝母亲……”   陆明廉轻咳一声,刚要说话,梅老姨娘却是越发心慌,竟是抢先斥责梅氏道:   “这里是陆家长房,有夫人在呢,你做人媳妇儿的,倒要偕同外人忤逆长辈不成?”   口中说着,还腾出一只手,狠狠的在梅氏胳膊上掐了一把。只把个梅氏疼的,好险没叫出来。   话说到这份上,陆明廉再是胸有城府,也窝火不已。只梅老姨娘的身份却是不尴不尬——你说她身份高吧,到现在也不过是个姨娘罢了,说她身份低吧,又是陆明熙的生母,瞧在陆明熙的份上,陆家后辈也都是拿她当正经长辈尊重的。   真是和她一般见识,倒是会显得陆明廉小肚鸡肠,传出去也不好听不是?   崔老夫人明显早料到了梅老姨娘的反应,这会儿瞄了脸色不好的陆明廉一眼,端了茶碗道:   “伯母知道你挂念自家兄弟,不及回府,就过来探望,只长途跋涉之下,这会儿想必也累了,你爹娘也是日日盼着你回来,不然先回去拜见了二老,再来瞧你弟弟罢了。”   陆明廉无法,只得告辞离开。   陆瑛陆珦本就侯在外面,看陆明廉出来,忙迎上去。   堪堪走到二房,陆明廉皱着眉头瞧了垂手跟在最后面的陆珦一眼,直接吩咐道:   “这些日子府里事务繁忙,你小心侍候太夫人就好。府里俗务就先交给你二哥管着吧。”   这是要剥夺自己手里的财务大权?!   早知道爹娘对自己极为不喜,陆珦如何也没有想到,竟是厌恶自己到了这般地步。   一时只觉眼睛又酸又涩,眼泪险些滚下来。   “你这是,想要忤逆不成?”看陆珦不做声,陆明廉冷笑一声,眼睛里殊无半点温度,“跪下。”   陆珦最畏惧的可不正是父亲?从小到大,最渴望的也是父亲陆明廉的认同。可即便他如何拼命,却从不曾得过一言半语的肯定。这会儿对着父亲如冷剑般锋利的视线,又是心悸又是悲伤——   为何同样都是儿子,父亲对大哥二哥和自己的态度有这般天壤之别?   父亲看向自己的眼神,哪里是父子,分明是敌人。   陆珦“噗通”一声,跪在冰冷的路面上:   “儿子,儿子不敢,只这件事不是儿子一个人能做的了主的,不然等九弟……”   “明儿个就和你二哥交接一下。”陆明廉哼了一声,却是根本没打算听陆珦解释,直接就做出了决断,任凭陆珦僵硬的跪在那里。   陆瑛压下内心的喜悦,也跟了上去——   从前不把家族庶务瞧在眼里,也是回来的这些日子,才体会到这些生意能带来多大的利润,所谓财帛动人心,眼瞧着那么大一笔巨额财富,仕途无望的情况下,陆瑛不动心才怪。   只跟着父亲在外面做事也这么多年了,陆瑛明显察觉到陆明廉心情不好,也就越发小心翼翼。   待得进了书房,陆明廉霍的转过身来,拾起桌上的笔筒就朝陆瑛身上砸去:   “我之前怎么跟你说的?不是告诉你,不管怎么样,都得想方设法阻止陆瑄下场吗?偌大年纪,却是这点儿小事都办不成。”   犹记得当初春闱,长房可不是从堂弟陆明熙中状元后,才开始逐渐兴旺发达的吗?   当初即便自己成绩比不得堂弟,可这么多年在外做官,陆明廉自诩颇有能名,也是屡建功绩,同年里便是政绩平平的,熬了这么多年,也多得是青云直上、调到帝都为官的。唯有自己,却因为堂弟的缘故,始终在外辗转漂泊。   尤其是每每和其他人相交时,外人介绍自己的第一句话永远都是“当朝陆阁老的兄长”!   没人知道,陆明廉听到耳中时,恶心的感觉真的和吃了只苍蝇相仿。   眼下堂弟既然倒了,长房还是夹着尾巴老老实实过活便好……   眼瞧着陆明廉盛怒,陆瑛害怕之余,又对父亲的话有些不以为然:   “儿子知道错了,之前实在是时间赶得太紧,又有老三从旁阻挠……只儿子想着爹爹也不必太过担心。毕竟科举取士,岂是小事?小九抛下书本,流浪了这么多年,肚里还能留下多少墨水?真是有真才实学,何须跑到广善寺烧香拜佛?分明是心虚罢了!”   真是那么容易,自己也不会屡屡名落孙山。   “眼下只能希望如此。”陆明廉哼了声,倒也颇为认同陆瑛的见解,却依旧叮嘱,“眼下正是非常时期,如何小心都不为过。小九又是个性子桀骜的,真是让他有了出人头地的机会,于我而言,他自然不算什么,还不是你们几个不成器……”   之前庆王已是透露过,本想推举自己入阁的,只可惜自己却没有做京官的资历,好在工部尚书出缺,待得在工部任上做个一年半载,再入阁也不迟。   陆瑄再厉害,可这么几十年的差距摆在那儿呢,任他拍马也是赶不上自己这个做伯伯的。   倒是膝下几个儿子,老大老二性子也都颇为沉稳,科举上却是不能尽如人意……   “老爷——”有轻轻的叩门声在外面响起,却是陆明廉留下来时时注意着长房那边动静的下人,“长房那里,有人过来探病,说是,武安侯府袁家的公子……”   袁家公子和陆瑄交好的事陆明廉也听说过,闻言倒是并不在意。   下人本还想说,那“崔家小姐瞧着和袁家公子也是相熟的”。看陆明廉明显不感兴趣的模样,又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有劳太夫人和侯爷挂念。”崔老夫人冲袁钊霖点了点头,视线却是一转,在他身后垂手侍立的小厮身上停了一瞬。   “陆世伯这会儿怎么样了?可妨让侄儿见见,也好回去给家里长辈转述一番,看能不能帮着寻个名医来。”袁钊霖视线跟着顿了一下,旋即恢复自然。   “也好。”崔老夫人犹豫了一下点头道。   又吩咐梅氏准备些茶点来。   既是有男客,崔琳琅便不好继续在房间里待着,便扶着哭累了的梅老姨娘转到后面的碧纱橱中。   待得进了房间,崔老夫人却是一把握住小厮的手:   “好孩子。”   从悄悄派人送信过去,老夫人一颗心可不始终提着?不想蕴宁这么快就过来了。   蕴宁反手握住老夫人的手,轻轻摇了摇,便即松开,探手去帮陆明熙诊脉,脸色却是越来越不好——   陆阁老脉搏绵软而杂乱,竟是有生机枯竭之相……   窗棂处忽然响起“笃笃”的轻响声。   袁钊霖的声音旋即响起:   “明明前几日瞧着,世伯尚且身体康健,如何短短几日,就病成了这般模样?过来时,父亲吩咐,若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还请太夫人莫要客气才是。”   又说了两句客套话,便起身告辞。   崔老夫人也没有强留,亲自把人送了出来,刚要回转,院门处又进来一群人,却是皇上并太后派来探视陆明熙的人一块儿到了。   袁钊霖带着小厮下了台阶,两方擦肩而过时,一个二十多岁长相清秀的太监却是突然站住脚,阴郁的视线瞬间锁定蕴宁身上。      ☆、第 192 章   蕴宁两人回府时, 聂老夫人并丁芳华已是在家里等着了。   听说两人从袁家回来,婆媳俩忙不迭亲自接了出来, 迭声询问:   “可有碍?”   丁芳华明显更是忧心忡忡——   即便袁陆两家没有过定, 可家里要紧的长辈却已是都点了头的,更甚者崔老夫人还送出了那般价值连城的东西, 陆阁老私下里也同袁烈表示, 但等着过了春闱,便会携子亲自上门求亲。   换句话说, 两家这会儿也算是板上钉钉的亲家关系了。   要是陆阁老真的突然间就这么一病不起……   即便陆瑄颇有能为,陆家长房这一脉也必然前路艰难。   女儿从前就受了那么多苦, 说句自私的话, 丁芳华雅不愿女儿成亲了还受罪。毕竟到了陆家这样的层面, 不出事则已,一旦出事,必然都是大事。   “可是, 不太好?”聂老夫人蹙了下眉头。   从崔老夫人亲自派人过府,聂老夫人就觉出了不对。   毕竟这么多年来, 对崔老夫人的性情也算了解,瞧着瘦弱,却最是个坚毅不过的性子, 不是事情太过棘手,必不会惊动袁家。   还有过来时无比谨慎的模样,都说明事情绝对不一般。   蕴宁还未开口,又有脚步声传来, 却是袁烈正匆匆进来,先是屏退了下人,才转而瞪了袁钊霖一眼:   “之前不是跟你说要小心些吗,尾巴带回来了都不知道。”   袁钊霖愣了一下,竟然有人跟踪自己?   “是太后的人?”蕴宁立马想到离开陆家时,侍候太后的那那位梁春梁公公黏在自己身上时和毒蛇般湿冷无情的眼神,又细细回想了下,应该没露出什么破绽才是,且彼时容貌上也做了改变,倒是并不担心梁春会认出她来,“爹爹放心,应该无碍的。”   没人会想到陆阁老病重的第一时间,崔老夫人不是遍寻名医,而是第一时间悄悄派人到了袁家。   便是乔装一事也是崔老夫人事先安排好的。   “莫要小看了那个梁春。你以后万不得已遇见他时,尽量躲开。”提到梁春,袁烈眼中闪过一抹不容错认的厌恶,“那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梁春此人不独心性狡诈,更兼狠辣无情。就比如那梁达,之前梁春认他做干爹,这么多年伏低做小,抱着梁达的大腿一步步往上爬,结果怎么样呢?   怕是梁达到死也不清楚,他之所以会死的那般惨,里面分明就有梁春的手笔。   “对了,陆阁老这会儿到底如何?”   眼下正是多事之秋,皇上身边得用的人本就少。   陆阁老于文臣之中,一向最有威望,且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这么突然倒下,于皇上而言无疑是不可估量的损失。   会这么匆忙赶回来,也是奉了皇上的命,想要确知陆明熙眼下的病情,也好预先有应对之策。   “不大好。”蕴宁倒也没准备瞒家里人,“油尽灯枯之相。”   又禁不住感慨:   “真是难为崔老夫人能这么快就察觉了不对。”   “不对?”袁烈怔了一下,蹙着眉头道,“你的意思,陆阁老的病情并非意外,乃是,人为?”   说着脸色一变:   “难不成,是被人下毒了?”   “不是中毒。”却被蕴宁否决,“时间太过仓猝,还没找到具体什么原因所致,可有一点却是毋庸置疑,乃是是长期服用相克的东西。应该是饮食上出了问题……且绝不是一年两年了。”   此言一出,袁烈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能这么算计堂堂当朝首辅,还长年累月,必是亲近的人无疑。   丁芳华却是旋即想到另外一个要命的问题——   先前只说陆家长房人口简单,崔老夫人又是个明事理的,即便对梅氏无甚好感,可有陆阁老和崔老夫人在背后撑腰,女儿也定然不会受什么拿捏,眼下陆家却突然爆出这样的事来。连堂堂阁老都敢下黑手,还有什么是他们不敢做的?   下意识的抓住蕴宁的手,几乎带着哭腔对袁烈并聂老夫人道:   “宁姐儿和陆家的婚事就算了吧,咱们再替她另寻一门亲事吧……”   那样狠毒的人家,闺女去了,可别给人撕成渣渣……   袁烈还没说话,旁边的袁钊霖却晕了头——   不是自己想的那样吧?明明在说陆阁老的病情呢,怎么会突然扯上阿姐的婚事?   什么叫“和陆家的婚事就算了吧”?阿姐什么时候和陆家扯上关系了?   饶是自来畏怯父亲,袁钊霖这会儿也顾不得了,一下抢到袁烈身前:   “爹,娘,你们,你们方才说什么?又关阿姐什么事?什么嫁人不嫁人的,阿姐才多大啊……”   是啊。你爹我可不也这么说。袁烈同样心有戚戚焉,即便时过境迁,一提起闺女的婚事,这心头就酸不溜丢,和春日里吃了个青杏般,一下涩到心尖尖上。   只再不甘心,所谓愿赌服输,既是败给了老娘,袁大侯爷也只能认了。默然半晌,用力拍了拍袁钊霖的肩:   “没事儿的时候多去演武场操练操练……”   “去演武场,操练?”不是正说阿姐的婚事吗,怎么又扯到练武了?就说这些日子吧,阿爹真跟走火入魔一般,兄弟几个愣是每人多延长了足足一个时辰的练武时间。   这会儿又提到,怎么想着就觉得那么不对劲呢?   袁烈叹了口气,发愁的瞧了傻儿子一眼——   自家一大家子加起来,怕是都比不上陆瑄一个人的心眼儿多,看儿子的模样,自己不说破,这辈子都别想着他会想通了:   “去外面练几趟拳吧。打不过陆瑄,你到时候怎么给你阿姐撑腰?”   目送着小儿子失魂落魄的离开,袁烈看向蕴宁,想要继续之前的话题,不妨外面突然“噗通”一声响,忙探头往外瞧,一时又可气,又觉得可乐,却是袁钊霖从房间里出来后,神情恍惚之下,一头撞在了外面的桂花树上!   那之后,阖府上下都觉得四少怕是撞到脑袋留什么后遗症了,明明之前被侯爷“押到”练武场上时,明显还有些心不甘情不愿,如何态度上突然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说是三更灯火五更鸡,都是轻的,当真是比鸡起的都早,比狗睡得都晚,甚至睡梦中,还伸胳膊抬腿,“呼哈”练个不停,把身边小厮给惊得,愣是眼睁睁的瞧着他把床踹塌,都还没回过神来……   丁芳华的意思,两家又没有正式定亲,无所谓悔婚与否。可听方才丈夫话里话外的意思,分明不会改变之前的决定,还有女儿和婆婆的态度……   虽是心里颇为难过,却也只能认了,好在女儿一手医术出神入化,说不定女儿出手,能救得了陆阁老呢。   有陆阁老立在那里,旁人再不敢对陆瑄下手才对。   这么想着,看向蕴宁的神情就有些殷殷。   “我瞧着,怕是有什么意外的事情发生,陆伯伯服用的相克之物分量忽然加大,才让病情突然爆发出来,会昏迷不醒,也是这个缘故。”看家人神情一瞬间凝重,蕴宁忙续道,“也亏得对方忍不住,不然真是再有半年时间,病入骨髓,怕是扁鹊再世,也无能为力了。”   “这么说,还有希望?”袁烈长吁一口气。   “我已经给太夫人留了药方。可饶是如此,想要清醒过来,怕也得最少半月时间。”蕴宁神情明显不容乐观,“而想要站起来,服药之外,还须得辅以针灸,半年内无碍的话,才算脱离危险。”   上一世除了太夫人外,陆瑄很少再提到其他家人并陆氏族人。   蕴宁沉浸在自己悲惨的世界里,也从未过问。   现在想来,十有八九,那时候陆明熙怕是已然被人害死……   旁边袁烈即便已是有了心理准备,听了蕴宁的话,也是半晌无言。好一会儿才道:   “只要陆公不至于有性命之忧,陆家就乱不起来。”   说着站起身形:   “我得赶紧进宫一趟,把陆公的情况禀报皇上。”   想要抬脚时,又踟蹰片刻,注目蕴宁:   “爹不否认,以陆瑄的才华,必非池中之物,只一点,陆家眼下乱象已现,真是入了陆家,定然会吃苦头,宁姐儿真是后悔的话,现在还不晚。”   母亲心疼自己,蕴宁自来清楚,却是没想到父亲这个时候也会有此一问,一时心头火辣辣的——   袁家最是重诺,父亲更是一言九鼎的汉子,眼下却顾及自己将来的幸福,不惜让袁家美名染上污点……   好一会儿才眨去眼中的热泪:   “女儿不后悔,爹爹放心,女儿一定会过好自己的日子,不让祖母和爹娘挂心……”   “不错,日子都是自己过的,好或者坏,都得自己用心经营。”第一次瞧见从小硬气的儿子做起事来这么优柔寡断、拖泥带水的一幕,聂老夫人又是好笑又有些心酸,却是并没有改变初衷的意思——一则难得两个小辈情投意合,二则,所谓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经历过亲人离世的痛苦,聂老夫人最是明白这个道理。孙女儿真是嫁过去,单凭这一点,即便将来陆瑄功成名就、大权在握,也定不会也不敢辜负了宁姐儿才是。   探手把蕴宁搂入怀里:   “这几日得空了多陪陪祖母,怕是留不了你多久了。”   丁芳华也瞬时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陆家乱象丛生,崔老夫人年迈体衰,这般危机四伏的情况下,本就需要一个女主人。更别说,陆明熙的病必须蕴宁日日守在身边……   一片扰攘中,春闱终于结束了。      ☆、193   前后左右如蚕吃桑叶般的写字声依旧不绝于耳, 陆瑄却已落下最后一笔。把手中的试卷从头到尾认真阅读一遍,确信并无任何疏漏之处, 待得卷子上面的墨汁彻底干掉, 便开始收拾桌上的笔墨纸砚等用具。   二月十八日,大正永和十三年的春闱在各方期待中缓缓落下了帷幕。   和入场时的意气风发不同, 走出科场的举子们一个个却是和斗败的公鸡一般, 缩头缩脑,神情茫然, 身上更有着让人熏然欲呕的恐怖气味。   如果说还有意外的话,那就是陆瑄了。   和旁人衣服皱巴巴卷在一起犹如烂菜叶子一般的狼狈不同, 陆瑄衣服倒还齐整, 即便下巴上多了些青密的胡碴, 一双眼睛依旧清冷明亮如星子。   栅栏外这会儿和数日前一般,又是人潮汹涌,有唤张三的, 有喊李四的,一个个神情中担忧有之, 更多的却是期盼和希冀。毕竟十年寒窗苦读,哪个不巴望着自家子弟能一举高中、出人头地?   陆瑄正自缓步而行,忽然站住脚, 倏地转过头来,视线所及处,正好瞧见脸色惨白,扶着栅栏一步一步艰难往外挪的崔浩, 看他憔悴的模样,情况分明有些不太好,竟是一副摇摇欲坠,随时都会昏倒的模样。   崔浩左方不远处,则是一脸不可置信的王梓云。   王梓云头发蓬乱,和往日里见到的难民相比,也强不了多少。   不得不说,崔浩的下场,对王梓云影响极大。即便不知道杨修云口中一直推崇的两人姓甚名谁,王梓云却深知,一众举子中,有一人却定然是自己比不过的,那就是延陵崔家的崔浩。   之前,散布流言蜚语,并推波助澜,最大的依仗就是崔浩的身体——   以王梓云的了解,崔浩的身体状况也就只能苟延残喘、存活于世罢了。想要下场,却是万万不能。   而之所以敢大胆放出有关崔家受诅咒的言论,可也就基于此。   只要崔浩不下场,之前的谣言,就会成为所有人切切实实的认知。毕竟一个连科举都不敢参加的人能有什么真才实学?   却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崔浩竟然敢拿性命做赌,下场参加大比。   也因此,考场上王梓云便有些心神不宁。好在听动静,这漫长的九天里,不是没有身体撑不住倒下去被拖走的举子。王梓云笃定,崔浩必是其中之一。这才能稳下心神,专心试卷。   如何也没有料到,一出考场,就瞧见了崔浩。尽管崔浩的模样瞧着不太好,却无疑撑下了三场考试。   王梓云脸色越来越难看,忽然加快步伐,朝着明显摇摇欲坠的崔浩撞了过去。   听到身后急促的脚步声,崔浩勉力往旁边闪了一下。   只他动作本就艰难,这会儿又是大量士子出场的时候,四周全是拥挤熙攘的人,崔浩顿时被撞了个正着,身形不受控制的朝着地面就栽了下去——   须知这会儿人群摩肩接踵,不是一般的拥挤,真是倒下去,别说崔浩这样的病人,就是健康人短时间之内也别想站起来。踩踏之下,极有可能有性命之忧。   崔浩无疑也想到了这一点,可惜浑身上下已是没有一点力气。正自绝望,斜刺里却是伸过来一只胳膊,好巧不巧,正好托住崔浩的身体,连带的王梓云一声惨叫,竟是越过人群,飞了出去。   叫声太过瘆人,吓得周围的士子不住揉眼睛——方才明明瞧见,是后面这位走的太快,撞到了前面的兄弟,怎么反倒是后面那位“哧溜”一下就出去了。   “没事吧?”陆瑄却是看都没看飞出去的王梓云一眼。   “我……”崔浩刚想说无事,却是一阵头晕目眩,终是支撑不住,昏了过去。   陆瑄俯身抱起崔浩,加快脚步,往人群外而去。   堪堪走出人群,极目四顾,却是没有瞧见府里的马车。   陆瑄不觉有些疑惑。正想扶着崔浩再往外走些,却被人呼啦啦拦住去路。   定睛瞧过去,正是靖国公世子方简,他的身旁,脸色铁青的王梓云被人扶着站在那里。   “陆公子好大的威风。”方简瞧着陆瑄,神情阴郁之外更有毫不掩饰的轻蔑,“身为举子,却如此好勇斗狠,真真是有辱斯文,似你这般跋扈之人,有何资格位列杏榜之上?”   口中说着,忽然抬脚朝着陆瑄右腿踹了过去——   当初尚书府内,陆瑄可不是一脚踹断了方简的右腿?   再没想到方简竟敢公然动手,出手还如斯狠辣,陆瑄半扶半抱着崔浩,身形往右方一晃,堪堪躲过方简雷霆一击:   “和你这等冒领军功、滥竽充数的小人相比,陆瑄自问还差的远呢。”   之前据守胶东的庆王,以胶东出现倭寇为名,报请朝廷出兵。方简便随着父亲靖国公方文礼出征,一路上更是频频传回捷报,靖国公方家终是出了一次大风头。   只可惜尚未班师回朝,就出了郭耀祖那档子事,皇上震怒之下,下令严查,竟从郭耀祖带回朝廷口口声声从倭寇那里缴获的粮食中,查出了朝廷被偷走粮食的踪迹。   所谓偷鸡不成蚀把米,说的就是庆王并方文礼一干人了。   以致方家父子出京时声势浩大、风光无两,归京时却是悄无声息、灰头土脸。   这件事何尝不是一向眼高于顶的方简最大的痛处?   这会儿被陆瑄当众翻出来,方简如何受得住:   “找死!”   直接吩咐家丁:   “打!哪个折了他一条腿,爷有重赏。”   “你们做什么?竟敢对陆府九公子无礼,是吃了熊心豹胆不成?”一个焦灼的声音在人群外响起,陆瑄抬头,可不正是陆珦正急匆匆从一辆不太大的骡车上下来——   今儿一早,陆珦就准备好了来接陆瑄的,不想却被陆瑛拦住,说是让他赶紧把账目交接一番。   这几日因着陆明廉一再施压,甚至因为陆珦没有配合,陆明廉夫人赵氏那边就寻了事,日日刻薄陆珦妻子郑氏。   崔老夫人知道后,就直接吩咐陆珦,人要紧,钱财都是身外之物。   陆珦感激之余又是愧疚,又是愤恨。只考虑到妻女,便拣了不太要紧的账目交出了一部分。   只今儿个陆瑛拦住他,分明并没有什么要紧事,却是杂七杂八的闲扯着,就是不放陆珦离开,更是话里话外暗示陆珦,他们才是亲兄弟,至于陆瑄不过是个外人罢了。   明白了陆瑛的意图,不过是不想让自己来接陆瑄罢了,陆珦当即就离开了。   却是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偌大的陆府,车辆竟然全被陆瑛以种种借口派了出去,眼看着就要误了时辰,没奈何,陆珦只得赶紧去车马行雇了这么一辆骡车过来。   一路上紧赶慢赶,好容易卡着点到了,如何也没想到竟是瞧见了陆瑄被人围攻的一幕。   待得瞧清楚一脸煞气的方简,陆珦暗叫一声“苦也”。   这人会选在这会儿过来,分明是想趁尚未发榜,九弟还不是官身,叔父又昏迷不醒的契机,来报当初腿断之仇。   不及细想,已是冲过去,刚要开口说话,却被方简直接拽住前胸衣襟一下推开:   “识相的话滚远点儿,不是看在你爹的份上,爷今儿个连你一块儿揍了。”   陆珦踉踉跄跄着往后倒退了十来步,好容易站住身形,气的眼睛都红了:   “方简,你他妈的还真是个小人!”   可形势不由人,陆珦本身并不会什么拳脚功夫,又因为陆瑛的刻意阻挠,也没带下人过来。   方简本就功夫出众,再有这么多家丁……   一时急的头上的冷汗都下来了。   正自彷徨无措,一声怒喝在旁边响起:   “贡院重地,哪个混账敢跑来闹事?”   “敢骂小爷——”方简今儿个有备而来,已是做足了准备,更是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得让陆瑄为当初那一脚付出惨重代价,敢在这里闹,也是笃定了那些官差必不敢多管闲事——   一则他可是堂堂靖国公世子;二则所谓树倒猢狲散,陆明熙既是病入膏肓,之前瞧着陆明熙的面子捧着陆瑄的人,还会管他死活?   再没想到,还有不长眼的,要为他出头。   当即抽出腰间铁鞭,想着好好把对方教训一顿,却在转身的瞬间,如同被人施了定身法一般,一声也做不得了——   身后站着的不是旁人,正是一身铠甲威风凛凛,负责京都安全的武安侯袁烈。   “我道是谁敢跑到这里撒野,原来是你。”袁烈语气明显很是不善,“不成器的东西,一身功夫不说军前效力,跑这儿耍威风来了。现在,带着你的人赶紧滚……”   即便这会儿瞧着陆瑄,依旧不顺眼的紧,可再不顺眼,陆瑄也照旧是自己未来女婿。   袁烈做人的原则历来就是自己的人自己欺负不打紧,至于外人,却是一根汗毛也别想碰。   方简被骂了个狗血喷头,气的头上青筋直迸,却愣是不敢多说一句,带着手下并王梓云灰溜溜的离开了。   期间王梓云频频回首——   即便袁蕴宁手里没有玉蝉,可有这么一个威风凛凛的爹,真能联姻成功,也必是王家兴起的一大助力。   “多谢袁伯伯。”陆瑄忙上前道谢。   袁烈却是马都没下,勉强忍下把人拽过来狠揍一顿的冲动,黑着脸如同看到仇人般:   “把姓崔的小子交给我,你赶紧回家去。”   顿了顿又道:   “有人欺负你,只管往死里揍。”   说着不待陆瑄回话,直接抢了崔浩,一拨马头,扬长而去。      ☆、194   心惊肉跳的陆珦这会儿才回过神来, 忙不迭上前,拉住陆瑄的胳膊, 急声询问:   “之前可有动手?有没有伤到哪里?”   口中说着, 却是气的浑身都是哆嗦的——   做为阖府上下早已默认的陆家下一代族长,陆瑄何尝受过这般委屈?   那些黑心肝的, 不就是瞧着叔叔倒了, 就上赶着欺负人吗。若然是从前,方简这样的, 九弟面前,只有夹着尾巴做人的份儿, 如何就敢这么跋扈嚣张。   “到车上说。”陆瑄这会儿已是十分清楚, 家里定然是出了大事了。   待得坐上车子, 直接道:“爹爹什么时候病倒的,很严重?祖母没事儿吧?三嫂和小侄子呢?”   陆珦眼圈一下红了:   “你下场的那日早上。咱们刚走,叔父就突然昏过去了, 眼下还没查出来病因。太夫人撑着这个家,身体倒还好。至于你嫂子, 他们也没什么大事儿……”   “把这几日发生的事说详细些告诉我。”陆瑄提着的心瞬时放了下来——   只要人都平安,就不算什么大事。   陆珦在脸上抹了一把,力求让自己平静下来:   “我爹回来了。已是在工部尚书的位子上走马上任。”   亲爹升官了, 还是六部长官,这样的事,别人不定怎么欣喜欲狂呢,陆珦却是一点儿高兴不起来, 总觉得里面有些不对劲。更甚者,就在昨日,母亲赵氏还借含饴弄孙的名头,把二岁多的儿子给要走了,说是要亲自照顾。   可郑氏过去瞧了才发现,母亲说是照顾,根本就是直接交给了乳母,回去说了后,陆珦不放心,天黑了后夫妻俩悄没声的过去,正听见生哥儿正撕心裂肺的嚎哭,却没一个人理他。   两人听得心都碎了,赶紧敲门,却被赵氏骂了回去,说他们小题大做,她这个做祖母的,还会虐待孙子不成?   两人无奈,在寒风里蹲了半夜,直到孩子哭累了睡过去,才一步三回头的离开,因为过了寒气郑氏今儿一早可不也病倒了,昏睡中,还一直喊着“生哥儿”的名字。   “把你过继到我爹名下,你可愿意?”陆瑄突然道。   “啊?”明显没想到陆瑄会这般说,陆珦就有些回不过神来。却是很快明白,陆瑄这是让自己做出选择,亲生爹娘,或者长房。   “想清楚再说。”陆瑄继续道,“爹的病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就是好了,也不见得能继续上朝,倒是二伯,怕是从此后,会官运亨通……”   “我愿意。”陆珦不过略顿了顿,便直接点头   从小因不会读书被爹娘厌弃,如果说从前陆珦还渴望过父母的认同,到了今时今日,却早已心灰意冷——   明明知道除了打理庶务,自己一无所能,爹爹却依旧要夺了自己安身立命的资本,让自己把打拼了这么多年的基业拱手让给二哥。更甚者不过因为自己稍有不服,母亲便把生哥儿抢走……   再反观叔父这边,自打搬过来,虽然婶母百般刁难,小九却拿自己当亲兄弟一般,处处为自己打算,二叔人虽然严厉,却是教授了自己太多为人处世的道理,担负起了爹爹的责任,之前太夫人更是毫不犹豫的弃银钱而让自己选择家人。   如果说之前还不懂,这会儿如何不明白,叔父这边的,才拿自己当一家人。   “好,你回去跟嫂子说一声,最迟后天,就能把生哥儿接回来。”陆瑄点头。   陆珦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父亲陆明廉那个人的性子,陆珦也算了解,最是个重脸面的,即便早从心底里彻底厌弃了自己,可这个时候把自己过继给叔父的话,也一定会担心被人戳脊梁骨的,毕竟,长房眼下前途未卜,二房却是如日中天。   更别说,长房这里已经有两个儿子了,突然过继个儿子,法理上也说不过去不是?   明显看出陆珦的疑虑,陆瑄点点头:   “你放心,交给我就好。”   这么多年了,陆珦对陆瑄早已相信的有些盲目了。明知道来路艰难,提着的心竟然真就因为陆瑄的话放了下来,更甚者想到自己真的要成为陆瑄的哥哥了,积累的难过也去了不少。   车子很快到了朱雀桥。倒是把车夫吓了一跳。   今儿春闱结束,雇车马接人的当真不少,因他的骡车不够气派,以至于到最后,就剩了他家这一辆车,去接人时还想着,对方十有八、九是外地来的落魄举子,不然,也不会找自己这辆寒酸的车。   再不想,对方竟然出自陆家这样显赫的门第——   这里可是出过帝师的朱雀桥陆家啊,更甚者他家老爷这会儿可还在朝中任着阁老的职,那可是响当当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满帝都,哪个不知道?   直到接了陆珦给的车马钱又丢了个红包过去,还有些回不过神来,拉着陆珦不住探问:   “方才那位长得好看的公子,真是陆家少爷,陆阁老的儿子?”   “那是当然。”提起陆瑄,陆珦也是自豪的紧,又得了陆瑄的承诺,放下一桩心事,陆珦也有了说闲话的兴趣,“你记着了,这是我九弟,是要中状元的人呢。”   “那敢情好。”那车夫都有些晕陶陶了,“啊呀呀,我这车子可真是有福,竟能驮陆家九少爷坐坐,不行,我得赶紧回去,让我家那小子也坐会儿,沾沾喜气才成啊。”   又想到要是陆九爷真中了状元,那岂不是自己的车子,天上的文曲星都坐过?不行,得回去赶紧换辆车,这辆留着,给儿子当传家宝。   太过兴奋,竟是激动的活都不拉了,赶着车就往家跑——   陆九爷坐过的地方可还热乎着呢!   陆瑄和陆珦刚要进府,陆瑛却从旁边一辆马车上下来,冷冷瞥了陆珦一眼,哼了一声:   “跑去跟个没见识的乡巴佬显摆,老三你还真是出息!”   又瞧了眼陆瑄,语气就有些不阴不阳:   “小九终于回来了?还不快进去,站在这里做什么呢?叔父这几日一直躺在床上,身为长子,不能床前尽孝,外人知道了,说不得会戳咱们陆家的脊梁骨……”   还想再说,却正好和陆瑄扫过来的淡然视线撞了个正着,登时有些心慌,竟是后面要说什么,都忘了。   陆瑄也不理他,抬脚上了台阶。   直到陆瑄的背影消失,陆瑛下意识的摸了下头上,却是一把子的冷汗。回头正好瞧见陆珦嘴唇微微勾起,就有些恼羞成怒,沉着脸道:   “一天到晚游手好闲,我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才有你这么不成器的弟弟!对了,你告诉小九,让他换换衣服,就去见爹。”   说着一拂袖子,扬长而去。   崔老夫人那边已经知道陆瑄回来了,虽然没有亲自迎出来,却是特特着人吩咐,先洗个澡,然后好好睡一觉,再去见她便成。   只陆瑄哪里肯应?洗了澡换好衣服,就匆匆去了太夫人房间里。   听说孙子过来了,崔老夫人忙从房间里接了出来。   太夫人都出来了,梅氏本不愿给陆瑄这个脸面的,这会儿也不敢拿乔,只能不甘不愿的跟在后面。   只虽然不开心,梅氏却也不敢表现什么,毕竟,这么多年了,从几岁的小屁孩起,梅氏就一再在继子手里跌跟头。   “姑母,是表哥回来了吗?”同样在旁边侍候的梅幼兰跟着起身——   之前被陆家拒之门外,可自打陆明熙病倒,梅氏重新执掌中馈,自觉成了长房这边当之无愧的女主人,就堂而皇之的又把梅幼兰接了回来。   这会儿看梅幼兰眉眼含羞,梅氏脸一下沉了下来,低声斥道:   “他算你哪门子表哥?快回你院子里呆着去。”   从前是不得已,又有姑母梅老姨娘催着,梅氏才想尽法子想要把两人凑成一对儿,眼下情形却是不同了。   梅氏却是相中了婆家侄子,也就是陆明廉的幼子,也往陆明廉那边递了口风,陆明廉那边虽然没有回话,梅氏这里却以为,对方应该是默认了。   这会儿瞧见梅幼兰往前凑,哪里肯愿意?   看梅幼兰不愿意走,索性和崔老夫人说还有内务要处置,直接带着梅幼兰和陆瑄擦肩而过。   梅氏如何,陆瑄自然不会放在心上,只上下打量崔老夫人,眼见得祖母果然精神还好,一颗提着的心才算放下来。   “怎么不去睡会儿?”看着明显消瘦的孙子,崔老夫人心疼不已。当初陆明熙科考后,回家来可是足足睡了三天三夜,连饭都是躺在床上让人喂的。   瑄哥儿这会儿必然也是强撑着站在这里的。   “我无事。”陆瑄扶住崔老夫人,抬脚往房间里去,“不看看您和爹爹怎么样了,我又如何能放下心来?”   两人迈步进了房间,眼瞧着左右无人,陆瑄俯身床前,细细查看陆明熙的起色,良久道:   “爹爹怎么会突然病倒?莫不是,家里有内鬼?”   看到孙子那一刻,崔老夫人紧绷的那根弦才终于放松下来——和丈夫溘然而逝的时候相比,现在已经好的太多了,毕竟,熙哥儿还在,宁姐儿也说了,没有性命之忧,更重要的是,孙子已经长大成人,可以帮助自己扛起陆家这副重担了:   “你不是大夫,在这儿守着也不顶事儿。宁姐儿前日来看过,也悄悄留了药物,你爹眼下并无性命之忧。现在回去好好睡一觉,等睡饱了睡足了,就好好想一下,该给宁姐儿下什么聘礼。”   “下聘礼?”饶是性子沉稳如陆瑄,这会儿也懵了,说话都有些口吃,“祖母说的是,我和,和,蕴宁?”   “自然。”崔老夫人笑着点头,“臭小子,心想事成了,高兴傻了?你放心,春节前,我已去过一趟袁家,当初你祖父送给我的那对儿陆家传给媳妇的祖传玉镯,宁姐儿也收下来了……你爹的病情,不能耽误,到时候祖母舍出老脸来,看能不能请袁家答应,下个月就让你和宁姐儿完婚。”   却是越发愧疚。毕竟,大户人家嫁娶,哪有这么赶的?   说不好,蕴宁就会背个冲喜的名头。   罢了,只能等将来,好好的补偿那孩子了。   宁姐儿,蕴宁?自己不是做梦吧?   直到被老夫人催着离开房间,陆瑄还处于精神恍惚的状态,若非陆珦正好赶过来,扶了他一把,陆瑄好险没直接踩空,从台阶上滚下去……   目送着陆瑄离开,崔老夫人坐回床前,对着陆明熙轻轻道:   “瑄哥儿的婚事,按理说得你这个做父亲的操持,在家里躺了这么久,你也该起来了吧?快些醒了吧,这么多年了,还以为你长大了,我就能放心去见你爹,可以歇歇了……你怎么又躺下了呢?二房那里,不消停啊。我老了,瑄哥儿还小,要撑起这么大一个陆家,真难啊……”   陆明熙的手指微微动了下,一滴泪水沁了出来,又顺着鬓角滴落枕头上。      ☆、195   还从没见过陆瑄这般仿佛灵魂出窍一般的呆滞模样, 陆珦真是吓得不轻,不放心陆瑄一个人回去, 就一路跟着送到陆瑄住处。   不想一直回到自己房间里, 陆瑄都依旧处于浑浑噩噩的状态。   想着九弟八成是撞邪了,陆珦真是哭死的心都有了。   好在陆瑄精神上虽是有些不对劲, 人却格外的好哄, 明明是一向不许旁人靠近他的,这次却是乖乖的任凭陆珦把他鞋子脱了, 外衣除去,又盖好被子。   “你赶紧, 赶紧的, 睡一会儿啊。”陆珦舌头都不顺溜了, 嘱咐完,竟是撒丫子就往外跑。   待得冲到老夫人面前,真是腿都软了:   “小九, 小九他,是不是, 撞邪了……”   叫干什么干什么,简直比自己只会咬指头的儿子都听话,还一直傻笑个不停……还要再说, 却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忙不迭回头,和见了鬼般好险没蹦起来:   “你,你, 小九……”   不是睡了吗,怎么跟个鬼似的又跟着自己跑过来了——   身后无声无息站在那里,依旧在傻笑个不停的这个人可不正是陆瑄。   陆瑄却不理他,只一径瞧着老夫人:   “祖母方才说的,是真的?”   再没想到,孙子竟是对蕴宁情深如斯,老夫人又是快慰又止不住难过——犹记得当初自己答应了婚事后,宗甫何尝不是这般,欢喜的笑成傻子的模样……   好半天才平静下来:   “傻小子,祖母什么时候骗过你……”   又绷了脸道:   “现在,赶紧回去睡觉,不然祖母答应你的话就不作数了。”   一句话未完,陆瑄已是“嗖”的飞了出去,唯恐老夫人反悔之前的话似的,转眼就没了踪影。   陆珦自然闹不清这祖孙俩打的什么哑谜,不放心之下,赶紧追了出来,待得到了陆瑄房门外,却是吃了个闭门羹。   忙爬到窗户那儿顺着窗棂往里瞧,却是正好瞧见陆瑄乖宝宝般直挺挺躺在床上,这哪是睡觉啊,分明是挺尸……   又慌忙朝地上吐了几口唾沫,嘴里不停念叨着:“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坏的不灵好的灵……”   放下了心头大石,陆瑄这一睡,就到了第二天。   期间陆瑛也曾过来一趟,沉着脸询问陆瑄去了哪里,当听说,竟然是去睡大觉了,登时就火了。   当即就要派人去叫起来。   却是还没靠近陆瑄的院落,就被荆南荆北丝毫不留情面的给怼了回去。   更是直接警告陆瑛,说是太夫人吩咐过,就是天塌了,都不能去打扰陆瑄,不怕挨揍,只管往里闯。他要是不服的话,可以直接去找太夫人。   即便心里确然一百个不忿,陆瑛可也不敢直面崔老夫人,万般无奈之下,只得灰溜溜的离开。   陆明廉倒是没为了这件事责骂陆瑛,毕竟崔老夫人多难缠,陆明廉早已领教过,当初伯父陆宗甫刚过世时,几乎所有陆氏族人都站到了二房这边,结果怎么样,还不是照样拿她无计可施?   更别说陆明廉这会儿说是胜券在握也不为过。   崔氏伯娘也威风不了多久了。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从前伯娘的背后有名门望族延陵崔家撑腰,倒是自己爹爹却是官职不显,哪里能比得了现在——   崔氏式微,嫡脉受诅咒的谣言传的满天飞;自己更是掌管工部,最迟明年,就能入阁……   如果说这样的二房还不能压下长房,不是天大的笑话吗。   当下只命陆瑛照旧盯着些长房那边就好。   陆瑛心里却是对那对儿祖孙怵得慌,可既是父亲有吩咐,却又不敢不答应。   只这次却也学的精乖了,如何也不敢跑到长房那里触霉头,只让人悄悄守在长房外面,有什么消息报过来就好。   还想着应该不会有什么收获了,不想下人很快来报,说是陆瑄今日终是不再睡了,只他起来洗漱后就出门了,看方向,应该是去太叔公那里去了——   太叔公讳广言,是祖父和长房已经去世的陆宗甫公的亲叔叔,因志不在仕途,考中举人后便不再进学,反是接管了陆家族学。   这些年来,陆家小一辈的青年才俊可不全由陆广言□□过。眼下更是已然将近八十高龄,在陆家最是德高望重。   家里后辈科举过后,最先拜望的都是这位太叔公,陆瑛便也没放在心上。   不想陆瑄这一去,却是足足一个时辰都没有回来。   陆瑛忙派人去找,却被告知,陆瑄早就陪着陆广言出去了。脸顿时就黑了——   自己明明留了话的,说句不好听的,太叔公偌大年纪,面子上过得去也就行了,哪里需要这般恭敬?放着父亲这个工部尚书不理,却陪着一个糟老头子四处乱转,陆瑄如此,分明就是没把父亲放在眼里。   陆瑄和陆广言这会儿却是已然到了武安侯府门外。   后面车上,还拉着京城最有名的冰人王媒婆。   只武安侯府门前可不止陆家马车,却是另外还有两辆有着靖国公父标识的马车。   陆瑄扶着须发皆白的陆广言从马车上下来,后边的王媒婆忙跟上。   刚要嘱咐陆瑄几句话,方家马车上却是传来了一声轻笑:   “啊呀,王家姐姐,真是巧啊。”   说话间,便有一个鬓边簪着朵绢花的妇人从车上下来。却是和王媒婆同样在帝都大大有名的刘媒婆。   刘媒婆之后,靖国公方文礼同王梓云也下了马车。   两方人马就这么着碰到了一起。   一眼瞧见陆瑄,王梓云脸色就有些发黑——   让王梓云说,来帝都这么久,见到的最嚣张跋扈的公子哥,就是朱雀桥陆家的陆瑄了。   你说之前嚣张跋扈也就罢了,眼下连最大的靠山,亲爹陆阁老都倒了,怎么还是那么不受教呢?   竟然还敢当街和表兄方简发生冲突。现在更好,还厚着脸皮跑来武安侯府求亲了。   就凭陆家眼下风雨飘摇的模样,袁家也定然不会愿意把掌上明珠推入火坑。   更不要说,眼下崔家嫡脉受诅咒的谣言可是越演越烈——   陆阁老也是被崔家诅咒牵连,才会突然得了怪病,昏迷不醒的话这会儿已是传遍了帝都,袁家这等大户人家,怕也是早已得了消息。俗话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不是不得已,谁敢冒这个险?   转念一想,却又明白了陆瑄的意图——   陆家眼下既然岌岌可危,可不要赶紧找个强大的靠山?不然,陆瑄别说不一定考中,就是真的榜上有名,在朝里日子也不会好过,毕竟陆明熙能走到阁老的位置,期间树敌必不会少了。   可王梓云也就奇了怪了,这样的陆瑄,是有多大脸,怎么就敢在这会儿登门求亲?   当下皮笑肉不笑的的哼了一声:   “啊呀,还真是有缘啊,竟然在这里也能遇见陆公子。听说陆阁老眼下有病在身,陆公子不在床前侍奉,怎么倒是有闲心跑到这里来了?只有一句老话说得好,人啊,贵有自知之明……”   陆瑄冷冷瞧了他一眼,神情似笑非笑:   “老话多着呢,老话还说,王公子是属狗的,对也不对?”   说完也不再搭理王梓云,只侧身扶住旁边的陆广言:   “太叔公,您慢着些。”   王梓云就有些愣怔,下意识的看向身后的刘媒婆——   他是属狗的没错,生辰八字上写着呢,可陆瑄怎么会知道?   不想刘媒婆却是“噗嗤”一声就乐了,等笑出来才觉得有些不对,就有些讪讪。忙解释:   “公子放心,您的生辰八字好好的,绝对不会丢,人家怕是,怕是,说你,多管闲事,还,还挡了路吧……”   王梓云登时气了个倒仰,一张脸也红的和猴屁股一般——其实早在刘媒婆笑的同时,他就已经反应了过来,有句老话不是说,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还有一句,就是“好狗不挡道”!   这可是武安侯府门前,要是自己被奚落的事传进去……   指着陆瑄,浑身都是哆嗦的:   “巧言令色——”   还要再说,本来紧闭的武安侯府大门却忽然洞开,却是得到消息从府衙匆匆赶回的袁烈,亲自接了出来。   唯恐在袁烈面前失了礼数,王梓云强行把暴怒之下气急败坏的呵斥咽了下去。   袁烈已是来到门前,一眼瞧见伫立外面的陆瑄,脸色就有些不好看——   虽然之前已是和母亲形成共识,陆家这一两天内必会上门求亲,可想到是一回事,亲眼瞧见又是另一回事。   更别说袁烈心里可是一直就看不上陆瑄这样心眼多的。   这会儿可不是恨不得转身,狠狠的摔陆瑄一脸门才好。   王梓云明显察觉到袁烈对陆瑄的敌意,之前还糟糕透顶的心情终于好转,甚至开始庆幸,和陆瑄凑到一起来袁家求亲,说不好是自己的一大机缘呢——   之所以会这么赶,可不是因为之前王梓云目睹了袁烈带走崔浩的一幕。   再联想到从前在袁家时,蕴宁和崔琳琅交好的模样,让王梓云登时感觉到危机——   须知无论长相还是才华,崔浩都在自己之上。保不准会入了袁家的眼。   明明之前已是把崔家逼到了绝境,真是让崔浩娶了可能拥有玉蝉的袁家小姐,说不定就会绝地反转。   毕竟,当初崔家老祖的兴起可不也是这般。   且更让王梓云忧心的一点,就是崔浩顺利科考完毕。   眼下成绩没出也就罢了,真是等揭晓,自己无论如何也是比崔浩不过的。   倒不如抢先一步。毕竟现下自己风头正盛,又有日益鼎盛的王家为后盾,袁家既是想要给女儿寻个书香门第家有前途的后辈,崔浩眼下哪里比得上自己?   真等成绩揭晓,袁家会如何选择可就不一定了。还不如趁一切都是未知,赌一把的好。   甚至王梓云以为,即便这次登门,求娶袁家小姐不一定顺利,可好歹也要搅闹了崔浩的好事才成。绝不能让崔家还有崛起的机会。   因此才会鼓动三寸不烂之舌,请出了靖国公方文礼。   眼下有陆瑄这米粒之光,可不更能衬得自己珠玉在后了。   袁烈已是快步下了台阶,先探手扶住陆广言:   “怎么是老师您来了,快快里面请。”   陆广言也曾经在京城书院任教,彼时袁烈正在那里求学,师生关系颇好。   陆瑄也忙上前见礼:   “袁伯伯。”   袁烈却是没理他,只管把陆广言礼让了进去。   陆瑄倒也没在意,和之前面对着王梓云时的桀骜不同,始终都是恭敬有加。   王梓云暗暗得意,瞧袁烈的样子,对陆瑄可不是一般的厌恶啊。   正自思忖,袁烈已是转过身来,同方文礼一拱手:   “难得方兄来家中一坐,正好家中有喜事,方兄且坐下陪着喝一杯。”   又扫了眼王梓云和他旁边的冰人:   “倒是王公子,袁某就不方便多留了。”   王梓云直接懵了。   不方便多留?这是直接要赶自己走?可不对啊,明明武安侯那么讨厌的陆瑄都接待了,怎么倒是连门都不让自己进啊。   那边方文礼却是面色一变,神情同样不敢置信:   “袁兄这是什么意思?”   又一指陆瑄:   “这样的破落户,如何配得上堂堂武安侯府千金?!”   这一点袁烈倒是深有同感。只可惜却无法和方文礼惺惺相惜了——   已经选定的女婿,如何能让外人看轻?   脸上当时就现出些愠色:   “靖国公慎言。道不同不相为谋,袁某还有事,就不奉陪靖国公了。”   说着,丢下大眼瞪小眼的两人,直接转身,回府了。      ☆、196   陆明廉今儿个从衙门回来的不是一般的早。   听说父亲让自己过去, 陆瑛还有些疑惑,毕竟刚到工部任职, 还没有完全熟悉的情况下, 陆明廉不是一般的忙。   哪天不是忙到落衙还不见得能回来?   忽然想到早上离开时,父亲有说过, 待得时机成熟, 会帮他谋一份衙门里的好差事,难不成, 已经有眉目了?   本来之前看着自己那愚蠢的弟弟,打理起庶务来驾轻就熟的模样, 还有金银财宝滚滚而来的情形, 陆瑛还以为凭自己的才华, 经营庶务还不是小菜一碟?   可真等从陆珦手里抢过一些生意才发现,现实远远不如想象的美好——   下面的管事阴奉阳违,不是一般的难搞;来洽谈生意的掌柜斤斤计较, 十两二十两的银子也跟自己争论不休,更甚者自己一直喜欢的包个酒楼以文会友的日子, 也跟着一去不复返了……   本来就笃信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眼下天天和那些满眼阿堵物的商贾们打交道,陆瑛觉得自己都沾染了一身的铜臭味儿, 真是俗不可耐。   这两日可是没少同陆明廉念叨,一心想找个清贵又俸禄高说出去好听有面子的差使干干……   陆明廉也瞧出次子压根不是经商的料,又盘算着经过这些日子的敲打,三儿子应该就会乖乖听话, 以后全心为二房效力才对,就答应了他。   越想越是这么回事,陆瑛开心之下,越走越快,甫一进院子,就一迭连声道:“爹,您回来了,可是我的差使有眉……”   一句话未完,书房的门却一下拉开,铁青着脸的陆明廉正站在那里。   陆瑛吓得一激灵:   “爹爹——”   “不是让你盯着小九吗?你跑去哪里风流快活了?”陆明廉恶狠狠的瞧着陆瑛,分明有些气急败坏。   陆瑛吓了一跳,忙解释:   “爹您不是不知道长房那边有多难缠。儿子一直守在外面,后来小九就去了太叔公那里,儿子还想着,他去了太叔公那里就会回来,谁知道他心眼儿那么多,竟是家都没回,又陪着太叔公出门了……”   还要再说,陆明廉忽然回身从书案上抓了本书,朝着陆瑛就砸了过去:   “孽障,你这个没用的东西!”   不怪陆明廉生气。   本来衙门里事情不是一般的多,陆明廉忙的焦头烂额。不想刚过了午时,庆王世子周珉就脸色难看的找了过来,责问陆明廉到底是怎么回事,竟然敢怂恿着侄子抢庆王府未来的媳妇儿,也是到了那会儿,陆明廉才知道,侄儿陆瑄果然有出息,就这么会儿,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段,竟是就做了武安侯袁烈的女婿。   这边刚送走了周珉,那边儿太后身边的红人梁春也直接杀了过来——   既是上了庆王的船,自然以后要全力扶植周珉。是以方才周珉即便是负气而来,对陆明廉好歹还留了些脸面。   那梁春却是不同,别看年纪和陆明廉的长子也就差不多,语气却不是一般的尖酸刻薄,真真是把陆明廉训成了个孙子般。   临走时更是交代陆明廉两件事:准备好十万两银子,太后这几天要用;让陆瑄把婚事退了。   陆明廉简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可虽是又羞又窘,却并不敢和梁春硬抗——   一则早在刚入京时,陆明廉就拍了胸脯答应梁春,等陆瑄一从考场出来,就立马打发了他去胡家求亲,这也是陆明廉打发陆瑛盯着陆瑄,并要求第一时间把人带过来见他的原因;现在自己做事出了纰漏,也怨不得梁春发火。   二则,这些日子来早已领教了梁春的手段,当真不是一般的阴险毒辣,那阴森森的模样,陆明廉真是看了就心寒。   等把梁春送走,陆明廉太过憋屈之下,直接就掀翻了书案。   可待得冷静下来,也只能认了——   为今之计,只有赶紧回家,命陆瑄把侯府的亲事退了。不然,还真是不好交差。至于说那十万两倒是好办,毕竟,有陆珦这个儿子在手里捏着呢。   “你现在就去长房,请陆瑄过来见我。”   陆瑛也被暴怒的陆明廉给吓着了,再不敢做声,转身想跑,却再次被陆明廉叫住:   “记住不是叫,是请。好言好语和他说……”   这句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甚至吐出口后,陆明廉胸腔都憋屈的一阵阵发疼——   那个臭小子一定是故意的吧?还有袁家,定然是瞎了眼,不然怎么会这么轻易就同意了这桩婚事呢?   陆瑛一路上都在诅咒,该死的陆瑄,也不知道做了什么,令得父亲如此大失常态,让自己年纪这么大了,还被父亲揍。   可即便心里恨不得陆瑄这会儿去死,及至见到了人,却依旧不得不挤出一副笑脸来——   陆瑛直觉,真是这趟差事办砸了,请不动陆瑄,回去铁定会挨家法的。   原以为以陆瑄的难缠,不定得费多少唇舌,才能把人给带到父亲面前呢,没想到不过刚一提,陆瑄就爽快的答应了下来,而且直接就起身往二房去了。   把个陆瑛给惊得,好大一会儿都没回神。   两人一道出了长房时,正碰见陆珦——   说碰见也不合适,看陆珦的模样,分明是听了什么消息特意赶过来等在那里的。   陆瑛先就有些不爽,直接开口训斥道:   “有你什么事?快回去。”   陆珦却不接他的话,只担心的瞧着陆瑄:   “九弟,我和你一起吧。”   “也好。”陆瑄点了点头,既是要说过继的事,陆珦自然在场的好。   陆珦咧了咧嘴,忙跟了上去,和陆瑄并肩而行。   从后面看,两人倒是和亲兄弟一般无二了。   至于被撇下的陆瑛,却是个外人相仿。   陆瑛脸色越发难看,若非有陆瑄在,说不得又要发作陆珦。   好大一会儿才压下心头的怒火——   还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之前给陆珦这个混账的教训还不够,等到明儿个非得狠狠的收拾他一顿不成。   一行人很快来到二房,便有下人接出来,说是老爷在书房等着呢。   陆瑛直接拦住陆珦,臭着脸道:   “你在这里等着就成,父亲要见的人是九弟,可没叫你。”   “我要见自己亲爹,二哥也要管吗……”陆珦冷笑一声,分明丝毫不受教的样子,眼瞧着两人又要闹起来,陆瑄却是转过头来:   “三哥在这里等我就好,待会儿让你进去时再进。”   明明刚才还对陆瑛的阻拦一百个不服气,陆瑄一句话出口,陆珦却是很痛快的一口答应下来:   “好,我听九弟的,就站在这里等着。”   简直把个陆瑛气的不行——自己这边儿说话,陆珦就当放屁一样,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到了陆瑄那儿倒好,竟是和听圣旨一般,恨恨的横了陆珦一眼:   “这么大年纪了,却要当小九的狗,老三你还真是出息啊!”   陆珦攥了攥拳头,却又勉强忍下——   有些人兄弟缘薄,或者自己天生就该和陆瑄是兄弟……   那边儿陆瑄已是进了书房。   陆明廉倒也没有刻意晾陆瑄,瞧见陆瑄的第一时间虽是有些愠怒,却又很快压了下去,转而变成平静,指了指下首的座位:   “瑄哥儿来了,过来坐吧。”   看陆瑄听话的坐下,陆明廉笑容越发亲切,口中更是不住感慨:“当年我离京时,你也就比这桌子高不了多少,一晃这么多年,瑄哥儿就长大了。你是个好的,比你几个兄长都有出息……”   因陆明廉身份与前大大不同,这些日子,不独外面巴结的人多,就是陆家后辈,但凡能得到陆明廉首肯,也无不都是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   倒是陆瑄,被陆明廉这么狠命的夸了一番,却是既没有心惊胆战,更没有受宠若惊,神情间是恰好到处的诚恳:   “难为二伯公务繁忙,还能记着从前的事,二伯谬赞,侄儿却是愧不敢当……”   竟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无论陆明廉说什么,都淡然处之。   陆明廉不觉皱了下眉头,只觉这个侄子委实有些难搞,明明小小年纪,怎么就觉着有些堂弟身上的老奸巨猾呢?   便也失去了耐心,不再兜圈子:   “你爹年纪也不算大,现在这个样子,真是让人心里不好受……之前你爹老跟我说,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的婚事,你离京在外的那些日子,你爹真是头发都愁白了。”   听陆明廉提起父亲,陆瑄终是有些动容:   “那时年少无知,让老父操心,现在想来,委实愧疚无地。”   陆明廉点了点头:   “按理说,有你爹爹在呢,你的事,并不是我这个做伯伯的能插手的。可现在,情形又自不同。”   “你爹病情来势汹汹,遍请太医,竟是都无法查明病由。偏是之前,他在朝中树敌颇多……我听说,科场结束那日,连方家的小子都敢去找你麻烦?”   “陆家长房自来是陆氏家族的顶梁柱,你这会儿年纪还小,必得有人扶持,就算是为了你祖母,也都该好好打算一番了。”   “伯父说的是,侄儿也是这般想的,是以……”   话还没说完,就被陆明廉打断,抢先道:“伯父的苦心你能理解就好。正好前几日,你伯母已是为你相好了一户人家的姑娘,就是兵部尚书胡大人家的大小姐。”   “他那女孩儿乃是太后亲自教养长大,最是知书达理,你伯母也亲自见过人了,说是万里挑一也不为过。我听说太后身边颇有些杏林高手,本想着能不能请来,帮你爹瞧瞧病情,不想人家说,只听命于太后……若然能和胡家小姐定下姻缘,一则可以借由胡小姐去请人,旁人的面子不好使,胡小姐在太后面前却是和亲孙女也不差了,有她出面,想来必然可以请回高人,那样的话,你爹的病就有希望了;二则,你眼下这等情况,也需要个得力的岳家扶持,胡家那等清贵之家,以长房眼下的情形,也算高攀了……”   看陆瑄始终默不作声,便直接吩咐道:   “你待会儿把八字送过来,我让人拿着和胡小姐的合合,没什么意外的话,就挑个好日子,把婚事定下来吧。”   语气里竟是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这几日饱尝人情冷暖,这个侄子再心比天高,也定然体会到没有父亲庇佑后的巨大落差了。   也因此陆明廉笃定,只要自己抛出可以帮着治好陆明熙这个诱饵,陆瑄就绝对拒绝不了。   毕竟,论权势,胡家眼下也并不比武安侯府差。这会儿自己告诉他,不独能从胡家那里得到庇佑,更能把陆明熙的病治好,陆瑄不答应才怪。   陆瑄果然有些错愕,抬头瞧了陆明廉一眼,神情却是有些莫名:“伯父说的有理。”   陆明廉一颗心瞬时放了下来,刚要再指点几句,不想陆瑄接着道:   “只是不巧的很,侄儿今日一早已经去了武安侯府,求得了武安侯爷的同意,和侯府小姐定下婚约……”   “退了。”陆明廉蹙着眉头直接打断了陆瑄的话,“袁家小姐哪里比得上胡家小姐,有着那样一个不光彩的过去。更别说和胡小姐定亲的话,说不得你爹还有救……区区一个女子,如何能比得过你父亲的性命重要?真是传出去……”   “退不了的。”陆瑄依旧不急不躁,“不瞒伯父,侄儿已是连婚期都定下来了,就在下个月初六,到时还请伯父过去喝一杯喜酒……”   “陆瑄!”陆明廉猛一拍桌子,咬着牙道,“这个家,还轮不到你做主!你不想救你父亲,我却要救自己的兄弟。都说长兄如父,别说你,就是你爹清醒着,也得听我的意思,你要是觉得抹不开脸,就让瑛儿去……”   听陆明廉这般说,陆瑄脸上笑意彻底敛了下去:   “我的性情如何,想来伯父也是知道的,若是瑛堂兄真敢去搅闹了我的婚姻大事,后果怕不是他能承受的……”   “你——”没想到陆瑄这么软硬不吃,陆明廉忽然抬手朝着陆瑄就要一掌掴过去,冷哼一声,“狂悖小儿!五弟怎么会教出了你这么个没良心的儿子。就你这样丧尽天良的不孝之子,即便榜上有名,朝廷可也不敢用……”   自己如今可是工部尚书,想要坏一个小辈的前程,那还不是再容易不过。可笑陆瑄竟以为靠上了袁家,就可以为所欲为了不成。   只胳膊挥了一半,却是被陆瑄一下抓住:   “陆大人莫要激动,你的事说完了,我的事可还没说呢。”      ☆、197   完全没想到陆瑄竟是说翻脸就翻脸, 陆明廉脸色阴的能拧出水来,半晌猛地抽回自己的胳膊, 冷笑一声:   “好, 好,好。翅膀硬了, 敢忤逆长辈了。枉你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 全学到狗肚子里了吗?”   “似你这等猪狗不如、不孝不悌之徒,还想入朝为官, 做梦去吧。”   只要掐断了侄子的仕途之路,就不信袁家人还会认下这个女婿。   却也再没有了和陆瑄继续说下去的兴趣, 抬手往外一指:   “滚去祠堂跪着, 让列祖列宗瞧瞧, 陆家怎么会出了你这么一个没有一点人味儿的畜生……”   陆瑄却是稳坐原处,一动未动,甚至陆明廉指着鼻子的臭骂, 都不能影响他的情绪分毫:   “确实有人应该去祖宗祠堂跪跪,不过不是我, 而是,伯父您。”   “竖子,敢尔!”早知道陆瑄难缠, 再没想到会难缠到这般地步,陆明廉再也不想压抑自己的厌恶,“滚,你给我, 滚出去……”   说着起身就要开门叫护卫进来把陆瑄拖出去。   堪堪拉住门把手,身后陆瑄没有丝毫起伏的声音跟着响起:   “伯父不想后悔的话,还是莫要激动的好,你说要是张铁这会儿过来,瞧见叔父,会不会还要和叔父来个同归于尽呢?”   陆明廉仿佛被马蜂蜇了一下,握住门把手的手一下缩了回来,猛然回身,不敢置信的瞧着陆瑄,声音都有些不稳:   “什么张铁,你胡说什么!”   “这么多年了,伯父心里一直怨恨父亲吧?”两人视线相撞,陆瑄神情满是讥嘲之色,“可是没有父亲,你陆明廉早就倒在攀登青云路的途中了,还想一步步高升,有今日富贵,做梦去吧!”   从十岁起,陆瑄便被陆明熙允许出入书房,十二岁时,陆明熙便开始拿一些政务上的问题考问儿子,十三岁,更是把长房三分之一的暗卫并家族一些秘密事务交到陆瑄手上。   而张铁的事,便是陆瑄接手后帮着善后的第一件。   彼时陆明廉正是安远府府尹,至于这张铁,则是陆明廉辖下百姓。   张铁家里虽穷,却娶了个如花似玉的老婆。结果这老婆趁张铁外出干活时,和当地一个姓贾的富贾勾搭成奸。   又一日,那富贾过来和张家娘子鬼混时,却被张母察觉,慌乱中推了张母一把,人竟是当场就摔死了。   结果案子闹到府衙,陆明廉竟是判了张母失足跌死,富贾和张家娘子无罪,甚至还认定张铁诬告,当场打了个半死。   张铁是个大孝子,如何咽的下这口气?竟是趁着一个月黑风高之夜,直接摸到富贾家,亲手杀了那对奸夫□□,然后就跑到山上,入伙做了土匪……   那之后陆明廉很是胆战心惊了一段,唯恐张铁找他寻仇,好在一直没有再见张铁,更甚者仅仅一年后,山上那股匪徒就没了踪迹,当年考绩评定时,陆明廉还直接把剿灭山匪的功绩戴到了自己头上,得了个一等的评定。   只饶是如此,张铁当日满身是血指着自己恨不得食肉寝皮的仇恨模样,依旧让陆明廉时不时的会做噩梦……   还没回过神来,陆瑄却又吐出了一句让陆明廉魂飞魄散的话:   “不过是区区三万两银子,就可以让伯父昧了良心,呵呵,这就是伯父标榜的一心为公?叫我看着,真真是下作!祖宗遗训‘清白做人’,这几个字,敢问伯父你还能记得起一个字吗?”   当年得知陆明廉所辖有悍匪出没,父亲唯恐他会出什么事,就嘱咐自己亲自带了家中暗卫跑一趟,结果却正撞见已经把力量发展壮大的张铁正集结力量,准备夜袭府衙。   一番激战之下,生擒张铁,陆瑄本来想要直接把人杀了,却不想从张铁口中知道了陆明廉做的这件无耻之事……   也是从那时起,陆瑄便觉得这个表面一派正大光明的伯父,或者内里并不和外在一般风光霁月。   只陆明熙却是念及兄弟之情,吩咐陆瑄只管好好安顿张铁,莫要再查下去。   更甚者帮着抹去了所有的痕迹之后,还想着陆明廉这般是不是俸禄太过微薄所致,主动找借口送去了丰厚的银两……   “你,你胡说什么,什么张铁,三万两,莫要信口雌黄……我怎么知道怎么回事……”陆明廉只觉喉咙发紧,后背上冷汗是一层层冒出来,心里更是不住打鼓——   当初因为张铁悍勇,偏是自己和执掌兵权的总兵不对付,陆明廉还曾在跟陆明熙书信来往时,提了那么一嘴,隐晦的暗示了对安全方面的忧虑。   好在不多久,那群悍匪就突然消失,连带的陆家那边还使人送了一笔银两,足足有两万两之多,说是陆珦经营有方,家族公中越发充盈,还说以后每年都会有……   “咔”的一声轻响在室内响起,陆明廉吓得一哆嗦,抬头看去,却是陆瑄正轻轻放下茶杯:   “还请伯父先坐下说话。”   “伯父既然说不认得张铁,那就当不认识好了。咱们还得接着说正事呢。”   主动权这么快就易主,陆明廉恨得咬牙,只眼下还没探出这陆瑄特意提张铁那厮,是有意还是碰巧,更甚者他到底知道多少,权衡再三,也只能听了陆瑄的话,坐了回去:   “我倒要听听,你想要说什么……”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相较于陆明廉的愤怒无措,陆瑄依旧云淡风轻,“不过两件小事罢了,还请伯父成全。”   “这一吗,咱们两房现在这般,也没什么意思。伯父的心思我知道,从今往后,长房于伯父而言,不过是个累赘罢了,侄儿心里也并不想拖累二房长辈,所谓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也是到了分宗的时候了。”   先是祖母,再是父亲,为了陆氏家族的兴旺鞠躬尽瘁。期间多少艰难,陆瑄全看在眼里。   可结果又怎样呢?依旧无法拂平陆明廉这等野心家的怨怼之情。   数代人的心血浇灌之下,走到今日,陆家这棵大树已是枝繁叶茂。   只外人不过看到了大树的风光,却无法体会为了拱卫大树的成长,陆家长房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身为陆家长房下一代当家人,陆瑄曾经对承担这样的重任很是抵触,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当初才会在考上解元后,选择放逐自己。   可不管离开多久,陆瑄明白,家族依旧是他无法推卸的重担。   不管是为了祖母,还是这会儿依旧躺在床上无知无觉的父亲。   眼下陆明廉死心塌地的追随庆王,分明是要带着整个家族走上一条危险至极的绝路……   更不要说胆敢算计和蕴宁的婚事,更是触及到陆瑄的底线。   “分宗?分什么宗?”陆明廉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脸上都有些狰狞之色,喘着粗气道,“你爹可还好好的,还有那么多长辈在呢,这陆家可还轮不到你做主。”   如果说陆明廉的真心,自然早就对长房厌恨至极。便是分宗的意思,陆明廉也不是没想过,毕竟被长房压制了这么久,身为二房眼下最有出息的人,陆明廉早就怀恨在心。   只有一点,分宗的话,绝不能是现在。   眼下陆明熙刚倒下,二房这会儿立马抽身,定会被人诟病,若是名声有损,说不得会影响自己将来入阁。另外还有一点就是,之前陆明熙可是文官之首,门人故吏遍布朝堂,仗着和陆明熙是兄弟的便利,陆明廉已是收拢了一些人在身旁,可这么短时间之内,远没有把人心收服。   陆明廉能够预见,但凡长房、二房分宗的事传出去,必然会有相当一部分人和自己离心离德。   从前不常在家,陆明廉还以为族人对陆瑄的推崇太过言过其实,眼下瞧着,这个小兔崽子还真是奸狡之徒。   更后悔之前看轻陆瑄之下,落到这般被动的地步。   好在分宗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即便陆瑄手里握有对自己不利的东西,家族长辈也必然不会看着他肆意妄为。   “分宗的事,我已禀明太叔公,只要伯父同意,明日便可请族老商定此事。”陆瑄却是不给陆明廉反对的机会,“分宗的事,就这么定下……”   “你休想!”急怒交加,陆明廉神情都有些狰狞,呼呼喘着粗气,瞪着陆瑄,“难不成你要百年陆家成为天下笑柄不成?毁去陆家的声誉,对你有什么好处?”   陆瑄却已没有耐心和他谈下去:   “终究叔侄一场,伯父不想撕破脸被御史台弹劾的话,还是依着侄儿的意思办好。侄儿知道的可不止一个张铁,比方说,王二成,李凤娥……”   每说一个名字,陆明廉脸色就惨白一分,到得最后,终是颓然坐下:   “好,我同意分宗……只方才这几个人……”   “你放心,分宗的同时,相关材料证据就会全交到你手里……对了,我还有一个附加条件。”   “你说。”陆明廉咬牙,瞧着陆瑄的神情和看仇人一般。   “把三哥陆珦过继到我爹名下……”   陆明廉刚想说“你休想”,话到嘴边,可前车之鉴就在眼前,真是惹恼了陆瑄,不定会有什么阴谋等着自己呢。赶紧又咽了回去,却是冷笑一声:   “珦哥儿是个活生生的人,可不是什么物件。想不想过继,可也得听他的意思才是。”   从前堂弟陆明熙官居首辅,陆珦跟着长房的屁股后转。   现在情形却又不同。自己可不相信,放着身为六部长官、即将入阁的亲爹不跟,陆珦会蠢到选择长房这个烂摊子。   “好。伯父既这般说,就让三哥进来吧。”说着打开门,让人去寻陆珦过来。   听说父亲果然要见老三这个没用的废物,陆瑛就有些莫名其妙。有心一起跟着过去,只刚一抬脚,就被拦住:   “二爷再等等吧,老爷没说见您。”   令得陆瑛气闷不已。   那边陆珦已是迈步进了书房。   甫一瞧见进来的陆珦,陆明廉抢先开口:   “珦哥儿来了,过来坐。”   脸上更是难得的露出一丝笑容——   倒不是说陆明廉多稀罕这个儿子,不过是三个字“不甘心”罢了。   难得瞧见亲爹慈爱的一面,陆珦却吓得一哆嗦,颤声道:   “爹唤儿子进来,可是有什么事吩咐……”   “三哥莫要担心,”看出陆珦的紧张,陆瑄笑着道,“不过是我同伯父提了想要过继你到我父亲名下的事,伯父的意思是问问你的意见……”   饶是笃信这世上就没有什么事能难得住九弟的,陆珦依旧不敢相信,过继的事情竟能这么快就敲定:   “我——”   话音未落,就被陆明廉打断:   “这些年在外,爹娘一直都很挂念你,你娘每每提起你,未尝不流泪……天下哪有不疼爱儿女的爹娘?兹事体大,珦儿可莫要拿错了主意。”   陆珦愣了一下,却是随即一撩衣襟,冲着陆明廉“噗通”一声跪下,趴在地上连磕了三个响头:   “儿子愿意过继到长房叔父膝下,还请父亲成全。”   陆明廉脸上的笑容一下僵在了那里.      ☆、第 198 章   “谁给你的权利过继陆珦?我不同意。”   如何也没有想到, 一大早起来,竟是听到了这么个荒唐的消息, 把个梅氏给呕的, 恨不得让人拿了大棒把继子给撵出去。   陆瑄情绪上倒是没有受丝毫影响,只打开手边的匣子:   “这是父亲的亲笔所书, 用了印的。一旦父亲无法主持家族事务, 长房相关所有事便交由我处置……”   梅氏劈手就要去夺,陆瑄却已把东西收了起来。   梅氏冷笑一声:   “莫说你爹这会儿还病卧在床、人事不知, 就是能理事,是否过继, 可也得跟我商量。陆珦想要当我的儿子, 做、梦!”   以为自己就是傻的吗, 陆珦分明就是继子的一条狗,真是过继过来,可不要和陆瑄沆瀣一气, 大大威胁亲生儿子的利益?   没有自己的首肯,倒要看看陆瑄如何让陆珦过继到长房来。   “您怕是有所误会。”陆瑄并没有和梅氏多说的意思, 站起身形,“我方才说了,只是过来告诉您一声, 至于说三哥,却并非过继到您的膝下。”   不是过继到自己膝下?那还叫什么过继?梅氏顿时狐疑不已。   “不是您的膝下,而是,我娘亲的名下。”陆瑄头也不抬, 站起身形就要往外走。   “什么?”梅氏整个人都懵了。   继子是脑袋出问题了吧?   真是把陆珦过继到崔氏名下,那岂不是说长房嫡长子的名头就落到了陆珦头上?   那可是陆家长房嫡长子啊!   直到陆瑄离开好一会儿,梅氏都呆坐在原处,还是丫鬟进来禀告事情时,梅氏才回过神来,火烧屁股似的,一下站了起来,动作太猛,好险没摔倒:   “不行,我决不允许在这样的事情发生……”   口中说着,拨开丫鬟,就往外边跑。待得走到崔老夫人房前时,又站住——   陆瑄会这般无法无天,最大的原因可不就是婆婆!   他既是敢那般说,那个老虔婆必然事先已经知道了。   一下捂住胸口——   早就算计过,长房偌大的家产,别说让陆珦分,就是陆瑄要拿,梅氏都受不了。   现在却突然多出个嫡长子,依着宗法,地位却是比自己儿子还要高……   据自己所知,崔家豪富,小崔氏嫁过来时也就罢了,因崔家那边颇有怨怼之意,嫁妆也就平平,陆珦不见得能分走多少好东西,婆婆却不同,当年因她体弱,又在家受宠,娘家人唯恐她会受委屈,听说几乎陪送了崔家一半家当,而这些东西,全是陆瑄一个人的。   即便不靠陆家这边,但是老夫人留给陆瑄的,就够他受用不尽了。哪像儿子陆璟,自己这个当娘的不争气,不能给他留多少好东西,要是这边儿家当再被陆珦分走一份,可真是要了亲命了。   猛一跺脚,转身朝着二房那里而去——   姑母那边是指不住的,越老越糊涂,被崔氏玩的团团转。   眼下能帮自己出头的,也就只有二房的堂兄陆明廉了。   却是还没进门,正好碰见急匆匆往外走的陆瑛。   瞧见是梅氏寻过来,陆瑛哪还有平日里一点恭敬?阴沉着脸道:   “哈!我道是谁呢,原来是阁老夫人到了。”   要说这些日子,陆瑛常出入长房,甚至当初陆明熙病重,也是陆瑛第一时间把消息传到梅家。   梅氏心里,陆瑛远比陆瑄这个继子亲近的多了。还是第一次见陆瑛这般对自己冷嘲热讽,一时又是恼火,又是摸不着头脑:   “瑛哥儿你怎么说话呢?婶母有急事,要去见你父亲……”   “婶母?”陆瑛脸色越发难看,“都要分宗了,以后长房二房再无干系,还婶母?阁老夫人莫不是还正做梦呢?”   “分,分宗?”梅氏脸色瞬时惨白,相较于陆珦的过继,这个消息无疑更让梅氏难以接受,“分宗,为什么要分宗?”   眼下老爷卧床不起,儿子又是个没太大本事的,之前可是和二伯陆明廉说的好好的,将来还得让他帮扶自己的璟哥儿呢。   毕竟,眼下长房式微,二房却是越发鼎盛。   可要是分了宗,那岂不是说,大房和二房将再无半分干系吗?   而没了陆明廉撑腰,儿子怎么斗得过陆瑄那个心眼多的?   心慌之下,绕过陆瑛就要往外走,口中更是迭声道:   “你爹呢,我要见你爹!这么大的事,凭什么说都不说一声,就定下了?我家老爷可还活着呢!人可不能没良心啊!没有我家老爷,二房怎么可能这么风光……这会儿瞧着我家老爷病了,就要分宗,不怕被人戳脊梁骨吗……”   “您老还是快请吧。”陆瑛却是提高了声音,神情不是一般的厌恶,“我实话跟您说,分宗的事可不是我们提出来的,是你那好儿子一手主导的,您真是想哭啊,就回家哭去!或者,去祖宗祠堂哪儿闹去。”   陆瑛心里可不也一肚子的火?   昨儿个陆瑄一离开,父亲就把自己叫进去,沉着脸说了长房要和二房分宗一事。   陆瑛第一个念头就是父亲英明。   毕竟早就瞧着长房不顺眼了。你说既是没落了,不得有个没落的模样吗?倒好,哪一家老小,从崔老夫人算起,一直到陆瑄,还是一个比一个傲。   现在终于把哪一家子没用的东西给踹了出去,管保以后陆瑄见到自己得绕着走。   哪想到他这边一个“好”字出口,陆明廉一个大耳刮子就扇了过来,更是恶狠狠的把陆瑛骂了个狗血喷头,言下之意,陆瑛就是天字第一号的大废物。   那之后陆瑛才知道,提出分宗的人不是自己父亲,竟是堂弟陆瑄。   而这会儿,分宗大会可不正在祠堂进行着?   如果说唯一让陆瑛感到安慰的,那就是将近一半的陆氏族人愿意追随二房。   “我,我不信。”梅氏跌跌撞撞的又往家跑,竟然是要分宗!继子这般,分明是不想一家人好过啊。   之前得知陆明熙病倒的第一时间,梅氏娘亲并兄长就一再告诫梅氏,为今之计,绝不能让陆瑄做大,一定要和二房打好关系,借助二房的力量制约陆瑄。   眼下这才几天啊,继子就想把天给翻了……   对于梅氏的歇斯底里,陆瑛却是丝毫没放在心上,实在是家里这会儿可不也正闹翻天了——   陆明廉的夫人赵氏,这会儿真是要被气疯了——   当初生陆珦时,赵氏难产,对这个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生下的儿子,赵氏从来是厌恶居多。及至陆珦渐渐长大,读书上几乎是一窍不通,即便经商上有些天分,甚至一些族人开玩笑说她给族里生了个财神爷,赵氏从来都不曾引以为傲,反而深觉羞耻。毕竟娘家也好,婆家也罢,都是耕读传家,赵氏的思想里,从来都以为,只有读书人才是尊贵的。   便是陆珦每每绞尽脑汁采买来的孝敬赵氏的好东西,赵氏也从来都是不屑一顾。   可和陆明廉一般,虽说从来看不上陆珦这个蠢笨的儿子,并不意味着知道陆珦的选择后,二房这边就不愤怒。   尤其是陆夫人赵氏。   明明昨儿个三儿媳妇郑氏在她面前还伏低做小,再乖巧不过,便是赵氏强留下两岁多的小孙子,郑氏除了会跪在外面哭,硬是连个屁都不敢放。   结果今儿个一早那臭小子还没嚎多大会儿呢,陆珦就带着妻子郑氏直接跑到赵氏面前,夫妻俩趴在地上齐齐磕了三个响头。   赵氏本来还以为,儿子儿媳这般所为,定然是跑来跟自己赔罪的。刚想把之前陆明廉安排的支十万两银子的事安排下去,陆珦两口子就从地上爬了起来,直接从奶娘手里抱了孩子就走。   再没想到儿子儿媳竟敢这么忤逆,好险没把赵氏给气的厥过去。   当即就把几个儿子全都叫来,又让人去请陆明廉,更是赌咒发誓,如何也要让三儿子好看,还有小孙子,带在身边这些日子,白天夜里嚎哭不止,赵氏早就不耐烦了,这会儿却是发话,就是用抢的也得把孩子抱来,至于说老三两口子,没她的允许,谁都不能靠近孙子一步。   赵氏本来想着,只要身边的人过去,以陆珦素日里听话的情形,如何也不敢不把孩子送回来,却是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去的下人根本连门都没进,就被陆珦着人打了出来。   郑氏更是哭叫不止,说什么自己这个做祖母的太过狠心,竟是连孩子烧的那么厉害都置之不理……   分明是居心险恶,想要给自己栽个对晚辈不慈的罪名。   赵氏平日里强势惯了的,如何肯善罢甘休,立马又召集了更多身强力壮的家丁并仆妇,正要亲自带了人去给陆珦一个终生难忘的教训,陆明廉却回来了,更木着脸吩咐她莫要闹了,陆珦已经不是他们的儿子了。   那个畜生竟是自愿放弃陆家二房儿子的名分,选择过继到长房小叔子陆明熙膝下。   “我就说当初一生下来就合该溺死的。”知道了这件事,赵氏简直恨毒了陆珦,“以为跟着小九,就能飞黄腾达吗。”   陆瑄那样的举子,天下多的是。俗话说墙倒众人推,没了二房护着,大房往后还不是任人作践。自己倒要看看,陆珦会落到什么下场。   “陆瑄今春可是下了场的,又做了武安侯的女婿……”连着在陆瑄手里栽了这么多跟头,陆瑛听到陆瑄的名字就有些头皮发麻。   “武安侯的女婿又如何?别说武安侯的女婿,就是武安侯,也别想和咱们家比。至于说小九,一个吃软饭的,还能有多少出息不成?除非,他能中状元……只可惜除非老天瞎了眼,他那样的还有中状元的机会……”   等老爷站稳脚跟,到时候即便三儿子一路从长房磕回来,也别想再进二房的门一步。   ☆、199   同样的对话这会儿也在陆广言家进行。   相较于长房二房, 陆广言这一家,也算是颇有出息的了——   长子早年在国子监为博士, 前年上先于老爷子过世;次子和三儿子都在外为官, 政声颇佳,最小的儿子也是学业有成, 却是继承了陆广言的性情, 不愿为官,喜好过闲云野鹤般的闲散日子, 便直接接手了族学。   六七个孙子辈也都懂事孝顺,一心进学, 尽管他们这一房没有出现陆明熙那等朝野闻名的大臣, 在陆家各房中依旧颇受敬重。   这次长房二房突然分宗, 于陆广言家可不是也造成了极大的震荡?   次子陆宗和年龄也到了,已上书乞骸骨,这些时日正告假在家。幼子陆宗元正准备出外游历, 本已出了城,听说消息后直接取消了行程, 慌慌张张的就赶了回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赶路太急,这么冷的天,陆宗元依旧汗湿重衣——   所谓家和万事兴, 分宗于家族而言,从来不是什么好事。陆家百年来,走过无数风风雨雨,不知遇到过多少艰难险阻, 却也都不曾出过分宗这样的大事。   几经起伏,陆家才有今日之盛况,分宗之后却是必然元气大伤。   “果然是人心不古啊。一家人如何就要弄到这般地步?”知道分宗已成定局,陆宗元不住跌足叹息,对陆明廉更是愠怒不已,“这么些年来不是长房,二房如何能走到今日,明廉那小子怎么能做出这般事来?”   却被兄长陆宗和瞪了一眼:   “什么都不知道,就胡说什么!”   “你以为陆明廉那小子傻啊,会在这时候提出分宗?”   陆宗元就有些诧异:“不是他,不是他还有谁?总不会是长房提出来的吧?瑄哥儿又不是个傻的……”   陆宗和却又是诡异又是同情的看了弟弟一眼,慢吞吞道:   “那你倒说说看,若然不是长房提出来的,难不成还是咱们?”   自己这弟弟亏得不曾出仕,不然真会被人吃的渣都不剩。   又想到弱冠之年,就心眼子贼多,令得人老成精的陆明廉都明知道是陷阱也只能眼睁睁往里跳的陆瑄——   所以说人就得认命啊,如同堂孙陆瑄这样的人,生来就是打击人、让人仰望的。   “真是长房提出来的?是瑄哥儿?”陆宗元略一愣怔,立马明白了兄长的意思,赶紧又去瞧陆广言的表情,陆广言也点了点头。   陆宗元神情顿时变得有些愁苦,转而又有些抓狂。   陆宗和还以为兄弟的性子十有八九会去寻陆瑄的麻烦。毕竟,在这些小辈面前,兄弟还是颇有权威的。   陆宗和也果然如他所想,抬腿就往外走:   “爹你和兄长先商量着,我去看看瑄哥儿。”   又长叹一声:   “陆家怎么会出了陆明廉这等不肖子孙。我早就看他性子阴沉,不想竟是狠心如斯。瑄哥儿那般好学守礼的人,不定被逼成什么样呢,才会不得不提出分宗的话,哎呀呀,不和你们说了,我去看看瑄哥儿,这会儿不定多伤心呢。”   陆宗和:……   所以说陆明廉到底有多倒霉,才会碰见陆瑄这个杀星。   便是同族的人都这样想,可想而知在世人眼中,陆明廉的名声会坏到什么地步呢。   更是隐隐好奇,陆明廉那人明明聪明着呢,怎么大事上却是犯了蠢,被陆瑄牵着鼻子走。   看着弟弟纠结的表情,陆宗和一时哭笑不得。   待得陆宗元出去,却是转向陆广言,委婉道:   “即便瑄哥儿想分宗,选在这个时间,是不是还是有些太急了?”   冷眼旁观,陆宗和自然能察觉出长房二房之间的关系出了问题,只这些让陆宗和瞧着却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甚至陆宗和以为,陆明廉性子为人固然偏于刻薄偏执,陆瑄作为侄子,却也委实太过年轻气盛。这般咄咄逼人的性子,真是进了仕途,是要跌大跟头的。   更不能理解,父亲如何还会支持他这般荒唐行为。只父亲别看年龄大,却是一点儿也不糊涂,也因此,陆宗和以为,怕是有其他什么原因……   “你弟弟身上书卷气太浓,过于憨直,还是缺少历练啊。”陆广言如何不明白陆宗元的疑惑,“可这样也好,于他而言,未必是一件坏事。”   如果说还有哪个是最看不得陆家分崩离析的,就是陆广言了。   作为家族辈分最长的人,陆广言对家族的感情也是最深,不是万不得已,如何愿意眼睁睁的瞧着兴盛一时的陆家走到今日的地步?   “万不得已?”毕竟长时间浸淫官场,听父亲这般说,陆宗和登时悚然而惊,“难不成明廉那里做了什么出格的事?”   “何止是出格?”陆广言却是长叹一声,“前年上族里出了一件事,你或者也听说过。”   “何事?”   “陆家商号运出去售卖的货物,因牵扯到私自贩卖官窑瓷器的案子中,被武安侯查获,讯问的结果,这些商贩竟是俱和镇守胶东半岛的庆王有关系,更甚者,当时被扣押的这些商贩都和在胶州任职的朝廷命官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陆宗和听得心一沉,立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若然消息查实并上报朝廷,怕是皇上必然以为,这些家族都上了庆王的船。   “当时正是瑄哥儿适逢其会,巧妙化解了这个危机。后来随着皇上和太后矛盾越发尖锐,当初牵扯进走私案的官员也都露出头来,竟然,全是庆王党。”   饶是事情过去了这么久,陆宗和依旧觉得有些冷汗涔涔。在朝中为官,最怕的就是立场不明的骑墙派。   按照父亲说的时间,那会儿明熙可是刚刚进入内阁不久,而给了他这个机会的,却是皇上。   要是让皇上以为,陆家一方面在他面前标榜忠正臣子,另一方面却又和太后庆王党那边勾勾搭搭……   必然大祸临头。   “当初若没有瑄哥儿,陆家必然陷于被动之中,更甚者说不定,就得真的站队……”失去了皇上的信任,再有满朝大臣的风言风语,陆家很有可能被迫上了太后并庆王的船。   陆宗和这会儿也听出了些端倪:   “父亲的意思,难不成这事儿和二房也有关系?”   却是并不甚相信。   须知陆家以儒教传家,最恨的就是乱臣贼子,时时告诫子孙,只需清白做人,切不可贪图名利,反置陆家于万劫不复之中……   陆广言冷笑一声:   “别说你不信,就是我,不是瞧见一条条证据摆在那里,也不敢相信,明廉他为了名利,竟是这般丧心病狂……”   “当初不是他特特嘱咐过,珦哥儿那般胆小,如何敢做这般冒进之事?甚至为了维护父亲,还把所有责难一个人担着。”   “而且还有更可恨的——便是当初那个把详细情形报告官府,特特把武安侯引过去的人,也是明廉一手安排。”   “古有易牙烹子,以谋君心,咱们陆家可也出了位随时能把儿子丢出去顶缸的勇士呢。”   饶是已然猜测出其中必有内情,陆宗和却是依旧没有料到,背后隐情竟是这般曲折,更甚者一向瞧着温润忠厚的侄子陆明廉,竟是这么一个为了前程不择手段的野心家。   “不独目无家族,更甚者,连自己儿子都要算计在内……眼下分宗正是时候,不然,将来定会带累整个家族。”   自己可不放心儿子们追随这样一个心机深沉为了名利可以亡故亲情的人。   “珦哥儿也是个苦命的孩子,从小母亲不慈,还要被父亲时时算计……”陆宗和这会儿才明白,为何二房如日中天时,陆珦会选择过继到长房。   “所以说别看瑄哥儿表面上对二房没留丝毫余地,其实却最是个心软的,但凡你不辜负他,就能得到庇佑……”陆广言又点了儿子一句。   已是见识了陆瑄的手段,更被陆瑄能力之强一再刷新认知。可陆宗和依旧不敢相信,父亲竟对陆瑄推崇若斯,听他的语气,分明暗示陆瑄能护住愿意追随他的族人,至于二房那里则只会带来灾难。   毕竟,即便下场,陆瑄会考的怎样还未可知,是不是能进入官场都是一个未知数,如何还能奢谈其他。若然科举失利,又有什么资格同二房斗?   陆广言却是捋了捋胡须,有些浑浊的眼睛都明亮了不少:   “你放心。瑄哥儿的学问还在明熙之上。再有这孩子的心智,在他手里,陆家兴盛必然更胜今朝!”   学问还在明熙之上?陆宗和登时倒抽一口凉气——   明熙能做到首辅的位置,心智学问可是远超常人。