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 甜小允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天下第五妖媚》 作者:许乘月     文案   身为世人口中的魔教妖女,   月佼秉“克己持正、以诚待人、手下留情、不惹是非”的信条做人——   最终死于不明不白的毒杀;   重生后,她决心严格参照古往今来所有妖女典范:   妖媚!美艳!狠辣!千秋万代,一统……   算了,能保命就算赢。   小剧场:   严怀朗:月出皎兮,佼人“撩”兮。   月佼:严大人,请摸着心口说,究竟谁撩的谁?   严怀朗:……我,撩的你。   月佼:请教严大人,你这是在摸着谁的心口说话……   严怀朗:你的。   阅读指南:   依旧平权世界,本文在位的皇帝是《一枝红杏纸上春》中坐上大位的前武安郡主云安澜^_^;   本文时间线距离《一枝红杏纸上春》正文最末那年,已经过去四十年了;   虽然是系列文,但没有看过《红杏》也不会影响阅读本文。   依然架得特别空,免考据。小甜文。1V1。HE。 内容标签:天作之合 甜文 主角:月佼;严怀朗 ┃ 配角:很多…… ┃ 其它: ================ 第一章 (捉虫)   雨洗碧云,秋正浓。   窗外雨声潺潺,月佼端坐在妆台前,盯着镜中那张熟悉的面孔。   乌发如新漆,垂鬟髻的分肖燕尾斜垂在左肩;白肤似脂玉,双颊上是照人的溶溶丹霞色,若春梅绽于雪天;眉似远山黛,唇若浅脂染;双眸晶晶,满目皆是坦荡荡的正气。   那是十六岁的月佼,端庄明丽,柔善可欺。   她迟滞垂眸,看向自己搁在妆台上的左手。   片刻后,试探地动了动纤细的五指。   活生生的。   大雨天的秋日午后,房内的光线并不十分明亮。可对月佼来说,此刻自窗前洒进来的幽微天光,已然炳耀如日月星辰同辉。   再不是僵身囿于狭小棺木中永无尽头的黑暗。   第五月佼,红云谷第七十三代“神女”,一个压根儿不信世间有鬼神的“神女”,在十八岁那年被莫名其妙毒杀后……   死而重生,回到了她十六岁的这一年。   ****   门扉轻响,月佼一个激灵,应声回首,目射寒江。   来人是一位梳双平髻的秀丽少女,肤色如蜜,笑眼灵动,活泼泼畅意如林间鸟。   “姑娘怎么不关窗呢?”秀丽少女眉心浮起浅浅担忧,口中说着,便往窗畔行去。   这个声音让月佼心中一暖,几欲落泪。   在那叫人绝望的漫长黑暗中,这道嗓音时常在坟前絮絮叨叨,是死去的月佼与人世之间仅有的温暖牵连。   月佼闭了闭眼,敛去眸中骤然涌起的泪意,微笑着轻道,“木蝴蝶……不,今后我就唤你阿木吧。”   “姑娘怎么了?”许是听出她的嗓音与往日不同,木蝴蝶也顾不上关窗了,趋步行到月佼身边,忧心忡忡地询道。   月佼徐徐睁眼,眨去眸中薄薄的泪意后,笑音微颤:“阿木,我从前不信真有鬼神的……”   月佼的母亲是上一代“神女”,她的母亲“飞升”后,她在谷主与谷中信众的簇拥下,成为了新任“神女”。   在红云谷,“红云神女”的地位仅次于谷主,持双玉通天地,受谕神明、布达至信众。   “月佼不信鬼神”这事,作为月佼唯一的近身侍婢,木蝴蝶一直是知道的。她虽觉得月佼这样不对,可也从不苛责诘问,更未向旁人透露过半句,只在力所能及之时尽力为月佼遮掩。   听她今日又这样说,木蝴蝶顾不得是否僭越冲撞,连忙抬手捂了她的嘴,机警的目光向窗外望了望。   她压低嗓音在月佼耳旁急急道:“这话姑娘同奴婢说说就罢了,在旁人面前可万万说不得!”   若叫人知道“神女自己都不信鬼神”,不必谷主发令,谷中信众们就能将她绑了扔进火堆里祭天神。   月佼弯了笑眼,轻轻将捂在自己唇上的温暖柔荑拉下来,点点头站起身来。   在木蝴蝶讶异的注视下,月佼回身自妆台上取过一个小巧精致的七宝银盒。   那是红云神女为信众施福的金粉朱砂。   虽惊讶又疑惑,木蝴蝶还是在月佼的示意下,单膝缓缓落地,仰面恭顺地望着她,激动到浑身轻颤。   月佼纤润的食指沾了金粉朱砂,温柔细致地在木蝴蝶的眉间点绘出半朵盛放的“烈焰木莲”。   月佼从前不信鬼神,也不愿装神弄鬼去骗人,所以,她自接任“神女”之位后,从未开坛祭过天神,更别说替信众施福了。   可她知道,木蝴蝶是深信不疑的。   既如此,无论世间是否真有鬼神,她愿以虔诚之心为木蝴蝶行这微不足道的报答。   毕竟,在她前世死后无人问津之时,是这个姑娘时时在坟前温暖絮叨,才让她能在黑暗中与这世间保有微弱的牵连。   木蝴蝶,曾以绵长赤忱,温柔待她。   “阿木,”月佼指尖轻抵她的眉心,垂眼凝视着她,宝相庄严,“红云神女月佼受天之谕,祝福你长命百岁,福泽绵长,儿孙安康。”   木蝴蝶眼眶酸到发紧,有泪自眼角沁出。   她不明白,一向不信此事的月佼为何忽然对自己施此福泽,可她感受得到月佼此刻的虔诚与恳切。   她恭敬地单手执了月佼的右手,将那柔软玉沁的手背贴在自己额角,哽咽道,“木蝴蝶,拜谢。”   ****   前世的月佼死后,在暗无天日的孤坟里,就着令人绝望的漫长漆黑,翻来覆去把自己那短暂的一生想了许多遍。   月佼复姓第五,从母姓,母亲是红云谷第七十二代神女第五念;父亲是红云谷前任左护法黎清。   她十五岁继任成为第七十三代神女,做神女三年,从未开坛祭祀,也未现于江湖,中原武林一直以为红云谷的神女还是第五念。   到十八岁时稀里糊涂被人毒杀。   她那一生十八年,至死也未出过红云谷,对谷外人间百态的认知来源,除了祖父留下的几本手稿之外,便是父母行走江湖时顺手替她带回来的无数话本子。   她从护法们口中听说过,中原武林将红云谷归为“魔教”,所以红云神女在他们眼中就是“魔教妖女”。   根据她在话本子上看来的印象,魔教妖女都该是心狠手辣、妖媚无方、豢养男宠什么的。   可她咧,连看人杀鸡也要两股战战、几欲奔走;无论春夏秋冬、人前人后,从来都是衣衫整齐包个密不透风;至于男宠……   她连男子的小手都还没摸过呢,就被不知道什么人无声无息地毒死了,啧。   多么寡淡无趣的一生,活得平凡,死得窝囊。   如今既有机缘重新来过,她当然不愿再重蹈覆辙。   要找出凶手,有仇报仇!   要行走江湖,恶名远播!   要豢养男宠,广开后宫……   算了,还是先想想怎么活命比较实在。   至于报仇……走一步看一步吧,连仇人是谁都还不知道呢,唉。   ****   经过几天的静心梳理,月佼脑中仍是一团乱麻。   她知道自己前世是被毒杀的,毒发时瞬间失明、口喷鲜血,五脏六腑如被铁剪绞碎的痛苦,如今想来仍是令她胆寒。   那究竟是什么毒?不清楚。   为什么要对她下毒?不明白。   什么人下的毒?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绝不愿那痛苦再来一次。   这几天里她反复回想前世毒发那日见过的所有人、发生过的所有事,并未想起有什么异常之处,这让她整个人陷入茫然的焦愁之中。   月佼负手立在被称为“烈焰木莲”的树林中,仰头端详着那些高挂在枝头的火红果实。   在祖辈传下来的说法里,烈焰木莲所结出的果实叫做“无忧果”,据说坐在树下便可无忧无虑。   “怎么我在结了无忧果的树下这半晌,还是觉着愁到要秃头呢?莫非是因为……我是站姿而非坐姿?”月佼失望又疑惑地叹气。   还有两年,总不能就这么坐等着,看会不会再被毒死一次吧?   她身后的木蝴蝶不知她这几日在焦愁什么,只能宽慰道:“姑娘是天神谕者,红云天神会为姑娘指路的。”   红云谷中的人无族号,世代信奉“红云天神”,以谷主为掌事者,“红云神女”为天神谕者。在木蝴蝶眼中,神女月佼是不会有烦恼的。   “‘红云天神’很忙的,它大概希望我们凡事先靠自己……”负手而立的月佼收回仰视的目光,忽然转头看向木蝴蝶,如梦初醒。   难怪有人敢向顶着“神女”身份的她下毒,实在是上一世的她,活得太不像个“神女”了。   当着全谷信众坦言,自己并未感受到“红云天神”的存在;   对谷主及护法们开诚布公地表示,自己完全没有神通之能;   有人当面言辞冒犯,左护法提议将那人杀了立威,她抖抖索索地道出,自己连别人杀鸡都不敢看,更别说杀人……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如今想来,前世所有关于“月佼不足为惧”的讯息,全是她自己亲口传递给旁人的——   真是好一个光明磊落的作死小能手啊。   想透这一层后,她便在心中告诉自己,绝不能重蹈覆辙,再将自己推上同一条死路。   眼下活命的首要,就是先把“红云神女”的威势立起来,让暗处的人对她有所敬畏或忌惮。   “阿木,”月佼负手转身面向木蝴蝶,一脸老成的凝重之色,“我看起来不像个神女,对吧?”   木蝴蝶皱眉,“姑娘本身就是‘神女’,没有‘像不像’的说法。”   “不不不,是我没说清楚,”月佼抬手点了点下巴,若有所思道,“我的意思是,我得做个称职的‘神女’。衣着妆容、言行举止都得有那个样,叫别人一看就觉得我是深不可测、不好欺负的狠角色。”   从前的月佼对“神女”身份简直是冷漠到耿直,这是她第一次流露出如此积极上进的心思,让木蝴蝶欣慰又欣喜。   瞥见木蝴蝶猛点头以示赞同,月佼又道,“母亲曾对我说过,最好的‘红云神女’,无论意态、行事,皆应‘神异近妖’;再不济,也该‘半仙半妖’。我好像哪头都没沾上?”   她的母亲第五念,便是以“半仙半妖”之姿名震江湖的。   木蝴蝶诚实地表达了自己多年的心声:“姑娘更像个少年老成的邻家小妹,一板一眼,规规矩矩;凡事又都挂在脸上,别人一看就知道你想做什么。”   红云谷尚“火”,谷中人多活得灿烂热烈、肆意纵心,对恩人投桃报李,对敌人斩尽杀绝;在他们看来,强者为尊、弱者为卑,这是天经地义的事,若有人手段阴狠诡谲些,只要最后赢了,那就没什么好指摘的。   可月佼是红云谷的异类。她自幼多承祖父庭训,光明磊落、心怀坦荡,凡事总讲个公允正直,言行举止端肃真诚,待人接物淑质贞亮;总之,循的就是克己持正的大家风范。   因此别说妖气,连仙气都找不出半点。   ****   月佼拉着木蝴蝶回到房中,缓缓踱至铜镜前。   镜中人梳的是小姑娘喜欢的垂鬟燕尾髻,穿的是素净的月白素锦袄裙;眼神澄澈,身板端直,扑面而来的古板少女之气。   再转头看看身边的木蝴蝶……月佼惭愧地低下了正直的头颅。   木蝴蝶今日内着翻领对襟中衣,露出纤细优美的脖颈;外罩大领对襟大袖短衫,袖口镶挑花花块;银链吊绣花围腰,腕间套挑花护腕;下着过膝寸许的短褶裙,扎挑花镶边脚腿,外套织锦长袜,软皮小短靴。   这样绚烂热烈的装束中最最惹眼的,便是裙摆与袜筒上沿之间露出的那截蜜光水滑的小腿。   透着一种野性的奔放与火热的风情。   这是红云谷中常见的少女装扮,也是红云谷被中原武林归为“魔教”的原因之一。   月佼以目光自上而下淡扫过木蝴蝶周身,小声道:“阿木,你……真的不冷吗?”   木蝴蝶被她问得一愣,接着便绽出笑来:“姑娘难得这样委婉,往日可都直说‘衣不蔽体,叫人目不忍视’呢。”   月佼笑得尴尬,连声致歉。   咬唇沉吟片刻后,她有些为难地将衣领拉开些许,露出精致的锁骨,“若我衣领子放低些,会不会就略有些妖气了?”   木蝴蝶对此只能嗤之以鼻:“姑娘,这不是要不要拉低领子的问题,而是这世上没有妖女会穿夹棉的袄裙。”   那略显臃肿笨拙的少女态,娇憨有余,妖媚……全无。   ****   数日后。   月佼细细望着镜中那个妆容冶艳、衣衫轻薄的自己,浑身不自在地扯了扯外罩的烟霞色轻云纱对襟大袖薄衫。   “姑娘快住手!”木蝴蝶一把按住她的手,脆生生喝道,“这玩意儿就得敞开些穿,不能拢起来的!”   月佼面色为难,愁眉苦脸:“外衫这么透,都露肩了……况且还冷。”   “俗话说,舍不得露肩作不成妖啊!”木蝴蝶苦口婆心地规劝。   月佼咬咬牙:“……行吧。”作妖之路,让步与牺牲在所难免,拼了!   两人又在镜前细细折腾半晌。   “总觉得有哪里不对,”月佼再度望向铜镜,有些不满地蹙眉,“妖气不足。” 第二章 (捉虫)   以月佼那小古板的心性,今日这一身打扮已经算得上脱胎换骨了。   可她对着镜子左看右看,始终没有看出想象中那种盛气凌人的妖娆诡谲之气。   月佼与木蝴蝶都是从没出谷见过世面的小可怜,哪里知道真正的妖媚该是什么样子。   她俩这辈子见过最妖媚的样本,大约就是月佼的母亲第五念了。   不过第五念那神秘妖娆的风情似乎与生俱来,又带着浑然天成的凌厉之气,真真是叫月佼拍马也追不上。   “要不……妆容再浓艳些?”木蝴蝶皱眉审视着她的脸,陷入沉思。   月佼大惊:“还要浓?像唱傩戏那种吗?”   两人不约而同地想到谷中傩戏那种浮夸又粗犷的妆面,一起打着冷颤猛摇头。   木蝴蝶沉吟片刻,击掌道:“诶,若是像左护法那样,以凤仙草汁在手臂上纹个威风的图样,倒还挺能唬人的吧?”   “他手臂上是一只白额吊睛虎。”月佼单手叉腰,另一手手掌按住额头,无奈极了。   就她这细胳臂细腿儿的,若真要在整只手臂纹上个白额吊睛虎……那肯定是瘦骨嶙峋、一看就吃不饱的丧家之虎,谈何气势?   最重要的是,纹身很痛。   “要不,画一个?”月佼咬唇苦思,搜肠刮肚地想着该画什么好。   思来想去,她最终拿过施福用的金粉朱砂,在左手背上画了一朵完整的烈焰木莲。   只有这个图样她最拿手,实在也是没办法。   木蝴蝶凝神看了半晌,还没来得及发表感言,就听外头有人秉声求见,便匆匆出去应了。   她与来人在外小声交谈几句,片刻后又回来,对月佼道:“姑娘,左护法自中原带回来几个奴隶,说是‘洞天门’门主送的;谷主请姑娘去瞧瞧,看要不要挑一个留在身边使唤。”   奴隶?   月佼脑中有熟悉的场景一闪而过。   她忽然想起,前世自己之所以到死都出不了红云谷,原因就在于,为了救一名奴隶少年,她将自己通行谷门的令牌拱手让人了。   果然,重活一世,该来的都会来。   这一次,她可不会让旧事重演。   见她沉默,木蝴蝶低声道:“姑娘若不忍心,奴婢替姑娘回了?”   “阿木,以后不必自称奴婢,你是我的伙伴,不是什么奴婢,”月佼徐徐站起身来,腰身挺拔,“走吧。”   “姑娘去要个奴隶回来做什么?”既认了彼此是伙伴,木蝴蝶面上的笑意便带了些许调侃。   月佼脚下一滞,结结巴巴道:“既要做个像样的妖女,那至少、至少要有个男、男宠带在身边吧!”   她没法向木蝴蝶解释自己为何非去不可,仓促之间只能想出这样一个看似合理的托辞来。   “哦,原来是这样,”木蝴蝶笑着点点头,“不过姑娘也十六了……”   这话月佼没法接,只好略加快了步伐。   跟在她身后行了几步,木蝴蝶恍然大悟地低喊:“姑娘,慢着,我知道哪里不对了!”   月佼急忙止步,茫然地回头看着她。   “哪有妖女腰身挺拔如松的啊!”   小时候祖父在教导月佼时,除了讲授“君子之道”外,在她的姿仪上也颇下了些功夫,是以月佼无论站、行、坐、卧,腰身皆挺拔刚直,姿态永远端庄肃正。   月佼回想了一下自己看过的那些话本子,觉得木蝴蝶说得挺有道理,于是有些别扭地试着放软腰身,口中道:“哦,对,姿态要慵懒。”   作妖之路漫长,只能先从衣着妆容和外在举止开始学起来。   ****   透过木珠门帘隐约可见,红云谷议事厅堂内,成排的巨型火盆中烈焰熊熊。   以木蝴蝶的身份,自然只能在门口候着。   月佼深吸一口气,定了定心神,抬手撩开木珠门帘,缓缓入内。   那些经过精心排布的火光错落有致,将好端端一个厅堂照出了些莫测的诡谲。   前一世的月佼对这刻意装神弄鬼的做派嗤之以鼻,自接任“神女”后,如无必要,她是不愿来议事厅的。   如今她还是不喜欢,可她已开始学着不将心事挂在脸上。   “月佼今日与往常全然不同啊,”谷主大马金刀地坐在宝座上,笑音欣慰,“玄明,你此前出谷两个多月,没料到月佼会有这样大的变化吧?”   宝座阶下,有三名身缚绳索的少年狼狈跪地,其中有一个身上衣衫褴褛,血痕斑斑。   月佼艰难地勾了唇,尽力保持面上笑意,视而不见般绕行至三名少年之前,对着宝座上的谷主盈盈拜礼。   掌心有汗沁出,她偷偷在轻云纱外袍上擦了擦。   左护法玄明狭长的笑眼朝月佼看过来:“确实出乎意料,愈发像个神女的样子了。”   “左护法哪里话,”月佼回首迎上玄明那有些阴森的目光,似笑非笑地缓缓道,“月佼本就是‘神女’,何来像不像的说法?”   嗯,说话要慢,才能显得慵懒,才会让人觉得她镇定自若、深不可测。   玄明一愣,继而恭敬垂首:“玄明失言。”   从前的月佼心中想什么都在脸上,也并不太计较旁人对她的轻慢甚至冲撞,今日忽然如此,倒真能唬住人。   玄明一时想不透她为何性情突变,只得将从前那种轻慢的倨傲略微收敛。   毕竟,“神女”名义上只在谷主之下。   “左护法勿惊,都是自家人,我不会计较的。”月佼仍是端着那要笑不笑的神情。   其实她是太紧张了,脸僵。   谷主显然对这样的月佼很满意,便笑着朝月佼招了招手。   月佼慢腾腾地拾阶而上,来到宝座旁。   “瞧瞧左护法带回来的这几个玩意儿,洞天门门主送的,”谷主略抬下巴,指了指台阶下那三名少年,“可有哪个看得上眼的?”   与上一世一模一样。   总共带回来三人,谷主自然得留一个,她作为神女可选一个,剩下一个给左右护法去争,这是规矩。   前世的月佼救人心切,张口就请谷主将三人都放了。或许正是这话导致了谷主的不满,之后便哈哈笑道:既月佼无意要人,那老夫留一个,剩下两个左右护法分了就是。   之后月佼权衡再三,便退而求其次,想请右护法放了他手上那名看上去伤得很重的少年,右护法趁势让她以出谷令牌交换。   那一幕就发生在谷主眼前,可谷主的态度是默许的。   后来,月佼治好那名少年的伤后,因为没了出谷令牌,便拜托左护法玄明替自己将人送出谷,玄明一口应下。   前世在她死后,有一次木蝴蝶来坟上祭奠时提过,玄明根本没将那少年送出去,而是偷偷将他圈在自己宅中成了禁脔……最终折磨致死。   如今回想前尘往事,月佼自己都觉得前世的自己蠢笨如猪,怎么就以为玄明会言而有信呢?   这一回,她绝不再犯同样的错了。   月佼的眼睫微颤,假作镇定地回身俯视着石阶下那三名少年。   她的目光在他们三人中来回逡巡,旁人看着只当她在估量、挑选;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心中早已决定好要选谁。   那名身上血痕斑斑的少年……前世的月佼,亏欠他。   “月佼眼拙,一时分不出好坏,”月佼转头对谷主道,“还是请谷主先选,若是只有两个,我挑起来大约就容易些。”   她记得,前世谷主挑的是最左边那位少年……不,那其实是一名少女。   洞天门安插来的一个眼线。   ****   “你是什么人?”满身伤痕的少年趴在柔软床榻上,转头瞪着坐在窗下托腮的月佼。   木蝴蝶正在为他上药,听他冲着月佼的语气不善,便稍稍使力往他一道伤处上按去,痛得他立刻嗷嗷叫。“这是我们红云谷的神女!姑娘好心救你,你不知感恩就算了,横什么横?”   “神女?哼,祖传神棍!”龇牙咧嘴的少年嘴硬道,“邪魔歪道……”   月佼单手托腮,回眸带笑,懒懒道,“纪向真,雅山纪氏的弟子,正派少侠。”   这是前世她放他走时,他为表示感激,自己亲口告诉她的。   “我不是!”少年大惊失色,碍于满身是伤,又被木蝴蝶按着上药,一时动弹不得,只能连连摇头,“不是我!”   “你被洞天门的人抓住,又被下药废了武功,自觉有伤师门颜面,损了正派威风,不愿承认自己身份倒也在情理之中。”月佼不以为意地笑笑,又将目光转向窗外。   木蝴蝶一边上药,一边笑吟吟对纪向真道,“神女什么都知道,你骗不了她的。”   “她……”纪向真艰难扭头看向木蝴蝶,满脸青紫,看上去惨极了,“她当真能掐会算?”   这差不多就是承认了吧。   月佼回头与木蝴蝶对视一眼,双双笑弯了唇。   纪向真弱弱威胁道:“妖女!你别想打什么鬼主意!若你想拿我做文章抹黑我师门,我死也不会放过你的。”   “我能治好你的伤,还能让你恢复被废的武功,”月佼笑着站起身来,暗暗叹了口气,“等你伤好我便亲自送你出去,不要你什么。”   这是她欠他的。   虽是前世的债,也该还。   作者有话要说:   严大人:听说男主出场太晚,读者会弃文,你好好斟酌一下。   月总:你去看看上一个文的男主几时出场的?男主出场的时间早晚并不影响甜度,相信我!   严大人(冷笑):我就想问,你先放纪向真出来是几个意思?   月总(抱头):他真的不是你的情敌! 第三章 (捉虫)   “红云谷”地处大缙东南边境,依山傍水、峰谷交错、地势奇诡,谷口有瘴气密林,可谓易守难攻。   谷中盛产各种珍奇花、药、毒物,这使红云谷的人生来便擅使毒解毒。   谷中之人数百年来近乎与世隔绝地在此安居乐业,并不出谷惹事,官家便对他们放任自流,天长日久下来,此地在外人看来就愈发神秘。   早先的几百年里,谷中仅有一群世代生长于此的原住山民,靠山靠水自给自足。   三十多年前,有一群中原迁徙来的流民,竟奇迹般地闯过了瘴气密林进到谷中,谷主请时任神女询过“红云天神”,得知是天神旨意,便在这群人歃血盟誓、同意供奉“红云天神”之后,允他们也在谷中居住。   随着这群人逐渐与原著山民通婚、融合,谷中人丁日渐兴旺,若再只靠山靠水维持众人生计,显然就捉襟见肘了。   十几年前,在谷主的指挥下,红云谷逐渐与谷外一些江湖门派——主要是被中原武林称为邪魔歪道的那一拨——有了生意往来。其实无非也就是卖些药材、毒/药与山间珍禽异卉;或收了银钱替中奇毒无解的江湖人士解解毒之类,总之又让谷中人的日子重新好过起来。   不过,如此一来,谷中便少不得要派一些人在江湖上走动,自然也就落下些添油加醋的名声。   红云谷武功路数与中原截然不同,加之又擅使毒、衣着大胆、行事亦正亦邪,自然而然被归为“魔教”一边。   “喂,你其实是假冒的吧?”经过五天的调养,纪向真那一身的皮外伤已有显著好转,脸上的青紫淤痕虽未褪尽,但总算是消肿了。   靠窗的花几旁,月佼正端坐在椅子上托腮出神,闻言诧异地抬眸望向趴在竹榻上的纪向真。“什么假冒的?”   此时已入夜,她又换回了以往那种看上去温暖却臃肿的衣衫,面上浓艳的妆也洗去,恢复到最让她自在的模样了。   “哼,我虽初出江湖,却也听人提过,‘红云谷’的妖女叫‘第五念’,”纪向真将下巴杵在交叠的双臂上,“可我明明听到那个魔教教主唤你‘月佼’。”   “那不是‘教主’,是‘谷主’,”月佼严谨地纠正了他在称呼上的错误后,收回目光不再看他,只拿起手边的细竹篾拨了拨眼前的小油灯,“第五念是我娘,她在去年冬日里飞升了。”   纪向真转头看着她,目瞪口呆:“‘妖女’也世袭啊?”   “嗯,”月佼被他这说法逗笑,“我是第七十三代。”   “可是你真的不像个妖女,”纪向真讪讪将脸扭了回去,却又忍不住好奇,“你娘……是怎么飞升的?像高僧圆寂那样坐化吗?”   他显然也是个不信鬼神的。   月佼平静地回他:“在谷中西面的山上,坠入山涧飞升的。”   “什么玩意儿?!”纪向真猛地一个翻身坐了起来,牵动了背部尚未痊愈的诸多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他嘶嘶咬牙半晌,许是等那阵遽痛过去了,才将一对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你们管那样就叫飞升?!明明是‘失足跌落山涧、意外身故’才对吧?”   “这……”月佼被他这话噎住,片刻后才强辩道,“这神女的‘跌落’,当然、当然不是普通的跌落。”   她明白纪向真说的是大实话,可谷中众人都说那是“飞升”,她自然也就跟着大家这样说。   不过,纪向真这么一提,她倒忽然茅塞顿开。   为何前世自己死后,除了木蝴蝶之外,从来没有人来坟前祭拜过自己?   因为在其他人眼中,神女的“被毒杀”,当然也不是普通的“被毒杀”,是飞升嘛。   而木蝴蝶之所以会祭拜“飞升”的神女月佼,是因为她自十四岁起就跟在月佼身旁,两人朝夕相处六年,对木蝴蝶来说,小她两岁的月佼,除了是神女之外,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伙伴。   唔,等等,除了木蝴蝶之外,似乎还有一个人……   月佼正皱着眉头搜肠刮肚地回想着,却又被纪向真的声音打断了。   “诶诶诶,你怎么聊着聊着就开始发呆?太失礼了吧?”   “对不住,一时走神了。”月佼歉意诚恳地朝他笑了笑。   对于这来自魔教妖女的诚恳致歉,纪向真忽然有些羞愧。   无论如何,她救了自己,还每天派木蝴蝶过来送饭送药。可五天过去了,他一个谢字都没有,反倒满口妖女妖女的叫她。   而他口中这个“妖女”,却会为谈话间偶然走神这样的小事向自己诚恳致歉……真不知谁才更像个淑人君子。   “也、也没什么的,”略呆滞了一会儿,纪向真才讷讷道,“那个,你,为什么要救我?”   这个问题月佼很难解释,只能含糊其辞地笑答,“我掐指一算,若我不救你的话,你就会很惨,所以……”   “你个祖传神棍,净会忽悠人!就这还用掐指一算?你见到我时,我就已经惨不忍睹了。”纪向真似乎听出她不太想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便以抱怨终结了这个话题,省得她费劲去想怎么编说辞。   对他这番体谅的小心思,于人情世故上并不精通的月佼全未察觉,只是低头又拨了拨眼前的油灯。   纪向真小心翼翼地问道,“你说能将我被废的武功恢复,是真的吗?”   “嗯,”月佼点点头,“你的武功并不是真的被废,只是中毒而已,解毒之后自然就恢复了。不过,解药还需要一些时间,急不来的。”   “若真是解毒后我的武功就能恢复,也不必劳烦你亲自送我出去,我自己走也行。”纪向真这话是诚心诚意的。   月佼淡淡笑了笑:“红云谷是个不好进也不好出的地方,莫说你只是个摸不清利害的外人,便是谷中的人,若无令牌及谷主应允,轻易也是出不去的。”   她听得出纪向真对他自己的武功很是自信,不过若他当真有那么厉害,前世大约也不会被玄明又偷偷绑了回来。   见纪向真还想说什么,月佼抬手制止道,“送你只是顺便,我从未踏出过红云谷半步,也想出去看看真正的江湖是什么样。你放心,若你我今后不幸在江湖上重逢,我会当做不认识你,不会坏你名声的。”   她好歹也看过许多话本子,明白声誉对正派少侠来说很重要。若被人知道纪向真曾落入魔教手中沦为奴隶,又被一个魔教妖女放了,那他的名声势必蒙尘。   她只是想还前世的那笔债,并不想害他声名扫地。   “谁在跟你计较这个,”纪向真嘀咕了一句,又问,“对了,为什么你每晚都要跑到这里来呆坐半个时辰?”   这个问题在他心里憋了五天了。   “因为得有个由头,方便到时候正大光明地带你出去,”月佼满脸严肃地解释,“所以我每日来竹屋与你单独待上半个时辰,好让旁人知道我对你这个‘男宠’爱不释手。”   在月佼前世的记忆里,距此时约莫三个月之后,那个女扮男装的奴隶身份暴露,谷主得知她是洞天门派来的细作后大为震怒,命拿了月佼出谷令牌的右护法去洞天门讨个说法。   所以她早已想好,今世令牌还在她手中,届时她想法子说服谷主,由她来接下这个差事,再顺手带走纪向真这个“爱不释手”的男宠,一切顺理成章,没人会觉得奇怪。   “男宠?!”纪向真不知她的打算,一听“男宠”这个词,牙都快咬碎了。   “这样我带你走时,旁人才不会起疑……你放心,没要真收你做男宠,也坏不了你在江湖上的名声,反正这谷中只有我和木蝴蝶知道你的身份。”   她这样一说,纪向真觉得自己又小人之心了,于是惭愧致歉,又关切地询问,“那,若之后你们那谷主问起我的去向,你……会有麻烦吗?”   月佼估摸着时辰也差不多了,便站起身来,“无妨的,回头我就告诉谷主,你被我蹂/躏至死、半路抛尸,这就行了。”同时还能显得她心狠手辣。   一举两得,简直是个机灵到不行的主意。   “我说,”纪向真一脸的生无可恋,“你莫不是以为,你每日在这屋子里同我单独待上半个时辰,旁人就会相信你在蹂/躏我?”   月佼皱眉沉思片刻,虚心求教:“有什么问题吗?”   “这位姑娘,你以为蹂/躏这件事,是悄无声息的吗?”纪向真抬手按住额头,顺便掩饰自己面上尴尬的赧然。   他堂堂一个正派少侠,贸然与一个陌生的姑娘谈这种话题,略羞耻啊。   经他提点,月佼顿时也反应过来了……话本子上写到男女“执手、吹灯、上榻”时,多少也会有几句“嗯嗯啊啊”的……   “悄无声息怎么了?”知道自己犯了蠢,她硬着头皮强行圆场,“神、神女的蹂/躏,那能是普通的蹂/躏吗?”   纪向真无言以对。   ****   尴尬的月佼疾步出了小竹屋。   等在门外的木蝴蝶迎了上来,嗓音刻意放大了些,“姑娘今日可还尽兴?”   在她身后不远处,有两名小婢垂首躬立,却显然在偷笑。   月佼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答:“还行,就是他背上有伤,手感……不是太好。”   她心虚的红了脸,“若将来留下疤痕,那就更糟糕了……阿木,你陪我去前头谷口采些药回来吧。”   “你们俩先回去歇着吧,”木蝴蝶远远对那两名小婢吩咐道,“我同姑娘去谷口那头采些药。”   ****   纪向真身上的毒是洞天门的人下的,但那毒是红云谷卖给洞天门的,月佼自然能解。   只是解药中必不可少的一味药材,只产在红云谷谷口的瘴气林中。   林中有许多暗沼,谷主又命人布了重重机关,既防外人闯入,又防谷中人擅出。   当然,若只是暗沼与机关倒还不可怕,最可怕的是那林中的瘴气无处不在,既厚又毒;白日里随着日照的方位、温度变化,那毒性还会千变万化,时常杀人于无形。   因此,若无谷主事先给的解药,谷中人也是很难活着穿过那林子出谷的。   纪向真在竹屋养伤五日,月佼才出来寻这味解药,便是因为这五日里她都在想办法问谷主要解药。今日谷主听说了她十分迷恋这个新收的男宠,想进瘴气林中采药替他祛疤,才给了她半颗解药——   半颗,只够支撑到她采完药返回,想出林子那是不可能的。   “阿木,你留在这里等我,我采了药就出来。”   木蝴蝶将小药篓与药镰递给她,紧张地叮嘱:“姑娘可要当心,虽有解药,可也不能大意。”   月佼点点头,借着月光小心翼翼地进了林中。   她一路寻着需要的药材,又要小心避着那些暗沼,简直手忙脚乱。   好不容易进到密林中,却惊见地上躺了个人。   站在原处平复了一下骤然狂跳的心后,月佼握紧了手中的药镰,小心翼翼地靠近。   黑咕隆咚的林中只能大概看得出是个男子,一动不动,宛如死尸。   月佼隔着几步慢慢蹲下,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探了探那人的鼻息。   微弱,但还活着。   救,还是不救,这是个十分拷问良心的问题。 第四章 (捉虫)   虽说前世的月佼是被害枉死的,可大约是因为死得太莫名其妙,连仇人是谁都不清楚,所以她在墓中那段漫长的黑暗中,主要的心情只是茫然绝望、锥心后悔。   她就活了短短的十八年啊!   还没来得及去看看谷外的市井人情,没来得及去经历江湖的豪迈险峻,没来得及去见识世间的山河锦绣,没来得及体会身而为人的爱恨嗔痴。   重活一世的她虽然也会想要找出当初自己被害的真相,可她心中最最渴望的,其实是亲眼看看前世没见过的繁华红尘。   出谷,是她眼下最大的执念。   