而现在父亲竟说,瑄哥儿还要胜过乃父?!   那岂不是说,瑄哥儿此次科举,十有八、九,能问鼎状元。   之前瑄哥儿就是解元,难不成,陆家的家族史上,还能出一个连中三元的天才?!这于陆家百年家族史,可是绝无仅有!一想到这个可能,陆宗和呼吸都有些粗重起来。   而此时,层层把守的贡院之内,一众主考官弥封并誊抄完考卷之后,正认真翻阅着一份份试卷,落卷放到一旁,选中的则呈上主考官裴云杉的案头。   裴云杉师从于名满大正的一代名儒崔老先生,不独本身是天才,更兼勤奋至极,据说天下书籍千千万,却是少有裴云杉没读过的。   是以尽管一干举子中不乏有文笔花团锦簇者,却是少有能吸引裴云杉视线的。   当然,那是之前,从方才前后两份试卷呈上去后,裴云杉看完这篇看那篇,到这会儿已是足足看了不下五遍。   旁人也就罢了,之前和裴云杉打过交道的副主考程实却是敏感的察觉,怕是今科会员就要在裴大人手里两份纸卷中择其一。      ☆、200   陆家分宗的消息以不可抵挡之势在最短时间内传遍了整个京城, 并以最快速度向周边地区蔓延开来。   如果这会儿有人询问陆明廉高调回京、执掌工部,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答案怕是所有人都想不到的, 因为陆明廉最想回答的是这四个字:   苦逼,憋屈。   作为官场老油子, 陆明廉在地方州郡任职时, 曾令多少豪门大族折戟沉沙,在他手里栽了大跟头, 这次回到京城,更是意气风发、踌躇满志, 满心想着压下长房, 取代后来居上的堂弟陆明熙, 让天下人仰望。   却是再没有想到,会在堂侄陆瑄这里撞了个头晕眼花,头破血流, 所谓出师未捷身先死,说的就是眼下的陆明廉吧?   更可气的是做为受害者, 陆明廉却收获了最多的谩骂和不齿,硬是打落牙齿和血吞,连个能喊冤的地方都没有。   毕竟文官最看重的就是“气节”二字, 陆明熙做为文官之首的名头可不是说着好玩儿的。很多人或主动或被动聚集在陆明廉的周围,冲的可不是他的才学,或即将入内阁的传闻,而是陆明熙的兄长, 陆家当家人的身份。   骤然听说陆明廉甫一执掌陆家,就过河拆桥,迫不及待的把没了阁老陆明熙支撑的长房给踢了出去,一时舆论哗然。   即便官场哲学是明哲保身,有些人更是擅长捧高踩低,可同情弱者也是人类本性,更遑论陆明熙这才倒下多久啊,旁人难免会起兔死狐悲之感。陆明廉温文尔雅的人设瞬时崩塌,一上朝,就接受了一番来自同僚白眼的洗礼,连带的,高高低低的“伪君子”“白眼狼”“真小人”的议论不绝于耳。   把个陆明廉给堵得,恨不得来个以死明志才好——   你们他妈的知道什么,老子真的冤枉的,老子真是被陆瑄那个兔崽子下了套。算计成这样的啊!   太过愤怒,没认真看路的后果就是险些撞到人,陆明廉忙往旁边闪了一下,本想礼让对方先过去,不想对方却在自己面前停了下来:   “听闻古有英雄能脚踹妇孺,拳打老弱,某本当做笑谈,今日观陆公所为,信之!”   陆明廉脚下一踉跄,好险没摔倒,气的鼻子都要歪了:   “你,你……”   将要骂出口的话却在看清说话的人是谁后又咽了回去,心头已是汹涌而过一万头草泥马——   对着身高九尺、威风凛凛,还握着拳头,一副随时都会暴起揍人的武安侯,陆明廉到底有多想不开,才会上赶着和他动手啊。   强忍住满腔的悲怆和委屈,:   “我不和你这等武夫一般见识。”   一拂袖子,转身走了。   武安侯在朝中本就是忠心耿耿的武力担当,再没想到竟还有言辞如刀的激情时刻。一时在广大文官中颇刷了一波存在感。   和以往文武对峙时,文官一窝蜂为同类代言,唾沫横飞的指责谩骂武将不同,这次竟是一窝蜂的向袁烈表露膜拜之情。   武安侯有生以来,第一次接收到来自文官的善意,收获了无数的赞誉之词。   甚至本朝史书有关武安侯的列传上,还详细记载了这件事,除了赞叹袁烈的识英雄于末路的识人之明外,更是对其节义大加褒扬。   也有人不以为然:   “听说武安侯和陆家长房可是姻亲,他那女儿很快就会嫁入陆家,眼下所为,分明是亲亲相护罢了!”   却被一大票文官嗤笑了回去:   “陆家长房遭难,武安侯不过因为长辈之间一句戏言,便毫无推诿履行婚约,还是在陆家这般艰难的时候,真真是大丈夫所为。就是亲亲相护又如何?照样让人佩服的五体投地!”   须知这之前大家已然得到消息,说是阁老陆明熙病倒后,陆瑄便即登门求亲,武安侯当场慨然应允,要说之前两家也算是门当户对,可眼下却无疑是陆家大大的高攀了。   毕竟这般时候,别说还没有婚约,就是已然定亲的,说不好也会想法子推诿拖延,哪里比得上袁家?不独同意在陆家最艰难的时候定下亲事,还同意立马依着陆家所请,初六就把女儿给嫁过去。   这般雪中送炭的高风亮节,如何不让人感动莫名?   殊不知接受了一番高度礼赞,又亲眼瞧见昨日还端着架子,一副高高在上模样的工部尚书陆明廉如落水狗一般狼狈而去的模样,袁烈不觉按了按胸口——   这般助纣为虐,帮着欺负老实人,良心真的会痛啊。   虽然和陆瑄打交道不多,可哪次但凡有交集,女婿不是持之以恒的走在坑人坑人再坑人的道路上?   忆起那些一次又一次无一例外栽在陆瑄手里的人,袁烈真的抱以深刻的同情。   可同情也没办法啊,谁让陆瑄是自己女婿呢,老子不疼女婿,可也得疼女儿啊,就是昏了头,也不会心疼你们这些跟老子毛关系都没有的王八羔子不是——   成功插刀,功成身退。事了拂衣去,不留功与名。   引得后面围观的人,又是一阵感佩:   “武安侯才是真君子、大丈夫,仗义执言,说出了我辈心声!”   即便之前和武安侯并无多大交集的人家,也下决心,武安侯嫁女那一日,必要备上厚礼,亲自登门道贺,以示对武安侯的仰慕之情。   消息同时传到了胡家。   早在知悉陆明熙昏迷的第一时间,胡敏蓉就慌了,毕竟当初打动太后,唯一理由就是把陆明熙拉过来,现在突然出了这样的事,怕是婚事会出波折,果然太后那里再没有提起陆家,好在梁春表示,会帮自己达成心愿。   经历了这么长时间的如坐针毡,却得到了陆瑄已经和袁蕴宁定亲的消息,胡敏蓉人都木了——   袁蕴宁要嫁陆瑄,那自己算什么?更甚者,死了的妹妹胡敏君,又算什么?   也有人替武安侯小姐感到惋惜——   之前总听人说,武安侯如何宠爱失而复得的嫡女,现在瞧着,也不过尔尔。   毕竟,陆家长房的衰落已是势在必然。但凡有一点点疼女儿的意思,怕是都不会允下这门亲事。   眼下武安侯倒是名声大震,他这女儿这辈子却是没啥指望了。   抱着这样想法的不止一家,便是蕴宁外家,安庆伯府丁家可不也是这般认为的?   自打听说这个消息,伯夫人吴太夫人镇日里长吁短叹。   从当初知道一向看不上眼的庶女养的程氏蕴宁才是嫡嫡亲的外孙女儿后,吴太夫人恨极了庶女之外,更是心痛女儿丁芳华。   想着这对母女以后在袁家日子不定如何艰难呢。   好在蕴宁回袁家后迅速站稳了脚跟。本是回来一回就在母亲怀里哭倒一回,好险没被愧疚和心痛压垮的女儿丁芳华,脸上笑容也越来越多,日日说的最多的也从原来的“我对不起宁姐儿啊”变成现在的骄傲:   “我们宁姐儿不知道多乖。”   “还聪明的不得了……”   “啊呀,就没见过这么孝顺贴心的孩子……”   言谈中更是对女儿的婚姻充满期待。一再申明,定会帮宁姐儿选一个家世好、人品好、有才华、长相好的如意郎君。   可现在瞧瞧那陆家的九公子陆瑄,家世好那是从前,人品好则是未知,有才华更不可考,毕竟春闱刚结束,谁知道他能考出一个什么样的成绩呀?数来数去,就剩下“长相好”这一条了,这可不是典型的吃软饭的标准配置吗?   又心疼外孙女儿,真真是可人疼。那孩子虽说懂事坚强,可摊上这样的事儿,少不得会受不住。至于说那个瞧着豁达的女儿,其实最过心软,这会儿不定哭成什么样了呢。   思来想去,决定还是亲自去一趟武安侯府。即便这桩婚事已是无可更改,可自己过去一趟,也算是标明态度——   不管外孙女儿嫁的什么人,自己这个外祖母总会护着她的。   虽然已是做足了心理准备,可到了袁家时,吴老夫人还是被川流不息、贺客盈门的场面给惊住了——   这还没到出嫁那一天呢,怎么就这么多人道贺?   转而又有些唏嘘,这样的风光于宁姐儿而言,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毕竟成亲乃是人一生中最重要的大事,得到所有人的祝贺,风风光光嫁出去自然再好不过。   宁姐儿却是不同,这样的荣光很有可能这一辈子也就这一次了。而真的嫁入陆家,还是刚被工部尚书陆明廉踢到一边的陆家,说不好想再起来都艰难的紧……   如此巨大的落差,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轻易接受的。   听说吴太夫人来了,丁芳华亲自接了出来。   一眼瞧见女儿红红的眼睛,吴太夫人也有些难过,拍了拍丁芳华的胳膊:   “罢了,儿女自有儿女福……”   正要接着说些安慰的话,便有轻快的脚步声传来,连带着蕴宁温婉而欢快的声音随即响起:   “外祖母——”   吴太夫人抬头,正好瞧见小跑着接出来的外孙女,忙张开手臂接住:   “慢些,慢些,快要成亲的人了,仔细磕着碰着……”   心里更是暗暗诧异——   宁姐儿脸上有待嫁的娇羞,有对未来的希冀,也有对这个家的留恋,唯一没有的,则是自己最担心的对所嫁非人的怨怼……   这就好,这就好,毕竟是要过一辈子的人,如果不能接受现实,总是不甘心,开局第一步可不就错了?想要有个美满的结果,却是万万不能了。   叹了一口气,拍了拍蕴宁的手:   “宁姐儿是个好的,日子好不好,都是自己过的。你也别怨你爹,给你定下这样一桩婚事,你爹说不得也有他的苦衷……”   袁烈正好走过来,听岳母如此说,身形登时一趔趄——   岳母,小婿冤枉啊!      ☆、201   吴老夫人察觉到气氛似有些不对, 抬头看时,正好瞧见神情郁卒一脸晦暗的袁烈, 大吃了一惊——这才多久没见着人呢, 怎么女婿就憔悴成这样了?   袁烈这会儿却是深深体会到了之前被自己堵住夹枪带棒使劲损了一顿的陆明廉苦逼的心情——   要怎么和岳母说?   是说“岳母,你女婿我冤着呢, 我但知道宝贝女儿捧在手心里好好娇着宠着、要星星不给月亮, 变着法儿让她高兴就行,哪里能料到, 早有一头猪流着口水在自家水灵灵的大白菜旁蹲着呢……”   还是说“岳母,你要信我啊, 你女婿我真是被陆瑄那个坑货给坑了啊。他不知道啥时候就抄了老子的后路, 把你女婿家里的心肝宝贝一颗心给偷走了啊……”   不是闺女坚持, 就是认定了那个心眼多的不行就会算计人的臭小子,自己脑袋被驴踢了 ,才会同意这门亲事啊。   旁边丁芳华如何不理解丈夫心头的苦。跟着眼睛一红——   闺女才回到自己身边多久啊, 这还没疼够呢,怎么一转脸就要成人家的人了。两口子这些日子可不是经常半夜醒来, 高一声低一声的长长叹息,这么多彼此依靠的夜晚,夫妻感情都跟着升温不少。   旁边吴老夫人看看这个, 又瞧瞧那个,彻底风中凌乱了——   女儿女婿这是中了什么邪吗?要说最该难过的,不该是是外孙女儿嘛,怎么这俩倒是一副天快要塌了的凄惨模样?   蕴宁也傻眼了。还想着外祖母来了, 好歹能安慰一下爹娘的,怎么情况反而更严重了?   刚想着赶紧转移话题,大哥袁钊钰同妻子蒋氏联袂而来。脸上顿时一喜,忙小跑着过去接住两人。   一眼瞧见吴老夫人,夫妻俩赶紧上前见礼,趁蒋氏和吴老夫人说话的时候,又悄悄问蕴宁:   “爹和娘这是咋的了?”   外祖母来了不是该高兴吗,怎么一个个愁眉苦脸的。   蕴宁还没开口回答,袁烈已是陡然转过头来,袁钊钰吓得一哆嗦。实在是父亲的气势瞧着有些不善啊。   可绞尽脑汁的思来想去,自己这几日也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可父亲既是这幅表情,也只得赔笑道:   “爹……”   却被袁烈一下喝断:   “孽子!都是你干的好事,不是你引来陆……你妹妹何至于这么快就得嫁人?”   竟是恼的连陆瑄名字都不想提。   又担心失态了被笑话,草草的冲老夫人拱拱手,转身快步而去。   吴老夫人却是明显想岔了——   什么叫不是钰哥儿,宁姐儿就不用嫁过去?难不成,另有隐情?宁姐儿这桩婚事,乃是因为被钰哥儿连累,不得已而为之?真是那样的话,别说女婿,就是自己这个老婆子都不能喝钰哥儿善罢甘休。   登时眉头紧锁,神情不善的瞪着袁钊钰。   毕竟儿媳妇也在呢。侯爷这么毫无道理的发作长子,怎么瞧都有些胡搅蛮缠了。还有母亲的神情,明显已经误会了。丁芳华忙上前解释:   “娘,不是您想的那般,这事儿和钰哥儿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不过是侯爷不舍得宁姐儿,再有就是,姑爷他吧,自来和钰哥儿交好,侯爷可不就有些迁怒……”   吴老夫人嘴角直抽抽,简直哭笑不得——如果不是确定方才那个真是袁烈,真要以为是换了个人呢。这胡搅蛮缠的模样,真真是平生第一回见着呢。   话说外面那些人到底听了谁的话,才会乱传一起?瞧瞧女儿两口子委屈的模样,再看看外孙女儿脸上的喜色,结合前面袁烈所言,这会儿哪里不明白。铁定是宁姐儿自己相中了陆家那小子,女婿反对无效,只能接受。却又憋了一肚子的愤懑和委屈,偏是如何也不舍得为难宁姐儿,可不就把一肚子的邪火全撒到可怜的钰哥儿头上了。   旁边的蒋氏再一次想要叹气——   事情可不就是外祖母分析的那般?天知道这些日子,丈夫有多不好受。   甚至一日夜里,被儿子哭声闹醒,蒋氏赶紧披上衣服过去查看,却是袁钊钰半夜没睡,正搬了个磨刀石,在儿子的小床旁边哧啦哧啦磨呢。   声音太大,把好容易睡下的儿子都吵醒了。蒋氏彼时还迷糊着呢,一眼瞧见那亮闪闪能照出人影的刀片,吓得腿都软了。   赶紧一边过去护住儿子,一边问丈夫这是咋的了,大半夜不睡,磨什么刀啊。   袁钊钰却是拿起刀,仔细打量一番,神情倒是没有丝毫起伏:   “要是陆瑄那小子敢对不起小妹,哼哼!”   那之后袁钊钰倒是心满意足的躺回床上又睡了,蒋氏愣是抱着孩子一宿未眠。   知道这桩婚事是外孙女极为满意的,吴老夫人提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却是止不住有些同情陆瑄——   一个突然转了性子的磨人岳父也就罢了,后面还有这么一大堆时时刻刻准备为妹妹冲锋陷阵的大小舅子,怎么就觉得,陆瑄婚后的日子,怕是有些艰难呢。   “对了,我这次来,还有一件事。”吴老夫人又想到另一头心事,“这段时间外面传言颇多,不独贵族大家,便是黎庶百姓,都以为陆家这么急着求娶宁姐儿,怕是有冲喜的想头在里面……”   落下这样一个名头可是有些不妙。毕竟既是冲喜,自然是病人病情太重,说句不好听的话,也就是死马当成活马医,能带来喜气,让病人身体日渐康复固然万事大吉,可要是病人有个万一……   真是到了那一天,婆家人都通情达理也就罢了,若是那等不讲理的,说不好会把责任全归结到新妇身上。落个“扫把星”的名头都是轻的,运气好的在婆家一辈子抬不起头来,运气不好的,直接被休弃的也大有人在。   再瞧瞧陆家那边,陆明熙的病情可不是一般的重。据可靠消息,从昏倒那会儿到现在,这都多少日子了,陆明熙愣是连眼睛都没睁开过。   听说太医院那边已是束手,更是明里暗里提醒陆家,不要抱多少希望,陆阁老这么躺着,不过是挨日子罢了。   即便这之前已然从儿媳妇口中知悉蕴宁医术了得,可宁姐儿毕竟是人而不是神,能不能治好危在旦夕的陆明熙却是依旧在两可之间。   “外祖母放心。”知道外祖母是担心自己,蕴宁挽住吴老夫人的胳膊轻轻晃了晃,伏在老人耳边小声道,“我无碍的,陆家也不会有事……”   要说这事,蕴宁也觉得有些蹊跷,毕竟从之前留下药物,到这会儿已是十又五日,按理说陆阁老即便依旧无法起身,眼睛应该能睁开了……   陆家那边也没有什么不好的消息送来,蕴宁只能把满腹的疑问压下去。   至于说陆阁老病情是否真的恶化,蕴宁倒是没有太过担心,毕竟崔老夫人别看瘦弱,却是生就一副火眼金睛,还最善筹谋。既是把陆阁老接到了身边亲自照看,如何也不可能再出什么意外才是……   吴老夫人眼睛闪了闪:“好,咱们宁姐儿当真是个有福的,既是如此,‘冲喜’之类的传言,咱们不但不用管,还可以再加把火,让它的影响更大些……”   又瞧向依旧一脸懵懂的丁芳华:   “我记得你当初跟我说过,说是广善寺的主持大师亲自给宁姐儿批过命,说她就是个福慧双全的命格,不如找个合适的机会,把这话也散出去……”   等宁姐儿嫁过去,只要陆明熙病情能有那么一点点好转,就能坐实了传闻。真是将来,陆明熙有个什么,也绝不能再赖到蕴宁身上,甚至慑于这个传言,还会处处礼让宁姐儿。   若是陆明熙真的好了起来,那就更不得了了,陆家合族怕是都得感激蕴宁,还能额外给宁姐儿这么惊世骇俗的行医手段打个掩护……   丁芳华这会儿已是明白了老夫人的意思,连连赞好,又把这件事交给袁钊钰,嘱咐他可得仔细办成了。   但凡是对自家妹子有好处的,袁家兄弟从来都是不遗余力。袁钊钰的努力下,蕴宁被大师批过命格是女孩子中再好不过的消息很快传遍帝都,甚至到后来,越演越烈之下,连“福星下凡”这样的话都出来了……   一时有人怀疑,也有人直接等着看笑话——   古往今来,冲喜的也多了去的,还是第一次见着袁家女这般,还没怎么着呢,就传出这样莫名其妙又让人觉得怎么也不可能的话来。   被捧得这样高,到时候再重重摔下来,可不得更疼。   一时陆袁两家这门婚约,再次吸引了几乎整个帝都的视线。而就在这样的万众瞩目中,两人的婚事越来越近了。      ☆、202   和之前的沉寂不同, 朱雀桥陆家突然就热闹了起来。   “快过来,这儿再贴一个喜字。”   “那个红绸布, 再高一些, 对,对, 那儿就正正好。”   “啊呀呀, 我说你们倒是快些啊,新娘子的嫁妆就快要到了。赶紧派人去外面接着些。”   而这其中要说最忙的人, 就是陆珦了——   当初陆瑄说会让他过继过来,陆珦还想着不定得耗费多长时间呢。   不想这么快事情就成了。更意料之外的惊喜则是, 名字还是写在崔氏名下——   小时候家族长辈瞧见自家孩子和陆珦在一起, 都会不高兴, 唯恐自己孩子被贪玩蠢笨的陆珦给带坏了。   一次家族聚会,陆珦又被排除在外,孤寂之下, 就一个人跑开,正好瞧见还在襁褓里咿咿呀呀的小陆瑄, 小时候的小九生的那叫一个可爱,还是孩子的陆珦一见就爱的不行,想要抱一下, 又知道自己是个讨人嫌的,也不敢说,只呆站在一边眼巴巴的瞧着。   当时瘦瘦弱弱的小崔氏也在旁边,看陆珦那般, 便笑着轻轻抱起陆瑄,放在陆珦怀里……   那般温柔的笑容,陆珦这一辈子都无法忘怀,也模模糊糊明白,这才是母亲应该有的模样吧?   一想到竟能和生命中唯一温柔待过自己的小崔氏续写母子缘分,陆珦就禁不住热泪盈眶。   而现在,当初那个陆珦抱在怀里粉嫩可爱的小九也要成亲了,陆珦心里可不是升起一种长兄如父的责任感和成就感。   虽说第一次经手这样的大事,有些经验不足,可一则有崔老夫人坐镇,二则,陆珦手里旁的没有,钱却多得是——   说来好笑,陆家上百年的经营,可基于整个家族以读书为荣、谈钱为耻的风气,其实积蓄的财物并不算丰厚。   还是陆珦掌管陆家庶务以来,才开始蒸蒸日上。尤其是年前冬日的粮食大战,陆家家产翻了数倍不止。   只有一点,说是陆家家产,其实里面大部分店铺都是在崔老夫人并母亲崔氏名下。   崔老夫人大度,商铺出产的利息,全都用在了族人身上。   可笑族人用惯了的,竟以为这本来就是长房的本分。   直到具体分宗的时候,才不得不接受这样一个现实——二房能分走的族产远没有他们想的那么多。   可饶是如此,二房那边依旧分走了五十万两的银子并一二十间店铺。二哥陆瑛更是点名要走了粮食铺子。   陆珦真是哭笑不得。毕竟虽说账簿上,粮铺利润惊人。可也是全亏了小九的指点。今后没了小九从旁提携,粮铺那儿的生意能维持平平就不错了。   当然这些话他才不会对陆瑛说。   眼下陆瑄的婚事可是分宗后也是长房将近二十年来第一件大喜事。陆珦可不是卯足了劲要把活干的漂漂亮亮。   很快朱雀桥陆家就被喜气洋洋的红色给包围了。   这边儿刚安排好,远处长街上便响起了一阵嘈杂的声响——   “啊呀呀,快快快,来了。”   “什么来了?”   “是武安侯府那边把他们家小姐的嫁妆送过来了。”   “听说武安侯府就这么一个嫡女,他家的女儿又娇贵,那嫁妆不定多丰厚呢。”   “也是。武安侯府的地位在哪儿摆着呢。要说武安侯心也是够狠得,就这么一个闺女,怎么就舍得送到陆家受罪?”   “受罪?也不至于吧。都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陆家长房这么多年的底蕴呢……”   “底蕴什么的,那是从前,没听人说嘛,因为受了崔家的连累,这会儿的长房可是霉运缠身,当家人一病不起、至今昏迷不醒,二房又看大房不上眼,把长房分了出去,这以后啊,陆家长房怕是再难起来了。都说人走茶凉,你们没瞧见吗,自来都是娶媳妇的人家热闹,可这会儿,武安侯府客似云来、贺客盈门,再瞧瞧陆家,这也算是宰相门第,肯登门道贺的又有多少啊……”   这话说的也有道理,陆家这会儿,倒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客人,却当真是门前冷落鞍马稀。   究其原因,却是两个。一则,即便再不满陆明廉的凉薄,可大多数人也就背后议论时骂几声,或者下决心不能跟陆明廉结交罢了,至于说公然支持陆家长房、打陆明廉的脸这样的事,依旧有颇多顾虑。   二则,前几日,二房那边也送出了大量请帖,说是三月初六那日,要为母亲周太夫人庆祝七十大寿!   崔老夫人并陆瑄对此倒是没什么反应——   二房的周太夫人和崔老夫人别苗头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既是分了宗,自觉压下长房扬眉吐气的周老夫人可不要好好庆祝一番。   至于说陆明廉本也不是那等冲动的,可他想避风头,却有人不答应,第一个站出来的就是梁春,沉着脸吩咐陆明廉,不拘他用什么法子,必不能让陆瑄心里痛快。又有家里欢天喜地等着庆祝的女人们不停撺掇,索性就答应了下来——   既是和长房撕破了脸,还要给他们留什么颜面不成。   说话间,车马嘶鸣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多的看热闹的百姓从家里涌出来,却无一不在看清楚眼前的景象时,目瞪口呆——   从前也听人说起过,十里红妆,也不是没见过大户人家嫁女,可都没有今日瞧见的情景让人震撼——   武安侯府给女儿准备的嫁妆,那都不是论抬的,而是论车的。   一开始还有人掰着指头数:   “一辆,两辆……六十二辆,六十三辆……”   到最后已是彻底陷入麻木状态,眼睛都看的直了——   老天啊,这么多嫁妆,这是把整个武安侯府都陪嫁过来了吗?   亏得陆家院子够大,不然说不好得担心嫁妆放哪儿了。   而除了嫁妆之外,更让人啧啧赞叹的就是袁家儿郎了——   蕴宁这一辈所有的兄弟全都跟着嫁妆一起过来了。这还不算,更让大家诧异的是,骑着高头大马也就罢了,怎么还都顶盔掼甲,杀气腾腾,不像是送嫁,倒像是上战场杀敌?   眼瞧着袁家兄弟排成队凶神恶煞般进了门,陆珦下意识的上前一步,把陆瑄护在身后——   瞧这些大小舅子一个个凶狠的眼神,怎么就觉得小九危险着呢。   倒是陆瑄并不在意。大舅子小舅子一窝蜂全过来,不过是为了示威罢了,明日就是大婚日子,他们才不会舍得蕴宁的婚礼有一点点不顺呢。   兄弟们和陆瑄的交锋,蕴宁这会儿自然不知——   上辈子和顾德忠私奔,却是到了顾家,就直接被丢入柴屋……   摇摇头,把曾经最污浊的过往丢到脑后。   正自出神,一个盛装打扮的美丽少女跟着丫鬟进了房间。   这会儿陪在蕴宁身边的人正是聂清柔和袁明玉。   自打当初两人在庆王府云阳郡主的寿宴上相逢,聂清柔就喜欢极了这个袁家表姐。但凡有空,就会找借口到武安侯府找蕴宁玩儿。   听说蕴宁要嫁人,小丫头简直比自己亲姐姐嫁人时还难过。好在这些日子以来在蕴宁的调理之下,身子骨已是比之当初强的多了,不独脸色从原来的惨白变成现在的红润,便是动不动晕倒的毛病也没犯过了。   听到有人进来,聂清柔便笑着起身,刚要打招呼,却是蹙了下眉头——   进来的人却是一向和蕴宁不对盘的胡敏蓉。   对聂清柔的戒备和不喜,胡敏蓉却是丝毫没放在心上,直接锁定因沐浴在幸福中而美的惊人的蕴宁,视线从怅惘到伤感,到不甘,再到最后的怨毒。   到了这会儿,便是旁边的袁明玉也察觉到不对。   胡敏蓉却已放下手里的盒子,一字一字道:   “这些日子听闻外面传言,说是袁小姐福慧双全……也不知这礼物,能不能合了袁小姐的命格?也是我的一片心意,希望袁小姐能喜欢。”   说完话,再不肯多看蕴宁一眼,转身扬长而去。   “都说这胡小姐由那位亲手教养长大,乃是大家闺秀的典范,怎么今儿见着,也不过尔尔。”袁明玉皱了眉头道,实在是胡敏蓉生的还算美丽,怎么说个话阴阳怪气的,不像来贺喜的,倒像是被抢了东西后极度不甘心之下跑来示威的。   蕴宁却是心中一动,可不是和袁明玉想到一块儿去了——   回想和胡敏蓉数次相见,就没有那一次是平和的,如说说这世上真有人能让蕴宁觉得相看两相厌的,这胡敏蓉也是其中之一了——   胡敏蓉的模样,怕是道贺是假,宣战倒是真的。   这么想着心里一动,探手拿起盒子,交给侍立在旁边的采英:   “收好。”   跟在蕴宁身边服侍这么久,采英当即明白,这盒子怕是有些不对,笑着接过,捧着来到里面的隔间,却在打开的一瞬间气的眼睛都红了,深红色的彩娟上面却是躺着一柄碎掉的如意。这哪里是来贺喜的,分明是诅咒还差不多。   明日就是成亲的日子,胡敏蓉却送了这样戳人肺管子的东西,简直是欺人太甚。   待得人走干净了,采英思来想去还是把礼物的事悄悄告诉了蕴宁:   “小姐看,奴婢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夫人?”   胡家这么欺负人,小姐没道理受这样的委屈。   蕴宁默了会儿,不期然想起正旦日在宫中时,胡敏君有些含糊的暗示,之前还觉得有些疑惑,这会儿却是完全想通了——   胡敏蓉怕是相中了自己的良人。   好一会儿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不用送给娘,把这柄如意送给爹就好。”   这事儿不宜闹大。不然怕是传出二女争一夫的谣言,爹爹虽是武人,却最懂进退之道。而且蕴宁相信,爹爹也一定会帮自己出一口胸中恶气。   据说当日兵部尚书胡庆丰就收到了武安侯托前往道贺的庆王世子周珉送过来的一份厚礼。   胡庆丰打开来,里面除了那柄碎掉的如意外,还有两行大字:   女不教,父之过。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原物璧还,还请自重。   小心翼翼的送走周珉后,胡庆丰气的一脚踹翻了书案,更是让人叫来胡敏蓉,直接把玉如意和纸条朝着砸了她一身都是……   待得瞧见字条上的内容,胡敏蓉却是脸色惨白,好险没晕过去,什么叫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难不成袁家知道些什么,太过恐惧之下,竟是大病一场……   胡家的热闹,蕴宁自然没有心情去管,沐浴,盛装……   待得头上罩上红艳艳的盖头,迎亲的唢呐声也跟着越来越近了。      ☆、203   三月初六, 隆福大街。   要说住在这道街上的,多为豪门大户, 平日里就颇为热闹, 今日却是尤甚——   一大早,驾着高头大马的煊赫马车就连续不断, 人流太过拥挤, 甚至一度造成道路堵塞,引得过往行人纷纷驻足。   那等初入京城的, 就有些被这阵仗给惊住,纷纷探问, 马上有知道内情的帮着讲解:   “东头朱雀桥那边是原先的阁老府, 也就是陆家长房, 听说他们家九公子今儿大婚;西边那头是尚书老爷家,是陆家二房,说是今儿个给母亲过七十大寿……”   听的人越发糊涂:   “说来说去, 这不一家人嘛,怎么大婚还能和做寿放在一天?那不就乱了套了吗?”   旁边便有心急的听不下去:   “啊呀, 瞧你张破嘴,多简单的事都说不清楚。什么大房二房的,现在是朱雀桥陆家和隆福街陆家, 他们啊已经分宗了。我怎么瞧着,这分明是打擂台啊。”   便有那好事者蹲在街边开始数来往的车辆是往东边朱雀桥去得多,还是直接停在隆福大街的多。却是数了没一会儿,就有些兴致缺缺——   这才什么光景啊, 隆福街那边的陆尚书家已经有宾客接连登门,至于说之前煊赫的朱雀桥陆家,却不过麻雀两三只,看车子模样,也比往陆尚书家去的寒酸些。   不由感叹一声,果然是人走茶凉啊,不对,应该是人未走茶就凉了。毕竟,那陆阁老可还躺在床上没咽气呢。   朱雀桥这边的寥落,站在大门前迎接客人的陆瑛自然瞧得一清二楚。   斜着眼瞟了瞟不远处同样肩负着招待客人任务却不是一般闲的陆珦,简直要大笑三声,便是积累了这么多天的郁闷之气,也跟着散去不少——   眼前这般不过是开始,今日旁人瞧着武安侯府的面子,或者碍于情面不好做的太过,可人都是健忘的,用不了多久,朱雀桥陆家就会成为历史,取而代之的是,隆福街陆家。   又一阵车马辚辚传来,陆瑛抬头看了一眼,脸上笑容顿时更盛,忙不迭着人回去请父亲出来——   却是太后身边的红人梁春梁公公到了。   梁春既是出现在这里,明显代表的太后娘娘。   连太后娘娘都有赏赐,二房这边的脸面可谓足足的。   “梁公公大驾光临,蓬荜生辉。”   陆明廉快步迎了出来,神情明显也有些激动——太后娘娘这般,明显也是给自己的脸面。   “太后娘娘说了,陆尚书乃国家重臣,忠君体国,为朝廷分忧,劳苦功高,能养出大人这样的好儿子,陆老夫人可不也于国有功?老夫人大寿,自然是喜事一桩,端的是可喜可贺。”梁春笑吟吟道,视线同样扫过有些寥落的朱雀桥陆家,一丝阴冷一闪而过。   两人寒暄着正要举步而入,又有车马声传来,众人回头,竟依旧是宫中銮驾,一时纷纷咋舌。看车驾特征,分明同样来自宫中。   旁人或者不好判断,梁春却是一下看出,分明是坤宁宫皇后娘娘也派了人过来道贺。一时脸色就有些阴沉——   之前陆明熙执掌内阁时,虽然从未表态,却明显更听命于皇上。眼下胡太后这边扶持的陆明廉起来了,皇上那边怕是不愿意瞧见这种情况的发生。   即便笃定陆明廉绝不会因为这个就转而投靠过去,却是难免膈应。   陆明廉先是大喜,转而想到梁春还在呢,忙又收敛了情绪——   放眼帝都,哪家重臣家中长辈做寿,可是都不曾这般同时惊动两宫娘娘。   这样的殊荣,说是帝都头一份也不为过。当初陆明熙何等权势,崔老夫人可也没有过这般荣光。   若非担心梁春多想,脸上的笑意可不是就要溢出来了。   其他来往宾客也纷纷驻足,瞧着眼前一幕,神情复杂的紧——要说鞠躬尽瘁为国尽忠,分明用来形容陆明熙公最为贴切,眼下病势垂危,自来没有交集的太后娘娘不放在心上也就罢了,怎么皇上也表现的这般凉薄?   正自腹诽,车驾已是来至近前,陆明廉忙步下台阶,眉梢眼角全是挡不住的笑意,只下一刻笑容便僵在了脸上。却是坤宁宫派来的使者根本站都没站,直接从陆明廉面前驶了过去,一直到朱雀桥那边,才站住,看到从车上下来的人,众人也俱是一惊——来人竟是皇上身边的总管太监,汪元兴。   当初潜邸时,汪元兴便在皇上身边伺候,一向最得皇上信任,这会儿表面上是代表皇后前来,分明表现的是皇上的恩宠。   被飞扬的马蹄扫了一身土的陆明廉脸色登时有些发黑。那边梁春可不也同样意外不已。   毕竟陆明熙病情之重,可不是装的。皇上皇后那边真是舍弃陆明熙固然会为人诟病,可这般给他做脸却同样让人想不通。   心里一动,却是又想到一点,自打陆明熙昏迷,陆家请人代上了请辞的折子,却是被皇上留中不发,甚至说还特特破例,给了半年的病假,更曾同人表示过,首辅之位,会依旧为陆明熙留着。   彼时大家多以为皇上此举不过是为了招揽人心罢了,至于说陆明熙重回朝廷中枢,却是万万不能了。眼下瞧着,难不成另有深意?那陆明熙,还有救?   这么想着,随即看向陆明廉。   陆明廉微不可查点头,示意梁春不用担心,便一前一后回府里去了。   之后又有几辆车子去了朱雀桥那边,中间除了陆明熙几位学生之外,更有承恩公府的马车。   听说皇上皇后有赏赐下来,陆珦也是着了慌。忙要让人进去请陆瑄出来,却被汪元兴笑呵呵的拦住:   “大公子莫要客气,三公子公子今日小登科,咱家怎么好劳驾新郎官?”   来时皇上可是说的清楚,务必要给陆家最大的脸面。   跟在皇上身边这么久,汪元兴最是明白皇上的心思。早就揣摩出,别看陆明熙病倒在床,在皇上心目中分量依旧颇重。   如果说有意外的话,则是对分宗了之后由陆家九公子变为三公子的陆瑄。   听皇上言下之意,对他的看重竟是不在乃父之下。又联想到前儿个似是听皇上说了一嘴:   “瞧不出,陆家小子竟是有这等才华,却是把云儿比下去了……”   虽然语焉不详,可是联系陆瑄之前下场一事,却是隐约感觉,怕是会试成绩不是一般的好。   又想到陆明熙便是由状元而翰林院,再到今日高高在上的首辅,说不好,这位三公子,会是第二个陆明熙。   即便汪元兴在宫中地位颇高,走出来便是朝中大臣也都礼待于他,却是并不敢在陆家端什么架子。毕竟,眼下陆家的情形瞧着艰难,前途却不是一般的光明——   有崔老夫人坐镇,陆明熙到底如何还在两可之间,陆瑄有才华不说,还要迎娶武安侯府嫡女。   也就那些鼠目寸光的人,才会看不到这些,而一门心思围着陆明廉转。   “啊呀,我说瞧着眼熟呢,原来是你这老货。”紧跟着下车的杨修云笑呵呵赶上来,“走走走,咱们一块儿进去。”   当初做为太子侍读,杨修云和汪元兴也是再熟悉不过。语气里自然没有丝毫拘谨。   “那敢情好。”汪元兴也很是开怀,瞧着杨修云一身红色衣袍,神采飞扬的模样,神情又有些感慨,要是,太子还在,就好了,“看你这打扮,莫不是要陪着新郎官一起迎亲?”   “那是自然。”杨修云点头,又有些郁闷——   明明先定亲的是自己,要娶的还是姐姐,结果倒好,却让陆瑄这小子抢了先,自己这个准姐夫倒要给他当伴郎。   听说宫里来人了,作为族中长辈,陆宗和忙迎了出来和汪元兴寒暄着入了府。   那边陆瑄也扶着崔老夫人出来——   因是文武兼备,陆瑄身材极为匀称。足有九尺的身高,却是不胖不瘦,浑身上下没有一丝赘肉。   一袭红色喜袍映衬下,越发显得丰神俊逸、神采飞扬。   这般俊美的新郎官,便是自诩见多了青年才俊的汪元兴,也不觉呆了一下——   但观此子才貌气度,必非池中之物。   一时神情中更多了几分恭敬:   “三公子大喜。”   说着捧出一幅卷轴:   “皇上特赐御宝一幅。”   当下便有两名小太监上前,小心翼翼的展开,却是“天作之合”四个大字。   又亲手扶起跪倒谢恩的崔老夫人:   “有此佳儿佳妇,老夫人福气啊。皇上吩咐咱家待会儿还要讨杯喜酒喝,好把今日婚礼盛况说给他老人家听,宫里已是好久没有喜事了,皇上皇后可也盼着呢。”   一番话出口,陆宗和提着的心终于彻底放下。转而又有些疑虑,怎么皇上的意思,倒是有几分他自家办喜事的意思?   至于旁边亲自登门道贺的官员,则更是惊喜,直觉今日来此怕是会有大机缘。   倒是杨修云没什么意外——   自打广善寺和宁姐儿结缘,皇后姑母心里可真把宁姐儿当成了亲生女儿相仿。   如果不是诸般忌讳,姑母怕是更愿意亲自过来观礼。至于说皇上,一向对姑母言听计从,且听他的语气,对宁姐儿也是颇有好感,说话语气便是和提起自家晚辈也没什么区别了。   至于说陆明熙的病情,杨修云同样丝毫不担心,当初姑母危在旦夕,不是依旧被宁姐儿给救过来了。皇上更是从武安侯那里得到过确切答复,陆阁老的病,宁姐儿能治!   隆福街,陆瑛正陪着前来道贺的方简并王梓云进府。忽听得一阵喧哗声从朱雀桥那边传来。   下意识的抬头看去,却是吉时到了,陆瑄正带着迎亲队伍从朱雀桥那边过来。   甫一瞧见骑着红色骏马走在最前面的新郎官,外面等着看热闹的人群先是沉默,然后便开始连连惊呼:   “啊呀呀,瞧见新郎官了吗,怎么生的那般俊!真真和天上的金童下凡一般。”   “不只是新郎官啊,还有左右两边的伴郎!”   这次迎亲,陆瑄身边带了六位伴郎,除了三人是陆家子弟外,还有三个则是杨修云,崔浩,虞秀林三人。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正是四张这会儿看起来还稚嫩的面孔,日后却给大正官场带来了最大的震荡,而这场婚事也被后人誉为大正有史以来规格最高的。   眼下策马走在陆瑄左右的,则是崔浩和杨修云。   崔家人自来就以外貌出色而出名,崔浩的清隽,杨修云的俊朗,可也同样让人移不开眼睛。   同样移不开眼睛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王梓云——   明明当初亲眼瞧见崔浩晕倒于科场之外,这么长时间没有消息,王梓云甚至想着,说不好人也和陆明熙一般,病入膏肓了。怎么也没有想到,崔浩不但痊愈了,还能骑马!   这样不管是新郎还是伴郎都好看的没天理的迎亲队伍,几乎轰动了整个京城。   又听说迎亲的是朱雀桥陆家,要娶的则是武安侯府小姐,人们更加激动——   年前暴雪成灾时,可不是托了这两家的福,很多人才能活命。   到得最后,竟有很多百姓自发跟在队伍后面。十里长街都成了欢庆的河流。   好容易到了武安侯府门前,陆瑄却是久久坐在马上,一时竟有些神情恍惚,总觉得前世今生,自己好像已经等了这一日太久,太久……   喧哗声越来越近,门开的声音随即响起,房间里瞬时一静。   蕴宁还未回过神来,一个宽厚的脊背已是出现在视线中。袁钊钰带着些哽咽的声音随即响起:   “妹妹,我背你。”   身体被背起的同时,袁钊睿和袁钊霖的声音同时响起:   “阿妹/阿姐,我们送你。”   两人声音都有些嘶哑,尤其是袁钊霖,眼圈已是红了。   蕴宁眼睛热辣辣的,泪水早濡湿了眼眶。   后面其他袁家儿郎也跟了上来,竟是连五岁的庶弟也整齐的排在送嫁的队伍中。   陡然瞧见这么两队人出现,杨修云嘴角都有些抽抽,心说这边儿明明是来迎亲的,不是抢亲的啊,怎么袁家的模样,如此严阵以待。   倒是陆瑄却丝毫没有受到影响,实在是从身着凤冠霞帔的蕴宁出现的第一时间,陆瑄眼里就再也瞧不见其他人了。   直到蕴宁握住红绸的另一端,轻移莲步,一步步坚定的走来,陆瑄才确信,那个让自己魂牵梦萦,爱的心都痛了的女子,终于属于自己了      ☆、204   崔老夫人的春晖堂。   耳听得外面鞭炮声接连不断, 梅氏不是一般的心烦——   任凭她哭闹不休,却依旧不能改变陆珦过继到长房的事实。   愤怒之下, 梅氏做了一个最不理智的行为, 竟在陆瑄大婚前口口声声要好好服侍陆明熙为由,直接撂挑子不干了。   本想借此为难崔老夫人。   毕竟, 郑氏年轻, 崔老夫人老迈,陆瑄成亲这样大事, 两人张罗的话怕是都会心有余而力不足。   况且自己可是正正经经的母亲,不出现的话, 到时候出丑的自然是陆瑄。   毕竟, 哪有儿子成亲, 当母亲的却不出来应酬客人的?陆瑄不被人捣断脊梁骨才怪。   想着只要自己使出这杀手锏,任凭是崔老夫人也得低头。谁人不知,崔家可是最重礼数的。   却无论如何没有想到, 这边儿刚一提出,崔老夫人连理由都没问, 就极为爽快答应了下来。   然后都没带犹豫的,转头就把事情交到了郑氏手里。   把个梅氏给憋屈的……   可偏是这里是崔老夫人的院子,即便是老太太忙的脚不沾地, 依旧留了不少人盯着陆明熙这边儿,梅氏一肚子的愤怒和委屈,愣是不敢发作出来。   有脚步声在外面响起,连带的贴身大丫鬟莲香的声音在外响起:   “夫人, 外面舅爷使人过来了。”   兄弟到了?梅氏拭了拭眼角的泪,站起身形,却是有些疑惑,兄弟人不亲自过来见自己,派人过来做什么?   院子里梅学海的管家已经等着了,瞧见梅氏,忙上前几步,把怀里一个盒子呈上来:   “老爷今日有事不能前来道贺,特命小人送上贺礼。”   “你?”梅氏蹙了下眉头。在崔老夫人那儿受的气,梅氏还想着等娘家人来了商量一下怎么回敬过去呢,怎么梅学海根本连上门都不曾?   “不是早就把帖子送过去了,怎么突然就会有事?且即便学海去办事,你们家太太呢?也有事要忙不成?”   从嫁入陆家,梅氏在娘家地位不是一般的高,不说兄弟姐妹,就是家中爹娘并老祖宗都从来都唯梅氏马首是瞻,但凡梅氏有什么吩咐,一家人绝不会违拗。还是头一遭自己的话被无视。   “他们两口子到底去哪儿了?”梅氏越想越气。   “不瞒姑太太,”那管家却依旧不慌不忙,“今儿不是工部陆尚书母亲七十大寿吗,老爷和太太带了家里哥儿姐儿过府喝喜酒去了。”   此话一出,便是梅氏也明显有些傻眼——   陆家分宗的事早闹得世人皆知,甚至为了阻止这件事,梅氏还曾回娘家搬过救兵。   可一码归一码。梅氏现在可还是陆家当家主母,陆瑄名义上的母亲。   梅学海放着外甥的婚礼不来参加,跑去捧陆明廉的臭脚,打的不只是陆瑄的脸,更有梅氏的脸。   换句话说,梅氏这会儿在娘家人心里有多无足轻重可想而知。   想通了这个理,梅氏忽然忆起之前姑母梅老姨娘说过的一句话——这女人啊,嫁了人就要以夫、子为天:   “混账东西,以为陆家这就落魄了吗……”   管家却也没如之前一般,唯唯诺诺:   “姑太太莫怪小人多嘴,老爷这般,可也是为了姑太太。瞧瞧您那位继子,眼里哪有您这个母亲?之前又是如何待老爷的?老爷今日这般,可不也是无可奈何?来时老爷叮嘱小人转告姑太太,他去陆尚书那里,会替您好好解释一番,所谓冤有头债有主,如何也不让那边把这笔账记在您头上。和陆尚书关系好了,将来姑太太遇到难处,也好有个退路不是?”   直到管家离开,梅氏久久没回过神来,又是愤恨又是失落。   待得回到房间里,瞧着依旧闭着眼睛不言不语躺在床上的陆明熙,一下跌坐在床前。   从没有那一次让梅氏无比清醒的意识到,原来没有了丈夫陆明熙站在身后,自己在娘家人心中,根本什么也不是。   握住陆明熙的手,泪水止不住淌了下来:   “表哥,表哥……”   “他们都欺负我,你那继子容不下我,你母亲为难我,就是娘家那边也不能体谅我……”   “表哥,你快醒过来吧……”   等你好了,我一定让他们好看。   正自哭泣,又有脚步声传来,门随即打开,梅氏含泪回头,却是崔老夫人正领着人过来。   一眼触及崔老夫人严厉的视线,不觉吓了一跳,忙擦了眼泪起身:   “母亲。”   崔老夫人淡淡瞥了她一眼。儿子成亲,这般大喜的日子,当娘的任事儿不管,反而躲在房间里哭,不说吉利不吉利,做出这百般委屈的模样想让谁丢脸呢?   便也不理她,只吩咐人小心的帮陆明熙换上喜庆的衣衫,便要往软床上抬。   梅氏莫名其妙之余,越发不舒服:   “母亲这是要做什么?老爷他现在病成这样,这会儿倒要往哪里抬啊?莫非因为瑄哥儿成亲,老爷也不能安稳不成?”   “你也知道瑄哥儿成亲呢。”崔老夫人脸色一寒,又在瞥见昏睡的陆明熙时顿住,有些疲惫的摆摆手,“罢了,我也不和你多说。儿子成亲,熙哥儿这个当爹的自然想要亲眼看看,我带他去正堂……”   话未说完,就被梅氏打断:   “不行!母亲说我不疼继子,我瞧着母亲才是……”   崔老夫人一下转过脸来,逼视着梅氏,梅氏吓得一哆嗦,身体猛往后退:   “你不愿去见证瑄哥儿的婚礼,承担起做母亲的责任,只管待在这儿便是,只一点,若是不安好心,胆敢破坏了瑄哥儿的婚礼,陆家你也不用呆了。”   丢下这么一句话,崔老夫人着人抬起软床,径直出门,往正堂而去。   梅氏可不正想着哭闹一番,倒要让世人看看,什么样的继子,才会把母亲逼到这般田地,却被崔氏这番话吓得,到了嗓子眼的叫嚣硬生生又咽了回去,一时憋得不住打嗝,却也明白,崔老夫人的性子,刚才那番话可不是说着玩的,真是被送回娘家……   若然从前也就罢了,可现在娘家的样子,回去了不定怎么受排揎呢……   “祖母,母亲她会不会真的不过来……”陪在崔老夫人身侧的郑氏却是有些担心,没有高堂见证的话,怎么想都觉得这场婚礼不够圆满,再有袁家那里不定怎样想呢,要是误会新嫁娘不得婆家喜欢……   只话还没说完,就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悄悄往后瞟了一眼,却是梅氏,正低着头快步追了过来。   崔老夫人也不理他,只管握着软床上陆明熙的手一步一步往正堂而去。   一行人刚到正堂上安置好,陆珦便满脸喜色的冲进来:   “接亲的队伍回来了。”   正堂里宾客呼啦啦接了出去。   入目正瞧见漫天红色中,缓步而来的一对新人——   从来神情冷凝的陆瑄这会儿眉梢眼角却尽是无法掩饰的喜悦,宛若冰河乍破,寒雪初融,眼眸中更是坠入万千星子,俊美更胜骄阳。   至于红绸另一端的新娘子,则是身材纤细,柔若嫩柳,步步生莲,摇曳生姿,即便面容藏在盖头之下,却照样尽显无上风华。   两人一刚一柔,说不出的完美、和谐。   “真真是一对金童玉女。”良久人们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喃喃道。   又有人瞧着正堂上皇上亲赐“天作之合”四个大字,也是纷纷感慨:   “皇上圣明。果然是天造一对,地配一双。”   崔老夫人站在高台上,瞧着越走越近的陆瑄并蕴宁,却是两眼发热,胸口也是火辣辣一片——   宗甫,你在天上可也瞧见了吧,咱们瑄哥儿,成亲了呢。太过激动,整个人都不住颤抖。   “姑祖母。”崔琳琅忙扶住崔老夫人,“瑄表哥成亲了呢,咱们先回去,等着瑄表哥和表嫂给您磕头吧。”   却也有些怅惘,兄长却是比之瑄表哥还要大上两岁,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给自己娶一房嫂子来。   “好。”崔老夫人重重点头。   郑氏过来,低声对老夫人道:   “依旧让爹躺在软床上受新人大礼吗?”   却被崔老夫人否决:   “你爹这人,最是个重礼仪的,且瑄哥儿的亲事,也是你爹盼了很多年了……”   虽然陆明熙从未说过,可崔老夫人却能看出来,陆瑄在儿子的心目中地位不是一般的重,甚至还曾好几次瞧见陆明熙一个人独自久久坐在侄女儿小崔氏的灵位前。   只可惜,曾经错过的,却是再也不会回来。   “老爷昏迷了这么久,身体哪里受得住这般颠簸?”梅氏却明显不同意,只方才惹恼了崔老夫人,这会儿明显不敢再大放厥词,只哀哀恳求,“待会儿瑄哥儿若是瞧见老爷的模样,说不好也会难过……”   “这么多年来,做为熙哥儿的妻子,但凡你肯多了解自己的丈夫一分,就决计不会说出这般话来。这样大喜的日子,熙哥儿他想坐着……”老夫人抬头,视线在堂上的红花、绸幔上一一扫过,“坐在这里,熙哥儿心里高兴着呢,这一高兴啊,病兴许就能好了呢。”   再一次被当众拂了脸面,梅氏脸上越发挂不住,却也不敢再说,语有所指道:   “既是母亲坚持,儿媳也无话可说。但愿如母亲所愿,娶了袁氏,老爷就能醒过来……”   不是要冲喜吗?倒要看看,把人娶进门来,是不是真能驱走家里的晦气。之前传闻的蕴宁福慧双全的命格,梅氏更是一点不信——   还不是权贵人家的手段,给寺庙多捐些香油钱,帮自家女儿传名,这样的伎俩,打量旁人就不知道不成?   梅氏的话也提醒了旁边的宾客,一时竟是对新娘子的到来有些期待。   倒是陆明熙的那些学生并几位朝臣,并没有放在心上。   所谓子不语怪力乱神,单凭一次冲喜就想让病入膏肓的陆阁老病情见轻,无疑是异想天开。   说话间,陆瑄并蕴宁在众人的簇拥下已是由傧相引导着来至堂前。   一眼瞧见坐在正中间神情慈爱的崔老夫人,以及被人扶着紧闭双眼坐在椅子上的陆明熙,陆瑄胸中也是一阵激荡。   吉时已到,傧相上前一步:   “新人一拜天地。”   两人齐齐叩拜。   “二拜高堂。”   瞧着恭恭敬敬跪在下面的一对新人,更难得的是孙子脸上丝毫不掩饰的幸福,老夫人只觉压在心头这么久的郁郁都随之消散,握了陆明熙的手,俯身凑到他耳旁到:   “瑄哥儿和他媳妇儿给你磕头呢,熙哥儿,你知道的吧……”   旁观众人也是感慨莫名,齐齐转头,看向无知无觉的陆明熙。下一刻却是齐齐张大了嘴巴,却是两滴豆大的眼泪从陆明熙脸颊上滑落,紧跟着,眼睛也缓缓睁开,在所有人都已经绝望时,昏迷了二十多天的陆阁老在儿子儿媳跪倒磕头的第一时间,竟然醒了过来!      ☆、205   自己一定是眼花了吧。   汪元兴不敢相信的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再揉了揉,千真万确, 所有人认定在挨日子、必死无疑的陆阁老, 他真的醒了。   亲自登门道贺的同僚则是一个个如遭雷劈,尤其是和陆明廉撕破脸、官职并不甚高, 顶着莫大压力的陆明熙的那几位学生, 先是目瞪口呆,紧接着就喜极而泣。   至于说以陆宗和为首的陆氏族也都傻了眼——   天知道他们早已做好准备, 短时间之内,必会被分出去的二房针对, 甚至已经做好了, 过一段苦日子的准备——   毕竟, 长房这边这会儿根本没人能和陆明廉对抗,即便陆瑄能力之强,已是大家有目共睹, 可真想在仕途上成长起来、有所作为,怎么着也得好几年呢……   而现在, 陆明熙竟然醒了。有陆明熙在,即便短时间内上不了朝,陆明廉想要入阁, 希望无疑已是微乎其微!   一时“阁老大人”“老师”“伯伯”“叔叔”的叫声不绝于耳。   梅氏也同样被雷劈了一般,甚至太过震惊之下,直接被人群挤到了后面,等醒过神来, 呜咽着又挤了进去:   “老爷,老爷啊,你可醒过来了,你不知道这些日子……”   只所有的哭诉却在触及陆明熙洞若观火的眼眸时又咽了回去,讷讷道:   “老爷……”   “退开。”毕竟刚苏醒,又这么长时间躺在床上,陆明熙不是一般的虚弱,说出的话,却是让梅氏如堕冰窟,从头冷到了脚,竟是再不敢嚎哭,只拿眼神乞求的瞧着陆明熙,“老爷,快叫太医帮你看看……”   声音却是越来越小,直到后来几不可闻。   可惜陆明熙却是再不愿看她一眼,依旧艰难的转头,冲簇拥在旁边的同僚道:   “多,谢。”   “还请,继续观礼。”   又瞧向一样吓傻了的傧相:   “莫误了,吉时……”   梅氏一下捂住胸口,恍惚间明白,自己果然如同婆婆所言,几乎从来没有了解过这个同床共枕了几十年的人。从小到大,从来都是表兄帮自己圈住来一片安全的领域,至于说表兄陆明熙想要什么,需要什么,却是从来不知道。   眼下发生的一切,终是让梅氏无比清醒的认识到,枕边人到底对继子有多看重,甚至不过婚礼仪式,也远在他自己身体健康之上。   其他人也都明白了陆明熙的意思。忙纷纷退开。再瞧向陆瑄和并排站着的新娘子时,神情也都复杂的紧——   果然是传言误人。   因陆瑄并未进入官场,在场官员对陆瑄的认知,更多的来自于家中女眷的描述。   可惜夫人们从梅氏那里了解到的全是□□。什么不得父母喜欢了,偏执阴暗了,连江郎才尽的评价都有……   便是之前出外游历,也被说成因不得阁老喜欢而放逐出去。   现在看着,一切全是放屁。陆阁老心目中,分明是把陆瑄当成他的继承人看的。而且爱重至深,非比寻常。   还有袁家小姐,诟病可不是更多?便只长于小吏之家这一点,就一直为人诟病。至于身上县君封号并福慧双全的命格也被解读为袁家拿重金砸出来的……   而现在,众人却是亲眼见证了一个事实,袁家小姐是真正的有福人,没瞧见吗,人这才刚进陆府啊,就这么跪下来一磕头,就把多少太医穷尽毕生本事都没救回来的陆阁老给磕醒了。   一时瞧着蕴宁的视线分明比看陆瑄还要热切,很多人更是心里盘算着,赶明得回去嘱咐家中女眷,有空了一定要多和陆家少夫人结交,这位少夫人身上的福运可不是一般的重,但凡能沾身上一点儿,少说也能保个家宅平安。   又有人想到一点,不然直接求娶袁家其他小姐,是不是能沾染的福报更多些……   那傧相这会儿也缓过神来,看陆明熙依旧瞧着他,忙使劲摇头:   “不耽误,不耽误。”   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主持这么高潮迭起的婚礼,亲眼见证了奇迹的诞生,想一想将来跟儿孙说“你爹我刚一喊完二拜高堂,阁老大人他就一下睁开了眼睛”,啊呀呀,真是要多刺激有多刺激。   太过激动,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夫妻对拜。”   “礼成。”   之前因为见到昏迷不醒的陆明熙气氛而有些凝重的喜堂彻底活了过来,有人簇拥着新人往洞房而去,还有人急着出府叫太医,汪元兴则上前几步,冲着陆明熙一拱手:   “今日真是双喜临门。阁老醒来这样的大事,皇上他老人家可不知已经盼了多久了。咱家得赶紧回去,把这个特大喜讯禀报皇上他老人家。”   这番话里包含的意思太多,又想到之前皇上说过,阁老之位会一直给陆明熙留着,原还以为不过是客气话,现在看来,分明是真的。也就是说,但等陆明熙身体恢复,就能重返朝堂。   一时心里也是火炭般相仿。   陆宗和忙上前挽留:   “公公好歹也要喝上一杯喜酒再走啊。”   汪元兴连连摆手:   “不喝了,不喝了,皇上日日悬心阁老病情,咱家赶紧把这喜讯传回去,也好叫皇上吃一顿安稳饭。”   到底上了马车,且刚一坐上去,就一叠连声催促:   “回宫。快,再快些……”   简直恨不得一步飞进皇宫才好。   隆福街那边,陆瑛本就留下的有人,专意在外盯着朱雀桥这边的动静。眼瞧着到了午饭时分,之前那辆代表皇上皇后的车驾竟突然从朱雀桥那里驶了出来,然后如飞而去。   盯着的人立即察觉到不对,忙进去悄声禀告了陆瑛。   陆瑛也有些奇怪,还没想通个所以然,又有下人前来回禀,说是方才又有众多太医从门前经过,他们已经亲眼瞧着进了朱雀桥陆家府门。   陆瑛愣了下,忽然就笑出了声。   事实已经是明摆着的——   汪元兴可是代表皇上皇后去的,又一直没出来,明显是准备喝完喜酒再离开。却是到了开宴时就这么急匆匆跑了,明显陆家是出大事了,然后紧接着就跑来一群御医,不用说了,长房那边的顶梁柱,自己曾经的堂叔陆明熙,十有八九病势垂危了,更甚者说不好这会儿已经咽气了都不一定。   一想到那边喜事变丧事,陆瑛终是忍不住,低低的笑出了声,笑的太狠了,都有些喘不过来气了,才勉强忍住,吩咐下人:   “这样,你们想法子把方才瞧见的传出去……”   也让梁公公高兴高兴。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可陆瑛就是猜出来,那位梁春梁公公,分明恨上了陆家,尤其是陆瑄那小子。   陆公公可是太后面前的红人,但凡肯帮自己谋划,前途可不就越发光明了。   下人心领神会。不过片刻,陆明熙病危不救的消息就在人群中悄悄传了开来。   和一群身份差不多的人站起一处的梅学海无疑也听说了,心情当真复杂的紧,竟是怔在当地,良久回不过神来——   原来呼风唤雨的阁老姐夫竟然会死的这般容易。   眼前不觉浮现出从前背靠着陆明熙时无上的荣光,连带的还有被陆明熙绝情的一次次从府门前赶回去时的狼狈。   可不就是从那时起,曾经交好的朋友就一个个远离自己,便是自家生意也处处受打压……   若不是自己早有准备,自来和陆家二房交好,说不得早就被人给踩在脚底下了……   “梅兄,”看梅学海久久不语,他旁边的人还以为受打击太大的缘故,忙叫了一声,“不然,你过去看看……”   毕竟两人关系可不只是姐夫和小舅子,还是表兄弟。再不济,还有他那姐姐不是,听说那位梅夫人一向对这个兄弟疼的什么似的。   “阮兄说笑了,”梅学海却是打着哈哈拒绝了,“来来来,老夫人大喜的日子,咱们不说那等丧气的事。”   竟是对旁人看过来的怪异眼神熟视无睹,照样和别人谈天说地。   在陆家喝酒甚是尽兴,众人盘桓良久,才陆续从陆家告辞而出。   也有那有心事的,踌躇片刻,又往朱雀桥而去——   所谓人死如灯灭,陆明熙一代名臣,好歹也要送他一程才好。   本以为陆家这会儿定然红绸换成白幡,一家人不定如何凄惨呢。待得到了近前却发现有些不对,怎么陆府并无丝毫哀戚之色,反而人人满脸喜气,行走如飞?   哪里有一点即将办丧事的样子,分明是发生了什么大喜事还差不多。   正自满腹疑虑,可巧陆明熙的几名学生喜气洋洋的从陆府告辞离开。   都是同朝为官,彼此自是相熟。   便有人直接探问:   “陆阁老……”   “怎么,你们也得到了消息吗?”出来的人却无疑会错了意,笑着道,“只老师刚刚醒过来,这会儿怕是不能见客,诸位有心的话,还是再停几日,再来拜访的好。”   一番话让所有人都懵了,更有人不敢置信之下惊呼出声:   “你说什么?陆阁老,醒了?真的醒了?”   答得人越发激动:   “自然是真的。啊呀呀,若非亲眼所见,我们可也不敢相信,少公子和少夫人就那么一跪,老师就一下睁开了眼睛……”   说道最后,也是禁不住有些呜咽:   “便是皇上皇后听闻这般奇事,也是开怀不已,方才已是派了特使过来……”   说话间又有听到消息的朝臣赶过来,所有人都想第一时间出现在从昏睡中清醒过来的陆明熙眼前,可惜却全被门房挡了回去。   人们不甘心之下,便守在陆府门前,到得最后,几乎把道路都给堵塞了。   眼瞧着客人都往朱雀桥而去,陆瑛自然也是奇怪的紧,也派了人过去打探,下人去得快回来的更快,只是回来时却是脸色惨白:   “二公子,不好了,听说,长房的那位,醒了!”   话音刚落,就听见“噗通”一声响,却是同样面无人色的梅学海正走着呢就一头撞在了府门前的石狮子上,直接坐倒在地。      ☆、206   “准备好浴桶了吗?我简单洗一下。”   眼瞧着已是将近子夜时分, 只来得及挑下盖头喝了交杯酒就匆匆离开的陆瑄到了这会儿还没有回来。   一干侍候的人也能明白。今儿发生这么多的事,甚至隐约听见下人议论, 说是外面都黑透了, 还有官员不死心的递帖子过来,有心的无心的窥探和算计, 更有阁老大人的病情……   刚娶回来的娇妻, 和病重初醒的老父亲,便是看大局, 肯定也得先紧着阁老大人那边……   只新郎官没回来呢,要是蕴宁就这么直接歇下了, 未免也是有些不妥。   便有年纪大些的嬷嬷小声劝告:   “说不好姑爷一会儿就回来了, 小姐不然再等会儿。”   新妇初入门, 总不能让人挑了错处不是,真是落了什么话柄,怕是将来不好在陆家自处。   “嬷嬷的意思我懂, ”蕴宁好脾气的笑了笑,“就只是坐了这么久, 浑身都冻的有些木了。嬷嬷放心,没事儿的。”   三月的晚上寒气还有些重,蕴宁一天里又几乎没吃下什么东西, 就是方才陆瑄在时,也就吃了半拉生饺子罢了,即便陆瑄离开时,嘱咐她千万用些饭, 可蕴宁一颗心何尝不是一直提着?   竟是无论如何用不下。身子自是越发冷了。   两个嬷嬷都是袁夫人精心选的,听蕴宁这么说,登时倒戈,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礼仪,很是懊恼道:   “是老奴思虑不周。小姐也没用什么东西,又这么直挺挺的坐着,这会儿自是不舒服……”   忙叫人,赶紧去准备热水,又七手八脚的帮着把头上的钗环去了。   蕴宁摆了摆手,嘱咐道:“莫要惊动旁人,我稍微冲洗一下就罢。”   陆瑄院子里就有现成的小厨房,原就是备着新媳妇来了后,想吃什么做着方便。甚至炉火都是生好了的。   热水很快送进来,蕴宁绕到后面,直接进了浴桶,整个人泡进去,舒服的长长叹了一口气。   耳听得后面有脚步声传来,想着是采英或者采莲过来了,闭着眼昏昏沉沉道:   “帮我捏捏肩。”   脚步声在后面顿了一下,却又很快上前,一双温热的大手随即抚上凝脂般白皙的肩膀。   蕴宁倏地睁开眼睛,脸上血色尽褪。嘴唇却是被人轻轻碰了一下,紧接着一个有些喑哑带着热气的嗓音在耳旁响起:   “别怕,是我……”   热热的气息扑进耳廓,如果说方才如堕冰窟,这会儿蕴宁则是浑身都像烧着了一般。便是莹润的耳垂也是红彤彤一片:   “你,你……”   讷讷着,却是口不成言。   陆瑄一眨不眨的盯着浴桶里的人儿,眼角处却明显有些猩红之色,眸子深处更是有无法遏制的汹涌情绪,似是即刻就要喷涌而出。   直觉不对的蕴宁慌张之下,探手想要推开陆瑄,不想这么一动之下,胸前两点鲜红瞬时跃出水面。   陆瑄视线正好扫过来,呼吸顿时急促起来。   蕴宁好险没哭出来,“噗通”一声又坐回水里:   “我,我洗好了,你你,你先出去……”   只最后几个字听在陆瑄耳里却是和呻,吟也差不了多少了,只觉下腹处一紧。   陆瑄咬牙,心知再靠这么近,情形十有八九会失控。勉强忍住心头越来越多的燥热,好半天才长出一口气,走到门旁,让采英采莲进来侍候蕴宁穿衣。   即便身上还有些冷,蕴宁却也顾不得了,实在是方才哪种危险的感觉,不独陆瑄有,蕴宁更强烈些,只觉两人再在这里多待会儿,就会有可怕的事情发生。   采英和采莲扶着脚都软了的蕴宁走出门外时,才发现姑爷依旧站在门外,两人神情也有些尴尬:   “姑爷——”   方才姑爷回来时,两人明明禀了小姐在后面沐浴,不想姑爷一刻都不愿等,直接就闯了进去,还特意警告两人不许进去。   蕴宁脚又开始发软,慌得采莲忙撑住。   陆瑄已是恢复了往日的冷静自持,唯有一双眼睛,却是亮的吓人:   “你们先送少夫人回去,我很快就过来。”   蕴宁刚走没几步,就听见有水花四溅的声音响起。第一个念头就是,那可是自己洗过的水啊,陆瑄怎么换都不换,就跳进去了?   三人进了新房,采英采莲忙要侍候着蕴宁更衣。不想蕴宁刚换上里衣,陆瑄沉实而急促的脚步声随即从外面传来。   蕴宁整个人都僵了,太过紧张,死死抓住采英采莲的手不松开了。   洗了个冷水澡,陆瑄已是恢复了正常,瞧了一眼同样呆若木鸡的两个丫鬟,淡声道:   “你们出去。”   两人之前已是被嬷嬷教导过,知道这会儿不能再留下来了。也不顾蕴宁无助的眼神,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蕴宁死死揪着胸前的衣服带子,整个人在床头蜷缩成一团。那模样,简直和待宰的羔羊一般。   “傻子。”陆瑄拼命挥去小腹处再次升起的燥热之感,快步上前,抖开一床被子,结结实实的把蕴宁裹了进去。   这才极快的除掉外袍,露出里面干净的白色里衣。   想要掀开被子上去,拽了一下,却是没动。低头瞧去,登时忍俊不禁,却是缩在被褥里蚕茧一般的蕴宁,一双小手正死死抠着被子,再也忍不住,俯身低头在垂着的螓首上亲了一下,低声道:   “我也冷呢。”   蕴宁的视线正好瞧见陆瑄裸、露在外面的脚,和女孩子的小巧玲珑不同,陆瑄的脚修长而又肌理分明,脸色再次爆红,手也不觉松开了。   陆瑄趁机掀开一点被子,从外面挤了进来。   蕴宁瞬时落入一个火热的怀抱。   “身体怎么这么冰?”陆瑄却是蹙了眉头,一手圈住不住往外挣扎的蕴宁,一手去旁边提了个食盒过来,“不是让你吃些东西就先歇着吗……”   口中说着,不耽误他又抓过来一个炕桌,摆在两人面前。   打开食盒,把里面热气腾腾的菜肴拿出来:   一道鸭丝掐菜 ,一道鸡沾口蘑,一道炝玉龙片还有一道糖醋鱼卷。旁边另外还摆着一碟象牙馒头并四样点心,以及一小碗香气扑鼻的碧粳米熬得粥。   “好歹吃点,这么久不吃东西,身体怎么受得住?”   之前还没什么感觉,这会儿香气扑鼻,确实觉得饿极,蕴宁红着脸道:   “我,我穿好衣服……”   却被陆瑄拒绝:   “现下饭菜都是热的,等你再穿好衣服,说不得都要凉了,就坐在这儿莫动,我喂你吃。”   不待蕴宁允许,已是掬着蕴宁的腰,微微侧坐了身形,执起筷子,夹了一口菜送到蕴宁口中,蕴宁被动的张开嘴,明明方才还觉得眼前是山珍海味,这会儿却是什么味儿道也尝不出来了,呆呆的瞧着那送到自己嘴唇边的修长手指,忙低头,却是又瞧见从松松垮垮的里衣下露出的漂亮锁骨,并锁骨下紧实有力的胸膛……   似是完全不知道自己春光乍泄,陆瑄只专心喂怀里的人儿用膳。   待得用了半碗粥,蕴宁不自在的动了动身形,低声道:   “我,吃不下了。”   “好。”陆瑄应了声,却是依旧不放开蕴宁,单手把炕桌放下去,又取了水,服侍蕴宁漱口。   “我起来,起来收拾一下吧。”被陆瑄这么小婴儿般服侍着,蕴宁不自在至极,身上也和着了火一般。更甚者,也不知道坐到了什么,老觉得有些硌得慌。   可惜纤腰却是被陆瑄死死箍在怀里:“明日让她们收拾。”   “不是。”蕴宁不自在的扭了下腰,只觉坐着的东西好像跟着变大了似的,“这床上,有什么东西,硌得慌,不然,我再铺铺床……”   陆瑄却是好一会儿没说话,呼吸却是越发粗重。良久握了蕴宁的手,缓缓向下一按,哑声道:   “你说的,是它吗?”   蕴宁还没反应过来,手就触及一个滚烫的物事,连带的因为蕴宁的触碰,那东西旋即又大了一圈不止,甚至还在蕴宁掌心处跳了一下。   蕴宁头“轰”的一下,下意识的就要躲,身后灼热的躯体却已是压了过来:   “宁儿,好宁儿,可怜可怜它,让它,也吃一口吧……”   一夜颠龙倒凤,到得最后,精疲力竭昏睡过去时,蕴宁才模模糊糊的想起陆瑄说的“不吃东西,身体怕是受不住”……   只自己明明吃了东西啊,怎么还是受不住啊。那个混蛋,根本就是居心不良……   睡得本就晚,又被折腾的厉害,蕴宁本是习惯早起的,一睁眼外面已是曙光初现。   惊得忙要从床上坐起来,却在触及头顶上方含笑的清隽眸子时,吓得一动不敢动了。   “腰还酸不酸?”陆瑄探手把蕴宁揽在自己怀里,下巴抵住蕴宁的脑袋,手掌在蕴宁腰眼处轻轻揉搓着,“还早着呢,不晚。祖母说了,让你尽管睡,什么时候想起来再起……”   口中说着,手却开始下移,被蕴宁又羞又恼的给打开,低声道:   “长辈疼我,是我的福分,我却不能仗着长辈的疼爱就由着性子乱来……”   “怎么会?”陆瑄长长舒了口气,“你不知道,现在呀,咱们陆家,可是就你最金贵,祖母和父亲心里,你可是比我重要多了……”   口中虽是这么说,却到底依着蕴宁的意思,从床上下来。   两人很快洗漱好,便往陆明熙的院落而去。   刚要进去,一个人却是从里面走了出来,可不正是脸色铁青的梅氏?   一眼瞧见甜甜蜜蜜走过来的两人,梅氏一下站住脚,好巧不巧,正挡在两人面前。      ☆、207   再没想到会这么巧, 两下里竟是碰到了一处。   梅氏心里顿时懊恼至极,神情仓皇之中更有些难堪——   从昨儿个醒来, 陆明熙就不曾和梅氏单独说过一句话。好容易到了晚间人都散去了, 梅氏以为自己机会来了,连丰沛的泪水都准备的足足的, 不想陆明熙却以刚醒过来受不得扰为由, 吩咐所有人都退下。   可笑那会儿,梅氏还以为陆明熙口中的“所有人”并不包括她呢, 直到同样被府中暗卫给请出来,梅氏才算明白, 自己眼下在表哥的心目中, 地位并不比那些姨娘高多少。   这才彻底慌了神, 一夜辗转未眠之下,一大早就起身赶了来,就在刚才, 可不是又一次吃了闭门羹?   更甚者也不知方才自己狼狈的模样是不是全落在了继子和他身旁的新媳妇眼里。   只即便恼恨不已,梅氏这会儿却还有些庆幸——   陆瑄和蕴宁会来这么早, 自然是为了过来拜见公婆。   之前已是发现了陆明熙的态度,太过重视陆瑄之下,根本容不得继子的婚礼过程有一点不圆满……   这般想着, 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掩饰道:   “我就说你们要过来了,正要出来看看呢,可巧就赶上了。你们且随我来。”   口里说着, 便又掉头回转。   到了门前,鼓足勇气再次叩门:   “老爷,老爷,瑄哥儿和新媳妇过来了呢……”   房间里静了一霎,陆明熙有些虚弱的声音随即响起:   “快,进来……”   梅氏瞬时大喜——果然让自己猜对了。老爷果然不愿让继子夫妇有一点儿不顺遂的,抬起脚就要进门。   可正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呢,又有脚步声响起,却是内院管家匆匆跑了进来,一眼瞧见梅氏,跟看见救星般疾步上前:   “夫人,夫人,您快些去外面瞧瞧,舅爷又过来了……”   从听说陆明熙醒来,梅学海就赖在陆家院门外不走。   早上起来不见人,还以为人走了呢,哪知刚打开府门,梅学海人就又杵在哪儿了。又是哭又是闹的,先是吵着要见陆明熙,眼瞧着行不通,这会儿又开始口口声声担心姐姐梅氏,一副不见到人誓不罢休的模样。   梅氏头“嗡”的一下,下意识的就瞧向房间里,还未开口,陆明熙的声音随即响起:   “那是,你兄弟,你去,打发了他……”   梅氏想说没事,等喝了新媳妇儿敬的茶再出去看看,陆瑄已是后退一步,让开一条路来,声音冷淡而有礼:   “母亲,请。”   梅氏脸色一沉,旋即想到自己眼下的处境,又有些瑟缩,还未来得及反应,陆明熙身边侍候的人已是迎了出来,先对陆瑄并蕴宁深施一礼:   “少爷,少夫人,老爷在里面等着呢。”   却是一个字都没提到眼巴巴往里面瞧的梅氏。   待得两人进去,才低声对梅氏委婉提醒道:   “夫人还是出去看一下吧……”   梅家舅爷真是不晓事,之前已是惹得老爷大为光火,自打老爷病了,更是做尽了落井下石之举,这会儿怎么还有脸上门来闹?   又偷眼去瞧蕴宁,却是一呆——   蕴宁今儿个换了套石榴红绣金线的长裙,头上堕仙髻,斜插着只点金珠钗,越发衬的人肤白胜雪,眉目如画。   和俊美倜傥的陆瑄站在一处,真真是一对儿璧人相仿。   躺在床上的陆明熙视线久久停留在儿子和媳妇身上,苍白的面容一丝浅笑一闪而过。   端坐在旁边的崔老夫人神情同样满意至极——   瑄哥儿可是比乃父的眼光强的太多了,亲自挑选的这个孙媳妇儿,无论容貌,人品,还是德行,无一不是上上之选,甚至较之美名在外的侄女儿小崔氏,犹有过之。更难得的是豁达的胸襟,有此佳儿佳媳,真是死都能瞑目了。   依着规矩,这会儿新媳妇自然要给长辈奉茶。   便有丫鬟斟了一杯茶,递给蕴宁。   蕴宁接过来,双手捧了送至老夫人面前:   “祖母,请喝茶。”   崔老夫人探手接过,脸上的笑意几乎要溢出来:   “好。”   又把一个盒子交给蕴宁:   “这是祖母的一点儿心意,好孩子,你且拿着。”   蕴宁谢了,又捧了杯茶,献给陆明熙。   陆明熙精神较之昨日,明显好些了,可身体依旧不良于行,且躺了这许多日子,四肢明显有些僵硬,便是胳膊,也不过堪堪能够抬起,陆珦便要上前,想代为接了,不想陆明熙却是不允,依旧强撑着攥住茶杯,在嘴边碰了碰,才心满意足的交给陆珦:   “好,好孩子。”   蕴宁再次斟满两茶杯,奉给陆珦并郑氏夫妇:   “大哥,大嫂,请喝茶。”   一句话说的夫妇两人眼睛齐齐一红——   在亲生爹娘并亲兄弟姐妹面前,两人根本一点儿地位也无。现在两人分明是抢了陆瑄嫡长子嫡长媳的身份,还想着蕴宁身为武安侯嫡长女,身份尊贵,即便陆瑄不介意,说不定她心里会不开心。   两人甚至已经做好了被厌恶的准备,不想蕴宁却是这般恭敬有礼,给了两人最大的脸面和尊重……   坐在最下首的是陆璟。瞧见蕴宁视线瞧过来,不待她开口,陆璟已是起身,看一眼陆瑄,再瞧一眼蕴宁:   “二哥,二嫂,我娘是个糊涂的,要是她做错了什么,你们莫要和她一般见识……”   却是说不下去,冲着蕴宁一揖到地,红着眼睛,快步走了出去。   蕴宁愣了一下,忙要去追,却被陆瑄拦住:   “正事儿要紧。”   媳妇儿医术高明这事,这会儿还不宜让璟哥儿知道。如果不是时间上实在来不及,昨天就想让蕴宁过来给父亲诊治的……   也不怪大家忧怀,却是陆明熙虽然醒了,状态却依旧很差,就是这会儿,明显已是有些撑不住了。   蕴宁不敢怠慢,忙快步上前:   “爹且躺好,我帮您诊脉。”   崔老夫人并陆瑄明显早有准备。陆珦勉强算知情人,唯有郑氏本还想催着丈夫赶紧去叫太医呢,如何也没有想到,要出手的竟然是蕴宁。   陆明熙点了点头。蕴宁执起他瘦削的手腕,沉思片刻,再抬头,神情却明显有些不赞成:   “爹爹如何能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一句话说的周围众人都是一愣。   “不过是些虚名罢了,哪里比得上爹爹的身体重要?明明五日前就已经醒来……”   蕴宁说着,眼圈都有些红了。   就说怎么会这么巧,正好自己磕头,爹爹就醒过来了。原来根本是早就清醒了才对!自己何德何能,让既是长辈又是阁老的父亲为自己做到这般地步。   陆明熙脸上却是露出一丝笑意。   以自己的身体,短时间之内怕是站不起来。这个家,还得靠瑄哥儿和儿媳妇撑着:   “你是个好的,瑄哥儿娶了你,是他的福气。”   这世上最难琢磨的就是人心,昨天看到自己醒来,那些凑上来的人有多激动,十日百日后,看见自己依旧躺在床上,无法上朝,到时候就会有多冷漠……有了儿媳这个“福星”,儿子的路便会少些坎坷。   “爹爹莫要担心,快则三月,慢则半年,爹爹走路上就能和常人无异。只身体想要彻底调理好,怕是需要几年时间,这期间,身体虚弱之下,切记防冻,莫要感染了风寒。”   “最多半年,爹就能下地走路了?”郑氏又惊又喜。昨儿个太医的意思,分明是公公即便醒过来,这辈子怕是就只能躺在床上了。   “是的。”蕴宁点头,又瞧向陆明熙,“我想去爹的书房看看,另外,爹爹这几日想想,平日里喜欢吃什么,喝什么,都是哪儿来的,谁经手做的,若然能确切知道,爹是食用了那些于身体不利的食物,三月后,媳妇儿保证爹行动如常。”   一番话说得众人先是一喜,继而俱皆陷入沉默——   既是长年累月食用,可想而知,害的陆明熙如此的必然是身边亲近的人。   眼睁睁的瞧着房门在自己眼前打开又合拢,梅氏心里如同刀割一般,若非旁边丫鬟扶着,好险没摔下台阶,眼泪当时就下来了。可即便再蠢,梅氏也明白,今日不同往昔,表哥眼下分明是铁石心肠,眼里也好,心里也罢,很难说自己有多少地位……   捂着脸奔了出去,一直到了府门前时,才堪堪止住眼泪,正好瞧见大门外正和门房拉拉扯扯的梅学海。   “混账东西,也不瞧瞧我是哪个,就敢拦着不让进?”梅学海探手想要推开拦在面前的陆家下人,脸上也全是愠怒之色,“看我待会儿见了你们家夫人,跟她说一声,一个个全捆了发卖出去……”   脸上神情恼火之余分明还有一丝丝害怕。   若非众人异口同声,梅学海根本不会相信,这世上竟有人昏迷了二十多天后还会醒来。这样的事,从古到今也没有听说过,说是天方夜谭也不为过。   可外面这会儿却根本已是传疯了,说是袁家小姐命格福气冲天,就那么一跪,愣是让阁老大人立马清醒了过来。   更甚者梅学海还亲眼瞧见皇上皇后派往朱雀桥的特使,还有陆明廉听说这个消息后,瞧着自己时阴冷的面容……   担忧惶恐之下,竟是一夜未眠。   梅氏出来时,正瞧见梅学海毫无形象大吵大闹的样子。   梅学海也瞧见了梅氏,不耐烦的一把甩开门房,快步走了过来:   “阿姐——”   “你跟我进来。”梅氏咬牙道。   待得两人进了陆府,瞧着左右无人,梅氏却是站住脚,忽然抬手,就给了梅学海一记狠狠的耳光:   “没良心的东西!昨儿个请你都不肯来,今儿个又跑过来做什么?你姐夫不想看见你,你现在就滚,以后没有你姐夫的允许,也决不许随便登门。”   说着张口就要喊人。   “阿姐——”梅学海顿时着了慌,忙上前一步,挡住梅氏的去路,低声央求,“我那样做还不是全为了姐姐,不是姐姐派人跟我说,长房得罪陆尚书太苦,我犯得着跑他面前伏低做小吗……”   “来人!”梅氏却根本听都不愿听,直接就要喊人把梅学海给拉出去。   挨了一巴掌不说,还要被人轰出去,梅学海脸色就有些青红不定,忽然上前一步,低声道:   “阿姐莫要逼我,你说,若是我告诉姐夫,他会昏迷其实和阿姐有关,阿姐说,姐夫会怎么样呢?”   梅氏身形一趔趄,脸色一下变得煞白,整个人如遭雷击。   “阿姐放心,只有我这个做兄弟的才会全心全意为阿姐筹划。难不成阿姐还看不出来吗,即便你和娘家断绝了关系,姐夫他也不见得能容得下你。想要继续稳稳当当做陆家女主人,咱们还得从长计议。”梅学海边说边转身,“阿姐莫要为难,我这就回去,阿姐这几日最好也能找个机会回家一趟。”      ☆、208   陆璟从房间里跑出来, 正瞧见失魂落魄般站在一丛牡丹花旁的梅氏。忙仔细抹去眼角的泪,小跑着上前:   “娘——”   梅氏回头, 一眼瞧见陆璟, 探手把人拉到怀里,眼泪扑簌簌的就落了下来。   陆璟吓了一跳, 用力从梅氏怀里挣脱开来, 紧张的瞧着梅氏的脸色,小心道:   “娘这是怎么了?可是, 有什么不开心的?儿子以后会更加努力,让娘日子越过越舒心……看在璟儿的面子上, 娘多担待些哥哥和嫂子成不成?哥那人, 就是不苟言笑了些, 却是最疼我了,还有嫂子,一看就是个温柔贤惠的……就是爹瞧见娘和嫂子处的好, 可也会高兴呢……”   一番话说得梅氏泪水落得越急。   和继子的聪明绝顶不同,自己的璟哥儿明显有些愚笨。   要是自己这个当娘的不替他争, 将来还不得被继子给连骨头带肉吞个干干净净?   本想着拼了命也要给璟哥儿多些,号让儿子一生无忧,不想到头来什么都没做好不说, 还让孩子担心……   “不是,娘没有生气,就是方才,你舅舅过来, 说是你外祖母病了,娘心里可不就有些难受……”   “外祖母病了?”陆璟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作为陆阁老的幼子,梅家嫡亲的外孙子,陆璟自来在梅家受宠的紧。尤其是梅老夫人,更是把陆璟看的比梅家子孙更重。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就会赶紧差人给陆璟送来,祖孙俩感情不是一般的好。   这会儿听说外祖母病了,陆璟顿时担心不已:   “娘还是赶紧去一下吧,外祖母年龄大了……”   “娘在这儿等着,我去跟爹说一声,然后就陪娘一起去看外祖母。”   梅氏忙拉住陆璟:   “你方才还说,要好好努力,怎么又想跑着玩了?这些日子你爹病着,你耽误了不少功课,眼下好容易你爹醒了,可不敢再荒废了去。你外祖母那儿,想来怕也是老毛病了,我去看看就好。你只安心学习,莫要胡思乱想。爹娘也好,哥哥嫂子也罢,都是疼你的。”   自打陆明熙病倒,陆璟就从学里回来了,即便后来陆瑄回来主持大局,陆璟也并没有回去,只在家里族学跟着读书,又日日围着陆明熙打转,功课进度自然就落下来了些。   还是第一次听梅氏说哥嫂的好话,陆璟提着的心终于放下来:   “那我去帮娘准备车子。有什么事娘赶紧让人回来喊我。”   梅氏点了点头。伫立原地半晌,又去见了陆明熙说了要回娘家一趟的事。   “你要回家?”正自闭目小憩的陆明熙睁开眼,眼眸中看不出悲喜。   梅氏没来由的就觉得心里一慌,勉强把之前同陆璟说的话又说了一遍:   “……大儿媳妇是个能干的,二儿媳妇也是大家闺秀,这个家交给她们俩,我也放心。就只是老爷病着……不然,我再过些日子再回去也是使得。”   陆明熙已是转开视线:   “岳母年纪大了,你还是去看看吧。正好这些日子家里颇收藏了些上了年份的人参,你给岳母带捡几支带上。”   “好,我记着了,顶多到晚饭时分,我就回来了。”梅氏擦了擦眼泪站起身形,起身往外而去。浑然不知身后的陆明熙放在锦被里的手正死死抠着被褥,分明在压抑着随时可能爆发的情绪——   方才却是同儿媳妇撒了谎。   自己并非不记得昏倒那日都吃了什么,相反,根本是记得清清楚楚——   因为瑄哥儿要下场,自己心情激动之下,根本什么都吃不下。后来下人送来了一屉平日里最爱吃的杏仁酥,自己便就了最爱喝的云雾茶,用了些点心……   杏仁酥是梅氏最看重的掌管小厨房的陪嫁仆妇张嫂亲手做的,至于说云雾茶则是陆明廉投自己所好,亲自看着采茶女采好烤制的……   被兄长从背后捅了一刀也就罢了,要是连枕边人……   直到走出门,梅氏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才彻底消失。   上了马车,却是一个劲儿的催车夫快些。   待得到了梅家府门前时,梅学海明显笃定梅氏必然会过来,已是在府门外等着了。   一眼瞧见梅学海,梅氏恨得眼睛都要滴出血来。   梅老夫人膝下,就养了梅学海这么一个儿子,梅学海从小就备受宠爱。即便梅氏大部分时间都住在陆家陪着梅老姨娘,对这个娘家兄弟也是疼到骨头里了。每每在陆家得了什么稀罕物,总会巴巴的给梅学海留着。   待得年龄渐长,嫁给陆明熙,梅氏执掌了陆家的中馈大权,就更时时为梅家、为梅学海着想。   这些年来,不知往娘家塡还了多少银两。   若然是陆家人,甚或是陆瑄,从账房处多支一两银子,梅氏都会心疼半天。可一到梅学海要钱,梅氏成千上万的给出去,都不带眨眨眼的。   即便如此,梅氏也从来都是无怨无悔——既然是梅家女,自当为梅家谋福祉。   总不能自己吃肉,却看着娘家人只能喝汤吧?   自己绝不会当那样的白眼狼。   也正是因为有梅氏这样一个坚强后盾,身为二房的西边梅家,才能气势越来越盛,一举压下东边的长房梅家。   可就是这样一个付出了太多心血、一手扶植起来的娘家,却从背后给了自己致命一击。   而就在瞧见梅学海后,梅氏强压下来的那股痛彻心扉的痛苦和愤恨一下翻卷了出来。   “阿姐来了?”瞧见梅氏过来,梅学海笑呵呵的迎上来。   梅氏脸上却是殊无半点笑容。只管板着脸往前走。   来到梅氏出嫁前住的院子,梅学海示意侍候的人不要跟着,自己则随着梅氏进了房间:   “阿姐——”   梅氏倏地回头,抡圆胳膊,咬牙照着梅学海左右开弓,竟是足足打了十多个耳光。   恨极之下,可不是用足了力气?   梅学海的脸不过一瞬间,就和发面馒头般,肿胀了起来。   梅氏却依旧觉得不解恨,还要再打,房门却被梅老夫人推开,一眼瞧见梅学海的脸,老夫人心疼的什么似的,慌慌张张上前推开梅氏:   “啊呀,学海,这是怎么了?”   转头就想去骂梅氏太过狠心,及至想到已经醒过来的女婿,又把责骂的话咽了回去,边抹泪边道:   “柔姐儿啊,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怎么就动起手来了?学海他也是当爹的人了,你就不能给他留点面子?”   一番话说得梅氏眼泪也下来了:   “娘,您还这般说我,你可知道,阿弟他……”   却是说不下去。   “娘,您莫要怪阿姐,”梅学海倒是主动替梅氏说话,“是我做错了事,才惹得阿姐生气……已经没事了,我和阿姐还有话要说,您先回去好不好……”   连劝带哄的把梅老太太给送了出去。   等到梅老夫人离开,看梅氏依旧垂泪不止,梅学海“噗通”一声就跪了下来,又拿梅氏的手继续扇自己的脸:   “方才是我错了,阿姐生气的话,就继续打,打到消气为止……”   梅氏怔了一下,却是旋即抽出自己手来,一把推开梅学海:   “你给我说清楚,当时,你给我的杏仁,到底都加了什么东西在里面?”   嗓音都有些发颤——   当初因为陆瑄名声受损,梅氏并整个梅家都承受了陆明熙的雷霆之怒,不独梅家人再不许登陆家的门,便是梅氏也被陆明熙送回娘家,甚至到了过年时,都没有接梅氏回去的意思。让梅氏一时成为帝都贵妇中的笑柄。   看梅氏日日以泪洗面,梅学海就帮着出了个主意,说是不然想法子让陆明熙生个病,到时候梅氏就能名正言顺的自己回去。都说患难见真情,人在病中时往往比较脆弱,说不定还能借此和梅氏增加感情。   “那会儿你怎么跟我说的?说是表哥病倒我就赶紧回去,用不了几日,就让表哥再好了……可结果呢?