若有人告诉她只能在“出谷”与“报仇”之间选一样,那她必然选前者。   所以,要不要救面前这个人,实在很拷问她的良心。   她不清楚这个人是否会成为影响她出谷的变数。   毕竟在她前一世的记忆里,是没有见过这个人的。   密林之上有黑云遮了半月,影影绰绰的清辉碎碎跌入林间,那些丝丝缕缕的光芒虽又细又弱,却如缠树藤般愈来愈紧地捆缚着她的良心。   而更麻烦的是,谷主给的那半颗解药时效有限,她若再不能做出决断,大概就要和这人一起死在瘴气林里了。   “……可是,把你丢在这儿独自等死这种事,我好像也做不出来啊。”月佼愁眉苦脸地望着地上那黑乎乎的人影,烦躁又痛苦地低声自语。   那人像是听到了她的声音,虚软无力的手臂微微抬起,似是指了指自己的腰间,立刻又垂下去瘫在身侧了。   月佼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眼花看错,毕竟中了这林中瘴气的人通常是无法动弹的。不过眼下她也没别的法子,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   她伸出微颤的手探向他的腰间,摸到一个像是荷包的东西,里头似乎有个小瓶子。   形势紧迫,不容月佼再犹豫,她迅速将那荷包摘过来凑到眼前解开,眯着眼睛仔细一瞧,里头果然有个葫芦状小瓶子。拿出那瓶子晃晃,装的好像是药丸之类的东西。   她飞快地拔掉软木塞,倒出一粒在鼻尖闻了闻——   唔,应该不是毒.药。   “做人呢,最重要的是讲道理,这药可是你自己的,”月佼一咬牙,将那颗药丸塞进了他的口中,忐忑道,“若这药有什么问题,将你给吃死了,你可不能算到我头上。”   她蹲在原处屏息等待了一小会儿之后,那人徐徐张开了眼睛。   乌漆墨黑的密林中,就着微弱影绰的光,月佼看到了一双世上最好看的眼睛。   如浮在清透的湖面上,如偎在皎洁的月光旁。澄澈,明亮,凛冽。   即便此刻看不清他的面貌,单就这一对昭昭明光的眸子,月佼都能想象得出他朗目疏眉的模样。   祖父生前曾教导过她,人眼通心,善恶都在其中。她觉得自己甚至没有必要去问他的身份与姓名了。   无论他姓甚名谁,他都是三月里轻寒的春风,是十五之夜璀璨的月华。   这世间许多关于“美好”与“光明”的辞藻,这人只怕都是当得起的。   “好在夜里的瘴气不如白天那般诡谲多变,你的药似乎多少有些用处。”月佼长舒了一口气,赶忙拿好药镰去采附近那些她需要的药材。   她一边尽力辨认着药材,同时分神对身后的人道,“不过,你别再往里闯了,越往前瘴气越浓,那药撑不住的。”   况且此时已过中夜,待月落日升时,随着林中逐渐变暖,这瘴气就十足是杀人不见血,除了谷主手中那世代相传的解药之外,大罗金丹都未必管用。   月佼利落地采好自己所需的十几株药材,顺手将药材与药镰一并扔进背后的小药篓里,又回到那人身侧蹲下,低声关切道:“你这会儿觉得比方才有力气些了吗?能试着自己站起来吗?”   那人望着她,轻轻“嗯”了一声。   已能出声了,这至少表明他确实比先前好些。   “以防万一,你再吃一颗吧,”月佼当机立断,又从他的小药瓶中倒出一颗药,摸索着递到他唇边,“对不住,我只能帮你这么多了。”   黑暗中,那人只是拿那对烁烁明眸不悲不喜地望着她,并无其它动作。   月佼急了:“听着,我不能带你往里走,你也别再往里找死。此地的瘴气是越靠着外头越薄,所以这瓶药大概能撑到你退出这林子……再有天大的事也不值当拿命去做,人若死了,便什么都做不成的!”   她那半颗解药的时效快到了,若再拖着一个大活人,势必导致行动迟缓;若强行要将他带回去,闹不好走到半路上他俩就双双被瘴气毒死了。   就算运气好,真能活着将他带回去,谷主是一定不会轻易放过他的。毕竟会半夜闯入这林中,显然就是想潜进红云谷,也显然不可能是受到谷主欢迎的那种客人。   两人以目光无声对峙半晌后,月佼感到指尖猝然传来一股温热濡湿的酥麻,手中立时空空如也。   那人大概也意识到自己无意间轻薄了人家小姑娘,原本澄定的目光略有些呆滞与无措。   她背脊僵了僵,旋即尴尬地放下手,偷偷摸摸在他腰间衣衫上蹭去指尖那叫她心慌的湿意。   不计较不计较,这黑灯瞎火的……   虽说这么安慰着自己,可月佼心下还是忍不住生出了些忿忿的奇怪滋味。   “总觉着……亏得慌。”面上发烫的月佼诚实地说出了自己的心声。   她飞快地想了想,把心一横,果断伸出魔爪摸索过去,终于握住他垂于身侧的那只手——   非常认真又快速地将那手抚摸了一遍。   唔,肌肤微沁,触感细腻,五指修长,掌心略有薄茧……还、还行。   “这就、这就扯平了,”月佼倏地站起身来,边往回跑边扭头道,“你赶紧想法子出去,不然天一亮你就走不了了。出去以后找个开阔的地方,使劲喘会儿气就没事的!”   虽说这“摸完就跑”的举动似乎很不君子,可急速飞奔中的月佼却忍不住得意地笑弯了眼唇。   今世的月佼,总算是摸过男子的小手啦!   ****   月佼对林中这段路还算熟悉,加之也提前料到解药会撑不到她跑回去,一路上便谨慎地克制着自己的呼吸,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但毕竟耽误了一些时间,她在奔出密林的最后小半程里多少受了瘴气侵体,才踏出林子便脚下一软,跌坐在地。   等在外头的木蝴蝶见她没在药效的时限内出来,本已打算拼了命冲进去寻她,见她奔出来跌在地上猛喘气,便赶忙上去扶。   “这里离林子太近,瘴气余毒还在的,姑娘先忍一忍。”木蝴蝶将她发软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慌张地将她带往离瘴气林更远些的开阔处。   瘴气的入侵使月佼觉得肺重重的,浑身使不上力,只能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木蝴蝶身上,由得她将自己拖走。   昏头昏脑地喘了好半晌后,月佼脑中才逐渐恢复了清明。   “有惊无险啊,”木蝴蝶长长舒了一口气,“姑娘怎么出来晚了?”   说话间,木蝴蝶手中一直不停地替月佼按揉着心口,助她换气。   “遇着点事。”月佼才说了几个字,就觉自己嗓子发紧,干涩到刺痛,遂收声闭口,难受得皱起了眉头。   见她这副模样,木蝴蝶也不再多问,将小药篓背到自己背上,又扶着月佼站好。   “姑娘靠着我,咱们慢慢走。”   在木蝴蝶的扶持下走了一段后,月佼觉得好了许多,正要收回手臂自己站好,抬眼就看到挡在路中间的玄明。   月佼并不惊慌,因为这一幕在前世是有过的,只不过前世的她并未中瘴气之毒而已。   月光下,玄明狭长细眼中带着阴森森的冷笑:“神女这是怎么了?”   月佼不着痕迹地拍了拍木蝴蝶的肩膀后,徐徐站直了身,学着他那般冷冷只勾半边唇的笑法,嗓音微哑:“左护法半夜巡山?”   许是月佼的反应与他所想完全不同,玄明顿了顿,才又道:“谷主知道神女今夜要进林子采药,特命属下前来看看有无需要帮手之处。”   月佼点了点头,但笑不语。   话本子上说,若遇到不知该如何答话时,便笑望着对方沉默就好,这样容易让人觉得高深莫测。   果然,见她久不出声,玄明倒先沉不住气了:“神女不会不知解药的时效,为何回程竟晚了?”   很显然,他至少是看着月佼进林子的;又或者,他根本就是在月佼踏出自己院子时就已跟在后头了。   “我说我在林中杀了个人,这才耽误了,你信吗?”月佼双手负在身后,腰身板正,却笑着朝他眨了眨眼。   玄明被她的反常弄糊涂了,一时探不出她心中深浅,只能顺着她的话道:“哦,那需要属下去替神女处置那尸首么?”   月佼忽然很想扇自己一巴掌。   编个什么理由不好?若玄明当真进林子查探,那她就害人不浅了。   先前她在那人腰间衣衫上蹭手时,发现他衣衫被露水浸得半透,显然已被困在林中许久,足见他所中瘴气之毒肯定比她要深得多。   虽他身上那药可稍微延缓瘴气侵蚀肺脏的速度,可他便是拼尽全力,也不见得这么快就能出了林子的。   不能让玄明进去。绝对不能让玄明进去。   “我顺手给推到暗沼里了,”月佼面上一本正经,心中却紧张得要死,“若左护法当真有心帮忙,还是先去向谷主请了解药再进去吧,无谓为个死人又伤了左护法的贵体。”   玄明闻言,狭长的细眼往上一挑,似笑非笑地问:“神女似乎,很不想让属下立刻进林子去?”   他的目光阴冷,如淬了蛇牙毒液般,隔空蜿蜒着,在昏暗的夜色中,不疾不徐向着月佼而来。   月佼喉头发紧,双腿又软,几乎站立不稳,只能尽力维持着面上的镇定,身躯绵绵靠向侧边的木蝴蝶。   “神女这是,怎么了?”   夜色下,玄明专注的目光沾了毒似的,嗓音如鬼如魅。   那声音在月佼听来,就仿佛催命的丧钟之音。   作者有话要说:   严大人:本官作为男主,出场如此之挫也就罢了,竟连句台词都没有?!   作者:有的,不信你问月佼。   月佼:嗯。   严大人:真有台词?本官怎么不记得了?说了什么?   月佼:说了一句“嗯”。   严大人:…… 第五章 (捉虫)   此刻月佼心中陡然升起的那股子心慌,并非源于害怕玄明会对自己出手。   无论前世还是如今,她与玄明都没有太多私下的交集,除了玄明不大将她放在眼里之外,两人之间谈不上有什么恩怨,也无什么你死我活的利害冲突。   况且,护法们名义上的地位还是在神女之下的,玄明此人虽阴鸷,却绝不至于冲动到为了一个模糊不明的揣测就公然与神女动手。   所以她真正担心的是,以林中那人目前的状况,若被玄明发现,必然没有还手之力,死路一条。   电光火石间,月佼心中已千回百转。   若她像前一世那样并未见过那个人,一切另当别论;可今夜她见过那人,也知道他眼下的处境,若什么都不做,由得玄明进去一探究竟……还不如方才就昧着良心让那人死在瘴气之下,至少还能让他落个痛快。   可,要怎么做,才能不着痕迹地拦下玄明呢?   见她久久不言,玄明也不欲与她无谓僵持,抬腿便要往瘴气林中去。   “左护法且慢。”月佼软软倚在木蝴蝶身侧,颤声道。   或许就是所谓的“急中生智”,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她芜杂丛生的脑中忽然浮起一个不算法子的法子,姑且一试吧。   玄明闻声收势,似笑非笑地望着她:“神女对属下似乎有些……惧怕?”   “你都说你是属下了,我怕你做什么?”月佼笑得有些虚弱,嗓音轻轻的,“是关心你啊。”   她的话让玄明一愣,原本阴鸷的眼中蓦地浮起些许茫然。   木蝴蝶扶住月佼,非常机灵地打蛇随棍上:“姑娘方才受了些许瘴气,这半晌了都还有些站立不稳;左护法还未向谷主请解药,姑娘这是怕左护法无谓吃亏呢。”   听了木蝴蝶的话,玄明那带了些许疑惑的目光又往月佼脸上瞧去。   “算了,”月佼有气无力地笑笑,“若左护法执意要进去,就当我枉做好人。阿木,咱们回去吧。”若再强行劝阻下去,就太可疑了。   木蝴蝶搀扶着提心吊胆的月佼,慢吞吞地往回走。   行出不远,一直凝神侧耳的月佼终于听到有轻细的脚步声跟在后头,心中长长舒了一口气。   那声音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跟在后头,直到她与木蝴蝶踏进所居院门方才消失。   如此一来,即便玄明疑心又起,立刻去向谷主请了解药再进瘴气林,那人也差不多快要出林子了。   总算是问心无愧了。   ****   据说,从前的红云谷就像话本子里的“世外桃源”。谷中人从不主动涉足外间事,不受官家管辖,不知谁坐天下,只是世世代代在山中自给自足、繁衍生息。   可自打十多年前红云谷的人开始在江湖上走动以后,多是与中原的一些邪门歪道往来,自然而然地与武林正道成了对立。   月佼依稀记得在自己十三岁那年,似乎有一群江湖少侠结伴追到谷外,试图挑了红云谷老巢以扬名立万,最终却以“其中三人殒命在瘴气林中”作为结局草草收场。   在那之后,便少有正派人士再贸然莅临红云谷了。   “……那人或许并不知谷口瘴气林的厉害?”木蝴蝶一边理着床铺,一边好奇地扭头望着坐在镜前发呆的月佼。   月佼回过神来,轻轻摇了摇头:“他一定知道,想必还很清楚那林子曾要过旁人的命,所以才会随身带了满满一瓶子解毒丸药。或许他只是没料到,虽说那瘴气在夜间的毒性较低,却只是相对白日而言。”   药瓶子几乎是满的,足以说明制药的人也并无十足把握能解红云谷的瘴气之毒。   方才那人,只怕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进来的啊。   木蝴蝶“哦”了一声,觉得月佼说得有道理,便又道:“既明知凶险,竟还不要命地硬闯,这些正派少侠也不知怎么想的。”   “是啊,那人一看就是出类拔萃之人,怎么竟那么不惜命呢。”见木蝴蝶已将床铺理好,月佼便感慨着站起身,掩唇偷偷打着呵欠往榻边去。   待她钻进被窝将自己裹起来,才发现木蝴蝶站在榻边盯着自己笑。   “怎么了?”月佼不解。   木蝴蝶笑意更深,满目调侃:“姑娘不是说,连人家长什么样都没瞧清么?怎么就知道出类拔萃了?”   “首先,若他资质平平,便不可能独自走到林中那么深的地方;”月佼条理清晰地将其中的道理一条条讲给她听,“其次,我见着他时,他的外袍已被露水浸了半湿,可见中毒倒地也非一时半会儿,若不是身体底子有过人之处,绝不会那么久之后还没死。”   见木蝴蝶呆住,月佼将被子裹得更紧,继续认真补充,“再有,他中毒之后无力动弹,睁眼看到我突然出现,竟全无惊慌,还能冷静地提示我帮他取解药,这足以说明他心智沉稳过人。”   其实之前纪向真说,“神女”就是祖传神棍,这话月佼自己也是认同的。   第五这一脉的女孩子,打小起最重要的功课便是“眼观四路、耳听八方”,以便做到“万事猝然临之而不惊”……说白了就是方便忽悠人。   虽说月佼从前对此兴趣缺缺,但该学的也都是学过的,只是没那么精通罢了。   “我只是想同姑娘开个玩笑……”怕她还要接着讲解,木蝴蝶赶忙换了话题,“对了,姑娘明早起来就替纪少侠配制解药吗?”   木蝴蝶最怕的就是滔滔不绝的月佼。   像个老学究似的,凡事非要细致入微地一点点剖析其中的道理,实在严肃到叫人头疼。   “先不忙,明早我还是先练功,从前整日在书房混吃等死,荒废太多了。”   这一世,她不能再混沌无知地任人宰割,要强大起来。   ****   救下纪向真的三个月之后,洞天门派去的那个女扮男装的细作果然暴露了身份。   但与月佼前世记忆不同的是,那姑娘这回竟在酷刑之下招供了洞天门的盘算。   原来,红云谷所出的许多药材、毒物是中原没有的,加之谷中又有许多世代相传的神秘古方,因此红云谷卖给洞天门的东西,在市面上大多都称得上奇货可居。   红云谷的人一开始并不懂得行情,觉得洞天门给出的价格还算公道;但随着谷中渐渐有人在江湖中频繁走动,谷主才知多年来红云谷被洞天门盘剥了多少利益,于是便让玄明与对方谈加价。   洞天门主虽表面上同意加价,却也起了“索性吞了红云谷老巢”的心思。因红云谷太过神秘,他便想出让细作打入红云谷打探的主意,将那细作扮成奴隶送给玄明带了回去。   好在,这小小变故并未影响月佼出谷的计划。   自玄明接任左护法之后,红云谷与洞天门的交易多是经玄明之手。如今出了这样的事,谷主难免怀疑玄明可能与洞天门有所勾结,当场暂扣了玄明的出谷令牌,命右护法哲吉带人去洞天门算账,月佼随行。   一行人浩浩荡荡前往洞天门大闹一场,红云谷与洞天门正式势不两立。   不过如此一来,红云谷自然要另寻别的买家。   谷主几经斟酌后,将玄明解禁,由他去江湖上另寻稳妥买家,同时又鼓励月佼多去江湖上闯荡,一来为红云谷立威,二来也是注意着玄明及他新寻的买家们之间的动向。   之后的一年里,月佼除了偶尔去看看玄明在做什么之外,便是专挑洞天门的场子找麻烦。   ****   大缙同熙三十九年冬月初十,北境小城飞沙镇上忽然来了许多陌生的怪人。   飞沙镇距翊州州府洧川有四百多里,出镇便是绵延千里的漠漠黄沙,几乎是个不毛之地。但因飞沙镇上的泉林山庄有一些不好言说的“生意”,是以飞沙镇不但没有人们想象中的荒凉,反倒有些喧嚣气象——   特别是每年冬天的时候。   客栈天字三号间的门被人推开,原本正抱臂靠在窗畔向外打望的月佼应声回首,见是木蝴蝶,便又笑着将目光转向窗下熙熙攘攘的街道。   月佼头也不回地对木蝴蝶道:“这泉林山庄可当真是了不得,瞧这满大街的人,怕有一多半儿都是为了他家今年的‘鉴药大会’来的吧……你瞧那个一身黛青绫罗的公子,一看就不是江湖人。”   每年这几日的飞沙镇上可谓鱼龙混杂,受邀前来参加“鉴药大会”的邪魔歪道、有心为民除害的正派侠士、怕有人闹事的便装捕快、前来买“药”的富家子弟……总而言之,水……很深。   木蝴蝶反身将门掩了,疾步行到窗畔,将手中新买的点心打开,双手递到月佼面前,神情有些奇怪:“姑娘猜我瞧见谁了?”   月佼两指拈起一块糕点,先掰下一半送进木蝴蝶嘴里,才随口笑问:“瞧见谁了?”   唔,这糕点不错,还热乎乎的呢。   “我瞧见……姑娘去年秋日里救下又放走的那个纪向真了!”木蝴蝶的左腮被那半块糕点塞得鼓鼓的,说话有些含糊。   “雅山纪氏也来趟这浑水?”月佼懒哼哼一笑,拍拍指尖碎屑,将窗户关上,“他认出你了吗?”   “那时我在糕点铺子里头,无意间瞧见他打外头街上经过,他应该没瞧见我。”木蝴蝶跟在月佼身后走到房中的桌旁坐下。   月佼拎起桌上那壶热茶,取了两个杯子斟满,与木蝴蝶一道分食起那包新买的糕点来。   “我曾允诺过他,将来若是不幸江湖再见,只当谁都不认识谁。”月佼喝了一口热茶,对木蝴蝶道。   木蝴蝶点头应下,边吃糕点边笑:“姑娘这一年多在江湖上可是声名鹊起,方才我就买个糕点的功夫,听人提起你的名号不下十次。”   “虚名,都是虚名。”月佼假作谦虚地朝木蝴蝶拱手,两人笑作一团。   ****   冬月十二,泉林山庄在庄内摆了鉴药擂台,“鉴药大会”如期举行。   台下的观擂人群中,一名裹着披风,兜帽罩头的人对身旁的同伴笑道:“台上这人,动作欠流畅,手法粗糙,就这样也能连胜五人?啧啧,中原人使毒……也就这样了。”   嗓音娇嫩疏懒中带着淡淡鄙夷,该是个姑娘。   站在她身后的一名扛着铜环大刀的黝黑大汉凶神恶煞地吼道:“毒公子是如今江湖上大名鼎鼎的后起之秀,你这没见识的小丫头片子哪来的底气品头论足?你行你上啊!”   江湖人耳力好,虽眼下人头攒动,四围嘤嘤嗡嗡,可那黝黑大汉这一嗓子吼完,台上台下顿时安静,所有人都往他们这处看过来。   前头那姑娘似是愣怔片刻,接着不疾不徐将披风兜帽掀开,缓缓转头望向那黝黑大汉。   那姑娘纤细白皙的食指柔柔指着自己的脸,眉梢轻扬,笑意慵懒,“是在说……我吗?”   她手背上,一朵金粉朱砂所绘的烈焰木莲在冬日的阳光下熠熠生辉,万众瞩目。   周围安静地如被冰封,气氛立时凝住。   好半晌后,才听得有人惊讶脱口——   “天下第五妖媚!”   经过一年多不懈的搞事,十七岁的月佼成功地在江湖上博得了这样一个……让她尴尬的名号。 第六章 (捉虫)   被人当众爆出了尴尬的江湖诨号,月佼感觉自己整个人由内而外的不好了。   不过此时的她毕竟已是有些江湖的人了,虽满心尴尬,面上神色却撑得稳稳的,徐徐将脸转向先前声音的来处,语调徐缓,笑音微扬:“别瞎说呀,我可是正经人呢。”   每一字的尾音都是软软的虚音,撒娇似的;可配上她面上浓艳冶媚的妆容,便显出一种诡异之感。   见擂台下的许多人都无声地往这头看来,木蝴蝶瞪了灿灿明眸,没好气地对那些人斥道:“都盯着我家姑娘做什么?台上打擂呢,看台上的人去。”   毕竟今日是泉林山庄的场子,泉林山庄庄主见状,即刻自擂台侧旁的锦棚内步出,向月佼抱拳道:“不知红云谷的朋友也来共襄盛举,林某有失远迎,得罪了。”   “林庄主客气,”月佼慵慵懒懒一抬手,向林庄主还了礼,“不请自来,打扰了。”   林庄主清了清嗓子,笑容谨慎:“不知姑娘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经过月佼一年多以来的不懈搞事,整个江湖都疯传红云谷的毒种类之多、谷中人使毒技能之花样百出,令人防不胜防。   因泉林山庄在北境,红云谷在东南境,两家素无往来,因此泉林山庄的鉴药大会从未邀请过红云谷。   今日红云谷的妖女突兀现身于此,林庄主心中难免忐忑,生怕她是来砸场子的。   毕竟这一年一度的鉴药大会能给泉林山庄带来的利润之丰厚,不是常人能想象的,林庄主绝不能容忍有人捣乱。   月佼立在人群中,远远向高台上的林庄主无辜一笑:“听说贵山庄的鉴药大会有生意可做,谷主派我来碰碰运气,还请林庄主给个机会呀。”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林庄主心中略一权衡,见她身旁随行只有木蝴蝶一人,便客套地笑道:“如今江湖上皆知红云谷使毒、用药出神入化,姑娘能莅临鄙庄,实在蓬荜生辉,欢迎之至。只是……”   “林庄主且安心,我会按打擂的规矩来,”月佼笑笑,略一抬手,“请继续。”   ****   虽有这小小波折,但在林庄主出来主持大局、月佼也释放了充分的善意之后,场面又恢复了先前的热闹。   虽说围观人群中总有人时不时往月佼那头瞟去,但随着又有一人上台向毒公子发起挑战,众人的注意力渐渐也就回到了擂台上。   “天下第五妖媚?真是个奇怪的名号。”   热闹的人群中,一位白衣青年发出一声低喃自语般的笑叹。   他身旁有个着褐色武袍的好事者立刻回头看向他,兴致勃勃地与他搭起话来:“才出道呢?她这名号可都叫了一年了……咦,你哪门哪派的啊?”   其实,褐袍人在进泉林山庄后不久,就已注意到这位白衣青年了。   这白衣青年长相英气出众,身形挺秀高颀,一袭白衣凛冽胜雪,腰间一条穗绦殷红如霞,长长垂下至膝侧。   简单到极致的衣饰,看不出任何门派、来路的特征,可单凭那朗月清风般的气度华彩,本合该出自名门正派,并不是今日这场合会欢迎的那种人。   但褐袍人毕竟是个老江湖,来鉴药大会不是一次两次,自然知晓以泉林山庄防范之严密,今日能堂而皇之进来看热闹的,必定是与他一样的邪魔歪道。   不过,邪魔歪道也分三六九等,褐袍人一看这白衣青年的眸子,就知他绝非等闲之辈——   那对仿佛钟天地之灵秀的眸子,看似清澈,实则深不见底。   褐袍人心中有数,这样的人必定是个狠角色。他打算与这人结交结交,这才逮着机会与他攀谈上了。   白衣青年微微颔首,抱拳行了江湖礼:“半江楼,严五。”   褐袍人顿时觉得自己今日运势实在旺,不但碰见了那红云谷的妖女来搞事,还碰上了近来最神秘的半江楼的人,不虚此行啊。   “哦,难怪你不知道她,毕竟你们半江楼也是这几个月才开始在江湖上走动的,”褐袍人忙抱拳还礼,“虎啸门,钟长兴。”   互报名号之后,白衣严五便随和地与钟长兴交谈起来。“钟兄,方才那姑娘,是做了些什么才得了那样……奇特的一个称号?”   钟长兴笑着往白衣严五身边挪了两步,兴致勃勃道:“那是红云谷的‘神女’,当然,大家都叫她妖女。红云谷你听过吧?去年跟洞天门翻脸了。据说是洞天门想黑吃黑,派了探子进红云谷……总之就是两家翻脸了。之后这妖女亲自带了人闯进洞天门总坛,二话不说一把毒粉控了全场。洞天门门主那可是叱咤魔道多少年的了,都没来得及出手就跪了,据说如今还不知被她捆在哪儿日日折磨呢,啧啧。”   江湖传闻向来都是加油添醋的,对这种道听途说的传闻,但凡心中稍微有点数的人,都知道只能信个三五分。   严五礼貌地笑了笑,又问,“即便如此……怎么又跟‘妖媚’二字搭上边的?我瞧着她也就……”   严五隔着人群远远往月佼那头觑了一眼,她正在专注地望着擂台上的动静。   “……不过尔尔。”小孩子装大人,呵。   钟长兴笑道:“是鬼魅的魅啊!那妖女行事不按常理,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加之又擅使毒……总之那就是个勾魂的无常,劝你今后躲着她些,千万别得罪了。”   “不过是闯了一回仇家的总坛,绑了人家的头儿,这么简单就名动江湖了?”严五有些吃惊,又像是若有所思,“据我说知,洞天门如今也还在江湖上走动,并未被灭。”   钟长兴原本想伸手拍拍他的肩,却又总觉他的态度虽平易近人,内里却有种叫人不敢轻易冒犯的清贵威严,便将手背到身后,讪讪笑了。   “严兄弟,你莫不是打算仿效她这样成名吧?不可能的。你只知洞天门如今还在江湖上走动,却不知这短短一年里,洞天门就从如日中天落到三流都不如,全是这妖女的杰作。”   “她将洞天门门主绑走以后,洞天门少主便接手主持大局,”见严五很愿意听,钟长兴便将自己道听途说的种种一一道来,“结果她倒好,追着洞天门玩儿了一整年,那个锲而不舍啊。洞天门但凡像样点的生意,全被她搅和得不成样子……要不怎么说她妖异似鬼呢,如今只要是洞天门能赚钱的场合,那真是十处打锣九处有她,反正被她折腾得整个门派上下都快没饭吃了。”   俗话说,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红云谷与洞天门之间的梁子,简直算得上死仇了。   严五好奇浅笑,“洞天门的人就拿她没法子?”   钟长兴笑得幸灾乐祸,“听说一开始有人去追杀过,结果她不知使的什么手段,那一个个被逼得,半疯不癫的;后来那少门主就说躲着她些,偏她哪儿哪儿都找得到,难缠得很。你等着看热闹吧,她今日绝对又是来搞事的。”   “今日也有洞天门的人么?”严五不着痕迹地又朝擂台对面那裹着披风的姑娘看过去。   真是越来越好奇她是怎么想的了。   “有啊,毒公子就是啊,”钟长兴的幸灾乐祸毫不遮掩,“这都连胜八人了,你瞧他笑不笑得出来?”   台上的毒公子果然满目的严阵以待,毫无胜利者的喜悦。   严五点点头:“那就难怪她会出现了。”   钟长兴道,“按规矩,只要毒公子再胜一人,便是今年的‘毒尊’了。据说泉林山庄今年给‘毒尊’的彩头可是黄金千两……不过那妖女只怕也快要上去了。她今日若不是来找洞天门晦气的,我都不姓钟。”   “泉林山庄出手如此阔绰,还真是身家雄厚啊,”严五感叹了一句,又向钟长兴道,“钟兄不去争夺那千两黄金吗?”   “每年的鉴药大会,毒尊擂台不过就是个噱头,”钟长兴朝擂台后头搭了锦棚的观擂台努努嘴,“今日进来的大多数人,还是冲着里头那些冤大头来的,就等晚上面谈了。”   泉林山庄人脉之广,每年坐在观擂台里不露面的那些人,并不全是三教九流,据说有不少非富即贵的纨绔。   擂台之战后,泉林山庄会根据那些冤大头主顾的需求,为他们与各门派之间分别牵线搭桥——   买毒、买杀手、买死士。   这才是魔教们每年来此聚集的根由,毕竟魔教中人也是要吃饭的,且还想吃得好些。   ****   许是众人都在等着看月佼如何找毒公子晦气,在毒公子连胜八人之后,便一直无人再应。   林庄主正要出来打圆场,毒公子自己先沉不住气了,抬手指向台下闲散如看戏的月佼,近乎气急败坏地吼道:“妖女,咱们两家今日索性就做个了断吧!”   “谁要跟你家了断,”月佼抱着木蝴蝶的手臂,没骨头似的倚着她,笑道,“我偏要没完没了,你咬我呀?”   毒公子气到咬牙,围观人群哄然大笑,有人开始出声拱月佼上台,与毒公子一较高下。   林庄主抬手示意众人稍安勿躁,又对月佼笑道:“既今年有红云谷的朋友来,林某便临时加动动这规矩……”   须臾之后,泉林山庄的两名弟子押出来一位双手被绑缚在身后的女子。   衣衫褴褛、蓬头散发、双目无神,行尸走肉一般。   人群中的白衣严五几不可见地微抿了唇角。   “林庄主这是做什么呀?”月佼皱眉。   林庄主笑道:“鄙山庄的奴隶,中了些小毒。毒公子与姑娘皆是难得的使毒良才,为免二位龙虎相争折损其一,不如就比比谁能解了她们身上的毒,也不伤和气。”   先前的八场争斗,大家都是点到为止,若伤及对方,也会及时交出解药。可红云谷与洞天门之间死仇般的恩怨谁都清楚,林庄主觉得,这两人一旦有谁给对方下毒成功,想必不会轻易拿解药出来。   毕竟是他林家的地盘,擂台之争不能出人命。   毒公子点头:“客随主便。”他心中也觉得,若那妖女对他下毒成功,绝不会拿出解药来的。   月佼看了台上那名姑娘一眼,放开挽着木蝴蝶的手,站直身,缓步行去,一步一步迈上了擂台。   她很生气,非常生气,可是她只能笑着,尽量不去看那个被折磨到面目全非的姑娘。   月佼淡淡笑着,对毒公子道:“一场定胜负么?”   毒公子冷笑:“一场足够。”   月佼点点头,双目直视着他,两手不疾不徐解开披风系带,继而一扬手,将解下的披风扔给台下的木蝴蝶。   被高高扬起的披风尾端柔柔扫过毒公子的鼻尖,姑娘家特有的异样馨香立时划过他的鼻端,好似还带着体温。   披风之下,是火红的薄纱轻衫包裹的曼妙娇躯,像山间林中巨毒奇珍的妖异花卉,明艳勾人,却透着致命的诡谲。   毒公子面上一红,倒退两步,啐道:“不知羞耻。”   月佼妆容冶艳的眼尾懒懒挑起,潋滟水眸似笑似嗔地直视着他,一言不发。   毒公子稳住心神,咬牙喊道:“开、开始吧!”   “结束了。”   月佼勾唇一笑,转头朝擂台侧畔的林庄主眨了眨眼,又不疾不徐朝那名女子走去。   “什么……”毒公子骤然收声,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   披风?!她那件披风有问题?!   月佼并不理会他,只沉默而温柔地以食指轻挑起那名女子的下巴,专注地看了看她浑浊而涣散的眼瞳。   “是‘斩魂’啊……”月佼心中发痛,面上却仍是镇定笑着。   这泉林山庄,竟与洞天门一样,不干人事。   “斩魂”这种毒,中毒者所受之苦,比她前一世中的那种不知名的毒要难过百倍。   中此毒者如魂魄被摄,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只能任人摆布;同时,中毒者一直,始终,都能清楚感知到如被噬心剜肺般的巨大痛楚。   生不如死。   相比而言,她给毒公子下的毒,其实就是玩闹。   此时毒公子已感受到双臂僵硬,十指指尖却如有千万只虫蚁在啃啮着指尖那小小一处血肉。   不多时,难受无比却又无计可施的毒公子目眦尽裂,软身倒地。   “妖女……你使诈……”   月佼回身走到毒公子身前,居高临下俯视着他,冷冷勾唇,笑意森然:“大家都是邪魔歪道,还讲什么礼义廉耻呢?”   她今日原本只是为了来砸洞天门的场子,所以并无与泉林山庄起冲突的准备。此时陡然发现泉林山庄同样是一群人渣,她却也清楚自己不能贸然在此刻与他们撕破脸。   暂时,也只能在毒公子身上撒气了。   毒公子在钻心般的难受中挣扎、翻滚半晌后,忽地怒而暴起,用尽全身力气撞向月佼。   月佼没防备,待反应过来时,毒公子离她只有不足半步的距离了。   毒公子虽双手不能动弹,却仍是拼尽全力腾空而起,以足尖踢向她腰腹之间。   月佼提气后撤时已晚了一步,腰腹之间被他足尖扫中,再加上她自己的后撤之力——   众目睽睽之下,月佼像个被人抛起的布娃娃,在空中翩跹飘然划出一道火红的弧线,身躯绵软地自擂台腾空落往人群中。   毒公子那混蛋,用足尖点了她腰间穴,导致她一时提不起力来。   更混蛋的是擂台侧边那些看热闹的人,眼见她跌下,顿时不约而同地后撤……   惟有那个白衣红穗的人,依旧在原地没动。   这一切发生在短短一瞬,月佼根本来不及思索什么,便整个扑入了那人怀中……她的双臂也很自然地挂在了他的颈上。   更惨无人道的是,她的唇正好贴在他颈侧。   她原本以为两人会一起跌倒在地,哪知这白衣公子看似身形文弱纤瘦,实际却是个硬底子,在这样陡来的冲击之下,竟岿然不动。   于是场面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月佼被人打飞跌落,反而很像她明明可以自行收势,却借机轻薄无辜青年。   月佼面上一红,又恼又窘地垂眸道:“多谢。”   她早先进来时就偷偷注意到这个人,却没料到两人之间是以这样的方式说上第一句话的。   白衣严五薄唇微启,眸中有笑意光华皎洁:“荣幸。”   洁白胜雪的衣领处,那枚新添的殷红唇印绮丽无方。 第七章 (捉虫)   “红云谷与洞天门之间的恩怨,我泉林山庄并不插手。可林某毕竟与二位有言在先,莫伤和气,”林庄主面色隐有不豫,指着擂台上难受到打滚的毒公子对月佼道,“姑娘此举,未免……”   “林庄主莫担忧,我只是一时技痒,同毒公子小小切磋一下,那毒不伤性命的,”月佼转头,对林庄主笑笑,“双臂在井水中泡半个时辰就好,唔,浸泡时水要没过肩,周遭不能太暖。”   这毕竟是泉林山庄的地盘,她不会莽撞到将地头蛇得罪太彻底。   白衣严五唇角隐隐上扬。   要没过肩,那就是整个人都得泡到井水里。   北境冬日本就寒冷,此刻又近黄昏,连那点凉薄的日头都快要落山了,这时候叫人整个泡到沁凉的井水里……   这姑娘收拾起人来,完全是熊孩子般顽劣的手法啊。   听月佼说了解毒之法,林庄主立刻安排庄内弟子将毒公子带下去解毒。   “姑娘……不冷吗?”严五轻垂眼眸,目光淡淡扫过仍旧挂在自己脖上的藕臂。   薄纱宽袖半滑至肘,纤柔小臂在红纱的衬托下愈发白皙,风情绰约。   见周围有许多人竖起耳朵往这边瞧过来,月佼环在严五颈上的手略略使力,几乎将自己整个贴到了他身上,妆容冶艳的小脸靠在他耳边,轻声道:“对不住,我还得缓缓。”   方才毒公子那一脚可是实打实踢在她腰腹之间的穴位上,导致此刻她双腿还有些发软,若是撒手,必然只能在众目睽睽之下狼狈倒地。   严五含糊轻应了一声,不着痕迹地朝后微仰了脖子。   她离得太近了,说话间吐出的气息就熨帖在他的耳畔与颈侧。那温热馨香的气息似乎正透过厚厚的冬衣衣领,嚣张而暧昧地侵入他颈间的肌肤。   为了不让人看出自己的狼狈,月佼虽已察觉到这人周身发僵,却也只能硬着头皮将“无耻妖女强行轻薄无辜青年”的狗血戏码演下去。   “少侠贵姓呀?”   “严五。”周身发紧的严五神色冷峻,目视前方。   月佼可以发誓,她看到他说话时偷偷翻了个白眼!   其实她也不想这样讨人嫌的,她原本真的是个正经人啊。哎。   缓了片刻,虽说双腿还是有些发麻,但已比方才刚跌下来时好了许多。   擂台另一边的木蝴蝶终于穿过密密匝匝的围观人群,来到月佼跟前。   “姑娘没事吧?”焦急的木蝴蝶伸出自己的手。   月佼徐徐撤了一手搭在木蝴蝶手臂上,自严五怀中退开,妖妖娆娆地靠向木蝴蝶。   “多谢严少侠。”   严五似是微微皱了皱眉头,淡声道:“举手之劳。”语毕,便不再看她。   人群中的好事者们回过神来,又开始嘤嘤嗡嗡议论纷纷。   有人大着胆子调侃笑问:“这胜负可怎么算啊?”   月佼一上去就将毒公子放倒了,两人之间谁强谁弱不言而喻;若照往年的规矩,月佼就该是今年的“毒尊”了。   可林庄主毕竟有言在先,当众说过月佼与毒公子的这场比试,是以“谁能为台上那个女奴隶解毒”为评判的。   “林庄主不必为难,”月佼唇上带笑,嗓音里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我胡闹搅了贵山庄的盛事,‘毒尊’的名头与千两黄金也不该是我的,替那姑娘解了毒我就离开。”   月佼虽涉世不深,可她不傻,这一会儿功夫她已将局面想明白了。   林庄主想不着痕迹地帮毒公子一把,将罕见的“斩魂”之毒都用上了。   想必泉林山庄是从洞天门手上买到“斩魂”的,林庄主便以为毒公子必有解毒之法。   然而,那毒是出自红云谷的。   ****   解“斩魂”之毒颇费了些功夫,待月佼与木蝴蝶回到飞沙镇上的客栈内时,天色已是墨黑。   “姑娘今日算是把泉林山庄得罪了,生意只怕没得做。”木蝴蝶随口笑道。   月佼悻悻在榻边坐下,轻声道,“阿木,你回房歇着吧。”   木蝴蝶见她面上恹恹的,赶忙下楼替她打热水来净了面。   “我先替姑娘上药。”   木蝴蝶知道,当时在擂台上月佼躲得还算及时,但到底还是被毒公子的脚尖踢中腰间穴,虽无大碍,但淤青必定少不了。   月佼拥被靠坐在床头,对木蝴蝶伸出一手:“你将化瘀的药膏给我就行了,我自己来。”   “那姑娘自己上完药就早些休息,旁的事明日再想。”木蝴蝶将化瘀药膏放到月佼掌心,有些担忧的叮嘱道。   月佼捏着药瓶下了榻,将木蝴蝶送出门去,又将房门闩上,这才反身又回到榻上。   仍是拥被靠坐在床头,满眼呆呆的。   去年出谷时,她自作聪明地想到,既前一世她是死在十八岁那年,那她只需想法子在江湖上混足两年,便可躲过那莫名其妙的飞来横祸。至于之后怎么打算,走一步看一步便是。   于是她天南海北的追着洞天门的人闹腾了一年有余。   就在这一年多里,她想起了很多事,也发现了很多事。   一开始她追着洞天门的人跑,纯粹是想有个由头不必回红云谷,可在那玩闹般追逐的过程中,她发现洞天门在卖人。   那些都是活生生的人啊,却大多遍体鳞伤或衣不蔽体,狼狈且无助地被人像小猪仔似的装在笼子里,一车一车不知卖往何处。   大多都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还有一些不知事的小孩子。   于是她一直咬着洞天门不放,一次一次地救。   如今江湖上的人都在说洞天门被她折腾得气数将尽,可她知道,他们还在做那勾当,只是比从前隐秘了。   她不清楚洞天门是从何处源源不绝掳来那么多人的,她一次次追过去将人救下,他们却总能有新的“货源”。   想到这一年看到过的所有触目惊心的场面,那些痛苦、无助或茫然的眼睛,那些遍体鳞伤的身躯……月佼难过得想哭。   今日在泉林山庄看到那位中了“斩魂”的姑娘,加之林庄主对洞天门的毒公子那不着痕迹的偏袒与维护,她心中隐隐猜测——   泉林山庄与洞天门,多半在做同样的勾当。   原本只是洞天门,若再加上泉林山庄……她真的不知要怎么做,才能真正帮上那些一次次被掳进笼子里的人。   “唔!”   神思恍惚间,月佼被人点了穴。   动弹不得的月佼只能瞪大一双美眸,心中暗恼自己实在大意。   “姑娘勿惊,得罪了。”   这声音,她听过。   ****   月佼瞪着面前那个白衣,哦不,此刻他穿的是黑衣。   “有要事请教姑娘,情非得已才有所冒犯,还请姑娘海涵。”   我能不海涵吗?   月佼瞪他。   “我替姑娘解开哑穴,问完话就走,姑娘切莫高声引来旁人,可好?”   月佼当即眨眨眼表示同意。   这几日飞沙镇上高手云集,光这客栈中就住了不少,加之木蝴蝶就在隔壁,周围还有其他红云谷的人——   没有一个人发现这家伙潜进来。   她这条命来之不易,她很珍惜的。   哑穴被解开后,月佼清了清嗓子,“你究竟,是什么人?”   一点都不把自己当外人,还顾自拎了小圆凳来坐在床边呢。   “尚书省监察司右司丞,严怀朗。”严怀朗笑了笑,亮出一枚云纹紫穗令牌给她看。   月佼茫然蹙眉:“你是官?”   她一个红云谷长大的孩子,哪分得清楚这令牌的真假,更别说他口中那又长又拗口又不知所谓的官职。这真是太为难她了。   可,他是官,她只需要确认这个,就足够了。   严怀朗愣了愣,尴尬轻咳一声,将令牌收好,无奈笑道:“很大的官,从京城来的。”   “多大,能见到皇帝陛下吗?”月佼的嗓音有些颤,明亮的眸子微湿。   此刻的她素面朝天、不施粉黛,湿漉漉的眸中似有万般委屈。   “能见到,”严怀朗心下一扯,嗓音不自觉地温柔许多,“怎么了?”   有泪珠自月佼眼眶跌落,一颗一颗,顺着她光洁的面庞缓缓而下,在被面上染出一朵朵委屈的花。   “皇帝陛下知道,有人……将许多姑娘和小孩子当做牲口一样,装在笼子里卖掉吗?”   她压低的嗓音中带着哭腔,眼中的愤怒、哀伤与疲惫。   “她从前不知道,后来知道了,”严怀朗定定凝望着她,哑声道:“所以,我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评论区的有些小伙伴们好像有点疑问,我解释一下:   月佼会哭出来,并不是因为严大人本人,而是她对“能见到皇帝陛下的官”有一种天然的信任,当然,这个天然信任的形成原因,有点蠢,不过算是个小小的梗,明天会慢慢揭晓。   严大人:不是因为本官?哪个官都可以?(忽然又开始怀疑自己的男主身份   哈哈哈哈 第八章 (捉虫)   这一年来,月佼其实是很心累的。   红云谷的人从前甚少出谷,十多年前开始在江湖上走动也不过是为了做生意糊口,加之来往的又多是邪魔歪道,因此,他们对世间事并无强烈的善恶观念。   在他们看来,那些姑娘和小孩之所以总是被人抓进笼子卖掉,不过是因为自己太弱,跟山间的野物被人抓了吃掉是一样的。只要事情没有落在红云谷自己人的头上,他们并不会管这种闲事。   所以月佼只能对谷主说,“洞天门之前欺负咱们不懂行市,又起了杀心想要灭了咱们,红云谷不能忍气吞声”,这才得了谷主首肯,拨了人手给她,也允她动用红云谷在江湖上的人脉,将洞天门搅和得鸡犬不宁。   她明知自己做的事是对的,却只能以这样的方式来遮掩,因为她只有同伴,却无同道。   所以,当严怀朗表明他是“可以见到皇帝陛下的官”时,她甚至来不及想一想他的话是真是假,心中立时便不受控一般,生出一种找到同道的安心、释然与委屈。   待她眼泪渐止,严怀朗微微蹙眉,盯着还挂在她面上的泪珠,搁在腿上的右手几不可见地动了动,最终只是徐缓紧握成拳。   “好歹也是个在江湖上有名声的人,怎么如此盲目轻信?”严怀朗皱眉板脸,模样严肃,嗓音却温和又耐心。   月佼偷偷抽了抽鼻子,瓮声瓮气道:“并不是、并不是盲目轻信,是因为你说,你是官。”   “随便什么人说一句自己是官,你就信?”严怀朗无奈地瞪着她,眼睁睁看着她颊边那颗晶莹的残泪慢慢滑至下颌。   “可是,你不是、不是……有令牌吗?”   严怀朗没好气地轻嗤:“你认得出我那令牌的真假么?”   “唔,”月佼轻咬了下唇沉吟片刻,“你说你是能见到皇帝陛下的官,不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可你难道就没想过,官也是有好有坏的?”严怀朗忽然很想把她的脑子扒开,看看里头究竟装了些什么。   “‘公子发财’的书中说过,皇帝陛下身边全是当世最杰出的人物,‘他们心有万丈长虹,明辨是非善恶,会劈开世间所有黑暗与不公’,”月佼字字清晰地背诵了“公子发财”的金句,才结语道,“能见到皇帝陛下的官,就不该是坏的。”   严怀朗忍住白眼扶额的冲动,孜孜不倦地教诲道:“若我就是随口骗你,其实根本见不着皇帝陛下呢?你就这样什么都抖出来了,不怕被人灭口?”   红云谷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人人都是看公子发财的话本子长大的?   “有道理,”月佼眨了眨还沾了泪的眼睫,脑子逐渐灵光了,“诶,你半夜偷偷摸摸跑进陌生女子的房中,就是为了专程来告诉我,你是个不能信任的人?”   “是有要事与你谈,”严怀朗仿佛听到自己磨牙的声音,“也顺便提醒姑娘,对陌生人要有防心。”   “多谢严大人教诲,”月佼没法点头,只能再度眨眨眼,“你能先替我解穴么?这样说话我很难受,也很……尴尬。”   ****   替月佼解穴后,严怀朗见她似是要掀被下榻,忙出声制止:“等等。”语毕倏地起身,背对着她站得远了些。   毕竟,白天在外那么冷时,这家伙都能穿得那样……“坦荡”,他有充分的理由相信,此刻裹在被子中的她,或许……   严怀朗突然脸红,生生打住脑中的想象。   月佼从被中伸出一手,拿手臂擦了擦眼泪,又偷偷将手缩回被中,盯着他的背影软声抱怨道:“睡觉当然不会穿太多,我就不信你们中原人都是和衣而眠的……你能帮我把屏风上的那件袍子递过来吗?”   严怀朗顺着她的话看向屏风,上头果然搭着一件雪青色绒圈锦袍,色泽素雅得体,裁剪形制也规整,绝不像她白天穿的那样“偷工减料”……   思及此处,午后在泉林山庄擂台下的某个场面,蓦地冲进严怀朗的脑海。   被轻衫薄纱绰约包裹住的娇躯偎在他怀中;宽袍大袖滑至肘,白皙柔润的半截藕臂紧紧攀住他的脖颈;红纱与白衣亲昵相贴;衣领上醒目的唇印。   忽然觉得……脖子发烫。   严怀朗不太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几步过去将那袍子取下再退回来,仍是背对着床榻,反手将那袍子递过去。   榻上的人迟迟没有动静,严怀朗觉得指尖被手中那袍子捂得快要烧起来了。   “拿去。”他催促道。   月佼望着他别扭的背影,嗓音赧然:“我手短,够不着。”   严怀朗一怔,斟酌着朝床榻的方向退了两步。   因他始终背对着床榻,便错过了月佼眼中一闪而逝的狡黠光芒,像一头才长出几颗乳牙、初学狩猎的小豹子。   ****   月佼以目光略略衡量了两人之间的距离,确认他没有忽然回头的迹象,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他扑了过去。   纤细但并不过分柔弱的手臂越过严怀朗的肩头,微沁的食指指尖敏捷地点在他的唇上。   唇间一凉后,即刻有微微的刺痛与麻痒自唇瓣直冲脑门。猝不及防的严怀朗这才回过神来,迅速回身并扣住了她的手腕。   冷冷的眼神扫过她身上厚实的深衣,严怀朗心中大呼失算。   若早知她穿得规规矩矩,他也不必为了避嫌而背过身去——   果然,做君子,是没有好下场的。   被扣住腕间命门的月佼并不惊慌,一对才被泪水洗过的明眸扑闪扑闪地望着他,庄严宣布:“你中毒了。”   严怀朗不着痕迹地试着运气,发现并无任何阻碍,于是冷漠地板着脸道:“睡觉还随身带着毒.药?”   “在袍子里呢。”月佼伸出没被他扣住的那只手,飞快地朝他晃了晃掌心的小药瓶。   严怀朗没好气地放开她,重又坐回那小圆凳上,波澜不惊道:“所以,你其实并不信我?”   “一开始是信的,可后来你那样一说,我就觉得你说得有道理。”月佼将他先前拿来的那袍子穿上,这才掀被下了榻,施施然走到房中的桌前倒水喝。   “虽然我心里很相信你,可是道理上确实不该这么轻易就相信你,所以才给你下毒的。”她解释得跟绕口令似的,也不知道他听不听得懂。   严怀朗心中无语问苍天,他这是挖了个坑将自己埋进去了?   “什么毒?”   月佼一手撑在桌沿上,另一手握着茶杯,扭身回望他:“红云谷识字的人不多,所以我们的许多毒.药都没名字的……你要喝水吗?”   不知她想做什么,严怀朗也不妄动,只是审慎地盯着她。   见他板着脸不说话,月佼忙放下杯子走过来,坐在榻边与他四目相对,耐心地解释道:“你别对我动手,我知道我打不过你的。这毒不会立刻发作,你每个月记得来找我拿一回解药就行。”   每个月拿一回解药?   严怀朗只能无奈叹息:“几时才能彻底解毒?”   “等你能向我证实,你真的是能见到皇帝陛下的官,我就把最后的解药给你,”月佼眼睛滴溜溜一转,忽然笑了,“这世上只有我才有解药,若这中间我死掉了,那你也会死的。”   这是在警告他,不能杀她。   严怀朗唇角微扬,环臂靠在床柱上觑着她,自暴自弃道:“那就这样吧,等我手上的案子了了,就带你回京一同面见陛下。”   什么叫自作自受?他这就是。   对他的配合,月佼点点头表示满意与赞许。“对了,你找我有什么事?”   严怀朗却没急着说出来意,反而淡声笑问:“江湖上都只知姑娘‘天下第五妖媚’的名号,却不知姑娘芳名……本官有一个疑问,还请姑娘解惑。”   “是要问我的名字吗?”月佼捋了捋他话里的意思,大大方方道,“月佼。”   其实她从未刻意隐瞒自己的名字,可这一年多以来大家都“妖女、妖女”的称呼她,没人认真问过她叫什么名,她也就懒得说了。   “不是,我是想请问,”严怀朗眼中有淡淡的好奇,“前面四个,都是谁啊?”   月佼沉默良久,才面无表情地轻启柔唇:“在下,复姓……第五。”有个鬼的前面四个,你们这些想法奇怪的中原人。   “哦,”严怀朗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讪讪笑着将话锋一转,“你此前一直追着洞天门的人,其实就是因为看不下去他们贩卖奴隶的事,对吗?”   月佼重重点头,两手愤怒地握成了小拳头:“我可以帮你的,他们有许多暗窝子,官家的人轻易找不到。”   “我今夜来找你,就是想同你谈这个事。”   自同熙元年起,《新修大缙律》已明文禁止蓄奴,更不允许买卖奴隶。   一年前,有人察觉江湖上似有贩卖奴隶的迹象,严怀朗当即派人追查。   原本已有了些线索,可月佼凭空出现,一路打草惊蛇,使洞天门的交易愈发隐秘,线索中断。案子迟迟没有进展,这才惊动了严怀朗,逼得他不得不亲自出手。   严怀朗左手食指屈起,以突出的指节抵住额心轻揉,万般无奈地长长叹了一口气,“若不是你一直打草惊蛇,这案子早该结了。”   “啊?”傻眼的月佼满脸呆滞,久久合不上嘴。 第九章 (捉虫)   中宵夜静,窗外有风声呼呼。   房中明烛轻曳,温柔地轻晃着傻呆呆的人影。   月佼端端正正坐在床榻边沿,握成小团子般的两手撑在床板上,满脸呆滞,烛火盈盈衬着她琥珀色的瞳仁,里头全是懵懵的柔光。   宛如一只被吓到呆住的小松鼠。   “平日里不总是一副精明又嚣张的样子吗?”严怀朗面上神情淡淡的,心中却有止不住要往外扑的笑意在翻涌。   平常大家都说他是个不爱笑的人,可他近来每每看见这家伙就想笑,他怀疑自己可能有毛病。   他的声音让月佼回过神来,艰难地清了清嗓子,疑惑地看着他:“你说,‘平日里’?是什么意思?”   这家伙,怎么忽傻忽精的,真叫人摸不着头脑。严怀朗无奈地勾起唇角,坦诚相告:“追着你跑了许久了。”   监察司负责跟进此案的人在今年三月下旬时发现,洞天门买卖奴隶的交易方式和地点忽然之间全部大改,一番探查后,在五月中旬才确切掌握了洞天门与红云谷之间的恩怨,自然也知道了月佼的所作所为。   这时监察司的人才明白,去年末,有几处地方府衙都收到过的那种字迹怪异的神秘字条,十有八.九就是出自这位热血妖女之手了。   字条上写着洞天门贩卖人口的消息,交易的时间、地点一应俱全,就是字丑了点。   因监察司还需要循线查证洞天门手中那些“奴隶”的来源及去处,不能打草惊蛇,便让那几处地方府衙将消息压下,按兵不动。   许是月佼见消息发出后官府始终没有动静,以为这种事官府是不管的,之后便再也没有传过消息,只闷头用自己的法子去解决问题了。   不得不说,她砸人场子的效率极高,自从她插手此事之后,洞天门竟再没成功过一笔奴隶交易。   虽是好事,但这也成功断掉了监察司的另一条线:没法查证那些人最终都是被卖给谁的。   “我手下的人从五月中旬就开始追踪你,一直到十月,”严怀朗眉梢轻扬,似乎又想笑了,“我亲自跟在你后头,也有一个多月了。”   这一个多月下来,严怀朗终于相信手下那些人之前呈递给他的消息并非推托之词,眼前这家伙当真如他们呈文中所说的那样,总是突然出现,突然搞事,然后突然又不见踪影。   像能飞天遁地似的,看得到动静,却总是追不上。   今日在泉林山庄的擂台下,她被人一脚踹进他怀中时,他心中第一个念头竟是:哦,是人形,没尾巴,不是松鼠成精。   月佼朱唇微启,贝齿轻咬唇角,眸中有片刻的慌乱,很快又镇定下来,“是要将我抓起来问罪关押吗?”   听他说了许多,她自己也暗暗捋了半晌,原本对他身份的那点疑心也差不多消散殆尽。   她已经隐约有些明白,自己多半是真的闯祸了。   做了错事就得认罚,这道理她懂。   “若我说是,你待如何?”严怀朗说完这话,见她又在使劲咬自己的唇角,忍不住蹙眉,脱口道,“好了好了,没真要抓你。”   “诶?”月佼满脸诧异,“为什么不抓?”   严怀朗忍住想伸出手去揉她脑袋的冲动,温声宽慰道:“大缙律法中,没有哪一条是禁止‘路见不平’的。抓了你也没哪家牢狱敢收,难道要抓回家我自己养?”   话音刚落,他自己都有些愣了。   啐,养一只松鼠做什么?天天剥松子给她吃吗?   “多谢,”月佼倒没注意他的后半句,只面有愧色的点了点头,讷讷道,“那,明日我就回红云谷去,再不给官家添乱了。”   祖父说过,治大国如烹小鲜,官家的人做事是要观大局的。她之前是以为官家不管这种事,才自己去闹腾,如今既知是有人管的,又知自己莽撞给人添乱了,自然也知道该怎么做。   严怀朗眸心微烁:“虽说你罪不至下狱,可毕竟是坏了事的,总要将功抵过才算有个交代吧?”   “好,你要我做什么?”月佼毫不犹豫地接口道。   “方才有一件事你说对了,”严怀朗满眼欣慰地望着她,慢条斯理道,“江湖上的许多门道,确实只有你们江湖人最清楚。我今夜冒昧前来,也是有些事想向你打听一下。”   其实若真要查,也不是查不到,只是需耗费些时间。   月佼使劲点了点头:“嗯,你问吧。”   她很高兴能有机会弥补过失。   严怀朗道:“你知道洞天门将那些姑娘和小孩卖给什么人了吗?”   查了一年多,只查出那些人大多是被洞天门的人以迷.药拐来的;可奇怪的是,每回交易成功之后,监察司的人分头再去跟进每个买家,都会发现他们买来的那些姑娘和小孩都如泥牛入海般,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月佼微仰起头望着屋顶横梁,认真地回忆了片刻后才道,“好像多是从南往北这一路,靠近边境的富绅之家。但这些富绅之家好似还会将他们再倒手卖来卖去……哦,你放心,自我开始闹场子起,他们就没再卖成过了。”   要不要夸你两句,再给你拍拍手以示褒扬?   严怀朗心中哭笑不得,只能无奈点点头,又换了另一个问题:“那,你们红云谷,与一个叫‘半江楼’的门派有来往吗?”   “半江楼?没听说过。谷中与各门派的生意往来多是玄明在打理,我从前很少过问的,”月佼这一年里净顾着对洞天门围追堵截,旁的事全没放在心上,“这个半江楼也在拐人来卖吗?”   严怀朗摇摇头:“眼下只是推测,半江楼可能才是最终的买家,只是他们的人行踪太诡秘了,无法查证。”   要想从根子上刹住这股人口买卖的歪风,必须将买家也一并铲除,否则即便剿灭了洞天门,也会有其他门派在利益驱使下接过这生意去。   这半江楼是新近才在江湖上有些踪迹的门派,来历成谜,连他们的老巢在何处都无人知晓,比红云谷还神秘。   “直接杀到他们老巢去看看那些人是不是在里头,不就清楚了?”月佼不解,“你们官家不是有很多兵马么?”   “问题就在于查不出他们的老巢在哪里。”严怀朗已经无奈到没脾气了。   “哦,那我去问问玄明,或许他知道,”月佼道,“对了,待我问了他之后,怎么将消息传给你呢?”   “你说的那个玄明,他如今也在飞沙镇吗?”   “在呢,我通常不会离他太远的。”见自己终于能有帮得上忙的地方,月佼忍不住翘起了唇角,双颊的小酒窝里都盛满了雀跃。   严怀朗觉得,她的那对酒窝真是碍眼极了,一点都不可爱。   一提到那个玄明就乐得跟什么似的,有什么好乐的?!   “那就有劳你了,”严怀朗微微扬唇,带着客套浅笑站起身,“明日此时,我再来打扰。”   不明所以的月佼忙站起身来,急急扯了他的衣袖:“你等一等!”   严怀朗回头,目光徐徐往下,看了一眼那紧紧抓着自己衣袖的手。   皙白纤柔的小手与黑色夜行衣相互映衬,那黑白愈发分明,扰人心魂。   “还有事?”严怀朗满脸正直地望着她急切的双眸,不去想自己为何没有提醒她放手。   月佼有些着急地皱着眉道:“我方才忘记跟你说,泉林山庄好像也在做和洞天门同样的勾当。”   “还真是松鼠成了精。”严怀朗垂眸,低声轻笑。   他今日原本是为了追踪月佼的行迹才混进泉林山庄的,当林庄主让人押出那位姑娘,说要给毒公子与月佼做比试用时,他就意识到泉林山庄可能也在做奴隶买卖的生意。   他是暗探起家的,自来就有习惯去关注所有蛛丝马迹,并迅速将各种可能关联到一起做推敲。   可月佼不同。   按理说她是因为自家门派与洞天门之间的江湖恩怨,加上看不下去买卖人口这种龌蹉事,才到处搞事,专砸洞天门的场子;严怀朗原以为她今日只顾着盯死毒公子,便是看到了那个姑娘,也不会多想什么。   她真不像个江湖人,倒更像个初出茅庐,热血、正直又尽责的菜鸟小捕快。   “啊?什么松鼠?”月佼皱眉,觉得自己跟这个人的沟通极其有问题。   “没什么,就是告诉你,我知道了,”严怀朗收回目光,淡声道,“泉林山庄这头我会安排人去盯的。”   月佼这才安心地松开他的衣袖,点点头:“你放心,我不会再添乱了。”   “那就多谢了,”严怀朗将窗户推开一条缝,朝外打探一番后,又回头叮嘱道,“对了,你可别忽然偷跑回红云谷,本官的命还在你手里呢。”   说完,他迅速推开窗户,悄无声息没入夜色之中。   月佼讪讪将窗户关上,无奈地吐了吐舌头,又心虚地看了看一直握在自己掌心的小瓶子。   她本来想告诉他……那只是,木蝴蝶给她用来化瘀的药膏。   算了,等他明晚来了再说吧。 第十章 (捉虫)   翌日清晨,月佼带着木蝴蝶出了飞沙镇,一路顺着红云谷的记号,在郊外山间的一座废弃庙宇中与玄明碰头。   玄明显然早知月佼今日会来,已提前候在破败的山门前。   待月佼与木蝴蝶拾阶而上,在玄明跟前站定,他似是瞧见木蝴蝶谨慎朝身后张望的小动作,冷冰冰开口道,“没旁人。”   红云谷的人世代与山林为伍,无论身在何处的山中,他们都会有如野兽般的灵敏感知——   若有外人在附近,他们很快便会察觉,并迅速隐藏起行迹。   因此他们出谷行走江湖时,通常会提前在城郊的山间寻一个能让他们觉得安全的落脚处,只有月佼这个异类才会选择在城中住客栈。   虽玄明这样说了,木蝴蝶却仍是不大放心:“打从今早进到姑娘房中起,便总觉得有生人的气息。”   月佼心下一滞,却又怕话说多了反倒显得欲盖弥彰,只好故作镇定地对木蝴蝶道:“那就辛苦你在外头盯着些。”   木蝴蝶点头应下,机警地没入山门前高过半人的荒草丛中。   月佼笼了笼身上的披风,对玄明道:“进去说吧。”   ****   玄明一行已在这废弃庙宇中落脚近半个月,临时收拾出的这间偏厢倒也像模像样:外间窗明几净,墙角临时砌起的小灶上吊着乌砂罐,里头的开水也咕噜噜沸着。   有一名面罩轻纱、身着长裙的少女正用木勺自乌砂罐中取水出来泡茶,见月佼与玄明一前一后地进来,连忙将手中的物事搁到一旁,有些局促地站起身来问好。   “左护法,”她以右手贴在左肩,恭敬地先朝玄明俯身见礼后,才向月佼道,“第五静见过神女。”   第五静是月佼母族同宗的姐姐,年岁上只比月佼长八个月,若按中原人的算法,这该是月佼的堂姐。   不过红云谷的人在姓氏上很随意,有些人从父姓,有些人从母姓,总之乱七八糟的,也没法像中原人那样去区分堂亲、表亲什么的,好在他们自己也不太在意这种事。   “阿静姐姐好像许久没有出谷了,”月佼点点头,唇角有浅浅笑意,“是来接我与左护法回去的?”   第五静的面庞被覆在轻纱之下,只露出一对娴静温婉的水眸。她先觑了玄明一眼,见玄明若有似无地点了点头,这才开口答了月佼的话:“谷主有令,若神女玩心未尽,也可不必急着回去。”   月佼点点头,随口笑笑:“正好我想去京城瞧瞧,就请阿静姐姐回去时替我多谢谷主宽纵了。”   语毕,便绕过外间屏风进了偏厢里屋,在桌旁寻了个位置坐下。   片刻后,第五静手执茶盘跟在玄明身后进来,替二人分别斟了热茶,便恭敬地询道:“左护法可还有吩咐?”   月佼似笑非笑地托腮挑眉,食指频频轻点着自己的腮边,若有所思地望着垂首而立的第五静。   玄明道:“退下吧。”   第五静点点头,似乎这时才想起月佼也在:“神女可有吩咐?”   “唔,左护法说了算。”月佼无声哂笑一记,随手拿起面前的茶杯,安然垂眸。   看来,她出谷这一年多,谷中变化很大。又或者,这种变化早已存在,只是前世的月佼与一年以前的月佼都没有注意。   几百年来,被谷中人视作天神谕者的“红云神女”虽不掌实权,但在红云谷的地位只次于谷主;究竟是从何时起,“神女”与左护法同时出现时,竟如此自然的以左护法为尊了?   ****   月佼独自回到飞沙镇内的客栈,先是拖着恹恹的脚步回房,自小包裹中取了东西去客栈的净房一趟;再回来时,店小二已将她需要的热水送到。   谢过店小二后,她将房门闩好,灌了暖壶抱在怀中,连净面的心思都没了,解下披风与外袍后,便身躯绵绵窝进床榻,拿厚厚的棉被将自己裹住。   躺了片刻后,她想了想,又强打精神坐起来,将帐子放下,自两片帐子中间的缝隙里露出一个脑袋,有气无力地眯着眼,昏昏欲睡地等着。   半夜里,严怀朗悄无声息地翻窗而入后,堪堪落地站稳,扭头就瞧见一个惊悚的场景。   房中没有点灯,就着窗外漏进来的些许月光,只见床帐中间吊着一张妆容冶艳但奄奄一息的小脸。   严怀朗大惊,正要出声,却见那吊死鬼似的家伙徐徐睁了眼。   月佼的嗓音中带着疲惫的沙哑,懒声懒气对他道,“劳烦你帮忙点个灯,火折子在烛台旁边……”   说话间,她的目光不经意地扫到背窗而立的严怀朗,口中突兀地顿了一顿,接着偷偷打了个呵欠,小声咕哝道,“原来是你啊。”   这话没头没脑的,听起来像是还会有其他人要来似的。   严怀朗隐隐皱眉,似是轻哼了一声,顺势在窗畔花几旁的椅子上落座。   “毕竟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许是听到他没动静,月佼再度睁眼,有气无力地讲道理,“虽说我俩问心无愧,可总还是……”   “有力气说这么多话,不会自己起来点灯?”严怀朗淡淡扬声打断了她。   他也不知自己在不高兴什么,可他知道,一定不是为了点灯这种小事。   月佼仍是闭着眼,软声含混道:“劳烦你了,严大人。”   她太难受了,说话有些吐字不清。   “怎么累成这样?”严怀朗终究还是妥协地站起身,走到烛台那头去摸索着寻火折子,“今日出城后是同谁打起来了吗?”   “怎么会,”火光乍明,照出月佼满脸虚弱的苦笑,“别问了,总之,我很难受……仿佛有一百个绝世高手联袂暴揍我一顿,再踏着我的尸体……呸,躯体……扬长而去……大概就这么难受。”   她衷心希望这个生动形象的比喻,能使他充分谅解自己不想动弹的难处。   这不伦不类的比喻让严怀朗哭笑不得,只能满面无奈地盯着她恹恹闭目的脸,温声道:“生病了?”   “没有的,”月佼不愿再与他继续这个话题,“我问过玄明了,没人知道半江楼的老巢在哪里,他们口风都很紧……”   严怀朗“嗯”了一声,不由自主地走到床榻前蹲下,仰头细细端详她的脸色:“你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蔫头耷脑的模样让他心中隐隐有些恼火。   听得他的嗓音忽然近在咫尺,月佼心中一惊,倏地睁眼,见他的脸就在眼前,立刻不假思索地将脑袋缩回帐子里。   “昨夜泉林山庄的人牵线,让玄明与半江楼的人谈了一笔生意,”她隔帐子急急道,“惊蛰那日在此处交货,到时我想法子去套一套他们的话。”   此时离惊蛰之日尚有三个多月。   严怀朗皱眉,“既还有三个多月,那此事先放一放。你脸色太难看了,赶紧出来,我带你去找大夫瞧瞧。”   “不用的,”月佼难受得蜷身抱紧了怀中的暖壶,还得分神应他的话,“让我睡一天……哦不,两天,两天就好。”快走快走,别问了,尴尬。   严怀朗以为她是怕吃药,生病了还死撑,便皱眉道:“自己跟我走,还是我扛你走,选一个吧。”   静默僵持半晌后,月佼终于再度从两片床帐中探出头来,紧闭双眼,生无可恋。   “看在我曾经救过你一命的份上……饶了我吧……”   严怀朗愣了愣:“你……几时认出我来的?”   “方才你进来时,”月佼微微将沉重的眼皮撑起些许,眯缝着眼觑着他,艰难一笑,“你的眼睛,在暗夜里,有光。”   很好看,见过的人都不会忘。   心情大好的严怀朗眼疾手快地伸出手,动作温柔地扣住她的下巴,防止她又将头缩回去,“不要以为你夸我两句,就可以不必去看大夫了。”   我夸你了吗?那只是陈述而已。   月佼诧异地又觑了他一眼,见他神色执着,似乎是真的很担心,于是她只能忍住满心尴尬,面无表情地木然道:“只是这个月的癸水提前了而已,真的,不会死人的。”   片刻后,宛如石化的严大人,满面通红。 第十一章 (捉虫)   面颊赭红的严怀朗连忙松开了扣着她下颌的手,眼睁睁看着她像只受到惊吓的小松鼠似的,飞快地缩回去躲到帐子后头。   月佼又羞又窘又难受,索性扯了被子将自己整个蒙了起来。   半晌没听到严怀朗离开的动静,月佼猜想他还愣在床前,于是也尴尬到不敢动弹,只能静静蒙在被中蜷着身,抱紧怀中的暖壶不知所措。   其实今日发生了些事,她脑中乱哄哄的,千丝万缕、交错芜杂,一时扯不出个头绪,直将她小小一颗头颅搅得几欲炸裂;再加上身子不舒爽,真可谓是身心俱疲。   可此刻她脸上发烫,心跳得砰砰砰。   今日真是乱七八糟的一天,所有事都乱七八糟,略烦人呀。   一室寂寂,无声的沉默让那份尴尬显得……更加尴尬。   好半晌过后,才听严怀朗清了清嗓子,不甚自在地开了口,“和你一起的那个姑娘,她……是照顾你的人吧?”   月佼在被中蒙了这半晌,觉得呼吸愈发不畅,只得讪讪探出憋红的小脸,偷偷觑了一眼密合的床帐。   男子姿仪挺拔的上半身被烛光映在床帐上,像贴了个门神似的。   月佼裹在被子里蠕动几下,慢吞吞扭过身朝外侧躺着,静静望着床帐上那个门神般的半身剪影,片刻后才小声回道:“阿木是我的伙伴。她想家,我就让她回谷里过冬了。”   “原本在暗处保护你的那些人,也回去了吗?”   虽隔着床帐瞧不见他的神情,可月佼总觉得,他说这话时,应当是皱着眉头的。   她“嗯”了一声,嗓音轻轻的:“大家都想回去和家人一起过冬,我将他们都放回去了。”   冬季向来是红云谷阖家团圆的时节,就像中原人过年那样,在外做事的人大都归心似箭。   “你……”严怀朗的声音顿了顿,像是忍下了什么话,“要不要洗了脸再睡?”   明明他也没说什么,可月佼心中就是蓦地一暖,眼眶发烫。   他这是见她难受,又得知能照顾她的人都走了,想帮她,却不知该做什么吧?   此刻她有些庆幸,自己这一世自谷中走出来了;没再如上一世那般,始终只是呆坐在木莲小院,看着话本子遥想谷外的天地。   这盛世,虽仍有光照不到的阴暗角落,可是,红尘温软,前路可期。   她用力眨去眼前薄薄的水雾,心里仿佛有个龇牙咧嘴怪笑着的小孩儿,一径在她心尖上蹦来蹦去地叫嚣着:要作妖!要作妖!偏要作妖!   “我……疼,动不了。你走吧,我,我就这么睡,也没什么的。”   帐子上的剪影似是僵了一僵。   片刻后,帐子上的剪影,不见了。   月佼脑中“嗡”了一声,旋即有些失望地扁了扁嘴,徐徐闭目。   腹部的疼痛与淡淡的失望一同涌向四肢百骸,眼耳口鼻仿佛在顷刻间消极怠工了;耳畔再听不到任何声音,鼻尖也嗅不出任何气息,眼前一团漆黑混沌。   心尖上那个怪模怪样的小孩儿也不蹦了,可怜巴巴蹲成一团,泫然欲泣地嘀咕道:作妖没人搭理,好尴尬。   ****   飞沙镇虽是边陲小城,可这家客栈算是飞沙镇上最好的,加之月佼住的又是天字房,因此房中该有的都有。   严怀朗放轻脚步行到外间,借着内室透出的烛火微光找到角落里的小炉。   炉中用的是三、四个时辰都不会熄灭的上好石炭,此刻炉上铜壶中的水正懒洋洋地微滚着。   堂堂尚书省监察司右司丞,年纪轻轻但功勋累累的严大人,同熙帝压下无数言官进谏、着力栽培的未来肱骨重臣,在边陲小镇的客栈里,满眼无奈却又心甘情愿地——   为一个姑娘打洗脸水。   严怀朗抿了抿唇,指尖稍稍探进铜盆,试了试水温,又自另个角落里的雕花水缸中舀了半瓢清水,慢条斯理地添进铜盆中。   从头到尾动作轻柔,连水声都尽量控制得极为细微。   待他打好水回到内室的榻前,床帐内半点动静也无,只隐约瞧见有个长条形胖团子窝在榻上纹丝不动。   严怀朗将那铜盆搁在榻前的地面上,又去桌边拎了雕花圆凳过来放在靠近床头的位置,掀了衣袍的下摆端正落座,这才抬手敲了敲床柱。   “挪个脑袋出来的力气总有吧?”   嗓音中那过分温柔的笑意将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于是他尴尬地咳嗽了一声,换上淡淡冷漠的严肃脸,又敲敲床柱,“别装睡,气息都还乱着呢。”   一听就知是难受到无法入眠的那种。   帐子内那个长条团形胖团子仍是一动不动。   严怀朗蹙眉,心中非常疑惑。从之前他的手下递来的呈文,以及他亲自追踪她一个多月的所见所闻,他很确定,这姑娘骨子里并不娇气。   别的不说,单就昨日她被毒公子一脚踹下擂台时,他瞧得很清楚,当时她是被踢中了腰间穴的,虽她躲得还算快,但毒公子那一击可是全力以赴,半点没留情。   可昨夜他来时,她面上并不显露半点苦楚,分明是个能忍能扛的。   姑娘家在……这种日子里,竟比挨揍还难受的吗?   这个问题显然超出了严怀朗学识的范畴。   他自幼承教在自家祖父庭下,十四岁起被派到邻国做暗线近五年,差事了结后因功勋卓著获陛下赏识,升任至尚书省监察司,这才回到自家在京城的府邸居住。   他家中倒是还有一个年仅十三岁的亲妹妹,可他不是在家中长大的,回京这三年里又时常出外办差,因此与父母都不算亲近,更别提兄弟姐妹,自然也没见过自家妹妹在这样的日子里是个什么境况。   一筹莫展的严怀朗挠了挠头,隔着帐子轻瞪那影绰的胖团子一眼:“你若再不出来,我可要撩帐子了啊。”   话音刚落,那胖团子应声而动,未几,帐子底下拱出半张迷茫的小脸。   她湿漉漉的眸子茫然的觑着他,软声软气地迟疑道:“你……没走呀?”   被她那目光看得心中直发烫,严怀朗撇开脸,索性将近前这半片帐子撩起来挂好,又倾身自盆捞了巾子拧好。   湿热的巾子往她脸上招呼过去的同时,严怀朗浅声应道:“毕竟你救过我,总不能丢下你不管。”   看她那难受的模样,身边照顾她的人又走了,此时若有人来偷袭她,只怕她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   “你轻、轻些,疼……”   隔着巾子传来模糊吃痛的娇.吟,闹得严怀朗周身一个激灵,红着耳根咬牙道:“闭嘴!”   手中的力道却应声放柔许多。   折腾半晌后,终于洗净她面上那冶艳的妆容,露出一张神色恹恹的素净小脸,半点妖女的气焰也没了。   正当严怀朗弯腰准备将水盆端出去时,裹得紧紧的被中递出一个暖壶……   “凉、凉了。”   严怀朗认命地接过那暖壶,忍不住脱口道:“这天气就用上暖壶了?”若再过几日入了深冬,只怕她得抱着炉子睡。   月佼双颊倏地绯红,硬着头皮小声解释:“放在肚子上,就、就少疼一些。”   严怀朗忍住满心尴尬替她换好暖壶里的水,又倒了热水来给她喝了些,这才又开口道,“你睡吧,我到窗边那椅子上待着,若要人帮忙做什么,你再唤我就是。”   因着泉林山庄的“鉴药大会”,这几日是飞沙镇一年中最鱼龙混杂的时候。   照她先前的说法,此刻飞沙镇上大约就只剩她一个红云谷的人了。昨日她在泉林山庄得罪了人,加上之前与洞天门的梁子又结得死死的,她此刻又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严怀朗实在不忍心放她独自在此。   连陛下都没享受过严大人亲自值夜的待遇,此事若被监察司的同僚们知道了,铁定会惊掉一地下巴。   ****   “严大人。”   一室黑暗中,床榻处传来轻唤。   在窗畔花几旁托腮打盹儿的严怀朗漫应一声,正准备起身过去,就听那头又传来一句,“我睡不着,同你说说话行吗?”   严怀朗放下心来,托腮闭目,唇角微扬:“方才不是说困了?”   “你在,我睡不着的,”月佼顿了顿,忙又补充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很、很感谢你的,只是房中多了一个人,我不习惯。”   “嗯。你想说什么?”   似乎听出他并没有计较的意思,月佼心下稍安,想了想,才怔怔问道,“京城,有官学,对吧?”   “嗯。”   月佼又问,“是不是将官学的书都读完,就能考官了?”   “不是所有人考官都能中,”严怀朗徐徐睁开眼,若有所感地再度望向床榻的方向,口中不动声色道,“但读书总是好的,若是考官不中,也能做些别的事。”   “江湖人……可以进官学吗?”   听出她嗓音中似有心事,严怀朗放软了声气,温声应道:“京城的官学难进些,不过,京中有许多私学,还有各世家的家塾,稍有些门路就能进。”   月佼“哦”了一声,小心翼翼地求证:“在私学读了书,也能考官吗?”   “能的。每年开春都有文武科考。若是有人来不及读太多书,武功却还不错的话,可以应武考,考过了能做武官。”   “噫?还可以这样的吗?”月佼似乎有些惊喜。   严怀朗点点头,后知后觉地想起她又瞧不见,于是开口道:“你想考官?”   他几乎已经可以肯定,这小松鼠精今日出城后,定然是遇到什么事了。   “我想……试试。”   “不回红云谷了?”严怀朗疑惑挑眉。   “不能回去了。”   “为什么?”   一缕微弱的月光透过紧闭的窗扉洒进来,房中静得,似乎掉根针都能听见。   在这样的静谧中,虚软无力的嗓音似乎带着涩然轻笑,不疾不徐地吐出三个字——   “会死的。”   重活一世的月佼,在今日,终于隐约明白了,前一世那飞来横祸所为何事。   红云谷,她回不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严怀朗:有一种很好的预感,我仿佛即将可以养松鼠了。   月佼:有一种很好的预感,我仿佛即将要当主子了,嘿嘿嘿嘿嘿→,→ 第十二章 (捉虫)   烈焰木莲树姿婆娑,羽叶茂盛,每年冬季开花。   烈焰木莲的花在树冠之上迎风招摇,大朵大朵,似一把把火炬;深红色的花瓣边缘有一圈金黄色的花纹,异常绚丽。   第五念身姿款款蹲在十一岁的月佼面前,温柔地抬手摸了摸她绷紧的小脸,“你祖父他只是走天上的路回家了。他一直想回家,你知道的呀。”   小月佼严肃地点了点头,小手指指自己的心口,“可是这里,会难过。”   “在烈焰木莲下面坐着,还是难过吗?”第五念指了指高高树冠上如火盛放的红花,柔声笑道。   在红云谷,烈焰木莲又叫做“无忧树”,传说人们只要坐在开花或结果的无忧树下,就会忘记烦恼,无忧无虑。   月佼歪了小脑袋,小脸上神色专注。她用心地体会了半晌,有些失望地扁了扁嘴:“还是难过。”   “黎清,”第五念眉眼娇嗔带恼,斜斜往头顶树冠一瞟,娇声道,“你女儿都笑不出来了,你还有心思爬树!”   树冠中探出一张爽朗英俊的面庞,笑意盎然如枝头那些热烈的繁花。   片刻后,黎清怀中抱了许多烈焰木莲从天而降,笑着将那些花围着小月佼身旁摆了一圈。“咱们红云谷的人,一生惟求活得灿烂、了无遗憾,只要万事随了心,生死都是一样的。”   小月佼摇了摇头:“可祖父不是红云谷的人。而且,我知道,他遗憾。”   “我与你阿爹都没有读过书,你祖父说的许多事,我与你阿爹都不懂,”第五念与黎清对视一眼,又对月佼道,“他临终前曾说,红云谷要变了,佼佼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祖父说,虽和‘他们’是一道穿过瘴气林来到红云谷的,可他与‘他们’不一样。”   “祖父还说,或许将来红云谷的人渐渐就不会再信奉‘红云天神’,大家都要学会跪下同谷主说话;不会再有女的护法,每个人都不能再从母姓;女子会像被捕回来的小鸟,只能在院子做的笼子里……”小月佼停下来想了想,才又道,“还有许多道理,要等我将来长大了才会想明白。”   “还是阿爹看得分明。”第五念眉梢轻扬,眼波流转中有璀璨利芒。   黎清安抚似地将妻子搂在怀中,认真地望着小月佼的眼睛:“那,祖父有没有教过,该怎么办呢?”   “祖父说,出谷,到中原去读书,读了书就会知道该怎么办。”   “佼佼,你听好,”黎清很郑重地对懵懂的女儿叮嘱,“阿爹阿娘会替你找到出去的法子;但在想出法子之前,你要乖乖在木莲小院里等,什么也别做,不要引人注目,记住了吗?”   “这是你祖父留下的,可他来不及说明白,就去天上了,”第五念将一个略显老旧的小锦盒放到月佼怀中,“将来若能出谷,旁的东西都可以不带,这个一定带着。里头有一只奇怪的小兽,祖父说它能召来百万雄兵。轻易不要让别人瞧见,尤其是谷中的人,懂吗?”   黎清的面上有淡淡的忧虑与不舍:“佼佼,出谷以后,不要再回头。往前走,去给自己找一条不遗憾的路。”   小月佼抱紧了怀中的小锦盒,懵懵的目光在爹娘面上来回逡巡。   其实有些话她并不太懂,可她想,等她将来长大了,就一定会懂。她不愿再让阿娘与阿爹担心,于是用力地点了头。   第五念又道:“阿娘一直忘了告诉你:有些寻常的毒,一击不能致命,可若是……”   林中响起剥啄之声,似是有什么东西轻轻敲打树干,四围蓦地大雾弥漫。   那雾来得又快又急,连枝头那些绚烂醒目的烈焰木莲也被遮住,近在咫尺的父母被密密实实裹进那大雾之中,再无半点声息。   只有地上那围成一圈的花朵无比清晰,纤毫毕现。   在红云谷的古老传说中,山间林中每一朵花儿,都是会说话的。   而烈焰木莲说的是:我火热的心与你同路,伴你越过寒冬;望你无忧无虑,浩荡前行。   那是父母对月佼最温柔的祝福与祈望。   ****   这是梦,可月佼也知道,梦里的事,是真的发生过。   当年在木莲林中,是真的有过这样一场对话。只是那时的月佼还小,许多话听得似是而非,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便慢慢淡忘了。   前一世死后,在那狭小坟墓的漫长黑暗中,她的脑子也似乎被什么东西卡住,幼年时的这段记忆被尘封在冰冷漆黑之中。   当她昨日见到第五静后,许多从前遗忘的事立时蜂拥上,如醍醐灌顶。   阿娘在梦中没来得及说完的那句话,此刻的月佼已全明白了。   “红云神女”这一脉,于制毒、使毒之事上有许多不外传的秘技,除了奈何不得瘴气林中那毒之外,她们在红云谷没有天敌。   这让她们懒得去钻研谷中别家制出的寻常毒物,也不屑去防备;因为那些毒物,根本不可能要得了“神女”这一脉的命。   可那些寻常的毒对“神女”虽一击不能致命,若是陆续被下许多种这类的毒,它们就会在人的血脉之内悄无声息地融合,最终像谷口林中的瘴气一般,千变万化,使人无力招架。   前一世月佼毒发后,甚至在死后,之所以想破头都不明白自己中的是什么毒,便是因为,许多种毒物毫无规律地融合在一起后,会引发什么样的症状,那是谁都不知道的。   昨日月佼在那间破败的庙宇中忽然腹痛时,她几乎立时就明白了,第五静,率先向她出手了。   很拙劣的下毒手法,很寻常的毒,只不过使她的气血运行猝然加剧,并不能伤她根本。   可接下来,或许就轮到左护法玄明了。   还有可能是右护法哲吉、可能是谷主,甚至可能是谷中除了木蝴蝶之外的任何人,可能在任何时间。   总之,众人联手毒杀“红云神女”这场好戏,就从第五静往茶杯边缘抹毒粉这个举动,拉开大幕。   她没有鲁莽到当场还手,甚至装作一无所知,始终冷静地维持着面上莫测高深的笑意。   当木蝴蝶与那些随护她一年多的人提出想回去过冬时,她若无其事地同意了。反正谷中那些人想除掉的只是她这个“神女”,木蝴蝶什么都不知道,回去也不会有危险。   只有她不能回去,也不能贸然与谷中翻脸,因为“独虎敌不过群狼”这个道理,她懂。   当她看着第五静面纱遮脸,理所当然地对玄明毕恭毕敬,却视她如无物时,就已经明白——   祖父当年担忧过的事终于应验。   当红云谷的人开始不再信奉“红云天神”,他们自然也就不再需要“红云神女”。   无论这个“红云神女”是前一世在谷中不问世事的第五月佼,还是这一世行走江湖的第五月佼,都得死。   不能只是消失,也不能是退隐,是必须死。   一定要“天神谕者”活生生轰然倒塌,才能使所有人安心。   天光微亮,床榻上的月佼徐徐睁眼,以左手手背轻抵额间,手背上,一朵金粉朱砂描绘的烈焰木莲近在眼前。   她轻轻弯起唇角,惺忪的睡眼中有潋滟明光。   阿娘,阿爹,你们看,我在笑呢。   我不怕的。   ****   外间响起笃笃敲门声,竟与先前打断梦境的剥啄之声一模一样。   月佼自床榻上缓缓坐起身来,撩起床帐倾身探出头去,见窗畔花几处已无人,便打着呵欠下了榻。   虽腹中疼痛较昨日已稍有减缓,她想了想,还是决定今日放弃妖女装,穿得厚实些比较稳妥。   在行李中找寻衣衫时,不急不躁的敲门声又一次响起。   “等一下。”   月佼绵声应了,赶忙麻利将衣衫换好,又拢了拢微乱的头发,这才揉着眼睛去开门。   才将门拉开一道缝,就见一身清爽的严怀朗立在门口,月佼也不知自己在心虚什么,又想将门给关上。   严怀朗显然眼疾手快,稍稍使力抵住门扉,一个闪身就进了房中。   “我、我还没洗脸。”月佼背过身去,抬手揪了揪自己头顶的乱发,似是带了些恼意。   严怀朗淡淡勾唇,温声道:“给你带了吃的,洗好后就进来吃。”   语毕,从容举步,绕过屏风进内室去了。   月佼窘然地撇撇嘴,赶紧开始梳洗。   收拾停当后再进内室,见严怀朗镇定自若地坐在桌旁,桌上摆着一个三层的食盒。   月佼低声谢过他,却忍不住垂眸红了脸,笑意微赧:“我要拿个东西,你、你能不能闭上眼?”   她本想请他回避,可毕竟人家昨夜照顾了她,一大早又给送吃的来,她也不是个不知好歹的人。   “好。”严怀朗也没多问,从善如流的闭了眼。   月佼见状,赶忙做贼似的自行李中找出一条干净的月事带,团起来藏到袖中,“我得出去一下,你、你先自便。”   ****   待月佼再回来,严怀朗便将食盒中的早点一一取出,“趁热吃。”   月佼谢过,感激一笑,与他对桌而坐:“你,昨夜是几时走的?抱歉,我后来睡着了。”   “不是说,我在这儿你睡不着?”严怀朗好笑地瞥她一眼,“天快亮时才走的。”   “给你添麻烦了,多谢……”见他神色不豫地瞪过来,月佼急忙收声,从食盒中拿过一块温热的油糕,奋力咬了一口。   她双颊撑得圆鼓鼓,一对水汪汪的眸子不自在地转来转去,实在很像一只正在进食的小松鼠。   严怀朗感觉自己冷凝的面色快要绷不住了,右手虚握在唇边轻咳了一声。   “你还救过我呢,我谢你了吗?”严怀朗慢条斯理倒了一杯热水放到她面前,“江湖儿女,不兴这么多虚礼的。”   “你又不是江湖儿女……”月佼偷笑嘀咕着,接过他递来的杯子。   严怀朗也不与她计较,满意地看着她认真进食的模样,缓缓开口:“你昨日说你想进学考官?是一时兴起吗?”   “不是,”月佼将口中的食物吞干净后,才认真回望他,“我跟随祖父读过几年书,祖父一直希望我能走正道。之前有些事我还没想明白,昨日有些明白了,这才慎重决定的。无论最后成与不成,我总该去试试。”   月佼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你放心,待到惊蛰之日,谷中与半江楼接头时,若你还需我帮忙,我一定会来。”   严怀朗对此不置可否,只垂眸轻晃手中的茶杯:“打算几时动身?”   虽她并未透露太多,可从她昨日忽然遣散了身边人的举动,昨夜又说过回去“会死”,严怀朗判断,显然是红云谷中有人要对她不利。   若无必要,他不会再让她冒险接触红云谷的人。   “再过几日吧,”月佼无端又红了脸,“我这几日也……不方便骑马。”   “我今日启程回京,”严怀朗仍旧垂眸望着手中的茶杯,像是在跟茶杯说话似的,“我有马车。”   “诶?”月佼的眼儿倏地晶晶亮,惊喜地轻咬下唇,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毕竟我还得靠你一月一次的解药保命呢,”严怀朗唇角轻扬,“还是一起走吧。”   听他提起这个,月佼心虚地缩了缩脖子,嗫嚅道:“那个啊,其实我、我骗你的,那是……”   严怀朗却出声打断了她:“别废话,你只管回答,跟不跟我走?”   真是个奇怪的人,都说了是骗他的,他竟半点不生气,也不追究,一副“我什么也没听见”的模样。   月佼偷觑了他的神色,心中暗暗权衡半晌,轻声且坚定地道:“跟。”   作者有话要说:   严大人:我有马车,我还有松子,你跟不跟我走?   月佼:我又不是真的松鼠,不喜欢剥壳,哼唧。   严大人:……我剥。 第十三章 (捉虫)   之前有木蝴蝶及暗中随护的一行人帮着打点,月佼从不觉得自己的行李有多累赘,今日轮到自己亲自动手,她才惊觉自己的行李并没有想象中那样轻便。   “我出谷时,真的没有这么多东西的。”   车夫搬着沉重的箱子走在前头,月佼有些愧疚地垂着脑袋跟在严怀朗身侧,讪讪解释道。   她在出谷时打的主意就是两三年之内不会回去,但怕做得太明显引人注目,便没敢带太多东西。除了衣衫首饰之外,就只带了当初爹娘悄悄给她的一些银票与祖父留下的那个小锦盒,连她最心爱的话本子们都没带。   这一年多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导致她无端多出两大箱子行李来?!   “小事,”严怀朗淡淡勾了唇角,缓声道,“对了,还有一人同行,若你觉得他烦人,不理他便是。”   月佼点点头,想起他仿佛不喜听别人向他道谢,便急急收了口,只是“嗯”了一声。   ****   这辆马车外观看上去并不奢华,可月佼撩开车帘躬身入内后,却忍不住愣了愣。   宽敞的车厢内,最里处有可容五、六人的坐榻;榻上铺了好几个梅子青色织锦软垫;紧贴着后方车壁处整整齐齐垒了一排精雅的柳编书箧,还有两个似是放置杂物的金漆描花楠木矮柜。   坐榻正中有一张小桌案,一名着绛紫色窄袖武服的少年正手执卷册端坐在桌案左侧。   这哪里是马车,根本就是一间会走路的书房吧?   月佼心中微讶,端出礼貌浅笑,朝那转头看过来的少年轻轻颔首。   少年望着她,眼中流露出既惊且喜的神色,却在见到跟在她身后进来的严怀朗后背脊一凛,飞快将目光转回手中的卷册上,一副专注凝神的模样。   月佼正要过去与少年并排而坐,身后的人却状似无意地抬了一下手臂,不轻不重地将她往桌案右侧的方向挡了挡。她诧异地回头,见严怀朗一脸平静,眼中甚至有种“你看我做什么”的淡淡疑惑。   本也不是大事,月佼便没有深想,老老实实走向桌案右侧,小心翼翼地上了坐榻,在里侧的锦垫上侧身跽坐。   严怀朗跟过来,若无其事地坐在了月佼左手边。   山林间长大的孩子大多如小动物一般,仿佛天生有股子时灵时不灵的机敏。   自打进了车厢后,月佼就发现严怀朗周身的气势蓦地冷峻沉毅起来,仿佛之前那个温柔和善的严怀朗是另一个人假冒的。   不过,她的祖父曾教过她,每个人骨子里都有许多种面貌,应对不同的人、不同的事,有时甚至不必刻意,自然就会有不同。她料想这名少年约莫是严怀朗的晚辈或下属,所以他在这少年面前就得端着威严。   于是她也不给人添麻烦,乖乖窝在座上想事情。   绛紫衣袍的少年专心看着手中卷册,严怀朗也自箧中抽出两本书册来,慢条斯理地翻阅着。   车厢内极静,角落里的小炉上,铜壶内传出慵懒的咕噜声。   片刻后,车轮滚滚,终于启程了。   ****   难以言说的痛楚让月佼再也沉思不下去了,她微皱了眉头,偷偷抬手按向小腹处。   抬眼觑见对座的少年还是一副用功的模样,月佼不忍打扰,便歪身凑近自己左侧的严怀朗,小声道,“我能趴在桌上吗?”   她说话时离他耳畔略近,严怀朗僵着脖子往后躲了躲,点点头,耳根蓦地通红。   正难受的月佼并没有发现他的异样,见他点了头,便将单手横在桌上,额头抵住手臂,闭目忍痛。   她早有进京求学的打算,这一年里在追踪洞天门的途中,也曾不动声色地打探过京中的一些情形。   不过那时她怕被人察觉自己的意图,通常只能装作闲聊的样子提上几句,加之她所遇到的那些江湖人大多对官学的事并不关心,因此她所知实在有限。   本想在路上向严怀朗求教一些事,可她不知同行那名少年的身份,一时也不敢贸然开口,可把她给憋坏了。   说起那个少年……   月佼悄悄抬起头,自手臂上露出半对恹恹无力的乌黑水眸,自以为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对方。   她总觉得这少年仿佛有些面熟,就是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背后蓦地一沉,惊得月佼赶忙坐直了身,扭头一看,是严怀朗展臂越过她后背去书箧中取书册。   那看起来似乎漫不经心的动作,却像是将月佼揽在了臂弯里。   背后仿佛搁了烧红的烙铁,似有惊人的热气隔了厚厚的冬衣灼得月佼周身滚烫。   她心中默念着“江湖儿女不拘小节”,绷直了腰身不敢乱动,只默默瞪着他,期待他赶紧拿完书就坐回去。   见她原本惨白兮兮的双颊乍添绯色,水汪汪的眸子像受惊又不敢动弹的小动物一般,呆呆瞪着自己,严怀朗瞥开眼,面无表情,动作慢条斯理。   “有事?”严怀朗眉梢微挑,一脸清冷的坦荡。   月佼咬唇,摇了摇头,怎么想都觉得他是故意的。毕竟这坐榻足够宽敞,先前他第一次取书时并没有碰到她;可她又想不出他有什么理由要故意碰到自己,只好在心中安慰自己,他一定是不小心的。   对座的少年闻声抬头,满眼好奇:“怎么……”   “看完了?”严怀朗收回手臂坐正,冷嗖嗖一个眼刀朝少年飞了过去。   少年如老鼠被猫盯上似的,疾如闪电般举高手中的书册,挡住他那冒着寒气的目光,躲在书页后点头如捣蒜:“在看呢,在看呢。”   “过了午时进邺城,用饭之后我会问你一些问题,若你答不上来,”严怀朗一脸冷峻地对着那少年,“那就恭喜了。”   那句冷若千年寒冰的“恭喜”不但使那少年瑟瑟发抖,连月佼都觉得后脖颈一凉,忙不迭地又趴回桌上。   之前她看到的那个温柔又和气的严大人,其实是障眼法吧?   过了一会儿,月佼忍不住心中好奇,悄悄露出半只眼打量着身侧的严怀朗。   他今日身着端雅肃正的竹青色细锦袍,此刻又面无表情,衬得眉目冷峻、清贵威严,再不是之前那种温柔随和的模样。   还是好看的,就是……有点凶。   月佼偷偷撇了撇嘴。   严怀朗目不斜视地翻着手中书册,余光却见身侧那个趴在桌上的家伙只露了小半脸,正自以为隐蔽地拿半只滴溜溜乌眸谨慎地打量着自己。   心知她定是方才被吓到,他抿了抿唇,眸中闪过一丝懊恼。   ****   果然如严怀朗所说,马车在午时之后驶进邺城。   此番沾着严大人的光,自不必再费心去寻客栈,一行人直接进了邺城的官驿。   官驿的舍人领他们去房间各自安置了行李,又领着去用饭。   严怀朗对那舍人道:“先带他们二人过去。”   舍人应下。   严怀朗又对月佼道:“今日在此过夜,用过饭后先歇着,有什么事晚些谈。”   月佼点点头,忍不住关切道:“你去哪儿?”   “得去府衙办些事,办完就回来。”   ****   待严怀朗走后,那紫衣少年瞬间如被撕掉定身符似的,勾腰驼背地跟在官驿舍人身后与月佼并行,满脸写着“生无可恋”。   “你胆子真大,”紫衣少年敷衍地对月佼竖了个大拇指,“居然敢过问他的行踪,了不起了不起。”   月佼诧异地眨眨眼:“不能问的吗?”   “也不是不能问,”紫衣少年挠了挠头,皱眉看着月佼,“你不觉得他很凶吗?”   “是有一点,”月佼不解地回视他,“但也……还好。你好像很怕他?”   严怀朗自出了飞沙镇后一直很严肃,全程冷漠脸,可月佼知道他是个好人。   这种确信没什么来由,但月佼总觉得,无论他表现出什么样的性子,她都会记得,他是那个在飞沙镇的客栈中,温柔耐心为她洗脸、灌暖壶的严怀朗。   紫衣少年撇了撇嘴:“能不怕嘛?都说他杀人不眨眼的。”   “诶?”月佼一脸迷茫,“杀人……为什么要眨眼?眼睛一闭,就有被对方反杀的风险了呀。”   紫衣少年脚下一个踉跄,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后,深深吸了一口气,敬佩地对她抱拳道:“妖女就是妖女,胆识过人。”   月佼以食指轻轻挠了挠额角,奇怪地看着他:“你,认得我?”   按说她以妖女身份行走江湖时,妆容冶艳到她自己都不敢相认,今日素面朝天,该是认不出来才对。   “你没认出我?”紫衣少年瞪眼指着自己白皙俊秀的俏脸。   月佼摇摇头,诚实地道:“略眼熟。”   “合着我白做你两个多月的男宠了?!”紫衣少年悲愤大吼。   走在前头的官驿舍人大惊失色地回头。   “……纪向真?”月佼试探地叫出这个名字。   见他咬牙切齿地点头,月佼这才如梦初醒地解释道,“哦,抱歉,一年前的你面黄肌瘦,我那时……就没怎么认真看你的长相。”   她无比坦荡且诚恳地承认了,自己以貌取人的肤浅德行。   纪向真死死瞪着她,从牙缝中迸出一句:“忽然想为武林除害。”   真想一口老血喷死这个妖女。不是个好人!   作者有话要说:   月佼:我想了很久,还是觉得你刚才是故意的。可这是为什么呢?   严大人:没事盯着那小白脸看什么看?有我好看吗?!   月佼:哦,你早告诉我他是那个惨到让人没眼看的纪向真,我就不看了。   纪向真:妖女,本少侠要为武林除害!   严大人:嗯?   纪向真:你们聊,我回房看书了。 第十四章 (捉虫)   “……你那时,为什么会救我?”   没了严怀朗在跟前,纪向真整个人都生动许多,吃相豪迈、风卷残云的同时,还不忘睨了月佼一眼。   去年在红云谷,他以为这妖女必有什么阴诡计谋,绝非诚心救人那么简单,便一直没有问过这个问题,只是装疯卖傻地静观其变。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出了红云谷没多久,这妖女果然信守承诺地偷偷放走了他,之后这一年多里,也完全没有找他麻烦的迹象。   月佼轻敛了长睫,安静地喝完手中的小半碗汤后,这才抬头看向他:“我就是顺手一试,救几个正派少侠只当攒人情。我那时想着,若将来不幸江湖再见,或许有人会念着救命之恩,对我手下留情些。”   吃饱喝足,热汤下肚,月佼觉得自己精神好了许多。   纪向真“啧”了一声,撇嘴嗤笑道:“你方才刻意喝汤拖延半晌,就想出这么个破理由糊弄我?”   “这么明显?”月佼拿出随身的巾子拭了拭唇角,不以为意地笑笑。   当知道这个活蹦乱跳的少年是纪向真时,她心中有些唏嘘,但更多的是愉悦与欣慰。   前一世的此刻,纪向真大约已在玄明的手中悄无声息地死去。   但眼下纪向真还活着,她也如愿出谷,迈出了向京城进发的步子;这大概足以说明,重活一世的月佼终于没有再犯前世犯过那些不自知的错误,非但弥补了从前遗憾,或许,也成功地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她不会辜负这一切。   