那么多太医都说,表哥病势垂危!”   一开始梅氏还有些沾沾自喜,心说梅学海还真是个聪明的,能弄来太医都看不出什么的药。等自己真把表哥给服侍好了,到时候便是婆婆都得退到一箭之地。   不想一直过去了十多日,陆明熙病情没有丝毫见轻不说,还一天天恶化。   偏是梅氏疯了一般的派人去见梅学海,想要问问怎么回事,却始终找不着人……   “也没加什么,就是一般的杏仁啊。当初我那般说,不过是想给阿姐宽宽心,谁成想姐夫他就真病了,阿姐这么混赖我,有没有想过,说不定是家里那一窝子,不想姐夫好过……”梅学海如何肯认,眼神却有些闪烁,“你们家那个老虔婆啊,可不是一般的厉害……”   “而且怎么可能那么巧,新妇进门一跪,姐夫立马就醒来。叫我瞧着,说不好这里面有什么猫腻,可就瞒着姐姐一个人呢。”   “姐夫许是身体真有些小毛病,可绝不至于昏倒这么长时间,会那么做,分明是想给陆瑄那个小王八蛋铺路,连他媳妇儿都考虑到了,却是哪怕一点儿都没想过阿姐和外甥……”   “看看姐夫眼下对你的态度,我瞧着,还不如让他继续那么睡着呢,省的让阿姐受婆婆的气还不够,以后还得瞧着媳妇儿的脸色过日子……”   “你莫要再说了。”梅氏忙喝止,却是明显有些色厉内荏,眼前却不觉闪现出蕴宁落落大方宜喜宜嗔的一张俏脸来,只觉胸口憋闷不已……   “明儿个回门的礼物可是准备好了?”陆瑄斜歪在床上,头枕着蕴宁的腿,还探出胳膊搂着蕴宁的腰。   “你正经些。”蕴宁面前放着好些个盒子,明显正在整理结婚时的贺礼,哪知道这才刚开始看,陆瑄就又开始腻味了。这要是让人瞧见了……   陆瑄却是更深的把头埋进蕴宁怀里,感受着布料下滑腻的肌肤,瓮声瓮气道:   “莫怕,你放心,没我的允许,没人敢进来。”   如果说腻在云宁身上的陆瑄根本就是个永远吃不够糖果的娃娃,那外人面前,却是一瞬间就能转变为冷面修罗。   当然,要让蕴宁说,侍候的人之所以会躲出去,一方面是陆瑄委实太过吓人,还有一方面就是,这家伙一进房间,就会动手动脚,这般厚的脸皮,根本就让人没眼看……   “咦,这个盒子里的这对碧玉蝈蝈倒是有趣的紧。”蕴宁忽然道,口中说着,手在碧玉蝈蝈微微凸起的将军肚上按了一下,那蝈蝈竟然蹦了起来,甚至还发出鸣叫声。   蕴宁吃了一惊之下,又好笑不已,看看盒子,竟是陆璟送来让自己玩的:   “璟哥儿是个好孩子……”   心里却是不住叹息,这般懂事的璟哥儿,如何就摊上了那么一个糊涂的娘呢?   一时又有些迟疑:   “你说,婆婆真会这么狠心吗……”   只陆璟何辜,到时候又该如何自处?   陆瑄却是久久未说话,箍着蕴宁纤腰的胳膊却是更加用力,恨不得把人揉进自己骨血里的样子——   当初父亲,为了梅氏辜负一片深情的娘亲;现在梅氏又为了璟哥儿,辜负同样情深的父亲……   很长时间以来,自己不自觉的畏惧婚姻,可不就是因为这个?曾经为爱不计生死,却还可以为了一些不重要的东西,轻易就抛舍爱情……   这样的爱,太过自私凉薄   陆瑄一时有些怅然,不觉长叹一口气。蕴宁低头:   “怎么了?”   “低头。”陆瑄换了个姿势,指了指蕴宁的唇。   “有什么脏东西吗?”蕴宁乖乖的颔首。   不意陆瑄忽然环住蕴宁的脖子,跟着欺身而上,温热的双唇随即落下:   “唔……甜……”      ☆、209   再没想到青天白日之下, 陆瑄也敢这般胆大妄为,蕴宁一张俏脸登时爆红一片, 想要把人推开, 整个人却软成了一滩水似的,竟是一点儿力气也使不出来。   若非推拒间, 带掉了一只盒子, 发出“啪”的一声响,惊回了两人的神智, 陆瑄胡天胡地的性子,真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   “你出去, 不许进来了……”瞧着自己已是敞开一半的衣襟, 甚至里面水红色的亵衣都露出一角, 蕴宁真气坏了,一把打开禄山之爪,唯恐有人闯进来, 忙慌慌张张的掩上衣服。又手忙脚乱的去捡地上的盒子。   鲜少见蕴宁这般发火,陆瑄就有些心虚, 抢先一步帮着拾起盒子:   “没事儿,你瞧,好着呢……”   一个“呢”字刚出口, 几截断掉的镯子便从盒子里掉了出来。   蕴宁更气,忙蹲下、身子:“都是你。好好的镯子就成了这样。”   倒不是说心疼镯子金贵,毕竟蕴宁嫁妆之丰厚,放眼帝都, 也少有贵女能及。手里这镯子瞧着成色还好,样式却有些老旧,光泽也有些暗淡,并不是多稀罕的东西。   之所以会让人送过来,却是这礼物,乃是出自和陆瑄相差不到半岁的庶妹陆嘉怡之手。   长房这边人丁单薄,陆明熙膝下统共两个嫡子罢了。   倒是有三个庶女。   年龄最大的就是陆嘉怡。   只陆嘉怡甫一出世,生母就难产而亡,陆嘉怡在府中的存在感就更低了。   “你说,这是怡姐儿送的?”陆瑄也愣了一下。他幼时跟在祖母身边,和一众兄弟姐妹关系并不多亲密,可许是身上气场太为强大,几个弟妹都对他恭敬的很。便是调皮如陆璟,见了陆瑄也都是乖的不得了。   至于说陆嘉怡,继承了陆家的好容貌,生的也甚是美丽,性子温柔之外,更有些沉默寡言,每每和陆瑄相遇,也总是叫声“大哥”,便没有其他话了。   倒是陆瑄和父亲打赌胜了准备离家的前天晚上,陆嘉怡偷偷跑来见陆瑄,眼睛红的小兔子般,更把自己私下里攒的体己银子,一股脑塞到陆瑄手里,甚至里面还有匆匆包起来的些钗环首饰,令得陆瑄哭笑不得,合着妹妹心里,这是以为自己是要离家出走啊。   陆瑄也有些歉疚,刚要把镯子放回去,却是顿了一下,怪不得有些眼熟,这镯子分明是祖母手里赐下去的,也是怡姐儿的嫁妆之一。   不觉蹙了下眉头。   陆明熙平日里公务繁忙,家务事除非是事关陆瑄,不然他很少插手。是以陆嘉怡的婚事从相看到定亲,全是梅氏一人操持。   陆嘉怡嫁的人家姓齐,夫婿单名一个“谦”字,世代居住在距离京畿不远的保定府。   齐家在保定府也算是大族,齐谦的父亲齐明德,和陆明熙乃是同年,眼下身居宁中省布政使一职,论家世比起陆家来自是不如,好在齐谦少年举人,相貌生的也好,人也颇有才学,彼时陆瑄还曾特特问过陆嘉怡,看庶妹的意思,也是相中了人的。   陆瑄以为,怡姐儿性子太过柔弱了些,齐家那样的门第,倒是不虞会给怡姐儿气受。   而就在去年上,齐家和陆家又亲上加亲——   齐明德的长子齐训两年前妻子亡故,去年上,娶了颇受陆明廉宠爱的王姨娘所出的庶女陆嘉雯为续弦……   “这缺口,怎么瞧着,不像是刚打破的?”   蕴宁忽然道。就说方才盒子掉下去时,隐隐约约听见一阵叮当乱响。   陆瑄无疑也发现了这一点。眉头一下蹙了起来。怡姐儿出嫁时,即便是庶女的身份,嫁妆也不是一般的丰厚,齐家虽不算世代郡望,家底也颇为丰厚,何至于就沦落到了自己亲大哥成亲,却只能拿嫁妆做贺礼的地步?   更甚者,这双镯子还是一早就被人摔烂了的。   想了想吩咐人把管家婆子叫来:   “镯子什么时候送来的?昨儿个齐家是谁过来的?”   成亲前就接到过陆嘉怡捎来的口信,说是刚刚做了胎,不宜长途跋涉……   那管家婆子也是崔老夫人手下的老人了,最是精明利索,听陆瑄询问齐家的事,脸上神情分明就有些愤愤:   “爷不问,奴婢也想跟爷说一声呢。先还说,齐家也算知礼,现在瞧着啊,分明也是狗眼看人低的!”   这礼物盒子倒是昨儿个一早,齐家人送来的,只不过来的却不是齐家正经主子,不过是一个下人罢了。更可气的是,那下人的态度,不是一般的傲慢,好像到朱雀桥这边来,有多纡尊降贵似的。   更甚者东西一送过来,人就马上离开了,说是还得去侍候主子。还以为他要赶着回保定呢,谁知道管家把人送出去后却发现,对方竟是直接转身去了隆福街的陆明廉府中。   齐家也算大族,何至于陆瑄成亲这样的大事,只能派个奴才过来?分明是觉得长房这边倒了霉,不放在眼里罢了。   待得打发走管家婆子,陆瑄神情就有些不好。怡姐儿即便胆子小些,对娘家感情却是颇深,更甚者即便不为着自己这当兄长的,还有爹呢。这些日子爹病卧在床,保定府离得不算近也不算远,不可能没听说这消息。   而这么长时间内,怡姐儿也好,齐家也罢,却是都不曾有什么表示,便是登门探病也没有过。   之前陆瑄忙于成亲之事,倒是没放在心上,这会儿却是觉出了不对。怡姐儿那边,怕是情形有些不好……   “保定府离这儿也不算远,不然,咱们派个人去怡妹妹哪儿瞧瞧?”瞧出陆瑄的担心,蕴宁道。   “也好。”陆瑄也知道事情急不得,当下点了点头,“咱们家在保定府也有生意,还有你的封地,也在那里,我正说派个可靠的人过去瞧瞧,索性两件事一道办了吧……”   却已经猜到,齐家这般行事,和家里眼下的形势必然有直接关系——   自打陆明熙醒来,陆家局面明显大为改观,可也就是,改观而已。正如陆明熙担心的,待得从太医口中知晓陆明熙即便醒来,什么时候能下床行走,也未可知。更甚者,说不好,这一世都不见得能脱离床榻,来拜访的朝廷同僚分明就少了很多。   若非皇上日日亲自派人前来慰问,甚至有几件棘手的公务,皇上还特意让使者送来令陆明熙处理,话里话外依旧对陆明熙很是倚重,说不好局面还会更加严重。   以致眼下,一部分人对陆家分明是持观望态度,甚至更多的人把视线放到了陆瑄身上——   若然陆瑄此次科举真能高中,凭着皇上对陆家的看重,陆瑄必然沾光不少。既是陆明熙全力培养的接班人,想来也有过人之处,陆家再次兴起,或可期待。   可这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毕竟陆瑄的年纪在那儿放着呢。再有就是,若然陆明熙依旧在朝中为官,陆瑄只要能考中,前途便是一片光明。而眼下却是要扛起陆家的大旗,就要求陆瑄不独高中,更要考一个拿得出手的好成绩。   而这一点,却又谈何容易,毕竟,今年科场可是人才辈出……   一想到陆瑄即将面临的困境,蕴宁又开始心疼,方才被唐突的羞涩和恼怒也褪去不少,便不再往外赶人,由着陆瑄陪在身边,两人把所有的礼物看了一遍,又着人封好,抬到库房。   两人在库房里转了一圈,蕴宁依着家人的喜好,亲自从库房里挑了一大堆礼物。那边陆瑄也不闲着,从里面转了一圈,左手提了把宝剑,右手抱了把大刀,背了杆□□并两张硬弓,还选了两把镶嵌有宝石的漂亮短刀。   瞧见陆瑄这副浑身挂满武器走起路来叮当作响,瞧着和走街串巷的货郎也没差的打扮,蕴宁一时忍俊不禁:“你这是做什么?背了这么多东西出来。”   陆瑄却是回答的理所当然:“送给岳父和几位大小舅子啊。”   瞧瞧昨儿个娶媳妇儿回来时,袁家一群男人瞧自己时和看仇人一般的架势,明儿个回门,不好好巴结一番,等着被收拾不成?   回门日当天,两人起了个大早,蕴宁先去给陆明熙请了脉,又开了个药方——   外人在时,能看到的只是太医的方子,便是太医院开的药物,也都按时按点的熬好,只这方子也罢,药物也好,都是做给外人看的。   陆明熙这些日子以来,只按照蕴宁开的药方用药,至于熬药的人,则有崔琳琅并崔老夫人一个贴身丫鬟全程盯着。即便腿依旧不能恢复行走,陆明熙的气色却明显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了起来。   看两人还在磨蹭,便索性直接赶人:   “快过去吧,莫要耽搁了,家人这会儿怕是已然望眼欲穿了。”   倒不是说陆明熙不耐烦,而是儿媳妇围着自己转,儿子就眼巴巴的盯着儿媳妇瞧得场面真是太辣眼睛。   又有些担心,要是儿子这么毫无顾忌的跑到袁家秀恩爱,也不知道会不会挨揍……      ☆、210   “来了来了……”   今儿个是三朝回门日, 袁家简直比过年还要热闹。   一大早丁芳华就起床,先着人把蕴宁之前住的院子好好收拾了一番, 又一遍遍的跑小厨房, 就没有一刻静下心来过。   “娘,你坐下来歇会儿吧, 什么事情全您一个人做了, 外人瞧见了,知道的说您是心疼闺女心疼媳妇儿, 不知道的,还不得说我们这些小辈不懂事?”   自打蕴宁归宗, 袁家这几年真是喜事连连——   过门一两年都不曾有孕的蒋氏一举得男, 头年上生了个大胖小子;紧接着就是袁钊睿成亲了不说, 还因为蕴宁的施粥舍药之举,补了宫中二等侍卫……   眼下说话的这位,正是袁钊睿的妻子冯氏。   冯氏出身公府, 嫁过来时间并不久,和蕴宁相处也不多, 对这个小姑子却同样很有好感——   一则蕴宁性子随和,最是贴心不过,完全不似家中那些姐妹, 心眼子一个比一个多;   二则,婆婆膝下可就这么一个嫡出的女儿,公婆也好,丈夫也罢, 都疼的什么似的,身为媳妇儿,跟着捧捧小姑子,绝对没有什么坏处。   还有最后一点,冯氏也有些自己的小心思——   虽然大嫂语焉不详,却是透漏过那么一两句,说是能一举得男,真是多亏了小姑子。   冯氏就心痒痒的,又不好意思追着问,等回屋了就特特拿这事问过丈夫,结果袁钊睿“噗嗤”一乐,抱着她敦伦了一回,神清气爽后告诉她,没错,宁姐儿就是这么牛,然后扭头出门去了。   冯氏脸皮薄,一直找机会想要好好问问蕴宁,最好,也能赶紧在肚子里揣个和爷一样的小包子才好。   “二嫂说的是,我们做人媳妇的,也该为长辈分忧。”说话的这位是蕴宁的庶兄袁钊鸿的妻子辛氏。   正说着话呢,下人就一路小跑着过来了:   “主子,小姐回来了,就要进二门了。”   丁芳华忽的就站了起来,又打发人去给同样等着消息的高老太君并聂老夫人送信。   蕴宁被陆瑄从马车上扶着下来时,一抬头就瞧见迎上来的丁芳华等人,眼圈不自觉就有些发红,忙快走几步,来至丁芳华面前,就要跪下磕头,却被丁芳华一下捞住,抱进怀里,叫了一声“我的儿”,就先哭了起来。   看见母女相拥而泣,同样迎出来的袁家男人也都个个动容。   尤其是袁钊霖,已经开始摩拳擦掌,恶狠狠的瞧着陆瑄——   当初是自己蠢,竟然信了他的话,把陆瑄崇拜的什么似的,结果倒好,这家伙上来就抢了自己姐姐。   陆瑄已是过来,和众人见礼,对袁家众人的横眉怒目根本就视而不见。   恭恭敬敬上前,先亲手拿了三个盒子奉给高老太君,并聂老夫人和丁芳华:   “听说老太君喜欢苏杭的点心,我特意让人快马加鞭采买了些过来,老太君尝尝,可还合口味?”   “这个盒子里是当初在少林寺意外得到的一对儿会打拳的小铁人儿,祖母闲来也可当个乐子……”聂老夫人巾帼不让须眉,年轻时曾不止一次幻想过,要当个仗剑走江湖的侠女……   “这盒子里是西域天蚕丝制成的布帛,不独保暖,更兼轻薄。宁儿每每说岳母受不得寒,用这个裁剪成衣服,即便我们不能日日守在岳母跟前,也能放心不少……”   又指挥下人把准备的礼物送给各位嫂子并袁家小姐,每人的礼物都完全不同,却又全合心意的紧。   一时人人欢欣不已。   尤其丁芳华,方才的种种忧心瞬时一扫而空,一叠声嗔怪袁钊钰弟兄几个:   “怎么还傻站在哪儿,还不快陪姑爷进去。坐了这么久的车,怕是早累了……”   一番话说得袁钊钰直想翻白眼——   陆瑄是谁啊,当初闯荡江湖时,连夜奔袭三日三夜都一点儿事没有的,现在从朱雀桥到这里,这才哪儿到哪儿了,怎么可能恁般娇弱?   话说回来,今日的陆瑄也让自己大开眼界了,平日里都是板着一张死人脸,不开口则已,一说话就能把人给噎死。   可母亲既然发话了,便是再不愿,也只能挤出一丝笑容:   “妹夫,里面请……”   从前被打趴下叫“老大”时不爽,现在被抢走了妹妹,叫一声“妹夫”,可是还不怎么舒服啊。   陆瑄笑了笑,先上前跟袁烈见礼:   “见过岳父……”   袁烈瞪了他一眼,心说我可不敢那些娘们儿似的,眼皮子浅,随随便便递上个盒子就被收买了。正想训几句,出出这些日子以来心头的怨气,不想还没说什么呢,聂老夫人就开口了:   “年纪这么小,却要撑起那么大一摊子事,瑄哥儿这几日怕是也累的不轻,阿烈你多心疼着瑄哥儿些。别让那几个臭小子闹他。”   袁烈:……   自己之前看的果然不错。这小子,他就是天下第一奸邪小人!瞧瞧这才多长时间啊,自己老娘就倒戈了!   蕴宁就有些无奈,有些嗔怪的瞪了陆瑄一眼——   要论玩心眼子,这一大家子加起来,都比不得夫君。上一世就知道,这人啊,最会哄人了,真是想做什么,就没有他做不成的。   把个袁烈给苦逼的,偏是老娘的话还不能不听,没瞧见祖母高老太君正一眼一眼的往这边瞧呢,那模样,随时都会为陆瑄那个臭小子挺身而出。   得咱惹不起还躲不起吗,待会儿没了这帮女人们护着,还不是想怎么收拾就怎么收拾啊。   只可惜袁烈也就只能想想罢了——   待得到了男宾那里,才发现了一个让人沮丧的事实,这家伙根本就是男女通吃、老少咸宜,竟是转眼就和小叔袁成阳成了莫逆之交……   “这下不担心了吧?”瞧着终是破涕为笑的丁芳华,聂老夫人揶揄儿媳。   “还是娘眼光好,给宁姐儿挑了个好姑爷。”丁芳华也是心悦诚服,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当初担心女儿嫁过去会受委屈,眼下瞧着,根本就是毫无必要。   毕竟,女人的心可是比男人细的多,这会儿丁芳华何尝看不出来,姑爷分明是稀罕惨了女儿,不然绝不会在家人的礼物上花这么多心思。   其他袁家女孩儿可不也这么想?都说金银容易得,却是难得有情郎,也不知将来夫婿待自己可能如宁姐儿的夫婿一般?   一行人转身刚往里走了几步,又有陆家下人匆匆赶了过来,手里托着一袭披风,嘴里还一叠声道:   “我们少爷说,少夫人有些体寒,受不得凉,这披风先穿上,待会儿觉着热了,再脱下来……”   一番话说得蕴宁益发不自在,很是忸怩的让人接过来,却是知道陆瑄的性子,自己不回话的话,说不得又会让人跑来嘱咐一遍,这些日子算是体会到了,自家相公可不是一般的唠叨。   只得点头,细声细气道:   “跟他说我知道了,让他也少喝些酒……”   下人应着忙又跑走了。   高老夫人先撑不住笑了起来:   “啊呀呀,瑄哥儿眼里,咱们这么多人,还照顾不好宁姐儿呢。我怎么觉着,咱们成了隔断牛郎织女的老古板了……”   其他人也都忍俊不禁,笑成一团。   尤其是性格活泼的冯氏,若非辛氏撑着,好险没笑的滑到地上去——   自己这小姑子真是好命,即便陆家有些家道中落又怎么样,有这么个夫君珍宝似的爱着,就是天天吃糠咽菜,心里也是和蜜一般甜吧。   又想到自己丈夫,虽是有些粗心,也是个会疼人的……   一时更加心热,到底寻了个机会拉着辛氏一块儿厚着脸皮向蕴宁求教:   “那个,妹妹,大嫂说,他能生下小侄子,多亏了你……我和你嫂子就想问问,要怎样,才能快点,怀上……”   早看出来两人有话说,不想却是因为这个,蕴宁看看冯氏又看看辛氏:   “我当初跟在祖父身旁,确然学了些这方面的医理。只两位嫂子听我一句话,最好晚些时日再要。年龄小生宝宝对身体不好……”   冯氏十七,辛氏十六,要孩子的话还是早了些。   “不过倒是可以从现在开始调理了。正好我给了大嫂一个药膳方子,二嫂三嫂先跟着一起喝。至于说要孩子,两位嫂子把月信的日子跟我说说,我帮嫂子们算算,什么时候容易怀上……”   当初在农庄上时,被庄头宣扬的,十里八乡的人都知道蕴宁一手好医术,多得是询问有关孕事的女子,时间久了,也让蕴宁摸出些道道来:   “……二嫂这两日是容易怀孕的日子,三嫂的则是再往后错个两三天,等调养个一年半载的,一定能很快就生个健健康康的宝宝……”   甚至多吃蔬菜容易生男孩,多吃肉容易添个小棉袄这样的话都有。   初时辛氏并冯氏还有些将信将疑,想着家人是不是把小姑子夸得太狠了,这会儿听她说的头头是道,甚至把了脉,连两人身体的一点儿小状况都说的奇准无比。   一时只觉惊喜不已,两人都是识字的,当时就跟蕴宁道了声恼,拿起纸笔把蕴宁说的注意事项全给写了出来。又无比宝贝的收起来。   辛氏更是小心翼翼的询问:   “我娘家嫂子自打过门,已经连生了三个姑娘,妹妹的话,我能不能告诉她一声?”   辛氏家里情形也有些复杂,继母和她不甚亲,倒是嫂子待她好,便是这门亲事,也是兄嫂帮着争取来的,偏是嫂子一直生不出儿子来,继母那边就想着往兄长房里塞人……   蕴宁点头:   “三嫂看着办就成,只一点,爹娘不太想让旁人知道我懂医……”   两人立马懂了蕴宁的意思,实在是小姑子年纪太小,这会儿满打满算也不到十五岁。自家人倒是自豪,家里有个生而知之的聪慧人,就怕外人会乱猜。当下纷纷保证,绝不会说出去。   又担心蕴宁,照她所说,怕是要停两三年才能说要孩子的事,陆家人丁可不似袁家这么兴旺,会不会被为难……   “不会。”一说到陆瑄,蕴宁就开始脸红,“夫君说了,停几年再要孩子。”   成亲前,陆瑄特特去拜访了程仲,一则感激老爷子多年对蕴宁抚养的恩情,二则请教老爷子,有那些事是对女子身体有损害的……   生孩子不能太早,就是老爷子的原话。陆瑄当时就奉为圣旨,每回两人敦伦时,再动情,都不会忘了这一茬……   三人又说了会子闲话,蕴宁转向辛氏:   “三嫂是保定府人,可认识保定府齐家的次子媳妇儿?”      ☆、211   “齐家的那位二夫人吗?”辛氏一听就知道, 蕴宁要打听的是哪个,“不瞒妹妹说, 我娘家和齐家还有些亲戚关系, 齐家的那位二夫人,闺阁时也见过几次, 瞧着是个很温柔和善的人, 齐二公子温文儒雅,也很是知礼, 和二夫人瞧着感情还好,只一点, 听说就是性子软了些……倒是她那个婆母齐夫人, 听说是个不好相与的……”   夫婿软弱, 婆母强势,若是那等性子刚强有手腕,能笼络住夫婿心的, 应该还不会吃大亏,偏是听陆瑄说, 怡姐儿性情最是柔弱,自来不会和人相争……   看蕴宁脸色不好,辛氏不免有些担心, 忙安慰:   “齐家也是保定府大户人家,怡姐儿又是陆家的女孩儿,想来应不致受什么磋磨才对……对了,没几日就是我伯娘家的兄弟成亲的日子, 正要安排家里管事跑一趟,把贺礼奉上,我这就去嘱咐一声,让他仔细打听打听齐家二夫人的事……”   “是吗?三嫂不介意的话,我和宁儿陪三嫂回保定府去辛家讨一杯喜酒喝可好?”   陆瑄的声音忽然在三人身后响起。   辛氏登时惊喜至极:   “只要妹妹和姑爷不嫌弃辛家简陋,自是再好不过。”   辛氏和继母关系不睦,从小到大,颇得身为宗妇的伯娘的照顾,她口里的堂弟,名叫辛明堂,也是辛家下一代的宗子。   自打嫁过来,可不是已经很长时间不曾归宁?   若是有可能,辛氏梦里都想要回娘家一趟,参加堂弟的婚礼,不过是做了媳妇儿,不好意思开口罢了。   现下小姑既然说了,自然顺水推舟——小姑可是婆婆的心头肉,既是她提出来了,自己这趟保定府之行可不就能美梦成真了。   果然,蕴宁同丁芳华一提,事情就定了下来。   丁芳华索性好人做到底,吩咐袁钊鸿也陪着媳妇儿一道回去罢了。   只两家里并不一同走,依着陆瑄的意思,先去蕴宁的清河封邑转转,然后再去辛家。   蕴宁还有些担心,毕竟公公病情虽是稳定了下来,却还没能坐实,到底是谁下的手。虽然有陆珦撑着,可依旧不能抹杀陆瑄才是整个陆家主心骨的事实,若然因为两人这会儿跑去保定府,家里却出了什么纰漏,到时候可不是悔之莫及。   没想到陆明熙虽是犹豫了下,最后长叹一声,终是应了下来。   陆瑄是个心细的,自然瞧出蕴宁的担心,当下安慰道:   “陆家暗卫可不是吃素的,家里的事我自会安排妥当,爹爹安全必然无恙。”   语气里却是有些冷意。所谓引蛇出洞,自己不离开,怎么能钓出那些别有居心的人呢?   陆瑄蕴宁乘坐的马车,前脚离开京城,后脚便传到了有心人的耳朵里,一时帝都又开始暗潮汹汹,窥探朱雀桥陆家的面孔,又多了几张……   同一时间,袁钊鸿并妻子辛氏,也欢天喜地的踏上了归途。   接到消息,辛氏的兄长辛明远一早就到城门处候着了。远远的瞧见武安侯府的车驾,辛明远快步就接了出来:   “妹夫,妹妹……”   眼圈已是有些发红。   兄妹俩相差足有七岁,辛夫人病故时,流着眼泪,把三岁的小女儿托付给了十岁的辛明远……   别看辛明远年纪小,也是个有担当的,这些年来,一直明里暗里护着妹妹,都说长兄如父,辛氏心里,说是兄嫂,根本就是爹娘一般了。   从前想着袁家高门大户,和袁家的这门亲事也算高攀了。虽然之前已是打听过不知多少回,确定袁家即便世代勋贵,却是门风极好,绝不会做出磋磨媳妇那样的事,可耐不住依旧有些担心。   这会儿瞧着妹夫竟然肯亲自送妹妹回来,辛明远一直提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些。   和袁钊鸿寒暄着往府里而来。   马车甫一进了辛家,一群妇人便迎了出来。   站在正中间的是一位身材丰润,圆脸中透着喜兴的中年妇人,正是辛家现任族长夫人,杨氏。   左边容长脸的女人是辛氏继母李氏,下首同样激动的脸颊绯红、眼角含泪的鹅蛋脸少妇,就是辛氏的嫂子元氏了。   袁钊鸿和辛氏上前一一见礼,又拿出贺礼:   “这一份是我和娘子给明堂弟弟的。”   “这一份儿是家父家母给堂弟准备的……”   “侯爷和夫人真是太客气啦。你们能回来,伯母已经很开心了。”杨氏拉了辛氏的手,神情无疑极是满意——   保定府距离京城不算远,武安侯袁家作为百年世家,在大多保定人心中,可不是天上一般的人物?   辛家即便在保定颇有根基,可能在武安侯府有偌大脸面,也是相当颜面有光了。   旁边的李氏瞧着心里就有些泛酸——   瞧瞧继女这一身的珠光宝气、红润的脸庞,掩不住的幸福笑意……   还真是让她掉到福窝窝里面去了。   当初听老爷说起想要给继女定下的这桩婚事,李氏第一个念头就是拦下来,给自己亲生女儿才好,甚至辛老爷都让她说动了,不想却被辛明远知道,横插一杠子之下,又把和袁家的婚事送还到了辛氏的手里。   李氏每每气不平时,就会安慰自己。有什么了不起啊,也就是占着武安侯府的名号罢了,不过就是个庶子吗,继女嫁过去,腰杆可也别想挺直。   及至这会儿瞧见袁钊鸿一身的器宇轩昂,听说已是跟着父亲武安侯历练,更甚者对继女还颇为照顾,就怎么看怎么不是滋味儿。   只袁家人在呢,倒是不好甩脸子……   正自寒暄,又有门人进来,对辛明远低声禀道:   “外边来了辆马车,说是大小姐的故人……”   袁钊鸿顿时一喜,定然是妹妹和妹夫到了。之前已是商量好的,蕴宁和陆瑄暂且不亮明身份,待得婚宴上先和陆嘉怡悄悄见一面再作打算。   这之前,就暂住辛家。   辛氏也想到了这一点,忙跟杨氏道了声恼:   “我这妹妹是个爱热闹的,许是正好经过此处,听说我在这里,就寻了过来,伯母瞧着……”   杨氏也没有多想,想当然的以为,来人定是辛氏在帝都玩得好的哪家少夫人,成亲本来就是热热闹闹的大喜事,有京都贵人肯来捧场,自然是件好事。   当即点头:   “这有什么不好办的,来者是客,快请进来啊……”   李氏却是有些不以为然:   “连张帖子都没有,就这么大喇喇上门来喝喜酒,瑚姐儿这位妹妹未免有些唐突……”   辛氏双字明瑚。听李氏这般说,心知继母这是又想借题发挥了。   只杨氏既是已然发了话,李氏也就敢发发牢骚,并不敢往外赶人。   倒是在心里又给辛明瑚记上了一笔。   这会儿过来的“故人”,果如袁钊鸿所料,正是陆瑄并蕴宁。   两人这会儿并不欲表露身份,便特特把随从安排在客栈里,又另外从车马行雇了辆车子来。便是着装也很简单。   李氏看了一眼就把视线收了回去,心说瞧这两人的装扮,就知道不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   白瞎了继女嫁了个那么好的人家,却还要交些上不得台面的人。   看袁钊鸿和陆瑄甚是相熟,理所当然的认为,十有八、九,也是哪家庶子。待得听介绍说陆公子、陆夫人,已是抢先笑道:   “这位公子也是姓陆啊,正好我们家有位亲戚也是姓陆呢,朱雀桥陆家听说过吧?就是他们家的姑娘……”   蕴宁心里一动,这是说怡姐儿了?   不想那李氏和想起来什么似的忙又改口:   “你瞧我这记性,眼下不能说朱雀桥陆家了,该说隆福街陆家了,我那亲戚正是隆福街陆家、当朝陆尚书的女儿,你既是也姓陆,想来是听说过的了。”   陆瑄点了点头:   “不错。确然听说过。”   “倒还有些见识。”李氏矜持的揶揄了一句,便不愿再和面前这两个也就长得好些,明显不是什么贵人的陆瑄蕴宁说话。   倒是杨氏,待蕴宁相当殷勤,又亲自指挥人帮着收拾好院落。   令得元氏也颇有为过意不去:   “本是瑚姐儿的客人,却要劳烦伯母这般操劳。”   杨氏看左右无人,却是悄悄嘱咐元氏:   “瑚姐儿这个姐妹,怕是家里来头也不会小了,别看他们衣着简单,可身上穿戴皆不是凡品……”   也就李氏那个眼皮浅的,判断人贵贱的标准就是人家是不是浑身上下,金光闪闪……   元氏忙应了下来,做为辛家宗妇,杨氏也是辛家精心挑选的,相貌倒不是顶顶好看,出身却很好,眼光见识更不是李氏那样的能比得上的。   元氏本就心疼小姑子,听杨氏这般说,自然满口应了下来。   这边儿刚送走杨氏,那边儿李氏就派人来请,说是有些话要同元氏并辛明瑚说。   两人不敢怠慢,忙去了李氏那里。   没了杨氏在跟前,李氏自然再不愿收敛,沉着脸对两人道:   “你们坐下吧,这个时候叫你们过来,不过是有几句话要嘱咐。”   说着先看向辛明瑚:   “大姑娘也别怪我说话不好听,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这回到辛家,可也是客人呢,再没有主人还没说什么呢,客人倒是摆起了主人的谱。”   “要我说今儿个你那什么姐妹,根本就不应该领咱们家来。辛家好歹是名门大族,这么贸贸然领个不熟悉的人过来,可不就极为失礼?何况人心隔肚皮,咱们家吃的用的都是一等一的好东西,可别让人生出些其他心思来……”   看辛明瑚想要辩白,根本就不容许她开口:   “大姑娘别嫌我烦,我也就是这么提醒你一句,不拘怎么着,你帮着给那两个捎句话去,就说明日府里山珍海味尽管敞开了吃,只一点,别惹事。”   说完也不理哭笑不得的辛明瑚,又看向元氏:   “还有你,这会儿也就瑚姐儿在,都不是什么外人,我也就直说了吧,你这肚皮一直没什么消息,老爷膝下可就只有远哥儿一个儿子,咱们二房即便不能跟大房似的,添丁加口,可也不能到你这辈绝户了不是?不然等过了堂哥儿这事儿,咱们就来个喜上加喜,择个日子,给远哥儿纳一房妾室回来。”      ☆、212   一番话说得辛明瑚和元氏脸色都是一变。   尤其是元氏。   正如李氏所言, 二房里,就只有丈夫辛明远一个儿子罢了, 往日里即便李氏有些糊涂, 可有辛明远出面拦着,也不敢做的太过了。   唯有子嗣一条, 就是辛明远也不好说什么。   毕竟, 古语有训,不孝有三, 无后为大。   元氏压力可也不是一般的大。   偏是成亲后,连生三胎, 都是女儿。更因为连年生产, 亏了血气, 这两年,肚子更是半点儿消息也没有了。   每每思及此事,元氏就夜不成寐, 暗自垂泪不止。   这会儿听李氏这般说,心里更是难过, 却也不敢反对,红着眼睛点头:   “但凭母亲吩咐便是。”   “你能想通就好。”李氏明显看出一旁辛明瑚的不满,冷哼一声道, “这女人啊,一辈子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可不只是嫁个好婆家,还得赶紧想法子生个儿子出来,不然, 可是有你受的。”   “不是所有做婆婆的,都和我一般,事事为媳妇儿着想,咱们保定府出了个布政使的那个齐家,那位齐夫人,怎么对媳妇儿的,你也听说过吧?凭她是朱雀桥陆家的姑娘又怎样,还不是一样的受磋磨?”   言下之意,分明是她这个做婆婆的,已经够好了。   辛明瑚听了心登时一紧:   “母亲说的是齐家那位二少夫人?不是说夫妻很恩爱的吗……”   李氏哼了声:   “刚成亲的男女,有几个一开始不是好的蜜里调油?可人过日子吗,那些情情爱爱的能维持多久?齐二公子又是个风流倜傥的性子……要是那陆氏之前的孩子生下来,这会儿自然已经站稳脚跟了,就是丈夫在外面偷吃,有个得力的娘家当靠山,也碍不了她什么事了,可现在吗……”   却是不再说下去:   “我和你们说这些做什么。好了,我也累了,你们俩也去歇着吧。”   明显就是赶人了。   出了李氏的房间,元氏脸色依旧有些苍白,辛明瑚更是直接气道:   “母亲这会儿还是没有死心吗?”   李氏自打嫁入辛家,和辛明远兄妹关系并不甚亲近,可惜后来同样一直生不出儿子来,接受了现实之后,才开始想着和继子打好关系,只彼时,辛明远已经长大成人,已经不需要李氏的关心了。   李氏无法,就想着把娘家侄女儿定给辛明远,不想辛家老爷子不乐意,以为李家门第配自己儿子有些低,李氏女资质也就平平,相貌不过中人罢了,最终做主择了元氏。   只李氏的这个侄女儿命却不大好,订了亲没过门呢,未婚夫就去世了。然后就一直呆在了娘家。   看李氏的样子,要塞给大哥的妾室,应该还是这个侄女儿吧?   元氏眼圈都要红了。说心里话,一直生不出儿子来,元氏之前已是主动给丈夫房间里抬了人,只元氏选的和李氏给的,地位自然大不相同。真是等人过门了,再生个儿子出来,元氏在这个家里怕真就一点儿地位也没有了。   又恐小姑子担心,只得强打了精神挤出一丝笑意道:   “我没事儿的,妹妹莫要放在心上。赶了这么久的路,妹妹也定然累了,快去歇着吧。”   辛明瑚却是看不得元氏难过,紧紧挽了元氏的胳膊,小声道:   “嫂嫂莫要担心,我这次来,不独是要给堂弟贺喜,还从高人那里给嫂子求到了一个药方子……”   “……需要的药物我已经带来了,便是要注意什么,都记得有,嫂子只管按照上面说的做,不出一年,管保嫂子给我生个大胖侄子来。”   一番话说得元氏惊喜至极,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半晌才颤着嗓音道:   “妹妹说的,是真的?”   辛明瑚把头靠在元氏肩上:   “我怎么会骗嫂嫂呢。这么多年来,瑚儿早把嫂嫂当成了自己娘亲一般,嫂嫂放心,便是易受孕的日子,我都帮你问清楚了呢。”   “明儿个我就跟大哥说,让他再想法子拖延个一年半载,到时候嫂子生下儿子来,母亲就无话可说了。”   继母有一句话说的很对,女人只有生了儿子,才算是在婆家彻底站稳脚跟。   知道小姑子并不是那等轻狂的,既是这般说,定然有个六七成的把握,元氏简直喜极而泣。   “对了,我还有件事想要问问嫂子,”辛明瑚又道,“就是方才母亲提的,那位齐家二少夫人。怎么听母亲的意思,她曾经,落过胎?”   “你怎么关心起他家了?”元氏还有些不明白,忽然想到一点,不觉失笑,“瞧我这脑子,倒是忘了,你那小姑子嫁到了朱雀桥陆家,眼下可不就是齐家二夫人的嫂子了?”   忽然顿了下,直接拉着辛明瑚进了自己房间:   “你跟我说老实话,和你前后脚过来的陆家少爷和少夫人,不会就是……”   之前伯娘可是再四叮嘱,说是瞧着这对儿年轻人都是人中龙凤,如何也不要把人给看轻了。   辛明瑚也没想到元氏这般聪颖,好在之前姑爷和小姑子也说过,若是家人真看出来,也不用非要瞒着,当下点头:   “嫂子好眼力……”   “真是清河县君,和陆阁老的公子?”元氏神情惊愕至极,转而又有些紧张,“啊呀呀,他们两个可都是金贵人,咱们这般,是不是有些太简慢了……”   说着就要起身,却被辛明瑚拦住:   “姑爷和小姑子都不是那等难相处的,嫂子这般,反要让他们不好意思。”   元氏也想到了这一点,倒也没再坚持,却是有些感慨:   “之前我和你兄长还有些担心,今儿个见了姑爷和你那小姑子,这心呀,总算能放下来了。姑爷也好,你那小姑子和妹夫也罢,都是重情重义的……”   陆家遭了难,以袁家的门第,本可以给女儿找个家世更好的婆家,却依旧坚守诺言;陆家眼下自己尚且自顾不暇,陆公子还能跑来给庶妹撑腰……   “能嫁入这样的人家,是瑚姐儿的福气,这人呀,千万得惜福,回去后,可得好好孝顺公婆……”   “还有你这小姑子,生的可真真好看,你是做人嫂子的,眼下陆家形势怕是有些艰难,能帮衬的,就多帮衬些。”   “小姑子哪里就到了需要我帮衬的地步了。”辛明瑚失笑,想要说什么,又顿住——   前儿个听丈夫说起,就是皇后对宁姐儿也是喜爱的紧呢。还有那一身出神入化的医术,这还不算,妹夫那人,就是公公,私下里就不止一次说过,说即便是要传承袁家的大伯袁钊钰,都比不过他的。   当然,这些话却是不宜直说,只笑着说起一件事:   “嫂子怕是还不知道呢,我这小姑子可是个有大福气的,之前成亲那么急,原因嫂子也听说过吧?”   “说是,给,昏迷的陆阁老,冲喜?”这样的消息,元氏自然听说了。   “后面的事,嫂子怕是就不知道了。”即便现在说起,辛明瑚脸上依旧兴奋不已,“就在成亲当天,我们家宁姐儿跪下磕了个头,叫了声‘爹’,陆阁老,竟然立马醒过来了!”   话说当日晚上,听到来送嫁的男子回去说起此事,曾祖母和祖母那等见多识广的,也是半天都没回过神来。婆婆更是直接就跑去给菩萨烧香了。   “什么?”即便没有亲见,元氏依旧惊吓不小,“天底下竟然有这么神奇的事?”   忽然想到一点:   “怎么和我听到的不一样啊?”   前几日从齐家传来消息,明明说陆阁老怕是不久于人世。   “齐家从哪儿听的啊?”辛明瑚很是不以为然,“真是胡言乱语。”   “不瞒嫂子说,陆阁老身体越来越好了呢,听说皇上眼下已经开始把一些需要处理的公文让人给陆阁老送去……”   如果说之前还不懂为何小姑子的婚礼这般仓促,这会儿辛明瑚哪里还不明白,分明是要去给陆阁老诊治。   再有妹妹和妹夫会这么闲的跟着跑来,明显都是陆阁老已经大好的信号。   “真是那样就太好了,齐家少夫人就能少受些苦了。”元氏不停“阿弥陀佛”,脸上神情便有些感慨,“也是,齐少夫人受的苦也该到头了。”   辛明瑚听得一惊:   “姐姐的意思是,陆小姐真的过的不好……”   明明印象里,那位齐家二少,性情还算温和……   “何止是温和,简直是太温和了。”元氏冷哼一声,“不独如此,还有一点,齐家二少,对他母亲齐夫人,更是言听计从的很……”   说好听点儿那叫孝顺,说难听点儿根本就是没有主见。   “那位齐夫人性情又强势的紧,陆家小姐初嫁过来时,齐夫人就没少给她立规矩……”   外人瞧着以为齐家娶了陆家的女孩儿,或者还有些高攀,齐夫人却不这般认为。总觉得自家的儿子好的紧,陆嘉怡也就是个庶女罢了,明明是她高攀才对。   又恐陆嘉怡摆阁老女儿的谱,到时候再给儿子气受,就想着怎么也得先训得乖顺了,才能好好服侍丈夫。   陆嘉怡第一胎怀的孩子,就是这么着没了的。   “那会儿陆阁老仕途上正一帆风顺,听说可把个齐夫人给吓坏了,不住的赔不是,又嘱咐齐二公子好好笼络,终究把这事压了下去……”   叫元氏瞧着,陆小姐的性子也委实太柔顺了些,要是当时闹出来,给齐夫人个教训也好,结果自己屈成那样,也不曾给娘家捎个信……   人都有些欺软怕硬,齐夫人之后可不是越发厉害了?及至近来,陆阁老重病,陆嘉怡的日子也就越来越难过了。   “听说好容易现在有了身孕,齐夫人还使着她站规矩呢。”   如果说上一次是不知情,这一次可就有些作践人了。   偏是齐谦,身边又有了红袖添香的红粉知己,对妻子根本就没多上心……      ☆、213   齐家。   正堂里一片欢声笑语。   “这是京城稻香斋的特产, 当初在娘家时,我最爱吃这个, 母亲尝尝味儿道如何?”说话的是一个着红色衫子满面春光的少妇, 正是齐家长媳陆嘉欣。   齐夫人接过来,尝了一口, 含笑点头:   “味儿道果然不错。你既是爱吃, 就交代小厨房,每日里做好了给你备着——你现在可也是双身子的人, 就是亏着谁,也不能亏着我的大孙子。”   齐家两个儿子, 长子齐训好原配生了两个女儿, 齐谦则是成亲了这么久, 膝下犹空,齐夫人可不是日日盼着能抱上孙子?   倒不想长媳几日前回京城给祖母过寿,却是今日才到家, 问了原因才知道,长媳竟是怀了孕, 为着怕走得快了,路上出事,才在路上耽搁了几日。   除此之外, 长子更是带回一个天大的消息,他那岳父有望入阁,至于次子的岳父,则是病入膏肓, 说不好这几日就会有报丧的过来。   把个齐夫人给晦气的——   要知道次子齐谦可是齐家小辈里最有出息的,当初千挑万捡,肯和陆家做亲,不就是为了,将来仕途上好有人提拔吗?   现在倒好,自家没沾上什么便宜不说,还要被拖累。   一抬头,正瞧见下首的陆嘉怡低垂着头、眼角含泪的模样,当下越发不舒服,直接斥道:   “谦哥儿家的这是做什么?一家人高高兴兴的,偏你哭丧个脸,真是晦气。不愿意在这儿呆着,就回自己房间吧,没得旁人也不舒服。”   陆嘉怡神情越发惨白,慢慢站起身子,“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流着泪道:   “母亲,媳妇儿求您一件事,让媳妇儿回娘家一趟吧,求您了……”   自从听说父亲昏倒的消息,陆嘉怡就如坐针毡,不止一次向齐夫人求情,可明明之前,即便知道陆嘉怡怀了孕,也不肯免了晨定昏省的齐夫人却以担心媳妇肚子里的孩子为由,坚决反对,如何也不准陆嘉怡回京城探病。   便是陆瑄成亲时,陆嘉怡都不被允许离开齐府一步。   日夜担惊受怕之下,陆嘉怡明明已是四五个月的身孕,身体却是越发消瘦。   而就在近日,陆嘉欣从京城回来,却是带回一个更加不得了的消息,父亲陆明熙已是在弥留状态……   “弟妹这是做什么?”齐夫人还没有说什么,陆嘉欣已是似笑非笑的接口道,“母亲不让你出府,可是为你着想。瞧瞧你现在这个模样,纸片儿人一般,就是为了腹中的孩儿,也不能再东奔西跑。你怎么就不明白母亲的心呢。再有就是,二弟那里也离不得你不是?之前二弟就因为身子骨虚弱,错过了今年春闱,你做妻子的,可不得好好照料着?你现在是齐家媳妇儿,可不得事事以齐家为先?总不能都成亲这么久了,还没把这儿当成家吧?”   一番话算是说到齐夫人心坎里了,一想到最宠爱的小儿子,这一辈子说不得就要因为娶了这么个妻子,受尽拖累,齐夫人就不是一般的愤怒。直接撂了脸厉声道:   “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要是不明白这个理,一心念着娘家,我看这齐家,你也不用再呆下去了。”   “扶二少夫人回去吧。”   陆嘉怡还没有反应过来,旁边两个仆妇便上前,强行搀了陆嘉怡离开。   一直出了齐夫人的院子,两个仆妇才松开手,转身回去,直接把院门给关上了。   “母亲——”陆嘉怡泪水和断了线的珠子般,落得更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还请母亲准许我回娘家一趟,不然,媳妇儿就不起来了。”   齐夫人的院内却是寂然一片,没有一点儿声息。   陆嘉怡这一跪,就是足足小半个时辰,齐夫人院里照样欢声笑语,却是始终没有一个人出来看一眼。   还是陆嘉怡的奶娘听了丫鬟带过去的消息,忙匆匆赶了过来,一眼瞧见跪在冷地上的陆嘉怡,惊得话都快说不成了:   “啊呀,我的姐儿啊,你现在这个样子,哪里能再遭这个罪。”   小姐肚子里可还有个呢,齐夫人怎么就这么狠的心。   抹着泪让丫鬟把陆嘉怡从地上扶起来,低声劝道:   “小姐这么跪着也不是事儿啊。要是家里知道了,不定得多心疼呢。夫人真是心疼你,如何还会这般?眼下再去求,十有八、九也是不成的,不然,咱们去求求姑爷,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只要姑爷肯帮你,这事儿准能成,毕竟,夫人平日里最疼的就是姑爷了。”   陆嘉怡这会儿已是浑身没力,听奶娘这么说,眼睛登时一亮,艰难的从地上爬起来,抹了把眼泪:   “咱们快去,找姑爷……”   “不然小姐先回房间里等着,老奴去寻姑爷来。”奶娘转了头,悄悄抹了把眼泪——   早在过来之前,就派人去寻过姑爷,却听说姑爷去了新收的妾室苗姨娘那里……   “你们请不来他的,还是我亲自去一趟吧。”陆嘉怡拭去脸颊上冰凉的泪水,却是摇摇头。冷风中的瘦弱身形,明显有些瑟瑟发抖——   犹记得初成亲的那一年,两人琴瑟和谐,恩爱逾恒,彼时还庆幸,觅到了一生的良人,现在想来,却是遥远的如同上一世一般。   蹒跚着转身,往苗姨娘的紫苑去了。   和陆嘉怡住处的清冷不同,因为齐谦这些日子屡屡歇在此处,紫苑可不是一直热闹的紧?   罩着轻纱的宫灯,来往不断的下人……   一下到了这样一个热闹的所在,陆嘉怡甚至有些不太适应。   “小姐在这儿等着,老奴去叫门。”   奶娘让丫鬟扶好陆嘉怡,自己则上前叫门。苗姨娘的丫鬟从里面出来,一眼瞧见外面站着的奶娘,“呵”的一声就笑了出来:   “啊呀呀,还真是稀客啊,陆嬷嬷怎么过来了?”   陆嬷嬷也没跟她啰嗦,直接道:   “去请二少爷过来,二少夫人有事要找二少爷。”   “啊呀呀,这话说的,你是奴才,我也是奴才,你说找二少爷就找啊,”那丫鬟却明显不买账,“再是少夫人的奶娘,总不能连主子歇在哪里都要管吧?”   说着抬手就要关门。   “去叫二少爷出来,就说我有事找他。”陆嘉怡一步从阴影里跨出来,气的嘴唇都是哆嗦的——虽然早料到自己的人过来会受刁难,却依旧没想到,不过一个姨娘的下人,就敢这么猖狂。   没想到陆嘉怡也在外边,那丫鬟吓了一跳,却也不敢再推诿,只得道:   “少夫人恕罪,奴婢这就去跟姨娘说。”   熟料这一去,就是足足一炷香的时间,陆嘉怡再也忍不住,直接推开院门,进了紫苑。   刚走到廊下,房门“吱呀”一声从里面开了,苗姨娘披着个镶毛边的斗篷,衣衫不整的探出头,瞧见几乎站不住的陆嘉怡,抬手抿了抿头发,正好露出脖颈出一点啃咬出来的殷红:   “啊呀呀,我还以为是画眉那小蹄子说谎呢,怎么真的是夫人过来了。可真是不巧的很,爷已经歇下了呢,说是有什么事让夫人明儿个再说。”   “你——”陆嘉怡已是羞愤难当,可一想到病卧在床、命在旦夕的老父,却也没办法掉头离开,上前一步,就想进去,“相公,你出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苗姨娘明显没想到,一向性子柔弱最讲究大家闺秀仪态的陆嘉怡会做出这般事来,先是一惊,然后直接就翻了脸,一把扯住陆嘉怡的衣服,就嚷嚷了起来:   “夫人这是做什么?您自己怀着孩子呢,不能侍候爷,难不成也不让旁人侍候不成?天下善妒的人多了,就没见您这样的,传出去,也不怕旁人笑话……”   陆嘉怡本就体虚,之前又跪了那么久,哪里禁得住苗姨娘这么拉扯,头晕目眩之下,一头撞在门框上,身子一软,委顿在地。   “小姐,小姐——”再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事,奶娘魂儿都要吓飞了,拽着苗姨娘的头发拉到一边,又去扶陆嘉怡,“小姐,您怎么样了,啊?您不要吓老奴啊。”   “啊呀,你这是做什么?”苗姨娘忙松开手,又哭着冲里面道,“爷,爷,您快出来,再不出来,妾身真要被夫人的人给打死了。”   话音一落,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果然响起,却是匆匆在里衣外面披了件外套的齐谦,怒气冲冲的从房间走了出来,上前几步,先把苗姨娘扶起来,然后一脚把陆嬷嬷踹飞了出去:   “都是你们这些刁奴把主子教坏了。”   说完看一眼依旧捂着肚子坐在地上的陆嘉怡,眼神失望之余,又有一丝厌恶:   “亏我之前还夸你温柔贤惠识大体……不舒服就回房间歇着,别到处乱跑,出什么幺蛾子。”   又心疼的看怀里的苗姨娘:   “可有磕到哪里?你放心,等明儿天一亮,我必为你出了这口恶气!”   说完,竟是连问陆嘉怡一声都不曾,就直接揽了苗姨娘的肩转身回卧房了。   眼瞧着门紧紧闭上,陆嘉怡再也支撑不住,两眼一闭,就昏了过去。   好容易从地上爬过来的嬷嬷吓得惊叫一声,忙上前扶住:   “小姐,小姐,您别吓我……”   入手处却是一片濡湿。却是鲜血正顺着陆嘉怡的裤腿流下。顾不得身上被踹了一脚的疼痛,忙拼命去拍门:   “二爷,二爷,您快出来啊,小姐她昏过去了,孩子怕是要不成了……”   苗姨娘的哭声紧跟着响起:   “爷,爷您救救我,我瞧着夫人的意思,怎么是一定要让我死啊……”   水杯掷在地上的碎裂声音随即响起,齐谦满腔怒火的声音跟着传来:   “外面的人都是死的吗?还不快送夫人回去。”   眼瞧着这边是不成事了,奶娘让人先把陆嘉怡抬回房间,又跌跌撞撞的去寻齐夫人,却是同样吃了闭门羹。   无奈之下,只得咬牙:   “快,找辆车子,咱们自己去医馆。”   可即便紧赶慢赶,到了医馆那儿,也依旧是晚了,等陆瑄和蕴宁得了消息急急赶到时,陆嘉怡已然产下一个已经成型的男婴来……   “大,大哥——”一眼瞧见急匆匆进门的陆瑄,陆嘉怡死井般的眼睛登时一亮,却是伸出手,“我,我不是做梦吧?”   虽然想到陆嘉怡的日子可能不太好过,却没想到竟是惨到这般地步,蕴宁先就忍不住,直接堕下泪来:   “怡姐儿。不是做梦,是我和你大哥,来晚了。”   “莫再说话,先闭上眼好好睡一觉,其他的事,就交给大哥和嫂子。”   “嫂子?”陆嘉怡一下攥紧了蕴宁的手,眼泪终于汹涌而下,“大哥,嫂子……”      ☆、214   眼瞧着外面曙光初现, 齐谦伸了个懒腰,想要从床上坐起来。   锦被下面却是伸出一双雪白的玉臂来, 抱住齐谦的腰, 柔柔的娇声道:   “爷,您起这么早做什么?昨儿个被夫人那么一吓, 妾身这会儿还心惊肉跳呢。”   昨儿个虽然出了一口恶气, 可看齐谦的意思,明显对陆嘉怡并非全然无情, 便是两人的房事也是草草结束。   好容易抓住这么好一个机会,苗姨娘如何肯放过?一边抱怨着, 水蛇般的身子还不时往齐谦身上蹭。   齐谦正准备下床, 却被苗姨娘勾的心痒难耐, 俯身把人抱住,刚要亲下去,外面忽然响起了“砰砰砰”的敲门声。   “又是夫人吧?”苗姨娘喘息着, 脸色就有些不好——什么大家闺秀,简直就是娼馆里的下贱女人, 不然如何敢厚着脸皮,一而再再而三的跑来跟自己抢男人?   齐谦脸色也是难看至极,仅有的一点儿对妻子的怜悯也消失殆尽, 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厌恶:   “滚——”   一句话未完,齐夫人满是怒火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谦儿,你出来。”   再想不到外面的竟是齐夫人,苗姨娘顿时吓得花容失色, 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   齐谦也不敢怠慢,三下五除二穿好衣衫,慌慌张张打开门。门外站着的正是被两个丫鬟搀着还几乎站不稳的齐氏。   一张脸顿时羞得通红:   “娘,您怎么在外面?儿子还以为外面是陆氏呢。”   “我怎么在外面,你说,我怎么在外面?”齐氏气的浑身都是哆嗦的,脸上还带着心有余悸的惊惧,“我这是做了什么孽啊。齐家的脸面都要让你那个媳妇儿给丢尽了啊,还害了你大嫂……”   “陆氏?”齐谦怔了一下,咬牙道,“那个贱人,又做了什么?”   “二弟到外面瞧瞧就知道了,”说话的是齐训,脸色也不是一般的难看——   一大早,齐家的门就被人叫开,等齐谦和陆嘉怡闻讯出去时,外面早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   待得驱散人群,才瞧见跪在中间的不是旁人,正是陆嘉怡过门时的陪嫁丫鬟。   几个丫鬟含悲带泣,哭声震天。面前还放着一个柔软的摇篮。   陆嘉欣接过摇篮,打开只看了一眼,两腿一软,就昏了过去。   “你那媳妇儿根本是来害咱们家的吧?深更半夜跑出去,肚里的孩子没保住,还故意送回来,吓昏你大嫂……唔,我苦命的孙子啊……要是你大嫂腹中的孩儿,有个什么……”   却是哭的说不下去。   要说齐夫人心里也是真的难过。   毕竟,盼着陆家添丁,也是齐夫人多少年的愿望了。现在陆嘉怡怀的果然是个男孩儿,顶多再等三四个月,就是个活蹦乱跳的大胖小子,结果却这么着……   “那个贱人!她怎么敢!”齐谦登时火冒三丈。   孩子什么的,齐谦自然也是在意的,更在意的却是陆嘉怡这次的胆大妄为。   要说娶了陆嘉怡后,齐谦最满意的,一则是陆嘉怡出身好,二吗就是生的美不说,还特别听话温顺。   再没想到,昨儿个跑到苗姨娘这儿闹不算,她还作出花来了。   “她这会儿可就在隔了两条街的赵家医馆那里,你去,去把那个毒妇给带回来。”一想到失了金孙不说,连带的齐家还在保定府颜面扫地,齐夫人就觉得胸口疼的更厉害了。   “娘放心,”齐谦点头,“我总要帮娘和大嫂出了这口气才是。”   送走了齐夫人并齐训,齐谦收拾好东西,就要往外走,不意苗姨娘却是追了出来:   “爷,爷,不然我跟你一起去吧。您是我们的天,夫人忒狠心,怎么就舍得这样委屈您……”   一番话说得齐谦越发委屈——白瞎了之前对陆氏那么好,却是连个妾室都比她明事理。   待得驾车出了门,才发现,外面的情景竟是比想象的还要糟糕。陆嘉怡的丫鬟倒是都已经走了,围观的人群却还在。   瞧见从里面出来的齐谦的马车,纷纷指指点点:   “还真是心狠的……”   “就是,都说一夜夫妻百夜恩,怎么能对老婆那么狠呢?”   “啊呀呀,听说是少夫人想回娘家看有病的父亲,结果倒好,这一家人愣是不许不说,还让个妾室把少夫人给打了……”   “不是说这位二少夫人出身名门,她爹是当朝陆阁老吗?齐家怎么就敢……”   “方才不是说了吗,陆阁老病了,说是病的还很重……不然,齐家怎么就敢这么作践陆家女儿……”   齐谦听得越发心烦意乱——果真是毒妇。竟是泼了这么大一盆脏水到自己头上。   气的朝着车厢狠狠的踹了一脚:   “快着些。”   马车很快到了赵家医馆门前。   眼瞧着医馆外面也是站满了等着看热闹的人,齐谦真不是一般的愤怒,好半天才喘着粗气吩咐苗姨娘:   “你去,让那个贱人出来。”   “爷莫要生气,夫人不懂事,爷犯不着和她一般见识。”苗姨娘心里已是乐开了花,夫人这样闹,分明是自寻死路,要彻底惹了爷生厌呢。既是如此,那以后就好好的呆在齐家,做个摆设罢了。   眼瞧着齐家马车过来,众人还想着,应该是齐家二少到了呢,不想却是下来一个娉娉婷婷打扮的光鲜亮丽的女子。   苗姨娘扶着丫鬟的手,傲然穿过人群,很快进了医馆,却是不再往里进,只拿腔拿调的高声道:   “夫人啊,您这还想要闹到什么时候?爷也来了,就在外面车上呢,您赶紧出来吧,不然爷真是发了火,妾身可也护不住您。”   一番话说得围观众人瞠目结舌——原还以为那些丫鬟的哭诉有些夸大呢,怎么这会儿瞧着分明还给齐家留了脸面的。   听听这话,哪像个妾室的语气?   毕竟,谁家的妾室敢在正房面前摆这么大的谱?   亏那齐家还敢称什么书香世家,啊呀呀,简直连一般的百姓都不如。   房间里气氛顿时一凝。   陆嬷嬷先就“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少爷恕罪,夫人恕罪。老奴不该擅自主张……”   脸上神情便有些羞愧。   要说方才齐家门前哪一出,也是陆嬷嬷气不过,才让人做的。没想到却招来这么多人。   此举固然让齐家名声扫地,怕是对帝都陆家也会有些影响……   “也不算什么。”陆瑄却是丝毫不在意,深深看了眼陆嬷嬷,“你是个好的,知道护着主子。”   陆嬷嬷心里一跳,头顿时低的更加厉害,眼泪跟着下来了——   小姐是个性子柔顺的,再在齐家这样吃人的地方呆下去,要不了多久,命都得搁在这儿。   陆嬷嬷这般做,可不是为了和齐家彻底撕破脸,好让两家再没有回旋的余地。   以少爷的聪明,推波助澜之下,必能带着小姐顺利离开,再有一点,既是少爷把人接回去的,以后怎么也不会把小姐丢到一边,不管不问吧。   却是如何也没有想到,少爷竟是一眼就看破了自己的心思。   “既是要闹,何妨闹得更大些。”陆瑄声音不大,“陆家人要做什么,还怕旁人说不成。”   陆嬷嬷听得大喜。   少爷的意思,分明是同意了自己的意见。   当下再无迟疑,直接叫了几个粗壮的仆妇,掀开门帘就走了出来。   苗姨娘还正在外面耀武扬威,不想里面的人就出来了,偏是对方瞧着就来势不善。顿时觉得有些不妙:   “你们,你们……夫人呢……”   话还没说完,就被两个仆妇上前一左一右拽住胳膊,又有一个仆妇抬手朝着苗姨娘左右开弓:   “你算什么阿物,也敢跑到我家小姐面前张狂!”   “打死你个贱人,看你还敢不敢张狂!”   那两个被推开的丫鬟,吓得尖叫一声转头就跑,边跑边喊:   “二少爷,二少爷,不得了了,夫人的人把苗姨娘给打了……”   齐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个贱人,是不是吃错药了?这是要上天啊。   再也坐不住,从马车上下来,气冲冲就进了医馆。   一眼瞧见正被扯着扇耳光的苗姨娘,齐谦哆嗦着手指指着陆嬷嬷:   “不知死活的老刁奴!”   说着上前,抬脚又要去踹陆嬷嬷:   “以下犯上,和你主子一样该死!我打死你……”   陆嬷嬷自然不会乖乖的站在那里等着他来踹,一挥手,两个仆妇捉住苗姨娘的胳膊往齐谦怀里一送。   齐谦收势不及,这一脚正好踹到苗姨娘的小腹上,惨叫着跌倒在地。齐谦愣了一下,忙上前把人拉起来,低头看去,头上青筋直跳——怀里的哪里还是之前那个千娇百媚的苗姨娘,分明就是个嘴歪眼斜的猪头!手一抖,好险又把苗姨娘给推出去。   却被苗姨娘死死抱住胳膊:   “爷,爷……我要死了……夫人,夫人她……这是……这是想要我的,命啊……我是,替您,替您来请夫人的……夫人,夫人哪里是打妾身,这是……拿着爷的脸,往,往地上踩啊……”   齐谦何尝不是这样想的,本想跟着退回房间的陆嬷嬷等人冲进去,揪出陆嘉怡,只苗姨娘吓破了胆,如何也不肯松手。当下站在外面,厉声道:   “陆氏!我真是瞎了眼,才会娶了你这样的毒妇。故意害死我的儿子不算,还差点儿害了大嫂,这会儿又当着我的面这般对待云娘……你这样的毒妇,不要也罢。现在给我滚出来,我要把你这毒妇送回陆家,让世人看看,朱雀桥陆家教出的好闺女!”   陆嘉怡最是看重名节,但凡自己这般说,不怕她不爬出来给自己磕头。   不意一个女子的声音随即响起:   “混账!”   连带着还有一个陌生的男子声音:   “怡姐儿,这事儿,你怎么看?”   这房间里竟还有男人?   齐谦愣了一下,火气更大,一把扯掉布帘,拥着苗姨娘大踏步走了进去,正好对上一双泪眼的陆嘉怡。   下一刻,陆嘉怡抹去脸上的泪珠,盯着齐谦的脸,一字一字道:   “我要和你,合离!”   “贱人,你竟敢背着我和旁的男人……”齐谦张嘴就骂,不想,一句话未出口,就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抱着苗姨娘和皮球般一起被从房间里踹了出来。   一直滚到台阶下,才堪堪止住去势。一时疼的好险没昏过去。刚想爬起来,一只脚却是随即踏上。 作者有话要说:  祝所有的亲们情人节快乐,心想事成、幸福多多   ☆、215   苗姨娘被摔得头晕目眩, 一边嚎叫着,一边挣扎着抬起头来, 却在瞧清居高临下踩着齐谦的男子时, 明显一愣。   方才没瞧清楚,这会儿却是看的明白。面前的人分明就是个和齐谦年岁差不多大的年轻男子, 月白袍子, 皂底深靴,面容俊美, 却是神情极冷。   苗姨娘没来由的打了个寒噤,明明对方面无表情, 苗姨娘就是觉得, 真是自己敢撒泼耍赖, 下场一定不是一般的惨。却又直觉,对方的目标好像只有齐谦一个,眼下最明智的是不要被连累到才好。   这般想着, 虽然浑身上下疼的厉害,为了避免被齐谦连累, 依旧强撑着哆嗦着身子往旁边爬了几步。   齐谦从小娇生惯养、养尊处优,那受过这样的罪,跌落台阶的那一刻, 简直觉得五脏六肺都要移位了。更为可怖的是踩在背上的那只脚,明明对方瞧着云淡风轻,齐谦就是觉得身上如同压了一座大山,更甚者仿佛剔骨一般的剧痛。当下就涕泪交流, 却还想强撑着摆少爷的谱:   “混账东西,放……”   却在瞧见陆瑄的面容时,身体猛一瑟缩——   当初成亲时,陆瑄依旧在外游历,还是陆瑄归家后,齐谦陪着陆嘉怡归宁时,才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着了陆瑄。   彼时陆瑄并没有和他多说什么,印象最深的就是陆瑄的眼睛,好像有种能看透人心的力量,齐谦当时就有些不喜,只觉不自在至极。之后就不愿再单独同陆瑄相处。   可饶是如此,却也不能否认,这个清清冷冷的大舅子给齐谦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更是潜意识里以为,能不招惹,还是不要招惹这人的好。   如何也没有想到,陆瑄竟会突然出现在这里。那岂不是说,自己之前所为,全落到了陆瑄耳中?   心虚之余,更是羞恼不已。   毕竟这里可是保定府,齐谦日日鲜衣怒马、招摇过市,也算是保定这里的风云人物,哪回出现不是前呼后拥?何尝如今日般被人踩在脚下?   再加上之前所受的羞辱,竟是心一横直接道:   “我道是谁呢,原来是陆公子到了,正好,你们陆家的女儿,我也承受不起……我要……”   这儿是保定府,可不是帝都。齐家依旧繁华如昨,倒是陆家已是大不如前,自己可不愿忍气吞声,受这份羞辱……   只“休妻”两个字还没说出口,陆瑄脚尖一挑,趴在地上的齐谦就被踹了起来,刚一站稳脚,肩胛骨处却被陆瑄扣住,齐谦疼的好险没晕过去,耳旁随即响起陆瑄的低语:   “念。”   却是手里被塞了张纸进来。   身上的剧痛随即消失。   “我干嘛要听你的?”齐谦如何肯受摆布,大怒道。   陆瑄手旋即下移,却是放在了齐谦脖颈的地方,这次剧痛更胜之前百倍千倍,甚至寒气从脚底直透顶门,齐谦直觉,不听的话,说不好会直接死在这里。   齐谦的傲气本就建立在家族之上,现下孤身一人,落在陆瑄手里,又见识了这位大舅哥鬼神莫测的手段,哪里还敢再抵抗?当下只得抖开纸,看了一遍,脸色就有些发青——   说手里是一张合离文书,倒不如说是一张认罪的罪状更恰当!   当然,这认罪的倒不是自己,而是这会儿就卧在脚下的苗姨娘。真是当众承认了,苗姨娘怕是再不能在府里呆下去了。   一时就有些犹豫。   实在是苗姨娘不独生的貌美如花,更兼惯会奉承人,齐谦跟她在一起时当真不是一般的舒心。   真是就这么把人赶走了,还真是有些不舍……   正自踌躇,陆瑄手又是轻轻一按。   齐谦只觉骨髓中一阵奇痒,紧接着又是剧痛,好像有千百只蚂蚁一起涌入,活了将近二十年,齐谦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生不如死,却偏是,别说声音,就是一呼一吸,都在陆瑄掌控之中。   陆瑄再次抖开纸,塞入齐谦手中,齐谦再没有丝毫犹豫——就委屈苗姨娘这一回,待得打发走陆氏,再把人接回来,好好疼爱。当下一咬牙,不用陆瑄催,照着纸上写的就念了起来:   “齐谦,保定府人士……当初仰慕朱雀桥陆家小姐高华……陆氏想要归宁探父……不意被姨娘推倒,以致孩儿不保……齐谦自觉愧对发妻,愿和陆氏合离……”   在齐家门前看了那么一出热闹,围观的人本就不少,方才听齐谦的语气,这个和他并肩站着的温润如玉的年轻人,竟是朱雀桥陆家的少爷,一时跑过来围观的人更多。   说是里三层外三层也不为过。   之前远远瞧着,还想着这两人不定怎么闹呢,不想这么快就有了结果。   还好奇陆家公子会怎么收拾妹夫,谁想到两人一开始有些剑拔弩张之外,却是再没有动手,然后就听了这么一个匪夷所思的和离文书。   而听了齐谦的话,苗姨娘已是完全傻了。   苗姨娘本是宁中省一个商户之女,会嫁给齐谦为妾,最根本的一点是看中了齐家的势力,想要给家里找个保护伞。   要说之前和齐谦在一起时,苗姨娘确实没少给陆嘉怡使绊子,一则妻妾哪里有不争宠的,二则也是齐家人对陆嘉怡的态度所致。换句话说正是齐谦的纵容,才让苗姨娘一日日越发嚣张,更是起了取陆嘉怡而代之的心思。   而齐谦现在这番话,分明是要舍了自己保住齐家的名声!   围观的人果然炸了锅:   “原还说齐二公子少年举人,谦谦君子,现在瞧着,分明是纣王一般的人物,为了个上不得台面的妾室,就这么薄待发妻!”   “更可恨的是那个女人。哎,你说,是不是就是这会儿躺在地上的那女的?”   “刚才我还说,如花似玉的,打成这样也是可怜了,现在瞧着,真是活该!”   也有不少妇人,家里丈夫也有在外胡搞的,不由得就把陆嘉怡的经历带到了自己身上,一想到身为妻子不独得操持家务相夫教子,还得被个妾室这般作践……越发义愤填膺:   “这样的贱人,就该打死才对!”   也不知道是谁,忽然抬手就推了苗姨娘一把。   苗姨娘惨叫一声,下意识的就向齐谦求救:   “爷……”   齐谦浑身剧痛兼且也有些被汹涌的人流给吓住了,抬手就推开了苗姨娘。   苗姨娘再次歪倒,眼前一片晕眩,恍惚中只觉得人群好像都化成了青面獠牙一般的怪物,个个张牙舞爪,要把自己撕吃了一般,吓得嘶声尖叫,忽然伸手拼命捶打齐谦:   “不对,说谎,你方才全都是说谎!事情不是你说的那般,不是……爷身边的妾室又不止妾身一个,是爷你自己说的,少夫人只是个摆设罢了,说你读书时最喜欢红袖添香,偏少夫人就是个木头美人儿罢了……不是冲着陆阁老的名头,你才不会娶她……”   她这会儿委实是恐惧使然,慌不择路之下为了自救,才吐出真言,只落在外人眼里,却是苗姨娘被齐谦给刺激的太狠罢了。   唯有陆瑄,眼睛却是亮了亮,神情里有无奈还有纵容——苗姨娘会如此,明显是宁儿出手了。   再没想到苗姨娘突然发疯,齐谦气的鼻子都要歪了:   “你胡说什么!贱人,你是不是得了失心疯了!”   不想苗姨娘越发彪悍,蹦起来,朝着齐谦脸上就挖了几道血檩子:   “我才没有失心疯,失心疯的是你们齐家才对!不就是看着陆家失了势,怕被陆家拖累,才故意处处针对少夫人,又不许少夫人回娘家归宁……少夫人有了身孕,夫人还处处为难她,日日让她站规矩,每天指桑骂槐,见天说少夫人是个丧门星,又说陆家人黑了心肝,想要拖累齐家,门儿都没有……之前少夫人已经在夫人院子外跪了半个多时辰,这事儿二爷也是知道的,二爷还说,就是不想让少夫人缠上,才会到我院里来……就是少夫人寻过来,求着回娘家看一回亲家老爷时,也是二爷说,让我把夫人打发走,不拘用什么法子都成……还说弄走了少夫人,就会把我扶正……不是你这么说,我怎么会推倒少夫人……”   齐谦头一阵阵发蒙,之前那些话不过是情浓时拿来哄苗姨娘的,毕竟齐家什么门第,怎么可能扶一个商户之女做正房。不想这会儿却被苗姨娘当众拿出来说。一时又羞又窘又恨,抬手就给了苗姨娘一个耳光,两人前不久还是郎情妾意,恩爱无间,不过这么会儿功夫,却是就当众扭打成一团。   等齐夫人闻讯赶到时,瞧见眼前一幕,好险没晕过去,一面让人驱散人群,一面厉声道:   “反了,真是反了。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过去把这些闹事的全给我抓起来扭送保定府!”   后面齐训领了一群人呼啦啦就围了上来。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快乐,万事大吉。今日除夕,祝大家新的一年圆圆满满,幸福安康,爱你们(*^__^*)   ☆、216   “啊呀呀, 齐家人怎么这样……”   “就是。还以为齐家是什么积善人家呢,这会儿瞧着, 原来根本全都是假的啊……”   “可不。要是陆阁老这会儿好好的, 齐家早跑过去捧人家的臭脚了,还敢这么嚣张?”   齐家人这般凶悍, 即便同情那位陆家小姐的遭遇, 看热闹的人也不敢再往前凑,忙往后面躲。   只齐夫人虽然能驱散众人, 却是无法堵住人家的嘴,当下便把之前的事听了个七七八八。   一时气的好险没晕过去——   老爷在外为官, 眼下已是三年期满, 正是要谋求高升一步的关键时期, 真是家里的事情被有心人传扬开来,传到那些御史耳里,一个家道不修的名声是跑不了的。   这也是为何之前齐夫人再厌烦陆嘉怡, 也要把她死死扣在府里的根本原因。   如何也没有想到,事情就是那么巧, 陆家人正好就赶过来了。   甚至齐夫人猜测,说不好陆家人是跑来报丧的吧……   这么想着,暗暗后悔大意之下, 才会让陆家人拿了把柄。更是把所有罪责都算到了陆嘉怡和苗姨娘以及赶来的陆瑄等人头上——   原来陆氏不过是表面上乖巧,其实就是个刁钻狠毒的。这会儿更是信实了长媳的话,小产什么的,或者根本就是陆氏故意的, 目的不过是为了死死咬住齐家。   还有苗姨娘,一个蝼蚁罢了,竟也敢打齐家的主意,真真是找死。   甚至认定宝贝儿子齐谦,之所以这些年来科举不力,说不好也是这两个贱人的缘故。   已然有了定论,齐夫人也不愿多说什么。先是冷冷瞧了被人推搡着送回来的苗姨娘一眼,阴沉沉一笑,慢慢道:   “苗家生了你这样一个好女儿,还真是有福啊。”   苗姨娘激灵灵打了个寒颤,脚一软,就“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夫人,我……”   却是害怕的浑身都在哆嗦——   方才发生的一切实在太为诡异,自打入了齐府,苗姨娘就明白自己的使命,那就是无论如何得抓住齐谦的心,好为娘家铺路。   方才即便齐谦的和离文书把所有罪责都归到苗姨娘身上,苗姨娘也是敢怒不敢言。   然后紧接着,就瞧见了无数可怕的画面。甚至隐约间,似乎还有剥皮下油锅这样的恐怖画面……   这会儿清醒了,再往四周看,熙熙攘攘的人群都在,热辣辣的阳光下,哪里还有什么青面獠牙的妖魔鬼怪?   难道方才,其实是自己中了邪?一想到齐夫人方才看自己时的眼光简直和看死人一般……吓得趴在地上不停磕头:   “夫人,您听我说……”   只可惜齐夫人盛怒之下,哪里肯听她解释?只让人把苗姨娘堵了嘴巴拉下去,丢到后面车上。   然后怒视陆瑄,神情仿佛要吃人一般:   “敢算计齐家,凭你是谁,都要付出代价!看在我们两家有亲的份上,老身也不和你计较,只要你自己写下认罪文书,说明是如何毁我齐家名声,害齐家子嗣的。否则……”   所谓墙倒众人推,只要先把所有罪责都推在陆家身上,就不信朝中有人非要和如日中天的齐家过不去。   毕竟,自家老爷官声尚好,长媳的父亲执掌一部不说,也即将入阁……   齐谦这会儿却是依旧在陆瑄掌握之下,一眼瞧见齐夫人,眼泪都要下来了,只觉生死全有旁人主宰的惶恐,这会儿终于散去了些,颤声道:   “娘……”   却听身后陆瑄哼了声,吓得当即住了嘴。   对气势汹汹过来的齐训一行,陆瑄仿佛没瞧见一般。却是直接对上齐夫人的视线,慢慢道:   “我这人平生最恨的,就是旁人敢威胁我。”   齐夫人当即就觉得有些不妙,还未反应过来,陆瑄已是抡圆了胳膊,朝着齐谦就是一耳光。   陆瑄这一巴掌并没有使用内力,饶是如此,齐谦依旧被揍的原地转了个圈,左边脸颊当时就肿胀了起来,和苗姨娘相比,丝毫不逊色。   “你——混账!”齐夫人再没想到,陆瑄会这般行事,一时简直要疯了。   而回应她的是陆瑄又一声嗤笑:“嘴巴这么臭,一巴掌可不行。”   口中说着又是一巴掌扇了过去。   齐谦身体旋即又逆时针转了个圆圈,登时发出杀猪一般的嚎叫声。   “你再打我儿子一下试试,我要杀了你……”   有生以来,还是第一遭碰见这样的狠人,齐夫人情绪不是一般的激动。她这般暴怒,若是在齐家,所有人早噤若寒蝉,跪在地上请罪了。   可惜这回却是碰见的陆瑄:   “夫人既要我试试,如何敢不试……”   一个“试”字出口,又一巴掌扇了过去,左手随即在齐谦背上由上而下连拍三下,齐谦惨叫着就朝齐训砸了过去。   齐训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砸了个正着,兄弟俩登时滚到一处,两人竟是半天没从地上爬起来。   “反了,真是反了!什么阁老公子,分明就是当街行凶的暴徒!”亲眼瞧着最宠爱的儿子被打,齐夫人真觉得心都要碎了,心疼齐谦之外,更恨陆瑄如此不识好歹,剥下自己的脸皮往地上踩。只这陆瑄也是蠢的,若然他真是扣着次子,自己再是痛恨,也只得忍着些。眼下既是放了谦儿回来,齐家这边也就没有什么后顾之忧了。   “抓起来,全都抓起来,连同那个毒妇,一块儿扭送保定府!”   齐训这会儿也从地上爬了起来虽然还是有些头晕,却也气的咬牙:   “好好好!既是你自己找死,就别怪齐家不客气。”   “和这样的凶徒不必讲什么情面,只管给我打,打死打伤,有爷兜着,等回去了,一律重重有赏!”   说着,一挥手,齐府家丁就冲过去,一个个凶神恶煞般,只他们还不曾靠近陆瑄近前,又有马蹄声和整齐的脚步声传来,听着分明是有整齐的队伍跑过来。   众人抬头看去,却是一个二十多岁猿背蜂腰的年轻人,正骑着一匹黑色的骏马,如飞而至。   齐训还没反应过来,那青年已是到了近前,直接护在陆瑄身前。   齐训就有些纳闷,又恨这人没一点儿眼里劲,这个时候还要跑来凑热闹,当下怒声道:   “我们是保定府齐家的人,你身后这人,还有后面医馆里的全是凶徒,识时务的就赶紧滚开,不然,连你一起扭送保定府。”   本以为对方听了自己的话,会麻溜滚到一边去。毕竟不管是保定府本地人也好,外地经过保定府的也罢,只要到了保定府这地面上,必然都听过保定府齐家的名号。正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总不会有人不长眼,非要自己找死。   不想他不说还好,这么一讲,对面男子却是直接怒了:   “谁给你的狗胆,敢在我妹夫面前无礼?”   要说袁家几兄弟中,袁钊鸿性情最稳重些。之前袁明珠在袁家时,对这个庶兄并不曾看在眼里,两人关系也是平平。到了蕴宁时却又不同,和袁钊鸿关系颇好,便是给几个兄弟炖补药时,也必然有袁钊鸿一碗。   便是对辛明瑚这个嫂子也很是敬重。   袁钊鸿虽是话不多,却是把之前点滴都记在心底,对蕴宁的感情并不比其他兄弟差。   眼下听齐训的语气,对付陆瑄还不够,还要拿妹妹蕴宁说事,如何能忍得?   当下抬腿,一脚把齐训踹飞了出去。   好巧不巧,正好再次把惊魂未定的齐谦给砸倒在地。   眼瞧着两个儿子趴在地上,半晌没爬起来,齐夫人吓得尖叫出声:“训哥儿,谦哥儿,你们怎么样?”   又冲着同样愣在当地的齐府家丁道:   “还愣着做什么,抓起来,全都抓起来!”   那些家丁也是横贯了的,听齐夫人如此说,挥舞着棍棒就冲了上去。   只蕴宁既是跟着来了,丁芳华如何能放心?即便陆瑄身边带的有人,依旧准备了府里一些好手让袁钊鸿带上,是以别看袁家过来的也就一二十人,却全是身经百战的好手,齐府家丁冲上去的快,被打倒的更快。   那边齐夫人还没反应过来,方才还气势汹汹的齐府家丁就倒了一地都是,等齐谦齐训哥俩凄凄惨惨的互相搀扶着从地上爬起来时,齐家过来的人除了他们母子三人外,已经再没有谁还是站着的了。   母子三人也是养尊处优惯了的,见此情景,登时鹌鹑似的缩成一团。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又有呼喝声传来。却是保定府府尹金子明带着差人匆匆赶过来了。   齐夫人顿时和瞧见了救星般,被两个儿子搀着,连滚带爬的迎着金子明去了:   “金大人,您怎么这时候才过来,再晚一会儿,我齐家老小说不得就要命丧凶徒之手!”   语气中满满的全是后怕——   那陆瑄果然早有准备,不然从哪里寻来这么一个凶神恶煞来?   保定府毗邻帝都,从来治安尚好,之前齐家人跑过来报案说有凶徒想要谋害齐家时,金子明还有些不以为然,这会儿亲眼见到齐家人躺了一地的场面,脸色就有些不好。   只还没等他兴师问罪,袁钊鸿已是寒着脸一样马鞭指着齐家人怒声道:   “凶徒?你们齐家算什么东西,也敢诬告我武安侯府是凶徒?”   一句话成功阻住了金子明到了喉咙口的喝问。毕竟武安侯府名震大正,何人不知哪个不晓?   早看出对方气质不同寻常,再没想到竟是侯府之人——   齐家也算富贵,可和武安侯府袁家相比,照样是一个天一个地!   若然是换个人家,金子明或者还会为齐家谋划一番,毕竟想要太太平平的在这里继续做官,这些豪门右族,还是能不得罪就尽量不得罪,可眼下对方竟坦承乃是武安侯府的人,金子明除非脑子被驴踢了,才会想要趟这个浑水。   ☆、217   明显看出金子明的顾虑, 齐夫人登时大怒:“什么武安侯府,全是一派胡言。金大人莫要被贼子蒙蔽, 只管将他带回府衙严加审问……”   陆家是文, 武安侯府是武,如何会无缘无故为陆家人强出头?   倒是旁边齐训脸色却是变了下——   之前帝都陆家共着人送到府里两张请柬, 一张是陆瑄成亲的喜帖, 还有一张,则是妻子祖母做寿的帖子。   彼时陆明熙重病的消息已是传的沸沸扬扬, 齐夫人心里厌烦之下,直接把陆瑄的喜帖给丢了, 更不许陆嘉怡前往帝都。   最终齐训和妻子成行。   也是到了帝都后, 齐训才知道, 虽然朱雀桥陆家已呈败落之势,陆瑄却是娶了个了不得的妻子——武安侯袁烈的嫡女。   当天因为陆嘉欣身体不太舒服,齐训就带了妻子提前离开, 后来诊出喜脉,夫妻俩兴高采烈的踏上了归程, 到家后光顾着说有喜的事了,却是把陆家和袁家结亲这事给忘到脑后了。   金子明明显根本没把齐夫人的话听进耳朵里。毕竟保定府距离帝都这么近,贼人可不会有这么大的胆子, 敢冒充勋贵后人。   再有为官这么多年,金子明自问还是有些眼力劲的。像对面这两个年轻人,俱皆龙章凤姿,仪表出众, 但看一身的气质,就是帝都世家大族出身,怎么也同匪徒挂不上钩。   当下不管齐夫人如何催促,就是不肯上前拿人。   袁钊鸿已经翻身下马,冲金子明一拱手:   “武安侯府袁钊鸿见过大人。”   陆瑄也上前一步:   “陆瑄见过大人。方才和齐家却是因家务事起了纠纷,倒不想竟然还惊动了府台大人,在下甚为惭愧。”   即便不认识袁钊鸿,金子明也知道袁家这一辈的孩子,确然是“钊”字辈的,去年进京述职时还有幸结识了武安侯府世子也是皇上身边颇受宠幸的一等侍卫袁钊钰,对方既是名字里也带了个“钊”字,应该就是武安侯府的公子没错了。   倒是旁边这位陆公子,怎么瞧着有些眼熟呢,更甚者对方还口口声声说什么“家事”,忽然想到一点,心里登时一跳。   那边齐夫人已是怒不可遏:   “混账东西!还敢提什么家事!什么书香门第,我瞧着你们朱雀桥陆家分明是天下第一无赖恶霸、穷凶极恶之徒!陆家的女儿我们齐家可要不起,你们还是领回去吧!齐陆两家以后再无半点干系!”   又看向金子明,一指地上躺着的齐府家丁:   “陆家这般欺辱齐家,齐家必与他家势不两立。金大人也瞧见了,这些人可全是他们出手打伤的,人证物证俱全,还请大人秉公处置,给齐家一个交待。”   说话间还特意在“朱雀桥陆家”几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陆家并齐家,孰重孰轻,想必金子明定能很快做出抉择。   “您是,朱雀桥陆家的长公子?”金子明果然大吃一惊。身为官场中人,金子明自然对朝廷中的变动更加关注。   早在昨日,就已经知道了当朝首辅陆明熙清醒过来的消息。更甚者,连清醒的原因也都一清二楚。   这也就怪不得袁家人会为陆瑄出头了,两家分明就是亲家吗。   倒是齐家的做派,让金子明彻底糊涂了,毕竟即便陆明熙眼下尚且不能上朝视事,可依他的资历和威望,将来重返朝堂的可能性还是非常大的。   齐家这么急着撇清关系,怎么瞧怎么有些像得了失心疯了。   瞧在齐家家主的份上,便想着稍稍提醒一下齐夫人。只他还未开口,陆瑄已是接口道:   “齐夫人所言甚是。正好金大人也在,便请金大人做个见证。”   说着,把齐谦签了字的和离书呈上:   “陆家从此后和齐家再无干系。”   齐夫人一时就有些反应不过来。   还想着自己这边说要休掉陆氏,陆瑄不定要怎么闹呢,怎么也想不到陆瑄竟然这么爽快的就应下了,那模样倒不是齐家摆脱陆家,而是陆家急于摆脱齐家一般。   金子明也没想到,两家竟是闹到这样势不两立的地步,又一目十行的看了和离书上的内容,心知多说也是无益。便是对齐家也颇有些看不上——   齐大人还好,怎么后辈这般不成器。还有那齐夫人,人说头发长见识短,果然不错。这陆氏再在齐家待下去,还真会有性命之忧。   有心跟陆家结个善缘,便爽快的用了印。   陆瑄接过,一份收好,另一份则直接扔给了齐夫人:   “把陆家的嫁妆收拾好,明日我会派人到贵府取回。”   又冲金子明拱手:   “多谢大人仗义,他日大人到了京城,陆瑄再摆宴谢过大人。”   说着,和袁钊鸿直接上马,接了蕴宁几人一道往辛家参加婚礼去了。   “金大人这是什么意思?”瞧着扬长而去的一行人,齐夫人脸色铁青,这金子明可是自己请来的,即便不给齐家出头,如何也不该站到陆家那边去才是啊,“什么和离,是我齐家要休了他陆家女才对!还有那陆瑄,打伤齐家这么多人,要是放他就这么走了,齐家以后还有什么脸面再在保定府立足?”   看齐夫人不依不饶,金子明就有些不耐:“齐夫人还是莫要闹了。您今日所为,可有跟齐大人商量过?”   不待齐夫人回答,又压低声音道:   “陆阁老已然清醒,听说不日就能痊愈,这位陆公子,还是武安侯府的娇客,您眼下和他家闹到这般田地,怕是齐大人那里,也会有些为难……”   金子明胡说什么呢?之前陆明熙可是已然昏迷月余,根本就是活死人的状态。从古到今,就没听说有人昏迷这么多天还能活过来的。   且长子夫妻回府时也说了,就在陆瑄成亲当日,陆明熙就处于弥留状态了……   “金大人莫不是被骗了吧?还陆阁老呢,说不好这会儿人在不在都两说……”   所以说这就是齐家今日所为的原因了?金子明对齐家便有些看不上,反正自己也尽到了提醒的责任,齐家不信,那就算了。也不愿再留,直接道:   “既是陆齐两家的私事,本官也不便插手,以后齐家再有事,还请讲明前因后果,毕竟,保定府乃是国家公门,不是齐家私器。”   说完,留下面面相觑的齐夫人母子,扬长而去。   齐夫人灰头土脸之余,也没脸再这么站在街头。当下叫来一个伶俐的家丁,吩咐他赶紧去辛家找人打探一番——   方才袁钊鸿一说,齐夫人也想起来,辛家的女孩儿可不是嫁了袁家庶子?对方既自称是武安侯府人,方才言语间又提到辛家,必然就是辛家女婿无疑了。   一路上却是越想越觉得不对。总觉得今儿这事,处处透着古怪。   刚到府门前,陆嘉欣就从里面接了出来:   “母亲,相公……”   又往后面瞧,一门心思的等着看陆嘉怡的笑话。   不想第二辆车门打开,下来的却不是哭天抹泪的陆嘉怡,而是一个脸肿的和猪般的男子,吓得陆嘉怡往后一踉跄,好一会儿才惊道:   “二弟?!”   齐夫人却顾不得和她啰嗦,只怒声道:   “你和训儿都过来。”   待两人进了屋,才咬牙道:   “你们俩不是说,陆明熙已是病入膏肓,活不了几日了吗?还有陆瑄,怎么会和武安侯府扯上关系了?”   “母亲息怒,是孩儿的错。”齐训一下慌了,“我们也是到了京城才知道,陆瑄娶了武安侯府嫡女为妻……说话时却是把这件事给忘了……”   “这样重要的事你都能忘了?”齐夫人却是猛转头,盯着陆嘉怡,“难不成,你也忘了?”   长子愚钝,说是忘了自己还信,长媳却是个精明的,这么重要的事,肯定不会忘,而不提的原因,怕是防着自己对二儿媳妇改观……   陆嘉怡可不就是这个心思?只这会儿她自然不糊i承认:   “儿媳自打怀了孩儿,镇日里都昏昏沉沉的,竟忘了把这事告诉母亲了,还请母亲责罚……”   “好好好……”齐夫人明显气得不轻,好半晌才道,“那陆明熙病重弥留的消息又是怎么来的?方才我可是听说,陆阁老已经醒过来了,不日就能上朝视事……”   “娘听谁胡说的?”陆嘉怡一下睁大双眼,“什么醒过来,全是一派胡言。