无论前路有多难,她都要走上坦荡正道。   再不任人宰割,再不浑噩庸碌。   “这一年,你好像变了很多,”见她似乎并不想回答自己的问题,纪向真也不纠缠,只是盯着她思忖片刻,认真道,“初见你时,你看起来像是……一只被圈养太久,满脑子被青草塞到不通气的蠢羊。”   不过,那时他以为她是装的。   虽被人当面骂是“蠢羊”,月佼却并没有表现出生气的模样,反而虚心求教:“那,如今呢?”   她明白,纪向真这话虽难听,却是大实话。   细细想来,前世的她可不就是个被常年养在圈中,对危险一无所知的蠢羊么?   与纪向真初次相见时她才重生不久,脑子里一团乱麻,所思所行依然困囿在前世的习惯中,在旁人眼里或许真的挺蠢。   纪向真咧嘴,笑得有些恶劣:“如今看起来,就像是一只终于逃出圈见了些世面,打算想法子自己寻青草吃的蠢羊。”   这一年来,他在严怀朗的威压下过得如鹌鹑般憋屈;见月佼与自己年岁相当,又一副柔善可欺的模样,便忍不住想口头上欺负她两句。   “虽说我不该携恩自重,”月佼皱眉觑了他一眼,徐徐站起身来,“可你这样当面辱骂救命恩人,还接连两次,实在不像话。”   见她忽然变脸,纪向真跳起来就往墙角退,口中忙不迭认怂:“只是同你玩闹的,真的,别那么小气嘛。不许动手啊,你打不过我的……”   “还没打过,你怎么知道我打不过你?”   她挑眉浅笑间无意流露出淡淡妖娆的厉色,让纪向真忍不住对她刮目相看。   这一年多来,他在严怀朗的鞭策下长进,可这妖女显然也没有虚度。   她真的与之前不同了。   当初那只“满脑子被青草塞到不通气的蠢羊”,似乎长出了尖牙利齿,甚至懂得将它们藏在毛绒绒的外表之下,只在她认为有必要的时候才忽然亮出锋芒。   纪向真愈发觉得这妖女有趣极了,忙笑着求和,努力释放善意:“我可是高手,听你的气息就知道你打不过我。我错了,你息怒,咱们交个朋友?”他心里有数,若严大人没有将这妖女查个底朝天、确认她没问题,那是绝不会带在自己身边的。   虽然他并不知严大人为什么要带这个妖女在身边,但他至少能通过严大人的态度确定,这妖女无害。   在他说话间,月佼已离他只有大约五、六步的距离了。   纪向真见她不应声,只一径盯着自己笑,心中毛骨悚然,连忙摆出防御的架势:“喂,就说只是同你玩闹,你别……”   月佼忽然极快速地跃近他面前,步伐轻盈如鬼魅,指尖有一簇倏然亮起的幽蓝火焰直朝他眉心抵来。   这是什么妖法?!   纪向真被惊出一身冷汗,慢半拍地抬手去挡,哪知月佼另一手半点不客气地朝他肋下三寸就是一掌。   她这一掌并没有下死手,不过肋下三寸无肋骨防护,本就是人的躯体上较为脆弱之处,加之纪向真误判了她的攻击方向,可谓猝不及防,立刻疼得龇牙咧嘴。   一击得手后的月佼立刻跃身后退,站定后歪着头看着他,满脸无辜的笑意:“那就,交个朋友吧。”   纪向真捂住痛处,满面苦楚地弯下腰,抬头白她一眼:“你交朋友都是……先打一顿再说的吗?”   “只是同你玩闹的,别那么小气。”月佼气定神闲地负手而立,笑盈盈地将他方才的原话还回去扔他一脸。   妖女嘛,自然是睚眦必报的小心眼儿。   以德报怨?那也太不像话了。   ****   邺城驿馆的庭中植有许多腊梅,此时正当霜风寒天,花黄似腊,风过时落英纷纷,满院浓香扑鼻。   不过月佼无心赏花,只想躲回房中裹着棉被取暖,顺便再想想之后的事。奈何纪向真谈性大发,偏生要跟在她身旁叽叽喳喳,一副几辈子没与人聊过天的模样。   “……你一下说太多,我不是很明白,”月佼望着跟在身侧的纪向真,满脸写着无奈,“只听懂一句,是说严大人身份贵重?”   这人挨了一顿打之后,反倒黏上来掏心掏肺、滔滔不绝,真是个奇怪的中原人。   纪向真夸张地挥了挥手:“何止贵重?根本贵不可言好吗?忠勇伯府二公子,母亲出自高密侯冯家,听说陛下与高密侯都有意让他袭外祖家的侯爵之位呢。”   他这番话对月佼来说太复杂了,眼下她对爵位、官职这些事全无概念,只能略略领会到,他的意思是说,严怀朗出身非凡。   “所以,你究竟想说什么?”月佼茫然到想挠头。   纪向真一愣,其实他也没想说什么,只是好不容易逮着人可以闲聊,加上月佼又一副什么都不懂的样子,他就想显摆显摆自己知道得比她多而已。   “你、你别看我好像很怕他,”纪向真有些尴尬地盯着自己的脚尖,试图为自己在严怀朗面前怂怂的模样做个解释,“听说京中就没几个不怕他的。”   月佼不解地皱眉:“因为他出身高门?”   “那倒不是,”纪向真警惕地回头望了望,确定四下无人,这才略凑近她些,压低声道,“听说他独自一人在敌国蛰伏五年,就靠着他在那五年里传回来的许多消息,南军统帅李维泱最终将奴羯一举灭国了!”   奴羯?这个敌国的名字,月佼在“公子发财”的话本子里见过。   话本子中提过,奴羯滋扰南境数百年,期间与南军大小战役无数,算是个很难缠的敌人。   “严大人于国有功,那不是很好吗?”月佼不明白这有什么好怕的。   这样的人,应该受到大家的尊敬,甚至该名垂史册万古流芳才对吧?   纪向真心情复杂地啧啧嘴:“于国有功确实不假,这一点大家都很尊敬的。可你是不知道哇,他十四岁入奴羯王城做暗探,据说后来深得奴羯王赏识,差一点都要将女儿嫁给他了……”   在严怀朗十九岁那年,根据他几年中传回来的各种消息,同熙帝与南军统帅李维泱合议,觉得时机已成熟,便在奴羯再次滋扰南境时,忽然集结南军与原州军主力,一举将奴羯给灭了。   奴羯王原本以为那不过是同之前几百年一样,“你疲我扰,你追我逃”的一次边境攻防之战,却不料对方竟一改之前数百年的“点到为止”,一路挥师追击到奴羯王城。   李维泱有备而来,对奴羯的一切了如指掌,自然势如破竹。当她领兵抵达奴羯王城城下时,奴羯王本欲凭着对地形的熟悉,走密道潜逃进山中再谋反攻,却被严怀朗亲手砍下头颅,与李维泱来了个里应外合。   “据说,那一战,严大人他亲手杀敌近百,”纪向真说着说着忍不住抖起腿来,“你能明白那有多可怕吗?他那时才十九岁,出身高门显贵,又非行伍出身,之前可是从未杀过人的!最重要的是,那些人是与他朝夕相处五年的人啊,手起刀落就是近百条命,不可怕吗?”   月佼“哦”了一声,再也忍不住挠头的冲动了:“还好吧?”   那些人本来就是敌人,不是吗?   虽说与那些人朝夕相处了五年,可严怀朗始终没有忘记自己最初的使命,这说明他心志坚毅过人,于国于民都是个忠诚的英雄……这,到底有什么可怕的?   见她茫然如故,纪向真一声长叹,“其实大家都知道他做的事是对的,只是难免会有一种‘他心狠手辣’的印象吧。他回京三年,这都二十二了,也没哪户像样的人家敢与他议亲,想想也挺可怜。”   “可他看起来并不可怜,”月佼淡淡睨他一眼,有些鄙视,“你在他面前时,倒真是挺可怜的。趁人不在就说人坏话,不是君子所为。”   纪向真急红了脸,跳脚道:“我只是说说闲话而已,哪里说坏话了?其实我对他很尊敬的!”   准确地说,是“敬畏”。   “好吧,那闲话说完了吗?”月佼无奈摊手,腹中又开始隐隐作痛了。   “哦对了,还没问你,你怎么跟严大人混到一处的?”   见她态度平静,纪向真顿时也觉得自己似乎大惊小怪了,于是讪讪地换了个话题。   月佼想了想,言简意赅道:“我也进京,顺路,就同你们搭个伴。”   “你进京做什么?”纪向真好奇。   月佼按着腹部,懒懒瞟他一眼:“想法子自己寻青草吃。”   纪向真咂摸半晌,终于想起这是自己先前说她的话,于是赶忙再三致歉,又诚恳谢了她的救命之恩。   “那,你想好去了要做什么了吗?”纪向真关切道。   月佼想了想,诚实地说:“先想法子找地方读书吧。不过不知我的钱够不够使,或许该先谋些事多赚一点钱再说。”   “诶,你傻不傻啊?”纪向真眼前一亮,拊掌道,“跟我一起去考官啊!”   “不是要先读书,才能考官吗?”月佼疑惑。   纪向真一听,忙又向她分享起来:“我说的这个不是每年春日的普通官考,是监察司的点招!”   他说的这事对月佼来说有些新奇,于是她也不急着回房了,忍着小腹的疼痛,认真询问道:“什么叫点招?”   “监察司有圣谕特准,可以先选拔出合适的人才,再由监察司来决定每个人该学些什么。若能被选中,学资由监察司来负担,住官舍,还管你吃饭,每个月有薪俸的。”   “听起来像天上掉馅儿饼啊……”月佼喃喃道。   纪向真得意地笑了:“不过,选中以后会有许多考核,考核不通过者就要卷铺盖回家,听说很苦,就不知你怕不怕了。”   月佼想了想,觉得完全没什么好怕的。   红云谷她是不能回去的,进京求学、考官本就是她的打算,至于要考什么官,她很随缘——毕竟,她压根儿什么都不懂,连监察司是做什么的都不知道。   因她对自己有救命之恩,眼下大家也交上朋友了,纪向真便忍不住替她操心起来:“哎,不对,你们红云谷的人,有身份户籍吗?”   “那是什么?”月佼傻眼。   看她这反应,纪向真就知她果然没有身份户籍:“那你考个圈儿啊,没有身份户籍,进学、考官都是白日梦。”   月佼一听,急了,一把抓住他的手臂:“那东西怎么才有?诶不是,你不也是江湖人吗?你有啊?”   “我雅山纪氏毕竟是名门正派……”纪向真嘚瑟半句后,见她是当真急了,便连忙住嘴,认真替她想起法子来。   纪向真毕竟也是个初出江湖就折在洞天门手里的小可怜,自身并没有什么人脉可以帮得上这个忙,“要不,我给家父去封信?毕竟你救过我的命……”   他的父亲与严怀朗的外祖父高密侯有些许交情,严怀朗也是受高密侯所托,才将他带在身边指点一二的。   不过他并没有十足的把握,或许他父亲首先就不会同意帮忙。   月佼灵机一动:“或许我可以试试,请严大人帮忙?”她也救过他,不是吗?   “也行,你先试试,”纪向真也无计可施,“若是行不通,我再写信给我父亲。”   月佼点点头,忽然觉得这个新朋友还不错。于是她眼珠滴溜溜一转,忽然笑意狡黠地伸手,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   少女白皙纤润的指尖,一朵金黄的腊梅迎风轻颤。   “送你一朵花,”看着他目瞪口呆的模样,月佼忍不住笑弯了眼,“多谢。”   纪向真被惊得满脸傻乎乎,又觉十分有趣,不敢置信地伸手碰了碰她指尖忽然冒出来的那朵小黄花:“变、变戏法?”   月佼笑道:“这就是神女的……”   话音未落,一道冰冷的嗓音划破冬日清风,落在纪向真耳中犹如五雷轰顶。   “纪向真,书读完了是吗?”   月佼循声望去,严怀朗一脸寒冰地站在院中的腊梅树下。   她不知是不是自己眼花,总觉得他脸上那层寒冰,隐隐发黑。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一不小心又是个大肥章……嘿嘿嘿。   今日小剧场:   严大人:小松鼠,你真的眼花,本官脸上不是隐隐发黑,是发绿。   月佼:……要不,我也送你一朵花?   纪向真:你们聊,我先回去看书了……严大人你别勒我脖子!严大人你别拔刀!严大人有话好好说!   感谢点阅!感谢收藏!感谢大家热情的留言~!!   为了庆祝收藏突破360大关,同时庆祝本文顺利爬上月榜第一页(虽然是第一页最后一名,但军功章上主要是你们的功劳~!),今天特地准备了大肥章,希望大家喜欢。   感谢大家的支持和爱护,之后我会努力调整更新时间哒,等存稿再稳定一点就把时间固定下来,非常、非常地爱你们~~MUA! 第十五章 (捉虫)   待纪向真灰溜溜地被严怀朗拎走后,月佼回房略作收拾,又取了些碎银装在小钱袋中,忍着腹中疼痛,顶着凛凛寒风,拖着步子朝驿馆外走去。   出来时在中庭拱门处遇见一名驿馆舍人,月佼向他问了路后,便独自去了邺城的西市。   在西市上瞎晃了半晌,进了好几家铺子,最终却什么也没买成。   她原想着买些小礼物对严怀朗表示感谢,再顺便探探口风,看能不能请他在身份户籍这件事上帮帮忙。   可她到了西市后,想起先前纪向真说过的话,顿觉万分挫败。   严怀朗出身高门,贵不可言,自己又功勋赫赫,颇得皇帝陛下赏识,这样的人……他能缺什么呀?   月佼闷闷地垂着脖子,漫无目的地在西市上晃来晃去。   往常看话本子时,她心中对那些奸佞之人总是不齿,觉得他们只会狗腿讨好别人,根本没有真材实料。   今日她才明白,懂得“讨好别人”这件事,其实也算一种了不起的禀赋,怎么也好过她这样,举着狗腿都不知该往哪儿搭。   一路上,月佼思前想后,想起纪向真提到“身份户籍”时的措辞与神情,隐隐觉得那大约是一件很重要、也很难办的事。   她最终还是决定作罢,不给严怀朗添麻烦。   等到了京城再去那里的官府问问,或许有正常的法子可以求到一个身份户籍。不是说“天无绝人之路”吗?她心怀侥幸地宽慰自己。   心下有了定见后,月佼也不再纠结,慢妥妥往回走去。途中看见一家药铺,她想了想,就顺道进去称些红糖。   中原的红糖比红云谷要精致许多,可做药食两用,切成一颗颗小巧的四方形状,含在嘴里大小正合适。   就是价钱让月佼有些心疼,“……算了,只要二两就够了。”   之前月佼身边有木蝴蝶打点日常的花销,她对银钱之事没太看重,花起钱来随心随欲;可如今凡事只能靠自己,一想着到了京中还不知有多少需要花用之处,她立刻就自觉地俭省起来。   “好咧。”药铺伙计笑意热情地应了,并未因她从半斤改口到二两而变脸。   伙计听说她是要带着赶路的,便贴心地取了盒子替她将那二两红糖装得整整齐齐,还顺手送了一小瓶秋梨膏给她,这热情又周到的对待总算让月佼稍感安慰。   ****   回到驿馆时,日头已略偏西。   一进中庭,月佼便诧异地发现,纪向真在庭中树下写字。   可怜的纪向真显然是没答上严怀朗的考问,此刻正在受罚。   那真是一种文雅中略带残忍的处罚。   腊梅树下摆了一张不知从哪里搬出来的桌案,纪向真提笔站在桌案后,扎着马步似是在抄书。   月佼在小时跟着祖父念书那几年里,也曾被这样罚过许多次,但绝没有这样惨无人道。   冬月里的邺城寒风扑人,那桌案所在之处,正对驿馆中庭的风口。   毕竟纪向真是习武出身,又是个十六七岁碳火般年纪的少年郎,光只是站在风口上扎马步抄书其实也不算什么,惨的是他执笔的手腕上还悬着小沙袋,隔老远都能瞧见他整只胳臂在不停颤抖。   月佼同情地望了新朋友一眼后,放轻脚步绕着路上了回廊。   她本想悄悄回房去,可才没走两步,就听到纪向真作死哀嚎的声音——   “严大人!严大爷!没你这么瞎折腾人的!这沙袋少说也有一斤重,就文昌星下凡也写不出个像样的字来,何况我只是个肉身凡胎!有本事你先写个字出来让我瞧瞧!”   那语气,宛如耗子被逼上绝路,终于鼓起全身勇气,用生命为代价向猫儿发出了反抗的吱吱声。   他话音刚落,回廊下不疾不徐踱出一个竹青色的昂藏身影。   月佼见有热闹可看,也不急着回房了,偷笑着跟在严怀朗身后,一路朝纪向真走去。   严怀朗面无表情地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多出来的小跟班,也没说什么,只是不着痕迹地往风来的方向挪了挪,替她将寒风挡去大半。   纪向真见严怀朗行到跟前与自己隔桌而立,当即摆出一副“要杀要剐随便你”的模样,马步也不蹲了,站直身怒道:“这根本就是一件没有人能做到的事!况且……”   严怀朗凛目淡淡扫了他一眼,半句废话也没有,径自取下他腕间的沙袋,沉默地系在自己的左腕上;又拿走了他手中那支狼毫,略蘸了些墨,揭开面上那张一塌糊涂的纸扔开后,便低头挥毫。   他是左撇子呢。   月佼像是发现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噙着小小的笑意自严怀朗身后探出头去,却在看清桌案上的神迹时,与纪向真一样目瞪口呆。   如行云流水般的运笔,在洁白的纸张上落下铁画银钩似的笔迹,字字苍劲而不失俊逸。   待严怀朗停笔,纪向真抿了抿唇,老老实实双手将那支狼毫接过来,脚下又扎回马步的模样,“天黑之前我一定写到字迹清晰,若是做不到我就不吃饭了。”   严怀朗随口漫应了一声,解下腕间的沙袋递回纪向真手中。   “严大人,”月佼回神,清了清嗓子,见严怀朗回过头来望着自己,才小声请求,“可不可以把这个,送给我?”   她水汪汪的眼中扑闪着璀璨到近乎夺目的亮光,将严怀朗悒悒了好半晌的心照了个通透。   于是他顺手将那张纸拿过来递给她。   月佼望着纸上漂亮极了的字,歆羡又敬佩地在心中默念了一遍——   【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   字字如击玉敲金之音落在月佼心头,锵然有声。   ****   月佼活了两世,也没见过谁能写出那样漂亮的字,还是腕上绑了沙袋写出来的,实在是厉害到叫她不知该怎么夸才好。   她亦步亦趋地跟在严怀朗身后,一路好奇地盯着他垂于身侧的左手出神,浑不知自己过分专注的目光已灼热到让前头那人红透了耳根。   字好看,手也好看……   月佼魔怔了似的,悄悄探出小爪子就想去碰一碰那指节修长的大手。   行在前头的严怀朗却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倏然止步,回身提醒道:“再跟下去,可就跟进我房里了。”   月佼赶忙若无其事地收回那只揩油未遂的小爪子,抱紧右手臂弯中那张卷成筒状的纸张,手中还紧紧拎着那盒子红糖。   她定了定神,笑意狗腿而不自知地关心道:“严大人,你是不是觉得冷呀?”   严怀朗被她这问题闹得一头雾水,可望着她那分明有所图的讨好模样,满心里止不住发软,一时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片刻后,他才徐徐启口回道:“不冷。”   “可你耳朵都被冻红了。”   严怀朗心中微恼,暗暗咬紧了牙根,没法向这个始作俑者解释那是被她的眼神给闹的。   “你今日看起来似乎不太高兴,”月佼见他板着脸抿唇不说话,便小心翼翼地摊开左手,举高些递到他眼前,“呐,这个送给你。”   莹白软嫩的掌心里躺着一个还没有巴掌大的小瓷瓶。   见他疑惑地盯着自己掌心的小瓷瓶,却迟迟没有接过去的意思,月佼忙道:“不是毒.药,是秋梨膏。”   药铺伙计白送的——这句没好意思说。   她以为严怀朗这样的人物,所烦恼的必定是家国大事,她帮不上什么忙,便想哄他开心。不过她也没别的东西可以送他,眼下只有这瓶秋梨膏可以割爱了。   不过当她将东西递出去后,自己也觉得这礼物寒碜且冒昧,于是讪讪地就要缩回手:“算了,等……”   见她要收回手去,严怀朗眼疾手快地自她掌心取走那个小瓶子。   小瓷瓶被她捏在手里捏了一路,此刻瓶身上还带着软软的余温。那温热被严怀朗收进掌中,立时有一阵若有似无的热烫直抵他心间。   “不给变一朵花吗?”严怀朗垂眸,嗓音无波无澜,却隐隐透着一股委屈的控诉。   月佼懵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他先前大约是看到自己哄纪向真玩儿的那一幕了。   其实那不过就是一种类似障眼法的小伎俩,哪是当真凭空变得出来的。   “他、他说交个朋友,我逗他玩儿呢……”月佼有些语无伦次,偷偷环顾四下。   很不幸,这里没有花,任她手法再精妙也无计可施。   严怀朗淡淡哼了一声:“哦,他是朋友,所以他有花。我是仇敌,所以没花。”   这明显抱怨的挤兑让月佼又窘又急,愈发不知所措起来。   她并不是个不识好歹的人,严怀朗对她一直很友善,她在心中自然也当他是朋友的。   见她急到小脸微红,严怀朗心中不忍,便认命轻叹:“算了。”   没花就没花吧,好歹有一瓶秋梨膏,虽然莫名其妙,也聊胜于无了。   见他似有失落,月佼急中生智:“等等,等等。”   严怀朗挑眉望着她,满眼期待。   月佼豁出去似的憋着红脸,倏地将左手伸到他眼前,一个清脆的响指后,纤细秀润的指尖凭空出现了——   一颗红糖。   “只、只有这个了。”月佼咬着唇,羞愧不已地低下了头,不敢直视他的目光。   她心中有些担忧,若他将来知道了这红糖正确的用途,会不会和她绝交?   严怀朗愣了半晌,哭笑不得地拿走那颗红糖,勉强接受了这安抚,“多谢。”   语毕,满脸无奈又心满意足地放进口中。   唔,微微甜。   作者有话要说:   严大人:其实我很好哄的,但你的礼物真的太敷衍了。   月佼:毕竟我现在还是一个失业少女……   严大人:有一个可以让你一夜暴富、走上人生巅峰的办法,想不想知道?   月佼:不想。听起来就是个不太像话的办法,我要脚踏实地。   严大人:…… 第十六章 (捉虫)   眼睁睁看着严怀朗直接将那颗红糖咔吱咔吱嚼了,月佼略有些心痛。   好贵的,也不说吃慢点。   严怀朗不明白她为何一直神色复杂地盯着自己,但她的目光过分专注,这让他多少有些不自在,于是暗暗清了清嗓子道:“找我有事?”   月佼点头点了一半,又猛地摇了摇头。   寒风朔朔的回廊上,小姑娘素净的脸蛋被冻得红扑扑,灵动的眸中似有星如莹水。   此刻的月佼与前几日在泉林山庄的擂台下全然不同,再无那种小孩子装大人般故作的柔媚之态。水眸中闪着初萌的好奇,由内而外透出一种干净鲜活的气息。   这副模样落在严怀朗眼里,真是像极了一只自山林间滚入红尘的……小松鼠精。   “又点头又摇头,究竟是有事还是没事?”严怀朗忍住笑意,面无表情地举目望天,不再看她。   这家伙怕是有毒,她一出现在他面前,他就忍不住嘴角上扬,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多半要完。   月佼抬手指了指怀中卷成筒状的字纸,笑容诚恳地解释道:“我原本是想说,等将来我在京城安顿下来之后,可不可以向你学写字。”   “原本?”严怀朗敏锐地捕捉到了重点,略有些严肃地皱眉,垂眸看向她。   “我刚刚忽然想起,”月佼有些惭愧地抿了抿唇,“才说好不再给你添麻烦的。”   严怀朗眉头皱得更紧了:“跟谁说好的?”   “跟我自己呀,我自己跟自己说好,不能再给你添麻烦了,”月佼认真地望着他的眼睛,郑重道,“咱们萍水相逢,你帮我,是你有侠气;可我不能因此就什么事都赖上你。那样的话,不就是成心占你便宜?”   她说得越诚恳,严怀朗心中就越怄得慌。   个鬼的侠气,他就爱给人占便宜不行吗?谁说不让她赖着了吗?   “听你这意思,”严怀朗神色渐敛,“你打算一到了京城,就跟我分道扬镳?”   见他误会了,月佼连连摆手:“不是不是,是说朋友之间该有来有往,你仗义相助,我却帮不上你什么,眼下只能做到少给你添些麻烦……”   “好,你可以闭嘴了,”严怀朗怄得听不下去,出言打断她的滔滔不绝,“去客堂等我,有事跟你说。”   “不能在这里说?”回廊间有沁凉寒风乍然穿堂而过,冷得月佼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她当即恍然大悟地对严怀朗点点头:“哦,你怕冷。”   若非怕路过的官驿舍人瞧见有损威严,严怀朗真的很想翻个白眼给她看。   他分明是见她冻到脸蛋发红心有不忍,哪知这小没良心的倒反咬一口。他钢筋铁骨的铮铮男儿,怕什么冷?   ****   严怀朗回房取了东西后,匆匆来到官驿的客堂。   一推开门,就见月佼搬了椅子窝在墙角火盆的旁边,手中拿着自己方才随手写的那副字,看得目不转睛。   月佼抬头瞧见他进来了,连忙将那张字纸卷起来抱在怀中,笑盈盈站起身来,一副洗耳恭听的乖顺模样。   “这个收好,”严怀朗随手将一本文牒递给她,转头搬了张椅子过来,与她一同坐在火盆旁边,“站起来做什么?”   “哦,”月佼依言落座,好奇地打开文牒翻看起来,“这是什……”   “户籍”两个字她不会认错的。   见她似是呆住,严怀朗以为她不知这是做什么用的,便解释道:“不是要读书要考官?若没有这个,什么事也做不了。”   虽并不十分了解红云谷内的状况,可严怀朗大约能从月佼的言行举止中推断得出,红云谷中的人情世故与这外头有些不同。所以他在与她单独相处时,就尽量试着以她能理解的方式与她说话。   月佼抬头看向他,小声问道:“中午我和纪向真留在这里吃饭时,你就是去帮我办这个了吗?”   严怀朗没来由地干咳两声,云淡风轻道:“去邺城府衙办些公务,顺道的。”   这话倒并非托词,他今日特意选在邺城落脚,正是因为有事需到邺城府衙查实。   不过,昨夜在飞沙镇的客栈内听她说了想进京读书考官的打算后,他当下就猜这家伙根本不知道读书、考官需要些什么,便替她上了心,今日趁着去邺城府衙就顺道一并办了。   纤秀的指尖珍惜地抚过那本陌生的户籍文牒,月佼心中很是感动。在她根本就不知这玩意儿为何物时,严怀朗竟已替她打点好了。   她上辈子活得乏善可陈,除了木蝴蝶之外没什么朋友,只在公子发财的话本子中见过那些肝胆相照、可托生死的情义。此刻她忽然很真切地感受到什么叫“义薄云天”。   原来两个人之间没有血脉亲缘、没有一同长大的情分,也是可以如此赤忱以待的。   月佼揉了揉有些发烫的眼眶,“可是、可是听纪向真的意思,这个……是很难办的……”说好不给他添麻烦的啊,她真没用。   “我又不是他,没什么难办的。”她那明显大为感动的神情让严怀朗心中无比受用,唇角忍不住微扬。   “这样,会给你惹麻烦吗?”月佼有些担心。   严怀朗温声安抚道:“你虽是江湖人,可你手上没有人命,也从未作奸犯科,能有什么麻烦?”   虽说他手下那些没用的家伙追踪她一年也没追上正影,可她做过什么,他们倒也查得详尽。若对她的品行无十足把握,他也不会贸然向她亮明自己身份,更别说带她一起走了。   但身份户籍这事也并非真如他口中那么轻巧。他此举毕竟有些不合规矩,若是有心人以此为由头向陛下参他一本,罚俸挨训是少不了的。不过他不打算让她知道这些。   月佼羞愧道:“我眼下什么也没有……到底是占了你的便宜了。”   “说得跟你没占过我便宜似的。”严怀朗一时没忍住,低声脱口而出。   客堂中只有他们二人在,两人坐得又只隔了一个火盆,月佼听清他在说什么之后,赧然地挠了挠头,讷讷道,“也是,我蹭了你的马车,又沾着你的光才住进官驿……”   “谁在跟你计较这些,”严怀朗高深莫测地瞥了她一眼,“去年在红云谷的林子里,仿佛有人趁机摸过我的手,也不知是谁干的。”   经他这一提醒,月佼那时灵时不灵的脑子终于记起自己曾经做过的邪恶之举。   她的脸“腾”地红了个彻底,被烫着似地跳了起来,慌张摆手:“一定是瘴气毒的幻象!不是我!我没有!我……”   见他一副“别装了,我什么都知道”的模样,月佼立刻泄了气似地垂下头,面红耳赤地改口承认了:“好吧,是我一时鬼迷心窍,对不住。”那时也没料将来会再遇到这个人,两人还成了朋友,真是失策。   严怀朗板着脸,一本正经道:“既你自己都承认了,那你说说这恩怨该怎么算吧。”   羞愧到抬不起头来的月佼屈起右手食指,以指节抵住下唇,有一下没一下地咬着唇冥思苦想。   严怀朗好整以暇地环臂靠在椅背上,耐心地等待她的答案。   火盆中时不时爆出一声哔剥轻响,两人就这么静静地相对而坐,却并无尴尬生疏之感。   半晌后,月佼瑟缩着脖子抬起头,小心翼翼地觑着他:“要不,我让你摸回来?”说着,颤巍巍伸出自己的手。   严怀朗真是十分好奇,红云谷的人到底是怎么教小孩儿的。究竟是哪位高人,将这个看着挺机灵的姑娘教得如此……乱七八糟。   就在他准备严正告诫她“今后绝对不能再一时兴起就随意摸别的男子小手”时,她却又像想起什么似地,飞快将那颤巍巍的手缩了回去。   小脸仍是通红,却无端挺起了胸膛,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那、那我给你喂药吃的时候,你还、还咬了我手指一口呢。扯平了!”   严怀朗仿佛听到自己磨牙的声音:“我那叫咬吗?只是不小心……”话说一半,他顿感自己脸上烫得吓人,说不下去了。   方才他脑子里居然忽然冒出“是时候让她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咬一口’”的想法!   这姑娘真的有毒,带得他也满脑子乱七八糟了。   “反正林子里的事扯平了。”月佼红着脸嘟囔完,一副“我已经决定要死不认账,随你怎么说”的赖皮样。   严怀朗抬手揉了揉额心,强令自己不要再被她那乱七八糟的思绪带着跑。“你昨夜说,不能再回红云谷,究竟是怎么回事?”   昨夜她那副忍痛又难过的模样让他没忍心追问;今日上午在马车里,因纪向真在旁边,他也不便多说什么;先前又到邺城府衙办事,回来就见她与纪向真玩得没心没肺。   待他收拾好纪向真后,一问才知这家伙竟像没事人一样自己偷偷溜出去闲逛了。   “哦,有人要杀我,所以不能回去了,”月佼语气稀松平常,甚至还笑了笑,“况且,我本来就想进京读书的。祖父在世时,一直希望我走正道。”   严怀朗已经习惯她这样东一句西一句的说话方式,心中大约有了个谱,便点点头,又问:“既早有进京读书的打算,为何迟迟没有动身?”   就他所知,她自红云谷出来在外走动至少有一年了,期间始终只是顺着洞天门的交易路线,在由南至北的边陲城镇出没。   “从前我没机会出谷,对外面的事了解得也不多,”月佼不想说得太惊世骇俗,便直接略过了自己重活一世的奇异经历,“正好谷中与洞天门起了龃龉,谷主叫我带人去洞天门讨个公道,我便想趁此机会先在江湖走动走动,顺道打听一下该怎么去京中读书。”   哪知江湖中人对官学之事毫不关心,之后又发现洞天门在贩卖奴隶,她偷偷向几个地方的府衙扔了字条报信后,始终不见官府有任何动静,便只能先将读书的事放一放,一门心思追着洞天门跑了。   “昨日上午我去见了谷里的人,发现了一些不太好的端倪,正好大家都想回家过冬,我便由他们去了。”   月佼认真地道,“若你没有邀我同路,再过几日我也是要出发的。不过我也知道,这外间的许多事我根本不懂,若不是遇到你,只怕我这一路会走得一团乱。”所以,她是真的很感激他的出现啊。   严怀朗点点头,淡声又道:“进京之后怎么办,想过吗?”   月佼有些为难:“纪向真今日跟我提了监察司的‘点招’,可我记得你说过,你就是监察司的官……”   严怀朗诧异挑眉:“这和‘我是监察司的官’有什么关系?”   “你是我的朋友呀!”月佼瞪圆了眼睛,懊恼地鼓着腮,“你是那里的官,我又跑去那里应考,不就又占你便宜了吗?”   “占我点便宜你会死啊?”对她再三表明不想占自己便宜的说辞,严怀朗已然忍无可忍,可这话才一出口,他立刻就有些后悔了。   这显得他好像上赶着巴不得她来占便宜似的,简直太有损他威严冷峻的形象了。   每每与这家伙独处,他就容易失常,只怕真是要完。   严怀朗敛了心绪,改口正色道:“考官不是我。”   右司丞是监察司的最高官长,点招员吏这种小事无需他亲自出面。   月佼愣怔片刻,终于如释重负地“哦”了一声,乐滋滋笑了起来:“你好像很想被占便宜呀。”   她可以摸着良心说,严怀朗对她实在是很不错。他在旁人面前总是板着脸冷冰冰的模样,可对她却一直都算得上是温和,甚至可以说是纵容,这让她总是忍不住想在他面前放肆些。   严怀朗对她那毫不遮掩的调侃充耳不闻,故作从容地站起身来,镇定地交代:“自己回房收拾一下,该用晚饭了。明日一大早还要赶路。”   没良心的小松鼠精,以为是个人都能占严大人的便宜吗?他真是恼得……想按着她那颗乱七八糟的脑袋一顿揉。   “威严冷峻的严大人”似乎并没有察觉,他此刻这种状态便是俗称的,恼羞成怒。   作者有话要说:   月初第一天,忙到飞起,对不起大家,更新晚了QAQ 第十七章 (捉虫)   或许是严怀朗小露的那一手对纪向真有所触动,整个下午他都没有再抱怨半句,果然老老实实在庭中寒风里抄书。   冬月的白昼总是显得很短,才到正酉时,天幕便呈鸦青色,有微月隐隐。   严怀朗看了看纪向真递来的“墨宝”,对那一言难尽的字迹不做评价,只是将他先前没答上来的问题再问了一遍。   毕竟抄了一下午,这回纪向真倒是对答如流了。   严怀朗颔首,将那叠“墨宝”塞回纪向真怀中,举步向膳厅行去。   跟在后头的纪向真抬手去扯月佼的衣袖,却被月佼以诡异的身法轻易闪过。   “做什么?”月佼停下脚步,疑惑地回头看他。   “你家的功夫这么厉害的吗?”纪向真被惊到合不拢嘴。   “还行吧,”月佼皱眉,“你方才扯我袖子做什么?”   纪向真这才想起自己原本要说什么,“就是关心一下你那个身份户籍的事,你去求严大人没有?”   “没有求。”月佼抬眼看看前方严怀朗渐行渐远的背影,边走边道。   纪向真替她着急不已:“你是抹不开面子吗?我跟你讲,身份户籍当真很重要的,面子算什么啊?除非你还认识别的……”   “严大人已经帮我办好了。”月佼打断他的喋喋不休,轻声道。   纪向真愣住,片刻后才不敢置信地追问:“你的意思是说,你还没求他,他就已经帮你办了?”   “嗯。”   “你对他使妖法了?”纪向真瞪大了眼。   月佼平静地扭头看他一眼,目光充满怜悯。   纪向真自己也觉这个问题有些蠢,于是反手挠着后脑勺,讪讪道:“只是太震惊了啊,他看起来一点都不像这么善心柔肠的人,此事必有蹊跷。”   “瞎说,他就是一个好人,”月佼小眉头一皱,老气横秋地斥道,“他当初为了救你,险些把命都丢在红云谷的瘴气林里,你竟在背后说他不是好人,不像话。”   纪向真显然并不知此事,闻言又是满眼的呆滞:“他……去救过我?”   那时月佼将他放走后,他立刻去了当时离得最近的师门分舵。分舵的掌事师姐交给他一封他父亲的亲笔书信,并派人将他送到严怀朗处。   信中交代,在监察司点招开始之前,他都必须听从严怀朗管束。   从那时起,他便在严怀朗的威压之下,过上了水深火热的日子。   这一年来,严怀朗无论是在京中,还是出外办差,一定会将他随手拎在身边。明明只比他年长四、五岁,却严苛得像个长辈似的,素日里只问他的课业与功夫,绝无半句闲谈。   月佼看他一脸震惊,便抬手拍了拍他的肩:“就我去林中替你采药的那晚遇见他的,那时他中了瘴气毒,险些就没命了。”   纪向真点了点头,闷闷道:“是你救了他吧?难怪他这么照顾你。”   “他虽对你凶巴巴,其实也很照顾的呀,”月佼笑道,“你看他今日虽罚你抄书,可方才见你都记住了,便没追究你那字写得跟狗爬似的;而且他虽没说,可分明就是在等着你一道去用饭,也没说自己先偷偷去吃了呀。”   虽说都是小事,可她看得出来,严怀朗分明就是个心里很温柔的人。   ****   因着明日一大早还要接着赶路,晚饭过后,三人各自回房。   亥时,严怀朗正要吹灯上榻,就听到外头有极轻细的动静,似是有人正悄悄靠近他的窗下。   于是他不动神色地敛了呼吸,慢慢行到门后。   听得外头那人轻微的脚步声果然停在窗前的位置,严怀朗利落地拉开房门,闪身而出。   “你这个人、你这个人怎么鬼鬼祟祟……”窗下的月佼拍拍心口,扭头看向门前光影中的严怀朗,“走路都没有声音的。”   还恶人先告状,到底谁才是鬼鬼祟祟的那一个?   严怀朗不着痕迹地将手中的匕首藏进袖中,远远朝她投去没好气的一瞥:“你大半夜不睡觉,跑来扒我窗户做什么?”   他挺秀高颀的长身立在门口光影之中,只在中衣外头随意披了柔缎罩袍,外袍未系。   月佼定下心神后,头一眼注意到的就是他的腰。   这腰……真细。   月佼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突然咂嘴,她怀疑可能晚饭没有吃饱。   “哦,那个,你进去,把窗打开,”月佼暗暗吞了吞口水,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在原地跺了两步取暖,咕囔道,“冷死了冷死了。”   见严怀朗微微蹙眉,她赶忙又道:“你快进去呀,记得关门。”   被闹得莫名其妙的严怀朗依言退回房中,将门关了,又走到窗前将窗户打开。   他无奈地看着窗下的人:“到底要做什么?”   月佼笑容可掬地冲他眨眨眼,回头四下打量一番,又略踮了脚朝房中看了看,“先把灯吹了再站过来……不做坏事的,你信我呀!快去快去。”   严怀朗一边转身去吹灯,一边反省着自己是不是对这家伙太和蔼了,导致她真的半点都不怕他。   将灯吹灭后,一室黑暗。   严怀朗回到窗前,就着模糊而微弱的月光,看着窗下那张雀跃的小脸:“可以了吧?”   月佼满意地点点头,笑容神秘地自披风下伸出双手,“看,什么都没有。”   姑娘家秀气的小手在暗夜中显得格外皙白,纤细的十指微张,将空空如也的掌心与手背翻来翻去亮给他看。   晶晶亮的眸中闪着狡黠灵动的光,如碎碎的星子投映在如镜般的湖面上。   严怀朗轻敛长睫,若无其事地“嗯”了一声。   “看好哦,”月佼笑音轻扬,待他重新抬眸看过来,这才神秘兮兮地压低嗓音又道,“千万……不要眨眼。”   话音尚未落地,她双手凭空一抛,立时便似有谁打翻了半条银河,漫天繁星近在眼前。   黝黑寂静的冬夜窗前,无数银光点点,忽闪忽现;小姑娘秀润的指尖翩跹飞舞,那些调皮的星光就如飞蛾扑火般如影随形。   满目璀璨中,月佼双手倏地一合,周遭重又回复暗夜沉沉。   “好看吗?”月佼抿了抿唇,有些紧张地抬眼觑着他。   严怀朗一瞬不瞬地以目光专注攫着她的面庞,静默片刻后,才浅浅勾了唇角,轻声道:“好看。”   月佼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低头拢了拢披风,笑得略有些拘谨:“你帮了我好大的忙,我却没有像样的礼物可以给你……这个礼物,你喜欢吗?”   她知道他一定是什么都不缺的,所以更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谢意,思前想后,也只能用这压箱底的小把戏聊表寸心。   “喜欢的。”   听到这肯定的答复,月佼心下总算彻底踏实了,“那你快歇着吧,我也回去睡了。”   语毕,一个闪身轻跃,很快便消失在夜色中。   严怀朗在窗前怔忪半晌,抿了唇却压不住那股想笑的冲动。大半夜不睡觉,跑来变戏法哄他?   可不得不承认,他好像……真的被哄到了。   没出息。   ****   翌日,马车驶出邺城,不紧不慢地继续朝京城进发。   见月佼的精神好了许多,严怀朗便随意问了她几个问题,探探她所学深浅。   “你从前读书,是谁教你的?”听完她的回答后,严怀朗心中很是替她发愁。   难怪他一直觉得这姑娘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原来是读书的路子不对……根子上就没对,不乱才怪。   月佼骄傲地扬起了下巴:“祖父教的。”   一旁的纪向真将脸躲在书册后无声偷笑。   严怀朗忍住叹气的冲动,倾身抽出两本册子:“反正途中也无事,你先看看这些,若有不明白的,你就问我。”   他几乎可以断言,月佼的祖父自己读书时必定就是个半调子。不过眼见月佼提到祖父时那满脸的崇敬,他也只能将话吞下,心中盘算着替她从头捋起。   月佼一听严怀朗肯教,立刻欣然点头,满眼感激。   虽说她前一世活了十八年,可从不出谷,也极少掺和谷中的大小事务;成日里除了练功便是看看话本子,偶尔与木蝴蝶一起去山上瞎玩。   总之就是无所事事,不知为何而活,凡事不带脑子……最终稀里糊涂死在别人手上。   重新活过的这一年多以来,她并不觉得自己比上一世聪明了,也绝没有突然比上一世厉害,可她很喜欢如今这个自己。   因为如今这个月佼,心中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也愿意努力。眼下既有人肯教,她自然分得清好歹。   “严大人,你也会每日考问她吗?”纪向真壮着胆子从书页后探出半张脸,满眼写着“我就看你会不会厚此薄彼”。   不待严怀朗出声,月佼倏地抬起头,扭脸对严怀朗道:“问吧问吧,若我答不上来,也罚我绑沙袋抄书、不给饭吃!”   严怀朗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不再搭理他俩,顾自垂眸翻看起自己手中的书册来。   “没见过你这种上赶着找死的,”纪向真幸灾乐祸地呵呵一笑,“你以为严大人只会绑沙袋抄书这一招啊?”   “诶?”月佼有些不安地扭头,偷偷觑着身旁目不斜视的严怀朗,小声道,“还、还有很多种花样?”   还有比吊沙袋抄书更惨无人道的处罚?   严怀朗并不看她,只面色平静地将手中的书册翻过一页,口中淡声道:“要试试吗?”   马车内有温暖炉火,月佼怀中还抱着一个严怀朗特地为她准备的小手炉,可不知为何,她却猛地打了个寒噤。   一种让她毛骨悚然的直觉促使她立刻将目光转回书上。   她是书读得少,又不是傻,这种一听就危险至极的语气……呃,不试不试不试。   作者有话要说:   悲催的月总本周上了一个哭笑不得的榜单,大概只能靠各位小伙伴评论区撑场了QAQ非常、非常需要你们的关爱QAQ。   感谢收藏!感谢点阅!感谢评论!   今日小剧场是这样的:   严大人:真的不试试吗?→,→   月佼:我还小,你再吓我,我就要报官了。   严大人:我就是官。   月佼:…… 第十八章 (捉虫)   自邺城出发后,马车不疾不徐又行了十余日,一大早便进了距离京城约莫百里地的香河城。   在香河城的官驿安顿下来之后才是辰时,严怀朗照例行色匆匆地出外办事了。   此时还早,月佼原本是在客房中看书,却少见的有些心浮气躁。   虽说读书的底子打得不好,可她骨子里是个心无旁骛的一根筋,真要学什么,总是很快的。这一路上有赖严怀朗从旁指点,加上纪向真的鼎力相助,许多从前模模糊糊的东西在她脑中总算有了些条理。   可所知越多,越觉自己无知。   眼看实在静不下心来,月佼索性将手头的书搁下,晃到官驿的中庭,侧身坐在回廊上靠着廊柱出神。   廊下是一处假山小湖,一群色彩斑斓的小鲤鱼密密匝匝聚集在她投在湖中的倒影下,纷纷摇头摆尾,甚是可爱。   向来不安分的纪向真早已将官驿中能晃荡的地方都去了一遍,正无趣时,抬眼就瞧见坐在廊下的月佼,于是兴高采烈地飞奔过去。   “我还当你能捧着书在房里坐到天荒地老呢。”   月佼应声抬头冲他笑了笑,又将目光转回去盯着湖中那些小鲤鱼:“出来透透气。”   纪向真跃身上了回廊,顺势坐在她旁边,将手中的一包瓜子递过去,“哎,我说你,这几日看起来可有些沉重啊。有心事?”   月佼自他掌心的纸包中拈了一颗瓜子,放在嘴里有一下没一下地咬着:“你们是不是早就看出来,我若去考官,根本考不上?”   “你们”自然指的是纪向真与严怀朗。   一路上托他们二人的福,月佼终于对大缙的官制有了初步的了解,也约略知晓了每年开春的文武官考到底是一件多难的事。   这半个月下来,月佼清楚地认识到,自己从前引以为豪的“读过书”,那就真的只是读过书而已。若要实打实地比学识,她连眼前这个逮着机会就偷懒打混的纪向真都不如。   纪向真随口道:“严大人怎么想的我不清楚,但我在邺城时就跟你说过,叫你跟我一起去应监察司的点招。那个主要是武考,咱们江湖儿女还怕武考吗?”   “你都说‘主要’是武考,又不是没有文考了,”月佼将手中那颗被咬得不成形的瓜子扔进湖中,又从纪向真手中重新拈了一颗过来,“监察司又不是什么江湖门派,难不成还专收只会打打杀杀的草莽啊?”   即便监察司真打算收一堆只会“打打杀杀”的草莽,她只怕也没戏。因为她只能“打打”,并不敢“杀杀”。   见她愈发低落,纪向真一边磕着瓜子,一边出声宽慰道:“前几日严大人不是才说了嘛,你脑子好使,学东西快,又肯下功夫……这不还有两三个月吗?不怕的。”   这话若放在从前,月佼只怕真的就听进去了。   “就算是不吃不喝不睡,也只有这两三个月的时间了,”月佼拿门牙将手中那颗瓜子咬了个稀巴烂,半点也笑不出来,“你昨日不才说,旁人都是打小就学起,有些人为了官考还会特意准备好几年的?”   “今年没考上那就明年再考,这不是一开始你自己说的吗?”纪向真不以为意地继续嗑瓜子,“说好的恒心呢?”   月佼不是没恒心,只是没恒产。自打听纪向真说了京中的物价之后,她就开始担忧自己手中的银票根本撑不到明年。   这是她第一次认识到自己与别人的不同。   她没有退路,却也没有依凭。除了满心想走正道的执念外,她什么都没有。   她那副愁云密布的模样终于让纪向真皱起了眉头,他收起手上那包瓜子,认真道:“别发愁了,过来点,我跟你说个秘密。”   月佼回头看他一眼,抵挡不住心中的好奇,倾身凑近他些,“什么秘密?”   “我这一路上都在琢磨,严大人带你进京,一定不是报你救命之恩那么简单。”纪向真挤眉弄眼,满目得意之色。   雅山纪氏是江湖名门,与朝廷算是走得很近。纪向真虽年纪不大,涉世也不深,可他毕竟打小耳濡目染,再怎么也不会像月佼这般两眼一摸黑。   见月佼疑惑,纪向真又道:“你看,咱们这一路上,几乎每到一个像样的城镇都会略作停留,严大人每次都会去当地衙门,你就没想过他是去做什么的?”   月佼老老实实地摇头:“没想过。”   “我方才向这里的官驿舍人打听了两句,基本证实了我的猜测,”纪向真小声道,“他是去挑人的。”   “什么意思?”月佼听得十分茫然。   纪向真斩钉截铁道:“简单点说,就是你我只管放心去应监察司的点招,只要到时不出大的差错,就一定能考上。因为咱们是严大人选中的人。”   ****   监察司名义上从属尚书省,分左右两司,左司掌辩六官之仪,纠正省内,劾御史举不当者。   而严怀朗所辖的右司,实际是由同熙帝亲自管辖,其职能神秘到连左司的人都不太清楚右司成日到底在做些什么。   三年前,严怀朗以弱冠之龄,持圣谕凭空入主监察右司,一跃成为四品大员,引发朝中轩然大波。   加之这三年来严怀朗又时常出京,行踪成谜,这让言官御史们按捺不住群情激昂,三年间上书弹劾他的折子加起来只怕能堆满半间屋子。   而同熙帝对严怀朗的鼎力维护,更是让京中流言纷纷。   可以说,严怀朗在朝中的名声并不算太好。   不过,在香河县丞的眼中,这位京中来的四品官可是一尊浑身自带金光的大佛。   “严大人请放心,下官只是内举不避亲,绝无半点私心,”香河县丞恨不得拍着心口强调自己的人品与操守,“苏忆彤虽是下官的亲生女儿,可确是眼下香河城中最为出类拔萃的。比照右司发出的点招要求来看,满香河城没有比她更适合的人选。”   严怀朗将手中的卷宗递还给香河县丞,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苏大人辛苦了。”   “分内之事,”苏大人笑意热忱,“小女已在府衙静候多时,请严大人移步演武堂。”   演武堂内,一身劲装的苏忆彤并未辜负她父亲的大力举荐,中规中矩按要求展示了自己擅长的兵器,招招扎实稳妥,一看就知苏家当真是打小将她往武官的路子上在培养,并非临时应付。   严怀朗微微颔首,又对苏忆彤道:“右司的点招只是第一道坎,之后的艰辛或许不是你可以想象的,你是真的想好了吗?”   点招通过之后,还会有苛刻至极的层层筛选,未通过筛选者照样要卷铺盖回家的。   苏忆彤满目坚定地回视着严怀朗,眸中全是骄傲华彩:“母亲常说,在我出生之前,女子连独自出门都算有罪。当今陛下大开风气,我生逢其时,自当投身其间、有所作为,决不辜负这盛世。”   严怀朗微微颔首,对她的慷慨陈词并不做点评,只神色淡漠地提醒道:“过刚易折。”   苏忆彤愣了愣,旋即执礼道:“多谢严大人教诲。”   严怀朗也懒得去计较她是真听进去了,还是与自己客套虚应,只简单与苏县丞交代了几句,便准备离开。   苏县丞连忙道:“严大人此番是直接回京吗?”   严怀朗停下脚步,回头道:“苏大人有事?”   “是这样的,”大约是他的面色太过冷漠,苏县丞有些尴尬地搓了搓手,笑道,“下官想着,若是小女年后才动身进京,只怕过于仓促。若严大人方便的话,可否带她同行,路上也有个照应。”   苏县丞早已得到消息,知道严怀朗半月前自邺城带走一人,据说可能也是要去参与右司点招的。有此先例在,他才敢大着胆子向严怀朗提出这个冒昧的请托。   他在心中盘算着,若能让女儿提早在严怀朗跟前混个脸熟,对她之后在右司的前途自然只好不坏。假使能在途中得严怀朗指点一二,那更是稳操胜券了。   出乎他意料的是,严怀朗几乎毫不犹豫地就拒绝了:“香河城离京城不过百里,令嫒是要考武官的,若这点路途都需人照应,那也不必白跑这一趟了。”   如此直白的拒绝让苏县丞猝不及防,一时间面色窘然,除了讷讷点头外,再说不出别的话来。   ****   严怀朗才一进香河城官驿的大门,便见月佼咬着瓜子在门后翘首朝外张望。   他心中暗笑,松鼠精果然只会嗑松子,瞧那瓜子被她咬成什么鬼模样了。   他忍住心中笑意,长腿越过门槛行到她面前,“在等我?”   月佼连忙将手中的瓜子收起来,点了点头。   “我,能问你一个事吗?”她小心翼翼地觑着他。   门口有过堂风,将她鬓边的碎发吹得毛茸茸地微翘起来。   严怀朗举步往里走去,看她亦步亦趋地跟上来,才边走边道:“问吧。”   “你当初,”月佼咬唇踌躇了一下,还是决定开门见山,“你当初为什么会带我走?”   严怀朗心中一滞,脚下稍顿:“这都半个月了,你才想起来问这个?”   “我脑子慢……”月佼垂下了脑袋,有些羞愧。   严怀朗不答反问:“那你当初为何愿意跟着我走?”   月佼倏地抬起头,万般诚实地回道:“因为你说你是官。”   “也就是说,当时无论是谁,只要跟你说自己是官,你都会跟别人走?”严怀朗蹙眉。   这个想法很危险,若事实当真如此,他得赶紧替她纠正过来。   “那倒也不会,我又不是傻子,”月佼道,“因为你看起来很可信,我知道你是个好人……而且,你说你有马车。”   真是个诚实到莫名其妙的答案。   严怀朗头疼地揉着额角,举步就走。   月佼赶忙跟上,伸出手去一把扯住他的衣袖:“你还没回答我呀。”   严怀朗垂眸看了一眼紧紧巴在自己衣袖上的皙白小手,自暴自弃道:“因为我仗义,我侠气,我是个好人。”   不是他不想认真答她,实在是这个问题他自己都有些搞不清楚。   “你骗我的,”月佼认真地审视了他的目光,失落地松开了他的衣袖,“我听得出来。”   严怀朗抬手按住她的头顶,阻止了她意欲转身的步伐。“为什么忽然想知道这个?”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大家,病毒性感冒来得就像龙卷风,今天的月总宛如尸体……   明天赔你们双更,说到做到QAQ   本作品源自晋江文学城 欢迎登陆www.jjwxc.net阅读更多好作品 第十九章 (捉虫)   “怕我利用你?”见她久不答话,严怀朗皱起了眉,浅声又问。   月佼轻轻摇了摇头,发顶软软蹭过他的掌心,一股莫名的酥麻沿着手掌欢快地蹿向他的周身。   突然脸红的严怀朗急忙狼狈地收回自己的手,轻咳了一声,将手背在身后,长指悄然收紧成拳。   “我没有那样想,”月佼缓缓抬头望向他,强撑着笑意,“你也不是那样的人。”她虽有许多事仍不懂,可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她孑然一身跟着严怀朗进京,其实就意味着放弃了“红云神女”的身份;从今往后,她再也不能像之前那样轻易动用红云谷的人力、物力,也就是说,如今的月佼与普天之下的大多数人没什么差别。   严怀朗比她聪明得多,怎么会看不透这层道理?所以,她根本没有什么可以给他利用的。   也正因如此,她才忽然忐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带上一个如此没用的自己,一路上诸多照顾,还不吝指点。   月佼不自觉地扁了扁嘴,语气是色厉内荏的故作凶恶:“你是不是……看我可怜?”   严怀朗猜不准她究竟在想什么,一时不敢妄言,只得反问道:“你哪里可怜了?”   他觉得自己比较可怜,完全揣摩不透她的想法,生怕一个没答对就让这家伙炸毛了。   “呐,我认真问你,”月佼一脸严肃地微仰头瞪着他,“你是不是一开始就打算带我去考监察司的官?不要想骗我,我听得出来的。”   “是。”见她竭力想展开气势震慑场子的模样,严怀朗很给面子的忍住了笑。   月佼皱着眉,右眼虚虚眯起一些,右唇角斜斜上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问,“你那时是不是就觉得,我有可取之处,去监察司以后会变成一个有用的人?”   话说成这样,严怀朗终于有些明白她近几日为何心事重重了。   这半个月来她的长进可谓一日千里,也知道了许多她从前不知道的事。所以她开始忐忑,开始怀疑自己不够好。   让严怀朗无比欣慰的是,在她需要得到旁人肯定认可时,头一个想到的人是他。   “并非只是‘有可取之处’而已,”严怀朗眼中带笑,垂眸望着她,“我那时就看出来,你非常合适,可以说,你就是监察司需要的那种人。”   这倒并非安慰她的客套话,他打一开始就知道,她真的合适。   月佼闻言,果然笑逐颜开,一对水汪汪的眼儿倏地拨云见日,亮得叫人不敢直视。“诶,不对,那时你才认识我没几天,你怎么就知道我合适了?”   “那时是你认识我没几天,可我认识你,已经很久了。”被她那样的目光直直望着,严怀朗心中涌起一股想将她拥进怀中使劲揉她脑袋的冲动。   他举拳抵在唇上轻咳一声,压下心头那股不太像话的渴望,转身又往里走。   她真正认识他,大约就是在泉林山庄的擂台下;可他认识她,却比那要早得多。   从暮春到初冬,“那个红云谷出来的姑娘”在他脑子里跑马圈地似的,闹腾了将近一年。   最初接到下属们传来的呈文,说有个红云谷出来的姑娘在暗中插手洞天门的事,且身法诡谲、神出鬼没,那时他就猜,或许此人就是那个在瘴气林中救了他的姑娘。   当时他中了瘴气之毒,目力并不如平常;只记得她离去时的背影,如暗夜林间的精怪一般,敏捷自如。   于是他传令不得伤她,只需追上她告知原委,请她顾全大局收手即可。   之后下属的呈文中关于她的种种行迹越来越多,总归每一回到最后都能知道她做了些什么,可就是追不上。   他撒出去跟进洞天门这件案子的人并不弱,可追踪一个特定的目标大半年,却连正脸也没见着,这让他很难不对这个人产生好奇。   之后他时常看着呈文中的记载,凭着当初暗夜林中那模糊一瞥,反复去揣测这是怎样的一个人,心思如何,下一步会做什么……最终按捺不住,终于亲自出马。   在泉林山庄的擂台下,当她跌进自己怀中时,严怀朗丝毫没有一种“终于逮到你”的胜利之感,心中反倒有一种泛着诡异蜜味的挫败。   那时他就隐约发现,自己或许在追踪的过程中犯了一个大错。   可当他真正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为时已晚。   ****   月佼连蹦带跑地小步跟在他身后,笑嘻嘻地歪头觑着他,边走边追问:“你是指,去年在红云谷的瘴气林里吗?”   “不是,”严怀朗略侧了脸,闪躲着她的目光,“你以为我为何会出现在泉林山庄?”   “你说过,是我捣乱坏了你们的事,你手下的人一直追不上我,你才亲自……”月佼抬手挠了挠自己的下颌,沉思片刻后恍然大悟,又惊又喜,“你是特地去寻我的?”   “嗯。”这个话题让严怀朗有些百味杂陈。   月佼那颗时灵时不灵的脑子忽然敏捷起来,击掌笑道:“我明白了。你的手下告诉你,他们遇到了一个他们怎么也追不上的人,后来你自己亲自来,还是追不上,所以你就觉得我很厉害!”   虽然严怀朗很不想承认,可她的这番推测……与事实相差不远。   见他状似无奈地轻轻点了点头,月佼笑得贼兮兮,弯腰将脸凑到他跟前,自下而上盯紧了他的眼睛:“所以,若那夜我没有对你说我想考官的事,你也会想法子劝说我跟你走,对不对?”   傻不愣登的家伙忽然机灵起来,真是叫人招架不住。   严怀朗伸出食指抵在她的额头上,将她的脑袋推到一旁,躲开那恼人的带笑目光,故作冷淡地“嗯”了一声。   乐得快要飞起来的月佼丝毫不介意他的冷淡,反而叉着腰笑得一脸得意:“也就是说,打从一开始我就是你选中的人。你觉得我很好,和其他人都一样好,对不对?”   她雀跃欣喜的模样惹得严怀朗也忍不住跟着笑了:“对。”   “我就说嘛,我一定是个有用的人!”得到了来自严怀朗的肯定,月佼莫名觉得自己仿佛已然成为了国之栋梁。   两人一路并行穿过中庭,月佼那满心的开怀仍未抒发尽兴,于是又满眼期待地望着严怀朗:“你早就看中我是个良才,对不对?”   严怀朗脚下稍稍一滞,将头撇向一边,目光专注地盯着庭中盛放的腊梅,唇角微扬——   “这句,只对一半。”   之后,任凭月佼怎么抓心挠肝地追问,他也不肯解释究竟对的是哪一半。   ****   无论怎样,既知自己也是被严怀朗选中认可的明日栋梁之一,月佼心中便踏实下来,愈发勤勉了。   她在心中告诫自己,将来到了京中,绝不给严怀朗丢脸,不能让别人笑话他眼光不好,错把庸材当良才。   她的加倍勤勉在严怀朗看来自是乐见其成,可却苦了同行的纪向真。   从前只有纪向真一人在严怀朗跟前听教,偶尔趁严怀朗不注意时稍稍打混偷懒,只要没出大差错,严怀朗也不过是略施薄惩就揭过了。   可如今月佼手不释卷,十分显眼地衬得他仿佛一坨扶不上墙的烂泥。   毕竟少年心性,总还有些知耻争胜之心,于是纪向真也强令自己将玩心略作收敛,跟着用功苦读起来。   ****   几人在香河城停留了两日,便又继续朝京城进发。   严怀朗发现,自出了香河城后,月佼就染上了看书时一定要嗑瓜子的毛病。   小姑娘端正盘腿坐在案前,目光专注地看着桌案上的书页,一动不动如老僧入定——   只是手中随时捏着一颗瓜子,扁扁横放在贝齿之间,有一下没一下地咬个稀烂。   一旁看书的严怀朗目不斜视,只是沉默地自摊在手边的纸包中抓走一把瓜子,姿态闲散地慢慢剥开。   “你那不叫嗑瓜子,”对座的纪向真实在看不下去了,抬头对月佼道,“你是嚼瓜子吧?”   月佼抬起眼皮瞟了他一眼,口中哼哼道:“这样没有声音,就不会打扰你读书呀。”   纪向真“啧”了一声,嘲笑道:“你该不会是……不知道怎么嗑瓜子吧?”   “妖女嗑瓜子,自然跟旁人不一样,有、有什么好奇怪的。”月佼有些恼怒地朝他一瞪,又将头埋了下去。   其实他说的没错,她是真不知道怎么嗑瓜子。   不过这不能怪她,红云谷没有“瓜子”这个东西,她之前见过的那些江湖人也没谁有闲心嗑瓜子的。   在香河城见纪向真嗑瓜子,她觉得甚是有趣,可又不好意思仔细问他究竟怎么嗑的,就怕被嘲笑这点小事都不会。   见她嘴硬,纪向真还想接着嘲笑,却被迎面一颗瓜子壳准确击中眉心。   严怀朗头也不抬地冷冷道:“看你的书。”   纪向真忙不迭将书竖起来挡住全脸。   月佼得意地皱了皱鼻子,扭头冲严怀朗感激一笑,却惊讶地发现他已经无声地剥出一堆小山似的瓜子肉,全堆在纸包的一角。   “你怎么剥了又不吃呀?”月佼看着他漂亮的长指不疾不徐又剥出一颗完整的瓜子肉,忍不住偷偷吞了吞口水。   严怀朗并不看她,只淡淡道:“不爱吃。”   月佼心中有一个想法蠢蠢欲动,却不好意思说,于是嗓音狗腿带甜:“那你干嘛剥呀?”   “闲极无聊,打发时间。”严怀朗波澜不惊地将书翻过一页,还是不看她。   月佼讪讪“哦”了一声,将脸转回去继续埋头苦读。   她看着书上的字,嚼着手上那颗面目全非的瓜子,心中抓心挠肝。   这个人,怎么也不客气一下说“既你喜欢就拿去吃掉”啊?不像话。   不友好。   今日的严大人不是个好人。   作者有话要说:   各位小伙伴周末快乐!这是今天的第一更,第二更在22:30之前,爱你们么么哒。   本文将在明天入V,昨天在文案上挂了通知,怕有些小伙伴没有看到,所以这里再说一次。   非常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和爱护。恳请大家明天继续在评论区和我相见,接下来给大家准备了连续三天的红包,请千万不要让我发不完,那就很尴尬了^_^十分爱你们~~ 第二十章 (捉虫)   出香河城约莫三里处,有一截官道是通过山间的。   马车才进山间道不久,严怀朗剥着瓜子的长指微顿,他身旁那个原本凝神看书的月佼也忽然抬头,脱口而出:“有人跟着我们。”   纪向真茫然地抬头,侧耳听了一下:“是辆马车……凑巧同路吧?”   “不对,打出城起就跟在咱们后头的,”月佼一脸严肃凝重,“那辆车比咱们这辆要小巧,按理说可以轻易越过我们走到前头去,可是它一直就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我总觉得有古怪。”   她面上的凝重让纪向真禁不住绷直了腰背,紧张兮兮地看向严怀朗。   不待严怀朗发话,月佼作势起身,口中压低声道:“为求个安心,我还是去瞧瞧吧。”   她是坐在里侧靠近车后壁的位置,要走到车帘处须得先绕过左手边的严怀朗。   于是严怀朗拍了拍手上的瓜壳残屑,淡淡道:“接着看你的书。”   语毕,不紧不慢地下了坐榻,往车帘处去了。   月佼眼见机不可失,迅速抓了一把瓜子肉塞到口中。   纪向真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心道,这妖女脑子究竟怎么长的?故弄玄虚唱这么一出,就是为了偷吃严大人的瓜子?!   闹得他还以为有人要行刺呢,啧。   抬眼见纪向真一脸调侃地拿手指隔空冲自己点了点,月佼两腮鼓鼓地飞快嚼着,以眼神威胁他不许声张。   纪向真也算有义气,看懂她的眼神后,只翻了个白眼冲她拱手以示佩服,便视若无睹地埋头继续看书。   月佼扭头确认严怀朗还没进来,便飞快伸手又抓了几颗瓜子肉,迅速塞进嘴里,而后心虚不已地低头做用功状。   完了,她也不是个好人了,她偷东西了……这小破爪子,怎么就没忍住呢?太不像话了!   良心备受鞭笞,月佼索性将羞惭又后悔的热烫脸蛋埋进书里,怦怦的心跳声大得吓人。   那么一大堆!小山似的一大堆!只少了……一点点,应该看不出来……吧?   不对不对,严怀朗是把那些瓜子肉堆成了尖尖小山的模样,她方才一把抓走了那个尖尖,这会儿小山都成平顶了!他又没瞎,怎么会看不出来?   要不……自首吧?   就在月佼内心天人交战之时,严怀朗自外撩开帘子返回车内,若无其事地重新坐下,“后面那辆车上的人也是进京的,不用担心。你把脸贴在书上做什么?”   月佼慌忙坐正,暗暗吸了好长一口气,这才转头对他心虚地笑笑:“你怎么知道,也是进京的?是你认识的人吗?”   满面通红,声音微抖。   “算是认识。”是前两日才见过的那个苏忆彤。   严怀朗不动声色地觑着月佼那副心虚气弱的模样,心中暗自摇头失笑:真是个奇怪的家伙。   之前搅和洞天门那动静大得江湖皆知,也没见她怵过半点,这会儿偷吃一把瓜子却像杀了人似的沉不住气。   他真是时常摸不透她心中“是非对错”的准绳究竟是个什么样。   莫非,他在她眼里……很凶?比邪魔歪道的洞天门还凶?   ****   月佼反复拷问了自己的良心,总觉得“不告而取”这件事很不君子。   于是她鼓起勇气坐直身,转头看向严怀朗,准备开口自首认错。   