即便我们当日离开的早,可也确知,陆明熙拖不了几日了……”   “什么胡说八道!说这话的可是金子明。”   齐夫人越想越慌,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派去辛家打探情况的家丁回来了。忙叫人进来:   “可打探出什么消息来?”   也是巧了,辛家今日来做客的就有一位是京城某位太医的亲家,一来就把陆家娶亲冲喜,结果新娘跪下来磕了个头就把陆阁老给磕醒的事当成奇谈说了。当下便有人找辛明瑚求证,待得得到肯定的答复后,这件奇事也和在京城中一般,很快传扬开来……   不待下人说完,齐夫人就身子一歪,软倒在地。陆嘉怡也慌了神,忙上前去扶,却被齐夫人一下把手打开:   “滚出去!竟敢撒那样的弥天大谎,是处心积虑,想要害死齐家不成。”      ☆、218   一大早, 辛家就开始热闹起来。   辛家族长辛文礼更是笑容满面。   要说辛家的门第,在保定府也就是中上人家, 便是比起齐家来, 也颇有些差距,   辛文礼如何也没有想到, 儿子成亲, 竟能引来大正两大家族——   武安侯府袁家兄妹并朱雀桥陆家公子齐齐光临。   两家俱是名满天下,昨儿个又听闻了清河县君一跪, 就让昏迷多日的陆阁老瞬间清醒的奇闻,啧啧称奇之余, 对几人明显更加恭敬。   一想到昨儿个满座宾客听闻陆公子夫妻的来历后一脸羡慕的表情, 辛文礼就觉得真是太有面子了。   看族长夫妇这般热情, 干笑着陪在一边的李氏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儿,想着继女还真是会作妖,诓骗自己说什么就是京城故人, 谁知道人家身份恁般显赫。   可也就敢心里埋怨一下罢了,面子上却是丝毫不敢表现出来——   昨儿个齐夫人母子当众出丑的事已经以最快速度传遍整个保定府, 连齐家那样的人家都敢上手就揍,这样的贵人,李氏可不觉得自己能惹得起。   眼瞧着蕴宁并陆嘉怡和辛明瑚都上了车, 陆瑄和袁钊鸿也翻身上马,正要启程上路,不妨大街上忽然传来一阵马匹嘶鸣之声。   李氏眼尖,最先瞧见马车上的徽标, 分明就是齐家来人了。   这是,昨儿个吃了亏不服气,一大早就跑来报复了?   一时就有些幸灾乐祸——   这保定府可是齐家的地盘,昨儿个就觉得当族长的大伯子考虑事情不甚周祥,毕竟,陆瑄也好,自己那便宜女婿也罢,拍拍屁股就回京了,自己一家可还要继续在保定府呆下去呢,这要是被齐家给盯上,以后日子可得难过了。   瞧瞧,齐家人这不就追过来了。   待会儿真是再闹起来,可得跟嫂子说一声,想个法子跟齐家那边把关系修补修补,最不济也得两不相帮……   只还没等她把要说的话斟酌好,齐家马车已是到了近前。   更是直接拦住了陆瑄等人的去路。   随着车门打开,齐谦先从马车上下来,紧接着是齐训扶着齐夫人也下了车。   陆瑄一勒马头,冷冷盯着母子三人。   最前面的齐谦登时一哆嗦,下意识的就往母亲身后缩。   被迫站在最前面的齐夫人顿时气结。却也明白这会儿并不是教训儿子的时候,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自己做呢。   可经过昨天的事,不独齐谦对着陆瑄觉得怵得慌,齐夫人也是不自在的很,好大会儿,才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哪个,亲家公子这么急着走做什么?好歹到齐家盘桓数日,也让谦儿尽尽地主之谊不是?”   又给齐谦使了个眼色:   “还愣着做什么,赶紧给你大哥赔罪啊。”   又眼泪汪汪的冲着停在陆瑄身后始终静默的马车道:   “怡姐儿,我的好媳妇儿,是我这个做母亲的没管好儿子,让你受委屈了,你放心,只要你回心转意,我回去一定好好教训谦哥儿,咱们齐家,可是离不得你啊。”   这些话齐夫人委实发自内心。昨儿个几乎一夜未眠,思来想去,想要补救的话,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想尽法子,留下陆嘉怡。只要陆嘉怡能回心转意,看在女儿的份上,陆阁老即便不喜齐家,也定然不会出手对付齐家。只要过了眼前这一关,再缓缓图之便罢。   一番做派,别说辛家一干人,便是袁钊鸿也目瞪口呆。   心说天下真有这么脸皮厚的?明明昨儿个还剑拔弩张,恨不得把人弄死才好!今天就跑来满脸笑容口口声声“亲家”了。   齐谦这会儿也镇定了些,却是一眼都不敢看陆瑄,畏畏缩缩的往前走了几步,勉力提高声音道:   “贤妻,千错万错都是为夫的错。为夫不该错信苗氏……昨儿个,我已打发了苗氏……都说一夜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咱们成亲也有四年了,你怎么就舍得,这般狠心抛下我而去?还请贤妻息怒,恕了我这一回吧……”   颤抖的嗓音,配上他鼻青脸肿的模样,真是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陆嘉怡这会儿正坐在蕴宁身侧,齐夫人的话也就罢了,听了齐谦所言,脸色一下变得苍白,却是又慢慢的归于死寂。   蕴宁握住陆嘉怡的手,让她靠在自己身上:   “莫要难过了,咱们回家。”   “嗯。”陆嘉怡应了声,却是不自觉把手放在平坦的小腹上,泪水缓缓淌下——   嫁入齐家以来,也曾夫妻恩爱,可惜那样的时光却是转瞬即逝。   之前陆嘉怡也曾期盼过或者会有奇迹,却在付出了两个孩子的代价后彻底明白,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罢了。   这会儿心灰意冷之下,再听齐谦的话,不独没有感动,反而更觉出自己的凄惨。   蕴宁探身微微掀开车厢帷幔,冲着陆瑄并袁钊鸿道:   “相公,三哥,既是无关人等,无须再和他们啰嗦。天色不早了,咱们还是赶紧上路吧。”   陆瑄应了一声,手中鞭子一扬,齐谦一激灵,下意识的就往旁边闪。   还没反应过来,陆瑄并袁钊鸿各领一队人马,护着车驾扬长而去。   亲眼目睹了往日里威风凛凛的齐夫人狼狈不堪的模样,李氏惊得嘴都有些合不拢了,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庶女嫁的人家果然了得,袁家的亲家陆家更是不得了。   有了这个念头,便是对儿媳妇元氏态度都好了不少。   齐夫人神情又是羞愧又是不忿,更多的是惶恐和无可奈何。   正所谓祸不单行,齐夫人回到家里时,下人又报告了另外一个了不得的消息,说是昨儿个被她狠狠打了一顿又丢到柴房里的苗姨娘竟是带着丫鬟,跑了。   没多久,宁中省那边就传来一则消息,说是一个姓苗的商家抬着女儿的尸首状告布政使齐明德三条大罪——   一则巧取豪夺;二则贪污受贿;三则纵子行凶……   闹到最后,事情竟然上达天听,折子最终转到了陆明熙的案头,即便陆明熙以“避嫌”的名义很快又将折子送呈皇上面前,更有陆明廉帮着从中周旋,齐明德依旧没有逃脱夺官去职、抄没家产的下场。   消息传到京城时,梅学海正在和人吃酒,听人讲完保定府齐家的遭遇,竟是当场摔了酒杯。   然后不待周围狐朋狗友挽留,就急匆匆离开了。   待得到了家里,第一时间去寻了母亲梅老夫人,却是一进门就跪倒磕头:   “娘,娘,您快想想法子,咱们梅家,怕是要大难临头了……”   齐家虽是远在保定府,可比起梅家这样就剩下个爵位的空壳子家族来,还是强的太多。可就是那样厉害的齐家,短短几日时间,就轰然倒塌。   究其原因,不过是管教陆嘉怡严苛了点。   现在,自己可是做了更了不得的事。   一番话把梅老夫人吓得,手里的茶碗都摔了:   “胡说什么呢?什么大难临头?”   “娘,”到了这会儿,梅学海也不敢再隐瞒——要说自己那表哥姐夫狠,他家那个小兔崽子陆瑄却是更恨,甚至梅学海隐隐猜测,齐家会落得这般下场,全是陆瑄下的黑手。   “姐夫,姐夫昏倒前,吃了,吃了咱们府里做好送过去的杏仁酥……”   梅老夫人身子一软,好险没晕过去,好半晌才道:   “你是说,是你,是你给你姐夫,下了药?”   慌得梅学海忙上前扶住,迭声道:   “没有,没有,我没有给姐夫下药……那不是阿姐镇日里在府中以泪洗面吗,我心里也愁得慌,出外散心时,正好遇见隆福路陆家的二公子陆瑛,都说病急乱投医吗,我也是昏了头,就想着能不能央着他帮阿姐和家里说说情。”   “陆瑛当时就给我出了个主意,说是姐夫最爱吃杏仁酥,正好他那里有个新得的方子,不然就帮着咱们做些,再借着阿姐的名义送到陆家……说不定姐夫一高兴,就会过来接姐姐了。”   当然,陆瑛后面还暗示,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可以加些让人昏睡的药物,到时候阿姐就可以以此为借口自己回去了。   如果是从前,这样的法子,梅学海自然不会也不敢接受。可事实却是,从陆瑄名声被损那件事后,但凡梅学海登陆家门,就总逃不脱被赶出去的下场。   连带的昔日的朋友都纷纷把他当瘟疫般避之唯恐不及。   这么骤然从众人前呼后拥的云端跌落到太多人看不起的谷底,梅学海不甘之余更是恨上了陆明熙。   竟是一点儿犹豫都不曾,就接受了陆瑛的建议。   后来事情的发展果然和陆瑛说的一般。陆明熙昏迷在床后,梅学海也提心吊胆过,后来发现那些太医竟然没有一个发现里面的猫腻,这才放下心来,还借此上了陆明廉的船。   还想着陆明熙只能就这么睡完一生了,谁知道对方还会醒过来。自打陆明熙醒过来,梅学海就没一天睡安生过。现在听了齐家的下场,更是五雷轰顶——   陆明廉的女儿可也是齐家的媳妇儿,关乎颜面之下,陆明廉可是豁出了老脸来,结果却依旧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在齐家的事情上,一点儿忙都没帮上。   足可见隆福路陆家绝不像陆瑛吹嘘的那般厉害……倒是姐夫和那便宜外甥,是真狠。   刺激太大,梅老夫人一下昏了过去。等醒过来,逮着梅学海又打又骂:   “孽子,孽子!全家人都要被你害死了!”   可话虽这么说,思来想去,外甥女婿如何也比不得儿子金贵。   等梅氏匆匆赶来,瞧见的就是直挺挺跪在那里的梅老夫人和梅学海……      ☆、219   “祖母。”陆瑄和蕴宁疾步上前, 一左一右搀住迎出来的崔老夫人。   崔老夫人瞧瞧这个,看看那个, 脸上全是遮也遮不住的笑意。   “祖母。”陆嘉怡跟着上前, “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却是好半晌不敢抬头——   祖母出身大正名门崔家, 最讲规矩, 自己现在却是和齐家和离,虽说有陆瑄做主, 这会儿瞧见老太君,依旧惶恐不已。   崔太君沉默片刻, 亲手扶起陆嘉怡:   “你身子骨弱, 莫要跪了。你是个好的, 是齐家有眼无珠,回家了,就别再想那些不开心的事了……你爹也是挂念你的, 去吧,去看看你爹……”   听祖母如此说, 陆嘉怡一直提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抱着老太君的腿大哭出声。   旁边崔琳琅忙上前,帮着扶起陆嘉怡:   “表姐快莫要伤心了, 回家了就好。”   又转向蕴宁,眉眼里全是喜悦:   “嫂子回来了,真是太好了。”   论岁数,崔琳琅比蕴宁要大, 这声表嫂却是叫的再自然不过——   别看嫂子年纪小,可做了多少大事?先是救了自家兄妹,又让姑丈清醒,把陆家从危机中解救了出来,还对家中兄弟姊妹这般爱护,亲自去了保定府对上齐家接了嘉怡表姐回来……   “琳琅——”蕴宁也很喜爱秀外慧中的崔琳琅,更甚者之前母亲可也侧面打探过琳琅的为人,不出意外的话,琳琅说不好很快就是袁家的人了。   见蕴宁和一干姊妹那般亲近,陆嘉怡也颇为感慨,更为自家大哥感到庆幸。毕竟当初嫁人时,陆嘉怡还担心,自家大哥会不会这辈子都不成亲了……   站在一边的崔浩,忆及初到陆家时的悲惨绝望,再瞧眼前的其乐融融,总是没有情绪的眼眸间也不觉染上了浓浓的暖意。   一行人说笑着往陆明熙的房间而去。   正好和从里面出来的梅氏撞个正着。   一眼瞧见走在崔老夫人身侧的陆瑄并蕴宁,梅氏明显僵了一下,下一刻勉强挤出些笑容:   “母亲。”   又笑着冲陆瑄和蕴宁道:   “瑄哥儿回来了,你爹这些日子可不是一直念叨着你们?”   口中说着,闪开身形:   “快进去吧。”   神情却无疑有些黯然。   早在陆明熙醒过来时,就搬回了自己的院子,只一点,却是以喜静为名,去了客房,甚至连近身侍候这样的事,都没让梅氏沾手,而是交给了崔老夫人派来的人。   蕴宁恭恭敬敬的应下,这才和陆瑄一块儿进了房间。   梅氏在原地站了半晌,瞧着众人的背影,神情明显有些怔忡,好半晌,扭头离开了。   知道儿子媳妇儿回来了,陆明熙精神也明显大为好转。   和蕴宁离开时相比,不独胖了些,面色也不似原来那般苍白了,渐渐有了之前掌管朝纲时的风采。   “你们下去吧。”崔老夫人环视周围的人,吩咐道,“在外面侍候着便好,有什么事再叫你们。”   一众丫鬟仆妇应了一声,无声无息的退了出去。   “母亲这边坐。”陆明熙欠起身,把住崔老夫人的手臂,眼神温暖。只他腿不能动,行动间便有些艰难。只得又不舍的放开。   陆瑄扶住老夫人另一条胳膊,服侍着老夫人坐好。   崔琳琅已经搬了另一张椅子,放到陆明熙床前。   陆嘉怡瞧着就有些疑惑——连老祖母也是坐在一侧罢了,放眼身边所有人,实在想不通,还有哪个可以坐这正中间的位置。   正自愣神,那边蕴宁已是自然的坐下,执起陆明熙手腕,轻声道:   “爹爹且躺平些。”   怎么出手救治爹爹的,竟然是,嫂子?!   陆嘉怡目瞪口呆之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房间内所有人都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一时心情激荡不已。   那边蕴宁已是放开手,脸上渐渐浮起些笑意来:   “恭喜爹爹,贺喜爹爹。”   众人顿时精神一震。   果然,蕴宁接着道:   “爹爹的腿五日前开始发麻,三日前复转为疼痛,昨儿个又没了知觉,媳妇儿说的可对”   陆明熙点了点头,神情间也不免有些激动——   腿刚有了知觉时,陆明熙兴奋至极,本想下床走走的,不想却根本使不上力气,之后又陷入彻骨的疼痛之中,而比疼痛更打击人的,则是再次没有知觉之时。   若非陆明熙毕竟是一朝阁老,性情之坚毅远超常人,说不定早就崩溃了。   怎么现在看儿媳妇儿的模样,倒是一件好事不成?   蕴宁含笑点头:   “我再为爹爹开个药方,等这剂药服下去,爹爹行动时虽还有些不便,下地走上几步,却是可以做到的。”   “真的?”陆明熙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崔老夫人眼睛也一阵阵的发热。   蕴宁点头,拿过笔墨,挥笔写了一个方子,待得下人把药物送过来,又亲自煮了,送到陆明熙床前。   这药跟前面的药物明显有些不同,不独味儿道有些冲,苦辛之味儿更是极浓,陆明熙接过来,却是眼睛眨都没眨的就全喝了下去。   可刚喝完,便觉得一阵血气翻涌,竟是张嘴吐出了一口血来。   陆珦站的最近,见此情景吓得魂儿都要飞了:   “爹……”   忙要问蕴宁怎么回事。却听蕴宁道:   “莫要慌张。这是好事。不信大哥看看血的颜色。”   陆珦忙低头去瞧,果见血色颜色黑紫。   又接连吐了三四口,陆明熙才止住,蕴宁又喂他吃了做好的药丸,在陆明熙脚踝处施以金针:   “长时间食物相克,虽是剂量小,可日积月累之下,已然伤及肺腑,更是使得下肢血气凝滞,这样发散出来,才能再次站立……”   随着蕴宁拔出金针,陆明熙第一时间感觉到,一直僵硬的两条腿忽然就再次有了感觉,明明比起之前的疼痛来,还要更加剧烈,陆明熙却是激动至极:   “扶我,下来。”   “爹再躺会儿吧。”蕴宁忙阻止,“这会儿下床是虽是对身体没什么害处,痛楚却是较之现在犹甚……”   “不怕。”陆明熙却是坚持,若不是有小辈在身前,真是差点儿热泪涔涔了。实在是躺了这么久,说是生不如死也不为过。   “真就能站立?”陆珦明显还有些不敢相信,和陆瑄一左一右把陆明熙从床上上扶下来,却是根本不敢撒手。   “无妨,你松手吧。”陆明熙轻轻道。   陆珦和陆瑄同时松开手,却还伸着手臂,随时防止陆明熙跌倒。   不想陆明熙果然稳稳的站立在原处,甚至还慢慢转过身来,含泪冲着崔老夫人道:   “娘,儿子,站起来了。儿子还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侍候您老的机会了……”   崔老夫人也红了眼圈,上前搀住陆明熙的一只胳膊,扶着他走了一步,两步……   白发如银的老母亲扶着高高瘦瘦的儿子相互偎依着缓步而行的身影,却是让所有人都止不住想要流泪。   “熙哥儿……”门忽然被人推开,梅老姨娘的身影出现在门旁,一眼瞧见站着的陆明熙,扶着门框好险站不住,却是又哭又笑,“老天爷啊,熙哥儿能走了,熙哥儿真的能走了……”   自己果然和年轻时那次一般,又赌对了,夫人帮着自己把熙哥儿留了下来。   又看了一眼蕴宁,忽然从怀里摸出个盒子来,颤颤巍巍的递过去:   “好孩子,你是个好的,是个好的啊……”   亏自己从前还一门心思的想着让不拘娘家那个女孩儿嫁给陆瑄,现在瞧着,凭她是谁,都比不上蕴宁福气大啊。这把人一娶进来,儿子就醒了,再见一面,儿子又能站了……   喜讯传出去,崔家族人也是奔走相告,庆幸之余,又联想到陆嘉怡身上,再结合陆明廉府里传来的消息,更是感慨不已——   就在今儿个一早,就听说了一个天大的消息,说是陆明廉的女儿陆嘉欣,也揣了封和离书回来了。   陆嘉欣倒是如愿从齐家泥坑里跳了出来,怀着孩子又回了陆家,虽然一进家门就直接被嫡母悄悄送到了一处偏僻农庄上安置,消息还是很快传扬开来,和陆嘉怡这边众人都是同情不同,陆嘉欣却被认定是个只能同富贵不能同悲苦的薄情人,连带的还蠢不可及。毕竟听齐家人的说法,就是陆嘉怡挑拨,才使得他们和朱雀桥这边儿反目。   因为这个,他那一房的女孩儿也跟着受了连累,当时就有两家正在议亲的拂袖而去……   再瞧瞧自家这边,却是因着陆瑄夫妇的全力相护妹妹,赢得了众人赞扬,就是家中嫁出去的女孩,腰杆可也挺得更直。   之前虽然听从了陆广言的劝告,选择了追随长房,可不少人依旧心里打鼓,甚至更多原因是因为期待着陆明熙身上能有奇迹。   现在算是彻底放下心来,也认同了陆广言的话——有陆瑄在,陆家至少还可兴盛五十年。   更别说陆明熙还突然就能走路了。   连带的看蕴宁的眼神,也一个比一个热切——   从她嫁过来,陆家可不是好事连连?果然不愧是福慧双全的命格!   话说停不了几日,就是杏榜公布的时间了,到时候,说不好瑄哥儿还真能成状元呢!   “状元不能是陆瑄!”慈宁宫里,胡太后少见的大发雷霆,她的面前,摆着一张宁中省布政使齐明德的认罪折子,“你们这些废物,竟是让个黄口小儿给耍的团团转!”   不怪胡太后发怒,毕竟身为女子,想要干政殊为不易。而就在这样的艰难之下,胡太后依旧能有今日的威势,手段之外,更因为胡太后手里还有相当多的王牌。   而齐明德也算是胡太后的王牌之一。   宁中省不独富庶,更兼扼守东边咽喉,很容易就能和胶东半岛的庆王形成进可攻退可守的呼应之势,是以胡太后对齐明德很是看重,为了以防万一,根本就没表示过对齐明德半分亲近,可就是这样一个得力心腹,竟然被陆瑄轻轻松松就给除掉了。      ☆、220   “太后息怒, 待会儿侄儿就会把这事安排下去……”鲜少见到太后娘娘这般大发雷霆,胡庆丰就有些心惊胆战, “这事交给侄儿, 太后尽管放心……如您所说,那陆瑄也就一黄口小儿, 在帝都里一点儿文名也无, 别说状元,让他榜上无名都轻而易举……”   即便听太后的语气, 对陆瑄很是忌惮,胡庆丰却颇是不以为然。照胡庆丰看来, 齐明德会翻船, 分明是他们一家太过愚蠢才对……   就比方说和陆家联姻, 本就是个障眼法,目的是想着迷惑皇上那边,别说陆明熙还没死, 就是死了,养着他那女儿不就行了吗?倒好, 竟是非要闹了这么一出。   也是巧了,陆瑄正好就跑到保定府去……   要说陆瑄是有意为之,胡庆丰根本一点儿不信, 毕竟齐明德是太后的人,这事儿可是皇上都不知道。   所以胡庆丰心里更愿意认定一切都是巧合。   胡太后明显看穿了胡庆丰的心思,冷哼一声:   “你以为所有人都和你一样蠢?”   想要扳倒堂堂一省布政使,岂是那么容易的事?   更别说齐明德背后还有自己保驾护航, 可事情发展之快,根本连自己都没反应过来。   所以胡太后有理由怀疑,这背后定然还有皇上插手,而陆瑄也早已站到了皇上一边。   年纪轻轻便有这等厉害手段,阴险狡诈较之乃父犹有过之,真是任他状元及第,以这么高的起点入朝为官,将来不定要给自己带来多少麻烦。   “奴才觉得,太后要盯着的还有一个人,”一直沉默的梁春忽然道,“那就是,武安侯的女儿,袁蕴宁。”   太后挑了挑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袁蕴宁身上,怕是有些古怪。”梁春低着头,垂手侍立,明明脸上并没什么多余的表情,胡庆丰就是觉得有些瘆得慌,不觉往后退了一步,才感觉好了些。   “之前长公主说身体有恙,须入广善寺祈福,然后不久,皇后却是病愈回宫……奴才查探后得知,期间除了世子殿下和胡大小姐之外,长公主唯二见到的外人,就是袁蕴宁。另外,虽然是蛛丝马迹,可奴才却推测,皇后却也同样在广善寺待过……”   “旦日大典上,皇后待袁家女的态度也颇有古怪,奴才以为,两人应该是之前就认识的!”   “之前就认识?”胡太后脸色顿时一寒,“你的意思是,皇后的病会好,应该是,和袁蕴宁有关?”   “何止是皇后,还有那袁太妃和养在她身前的世子孙突然就俱皆痊愈……再有陆明熙身上的奇事……”   胡太后本不是糊涂人,听梁春这么一点,脸色越发不好,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奴才听说,袁家女在程家时,颇得祖父程仲看护,祖孙感情不是一般的好。奴才觉得,可以先控制程仲,再藉由程仲图谋,袁家女……”   胡太后当即答应下来:   “这事好办。待会儿你就去程家传旨,就说哀家说的,让他重回太医院任职,并专司哀家医药……”   程仲重新回太医院任职的消息,蕴宁是两天后才听说的。   自打从崔老夫人那里知道了龙舌草的来处,蕴宁立马派人外出寻找,终是在成亲前,得了一丛。   程仲服用后,效果果然很好。   这次从保定府回来,安排好家里的事,蕴宁便直接过来程仲这里,无论如何想不到,会得了这么个消息:   “是谁过来宣的旨,具体怎么说的?”   “有什么不妥吗?”没想到蕴宁反应这么大,张元清就有些担心,“是个容长脸,长得还不错的公公,好像是姓梁,就说是太后老佛爷想让老太爷瞧瞧病……”   “是梁春。”听了张元清的描述,陆瑄第一时间道,眉头微微蹙了一下——   梁春眼下可是太后身边的大红人,这人和梁达又不同,和人说话时,总是柔声细语,内里却是一肚子坏水。   蕴宁却已无心留下去,当下嘱咐张元清,什么时候老爷子回来了,就赶紧跟自己说一声。   却是直到回到陆府,都心神不宁:   “是不是胡太后察觉到了什么?”   为了抚养自己,祖父吃了太多的苦,本想着这一世守着祖父,不想却阴差阳错,根本不是程家血脉……   好在父母是开明的,对自己和祖父的亲昵不但没有反对,反而还颇多支持,蕴宁索性直接接祖父住进了栖霞山庄。   一来祖父年龄大了,山庄温泉多,对将养身子颇有好处;二来那里地势宽阔,祖父最喜爱的药草也有地方安放。   自打成亲后,便和陆瑄多次到山庄,如何也想不到,就这么几日没来,竟然出了这么大的事。   陆瑄也没有想到,胡太后那边反应竟然这般敏锐,略略沉思了片刻道:   “祖父这会儿倒不致有什么危险。太后的目标怕不是祖父,而是,你,和我……正好大哥在宫里当差,我这就派人过去一趟,跟他说一下这事。”   “倒是你,这几日尽量不要出门,便是不得已出去,也记得多带些人。”   蕴宁应了下来。陆瑄犹是不放心,悄悄把身边的暗卫拨了大半到蕴宁身边。   蕴宁提心吊胆了几日,又着人暗地里出去打探,倒是没有什么不好的消息传来,满帝讨论的都是春闱的事,毕竟,再过两日,就是杏榜公布的时间了。   那些苦等多日的举子也坐不住了,纷纷出门呼朋唤友,以期能打探些消息,至不济,也能宣泄一下情怀不是?   “啊呀,李兄,几日不见,李兄风采更胜往昔……”   “哪里,哪里,倒是唐兄,前日便听说,兄长又有新作流传,今儿个既是碰见了,自然要瞻仰一番才好……”   “啊呀呀,见笑,见笑,要说文章真正写得好的,不是在下,是梓云公子才对……君不闻,梓云公子新作一出,帝都立时纸贵啊……”   这唐公子也是南方士子,听李公子满口夸王梓云,也是骄傲的紧:   “王公子文名满天下,确然是我江南之翘楚!此次大比,我瞧着状元说不得就会花落王家。”   历年春闱,不独是天下学子才华的大比拼,也是南北学子之间的较量,和之前的朝代一般,相对而言,南方文风更盛,以至历来状元多出南方。   李公子闻言自然频频点头:   “英雄所见略同。我瞧着王公子这次也定然要载誉而归了。”   正好有北方士子经过,闻言却是并不服气,笑呵呵插口道:   “状元桂冠花落谁家尚未可知,会员的名次这会儿怕是已然定下,在下倒以为,修云公子才高于众……”   杨修云和王梓云号称南北双骄,双方各执一词,就有些相距不下。   不想这边正吵得热闹,人群里却有人冷哼一声:   “什么王梓云、杨修云,我倒听说,别说会员,便是状元的人都是早已定了的,一个叫陆瑄的举子……”   一席话出口,惹得周围视线纷纷集中过来。那人似是意识到不妥,直接一低头就从人群里钻了出来,嘴里还小声嘟哝着:   “可怜我等十年寒窗苦读,却终究比不得旁人有权有势……”   春闱本就是天下人俱皆挂怀之事,更何况这些士子?这人的话顿时如油中溅入水滴,让在场士子人人变色。再想追问对方,那人却已混入人群,找不到踪影了。   “杏榜还未出,何以便有了名次?”   “还有那陆瑄,又是何许人也?”   “陆瑄?”说话的还是那唐公子,这人素来和王梓云关系亲近,闻言脸色就有些不好,“难不成,是那位?”   “哪位,唐兄认得?”   “我倒没见过,”那唐公子一哂,“只听说,这人霸道的紧,当初曾一脚踹断靖国公世子的腿,更曾在梓云公子登门拜访时,直接把人赶了出去……”   “什么人这么狂妄?”一听描述,便是喜欢打架斗殴的十足的纨绔。更不要说还曾针对过王梓云。今时今日,作为南方士子的领头羊,王梓云可是代表着南方的脸面。   “我记得不错的话,那人的名字,就是,陆瑄。”唐公子脸色阴沉,猛一跺脚,“要是朝廷取士,取得就是这种人,哼!”   却是拂袖而去。   一番话说得众人越发愤怒,更是纷纷打听那陆瑄究竟何许人也:   “姓陆,又有家人在朝中任职,更兼位高权重……”   “难不成,是朱雀桥陆家的人?”   “你这一说我也想起来了,初到京城时,便听说朱雀桥陆家出了个大笑话,说是他家公子要参加今年的春闱大比,结果做了个梦,说是中状元了,便阖家去了广善寺还愿,一时传为笑谈……”   “好像有这回事。所谓子不语怪力乱神,到底蠢成什么样,才会不好好读圣人书,而指望着靠烧香拜佛就能高中的?还妄想状元之名,我呸!”   也有人质疑:   “朱雀桥陆家屡有大儒,陆阁老当年也是状元及第,陆家子孙应该不会这么不成器吧?”   这可惜这样的话,却很快被愤怒的声讨声给压了下去。   而随着流言越传越广,更多人的视线投到了杏榜之上。      ☆、221   “梓云果然谋略过人。”胡庆丰捋了捋胡须, 示意方简和王梓云坐下。   却是暗自庆幸,幸亏方简推荐了王梓云, 不然真要把太后吩咐的这件事给办砸了。   本来照胡庆丰想着, 太后的担心根本就是多余的,什么不能让陆瑄做状元, 就凭陆瑄, 他怎么可能成为状元?   即便陆家出了个陆明熙,可陆明熙他这会儿不是还在家养病吗, 退一万步说,即便陆明熙依旧位居首辅之位又如何, 状元可是万众瞩目, 陆明熙也是万不敢插手的。   更别说, 这次的主考可是裴云杉。裴云杉清名早就传扬天下,乃是人所共知的裴强项,想让他朝权势低头, 做梦还差不多。   可太后既是吩咐了,自然也不能掉以轻心, 便特特叮嘱心腹,传话给同样在贡院的自己的人,务必把陆瑄丢进落卷里。   不想消息很快从里面传出来, 真是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裴云杉竟然看好陆瑄,不出意外的话, 他就是这次会试的会员了。   身边幕僚也在一旁提醒,当初陆瑄秋闱时可就是解元——先有解元,再有会员,便是为着三元及第的吉兆,皇上不看在陆明熙的面子上,也极有可能把状元名头给了陆瑄。   把个胡庆丰给急的,当晚就起了一嘴的燎泡。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太后娘娘对陆瑄的忌惮不是没有道理的,这陆瑄他果然就给自己来了这么当头一棒。   和之前庆幸裴云杉的强项不同,胡庆丰这会儿又因为这个头疼的都要炸了,竟是绞尽脑汁,都想不出一个让裴云杉改变主意的法子。   毕竟,事情已是迫在眉睫,就是想拿裴云杉个把柄以做交换都来不及了。   正好当日,方简陪着王梓云过来拜访。要不说读书人就是脑子活会玩心眼呢。   眼下这事越闹越大,裴云杉又爱惜羽毛,事关自身利益,就不信裴云杉还敢冒这个险。   毕竟科举舞弊历来沾上都得掉人头。   即便陆瑄确然有些才华,可自古有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之说,就不信还真就能比旁人强出多少。   “你放心,那些话放出去时,我特意让人赞了你的才华,明日杏榜,梓云必然高高在上。”胡庆丰笑呵呵冲王梓云道。   “大人用心良苦,梓云不胜感激。”王梓云心里却是一苦,好险没哭出来——   今儿个会这么急着赶过来,可不就是为着这个?   这胡大人也就长得好,肚子里装的全是草包吧?   放谣言的时候,只说陆瑄一个人不就行了吗,何苦要多此一举,推自己出来和陆瑄打擂台?   要说王梓云心里最怕的,其实是崔浩。至于说陆瑄,王梓云还真没放在眼里。可没放在眼里是一回事,这么着成了和陆瑄打擂台的出头鸟又是另一回事。   说句不好听的,看着陆瑄被放在火上烤,是挺爽的,毕竟当初,自己可是被那混账给当众羞辱了好几次。   可现在一道放火上烤的还有一个自己,那味儿道就忒不好受了。   “只学生以为,或者咱们可以再加上一条,比如说,裴云杉乃是陆瑄外祖父崔老先生门生……至于学生,就不必凑这个热闹了。”   这样的话放在火上烤的就不是自己和陆瑄,而是崔浩和陆瑄了,当真是一箭双雕、两全其美。   胡庆丰不知道是真没听出来还是假没听出来,却是摇了摇头:   “你不知道,裴云杉那人是个死脑筋的,这样的说法怕是不足以服众,真是裴云杉不识时务,到时再把这个消息传出去也不迟。”   说着,神情一肃:   “倒是你,却是必须要站出来的。不拿下状元这个名头,以后如何统率百官?昨儿个在宫里,太后娘娘也感慨,说是王家也是时候出个大儒了。”   一番话简直把王梓云砸的有些晕了——   大儒?王家之所以始终不能和崔家比肩,除了当初祖姑姑带走的玉蝉外,可不就是缺少能统率江南文风的大家?   真是自己走到文人的最高点,即便不娶得了玉蝉的女子,王家可也照样能够俯视崔家。   太过激动之下,竟是讷讷半晌不能说话。   直到和方简从胡家离开时,王梓云还有些如在梦中的感觉。   方简却已是开始直接恭喜王梓云:   “为兄这里先给表弟道喜了。”   王梓云整个人都有些飘,走路都有些软:“表哥莫和我开玩笑,一切还为时过早。”   如果说之前还是担心,这会儿就完全是狂喜了。要说胡庆丰的话,王梓云还不足以相信,那要是太后的意思,却是又不同。   毕竟太后娘娘的势力这些年来隐隐还有压过皇上的意思,既是太后注意到了王家,王家想不发达都难。最起码自己这次,真有极大可能得了状元之名。   瞧着表兄弟俩的背影消失,胡庆丰身旁的幕僚不觉蹙了下眉头道:   “太后娘娘真说,想要启用王家?王梓云确然也算有才华,人却不免有些轻浮。”   胡庆丰“噗嗤”笑了一声:   “这上面,你就不如我啦。”   周旋于官场中这么多年,胡庆丰旁的不行,察言观色却最是在行。   太后娘娘并不是不喜欢有才华的人,而是不喜欢陆瑄这样有才华却投到了皇上那一边的人。   这王梓云出身名门,自己也派人打听了,在江南士子中颇有威望,就凭这,太后娘娘就必然欣赏。   更别说,胡庆丰还有自己的算计。照心腹传来的消息,那陆瑄别看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却是个真有才华的,想要拿掉他并不容易。既如此,当然要给裴云杉提供另外一个差不多的选择。   想来想去,也就是这王梓云了。   再有就是,真是裴云杉不愿意,自己还得指着王梓云和陆瑄对上把陆瑄压下去呢。只要大家都说王梓云的才华更胜陆瑄,那裴云杉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到时候迫于天下攸攸之口,皇上担心失去民心之下,起码不会点了陆瑄状元之名——   之前胡庆丰还夸海口,要让陆瑄名落孙山,这会儿却已是把底限压到了最低,只希望,不是状元就成。   当然,对这一点,胡庆丰觉得还是有九分把握的。   至于裴云杉,这会儿怕是正头疼呢。不过有自己的人敲边鼓,甚至皇上的人怕是也不敢支持他一意孤行……   当天下午,又发生了另外的事情,竟有学子开始围堵贡院,更甚者还有人把写了抗议书的纸条用砖头包了往贡院投掷,一时京城九门全都戒严,武安侯袁烈亲自带人前来讯问事由,若非来的及时,控制了几个带头闹事的举子,贡院险些就被这些人给冲破了。   从大正立国,还是第一次春闱时发生这样的大事,听说皇上气的接连砸了好几个茶盅,倒是胡太后命人赏了胡庆丰好多御赐贡品。   京城惶恐不安,贡院内更是人人自危。   要说做主考官,本是天下文人都渴望的事情。不说自己十年寒窗苦读,今日却要执掌他人命运的骄傲和感慨,便是资历中加了这一笔,履历可就比旁人要耀眼的多了。   可这样的前提却是,春闱能完美拉上帷幕。   早知道这还没怎么呢,就沾了一身腥,怕是当初谁都不会插手这件事。   “大人,杏榜的名单还是再斟酌斟酌吧。”说话的是副主考姚青。姚青和裴云杉乃是同年,两人平日里关系颇好,都是那等两袖清风的人。   “是啊。”其他人瞧着桌案上的那些纸条,也都心有戚戚然。更有那胆子小的,已经直接跪下来磕头,“大人啊,下官知道您性情耿直,这背后必然有人使了阴谋诡计,可非常时期只能行非常事,明知其不可为,咱们何必非要拿脑袋往石头上撞?”   “是啊。待得过了今日,再悄悄禀报皇上彻查……”   “今科举子优秀者众,下官瞧着,外面说的这王梓云,也是妙笔生花,文才较之陆瑄或者略有不及,可也不算差了……”   “你也知道略有不及?”裴云杉眼睛布满血丝,神情都有些狰狞,“却还要逼我违背良心,改变名次?”   且王梓云的才华较之陆瑄,何止是略有不及。分明是差的太远。   “大人。”那人吓得一悸,不由缩了缩脖子,“只是把名次往后挪一下,后面不是还有殿试吗,到时候皇上御笔钦点,便是下面有什么怨言,也牵连不到咱们身上不是?”   一番话说得有人赞同,也有人羞愧。却是没人肯附和裴云杉的话。   裴云杉眼神渐渐变为失望,好半晌挥了挥手:   “你们下去吧,我,再想想。便是有什么事,裴某人一人担着便是。”   待得众人离去,裴云杉,却是拿起手里的杯子重重摔了出去:   “世溷浊而不清,蝉翼为重,千钧为轻;黄钟毁弃,瓦釜雷鸣。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所谓主辱臣死,不能为君分忧,还为的什么官,做的什么臣?”      ☆、222   “那些混账东西!眼睛都瞎了吧?”陆珦恨恨的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脸色不是一般的难看,“什么王梓云, 李梓云的, 给我家瑄哥儿提鞋都不配。”   现在倒好,帝都里竟是到处说什么“陆瑄得会员天理不容”“陆阁老以权谋私”……   明明爹这才会走路几日啊, 怎么跑到皇上哪儿以权谋私啊?再说了, 那么优秀的瑄哥儿,哪里用得着旁人为他谋私?   “要说这事还真是, 不知道什么人在背后使坏。”自打分了宗,梅氏也被卸了掌家权, 郑氏扬眉吐气之余, 精气神都和从前不一样了, 对陆瑄感激之余,真是当做了亲兄弟一般。听说了这样的事,自然也很是愤愤不平, “眼见得这些谣言越传越凶,会不会真对瑄哥儿产生什么影响啊?”   “他们敢!”陆珦越发气怒, 转身就要往外走,“你在家歇着,我亲自去看榜。要是公正也就罢了, 不公正的话,谁还不会闹……”   话音猛一顿,脸色也有些发白,却是小径的尽头, 正站着一个人,可不正是一早起来练习走路的陆明熙?   陆珦平日里最怕的就是这个叔父,现在叔父变成了爹爹,惶恐不但没减轻,反而又深了一层,每每见到陆明熙,说是老鼠见了猫也不为过。   一想到方才自己言出无状,陆珦心里就一哆嗦:   “爹,怎么,怎么,是您老人家?”   上前时两腿都有些打转。   “你是陆家长子,今儿个是你弟弟的好日子,待会儿说不得就有贺客临门,你怕是还有得忙呢。”陆明熙一字一字道,语气里却是没有丝毫责备的意思,更是抬起胳膊,拍了拍陆珦的肩,“你和瑄哥儿都长大了,有你们担起陆家,为父放心。”   一番话说得陆珦眼圈都红了,心情激荡之余更是欢喜至极——   父亲的意思是说,瑄哥儿必然榜上有名?   似是看穿了陆珦的心思,陆明熙笑着点点头:“该是瑄哥儿的就是瑄哥儿的,旁人想夺也夺不走。些许鬼蜮伎俩,又有何惧?”   胡太后果然还是老了,竟然以为靠胡庆丰这般上蹿下跳,就能左右朝局不成?   “哎。”陆珦响亮的应了一声,转头就往外跑,“我亲自去看榜……”   令得陆明熙简直哭笑不得。方才才说过让他稳重些,这才多大会儿,就又忘了。   陆珦已经一溜烟的跑了出来,边跑还边回头大声道:   “爹爹放心,我已经把事情安排好了,等看了榜第一个回来给爹和二弟道喜。”   外面大街上这会儿也是热闹的紧,三年一度的春闱本就是举国关注,更不要说之前还闹了那么多事,竟是榜单尚未出来,便因事涉徇私舞弊而引出一场又一场的风波,现在既是要张贴皇榜,参与大比的士子也好,帝都无关人士也罢,便是满朝文武,甚至皇上的视线,可不全都聚焦一处?   陆珦带着人出来的时间本不算晚,饶是如此,才刚到通向贡院的街口就发现前面的路已是完全堵塞,根本无法穿行。   索性直接弃了车,徒步前行。   好在陆珦早就在正对着贡院的如意茶楼定下了位置,到了地方也不用同人挤,只上楼等着便是。   如意茶楼乃是帝都数一数二的地方,里面不独茶水好,配着茶水吃的点心更是独一无二,再加上楼里特有的熏香,平日里不提前订都没有位子。   好在今日掌柜的一早就宣布,因家主有大喜事,今儿个凡是进茶楼消费的客人一律免费,还奉送特色点心一碟,是以一大早就高朋满座。   瞧见陆珦进来,纷纷打量,旋即有个高亢的声音响起:   “啊呀呀,这不是朱雀桥陆家的财神爷吗?怎么,是来替你们家陆瑄陆公子看榜的?”   “陆瑄陆公子”几字,特意拖长了音调,一副唯恐旁人不知道的模样。   如意楼里果然哗然,竟是连楼上雅间的客人都特特打开了窗户,分明是想要一窥陆家少爷的真面目:   “陆瑄竟然还敢来?”   “可不!还没有徇成私呢,就漏了陷,如今已是天下笑谈,要是我羞也羞死了,还敢跑来这里丢人现眼?”   “就是,王公子可也在这里坐着呢,做了亏心事,还敢跑到苦主面前转悠,胆子还真是够大……”   “何止侮辱了王公子,便是我等何尝不是受了侮辱?竟是与这等斯文败类同科……”   “陆瑄自然不敢来了,这来的听说是他兄长……”   “子不教父之过,弟弟那个德性,兄长又能好到哪里去?”   “可不是,放着圣贤书不读,日日和些阿堵物为伴,真是丢尽陆家前辈的脸……”   “如意茶楼这么清雅的地方,却要被个利欲熏心的奸商给玷污,真真是让人不舒坦。不如告诉掌故的一声,把他赶出去,也省的坏了这么好的茶水。”   此言一出,竟还真有不少人相应。   把个陆珦好险给气乐了。赶自己走,这些人还真敢说!   却也旋即认出点破自己身份的人,正是靖国公府的管家方武。他的旁边则是端着茶杯一副悠然自得模样的王梓云,听旁人贬低陆瑄,抬高自己,王梓云忙抬手制止,温声道:   “帝都藏龙卧虎,相较于各位兄台大才,小弟不值一提。便是那些抱屈的话,诸位也不可再说,都说公道自在人心,小弟相信,朝廷定不会让天下举子失望。”   说着端起茶杯一举:   “如意茶楼果然茶如其名,楼好,茶更好,咱们且喝好茶,莫论闲事,也免得坏了茶楼主人一番美意。”   言下之意,分明是暗示,真是让陆瑄榜上有名,就是朝廷不公。   早就知道谣言厉害,却没想到,这些人竟然敢在自己的地盘、当着自己的面公然肆意污蔑陆瑄,陆珦真是气的够呛,只他还未开口,旁边就有一声“轻笑”传了出来。   声音虽是不大,轻蔑嘲笑的意味却是溢于言表:   “陆大哥,有句话叫坐井观天,说的就是斯时斯地、斯情斯景,和这种人,如何值得生气?你要是真气坏了身子可是不值。”   随着声音,一个白衣公子手中摇着折扇迈步而入。   “井底之蛙”这句讥讽王梓云的话明显犯了众怒,茶楼内举子纷纷怒目而视,刚想斥责对方大言不惭,却在瞧清楚来人是谁后,又住了嘴。和南方士子人人面带愤然之意不同,北地士子怔了一下之后,却是纷纷起身打招呼:   “杨公子……”   “修云兄……”   来人正是杨修云。   王梓云明显没想到杨修云会突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脸色就有些不好,不悦道:   “杨兄这是何意?即便杨兄出身承恩公府,可也不能仗势欺人不是。”   “仗势欺人?”杨修云一笑,神情嘲讽之至,“仗势欺人的人确然有,不过不是我。而是另有其人。”   “一样的读圣贤书,有人光风霁月,也有人如阴沟里见不得人的臭虫一般肮脏。说什么陆公子无德无才,你王梓云才是才高八斗,那敢问,你可曾同陆瑄比试一二?这样说,也不对,应该说,你可敢同陆公子比试?若然真是觉得不公,光明正大的挑战便是,如何非要搅乱人心,把旁人当枪使?能哄得天下人为你鸣冤抱屈,王兄果然大才啊!”   王梓云心里又惊又怒。最担心的事情果然发生了。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却不曾想竟是这么快,更甚者,第一个气势汹汹跳出来的竟是之前跟自己关系还算融洽的杨修云:   “岂有此理!杨修云你莫要欺人太甚!你们北方世家沆瀣一气,以为我们南方就无人了不成?”   明显想要借南方士子挤兑杨修云。却是令得北方士子心里有些不舒服。   反倒是杨修云,仿佛没瞧见王梓云的气急败坏一般:“论才学,修云只服两人,北有朱雀桥陆瑄,南则延陵崔浩!今日会走这一趟,倒不是为了陆公子抱屈,毕竟陆公子那等高人,旁人如何说,根本不会放在心上,不过是修云不愿大家被阴险小人利用,十年寒窗苦读,却是被别有居心之人利用,担了骂名,结果却是为他人作嫁衣裳罢了。”   “至于你,”说着倒提手中折扇,朝着王梓云点了点,不屑道,“不是自诩才华盖世无双吗,可敢和陆公子一比?”   又笑着冲周围士子拱手:   “到时修云同诸位还一同到这如意茶楼,共同做个见证如何?”   “不错!”陆珦高声道,“真金不怕火炼。我二弟乃是真才实学,注定是要拿状元的,谁要不服,尽管过来挑战,到时候哪位愿意来做见证,如意楼照样免费供应茶水点心……”   一番话说得所有人都是一愣。还没反应过来,旁边擦冷汗的掌柜已经小跑着过来,冲着陆珦不住点头哈腰:   “大爷来了?已经给您留了二楼的雅间,大爷快上去歇歇……”   众人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陆珦,竟然就是如意楼幕后主子?一时都有些不得劲——   喝着人家的茶,吃着人家的点心,还想把人家主子给撵出去,怎么想怎么有些不厚道啊。   “快看,杏榜要贴出来了。”不知道谁喊了一声,众人纷纷回头,远远的果然见贡院大门突然打开,随着两列禁兵跑步而出,捧着榜单的书吏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   所有人都激动了起来,潮水般朝着贡院涌了过去。瞧着张贴杏榜的书吏背影,激动的呼吸都不畅了。   待得杏榜贴好,陆珦第一个冲上前,视线直接落在第一排第一个上,下一刻却是几乎要喜极而泣:   “瑄哥儿,果然是我们家瑄哥儿!瑄哥儿考了个第一,我就说,瑄哥儿才学是顶顶好的!”   再往下瞧,依次是崔浩,杨修云,至于王梓云,竟是排到了二十六名!      ☆、第 223 章      这不可能!   同样被人流挤到了最前面的王梓云脑袋一片空白, 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尤其是高高在上的崔浩的名字,更是让王梓云咬牙切齿。   从小到大, 做为别人家的孩子, 崔浩一直是王梓云最嫉恨的。好在崔浩病怏怏的身体让王梓云找到了些心理平衡——   再有才华又怎样?一个注定了早死更不可能参加大比的病秧子,还能翻出多大的浪花不成?   期间整个王家更是用尽手段, 打压崔家。终是逼的崔家族人反目, 崔氏兄妹连夜逃离延陵。如何能想到,有朝一日, 崔浩不独参加春闱,还能取得这般耀眼成绩……有这样好的起点, 崔家, 怕是很快就会崛起, 那样的话王家……   打击过大之下,竟是直接呕出一口血来。身体也跟着往旁边歪倒。   亏得方武探手扶住,声音悲怆:   “表少爷, 表少爷……苍天无眼啊……”   却被王梓云一下甩开,视线牢牢盯在“陆瑄”这个名字之上眼睛里闪过一些狂热之色——   自己还有机会!杨修云和自己才华不相上下, 崔浩更是自己比不得的,可还有一个陆瑄。   如果说陆瑄有才,王梓云也信, 可才高竟能凌驾于崔浩之上,却是天大的笑话。   原还想着胡家不过是想搅动一池春水,借此挑出些事端来,现在看来, 分明是这中间真有徇私之事。对自己而言,却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只要压下陆瑄这个会元,谁还敢否认自己才是天下第一?   “我中了,我竟然,排在,第四?”又一声欢呼响起,却是和王梓云关系尚好的那位唐公子,揉一下眼睛,再揉一下,下一刻却是一屁股坐在地上,喜极而泣。   他旁边那位白发苍苍的举人,明显又是没中,身体晃了晃,竟是直挺挺向地上栽倒……   杏榜下的悲欢,陆珦却是根本无暇顾及,只觉整个人晕乎乎的,仿佛喝醉了酒一般,以最快速度冲出人群,太过激动,竟是一路小跑,连自己是坐车来的这样的事都忘了。   好在大街上似他这般看了成绩后如癫似狂的人并不在少数,这才没被人当成是疯子。   陆家门前这会儿也聚集了很多人。除了分宗那一次,这一次也是几乎所有族人都集聚了过来。   便是隆福路陆明廉那儿也是时刻关注着这边。   从知道陆瑄参加了春闱,陆明廉心里就一直有个疙瘩。   一开始还担忧不已,唯恐陆瑄真考个状元回来。及至谣言四起,才把提着的心完全放了下来——   这般情形之下,陆瑄别说中状元,能榜上有名就不错了。   和他一般想法的还有陆瑛,只和陆明廉唯恐陆瑄真考了状元,将来会威胁到自己这一宗的利益不同,陆瑛根本就认定陆瑄绝对考不上,心心念念想着这事,纯粹是等着看笑话的。   实在是平日里相处时,陆瑄那人太傲了些,陆瑛不止一次在他手里吃了大亏,明的比不过,暗的也不行,但凡两人发生冲突,陆瑛就没有哪一次不是灰头土脸的。现在终于有一次光明正大的看陆瑄栽跟头的机会,当真是等的太久了——   没道理自己接连名落孙山,陆瑄却一次就能金榜题名。   当下竟是吩咐下人搬来把椅子,翘着二郎腿,坐在了大门口——被陆瑄欺压了这么久,不第一个目睹他名落孙山、狼狈不堪的模样,怎么对得起平日里受的委屈?   果然刚坐下没多久,就看见陆珦从长街那头一路狂奔而来。些许日子不见,陆珦明显吃胖了不少,更搞笑的是陆珦也不知是不是跑的太忘我了,左脚上的鞋子都不知飞到哪儿去了。   陆瑛恼得手里的茶杯“啪”的一下就摔了出去——   不用说,陆珦这般狼狈的一路飞奔定是为了陆瑄。   自打分了宗,想着陆瑛好歹沾过手,又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陆明廉便吩咐陆瑛先把府里庶务管起来。   陆瑛本以为,陆珦那个蠢货都能做,没道理自己做不来。不想却是接连碰壁,眼瞧着那些本来还算红火的店铺到了自己手里变得半死不活,陆瑛不考虑自己的问题,却是一门心思认定是陆珦在里面捣了鬼。   现在瞧见陆珦为着陆瑄的事儿急成这个样,心里自然一百个不是滋味儿。   却也有些糊涂,老三这个蠢货慌成这样,陆瑄到底是中了还是没中啊?   和他一般想法的还有陆氏族人。陆家迁居帝都以来,虽然也算人才辈出,可得了状元这样的殊荣,陆明熙却是头一份。   到现在大家还记得,陆明熙中状元的消息传来时,老祖宗带着所有子孙后辈跪在祖宗祠堂那儿放声大哭的情景。   真是陆瑄能状元及第,却是比之陆明熙当年影响会更大。   毕竟,陆瑄现在年方十九,更兼之前就是解元公。   三年必定会出一个状元,可三十年甚至六十年,都不见得能出一个三元及第的厉害人物。   一时个个心里如火炭般热辣辣的,一门心思等着陆珦过来报喜。乍一瞧见陆珦狼狈的样子,也俱皆傻了眼。   还是陆广言,虽然年龄大了,经历的事情却多,也最能撑得住。   当下迎着陆珦就接了过去,口中还迭声道:   “珦哥儿,快跟我说说,咱们家瑄哥儿,考的可怎么样啊?”   陆珦激动的紧跑几步,“噗通”一声就在 陆广言身前跪了下来,几乎是带着哭腔道:   “太爷爷,咱们瑄哥儿考了个第一!瑄哥儿,是今科会员啊!”   “还有浩表弟,浩表弟考了个第二,杏榜上的名字,就挨着咱们瑄哥儿呢。”   陆广言手里的拐棍朝地上猛点了下,却是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失声道:   “你说的是,瑄哥儿和浩哥儿都中了?瑄哥儿还是,会员?”   “是,太爷爷您没听错,瑄哥儿考了个会员,浩哥儿得了个第二。”陆珦几乎是吼出来的。   这声音太响,说是声震长街也不为过。   陆瑛正好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闻言却是全吐了出来,连手里的茶杯都没拿稳,失手摔在地上,跌了个粉碎。   至于陆广言,则连说了三个“好”字:   “祖宗保佑,祖宗保佑啊。快快快,赶紧把准备好的鞭炮点燃,再把准备好的供品抬到祖宗祠堂……听到咱们瑄哥儿这么有出息,列祖列宗地下有知,也会笑醒的。”   殊不知,却是一大部分人都觉得,怕不是祖宗保佑,而是新媳妇儿袁氏蕴宁保佑才对。   随着一挂挂鞭炮在朱雀门陆家门前炸响,陆瑄高中会员的消息很快传扬开来。   当下又有人跑去武安侯府报喜,把个袁烈给乐的,都快找不着北了——   今科大比,女婿得了会员,侄女婿排名第四,之前还总是担心,女儿嫁给陆瑄,说不得会跟着吃苦,这会儿提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些。   竟是把庆贺的鞭炮从府里一直排到大街上,又特特着人换了满满一袋子铜钱,周边的乞丐见者有份,恨不得把姑爷得了会员的事,和大正所有人分享才好。   至于陆宅中的陆明熙,虽说对儿子的才学,很是有信心,可陆瑄考的这样好,还是让陆明熙激动不已,在房间里来回转了三四圈,都不待歇会儿的。   把旁边的梅老姨娘给唬的,连连摆手:   “你这才刚能走路,可是不敢累着了。”   说话间便有丫鬟端了个托盘笑眯眯进来:   “恭喜老爷,贺喜老爷。正好夫人做了状元糕呢,还真是应景,少爷定能状元及第,一举成名。”   这丫头倒是伶俐。梅老姨娘看过去,却是梅氏当初从娘家带来的陪嫁丫头莲香。莲香的老子娘都是梅家的老人,当初还侍候过梅老姨娘,这会儿见到莲香,梅老姨娘脸上笑容自然更盛:   “啊呀呀,柔姐儿最是心灵手巧,这状元糕一瞧就做的极好,难为她想着瑄哥儿的一片心思。”   这些日子梅氏没少找梅老姨娘哭。陆明熙对梅氏的冷淡,梅老姨娘也看在眼里。   一则是真心疼梅氏,二则也不愿儿子和梅家闹得太僵,毕竟再怎么说,梅家都是自己娘家不是?正好今儿个是瑄哥儿的好日子,看陆明熙明显心情极好,可不就赶紧趁机会给梅氏求情?   一边还拿起两块状元糕,一块递给陆明熙,另一块则拿在手里,准备送入口中。   陆明熙接过状元糕,神情却是有些莫名,觑了低眉顺眼站到一边的莲香,也抬起手,明显准备吃了的模样。   “老爷,姑母——”门却突然被“呼啦”一下推开,梅氏一下从门外快步而入,进门时脚下一趔趄,恰好撞到陆明熙,陆明熙身形一歪,手中的状元糕应声而落。慌得梅老姨娘忙一把扶住,陆明熙才不致摔倒。      ☆、224   “柔姐儿!”勉强扶住陆明熙没摔倒, 梅老姨娘惊魂未定之余更是气的脸色都变了,“要是熙哥儿被你撞到……这么冒冒失失的, 哪有一点儿当家夫人的样子!”   语气失望之余, 更多的是恨铁不成钢。   “发生什么事了?”陆明熙盯着梅氏,“竟然让你这般慌张?”   梅氏往后瑟缩了一下, 却是根本不敢抬头, 便是说话也有些心虚气短的模样:   “不是。是,是状元糕, 我做的时候,少放了东西, 味儿道, 味儿道, 有些苦……”   说着,慌慌张张的对旁边吓得呆了的莲香道:   “还愣着做什么,快把状元糕拿下去!”   莲香一哆嗦, 忙探手去端桌案上的碟子,却被陆明熙给拦住:   “放在这里。”   “老爷——”梅氏脸色越发苍白, 脸上的笑容简直比哭还难看,勉强道,“做坏了的东西, 留着做什么?老爷想吃,我,我再做便是……”   “再做些不加料的吗?”门外又有脚步声响起,陆瑄和蕴宁扶着崔老夫人, 后面还跟着同样面无血色的陆璟。   一行人进来,陆瑄随手关上门,并吩咐侍卫,守着院子,不得放任何人靠近。   梅氏几乎站都站不住,哆嗦着嘴唇却是避开崔老夫人的眼神,只哀求的看着陆瑄道:   “瑄哥儿,你,你说的什么啊?我怎么,怎么,听不懂啊……我知道之前有些对不住你……可不是还有璟哥儿吗。你是个有能力的,我要的不多,只要能平平安安守着璟哥儿就成……”   陆瑄还未开口,崔老夫人却是勃然作色:   “梅氏,跪下!”   梅氏一哆嗦,直挺挺的就跪了下去,膝盖磕在地板上,发出“咚”的一声响,听着都觉得疼得慌。   陆璟本是红着眼睛呆呆的站在最后面,这会儿看梅氏如此,却是再看不下去,跟着跑过去,“噗通”一声和梅氏并排跪在一起:   “爹,儿子,儿子以后一定乖乖听话,再不会惹爹生气,爹饶了娘好不好?”   陆明熙脸一下沉了下来,看一眼梅氏,再看一眼倔强的跪在他旁边的陆璟,眼里神情难过之余更是极为失望,忽然拿起拐棍朝着陆璟背上狠狠的抽了过去:   “这些事,你知道,多少?”   即便陆明熙身子骨还弱着,可这一抽,却是用尽了全力,陆璟身体猛一摇晃,朝着地板扑了过去。   梅老姨娘最疼的就是陆璟,崔老夫人逼着梅氏跪下时,她已是有些愤怒,这会儿看连陆璟都跟着挨了揍,更是气昏了头,上前一步,一下护在梅氏并陆璟身前,又不敢跟崔氏对上,却是对着陆明熙哭闹不已:   “我知道你瞧不起梅家……可谁让你不争气,非要跑到我的肚子里呢?再怎么,你身上也流着梅家的血!柔姐儿是你明媒正娶进门的,这么多年了,帮着操持家务,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是?还有璟哥儿,多好的孩子啊,你想偏心哪个我不管,要苛待我的璟哥儿,除非老婆子死了……”   瞧着在地上哭闹撒泼的梅老姨娘,再瞧瞧旁边形容枯槁神情悲凉哆嗦着手,半天说不出一句话的陆明熙,崔老夫人只觉疲累至极,明明来之前还想着要跟梅氏做个了断,这会儿竟是提不起一点儿说话的力气,忽然转身,就想提步往外走。   不想她刚一动,本来神情呆滞的陆明熙却是受了极大惊吓般,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然后跪倒在地,一路膝行着爬到崔老夫人面前,双手抱住老夫人的腿,抬头哽咽着道:   “母亲,母亲……这些年来,是儿子对不起你……儿子混账,儿子混账啊……”   凄楚的模样,和骤然失去亲人无助的孩童一般。   崔老夫人愣了一下,下意识攥住陆明熙的手,想要说什么,眼泪却跟着扑簌簌落下,半晌长叹一声:   “熙哥儿,你也是个,苦命的啊……”   竟是抱着陆明熙的头,泪如雨下。   梅老姨娘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以往的经验来看,但凡自己闹上一闹,崔老夫人必定就会退避三舍,不再插手其中,至于儿子,或者当时会有些无奈或者恼火,可心疼自己这个生母却始终是占上风的,这么不搭理自己却公然和崔老夫人抱头痛哭却还是第一次。   倒是梅氏,越发绝望。难不成,表兄不独要舍了自己,便是姑母,这个生他的娘,也不要了?   陆璟也明显没想到会瞧见这一幕,视线在旁边那碟状元糕上停留片刻,忽然探手拿起一块就往嘴里塞:   “我不信娘会做出那般事来,这糕点没加什么佐料,我吃给你们看……”   梅氏距离最近,见此情景,吓得几乎要疯了:   “璟哥儿,你做什么?谁让你吃的,快吐了,快吐出来……”   陆瑄却是动作更快,直接锁住陆璟的喉咙,抬手就从陆璟口中把糕点抠了出来。   梅氏泪水糊了一脸都是,却是死死抱住陆璟,脸上是全然不加遮盖的惊惧。   到了这个时候,就是傻子也瞧出来,那盘点心绝对不对劲儿。   梅老姨娘看着这个,又瞧瞧那个,只觉整个人都有些发空——   莲香方才说点心是梅氏做的,梅氏又跑过来,不许自己和儿子吃点心,然后陆璟吃了,反应又这么大,还有儿子方才失望痛苦的模样……   这些话都是明明白白,可是合在一起……   双膝一软,就瘫倒在了地上,死死揪住梅氏,已是老泪横流:   “柔姐儿,柔姐儿你跟我说,到底是怎么回事?这点心,点心里,你加了什么?”   梅氏还未回答,本是呆怔怔失魂落魄站在那里的陆璟,忽然仰面朝天摔在了地上,牙关紧咬之外,嘴角边更流出些涎水来。瞧着就和旁人突发癫痫一般。   蕴宁一个箭步上前,在陆璟咬到自己舌头前,直接把一个软木塞塞了进去,待得诊完脉,脸色却不是一般的难看:   “璟哥儿中毒了!快取我的金针来!”   即便方才陆瑄反应及时,可陆璟依旧咽进去了一点,蕴宁也没有想到,那糕点毒性竟是如此之烈,一点点就能伤人至此。更甚者这样的反应落在一般人眼里,一点儿看不出是中毒,反而是突发急病一般!   梅氏已是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的扑过来,却在听见“中毒”两字时头“嗡”的一声,下意识的就想推开蕴宁:   “走开,别碰我的璟哥儿,他不是中毒……”   明明之前母亲和兄弟说,是加点药,让表哥继续睡……   只是梅氏事到临头,又忽然害怕,这才闯了进来。   “是梅家人告诉你,不是下毒,只是依旧让爹再睡一觉?”蕴宁霍的回头,一时心里又惊又痛又愤怒,“不是中毒的话,爹会躺在床上这么久都不能醒来?还是你以为,当初那么多太医,断言爹爹病危,全是说谎骗人的?不怕告诉你,今日璟哥儿吃的这点心,里面的毒比当初爹爹点心里的还要重的多。”   若非陆瑄反应及时,说不定陆璟这会儿已经陈尸当场,而身为妻子和母亲,梅氏更是蠢到做了帮凶而不自知。   蕴宁的话让梅氏如遭雷击。   之前为了能够重回陆府,梅氏才接受了让陆明熙得个小病的建议,不想后来陆明熙“睡过去”之后,病情就持续恶化,甚至一度垂危。梅氏本也有些怀疑。好在没过多久,陆明熙又奇迹般的好转。梅氏倒是没和旁人一般,以为是蕴宁冲喜的功劳,而是理所当然的接受了梅学海的解释。   可也只有梅氏自己清楚,到底是真的信了娘家人的话,还是恐惧之下,不敢面对……   眼前陆璟的模样,和之前陆明熙宛若活死人一般的情形在梅氏眼前交替出现,梅氏明显已经处在崩溃的边缘,一下一下的拼命摇头:   “你胡说!璟哥儿怎可能中毒?娘和学海明明跟我说,就是让表哥睡会儿罢了,怎么会是中毒……”   旁边的梅老姨娘头“嗡”的一声。如果说之前还有些迷惑的话,这会儿却是已全然明白过来——   儿子之前会晕倒那么久,自己差点儿白发人送黑发人,并不是偶然,而是全拜自己全心扶持的娘家人所赐。更甚者,没有害到儿子,梅家人还不肯善罢甘休,竟然又第二次下手,只这一次被害的成了孙子陆璟。   恍惚间想到之前陆明熙跪在崔老夫人面前痛哭的画面,梅老姨娘心如刀绞之余,更是生吃了梅氏的心都有:   “梅纤柔!这么些年来,我拿你当亲生女儿一般!不是我坚持,熙哥儿怎么会娶你为妻?你怎么能这么对我?害了我的儿子还不够,还要害我的孙子……天下间怎么会有你这样蛇蝎心肠的毒妇……你是个蠢的,我这个老婆子,却是比你更蠢啊……”   口中说着,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转头对着崔老夫人连连磕头不止:   “夫人,夫人啊,我错了,我错了啊。从前是我瞎了眼……要是当初我不想法子拆散熙哥儿两口子该多好……我知道错了,知道错了啊……”   从嫁入陆家,梅老姨娘心心念念的就是生个孩子,巩固自己的地位,和那个姓崔的女人争宠……   而老天也对她格外眷顾,即便是趁着陆宗甫醉酒,一夜云雨,梅老姨娘依旧如愿以偿,生下了陆明熙。这么多年来,梅老姨娘没少明着暗着靠了这个,在崔老夫人面前耀武扬威,还是第一次这么可怜兮兮的跪在崔老夫人脚下低头认错。   可瞧着眼前情景,崔老夫人神情中却没有半分喜悦之意,沧桑的眼神里,更多镌刻着的是浓的化不开的无奈和悲凉……      ☆、225   蕴宁接连下了十八根金针, 足足一刻钟后,陆璟眼耳口鼻处竟都沁出点点黑色的血珠子来。   拔出金针, 蕴宁脚下一踉跄, 亏得被时刻注意着她脸色的陆瑄探手揽住腰:   “是不是累到了?快坐下歇会儿。”   几乎是半抱着,把蕴宁安置在旁边的椅子上。   蕴宁有些疲惫的点了点头:   “今天一日之内, 只喂璟哥儿喝些白开水就好。另外……”   “还有什么不妥?”   “嗯。璟哥儿虽然用进去的少, 只糕点毒性太强,怕是也要和爹爹一般, 睡上些时日了……”   一番话说得所有人都变了脸色——加在糕点里的毒简直堪比鹤顶红,更甚者比鹤顶红更加歹毒。也亏得有蕴宁在, 不然到了这会儿, 不定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呢……   “着人去梅家, 就说,陆家出事了!”陆明熙已是恢复了镇定,先让人扶了崔老夫人下去休息, 这才道。   梅老姨娘嘴唇蠕动了下,老眼越发浑浊, 虽然心里无比清楚,梅家真是过来人,定然是有来无回, 却是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只余一声沉重的叹息。   下人领命出去,不过片刻, 却又匆匆跑了回来,脸色却不是一般的难看:   “老爷,不好了,梅家出事了!”   还未说完,院子里有哭嚎声传来,却是梅氏的娘家侄子梅瑛正跪在外面。   “我去看看。”陆瑄快步走出房间。   瞧见陆瑄,哭的不住打嗝的梅瑛明显噎了一下,又充满希冀的往陆瑄身后看,可惜任他哭声震天,梅氏也好,梅老姨娘也罢,都不曾出来看上一眼……   “说是早上起来,梅瑛去给梅老夫人请安,到了后才发现,老太太身体都凉了……”   “梅学海过去看,却是一下摔倒在梅老夫人的床前,人竟然很快就跟着没了……”   “表面看,两人都是突发急病而亡,可我去看了他们的症状,也问了旁边服侍的人,梅老夫人身亡的时候,并无人瞧见,梅学海的症状却是和璟哥儿一模一样,瞧着就是癫痫发作……我记得不错的话,梅学海并没有癫痫。”   “现在外面都传,梅学海真是孝子呢,瞧见老娘过世,伤痛太过,自己就跟着过去侍候了……”   “你怎么看?”陆明熙注目坐在下首的陆瑄,脸色沉沉。   “梅家的祸事,必然有隆福路的手脚,”陆瑄声音发寒,“除此外,里面定然还牵扯到胡家……”   之前蕴宁已经查出,陆明熙这些年来喝的陆明廉“精心挑选”后送过来的茶叶,都是经过特殊工艺熬制,虽是喝起来清香扑鼻,假以时日,却是渐渐伤及脏腑。还有陆明廉年年特意送过来的土特产,也俱都会让人一日日越发虚弱……   若非陆家手里有蕴宁这个王牌,陆明熙这会儿,十有八九已是不在人世。   “宁姐儿跟我说,能在爹体内毒素的基础上,起到最大破坏性、直接摧垮身体的那味药,乃是来自于胶东……”   而胶东却是庆王的地盘。   “果然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还有一句话叫升米恩斗米仇!   这些年来,若非陆明熙撑着,陆明廉的仕途如何会这般一帆风顺?   可人心不足蛇吞象。陆明廉根本不满足于现状,甚至认定是陆明熙挡了他的前程。   应该至少五年前,陆明廉就上了庆王的船。至于故意引导陆珦往胶东做生意,不过是陆明廉的一个计策,目的不是为了给陆明熙和庆王牵线搭桥,而是借此暗示庆王,陆明熙不可能和他合作的态度。   而事情的结果也果然如他所料。应该就是从那时起,庆王就死了拉拢陆明熙的心,开始一门心思的扶持陆明廉。   至于梅家,也应该早就和陆明廉勾结到了一起。不然,也不会闹出冬日里配合庆王想要告倒袁家的事。   只可惜胡家也好,陆明廉也罢,会拉拢梅家,并非看中了梅学海的能力,而是认定,可以利用他来掣肘陆明熙。   现在梅家已经发挥了最大的作用,自然可以功成身退了!   要让陆瑄说,梅家根本就是蠢死的。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就想掺和到改朝换代这样的大事中?所谓丢卒保帅,一旦有点儿风吹草动,梅家可不就第一个遭了秧?   陆明熙也明显想到了这一点,神情却是有些惨然。   时至今日才明白,蠢得何止是梅家?便是自己,何尝不是一样的蠢?不然,何至于当初就猪油蒙了心般,苛待崔氏?若自己不忤逆母亲的意思,一意孤行非要娶梅氏,梅家这会儿虽不能大富大贵,却应该能安安稳稳……   “老爷——”有脚步声靠近,管家惶急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姨娘和夫人说,要去庵里给陆家祈福,正收拾东西呢。老夫人让您去看看……”   陆明熙半晌无言,撑着桌子想要起身,却是两次都没有站起来。   陆瑄上前一步,把陆明熙的胳膊架在自己肩上,触碰间才发现,父亲分明瘦的厉害,骨头都有些硌人。   一时心中酸涩无比。   身子一弓,竟是把陆明熙背了起来,哑声道:   “爹莫急,我背您过去。”   陆明熙伏在儿子的肩上,百感交集之余,只觉胸腔间又酸又涩,更兼愧悔难当,渐渐红了眼圈。   两人赶过去时,梅氏扶着梅老姨娘正准备上车,两人身上绫罗钗环尽去,俱是着一身青布缁衣,更甚者,两人头发都已经自行绞了去.明显已是下定决心,余生都要青灯古佛为伴了。   瞧见让陆瑄背着匆匆而来的陆明熙,两人都堕下泪来——这些年来,为了扶持梅家,两人可以说是不遗余力。更甚者还不止一次想让陆瑄死。   可就是姑侄俩付出了最多心血的娘家,却是差点儿害她们失去最重要的人。或者应该说,两人这么多年的变着法子帮娘家谋福祉,早养大了他们的胃口,甚至心安理得的认定,陆家就是欠他们的,才会稍有一点不如意就无法忍受。   便是梅老姨娘,这会儿何尝不是和陆明熙一般悔不当初,所谓人强命不强,眼下梅家会落到这步境地,何尝不是自己和侄女儿纵容的结果?   “熙哥儿莫要担心我,只要照顾好自己就成……这些年,老夫人为了你吃了太多苦,不是她,说不定我早就看不到你了……你多孝敬她,就当替我赎罪了……”梅老姨娘瞧着陆明熙,却是说不下去。   梅氏一直默默流泪,跟在梅老姨娘身后上了车,却又忽然下来,趴在地上冲陆明熙重重磕了三个头:   “表哥,瑄哥儿,璟哥儿虽说笨些,却是个懂事孝顺的,之前的事,他真的一点儿都不知道……总是,是我糊涂,是我罪该万死……余生,我都会在菩萨面前悔罪,璟哥儿,璟哥儿,就交给你们了……”   说着掩面疾步上车。   陆明熙只觉心口处一阵阵绞痛。   曾经,他们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人,却如何也没想到,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整个过程,陆瑄始终安静却稳稳当当的站着。   只把陆明熙送回住处后,一回到自己的房间,陆瑄就直接抱住了半躺在床上的蕴宁的腰,把头深深的埋在了蕴宁的怀里。   “相公?”蕴宁吓了一跳,委实是除了上一辈子老夫人离世时,还是第一次瞧见陆瑄这般无助脆弱的模样。   想要问问怎么回事,无奈陆瑄既不说话也不肯抬头,就只扭股糖一般赖在蕴宁怀里。   蕴宁一时只觉心疼无比。探出手,回抱住陆瑄,柔声道:   “等过了殿试,我们去一趟广善寺吧,我前些日子给娘抄了几卷佛经,咱们去寺里供在娘的长明灯前,再把你得了状元的事告诉娘一声,娘知道了,一定会很开心的……”   “你不是爱吃豌豆黄吗?我去做给你吃好不好?”   “还有你爱喝的果酒,我让人取来,再给你做几样喜欢吃的小菜……”   耳听得蕴宁呢喃细语,陆瑄只觉寂冷如寒冰般的胸腔渐渐温暖起来,仿佛一瞬间,冬日消逝,大地回春:   “宁儿,宁儿……”   只觉每叫一声这个名字,心头的伤痛就少一分。   平生第一次,陆瑄对上苍充满了感激——   只要有宁儿陪在自己身边,这世上,便没有什么是自己过不去的坎。   陆瑄每叫一声,蕴宁就会回一声“我在”,两人倚在榻上,声音越来越小,直到最后相拥着同时睡了过去。   房门外的采莲红着脸悄悄帮两人掩好房门——   姑爷生的俊,性子却是冷的紧,平日里不管对谁,都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   便是采莲这几个蕴宁最信任的大丫鬟,等闲都不能见陆瑄露出个笑脸。却是但凡见到小姐,立马就和变了个人似的,不独有着世上最好看的笑容,更甚者,还老是爱撒娇卖乖,真真是和几岁的孩子一般。   明明小姐最是个性子柔顺的,却偏是把姑爷吃的死死的。亏当初离家时,几位少爷还一再嘱咐,但凡瞧见小姐受丁点儿委屈,就赶紧派人给府里捎信,到时少爷们一定会第一时间跑来,接小姐回去,现在怎么瞧怎么觉得,几位少爷怕是在做梦呢。      ☆、第 226 章   “啪”的一声响传来, 却是胡庆丰把手中茶杯重重礅在桌案上,茶杯里的水顿时溢了出来。   下人忙上前要帮着擦拭, 却被胡庆丰直接踹了一脚:   “滚!”   很快房间里侍候的人就散了个干干净净, 只留下周珉并陆景廉三个。   胡庆丰却是越发烦躁:   “陆景熙还真是命大!”   也怪不得胡庆丰心情不好。   往日里皇上病歪歪时,但凡太后娘娘吩咐一句什么话, 下面有的是人抢着去做, 眼下却是大为不同。胡庆丰能感觉到,自己走出去时, 逢迎奉承的人自然依旧不少,却再不是如之前般一呼百应了。不赶紧迎回庆王, 让朝局照着胡太后筹谋的方向发展, 真是等太后百年, 胡庆丰能想象得到胡家会面临什么样的结局。   也正是因为这个,胡庆丰才加紧了在朝中排除异己的步伐。   早在确定陆明熙那个老狐狸不可能投靠过来时,就已经起了把人除去的心思了。毕竟, 陆明熙在文官中影响太大,搬掉他, 做事时要面对的阻力绝对小得多。   正好又有了陆明廉这样一个好人选,再有梅家的俯首听命,胡庆丰满以为不出手则已, 但凡出手,定能雷霆一击、十拿九稳。   而事情的发展也和他预料的一般,对自己的兄弟和妻族,陆明熙果然没有丝毫防范。   更甚者很快就病入膏肓。可谁又能想到, 一个死到临头的人他还能再活过来。   这回更好,听说那状元糕他根本一点儿没吃,却是误打误撞让小儿子用了些……   旁边陆明廉也是脸色铁青。相较于胡庆丰,他的压力无疑更大。一则他心里清楚,不能入阁的话,意味着于太后而言,他的分量小了可不是一点半点儿。   二则,陆瑄竟然中了会员。   之前被陆瑄算计了一道,陆明廉心目中,陆瑄早已不再是面嫩好欺负的便宜侄子,而是不亚于陆明熙的大威胁。   可陆明熙年龄大了,还有之前的重创,被摧毁了健康的陆明熙在陆明廉心目中更多是个拔了牙齿的老虎罢了,倒是陆瑄。年纪轻轻便有如斯心计,更兼心狠手辣,现在已经让陆明廉头疼不已,假以时日,说不好整个家族都会栽倒他手里。   没瞧见保定府齐家的下场吗。   还有梅家。虽然打探来的消息是陆璟误食,可陆明廉总觉得没这样简单。陆瑄应该早就打探出来什么。即便不是他的亲外家,可这么眼睁睁的瞧着梅家陷入危险之中而不提醒,足见得心肠之冷硬。   “梅家的事查不出来什么。”陆明廉咬着牙,强忍住内心的憋屈,“倒是朱雀桥那边,咱们不能掉以轻心。”   再想要对付陆明熙,怕是做梦还差不多。   两家分了宗,梅家也垮了,即便陆明熙依旧身体虚弱,陆瑄却已是几乎把自己之前布置好的人全都清理了,眼下的朱雀桥陆家,几乎可以说是铁板一块。   “陆瑄,绝非池中之物。”陆明廉一字一字道,“真是放任他入朝为官,将来怕是会给我们带来大麻烦。”   胡庆丰脸色越发阴沉。   这样的话,之前太后也提点过。如果说陆明廉的话,胡庆丰或者还不放在心上,太后的话,却是从不敢违拗:   “裴云杉那个犟驴!有朝一日……”   早晚要让他好看。   好一会儿才徐徐吐出口长气:   “好在我们手里还有王梓云。只要陆瑄当众输给王梓云,必然能坐实了此次科举的不公……”   自古凡是和科举舞弊罪名沾上边的,不杀几个人头,绝不足以平民愤。真是操作好了,会丢脑袋的可不止一个裴云杉,朱雀桥陆家也必然遭受灭顶之灾,连带的皇上威信也会跟着堕入谷底。   “王梓云真的有把握压下陆瑄?”周珉忽然插口道。   “有六成把握。”胡庆丰点了点头。   既是裴云杉亲自点的会员,即便这里面有皇上想要陆明熙给他效死力,让陆明熙吃个定心丸的意思,陆瑄也必然是有些才华的。据心腹传回来的消息,陆瑄春闱时的文章不独字体绝好,更兼极有自己见地,看问题能切中肯綮,很是符合本身就是务实派的裴云杉的胃口。   本想找些陆瑄近期写的文章让王梓云比较一番,可惜陆瑄之前一直在外漂泊,回帝都这些日子,也不曾有什么文章问世,好容易找到了些,全是中解元之前的。   王梓云看了后,直接就冷笑一声丢到一旁,看他信心满满的模样,明显没有把陆瑄放在眼里。   “事情倒也不难。”周珉思索了片刻道,“怕是还要舅舅辛苦些……”   想逼着陆瑄答应和王梓云比试,就必须先造好势,到时候自己再联络一些世子和大臣对皇上施压,不怕皇上不同意……   既是王梓云看了陆瑄的文章,依旧认定对方才华平平,会元这份殊荣,必然就是皇上对陆家的恩典。   毕竟这些日子周珉已经品出些味儿来,和太后属意自己过继为嗣子不同,皇上皇后明显更重视周瑾。   而据自己探查来的消息,周瑾和陆瑄却是至交……   皇上会徇私,除了卖给陆明熙好之外,怕是更有给周瑾铺路的意思。   “还有他那个妻子袁氏,想个法子试探一下,看她有什么古怪……”   周珉语气嫌恶之余又有些隐约的得意。   明明当初已经暗示过袁家,想要结亲的意思,结果倒好,袁烈根本连回应一下都不愿,而是转头就和陆家订了亲。   亏自己还为了袁蕴宁,委屈了蓉表妹。再有之前胡敏蓉种种被袁家女为难的旧事,新仇旧恨之下,周珉只觉袁家这个女儿不是一般的让人厌憎。   真是掀出一场科举大案,不独会让周瑾没脸,更能让皇上的人元气大伤。还可以让袁家人并袁蕴宁瞧瞧,他们瞎了眼,选中了一个怎样的废物……   胡庆丰点了点头:   “这件事太后娘娘也吩咐了,封烨眼下正盯着她。还有程仲这个人质也在咱们手里……什么时候咱们合计出来法子,就直接交给封烨去处理……”   “混蛋,真是岂有此理。”   武安侯府,袁钊霖一路小跑着冲进演武场,一手取了长枪,一手拉了战马,,脸上神情愤怒之余更有些担心:   “赶紧的,都麻溜些。”   今儿一早,父亲饭都没来得及吃,就匆匆出了家门。自己也是事后才听说,却是大批士子云集到午门外,还敲响了登闻鼓。   袁钊霖方才本还想着跟出去看看热闹呢,毕竟以往都是些地痞无赖或者武夫无法无天,还是第一次听说有文人集合起来闹事。   走到半路了才知道,这些狗日的读书人,目标竟是冲着姐夫陆瑄。   更过分的是他们不止聚集在午门外,还有一部分在有心人的怂恿之下,涌向朱雀桥陆家。   一听说这个消息,袁钊霖可不就直接掉头回来了——   抢走了阿姐的陆瑄不招人待见,可想要去找陆瑄麻烦的那些混球们更可恨。一想到那些人有可能惊吓到蕴宁,袁钊霖越发心急如焚。   一出府门,就开始一路狂奔。饶是如此,依旧听了一耳朵的街头传闻:   “所以说主考官裴云杉早年根本就是师从延陵崔家……”   “那不是说,今科会员也好,第二名的崔浩也罢,俱和裴云杉乃是旧交,关系再亲近不过?”   “之前杨修云不是说陆瑄才学过人吗……”   “你还不知道吧?杨修云之前根本就是和陆瑄有金兰之谊,他们这些贵公子,自然会沆瀣一气……”   “果然是世风日下!”   “眼下这些读书人要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听说所有的相关证据都被毁尸灭迹,举子们如何肯服?”   “也太猖狂了吧?”   “何止呢,你们不知道吧,还有传言说,就是陆瑄的文章都是那裴什么给代做的呢……”   耳听得传闻越来越离谱,袁钊霖好险没给气乐了。不是担心陆家安危,恨不能这就从马上下来,把这些乱嚼舌头的给狠狠揍一顿才好。   好在袁钊霖去的还算及时,陆府门外确然有些士子,却是也就十多个罢了。   触及到袁钊霖恶狠狠的眼神,几个士子明显吓了一跳。   袁钊霖也不理他们,兀自催马来到陆府门外,待得从马上下来,直接拿了长枪朝地上一杵,扬声吩咐道:   “传我的令,敢有想过来闹事的,只管打的他爹娘都不认识。”   一番话说得那些士子果然变了脸色,却是各个铁青着脸,即便畏惧袁钊霖的凶气,却是依旧不肯退下,竟是对视一眼,索性盘腿坐在地上,齐声高呼:   “陆瑄!”   “滚出来!”   “有胆子做龌龊事,却没胆子承认,真真是我辈读书人的耻辱!”   更有人拿出墨宝,伏在地上奋笔疾书,激愤之情溢于言表。      ☆、227   一开始只是十多个举子, 渐渐的人却越来越多。不多久,朱雀桥已是围的水泄不通。   喧闹声穿过高高的院墙, 震得房屋上的瓦片都要晃动一般。   和外面的嘈杂不同, 陆家大院明显丝毫没受到外面喧闹所扰,安静之外, 甚至还有些旖旎之意。   “我走了, 你再歪会儿。”和脸上明显有着倦容的蕴宁不同,陆瑄食饱餍足, 明显神清气爽。   “知道了。你快去吧,莫要让汪先生和表哥久等了。”蕴宁脸色爆红。因着心疼陆瑄小时候的境遇, 这几日蕴宁对陆瑄颇为纵容, 任他变着法子折腾, 不想这人竟然变本加厉,就没个够,尤其是昨儿个, 竟是将到破晓时才安稳了会儿……   蕴宁肤色白皙,脸红时如同染上两朵烟霞, 再有仿佛能沁出水来的盈盈眉眼,陆瑄眸色瞬时转为幽深。却终是忍住内心想要把人搂在怀里的叫嚣,往后退了一步, 深深看了蕴宁一眼,这才改抱为揽,待得跨出房门时,两人已是变为并肩而行。   “阿姐。”不停在外面踱步的袁钊霖抢步上前, 上下打量蕴宁,看自家姐姐脸色红润,好像还吃胖了些的样子,提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些。   “怎么这么磨蹭?”说话的是汪松禾,神情里不见担心,反而还有几分期待的模样,“快快快,我都等不及了。”   不愧是阁老府,陆家藏书不是一般的多。   汪松禾平日里读读书,闲暇时指点指点陆瑄和崔浩的文章,日子过得不是一般的滋润。   要说还有什么遗憾,就是收的这俩学生有些太无趣了。   尤其是陆瑄,平日里竟是比自己这个老头子还能端得住,让汪松禾觉得挺没意思的。   却没想到娶个媳妇儿,却是个灵透的。更兼做的一手好厨艺。   尤其是做的江南风味的点心,每每好吃到让汪松禾几乎流泪。   本打算陆瑄春闱之后就走的,冲着美食的份上,老先生竟是又留了下来。所谓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就是瞧在学生媳妇的面上,自己也得跟着走一趟不是?当然,除此之外,汪松禾可不还抱着跟着看看笑话的心思?毕竟,年纪轻轻的,却比自己这个老头子还能端得住,每每想到这个,汪松禾就不是一般的不爽。   这会儿看陆瑄出来,直接拉着人就要走。   站在他身侧的崔浩,微笑着冲蕴宁点了下头,也跟着往外而去。   袁钊霖本想留下来陪蕴宁的,可想到堵在陆家门外的那群举子,还是一跺脚:   “阿姐你好好在家,有我在,姐夫没事的。”   “好,那我就把你姐夫交给你了。”蕴宁笑着点头。   “嗯。”鲜少有能帮上姐姐的机会,袁钊霖一挺胸脯,只觉自豪的很,紧了紧甲胄,大踏步追了出去。   眼瞧得陆家大门一直紧闭,在门外鼓噪的举子们便有些不耐。   “果然是做贼心虚。不然,把门撞开……”   盛怒之中的读书人最容易受人蛊惑,竟是当真有人上前,想要撞门。   只还未等他们有什么动作,陆家大门却是轰然洞开。   步履缓慢走在最前面的,正是一身官服身形瘦削脸色端严的陆明熙。   平日里公务繁忙,一干举子自然并不认得他,可从陆家出来,还有这身让人望而生畏的官服……   一干举子明显吓了一跳,不自觉往两边退开。   人群中忽然有人嘀咕了句:   “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子不教,父之过,贵为阁老,本应是百官表率……”   只话还没说完,忽然觉得有凌厉视线扫了过来,正是陆明熙霍然回头。   一片寂静中,荆南荆北已经把马车赶了过来,陆明熙却是并没有立即上车,视线在一干举子身上一扫而过,却是做了个“请”的手势,笑容极淡:   “所谓眼见为虚,耳听为实,诸位既是心有怀疑,不如请上车来,也好亲眼做个见证。”   一番话说得众人面面相觑,尚且来不及反应,一声冷哼随即传来:   “不过是些被人利用而不自知的蠢货罢了……”   相较于陆明熙的客气,这句话就显得无礼,一众憋屈的举子脸色就有些不好,只还没等他们回骂回去,人群中就有人惊呼:   “啊呀,那不是松禾先生吗?”   汪松禾本就是南方人,盛名响彻江南,也是前几年游历到帝都时,喜欢上了景山山水,而他开设的松禾书院,也是名震大正。因为仰慕者众,来之前大家还在期待,说不好到了帝都能有缘拜见老先生。不想来了后打听才知道,年前一场暴雪,却是压垮了松禾书院,老先生也不知所踪。   如何也料不到老先生竟然在陆家。   也有人怀疑,汪松禾不是性情最孤高耿介吗?怎么会和陆家这类官宦人家搅和到一起?   便捅了捅站在身边另一位目瞪口呆的举子一下:   “希桐兄,你认识他吗?这人真的是,你那位叔公?”   那书生看到汪松禾的第一眼,就想往后缩,不想却是没来的及动作,就被身边人点破,顿时慌张不已,却是不敢再躲,忙低着头出来,畏畏缩缩叫了句:   “叔公……”   汪松禾也没想到,外面带头闹事的竟还有汪家子弟,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什么叔公,我没有你这样的孙子!不争气的东西,才学上比不过人家,就想些歪门邪道,汪家的脸都要被你丢尽了!”   汪希桐被骂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再瞧一眼始终冷眼旁观,瞧着明明年纪比自己还小的陆瑄,硬着头皮道:   “事情真相如何,眼下还未可知,叔公莫要被人蒙骗了……”   “我被人蒙骗了?”汪松禾好险没气乐了,伸出指头,几乎要捣着侄孙的脸,“你的意思是,我汪松禾精心教导了这么多年的学生是欺世盗名之徒?还裴云杉代写的文章,我汪松禾的弟子,会需要旁人代笔?!”   “精心教导这么多年?”汪希桐嘴里都开始发苦,“您的意思是……”   既是一家人,汪希桐对这位叔公的古怪性子也颇为了解,收学生时只看才学不论其他。   这么多年了,能得汪松禾亲口承认的学生十个指头都能查的过来,却俱是名满大正。   眼下叔公竟说,陆瑄也是他的学生……   其他举子也是目瞪口呆,明明之前来堵陆家门时还觉得理直气壮,这会儿见了陆明熙,知道了陆瑄还是汪松禾的高足,也有人认出了旁边始终气度高雅的崔浩,再有陆瑄大大方方的模样,哪有之前大家设想的做贼心虚的模样……   “杵在这儿做什么!还不滚回江南去给我闭门思过!”汪松禾即便身不在官场,却也明白,眼前这事事关皇上并太后两大势力的博弈,不管结果如何,参与的人都落不了什么好。又庆幸亏得自己想要跟着出来看一场热闹,不然汪家说不好就会被搅到里面了。   汪希桐也不傻,擦了把冷汗忙应声“是”,招呼都没敢跟同行的友人打一个,灰溜溜就走了。   打发走汪希桐,汪松禾又横了陆瑄一眼:   “不过考个会员,就给为师招来这么一大堆麻烦。待会儿若不能好好正名,给那狂妄小子一个教训,可别怪为师翻脸不认人!”   “多谢老师教诲。”若然往日,听汪松禾这么多废话,陆瑄早掉头走了,这会儿却是听话的紧。   还是第一次见陆瑄这般乖巧,摆足了老师谱的汪松禾登时和吃了神仙丸一般,神清气爽,跟在陆明熙后面也上了车。   “小姐,奴婢扶您进去吧。”耳听得嘈杂声响渐渐变为一片寂然,采莲上前扶住蕴宁。   两人刚转身要往里走,大门外却是响起一阵马踏銮铃的声音,蕴宁就有些诧异,这才刚走,怎么就又回来了?   还未想通个所以然,大门就被人拍响,很快,门房就引着一个人走了过来。   蕴宁一眼认出,来人正是张元清,心里登时一突。忙迎了过去:   “张伯……”   “小姐,不好了,老太爷出事了。”许是赶路赶得急,张元清脸上全是汗水。   “祖父怎么了?”蕴宁脸色顿时一白。   “一开始说是在宫里冲撞了贵人……”张元清神情明显有些气急败坏,又从怀里摸出一张纸条给蕴宁递过去,“今儿个一早,突然有个小乞丐上门,给了老奴这个,还说是个公公让他送来的……”   自打老爷子进了宫,张元清等人就很难再有他的消息。跟在老爷子身边这么多年,这些人已是和老爷子如同一家人一般。大家担心的什么似的,好在蕴宁说已经托了在宫里当差的大哥袁钊钰照料,众人心里才安稳了些。   今儿个收到那张纸条时,张元清第一个念头就是赶紧来找蕴宁商量,却是一出门,就听说了陆瑄出事的消息。   就想着小姐这会儿正头疼呢,要是这件事是假的,不是添乱吗!   好在当初跟在老爷子身边时,宫里张元清也有些门路,赶紧跑出去打听了一番,不想等候时,正瞧见一辆马车从宫里出来,马车经过张元清身边时,一条鲜血淋漓的腿忽然从马车上垂下,张元清一眼认出,那人脚上同样染满了血迹的鞋子,正是之前蕴宁亲手给老爷子做的那双!      ☆、228   蕴宁身体一晃。脸上顿时血色尽失。   “车是宫里的, 老奴不敢拦,车速又快得很……正好虎子当时跟着老奴去了, 已经追了过去……小姐, 咱们快些赶过去,不然, 老奴担心老太爷怕是……”   张元清早年走镖时腿受过伤, 随着年龄增大,腿脚上便有些艰难。蕴宁担心老爷子的安危, 想着再给他找几个会功夫的人保护,张元清就推荐了自己侄子。   张虎那人蕴宁也见过, 确然是个憨厚可靠的, 便点头招了进来, 还带来了个一块儿走镖的兄弟。   两人拳脚上虽说比不上袁家人,骑射还是好的。   “小姐,老奴瞧着, 伤都是新伤,咱们赶得及时, 说不好能救回老太爷……”   张元清说着,声音已是开始呜咽。   这些年跟在老太爷身边,也是颇学了些医道, 虽然只是一晃而过,可瞧血的颜色,人定然还有口气。   张元清魂飞魄散之余,可不是就不要命的跑到陆家来了——   小姐的手段, 外人不知,他们这几个程仲的心腹可是清楚的紧,要说真有人能把濒死的病人给救回来,怕是也只有小姐了。   蕴宁已是手脚冰凉,如堕冰窟,整个人都有失重的感觉,如果说这辈子还有什么是蕴宁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的,那就是祖父的离去了:   “去叫荆东过来,备车。”   上一世,祖父在病痛中悲惨离世,即便转世重来,蕴宁依旧无法忘却哪种剜骨剔髓般的痛。   更不要说,接连两世,祖父都是为自己所累!   一时简直痛彻心肺。   荆东很快备好了马车,神情却是有些焦灼。   因为担心会有人趁乱伤害老爷和少爷,府里暗卫太半都派了出去,留下的不过数人罢了。   只少夫人的模样,明显是出了大事:   “要不要通知少爷?”   少爷平日里可是交代过,但凡少夫人有什么事,必须第一时间告诉他。   “不要。”蕴宁直接道,“派人去武安侯府。”   这个时辰,陆瑄已然到了,若是离开,必然坐实了科场作弊的谣言,那样的话,不止陆家会被淹没在这场洪流中,还会连累无数的人丢掉人头。   口中说着,又死死盯着荆东:   “决不许告诉相公。”   一辆车子很快出了朱雀桥府门。   张元清的模样明显已是累极,行动间都有些艰难,却依旧骑着马,冲在最前面。   一路上张虎留下的果然都有记号,看马车的方向,分明就是朝着城外极为偏僻的一处乱葬岗而去。   马车速度极快,一行人很快出了城门,蕴宁一直红着眼睛,却是倔强的不肯掉下一滴泪来,连带的心中更生出无穷的恨意……   渐渐的已是能瞧见殷红的血滴,果然如张元清所言,都是极新鲜的,张虎的标记也都有迹可循。   “少夫人坐稳当些。”前面就是乱葬岗了,众人早已远离官道,上了一条极为崎岖的小路。   不得不说荆东驾车的技术极为高超,速度较之之前也没减慢多少。只苦了才车上的蕴宁,身体都快要被颠的散了。   耳听得荆东一声“到了”,蕴宁第一个从车上跳下来。   入眼只见一片杂草丛生的斜坡,乱石间,到处都能瞧见有衣服碎片并刺目的白骨,一片荒芜间,隐约瞧见坡底处正趴着一个人。   蕴宁直接冲了下去,荆东速度却是比她更快,先一步跳过去,探手把人翻过来,入目是一张已经有些腐烂的脸,忙回头制止蕴宁:   “少夫人莫要过来,这不是老爷子。”   蕴宁身子猛一晃,虽然方才只扫了一眼,却是正好瞧见那人脸上的两个黑窟窿……   “呱呱……”几只乌鸦从众人头顶飞过,却是盘旋不去。   “张虎留下的记号怎么没了?”张元清围着乱葬岗转了好几圈,神情越来越难看。   “去附近看看。”蕴宁道。   除了荆东荆西依旧寸步不离的护侍在蕴宁周围,其他人忙四散开来。   蕴宁回到高坡上,往四处望了下,却发现不远处的密林中隐约露出一角破败的茅草房。刚要转开视线,一声惨呼声忽然传来。   “是虎子。”张元清脸色一变,跌跌撞撞的朝着发出声响的地方冲了过去。   蕴宁跟着就往前跑。   荆东忙招呼分散开的侍卫抢先往密林中的茅草房而去。   不想一行人还未靠近密林,一张大网突然从天而降,跑在最前面的张元清顿时被罩了个正着。   好在蕴宁被荆东一把推开,不然可不是同样要被网住?   “小姐,虎子在茅草房前……”被高高吊起来的张元清忽然嘶声道,情绪明显极为激动。   蕴宁定睛瞧去,正看见一个满身是血的人正趴在通往茅屋的乱草地上。   同一时间,密林中忽然出现了一群黑衣人,看人数足有数十人之众。   没等荆东喝问,对方已是抽出冰刃,朝着几人砍了过来。   耳听得兵器袭顶的劲风声,荆东脸色难看至极,对方不但人数众多,便是功夫也都不弱。   明显是早设下埋伏,就等着他们自投罗网。   这么打下去,形势会越来越不利。   却是一时间根本想不出什么好主意。有心劝蕴宁离开,毕竟真是拼死冲杀的话,荆东自信能给蕴宁拼出一条生路来。   “你们挡着后面!我去茅屋!”蕴宁却是根本不同意荆东的意见。危险之下,张虎依旧冒死往茅屋处爬行,明显祖父就在茅屋中。   即便是死,蕴宁也绝做不到就这么丢下祖父,自己逃命。   荆东如何不明白蕴宁的心意,若是可能,恨不得打晕了少夫人直接带走才好,却也明白,真是带着个人,根本逃不出去。   无可奈何,只得先依着蕴宁的意思往里冲。   眼瞧着张虎已是相距不远,蕴宁跑的更快。身后忽然响起荆东一声惊呼:   “小心!”   却是三个黑衣人突然从旁边扑了过来,两个截住荆东厮杀,另一个则手提寒光四射的宝剑,朝着蕴宁当头砍下!   蕴宁却是头都没抬,直接一抬手,手腕上梨花弩同时开启,一蓬细如牛毛般的毒针暴雨一样朝着上方黑衣人尽数倾泻而出。   变起仓猝,黑衣人明显没有想到看起来娇弱纤细的女子身上竟随身携带有这种可怕暗器,半空中一个鹞子翻身,想要躲过去,可惜脸上依旧麻了一下。   竟然被自己看不到眼里的一个蝼蚁暗算得手,黑衣人登时大怒,抽剑刚要再次砍下,只可惜剑势忽颓,身形也不受控制的呆头鹅般从上空直直坠落,好巧不巧正好砸在蕴宁身前,蕴宁脚下不停,直接从他脸上踩了过去——   梨花弩乃陆瑄为蕴宁特制,至于里面的细针除了蕴宁研制的最强迷药浸泡过之外,陆瑄还加了剧毒之物,即便沾上一点儿,也只能是乖乖等死的份儿。   乱葬岗这边乱成一团,朝堂上这会儿也是热闹无比。   大正有史以来还是第一次,出现这样奇葩的事,堂堂会元的成绩竟是甫一发布,就受到如此多的质疑不说,那些举子还敲响了登闻鼓。   好好的大朝会这会儿已是吵成了一锅粥相仿。   “所谓空穴来风,必然有因,一众举子无缘无故,绝不致闹到这步田地。”说话的是兵部侍郎周奎元,“春闱事关国体,兹事体大,绝不容许有半点瑕疵,臣请皇上彻查此事,不然不足以正视听,更会贻祸朝廷社稷。”   “你这话什么意思?”裴云杉咬牙,神情凌厉,“还是说周大人唯恐天下不乱?一句‘空穴来风’,就要指斥同僚、否定所有参赛举子的成绩不成?”   周奎元阴阴一笑:   “这话我可没说。之所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裴大人既是自诩清白,还怕朝廷彻查不成?”   说着冷冷一笑:   “虽然在下并非言官,可所谓不平则鸣,确然还有一句想问——前些时日听说裴夫人身染重疾,须百年老参续命,据周某所知,不说其他名贵药物,但是这样的老参,一株就需要数千两白银,裴大人不是号称两袖清风吗,可敢在皇上面前说明,这老参却是来自于何方?”   裴云杉盯着周奎元,眼中几乎能喷出火来——   裴云杉出身寒门,全靠了妻子操持家务给人帮佣才能一路把书读下来。一路行来,夫妻二人自然感情很好。只数月前,裴夫人突发急病,急需百年老参续命,裴云杉求告无门时正遇上陆明熙。   知道裴云杉的处境,陆明熙当即着人回家取了一株来,随即转赠给裴云杉,救下了裴夫人一条性命。   再没想到都一年前的事了,周奎元依然借题发挥,说出这样一番诛心的话来。      ☆、229   “周大人的意思是, 陆某向裴大人行贿了?”一道音色极淡的声音在殿外响起,众人回头, 俱是一惊——   大殿外站的不是旁人, 却是之前卧病在床的当朝首辅陆明熙。   许是久病的缘故,较之从前的风度翩翩, 陆明熙明显有些瘦骨嶙峋, 一双眼睛却是越发凌厉,让人不敢直视。   “周大人或者忘了, 不久前,周家老夫人风湿病发作, 痛苦不堪时, 便来陆家求了九叶瑾做的风湿药膏回去, 这会儿才明白,原来这就是行贿啊。只一点,裴大人得了陆家的老参, 当时便写了借条留下,你周大人则是分文未付, 直接拿走,原来是等着今日以这样的方式重谢陆家啊。”   周奎元一张脸恨不能滴出血来——   要论出身,周奎元也是陆明熙的学生之一, 陆明熙忽然昏倒,周奎元也曾不止一次上门拜望,再确定陆明熙病入膏肓之后,禁不住旁人劝诱, 渐渐站到了胡太后那边。   后来陆明熙病情见轻,周奎元虽然后悔至极,可也抽身不得。   毕竟官场中最容不得的就是首鼠两端之人,既是做出了选择,就容不得再反悔……   这会儿瞧见陆明熙,周奎元本来就觉得矮了半截,再听了陆明熙的话,简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更是明白,今日之后,自己身上怕是要被打上“忘恩负义的小人”这样一个标签了,读书人最重气节,有了这样的名头,这一世都别想再抬起头来。   龙椅上的皇上瞧见陆明熙眼睛顿了顿,吩咐免了陆明熙的跪拜之礼:   “陆爱卿身体可是好些了?”   “陆瑄是你儿子,这件事,你如何看?”   “臣正是为此事而来。”陆明熙直起身形,根本不再看面如土色低头不语的周奎元,“所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会试大事,无凭无据,岂能仅凭猜测,就妄断舞弊与否?这般行事,当置国家律法于何地?”   “照臣看来,分明是有人无事生非,居心险恶,想要搅乱大正朝局才是。”   “不错。”睿王世子周瑾上前一步,“臣以为陆阁老所言极是,十年寒窗,三更灯火五更鸡,一众举子耗尽心智,苦读诗书,方有今日成就,却要因些被人挑唆的无稽之谈,就要被质疑曾经付出的努力、洒下的汗水和今日取得的成绩,臣委实替今科进士不平!”   一番话说得众人频频看过去。实在是往日里,一众世子里无疑是庆王世子周珉最爱显示存在感,至于这周瑾,却是大多静默无言,鲜少出头露面,再不想第一次开口,就直接搅到了这么一桩大事里。   更甚者这时机还真是巧妙,一旦证明会元成绩无误,那周瑾交好的可不止是陆明熙,更有今科录取的除被推出来和陆瑄打擂台的王梓云之外所有举子。   皇上神情不显,却是看向其他几位世子:   “你们几个的看法呢?”   “陆阁老,睿王世子所言皆有道理,臣附议。”同样总是沉默的安王世子周琮也出乎意料的开口。   大臣们的疑惑更甚,安王世子的态度,难不成暗示,安王看好的人,竟是睿王世子,周瑾不成?   更是想不通,周瑾不显山不露水的,什么时候势力这般大了?   至于其他世子,则是一个个锯口葫芦般尽皆默不作声。   周珉心头的火一拱一拱的,有些阴鸷的瞪了周瑾一眼——   自打动了周琮的儿子周晗,周珉就料到周琮怕是会对自己不满。只安王那人一向是个胆子小的,也只能默默接受。却是如何没想到,周琮竟然敢第一个公然站出来和自己作对。   “臣倒是以为,两位的话有些不妥。”看到并没有一个周琮那样的兄弟肯站出来给自己打头阵,周珉又是无奈,又是暗恨,只得自己开口道,“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又所谓无风不起浪,今科进士备受质疑之下,朝廷如何敢用?倒不如彻查一番,还一众举子一个朗朗乾坤,也好服众不是?”   “臣以为庆王世子所言极是。”胡庆丰也跟着出列附和,“读书人乃国之根本,既是有这么多人请命,若然置之不理,怕会伤及天下读书人的心。”   心里却是盘算,陆明熙竟是这么反对比试一场,分明是做贼心虚才对,那岂不是说,陆瑄才华怕是真比不得王梓云,这里面还真有猫腻!   “哦?”皇上似笑非笑的看了胡庆丰一眼,“听你的意思,可是有了解决之法?”   “不错。”胡庆丰点头,“眼下举子们愤怒的焦点,就在认定会元成绩不实,既如此,何不选一位大家认定的才子和他比试一番?结果如何,自然就明明白白。”   说着又看向陆明熙:   “想来陆阁老也不愿意瞧见儿子被人诬陷吧?”   陆明熙盯着胡庆丰,片刻后爽快点头:   “想要陆某答应比试自是不难,可若是事后证明犬子名副其实,胡大人又该如何?”   胡庆丰登时一噎。   “怎么,胡大人不敢应了?”陆明熙神情越发冰冷,半晌转向皇上,“臣以为,不独所谓的春闱舞弊案要彻查,鼓捣出春闱舞弊案的背后人也要彻查……”   “若然结果是令郎确然才华不及旁人、有舞弊之实呢?”看陆明熙要把战火烧到自己身上,胡庆丰抢先道。   “陆某愿引咎辞职和犬子同罪。”   胡庆丰神情一喜,还未说话,陆明熙又道:   “若然胡大人错了,也不必和陆某一般,却须向陆家和今科所有进士赔罪!”   胡庆丰被堵的哑口无言,半晌猛一拂袖子:   “好!胡某人一片忠心,若然赔个罪就能替天下读书人换取一个公道,有何不可。”   却是越发认定陆明熙这么逼迫自己,根本就是担心陆瑄所致。   倒是陆明廉心却微微沉了下——胡庆丰可是胡太后在朝廷的代言人,周珉则是大家力推的嗣子人选,真是事后证明两人有错,胡太后颜面大损之外,周珉身上更是背了个不可抹去的污点,之前为他上位做的那么多铺垫可就全白费了。   不觉瞧了皇上一眼,特意推出周瑾周珉出来打擂台,怎么看都觉得像是有意要把这件事闹大……   只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也不好再提醒什么。   既是已然有了定论,皇上自是不再说什么,直接点头,让周瑾并周珉代为主持,三品以上官员尽皆前往如意楼,见证这场亘古未有的另类大比。   如意茶楼里这会儿早已是人满为患。除了茶楼里给一众官员准备了座位之外,更在场外圈出一大片空地,留给那些读书人。   大臣们到达时,正瞧见场上举子分为南北两边,阵垒分明——   左边主要是以陆瑄崔浩为首的榜上有名的今科士子和他们交好的朋友,右边则是王梓云为首的落榜者。   双方虽是均未说话,彼此之间依旧有些剑拔弩张。   王梓云冷冷的瞧着对面的陆瑄。从当初第一次登陆家门,却被赶出去,王梓云就盼着有一天能出了这口恶气。这会儿众目睽睽之下,竟是难得的生出几分豪情来。   倒是陆瑄云淡风轻,身上那股睥睨世间之意,却是让王梓云越发不爽。   一片静默中,有整齐的脚步声传来,却是两列差人,正捧了几个托盘过来,托盘上还放着几本密封的试卷。   众人正自起疑,裴云杉已经上前一步,淡然道:   “之前坊间传闻,会元公的试卷乃裴某代做,这第一步,自然要先辨明真伪。两位可各写一幅字,和试卷一起让诸位大人辨认。”   随着裴云杉话落,当下便有人抬出两张桌子来,上面早已备好文房四宝。   王梓云接过来,有兵丁上前展开纸张,王梓云悬腕执笔,片刻就龙飞凤舞,写出一行极为秀丽的大字来。   周围人登时齐齐发出一声喝彩——   这样的字体,即便比不得当时书法大家,可已经能完败身后诸人,当称得上上乘。   只这边呼喝声停止,才觉出对面情形有异,实在是那陆瑄瞧着明明也写完了,怎么他身边的人都是一声不吭?   还有哪些人的表情,怎么就有些一言难尽呢?   正自琢磨不透,陆瑄已经扔了笔,示意差人拿走宣纸,两个差人小心的各执一头,转过身来。和王梓云的字放在一起,向周围展示一圈。   外面本来喧闹的人群登时一静,王梓云本是信心满满。毕竟从小练字,王梓云一直受的是名家指点,若论文章,或者要低崔浩一头,可是字的话,却至少能和崔浩比肩。   却在瞧见陆瑄的字时,心头猛地一沉——   铁钩银画,字字刚劲有力,直透纸背,不独潇洒之极,更兼独具意蕴,一个个仿佛活了一般,让人看一眼不自主就沉入进去。   如果说王梓云的字只能说好看,却没有精气神的话,那陆瑄的字根本就是让人止不住心神俱醉。   直到差人拿着字进了如意楼,外面的读书人才如梦初醒:   “啊呀,这是,陆公子的字?”   “简直是,出神入化!”   更有那等迷恋书法的,竟是抓耳挠腮,恨不得这会儿就能描摹一番才好。   至于陆瑄身后的举子们,也跟着长出一口气。毕竟陆瑄一身所系,不独他自己的功名声誉,便是他们这些人可也和陆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之前虽听杨修云极为推崇,可大家依旧有些半信半疑,这会儿亲眼见着,提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些。   两人大字很快呈了上去,一眼瞧清楚陆瑄的字,饶是胡庆丰这等学问不精的,也不觉倒吸了口冷气。   那边两人试卷也被展开,浏览完后更是俱皆沉默——   陆瑄的字和试卷上分明就是一人,他这样的字,根本不可能是裴云杉的手笔……   胡庆丰脸上神情就有些冷——王梓云这个废物!   却又缓缓长舒一口气,亏得还做了其他准备……   “两位公子,这是几位大人拟好的试题,以半个时辰为限……”   差人很快去而复返,手里还拿着准备好的试题。   陆瑄接过,拆开来,却是“止戈为武”四个大字。   摊开面前纸张,挥笔写下“止戈为武”这个题目,刚要再写,忽觉不对,忙抬头去看,却是没发现什么异常,再低头,却是脸上神情一下变得极为难看——   “戈”字上正放着一朵小小的珠花,更是陆瑄最熟悉不过,分明是蕴宁耳环上的。   连带的一个尖细如丝的声音同时刺入耳膜:   “输给王梓云,不然,就等着给袁蕴宁收尸吧。”      ☆、变起   许是被陆瑄的字给打击到了, 王梓云明显有些心神不宁。不自觉的总想抬头去看陆瑄。一开始还没发现异常,片刻后却是察觉出不对——   还想着对方说不得已经泼墨挥毫, 没想到陆瑄却是连笔都没拿, 一径呆坐在那里,对着题目发呆。   别说王梓云奇怪, 就是陆瑄身后不远处的杨修云也大为诧异。毕竟陆瑄才华如何, 旁人不知,他最是清楚, 放眼大正,杨修云可不以为这个年纪的年轻人, 能有哪个可以与之比肩。   眼瞧着那边王梓云沉思片刻, 已是提笔开始解题, 陆瑄却依旧端坐位子上,对着白纸凝目沉思……   水漏滴滴答答的声音中,气氛顿时显得凝重无比。   眼瞧着时间已是过去了大半, 陆瑄才缓缓提起笔,却是在砚台里一点点研磨着。   围观的人也明显发现了不对劲, 议论声渐渐大了起来:   “这是怎么了?”   “不是会元吗,如何竟是一副江郎才尽的模样?”   “什么江郎才尽?说不好本来就没才,这会儿露馅了才对!”   “我瞧也是!还以为那是传言呢, 毕竟陆家家风最是清正,现在瞧着,这春闱作弊,十有八九是真的吧……”   至于陆瑄身后那些考中的举子, 更是脸色惨白——   若然陆瑄的会元成绩证实作弊,所有人的成绩怕是都会作废!   陆明熙也明显注意到了下面的异常情形,自己的儿子自己清楚,陆瑄根本不是那等任性妄为的人,既是决定入仕,就绝不会出尔反尔,更别说还事关陆家兴衰存亡……   会这般反常,必然是出了让他无法接受的大事。   要说这世上,能让儿子大异常态的只有两人,一个是母亲崔老夫人,另一个则是儿媳。   自己就在这里坐着,并没有家丁来禀报什么……   脸色突然难看至极——   出事的,十有八、九是儿媳妇袁蕴宁!   蕴宁这会儿已然冲到张虎身侧,把人翻过来,才发现张虎右胸处正插着一把刀,人虽然还有一口气,却已是极为微弱,唯有两只手,依旧朝着草屋的方向伸着。   蕴宁从怀里掏出金针,以最快速度帮张虎护住心脉,爬起来用力推开门的同时,手跟着从怀里摸出一包迷药,朝着房间里撒了过去。   “不好!”房间里果然同时传来惊叫声,人影晃动间,几个黑衣人抢身就往外冲,却是堪堪走到门槛处,“噗通通”全都栽倒在地,竟是足有四五人之多。   蕴宁又等了片刻,见再无人出来,才撩起裙子下摆往房间里去。   房间里颇为阴暗,可不妨碍蕴宁瞧见角落里的乱草堆上,一个头朝下趴在那里的血糊糊的人,虽然看不见脸,可正如张元清所说,那人脚上穿的正是蕴宁亲手做的鞋子。   “祖父!”蕴宁强忍住泪水,一个箭步抢上前去,伸手要扶,不想触及对方衣服的一瞬间,那人突然翻身而起,反手扣住蕴宁。   蕴宁霍然抬头,眼前哪里是老爷子,分明是一个蒙着脸面的汉子!   一时又惊又怕,以自己迷药之强,怎么可能还有人这会儿保持清醒?   殊不知那男子却是比蕴宁还要震惊——   一行人里他功夫最高,更甚者从小就训练对抗各种药物,本以为这次出手对付一个小姑娘还不是手到擒来,如何也没有想到几个兄弟竟是全折了进去不说,自己这会儿也是拼命咬着舌根,靠疼痛刺激着才能保持一点清醒……   当下一手拖着蕴宁,一手倒拽长剑,踉跄着往茅屋外而来:   “放下……”   “武器”两个字还未说出口,后面躺着的黑衣人中,一个身影却鬼魅般站了起来,摊开的手如铁钳子般瞬时按上男子后心处,掌心轻吐,黑衣男子身形一软,随即仰面朝天往后栽倒。   连带的被拖着前行的蕴宁跟着落到一个瘦削却有力的怀抱里。   蕴宁身体一僵,还未反应过来,男子却突然一旋身,许是终究受了药物影响,行动间明显有些不够灵活,堪堪把蕴宁结结实实的护在身后的同时,一声刀割入肉的钝响同时传入蕴宁耳中。   蕴宁忙要抬头,却被那双有力的臂膀一把按住,浓浓的血腥味儿随即扑面而来。   却是男子反手一剑,正好把扑过来的黑衣人扎了个透心凉,随着男子反手抽出剑来,黑衣男子跟着扑倒在地。   男子身形趔趄了一下,蕴宁下意识扶住,正好对上黑衣人一双星眸。   蕴宁刚要发问,身形忽然不受控制的飞了起来,男子的声音同时在耳边响起:   “快去如意楼!”   等蕴宁回过神来时,人已是被抛出了包围圈之外。荆东荆西跟着冲了过来,他们旁边则是身上沾满鲜血明显受了伤的张元清。   瞧见完好无损的蕴宁,张元清差点儿喜极而泣:   “少夫人——”   “你们快走!”荆东荆西回身挡住两个追过来的黑衣人,冲着两人高声道。   到了这会儿,蕴宁如何不明白,所谓的祖父重伤,根本就是有心人特意给自己设的圈套,目的定然是针对陆瑄。   用力在脸上抹了一把:   “张伯,咱们走!”   却是不自觉回头朝包围圈中的黑衣人看了一眼——那个人给自己的感觉,怎么这般熟悉……   两人跌跌撞撞往乱坟岗方向疾奔,好在众人来时的车马还在。   “小姐快上车。”张元清直接就要去拉车。   却被蕴宁制止:   “咱们骑马。”   从自己离家到这会儿,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时辰了,坐马车往如意楼去的话最快也得半个时辰……   袁家人善战,无论男女都会几手拳脚,蕴宁倒是没跟着练过,骑马上却还算过得去。   主仆两个很快上了马,蕴宁一扬马鞭,那马有些受惊,猛一尥蹶子,差点儿把蕴宁甩了下去。又原地转了一圈儿,才撒开蹄子往乱葬岗下疾奔而去。   张元清吓了一跳,忙一夹马腹,从后面追了过来。   由张元清的马在前面引着,蕴宁的马也渐渐驯服。   两人很快上了官道,照这样的速度,不耽误的话,再有小半个时辰,应该就能赶到如意楼。   蕴宁只觉心急如焚,即便被颠的头晕眼花,好几次都差点儿从马上滚下来,却是一点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正自疾行,跑在前面的张元清猛一勒马缰绳:   “迂——”   却是前面大路上正有一大群人站在那里,有摆设香案的,有安防纸人纸马的,竟是要祭祀的模样。   听见马蹄声,当即有人出来,远远的吆喝道:   “兵部尚书府在此祭祀,闲杂人等不许靠近!”   胡家的人?   张元清愣了一下,忙也高声道:   “这是我们朱雀桥陆家少夫人,有急事赶往京城,还请贵府行个方便。”   却被对方断然拒绝:   “谁家都不行!今日祭祀事关我家二小姐来世轮回,仪式不结束,任何人不能通行。”   随着他话音一落,又有一群道士出来,竟是围着香案摆阵的模样。   “不用跟他们废话!咱们冲过去!”蕴宁说着,从怀里摸出几包药扔给张元清。   张元清接过来,直接撕开,两人同时呼喝一声,朝着拦在前面的胡府家丁就冲了过去。   明明瞧着对方不过一双老弱罢了,再想不到竟是这般悍勇,那拦在前面的下人吓得忙往旁边躲。   “袁蕴宁,你敢!”一声厉喝随即传来,却是胡敏蓉,正从旁边马车上下来,她的旁边还站着一个十八九岁的清秀男子,瞧见马背上的蕴宁,男子眼睛中闪过一丝阴毒之意。   “胡敏蓉,让开!”蕴宁怒声道。   “袁蕴宁,你莫要欺人太甚!”胡敏蓉脸色发青,星眸中又隐隐含泪,“我妹妹遭遇不测,年少早夭,好容易请高人推算了今天这么一个黄道吉日,助她早入轮回……你若是还有半分怜悯之心,就莫要行此丧尽天良之事……”   “好……”蕴宁两眼中几乎能喷出火来,下一刻却是敛尽情绪,一步步靠近胡敏蓉。   “啊呀,陆夫人瞧着怎么受了伤?”胡敏蓉身边的年轻人上前一步,看似殷勤的伸出手,“不然,小人扶夫人下马?”   却被蕴宁一鞭子摔开:   “滚!”   男子猝不及防,脸上狠狠的挨了一鞭子,又有些被蕴宁气势吓到,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   “你——”   胡敏蓉脸色又难看了几分。两人之前不是没打过交道。只胡敏蓉从未把蕴宁放在眼里,一直认定蕴宁除了生的尚好之外,其余则乏善可陈。   是以每次面对蕴宁,都有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这会儿却是无端端多了些危机感,当即喝到:   “来人,请陆少夫人旁边坐着观礼……”   不想这边话音一落,那边蕴宁已是直接扔出了一包迷药来,胡敏蓉即便离得远,却依旧觉得一阵头晕,等回过神来才发现挡在自己身边的家丁已经尽皆软倒,大惊失色之下,已是气急败坏:   “袁蕴宁,若你敢破坏了我妹妹的轮回之祭,胡家必要你拿命来偿!”   更是后悔不迭,不该轻敌,还想着袁蕴宁带着个受伤的老仆,只能乖乖被摆布,如何也没有想到,她身上竟带的还有这么强的迷药。   忙要叫人拦住,蕴宁却已冲到近前,一下拽住胡敏蓉,拔下头上簪子对准胡敏蓉的脖子:   “都退下,让我过去,你们大小姐自会无恙,不然,就等着给你们大小姐收尸吧。”   口中说着,手一用力,胡敏蓉痛的“啊”了一声,眼泪跟着就下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祝亲们元宵节快乐(*^__^*)   ☆、231   混在家丁中几个目露精光的男子也明显没想到蕴宁会闹出这样的事来, 再有她刚才扔出去的迷药,效果委实惊人, 没奈何, 互相使了个眼色,悄悄退出人群。   蕴宁转身, 瞧了一眼步步紧逼的胡府家丁, 推搡了胡敏蓉一下,厉声道:   “让你的人原地站住, 不许跟过来。”   胡敏蓉脸色更加惨白,机灵灵打了个寒颤, 不怪她惊恐, 实在是胡敏蓉有预感, 自己不肯依着袁蕴宁说的去做的话,对方真的会杀死自己。   张元清紧紧的跟在蕴宁身后,牵着两匹马, 警惕的注意着周围。主仆两人一步一步从人群中穿过。   眼瞧着渐渐的远离了胡家人,张元清提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蕴宁松开胡敏蓉, 顺手一推,回身就要上马。   不想胡敏蓉忽然往后疾奔,口中更是厉声道:   “抓住他们两个!”   蕴宁还没反应过来, 身边的马已是希律律一阵惨叫,然后一尥蹶子,挣脱缰绳,飞一般的跑了。   “小姐——”张元清眼疾手快, 忙上前一步,堪堪把蕴宁护在身后,自己却痛苦弯腰——   小腹处正钉着一柄飞刀。   至于两匹马身上可不也是被飞刀所伤。   “抓活的!”胡敏蓉冷声道,“先让她跪在我阿妹的灵前磕头赔罪,然后再押到朱雀桥,让陆家阖府上下瞧瞧,看看他们娶了一个什么样的媳妇儿!”   随着一声“遵命”几个劲装男子一下从阴影中跳了出来,个个手持兵器朝着蕴宁两人逼近。   “小姐,你先走——”张元清猛一推蕴宁,踉跄着抽出兵器。   “想走,就凭你们?”为首的汉子冷笑一声,却是并没有靠近——眼下不能确定袁蕴宁身上还有没有迷药,自然是离得远些更安全。   “识相的乖乖跟我们回去,向我家小姐赔罪,不然,袁小姐我们虽不敢动,你这位老仆却定要把命留在这里。”   “小姐,您只管走,不用管我!”张元清眼睛都红了。   蕴宁却是转回身,直接站到了张元清身后,自己充当了掩护人的角色:   “咱们走!”   和方才密林在中不同,眼下这可是光天化日之下,蕴宁笃定,就是给对方几个胆子,也绝不敢众目睽睽之下因着一个冲撞祭祀的由头就敢杀了自己。   胡敏蓉明显愣了一下,眼神更加阴毒——自己还是小看了袁蕴宁!   只这会儿,却是无论如何不能放任她回去!   恨声道:   “还愣着干什么?真要我妹妹死不瞑目不成?先把那老东西收拾了!”   不见见血,袁蕴宁就不懂什么叫害怕!   几个汉子一咬牙,当即就要往上冲,可刚一靠近,蕴宁随即一挥手,吓得众人又忙往后跳。   偏是他们一撤离才发现,蕴宁根本没扔什么东西。   如此两次三番,几个汉子已是脸色铁青。更是渐渐明白了一件事,或者对方手里根本就没有了迷药。   到最后心一横,即便蕴宁扬手,也不肯退却。   不想这一扑上前,蕴宁跟着松了手,几人登时一阵眩晕,踉跄着栽在了地上。   眼瞧着一干人等再次失手,胡敏蓉银牙差点儿咬碎——   不管用什么手段,都必须把袁蕴宁留下来!   “小姐放心!”侍立在旁边的年轻男子阴阴一笑,“我这就带人追过去。”   口中说着一声唿哨,翻身上了马:   “三人一组往上冲!”   倒要看看,这小娘皮手里能藏多少药!   张元清受伤,蕴宁又是女子,一路奔波之下,两人速度如何比得上骑着马的人?   竟是不过片刻,就被追了上来。   “小姐,你快跑!”张元清转身,护在蕴宁身后,小腹上鲜血滴滴答答落下。   “再坚持会儿。”蕴宁反身扶住张元清。怀里这会儿还剩下一包药,算算时间,家里应该也快来人了。   看蕴宁两人明显跑不动了,马上男子笑的越发猖狂,一催马匹,就越过了蕴宁两人,指着最前面三个家丁:   “你们过去,把他们拿下!”   三个家丁答应一声,怪叫着朝两人扑了过来,蕴宁无法,只得把怀里最后一包药给丢了出去。   三名家丁果然应声而倒。   “再来!”男子冷笑一声,“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爷倒要看看,你怀里能藏多少药!”   说着又要吩咐下一组往上冲。不意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耳听得马蹄声越来越近,男子不觉有些着恼,一抖缰绳,转过身形,对着越跑越快荡起滚滚烟尘的马上骑士傲然道:   “前面是兵部尚书府有急务处理,无关人等一律不许靠近!”   不想对方仿佛没听见一般,依旧催马上前,更是随手摘下马鞭,双腿一夹马腹,竟是以无与伦比的非一般的速度冲了过来。   “耳朵聋了吗,没听见我说的话!再敢往前走,信不信爷让你有来无……”男子顿时不悦至极,更甚者还晃了晃手中兵器,只话还没说完,就“啊”的惨叫一声。   却是那打马过来的人甫一跑到近前,手中马鞭兜头就抽了过来,这一下力道怕不有千钧,男子身形一下飞了出去,直接砸到勉强赶过来的胡敏蓉的脚下。   “梁峰——”胡敏蓉惊叫一声,一个收势不住,脚下一趔趄,若非旁边人扶住,可不就和男子砸在一起?   一时又惊又怒又怕,颤声道:   “何方凶徒?光天化日之下,竟敢纵马行凶,眼里可还有朝廷律法……”   只她声音响起的同时,蕴宁的声音也跟着响起:   “二哥——”   声音嘶哑,让人听了就想落泪。   马上不是旁人,正是袁钊睿。   一眼瞧见发髻散乱、一身狼狈的蕴宁和浑身鲜血的张元清,袁钊睿眼里几乎能喷出火来。从把妹妹寻回来,袁钊睿何尝见过蕴宁这么狼狈过?一时心疼的无以复加。   忙先上前一步,把蕴宁揽在怀里,跟着飞起一刀,却是不偏不倚,同样扎在那梁峰的小腹处。   这一刀的力度之大,几乎把那梁峰钉在地上,迸出的血雨直接飞溅到胡敏蓉的面门之上。   把个胡敏蓉吓得脚一软,就坐倒在地。   同一时间,又一阵哒哒的马蹄声传来,却是袁钊鸿和几个堂兄弟带着府内侍卫赶到。待得瞧见眼前情形,一个个脸色俱是难看至极——   袁家儿郎浴血奋战,保家卫国,为的可不是有朝一日被人这般欺负!   “我带着妹妹先走,分一拨人去乱葬岗那儿瞧瞧,剩下的人把这些凶徒全体押送大理寺!”知道这会儿不是叙话的时机,袁钊睿简单的吩咐了一句,抱起蕴宁送到马上,自己跟着飞身上去。   快要被吓晕的胡敏蓉这会儿终于回过神来,却是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你们敢!我是兵部尚书长女,你们不许对我无礼!”   口中说着,却已是带上了哭腔——   早听说过武安侯府的人悍不畏死、胆大包天,胡敏蓉却是并没有放在心里。   毕竟这可是天子脚下,大正帝都,比袁家声望更隆的家族不要太多。   甚至就在之前,胡敏蓉还想着等抓到袁蕴宁,让她跪下赔罪之余,还要拿这件事,向陆家、袁家兴师问罪呢。再不想事情变化这么快,眼下自己倒是成了被问罪的那个。   真是被以凶徒的名义押送到大理寺,胡敏蓉可以预料到,自己势必成为整个帝都的笑柄。   只任凭她哭的梨花带雨、我见犹怜,都不曾让袁钊鸿一行人改变心思。   至于袁钊睿已经载着蕴宁,带了八个侍卫往城里飞驰而去。   甚至到达城门时,速度都不曾降低多少。   袁家儿郎各个擅强弓、精骑射,袁钊睿的马上功夫自然比蕴宁强的太多了,即便在大街上,都能穿行自如。   竟是还没用半个时辰,就赶到了如意楼。   不想刚到外围,就被兵丁拦住,待得瞧见马上人是袁钊睿,忙又躬身退开——   今儿个在这里守卫的依旧是袁烈部下。   袁钊睿点了点头,马都没下,照旧催动马儿上前。   兵丁忙在前面帮着开路,以致围的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就有些骚动之意。   许是察觉到什么,正自低头凝思的陆瑄倏地抬头,眼睛往这个方向瞟了一眼,上身猛地前倾,竟是想要站起来的模样,蕴宁眼睛登时热辣辣的,遥遥挥了挥手,就和袁钊睿入了袁烈临时歇息的地方。   即便袁钊睿把蕴宁护的极为严实,陆瑄却是依旧把人认了出来。太过激动之下,竟是禁不住以手掩面。手中饱蘸笔墨的毛笔晃动之下,当即落下一大滴墨汁来,竟是一下把写了没几行的卷面污了一大片。   “时间到!”差人同时一挥手,直接上前抽走了陆瑄手中的笔。      ☆、232   王梓云借着交试卷的机会, 看了眼差人手中另一张卷子,却是揉了揉眼睛, 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眼中看到的——   一片策论, 陆瑄写了不过五六行,内容这么少也就罢了, 更让人意外的是上面还有好大一摊墨汁, 整张卷子说是惨不忍睹也不为过。   片刻的恍惚之后,紧接着就是抑制不住的狂喜——   真叫自己猜着了, 陆瑄果然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   王梓云身后那些落第举子登时沸腾起来:   “呸!我就说这春闱有猫腻!”   “可怜我苦学数十年,竟是被这等斯文败类误了前程!”   更有那等情绪激动的, 直接在地上跪倒, 以头抢地:   “老天有眼, 老天有眼啊!”   竟是涕泗交流、哭泣不止。   至于陆瑄身后的那些取中者,除了杨修云崔浩两人外,无不神情惨淡, 惊疑不定,说是惶惶若丧家之犬也不为过, 哪还有之前一丝一毫的意气风发?   抚平两人试卷,差人不敢耽搁,忙用托盘盛了, 小心送入如意楼中。   试卷先呈到坐在中间的周珉手中,周珉看了一眼,旋即敛去脸上笑意,转手递给旁边周瑾。   之前陆瑄的异常, 自然早已落入周瑾眼中,这会儿瞧见陆瑄的卷子,神情滞了一下,却是没说什么,不动声色的把试卷放了回去。   胡庆丰自是把周瑾的不自然尽收眼中——   这周瑾还真是和他父亲睿王一般,就是个一根筋没脑子的。以为巴着皇上就能分得最大利益吧?   待得坐实了这春闱舞弊案,周瑾就等着被言官弹劾吧。   毕竟,之前可已查明,陆瑄和周瑾之间乃是旧交!   随手拿起陆瑄污损了的试卷,粗略翻了一下,反手递给陆明熙,一副很是惋惜的模样:   “莫不是陆公子今日状态不佳?怎么这么长时间,就写出了这样一篇东西来?啊呀呀,这可怎么好,老夫还想着,要领略一番会元公的风采呢!”   跟着抖开王梓云的试卷,文章虽说不上行云流水,却是清秀工整倒也颇为醒目。   胡庆丰捋着胡子,先就叫了一声“好”:   “果然是强中更有强中手,江南王家还真是名不虚传,单看这篇文章,说是才高八斗也不为过。”   他这番话声音极响,明显是要说给陆明熙听的。以周奎元为首,胡党众人围拢过来,自是纷纷附和。   裴云杉意识到情形不对,忙站起身形,待得瞧清楚陆瑄的试卷,更有那滴大大的墨汁,登时倒吸了口凉气,失声道:   “怎么可能?!”   裴云杉身侧正是今科副主考姚青,跟着探头看去,一眼瞧见陆瑄卷子情形,脚下顿时一软,正好撞到面前的桌案,上面茶水顿时歪斜,水迹淋漓之下,衣服袖子湿了大半,姚青却似是没有感觉到一般,满脑子都是一句话“我命休矣!”   看到姚青这般如丧考妣,在场众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自古以来,科举舞弊案最是朝廷痛恨,一旦确认,则不定要滚落多少颗人头,尤其是这两位主考官……   一时痛快者有之,惶恐者也大有人在,茶楼之前的祥和气氛早丧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触即发的紧张。   不远处的陆明廉却是猛一拍桌子,脸上尽是怒容:   “真是不肖子孙!便是祖宗也要跟着蒙羞……”   “明廉公莫要动怒……只所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年少时,哪能不犯些错误的。”胡庆丰微微一哂,转身瞧向陆明熙,“眼下这样,明熙公瞧着,是否还要再比下去?”   “比,如何不比?”陆明熙眉角上挑,一抹凌厉之色一闪而过,却是很快恢复平静,“三篇策论,这才是第一场……”   口中说着,忽然顿了一下,却是如意楼下本来直挺挺坐在那里的陆瑄正好抬头瞧过来,父子视线相触,又迅疾分开。   “就依陆公所言。”胡庆丰神情一冷,一拂袖子,“宣布第一场比试结果,挂出两人试卷,然后把下一场题目送过去。”   差人应了一声,捧着两张卷子快速下楼,很快便有洪亮的声音在如意楼外响起:   “第一局,王梓云胜出。”   又有两个差人上前,捧了两人卷子,悬挂于场中。   虽是距离有些远,上面写了什么,看的并不甚清楚,却并不妨碍大家一眼瞧见陆瑄空了大半的纸张,并上面刺眼的一滩墨迹,面面相觑之余,几乎所有人心头都升起一个模糊的猜测,难不成,陆瑄的会元真有猫腻不成?!   差人回身,送了陆瑄并王梓云每人一张纸条。   因为第一局的胜利,王梓云这会儿可不是踌躇满志?   利索的展开纸条,“中立而不倚,强哉矫义”几个字瞬间映入眼帘。   水漏计时的滴答声同时响起。和上一场一般,第二场比试依旧以半个时辰为限。   王梓云沉思片刻,很快有了思路,提笔时抬眸瞧向对面的陆瑄,不觉皱了下眉头——   和第一场时陆瑄久久凝思不同,自己这边才刚有了思路,那边陆瑄竟已挥墨泼毫,下笔疾书。   王梓云微微一哂。   这句话语出《中庸》,原句是“故君子和而不流,强哉矫!中立而不倚,强哉矫!国有道不变塞焉,强哉矫!国无道,至死不变,强哉矫!”   本意是讲的中庸之道,君子之道,出题人的用意却是清楚,明显是要剑指陆家父子。   今日后,世人但凡提起陆家,必会同时奉上“伪君子”三字!   一想到过了今日,就可折得会元桂冠,至于看不起自己的陆瑄,则要永远被钉在耻辱柱上,王梓云就恨不得大笑三声。   心情痛快之下,文思亦是泉涌,洋洋洒洒一气写了数百言。   偷眼看一眼水漏,三分之一,足够自己再构思一个完美的收尾……   “啪”的一声轻响却是瞬间传入耳中,陆瑄清越的声音随即响起:   “敢问各位大人,学生可能提前交卷?”   有了第一场的经验,王梓云早对陆瑄种种大异常人的行径习以为常——   前面好歹还能坚持到底写上几行,这回竟是中途就要认输了吗?   身后举子可也是一样的想法,一个个脸上露出胜券在握的笑意来。   差人很快把陆瑄的意思禀报上去。   陆明熙还未开口,胡庆丰已经笑着道:   “年轻人还是有些沉不住气,不过是输了一场,就这般意气用事,陆公瞧着,该当如何?”   “咱们只说以半个时辰为限,若然想要提前呈交试卷,未为不可。”陆明熙回了胡庆丰一个笑脸,“让差人把卷子呈上来吧,不然,岂不白费了胡大人一番苦心。”   语气轻松,嘲讽之意却是显而易见。   胡庆丰哼了一声,不阴不阳道:   “苦心不敢当,不过是为国为民四字罢了。”   果然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当下一摆手:   “呈上来。”   陆瑄方才的话,围观众人也听得清楚。这会儿看差人过去,个个踮起脚跟伸长了脖子想看个究竟。   差人拿起卷子的一瞬间,明显也是大吃一惊。还以为陆瑄是破罐子破摔,和第一场般放弃了呢,再不想已是写的满满当当。   虽是并没有读过多少书,却不妨碍差人依旧对眼前这张卷子惊艳无比。实在是这上面的字,真是太好看了。   差人举起卷子的一瞬间,杨修云和崔浩也看的清楚,两人相视一眼,提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紧挨着两人的举子太过紧张,竟是“噗通”一声跌坐地上。   王梓云视线正好扫过来,神情微微一凝,明显有些不可置信。   卷子再次呈到周珉并周瑾面前。   周珉蹙眉打开卷子,入目正是陆瑄一笔飘逸字体,当真可称得上“飘若流云,矫若惊龙”。   如果说字体已是让人震撼,文章更是字字珠玑,不独笔下生花,更兼颇有见地,一针见血,针砭时弊,读之让人目眩神移。   “好文章!”旁边周瑾已是击节赞叹。早知道陆瑄才华过人,却不料已是精进如斯!这样一篇文章,别说王梓云,怕是连汪松禾这样名动朝野的大儒都能比肩。   胡庆丰意识到不妙,亟不可待的接过卷子,不过草草看过,却是半晌无言。   裴云杉还好些,笃信陆瑄的才华之外,看到卷子还能把持的住,他身旁的姚青,却是再次撞翻了茶碗而不自知,嘴里更是不停喃喃着:   “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啊!”   有陆瑄这篇文章,自己项上人头好歹保住了。   失神状态的胡庆丰正好听到,却是恶狠狠的瞪过来。陆瑄写得好又如何,王梓云的可还没呈上来呢。   还有陆瑄,当真是个心狠手辣的,为了功名利禄,竟能置新婚妻子而不顾。   既然应战,摆明了是要放弃妻子袁氏。   正自胡思乱想,水漏中的水再次滴尽,王梓云的卷子也交了上来。   有陆瑄的文章珠玉在前,王梓云自以为得意之作的这篇文章无疑就显得拙劣的多,除了遣词造句精工些,其余竟是乏善可陈,再无一点可取之处。   尽管胡庆丰不愿相信,却也不敢睁眼说瞎话,眼睁睁的瞧着差人捧了两人试卷出去,并宣布比试结果:   “第二场,陆瑄胜!”   正面带微笑的已经做好了庆贺准备的王梓云身子猛地前倾,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至于两人身后的举子,这次的反应则是恰恰相反,在看到差人悬挂出来的两人文章后,所有的质疑声也好,庆幸声也罢,尽皆消失,竟是全都变成了无法置信的抽气声——   所谓一字万金,不刊之论,还以为只是传说罢了,再不想今日竟然有幸见之!   王梓云脸色顿时惨白一片。都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对着陆瑄那篇文章,王梓云即便脸皮再厚,却依旧止不住自惭形秽。   怪不得杨修云说陆瑄才华更在他之上!   原以为是杨修云故意要下自己的面子,这会儿才知道,竟是真的!   这样的陆瑄,自己根本不可能战胜他!   除非他像第一场那般……   内心里却也明白,那样的意外,一次就已经够了。   自己根本不可能比得过陆瑄。   会元不会属于自己,崔家会因为崔浩而崛起,陆家更不可能放过王家……   胸口处一阵绞痛,接连吐了几口血后,王梓云再也无法支撑,身体重重砸在书案上,手却还不甘心的指着陆瑄的文章,一副死不瞑目的模样。   差人目瞪口呆之余,意识到什么,手忙脚乱的上前,伸手去探王梓云的鼻息,却是彻底傻了眼——   人竟然真的没气了!   这是,看别人写的太好,就,气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开国大将军傅元江二十六岁离家逃亡,三十六岁荣归故里,和皇上亲如兄弟,又娶了长公主为妻,只可惜再多的荣华富贵都不能填补失去爱女的痛断肝肠、锥心刺骨…… 不爱红妆爱武装的将军府大小姐傅月明,摇身一变,成了秀才家“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傻白甜娇美小娘子的故事……   ☆、233   死人了?死的还是之前名声大噪和杨修云齐名的江南王家的继承人!   众人顿时哗然!   差人抖着手再次探了下王梓云的鼻息, 掉头就往如意楼里跑。   迎面就碰见匆匆迎上来的周奎元:   “那位王公子,怎么了?”   “大, 大人——”差人也是第一遭遇见这样的事, 嘴唇不住哆嗦,“王公子, 王公子, 好像,好像, 死了!”   死了?周奎元也是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个没出息的废物!胡庆丰脸色就有些扭曲, 一张脸更是成了茄子色!   “公子——”王梓云的书童这才回神, 一下扑到王梓云身上嚎哭起来, 方家的人看情形不对,也赶紧上前,指挥着抬起王梓云就往太医院冲。   只可惜到了太医院却被告知, 人确定是不成了,回去准备后事吧。   消息传来, 所有人瞠目结舌之余,瞧着依旧正襟危坐神情淡然的陆瑄,却是个个现出些敬畏之色, 毕竟从古到今,只听说武举有闹出人命的,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论文失败也会被气死的。   更多人心痒难耐,恨不能这会儿就去品读一番能气死人的千古奇文……   眼见得如意楼内久久没有动静, 陆瑄站起身形,所有人视线瞬时投注过来。只即便被这么多人盯着,陆瑄却是没有丝毫局促之色,举手投足间更显无双风华,竟是上前一步,径直走到最中间的位置,挑眉冲着失魂落魄的一众落第举子道:   “若有哪位不服,认定今科春闱有舞弊之嫌,便可继续来战,陆某不才,必当奉陪到底。”   他身后举子也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如果说之前对陆瑄年纪轻轻却能考中会元一事还多有疑虑,亲眼见识到陆瑄写的策论后,一个个早心服口服,连带的也对之前以恶意揣测陆瑄愧疚不已,这会儿也都起身,跟着来到陆瑄身后,支持之意溢于言表。   “陆公子说笑了。”同样出身江南望族的卢靖,平日里和王梓云关系颇好,之前更是对王梓云充满信心,认定陆瑄会元公虚有其名,这会儿却是神情惨然,“是我等想的左了……会元公实至名归。今日之过,卢靖愿同逝去的王公子一力担之,却是与其他南方士子无干!”   口中虽是如此说,愧疚之余,分明还有些难以排解的幽怨之意。   “卢兄言之差矣,”陆瑄肃容。   卢靖一怔,自己已经低头了,难不成陆瑄还不肯罢休?!   陆瑄摇摇头:   “卢公子误会了。所谓诗书礼易乐何分南北,宫商角徵羽不论东西,你我俱是大正子民,论什么南方北方?我能有今日成绩,全赖老师松禾先生悉心教导,和大家也算系出同源;这些日子以来又和表兄一起习书练字,亦是受益匪浅,即便此次能侥幸胜出,却是更生出些敬畏之心,古人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诚不我欺也。”   这话倒是不假。   陆瑄向来有自知之明,出身于陆家这样的官宦世家,日常所见,平日所学,注定在治世之道,为官之学上,陆瑄远胜崔浩,真论起学问之精通,才学之过人,陆瑄自问不如崔浩。   只所谓阳春白雪,崔浩文章自然曲高和寡,反是陆瑄文章更能击中几位主考官的心扉。   再有崔浩体力不济,前面还好,后面字迹却是微有些凌乱……   一直站在旁边静观局势发展的汪松禾还是第一次听到学生这么恭恭敬敬的夸奖自己,开心之下,胡子都开始往上翘,只翘到一半,又觉得不对——好像自己才是先生吧!都怪这个小坏蛋,平日里从不肯说些好听的让自己开心片刻!   旁边陪着众官员走过来的裴云杉更是暗自心惊。当初会点了陆瑄会元,最主要的原因可不正如陆瑄所言?   甚至裴云杉私心里,更欣赏的是崔浩笔下幽独清远的意境……   却也明白,崔浩心胸博大,于学问一途前途不可限量,他日成就至少比肩乃祖崔老先生,成一方学问大家,官场上却是有所欠缺……   至于陆瑄,却注定要在官场上大放异彩,助皇上擎起大正社稷江山。   看的不错的话,这对表兄弟都必将以自己的方式大放异彩,名垂千古。   卢靖就是一怔。还以为会得到陆瑄羞辱,不想言语间却是丝毫没有看轻之意。   再看到温文儒雅的崔浩,第一次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后悔……   陆瑄神情诚挚,续道:   “昔日老师常说,江南物华天宝,地杰人灵,最是人才辈出,淮安卢家家风醇厚,耕读传家,卢兄和诸位不过一时被有心人利用,何错之有?”   卢靖越发愧疚难当,竟是长揖到地:   “是在下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卢某惭愧之至。君且等我三年,三年之后,某必再至京师,定不会让君失望!”   说着以手掩面,直接穿过人群,大踏步离开了。   崔浩自来神龙见首不见尾,王梓云和卢靖可不就是南方士子的主心骨?眼下却是一个死一个彻底臣服,其他人自忖才学也好,名望也罢,尚且在王卢两人之下,如今和陆瑄相比,真是拍马尚且不及。更难得的是,陆瑄可不是一般寒门子弟,而是出身相府,之前无辜被众人唾骂,却是不独没有打击报复,还对南方举子这般推崇,心胸之宽广,委实让人无言以对。   到了这会儿别说上前挑战,简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才好。一个个面红耳赤、纷纷站起,冲陆瑄一揖后跟着逃也似的离开。   一时场上除了取中的举子外,之前被王梓云等人鼓动着闹事的瞬间走了个干干净净。   周珉气的咬牙。   年纪轻轻便巧舌如簧,朱雀桥陆家分明是一窝子小人!扬了名不说,还收买人心,当真可恶之至。   和他并肩而行的周瑾却是对陆瑄等人连道“恭喜”:   “诸位俱皆一时才俊,他日为官,也必是大正良臣,皇上知道,定会龙颜大悦。”   今儿散了朝会,众举子已是通过各自的渠道打听出来了之前发生的事,明白之前被太半人认定成绩不实,有舞弊之嫌时,就是这位睿王世子顶着巨大的压力,给大家争取了这样一个证明清白的机会,当下纷纷道谢:   “世子大恩,我等没齿不忘。”   “世子放心,我等定不会让世子和皇上失望……”   周瑾忙一一搀起:   “诸位客气了,瑾不过奉皇命而为之,有圣明天子在,岂会任由用心险恶者颠倒黑白、混淆是非?”   这话不可谓不严厉,从来高高在上被众人追捧的周珉哪里受过这般奚落?一时气怒交加,却偏是无法反驳。脸色顿时铁青。   陆明廉暗叫不妙。忙悄悄拉了拉周珉的衣襟。好歹让周珉脸上现出丝笑意来。只那笑容太过僵硬,猛一看,真是和哭也差不了多少了。好容易强自按捺下心头的愤怒之意,却是无论如何不愿再呆下去,一拂袖子,转身就走:   “皇上那边也悬心如意楼之事,瑾堂兄既是有话要说,弟先走一步。”   看周珉离开,胡庆丰跟着也想走,却是被陆瑄拦住:   “胡大人且慢。”   胡庆丰脸色沉了沉:   “你还有事?”   和之前对着卢靖等人时的温和不同,陆瑄却是高高抬起下巴,态度不卑不亢之外,更有着傲然之意:   “不敢。”   “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之前饱受诟病,怕是帝都百姓对瑄和众同年有所误解,听闻之前大人在朝堂上言讲,以为国为民为平生乐事,若然有错,愿向我等致歉。只胡大人德高望重,便有不妥,小子并诸位同年也不敢心有怨言,如何敢让胡大人道歉?不过是想请胡大人为我等正名罢了。”   “或者胡大人还想让小子再和人比试一场?”   外人瞧着,或者要赞一声相府公子好气度,可一字字一句句合在一起,听着怎么就那么刺耳呢?   这小子所言,分明就是和周瑾“用心险恶者颠倒黑白”一句遥相呼应,往自己头上扣了个大大的屎盆子,偏是自己还没有立场辩白。   镇日里打雁,今儿个却是让雁啄了眼。   胡庆丰气的呼呼只喘粗气,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一个高大身影正大踏步逼近,定睛看去,却是袁烈,正大踏步走来。   心里顿时一松——   指使王梓云大闹,虽是做足了万全准备,胡庆丰等人却依旧预料到了最坏结局,就是陆瑄会不顾袁蕴宁死活,依旧对上王梓云。   那样的话,胡党虽是颜面无光,却并不是没有好处的——   袁烈可是真稀罕他这个失而复得的女儿,一旦知道陆瑄竟为了功名利禄,放任袁蕴宁去死,不和陆家闹崩才怪。   袁陆两家一文一武,正可谓皇上的左膀右臂,两方拼个你死我活的话,皇上好容易攒出来的一点气势势必灰飞烟灭……   是以不管王梓云闹得这一场最后结果如何,于胡太后而言都是有利无弊。   这会儿瞧见袁烈过来,胡庆丰明白,怕是袁蕴宁的事已经报过来了,能看到他们两家大打出手,也算是为今日之事先讨回些利息。   袁烈果然来的极快,并如胡庆丰所料,直接就来至陆瑄身前,然后伸出双手,用力朝陆瑄的双肩拍了下去:   “好小子,不愧是我袁烈看上的女婿!”   不对吧?胡庆丰登时有些莫名其妙,心说袁烈是不是心疼的傻了?这会儿不该是喝陆瑄翻脸,让他偿命吗?   正自一头雾水,袁烈已是转过头来,胡庆丰直觉不妙,想要往后退,却还没动作,就被袁烈劈手揪住胸前衣襟,然后直接一用力,就把人鸡崽似的提了起来:   “姓胡的,敢让你闺女截杀我闺女,我今儿个和你没完!”      ☆、234   要说朝堂上, 也不止一次出现过大臣之间意见不合,最后挽袖子捋胳膊打成一团的, 可那也要分谁跟谁啊。   身为一品大员, 又是能和皇上分庭抗礼的胡太后的嫡亲侄儿,胡庆丰所到之处, 鲜有人敢不俯首听命的, 这么大庭广众之下被人指着鼻子斥骂,当真是破天荒头一遭。   更别说, 胡庆丰即便掌管着兵部,却是一向以文臣自居, 袁烈乃是实打实的武将, 两方实力天然不对等。   这么着当着帝都百姓并刚取中的士子被袁烈鸡崽般甩来甩去, 胡庆丰算是彻底明白了之前王梓云为什么突然说挂就挂了,根本就是,丢不起那个人!   一时气的整个人都要疯了:   “袁烈, 你眼里可还有朝廷律法?快放手,不然老夫与你势不两立!”   “老匹夫!”袁烈眼睛中同样能喷出火来, 那眼神,分明想要把胡庆丰五马分尸也不解恨,“文不成武不就, 除了会擅权生事,你还会做什么?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脑子动到我女儿女婿身上!你以为若不是因为朝廷律法,你这老混账这会儿还能好好活着?!信不信我早就把你剁碎了喂狗!”   这话倒是不假。即便万幸之下, 蕴宁没有受伤,可过程之惊险,依旧让袁家上下吓出了一身的冷汗。其他不说,今天回家,这一大家子怕是都睡不好了。   对方设计今日这出,分明就没准备给女儿留活路。   若非担心至今依旧在胡太后跟前侍候的程仲的安危,袁烈可不就准备先当街暴打胡庆丰一顿?   常年征战沙场,袁烈身上的煞气可不是一般人能对抗的了的,被袁烈这么掐着脖子,胡庆丰先就怂了,无比惊恐的拼命想要挣脱:   “放开我,你放开,武安侯到底说什么,老夫,老夫并不知情……咳咳咳!”   当下便有胡家子弟一般在朝为官的冲上来,可他们不动也就罢了,刚一有反应,袁家小辈直接围了过来,吓得胡家人忙站住不敢再动,饶是如此,依旧颇挨了一顿拳脚。慌乱无措之下,忙想求救,只可惜周珉这会儿已然离开,不得已只得瞧向周瑾:   “世子殿下,您快劝劝啊……”   周瑾这才施施然上前:   “啊呀呀,侯爷,胡大人,你们两位且息怒,都各自退让一步,春闱之事既是完美落幕,咱们快些把这喜讯上报给皇上吧。”   袁烈虽是武夫,心思也颇为缜密,听周瑾如此说,点点头松开手:   “胡家欺人太甚,胡庆丰,咱们这就去面君,让皇上评评理去!”   胡庆丰猝不及防,一下磕倒在地上。还没来得及起身,就听袁烈续道:   “即便跪下磕头,袁烈也绝不同你善罢甘休!”   胡庆丰听了这句话,气的腿一软,又坐倒地上。   旁边胡家子弟这会儿终于挤过来,一个个哭丧着脸上前,七手八脚扶起胡庆丰。   来不及说什么,外面又传来一阵喧闹声,众人抬头瞧去,却是胡府管家,正连滚带爬的跑过来,胡庆丰心知不妙,忙让人带过来:   “怎么了?”   “老爷,老爷,您快去一趟大理寺吧,大小姐被袁家人押解过去,还给按了个谋害人命的罪名,还有梁公公的弟弟,说是这会儿也是命在垂危……”   胡庆丰脸色顿时阴晴不定,终于明白了为何袁烈会放过陆瑄来和自己大闹一场的根本原因,派出去的人失手了,袁蕴宁回来了!   “老爷,夫人已经急的哭昏过去好几次了,也让人拿了家里的名帖送过去,可人家不买账……夫人说让老爷快些去看看……”   陆瑄一旁瞧着胡家惊惶无措的模样,眼神却是越来越冷。片刻后转身,翻身上马,打马而去。   蕴宁这会儿正和郑氏并采英采莲在一处。   “……好在弟妹没事儿。”郑氏握着蕴宁的手,不住上下打量,之前荆东荆西和一干受了伤的侍卫回府后,一家人真是吓得魂儿都要飞了,即便这会儿瞧见安然无恙归来的蕴宁,几个人可不依旧心有余悸,采英采莲更是不停的抹泪。   “老祖宗年龄大了,怕她惊着了,这会儿就没敢跟她老人家禀告……”   “嫂子做的对……”蕴宁脸色依旧有些苍白,瞧着郑氏,攥了攥拳头,“荆东他们这会儿怎样?没事儿,嫂子尽管说,我受得住。”   郑氏神情就有些黯然:   “都受了伤,荆东身上的,尤其重些,还,死了,两个家丁,还有程家老爷子跟前侍候的那个张虎,拉回来时,人已经咽气了……”   从前公公身体健朗时,陆家何尝被人这么欺侮过?   眼下竟是下这般狠手,当真是欺人太甚。   蕴宁久久没有说话,好半晌才道:   “我知道了。嫂子去忙吧,不用担心我,我累了,想躺会儿。”   知道蕴宁必是受了惊吓,郑氏忙点头,又吩咐采英采莲守在门外,不让任何人进来打扰。   不想刚安置妥当,一出门就碰见了大踏步过来的陆瑄。   刚要打招呼,陆瑄却是没瞧见人一般,目不斜视的和她擦肩而过。郑氏愣了一下,忙示意采英采莲下去。   陆瑄来至门前,却是好半晌,才轻轻推开门,悄无声息的进去。   蕴宁这会儿正缩在被窝里,整个人蜷成一团,身子微微耸动着。   陆瑄攥着的拳头慢慢松开,缓缓俯下、身,隔着被子紧紧的把下面的蕴宁抱在怀里。力气之大,简直是要把人揉进自己身体里一般。   这么一路逃亡,再加上张虎等人的死讯,蕴宁这会儿却是处于昏昏沉沉的状态之下,猝然被人搂在怀里,止不住想要挣扎,却在抬手的一瞬间,被一大滴温热的液体砸了个正着,身体顿时一僵。   这是,陆瑄的,眼泪?!更甚者,就是抱住蕴宁的躯体,都在不住的微微颤抖。   “相公……”蕴宁喃喃着,低低的呜咽了一声。天知道明了了对方是想借自己来威胁陆瑄后,蕴宁有多怕!   陆瑄却是不答,只更用力的回抱过去,眼神里毫无焦距的茫然之外,全是无尽的惶恐和绝望,牙齿咬的咯吱咯吱直响:   “你不能……我不许,不许!”   “谁都不许带你离开,谁都不许!”   直到这会儿,蕴宁才意识到,陆瑄分明是被吓着了。一时只觉胸腔里一颗心都好像被人攥住,整个人都被无穷无尽绵延不绝的酸涩和痛楚席卷,摸索着探出双手,用力搂住陆瑄的脖子,把陆瑄的头抱在怀里,一下一下含泪亲吻着陆瑄的头发:   “我在呢,我在呢,不会离开,不会……”   好大一会儿,陆瑄身体才渐渐不再颤抖,泪水却大滴大滴落下,洇湿了蕴宁的肩,烫的蕴宁的心一揪一揪的痛:   “傻子,真是个傻子……”   眼里又是泪又是笑——袁蕴宁有什么好,值得你这般,除非是死,不然,我怎么舍得离开你……   许是得到了安抚,陆瑄身体渐渐不动,粗重的喘气声也渐渐平静下来,可即便是睡眠中,却依旧不安的紧,更甚者嘴里还时不时呢喃一声“宁儿”,非得听到蕴宁的应答,才会平静下来。   被陆瑄这么紧的抱着,蕴宁拼命逃亡的恐惧以及眼睁睁瞧着身边人逝去的悲伤终于散去了些,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疲惫,渐渐的也阖上眼睛,和陆瑄偎依着睡了过去。   耳听得怀里人的呼吸渐渐平缓,陆瑄却是缓缓睁开眼睛,红通通的眼底是无法遏制的杀意。   轻轻放平蕴宁,帮着盖好被子掖好背角,陆瑄悄然起身,走出院门,却正碰上被人抬着下朝的陆明熙。   久病未愈,又奔波了一天,陆明熙明显已经支撑不住,从车上下来时,根本连路都走不成了,乍然瞧见面目森然的陆瑄时愣了一下,旋即蹙了眉头,明显有些不赞成:   “眼下陆家正在风口浪尖,还是静观其变……”   “宁儿是我的妻子,任何人敢把主意打到她头上,都得付出代价。”陆瑄不闪不避的对上陆明熙的视线,“老爷子还在宫里,我必须要给那些人一个威慑……”   旁人或许不知,陆瑄却是清楚,想要借王梓云对付陆家的是胡庆丰,而想出这般阴毒主意,把念头动到蕴宁身上的,定然是太后身边的梁春。   这人如何对付自己,陆瑄并不在意,可他不该把手伸到蕴宁头上。   行走江湖时,陆瑄一贯坚持再大的仇也祸不及妇孺,可在得知蕴宁身陷绝境时,陆瑄第一个念头就是要杀光梁春族人!   陆明熙默然。   陆瑄的性子他也清楚,但凡认定的,绝不会回头。半晌点头:   “非要去的话,再带几个人。”   知道儿媳妇遇险的第一时间,陆明熙却也同样怒不可遏。给那些人一个教训,也未尝不可。   没想到陆明熙这么爽快就应下了,陆瑄明显有些无措。很快,陆家最精锐的八个暗卫被召集过来。九个人的身影迅疾消失在渐渐暗下来的夜色中……      ☆、235   一大早, 一辆普普通通的青布马车无声无息的出了皇宫,径直往耳朵眼胡同而去。   胡同既名耳朵眼, 自然是极为逼仄狭窄的, 就是街道也都是坑坑洼洼。可那是从前,现在这耳朵眼胡同却是大为改观。即便依旧比不上那些宽街大巷, 可好歹扩充了路面, 又用黄土夯实了,瞧着可是亮堂多了。   至于胡同最里面, 更是起了个青砖到顶的三进大院子。   而带来这么大变化啊的,正是三进大院子的主人梁百顺。   梁百顺本也和其他相邻一般, 穷的叮当响。可架不住人家有福气, 养了个有出息的后辈——   当初梁百顺老婆一口气连生了三个儿子。前头俩还好, 到第三个,养到五六岁上,家里无论如何养不起了, 无奈何,只得送了人。谁知道这一送, 竟成了大好事。   这三儿子竟然发了大财,还不忘亲生父母的恩,拐过头来帮着整修了胡同不说, 还给两个哥哥出钱盘了个卖菜卖肉的铺子,又给梁家二老盖了那么一所敞亮的院子,把个邻人给羡慕的呀,直说梁家真是积了大德了, 才能生出这么个有情有义的儿子。   唯一遗憾的就是,没有人见过梁家这三口子长什么样。不过,左邻右舍也都理解,毕竟过继给别人了,能这么帮衬着亲爹娘也是少见的大孝子了。再强求人家常常回来,养父母那边儿也不好交代不是?   往日里这个点,梁家的人都起来了,唯有今日,却是有些不同寻常。竟是到这会儿了依旧大门紧闭。   前街口的王满仓昨儿个借了梁家骡车送闺女回婆家,回来的有些晚了,今儿早上过来几趟,梁家大门都是关着的。正犹豫着是不是待会儿再来,一转头就瞧见了那辆青布马车,看样子也是要到梁家去。   王满仓也是这胡同里的老户了,这辆车子却是眼生的紧,看他们也要往梁家去,就有些狐疑道:   “你们是百顺家的亲戚?还是等会儿吧,他们家人现在怕是还没起呢。”   不想那车夫却是和没听见一般,只管赶着马车往前。然后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那马车刚到门前,本是紧闭着的梁家大门一下开了,然后梁百顺夫妻亲自出来,迎了那辆马车进去。   王满仓就有些糊涂,刚要打招呼,梁家的大门却又关上了。   隔着门缝从外面往里张望了下,依稀能瞧见一个身着青色常服的年轻男子从车上下来,还要再看,男子却是突然回头,狠厉的视线吓得王满仓一踉跄,也不敢再留,忙不迭溜回家了。   只王满仓不认得,那些朝廷大员要是见了,却肯定认得出,这面貌清秀的阴郁男子不是太后跟前第一红人梁春,又是哪个?   “发生了什么事?”虽是下了车,梁春却是没有进房间的意思。   从昨天晚上到现在,梁家接二连三往宫里送信,甚至还动用了梁春留下来的暗桩。   梁春无法,只得出来,心情却无疑不是很好。   “三儿……”梁百顺说话就有些艰难,神情里对这个儿子明显还有些敬畏,“屋里,你到屋里,看……”   口中说着,捂着头就蹲在了地上。   梁百顺的老婆却是忍不下去了,直接哭了出来:   “三儿啊,不知道哪个杀千刀的害死了你弟弟啊……小四他,死的好惨啊……”   “还有你大哥二哥家的四个侄子……就连五宝……都不见了……”   梁春登时一怔。   如果说梁峰会出事,梁春已经有所预料,毕竟当初截杀袁蕴宁时,梁峰也是在场的。   说道这事,梁春也有些后悔——   别看他年轻,能爬到现在这个位置,不说阴谋害死的,就是直接沾手的人命,就不下百条。   且随着地位越来越高,梁春需要外边帮着办的阴私事也越来越多。他性情奸柔,交给旁人并不放心,索性把事情交到家人手上。   经过这么多年的磨砺,梁峰和粱母刚才提的他的四个侄子可不全都是梁春的得力助手?   按照梁春本来的设想,并不准备让梁家人现于人前,是以即便手里现在有着花不完的金银财宝,却不让父母搬家,不过帮着翻修了宅院罢了。   更甚者,为了怕引起有心人的注意,便是梁家两个大哥,也都不住在一处,散布在帝都和耳朵眼胡同一般窄小的巷子里。和外人打交道时,就是姓氏,都经常变,还置了不止一处房产,又嘱咐他们,隔几天就换个地方,至于如何换,什么时候换,更是连自己都不必告诉……   梁春笃定,即便是太后,怕是都不能确知梁家人当夜会住在那里。   至于五宝,是老四梁峰的长子之外,更是从一出生就记在梁春名下的嗣子。   即便对父母当初送自己进宫做了阉人多有怨气,可对一干兄弟,却还是有些感情的,尤其是要继承自己香火的梁五宝,梁春是真拿来当宝贝疙瘩疼爱的。   现在爹娘却告诉自己,一夕之间,梁家仅有的几个后人全都不见了!   一时脸色难看至极。快步进了院子,一眼瞧见床上躺的梁峰,梁春身体顿时僵住了——   梁峰腹部被缝合的伤口被人硬生生撕开,两眼外凸,明显临死时极为痛苦:   “是谁,是谁……”   却是瞬间想到一个怀疑对象,武安侯府袁家!   如果说梁春心里还有哪个是占得分量最重的,也只有胡敏蓉了。也是为着这个,梁春才安排梁峰协助胡敏蓉做事。   这也是第一次,梁家人直接露面。   梁春并不认为,仅凭一个姓氏,外人就会把梁峰同自己联系起来。   可事实却是,胡敏蓉失手了,然后帮着胡敏蓉做事的梁峰死了,除了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的父母和大哥二哥外,所有听命于自己的梁家后辈都或死或失踪……   只这样残忍的手段,却又好像和义名在外的武安侯府对不上号……   “叫封烨滚过来!”从被送入陌生而可怕的皇宫,已经有多久没有感受到这种不能主宰自己命运的惊恐了?这会儿的梁春再没有了从前的淡定,甚至和被困住的野兽一般,恐慌而又遏制不住的愤怒和暴躁,“再有,找个由头,把程仲给抓起来。”   既然这事和袁蕴宁脱不开干系,自己就先拿程仲开刀。听说袁蕴宁和程仲祖孙关系极好,自己倒要仔细想想,把程仲身体的哪一部分给袁蕴宁送过去,效果会最好呢?   梁百顺两口子还是第一次见到三儿子这么凶戾的一面,吓得忙往后退。   车夫点了点头,随即无声无息的离开,却又很快回转。   梁春往他后边瞧了一眼,哪里有封烨的影子?登时脸色铁青:   “封烨呢?”   一个从匈奴逃回来的杂种罢了,也敢在自己面前摆谱?   鲜少见到梁春这般暴怒的模样,车夫忙单膝跪倒:   “封烨被太后派去了西门里……您还是快去瞧瞧吧……”   西门里?梁春脸上血色尽褪,顾不得和梁百顺夫妇打招呼,直接钻进了马车——   既是要截杀袁蕴宁,自然要做好万全的准备,梁春便让几个侄子联系了之前雇佣杀过人的一伙江洋大盗,就安置在西门里不远处一座废弃的院落里。现在手下却说太后派了封烨过去……   一时背心不住发凉。   之前好容易压下的那种恐惧再次袭上心头,梁春上马车时,腿都有些发软。   马车虽是普通,马儿却是神骏,不过小半个时辰,就从耳朵眼胡同到了西门里废宅。   却是远远的就瞧见那处偏僻的所在,这会儿却是围满了官差,更有锦衣卫的人在旁边警戒。   瞧见梁春的车,当即就有人过来阻拦。   好在很快有人过来,示意放行。   梁春不发一言的跟着往里走,刚进了院子,带了个狰狞面具的封烨就蹒跚着迎了过来——   旁人不知道,梁春却明白,封烨背上有一道极深的伤口,甚至因为失血过多,差点儿没死了。   眼下这些,梁春自然不关心。刚要开口询问,封烨已是到了近前,低声道:   “公公进去看看吧,里面真的太惨了……”   太惨了?梁春脑袋“轰”的一下,一时脚都软了。   跟在封烨身后高一脚浅一脚的往里走,转过一处假山,前面正是一块儿空地,正中间一个石桌上,摆了些菜肴,地上却横七竖八躺了足足二三十具尸体。   你的刀扎在我身上,我的剑插在你肚子里,现场简直惨不忍睹,再有中间散落着的金银财宝,分明是分赃不均的火拼……   梁春跌跌撞撞的疾步上前,却被封烨拉了一下:   “小心——”   梁春低头,正和脚下一颗同样死不瞑目的血淋淋的人头对个正着,人头不是别人,正是大侄子梁全!   他身后不远处,则是被砍成两半的二侄子……   几个侄子的尸体很快被人抬出来,放在一边,却是没有找到过继到膝下的嗣子梁五宝的影子……   强撑着最后一点力气,刚想发问,就听有官差窃窃私语声传来:   “这些匪徒真是心狠手辣!”   “可不,这几人的相貌一看就是一家人……”   “说是做些小本生意,送酒肉过来的……”   “结果就碰到了这些贼人内讧……贼人倒是该死,就是可怜了这一家人……”   “那孩子倒是个好命的,这会儿还睡着呢……”   梁春一言不发转身,拔腿就往官差们说的房子那里过去,推开门,正瞧见门里的木板上,胖胖的梁五宝正躺在那里,睡得无比香甜。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故意,梁五宝脚边放着几把刀,正组成一个“止”字,头那边则横放着一杆□□。   梁春睁大眼睛的同时,昏昏沉沉的脑子轰然雷响——   止戈为武!   可不就是在那道试题上,梁春的人把抢到的袁蕴宁的珠花掷了过去?   这是,原封不动的给自己,还了回来?!   ☆、第 236 章   金色的阳光洒满废弃的院落, 枝叶摇曳间,地上的尸首恍惚间多了些斑驳的色彩。   梁春站在阴影里, 定定的注视着脚下几个侄子排成一排、残缺不全的尸首, 神情沉默而阴郁。   好半晌,低下头, 对着指尖上几点血迹瞧了半晌, 却是缓缓伸过去,在躬身侍立的手下身上擦了擦, 缓声道:   “把尸体拉回耳朵眼胡同。”   手下应了一声:   “小的这就去给公公备车,还有一应丧葬事宜……”   话未说完, 就被梁春打断:   “这些你不用管。找个人跑一趟耳朵眼胡同, 告诉他们, 赶紧埋了就好,莫要生事。”   说着,抬脚就往外走, 却是看都没看几个侄子一眼。   手下明显一愣,旁人不知道, 他却明白地上躺的这几人和梁春的关系,要是一下把这么几具尸首抬到梁家去,那家人不崩溃才怪, 正是最需要亲人安慰的时候,怎么公公的意思,是连回去都不肯吗……   刚要提醒,却是正好和梁春阴鸷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吓得一激灵,忙应了一声,扭头跑了。   “封大人命还真是大。”梁春视线久久停留在石桌左边一个满脸络腮胡的汉子身上,忽然扭头,视线针一样刺向封烨,“却不知昨儿个晚上,封大人在哪里?”   络腮胡汉子名叫郑显,正是这帮江洋大盗的老大。昨儿个可不就是他精心挑选了人手前往狙杀袁蕴宁,结果除了郑显和封烨得以逃生外,却是尽皆死在当场,现在就连郑显也死在这里……   昨儿个忙着收拾残局,梁家又不时派人过来传信,梁春没顾上讯问,现在却是越想越觉得封烨可疑……   “我在哪里与公公何干?”封烨毫不躲闪的对上梁春的视线,神情桀骜,“在下只听命于太后,就凭你的身份,还没资格审问我。”   说着一夹马腹,当先出了大宅。   梁春盯着封烨的背影看了半晌,一猫腰钻进了旁边的马车:   “回宫。”   回到慈宁宫时,已是正午时分,胡太后刚用完膳,正就着一个宫女的手漱口。   瞟了一眼躬身进来的梁春,胡太后挥了挥手,一众侍候的人无声无息的退了下去。   “太后——”梁春趴在地上膝行了几步,一直爬到太后跟前,“奴才有罪,请太后责罚。”   说着,伸出手,哆嗦着抱住太后的腿:   “娘娘……”   直接把脸贴了上去,哈巴狗似的在太后腿上蹭着。头跟着扬起,清秀的眼眸也闪过些水色来:   “娘娘……”   胡太后慢条斯理的放下茶碗,保养极好的手伸出来,似是要抚摸梁春,却在到了脸颊附近时改摸为抽,手起处,梁春的脸上顿时带起了一溜血珠子,胡太后跟着抬脚,狠狠踩在梁春脸上。   梁春伏在地上,脸挤压的甚至有些扭曲,却是努力挤出一丝惨笑:   “是奴才办事不力,娘娘怎么处罚奴才都行,气大伤身,太后莫要气坏了自己……奴才去后,还请太后以后多多保重……”   说着猛一用力,瞬时有殷红的血顺着嘴角淌下。   胡太后一蹙眉,抬起脚冷声道:   “张嘴。”   梁春痴痴的瞧着太后,表情怔愣,好一会儿才停止了动作,缓缓张开嘴巴,却是舌头已是咬的稀烂,若非胡太后出言制止,说不好梁春这会儿已是咬舌自尽。   梁春喘了口气粗气,缓缓闭上眼睛,含混不清的说了一句话,便有泪水顺着眼角滑落。   因他伤了舌头,语声含混,胡太后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梁春说的是“若是被太后厌弃,奴才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胡太后沉默半晌,冷哼一声:   “以后陆家那里,让封烨盯着便好,还有你手中的力量,也拨出三分之一来交给封烨。”   昨儿个若非封烨重伤之后依旧拼死清除了可能涉及到慈宁宫的所有蛛丝马迹,这会儿情形定然更加难以收拾。   果然是自己太高看梁春了,一个阉奴罢了,忠心是有的,眼界能有多高?   知道危机解除,梁春伏在地上,感激涕零的重重磕了三个头,这才倒退着从慈宁宫出来。   待得到了门外,却已是又恢复了往日那个高高在上威风八面的慈宁宫总管太监的模样。   有小太监匆匆迎过来,面上全是谄媚的笑意:   “程仲那个老东西已经抓起来了,您老看……”   梁春眸子猛地一缩,做了个手势,含混道:   “晃(放)了。”   之前是自己轻敌,远远低估了陆家的可怕程度,以为没有了陆明熙撑着,自然可以对陆瑄搓扁捏圆,现在瞧着,分明是大错特错。所谓蛇打七寸,眼下必须先暂时蛰伏,静待时机,否则,梁春有预感,真是敢对程仲动手,怕是即使自己把梁五宝藏到天涯海角,继子都难逃一死。   放了?小太监愣了一下。毕竟今儿早上接到梁春让人传来的话,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算给程仲安了个罪名,怎么还没怎么着呢就直接给放了?   只梁春决定的事,却不是他敢置喙的,即便一百个想不通,也只得照办。   要回梁春的住处,必须通过一条遍布花草的幽香小径,梁春走了几步,忽然站住脚,却是一丛芭蕉叶掩映处,顶着两个殷红巴掌印神情憔悴的胡敏蓉正站在那里。   一眼瞧见梁春,胡敏蓉眼泪刷的就下来了。   身为胡家无比尊崇的大小姐,胡敏蓉何尝到过大理寺那等可怕的地方?   即便不过一个多时辰的光景,却足够胡敏蓉颜面扫地、回忆终生了。   更别说还直接承受了胡庆丰的怒火——   从头到尾,胡庆丰都没准备让家里人掺和进去。   尽管胡敏蓉辩解,彼时确然是意外,真是为了给胡敏君招魂,才会在城外偶遇袁蕴宁。   无奈胡庆丰却是一个字都不信——   苦心筹谋了这么久,却是一败涂地,更因为胡敏蓉的贸然闯入,惹了一身骚。以致弹劾胡庆丰的折子雪片般飞向皇上的案头。好在太后强硬表示,胡庆丰这个兵部尚书的位子谁也不能动,才算勉强保住官职。   却是被皇上责令罚俸半年,至于罚没的银两,倒是没收归国库,而是全拿来赔付给陆家。   银钱什么的,胡庆丰倒是不心疼,却是丢不起这个人。还有胡庆丰本就薄弱的威望,可不越发岌岌可危?甚至在兵部里自己的地盘上,胡庆丰做起事来,都有些捉襟见肘的感觉……   这还不算,皇上还把彻查散步谣言鼓动学子闹事的案子交给了睿王世子周瑾,更是以这个为借口,拨了京城一半人马到周瑾手里,虽然有一部分是袁烈的人,可更多的却是胡庆丰执掌兵部后拉拢过来的,那想到还没能让那些人死心塌地,竟然转手又交到了周瑾手里。   周瑾一上任,就直接免了十多位将领的职,而这十多人全是胡庆丰的亲信。   偏是因为胡敏蓉的缘故,胡庆丰竟是连出言反对的立场都没有。   眼瞧得形势越来越不利,胡庆丰可不一个头两个大?一见到擅自出手的胡敏蓉,自然怒不可遏,竟是当着一干下人的面,直接给了胡敏蓉两个重重的耳光。   瞧见胡敏蓉的身影,梁春加快了步伐,眸底闪过一丝强自压抑的爱恋之意。却是在距离胡敏蓉两步处站定,恭恭敬敬的施礼。   胡敏蓉脚下是一片被揉的稀烂的叶子,瞧见梁春过来,眼泪落得更急,哭的太狠了,身子都有些哆嗦:   “公公,你要帮我……”   梁春重重点了点头。   “袁蕴宁那个贱人,我要让她生不如死……”即便是压低的声音,胡敏蓉尾音里的刻骨恨意依旧让人悚然而惊。   梁春再次点头。   许是因为梁春包容而宠溺的态度,胡敏蓉泪水越擦越多:   “爹骂我,说我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还打我……”   梁春从怀里掏出一方帕子,想要递过去,却发现上面沾满了血。