一直若无其事的严怀朗余光瞥见她看过来,便抬头迎上她的目光,故作疑惑道:“有事?”   口中说着,顺手将纸包上堆了瓜子肉小山的那一角转过去,推到她面前。   月佼见状,更加无地自容了。原本想好的自首的话惭愧地哽在后头,半晌出不了声。   “怎么了?”   她那副自责煎熬的模样让严怀朗心中一软,语气不自觉地放柔许多。   那过分温柔的嗓音让纪向真大惊失色地抬头望过来,却被他冷冷一眼又瞪了回去。   月佼想认错,又怕严怀朗会因此觉得她品行不好,于是颤巍巍抬手指着书上的一行字,迂回婉转地讷讷道:“‘君子可欺之以方’,是什么意思?”   严怀朗想了想,轻声道:“你方才的做法就是。”   为了偷吃瓜子,对他这个君子欺之以方。简而言之,就是耍诈。   他眼角眉梢那隐隐的笑意没藏好,月佼这才明白他根本什么都知道,故意逗自己玩儿呢。   虽然事情追根究底还是她不对,可一想到自己的故作聪明、鬼鬼祟祟、自责后悔、坐立不安……所有蠢样子全被他看在眼里,她就莫名觉得委屈到生气。   气自己为什么不能落落大方地问一句“我可不可以吃”,反而做出那么多蠢事。   她希望自己在他眼里一直是很厉害的,不希望是蠢的啊。   好丢脸。   见她扁着嘴坐回去,委屈巴巴翻书沉默的样子,严怀朗忍住笑,伸手轻轻敲了敲桌面,“我闲着没事剥了这一堆,你帮我吃了吧。”   “不帮。”月佼正满心别扭呢,闻言看也不看他,闷闷拒绝。   哦,是“不帮”,不是“不吃。”   严怀朗不屈不挠地又道:“不是朋友吗?这点小忙都不肯帮?”   “你、你找我帮忙,”月佼将手中的书重重又翻过一页,满目冷艳地哼道,“可你没有求我。”   对面的纪向真瑟瑟发抖:妖女你就作死吧,还求你?!   他很担心严大人下一刻就会把妖女捏成小肉团子,从车窗扔出去抛尸荒野。   然而严怀朗的的反应完全出乎纪向真的意料。   严怀朗轻咳一声,又冷冷一记眼刀朝纪向真迎面飞去,吓得他连忙又拿书挡脸。   确定纪向真不敢再偷窥后,严怀朗才轻轻碰了碰月佼的手肘。   见她气嘟嘟扭头看过来,他眼中噙了温柔得能让人化掉的笑意,伸出修长两指在桌面屈成跪姿,以口形无声道:求你。   原本带着恼意的月佼见状,一个没忍住,咬唇笑出声来。   余光瞥到纪向真那蠢蠢欲动的头颅,月佼慌忙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好吧,看在你人还不错的份上,就帮你这一回了。”   她大概以为自己说这话时的神情是高贵冷艳的。   严怀朗点点头,垂眸翻书,不想让她知道,她那副面红红憋着心满意足偷笑的模样,实在很难冷艳起来。   他以余光注视着身侧那个笑眼弯弯的小姑娘,看她双手合十盯着面前那堆瓜子小山,明明乐不可支,却又不愿被人发现的神情——   他深深以为,松鼠在看到自己的窝里储满冬粮时,大抵也就是这般模样了。   欢欣的月佼并未察觉身侧的人在偷偷注视自己,只是满足地无声喟叹一记后,小心翼翼拈了几颗瓜子肉放进口中。   她不明白为什么这几颗瓜子的味道和先前不同……莫名有些甜滋滋。   之后,严怀朗满面云淡风轻地边剥瓜子边看书,月佼专心地边吃瓜子边看书,那堆瓜子小山始终如故,许久也没见少。   两人谁都没有再看谁,彼此之间也无过多交谈,可温暖的车厢内却像萦绕着若有似无的蜜香味。   躲在书后什么也没瞧见的纪向真虽不知对面两人在搞什么鬼,但他能确定,那两人之间,一定有鬼。   他从来没有如这一刻这般急迫地想要早日抵达京城。   因为,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觉得自己被一股无形之气包围——   甜!齁!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第二更成就达成,被病气击倒的月总顽强地扶住了flag,希望大家能喜欢。   再次预告,明天入V,有万字掉落,欢迎围观。   再次再次感谢大家的陪伴和爱护,码字不易,能遇到你们,是我今年最大的运气。除了勤奋更新,我无以为报,谢谢你们,在这么多文里发现了我。谢谢你们,让我每天都想变成更好的作者。   为了表达对大家的谢意,从明天起连续三天都有为大家准备红包,请大家一定要记得在评论区跟我会师呀。温馨提醒,评论字数太少可能会导致发不了红包,请大家辛苦一点稍微多打几个字哟~   周末快乐,爱你们的月总撒下很多小心心,然后去吃药了QAQ 第二十一章   大缙同熙三十九年,腊月初四, 大寒。   星回之月, 天沉,似将有雪。   “今日当真会下雪吗?”   月佼与纪向真合力搬了一张书桌, 小心翼翼安置在廊下避风处。   红云谷地处东南山间,终年温暖潮湿,与京城的气候全然不同,几十年也未见得能下一场雪。   月佼是从未见过雪的,因此她自进京那日起便对下雪这件事万般期待。   重活一世, 她总愿将前世没有见识过的事都经历一遍。   “这我哪儿说得准, ”纪向真拍拍手,叉腰调侃道,“诶, 你不是妖女吗?你掐指算算啊。”   月佼白他一眼,回身进屋去往小手炉中添了炭火,才又小步跑了出来, 在廊下的书桌前端端正正坐下,支着下巴歪头笑望着院中几株盛放的红梅。   这间宅子是月佼进京后赁下的,位于京城西边的弦歌巷。   不过是独门的一座两层合院,可月佼一人独居倒是绰绰有余。   当初她随商行的伙计也看过好几处宅子,这宅子并非其中最便宜的,可她打从站在门外看着第一眼, 就觉宅这子外俊内秀,甚合心意。   正房为平顶, 前有木构披檐,柱廊上复瓦屋顶;明柱有方月普栏荷叶,欠板雀替和挂落;砖花栏女儿墙、院中扶疏花木……当真是小却精致,随意哪一处都叫她越看越喜欢。   她在京中也不认识旁人,又不舍再破费雇洒扫仆从,一切只能自己动手打点。严怀朗自回京后似是忙得不可开交,本说从家中遣几个人来供她差使,却被她婉言谢绝,于是纪向真便每日主动过来帮着她些。   到今日总算一切妥当,窗明几净,诸事规整,这才一起搬了书桌在廊下烤火看书。   一阵风过,卷起寒梅的馥郁芬芳扑鼻而来,带着凛冽的凉意。   月佼赶忙裹紧了身上的雪披,又总觉得后脖颈进着凉风,索性将雪披上外翻的兔绒大领竖在脑后挡风。   对座的纪向真侧倾过身,拿长铜钩将一旁碳盆上煨烤着蜜桔轻轻翻了翻,口中笑道:“你说你这是个什么毛病?明明怕冷,又非要将书桌搬出来,看待会儿不把你冻成个傻冰瓜。”   雅山纪氏在京中有分舵,往常纪向真在京中时,成日被掌事师兄盯着在自家宅中读书习武,只在严怀朗得闲时去他府上听训。   这趟回来后,借着“照应月佼这个有救命之恩的新朋友”的由头,他总算能每日出门透透风了。   他与月佼年岁相近,有救命之恩在前,又加之月余同路同读的交情,便就混得熟络了。对他来说,每日过来与月佼一起读书,偶尔打打闹闹,怎么也好过在分舵里独自对着书房四壁,宛如坐牢。   而月佼现下也没有别的伙伴,在京中相熟的人除了严怀朗也就是纪向真,因此也是很欢迎他每日过来作伴同读的。   “你才傻,那本《广域贤文》都读多久了,还在第一卷 。”月佼笑哼一声,低头开始看书,顺势抱紧了怀中的小手炉,将身上的雪披拢得密不透风。   纪向真一边伸手烤火,一边盯着书页,口中啧啧不已:“真是见鬼了,你一个还在读《鉴略》的人,居然嘲笑我这个读《广域贤文》的人,也不知哪儿来的底气。”   《鉴略》共七卷,以韵文加注解概述大缙通史,侧重记述军、政大事,及国家兴亡、朝代更替。   不怪纪向真嗤笑,此书简洁扼要,易诵易读……是一本蒙学读物,通常都是小孩子时便学过的。   其实月佼幼年时跟着祖父也学过一些,但只是凭祖父凭记忆零星口述,因此学得算是缺胳膊少腿儿、乱七八糟。眼下她手中这一套《鉴略》,还是严怀朗借给她的。   被纪向真暗嘲读小孩子书,月佼也不生气,只是斗志昂扬地抬起下巴俾睨他:“严怀朗说了,我比你聪明,也比你专心,读书比你快许多,你看我这都读到第六卷 了!你等着吧,不多久我就赶上你的。”   纪向真也不服输地抬了下巴给她俾睨回去:“怕你啊?你在用功,我也没偷懒啊。”   监察司的点招定在明年的二月初八,距此时已只有两个多月。这短短的光景,对已精心准备近一年的纪向真来说倒还好,可对需从头捋起的月佼来说却要将旁人学好几年的东西全过一遍。   好在她并非全无底子,只是根基太乱,眼下要做的是将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捋顺就好。   两人各自埋头苦读,好半晌没再说话。   ****   当煨烤在碳盆上的蜜桔爆出一声轻响,被栲香的橘皮立刻散出温热的酸甜气息。   随着那一声诱人的轻响,月佼与纪向真同时抬头,眼巴巴笑望着对方。   纪向真将双手笼在袖中,嬉皮笑脸:“你是主人家,你先请。”   月佼眨巴眨巴笑眼,躲在雪披中抱着手炉的双手纹丝不动:“那筐桔子是你带来的,还是你先请。”   纪向真连连摇头,虚伪笑道:“那是我送给你的伴手礼,已经是你的东西了,我怎么好轻易动手。”   在这件事上,两人谁也不比谁傻。天这么冷,两人都不乐意将捂热的手伸出来,就指着对方动手,自己蹭上三两口。   “你若再推三阻四,”眼看僵持不下,月佼只得使出杀手锏,“我明日就上城中大街,跟每个路人说一遍,你是我的男宠。”   在相熟的伙伴面前,月佼偶尔也是会有一些玩闹之心的。   纪向真顿时如遭暴击,悻悻憋红了脸使长竹镊从火盆中取出烤好的蜜桔,边剥皮边恨恨道:“我真是看错你了!为了蹭一口桔子吃,竟使出如此下.流的手段,毫无风骨!不君子!”   月佼得意地摇晃着脑袋,颊侧蹭着竖起的兔毛领:“君子是不拘小节的,眼下这就是小节。”   纪向真咬牙切齿地将桔子皮剥成开花状,又将果肉略分开些,恼怒而不失恭敬地放到她面前:“嗟,来食。”   此时的月佼还没读到“不食嗟来之食”这个典故,并不明白纪向真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她也懒怠去追问,只是低头张嘴去咬那温热甜美的果肉。   哪知那小半果肉的底部被桔皮的脉络缠得有些紧,她将头摇来摇去也没能将那果肉扯进口里。   于是她抬起眼,满口含糊地对纪向真道:“帮我把桔子皮按着些。”   纪向真点点头,笑意恶劣地伸出手指按住果皮的一角,却故意动来动去,让她更加咬不下来。   “要不是天太冷,”气恼的月佼终于一口将那小半桔子连皮咬走,边嚼边道,“我一伸手你就得瞎掉。”   纪向真给自己也剥了一颗桔子,掰了几瓣放进嘴里,笑得颇为挑衅:“是想毒瞎本少侠吗?”   “不,是戳瞎。”月佼齿舌配合,终于将那小片连着果肉的桔皮分出来衔在唇间。   瞥见她衔着果皮忽然两腮圆鼓鼓,纪向真跳起就往廊下跑:“你这个妖女恶心不恶心,不许用那个攻击我!”   “你就是跑到门口也没用。”满口含混不清的月佼笑意猖狂,鼓腮努嘴就要将那片桔子皮喷出去。   “幼稚!无聊!”纪向真神色戒慎地往门口退着,一边放声斥道,“妖女,你给我住手……啊不,住嘴!我……”   闹腾间,他背后撞上一个人,吓得他连忙回头。   月佼也忙不迭扭过头去,将口中那片桔子皮连着几颗小果核一道吐进桌脚的小竹篓里,像个与同窗玩闹间被夫子抓个正着的学童一般,坐得端端正正。   ****   纪向真讪讪挠着头,自觉地进屋重新搬出一张椅子,讨好地笑道:“严大人请坐。”   “真是好久不见啊,”月佼也忙摆出一脸热情的笑,“请坐请坐。”   说是好久不见,其实也不过才五六日罢了。   严怀朗将手中拎着的一堆东西搁在书桌中间后,才略掀衣摆,慢条斯理地落了座。   他笑意冷冷的目光左右看了看假作乖顺的两人,“二位少侠倒是很能自得其乐。”   纪向真素来在严怀朗手中没少吃苦头,一听这嗓音就知要大事不妙,便赶忙低下头盯着书页避祸。   “苦中作乐,苦中作乐。”见纪向真装死,月佼只能硬着头皮接下这话。   严怀朗不急不躁地侧身,伸出手探向火盆上方取暖,口中道:“既有闲情玩闹,那说明二位少侠这几日读书大有进展。不如……”   他这意味深长的一停顿,纪向真立刻如临大敌地跳将起来,干笑着收拾桌上的书本:“我忽然想起来,掌事师兄叫我今日早些回去,说师门有要事呢!”   见严怀朗并未出声,他就明白自己还有一线生机。此时不跑,等着严大人彻底发飙后开始找茬吗?!   月佼瞠目结舌地瞪着那个没义气又不要脸的同伴,当即毫不客气地揭穿他:“你上午还说让我晚饭时给你做酱焖鱼吃!”   个鬼的师门有要事啊?鱼还是你自己带来的呢!   严怀朗微微眯了眯眼,长睫敛下眸中闪过的危险星芒,若无其事地翻过手去,接着烘烤手背。   “所以才说是‘忽然’想起来的啊!”纪向真飞快将自己的东西收好,抱着进屋去找地方放下。   “严大人,我是万般无奈,但不得不先行告辞,您慢慢坐,慢慢坐,”放好东西出来的纪向真对严怀朗赔笑辞礼后,又一本正经地对月佼道,“妖女,你好好用功啊,我明日再来看望你。”   说完也不忍直视月佼那震惊的眼神,拔腿就跑。   什么义薄云天,什么两肋插刀,全都等严大人不在场的时候再谈吧!   看着他风一般奔出门逃命的背影,月佼觉得祖父说得很对——   君子之交,淡如水啊淡如水。 第二十二章   此时临近年关,朝中诸部都需赶在年节休朝之前了结许多杂务,并为来年的事务做些准备,因此严怀朗一回京便忙得不可开交,无暇抽身来亲自照应月佼。   他本想委婉提议让月佼到自家府中居住,又觉过于冒昧,便只说从自家拨些人手给她差使,却被她婉言谢绝。   待月佼自己通过商行找好这间宅子,从客栈搬过来后,他得知纪向真每日主动过来帮忙,稍稍放心了些,便紧赶慢赶处理手中的积务,好不容易腾出今日的空闲过来探她——   迎面就见她与纪向真玩闹得乐在其中,连他敲门也没听见。   从前大缙深受“新学”影响长达数百年,女子被打压成为附庸从属,无父兄或夫婿陪同不得走出后宅,男女之间的大防也严苛到近乎病态。   自同熙帝继位后,重新复启任用女官女将,各州府官学也倡行男女同窗,一扫先帝及之前的风气,女子地位逐渐恢复正常。   如今的大缙,至少在中原大部及宜州、原州几个边境重地之内,女子堂堂正正入学、出仕,甚至执戈行伍;与男子同窗、同僚、同袍,已不再让人侧目,更不会有人说三道四。   短短不足四十年间就将风气改善至此,此举被世人公认为同熙帝的重大政绩之首。   纪向真是同熙年间出生长大的,又秉承江湖世家的洒脱不羁,在与月佼相处中从未觉得她与自己有多大不同;而月佼生于红云谷,那里的女子与男子一样上山打猎、下地耕种,男女之间的寻常来往就更是坦荡了。   因而这两人虽成日一块儿窝在这宅子中读书、玩闹、吃吃喝喝,但谁都没往多处想。   严怀朗也清楚这二人多少仍有些孩子心性,都是没心没肺的坦荡相交,并无逾越出格之举。   因此他虽满心不是滋味,却也没立场指摘什么,只能忍住胸闷、气短,任牙根发软。   “酱焖鱼?”严怀朗挑眉瞥了月佼一眼,面上波澜不惊,心中却已是洪水滔天。   他都还没吃过她做的菜呢,好气。   月佼怕他以为自己只顾贪玩好吃,没有认真用功,便急忙满脸堆笑地解释道:“我们每日都认真读书的,只是……人总要吃饭的嘛。”   “我和他既是朋友,他又来者是客,”见他仍是面无笑意,月佼又细声细气地解释道,“我舍不得花钱请他出去吃,只好自己做些饭菜招呼了。”   虽不明白他为什么不高兴,可她看得出来他不高兴。   严怀朗轻哼一声,似是抱怨:“那我也来者是客。”   月佼小心翼翼抬起眼皮偷觑着他的神色,试探地问:“那……我做鱼给你吃?”   她双手拢在雪披中藏着,周身裹得密不透风,坐在那里就像圆滚滚一团云似的;颈上竖着的兔毛领软软偎一张明丽的小脸,将她那谨慎讨好的笑也衬得暖呼呼,叫人看着就很想伸手去揉一把,哪里还气得起来。   “好。”严怀朗垂眸,掩去眸中忽然泛起的笑意。   见他神色隐约转晴,月佼悬吊吊的心也放回原处,笑逐颜开地提出要求:“那你得负责杀鱼。”   严怀朗从自己带来的那堆东西中抽出一套书册,唇角噙笑:“你竟指使我做杀鱼这种杂事?”   月佼点点下巴示意他将书册放在桌上,满眼的理直气壮:“反正我就是不敢杀鱼;若你也不敢,那今日我就只好白米饭待客了。”   “严大人杀人都敢,会不敢杀鱼?”严怀朗似真似假地睨她一眼,不想被她察觉,严大人根本没有办法拒绝她任何荒谬的要求。   月佼嘿嘿一笑,半点都不怕他,只兴高采烈地盯着面前新的书册:“我将《鉴略》读完之后,就读这个吗?”   严怀朗点点头,目光瞥到门口的墙头,忽然想起一事:“你在墙上动了什么手脚?”   “诶?竟被你看出来了?”月佼顿时皱眉,似乎对自己有些失望,喃喃道,“这么容易被看穿,那就是没用了。看来之后得做些新的……”   她自己独居在此,为以防万一,便在墙头上弄了些毒粉防备歹人翻墙偷袭。   严怀朗知道自己猜对了,便揉着眉心告诫道:“你有防心是好事,可京中还算安稳,不至于需要如此凶残的手段自保。若是因此误伤了旁人,那可就没事找事了。”   虽他语气轻缓,月佼却总觉得他好似有责备之意,心下顿生委屈,立时有些倔强起来:“我走到哪里都先洒一圈毒粉的!上回在飞沙镇的客栈内疼到忘记了,可不就被你潜进房中啦。”   她自忖没有害人之心,只是谨慎自保;严怀朗的话总让她觉得,他分明是想说她的手段过于激进毒辣。   见她闹起性子来,隐隐有要炸毛的趋势,严怀朗连忙笑着安抚道:“没说你不对,你做得很对,很是机灵。”   “那你说我没事找事。”月佼闷闷低头咕囔,看都不看他一眼。   怎么说着说着就一团乱了?哪有说她没事找事啊?真是……   严怀朗无声一叹,将纪向真临走前烤在火盆上的几个桔子取来放在桌上,小心地剥开,取了一瓣递到她眼前,“我不是那个意思。总之呢,我已同卫翀说好,他会加派人手在这一带巡防,你不必担心。”   “卫翀是谁?”月佼抬头将他手中那瓣桔子衔进口中,心下觉得还是严怀朗这人比较够朋友,都直接喂到她嘴边,不像纪向真,只会不情不愿地放到她面前,像喂什么似的。   这小小安抚,让她立刻就将先前那点不快抛之脑后了。   严怀朗没料到她会张口就着自己的手就将那桔子吃掉,飞快将手收了回去,微瞪她:“没手的吗?”   他都不必照镜子,也知道此刻的自己必定是从脖子根红到耳朵尖了。   “手……冷。”见他面色赧然,月佼也忽然觉得自己这样做好像不大对,于是也跟着心虚起来。   “既怕冷,做什么要把书桌搬出来?”严怀朗转头看向院中的红梅,稳了稳遽跳的心。   “都、都是纪向真骗我说今日要下雪,根本就没有雪,”后知后觉的羞赧让月佼有些慌乱,她连忙又换了个话题,“你还没说,卫翀是谁?”   “皇城司指挥使卫翀将军,”严怀朗想起她不熟悉京中的人情世故,便对她略作解释,“整个京城的防务都由他统领。”   月佼“哦”了一声,点点头在心中将这个人名与职衔默默记了一遍。   之后,严怀朗又询问了她这几日读书的进度,考了她一些问题,见她对答如流,文义皆通,不觉又放心许多。   眼见天色不早,月佼道:“严大人可以杀鱼了。”   “本想带你出去吃的。”严怀朗倒不是不想杀鱼,只是想着这几日自己忙得不可开交,也不得空带她去吃喝玩乐,便想着今日带她去吃顿好的,顺带领她四下逛逛。   “哦,好啊,”月佼一听可以不用做饭,倒是巴不得,“那鱼就留给纪向真明日来杀吧。”   严怀朗一听,当即就改主意了:“天这么冷,你又是个怕冷的,还是别出去了,改日天气好些时我再带你出去吃。”   酱焖鱼是吧?他一定会吃到半点不剩,连鱼刺都不会给纪向真留一根的。哼。   “你怎么像小孩子似的,一会儿一个主意。”月佼笑笑,领着他往灶房去。   一路上月佼越想越疑惑,时不时偷偷打量一下他的神色,总觉得他似乎在跟谁置气似的。   有那么几个瞬间,严怀朗险些就要脱口叫她往后不要再做饭给别人吃,好在最终还是忍住了。   点招在即,他作为监察司的右司丞,与月佼之间的关系实在不宜过界,否则落人话柄,对她的前途无益。   况且这小姑娘涉世不深,对男女之事只怕懵懵懂懂,他很怕一个不当将她吓得转身就跑。   毕竟这家伙是个小松鼠精,若当真吓到跑路,他未必还有那样好的运气能再将她逮回怀里。   只能徐徐图之。   哎,该死的徐徐图之。 第二十三章   腊月初七,天降大雪,撕绵扯絮一般,将偌大京城扮了个银装素裹。   这可把活了两世才头一次见到雪的月佼给乐坏了,一大早便在院中的积雪中撒欢,乐得跟傻子似的。   听到有人敲门,月佼乐颠颠拎着衣摆行过去将门开了,门外是自觉带了东西来“进贡”的纪向真。   她眉开眼笑地指着身后的积雪道:“你瞧,我一脚一坑,一脚一个坑,怎么这么好玩呀……”   纪向真同情地看她一眼,拎着东西熟门熟路地往里走,口中嘲笑道:“有毛病就得早就医啊,拖久了怕是要傻进骨头缝里。”   他完全不能理解月佼在乐什么。   月佼飞起一脚踹了雪打在他背上,哈哈笑道:“你才有毛病呢!”   若不是怕冷,她简直想在雪地里滚上十圈八圈。   纪向真将给她带来的东西随手放在廊下,见她还傻不拉几地在雪地里踩坑玩,白眼连天。   “过来,过来,跟你说个事。”纪向真蹲在廊下,冲她招招手。   月佼回头看了一眼自己踩出的那些小雪坑,满意地点点头,依依不舍地拎起衣摆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他,立在廊下仰头听着。“什么事?”   “你还记得咱们从香河城出来时,跟在我们后面那辆马车吗?”纪向真俯视着她,满目皆是急欲显摆灵通的得意。   月佼点点头:“记得,那辆马车怎么了?”   怎么会忘呢?她当初借着那辆马车为由头,偷了严怀朗剥好的瓜子吃,这么丢脸的事,想忘也忘不了。   “知道那马车里的人是谁么?”   “你就不能一气儿把话说完嘛?”月佼皱眉轻啐,“烦人。”   纪向真撇撇嘴,他本想制造个跌宕起伏、一波三折的叙事氛围,却被她无情打断,太不给面子了。   “马车里是香河县丞的女儿,叫苏忆彤。她跟我们同一日进京,也是为了监察司点招来的,据说是个极厉害的角色。”   “哦,那又如何?”月佼不解。   “你是不是被这雪把脑袋给砸傻了?”   纪向真抬手就想敲她脑袋,月佼眼疾身快,平地一个轻跃后退,登时离他老远。   红云谷第五姓神女这一支,代代传家的最主要秘技就是神速精妙的手法与诡谲轻盈的身法,虽之前纪向真多少见识过月佼身法的过人之处,但这还是头一回见得如此彻底。   她是平地轻跃,且又是后退,可那身法之诡异,如行云流水,又如雨前的蜻蜓,急速后退间足下轻点数次,竟只在雪地上留下若有似无的几处小小印记。   月佼退出去站定后,使劲踩着脚下积雪,远远瞪他:“说话就说话,打我做什么?”   “我打了吗?我打得着吗?”纪向真冤枉死了,“诶你到底要不要听?”   月佼想了想,认真道:“那你好好说话,不许动手动脚,不然我毒哑你。”   纪向真目瞪口呆地见她倏地又翩跹破空而来,啧啧称奇好半晌之后,才疑惑道:“‘动手动脚’……为什么会被‘毒哑’?”   这是什么奇怪的关联?正常人不是会说“我打断你的狗腿”或“我卸了你的胳臂”吗?   “因为我知道你说话会憋死,”月佼笑瞪他,“好好说你的话。”   纪向真摸摸鼻子,“哦,就是想说,那是个劲敌啊。咱们得空怕是该去打探打探,免得到时候狭路相逢却猝不及防。”   月佼皱眉,挠了挠脸,一头雾水地嘀咕道:“她去应点招,咱们也去应点招,若都考中了,那不就是同僚?怎么会是劲敌?”   “说你傻你还不乐意,”纪向真满眼的恨铁不成钢,不过这回没敢再朝她伸手了,“且不说之后的筛选,单就点招这道关卡,也不可能是个人就能考过吧?有人上,那自然就有人下啊。”   “这是严怀朗告诉你的?”月佼问。   纪向真白她一眼:“这还用严大人告诉吗?你拿脚趾头想也该明白了呀。”   虽说纪向真在严怀朗跟前受教一年有余,可严怀朗在点招之事上并不徇私,从未向他透露过任何不该说的事。   “那这件事算你赢了,我的脚趾头不会想事情,”月佼耸肩摊手,满目调侃地仰头笑觑他,“我都只能用脑子想事情的。”   “滚滚滚,”纪向真笑骂,“好心好意提醒你,你还竟给我插科打诨,半点不放在心上。真是白替你忧心了!”   他一直担心月佼会因为文考太弱被刷下去,毕竟她读书的底子实在不如旁人。   昨夜听分舵的师兄师姐们提起苏忆彤,皆是赞不绝口,都夸她是文武双全、两头不落,年后点招必定大出风头,这让他更替月佼捏把汗。   若同期无十分抢眼的人物,月佼凭着好身手在武考上能讨个好彩,或许能让主考官员本着惜才之心在文考上对她稍稍放水一些;可若是苏忆彤真如传言那般没有短板,那月佼就岌岌可危了。   既有全才,谁还会在意偏才呢?   这是人之常情,纪向真懂,月佼却不懂。   月佼认真地想了想,诚恳地宽慰他道:“没关系的,你别发愁。若我没有考上,那就是说我还不够好;到时你先去,我下一年就来跟你做同僚。”   纪向真没好气地叹道:“你手上的钱够撑到下一年吗?”   这段日子相处下来,他也知月佼自有她的骨气,虽大家平日里交情热络,可她是断不会接受自己或严怀朗在银钱上接济的。   “我昨日去城中看过了,”昨日纪向真有事没有来,她便独自进了城中晃荡,“有一个缉捕采花贼的悬赏榜文,抓住那人可以领赏银五十两呢!”   “你不是打算这时候跑去抓采花贼领赏吧?”纪向真咬牙,“你只有两个月时间读书了,还揭榜?”   月佼“啧”了一声:“我又没说这会儿去,我是说若没考上,明年可以靠揭榜去赚赏银,总之能撑一年,不怕的。”   “这位姐姐!这位女侠!”纪向真扶额哀嚎,“你不会以为这采花贼到明年都还没落网吧?”   “那、那会有新的采花贼呀!又或者有别的歹人啊!”月佼道。   纪向真放弃与她继续沟通,只道:“你还是抓紧时间好好读书,别再想采花贼的事了。严大人若是知道你不好好读书,成天就盼着有落网歹人给你揭榜,不把你绑起来剥皮才怪。”   “你、你才要被剥皮呢!”月佼恼了。   纪向真随手从自己带来的“进贡物品”中拿出一包瓜子扔到她怀中:“我不知你昨日进城晃荡了,还以为你窝在家里没出门,就顺手给你买了包瓜子。”   其实他是见月佼自进京后就不买瓜子了,想着她许是手头拮据舍不得,又不愿伤她面子,便托词只说是顺道买的。   月佼笑眯眯谢过,见他起身要走,便跟在他身后道:“你今日不读书吗?”   “嗯,师门有事呢,我就给你送点东西来,这就回去了。”纪向真笑笑,心道既她懒怠去探那苏忆彤的虚实,便只好由他这个做朋友的人多操劳些了。   ****   送走纪向真后,月佼想了想,也不敢再贪玩,抖了满身的雪,依依不舍地回房看书。   诚如纪向真所言,她只有两个月的时间了,不能净想着玩。   她虽多少有些玩心未泯,却又是个极容易沉下心的性子,在书房坐下不多久,便就又专注如老僧入定。   之前的《鉴略》已读完,今日读的是严怀朗上次给她带来的《十六策》。   这是一本兵书,从前她的祖父并未教过她这个,其中有许多地方她看得似懂非懂,于是拿了小册子将不懂的地方抄下来,想着待严怀朗得闲时过来时再请教他。   就这样边看边抄着,不知不觉就到了傍晚。   直到肚子饿得咕咕叫,月佼才回过神,看看天色不早,便搁笔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拈了一颗瓜子咬在齿间,准备去灶房做些吃的。   刚打开书房的门,她就听到有人叩响大门的门环,于是诧异地转向大门行去。   “谁呀?”月佼手搭在门闩上,却没急着开,扬声先问。   门外的人似是轻笑了一声才答:“严怀朗。”   月佼疑惑又欢喜地将门打开,将严怀朗迎了进来,还狗腿万分地伸出小爪子,殷勤地替他掸去肩头积雪。“诶呀,你怎么这么晚还过来呢?”   严怀朗扭头瞥她一眼:“无事献殷勤。”   话虽这么说,可他脚步不着痕迹地放慢了,显然很受用这突如其来的殷勤。   “我正想着你哪……”   月佼这话一出,严怀朗只觉一股热浪直冲头顶,脚下险些一个踉跄。   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两眼亮晶晶瞪着自己,月佼原本欢快的小甜嗓顿时讷讷弱了下去,“……今日看书许多不懂的,正想着向你请教。”   严怀朗闻言,颇有些恼羞成怒的意思,长腿迈开,疾步往她的书房行去:“哪里不懂?”   月佼一头雾水地跟在他身后,“许多都不懂……你怎么像是生气了?”   “没生气。”严怀朗头也不回,举步上了台阶,倒是又放慢了步子。   月佼小心翼翼地靠近他,不知为何就想起白天纪向真说的那句“严大人若是知道你不好好读书,成天就盼着有落网歹人给你揭榜,不把你绑起来剥皮才怪”。   她看了整日的书,此刻脑子有些稀里糊涂,于是便莫名其妙地脱口而出:“你是不是想把我绑起来扒光……”   等到严怀朗急急收住脚步,神色高深莫测地回首瞪着她,她才明白自己说错了话   呀呀个呸的,她想说的明明是“绑起来剥皮”啊!   在这尴尬无比的瞬间,月佼忽然很想吞一把哑药自行了断。 第二十四章   寂寂冬夜,四目相对, 静谧无言, 耳畔仿佛能听到每一片雪花落地时的声音。   月佼觉得,若是雪花会说话, 那每朵雪花落地时,定然都会说同样的一句话:尴尬。   “我、我嘴瘸,不小心说错的!”月佼微微踮起脚,胆大包天地伸出手将严怀朗的头推回去朝前,又从后抵着他的肩推着他继续上台阶。   月佼在背后推着他往书房去, 面红耳赤地讷讷地嘀嘀咕咕:“我原是想说扒皮……”   许是方才的尴尬还未散尽, 此时连这个“扒”字都仿佛透着一股子别扭的深意,颇引人遐思。   于是月佼急忙又改口:“不是,是想说剥皮、剥皮啦!”   夜色掩映下, 同样面色赭红的严怀朗只能轻咳一声,心知不能再与她继续纠缠这个话题,否则……   场面极有可能会变得非常“不像话”。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书房, 严怀朗举步走到书桌前,将手中拎着的东西放在书桌一角,熟稔地取了火折子点燃明烛。   站在门口的月佼这才注意到书桌上多出一个精雅的点漆食盒。   她一边顺手掩上书房的门,一边强颜欢笑着寻了话头缓解尴尬:“正巧我还没来得及吃晚饭呢。”   严怀朗将火折子封好放回原处,不经意瞥见她关门的动作,面上带着可疑的暗红急急沉声道:“不许关门。”   月佼被他话中的少见的严厉吓了一跳, 赶忙又将书房的门重新打开,讪讪垂下眼帘, 拖着脚步向书桌前行去。   长烛微光渐盛,有寒风自门口灌进来,那烛光便顽皮地摇曳着地上一双人影,如投石入了湖心,荡起许多难以言喻的暧昧涟漪。   见她好似被吓到,严怀朗心下懊恼,却不知该如何解释才能将场面圆回来。   好在月佼是个懵懵懂懂的家伙,只知是自己的小破嘴说错话,才惹出这尴尬别扭的氛围来,并未再费脑子去深想“关门”这件事的前因后果。   “我、我就是怕冷……”她干笑着挠挠头,不敢直视严怀朗的目光。   无论如何,她这也算是尽力圆场了。严怀朗轻轻“嗯”了一声,将那食盒推过去。   尴尬的气氛稍缓,月佼这才抬起头来,尽力友好地眯起笑眼:“你请坐呀。”   自己也迈开步子噔噔噔绕到桌案后,与他隔桌而坐,假装什么也没发生似的,欢快地打开食盒的盖子。   盒子里是三排兔子模样的小点心,尽职尽责散发着牛乳的淡淡甜香味。   它们整整齐齐排成队列,一个个都是乖乖的模样,通身的椰蓉细粉似是才在雪地里滚过一遭,毛茸茸可爱至极,得叫人恨不得将它们掬在掌心揉来揉去。   “这是什么兔子?”先前的尴尬瞬间被抛诸脑后,月佼眉开眼笑地伸出两指,小心翼翼捏起一只兔子点心。   她的一对明眸笑成弯弯月牙的模样,好奇又专注地打量着手中可爱的小家伙。   