忙要再放回怀里,胡敏蓉却是一惊,探手抓住:   “你,受伤了?”   梁春摇了摇头,又掏出一方干净的帕子递给胡敏蓉。   胡敏蓉接过来,在脸上摁了摁,终是勉强止住了泪水,迟疑了片刻才缓缓道:   “还有就是,我想嫁给表哥……公公看,可行?”   陆瑄那边明显已是没了一点儿指望。而且经历了这么多,胡敏蓉深深觉得,比起嫁给陆瑄,自己好像更想让那两个人一起去死……   可如此一来,自己的终身大事就须提上日程。   思来想去,只得再次把视线投到周珉身上——   既是知道太后的心思,胡敏蓉自然明白周珉这个庆王嫡长子的分量。既是没有更好的选择,就索性退而求其次罢了。只现下不同往日,胡敏蓉却是不敢确定太后娘娘是不是会赞成自己的意思……   梁春深深看了胡敏蓉一眼,再次重重点头。      ☆、237   “啊呀呀, 莫要挤了……”   长安街上人头耸动,屋檐下, 树杈上, 鳞次栉比的店铺门口无不站满了人。   所谓万人空巷,不过如此。   之所以出现这般盛况, 却是今日正是一众进士跨马游街的日子。   说道今年春闱, 当真是一波三折,数日前, 更是出现了会元公大战落第举子的轰动场景。   直到王梓云文章不敌会元公,当场被会元公一篇奇文活活气死, 所有事件算是彻底达到了高潮。   别说京中人家, 个个好奇, 急着瞻仰会元公的无上风采,就是附近京郊人士,也纷纷赶来, 想要一睹这千古奇人的真容。   到了之后才听说,会元公并不是籍籍无名之辈, 本就出身高门,乃是朱雀桥陆家的公子,外家是大正第一书香门第延陵崔家, 还娶了武安侯府失而复得的遗珠为妻。   而随着陆瑄被皇上点为状元,又有其他传闻流传开来——   早在半年前,上天就已给陆家托梦,要送他家一个状元公。   可笑彼时那么多人嘲笑陆家异想天开, 说什么陆公子根本是腹中空空,才会想着求神拜佛,后来又有崔家受了诅咒的传闻在帝都传扬,以致不少人暗搓搓饶有兴致等着看百年望族朱雀桥陆家出丑的那天。   至于后来,陆明熙病入膏肓,唱衰陆家的言论更是到达了顶点。   却是谁也没有想到,陆家还会峰回路转,有今日之兴盛。   一时大街小巷茶余饭后,全是关于陆家的话题。   “也不知状元公生的什么模样?听说年纪并不甚大……”   “刚刚娶妻,也就是弱冠之龄呢……”   “能有这般造化,想来应该是生的极好。”   “不一定吧?光是一篇文章就能把人气死?说不好,长得也是极凶悍的,是把人活活吓死的也不一定……我可听说,武安侯袁家最喜欢膀大腰圆的,真是身上没有二两力气的白面书生,袁侯爷能看得上?”   一时众说纷纭。   正自唾沫纷飞,远远的长街上忽然传来锣鼓喧腾的声音,议论的人赶紧住了嘴,一个个伸长脖子往远处瞧着。   拐角处地势极好的醉仙楼上,所有的窗户也跟着齐刷刷打开,隔着窗纱,隐约能瞧见后面袅娜的身影,明显是帝都贵人家的小姐在那里驻足。   若是往日,大家少不得要偷觑几眼,今日却是鲜有人关注,大家都勾着头,直愣愣的瞧着长街尽头。   耳听得锣鼓声并清脆的马蹄声越来越近,穿红袍、簪宫花喜气洋洋的进士群渐渐映入大道两边群众的眼帘,待得看清被众人簇拥着走在最前面的三人面容,却是人人倒吸一口冷气——   前面这三位真是今科进士前三,状元榜眼探花郎?   都说探花郎最俊,今日这三人竟是看花了所有围观人的眼——   状元公如天上骄阳,夺人眼目;榜眼君似悠远君山,俊逸无双;探花郎若芝兰玉树,风华无两。   大家瞧瞧这个,看看那个,只觉得眼睛都用不过来了:   “状元公生的真好看啊……”   “榜眼也俊的紧!”   “探花郎气度无双……”   早听人说天上有金童,也不过就是如此吧?   更有京城老人连连感慨:   “还是头一遭见到头榜进士一个赛一个生的好的。啊呀呀,那些贵人老爷们怕是要挑花眼了。”   就有人不明白:“挑花眼?挑什么?”   “榜下捉婿啊,你没听说过吗?啧啧啧,这么出色的人物,大家不抢着提亲才怪!这三个小子要走大运了!”   旁边知道底细的听得直乐:   “这次怕是不好捉啊!这三位可不只是长得好,家世也是一个赛一个厉害。而且我听说,状元公已经成亲了,探花郎也早订了婚,都是武安侯府的姑娘,就剩一位榜眼,人家可是延陵崔家的嫡子,可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想捉就捉的!”   又有人羡慕蕴宁:   “要说袁家这位嫡小姐还真是个有福的,虽说当初被人偷换走时受了些苦,现在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叫我说是武安侯府慧眼识英才、好人有好报才对!人家袁小姐嫁过去时,陆家可苦着呢,说是好多之前想要和陆家联姻的人瞧见陆家的情景,纷纷打退堂鼓,唯恐被陆家给沾上,那会儿谁不替袁小姐可惜……”   “所以说世人多浅薄啊,只看重一时之利……”   “袁家小姐是个有后福的,一个诰命夫人稳稳当当……”   这样的议论声在醉仙楼中也不时响起,和其他房间的喧闹不同,靠近南窗的那间雅舍却是一片静默。   偌大的房间里,一个着一袭粉白色褙子,鹅黄色长裙的女子,正临窗而坐。和惹人遐思的婀娜背影不同,那张芙蓉美面却因为神情扭曲而让人望之心惊。   “小姐,世子爷到了。”外面响起了轻轻的叩门声。   女子回过头来,可不正是兵部尚书府的大小姐胡敏蓉?   只不过片刻功夫,胡敏蓉脸上狰狞之色尽消,取而代之的,却是满面娇羞。   周珉进来时,瞧见这样粉面含春的胡敏蓉,颓废的神情明显消去了些:   “表妹——”   要说这些日子,眼瞧着周瑾风头日盛,周珉的日子真不是一般的不好过。   甚至几次往慈宁宫递信,都被胡太后拒之门外。   昨儿个更是接到庆王八百里加急送来的一封书信,信里没有丝毫安慰之语,反是把周珉骂了个狗血喷头,甚至隐隐透出对送周珉到帝都争取嗣子之位的后悔之意。   之前周珉就听说,自打离开胶东,庶弟周玥渐渐代替了自己的位置,越来越受父亲倚重。甚至庆王还不止一次当着众人的面盛赞周玥聪明沉稳,更在诸子之上……   周珉本就惶恐不安,眼下胶东王的这封信,无疑坐实了之前的猜测。内忧外患之下,精神如何会好得了?   “表哥神情怎么这般难看?”胡敏蓉忙起身,又亲手倒了杯茶,推到周珉面前,眼睛中就盈满了泪意,“表哥如何要这般自苦?都是蓉儿无能,帮不上表哥什么忙……”   都说温柔乡是英雄冢,何况周珉这段日子正是处于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低潮期?   看胡敏蓉这般,如何会不感动?   止不住探手就想去握胡敏蓉的小手:   “表妹,莫要这般说,是我委屈了你才对……”   胡敏蓉似是猝不及防,一双柔荑顿时被抓了个正着,忙不迭缩回手,正色道:   “表哥莫要如此!”   “蓉儿寻表哥来,是有事想要告诉表哥……”   周珉本就心悦胡敏蓉,难得见她这般娇羞中透着丝丝情愫的模样,春心荡漾之余,对这个表妹越发心动:   “表妹只管说,但凡为兄能做到的,决不让表妹失望……”   “表哥说那里话,”胡敏蓉却是摇摇头,神情凝重,“并不是为了蓉儿。只事关重大……”   说着,往外面瞧了一眼。   周珉登即会意,吩咐手下:   “去外面看着些。”   等所有人都退下,胡敏蓉才轻声道:   “表哥可还记得,程明珠?”   “程明珠?”周珉怔了下,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你是说,武安侯府的那只假凤?”   说起程明珠,周珉印象倒还颇好,当初不是程明珠,说不定周珉就会被蛇咬到。更想着借机和武安侯府拉好关系,谁知道阴差阳错,程明珠却是个冒牌货……   “是她。”胡敏蓉的神情也颇有些一言难尽。当初成立雅集诗社,武安侯府小姐袁明珠、太后侄孙女胡敏蓉、礼部尚书之女何容熏,俱以才学扬名帝都,并称京城三姝。   而袁明珠也就是现在的程明珠,更是以其傲人家世出色相貌,隐然为三人之首。   可这才多长时间啊?自打袁明珠成了程明珠,境遇就每况日下,最后一次出现在众人面前,竟是以方简外室的身份不说,还被柳氏差点儿打死,连腹内七个多月的胎儿都没保住……   周珉就有些疑惑,不懂好好的,表妹怎么提起程明珠了?   “不是给表哥逗闷子说八卦。”胡敏蓉摇了摇头,却是推了一封信过去,“程明珠派人给我递信,说她前几日那次大灾,醒来后才发现自己其实是死了一回,现在又回来了!”   周珉吓了一大跳,下一刻却是蹙紧眉头:   “那程氏是不是受刺激太大,疯了?”   说什么死了一回又回来了,叫自己瞧着,分明是昏聩之言!   “我也以为是假的。”胡敏蓉苦笑一声,“只她在信中却是说了两件事……”   说到这儿,胡敏蓉表情也有些匪夷所思——   收到程明珠的信时,胡敏蓉也觉得,程明珠定然脑子出问题了,那些死死活活的话,骗三岁孩童还差不多。   不想程明珠却是在信里刻意说了两件事以为佐证——   胡庆丰身旁服侍的赵姓姨娘,会在四月二十申时三刻生下一个女孩儿来。   彼时胡敏蓉正被禁足,百无聊赖之下,索性派丫鬟出去打探一下,结果丫鬟传来的消息竟是和程明珠说的丝毫不差。   胡敏蓉当时就惊出一身的冷汗来。毕竟那赵姨娘在父亲身边极不受宠,甚至生产时,家里随便找了个稳婆,庶妹的具体生辰便是父亲也不清楚,程明珠如何能说的毫厘不爽!   “怎么可能?”周珉神情也是极为震惊,一下坐直了身体,“莫不是程明珠其实之前已经和稳婆私下里见过,串通好了的?”   “串通的话于她何益?”胡敏蓉却是推出一封信到周珉面前,“程明珠还说了另一件事,她说,已经致仕的前首辅严子清,会在今日未时一刻撒手尘寰!”      ☆、238   周珉悚然而惊。只觉得整个人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下意识看了看天色, 这会儿已是过了午时,距离未时一刻也不过个把时辰……   严子清卸任未久, 没来的及启程还乡就染上风寒, 这些日子一直好好坏坏,期间周珉还曾登门探望, 严阁老虽然身子骨有些虚弱, 可眼瞧着精神还算健旺,怎么瞧也不像是有性命之忧的。   一时觉得那程明珠不过是胡说八道, 赵姨娘的事也纯粹是偶然蒙对了罢了;一时又有些期待,毕竟自己这会儿处境堪忧, 真有个知道过去未来事的帮着指点迷津, 那可真就是老天垂怜了。   胡思乱想间, 竟是连和胡敏蓉说话的兴趣都没有了。   胡敏蓉倒也知情达意,并不打扰周珉,甚至还让人燃起安神的香氛, 好让周珉能闭上眼休息一会儿。   只周珉如何睡得着?竟是每一分每一秒都觉得煎熬,好容易过了未时三刻, 周珉直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在雅舍里来回踱步,正自魂不守舍,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周珉直接上前,拉开门,外面站着的正是他派出去的长随。几乎是抖着嗓子问了一句:   “是严家, 出事了?”   “可不。”那长随也是一脸的震惊,“严阁老,过世了!”   口中说着,神情就有些一言难尽——   堂堂阁老竟是因为吃个汤圆噎死了,也算是千古奇闻了吧?   周珉张大了嘴巴:“什么时辰死的?”   “未时三刻。”   雅间内顿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一片静默中,有清脆的笑声从外面传来:   “咱们少爷今儿个真威风!”   “可不,奴婢瞧着,哪个官老爷都比不上少爷呢。”   又一个柔和的女子声音传来:“好了。咱们该走了。”   胡敏蓉却是身体一僵,只觉这个声音熟悉无比,站起身形快步走到门口,凑近缝隙往外瞟了一眼,正瞧见一个身着水红色长裙的窈窕身影,脸色登时难看至极!   可不正是令得自己颜面扫地,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的袁蕴宁?!   蕴宁正整理帷帽的边沿,手却顿了顿,没来由的有一种被人窥探的感觉,不觉往旁边看了一眼。   前后雅间都是房门紧闭,并不见有人影,倒是左手处第二间房,许是酒喝得高了,这会儿却是人声汹涌:   “啊呀,今儿个可真是大开了眼界……”   “那是,跨马游街,三年才一次啊!”   蕴宁站了片刻,转身要走,不想里面的人忽然提到崔浩:   “可不,听说,有不少人家都看好崔榜眼呢。”   “这是要来一个榜下捉婿?只崔家的门第,怕是寻常人家,不见得能入了他家的眼呢。”   “那要看是谁呢。”   说话的人明显是有一定家世的,虽是特特压低了些声音,却明显有些卖弄:   “要是现下朝中第一人呢?”   “朝中第一人?陆阁老?”   “不是不是。陆阁老病成那样子,还什么朝中第一人?我跟你提示一下哈……吴……”   一个“吴”字,令旁人登时醒悟。这说的分明是吴正荣吴阁老吗。   要说这位吴阁老,还真是够运气。   也就是去年才入了阁,不成想严阁老今年就致仕,吴正荣自然而然就成了次辅,却是椅子没坐热呢,首辅陆明熙又卧病在床,以致吴正荣虽依旧是次辅的名头,却是做着首辅的事,一时在朝中风头无两。   若然果然是吴正荣想要招女婿,崔家怕还真要认真权衡。   里面的人静了一下,却是有人不以为然:   “说什么榜下捉婿,以吴阁老今日之声势,还用得着如此?”   “你知道什么?”却被旁边的人哈哈笑着打断,“要是吴家嫡小姐,自然不用,捉婿的这位却是刚刚出头的那位……人家可是说了,要嫁就嫁今科前三……嗝……状元探花不是都有媳妇了吗……”   话音未落,就被旁边的人打断:   “快闭嘴吧你!灌了二两黄汤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那人也意识到失言,忙打了个哈哈,又把话题转到其他方面了。   蕴宁转身下了楼梯,却是有些心思不属——   据自己所知,吴阁老家正房夫人生了三个女儿,只那三位小姐却是尽皆许配了人,哪里又来的其他女儿?   “少夫人小心些。”旁边丫鬟忽然探手扶了一下,轻声道。   却是楼梯拐角处正有一阵脚步声传来,两个同样头戴帷帽、衣着精致的女子正联袂而来,好巧不巧,正好堵住了整个楼梯。   一眼瞧见带着丫鬟下楼的蕴宁,左边身形瘦弱女子猛地站住脚,视线毒蛇似的凝注而来。   蕴宁一阵心悸,视线和对方交错而过,却是蓦然升起一种有些荒谬的感觉——   这般刻毒的眼神,怎么有点儿像,程明珠?   再想看时,对方已低头垂目,宽大的帽檐落下去,严严实实的遮住了整张面容。   许是看蕴宁没有让路,右边女子明显就有些不爽,一抬下巴,冲着蕴宁傲然道:   “你是哪家的?怎么这般不守规矩?快让开些。”   没想到对方劈头盖脸来了这么一句,采莲很是气不过,忙护住蕴宁:   “你又是哪家的?怎么这般说话……”   “你竟敢问我是哪家的?”那女子明显怒了,“你算什么东西?别说是你,就是你主子也得掂量掂量有没有资格问我这句话!”   说着,挑衅似的瞪着蕴宁。   看到对方话里话外分明不把主子放在眼里,采莲明显更怒,刚想反驳,却被蕴宁拦住:   “算了,咱们让一步。”   说着后退一步,给两人让出路来。   “算你识相。”女子明显依旧不忿,横了蕴宁一眼,拉着旁边女子的手噔噔噔上了楼梯,却是转头进了天字第一号房间。   蕴宁借回身的机会往里瞄了一眼,依稀瞧见里面似是有人,那耀武扬威的女子更是甫一进门就摘了帷帽,露出一个美艳无比的侧颜。   倒是那个眼神酷似程明珠的人,始终戴着宽带的帽子不曾摘下。   还想再看,房门却“砰”的一声关的结结实实。连带的有两个大汉鬼魅般无声无息从旁边暗影里闪了出来,瞧着蕴宁的眼神颇有些不善。   蕴宁也不再停留,转身快步下了楼梯。   出了门,陆家的马车已经候着了。   蕴宁刚要上车,那种被人盯着的如芒在背的感觉再次出现,忙抬头,却正瞧见晃动的窗帘影子,竟然,依旧是天字第一号的房间……   故作不知的抬手扶了扶头上珠钗:   “让荆东过来。”   唯恐再出现之前的意外,但凡蕴宁外出,只要能抽出时间,陆瑄都会陪在身侧。实在没空,就会把身边暗卫全派出来。   蕴宁本是不许的,毕竟陆瑄镇日在外,遇到危险的几率可是比自己大得多。   不想陆瑄立马把护卫召集过来,当即上演了一场实力虐众的血雨腥风。   到得最后,还是荆东等人先受不住,拿出不要脸的精神,苦苦哀求少夫人大发慈悲……   外人瞧着,蕴宁或者也就是家境好些的富家少妇罢了,殊不知前后左右却早已暗布着数十名武功高强的暗卫。   便是方才面对那嚣张女子时,若非蕴宁不欲生事,这会儿说不得已经倒霉。毕竟陆瑄可是吩咐过,无论男女,胆敢对少夫人不敬者,尽管动手,出什么事他一力承担!   “带几个人盯着天字第一号房间的客人,查出他们的身份。若是有可能的话,听听里面的人再说些什么。”   荆东很快领命而去。   却是到了傍晚时分,才折返。甫一进府,就急急过来寻蕴宁复命:   “那雅间里共有四人……”   得了蕴宁的吩咐,荆东当即折返,不想对方派出来巡视的着实不是一般的警觉,差点儿被发现之下,自是不敢靠近。   好在对方停留的时间并不长,也就半个时辰就离开了。   蕴宁扬眉,知道定然还有下文,不然,荆东怎么会这会儿才回来?   荆东咧了咧嘴:   “什么都瞒不过少夫人。”   几个人从酒楼里出来,荆东当时就认出了其中两个,一个是之前才发生过冲突的胡家大小姐胡敏蓉,还有一个也是熟人,庆王世子周珉。   “倒是另外两个,一个进了当朝次辅吴正荣吴阁老的家,还有一个却是始终没有拿下脸上的帷帽……”   “去了吴阁老家?”蕴宁登时忆起之前在酒楼中听到的一言半语,跟着心里一动,难不成那女子竟然是,吴阁老家的女孩儿?   看出蕴宁的疑惑,荆东忙又解释了句:“说是吴阁老养在外面的外室生的女儿……”   “外室”这样的话题不宜多说,即便蕴宁心有疑惑,也不好再问,心思转了下:   “难不成其他三人并没有回自家府邸?”   和少夫人这样的聪明人说话就是省事,荆东连连点头:   “可不,庆王世子和胡家大小姐以及那个戴帽子的女子根本没下车,而是往城外去了。”   最后到了庆王府的一处庄子。   “最后也就胡家大小姐一个人坐车走了,庆王世子和那带着帷帽的女子却是再没有出来。”   还有胡家大小姐的神情,也有些奇怪,出得庄园后,回头看时的眼神,竟似是有些怨尤之意……   一番话说得蕴宁不安的感觉更浓,想了想吩咐道:   “你抽时间悄悄去打探一番,之前闹得很大的那个靖国公世子的外室如何了?查一下,她现在在哪里。”   有轻快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却是身着状元服饰的陆瑄正迈步而入。   荆东忙告退。   蕴宁迎了过去,却被陆瑄握住双手,往怀里一带,附在耳边低声道:   “娘子想知道什么,只管问为夫便可……”   却是不待蕴宁回答,又把头埋在蕴宁的脖颈里深吸一口气:“为夫今日好看不?娘子可还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各位(づ ̄3 ̄)づ╭?~昨天晚上码字时睡着了,一睁眼都两点了,今天上午上班,这会儿才抽时间码完……   ☆、239   “小姐, 那位姑娘是哪家的啊?怎么瞧着有些熟悉呢。”彩月和剪云一般都是胡敏蓉身边得脸的大丫鬟,前不久剪云落水而亡, 胡敏蓉就对彩月越发看重, 主仆关系甚是相得。   看胡敏蓉久久回望山庄,明显有些心事不宁的模样, 彩月便多嘴问了一句——   这几日冷样旁观, 如何瞧不出自家主子一颗心已是全着落在世子爷身上?   即便方才那戴帷帽的姑娘和小姐应该也相熟,可这么孤男寡女, 留在农庄,还是怎么想怎么有些不妥。   身为心腹, 自然要给小姐提个醒。   不想却被胡敏蓉厉喝了一声:   “闭嘴!我要结交什么人, 也是你能置喙的?”   自打剪云没了, 胡敏蓉每每提起未尝不伤心落泪,何尝对彩月这么疾言厉色过?   吓得彩月心“扑通扑通”直跳,再不敢多说一句话。   胡敏蓉也不理她, 只管上了车子,却是始终心绪不宁——   方才一见, 才发现今日的程明珠和往日那个武安侯府嫡小姐,简直不是一个人一般。   因着已经决定了嫁给周珉,所以才再拿到程明珠密信的第一时间, 胡敏蓉既没有告诉父亲,也没有禀告胡太后,而是直接把这个消息说给了周珉。   看表哥的模样,也是极为感动, 方才临别时,更是殷殷送行,又说道明日一大早,就会登门求亲,也算是达成了自己所愿。   可即便如此,胡敏蓉依旧有些不是滋味儿。   实在是周珉的模样,竟是有些等不及送自己回去似的……   更甚者程明珠看自己的眼神也很是说不出来的怪异,冰冷之外,怜悯有之,更有一丝丝不易察觉的鄙夷。   也正是这丝怜悯和鄙夷,让胡敏蓉止不住心惊肉跳——   前些时日被差点儿被方简原配柳氏给打死,甚至当时靖国公府碍于长公主的颜面,不顾方简求情,直接拖了将死的程明珠一袭破席卷了扔到乱葬岗,怎么也想不通,落到这样凄惨的下场,程明珠又是凭什么看不上自己呢?   难不成和上一世有关……   还有她和吴家这位小姐的关系,也是蹊跷的紧,自己问了几次,都没探出什么话来。   却是蓦然坐直了身子——   程明珠既是声称知晓过去未来,是不是意味着,妹妹胡敏君的死亡根由,她不会是也心如明镜吧?   还有表哥周珉的态度。   本来依着胡敏蓉的意思,把程明珠安排在胡家庄园里最好,不想周珉却坚决不同意,径直接了程明珠安排在这间庄园里……   这么想着,简直如坐针毡。若非担心惹得周珉心中不虞,恨不得再掉头回去才好。   这么想着,却是对蕴宁的恨意又多了一层。毕竟,若非因为她,自己何至于落到现在这般境地?   周珉自是不知胡敏蓉的想法。   待得送走表妹,便急急忙忙回到庄园,边走还边吩咐管家:   “多调些精锐过来,这边绝不容许有一点闪失。”   说着一脚跨进房间,灯影下程明珠正去掉帷帽。   许是之前受苦太过,程明珠本是有些婴儿肥的鹅蛋脸,这会儿却成了巴掌大的瓜子脸,尖尖的下巴,再有不盈一握的纤腰,昏黄的灯光下竟是更显出难得一见的风情和我见犹怜来。   周珉脸上绽开一个笑容,上前一步缓声道:   “一别经年,程小姐瘦了不少。可去住处看过了?有没有哪里不习惯?不舒服的话你只管跟我说,我这就让人去帮小姐重新置办。”   语气里莫名有些怜惜和伤感。   程明珠视线有一瞬间的迷茫,却又瞬间转为清明,侧身施礼:   “劳世子记挂,明珠不甚感激。”   口中说着,嘴角却是不自觉扯出一个有些嘲讽的笑意——   “明珠”这个名字真是讽刺,分明是破砖烂瓦还差不多啊!   却又转为冰寒——   自己会有这一天,全是拜袁蕴宁和她身后的武安侯府所赐,还有陆家,靖国公府……   敏感注意到程明珠的情绪变化,周珉试探着道:   “小姐住在这里可方便,要不要在下去告诉靖国公世子一声?”   “不必。”听周珉提到“靖国公府”,程明珠脸色骤变,语气里是全然不加掩饰的恨意,甚至身体都开始颤抖个不停——   那噩梦般的经历再一次浮现在眼前,发疯似的踢打自己的柳氏,又掐又拧,不停扇自己耳光的粗壮仆妇……   好容易等到了方简,结果却根本就是个没用的废物,丝毫无法保护自己,方文礼夫妇更是直接命人扔垃圾似的把自己丢到乱坟岗,不是及时醒来,说不好这会儿自己已是野狗果腹的食物了……   做了这么久没名没分的外室,却是落到这样的下场,程明珠简直恨得发狂。   似是没想到程明珠这般激动,周珉无措之余更有些怜惜,忙摸出一方锦帕,上前一步,把手帕递过去,只程明珠沉浸在悲伤中,捂着脸根本没有察觉,周珉犹豫了下,索性伸手帮程明珠拭去眼角的泪:   “别哭了,是世人,是方简,对不住你……你放心,以后有我在,绝不会让人欺负了你去……”   程明珠肩膀抖动的更加厉害,却是任凭周珉揽住她的双肩,整个人哆嗦的和风雨中一株左右摇摆的菟丝花一般。   好半晌,才勉强停止哭泣,也终于察觉到两人抱在一起的行为有些不妥,程明珠忙从周珉怀里挣出来,正色道:   “世子爷且坐好,我有事同世子爷说。”   “不忙。”周珉摆了摆手,先让人端了盆温水进来,侍候程明珠净了面,又吩咐把晚膳摆上来,就着烛光,两人用了一顿丰盛的晚膳。   待得房间里收拾干净,周珉才道:   “之前小姐说,有事同我讲?”   “是。”程明珠点了点头,“我的事蓉姐儿已经同世子爷说了吧?我就不再重复了。当初被袁家逐出门时,幸得世子爷援手,所谓一饮一啄,今日也算是能还报世子一二。”   看程明珠如此慎重,周珉也坐直了是身体。   “世子爷是不是有一个兄弟,叫周玥?”   “是。”周珉点头,示意程明珠继续说。   “世子爷怕是不知道,您那位兄弟已经启程赶往帝都。”程明珠一字一字道,“要接替世子手中的一切。”   “他身边,还带了庆王两位心腹,一名成知,一名成真……”   口中说着,神情中分明有些怜悯之意——   上一世周玥率领两人秘密而来,甫一进京,周珉就跟着“病倒”,不几日就留下周玥,由那两人陪着回胶东养病,不想路途中病情加重,竟是死在路上。   最可笑的是胡敏蓉,明明之前在自己这个闺蜜面前还是一副和周珉郎情妾意的模样,不想周珉前脚离开,胡敏蓉后脚就和周玥订了亲。   周珉死去的消息传来时,周玥正和胡敏蓉举行婚礼。   只可惜那周玥身手倒是极为了得,却是典型的志大才疏,最终一败涂地,拱手把太子之位让给了睿王世子周瑾……   如果能早醒来些时日,程明珠自忖,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接近周瑾。只可惜醒来的时间太晚了,以自己眼下这般声名狼藉,根本不可能有靠近周瑾的机会……   且周瑾眼下文有陆家,武有袁家,程明珠明白,即便她跑过去说自己能预卜未来,周瑾也绝不会为了自己,就自折臂膀。   而袁家也好,陆家也罢,都是程明珠恨得眼中滴血的人家。   更是坚信,上天既有好生之德,派自己回来这一回,自然不会是为了让自己受苦……   既然胡太后这边失败,是因为周玥,那就让周玥永远到不了帝都。   而一旦自己展示手段,不愁周珉不把自己当成世间至宝……   若然将来能一手把周珉送到至尊之位,便是执掌凤印也未为不可。还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到那个时候,一个袁蕴宁又算得了什么,自己要站在最高的位置上,让全天下的女人都在脚下俯首……   程明珠前一句也就罢了,后一句却让周珉脸色都有些扭曲——   成知、成真这两个名字,旁人不知,他却是知晓。两人一文一武,乃是庆王心腹中的心腹。   两人还做过一段时间庆王府的老师,却是从一开始,就对弟弟周玥赞誉有加。   更甚者还曾几次建议庆王请立周玥为世子。若非本朝律例不允,说不好庆王世子的头衔早就落到了周玥头上。   而最让周珉忌讳的还不是这个。当初听闻朝廷征召世子到京都的内幕,又是他们两个站出来,一力推举周玥。还无比激愤的公然表示,若然去的是自己,必然影响庆王大计……   “我呢,我,怎么了?”周珉明显察觉出程明珠情绪不对,倏地抬头,喉咙都有些发紧。   “世子,”程明珠垂下眼,烛光下显得别样凄清,又有着说不出的温柔,“世子病卒于回胶州的路上。”   周珉“噗通”一声跌坐在椅子上。   这样的事,还真是成知成真会做出来的。   “之前朝堂的麻烦,世子无须太过忧心,”程明珠推过一杯香茶,“待得过了明日,吴阁老,必会为世子说话……”   明明是朝堂大事,程明珠却是说的云淡风轻,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样。   “吴阁老?”周珉果然很快回神,神情震惊之余,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今儿个程明珠确然是由吴阁老那个刚归宗的女儿陪着一块儿去了醉仙楼,周珉彼时便有些疑惑,只那样的场合,也不便多说,便也没有多问,这会儿听程明珠这般讲,终是止不住试探着道,“难不成,小姐其实是和,吴正荣有旧?”   要说吴正荣此人,委实太过奸猾,明明当时能够入阁,走了胡家的路子,甚至皇上病重时,已经一脚站进了自己这方的阵营,不想皇上病情刚一好转,吴正荣立马开始左右逢源,不是为着这个,当初也不会下死力拉拢陆明廉……   程明珠摇摇头,嘴角露出一个矜持的笑意:   “倒不是和吴阁老有旧,不过是和吴家刚接回去的那位新夫人有些缘分……”   “新夫人?”周珉登时了然,这说的分明是吴正荣刚接回府的妾室啊。   “世子爷想要彻底笼络吴正荣,就必须对那位新夫人敬重些,要比原配,还要敬重……”明显瞧出了周珉的不以为然,程明珠意味深长的提醒道。   别看就是个外室,却是吴正荣的青梅竹马,也是吴正荣的最爱。人家可不是进不得吴家,而是不愿低头做妾室。   只上一世,这位姨娘却没能进吴家,而是因为处置下人,手段过于严苛,落得个被家仆活活烧死的结局。   这一世没死,自然全是赖了自己之力……   “姑娘还有哪些事,要提醒在下吗?”周珉盯着程明珠的视线不是一般的火热。   “眼下最要紧的就是这两件事了,其他的事我还需理一理,等有了头绪,再一一说与世子听。”程明珠垂下眼眸,掩住里面的得意——   自己知道的事还有很多,只全和盘托出的话,以后还会有自己什么事?   又想到一点:   “袁蕴宁那里,世子爷多留心……”   如果说还有那些是和记忆里不符的,就是袁蕴宁、长公主、杨皇后几人了。   毕竟上一世,袁蕴宁分明是和顾德忠私奔了的,长公主则是难产而亡,杨皇后更是去年冬日驾崩,现在这三人的人生轨迹却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既然自己有此奇遇,难保他们三人中也有人这般。   当然,程明珠心里也有些不敢确定,毕竟杨皇后和长公主已是富贵至极,除了保命外没有什么大动作可以理解,袁蕴宁则不然,要真是和自己一般,知晓前世今生,以袁家的家世,完全可以直接嫁给周瑾,到时候别说皇妃,便是母仪天下也不是不可能,可不比当个阁老夫人威风的多?   袁蕴宁怎么也不会这般蠢,放着康庄大道不走,却非要跟着陆家走崎岖小路吧?!      ☆、240   “……说是孩子生下来就是个死胎, 那程明珠也是当场气绝,方家人也狠心, 直接拿破草席裹了, 丢到了乱葬岗,后来方简应该是去找过, 听说是尸骨无存, 只能哭了一场作罢……”   “住在庆王府别庄的女子来历确然神秘,之前竟是根本就没人见过, 倒是阁老吴正荣迎了外室入门那日,有人在吴家附近见过……”   蕴宁默然。难不成是自己想多了, 毕竟从程明珠出事到现在已是两月有余……   可心里却依旧有些不安:   “你再去查查, 吴正荣那位外室之前住在那里, 期间有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   虽然只是擦肩而过,可对方的敌意却不是假的。   “好。”荆东点了点头,却是又想起另外一件事, “还有一件事,属下也不知是好是坏……”   口中说着, 挠了挠头,明显有些为难的样子——   这几日走街串巷,却是听说了不少有关陆家的传闻。   倒不是之前陆家和崔家一道受了诅咒的传闻, 而是关于蕴宁的:   “说是少夫人是个有大福气的,打少夫人一进门,陆家就时来运转……”   这样的说法也不是第一次听说了。随着陆瑄状元及第,蕴宁命好的传闻再次席卷京城, 更甚者声势越来越大,以致现在帝都提起陆家,说的第一件事并不是陆阁老或者陆瑄如何,而是猜测也不知袁氏还能再给陆家带来什么好运……   一开始荆东还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毕竟事实确然如此啊,直到有一日偶然听到一个粗鲁汉子说:   “啊呀,那陆家这位状元公不就是个吃软饭的了吗?”   才隐隐察觉到真是这样的闲话蔓延开来,怕是对陆家声望不利。   蕴宁蹙了下眉头。   若然街头巷尾都是这样的话,还真是有些不对劲。正自思索,郑氏却打发人过来,说是忠勤伯夫人孙氏来访。   说起来孙氏和蕴宁有些老亲戚,她的娘家婶子和蕴宁外祖母吴氏是堂姐妹,可两人关系却是并不熟,也就之前蕴宁归宗袁家大宴宾客时,远远的见过这孙氏一面。   听说孙氏这会儿来访,不免有些诧异。   当下略作收拾,便起身到了前堂。   抬脚进了屋,一个满头珠翠的微胖夫人已是笑盈盈迎过来,直接拉了蕴宁的手很是亲热的道:   “我早就说过,侄女儿是个有福的,瞧瞧,让我说着了吧?这才嫁进来多久啊,夫婿就一举进士及第,成了状元公,这般旺夫的命格,可不是哪个女子都能有的。我瞧着啊,娶了你这样的媳妇儿,陆家想不兴旺都难。”   “您过奖了。”蕴宁淡然抽回手,“能成为陆家妇,是我的福分才对,陆家百年积累,才有今日盛景,也是多年寒窗苦读不辍,夫君才能一举夺魁,蕴宁不过稍沾福泽罢了,却是不敢居功。”   一番话说得孙氏就有些讪讪,只她也是个机灵的,看蕴宁不喜,自然不会再提这事,却是笑嘻嘻道:   “咱们也不是外人,我今儿个来啊,除了给宁姐儿道个喜,还有另一桩喜事呢。”   “哦?”蕴宁抬头,不期然想起在醉仙楼哪儿听到的几句闲言,一个有些荒谬的念头浮现在脑海里——   孙氏要说的,不会是和表兄崔浩的婚事有关吧?   “是为了延陵崔家的公子。”孙氏笑容益发灿烂,话里有话道,“也算是天大的一桩好事,都说苦尽甘来,崔公子的苦日子算是到头了。”   “吴阁老很是看重崔公子,正好他膝下有一位千金,年龄和崔公子正相当,我今儿来啊,就是为了这件事……崔家眼下正艰难着呢,吴阁老又是个惜才的,有他老人家提携,崔家想要恢复从前的盛景那还不是易如反掌?”   口中说着,示意蕴宁让身边的人退下,又特特把座椅往前挪动了下,压低声音道:   “你那夫君自是个有才的,可所谓一个好汉三个帮,要是你那公爹还在位上,自然不用担心什么,可他现在这身子骨……侯爷倒是位高权重,文官这边也插不进手不是?真是和吴家做了亲,这以后啊,可就能把心放到肚子里面了,陆家定能青云直上,说不好没几年,一个御赐的诰命夫人就能落到你头上……”   口中说着,又指了指地上堆叠的礼盒:   “来时也没准备什么礼物,这一个是给你的……那个是送与崔老夫人的……对了,还有那一件,你就转交给崔公子,再把吴阁老的意思告诉他,婶子就等着听你的好消息了。”   竟是起身就要走。   却被蕴宁伸手拦住,微微抬高声音道:   “孙夫人还请留步。”   视线在地上堆成小山般的礼物上扫视一遍,语气极不客气:   “敢问这些东西,是孙夫人准备的,还是,吴家那位,新姨娘备好的?”   却明显在“新姨娘”三字上加重了语气。   孙氏神情登时有些不自然,讪讪道:   “侄女儿这是什么话,什么谁准备的,一些礼物罢了,也就是份心意……”   “话不是这样说,”蕴宁却是不允她搪塞,“老话说无功不受禄,夫人不把话说清楚,莫不是把陆家当成那般眼皮子浅、没见过什么好东西的人家不成?”   孙氏被堵得哑口无言。又觉得说不出的气闷。   要说送过来的这些东西,可不正是吴正荣的新姨娘花氏备好的?   说起这件事,孙氏也有些无奈。   本来依着孙氏的意思,婚姻既是结两姓之好,怎么也要探探对方的话才好。   那花姨娘倒好,竟是直接大手笔准备了礼物。   东西孙氏也是看了的,个个皆是珍品,就比方说点名送给崔浩的那方端砚,说是价值万金。   初次登门,哪里需要这么重的礼物?就是寻常亲戚,也是有些过了的,若说是送给府中娇客,还能说得过去……   孙氏也曾婉转提醒过,不想花姨娘却是不肯改变主意,又暗示孙氏,只要事情办成了,回头就会提醒吴正荣,让忠诚伯的官位往上升一升。   孙氏这才明白,那花氏根本是门儿清,她那亲闺女虽然已是进了吴家门,却是顶着个外室女的名头,就是这会儿,也就是庶女罢了。   或者能配得上寒门出身的进士,崔家那样的望族,却是想都不要想了。   一旦这批贵重的礼物送过去,可不是就造成了既成事实,到时候再让吴正荣出面压一压,不怕崔浩不低头……   这也是为何明明是给崔浩说亲,孙氏却不去见崔老夫人,反而点名要拜见蕴宁,可不是打好了算盘,欺负蕴宁没见过世面,年纪又小,不懂世间险恶罢了。   本想着只要蕴宁这边收下,自己离开后崔老夫人即便发现了什么不妥,也是覆水难收,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再如何,总不能再把东西送回去吧   甚至两人说话时,还刻意拣些小姑娘爱听的说,如何也想不到,灌了这么多迷魂汤,根本一点儿用也没有。   脸色就有些不好,沉了脸拿出长辈教训晚辈的口气道:   “你这丫头好不晓事,我和你母亲从小关系就好,比起亲姐妹也不差什么,怎么你这话里话外,我倒是要害你不成?还是说非要我去一趟侯府,亲自给你娘赔罪?”   说是赔罪,分明是要兴师问罪还差不多。   本想着自己这般发威,蕴宁必会惶恐,不想一句话刚结束,蕴宁已是直接叫人进来,同时冷声道:   “孙夫人要走,我也不留你,至于说武安侯府,您赔罪也好,问罪也罢,都随您自己乐意,只一点,陆家这里,还是少登门为妙。”   又招呼避出去的采英等人:   “礼送孙夫人出府,还有这些礼物,也帮着孙夫人提出去。”   说完直接端起茶碗。   孙氏脸色一时青红交错,直到被陆家一众仆人“请出府门”才明白,自己分明是看错人了。之前还以为,再有武安侯嫡女的身份,幼时的经历决定,小丫头也不会有多少底气的。   再不想竟是恁般老辣丝毫算计不得不说,还是个不给人留颜面面善心硬的主。一时又羞又窘,也不敢久留,一叠声令车夫快走。   也不知那孙氏说了什么,吴家很快就传出新姨娘被气的病倒的消息……   花姨娘如何,蕴宁自是不会放在心上,前脚礼送走孙氏,后脚就让人喊来崔琳琅,把孙氏来意说了一番,崔琳琅气的红了眼睛:   “我崔家是什么人家?如何能娶一个外室女做崔家宗妇?真是做了亲,兄长这么多年的努力可真是全白费了……那花姨娘心肠真是歹毒!”   又含泪向蕴宁拜谢:   “亏得表嫂机灵,不然可不要被他们家给算计了去。”   “倒不是让你谢我。”蕴宁忙拦住崔琳琅,“只眼下盯着表哥的人可是不少,你得空了就跟表哥说一声,再问表哥,可有觉着合适的人家,咱们自己挑也放心不是?”   这话本来应该长辈说。   只崔家眼下情形特殊,那些虎狼一般的族人即便暂时不敢妄动,可要说真心替这对兄妹着想,却是没多大可能。   祖母倒是个睿智的,只许是家里近段时间发生的事太多,眼瞧着各方面都渐渐好起来了,老祖宗却是撑不住了,若非蕴宁侍奉的精心,说不得也和公爹一般,下不来床了。蕴宁自然不愿事事都去烦她。   “嗯。”崔琳琅应了一声,还要再说什么,仆妇却忽然来禀,说是荆南和荆北回来了,还让赶紧给少爷并表少爷收拾些衣服送过去。      ☆、241   “收拾衣服?”蕴宁愣了一下。   今儿个是一众进士授官的日子, 以着陆瑄和崔浩的成绩,两人一准儿应该入翰林院的, 根本不可能外任地方。   而翰林院就在京城。   要说单崔浩一人, 还能理解,毕竟他眼下已然授官, 依旧住在陆家, 便有些不合适,崔家在帝都的房子也已收拾妥当, 准备选个黄道吉日就搬进去,怎么连陆瑄都要收拾行李呢?   听了蕴宁的询问, 荆南忙道:   “少爷和表少爷确然都授了翰林院的职, 只之前大闹春闱一案, 内里怕是大有隐情,说是事涉南北士林,需有人居中周旋, 以免生出更大事端,今科进士中, 皇上就钦点了少爷和表少爷,担着翰林院职责的同时,先到睿王世子手下听命, 等这桩事了了,再让两人回翰林院做事……”   蕴宁却是心里一跳。   上一世认识陆瑄的时候,他已是新皇身边的红人了,却不想, 竟是这么早就和周瑾在一起了吗?   皇上的意思很是明了,分明是要给周瑾选班底呢。   “不只是他们两个吧?”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测,蕴宁又道。   “是。”荆南点头,“还有其他衙门的,对了,袁家大舅爷也在被选之列。我回来时,世子爷的长随也回家取行李去了。”   大哥也在其中吗?果然如自己所想。   蕴宁一时心乱如麻。   即便上一世大多困守农庄,太多时候与外世隔绝,蕴宁却也知道最后的结果,自然明白,周瑾是最后的胜利者,却更清楚,想要一步步走上那至尊之位,中间不定要有多少人流血丧命,中间一点行差踏错,说不定都会万劫不复。   现在皇上这般举动,无疑已是昭告世人,周瑾就是他看中的嗣子人选。甚至这件案子能圆满结案的话,极有可能就会颁布立太子的诏书。   这也就意味着,在圣旨正式颁布之前,周瑾以及被皇上指派到他身边的每一个人处境都将会极其危险。   搬出去,定是皇上的意思,严密保护起来的同时,也能给家族减轻不少压力……   让荆南在外面等着,蕴宁亲自到房间里收拾东西,除了衣服之外,更是放了不少常用的药物在里面,每一种都注明功效和用法。   最后又拿了自己亲手打的平安扣放在里面,想了想,应该没什么遗漏的了,这才让人拿出去交给荆南。   略坐了会儿,才拿起桌子上陆瑄让荆南捎回来的信,上面龙飞凤舞的写了一行大字:   “家里交给你了。你好好的,我便好好的。”   明白应该是匆忙间写成,蕴宁咧了咧嘴角想要笑,却有两滴泪落下来。   郑氏正好一脚迈进来,看蕴宁这样,不免吓了一跳:   “啊呀呀,弟妹这是怎么了?”   之所以这么急着过来,可不也是因着听说陆瑄和崔浩打发人回来取行李的事儿,也很奇怪,怎么刚授官,就要远游……   “无碍的。”蕴宁忙摆手,想了想又嘱咐道,“这些日子怕是要劳烦大嫂,一则约束紧家里的下人,不许任何人在外生事,府里也要多排几班值夜的,玩牌的斗酒的通通禁了,不是知根打底的,决不许留宿……”   “做的好的重赏,不听话的直接撵出去。”   “还有大哥那里,也要劳大嫂说一声,咱们的生意守成便好,便是有什么人推荐的绝好的营生,也不必插手,只做好咱们自己的便成……”   郑氏心里“咯噔”一下,虽然蕴宁没明说什么,也明白,怕是有了不得的大事发生了。忙叠声答应。毕竟这个弟妹,最是个温柔的性子,自来待下宽仁,何尝说过那般狠话?   回头就叫来内外管家,好好训诫了一通。   当天晚上,又和陆珦透了话,不想前脚刚说罢,后脚陆珦就从床上蹦了下来:   “弟妹真这般说?”   “这是,真让弟妹说着了?”郑氏唬了一跳。   陆珦这才回过神来,半晌苦笑一声点点头:   “亏我还以为,是财神爷又想起我了呢……”   却是今儿一大早,就送上门一笔大生意,陆珦叫过来一应大掌柜,细细推算过,真是应下,定能赚个盆满钵盈。   本来陆珦准备明儿个一早就出远门呢……   “爷可千万莫被银钱迷了眼……”没想到还真让蕴宁料着了,郑氏忙劝道。   陆珦这才回神,连连点头:   “你放心,我知道了。”   弟妹定是从二弟那里知道了什么。若然是别人的话,陆珦自然不会放在心上,却是对自己这个弟弟,早迷信到了膜拜的地步。既是陆瑄说近来宜守成,就是财神爷亲自过来拉人,陆珦也不会跟着去的。   又担心那些人来纠缠,索性接连三日都不曾出门。   期间还特特叫来掌柜盘问过,待听说对方掌柜竟是还每日登门,甚至拍着胸脯答应再让三分利,陆珦彻底悟了——   他娘的!这要不是别有所图,自己能把脑袋给拧了!   再让三分利,对方不得赔死!这哪里是做生意啊,分明是搞慈善还差不多。   现在拼命往自己手里塞钱,后期不定要搞出什么大事。   却是多留个心眼,也不翻脸,只让手下掌柜拿陆珦病了为借口把人吊着,那人等了几日,见没有下文,又派人悄悄打听,说是陆家确然请了太医上门,无奈之下只得留了口信,说是先去忙其他事了,让陆珦病一好,就去寻他……   陆家这边还算太平,有蕴宁下令,只管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外面却是吵翻了天。   先是朝中有人跳出来,指斥瑞王世子结党营私,紧接着又有数名官员纵奴行凶,闹出人命;还有的陈芝麻烂谷子的背德事被扒拉出来……   朝廷中镇日里扰扰攘攘,就没个消停的时候。   倒是庆王世子周珉那里传出喜讯,竟是定了下个月二十就要和兵部尚书府胡家大小姐成亲,听说还会胡太后亲自选的日子。   对这桩婚事,帝都里也颇有些风言风语,毕竟大家族成亲,最是讲究,之前武安侯府和袁家定亲成亲在一月之内完成也算事出有因,毕竟彼时陆阁老病入膏肓,赶一些大家也能理解。   怎么胡家嫁女也这么急啊?   当然,基于胡太后的威势,大家也只是背后说说罢了,明面上并没有人敢说什么。   蕴宁放下庆王府的请帖,也有些狐疑。毕竟以胡敏蓉的心高气傲,如何忍受得了这么仓促的一场婚礼?   只她家的事却是和自己无干,便也丢到一旁不管。   又亲手炖了两道药膳,一道让人端给陆明熙,另一道则亲自送到崔老夫人面前。   瞧见蕴宁端过来的药膳,老夫人脸上笑意更浓——   这个孙媳妇儿,真是太满意了。□□通达识大体。要说孙子相媳妇儿的本事,可是比之儿子要强上太多了。把陆家交到孙媳妇手上,自己也算放心了。   当下示意蕴宁把碗放下,神情慈爱:   “宁姐儿放着吧。待会儿我再喝。”   蕴宁却是先帮老夫人诊了脉。   忽然转身,端起药膳,缓缓跪在了老夫人身前:   “宁儿看着祖母喝……”   “宁儿知道,老夫人心里难过,可好歹想想您的孙子,想想孙媳妇儿,您要是……让我和相公可怎么活……”   口中说着,泪水却是直直堕下——   以前还觉得奇怪,如何老夫人病情始终不见起色,现在终是确信,不是自己的药不好,而是老夫人根本就,不想活了。   蕴宁笃定,开的药物,祖母怕是根本没吃,甚至这些药膳,也倒了不少……   前些时日还奇怪,老夫人房间里好好的花了草了,怎么老是很快就黄了叶子往外丢,现在看来,应该是老夫人把药汤或者药膳直接埋在里面的缘故……   “你——”老夫人也没想到,竟是被蕴宁察觉了,脸上神情愧疚之余又有些复杂,刚要说什么,门却一下被推开   两人齐齐回头,却是陆明熙正由两个下人架着站在门前。   久病卧床,陆明熙又消瘦了些,这会儿直愣愣的站在那里,越显凄凉。   “爹……”蕴宁擦了擦眼睛,忙低头出了房间。   刚迈步出门,就听见“咚”的一声响,蕴宁回头,却是陆明熙一把推开服侍的人,直挺挺的跪倒在地,然后无比艰难的膝行着爬到老夫人面前,哭着磕头道:   “娘,娘,都是孩儿不孝……您要痛杀孩儿不成……”   蕴宁忙回身掩住门。   房间里传来一阵压抑的哭声。先是陆明熙,然后是老夫人。   蕴宁眼泪也跟着止不住落下,心里却是安稳了不少——   所谓心病还须心药医,哭了这么一场,十有八、九就能解开祖母的心结,再有自己好生调养,即便祖母身体弱了些,也能比上一世活的长久吧……   正自站着发呆,采莲却匆匆从外面过来,看见蕴宁,忙快步上前,压低声音禀道:   “大夫人找您呢,说是有急事。”   郑氏找自己?蕴宁愣了一下,心里忽然有种不妙的预感。   待得来到前面正堂,郑氏已是在那里等着了,看她焦灼的模样,明显是出了大事:   “大嫂……”   一眼瞧见蕴宁,郑氏忙迎了过来,一把抓住蕴宁的胳膊:   “弟妹,怎么办啊,你三哥摊上人命官司了!”      ☆、242   “让荆南赶紧去备车。”蕴宁边交代采莲边看向郑氏, “到底是怎么回事?”   虽然想到应该是出了什么事,可再没想到是事关人命这样的大事!   “这不是刚好月底吗……”郑氏眼泪“啪嗒啪嗒”的就落了下来。   之前得了蕴宁的嘱咐, 周珦果然在家数日都不曾外出。可月底这几日却不同。依着惯例, 正是要和商铺掌柜对账发花红的时间。   铺子多,摊子大, 从昨儿开始, 陆珦就泡在了商铺。只他也牢记着蕴宁的话,并不曾饮酒, 忙到再晚也不在外面留宿,便是对手下掌柜的约束也是极严。   “今儿离开时还说, 账目上午应该就能盘完了, 下午就能回来……”   因为怕被什么人盯上, 陆珦已经很谨慎了,中午例行的酒席都没要,只盘完账后, 叫上几个大掌柜到一间茶楼那儿坐了坐,不想就这般, 也会闹出事来。   “说是遇上隆福街那边的陆珲……”提到这个名字,郑氏已是咬牙切齿。   陆珲不是旁人,正是陆明廉的五子。   自打陆珦过继到长房这边, 那家人简直把陆珦恨到了骨子里,碰见时侮辱谩骂都是常事。   “前些时日,你大哥回来时头上不是有个血窟窿吗?”郑氏哭着道,“你当时问, 我跟你说是你大哥不小心跌了一跤……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是那陆珲直接拿了个砖头砸的!”   郑氏当时好险没吓死,只陆珦却是无论如何不许她声张。   甚至那之后,连隆福街那边的下人都敢作践陆珦。就是郑氏,外出做客时但凡碰到隆福街的人,每回都是要受一顿羞辱的……   “我和你大哥哪里对不起他们啊?”郑氏已是掩面泣不成声,“竟是恨不得我们一家三口死了才如了他们的意。”   采莲从外面进来,说是车子已经准备好了。   “咱们上车再说。”蕴宁站起身形。   郑氏愣了下,不及拭去眼角的泪,诧异道:   “我们吗?要不要去跟爹说一声?”   虽然卧病在家,可爹爹身上的职位还在,这么大的事,两个女人赶过去……   “爹的身体不宜劳累,咱们先去看看情况。等问清楚怎么回事,再让爹爹定夺。”蕴宁已经当先上了车。   虽然较之刚发病时,陆明熙已是好得多了,却是依旧虚弱的紧,因这病损及根本,调养起来本就极难,更是忌讳情绪大起大落。前些时日强撑着陪陆瑄去了一趟如意楼,回来就病情加重。   听郑氏说的意思,那里这会儿怕是乱的紧,这几日一直没见着陆瑄的影子,蕴宁猜测,或者他根本不在京城也未可知。   而相较于陆瑄,公公陆明熙即便卧病,分量却依旧更重,说不好对方的目的这会儿怕是就在公公身上。   马车刚一出府,迎面就碰见了跟在陆珦身边的另一个长随:   “夫人快去,爷被押去了顺天府,一道过去的还有隆福街那边的人,嚷嚷着要打死大爷……奴才瞧着,那顺天府尹分明是他们一块儿的,什么都不问,就要先打大爷二十煞威棒,还说什么,待会儿就要押往刑部……”   去刑部?蕴宁脸色更加难看。记得不错的话,之前胡庆丰就在刑部待过,那里分明是胡家的天下。   顺天府这般做,分明是想要联合刑部置大哥于死地。   “荆北你快去果郡王府,去寻郡王世子周瑷……”蕴宁道,又催促车夫,“再快些!”   两辆车子风驰电掣一般,朝顺天府疾驰而去。   到了府衙前,两人刚一下车,便听见有哭嚎声和喝骂声传来:   “相公啊,你要是没了,我们孤儿寡母的该怎么活啊!”   “打死这个逆子!”   “狼心狗肺的东西!爹娘养了你这么久,却是贪慕富贵,抛弃亲生爹娘,你这样的畜生,就该让天收了你!”   然后便是拳脚相加的声音,耳听得闷响声声,分明是拳拳到手,下手极狠!   郑氏听得心都碎了,从车上下来时,踉跄一下登时跌倒,却是什么都不顾,爬起来就往衙门里冲。   蕴宁忙吩咐护卫跟上:   “快去!不管是谁,敢对大爷和夫人动手的,一律只管打回去!”   众人应了一声,忙带人跟了上去。   蕴宁在荆南的簇拥下,随后进了衙门。   听得后边有动静,府衙里的人纷纷回头,一个年老的妇人最先冲过来,却是红着眼睛一把揪住郑氏的头发:   “你个毒妇!怎么不天降一道炸雷,劈死你们一家三口!”   正是陆明廉的夫人,她从前的婆婆赵氏。   赵氏一手揪着郑氏的头发,一手朝着她的脸上就挖了下去。之前被赵氏打压的怕了,即便这会儿已是过继出去,郑氏却是依旧不敢反抗,只拼命的捂住脸想往后缩,却是紧接着惨叫一声,却是赵氏手起处,竟是把郑氏一缕头发拽了下来。   还要再打,却被紧接着赶过来的荆南一把钳住手腕,直接丢到了一边。   从嫁入陆家,赵氏一直顺风顺水,走到哪里不是受人吹捧?至于荆南不过是她眼里的下人罢了,竟敢这么无礼,赵氏登时就有些傻眼,好一会儿反应过来,好险没被气疯:   “下贱的东西,你敢这么对我……”   荆南却根本不理她,护着郑氏就往被摁在地上打板子的陆珦身边而去。   陆珦也明显听到了这边的动静,一眼瞧见披头散发的郑氏和她身后匆匆进了府衙大门的蕴宁,顿时红了眼睛,却是嘶吼道:   “快走!谁让你们过来的!回去!都回……”   一个“去”字没说出来,衙役已经举起大棒,狠狠的一棒打了下去,血花飞溅之下,陆珦顿时面无人色,疼的冷汗涔涔而下。   偏是站在他身前观刑的陆瑛竟是朝着陆珦脸上就狠狠踹了一脚,陆珦脸上顿时开了花,一时惨不忍睹。   惨叫声明显吓到了扑在陆珲身上哭的妇人,竟是身子往旁边一趔趄,露出她身前陆珲灰白的脸。   蕴宁正好过来,视线在陆珲的脸上停了一瞬。旁边采英似是受了惊吓,脚下一踉跄,一个收势不住,就踩在陆珲的手上,身子一软跌坐地上。   蕴宁忙弯身去扶,道一声“得罪”,又执起陆珲的手放回原处。   “你们——”那妇人明显要气昏过去了,“怎么有这般狠毒的人,人都走了,竟是还不放过……”   有心去扑打蕴宁,可有陆家等一众暗卫护着,根本就没法近前。   那赵氏也是大哭出声:   “我苦命的儿子啊,竟然死了都不能安生……陆明熙呢,杀千刀的陆明熙在哪里?我要问问他,他们这一窝子还是人吗?!不守妇道的东西,一个人尽可夫的贱坯子……”   蕴宁直接站住脚,厉声道:   “掌嘴!”   “你敢!”赵氏唬了一跳,看两旁衙役都看过来,却是更大声的嚷嚷起来,“小小年纪就和人商量着私奔,也就陆瑄瞎了眼,才会把这样一个货色当成……”   下一刻眼前人影一闪,却是荆南鬼魅似的出现在眼前,竟然真的抬手,一个巴掌就扇了过来。   即便荆南已经手下留情,周氏却依旧飞了出去,“啪嗒”一声落在正和衙役一起对陆瑄拳打脚踢的陆瑛身前。   “娘?娘!”若非亲娘就歪着嘴躺在自己脚下,陆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看见的——   瞧着娇滴滴的陆瑄媳妇儿,竟然真敢让手下对亲娘动手。   便是坐在堂上一直沉默当壁画的顺天府尹程英也险些惊掉了一双眼睛——   身为工部尚书的夫人,赵氏这个诰命夫人,身份犹在袁氏这个清河县君之上,她怎么就敢……   等回过神来,脸色便有些难看:   “混账!谁给你的胆子,竟敢跑到顺天府尹闹事!来人——”   蕴宁尚未回答,一个吊儿郎当的男子声音紧接着响起:   “把这些搅闹公堂的的大胆刁民全都拿下!”   只手指的方向,却不是蕴宁一行,而是陆瑛的所在。   程英抬头,却是眉头一皱,不悦道:   “周瑷,你说什么呢?”   来人可不正是果郡王世子周瑷?   别人瞧见府尹大人发怒,或者会惶恐,周瑷却是眉毛都不曾动一下,笑嘻嘻上前,无所谓的一拱手:   “听说衙门里出了件大案子,我可是饭都没吃好,就赶过来了,幸好,幸好,还不算晚。”   口中说着,大踏步走到正弯腰扶起赵氏的陆瑛跟前,抬手一个大巴掌就招呼了过去:   “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也轮得到你来撒野!”   陆瑛被打的一趔趄,本是要扶赵氏呢,却是一头栽倒了赵氏身上,赵氏嘴巴顿时更歪了,疼痛之下,更兼羞耻难当,好险没厥过去。   程英脸色越发难看,盯着满脸不在乎的周瑷,寒声道:   “周瑷!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府台大人这话说的!”周瑷耸了耸肩,故作惊讶道,“咱们顺天府什么地方?最是一心为民,不徇私情,秉公执法。差人行刑呢,这小子却是又是拳打脚踢又是汪汪乱叫的,跟个疯狗似的,不是搅闹公堂又是什么?这是当顺天府是菜市场了吗?谁想吼两句就吼两句,想动手就动手?”   “你——”程英一向就没看得上周瑷过,说句不好听的,很多时候都是捏着鼻子在忍。没想到自己眼里吊儿郎当的纨绔,还学会了先发制人。   却是阴阴一指躺下的蕴宁等人道:   “你的眼是瞎的吗?凶手不去揍,却是去打苦主?!”   “什么凶手苦主的,”周瑷也板起了脸,凉声道,“这还没审呢,大人您就把案情断出来了?大人的手段还真是神了呢!”   又一指陆瑛母子,一抬下巴冷哼一声:   “所谓子不教,母之过,教出那么个猪狗不如搅闹公堂的玩意儿,这女人,不该打吗!”      ☆、243   “郡王世子莫要欺人太甚!”堂外响起一声断喝, 却是工部尚书陆明廉正满脸悲伤大踏步而入,瞧着周瑷的视线几乎能喷出火来, “世子的手伸的是不是太长了, 陆某人的儿子也是你可以有资格教训的?还是说,你会赶来, 纯粹就是给凶手撑腰的?”   说完最后一句话, 视线毒蛇似的在蕴宁身上定了一下旋即转开。   程英忙从座位上下来,冲陆明廉一拱手:   “陆大人。下官惭愧, 没想到辖下会发生这等恶劣事件,令贵府公子……陆大人放心, 下官一定会秉公处治此事, 决不让无辜人蒙冤, 也绝不让一个行凶者逍遥法外!”   “秉公?”蕴宁却是冷笑一声,接着程英的话道,“案件尚未问审, 大人已然开始行刑,这就是大人说的秉公吗?”   周瑷张口就要就要附和, 却被程英抢先一步呵斥道:   “周瑷!再敢胡言乱语、搅闹公堂,信不信我让人把你赶出去!”   “颠倒黑白都能做的出来,把人驱赶出去又算什么大不了的事不成?”蕴宁冷声道, 又冲周瑷行了个福礼,“小女子不敢奢求太多,但请世子帮着做个见证,不让奸邪之人勾连串通、一手遮天就成。”   “你——”被这么指着鼻子骂, 程英登时气结,半晌一拂袖子,“本官犯不着同你一个女子计较!明儿个就拜书圣上,请圣上问一问武安侯,如何教养出这么一个不明事理的女儿,还要陆家给在下一个交代!”   却也不耐烦同蕴宁再说——   既是折了一个陆珲,自然要物尽其用。本想着引来陆明熙,现下陆明熙既然没来,还把人留在这里做什么!   当下看也不看蕴宁和抱着陆珦哭成泪人儿的郑氏扬声吩咐道:   “还愣着做什么?快去准备囚车,即刻把凶犯押送刑部。”   那衙差正好打完最后一棒,听程英说完,拿了铁链上前就要拉陆珦。   郑氏登时发了急,忙上前想要护住陆珦,却被一下扒拉开。   陆瑛忙半扶半抱着赵氏退身一旁,却是恶狠狠的一把推开僵立在身前的郑氏,呸了一口恨声道道:   “我要你们一家子都给五弟偿命!还有你们家那个小兔崽子……死了也要挫骨扬灰……”   当初自己就说过,必要让陆珦为当初的选择付出代价!   被拖着的陆珦猛地抬起头,瞧着陆瑛的眼神恨得发狂。   “少夫人——”荆南顿觉有些棘手。对陆明廉的人动手是一回事,直接对抗官府又是另一回事……   就是周瑷何尝不觉得有些为难?再怎么说,程英都是上官……   “世子——”蕴宁却是转过头,低声急速道,“还请世子帮着拦一下……”   “那陆珲,并没死!”   “啊?哦!”周瑷眼睛一下瞪得溜圆。   方才进来时,不是没注意地上躺的人,甚至周瑷还特特上前检视过,那陆珲明明是没气的……   眼底神情顿时兴奋不已:   “你确定?”   一想到能亲眼看一出大变活人,周瑷也兴奋的紧。   “嗯。”蕴宁不容置疑的点头。   “那就看我的吧。”周瑷顿时跟打了鸡血似的,带着荆南几人大踏步上前,先直接上手拽开公差,把陆珦抢过来,中气十足道,“退下!谁让你们动陆公子呢?”   不待程英开口,又先发制人道:   “大人不是方才还说要公平办案,我怎么瞧着这谁是苦主谁是凶徒还不一定呢,大人身为顺天府尹,朝廷重臣,裁决案情还是慎重一些,莫要儿戏的好。”   碰见周瑷这么混不吝的,程英恨不得直接让人把周瑷大卸八块丢到水里喂王八才痛快,气的一拍公案道:   “周瑷,出去!这边人都没了的不是苦主,那边儿好好的才是苦主不成?老夫待会儿就拜书皇上,顺天府有你没我有我没你!”   陆明廉满脸凄怆、悲声道:   “皇亲国戚又如何?就可以这么欺辱人吗?皇上也好,果郡王也罢,定要给老夫一个交代……可怜珲儿,年纪轻轻却惨死……”   “等会儿,等会儿——”周瑷却是丝毫没有被吓住,上前一步,先鄙夷的看了陆明廉一眼,“话说世上怎么有你这种狠心的爹,怎么就一门心思的一定要送儿子去死?还是说儿子太多了,死的少了不开心啊?”   周瑷说的是陆珲,陆明廉却明显会错了意,以为周瑷想要给陆珦说清,神情一厉,寒声道,“那样猪狗不如的东西,也配做我的儿子?便是千刀万剐,也不足以解老夫心头之恨!”   虽然早知道陆明廉是这样的态度,可真听到这番话,陆珦却依旧寒彻心扉。   被驳了面子的周瑷却是丝毫不恼,猛一击双掌,冲着陆明廉一拱手笑道:   “啊呀呀,佩服佩服,陆尚书果然深明大义!”   “我就说嘛,陆珦那小子我也认识,整日里笑眯眯的,跟个弥勒佛似的,会跟人动手,定然是对方太过了!今儿个听陆大人的意思才明白,原来地上这小子根本就是个猪狗不如的畜生,怪不得会挨打!听陆尚书的意思,分明是还嫌打的太轻了呢。”   “你,你——周瑷!”被个年轻后辈这么戏耍,陆明廉再是自诩涵养好,也不觉勃然大怒,“你莫要欺人太甚!你明知道我说的是那个混账……”   程英也不屑再与周瑷周旋,迭声道:   “来人,快来人!把周瑷拖出去——”   周瑷却是丝毫不惧。平日里就看不上程英这等假仁假义的模样,既是撕破了脸,周瑷就更不准备再给他留什么面子:   “程大人好大的口气,别说你要上奏皇上,在下也要拜表上奏!”   “明明人好好的,你却口口声声说什么凶杀大案,我瞧着分明是你收了陆明廉的好处,想要栽赃陷害陆珦罢了!”   说着,不待程英驳回,就转头吩咐荆南:   “去,把那个猪狗不如还要装死的东西给踹起来!”   荆南点头。   飞起身形就来至陆珲身边。   陆明廉顿时勃然变色:   “你敢!拦下他!”   只仓猝之下,哪里来得及?   荆南已经脚一抬就把陆珲踹上了天,待得人落下时,照着后心处又补了一脚。   陆珲的“尸体”旋即转了方向,朝着陆明廉飞了过去。   陆明廉下意识的伸手去扶,巨大的冲击力之下,哪里站得住?抓着陆珲的胳膊就跌坐地上,嘶声道:   “周瑷!来人——”   不想周围却是一片死寂。所有人都怔怔瞧着他,一副见了鬼似的惊吓不已的模样。   “你们——”陆明廉气急,刚要喝骂。   不提防怀里抱着的陆珲的冰冷的“尸首”却忽然动了,他的头颅竟开始转动。   陆明廉头“嗡”的一声,下意识抬脚,用力朝着陆珲踹去,自己则连滚带爬的躲到了一边,恍然明白之前大家表情异常的原因——原来是,诈尸了!   陆珲一声“爹”还没有喊出口,就被陆明廉踹的直接往公案的桌角磕了下去,再回头时,头上就多了个血窟窿,黏稠的血顺着额头淌了一脸都是,瞪着陆明廉,明显又是气愤又是委屈:   “陆珦那蠢货揍我也就罢了,怎么您也要下这般狠手?!”   周瑷本来还捏着一把汗呢,实在是陆珲方才的模样,怎么看都和死了差不多。甚至听陆家人说,方才还请了太医来看过,认定是已然气绝身亡的。   即便蕴宁方才言之凿凿,周瑷也只是信了五分罢了。甚至方才还寻思着,不然待会儿就咬死说是陆珲本来没死,是让陆明廉这一踹摔死的。   如何也想不到,陆珲,还真活过来了。   当下“噗嗤”一声就乐了:   “啊呀呀,陆尚书果然忠肝义胆,一片忠心,可昭日月,知道自己儿子猪狗不如,就能痛下决心,大义灭亲,在下佩服,佩服!”   这般大变活人,程英可不也看傻了眼?紧跟着就一阵上火——   之前对陆珦行刑,用的可是出了人命的借口,现在陆珲又活了,朱雀桥那边和虎视眈眈的周瑷怕是不会善罢甘休!   陆明廉同样目瞪口呆,又被周瑷冷嘲热讽气的急火攻心,真是吐血的心思都有了!   “所以说这就是大人口中的恶徒杀人事件吗?”蕴宁怒视程英,“如此草菅人命,身为主政一方的父母官,程大人就是这般为百姓做主的吗?!”   说着一指浑身鲜血淋漓的陆珦,声音悲愤:   “我大哥本就是官身,一进你顺天府,却如同去了阎罗殿,不是我们到的及时,大哥这会儿说不好已是死在程大人这样的‘清官’手里,你方才不是口口声声要见君吗,本县君现在就和你一起面君如何?”   一番话说得程英面色大变——   今日陆珦和陆珲的事本来是个意外,大家想着既是出了人命,索性把这件事闹大,借由此事把陆明熙父子拉下马。   如何也没想到死了的人竟然还能再活过来。   而陆珲复活,则让之前所有有理有据的判决全成了别有居心。   陆明熙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皇上说不好会借这个机会……   却是惶急之中根本想不出应对的方法。   正自惶急无措,不想满脸血污的陆珲忽然转过头来,冲着蕴宁古怪一笑:   “是陆珦自己该死!今天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说着转头冲着陆珦龇牙咧嘴一笑:   “说!是不是,你该死?大人打你,亏不亏?或者,你想把咱们为什么打起来,在这里当着当家的面说给大人听?”   最后一句明显暗含着威胁之意。   陆珦本就神情惨淡,听陆珲这么说,脸上顿时血色全无!      ☆、244   “陆珦, 你敢不敢把我们之前争吵的内容说给在座的人听?”陆珲上前一步,朝着陆珦脸上狠狠吐了一口唾沫, 以着居高临下的姿态道, “现在赶紧跪下跟程大人说,打你这一顿, 是不是, 罪有应得?不然……”   陆珦神情悲愤,牙咬得咯吱咯吱直响, 却是渐渐驼了腰身,缓缓跪倒在地无比屈辱的冲程英磕了个头:   “是。今儿个, 都是, 都是陆珦, 咎由自取……”   嘴唇都要咬出了血来。   “相公——”郑氏好容易止住的泪跟着又落了下来。   蕴宁也蹙了眉头,却是如何也想不通,明明自己这一边占着理呢, 陆珦却要这般任人摆布。   若非陆珦已然浑身是伤,周瑷简直恨不得再踹上一脚才罢, 好半晌气的跺脚,咬牙道:   “好你个混蛋玩意儿!活该你被人修理成这样!”   陆珦却是不欲多说,磕完头后从地上爬起来就踉踉跄跄的带头往外去:   “走, 都跟我,回家!”   知道陆珦怕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蕴宁有心想问,想了想却又作罢——拼着受这么大委屈, 都不愿意声张,可见事情一定非同小可。   还是回家后先问明前因后果再作打算。   陆明廉也是心头诧异,蹙了下眉头,有心想让陆珲把事情说清楚,却终是忍住——   即便拿了陆珦什么把柄,可今天的事说到底都是程英不对,真是闹下去,即便能让陆家掉层皮,却势必会株连到程英,权衡利弊之下,还是徐徐图之的好。   似是早料到这样的后果,陆珲“嘎嘎”笑个不停,却是扯动了伤口,疼的“哎呦”一声。   赵氏虽然对陆珦厌憎的很,却自来稀罕小儿子。别看陆珲是个文不成武不就的,赵氏却是有什么好东西都会想着他。这会儿看陆珲满脸血迹的模样,一下心疼坏了,连方才被荆南揍得疼痛都忘了,上前就抱住小儿子:   “珲儿……”   陆珲忙回身扶住,一眼瞧见赵氏脸上的伤,顿时大怒:   “娘,是哪个王八羔子打了你?”   “还能有谁?”不问还好,这一问,又戳到了赵氏的伤心处,恨恨的瞪了一眼已经堪堪行至大门处的蕴宁一行,“还不是陆家那个人尽可夫的贱人……”   蕴宁倏地站住脚,回头看了过来。   赵氏吓得一哆嗦,下意识的就想往陆珲身后躲。   “您说,是她让人打的?”陆珲狠狠的抹了一下脸上的血迹,怪叫一声,“贱人,你敢打我娘?”   “就你一个跟人淫奔不成……”   “陆珲!”正被郑氏扶着的陆珦忽然回头,又惊又怒,“我已经按照你说的做了,你还要怎样?”   “什么还要怎样?”陆珲却是恶狠狠的一叉腰,“让你身边那个贱人过来给我娘磕头赔罪,再自己掌脸一百下,什么时候我娘消气了才能起来……不然,我就要她身败名裂……”   “你——”陆珦眼睛一下红了,忽然挣开郑氏的搀扶,不要命的冲过来,撞开赵氏后,竟是悍然一下掐住了陆珲的脖子,“你找死,我打死你!”   完全没想到陆珦会这般暴怒,陆珲来不及躲开,就被卡了个正着,想要把陆珦给推开,却是使不出劲来,一时又伸舌头又喘粗气,吓得涕泪交流:   “救,救命……”   旁边的人这才回过神来。赵氏顾不得自己脸上的伤,扑过去对陆珦又撕又打:   “放开珲儿,你个畜生!”   陆明廉气的直哆嗦:   “反了,简直反了!还愣着做什么,去,打杀了那个畜生!”   程英也是目瞪口呆,听陆明廉一喊,才回过神来,厉声道:   “竟敢当堂行凶,陆珦你好大的胆子!来人,把他拿下!”   蕴宁紧跟着道:   “荆南,去扶大爷过来!”   然后转头冲着程英冷笑道:   “分明是陆珲挑衅在先,大哥教训他又有什么不对!”   看众人终于把两人分开,赵氏惊魂未定之下,倏地回头,冲着蕴宁骂道:   “你个贱人,在娘家时就不守妇道——”   被荆南扶着的陆珦脸色登时惨白——   之前会和陆珲打起来可不也是为着这个?   陆珲竟然当着自己的面嚷嚷什么弟妹在娘家时图谋与人私奔……   自己气不过之下,才一脚踹了过去,不想陆珲从楼上跌下就死了。   只有关名誉之事,却是不好拿出来争论的。就比方这会儿,对方满嘴喷粪,说弟妹妇德有亏,自己这边真是跟他们争论的话,于对方没有丝毫影响,却是会令弟妹坏了名声。   方才可不就是这样想,陆珦才宁肯吃了哑巴亏,也不肯在大堂上谈论此事……   蕴宁却是丝毫不惧,扬声道:   “荆北,掌嘴!”   赵氏吓得下意识的就去捂脸,只她的动作再快,也比不上荆北,脸上照旧挨了一下,人也跟着再次飞出去,跌坐在陆明廉身侧!   “袁氏!你如何敢这般嚣张!”陆明廉怎么也没有想到,蕴宁手段如此狠辣,竟是和陆瑄有得一比!   “我为何不敢?”蕴宁却是傲然昂头,丝毫不退让,“有胆子胡言乱语,就要有胆子承受结果。”   “你一个小小县君,竟敢责打一品诰命夫人,如此僭越无礼,简直是胆大妄为!”程英冷声斥道,“真是不想袁家并陆家因你蒙羞,还是快上前给陆老夫人磕头赔罪的好!”   “程大人怕是弄错了,真有令家族蒙羞的,那人也不是我,而是,赵氏母子!”蕴宁却是丝毫不领情,“不是任何人,你们母子都可以随便泼脏水的。”   “胡说八道!”一再看着亲娘被打,又有亲爹这么大个靠山在呢,陆瑛再也忍不住,怒声道,“自己做了不要脸的事……”   这次却是不用蕴宁吩咐,荆北已然跃身上前,抬手一个耳光就甩了过去,这巴掌却是比之打赵氏那一巴掌重的多了,陆瑛跌出去半晌竟是都无法从地上爬起来,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却是和着血吐出了四颗牙齿。   陆明廉想要喝骂,可看看躺了一地的自己家人,再瞧一眼依旧虎视眈眈盯着自己这边的陆家暗卫,终是咽了一口老血,把到了嘴边的责骂又咽了回去,只瞧着程英,脸色阴沉:   “程大人,他们这般嚣张跋扈,眼中根本没有大人,也没有朝廷律法!还请大人为陆家做主!”   周瑷也有些傻眼。要说赵氏等满嘴喷粪的话,确实该死,可这里是顺天府啊,要是自己的话,等离了这地儿,再找人轮番给他们家人套麻袋!   转念一想,又很是佩服——   大丈夫快意恩仇,小妮子行事果然有袁家之风!   “反了,反了!陆大人放心,放心,”没想到蕴宁不但不听劝阻,还开始变本加厉,当着自己的面把陆明廉一家打的惨不忍睹,程英气的把公案拍的山响,“即便你出身武安侯府又怎样?本官这回如何也要问你的罪!”   “啊呀,算了吧。”周瑷正好回神,忙打着哈哈道,“大家各让一步,你说没事儿嘴那么贱干什么,不打他还留到明天不成?都各退一步,各退一步……”   说着,又冲蕴宁挤挤眼:   “少夫人消消气,消消气,快些走吧!”   “周瑷,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余地!”程英却是爆喝一声,又转头看向蕴宁,“不让你吃些教训,待会儿说不得会把我这顺天府给掀了!”   “来人,拿下!”   “拿下?大人凭什么拿下我?”蕴宁却是丝毫不惧,“明明方才大人也是亲眼所见,是他家辱我名声……”   “辱你名声?”程英“哧”的一声,声音中满是讥诮,“若你自己行的端做得正,又何必怕旁人说什么?袁氏你好高贵的身份,别人便是说一句,就得挨揍,便是金枝玉叶,也没有你这般尊贵!”   “大人还真说对了。”蕴宁也跟着冷笑一声,“若然他们说旁的,也就罢了,偏是拿这个说嘴,却是说一回就要打一回,不对,打一回还是轻的,要是我说,很快便是朝廷也会降下惩罚旨意,大人信还不是不信?”   “还有大人,方才言语间不独不为小女子撑腰,更站在恶人一方,对小女子品行妄加揣测,您这么颠倒黑白、冤枉无辜,希望圣旨垂询时,您能想好该怎么给自己辩解!”   “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妇人!”程英已是气乐了,“好好好!既如此,本官就成全你,倒要看看,你到底有什么依仗,你们陆家,竟是想要造反不成!来人!”   两旁衙役手持着刀枪棍棒就围了过来。   “在有所行动前,还请您先看看,这是什么?”蕴宁却是摊开手,白生生的掌心里,正静静躺着一枚翠生生的玉蝉。      ☆、245   “袁氏你好大的口气。”程英冷笑一声, “我倒要瞧瞧,难不成你手上还有丹书铁劵不成?”   陆明廉也皱了下眉头。没听说袁氏除了清河县君的封号外, 还有其他什么敕封啊……   倒是周瑷, 瞧见玉蝉顿时觉得有些眼熟,上前一步, 细细打量片刻, 愕然抬头看着蕴宁:   “你手里这是,玉蝉?”   玉蝉?   程英和陆明廉同时大吃一惊。   身为大正朝臣, 两人自然都听说过玉蝉的传闻,当初名不见经传的延陵崔家可不是靠着家族第一位得赐玉蝉信物的老祖宗, 成为现在名震朝野的名门望族?   只那之后, 却是再没听过玉蝉的消息。   毕竟, 大正既是已然立国,想要什么好东西而不可得?再要建功高盖世的奇功,无疑等同于痴人说梦。   而现在, 袁氏手中竟然拿着这么一个疑似玉蝉的东西,看她胜券在握的模样, 丝毫不像作假的样子……   “少夫人能不能容我一观?”周瑷迟疑了下道。   “有何不可?”蕴宁点点头,大大方方的把玉蝉交到周瑷手里。   周瑷小心翼翼的接过,待得小心翻过来, 果然瞧见玉蝉底座的带有特定印记的花纹,这玉蝉,果然是传说中那件!   却是不敢再拿,忙又恭恭敬敬的还了回去:   “少夫人快放好。这等贵重物事切切好好保管。”   看他神色郑重, 程英心里“咯噔”一下,难不成,袁氏手里真有玉蝉?   玉蝉的名号,陆瑛也听过,只和旁边陆明廉的凝重不同,陆瑛却分明一点儿不信,不以为然的咕哝道:   “真以为玉蝉是什么烂大街的物事吗?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有……”   只一句话甫出口,就被陆明廉厉声喝断:   “闭嘴!”   不同于陆瑛的天真,陆明廉却是老于世故。深知玉蝉不同于其他御赐之物,就是借袁氏十个胆子,她也定然不敢冒充。   毕竟玉蝉现世这样的大事,很快就会传遍京城,传到宫里的时间也就是一早一晚罢了……   心里更是悲愤莫名——怪道当初陆瑄宁肯和自己翻脸,也闹着要娶袁氏,原来是早就知道袁氏手中有这等奇物吗?   却是害的自家好苦!   陆珲还不知深浅,闻言梗了梗脖子:   “就是有玉蝉又如何?还能堵得住天下悠悠众口不成……”   只他这句话出口,还没等蕴宁说什么,已经先被陆明廉踹了一脚:   “闭嘴!全是你惹出的事端,回去就跪祠堂……”   周瑷也“嗤”的笑了出来,若有所思的瞧了一眼垂头丧气的程英和不明所以的两边衙差以及同样一头雾水的陆明廉家的下人,特特提高了声音道:   “堵不住悠悠众口?有陆公子这句话,跪祠堂怕都是轻的!你知不知道,什么样的人才有资格得到这玉蝉?”   说着不待陆珲回答,直接给出了答案:   “建了奇功之外,还须是兰心蕙质、玉洁冰清!”   蝉餐风饮露,一直是仁人志士心目中品性高洁的象征。   换句话说,玉蝉乃是皇家能给予一个女子的最大褒奖,人格上绝无半点瑕疵可言。   现在陆明廉一家倒好,竟是口口声声想要坏了蕴宁的气节,他们杠上的哪里是蕴宁,分明是皇家才对。   玉蝉既是给了蕴宁,别说陆家,就是太后,心底再震怒,除了捏着鼻子认下,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可以从其他方面针对蕴宁,却再不要想着拿人品说事,不然丢脸的可不只是蕴宁一个,而是连皇家的颜面也要全给赔上。   这么公然打皇家的脸,陆明廉一家也算是勇气可嘉。别说他们家没有真凭实据,就是真有什么对蕴宁不利的东西,也是老老实实忘掉的好。   陆珲听得神情一僵 ,下意识的看向陆明廉,分明还是有些不信,却只瞧见从来都是一副成竹在胸的父亲,这会儿竟是容色惨淡。   至于说赵氏,也是如雷轰顶,眼前金星直冒。   之前还用揣度鄙夷眼光瞧着蕴宁的那帮下人并衙差,一个个这会儿也都老实无比——   方才那八卦确然劲爆,这会儿大家却是恨不得根本没听见才好。   毕竟大家满打满算也就这么多人,当真是好认的紧。没瞧见袁氏那边,已经有人拿出纸笔,开始一一记下众人的姓名了。   所有人都想到一点,真是从他们嘴里漏出一言半语,到时候都不用武安侯和状元公出手,光是一个忤逆圣上的罪名说不得就得掉脑袋……   而他们的想法也很快得到了验证。   因滥用职权,公然污蔑得赐玉蝉的陆家少夫人,宫中杨皇后直接发来谕旨申斥赵氏,说她心肠歹毒,空有诰命之名,却无贤良之德,罚她在家中抄《女诫》三月,以修身养性、闭门思过;   陆珲胡言妄语枷号旬日;陆明廉妻不贤、子不教,罚俸半年,全数送于朱雀桥陆家,以为赔罪。   要说下场最惨的,当然还是程英了,还真应了他之前暴怒之下说给周瑷听的话,两人决不可共存于顺天府。   颠倒黑白、滥用私权、暴打无辜、伤及同僚的罪名之下,程英顺天府府尹的位置直接让给了“明察秋毫、不畏强权”的周瑷。   消息传到慈宁宫,自诩好涵养的胡太后接连砸了一整套的珍品茶具——   顺天府府尹这个位置本是极要紧的,会让程英出手,不过是想让陆家栽个跟头,也让那些想要往皇上身边靠拢的人因这件事而心生戒惧,不想结果却是相反,竟是白白丢了顺天府尹这么重要的一个位置,拱手送到了周瑷手里。   周瑷瞧着也就是个纨绔罢了,却分明同他那看似浪荡实则最有主见的爹一样,根本就是对皇上再忠心不过。   更甚者太后还思及一点,却是那袁氏到底立了什么大功,能让皇上这么大手笔的赏赐。   却是不期然想起之前长公主撞邪避居广善寺的事来,记得不错的话,皇上也好,皇后也罢,身体好起来就是从那个时候吧?   一时气的差点儿要吐血。   和慈宁宫的低气压不同,朱雀桥那边陆家族人先是惊诧莫名,紧接着就是大喜过望——   少夫人既是得赐玉蝉,岂不是意味着子孙至少三代,除谋逆外,俱可保平安喜乐。之前还担心因为分宗令得陆家元气大伤,现在想想,有少夫人这个宗妇在,一切根本不是事儿。   就是陆明熙并崔老夫人听到这个消息,太过震惊之下,可不同样半晌无言?   至于说曾经那些因嫌弃蕴宁幼年经历而打心底里拒绝和袁家结亲的人家,这会儿更是肠子都要悔青了……   陆家书房。   崔老夫人安坐主位,陆明熙坐在左手旁,蕴宁和陆珦则在下首就坐。   “……陆珲当时说的委实太过不堪……”茶楼上遇见陆珲时,陆珦本不欲生事,还想避开呢,不料陆珲许是喝了酒,竟然直接就开始拿蕴宁说事,“期间种种污言秽语……”   更甚者,连蕴宁和顾德忠约定的私奔的日子都说的有鼻子有眼……   “简直欺人太甚。”崔老夫人先怒了。   陆明熙脸色也很是阴沉。   陆珲酒醉是假,想要借此把事情闹大彻底搅乱朝局才是根本。   程英只是棋局里的一环,中间怕是牵扯的还有胡家,庆王府……   “幕后的主使者,怕是和外界盛传已经死去的,程明珠有关。”蕴宁忽然加了一句。   如果说之前不过是怀疑,蕴宁这会儿却是确信,程明珠还活着,且极有可能和自己一样。   陆珲言之凿凿一口咬定的自己私奔的日子是,四月十六日。那也是前世今生都刻骨铭心的一天。   前世那一天,自己做出了和顾德忠私奔的后悔终生的决定;今世则是在那一日魂归!   别说陆珲,就是今世的顾德忠都不可能知道这个日子。   这般以来,合理的解释只有一个,那就是有一个和自己一样的人回来了。偏是从对方种种举措以来,必然是深恨自己并和自己有关的……   “程明珠?”陆明熙看过来,明显对这个名字有些陌生。   “之前冒名顶替弟妹的那个。”陆珦忙帮着解释。   “是她。”蕴宁点头,当下说了陆瑄中状元那日和神秘女子偶遇的事,“……她那双眼睛,同我那养母极像,且看我时,眼睛里的恨意根本就掩饰不住……”   “我当时就多留了个心眼,让荆南带人盯着,查询的结果是,当时在座的一个是庆王世子周珉,一个是胡家大小姐,还有一个则是吴阁老刚接进门的极为受宠的外室的女儿……”   陆明熙“啪”的一下放下茶杯:“公私不分、昏聩胡涂。狡诈歹毒。”   前一句是说吴正荣,后一句则分明是说的程明珠。   即便卧病在床,可既是担着首辅的名头,皇上还是不定时会送来些难以决断的奏折,要陆明熙帮着参详,原来还好,但凡陆明熙的意见,吴正荣都会非常重视,鲜少有不同看法的,这几次却是十次有九次就要和皇上争辩。看他的态度,竟明显是倒向了胡太后的意思。   先前就有些猜测,这会儿听了蕴宁的话,无疑得到了证实——   吴正荣这般容易倒戈,竟是为了一个女人!   而若然蕴宁的推测无误,那这程明珠简直就是躲在阴暗角落随时准备择人而噬的毒蛇!   “隆福街那边,还是太闲了。”陆明熙捋了捋思路 ,先冲陆珦点了点头,“之前找你的商人要怎么联系,你交代荆风一声。”   风雨雷电都是陆明熙身边的老人了,荆南荆北这些人都是他们的徒子徒孙,如今陆明熙要让这些人出动,明显是陆家意图坏掉蕴宁名节的事彻底惹恼了陆明熙。      ☆、246   “唔, 我真是没脸见人了……”赵氏已是一日未食,却是但凡有一点力气, 就跪坐在祠堂里哀哭不已——   可哭的直打嗝之下, 还得流一行泪、抄一行字。   须知,大正有朝以来, 赵氏可以说是开天辟地第一个被皇后娘娘亲自下发懿旨申斥的诰命夫人, 只此一件,就足以“名垂青史”了。   一时想着, 不然还是死了罢,也省的活着受人指点, 可摸摸绳子, 掂掂剪子, 又统统丢到一边,最终还是乖乖的开始抄女诫。   只一点,却是听不得旁人提起“朱雀桥”和“袁”这几个字, 便是同音的也不行,一旦听见了, 就得先哆嗦一阵,然后拿了针就扎人家的嘴。   身边几个丫鬟都先后遭了罪,便是陆瑛媳妇李氏过来侍候饭菜时, 不小心说了个“圆”字,就被赵氏直接抄起汤碗扣了李氏一头都是。   把个李氏给哭的简直成了个泪人儿相仿。   回到房间里,迎头就碰见同样垂头丧气的陆瑛——   陆瑛却是刚从陆明廉那儿回来。   陆明廉这会儿可不是比赵氏心情还要燥怒?罚俸半年,惩罚不重, 却是彻底绝了他入阁的可能。   更难以忍受的是,让他栽了跟头的还不是最忌惮的堂弟或者侄子,而是,从来没看在眼里的袁家女。   因此这几日,身边子弟也颇是承受了些无名怒火。至于捅出这么个大篓子的陆珲,枷号示众后直接被陆明廉打的下不来床了。   陆瑛几个也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可即便如此,还动辄得咎。   谁想好容易找借口回了自己院子,依旧不得轻松。不免更加心烦:   “哭哭哭,一天到晚除了哭还会什么?这个家还让不让呆了?”   竟是一句安慰的话也没有,站起来就出门了——   自打接管家里庶务,铺子里的钱越赚越少,陆瑛的私房钱却是越来越宽裕。   日常花钱更大手大脚不说,还悄悄给一个过气的青楼头牌红玉赎了身,就养在外面,除了自己经常过去热闹热闹,还有一些想要争取的生意伙伴,陆瑛也经常带到这里来。   从陆珲的事儿出来,陆瑛已经好些日子没过去了,今儿个一心烦,索性过去松泛松泛。   刚一进胡同口,就瞧见侯在那里的红玉的丫鬟,看见陆瑛,那丫鬟满脸喜意的就迎了上来:   “爷您可来了,再不来,娘子就要急死了。”   看着面前一张巧笑倩兮的娇俏小脸,陆瑛心情登时就有些发痒,伸手掐了掐丫鬟的脸蛋儿,神情暧昧:   “怎么,光你家娘子急,你心里就不急?”   丫鬟脸上登时飞起红云:   “爷先听我说完,真的有大事呢,大好事!”   说着,踮起脚尖伏在陆瑛耳旁道:   “……人家可是做大生意的,听娘子说,好像是家里沾染上了官司,须得筹措大笔银两,才急着找能出得起价钱的人贱价出售……他们本来是想和朱雀桥那边做生意的,也是巧了,就给娘子机缘巧合碰上了,又跟他们说了爷……听他们的意思,应该是认准了朱雀桥那边的口碑,娘子就和人说,都是一家人,说您和朱雀桥那边的那位爷本就是亲兄弟……”   这话当然不假,两人还是一母同胞呢,甚至面目也有六七分相像,若然是只见一面的陌生人,会认错也不一定。   “娘子体恤您辛苦,说是若然成了,爷脸上有光,娘子也跟着舒坦。好容易找了这么个巧宗,爷且记得待会儿可不要说漏嘴了,不然,就白费了娘子和人周旋这么久……”   “当真?”口里这样说,却已是信了大半——   有限做成的几笔生意,可不是一多半都是靠红玉长袖善舞,在这里谈成的。登时就有了兴趣。要说这几日在府里的日子真是水深火热,尤其是陆明廉被罚了俸银后,日常跟人交际时耗费银钱不独没少反而又增多了不少。   偏是陆瑛铺子里的收益却是越来越少,且供应一大家子日常所需之外,当初为了能尽可能多的带走族人,陆明廉可是许诺了不少好处,眼下也都要一一兑现,所耗费银子也要全从陆瑛这儿出。   以致陆瑛越发感到力不从心,却偏是一句抱怨也不敢有,不然陆瑛相信,他极有可能下场比弟弟陆珲还要惨。   再没想到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这边红玉就给找来了大主顾。至于说以陆珦的名义出场,陆瑛是一点儿压力都没有,更以能从陆珦手里抢生意为荣。   即便这些商人事后知道上当又如何?已经咬了饵的鱼还能让它跑掉不成?即便父亲受了罚,可亮出身份来,不管什么样的商人,也只有捏着鼻子忍了的份儿。   ……   第二日一大早,陆珦正带着大掌柜巡查铺面时,就接了陆瑛悄悄着人送来的帖子,说是之前知道错了,想跟他亲自见面说声“对不起”,又说母亲还在气头上,央着陆珦到自家铺子见一面。   ……   “就这么一封帖子,那位大爷真的就会来?”约定好的商铺里,红玉边给陆瑛泡茶,边有些怀疑道。   “那得看是谁。”陆瑛的语气明显很是不屑,“你是不知道他有多蠢,从小到大最听不得我说个‘请’字……”   每回闯了祸,只要肯给陆珦低头,那白痴立马就能把所有事情都应承下来,挨了打还高兴的什么似的。   “那就是个贱的,也不知怎么就成了我兄弟……”从小到大,因为这个蠢货,自己受了多少嘲笑?你说要是一直蠢点儿也行吧,倒好,长大了倒因为会捯饬生意,比自己还威风了。明明小时候都是自己得夸奖,陆珦被打骂,现在陆家财神爷的名字却差不多人尽皆知。   而后一点,正是陆瑛最不能忍受的。毕竟最痛苦的事不是被强过自己的人打败,而是被看不起的人踩在脚下。   抬头看一眼沙漏,正想着是不是也该来了。掌柜的就匆匆跑了进来:   “爷,珦公子来了。”   陆瑛一下睁开眼睛,得意的冲红玉挤了挤眼,示意她到里间去:   “这生意,成了。”   兄弟俩谈了足足小半个时辰。期间陆瑛数次落泪,陆珦也是神情凄楚。   分别时,两人又一起携手走出大门,外人眼里自是兄友弟恭,好不和谐。   甚至出了门,要上车时,陆珦还殷殷叮嘱大掌柜:   “如今铺子刚走上正轨,你以后多跑来盯着些,咱们家的铺面要是不能赚钱,我这个‘财神爷’的脸面往哪儿搁?”   大掌柜连声称“是”。   殊不知上了车子,才擦了擦头上的冷汗,不住蹙眉叹息——   听说东家前几日在顺天府被打了一顿,是不是打着脑袋了?   一大早跑到这里不说,刚才说的那都是什么话啊。   明明这铺子是当初分宗时,自己亲自交割给隆福街那边的,东家怎么又说什么“咱们铺子”啊,还想着帮害了自己的人赚钱……   待会儿得嘱咐跟着的长随,让他千万回去跟府里夫人说一下,看能不能找个治脑袋的太医给好好瞧一下。   心里有事,根本没注意两人上车离开后,旁边两个状似百无聊赖的闲汉正对视一眼,神情里全是惊喜——   还真是朱雀桥那边的铺子。   也不枉等了这么久,机会还真就来了。   当天下午,陆瑛名下的粮食铺就迎来了第一批物美价廉的上等碧粳米,然后是上等丝绸,上等茶叶……   所有货物无不大大低于本该有的价格。   陆瑛终于彻底体会了一把财神爷的待遇,到得最后一批精美首饰和古董运过来时,便连验货都不曾,直接就拉进了自家库房。   又从里面拿出几件瞧着最好的,拿回家来孝敬了陆明廉并赵氏。便是家中姐妹,也都大方的每人送了一件。   陆瑛终于体会了一把被府里人当成财神爷高高捧到云端的舒爽滋味儿。甚至因为隆福街这边的铺子崛起,朱雀桥商铺的生意颇受了些影响,明显没有之前红火了。   陆瑛听说这个消息,高兴的连喝了几大杯,又想到铺子里的东西也卖得差不多了,就吩咐手下:   “让张老板赶紧再送货物来……”   手下去得快回来的也快,却是告诉了陆瑛一个不可思议的消息,之前送货的张老板和他的手下全都不见了。   “不见了?”喝酒有点儿高,陆瑛明显就有些糊涂,“什么叫不见了?那首饰和古董的银两可还没跟他结呢……”   还未想通个所以然,去喝喜酒的姐妹却忽然寻了来,瞧见陆瑛,一个个脸色苍白、哭的和泪人儿似的:   “二哥,你到底从哪里得的首饰?”   那些首饰确然好看,一众姐妹今儿出去时都各自戴了一样。还想着别人不定怎么羡慕呢,却无论如何没想到却在宴席上被人认出,说是自家给女儿打的嫁妆,结果女儿家招了江洋大盗,这些首饰全都被偷了去……   陆家姐妹自然不信,结果拿下来才发现,上面的标志果然和人家说的一模一样……   “这,怎么可能?”陆瑛晃了晃头,明显酒喝得多了,反应就有些迟钝。   不过于陆瑛而言,这会儿迟钝些并不是什么坏事,因为不大会儿就有大理寺和顺天府的人一块儿过来拿人了……   ……   “说是在他们家库房里起出大量赃物,全是各地豪族报了官并在官府留有案底的……眼下隆福街那边的陆家父子已尽皆锒铛入狱,听说不日还会抄家……”   采英说的眉飞色舞,到最后还不忘狠狠吐了口唾沫:   “该,看他们还敢不敢再害少夫人。”   蕴宁摇了摇头,脸上倒是没有多少情绪,她的手边,正放着一张胡敏蓉的结婚请柬。      ☆、247   下个月初二就是胡敏蓉并周珉的大喜日子。   按理说, 庆王尚在,周珉既是娶妻, 就应该回胶东成亲才是正理。   只太后却是不乐意。说是人老了, 更想热热闹闹的看着孙子娶媳妇,就特意替周珉求了道旨意, 不独周珉不用回胶州, 就是庆王也可带着王妃到京城主持二人大婚之事。   男方是太后亲孙,女方则是太后亲自抚养长大的, 即便胡庆丰近来颇是受挫,名望一度跌落谷底, 周珉娶得也是继室, 两人的婚事却依旧搅动了整座京城。   便是周珉并胡家的威望都跟着开始抬头——   即便庆王长居胶东, 这个名字却一直被世人熟知。   毕竟古今但凡和承袭大统的皇帝争位的,鲜少有能善终的。庆王却是平平安安,还捞了个藩王当, 更甚者到了这会儿,还能搅动起不小的风浪。   太后的威慑力之外, 这人自然也是个人物。   据熟悉的人说,当初诸王子里,庆王也算是文武双全, 心眼子更是最多的。   这些年来更是无时无刻不想重回京城,只可惜一直没有机会。也不知皇上怎么想的,这次竟然会答应太后的请求。   当然,也有其他消息传来, 说皇上会向太后低头,是有原因的,却是身体又有些撑不住了。不是靠太医院的药吊着,说不得已经……   以上种种,无不让周珉在帝都的声望越来越高,便是胡敏蓉,之前还有人笑话她堂堂胡家大小姐却做了人继室,现在这样的声音却是差不多彻底消失了,甚至有些人家还隐隐有些羡慕之意,以为胡家说不好会再出一位胡太后那样的人物……   当然,也有陆家这样的人家。早在数日前,陆明熙就叫了陆珦到跟前,嘱咐他做事时务必再小心些,便是家里的规矩比起从前来也更严的多了……   又隐晦的提示了蕴宁几句。   蕴宁隐隐觉得,太后和皇上之间,怕是也到了一决雌雄的时候了。又不期然想到至今还住在庆王府别庄的那疑似程明珠的神秘女子,总觉得这些变故说不得和她有关……   再有还被太后扣在宫中的祖父程仲,不免有些愁肠百结——   之前有大哥在宫中,还能不时打听到祖父的消息,这些日子想要问些什么,却是越发的难了。   能知道也就是祖父还算平安罢了……   “弟妹这是怎么了?脸色有些不好呢。”郑氏正端了盅补品进来——   蕴宁初进门时,郑氏对着她还很是忐忑。   毕竟再是占了个嫡长媳的名头,却依旧底气不足。   本想着蕴宁一进门,十有八九,自己就得把当家权让出来,就和从前在梅氏跟前一般。   不想蕴宁却从不曾与她争过什么。初时郑氏还想着蕴宁怕是摆摆姿势,客气客气罢了。过了些时日才发现,蕴宁是真心实意敬着自己这个大嫂,拿自己当一家人。   蕴宁这般,郑氏自是感激不尽,做事更加卖力,坚持每月都派人誊抄一份账本给蕴宁送过来过目。   自打蕴宁带人救回了陆珦,郑氏更是感激不尽,每每,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也都第一个先拿来给蕴宁。   那模样,竟是颇有些长嫂如母的样子了。   “嫂子又忙这些。”蕴宁忙起身接住了,“我都这么大个人了,还要事事劳动大嫂。”   不止郑氏,老太太有什么好东西,也都是一天几遍的打发人送过来,更甚者前几日,袁家那边还特意上门来接,蕴宁回去问了才知道,竟然是老太太怕自己呆在这里闷着了,特意让人去袁家捎的信。这头蕴宁去禀了长辈,那头家里就备好了丰厚的礼物,就是陆明熙听说蕴宁要回去,还特意给袁烈准备了最爱喝的酒。   还让蕴宁捎信,说是身体彻底痊愈了,一定要约个时间和武安侯坐一坐,亲自给他敬一杯酒。   言下之意,分明是对蕴宁满意的不得了……   “大嫂又来给我送东西。”蕴宁口里说着,赶紧张开胳膊,接住笑着扑过来的承哥儿——   陆承是陆珦和郑氏的儿子,小家伙四岁了,胖墩墩的,正是最好玩的时候,最喜欢吃蕴宁亲手做的点心了,这会儿瞧见蕴宁,一把抱住就不肯撒手了。   “弟妹莫要惯坏他了。”郑氏忙让承哥儿赶紧下来,又嗔着去抱,“莫要累着你婶娘了……”   却是着意往蕴宁肚子上打量了几眼——   蕴宁这几日茶饭不思的,郑氏就有些疑心是不是怀上了。唯恐蕴宁年纪小,没经过事,要是累着了可是麻烦了。   终是不顾小家伙的抗议,把陆承接了过来。   蕴宁初时还没反应过来,直到觑见郑氏频频瞄自己的肚子,才意识到什么,脸腾地红了:   “大嫂想哪里去了……大嫂忘了,我自己就是医者……”   郑氏也恍然:   “倒是把这头给忘了,我就是怕你年轻没经验……你们刚成亲,这事儿不急……”   又想到什么,不由失笑:   “我跟你说啊,可不是我一个,怕是老太太,也想到这上头了,这盅汤,就是老太太吩咐特意给你做的。”   年纪轻轻就守寡,教养出陆明熙、陆瑄这样厉害的一对儿父子不算,还一手撑起来陆家,崔老太太足智多谋之外,还是个性子刚强的。即便现在不管事了,外人见了她,也不敢造次,都是恭恭敬敬的,比如说郑氏,每回见到老太太,都觉得有些怵得慌。   却偏是和蕴宁投缘的紧,每每说起孙子做的最出色的一件事,不是考了个状元回来,而是娶了个世上少有的顶顶好的媳妇儿。   “方才老太太是和爹说话呢,不然怕是会亲自过来看你。”   许是那日大哭一场,解开了心结,陆明熙这几日气色越发好了,就是脾气也跟着变了不少。从前老夫人待他淡淡的,又以陆明熙公务繁忙为由,让他不必每日晨定昏省。   陆明熙倒是坚持每日都去,可一则确然朝廷事多,二则年纪越大,母子越是相对无言,总是略坐坐便会离开。   这些日子倒好,竟是恨不得时时刻刻守在老夫人身边才好。甚至偶有一日郑氏经过,还听见陆明熙缠着老夫人做他喜欢吃的点心,那语气,甚至让郑氏生出,公爹是不是返老还童了,怎么有点儿像承哥儿的模样……   这话郑氏倒是没好意思跟陆珦说,却是跟蕴宁透露了一二,蕴宁也听得轻笑不已。   两人又说了会子话,确定蕴宁身体一点儿事没有,郑氏才带着陆承离开。   和郑氏说了这么会子话,蕴宁心头的阴郁也跟着散去不少。   眼下最要紧的是想个法子把祖父从宫里接出来。   只要能出了宫,蕴宁就自信能护住祖父。   可之前不是没试过,却是找了诸般借口,都被太后驳回。甚至长公主出面,都不顶事儿……   正自沉思,采莲过来,说是荆南回来了。   蕴宁忙叫进——   从顺天府回来,蕴宁便嘱咐荆南,再多带些人手,务必盯死了庆王别庄,若是有机会见到疑似程明珠的神秘女子的真面目,那就更好。   这会儿荆南既是回来,怕是打探到什么消息了。   “还真让少夫人料着了。”荆南神情明显就有些激动,“那女子,确实是程明珠。”   因要成亲,周珉这几日就减少了到别庄去的次数,没有人盯着,庄里的护卫便有些偷懒,终是给了荆南可乘之机。   “真是她?”虽然早料着这点,可真是证实了,蕴宁却依旧半晌无言。   好半天才定了定神,边思索边道:   “除此之外,你们还发现了其他什么异常没有?”   “倒也没有太出格的。”荆南神情就有些为难。那女子确然是程明珠,可有一点却是荆南搞不懂的,那就是周珉对她的态度。   你说这孤男寡女、没名没分的,程明珠怎么就会在庆王别庄一住这么久?   要说是外室吧,也不像,因为周珉对程明珠的态度不是一般的看重:   “……不是快要成亲了吗,胡家那边就把打嫁妆的事交给了霍家的铺子,结果您猜怎么着?那边胡庆丰给胡敏蓉打了一套,转头庆王世子就又订了一套,做好后,竟然拉去了别庄,甚至还有和胡小姐一样紫檀木的大床,只许是程明珠不满意,上午拉过去,下午又直接拉出来,换了架更精美的黄花梨木的……”   瞧那排场,竟是比胡敏蓉还更像待嫁的新娘。   还有周珉,即便忙的再很,顶多两天,就必要跑过去见程明珠一面……   蕴宁眼睛慢慢亮了起来——   程明珠的手伸的太长了,不做些什么,下回不定又想出什么阴损主意来。正好趁这个机会,帮祖父从慈宁宫抽身……   “这几日想法子把周珉给程明珠准备的东西透露给胡敏蓉知道……还有这些药,找人悄悄放到程明珠院子的水井里……”      ☆、248   “父王和母妃本来说是明日到的, 路上好像碰见了什么事,许是要推迟几日。”瞧着越发光彩照人的胡敏蓉, 周珉嘴角也跟着微微勾起, 却在胡敏蓉羞红了脸低下头时,眼底浮出一丝冷意——   前些时日派出去打探的人已经把消息传了回来, 他那好兄弟周玥竟然果真由成知和成真陪着, 在秘密来帝都的路上。   当然,周玥这一辈子都别想走到帝都了, 派去的人传回消息,说是已然狙杀成功。至于父母会推迟时间到京城, 自然就是为着死去的周玥了。   只周珉却是笃定, 爹娘即便再心疼, 也绝不敢闹出些什么来。   毕竟,送周玥进京取代自己,太后可是并不知道, 明显是想来个先斩后奏。   更是一点儿也不后悔,毕竟所谓成王败寇, 周玥一心把自己这个当哥哥的踢出局,心里何尝有一点儿兄弟之情?   现在周玥死于非命,自己又要娶胡敏蓉过门, 明摆着太后心里不但没有因为自己的过错准备放弃自己,还会帮扶自己。   而只要明白这一点,周珉就不担心会被父亲放弃。   所谓知子莫若父,反过来这话也说的过去。外人眼里庆王是枭雄一类的人物, 周珉却知道庆王最畏惧的却是太后。   这也是为什么求亲成功后,周珉立马提出想要尽快举行婚礼的原因。   之前胡庆丰夫妇就对周珉极为看重,不是太后发话,两人早巴不得把女儿嫁过来,现在得了周珉的话,自然跑到太后面前哭求,周珉果然很快得偿所愿。   而这一切能顺利进行,无疑俱皆得益于程明珠的先知。   也正是因为程明珠,才让周珉对着胡敏蓉时,心情不是一般的复杂——   当初知道了上一世这个时候,周玥赶到京城后,周珉自然要追问自己最后的结果。   不想程明珠却是不肯说。   周珉心里真是抓心挠肺一般,百般恳求之下,程明珠都不肯吐露只言半语。   周珉心知不妙,又忽然灵光一闪,想到对自己情有独钟的表妹胡敏蓉。   想着真是周玥来帝都,表妹怎么也要帮着自己啊。   便又缠着问胡敏蓉上一世如何,程明珠却依旧叹气。   到最后却含糊说了一句“周玥确然到了帝都,还顺利接手了世子的所有东西”……   这句话信息量太大,周珉当即就被震晕了。掐着时间点一算,真是没有程明珠预警,周玥这会儿确然已经到了京城。   而想要接手自己的东西,第一要务就是要能求得太后并胡家的支持。   转而想到自己现在做的事,登时明白了程明珠的意思——   上一世自己被周玥取而代之,就是胡敏蓉也成了周玥的。   意识到这个事实,周珉连续几夜都没睡着。却也明白,依周玥和胡家的性子,这样的事绝对做的出来。   如果说还有心痛的话,那就是对胡敏蓉了。毕竟周珉心里,对这个表妹是有真感情的。可上一世,胡敏蓉竟然眼睁睁的瞧着自己被驱逐,她却转而投入了周玥的怀抱。   即便越发重视和胡敏蓉的这场婚礼,对胡敏蓉的感情却是起了微妙的变化……   胡敏蓉敏感的察觉到周珉的情绪有些不对。抬头看了周珉一眼,抿了抿嘴道:   “是路上不太平吗?要不要派人去迎一下?”   “没什么不太平的。”周珉脸上早已神情如常,“信里说就是我娘偶感风寒,不碍事的,一定不会耽误咱们的婚事。”   听周珉说道“婚事”,胡敏蓉脸又有些红,低低叫了声“表哥”……   “眼瞧着婚期将近,我往后就不能来看你了。”周珉声音里满是不舍,“你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就让人给我捎信,我一定让人给你送来,有什么为难的事也派人跟我说……”   又嘱咐了些其他的,这才依依不舍的告别。   胡敏蓉跟着送到二门处,又想到一事:   “听说庆王府这会儿正装修呢,正好我们家在开元胡同那里还有一处宅子,爹说让表哥不然先去那里住几日。”   这话倒是胡庆丰念叨几回的。胡敏蓉也觉得好,除了表示体贴之外,总会不期然想起住在城外庆王府别庄的程明珠。这么一想,就有些膈应的慌。   她的这番好意,周珉自然领了,却是并没有接受:   “没事儿,府里房子多的是,我在哪里不能凑合一宿?”   还要再说,在外面值守的侍卫却是匆匆进来,附在周珉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   周珉眉头一跳,竟是顾不得和胡敏蓉再说:   “表妹快回去歇息吧,我有急事先走了。”   “表哥要去哪里?”   “回府。”   胡敏蓉还想问什么事,看能不能帮上忙,没想到周珉根本没心思听她说,竟是头也不回急匆匆往大门外而去。翻身上马,疾驰离开,期间竟是连看都不曾看胡敏蓉一眼,和之前两人每次分开时的殷殷嘱托大相径庭。   胡敏蓉就有些错愕。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转身回到房间,就有些心浮气躁。略坐了坐,正好瞧见端了点心进来的彩月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不觉奇怪:   “怎么了?”   见胡敏蓉不悦,彩月就有些犹豫,好一会儿才放下点心,硬着头皮道: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方才,我去灶上给小姐取点心,遇见了之前帮着小姐打嫁妆的霍家铺子的孔管事……”   彩月陪着胡敏蓉去看过几次嫁妆,和孔管事也是认识的。   那孔管事就过来跟彩月见礼。   听说孔管事是来结账的,彩月就有些奇怪,询问怎么过了好几日了才过来。不想孔管事说这些时日还打了另一套和胡敏蓉几乎一模一样的家具,这才刚闲下来。   “……说是除了比小姐的紫檀木大床更紧致的一张梨花木拔步大床外,其他都一样。奴才就有些好奇,问他是哪家也要嫁女吗?”   毕竟,身为胡家大小姐,胡敏蓉这套家具可是价值不菲,寻常人家根本不可能打得起。   “是哪家要?”胡敏蓉也听出了不对。毕竟霍家那铺子从来都是和达官贵人打交道,可京城里,也没听说还有哪家要办喜事啊。   “他也不清楚,说是只负责打家具,人家自己来拉,”彩月觑了眼胡敏蓉的神情,脸色便有些古怪,“倒是刚才碰见姑爷,说是,很像订了另一套家具的人……”   胡敏蓉脸色一下变得极为难看——   既是女方的嫁妆,自然没有让男方打的道理,庆王府虽然在装修,却也没有必要打一套和自己嫁妆一模一样的家具不是?   彩月越发心慌,忙描补:   “也就是那么远远的瞧了一眼,说不定孔管事看错了也不一定……”   胡敏蓉摆了摆手,示意她退下去。却转身叫来侍卫,吩咐他去一趟庆王府,若是找不到周珉也没什么,只管再跑一趟城外,看看姑爷是不是在别庄,真是在哪儿了,也不用去拜见,只通知灶头上的李妈妈回来见她就好——   周珉没到京城时,庆王府也好,庆王别庄也罢,一直都是胡家的人帮着打理。   即便前些时日周珉对别庄那里的人大换血,还是有胡家的人被遗漏。那李妈妈就是。   那侍卫领命而去,却是过了个吧时辰还不见回来复命。胡敏蓉一颗心渐渐坠到了谷底。   到了傍晚时分,侍卫才回来复命,一同过来的还有胡敏蓉要见的李妈妈。   那李妈妈也是个能说会道的,一见胡敏蓉,便竹筒倒豆子一般,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   “……那娘子瞧着是个爱娇的,吃穿用度,无一不精,世子爷但凡有时间,就会去陪着用膳或者在园子里四处走走,赏赏花……”   “前儿个还送去了好多样式好看的家具……”   “一开始是有张紫檀木的大床,程娘子说不大喜欢,世子爷就让换成了黄花梨木的……”   “今儿个中午时说是不舒服,肚子有些疼,世子爷这会儿正在那陪着呢,奴才能出来,也是这会儿去了好几个郎中,家里有些乱……”   那个贱人!胡敏蓉一时如同兜头被浇了盆冰水,从头凉到了脚。真是又悔又气又急又怒,自己真是瞎了眼,怎么会听信了程明珠的鬼话,引着她去见了表兄呢……   胡家的事,周珉自然不知道,也无心理会。   自打程明珠帮周珉从泥淖中挣脱出来,还助他站稳根基,周珉就认定了程明珠是自己这一生最大的贵人。   换句话说谁都能出事,唯有程明珠,那是一点儿纰漏都不能有。   这才会一听说程明珠病倒,就丢下胡敏蓉快马加鞭的赶来。   并在路上直接请了郎中。   不想接连几个郎中都没看出什么毛病,开了几服药下去,程明珠喝了后不但没好,还开始呕吐不止。   一干郎中束手无策之下,纷纷告辞。   唯恐惊动有心人,周珉只得放了人离开。倒是最后离开的那位郎中,看周珉简直急的和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心有不忍,便推荐了一个人:   “当初太医院有位叫程仲的圣手,对女子妇科尤为专精,不然公子派人请一下……”   周珉本来还有些犹豫——   程仲他当然知道,可不就是这会儿被太后扣在宫里的程明珠的亲祖父?   可要是他来了,那程明珠的事不就瞒不住了?!   床上的程明珠却是痛的挺不住了,病痛折磨下,人明显有些虚弱,说出的话却是狠绝:   “世子救我……不用担心,担心,他泄露出去……人死了,就什么都不会说了……”      ☆、249   “放我, 出去?”被点名时,程仲明显有些吃惊。   如果说甫进宫时, 程仲还不明白何以有此“殊荣”, 过去了这么些天也渐渐看的清楚,太后让人宣他进来, 根本不是因为看重他的医术, 而是另有所图。   程家人,太后自然不会看在眼里, 能让太后大动干戈的,自然和蕴宁有关了。   老爷子却是个心宽的, 又有袁钊钰在宫中照应着, 除了不自由些, 其他倒还好。只老老实实的在宫里研读医书。   期间也听说有人求到太后面前,想让自己上门诊治,却是均被拒绝。   就是长公主拿一双儿女说事, 太后都没同意。   还想着怕是要在宫里养老呢,没想到还能有人说动太后……   “咔嚓”一声脆响, 却是胡敏蓉听说了程仲离宫的消息,直接摔碎了手中的杯子——   说什么表兄得了急病,若非早知道是程明珠病了, 说不得自己也要被骗过去。   “表哥他是疯了吧!”   竟然为了程明珠,就敢欺骗太后娘娘。   而让胡敏蓉更心慌意乱的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程仲最为人称道的乃是妇科,胡敏蓉又是肚子痛,再有周珉的紧张, 由不得胡敏蓉不想到另外一层,程明珠,是不是,怀孕了……   一时竟是无论如何坐不下去。略略思忖片刻,吩咐道:   “备车,我们去一趟庆王府。”   程仲的马车这会儿却是正有人领着,往庆王府里面去。   穿过重重叠叠的亭台楼阁,很快到了一处雅致的小院。管事站住脚,示意程仲自己进去——   方才世子突然赶着辆围的密密实实的马车进来,更吩咐下人,没有他的允许,任何人不得靠近。   程仲却是觉得有些纳罕。   不是说周珉这会儿病的厉害吗?怎么这院子里静悄悄的,竟是连个侍候的人都没有?   还没回过神来,身后的院门却关上了,周珉从房间里出来,瞧见程仲还在发呆,忙不迭催促:   “愣着做什么?快进来。”   程仲这会儿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得病的竟不是周珉,而是另有其人。还没醒过神来,已被周珉拽住手腕,带入房间:   “快瞧瞧,她这是怎么了?”   程仲定睛瞧去,却是床上这会儿正躺着个脸上遮着幂离的女子,正捂着肚子虾米般蜷在床上呻、吟个不停。   太过疼痛,程明珠嗓子都哭的哑了。   这会儿瞧见周珉,简直和瞧见救星一般:   “程仲,人呢,还,没来吗?”   “来了,来了。”周珉叠声安慰着,快步上前,把程明珠抱在怀里柔声安抚,又紧着招呼程仲,“还愣着做什么?快帮她瞧瞧……”   程仲没有做声,上前执起程明珠的手腕,略一探查,神情越来越难看。待得诊脉完毕,刚要说话,明显一愣。   周珉意识到不对,忙低头看去,却是怀里抱着的程明珠许是太过疼痛,竟是蹭掉了脸上的幂离,正露出一张苍白的小脸来。脸色一下变得极为难看。   “明珠?”程仲也回过神来,瞧一眼周珉,再瞧一眼程明珠,神情酸楚间更有着说不出的失望和愤怒,“你怎么,在这里?”   老爷子一辈子刚强,从来最引以为傲的就是做人堂堂正正。虽然被嗣子伤透了心,老爷子对几个孙子辈却依旧相当看重。   当初程明珠从袁家出来,老爷子即便心疼蕴宁,也并未迁怒于她,以为都是儿媳妇造的孽。   还嘱咐儿子要好好待她。甚至程明珠不愿回程家居住,老爷子还让人给她送去足够度日的银两……   不想程明珠根本不领情,甚至很快就消失在大家的视线中。   那之后老爷子还派人打听找寻过,却是始终没有程明珠的消息,直到听说,程明珠竟然自甘堕落,做了方简的外室,老爷子才彻底死了心。   再不想再一次见到程明珠,竟是在庆王府,周珉的怀里……   一时只觉屈辱无比。   “是我。”疼痛是一阵一阵儿的,这会儿明显没有之前剧烈了,程明珠却依旧躺在周珉怀里,没有离开的意思,甚至瞧着面前老人愧悔的模样,心底一阵阵的快意,“见到我没死,您老,是不是很失望啊?”   口中说着,竟又往周珉怀里靠了靠。   周珉下意识的托住程明珠的腰。   老爷子陡然扭开头,太过屈辱之下,背都有些弓了:   “世子爷快让人备车,老朽要马上带她离开……留她这么个祸害在这里,您一定会后悔的。”   “祸害?都这个时候了,你竟然还敢说,我是祸害?”程仲的话,明显让程明珠觉得可笑可恨至极,“还想,带我离开?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带我离开?或者你问世子爷,舍不舍得我跟你走?”   “我早就说过,那般对待我,你们会后悔的,你,还有袁蕴宁那个贱人……”   话未说完,程明珠身子再次弓起,剧痛折磨了这么久,明显已经处在了崩溃的边缘,竟是揪着周珉的衣裳嘶声道:   “世子,世子,我不让这老东西给我看病,杀了他,我要他死……”   “还有袁蕴宁,同样要死,不,我要让她,生不如死……”   一如上一世一般,永远活在炼狱之中……   “真是蛇蝎心肠!”老爷子脸色铁青,刚想说什么,周珉一挥手,当下便有两个侍卫上前,一下按住程仲。   “快些帮明珠诊治。”周珉冷声道,“明珠好了,你才可能好。要是明珠有个三长两短,你就是万死也难赎其罪……”   侍卫随即往前一推,程仲踉跄着就跌跪在程明珠面前。   程明珠头发都被汗水打湿了,却在瞧见伏身在自己面前的程仲时,“哈”的一声笑了出来,和着痛苦的神情,无比诡异:   “袁蕴宁不是最孝顺你吗?要是让她瞧见,你就这么跪着……”   话未说完,外面却响起了脚步声。   “谁在外面?”周珉脸色不是一般的难看,扬声道,“没有我的吩咐,任何人不得踏入这里一步,现在,马上滚出去!”   来至门前的脚步声果然顿了一下。   就在周珉以为对方会转身离开时,房门却一下被推开。   逆着光线,一个身形袅娜的女子正站在门旁。不是胡敏蓉,又是哪个   “表妹?”周珉还没反应过来,胡敏蓉已是大踏步上前,一把揪住依旧躺在周珉怀里的程明珠,用力往地上一拉,悲声道,“贱人!”   周珉猝不及防,眼睁睁的瞧着程明珠从自己怀里摔到床下。便有些着恼:“表妹,你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你说我做什么?”没想到周珉不独丝毫没有愧疚之意,还公然当着程明珠的面责备自己。   之前往庆王府来时,胡敏蓉心里还残存着一线希望。想着或者是自己猜错了,程明珠和周珉之间,绝不可能有什么。   毕竟,从前程明珠是自己的好姐妹,还有这次,若非自己帮忙,程明珠说不好这会儿还在外面流浪、居无定所,受了自己这么大恩,程明珠即便不回报自己,总也不可能再往自己身上捅刀子吧?   不想进了庆王府,却是处处受阻。若非胡敏蓉有备而来,十有八九,走不到这里来。   更让胡敏蓉无法忍受的是,程明珠竟然就躺在自己和周珉成亲后准备住的院子里,然后在自己未来的婚房里,躺在自己未婚夫的怀里……   再有周珉的态度。明明自己才是受尽委屈的哪一个不是吗!   周珉却是顾不得安慰胡敏蓉,忙忙的从床榻上下来,一把抱起程明珠:   “可有摔倒哪里?眼下感觉怎么样?”   “表哥,你——”胡敏蓉眼泪一下下来了。   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   同样不舒服的还有周珉。   早就因为上一世的选择对胡敏蓉有了疙瘩,这会儿倒好,明知程明珠对自己意味着什么,胡敏蓉竟还这般无理取闹,当下便沉了脸:   “表妹你这是怎么了?你不是不知道明珠的事,怎么还要发这么大脾气?”   程明珠肚子本就剧痛,这会儿又摔得头晕眼花,越发楚楚可怜:   “蓉,蓉姐姐,我,我和世子,没什么的……我,我一直,拿,拿你当姐姐,怎么舍得,让你,让你伤心?”   只程明珠话虽说的冠冕堂皇,倚在周珉胸前的全然依赖的虚弱姿态却是益发显得讽刺——   以程明珠对胡敏蓉的了解,自是明白自己这个好姐妹的性情,外人瞧着或者气质高雅,殊不知内里却最是自傲,无论发生什么事,面子使然,都不会让她毁了和周珉的婚约。   既然已经选定了周珉做自己辅助的人,程明珠以为就有必要先一步确定自己独一无二的地位……   胡敏蓉恨得眼里几乎要滴出血来。眼里蓄满了泪水:   “表哥,你真要为了她……”   只周珉没来得及做出选择,程仲已是上前一步,分开两人:   “你们不怕死的话,尽管在这里继续纠缠下去!”   对程明珠,程仲已是彻底失望。   若非不愿牵连无辜,老爷子更想转身离开。   看三人都转头瞧着自己,老爷子冷笑一声:   “若然老朽看的不错的话,她身上怕是,染上了时疫。”   “时疫?”   “怎么可能?”   口里这么说着,周珉已是下意识的把程明珠放到床上。   胡敏蓉更是往后挪了好几步,一副随时准备夺门而逃的模样。   “你们别听他胡说八道!”程明珠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什么,也明显一哆嗦,“分明是这老东西想要害我!程仲,我死了的话对你有什么好处?!”到得最后,已是有些歇斯底里。   “是不是只要把身边侍奉的人叫过来一看便知。这个时辰,她身边那些人十有八、九也有了同样的症状。”程仲一字一句缓声道。      ☆、250   周珉头“嗡”的一下, 若非扶住旁边的门,身子好险没软倒。脸色也跟着煞白, 冷汗涔涔而下。   不怪周珉反应这么大, 实在是“时疫”这个词太恐怖了。   大正十二年,胶州发了一场大水, 水退了后, 紧接着就爆发了一场时疫。   大街小巷,尸体堆叠如山, 到处都是腐败的尸臭味儿……   “程仲,你, 莫要胡说……”周珉厉声呵斥道, 却明显是色厉内荏、外强中干。   “世子不信就算了。”程仲也不和他啰嗦, 转身就想走。   却被周珉先一步给拦住:   “站住,你让我想想……”   只口中说着想想,已是第一时间示意身边的人, 赶紧准备车子过来。   胡敏蓉脸色也是青白交错,却是死死攥住彩月的手, 即便很是瞧不上程仲,性命攸关之下,依旧放低了身架央求程仲:   “老爷子且帮, ”   本想说帮自己,话到了嘴边,又看了眼同样失魂落魄的周珉:   “帮世子和我瞧瞧,可有碍?咱们眼下可要注意些什么?”   周珉听得心里就是一热。只觉得表妹在这般情况下还能关心自己, 当真是难能可贵。之前对胡敏蓉的不满跟着消散了不少。   “世子,蓉姐姐,你们莫要听他胡说八道!”程明珠早已乱了方寸,若非疼痛太剧,恨不得扑上前,亲手结果了程仲才好,“他是胡说的,根本是护着袁蕴宁那贱人,看不得我好……让他滚……再换个太医,赶紧再换个太医……”   自己怎么可能染上时疫?不是得上天垂青,自己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造化?既是老天爷发了恩典,让自己回来,自然是想让自己把上一世没享的福给享过来,满足自己未了的心愿……   武安侯府可还好好的呢,袁蕴宁那贱人也没病没灾,甚至程仲这个老不死的还杵在这儿,自己可还什么都没做呢,凭什么就要染上时疫?   只任她嚷嚷个不休,旁人却是再不肯靠前。   便是方才还一副温柔体贴,恨不得以身代之的周珉,这会儿也装聋作哑,仿佛没听见似的。   程仲虽然不齿周珉并胡敏蓉的为人,可医者仁心,既是确定程明珠染上时疫,便也不会对周珉二人坐视不理。   当下为两人一一诊脉:   “眼下两位身上还看不出什么来。你们先去沐浴更衣,然后就着我开的药方服上三天,若三日内不出现头痛腹痛或者发热的迹象,那就没事。”   “让人赶紧把房间里所有东西都拉出去烧了,凡是和病人接触过的也都照此办理,还有就是,把病人用过的所有东西也都给烧了。”   两人自然点头应下。   周珉心里却还抱着一丝希望,看下人把车子备好,边让人抬着程明珠送到车上,边低声嘱咐:   “先让程仲陪你回别庄上瞧瞧。或者他看错了也不一定,退一万步说,即便真有些不对,我一定让他留在那里陪你,不怕他不尽力给你诊治,你只保重身子,好歹,有好的一日……”   说这话的时候却是丝毫不避程仲,竟是分明把程仲当死的看了。   程明珠神情惨淡,紧闭双眸,不知是失望还是已经疼的昏过去了。   眼瞧着马车出府,胡敏蓉却是同时示意护卫跟上去——   到底是不是时疫,总得心里有个底才好。   “那程仲……”胡敏蓉也急匆匆想要离开,却是走了几步后又站住,脸上阴云密布,“表哥准备怎么对太后娘娘说?”   之前周珉可是跟梁春打了包票的,最迟明日,就会把人送回去。   周珉身体一僵,脸色愈加不好,却是冲胡敏蓉深深一揖:   “表妹救我。”   程仲是如何也不能送回去了。   但凡程明珠身上有一丝可能染了时疫,就绝不能再把程仲送回宫。   毕竟太后娘娘年龄大了,根本禁不得半点儿风吹草动,真是任由程仲回宫,再把时疫带入慈宁宫……   一想到这个可能,不用胡敏蓉提醒,周珉就知道意味着什么——   周珉也好,庆王也罢,手里最重的筹码就是太后。   而胡家,所有的荣辱兴衰,更是全系于太后一人。   “我想法子吧。”胡敏蓉如何不清楚这些,因周珉失望之余,对程明珠的恨意却是又添了一层,毕竟不是她,庆王府和胡家何至于陷入这样的困境之中?   更是下定决心,即便程明珠这次没有染上时疫,也不能再教她出现在自己面前。   却也不再停留,只管起身恨恨而去。   到了傍晚时分,派出去的人便送了信回来,却是凡在程明珠身边侍候的,都出现了一样的症状,程明珠染了时疫之事,已然确定无误……   “我不信,这不可能,不可能……”程明珠瑟缩在床头一角,嘴里不停的喃喃着。   庆王别庄不可谓不大,程明珠来了后,周珉自以为奇货可居,自然派了更多的人到这里。里三层外三层严严实实守着最里面程明珠的院子。   方才周珉的人送程明珠回来,却是当即把之前派过来的人召集到一起。许是一直在外面保护并不曾接近程明珠,那些人尽皆无虞,与之相反程明珠身边所有近身侍候的人却是无一幸免,全都出现了和程明珠一样的症状……   “不想死的话,就把这药给喝了。”程仲也不理她发疯,照样该干什么干什么,甚至煎好了药后,又亲手端过来。   程明珠却是身体往后一缩,再抬头时,已是红了眼睛,怯怯的叫了一声:   “祖父……”   一声“祖父”出口,眼泪跟着下来,小声啜泣着道:   “祖父,我错了,您,您别怪我……我只是,太害怕了……祖父,您救救我,救救我,好不好?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啊……”   程仲本已走到门口,听程明珠这般哭诉,脚步越来越迟疑。   明显察觉出程仲的心软,程明珠竟是艰难的从床上爬起来,一步一步挪到床下,“噗通”一声,跪倒:   “祖父,我知道,错了,明珠真的,知道,错了……我只是,太嫉妒,太嫉妒蕴宁,姐姐了……您就原谅我这一回……我以后,再不会了,真的……”   程仲站住脚。   回身瞧着软瘫在地上的程明珠,神情复杂——   再怎么说程明珠都是自己的孙女儿。除此之外,也有些愧疚,半晌重重叹了口气,一步步走回程明珠身前,探身去扶地上的程明珠:   “你放心,我会尽力的。你知道错了就好,命里有时终须有,袁家的富贵与咱们无干,只要真心悔过,祖父总不会不管你,到时候就跟着祖父,你想跟着我学医也成,找个好人家安心过日子也好……”   早在知道两个孩子抱错了的时候,程仲就是这般想的,也是这般做的。依着程仲的意思,只要能想得开,什么样的日子不是过?就如同蕴宁,之前被毁了容,不是照样开开心心?   不想程明珠就在他身边待了几天,更对程仲表露的意思丝毫不感兴趣,那之后就再不曾涉足程家,然后就不告而别。   虽然恨铁不成钢,可更多时候,程仲还是会反思自己的不足,以为要是自己愿意更耐心些,程明珠也不至那般凄惨……   这会儿看程明珠情真意切,程仲心里也是沉甸甸的。   “多谢,祖父……”程明珠似是无力的歪在程仲身上,手却在怀里摸索着。   程仲艰难的把程明珠送到床上,刚要直起腰,程明珠手就跟着抬起,一抹寒光朝着程仲当胸刺去。   程仲意识到不对,下意识的抬手去挡,正好迎住匕首。匕首本是削铁如泥,即便程明珠力气不足,依旧把程仲掌心刺了个洞。   程明珠也被带的跌坐在床上。   “你——”程仲怒目瞧着程明珠,到这会儿如何不知道,程明珠根本就是想让自己去死。   程明珠却是用了其余的力气,一把打翻药碗:   “不用你,假惺惺!分明是,想要害我……”   “你根本就是恨不得我和我娘,都死了,都死了才干净……”   “你心里,只有袁蕴宁……”   “别看我现在这个样子,照样,照样能,让你死……”   “只恨,我不能,亲手杀了你……”   “来人,告诉,周珉,就说,让他赶紧来,我就,告诉他,另一个,大秘密……”   自己还有好多事没同周珉说呢。光凭这一点,就由不得周珉不听话。比方说封烨。据自己所知,封烨眼下可是太后的心腹。   可旁人不知道,自己却清楚,封烨根本就是皇上的人。   他早就清楚,他的爹当初就是太后和庆王授意之下,才会死在匈奴人手里……   从前还想着,要让之前所有狗眼看人低的人跪在自己面前百般求饶,其中就包括程仲。   可现在,自己改变主意了,不要程仲求饶了,而是,让他悲惨的死去,然后再把程仲的尸骨丢到袁蕴宁面前……   只天都黑下来了,都没见有人进来。这么折腾了一天,程明珠早已经疲惫无比,到得最后,竟歪在床上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到了半夜时分,却是被一个扔到地狱里受尽刀山火海之苦的噩梦惊醒,程明珠一下睁开眼来,想要叫人进来,却是一张嘴,就大声呛咳起来,才发现,房间里竟是浓烟滚滚,夹杂着窜起的火苗,床上的帷幔也都滚烫的下人。   着火了!程明珠连滚带爬的就要往外冲,只遍地浓烟之下,根本找不到门在哪里,更甚者,不过走了两步,便被椅子绊到,重重摔在地上,又努力的躬身,却是无论如何也爬不起来了。   耳边隐隐听见有人叫着“老爷子”,又有嘈杂的脚步声响起。   程明珠勉力喊了声“救命”,就再也没有半分力气了。      ☆、251   “祖父——”蕴宁猛地睁开眼, 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   听到里面的动静,在外面值夜的采英忙披着衣服下来, 看蕴宁一头的冷汗, 忙先给蕴宁裹上件衣服,又拧了个热毛巾捧过去:   “少夫人可是魇着了?有温着的水我给您倒一杯吧?”   “不用。”蕴宁摇摇头, 却还是心有余悸的模样, “荆南还是没有什么信送回来吗?”   从知道老爷子果然去了庆王别庄,蕴宁就又加派了人手, 盯着那里,明明计划已经成功了一大半, 却不知为何越发心神不宁。尤其是最近几日, 更是每天都会噩梦缠身, 梦见最多的,就是上一世赶到程仲身边时,老爷子弥留的情景……   “少夫人且放宽心。”采英边帮蕴宁擦头上的冷汗边低声劝慰, “荆南他们的身手,少夫人又不是不知道, 老爷子那里定然无碍的……”   又看了看沙漏:   “这会儿还不到丑时,少夫人再睡会儿吧……”   蕴宁摇摇头,刚要说话, 忽然顿住,却是外面隐隐有脚步声传来。   采英也明显听见了:   “奴婢去外面看看。”   点着外面的灯,拉开房门,却是“呀”的惊呼一声:   “少爷——”   却是风尘仆仆的陆瑄正站在房门外。   “相公——”蕴宁也披了衣服跟着下来, 瞧见陆瑄,眼睛不知为何,竟是有些热辣辣的。   陆瑄上前一步,握住蕴宁的手:   “这么凉。快去再穿些衣服。”   顿了顿又道:   “我把老爷子带回来了。”   蕴宁身体一僵,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祖父,祖父也回来了?”   抬脚就要往外冲。   亏得采英拿了斗篷过来,陆瑄忙接过来,抢上前几步,严严实实的帮蕴宁裹上,把人打横抱起来:   “路上黑,我带你过去。”   蕴宁慌了一下,下意识勾住陆瑄的脖子,鼻间嗅到淡淡的汗味之外,明显还有烟熏火燎的味儿道,止不住心里一悸:   “是不是,出事了?”   没想到蕴宁这么敏感,陆瑄更紧的抱了抱蕴宁,低头在蕴宁头发上轻轻吻了一下:   “别担心,一点儿小事,已经解决了,老爷子没事儿……”   很快到了前院,眼瞧着前面已有人影晃动,陆瑄才万分不舍的放蕴宁下来。   “少爷,少夫人。”荆南迎了过来。   陆瑄点点头,蕴宁却是一撩裙子下摆,直接往正房冲去,推开房门,正瞧见坐在上首的程仲。却是再也止不住,眼泪“啪嗒啪嗒”的就落了下来:   “祖父——”   程仲忙上前接住蕴宁,同样红了眼圈儿:   “宁姐儿……”   老爷子中年丧子,老妻也早早故去,养了多年的嗣子始终有着很深的隔膜。唯一能让老爷子老怀大慰的也就一个蕴宁了。   却如何也没有想到,疼到心尖尖上的宝贝孙女却是武安侯爱女……   即便老爷子知道真相后,当下便敦促蕴宁认祖归宗,外人面前也表现的很理智的样子,只有老爷子自己清楚,心里有多不舍,背地里更是不知多少次伤心落泪。   之后更为了怕连累孙女,担心袁家人看蕴宁老是来看自己会不喜欢,但凡见到蕴宁时,都会一见面就催她离开,嘱咐她莫要再来……   事实却是蕴宁前脚离开,老爷子后脚就想的不行……   这次差点儿生死相隔,饶是老爷子见惯了人生风雨,也禁不住大恸。   陆瑄站在门口,瞧着哭成泪人儿的蕴宁和同样老泪纵横的老爷子,也不觉鼻子一酸:   “宁姐儿,快别哭了,咱们先侍候着祖父净面,然后边吃边说。”   蕴宁应了一声,这才发现,老爷子脸上也有烟熏火燎的痕迹,更有老爷子的右手还有血迹隐隐渗出,脸色顿时一白:   “祖父怎么受伤了?”   还有这么多烟灰,又回头去瞧陆瑄,可不和老爷子一般?隐隐明白了些什么:   “是那里,走水了?”   程仲神情更加黯然。   毕竟是自己的孙女儿,要说老爷子对程明珠一点儿感情没有是假的。之前短暂的相处,也能瞧出来,程明珠眼里根本就看不上自己,却是无论如何没有想到,那个孩子,不但是瞧不上,更是对自己,对程家充满了恨意,甚至恨到,想要自己死的地步。   “她恨的不是祖父,是我……她心里,怕是一直认为,是我抢了属于她的东西……”蕴宁只觉一阵心痛,好容易平息下内心的惊恐,边帮老爷子重新包扎伤口边道,“难不成,她还放了火?”   “放火的不是她。”陆瑄把上好的金疮药递过来,“应该是另有其人。”   十有八、九,是周珉或者胡家的人。   那些人来得快,去的也快,不独身手了得,更是心狠手辣,竟是不顾里面百十条人命,还对地形不是一般的熟悉……   如此以来,自然排除了旁人寻仇的可能。   “亏得阿瑄来的及时。”老爷子神情颇为感慨。   火着的时候正是深夜。老爷子伤了手,又因为程明珠心烦意乱,好容易睡去,却是被火舌给炙烤醒。   想要站起来,却是浑身酥软,明显是被人下了药。   彼时已是浓烟滚滚,房间里的帷幔全都烧着了。   还想着这次怕是在劫难逃,要死在这里了,不想千钧一发时,陆瑄却冲进了房间,背起老爷子就往外跑……   “不是阿瑄,祖父怕是见不着你了。”   老爷子神情又是感激又是后怕:   “亏得阿瑄没事儿,不然,祖父真是没脸见你了……”   “祖父跟我客气做什么?”陆瑄扶着老爷子坐下,“您是宁儿的祖父,也是我的祖父,亏得您没事,不然,我真怕没法和阿宁交代。”   荆南正好进来,闻言却是脸现愧疚之色:   “都是属下粗心大意……亏得少爷赶来的及时……”   瞧少爷风尘仆仆的模样,怕是昼夜奔袭,明显是办完了外面的差事急于回来见少夫人。却是恰好和自己撞上。   “也怨不得你。”程仲摆了摆手,神情黯然,“谁又能想到,有人恁般丧心病狂?”   初时老爷子还以为是灶上的火没收拾干净,直到被救出来才发现,竟是整个庄子都陷入火海之中。   更甚者除了他之外,再没人逃出来,明显对方早有准备,想要别庄所有人死……   “程明珠呢?”蕴宁心里一动。   老爷子叹了口气。   “火太大了。”陆瑄哼了一声,又唯恐老爷子不好受,便轻轻对蕴宁摇了摇头,示意待会儿再说。   两人侍候着老爷子睡下,才回了自己院子,一进房间,蕴宁就推着陆瑄到床边坐下:   “把衣服脱了。”   “娘子这是想为夫了吗?”陆瑄低笑一声,张开胳膊就去搂蕴宁。   蕴宁却是沉了脸,只管去解陆瑄的衣衫。   陆瑄最怕的可不就是蕴宁如此?只得老老实实坐好,任蕴宁帮他把衣衫除去。   外衫瞧着还好,里面衣衫却是烧的全是黑窟窿,尤其是右胳膊上,还有大片燎泡。   蕴宁半跪在陆瑄膝前,小心的帮陆瑄处理烧伤的地方,眼泪跟着止不住的一大滴一大滴往下掉。   她这边每落下一滴眼泪,陆瑄的心疼就止不住多一分,好容易蕴宁把伤处理完,陆瑄张开双臂就把人抱住了:   “好阿宁,你莫要哭了,你再哭,我的心都要碎了……”   “你还说……”蕴宁泪水却是落得更急。   “明明伤到了,为什么还要抱着我?”   衣服都沾到燎泡里了,再抱着人,不定多痛呢。   “不是,不是……”陆瑄却是摇头,“这样的伤算什么?而且阿宁不知道,你呀,就是最好的疗伤圣药,抱抱你,我就一点儿不痛了……”   也正是因为这个,本来还想着,拿还有公务当借口,先到衙门对付几天,等伤好了再回府,不想见到蕴宁,就挪不动脚了。   “油嘴滑舌……”却是响亮的抽了下鼻子。   “你要是真敢走,我就再也不理你了。”想要推开人,好好的教训一番,却又怕碰着陆瑄的伤口,一时哭的气吞声噎。   慌得陆瑄忙赔罪:   “好好好,我知道错了。我不是没走吗……”   把蕴宁抱在怀里轻轻晃动着:   “阿宁你不知道,从前我在外面时,从来都是走到哪儿,歇到哪儿,从不觉得有半点儿不适,就这一次,恨不得插翅飞回来……”   本是需要七日的归程,硬是压缩成了三日。   倒也赶巧,正好碰上荆南,知道了老爷子被困火海的事……   蕴宁一时听着,一时流泪,只觉这又是汗味又是烟火味儿的怀抱恁般温暖。   耳听得上面渐渐没了声音,抬头看去,却是陆瑄明显累极,不知什么时候歪在床上睡着了。   忙小心的搬着陆瑄的腿放进被子里,犹豫了下,自己也跟着躺进去,小心避开陆瑄的伤口,缩进陆瑄的怀里,待得把头埋入那个无比熟悉的怀抱,只觉整个人一下被潮涌而来的刻骨思念给淹没…… 作者有话要说:   开国大将军傅元江二十六岁离家逃亡,三十六岁荣归故里,和皇上亲如兄弟,又娶了长公主为妻,只可惜再多的荣华富贵都不能填补失去爱女的痛断肝肠、锥心刺骨…… 不爱红妆爱武装的将军府大小姐傅月明,摇身一变,成了秀才家“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傻白甜娇美小娘子的故事……   ☆、252   陆瑄是在香喷喷的食物味儿道里醒过来的。   一眼瞧见那个小蜜蜂一样不停忙忙碌碌的身影, 陆瑄只觉一颗心都要化了似的。   感觉到后背的灼热感,蕴宁回过头来, 一眼瞧见睁开眼睛的陆瑄, 眉眼里顿时全是漾开的笑意:   “醒了?”   赶紧放下食盒,拿了熏好的衣服过来, 要帮陆瑄穿上。   陆瑄伸直胳膊, 却在蕴宁靠近后,双臂一合, 就把人拢在怀里,低低道:   “抱抱……”   感受着耳廓处传来的热热的痒痒的气息, 蕴宁一颗心砰砰砰跳个不停, 好似要从胸腔中蹦出来一般。   犹记得第一次见面时, 那个如疾风般倜傥洒脱的少年侠士,成了亲倒好,竟是越活越回去了, 简直和个小孩子一般:   “堂堂状元公,怎么就变成五六岁的无赖孩童了?让人瞧见了, 可不要笑死?”   嘴里虽是嗔怪着,却是温顺的环住陆瑄劲瘦的腰,好让他抱得更舒服些。   陆“五岁”却是丝毫没有脸红的意思, 若非蕴宁怕她饿坏了,坚持让他先用膳,这家伙还不知要抱着媳妇儿腻歪多久呢。   “你们昨儿个怎么进城的?”蕴宁突然想起一件事,“祖父在这里的事……”   陆瑄昨晚带人回来时, 正是半夜时分,城门早关了,也不知他们是怎么进来的?   还有一条,那些人既然放火,明显存了要祖父死的心思,半夜进城这样惹眼的事不定要惊动多少人,传出去,怕是不妙……   不独记挂老爷子,担心那些人不死心,会依旧找机会对老爷子下手,更担心走露了消息,老爷子再被太后召进宫中。那样的话,之前的所有努力可就白费了。   “不用担心。”陆瑄却是一点儿没放在心上,一只手持筷子夹菜,另一只手也不闲着,弹琴似的轮换捏着蕴宁的手指头,“老爷子的事没人知道,而且,这会儿周珉也好,胡家也罢,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要忙,根本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思,管老爷子如何……”   蕴宁或者还不明白陆瑄话里是什么意思,周珉那里却已是感受无比深刻——   自打昨儿个送了程明珠出城,周珉就心神不宁。   到得晚间送人的侍卫赶回来,禀报了别庄内服侍程明珠的人也都出现了和程明珠一般的症状时,周珉越发心烦意乱。   一夜辗转难眠之下,一大早就又派人出城,心烦意乱之下,连早饭都没用。   这会儿,没等到派去别庄的下人回来,却是等到了另外一个消息,庆王夫妇,已是到了京城。   周珉无法,忙又匆匆赶去城外,去的及时,倒是没错过,不想庆王车驾根本停都没停。   庆王还撩开帘子往外看了一眼,庆王妃则根本面都没露,只打发周珉回府里等着就好。   规矩周珉也懂,藩王归京,自然要先去陛见皇上,然后才能回府。   可双方之间毕竟一年有余没见面了,父母这般反常,还是让周珉意识到一点,自己派人刺杀周玥的事,怕是父母有所察觉。   这么一想,可不越发坐立难安?更是认定,程明珠那边儿自己绝不能丢开。若是程明珠这会儿在,或者已经想出一个解决之道了。   好在,左等右等之下,派去别庄的侍卫终于回来了。   周珉忙让人进来,却在瞧见侍卫的脸色后,“腾”的一下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脸色也难看至极:   “发生了什么事?”   “世子,别庄,走火了。”火烧后的别庄实在太过恐怖,侍卫这会儿还心有余悸,“属下去的时候,顺天府的人正守在那里……”   “说是火应该是从厨房里烧起来的,这个天气本就干燥,昨夜又正好有大风……”   却被周珉一下打断,咬着牙道:   “我不管旁人,你只管告诉我,程姑娘呢?有没有把程姑娘救出来?”   狰狞的模样令得侍卫简直不敢抬头:   “没有人跑出来,程姑娘,没了……”   说着,递了个手帕过来,里面包着一个镶钻石的红玛瑙镯子,正是周珉前几日才给程明珠送去的。   知道主子挂心程明珠,侍卫自然不敢怠慢,亲自上里面寻了一圈,程明珠的尸骸,就是他捡拾出来的……   “是谁,是谁?!”周珉一抬手,那镯子一下飞出去,摔到地上,断成了好几截,整个人也如同困兽一般,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到底是谁,非要要了明珠的性命?”   到最后,忽然道:   “备马,我要去胡家。”   程明珠的事,只有表妹胡敏蓉知道,再有昨儿个胡敏蓉瞧着程明珠时仇恨的模样……   周珉恨不得一步跨到胡敏蓉面前,问问她为何要这样对他!   侍卫明显一愣:   “不是说要等王爷和王妃……”   话没说完却被周珉一巴掌挥开:   “我说了要去胡家,你耳朵聋了不成?”   侍卫吓了一跳,不敢再劝,忙应了一声,转头出去备马。   周珉接过马缰绳,翻身上马,却是好半晌没有下一步的动作,终究把马缰绳一扔,又从马背上跳了下来。   “王爷回来了——”管家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周珉一激灵,脸色变了几下,勉强挤出一抹笑容,快步迎了上去。   外面正有一对中年男女走进来。   男子体格高大,身着藩王服饰,女子体型微胖,许是长途赶路,精神未免有些不济。   两人也看到了周珉,却都脸色沉沉,不见半点儿笑容。   看周珉迎上来,两人却是视而不见,径直朝房间里而去。   周珉脸顿时僵了一下,倒也没说什么,跟着就往房间里去了。   看庆王站在房间里一声不吭,周珉越发确定,事情定是和周玥有关,却只做不知,刚要上前请安,庆王忽然抬起脚,朝着周珉胸口踹了过来。   周珉被踹得倒飞出去,砸到门上又摔在地上:   “父王……”   庆王却根本不理,上前一步,照着周珉继续拳打脚踢……   倒是避开了周珉的脸,却是拳拳到肉。   “父王,儿子做错了什么,您要这么朝死里打我?”周珉疼的钻心,却是不敢躲闪。   他越这样,庆王越恨,恶狠狠抬脚踩住周珉:   “是你,让人袭杀你弟弟对不对?”   “袭杀,我弟弟?”周珉自是不认,更做出一副震惊的模样,“您说阿玥吗?阿玥不是好好的在胶州吗,怎么会被人袭杀?”   “你还不承认!”庆王又是一巴掌打了过去,神情狰狞而阴沉,“你真以为做的天衣无缝?”   “成知、成真这会儿还不知下落,玥儿死了,他们却被神秘人带走……要是他们死了还好,若然落到皇上的人手里……”   那两人可是知道自己的所有谋划!   醉仙楼。   “说是一进去就把下人赶了出来,世子爷怕是被打的不轻。”雅间里,彩月转述着下人的话,又不时偷偷瞧一眼胡敏蓉的脸色。   自打听说庆王别庄被一把火烧的干干净净的消息,相较于从前的亲近,彩月在胡敏蓉面前明显就有些小心翼翼。   胡敏蓉无端端的就有些烦躁。之前妹妹胡敏君刚过世时,剪云在自己面前可不也是这个模样?   当下摆了摆手:   “去外面候着吧,我知道了。”   “哎。”彩月顿时如蒙大赦,又觑一眼坐在胡敏蓉对面头戴帷帽的神秘男子,忙退了出去,神情也轻松不少。   直到彩月离开,男子才拿掉帷帽,露出本来面目,可不正是梁春?   看胡敏蓉面色不虞,梁春站起身形,亲自帮胡敏蓉斟了杯茶,又躬身把茶杯递过去:   “这是明前茶,奴才已冲泡了两次,这会儿喝了最好。”   又捧了碟点心:   “明前茶配这道点心最好吃……”   话没说完,胡敏蓉却是猛一抬手,茶水和点心全都飞了出去,泼的梁春身上都是。   梁春却是顾不得擦拭身上的茶渍,忙去看胡敏蓉的手:   “小姐手可有事?”   胡敏蓉呆了呆,却是捂着脸哭了起来:   “别庄那把火,是不是你让人放的?”   “我只是说让你帮我出口气,你怎么就做出这样的事来?”   “明珠她怎么也是我的好姐妹……你这样,让我如何对得起她……”   梁春跪倒地上,伏在胡敏蓉脚下:   “小姐当她是好姐妹,她却想抢了小姐的夫君……有奴才一口气在,就不能让她欺侮了小姐,奴才知道小姐心善,都是奴才擅作主张,还请小姐责罚……”   “那程仲呢?”胡敏蓉红着眼睛道,“太后娘娘留着程仲明显有大用,却这么着烧死了……”   常年在慈宁宫,胡敏蓉如何不知道,太后留着程仲这个棋子是为了针对袁蕴宁,进而牵制陆家。要是太后知道是自己破坏了她的计划,胡敏蓉敢想会有什么后果。   梁春却是毫不迟疑:“程仲的孙女儿让小姐不痛快,这是他应得的下场……太后那里有奴才在,定不会怪罪到小姐身上……”   “别说是程仲,就是袁蕴宁,奴才也可以随时送她去死。只现在不到时候,早晚奴才帮你出了这口恶气……程仲的死不过是奴才自作主张,替您讨要的一点儿利息……”   “你……”胡敏蓉捂着脸,眼泪落得更急,“你以后莫要擅自主张。你这般,置我于何地?”   梁春却始终跪在胡敏蓉面前,一言不发。   许是哭的够了,胡敏蓉声音慢慢低了下来,看一眼地上的梁春: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这世上,也就只有你这般全心全意对我……就是我表哥……”   口里说着,又落下泪来。   最后这番话倒真是动了肝肠。   虽然没有明说,胡敏蓉也知道,周珉对她的感情明显大不如前,程明珠这事后,怕是和自己更加离心离德……   “放心。他不敢。”梁春慢吞吞道,“放火烧别庄的不但有奴才的人,还有庆王的人。”   自己不过是传递了一点消息过去。   知道爱子的死,和程明珠有关,庆王如何还能容她活下去?   “小姐只管等着做世上最幸福的新娘就好。奴才有一口气在,就不会让小姐受一点委屈。”      ☆、253   今儿个是胡敏蓉大婚的日子, 胡家,庆王府, 都先后送了请柬过来。更甚者似是唯恐蕴宁会不到, 两家还分别单独给她下了帖子。   “少夫人真美。”帮蕴宁插好凤钗,采莲退后一步举着镜子让蕴宁瞧瞧后面, 瞧着镜子里国色天香的主子, 由衷道。   “又贫嘴。”蕴宁失笑,刚要说什么, 门却被推开,回头看去, 却是去而复返的陆瑄, 不觉一惊, 忙站起身形,“不是该你当值吗?怎么又回来了?可是忘了什么?”   瞧着眼前美丽的娘子,陆瑄眼神里闪过一抹惊艳, 却是笑着摇头:   “你不是要去庆王府吗?我陪你一起。”   “你要跟我一道去庆王府?”蕴宁顿时惊喜不已,却又有些迷惑, “昨儿个不是还说朝堂事儿多吗,怎么今儿个倒是有空了?”   “是啊。”陆瑄也没准备瞒他,直接点了点头, “事儿还是很多。可要说起去庆王府道贺这件事,却是,上命难违。”   “上命难违?”蕴宁就有些奇怪,既然忙, 身为臣子自是应该为君分忧,勤于政务才对,如何陆瑄反而要陪自己去庆王府参加婚礼?还说什么上命难违?   “庆王世子大婚,皇上罢朝一日,四品以上官员尽皆前往道贺……”   陆瑄语气平静,眸中愠怒之外,又有讽刺之意。   蕴宁一下愣住了,大正有朝以来,也就当时还是太子的太宗皇帝大婚时,有过这样的殊荣。   眼下嗣子未定,周珉的身份依旧是庆王世子罢了,如何能享有此等尊宠?   却又旋即了然,叹了口气:   “是皇上……”   再没人比蕴宁更清楚皇上的病情。本来若是好好将养,修身养性,不过度操劳,说不得还能拖个一两年。   可偏是朝廷就没有片刻安稳,内忧外患之下,更有胡太后并庆王狼子野心。   皇上宵衣旰食之下,病情一天天加重。甚至从上月起,就开始不断呕血……   尽管蕴宁两世为人,医术之精,少有人能及,可遇到这样的病人,也是束手无策。   唯一能做的,不过是减轻他的痛苦,尽量把时间帮着往后拖……   “是。”陆瑄点头。皇上前日批改奏折直到深夜,起身时突然摔倒,即便眼下已是清醒,却是无法上朝。   依着惯例,这个时候,朝政大事便交由内阁先行处置,若有大事,再禀明皇上圣裁。   不想今儿一早,太后突然来至前朝,说是皇上病重,正好借由庆王世子大婚帮着冲喜,说不好来日皇上病情就能好转。   甚至还拿之前陆明熙卧病,结果娶了儿媳妇当即醒来的事做例证……   蕴宁并不傻,听陆瑄这般说,当时就悚然而惊——   太后此举,当真阴险。   若然皇上病情好转,太后自然就可以借此更进一步,以天意挟请皇上立周珉为太子;若然皇上病情依旧,照样能坐实周珉要做嗣子的传闻,先从舆论上确认之外,还可拉过去一大批中立者的人心……   “即便皇上病了,内阁和一干大臣也不可能同意啊……”蕴宁神情里全是不可思议。   “你说错了。”陆瑄却是摇头,“太后的话出口,吴阁老就第一个出面表示赞同……”   陆明熙不曾上朝,吴正荣行使内阁首辅的职责。他一开口附和,其他阁老明显有些糊涂了,未等他们想明白,胡家串联的那些大臣早已跪倒,口口声声说“太后英明”,更是表示,愿意为了皇上祈福,去庆王府参加婚礼。   那情形,仿佛谁要是不同意,就是不忠不想让皇上好转一般……   辍朝参加周珉婚礼之事瞬时成了定局。   “吴正荣怎么如此大胆?”蕴宁听得目瞪口呆,这么公然投靠胡太后,就不怕皇上跟他秋后算账吗?   “也不算是大胆,分明是英雄难过美人关才对。”陆瑄语气里全是不屑。   之前和父亲说起时,还觉得吴正荣此人虽是有些圆滑,却也算老成持重,再没想到却是个如此昏聩之人。   堂而皇之的把外室接入府中就已是惹得物议纷纷,宠妾灭妻议论遍布朝野。   更甚者前些时日竟还给皇上上奏,说是要以往日功劳给外室求一个诰命夫人的身份。   彼时皇上给他留了面子,只是原折驳回,并没有声张。不想吴正荣却是怀恨在心……   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蕴宁也是一脸的不可思议。又想到之前刚刚发布杏榜,吴家便遣人上门,想要把外室女许给表哥崔浩。彼时蕴宁还想着,会做出这般不通人情的事,怕定然是那外室自作主张,现在瞧着,怕全不是那回事儿。   “让你说着了。”陆瑄也是好笑,“还真是那外室的意思,吴阁老则是忠实的执行者……”   外室也就罢了,吴正荣却更让人恶心——   倒不是看不起吴正荣的深情,而是陆瑄私以为,真爱一个人,当然要捧过去最好的,不管遇到什么,都不改初心。可笑吴正荣,当年为了富贵就让最爱的人做外室,现在有了荣华,又把外室捧得高高的彰显痴情,他自己或许颇为自傲,瞧在陆瑄眼里,分明就是个跳梁小丑一样的人物罢了。   “你真是瞧着那些人不舒服,就在家歇歇。”蕴宁劝道,既是四品以上官员须得亲往道贺,相公反正是品阶还没到呢。   陆瑄却是立马把头摇的和拨浪鼓一般:   “那如何使得?娘子去哪儿我去哪儿,我可不要和娘子分开……”   这是,陆五岁又回来了。   蕴宁笑着嗔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   虽然自认能应付得了,有陆瑄在身边,蕴宁还是觉得无比的安心。   许是要贯彻“娘子去哪儿自己去哪儿”的话,陆瑄竟索性连马都不骑了,直接和蕴宁一块儿坐车。   因为道贺的官员太多,陆家的马车足足走了一个多时辰,才勉强进了庆王府的大门。   陆瑄先从车上下来,却是并未随着家丁的指引离开,而是先一路护送蕴宁到招待女眷的景华园。   路上也碰见有些人家的女眷,瞧见陪在蕴宁身旁的陆瑄,先是讶异,紧接着便是羡慕——   招待女宾和男宾的两个院落相距颇近,本就是考虑着一家人同来道贺的话,能方便些。   只可惜几乎所有家中陪同女眷前来的男子,一进庆王府就直接把女眷抛开,忙着借这千古难逢的机会,和应太后懿旨,到庆王府道贺的嘉宾权贵攀关系。   陆瑄这样的,委实难得。一则即便是匆匆一瞥,也能瞧出状元公待自家娘子真真温柔彻骨,更有一点则是,两人的容貌都太耀眼了。   这些日子以来,蕴宁越发长得开了,宛如枝头盛开的娇花,说是冠压群芳、国色天香也不为过。   至于陆瑄,别的男子这个年龄或者有些瘦弱,陆瑄却是长年习武的缘故,既有骄阳之蓬勃,更有翠竹之苍劲,整个人宛若最上等的水墨画,神姿飘逸,秀色夺人。   这么一对容貌过人、气质出众的璧人一路行来,想让人忽视都难。   蕴宁一路行来,不知收获了多少或羡慕或妒忌的注目礼。   眼瞧着过了前面的月亮门,就是景华园了,蕴宁站住脚,催促陆瑄:   “已经到了,你快过去吧。”   陆瑄点点头,刚要说话,眉头却是蹙了一下。蕴宁顺着他的视线瞧过去,却是一个身着鹅黄褙子、鎏金线月华裙的艳丽少女正往这边瞧来。   那少女的视线无疑正停驻在陆瑄身上,看陆瑄抬头,甜甜一笑,待得察觉到蕴宁同样看过去的视线,却是冷哼一声,眼里既有不屑更有傲然。   陆瑄收回视线,就有些不喜,想了想叮嘱蕴宁:   “若有人惹你不痛快,只管发作回去,有什么事,自有为夫替你担着。”   看陆瑄瞧一眼自己,才回头和蕴宁说话,少女明显会错了意,神情矜持之余越发得意,甚至特意往这里走了几步,正好站在距离陆瑄颇近的一簇美人蕉旁边,明显已是做好了被人搭讪的准备。   “你说的话我都记着了,放心。”蕴宁柔声道,再次催促陆瑄离去。   陆瑄点点头,终于转身离开,期间根本不曾看过那少女一眼。   目送陆瑄拐个弯,不见了人影,蕴宁整了整衣襟,抬脚也想走,不想少女却是从美人蕉后绕了出来,瞟了蕴宁一眼,语气明显有些不悦:   “你是哪家的?”   她一开口,身旁的丫鬟就上前一步,神情竟是和艳丽少女一般的盛气凌人:   “这是我们吴阁老家的大小姐……”   听着下人介绍,艳丽少女下巴仰的更高——   这些日子以来,但凡听得自己的出身,哪家小姐不是赶紧上前巴结奉承?自己还是第一次主动和人搭讪,对方不定怎样受宠若惊呢。   不想蕴宁却似是没听到她们说的话似的,冷冷淡淡扫了女子一眼:   “姑娘挡了我的道了。”   口中说着,抬脚从两人中间穿了过去,期间根本一个眼神都欠奉——   第一眼就认出来,这少女可不正是之前在酒楼里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个程明珠走在一起的吴家女?   不管是吴正荣所为,还是“程明珠的朋友”,都是蕴宁极为不喜的。   :      ☆、254   吴丽华明显没有反应过来。   作为吴正荣和花姨娘的第一个“爱情结晶”, 吴丽华从小就受尽宠爱。甚至亏欠的心理之下,吴正荣每每对这个女儿包括花姨娘的态度都是予取予求。   自打把人光明正大的接到府里, 无论吴丽华或者那花姨娘看中什么好东西, 吴正荣都会立马让人买了来捧到这对儿母女面前,说是要弥补这么多年对她们的亏欠。   即便皇上没有同意吴正荣给外室请封诰命的折子, 吴府里, 严姨娘行动坐卧也都远比正室张氏都要威风的多,连带的吴丽华也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身份有什么不妥, 甚至私心里,自觉比吴家嫡小姐都要尊贵的多。   随着吴正荣一步步大权在握, 即便有人看不上吴丽华的出身, 也大多克制着不表现出来, 甚至还为了自家的前程,处处讨好奉承着吴丽华,让吴丽华的地位越发水涨船高。   如何能想到今儿个纡尊降贵主动和人说话, 对方不领情不说,还给自己吃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   “这是哪家的女眷, 怎么这般不识抬举?”那丫鬟也是之前就跟在吴丽华身边的,虽是个下人,却是和主子一般受不得一点儿气, 看吴丽华脸色不好,忙小声劝解,“小姐莫要和那等人一般见识,您瞧瞧她那张狂模样, 还不知道自己是谁了……说不好是刚从哪个乡下旮旯里出来的乡巴佬也未可知……”   不然,怎么可能听到老爷的名讳,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丫鬟的说法,吴丽华深以为然——放眼京城,还没有哪家敢不把爹爹放在眼里……   “小姐您在这里啊,夫人这会儿看不见您,正四处寻您呢。”又一个婢子匆匆从园子里走出来,瞧见吴丽华,忙满面笑容的迎了上来。   吴丽华应了声,恨恨的瞪了前面蕴宁一眼,快走几步,抢在蕴宁面前进了景华园。   看吴丽华一行气势汹汹的样子,蕴宁索性停下脚步,任吴丽华主仆过去,才继续不紧不慢的往园子里去。   前面已是响起一连串的通传声:   “吴小姐回来了。”   “原来小姐在这里呢。”   “吴夫人方才还问起呢……”   “快快快,赶紧去跟吴夫人说一声,莫让吴夫人再惦记……”   一片扰攘中,又有几个丫鬟仆妇接过来,众星捧月般簇拥在吴丽华周围。   生生把蕴宁几个挤到了角落里。   瞧着那边蕴宁有些狼狈的模样,吴丽华心里的郁气好歹散了些,眼角的余光瞟过蕴宁脸上,脸上是遮不住的得意——   便是庆王府,自己面前都要这般客气,这女子的家世还能越过庆王不成?也敢在自己面前逞强,吓不死她!   蕴宁自然明白对方这般受礼待的根源所在,只微微一哂——   今儿个周珉这般排场,可全是赖了吴正荣之力。庆王府这般捧着花姨娘母女,无疑是要向吴正荣示好。   可也正因为如此,才更让人觉得有些恶心——   瞧他们这般紧张吴丽华,又口口声声“夫人急着找”,足可见里面那位所谓的“吴夫人”再不会是吴正荣嫡妻张氏,定是那花姨娘无疑了。   旁人眼皮子浅也就罢了,庆王府可是堂堂天家之后,却为了一己之私,这般把个姨娘当正房夫人抬举,当真让人齿冷。   “丽华,过来这边,见过几位夫人。”瞧见吴丽华一行,桂花树下一个满头珠翠体态丰腴的中年美妇冲吴丽华招了招手,又冲身边几位贵妇笑着道,“丽华年纪小,她爹又宠着她……你们不知道我有多担心,总怕她会被宠坏了……”   语气与其说是抱怨,倒不如说是炫耀。   旁边几位夫人如何听不出来?当下纷纷奉承:   “吴小姐这容貌、这性情,别说吴阁老是个当爹的,就是我一看啊,都喜欢的不行……”   “要不就说吴夫人有福呢,生了这般好女儿……”   “……别说京城,就是大正,如吴小姐这般齐整的女孩子也不多……”   话说到此处,明显一顿。却是随着吴丽华过来这边,被挡在后面的蕴宁便露了出来。   杏红褙子,十六幅的五彩霞锦长裙,越发衬得纤腰不盈一握,黛眉粉面,凤眼桃腮,行动间,步步生莲,偏又气质高华,美的让人目眩。   这般耀眼的人物,便是眼高于顶的花姨娘也频频注目。索性转过头来,询问身旁妇人:   “这是哪家小娘子?瞧着倒是有些面生呢。”   自打入了吴府,因为吴正荣毫不掩饰的看重和宠爱,前来拜望的人当真不少。   花姨娘自诩,京城里但凡出身高贵的女子,就没有她没见过的。   眼前女子如此颜色,瞧着却是陌生的紧,花姨娘自然有些诧异。   “您说她呀。”站在严姨娘左手处的夫人不是旁人,正是之前前往陆家帮崔浩提亲的忠勤伯夫人孙氏,那日里几乎是被蕴宁驱逐出去,回去后又因为事情办得不得力,很是受了花姨娘一些排揎吃,若非她伏低做小,还差点儿连累到忠勤伯。   从那时起,孙氏可不就记恨上了蕴宁?   只忠勤伯府的出身,别说比不上武安侯府,同样也比不得朱雀桥陆家,孙氏即便再有气,也只能自己咽下去。   本来即便花姨娘不问,孙氏也拿定主意,要找个由头,让花姨娘知道来人是哪个——   相处了这么久,孙氏也算摸清了花姨娘的脾气,最是个小心眼、受不得一点儿委屈的。   如果说这些日子以来,还有什么不顺心的,就是吴丽华的婚事了。花姨娘真是一门心思想要帮女儿寻个十全十美的如意郎君。   挑来挑去,可不就选定了崔浩——   身为百年望族,崔家家大业大,有着一辈子享用不尽的财富;崔浩长相俊美,文章更是一等一的好,更妙的是上头还没有老人,吴丽华真嫁过去,一进门就是当家夫人……   越想越心热,花姨娘可不是使出了浑身解数,终是取得了吴正荣的支持,本以为定然可以手到擒来,熟料结果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当时花姨娘有多失望,以及对做主否决了这件事的袁蕴宁有多厌恨,孙氏可是再清楚不过。   “说起来夫人也是知道的,”孙氏笑的不是一般的假,“别看她年纪小,来头可是大着呢。这是武安侯的千金、朱雀桥陆家,那位新科状元公的夫人啊……”   “是她?!”花姨娘和吴丽华同时变了脸色。   这些日子以来花姨娘栽的一个最大的跟头,可不就在陆家这位少夫人身上?   所谓打狗还得看主人呢,袁蕴宁把孙氏给赶出来,分明就是不给自己面子。   更甚者,听孙氏的意思,袁蕴宁还口口声声说什么“外室女便是比起庶女也不如,如何敢妄想配出身延陵崔家的堂堂榜眼公……”   “她就是那个麻雀变凤凰的袁蕴宁?”吴丽华也是气的不行,当初新科进士跨马游街时,吴丽华也是亲眼见了崔浩的模样的,当时可不就欢喜不已?   花姨娘又给她打了包票,定然让她心想事成。不想这边吴丽华嫁给俊美榜眼的美梦还没做几天呢,就被生生打破了。   再想到方才和蕴宁并肩而行的男子,定然就是今科状元了——   袁蕴宁嫁个如意俏郎君,却偏要毁了自己的大好姻缘,还有方才对着自己时的傲慢……   察觉到女儿情绪不对,花姨娘视线随即转了过来。   “这女子最是可恶,”吴丽华丝毫不掩饰对蕴宁的厌恨,“不独从前,还有方才……娘您是不知道她瞧着女儿时的模样,根本是拿鼻孔看人……”   虽然吴丽华语焉不详,花姨娘还是瞬间明白了女儿的意思,登时气冲斗牛——   花姨娘心里,同为阁老,吴家门庭比起朱雀桥陆家也是不差的。甚至陆明熙病重,吴正荣执掌大权,吴家分明是已经站在陆家之上。   谁给的这袁蕴宁胆子,就敢看不上自家女儿?   当下瞧了一眼孙氏,示意她把人拦住。   孙氏自然意会,也乐得看笑话,当下直接对已然走到近前的蕴宁笑着道:   “宁姐儿,你可算是来了,几位夫人方才还说呢,这是哪家娘子,端的好气度。”   当初闹得颇不愉快,虽然认出了孙氏,蕴宁并不认为两人还有什么话好说。不想对方竟依旧摆出了长辈的谱。   毕竟这么多人看着呢,蕴宁也不好不给面子,当下站住脚,点头一笑:   “孙夫人。”   明显被这个疏离的称呼噎了一下,孙氏脸色就有些不好。旁边花姨娘早就等着机会了,看蕴宁如此,冷哼一声:   “不是说朱雀桥陆家最是讲究长幼尊卑吗?少夫人倒好,见了长辈不主动打招呼不说,还对长辈这般语气说话,也不怕旁人笑话。”   这番话孙氏听了当真和吃了人参果一般舒坦,毕竟,这是她早就想说却一直不敢说的。看蕴宁脸色不好,只觉越发痛快,假模假样的对蕴宁笑道:   “这位夫人你还不认识吧?和你公爹同殿为臣的吴阁老知道吧?这位就是他的夫人,夫人性情有些直,心直口快,最是喜欢有什么说什么……”   分明是要坐实之前花姨娘对蕴宁的评语。   下一刻却是有些诧异。却是对面的蕴宁并没有动怒,甚至还笑意盈盈的看过来,扬眉道:   “啊呀,真是失敬失敬。原来您是张夫人啊。数日不见,怎么张夫人面目竟是有这般大的变化?不但胖了,就是身材也高出了些,还有长相……若非孙夫人提醒,蕴宁真不敢相信,您竟然就是张夫人!”      ☆、255   孙氏张了张嘴巴, 半天没有说出一句话。其余众人也俱是惊诧莫名。   花姨娘的身份,在场众人无不心知肚明, 有人一门心思想要巴结花姨娘, 自然闭口不提,只拣好听的说, 也有很多人看不过眼, 可所谓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不过离得远些, 眼不见心不烦罢了。   方才瞧见花姨娘特特拦住蕴宁,大家都频频往这边注目, 却是俱皆想着, 这位陆家少夫人怕是要吃亏了。毕竟吴正荣近阶段权势如日中天, 花姨娘又是个不肯受屈的,陆家少夫人这样的年纪,少不得会吃亏。   果然, 花姨娘一开口,就劈头盖脸直指蕴宁不知礼, 那架势端的,简直比其他诰命夫人还要足。   还想着蕴宁年龄小脸皮嫩,遇见这么个脸皮厚的主, 说不好被说哭了也不一定,不想蕴宁竟是反应快的很。   方才那番话不软不硬,却算是说道花姨娘的痛处了。   孙氏看情形不妙,心里就有些后悔——   之前在陆家时不是已经摸透了陆家这位少夫人的脾气了吗, 就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自己真是嘴贱,干嘛还要招惹她?   花姨娘或者奈何不了袁蕴宁,却免不了要发作自己。   急于给花姨娘挽回面子,上前就拉了拉蕴宁的袖子,讪讪道:   “你这丫头,怎么说话呢。什么张夫人不张夫人的,这是花夫人……赶紧的,给夫人赔个不是……”   语气里却明显带上了求饶的意思。   “放开。”蕴宁却是不乐的和她纠缠,神情要笑不笑的瞥了孙氏一眼,低声提醒道,“今儿个可是庆王世子大婚的好日子,孙夫人再要搅闹下去,惹得主人家不喜,怕是不美……”   听蕴宁提到庆王府,花姨娘越发咬牙——   今儿个景华园高堂满座,花姨娘却笃定,再没有哪个能比得上自己在庆王府有面子。毕竟不是自家老爷力撑,周珉何来这把大的殊荣?   当下冷哼一声,瞪着蕴宁的视线阴鸷无比:   “赔什么不是?以为哪个就稀罕不成?待我回去告诉老爷,只让老爷问一问陆阁老,娶得恁般眼睛朝天的高贵儿媳,在家作威作福也就罢了,还跑到庆王府作天作地!”   语气里满满的全是威胁。   蕴宁往周围看了一眼,便瞧见远远的正有管家娘子陪着一个少女匆匆往这边来,离得近了便认出来,对方不是旁人,正是云阳郡主。   心知应该是下人已经过去把这里的事情禀报上去了。虽然不齿庆王府的为人,可再怎么说都是周珉成亲的日子,蕴宁便想着等云阳过来,看她怎么说。   如何也没有想到,瞧见被花姨娘和孙氏围住的人是蕴宁,云阳郡主竟是站住了脚,再不肯往前挪一步,脸上也现出揶揄的笑意,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蕴宁脸色就是一冷。哪里还肯再虚与委蛇,当下脸一沉,先冲着依旧挡着路不许自己离开的孙氏道:   “饭能乱吃,话可不能乱说,满帝都哪个不知,吴阁老夫人乃名门望族张家小姐,孙夫人你口口声声花夫人,难不成是想告诉我们,吴阁老已然停妻另娶?”   又转向花姨娘:   “我身份是不是高贵,还轮不到你一个姨娘妄加评说。”   再不想蕴宁竟然这般不留情面,孙氏脸都白了,下意识放开蕴宁的衣袖。   这袁蕴宁,她怎么就真的敢和自己翻脸。   看着花姨娘清白交错的那张脸,人群中不知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不远处站着的云阳郡主这才觉得不妙,忙快步上前,先冲着花姨娘一笑:   “啊呀呀,夫人这是怎么了?走走走,快跟我到里面坐,母妃方才还说,让我好好招待您呢。”   心里憋了一肚子火之余,更是隐隐有些后悔。方才就不该为了想看袁蕴宁出丑故意不上前,眼下花姨娘受了这么大屈辱,吴阁老那里怕是不好交代。   忙上前,想着先把花姨娘带走,好歹过了眼前这关才好。不想吴丽华却是不干了,上前一步拦在云阳面前:   “云阳姐姐,你终于来了,可一定要给我跟阿娘做主……”   第一次被人这么不留情面的怼回来,甚至还当众点破了花氏姨娘的身份,吴丽华只觉也如同被人当众刮掉一层脸皮相仿。   这会儿看作为主人的云阳郡主到了,吴丽华如何肯善罢甘休?   “早知道庆王府有这等恶客,我和阿娘如何敢登门道贺?”   “堂堂庆王府,如何能让陆家少夫人作威作福?”   “庆王府这里,我和阿娘是不能留了,不然,还不得让人给作践死?”   说着搀起花姨娘的胳膊,就作势要往外走。   听吴丽华话里话外分明是把自家也埋汰上了,云阳郡主脸色也颇有些难看,既厌烦花姨娘母女上不得台面,时时拿吴阁老的牌子压人,更恨蕴宁不给庆王府并吴家面子,才会让自己处于如此两难境地。   却只能硬着头皮上前拦住花姨娘母女,陪着笑脸道:   “丽华妹妹何出此言?你们都是庆王府好容易才请来的贵客,眼下婚礼就要开始了,如何也要用了喜宴才好啊。”   “不是我和阿娘要驳郡主的面子,”吴丽华却是执意往外走,“只被人这般羞辱,我和阿娘还有什么脸面再呆下去?”   话说到这份儿上,云阳郡主如何不明白吴丽华的意思,一边上前拦住两人,一边冲蕴宁陪笑道:   “吴阁老陆阁老都是朝廷重臣,不过一句两句话罢了,真是因此闹得两家不和,传出去未免被人笑话,少夫人是晚辈,就先服下软,外人知道了,也只会夸奖少夫人……”   一句话说的蕴宁怫然变色:   “郡主慎言!我娘家是武安侯府,婆家是百年名门,你想要充什么人的晚辈自是随你,却不要随意攀扯了我来!”   吴丽华气的咬牙:   “郡主你也瞧见了!或者我们走,或者她走,我和阿娘绝不会和这样的人共处一室。”   “吴小姐这话也正是我的意思。”蕴宁冷笑一声,看云阳郡主明摆着是要站在花姨娘一边,也不愿再留下来,“贺礼已然送上,告辞。”   说着转身就走。   蕴宁话音一落,武安侯府的几位夫人也跟着越众而出,纷纷告辞离开:   “一个姨娘罢了,不过受了些宠,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眼里可还有家教礼法?”   “为了个姨娘,就敢折了我们家姑奶奶的面子,庆王府的威仪,可也算是前无古人了。”   “可不,和这样不知廉耻的人坐在一起,真真是说出去都怕被人笑话。”   能在景华园入座的,哪个不是原配嫡妻?早就对这对飞扬跋扈恨不得让所有人都捧着她们的母女看不过眼了?   又有袁陆两家亲戚甚至延陵崔家的人,都纷纷起身跟着告辞离开。   耳听得一句句刺耳的话传过来,花姨娘和吴丽华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无地自容。   至于云阳郡主,则根本就是急的头上的汗都下来了——   真是让这些女眷就此离开,庆王府可真是要名誉扫地了。   更不要说眼下还是事关兄长过继大事的节骨眼儿上。   手足无措间,忙忙的让人去请庆王妃。   正无计可施,忽闻忙乱的脚步声传来,抬头瞧去,恭恭敬敬走在最前面的不是旁人,正是庆王妃,她的身侧,则是被一大群内侍、宫女簇拥着的太后娘娘。   胡太后竟然亲自驾临。   景华园内一时悄无声息。   云阳郡主长出一口气,忙忙的过去见礼:   “云阳见过皇祖母,母妃……”   其余命妇也跟着屈身给太后见礼。   “诸位夫人莫要客气,”太后摆了摆手,示意众人起身,“今儿个是哀家的孙子成亲,哀家是主,你们是客,莫要太过拘礼,可要尽欢才是。”   众命妇齐声应诺。这才站起身形。   太后神情明显很是满意,视线在众人身上一一扫过,最终停在站的最近的吴丽华身上,笑着招了招手,示意她上前来。   没想到这么多人里,胡太后独独叫了她一个,吴丽华激动的脸都红了,忙上前就拜,却被胡太后拦住,笑着道:   “你是吴阁老的掌珠?”   吴丽华连连点头,却是嘴唇哆嗦着,除了“太后”这两个字就什么也不会说了。   胡太后却是不以为忤,笑着点头:   “是个安静的好孩子,怪不得你爹疼爱你。”   说着便让人打赏:   “哀家瞧着,这孩子是个有福的。”   一番话说得花姨娘也喜笑颜开——女儿是个有福的,自己这个当娘的福气自然也不会小了。太后的意思,分明是暗示能让老爷和自己得偿所愿。   庆王妃也跟着凑趣,忙不迭让人同样拿了对儿镯子送给吴丽华当见面礼,又特特嘱咐云阳郡主:   “今儿个人多事杂,府里惯是有那等蹬鼻子上脸、不知进退的,你可瞧着些,莫让丽华被人欺负了去。”   话说到这份儿上,旁边的人谁还听不出来太后也好、庆王妃也罢,都是给花姨娘母女撑腰的?   至于被晾在一旁的蕴宁,则分明就是庆王妃口里“蹬鼻子上脸、不知进退”的主了。   旁边的孙氏看蕴宁等人被太后无视在先,又被庆王妃斥责在后,只觉和大夏天吃了个西瓜似的,从头到脚,无比通泰。   刚要上前凑趣,外院忽然鞭炮齐鸣。   庆王妃脸上笑意顿时止也止不住,明白这是新媳妇娶进门了。   又和云阳郡主上前,一左一右扶住胡太后,刚要招呼众人一道前去大厅观礼,不料还未开口,却有整齐的马儿踢踏的声音传来。连带的一声怒喝同时传来:   “大理寺办案,周珉何在?”      ☆、第 256 章   太后顿时怫然变色。   早知道皇上不会甘心, 却原来在这儿等着呢。真是让他得逞,坏了这场婚礼, 不但之前给周珉造的势, 全都白费,就是对胡家也是一大打击。   只可惜事情走到这一步, 可不是自己这个儿子想要停就能停下来的。胡太后自信, 只要孙子不是犯了谋逆的大过,就没有她保不下来的。   当下冷声道:   “梁春, 前面带路,哀家倒要瞧瞧, 哪个胆大包天, 敢在哀家孙子大喜的日子闹事。”   太过愤怒, 浑然不觉一旁的庆王妃早已是脸色苍白,身体更是小幅度的哆嗦不止——   听到外面口口声声说“大理寺查案”,庆王妃第一时间想到了死去的次子周玥。   之前因为对周珉太过失望, 庆王做出了让次子周玥取代周珉的决定。   不想周玥前脚刚出发,后脚庆王就接到了京城来信, 周珉竟是由太后做主,要和胡敏蓉成亲,更甚者, 太后还想法子压着皇上,让他同意庆王进京。   种种迹象无不暗示,尽管周珉在皇上面前并无半点进益,却无疑得到了太后并胡家的全力襄助。   想清楚这一点, 庆王就想赶紧追上周玥,让周玥依旧回胶东。   不想一路急追都没瞧见人影,好容易赶上时,瞧见的却是一个惨烈的现场——   周玥身边近卫几乎死伤殆尽,周玥也是身中数刀,奄奄一息,甚至若非庆王等人出现的还算及时,便是周玥的尸体说不得都会被人匆匆就地掩埋……   痛失爱子,两人不是不难受的,可在发现种种线索竟是指向长子时,庆王妃是又惊又怒兼且痛不欲生。   庆王却是想的更多。再是心痛,周玥已死不能复生,眼下还是大业为重,此事不但不能声张,还得瞒下周玥的死讯,给周珉扫除前路的障碍……   当下只留下几个得力心腹,留在原地处理周玥这件事,夫妻两个却依旧往京城而来……   “母妃,咱们也去看看吧。”看太后已然往外走,庆王妃还呆立原地,云阳郡主还以为母亲是气的很了,忙上前悄悄提醒。   “啊?哦。”庆王妃这才回神,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咱们,咱们也过去吧。”   前院这会儿早乱成了一锅粥。   庆王站在前面,左手边是暂代内阁首辅的吴正荣,右手边则正是刚把新娘带入府中,便闻讯出来的周珉。   甚至隐隐瞧见正厅那里身着大红喜服的盖着红盖头的胡敏蓉的身影……   “周良臣,你这是何意?”瞧着前面来势汹汹的大理寺卿周良臣,和他身后满身煞气的差人,庆王怒不可遏,“皇上有旨让朝廷四品以上官员到寒舍吃小儿一杯喜酒,你周良臣倒好,忤逆皇上圣旨在先,恶意搅闹婚礼在后,你眼里可还有,皇上,还有天家?”   “和他说这么多做什么?”太后的声音随即响起,“来人,把这个目无君上的逆臣拿下!”   随着太后一声令下,便有隐身旁边的侍卫朝着周良臣就要扑过去——   不管周良臣要说什么,太后都不准备给他开口的机会。   “太后娘娘息怒。”面对暴怒的太后并庆王,周良臣却是丝毫没有害怕的意思,甚至瞧着太后并庆王的眼神还写满了同情,“王爷节哀。”   庆王脸色跟着变了:   “胡言乱语……”   只他一句话未完,又有更大的骚动声响起,众人纷纷回头,却是一辆八匹马的马车,正拉着一口棺材缓缓驶进庆王府。   这下不止太后等人,就是跑来贺喜的一众宾客也都目瞪口呆——人家成亲却送了一具棺材进来,这不诚心找事吗。   唯有庆王,却是呆了一下后,直觉不妙:   “来人,快来人,把这个疯子给本王赶出去……”   只他话音没落,棺材四面木板却是同时打开。   云阳郡主扶着庆王妃站的最近,棺材散掉的一瞬间,正好看清楚里面人的长相,先是因为对着个死人,骇的魂儿都要飞了,下一刻却是突然觉得不对——   躺着的这人,怎么那么像二哥周玥?   云阳和周玥年龄相差不过两岁,一众兄弟姐妹中,就数两人感情最好。   即便这会儿吓得要死,却依旧强撑着再认真瞄了一眼,眼泪跟着就下来了:   “二哥……”   竟是一下瘫软在地。   云阳一声哭叫出口,庆王妃先就受不住,压抑了这么多天,不过是勉强撑着罢了,这会儿突兀见到周玥的尸体,竟是一口气上不来,直接厥了过去。   周良臣趁机高声喊道:   “太后娘娘,老臣并非想要搅闹世子婚礼,只兹事体大,日前大理寺接到报案,说庆王次子周玥被人袭杀,死于非命……”而嫌疑人不是旁人,正是周珉世子……”   这番话信息量太大,就是已然扑过来的太后侍卫都有些吓到了。   至于哭倒在地的云阳,已是挪到棺材旁,握住周玥一只手:   “二哥,二哥,是谁,要对你下此毒手?”   庆王惊得眉头青筋直跳,却是爆喝一声:   “胡说什么?这人怎么会是你二哥?”   想着次子反正已经不在了,又担心太后怪罪,周珉和周玥兄弟相残的事,庆王根本就是一个字都没跟太后提……   又怎么能想到,自己让人秘密运回胶东的周玥的尸体,竟是被人带到了京城,还在长子成亲的这一天送上门来?   偏是这样的话,庆王还不能说出来,只能寄希望于暂且把这件事给糊弄过去,再缓缓图之。   只他想些什么,云阳郡主却是丝毫没有领会,年纪又小,哪里能体会老父的一片“苦心”,只一径哭着道:   “太后娘娘,父王,我怎么可能把二哥都给认错……这就是二哥,绝不会有错……到底是谁,要对二哥下这般毒手?父王,太后娘娘,你们一定要替二哥报仇啊。”   ……   至于周珉,早吓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让人袭杀周玥是一回事,亲眼见到兄弟的尸首,则是另一回事。   ……   庆王一家的表现尽皆落入胡太后眼中,到这会儿要是还意识不到什么,胡太后就真的是老糊涂了。   被谋杀的是次孙,嫌疑人是长孙,偏是这么大的事,庆王还瞒着自己这个当母亲的,以致被皇上抢了先机,让自己落于被动挨打的局面……   胡太后只觉一阵头晕目眩。   旁边默不作声的梁春忙上前一步,扶着胡太后上了辇驾,穿过人群,离开庆王府,往宫城去了。   临上车时,却是深深的看了正厅里摇摇欲坠红色身影一眼,眼中有暴戾之色闪过……   胡太后一走,庆王如何不明白,事情是瞒不下了,眼下更要紧的是要想法子如何把自己给撇清出去……   声势浩大的一场煊赫婚礼,就这样草草收场。   除了胡家外,所有来宾也不敢久留,纷纷寻了自家女眷先后告辞离开。   花姨娘和吴丽华则直接奔着吴正荣去了。两人今日连番受辱,方才又因太后青眼有加,站的位置不是一般的靠前,算是把周玥死后的模样瞧了个清清楚楚,惊吓过度之下,走路都有些跌跌撞撞。   吴正荣刚和庆王说完话,脸色不是一般的难看——   今儿个主动附和太后诏令百官到庆王府道贺的懿旨,无疑是彻底得罪皇上了。本想着富贵险中求,搏个从龙之功,不想却是这么个结局。   正自神思不定,一转眼,就瞧见面无人色的花姨娘母女,忙定了定神,迎了过去,探手扶住花姨娘:   “可是受了惊吓?无妨,咱们这就回府。”   花姨娘只觉一颗悬着的心这才缓缓落下,眼泪却是“唰”的下来了,哽咽道:   “老爷……”   知道花姨娘怕是惊着了,吴正荣忙低声抚慰,又示意吴丽华上前扶着花姨娘,他好让人把马车驶过来。   吴丽华点了点头,刚要上前,眼角的余光却是瞥见另一对并肩走过来的璧人,脸色登时变得难看——   却是陆瑄正陪着蕴宁走到近前。   一片忙乱中,这对儿小夫妻却是走的不紧不慢,两人举手投足间更是有着说不出的温馨,和旁边人的狼狈显得格格不入。   察觉到旁边投过来的视线,陆瑄下意识抬头,正好和吴正荣对了个正着,当下停了脚步,上前给吴正荣见礼:   “见过阁老。”   蕴宁也跟在后面福身。   吴正荣还未说话,吴丽华却是怒声道:   “假惺惺的做什么!方才就是这女人欺负我娘!”   吴正荣脸色瞬时有些难看。在家里宠女儿是一回事,眼下这情形却又是另一回事。   早就知道女儿有些口无遮拦,却没想到竟是这般没一点儿眼力劲。   今时不同往日,眼下太后都铩羽而归,自己处境较之太后而言,自然更是极为不妙。   若然吴丽华这会儿出言不逊呵斥的是旁人,吴正荣心烦意乱之下,或许就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偏是对象是陆瑄和他夫人。   方才所有人都大惊失色时,吴正荣不经意间却发现,唯有陆瑄,脸上却是没有一点儿惊诧之色。   这样的表现,或者是陆瑄根本就知道今日会发生什么,或者是城府太深。   吴正荣却更倾向前者。   毕竟记得不错的话,陆瑄被周瑾抽调到身边,就外出公干,前日才从外地回来……   真是自己想的那样,这陆瑄别看年纪小,却不是一般的可怕……   以皇上眼下对自己的憎恶,自然要怎么低调怎么来,别看陆瑄年纪小,吴正荣这会儿却是根本不敢小瞧她。刚才还想着套套他的话呢,不想女儿开口就说了这样一番狂妄的话。   当下脸一沉,冲着吴丽华斥道:   “爹平日里是怎么教你的?如何这般刁蛮无礼?还不过来给清河县君道歉!” 作者有话要说:   开国大将军傅元江二十六岁离家逃亡,三十六岁荣归故里,和皇上亲如兄弟,又娶了长公主为妻,只可惜再多的荣华富贵都不能填补失去爱女的痛断肝肠、锥心刺骨…… 不爱红妆爱武装的将军府大小姐傅月明,摇身一变,成了秀才家“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傻白甜娇美小娘子的故事……   ☆、257   “爹爹的意思是, 不管女儿受了多少委屈,被人欺负成什么样子, 都得忍着不说, 还得跟人赔不是吗?”   吴丽华脸上登时显出无尽的委屈来。水灵灵的杏眼盈满了泪水,却是不说话也不看吴正荣, 反而可怜兮兮的瞧向陆瑄——   自打和母亲一块儿被迎回吴家, 吴丽华走到那里不是逢迎者众?   而这些分明就是吴正荣乐见并纵容的结果。   甚至吴家嫡出的孩子,在吴丽华面前都须得容让三分, 不然真被吴丽华告到吴正荣面前,轻则被呵斥, 重则受罚。   吴正荣责骂嫡子女的话概括过来就是——   吴丽华之前受了太多苦, 其他孩子则跟着自己安享尊荣, 对上吴丽华,只有容让的礼,再不许给吴丽华受半分委屈。   也正是吴正荣这般无原则的宠溺, 才让本就心比天高的吴丽华性情越发骄纵。以为京城上下,除了那些金枝玉叶惹不得, 就没有哪个可以和她比肩的。   偏是之后接触的也俱是吴家交好的人家,直接不用提点,就百般哄着吴丽华了。   还是头一回碰见蕴宁这样既不让着也不肯哄着她的主。   气恼之下, 才会拿花姨娘说事,直接当面给蕴宁难看。   甚至刚才,吴丽华也是耍了小心机的,想着自己这么一说, 固然爹爹可能会碍于面子,说自己两句,陆家这位俏郎君虑及前程,必然不愿和爹爹翻脸,到时候瞧着袁蕴宁被夫君苛责,也算是能出一口恶气了。   不得不说吴丽华这般想法也是颇为正常。毕竟蕴宁年龄大些,且已为人妻,吴丽华年纪小,还是深闺里的小姐,再有依着常情,就是两家孩子闹矛盾了,作为家长的哪个不是先反思自己的过错,安慰旁人家的孩子?   再有吴丽华又生的颇为娇俏,这般泫然欲泣的模样,当真是我见犹怜,就是吴正荣,也隐隐有些后悔,再瞧见旁边的花姨娘,即便没说什么,也是红了眼睛的模样,想着是不是方才陆家少夫人真做了什么过分的事,才让女儿这般难过……   陆瑄淡淡看了吴丽华一眼,在吴丽华满怀期待的眼神中终于慢吞吞开了口:   “拙荆性子温柔,最是善良不过,绝不会无缘无故和人妄生口角……”   所以我老婆要是和人发生矛盾了,必然是旁人的错。   又转向吴正荣:   “学生自来仰慕阁老风范,想来是吴小姐年纪小,正如阁老所说,或者有些口无遮拦。这也就是碰见了我家夫人,若是旁人,怕是难免会心生芥蒂。”   这下子就是吴正荣也是哑然。即便身为一代文人典范,吴正荣也莫名有些想骂娘的冲动——   自己谦虚一下,呵斥女儿是一回事,你直接指着鼻子教训我没教好女儿却又是另一回事。一时只觉心头一万匹草泥马驰过,却偏是方才自己也认了女儿的娇蛮,竟是找不到合适的话反驳。   至于吴丽华,则明显以为自己幻听了,目瞪口呆的瞧着陆瑄,连里面的泪水都给气回去了——   即便吴正荣再宠她,之前和家里兄妹发生矛盾时,处罚姊妹之前也会意思意思说她几句,好叫旁人心服口服。   怎么这俏郎君竟然不按常理出牌,直接摆出一副“我妻子没错,要是我妻子和旁人发生矛盾,那也绝对是旁人的错”!   第一次知道,原来不讲理的话还能说得这么理直气壮!   本以为自己爹爹已经够宠自己了,可是比起宠老婆的陆瑄而言,差了何止千里万里。   一时又是失落又是气苦。   陆瑄却已经不耐烦留下,冲吴正荣一拱手,客气有礼道:   “吴小姐年纪小,还是不宜责罚太重。下官先行一步。”   这哪是讲情,分明是临走时还不忘提醒吴正荣,让他莫要忘了责罚吴丽华。   蕴宁也跟着告辞,期间依旧是眼神都不肯给努力展示存在感的花姨娘一个,两人眼里,别说寒暄,根本就是一副“不过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姨娘,我们就是瞧不上眼”的样子。   眼瞧着陆瑄温柔的退后一步,亦步亦趋的陪在蕴宁身边往外而去,期间两人不时相视而笑,和和美美的样子,当真是羡煞旁人……   花姨娘第一次有了自惭形秽的感觉——   以往还自己安慰自己,即便没有正室的身份,却比正室还要风光,这会儿却是恍然明白,无论如何自我安慰,原配面前,却是始终不能抬起头、直起腰杆来。   至于吴正荣父女,则是瞧着并肩远去的蕴宁两人,已是双双风中凌乱了。   好半天吴丽华才回过神来:   “他们,就这样走了?这哪里是状元公,分明是个狂生……”   说好的仕途不好混呢?说好的爹爹是百官之首,所到之处,人人仰望呢?   这陆瑄虽然口口声声“下官”,其实根本就没把父亲这个首辅放在眼里吧?   吴家马车正好过来,吴正荣憋了一肚子的气,哪里还有耐心听女儿的抱怨?   “还不快扶着你娘上车?还嫌丢人现眼的不够吗?”   ……   “以后莫要这般说话了。”直到坐上车,蕴宁心里甜丝丝之外,脸上也是火辣辣的。   人前被陆瑄这么维护,说不开心是假的。   只一则吴正荣毕竟身为首辅,二则,传出去怕会有人拿陆瑄说嘴,旁的不说,“惧内”之类的话十成十是少不了的……   仕途中人,得了这样的名声,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不许帮旁人说话……”陆瑄却是干脆的很,双手圈住蕴宁的腰,把人揽在怀里,不瞒的咕哝道,“我还觉得说的轻了呢。”   阿宁最是个心软的,不是被逼的急了,绝不会让人下不来台。   可笑那吴丽华,脑袋是被驴踢了吧,竟然认定自己会为了她委屈阿宁?   “以后我再给你寻几个厉害的仆妇,有那等敢在你面前撒野的,你只管让人打……”   “你这是要让我学那些市井泼妇吗?”蕴宁真是无可奈何。   “要是所有泼妇都是我家阿宁这般,那世间女子都要争着做泼妇了。”陆瑄却是丝毫不以为意——   即便是泼妇,自家阿宁也是最好最可爱的泼妇……   “真是越发惫赖了。”蕴宁探手掐了掐陆瑄的腰。   来时车流拥挤,走的时候却快的多了。倒不是说人少了,而是陆家就耽搁了那么会儿功夫,外面车流早散的差不多了。   不过半个时辰,车子就到了家。   刚一下车,陆珦和郑氏就接了出来。   看夫妻两个笑意盈盈的模样,明显有什么喜事。   果然,还没等陆瑄开口,陆珦就笑呵呵道:   “二弟今日可有公务,不然咱们弟兄出去喝一杯?”   郑氏眉梢眼角也都是掩不住的喜意,却是嗔了陆珦一句:   “你以为二弟也跟你一般,镇日里无事可做吗?再说即便想喝酒,我去厨下说一声,给你们兄弟备好酒菜,家里吃用,不比外面舒坦?”   “好好好,就依你。”被郑氏驳了意见,陆珦却是丝毫不见着恼,笑呵呵的连连点头,“你嫂子说的是,咱们就在家里喝一杯,我瞧着爹这几日精气神也好了些,说不定也能一起喝一杯。”   说话间,弘哥儿跟着仆妇跑了过来,瞧见蕴宁,两条小胖腿登时扭得更欢畅了:   “婶娘……”   郑氏忙要去拦:   “你婶娘刚回来,还没喘口气呢,你就又要过来闹她……”   蕴宁还没开口呢,陆珦先着了忙,一下接住弘哥儿:   “也不许闹你娘……”   半路被截了道的弘哥儿如何肯依,不停的踢着小腿:   “爹爹坏,弘儿要婶娘……”   “那可不行。”却被陆瑄毫不留情的驳斥回去,接过弘哥儿抛到空中又接住,逗得弘哥儿哈哈大笑,这才转头对陆珦道,“恭喜大哥,又要当爹了。”   陆珦嘴都乐的合不拢了,却是对着蕴宁一揖,诚心诚意道:   “还得多谢弟妹。”   陆珦和郑氏成亲数年,好容易才有了弘哥儿,不想生完弘哥儿还没出月子,生母就让郑氏过去站规矩,那之后郑氏月事便时有时无,看过几个大夫,都说以后子息上怕是艰难。   还以为这一世说不得就只得弘儿一个孩儿了,还是蕴宁过门后,帮郑氏诊了脉,开了药,还教了一道食疗的方子,郑氏脸色果然就日渐红润,然后月事也有了规律,现在更好,直接又揣上了个小包子。   说话间又有下人来禀,说是武安侯府来人了,想要接蕴宁回去住上一日。   接自己回娘家?蕴宁就愣了一下。   方才在王府时,蕴宁就有些奇怪,怎么母亲并大嫂二嫂三嫂都没去赴宴,只事情一头接一头,应接不暇之余,倒是没顾上问。这才刚到家,娘家那边儿就来人接,莫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跟在陆家下人身后进来的也是武安侯府的老人了,看蕴宁变了脸色,忙笑着上前:   “小姐莫要担心,是大喜事。”   “是大爷二爷和三爷都要当爹了,夫人想让您回去瞧瞧。”      ☆、258   蕴宁一下张大了嘴巴?   不会吧, 大嫂、二嫂和三嫂,竟然同时怀孕了?   怪不得母亲没去赴宴, 要是三个嫂子都怀孕了, 又要执掌中馈,又要照顾好三个嫂子, 不定忙成什么样呢。   却是止不住的开心——   武安侯府素有大正战神之称。   而这种赞誉却是袁家无数子弟的鲜血和性命换来的。   比方说往上数父祖两辈, 也不过就剩下小叔祖和父亲两个人罢了。兄长这一代还好些,可叔伯兄弟加在一起, 存活下来的也不过七八人罢了,京城世家里武安侯府名头不可谓不响, 后嗣却是少的可怜。   眼下三位嫂子同时有孕, 蕴宁如何能不开心?   可这事还没完, 婆子冲后面招了招手,随即进来一辆马车,马车上堆满了礼物。   “既是让我过去, 如何又要送这么多礼物来?”想着八成又是母亲给搜罗的好东西,蕴宁简直有些哭笑不得。   那婆子忙摆手:   “错了, 错了。这不是府里送来的礼物,是保定府辛家送来的,特特点明, 说是让送给小姐的。”   “保定府送来的?还指明说要送给我?”蕴宁愣了一下,跟着一呆,“难不成是辛家嫂子也……”   之前跟着三嫂辛氏回保定府时,听她提起过, 说是娘家嫂子元氏连生了三个姑娘,又因为这个被继母所恶。   就想把蕴宁提点的什么日子怀孕容易,及生男生女吃什么相宜的话告诉元氏。   蕴宁当时很爽快的答应了。   现在保定府辛家突然送来这么重的礼物,十有八、九是和元氏有关了。   “说来真是巧了,”那婆子也是诧异不已的样子,“三少夫人这边儿报喜的信送过去,回来就带回了这么多东西,竟然说那边大少夫人可也同样有孕在身,月份比咱们家三少夫人还要大些,还说已经找名医诊过脉了,说这次十有八九是个小公子……”   事情竟然这么巧,就是蕴宁也给唬了一大跳。   想想倒也能理解。毕竟调理了这么久,应该也差不多了。倒是三嫂,生孩子的话年龄还有些小,自己真是要过去看看才成。   只郑氏也有了身孕,上面又没有婆婆照看,即便郑氏一直催促她赶紧回家看看,蕴宁也不好甩手就走,好歹安排周详,又细细叮嘱了郑氏怀孕后的注意事项,才肯离开。   郑氏却是再次红了眼圈。   外人都说,自己这个嫡长媳做得心虚,毕竟是过继到朱雀桥这边,身份便有些尴尬,再加上小叔子能干,弟妹出身高,说不得比在婆婆面前还要受拿捏。殊不知弟妹最是个知冷知热的,待自己真是和亲姐妹一般。   陆瑄本想跟过去,不想周瑾着人请他过去,说是有事相商,只得作罢。   蕴宁的车子到了袁家,还没下车,就呼啦啦接出了一大群人来。除了去山上清修的高老太君,家中女眷全迎了出来,瞧着从马车上下来的蕴宁,一个个喜笑颜开。   蕴宁先给丁芳华并聂老夫人见礼,又跟三个嫂子打招呼,可不待她行礼,就被大嫂聂氏给拦住:   “妹妹可算回来了。”   冯氏并辛氏也频频点头,俱不许蕴宁行礼。辛氏的神情更是无比感激——   因为嫂子元氏的经历,辛氏可不也朝思暮想都期待着有个孩子?倒不是说婆婆拿捏了,就是冲着这么好的丈夫,这么好的一家人,辛氏也一门心思的想着赶紧生个宝宝来。   之前即便已经听大嫂提起过小姑子的神奇之处,说是不是小姑子,信哥儿怕是不一定能平平安安来到世间,却依旧心有疑虑。毕竟,从小就听娘亲说,是天上的送子娘娘管着人间生育的事儿,小姑子年纪在哪儿搁着呢,怎么看都是个甜甜美美的小姑娘罢了,怎么可能和法力无边的送子娘娘相比呢?   再不想自己果然就怀上了,至于娘家嫂子那里,则更是大大的惊喜,还真就极有可能生个白胖小子。   看姑嫂几个亲亲热热,聂老夫人也是心怀大畅,招呼几人:   “你妹子车马劳顿,你们三个也不能累着,赶紧的,都去房间里说话。”   几人进了房间,蕴宁净了手,先帮着三人诊了脉。   冯氏并辛氏都还好,唯有聂氏,身子骨还是有些虚:   “头三个月宝宝最娇弱,这些日子大嫂还是把信哥儿放到母亲身边,切记别累着了,我再给三位嫂子每人开个食疗的方子,保管三个侄儿到时候都是白白胖胖、健康无比。”   一番话说得辛氏并冯氏都是一喜——   小姑子的意思,妯娌三个怀的都是男孩子吗?   “三个嫂嫂这不是心想事成吗?”蕴宁眨了眨眼睛,打趣道,“只既是怀了宝宝,以后还是要多吃些肉,宝宝才能长得壮实。”   “我就说呢。”丁芳华恍然,自己还奇怪呢,怎么三个媳妇儿都和祖母高老夫人似的,常日里大多茹素,却原来还和生子有关吗?“要我说,也不是你妹妹的法子,应该是佛祖保佑啊。”   冯氏嘴甜,笑着道:“是佛祖瞧着妹妹的面子保佑我们呢。”   虽是开玩笑的语气,心里却是信实了的。毕竟嫁过来前就听说,当初小姑子去广善寺上香,竟是引出了寺中百年不遇的异象。   聂老夫人没说话,心里却是想到了另一头——   总觉得是袁家为国为民、浴血奋战,那么多为国捐躯的英勇儿郎,他们功德投到了孙女儿身上呢。   以后有列祖列宗和宁姐儿保佑着,袁家一定能越来越兴旺……   正自想的出神,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众人往外瞧,却是袁钊钰正急匆匆从外面进来:   “娘,您在吗,赶紧帮我爹收拾一下行李……”   房间里顿时一静,丁芳华心更是一下提了起来:   “收拾行李?你爹要去哪里?”   袁钊钰已是迈步入内,脸上全是肃杀之气,还是瞧见蕴宁,脸色才好些:   “妹妹过来了?”   又嘱咐聂氏:   “你和弟妹他们休息吧,我跟娘和宁姐儿说会儿话。”   那边儿聂氏一行三人刚离开,袁钊钰就撂下一个让人不敢置信的消息:   “皇上方才发了诏书,瑞王世子现在已是被立为太子。”   “什么?”虽然早知道最后的结局,可这会儿蕴宁依旧大吃一惊,好像比起上一世来,周瑾做太子的时间分明是提前了。   “不想皇上这边儿刚颁布诏书,边庭就传来急报,说是匈奴人犯边……”   这也是为何袁钊钰匆匆赶回来的重要原因。   “又要打仗了?”丁芳华的笑容瞬时收敛净尽,取而代之的是掩也掩不住的哀愁,“除了你爹,咱们家还有谁去?”   “二弟三弟都要跟去的,还有两位族兄……四弟留在府中……”   袁钊钰语气虽是低沉些,表情倒还平静——   身为袁家儿郎,早就做好了随时提刀上马的准备。   “儿子本想跟着去,皇上却是不许,说是让儿子暂时接手爹爹负责的京畿安全……”   蕴宁却是心里一沉,直觉皇上怕是病的更重了。不然,何至于这么急着推周瑾上位?   算算日子,确然距离印象里皇上崩殂的时间很近了。   又想到父亲袁烈身上。上一世应该也是这个时候因为名声被郭耀祖弄坏了,而让皇上直接丢到边境去了。   只一点,那会儿可没听说什么匈奴犯边这样的事儿啊……   思忖片刻,试探着开口:   “边疆送来的急报吗?可是确凿无误?”   袁钊钰点头:   “八百里加急。应该不会错了。”   甫立太子,便起了战争,胡太后那边可不是正拿这个攻讦周瑾,朝野中正悄悄流传,说什么怕是上天警示,立周瑾为太子,天怒人怨,才会有今日祸事。   “匈奴里惯常不是秋收后才会越境南下吗,如何这会儿突然过来?”顿了顿又道,“倒不是我多心,只几日萃香阁那里急需香料并胭脂水粉,我问了后才知道,却是些异族商人从边境蜂拥而来……”   “大哥也知道,萃香阁的东西件件价格不菲。若然匈奴已是民不聊生,到了无法存活、不得不南下劫掠的地步,这些东西怕是根本卖不出去……那些商人消息之灵通,怕是还在朝廷之上……如大哥所言,眼下正是多事之秋,万事还需三思才好……”   袁钊钰特特留下蕴宁,本想趁母亲给爹爹收拾行李的功夫,询问一番妹子近况,如何也没有想到,竟是从蕴宁口中,听到了这样一番话。   一时也是疑窦丛生——   今日发生的事可不止这一件——   因为涉嫌谋害兄弟而被大理寺带走的庆王世子周珉,却在太后并皇上和大理寺三堂会审过后离奇死去。   消息传来,正跪在午门外自陈教子无方的庆王瞬时晕倒,然后直接被太后的心腹梁春给紧急带到了慈宁宫。   然后又一则谣言开始在京城流传——   周玥并不是死于周珉之手,而是被现任储君周瑾所害,又嫁祸给周珉,更甚者还把无辜的周珉置于死地…… 作者有话要说:  很快就要结局了,要稍微理理思路,明天(周日)晚上八点之前若是没有更新,亲爱的各位就莫要等了   ☆、259   送走了袁钊钰, 武安侯府便有些压抑。   尤其是聂氏三人,瞧见蕴宁时, 好险没堕下泪来——   十几年前那次大战, 袁家儿郎尽出,结果却几乎全都战死在战场之上, 留下袁家满门寡妇, 甚至太过悲伤忙乱之下,给了小丁氏可乘之机, 换走了蕴宁……   倒是蕴宁,神情依旧镇定:   “三位嫂子放心, 几位兄长必然无事, 咱们袁家往后只会越来越兴旺……”   这话倒是实话。   即便那时候是困守农庄, 但因为经常到访的陆瑄的缘故,蕴宁对朝中大事,也是约略知道一二。   比方说, 袁家,除了爹爹因坏了名声且在边疆处处为人掣肘, 落了一身伤病外,其他人俱皆安好。   新帝登基,袁家远比现在还要繁荣昌盛的多。   看蕴宁说的如此笃定, 聂氏和冯氏惨白的脸色终是好了些,辛氏则一下轻松了下来,给蕴宁告了声“扰”,就急急的要回房, 明显是有什么话要同袁钊鸿说。   聂氏和冯氏也跟了出去,隐隐的还能听见辛氏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妹妹既说无事,自然就会平平安安。你们忘了,咱们妹妹可是有大福报的呢,连广善寺的和尚都说小妹福慧双全……”   那语气,简直把蕴宁当成了神仙一般。   丁芳华上前搂了蕴宁在怀里,语气颇为感慨:   “今儿个就住下吧,咱们娘俩住一屋,娘好长时间没跟你说话了。”   袁家子嗣不丰,三个儿媳都是刚坐胎不久,亏得女儿一番话让她们稳下了心神。且奇异的,蕴宁方才一番话安抚住的不只是三个嫂嫂,就是旁边愁眉不展的丁芳华都不知不觉放松了些——   当初女儿说小叔的腿能治好,然后就果然治好了;还有郭耀祖那事儿,也是宁姐儿发现了端倪,再有暴雪时,女儿恰好囤积了大量的粮食……   老天爷这样,算不算对女儿另眼相看呢。   蕴宁刚要点头说“好”,就有仆妇进来禀报,说是姑爷来了。   说话间陆瑄已是大踏步进了房间,进门先同丁芳华见礼,又柔声询问蕴宁,可是给三位嫂子看过了,明显是想要接蕴宁回去的意思。   丁芳华明显很是不舍,看陆瑄对蕴宁紧张的模样,又很是欣慰,当下也没多做挽留:   “你也帮嫂嫂们看过了,你那大嫂既是也有了身孕,家里怕是离不得你,还有些吃用已是准备好了,这就给你拿上。”   说着不待蕴宁推辞,就指挥着下人往上搬东西,一会儿就装得满满当当,竟是比起蕴宁来时拿的东西,也差不了多少了。   听说蕴宁要走,聂氏等也忙送了出来,三个嫂嫂都给小姑子准备的有好东西,若非蕴宁严拒,可不还得再装一辆车拉过去?   “怎么这么急?”上了车之后,蕴宁才顾得上询问陆瑄。明明来时两个人说好的,蕴宁可以在娘家住上几天。再有就是,之前陆瑄几人就是被抽调到周瑾跟前做事,现在周瑾既是立为储君,正是最离不得人无比忙乱的时候,陆瑄怎么还有闲工夫跑来几接人?   “回家再说。”陆瑄尽可能放低声音。   “是不是皇上……”蕴宁一下坐直了身子,上一世这个时候,皇上已是病势垂危,想心思太过专注,却是丝毫没察觉陆瑄脸上闪过的一丝异色——   和周珉大婚那会儿,皇上人事不知时的情形不同,皇上这两日精神状态不是一般的好。   甚至胡太后那边怀疑,之前皇上所谓的昏卧在床不过是疑兵之计……   唯有太子周瑾并陆瑄等有限的两三个人知道,皇上这般分明是用了特制药物,暂时压制病情。而这样做的后果也是可怕的,如同一截蜡烛,本可以烧两个时辰的话,却有可能一个时辰都支撑不了……   这么隐秘的事情,连老奸巨猾的胡太后都瞒过去了,却被蕴宁一语道破,陆瑄如何会不心惊?   “停车。”陆瑄忽然道。   蕴宁恍惚回神,掀开窗帘往外瞧了瞧,明显距离朱雀桥还有一定的距离,不觉有些疑惑。   陆瑄却是紧紧攥住蕴宁的手,直接从车上下来,吩咐车夫:   “你们照常回去。我和少夫人四处逛逛。”   车夫也明显愣了一下,明明方才主子还是急的什么似的,怎么这会儿有没事人一样了?   只陆家下人都是训练有素,即便不懂主子好好的为何从车上下来,却依旧听话的赶着马车照旧往前去了。   陆瑄四处望了望,正好瞧见对面一辆骡车驶过来,径直过去把人拦下,给了足有骡车两倍的价钱,这才回身把蕴宁扶上车,自己则做到了车夫的位置,一扬鞭子,赶着骡车得得而去。   两人从车上下来也就一刻钟的功夫,便有宫廷内使带着锦衣卫把陆家马车拦了下来:   “车内坐的可是朱雀桥陆家少夫人?”   “太后有旨,诏陆少夫人入宫。”   只连喊数声,都不见人从车上下来。那车夫这会儿终于回过神来,忙道:   “各位大人容禀,我家少爷说要同少夫人去集市上逛逛,之前已是下车了。”   “下车了?”那内使明显不信,努了努嘴,便有宫人上前掀开帷幔往里看了一眼,才发现车里果然空空如也。   那内使也没想到会有这变故,脸色登时有些不好:   “去集市上。”   一行人四散开来,朝着集市扑了过去。   正在买东西的百姓被冲的七零八落,一时惊呼声四起。只任凭他们翻遍了整个集市,都没能找到蕴宁并陆瑄的影子。   “去朱雀桥等着。”那内使明显就有些气急败坏,掉转马头,又往朱雀桥而去——   所谓守株待兔,就不信他们连家都不回了。   “咱们这是要去哪里?”看陆瑄一路赶着车子疾行,蕴宁越发奇怪。   “去皇宫。”陆瑄并不曾回头,却是空出左手往后探去,牢牢的握住蕴宁的手。   这一刻却是无比庆幸,是自己赶回来接蕴宁——   这几日来回奔袭,正是陆瑄带人劫掠了周玥的尸首,并抓获了成知成真兄弟昼夜兼程赶回京城。   是以当周珉成擒,陆瑄直接代表皇上和太子参与了对周珉的提审。   不想那周珉一开始还好些,到得后来,却是忽然胡言乱语起来,说什么之前和蕴宁换了身份的程明珠乃是死而复生,能知未来,又说死而复生的不止是程明珠,还有皇后甚至蕴宁亦是如此……   “皇后”一词说的还算清晰,至于“蕴宁”这两个字,却是说的含混不清。也就陆瑄听力惊人,又对但凡和蕴宁有关的事都特别警醒,更有周珉说话时,即便神志不清,却依旧瞟过来的恶意视线……   大理寺卿周良臣代表的是皇上,只他年纪老迈,到最后更是连声怒喝斥责周珉“昏聩”,有关“皇后”之言,他或者能听见,关于“蕴宁”的话,却不可能听进去分毫。   倒是太后派去的梁春,即便他掩饰的很好,陆瑄却直觉这人不但听见了,还放在心里了。   这也是陆瑄有些心事重重的根本原因。   也因此,在太子委婉提出想要蕴宁到宫中亲自照看皇上皇后时,陆瑄不过略一犹豫,就同意了——   以眼下危机四伏的处境,再没有哪里比待在皇上皇后身边更安全的了。   皇后之前说喜欢蕴宁,陆瑄一旁冷眼瞧着,确然是出自真心的。   这会儿匆忙赶到袁家接人,就是为了把蕴宁送到皇后身边。   本还想着回家收拾收拾行李,却不期然忆起梁春离开时,回望自己的阴冷视线。   即便当机立断,带了蕴宁就往宫中疾驰。   以致赶得虽然是骡车,两人到的时间还不算晚。   眼瞧着到了午门外,陆瑄直接丢了骡车,扶蕴宁下车时,却是低声道:   “皇上皇后如何,你只需尽力就好,莫要勉强自己。”   顿了顿又郑重嘱咐道:   “若是有人问起,你就说皇上有病之事,是我跟你说的。”   蕴宁越发觉得不对,只还没等她开口询问,便有宫人迎了过来:   “可是陆家少夫人到了?皇后方才还在念叨呢,可巧少夫人就到了。”   蕴宁无法只得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回头看了陆瑄一眼,跟着宫人往宫内去了。   将将要跨入皇后的坤宁宫时,蕴宁忽然站住脚——   终于知道那里不对劲了。那就是方才陆瑄嘱咐自己的话,话里话外,无疑是暗示自己,皇上身患重病的事并没有人知道。   蕴宁一下攥紧了拳头——之前自己可是直接断言皇上出事。难不成皇上这会儿并非如此?正思忖间,便听见一阵郎笑声传来,蕴宁循声望去,正好瞧见坤宁宫内和皇后并肩而行精神健旺的皇上。      ☆、260   “少夫人——”还是南春先瞧见蕴宁, 忙迎了出来,却是抓着蕴宁的手, 红了眼睛, “你可来了,娘娘这些日子总惦记着你……”   自打太子离世, 皇后娘娘的魂儿也跟着没了。日日困守在痛苦的牢笼里, 不愿意走出来,也不放别人进去, 这么多年来,也就对蕴宁一个例外。   “姑姑放心, 我知道该怎么做。”瞧一眼瘦骨嶙峋, 这么热的天, 还要裹着厚重宫服的皇后,蕴宁心情不是一般的沉重。   “蕴宁来了?”察觉到这边的动静,皇后抬头瞧去, 一眼看见蕴宁,眉梢眼角全是笑意。   这般温暖的模样, 明显并不多见,令得一旁眉宇间隐现出青黑之色的皇上凝滞的神情也缓和不少。   蕴宁忙快走几步,上前见礼, 却被皇后直接拦住,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看蕴宁气色尚好,才拉了蕴宁的手笑着对皇上道:   “看宁姐儿的模样, 应该是没受什么委屈。”   欢喜的模样,仿若蕴宁是她自己的女儿一般。   皇上点点头,冲着蕴宁温声道:   “要是陆瑄那小子对你不好,你只管告诉朕,”   顿了顿又道:   “或者说给太子听。”   “父皇放心。”一阵爽朗的笑声从身后传来,却是周瑾正亲自捧了个托盘,从外面进来,“宁妹妹不是外人,父皇母后先坐下用了药吧。”   蕴宁吓了一跳,忙摆手:   “太子殿下客气了,臣妇不敢。”   周瑾现在已是正位太子,改了对皇上皇后的称呼自是应当,这声“妹妹”,蕴宁又怎么敢应下?   “不敢什么,这是你该当的。”皇后脸上却颇为欣慰,拍了拍蕴宁的手,“哀家早就说过,要收你为义女……”   说着瞟了一眼皇上和周瑾:   “你们俩有事尽管去忙,我正好和宁姐儿说会儿话。”   “是你的义女,自然也是朕的女儿了。”皇上从谏如流,笑呵呵起身,早有内侍捧了个盒子过来,皇上接了,转手递到蕴宁手里,温声道,“你是个好的,这是朕给你的见面礼,以后你就不是清河县君,而是清河郡主了。”   本以为是玩笑话,蕴宁这会儿才明白,皇上皇后竟是来真的,忙跪倒在地,诚惶诚恐的接过盒子:   “皇上……”   “还叫皇上吗?应该改口叫父皇了。”之前就不止一次和蕴宁打过交道,周瑾也对蕴宁沉静柔善的性子非常喜欢,看蕴宁因惊吓太过而有些无措的样子,忙开口解围。   其他内侍也尽皆乖巧,竟是纷纷跪下磕头:   “恭喜皇上皇后,恭喜清河郡主。”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蕴宁明白,自己怕是没有反对的余地,只得红着脸叫了一声:   “父皇,母后。”   皇上冲皇后点了点头,便带着周瑾大踏步离开。   蕴宁心一下揪了起来,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要发生一样。   陪着皇后一直把两人送出坤宁宫,皇后依旧站在宫门前,久久不肯离去。   “外面风有些大,您先回房间,让宁儿帮您请脉。”蕴宁探手去搀皇后,入手处却是一片冰冷,心更沉了下,这么厚的衣服,都没办法让皇后暖和起来吗?忙示意宫人进去再拿一领斗篷过来,仔细的替皇后披上。   刚要劝皇后回去,一阵宛若海啸般的山呼“万岁”声却是从前面大殿的方向遥遥传来。   有内侍匆匆从外面进来,瞧见伫立阶前的皇后,忙上前磕头:   “大军即将开拔,点了武安侯袁烈为帅,皇上已经出了午门,要和太子亲送三军出征……”   蕴宁一呆,恍惚明白了之前皇上皇后坚持收自己为义女的原因,隐隐又觉得,怕是还有其他什么事情要发生……   “起风了。”皇后紧了紧身上的斗篷,目光悠远,仿佛要透过重重宫墙,瞧见外面人马嘶鸣的景象。   好半晌才回过头来,拍了拍蕴宁的手,柔声道:   “能有宁儿这么个乖巧的女儿,母后很开心。咱们把这个消息去告诉你太子哥哥一声好不好?”   “总得让他知道一声。”   皇后叹息着,不然到了那边,儿子说不好会埋怨自己呢。   蕴宁这会儿才明白,眼下皇后口中的太子哥哥乃是已故的“昭明太子”。   两人转身要往里走,却被一道闷滞刺耳的尖细声音给拦住:   “皇后娘娘留步。”   两人回头,却是梁春,正带了几个侍卫站在不远处的鹅卵石路上。   皇后站住脚,居高临下的瞧着这位慈宁宫最炙手可热的大太监,神情无喜无悲,平静至极。   常日里并不曾和皇后打过交道,梁春不觉蹙了下眉头,却是不独没有退缩,反而又上前一步:   “奉太后娘娘钧旨,宣清河县君到慈宁宫一见。”   口中说着,视线在蕴宁身上停留了一瞬,那阴沉沉的模样,分明和露出毒牙随时准备择人而噬的毒蛇一般无二:   “清河县君,这就跟咱家去太后那里吧。”   蕴宁听在耳朵里,无端端的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恍惚间想起之前从娘家出来时,陆瑄连家都不回,就匆忙护送自己进宫,怕是早明白胡太后不会放过自己,又想到入宫之前陆瑄的嘱托,蕴宁如何不明白陆瑄在担心什么——   自己的奇特经历,十有八、九,太后已经有所察觉,眼看着风雨欲来,胡太后自然想要手中更多些筹码。   “太后还有话让奴才捎给皇后娘娘,”梁春又看向皇后,“听说承恩公夫人近日身体有恙,昨儿个正好有人献了太后娘娘一株五百年的老参,皇后娘娘正好和清河县君一道前往,让清河县君留下跟太后说说话……”   承恩公夫人和杨皇后母女情深,前些时日病重,蕴宁也曾受皇后娘娘所托,悄悄登门瞧过,到了后才发现,老太太已是耄耋之年,根本就是天不假龄,药石罔效。也就能靠着人参再多延续些时日罢了。   而一株五百年的老参,其效用自然大异寻常人参,说不得可以帮老太天再多活个两三个月。   杨皇后果然有些动容。   梁春脸上便露出些得色来,示意身边侍卫上前,想要扯着蕴宁离开:   “清河县君,请——”   只他刚一动,杨皇后忽然脸色一沉:   “大胆!本宫面前,也敢自作主张!”   “本宫的女儿,也是你一个阉奴可以冒犯的!”口中说着,直接喝令,“拉下去,打!”   “皇后的,女儿?”梁春明显没想到还有这等变故,脸色顿时难看至极,只没等他说什么,就被皇后的人直接摁倒,抬起板子噼里啪啦的就揍了起来。   几板子下去,那梁春顿时成了血人儿一般。只这人倒也硬气,硬是趴在地上一声不肯求饶不说,反而冲着皇后并蕴宁的背影阴测测一笑道:   “原来袁小姐已是今非昔比。只一样,袁太妃,武安侯府聂老夫人,还有朱雀桥陆家崔老夫人,可都在太后身边做客呢,小姐真不打算去跟几位老人家说说话……”   眼睛里更是疯狂的不加掩饰的恨意——   若然不是袁氏,敏蓉小姐何至于落到这样甫一嫁人便守寡的悲惨境地?   都是自己考虑不周,才给了袁蕴宁并陆瑄可乘之机。但凡有一点点可能,梁春都不会放过亲手除去袁蕴宁的机会。   之前程仲一事,足可以瞧出袁蕴宁是个重情的,陆瑄倒是可以把她藏起来,其他人却是鞭长莫及。   蕴宁蓦然站住脚,视线箭一样射向梁春。   梁春却是不避不让,冷冰冰的视线直接对上蕴宁。   杨皇后神情顿时一寒,抓着蕴宁的手也跟着一紧:   “宁姐儿……”   “无妨。”蕴宁摇摇头,又往后退一步,冲着皇后拜倒在地,“既是太后这般诚心诚意的要见我,蕴宁敢不奉命?母后莫要担心。”   皇后神情顿时复杂至极。弯腰去拉蕴宁:   “太妃并两位老夫人那里,哀家自会派人过去……”   除此之外,皇后还有另外一句话没说,毕竟崔老夫人也罢,聂老夫人也好,都是经久了事的人了,且自己记得不错的话,两人身边可都有府里老爷子留下保护她们的人。   “我知道。”蕴宁点头,却是伏在皇后耳边悄悄说了个名字,再抬起头时,神情已是坚定无比,“她们是我的长辈,不能因为她们可能是安全的,蕴宁就不过去相陪。”   看蕴宁神情这般坚定,杨皇后明白,怕是没办法让蕴宁改变主意,无奈之下,只得点头同意,却是抬高声音:   “你放心,这里是皇宫,有本宫在,绝不会让你有事。”   说着,拿出一枚令牌:   “坤宁宫侍卫何在?”   随即有两对精锐侍卫从两旁闪身而出。   杨皇后随手把手中令牌丢了出去,上面“如朕亲临”几个大字耀人眼目:   “你们护送郡主到慈宁宫去,若然有人胆敢对郡主不利,只管杀无赦!”   这番话里的“任何人”明显包括了胡太后在内。   如此气势,便是梁春瞧了也有些瞠目。   蕴宁却是神情不变,看向梁春:   “你方才不是说,只要我愿意跟你去,太后就会送一支五百年老参吗,去让人取吧。等老参拿过来,我就跟你过去。”   梁春勉强从地上爬起来,两腿上早已鲜血淋漓。   很快便有内侍捧了一个锦盒过来。   蕴宁自知,自己医术精到之事,不管是对胡太后而言还是皇后这边来说,都已不是秘密,当下也不隐瞒,直接打开盒子,拿出老参仔细端详片刻,然后丢掉盒子,只把老参递给南春:   “盒子里沾染的有追踪的药物,皇后让人烧了吧。老参却是极好的,老夫人吃了对身体大有助益。”   “好孩子。”皇后明显有些动容。却是用力握了握蕴宁的手。 作者有话要说:  卡死了,头发都要揪秃了,不过相信我,真的很快大结局了……   ☆、261   蕴宁在前, 身后是六个神情凛然的侍卫,其余侍卫则几个跳跃, 便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 看方向,分明是朝着慈宁宫的方向去了。   慈宁宫的防卫, 全是梁春精心部署, 甚至自信,不经他同意, 根本连一只苍蝇都不允许飞进去。   皇后这些手下倒好,竟然完全不避梁春耳目, 分明是对梁春并胡太后的最大蔑视。   梁春却是不急不恼, 依旧规规矩矩的给皇后磕头:   “奴才告退。”   甚至嘴角边还有笑意隐现, 衬着他鲜血淋漓的模样,格外诡异而让人惊悚。   “这梁春,真是忒嚣张。”瞧着渐行渐远的一行人, 南春神情愤然,又有些担心, “清河郡主此去,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不会。”杨皇后语气很是笃定。不惜提前和自己翻脸,也要带蕴宁过去, 可见于胡太后而言,清河郡主一定有着无可替代而又非比寻常的作用,虽然暂时还不清楚,胡太后所图者何, 蕴宁的处境却是暂时无虞。   更别说,胡太后宫里还有敢指着她鼻子痛骂的高老夫人,并智力卓绝、巾帼不让须眉的崔老夫人,有这两人在,蕴宁的安全无疑又多了一层保障。   不得不说杨皇后的推测极为恰当。   跟着梁春进了慈宁宫的偏殿时,蕴宁就有些奇怪,想着胡太后乃是慈宁宫之主,怎么放着好好的正殿不住,偏要住在这里?   待得一脚踏进去,更是哭笑不得——   偏殿正中正摆了张桌子,桌子上摆满瓜果点心,曾祖母高氏居中,斜倚在软塌上,她的左边是言笑晏晏,因为瞧见母亲而喜不自禁的袁太妃,右边则是拿着张曲谱低头凝思的崔老夫人,不时还会探身到旁边的古琴上试试音。   三人悠闲自在的模样,哪里是被拘禁,分明是闲来无事、野外踏青还差不多。   最先瞧见蕴宁的是高氏,一下直起身形,讶然道:   “宁姐儿?”   “是皇后娘娘让你过来的?”崔老夫人之前已经从陆瑄口中得知,胡太后盯上了蕴宁,便是孙子把蕴宁送入皇宫想要求得皇上皇后庇护的事,也是一清二楚。   只没想到的是,胡太后竟是写了两道懿旨,一道是征召蕴宁,发现寻蕴宁而不可得,旋即换成另一道旨意。   崔老夫人和高老夫人都是这样被强行“请”来的。   乍一瞧见蕴宁,两人明显都有些不满,倒不是对着蕴宁,而是皇后——   两人愿意毫不反抗的跟着进来,就是相信皇后能护得住蕴宁,不被太后带过来。哪想到这才到了多大会儿啊,皇后就把蕴宁给送过来了。   “是我自己要来的。”蕴宁忙摇头,又很是愧疚,“都是宁儿不好,曾祖母和祖母并太妃娘娘都这般年纪了,还要受我连累。”   “你这孩子。”崔老夫人叹气,却是相信了蕴宁的话,别看孙媳妇儿年纪小,却是个有主意的。当下冲着蕴宁招招手,“快过来祖母身边,先吃串荔枝压压惊。”   又满是感慨的冲高老夫人道谢:   “多谢老夫人教出这么好的女孩儿来,能娶到宁姐儿,真是我们瑄哥儿莫大的福气啊。”   这话高老夫人爱听,笑眯眯的道:   “你呀是个会养人的,宁姐儿跟着你,我放心。”   又冲蕴宁招手:   “过来,让曾祖母瞧瞧,好多日子不见了,咱们宁姐儿啊,更加水灵了。”   袁太妃则是长出一口气——   见到母亲,袁太妃自然是开心的。却也明白,胡太后绝不是想让自己母女团聚这般好心,开心之余,不免有些提心吊胆,却是在见到蕴宁这一刻,一颗心终于安稳下来。   “曾祖母,”蕴宁听话的上前,任高氏拉住自己的手,却是用手指在茶杯里蘸水,写了一行字。   崔氏和高氏对视一眼,缓缓点了点头——   深宫之中,自然比不得他处,可蕴宁提的要求,她们自问还是能做到的。   蕴宁拿出帕子,刚把桌子上的水渍擦拭干净,偏殿门就被人推开,逆着光线,能看见一个身着居士服色的纤细身影,不是胡敏蓉,又是哪个?   她的身旁,则是垂手躬身站立的梁春。   瞧见房间里四人神态轻松、言笑晏晏的模样,两人都明显一怔,尤其是胡敏蓉,神情都有些扭曲——   出嫁当日,丈夫便被大理寺锁拿,进而殒命,从小到大自命不凡,到头来却成了所有贵女中境遇最悲惨的那个。   这样的落差,胡敏蓉如何承受的了?却是把所有的愤怒和不平全都算到了蕴宁并程明珠头上。   是半路出现的程明珠给周珉出了截杀周玥的计策,不然,周珉不会惹祸上身;而归根结底,全都是因为蕴宁抢走了陆瑄!程明珠死了,胡敏蓉就把所有的帐全都算到了蕴宁身上。   眼下瞧见即便被囚禁于慈宁宫,蕴宁依旧是动静晏如的模样,只觉刺眼至极,当下阴沉沉道:   “听说袁小姐生来便是有大智慧的人,更兼福运动天,不知袁小姐可是算到,会有今日之劫?”   “今日之劫?”蕴宁明显有些讶然,“胡太后一片盛情,邀请几位长辈和我一道过来做客,怎么到了胡小姐嘴里,倒是不安好心的意思?”   “你——”胡敏蓉便有些慌张,还是瞧见身边的梁春,才平静下来,“倒是牙尖嘴利!”   视线一一在高老夫人并崔氏和袁太妃身上扫过,笑的越发古怪:   “方才袁蕴宁说的不错,三位正是受了袁蕴宁连累,才会落到今日这般境地,三位想不想知道,太后娘娘这么做的原因?”   “不想。”袁太妃最是心直口快。   胡敏蓉倒是丝毫没受影响:   “呵呵,是吗?”   “想来三位对程明珠应该不陌生吧?”   “可三位或者不知道,程明珠在方家被打死扔到乱葬岗后,竟然死而复生。”   “我知道你们不信。若不是亲眼见程明珠算出了严子清的死期,我和世子也不会相信……”   “然后程明珠又算出了周玥要过来代替世子,更连周玥来京的路线都说的一清二楚……不然,你们以为世子如何能去的那般及时……”   眼瞧得座上几人神情有些凝重,胡敏蓉终于觉得郁涩的内心舒服了些:   “甚至现在这盘大棋,程明珠也是知道最后的结果……”   这些话程明珠当然没说过,胡敏蓉却早在程明珠不时看向自己时怜悯而又夹杂着些看轻的眼神时领悟到,胜利者是谁。   “其实知道结局如何的,不止程明珠,还有袁小姐,对不对?”胡敏蓉看向蕴宁,意味不明。   “不错。”蕴宁笑着点头,胡敏蓉神情顿时一震,就是梁春,也现出戒备的情形,“所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谁会胜利,那不是一目了然吗。”   胡敏蓉一颗心沉得更快,蕴宁的模样瞧着像说笑话,偏是里面又透着说不出的笃定。   梁春没有接触过程明珠,倒还没有多大触动,胡敏蓉却已是焦躁不安,好半晌长出一口气:   “即便你不肯承认,旁人就不知道你的底细了不成?程明珠临死前说,你跟她,是一样的人……”   “一样死过后,又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人……”   “你怎么知道我和她一样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呢?就不能是从天上过来的?”   “我们两个立场不同,代表的力量也不同呢。”蕴宁依旧笑的云淡风轻,“程明珠自然是下了地狱的,所以爬出来后,她选择了你们;而我,却是从另一个相反的地方来,所以,得我佑福的一方,必然会化险为夷,事事顺心如意……”   蕴宁静静坐在椅子上,本是极平常的坐姿,却不知为何,落在胡敏蓉眼里,却是无端端的就多了些圣洁之意。一时有些惊魂未定,又想到程明珠身上的诡异之事,竟是越发有些畏惧之意。   “那你倒说说看,太后娘娘下一步准备做什么?”梁春悄悄扶了胡敏蓉一把。   “我算算啊。”蕴宁盘腿闭目,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不大会儿睁开眼,“准备饿着我们?”   陆瑄上一世的性子可要比这一世闷些,可即便如此,那么长的相处时间,依旧不妨碍他捡些朝堂上的事情说给蕴宁听。   几乎等同于囚禁的生活中,陆瑄讲授的一切自然充满了奇幻色彩,让蕴宁听得津津有味。   方才和胡敏蓉的话自然全是胡说,“饿着”这事却是即将发生的。   记得不错的话,这会儿被请进慈宁宫的命妇可不止陆袁两家。应该还有五六家占据着紧要位置的人家。更甚者胡太后竟然用了最无耻的手法,那就是饿着她们。   哪个受不住了,愿意给自己儿子或者丈夫写服软的信,就让哪个吃一顿饱饭。   这法子听着简单,从小受过饿的蕴宁却比谁都明白,分明是最考验人的意志力的。   “她真这么说?”胡太后倏地抬头,太过震惊之下,连旁边的茶杯都推倒地上——   “请”进宫中的这几个命妇,全是皇上的心腹干将。   会这么做,胡太后也是死马当作活马医,决战在即,能起到作用自然好,不起作用的话也没什么损失。   而把人饿着可不是胡太后刚刚起的念头?   “竟然真让她,猜对了?”胡敏蓉脸色一下煞白,只觉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咽了口唾沫道,“不然,不然,找人,找人杀了她……”   “她还说了什么?”胡太后却是并没有如她所愿。   胡敏蓉忙把蕴宁说过的话,一一重复,甚至怕影响胡太后的判断,连语气神情都尽力模仿:   “……这袁蕴宁,真是,真是个妖孽吧,不然,不然,让人放火,把她烧死?”   胡太后浑浊的眼中也涌起股强烈的杀气,却在记起蕴宁嘴里关于她和程明珠不同的论断时又开始胆战心惊——   若然她真是上天派来顺应天道的哪一方,自己真杀了她,岂不是要惹得上天震怒?   越到老年,越是笃信那些虚无的东西,更别说,蕴宁这会儿却是给出了最震撼的证据。   甚至乱七八糟的想头中,胡太后还想到一点,莫不是袁蕴宁其实是上天派下历劫的神仙,那样的话,就更不能让她死了。   左思右想之下,竟是除了之前想到的把人饿着让她自己服软,短时间之内,再不能有其他更好的方法。   眼看着胡太后冷汗涔涔,神情变幻,胡敏蓉神情更加紧绷,竟是大气都不敢喘。   “下一顿开始,偏殿里的所有吃用停了。”足足一炷香后,胡太后才缓缓冲梁春吩咐道。   袁蕴宁或者身具异禀,就不信高老夫人并聂老夫人几个,也是铁打的不成?   这会儿胡太后甚至开始庆幸,蕴宁是仙人的可能大于厉鬼,毕竟传说里都说,厉鬼心狠手辣,仙人却是心慈手软,更不要说这几位可都是袁蕴宁在尘世的亲人……   历观程明珠所为,确然无比契合厉鬼的特征,那袁蕴宁,也该有仙人的性情才对吧……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家人要出去一趟,周日准时放出大结局,谢谢亲们,爱你们   ☆、262   蕴宁绝想不到, 促使胡太后下决心饿着一干命妇的决定居然和自己有关。   便是知道了,怕也只会纳罕。毕竟, 上一世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作为局外人,蕴宁可是一无所知, 自然也揣摩不出所有因缘际合。   只毕竟上一世的记忆还在, 骤然被撤下所有饮食,甚至到了饭点, 也再没人往这里送东西时,蕴宁不过是小小的惊异了一下, 聂老夫人三个却是有些面面相觑。   不是吧, 还真让蕴宁猜着了?   转而又觉得, 蕴宁既是从皇后哪里来,怕是之前得了相关暗示,还有之前在桌子上写的字, 分明就是暗示吗。   这么想着,心里也就安稳多了。   甚至还有闲心打趣蕴宁:   “胡家那姑娘说你是精怪, 宁姐儿可有什么话要说的啊?”   蕴宁假作无奈的叹息:   “胡小姐还真是一副火眼金睛,事实如此,宁儿无话可辨。”   一番话出口, 房门外登时发出一声轻响。隔着缝隙,似是能瞧见一个纤细身影一晃而逝。   又过了一炷香时间,院子里终于有了动静,却是烟雾缭绕, 连带的还有和尚尼姑念念有词的祝祷之声。   这下不禁蕴宁,就是高老夫人三个也是目瞪口呆,看着蕴宁的神情都有些古怪——   话说宁姐儿到底做了什么大不了的事,太后竟然真信了她是精怪转世这样的无稽之谈?   外面施法竟是用了足足一天的时间,期间果然再没人送过来一粒米,一滴水。   整个过程中,胡敏蓉始终牢牢站在殿门旁,忌讳而又仇恨的瞧着蕴宁几人。   第二日一早更是早早的到来,推开门的一瞬间,胡敏蓉无疑是做足了心理准备的,好在房间里依旧是四个人。   并没有出现暗夜飞升那样的奇事。   可下一刻,胡敏蓉就察觉到不对——   明明昨日里已经把偏殿里所有能吃的能喝的全都搜罗净尽,怎么房间内四人明显都已洗漱过不说,唇边还都有油光?   难不成是什么仙家手法?   这么想着,胡敏蓉脸色一白,身子猛一趔趄。若非旁边梁春及时扶住,好险没跌下台阶。   梁春脸色顿时有些不好。眼前一切,绝不是他想看到的。   费尽心机安排一切,请来胡敏蓉,是想让她出口恶气,想看着她快活起来,可不是为了让她被旁人吓到。   这袁蕴宁当真可恶且该死。原来在宫外时,有袁陆两家护着,拿她无可奈何,现在落到自己手中,还能变着法子作妖,给大小姐气受。   太后或者畏惧袁蕴宁的来路,梁春却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好忌讳的。毕竟,早在成了宫里阉奴时,梁春就知道自己这一世只能待在地狱里了。既如此,左不过在第几层罢了,大不了被打入畜生道,甚至永不为人,又能如何?   当下扶着胡敏蓉往后退了一步,指了旁边的亲信侍卫道:   “进去,搜。”   那侍卫得令当即闯了进去,蕴宁几人忙退到旁边角落里。   侍卫上前一阵乱翻,几案桌椅歪倒一地,很快在旁边的箱笼里翻出几大盒点心并四个食盒出来,里面食物不是一般的丰盛,除此之外,还有一大水囊的净水。   随着这些东西被搜捡出来,梁春脸色不是一般的难看——   慈宁宫守卫可是自己精心部署,没有允许,分明一只苍蝇都飞不过去,这些食物如何能轻而易举的被运进来?   梁春可不信,蕴宁真的有仙人之力。   当下接过刀顺手劈开水囊,又把点心和食盒都摔在地上。偏殿里一时汁水溅的到处都是。   高老夫人最先怒了,眯了下眼睛道:   “一个小小的阉奴,也敢在我们面前逞威风,胡二丫可真是越来越有出息了。”   胡太后在娘家排行第二,高老夫人这番话,分明是对胡太后的大不敬。   梁春脸色就沉了一下,胡敏蓉怔愣片刻,恍惚想到传说中高老夫人可是敢指着太后鼻子骂的神人,一时也有些无措——   眼下大事并未定鼎,即便对陆袁两家极为忌惮,胡太后也不敢肆意妄为,不然也不会对一干命妇只能用这等软刀子割肉的笨法子了。   真是惹得几个人不管不顾的闹起来,怕是太后娘娘定然会怨怪到自己头上,不觉有些烦躁,看了梁春一眼:   “找个人把这里收拾一下。”   每一次见到袁蕴宁,从来就没有痛快过,相反,一次比一次更憋闷,一次比一次更愤怒。   看胡敏蓉拂袖而去,梁春神情更加阴沉,看向蕴宁的眼神充满莫测之色,看他模样,若非怕太后怪罪,简直恨不得把人千刀万剐一般。   好半晌,终是幽灵般转身,离开了偏殿。   隐隐约约间似是听到蕴宁的低语:   “今儿个白天怕是要挨饿了。”   梁春握手为拳,放在唇边低低咳嗽了一声——   何止今日白天。今儿个晚上,自己会把所有精锐尽皆派出,倒要看看,什么人能在自己眼皮底下把吃的送来。是人,自己就把他碎尸万段,是鬼,也要让对方魂飞魄散!   身为慈宁宫总管太监,梁春手里权力自然不是一般的大。当晚几乎精锐尽出。   即便始终不曾出门,蕴宁等人依旧感觉到外面的紧张气氛。   似乎连老天爷跑过来凑热闹。当日傍晚,天空渐渐被墨色云朵覆盖,看那声势,怕是会有一场极大的暴雨。   惊天动地的雷声中,崔老夫人忙把蕴宁搂到怀里,高老夫人和袁太妃则母女相依。   天色越来越黑,一道道炸雷在天空中炸响,雨幕中梁春却是打了把伞,伫立原处,任凭被狂风裹挟着的大雨浇透了衣衫,却是始终注目偏殿,眼都不肯眨一下。   可惜一直到得将近午夜时分,偏殿都没有一点儿动静。   当下便有侍卫劝梁春暂且离开,刚上前一步,慈宁宫中太后住的地方忽然响起示警之声。   梁春神情大变,随即扔掉手中雨伞,随意指向身前侍卫:   “你留下,看好这里。”   说完,带头朝着胡太后住处而去。   其他精锐也忙跟着掉头。   风雨声中,顿时响起一阵兵器交鸣的声音,一直到天光大亮,慈宁宫才消停下来。   结果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除了几具梁春手下的尸体外,却是一具敌人的尸首都没见着。   这般以来,就是梁春也心下骇然。毕竟方才交手时,他可是亲眼瞧见对方的人倒下。   至于胡太后,本就受了惊吓,听到这个消息,再次失手打翻了杯子。虽然很快恢复正常,却是吩咐梁春,无事不得擅离慈宁宫。   因是未亡人的身份,胡敏蓉住的地方比较偏远,又有夜里风雨雷电之声的影响,虽然隐约听到些声响,却是没有放在心上。   一大早起来,依旧满腔愤恨之意,稍作梳洗,竟是照常往偏殿而去。   因为没见着梁春,又觉得梁春说的倒是好听,其实却是并无多少用处,胡敏蓉也不耐让人寻他,索性自己带了人往偏殿而来。   即便胡太后颇为客气,可雨水下了一夜,又没有内侍清理,偏殿里早积了没脚脖子的水,留了排水口的地方甚至能到小腿处。幸好偏殿地势高,不然积水可不是要倒灌进去。   胡敏蓉由人扶着,踏过积水,来至偏殿门前,让人把门打开,端坐桌案前的蕴宁几人齐齐回头。   蕴宁甚至还指着桌案上丰盛的饭食对胡敏蓉盛情相邀:   “胡大小姐这么早过来,怕是还没用膳,不如,我们一起?”   胡敏蓉脸色一下难看至极,怒火攻心之下,“砰”的一声把门撞上,转身就走。   却是脚下一滑,朝着台阶下栽了下去。   这会儿可没有梁春这样忠心护主的人,胡敏蓉这一跤当真摔得结实,甚至身子还往旁边滚了几下,一下倒在泥水里。   “小姐——”距离最近的是彩月,看胡敏蓉如此,忙扑过去要扶,却是同样滑倒,一下栽在胡敏蓉身上,胡敏蓉登时被撞得头晕眼花,下意识的推开彩云。   想要从地上爬起来时,下意识抬头,口里忽然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   却是正对着她的偏殿屋檐上,正吊着具死尸,死尸手里还牢牢抱着梁春之前打的那把伞,看他半截身体都焦黑的模样,分明是被雷劈死的。甚至太过意外之下,对方死不瞑目不说,脸上神情更是狰狞扭曲而又绝望。   胡敏蓉再次惨叫一声,下意识的就朝身边拽了一把。正好抓住彩月的头发,把人再次推倒在积水里。   彩月疼的尖叫一声,同时看清了房顶上被雷劈死的侍卫,吓得浑身一哆嗦,就揪住了胡敏蓉的胳膊:   “小,姐……”   胡敏蓉正有些混沌,却是被这一声“姐”惊得简直要失了魂,蓦然回首,正好和披头散发的彩月对了个正着。神情顿时恍惚,仿佛再次瞧见青丝泡在水里的妹妹胡敏君……   竟是手足并用,把人推开,嘴里还尖声咒骂着:   “贱人!滚开!是你自找的,不是你威胁我,你说要把我喜欢陆瑄的事告诉太后,我怎么会把你推到水里去!你该死,胡敏君,你自己该死!”   下一刻又忽然趴在泥水里朝彩月不停磕头,口中还发出阵阵惨嚎:   “妹妹,妹妹!妹妹你饶了我,你饶了我!”   浑然不知,周围的人已全体陷入石化中。   老天爷!自己听到了什么!胡敏蓉方才的意思竟然是说,胡敏君是被她淹死的?   当初所有人都觉的胡敏君死的可疑,却是到了这会儿都没有定论,再想不到出手行凶的竟然是胡敏蓉这个姐姐!   彩月也傻了眼,第一个念头是赶紧把小姐带走。不想她刚一起身,胡敏蓉再次尖叫一声,转身就往外跑,嘴里还尖声喊着:   “滚开,别跟着我,别跟着我……”   彩月如何敢放她乱跑,只得在后面撵,其他宫人也回过神来,有撒丫子往太后宫里跑去报信的,也有在后面追赶的。   吵嚷声太大,终是惊动了梁春,待得问清楚情形。梁春骇的魂儿都要飞了,头脑一片空白之下,竟是连同样接到消息走出宫门的胡太后都没有注意到,转身便往外飞奔。   却是循着声音,一路追踪到当初淹死胡敏君的那湖碧水前,入目只瞧见彩月正神魂俱丧的站在湖边呼喊救命:   “救命,快来人啊……”   梁春上前一脚就把彩月踹进了湖里,自己也跟着毫不犹豫的跳了进去,只他却是个旱鸭子,若非紧接着又有识水性的侍卫跳进去把他捞起来,说不定梁春就得葬身此处。   当然,一道救上来的还有胡敏蓉,只可惜,已是香消玉殒。   看到胡敏蓉尸体的那一刻,梁春简直和疯了般,连滚带爬扑过去,可任他喊破喉咙,胡敏蓉都始终大睁着双眼,无一声应答。   胡太后也跟着匆匆赶到,一眼瞧见紧紧抱着胡敏蓉尸体,哭的撕心裂肺的梁春,顿时震怒不已:   “混账!你算什么东西,还不快放手!”   若然平日,瞧见太后震怒,梁春早哈巴狗似的爬过去,这会儿却是和木头人一般,毫无所觉。竟是抱起胡敏蓉就折了回去。边向前疾奔口里还喃喃着:   “大小姐莫要难过。奴才这就帮您杀了袁蕴宁那贱人!”   他的速度太快,竟是差点儿撞到胡太后。   直把个胡太后给气的浑身都是哆嗦的:   “来人,来人!杀了这个目无主子的奴才!”   胡太后一句话出口,身后一个带着骇人面具的男子当即闪身而出,几个纵跃就赶上了梁春,直接举刀,当头劈落。   梁春身子还在向前冲,人头却已滚落。耳边似是还能听闻一声轻嘲:   “便宜你了。”   想要动她,做鬼也莫想!   瞧见封烨提着梁春的人头过来复命,胡太后只觉一阵心虚气短。好半晌才挥了挥手:   “丢出去喂狗!”   “胡家大小姐……”   “一块儿丢出去!”胡太后咬牙道——   方才听了宫人的转述,胡太后这会儿自是已然清楚了前因后果。   这就是自己一手抚养长大的娘家人!   竟是这么个为情所惑的蠢货。   可惜了自己旦日大祭时的所有安排,就是被这贱人搅和成一团糟。   胡太后甚至怀疑,是不是梁春并胡敏蓉因为陆瑄的缘故,早早的就投靠了皇上。不然如何近段时间,好多事情都被皇上抢占先机?   一时只觉把两人千刀万剐都难消心头之恨。   正自郁积,又有下人抬了被劈死的那个侍卫前来,甚至连梁春那把伞也都一道拾了来。   太后神情愈发惊惧,许是受了惊,当天晚上就高烧不止。又严令封烨搜查梁春余党,慈宁宫中日日都有人被砍头后拉出去,以致慈宁宫所有人等,但凡瞧见封烨,无不两股战战,“封阎王”的名头在慈宁宫中一时无两。   袁烈大军出发的第十日,确定军队已是到达边疆,庆王在胶州岛的军队则昼夜掩行,来至京郊。   胡太后自觉胜券在握,强撑着病体,令庆王悍然发动政变——   这么多年来,胡太后在宫中的势力非同一般的强大。   没有人知道,甚至皇后机缘巧合之下,提拔的所谓忠心之人,竟然也是胡太后的人。   本以为有此人出马,自然能一举让皇上皇后成擒,事实也正如胡太后所料,直到最后时刻,皇上都不知道皇后派到他身边保护的心腹干将其实竟是忠于胡太后的。   只胡太后再没有料到,当她满面笑容,自以为胜券在握的在封烨拥戴下,从慈宁宫出来时,没等她先对着忤逆不孝该死的皇上出一口恶气,她身旁自梁春死后就直接升任第一心腹的封烨忽然掐着她的脖子上前,一刀把那个心腹劈成两半。   然后又有更大的噩耗传来,明明已是到了边疆的袁烈,竟是神出鬼没的出现在庆王面前。   面对有大正战神之称的袁烈,庆王的人马就成了乌合之众,只有俯首就擒的份儿。   直到皇后不管不顾的扑过来,声声凄厉的要胡太后给已故的照明太子偿命时,胡太后才幡然醒悟,只可惜一切却已是为时已晚……   一片乱局下,蕴宁倚在陆瑄的怀里,隔着冲天火光,打量着挺直脊背跪在地上的封烨。   似是有所感,封烨倏然回头,看向蕴宁的眼神有感激,有大仇得报的喜悦,还有其无法诉说的莫名的浓重情绪……   陆瑄一下把蕴宁抱在怀里,强行把人转了个个:   “走吧,咱们回家。”   封烨这小子,真不是一般让人厌憎,还从没人敢当着面这么直勾勾的瞧着自己老婆!   还有胡太后那个心腹的死,封烨一刀把人劈成两半时下意识看过来的眼神,让陆瑄直觉不对。   蕴宁更深的把头埋在陆瑄温暖的怀抱中,却是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人什么醋都要吃。皇后的心腹是胡太后的人这件事,明明还是相公告诉自己的呢。   好像上一世,那人也没翻出什么大浪花来。   之所以会告诉封烨,不过是蕴宁担心会有什么变数。更甚者也是打着陆瑄的旗号说给封烨听的。   至于说封烨的人品,即便旁人说如何睚眦必报、狠厉无情,蕴宁却是不认可的,总觉得封烨还是那个当初那个为了个鸡腿儿就能即便被暴打也死活咬着不松口的可怜小娃娃罢了……   两人并肩而行,一路喁喁细语,恩爱无间的模样当真是羡煞旁人。   陆瑄初时还对身后的视线颇有芥蒂,渐渐也就丢开来,拥着心爱的女子,只觉现世安稳,岁月如此静好。   封烨的视线长时间胶着在那双相偎依的背影上,只觉胸间渐暖,脸上也不自觉溢出些温和的笑意……   ☆、番外   乾清宫。   皇上坐在上首。   朝会已毕, 因还有些事务需要最后敲定,皇上便特特把陆瑄几位股肱大臣留了下来。   从当初拨乱反正, 登基为帝, 到现在已是忽忽八载有余。   新皇锐意进取,一批年轻的官员自然纷纷受到重用。   要说最得皇上信任的, 则是三人, 文则陆瑄,武则袁钊钰。还有一个心腹中的心腹, 那就是锦衣卫统领封烨。   “如今庆王余孽已清,正是荡清寰宇, 正本清源的时候, ”看着端坐下首的几人, 皇上面露嘉许——   当初庆王逼宫,却中了先帝计策,一干心腹尽皆成擒, 唯有庆王老奸巨猾,带了几个手下逃了出去。   这几年屡屡打着给太后报仇的旗号, 到处传播谣言,说什么皇上并先帝弑杀胡太后,他要清君侧为太后报仇, 甚至认了匈奴单于做干爹,并带着匈奴人屡屡骚扰边境……   也因为庆王这个元凶没有到案,当初关押天牢的附逆帮凶也得以苟活至今。   好在数日前,庆王一干人等终于成擒, 又被解送京城。   昨日封烨和陆瑄一起审结了庆王谋逆一案,更是定了今日在西市口斩首示众。   压在心头多年的石头终于彻底搬开,便是皇上这等轻易喜怒不形于色的,这几日也是春风满面,明显心情极好。   刚要继续说下去,声音却是一顿。   视线停驻在位于最下首的陆瑄身上。   却是这位大正有朝以来最年轻的阁老,这会儿虽坐的端正,却是闭目垂眸,明显睡着了。一时不觉莞尔,想要笑,却又停住——   世人以为陆瑄文为冠首,殊不知自己这妹夫功夫更是一流,之前抓捕庆王时,可不就是他和封烨同赴边关,千里奔袭之下,又昼夜兼程将人犯押回帝都。这一来一往,怕是已然累极。不然也不会做出这等君前失礼之事。   正自眼观鼻、鼻观心,垂手侍立的大内总管太监汪元兴,立时察觉到皇上的异常。顺着皇上视线看过去,忙不动声色上前,想着趁旁人不注意,提醒一下。   不想刚一靠近,陆瑄却仿佛受到极大惊吓般,一下站了起来——   破败的村庄,泥泞的小路,棺木中无声无息双目紧闭的蕴宁……   陆瑄放眼周围,入目却是神情惊诧的皇上并周围几张熟悉的面容。   哪有让人痛断肝肠生死相隔的一方薄棺?   看陆瑄面白如纸,及额上一头的冷汗,皇上也吓了一跳,寻思着莫不是这几日陆瑄累的太狠?怎么瞧着倒像是失了魂般?   刚要询问,陆瑄已是躬身道:   “皇上,微臣有些不舒服,恳请皇上允臣告退……”   看他身形摇摇欲坠,皇上也颇为担心,有心叫太医看看,再一想满朝太医有哪个能比得上自己那郡主妹妹?便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示意他只管回府好生歇息。   同样坐在下首的袁钊钰担心之余又有些莫名其妙——   话说妹夫瞧着自己时那是什么眼神?   又是谴责,又是痛心,又是难过,倒像是自己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   等下朝后倒要去朱雀桥看看,陆瑄又突然发什么疯。   陆瑄却是已收回视线,一路疾行向宫外而去,到了午门外,直接飞身上马,打马就朝城外而去——   两旁房舍飞一般向后急退,亏得行人大多涌向西市口观刑,不然可不要出大事?   饶是如此,依旧有人被这骑奔马惊到,偏是陆瑄却混若未觉,竟是恨不得一步跨到梦中那个掩埋了蕴宁痛苦而短暂一生的农庄。   虽然荒谬,可陆瑄却觉得方才并不是梦,一切确然是自己真实经历过的……   不然如何梦中的农庄,甚至庄头的名字,妻子叫什么,有几个孩子,自己都会梦到?   即便到了这会儿,陆瑄整个身心都依旧沉沉坠入那种痛失所爱的彻骨之悲中而无法自拔。   却在行走到西市口时,被汹涌的人潮阻住去路——   不但谋逆,更兼勾结匈奴,认贼作父,庆王要在今日处斩的消息传出来后,百姓欢声雷动,前来观刑的人更是里三层外三层。   陆瑄急于出城,却是始终不得其门而出。逡巡了几圈,终不得其法。无奈之下,只得一提缰绳,掉头就要往南门那边去。   刚掉转马头,刑场上却是传来一声女子的悲呼:   “封烨!今生不能做你的人,地下也必做你的……”   “鬼”字还未出口,刽子手的鬼头大刀已然落下,人头滚落处,血雨飞溅,稳坐监斩台的封烨明显也听到了那女子临死前的缠绵痛呼,却是根本连眼皮都不曾抬一下。   陆瑄只觉这场景似曾相识,更觉头痛欲裂——   这分明是封烨斩杀庆王之女云阳郡主的场景。   即便在皇上面前红的发紫,封阎王却因为其暴戾并毁了的斑驳面容,而成为帝都贵女的噩梦。   竟是人人避之唯恐不及,如果说有例外的话,也就只有参与庆王谋逆的云阳郡主了。   此女一直痴爱封烨,甚至在临刑时,还当着天下人的面公然向封烨吐露爱意,一时轰动京都。   可怖的是这样的情景,竟然也在梦中出现过!   陆瑄呆坐马上良久,掉转马头又朝着南门那里打马而去。   南门这边多权贵之家,若然旁人,纵马行驶时自然要多加小心,陆瑄却是全不顾忌,只管打马狂奔。   只陆瑄没想到的是,他的马刚拐到南城的方向,大街上紧闭的朱红大门却是次第打开,然后一辆辆马车鱼贯而出,却是好巧不巧,正挡住陆瑄的路。   马车里明显是女眷,马车后还跟着一个男子。一眼瞧到陆瑄,纷纷装作偶遇的样子,热情洋溢的上前打招呼:   “啊呀,真巧,竟然在这里遇见陆大人。”   “陆大人可是要出城去接郡主?”   “啊呀呀,郡主终于要回来了吗……”   一个个竟是全然不顾陆瑄的黑脸,只管簇拥在陆瑄周围,分明是要厚着脸皮和陆瑄一起出城的意思。   倒不是众人不会看眼色行事,实在是想要见小陆阁老一面真是太难了。   啊呀,这样说也不对。应该换种说法,那就是想要见小陆阁老的夫人、清河郡主一面真是太难了。   倒不是大家嫌陆瑄在阁老中排名靠后,而是相较于有送子娘娘之称的蕴宁,别说陆瑄,就是内阁首辅也得往后站。   说起这事来,还得从蕴宁六年前生子说起——   怀第一胎时,蕴宁已是嫁入陆家足足四年之后。   之前因为蕴宁无法有孕,想要把女儿送入陆家做陆瑄侧室的可不是一个两个,毕竟那会儿众人都看出,比起乃父陆明熙来,陆瑄前程更加不可限量。   真有哪家女儿入了陆家,必然可以交好袁陆两家。   毕竟袁蕴宁既然无法生育,必然有愧于心,到时候妾室生子帮陆家传后,可不是帮了她的大忙?不独孩子将来前途远大,就是做了妾室的那个也可以母凭子贵。   不想大家想的很美,却是在陆瑄那儿碰了一鼻子灰。又有人想起陆家旧事,便想着陆瑄这边行不通,就去走走袁家的门路,毕竟当初梅老姨娘就是先被崔老夫人接纳,才得以生下陆明熙。   不想,却在袁家那里再次碰了壁。   甚至袁家人气不过之下,直言蕴宁并非不能生,而是不想生,不过是为着年纪太小,生孩子对母亲和孩子身体不利才会有意往后拖些。   众人自是不信,转而又托到和袁家沾亲带故的人家,想让他们出面劝袁家为日后着想。   不想依旧未果,甚至还有更可笑的话传出来,说什么袁陆两家之所以能够儿女成行,全是因为清河郡主的缘故。   前面的话大家倒还承认,毕竟大家都是亲眼瞧着呢,袁陆两家可不是人丁兴旺,更让人羡慕的是每家都是儿女双全。   可要说全是清河郡主的功劳,众人却是不信的。   毕竟真要那么神,清河郡主怎么不自己赶紧生一个。   这样的话传出去,当即被袁家人怼回来,说是蕴宁来年就会怀孕生子。   大家却只当做笑谈。毕竟真会生,早就生了,何苦等到惹来满城风雨的时候?还什么来年就会生,真当她是送子娘娘的亲戚不成?   几乎所有人都等着看笑话,想着来年袁蕴宁生不出来,八成就得死心认命,不再阻挠陆瑄纳妾。   再也想不到来年刚开春,陆家就传出少夫人怀孕数月的消息,然后在秋日不冷不热的天气,诞下了一对龙凤胎,三年后再度惊掉一地眼珠子,陆少夫人竟然生下了第二对儿龙凤胎……   这样天大的喜事一下轰动了京城。   众人目瞪口呆之余,终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原来之前当做传闻的笑话,竟然全都是真的啊。   若非蕴宁身份高贵,等闲人根本近不得身,陆家的门槛可不是都要被踏破!   至于说当初那些想要送女儿入陆府为妾的人家,则是肠子都要悔青了。   蕴宁不胜其扰之下,便时常闭门不出,或者避居城外,想着时间久了,这波风潮应该就过去了。众人见不到蕴宁,可不就退而求其次,全都把视线集中到了陆瑄身上?   本来都在家中坐着,忽然听说陆瑄正打马扬鞭往城外急奔,当即就有人想到,是不是清河郡主要回来了?毕竟现在满京城的人都知道,小陆阁老当真是个爱妻如命的。   能让有国士之风的小陆阁老这般失态的,天下间怕也只有一个清河郡主了。   说不好跟在小陆阁老身边,很快就能有缘见到送子娘娘,不对,是清河郡主了。   有这样想法的明显不止一家,通往南城门的路很快就开始拥堵。   也是巧了,就在脸色铁青的陆瑄准备掉转马头,换个方向出城时,城门那里却是过来两辆马车。   陆瑄一眼认出来马车上朱雀桥的标识。   明明心潮澎湃,一颗心都要跳了出来,却偏偏是因受梦境影响太过,只觉举步维艰。   好半晌才找回了知觉,艰难的催动马匹。   本是拥堵的大路上瞬间闪出一条道来。   陆瑄一步步往马车而来,却只觉身体僵硬,每一个动作都无比艰难。明明数丈远的距离罢了,却觉得和隔了个银河般遥远。   正自酸楚难当,却突然变生肘腋,两旁店铺中突然窜出数名黑衣人,个个手持利器,朝着陆家两辆马车扑过去。   几乎同一时间,两条鬼魅般的身影爆射而出,一个是陆瑄,至于另一个,竟然是有阎王之称的封烨。   那张狰狞的黄金面具映入眼帘的第一时间,方才还拥挤在街道上的人流登时散了个干干净净。   所谓秋风扫落叶,也不过如此。   几个黑衣人明显俱是死士,身受重伤也不肯放弃,甚至最后倒下的那个黑衣人竟是拼着被封烨一剑贯穿,依旧把手里的宝剑朝着后面马车中套着的马脖子抹去。   随着马儿一声悲鸣,竟然带动车子翻倒,千钧一发之时,封烨飞身而入,在马车倒栽入护城河的关键时刻,一把拽住马车,又探身从车里抱了个女子出来。   收手之余,那马车随即轰然掉进了护城河,冲力太大,单手抱着女子的封烨一下跪坐地上,膝盖处随即有殷红的鲜血溢出。   “放我下来……”怀里温婉秀丽的女子声音惊恐。   封烨微微一哂,方才监斩了庆王及其余党后,手下密探忽然来报,说是还有庆王一党的漏网之鱼,这会儿也赶到了京城,想要对生擒了庆王的封、陆两家不利。   封烨听后顾不得向皇上缴旨,直接朝着南城门处而来。   方才危急时刻,封烨唯恐车子里面坐的是蕴宁,这会儿看女子的反应,立即知道是自己弄错了。只他方才已是脱力,这会儿却根本站不起身来,闻言随即松手,自己却依旧跌坐地上。   下一刻一双柔荑伸了过来,却是那清丽女子,不独没有离开,反而紧紧抱住封烨的胳膊,用尽全力想把人扶起来:   “这么多血!封大人,你疼不疼?”   说着,不待封烨回答,已是珠泪纷纷,口中还哽咽着喃喃自语:   “流了这么多血,怎么会不疼……”   陌生而又滚烫的泪水烫的封烨一个激灵,睁开眼来,正瞧进一双潋滟生波的水眸里,和其他女子瞧见自己就避若蛇蝎的鄙夷不同,女子的眼中全是心疼和不舍,那模样,仿佛比她自己伤了还痛似的。   甚至对上封烨那张狰狞的面具,女子眼神里也丝毫没有害怕或者憎恶的情绪。   被一个美丽的女子这般痛惜而不舍的瞧着,封烨也有些怔愣,心头竟有丝丝暖意淌过。   这女子倒也认识,可不正是云阳寿宴上,突然发病的聂清柔?   彼时只觉得对方是一个风一吹就会软倒的女孩子,倒不想竟是这么大胆的一个人……   声音也不自觉柔和起来:   “你去吧,不然怕是会被人拿来说嘴……”   “我才不怕。”聂清柔却是倔强的摇头,依旧坚持着原来的姿势,“他们说的都是错的,你才不是他们说的那样,你很好,真的,很好……”   这句话也不知在心底藏了多久,说出来几乎用尽了聂清柔全身的力气……   “怕是很快,就会有好事发生呢。”前面马车里,同样惊魂甫定的蕴宁正好瞧见这一幕,脸上渐渐浮现出笑意来——   怪不得这些年来,柔妹妹高不成低不就,原来早在当初庆王府时,一颗芳心就失落在封烨的身上。   “宁儿,”陆瑄的身心却是全集中在蕴宁身上,封烨和聂清柔如何,他根本就毫无所觉,却是迟疑半晌,轻轻道,“宁儿可认识,一个叫梁有田的人?”   正不住往后瞧的蕴宁登时身形巨震,缓缓回头,怔怔瞧着对面神情憔悴的陆瑄——   梁有田,这人自己当然认识。可不是上一世人生最后几年所在的农庄庄头的名字。   看蕴宁虽是不发一言,神情却渐渐悲戚,陆瑄手用力攥住,又松开,却是用轻的不能再轻的语气道:   “所以说我不是做梦,真有那个人,对不对?”   “你——”到了这会儿,蕴宁如何意识不到发生了什么,视线逐渐朦胧,颤声道,“你也记起了,前世的事吗?”   前世那个痴恋着自己而不得的陆瑄,慢慢和眼前这个憔悴却眼神近乎狂热的男人融合在一起。   蕴宁探出手,抖着手想要擦去陆瑄脸上的豆大的泪滴:   “前世今生,你受苦了……”   却被陆瑄张开双臂抱紧在怀里,那模样,仿佛寻到失而复得的珍宝……   “爹爹又跟我抢娘,坏死了!”一个稚嫩的男孩声音响起,语气里明显愤恨无比。   “嘘,”这次说话的是个女孩,“爹刚刚被人打哭了,要娘亲帮他吹吹才不疼……爹真可怜……”   “那么大个人了被人家揍了,还好意思哭?妹妹你以后出门只报我的名号就好,千万别说是爹的女儿……”   两人说话的声音大了些,本是躺在车里熟睡的两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一下被吵醒,在第一时间没有等来娘亲温暖的怀抱后,忽然齐齐张嘴,嘹亮的哭声瞬时直冲天际…… 作者有话要说:   不爱红妆爱武装的将军府大小姐傅月明,摇身一变,成了秀才家又美又软的“傻白甜”小娘子。 这就是一个披着萌妹子外衣的女汉子大杀四方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