严怀朗看着她毫无芥蒂笑开的模样,如释重负地以拳抵唇,轻咳一声,才垂眸道:“是三禾居的玉兔雪花糕。”   三禾居是京中盛名数百年的点心铺子,“玉兔雪花糕”是这家铺子的招牌点心,每日只做三百盒,且只允许每位客人买走一盒,三百盒卖完便明日请早。   因这味点心的模样极讨人喜爱,加之也不易买到,每日天不亮,三禾居门口便会排起长长人龙。   见她一副心都要化了的模样,严怀朗顿时觉得,自己今日天不亮就顶着大雪去三禾居门口排队的举动虽有些冒傻气,却还算有所值。   月佼小心地闻了闻那兔子点心的香味,又笑眼眯眯地好奇道:“是牛乳做的吗?怎么还有一点点栗子的香气?”   怕自己的思绪又要乱飞,严怀朗连忙拿过她放在桌上的小册子,翻阅起她今日记下的那些疑问。   他低头查看着她记下的疑问,随口答道:“鼻子还真灵。据说是用三禾居的祖传秘方,再加上牛乳、栗粉、麦芽糖做的。”   说话间,他忍不住略抬眼偷觑着她的一举一动。   得了他的解答,月佼面上灿然的笑容愈发得意,一张明丽的小脸似是蓦地璀璨生辉,叫人挪不开眼去。   “我就说怎么有栗子的味道,”她笑眯眯捏着那只兔子在眼前转来转去地打量着,又问,“这个红红的眼睛,就是麦芽糖吗?”   “嗯。”严怀朗唇角微扬,将手中的小册子轻轻翻过一页。   “麦芽糖怎么是红色的呢?”月佼疑惑笑喃,紧接着又自问自答,“唔,是我从前没有见过红色的麦芽糖……”   又见了一样前一世没见过的东西,她觉得自己离“此生无憾”又近了小小一步。   见她一直以指尖拈着那只点心翻来覆去地看,严怀朗忍不住好笑地调侃:“你是不忍心吃掉它们吗?”      京中有些小孩子得了这点心,总会因着它模样太可爱又栩栩如生而不忍下口,据闻还曾有小孩哭着抱紧食盒,向家中大人请求将这些小兔子养起来。   月佼诧异地瞥他一眼:“点心做出来不就是给人吃的?若是放到坏掉,我才当真不忍心呢。”她就是瞧着它模样好看,多看两眼罢了。   语毕红唇微启,嗷呜一口……咬掉“兔子脑袋”。   “你要吃吗?”月佼腮边鼓鼓地嚼着“兔子脑袋”,笑容可掬地问道。   哭笑不得的严怀朗摇摇头。   确定了这整盒点心都属于自己后,月佼毫不犹豫地将那些“兔子”一只只拎出来,一口咬下一个“脑袋”,再把没了脑袋的“躯体”整整齐齐摆回盒子里。   见严怀朗目瞪口呆,月佼抬起下巴,鼓着腮故作恶狠狠的模样,口齿不清地解释道:“这种凶残的吃法,才符合‘妖女’的身份……我跟你讲,我其实是个很凶的人,很凶。”   严怀朗抬手在扶额,挡住自己忍俊不禁的脸,极其配合地应道,“嗯,是很凶。”   他真是时常摸不清这家伙脑中在想什么,莫名其妙如天外飞仙……怎么办,好想笑。   ****   又隔了两日,纪向真才重新出现在月佼面前。   两人照旧在书房读书,相安无事近两个时辰之后,才双双站起身稍事休息。   那场大雪过后,接连两日都是雪霁天晴。   冬阳普照,使人免不得周身有些暖洋洋的疏懒之意。两人说说笑笑地一同下了台阶,在院中晒着太阳舒活筋骨。   纪向真忽然道:“妖女,我来偷袭你,你打我一掌试试。”   懒腰伸到一半的月佼惊呆了:“哪有偷袭还提前说一声的?”   纪向真愣住,继而尴尬地挠了挠头笑道:“好吧,我的意思是说,咱俩还没交过手,切磋切磋?”   “好呀。”月佼半点也不忸怩,痛快应下。   纪向真也是个说风就是雨的,听她应了,便立刻朝她逼近。   雅山纪氏的功夫是根基扎实的路子,纪向真在师门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可终究还是有模有样。   他这个乍然而来的攻势其实算是打了月佼一个措手不及,扑面而来的气势也算雄浑刚劲,却扑了个空。   不过须臾瞬间,他掌风所到之处已空无一人;与此同时,他感觉右肩胛处被人轻轻拍了一记。   月佼站在他背后,一手叉腰,得意到恨不能仰天大笑:“少侠,你输啦!”   若两人今日真是敌对,她方才那一掌必定不会那般好相与,胜负已现。   纪向真龇了龇牙,点点头回身道:“总算放心些了。”   “你受伤了,”月佼没有问他为何有此一出,倒是先皱起了眉,隐隐有些怒气,“谁伤的你?”   这些日子的交情,让月佼已将纪向真这个伙伴视为自己人。   她之前在江湖上晃荡了一年,多少学了些草莽义气,当下也不问缘由对错,只想去帮朋友把场子找回来。   纪向真忙笑着摆摆手,“也不是多重的伤,况且是我自己去找苏忆彤约战的。”   月佼不解:“你找她约战做什么?”   她这才有些明白前两日纪向真没有来的原因。      “我这不是怕你吃亏嘛,替你探探虚实,”纪向真笑道,“我技不如人挨了一掌,愿赌服输,没什么的。你方才没使全力,我也不能十分吃得准,不过,我感觉你俩的身手应该相去不远。”   知道他为自己担心,月佼心中感激,却又不免有些恼:“你向她约战,是事先讲好的切磋,还是偷袭?”   “讲好切磋的,我还下了帖子给她呢。”怕她误会自己偷袭别人,纪向真急忙澄清。   月佼生气地跺了跺脚:“既是事先说好切磋,她怎么能重手伤人呢?!这很不君子。”   “许是她一时没拿捏好,”虽说纪向真的功夫不怎么样,襟怀却还是很有少侠模样的,“再说也是我主动找上门去挨揍的,没事。”   月佼有些不甘心,总觉朋友被人欺负了,回书房的路上一直叽叽咕咕道:“将来若有机会,我替你报仇。”   “你别放在心上,也不是什么仇怨,”纪向真忽然想起一事,便话锋一转,“对了,严大人替你办的那个身份户籍,是邺城的是吗?”   “嗯,”月佼不解地点点头,“怎么了?”   纪向真郑重地叮嘱道:“那你一定要将那户籍上的身份背景记熟了,到应考时,无论谁问你身份来历的话,你都要说你是邺城人,明白吗?”   “不能老实说……我是红云谷的人吗?”月佼有些为难。   她还是不太喜欢骗人。   “严大人要避嫌,关于点招的事他不方便对咱们说什么,可咱们自己得有数,不能给他惹麻烦。懂?”   其实月佼听得云里雾里,似懂非懂,但“不能给严怀朗惹麻烦”这件事她认同的。   于是她忙不迭请教道:“除了不能说我是红云谷的人,还有旁的事需要注意吗?”   纪向真想了想,“哦,对了,你总是直呼他的姓名,这样会让旁人有所揣测。”   而他自己在严怀朗跟前听训一年多,京中是有人知道的,他这几日也在愁怎么摘出这事来。   “揣测什么?”月佼茫然。   纪向真“啧”了一声,恨铁不成钢道:“当然是揣测严大人徇私啊!”   在邺城时蒙月佼无心之语点醒,他已明白了严怀朗虽时常冷着脸,但在苛刻约束自己的苦心之下,对自己并不少照拂。   因此他虽多严怀朗多有敬畏,但也是非常感激的,便自觉承担起维护严怀朗声誉的重担了。   月佼皱着眉郑重点了头:“他根本就没有徇私,谁要是胡说八道,我、我……”   “你要如何?”纪向真看她憋着气的模样,忍不住笑着逗她。   月佼憋了半晌,怒道:“……我很凶的!” 第二十五章   腊月十九,立春。宜祭祀、祈福、开光、求嗣、嫁娶。   此时离除夕只剩十余日, 京中已有许多人家在忙着置办年货、筹备年节筵席, 原本就忙得不开开交的严怀朗愈发脱不开身,就连纪向真都不得空时常过来与月佼作伴读书了。   对红云谷的人来说, 整个冬季都是阖家团聚的日子,到立春之日便需恢复劳作,并没有“过年”这个习俗。   加之月佼在红云谷中时,也时常是独自在木莲小院里关在书房看话本子,因此当下虽一时没了伙伴在册, 却也没有什么孤单落寞之感。   她每日照旧读书练功, 偶尔有那么两三次独自跑去城中坊市间好奇溜达,却并不会过分贪玩,晃上一两个时辰便回家, 继续埋头苦读。   晨起时见今日天光大好,她将小宅子洒扫一圈后,刚在书房坐下, 便听外头街巷中有热闹的奔走之音,不禁觉得奇怪。   弦歌巷在京城最西边,并非繁华之所,多是外地进京来的人赁屋而居,街坊四邻之间大都不太熟悉,平日里甚少来往, 除了小孩子们爱在巷中嬉闹外,整条街巷通常都是清风雅静的。   月佼打开大门, 就见一名衣着缃色云纹锦袍的女子拾级朝自家门口迎面行来,女子身后有一队迎亲的人停在街巷中,有人正将一串鞭炮往地上摆放。   迎亲人群的正中,新郎与新娘分别坐在两匹马上,两人的尾指间以一根红绳相连;新娘头上精致的小金冠有细金线流苏垂下,隐约遮住含笑的眉眼,旁人却还是能瞧得出那是个风华正好的美姑娘。   许是她突然开门惊到人,迎面而来的缃色袍女子愣了愣,继而露出温婉的笑意:“他们要放鞭炮了,我可否借姑娘家檐下站一站?”   这女子看上去约莫三十出头,衣着雅致得体但并不过分华丽,神情举止端和婉柔,浅浅的笑意使人如沐春风;身形又偏柔弱,一看就是不曾习武的。   见对方客客气气,月佼也弯了笑眼:“可以的。你若是害怕鞭炮的声响,可以站到门里来躲躲。”      她骨子里本就是个热情随和的小姑娘,这种举手之劳、与人方便的事,她自然不会拒绝。   那女子感激一笑,正要说话,迎亲队伍中像是司仪礼宾模样的中年人扬声对四围笑道:“迎亲开路,经过贵宝地,要借宝地听个响,多有打扰,还请诸位街坊海涵啊!”   虽说这家迎亲队伍只是路过弦歌巷,跟此地街坊全都素不相识,可大家对这样的喜庆之事自是乐意行个方便,并没有谁计较这突如其来的喧闹,反而纷纷道贺。   那司仪礼宾便向出来看热闹的各家街坊送上精致小巧的喜气红封,连月佼也得了一个。   月佼笑吟吟谢着接过那小红封,略侧了侧身让先前那缃色衣袍的女子站到门槛里来。   女子站进来后,地上的鞭炮便响了起来。   迎亲队伍中的年轻人们开始拥着马背上的新郎做些为难人的小小玩笑,整条街的人都跟着开怀,场面很是热闹。   月佼瞧了一会儿,转头对身旁的女子笑问:“你是新娘子家的人,还是新郎家的人呀?”   “我只是路过,没曾想就遇到迎亲的了,”女子笑着应了,温婉的目光随意在院中扫过,随口寒暄道,“小姑娘你独自在家吗?”   “没有的,家人出去办年货了,一会儿就回来。”月佼笑得眼儿眯成一条缝,忍住心中的别扭。   她不爱说假话骗人,不过严怀朗前些日子才叮嘱过她,不能随意叫人知道她是一人独居的。   虽说她并不怕遇上歹人,可若是真有歹人打她什么主意,总不免会影响她读书的心情,所以她还是决定在这事上听取严怀朗的提点。   待迎亲的队伍热热闹闹过完场,那缃色衣袍的女子又含笑执礼郑重谢过月佼之后,便举步离去了。      月佼高高兴兴收好那沾喜气的小红封,将门关好,便转身回书房接着看书去了。   到日落时,有人敲门,月佼本以为是纪向真偷跑来找自己玩,开门一看却是皇城司指挥使卫翀将军。   年过四旬的卫翀身着黛绿银纹武官袍,身姿高大挺拔,威仪凛凛,眉目间却是疏狂豪迈的笑意。   因此前严怀朗已匆匆替两人做过引荐,这已是双方第二次见面。   月佼本就不是忸怩怕生的性子,见是卫翀,便大大方方执礼笑道:“卫将军安好。”   这些日子除了读书,她也学了一些寻常礼节,大约知道见什么人该行什么礼了。   “小姑娘成日窝在家中不出门,也不嫌闷得慌?”卫翀豪爽一笑,露出满口大白牙,将手中拎着的一摞盒子塞到她怀里,“呐,严小二让带给你的,说让你只管专心读书,年货什么的他顺道替你办了。”   那摞盒子拎在卫翀手中时看着像是轻飘飘的,可一塞到月佼怀里就几乎挡了她半张脸,还沉甸甸压得她朝后倾了腰背。   月佼尽力抱稳怀中那摞盒子,抬起下巴吃力地问道:“严小二是谁呀?”   “就是严怀朗啊,”卫翀疑惑地皱起眉,“你们不是朋友吗?你不知道他在家中排行第二啊?”   月佼闻言躲在盒子后偷偷磨了磨牙,扬起笑音敷衍道,“哦,一时忘记了,劳烦卫将军跑一趟。”   当初在泉林山庄的擂台下,她问严怀朗姓名时,他自称“严五”,没想到他在家中竟然是排行第二?真是奇怪,那当初为什么不说自己是“严二”呢?   卫翀双臂环胸,笑着调侃道:“可不是劳烦了吗?那混小子说过几日还有东西给你,到时只怕还得劳烦我再跑一趟。不是我吹牛,满京城能有面子请动卫将军跑腿儿的人,一只手就能数完,你要惜福啊。”   说着又叹了口气,将那摞盒子从月佼怀中拎了回来:“得了得了,瞧你那小鸡仔似的身板,我替你拿进去吧。”   卫翀替她将东西拎进去放在庭中后,便匆匆赶着回家吃饭去了。   月佼将那些盒子一样一样拆开来,有三匹裁制新衣的缎子、好几套书册,还有一些糖果点心和……一盒子剥好的炒松仁。   “我只是不会嗑瓜子,又不是不会剥松子……”月佼皱着鼻子盯着那盒松仁,一对亮晶晶的眼儿却和红唇一同弯成喜滋滋的月牙。   ****   腊月廿七的傍晚,卫翀又来给月佼送东西。   “这回东西多啊,”卫翀抬手指了指停在门口的马车,“小半车呢。”   月佼却皱了眉,连连摇头又摆手:“不要了,还给他还给他。”   “你俩搞什么?找揍呢?”卫翀单手叉腰,简直要气笑了,“我只是没有严小二那么忙,却并不是不忙,怎么你们两个小混蛋都把我当碎催使呢?”   月佼连声致歉,又解释道:“给您添麻烦了。可朋友之间不能这样,我总是让他破费,占他许多便宜,这样不好……”   她明白严怀朗是好意,她也一直打算等自己真正安顿下来,定是要好生答谢他的。   但在她的心中,朋友之间该有来有往。可自打认识严怀朗之后,她从没有像样的礼物给他,却承他许多关照。   之前零碎的礼物倒也罢了,这回竟多到要用马车拉来,她要是再若无其事地收下,那她成什么人了?   卫翀“啧”了一声,瞪她:“你自己同他说去。”   月佼急了,正要说话,却忽然满眼疑惑地将目光定在卫翀身后。   卫翀也像察觉到什么似的,先是僵直了脊背,继而带着略显讨好的笑意迅速回身,低声唤道:“阿泓……”   “你闭嘴,最好连呼吸声都别让我听到。”   一声冷冰冰的娇喝,威风凛凛的卫将军几乎立刻成了鹌鹑状,连往日那挺拔如松的腰身都像霜打的茄子般有气无力。   待那眸色清冷带寒的女子走到近前来,月佼不解地抬手挠了挠后勃颈,“你是前几日躲迎亲炮仗的那个姐姐。”   “这位是昭文阁学士司沁泓,也是我……”卫翀挨挨蹭蹭凑上来与司沁泓并肩而立,殷勤引荐,却被她淡淡一眼得打了个冷颤。   司沁泓对卫翀冷笑:“今日不是公务,请按辈分称呼我表姨;另外,请你先别插嘴。”   月佼眼睁睁看着威风凛凛的卫将军又一次变成了鹌鹑。   虽说司沁泓对卫翀不假辞色,可转脸看向月佼时,神色却柔和许多,眸中甚至一种难过的怜悯:“小姑娘,你别怕他。”   “我不怕他呀……”月佼讷讷看着司沁泓的神色,心中惴惴,又一头雾水。   司沁泓瞪了卫翀一眼,又安抚似地对月佼道:“是不是他胁迫你了?”   一旁的卫翀瞪大眼比手画脚,却当真嘴紧如蚌,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月佼茫然极了:“胁迫我做什么?”   奇怪的中原人,怎么都喜欢说话说半截呢?她听不明白呀。   “阿泓对不住我忍不了了我跟她没关系她是严小二的人!”卫翀一口气不带喘地说完了整句。   月佼傻眼:什么叫“她是严小二的人”?   尴尬了片刻后,司沁泓讪讪瞥了卫翀一眼,“那你偷偷摸摸调府中的侍卫出来搞什么鬼?”   “我可以说话了?”卫翀翻了个白眼,才没好气地低声道,“那是严小二给别人下的一个套,你别声张,也别问,懂?”   司沁泓非常尴尬地缩了缩脖子,点点头,先前的气势荡然无存。   将事情解释清楚后,司沁泓再三向月佼致歉。   不过月佼本就心大,倒也不计较她误会自己是在卫翀胁迫下养的外室,反而疑惑道:“卫将军为何这么怕你呢?因为你是他的长辈吗?”   “我、我……”出了个大糗的司沁泓蓦地哽住。   卫翀白眼连天地替她解释道:“她生气时就是我的长辈,不生气时就是我的妻子。”   卫家与司家的亲缘关系那真是说来话长,总之两人之间的那个辈分是八竿子才打得着的那种。   月佼再度暗暗感叹一声“奇怪的中原人”,忍不住又问:“所以,卫将军竟是怕妻子的吗?”   给中原人做妻子竟这么威风的吗?堂堂皇城司指挥使,在生气的妻子面前竟也要像鹌鹑一样,这实在是太奇妙了。   已然没脸见人的司沁泓一手叉腰,一手掩面,完全没有再说话的勇气。   倒是卫翀理直气壮道:“有什么好奇怪的?定王殿下知道吗?”   月佼瞪大眼猛点头,她这些日子读了那么多书,自然对定王殿下的事迹烂熟于心。   定王殿下是当今陛下的舅舅,麾下将星璀璨,四十年前在西南边境上以少胜多击退强邻来犯,又助陛下一举扫定安王、平王两军之乱,是大缙战史上赫赫威名的人物。   “当年就是他教我说,‘咱们顶天立地的堂堂儿郎,若是连妻子都不怕,那还有王法吗?’”卫翀高大威武的身躯愈发挺拔,满脸自豪,“所以,怕妻子是很平常的事,你不用太惊讶。”   月佼点头受教,深觉“做中原人的妻子”听起来真是一件非常不错的事。   不过她心中仍有疑惑:“卫将军方才说,严大人……下了什么套?”   司沁泓闻言也抬起脸好奇地望着卫翀。   卫翀有些为难地清了清嗓子,“别问别问,你俩都别问,也别同旁人再声张。各自该干嘛干嘛,事情到了你们自然就知道了。”   月佼迷茫地“哦”了一声,虽抓心挠肝,却也没再追问。   最后她到底是没有再收严怀朗送来的那一车东西,请卫翀原样给他带回去。   于是卫翀也懒得多说,点头应下,与司沁泓一道又向月佼致歉后,夫妻两便相携回家去了。 第二十六章   腊月廿九下午,纪向真过来看望月佼, 给她带些零食和小玩意儿, 又邀她去雅山纪氏的分舵一道过年。   不过一则她不懂中原人过年的习俗,怕自己格格不入;二则也心事重重, 没兴致玩乐,便婉言谢绝了。   她心中有实在有很多疑问,压着一脑门子糊涂官司。   比如,当初在飞沙镇初见时,严怀朗为什么会说自己是“严五”, 而不是“严二”?   司沁泓大人为什么会误以为自己是卫将军养的外室?而且还以为她是被胁迫的。   为什么每回她出门时, 总感觉有人在周围偷偷跟着?   卫将军说“那是严小二给别人下的套”,究竟是怎么回事?   还有,卫将军为什么会说……“她是严小二的人”?   她隐约觉得, 以卫翀那守口如瓶的架势,这些事惟有问严怀朗才会得到答案。   然而,自腊月廿七傍晚, 她请卫翀替她将那车礼物归还原主之后,不但严怀朗一直没有出现在她面前,连卫翀也没有再来过。   她疑心严怀朗会不会是因为她退还礼物的举动产生了误解,以为她要与他绝交,不做朋友了。   好几次她想找严怀朗解释一下这个问题,可出门以后却发现自己不知该去哪里找他, 于是她只能垂头丧气地回去继续读书。   ****   转眼到了正月十五,午时过后, 半个月不见的纪向真喜气洋洋地来到弦歌巷,邀请月佼晚上一道去灯市看花灯。   “我就剩半个月的时间了,看书都来不及,哪有心思看花灯呀。”月佼揉了揉眉心,恹恹叹了口气,小声嘀咕道。   纪向真“啧”了一声,索性伸手越过书桌,将她手中的书册拿走:“听没听过什么叫‘张弛有道’?难道凭多读这半天的书,你就能考出个昭文阁大学士了?”   这话让月佼忍俊不禁,唇角微弯,无奈地嗔他一眼:“明知你这是歪理,可听着仿佛还真是这么回事。”   不过既提到“昭文阁大学士”,她不免就想起了司沁泓;一想到司沁泓,自然又想到卫翀。接着便想起严怀朗……和那些困扰了她半个月的疑问,还有这些日子以来隐隐的惴惴不安。   “对了,你知道严大人家在何处吧?”   她这突如其来的话锋陡转让纪向真懵了一下,片刻后才答道:“哦,严大人啊,他家就是忠勇伯府啊。”   “诶,你猜他今日在不在家中?”月佼若有所思地轻咬了下唇,隐隐有了些笑模样。   纪向真疑惑地挠了挠额角,“你想去找他玩吗?那见不着人的,他甚少住在家中的。”   月佼顿时笑意,不解地瞪大了眼:“不住家中?那是住哪里?”   “他有时住在监察司的官舍,有时在他外祖父高密侯府上,”说着说着,纪向真摆了摆手,“哦,他近来不方便见咱们的,前几日我去拜年都被人挡回来了。我找掌事师兄问了问,据说可能跟下月初的监察司点招有关,大约是出了什么岔子,陛下要严大人避嫌。”   月佼忍不住皱起了眉头:“怎么又扯上陛下了呀?为什么要避嫌?”听起来,严怀朗似乎是遇到麻烦了。   “不好说,这事连我家掌事师兄都只打听到零碎几句,谁也说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纪向真一手环胸,另一手摸着自己的下巴,满眼沉思。   “反正,这回来应右司点招的人中,就数咱俩与严大人私交最近;眼下这阵势高深莫测的,咱们既帮不上忙,就最好自觉回避,少给他招惹些是非总没错的。”   见月佼似乎有些替严怀朗发急,纪向真便又宽慰几句。   毕竟严怀朗是忠勇伯府二公子,又是高密侯自小养在跟前的嫡亲外孙,加上他自己有功勋傍身,即便是当真在朝中遇到了什么麻烦,那也不至沦落到需要他们两个半调子江湖人帮忙的地步。   月佼并不是个莽撞的糊涂性子,细细想想纪向真这话,也觉得很有道理,便按捺下满心的困惑与担忧,一切等到二月初八点招结束之后再说。   ****   月佼最终没有拗过纪向真的盛情,在临近黄昏时与他一道出门去城中赏灯。   临出门前纪向真嫌弃她穿得不喜庆,她便拿金粉朱砂在额间点了半朵烈焰木莲,算是添点喜色应了景。   因弦歌巷在城西,纪向真是坐自家马车来的,于是二人便乘那马车前往灯市。   元宵灯会算是新年里最后一场盛会,此时京中可谓万人空巷,一路上见到许多赶往灯市的车马与行人。   到了灯市时天色已暮,整条街上被各色花灯映得流光溢彩,人潮涌动,到处是热闹的欢声笑语,隐隐又有丝竹凤箫之声混杂其间,场面很是喜庆。   这是月佼活了两世头一回见识到中原人“过年”的氛围,好奇地跟在纪向真身后穿梭于人潮之中,渐渐也受了周遭感染,暂时忘却了心中那些烦忧之事,露出了笑脸。   纪向真倒也不亏待她,领着她一路边走边买些小零嘴吃,又买了小胖娃娃模样的花灯给她玩。   月佼笑嘻嘻拎起手中的花灯,与那小胖娃娃四目相对半晌后,乐不可支地对纪向真道:“真是奇怪的中原人,是谁想出来将灯做成这么多花样的?”   “那谁知道,反正今日在这条街上,任你想要什么模样的灯都有人做得出来,”纪向真随口笑答,又踮起脚望了望前面人头攒动的某一处,“走,去猜灯谜。”   路上人实在太多,月佼怕跟丢,便伸手拉住他的衣角,像他身后的一条小尾巴似地任他拖着着。   纪向真玩心重,在经过多日的繁琐拘束后,此刻全然如一匹脱缰野马,一径在人群中左冲右突。   月佼无奈地仰起头笑着轻喊:“纪向真!你慢点呀……”   她这不经意地一抬头,目光无意间落在街边一间铺子的二楼上,凭栏处那个熟悉的身影让她脚下一滞。   原来严大人也会来凑这种热闹的呀。   今日的严怀朗着一袭靛青锦袍,衣摆有银线暗纹,长身秀颀,在璀璨灯火中负手凭栏立于高处,身后立了两名侍卫模样的人,十足清雅贵公子的气派。   他身侧站了一位满脸大胡子的长者,长者着黑中扬红的玄色锦袍,贵重又不失喜气,看举止似是正同他说着什么话。   许是那长者说了什么严怀朗不爱听的,他便一脸淡漠地转了头随意朝楼下人潮涌动的街市中望过来。   月佼展颜一笑,想也不想地抬起手朝他挥了挥。   许是她这个举动引起了注意,严怀朗的目光果然转了过来。   月佼笑得愈发开怀,正要开口唤他,却见他一脸漠然地将头扭了回去,像是根本没瞧见她。   笑意凝固在月佼的唇畔,有一瞬间她甚至听不到四围鼎沸的人声,耳畔一片寂静。   她呆怔在原地,看着严怀朗转身走开,进了身后那间屋子。从头到尾,仿佛她只是热闹人群中的一个陌路人。   可她很清楚,他分明就瞧见她的。   仿佛有股寒意自月佼脚底一路往上,慢慢蜿蜒进她的胸腔。须臾之后,她觉得,自己心中,仿佛下起雪来了。   真冷啊。   ****   顾自跑出老远的纪向真终于发现跟在身后的月佼不见了,于是忙忙慌慌又原路倒回来找人,直到终于瞧见她呆呆立在人群中一动不动,这才松了口气。   “你跟紧些啊,若是走丢了,会被人抓去卖掉的。”纪向真没好气地调侃她。   听到纪向真的声音,月佼这才回过神来,露出一个委屈又勉强的笑意,低声道:“我东看西看,都没察觉你走远了。”   她没有把看到严怀朗的事告诉纪向真,只是重新牵住纪向真的衣摆,重又跟在他身后融进人群之中。   行了十几步之后,她忍不住偷偷地回头张望,先前那楼上的栏杆处已空无一人。   她轻轻抿了抿唇,笑得有些落寞。   到了猜灯谜的摊子前,人实在太多,月佼又提不起什么兴致,便对纪向真大声道:“我在那后头的树下等你。”   纪向真看了看她指的那个方向,点点头,想想不放心,又将自己随身的匕首偷偷塞到她手中,附在她耳边低声叮嘱道:“那你当心些,我玩一小会儿就来带你回去。”   月佼笑着点点头让他放心,便挤出拥挤人潮走到街边小巷的树下。   这巷子是灯市主街的支巷,此刻所有人都在主街上,巷中空无一人。好在各户院门都挂上了大红的灯笼,喜气的红光映着暗夜中的静谧小巷,旁边就是热闹喧天的灯市主街,相映成趣,倒别有一番意境。   月佼靠在树干背街一侧,将手中的胖娃娃花灯拎到眼前,满眼委屈地与喜笑颜开的胖娃娃无声对视,脑中有许多事纷繁起伏。   她一径想着许多事,不知不觉便有些走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耳旁听得有细碎声响,月佼周身一凛,即刻回神,倏地一个旋身望向阴影处,眼波寒如冬日江水,冷冷道:“出来!”   山林中长大的孩子在黑夜里最是警醒,那是与生俱来的禀赋。方才那细碎的动静绝不是有人偶然路过的声音,而是试图悄无声息地靠近她。   说话间,纪向真给的那把匕首已自袖中滑入她的掌心,她眸中烁着寒星,严阵以待。   随着一声轻轻的笑叹,严怀朗自阴影处缓缓现身。   此时的他罩了宽大的黑色披风,通体裹了个密密实实,还以兜帽遮了头,只露出小半张脸,和隐隐噙笑的薄唇。   可月佼还是一眼就认出是他了。   “你过来些,被人瞧见我就惨了。”严怀朗淡声笑着,嗓音刻意压得轻轻的,像是怕谁发现行踪。   月佼连忙将掌心的匕首收回袖袋,几步跑过去与他一同隐在夜色的阴影中。   “有人在跟着你?”月佼也压低了嗓音,紧张兮兮地仰头问他。   她虽不清楚严怀朗此刻是个什么处境,但见他此刻小心谨慎的模样,便立刻明白他方才之所以装作对自己视而不见,一定是事出有因。   于是心中再无介怀,如雪后初霁般大放晴光。   半张脸躲在兜帽下的严怀朗轻轻点了点头,轻声道:“你的衣裳太显眼了。”   啊?   月佼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衫,鹅黄色的衣料在暗夜的阴影中确实藏不住行迹。于是她犯难地皱起了眉头:“那怎么办?我……”   她有许多话想对严怀朗说,可她又不想连累他被人发现。   “我有些事同你说,”严怀朗似乎也踌躇了一下,才又接着道,“这样吧,你再过来些。”   月佼连忙乖乖地凑到他面前,离他几乎只有半步之遥。   哪知严怀朗黑袍一个轻扬,便将她纳入怀中,一同藏进了宽大的黑色披风之中。   “得罪了,见谅。”   因月佼并未料到他这个动作,猝不及防间被他裹进怀里,此时与他几乎贴在一处,似乎能听得见他心跳的声音。   “哦,无妨的,江湖儿女不拘小节,”月佼无比坦然地自他怀中抬起脸来,望着他窘然的眸子笑道,“你手上拿的那个是什么呀?”   “我方才特地找人给你现做的花灯,”严怀朗笑着将那小小的花灯交到她怀中,“是一颗松塔的模样,满京城就这一个。”   松塔模样的花灯?这也太莫名其妙了吧。   月佼抱紧那只花灯,却没与他纠结花灯的事,而是关切地问道:“你近来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吗?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是有些小麻烦,”严怀朗顿了顿,低头望着怀中满眼焦急的小姑娘,忍下心中波澜起伏,浅浅笑道,“听说‘红云神女’是可以替人施福的,若是你能替我施福,或许我很快就能转运吧。”   月佼抛却“红云神女”的身份已久,今日出门时也没将金粉朱砂带在身边,于是咬唇犯难片刻后,在黑袍下摸到他的手掌牵住。   这天外飞来的一笔叫严怀朗倏地僵身,不知该作何反应。只能如被冻住般任由她牵起自己的手伸向她的眉间。   微颤的指尖被温柔牵引着触及她的眉心,只听她嗓音徐缓,庄重而不失温柔地低声道:“红云神女月佼,祝福你平安,愿你顺心遂意,求仁得仁。”   正月十五,喧闹的灯市旁,无人的暗巷中,在黑袍遮掩的亲昵相拥之下,呢喃般的轻语字字如珠如玉,在严怀朗毫无防备的心头叮呤咣啷洒了一地。   插入书签   --------------------------------------------------------------------------------   作者有话要说:   更完再说话~ 第二十七章   当下的月佼在做这一切时,心中并无杂念绮思, 只想着两人是朋友, 自己又蒙他许多关照,既他开口想要这心安, 她便仗义行举手之劳了。   察觉严怀朗像被人定了身似的一动不动,她小心翼翼地收回了手,讪讪垂眸,抿着笑解释道:“也、也未必当真管用……”可她祝福的心意确是认真的。   严怀朗终于缓过心头那阵突如其来的惊涛骇浪,眸中隐隐噙笑。   “管用的。”   原本他的双手很君子地虚虚环在她的后背, 拿披风将她遮住, 此刻却蓦地收紧,将她真正拥进怀中。   “诶?”月佼终于觉得有些不对了,“这、这是做什么?”   说着便无比别扭地想要挣脱。   严怀朗抬手按住她蠢蠢欲动的后脑勺, 温柔而不失坚定地将她禁锢在自己怀中,一本正经在她耳畔轻声道,“别多心, 这只是过年时的礼节。”   奇怪的中原人,怎么会有这么不像话的礼节?   月佼觉得耳廓发烫,浑身的不自在;却又不敢贸然再乱动,生怕唐突了别人诚恳的礼数。   末了只能僵身任他圈在怀中,红着脸疑惑地皱起眉头,闷声嘀咕, “可是、可是我看旁人,都没有这样的呀……”   严怀朗又想气又想笑。   这家伙时不时的突然机敏, 总让他防不胜防。   “只有最亲近的家人之间才可以这样,”严怀朗抱紧怀中的小姑娘,抬眼望天,唇角的笑意之狡诈,宛如偷嘴的狐狸,“你方才替我施福,所以我用这最高的谢礼回报。”   虽说月佼心中仍觉得这谢礼不是很像话,可听他这么一说,又觉得好像没什么毛病,于是“哦”了一声,闷声问道:“对了,你方才说有什么事要同我说?”   经她这提醒,险些昏头的严怀朗终于想起正事,只能遗憾地略松了手臂。   待月佼自他怀中抬起泛红的小脸,盈盈水眸疑惑地望向他,他才笑着叹了口气,认真叮嘱道:“我不能在此逗留太久,你仔细听我说。”   听这语气像是兹事体大,月佼连忙收了心神,目光专注地望着他点点头。   严怀朗接着道,“近来我有些麻烦,可能会波及到你。许多事眼下我还不能告诉你,你只需记住,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怕,你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做,明白吗?”   月佼歪着头想了想,诚实地回答:“不明白。”   她那迷茫的模样落在严怀朗眼底,总觉仿佛下一刻就会自她身后变出毛茸茸的松鼠尾巴,实在有些……要命。   突然很想把她揉成毛团子揣在怀里。   严怀朗自己都被心中这个突如其来的奇怪想法吓了一跳。   “是说,有人要找你麻烦,可是又不能直接对付你,”月佼没察觉他神色的异样,只尽量快速地捋着脑中的一团乱麻,“因为我是你的朋友,眼下看起来又是个可欺的,所以他们会迁怒我……是这意思吧?”   见严怀朗满眼赞许地点了头,月佼略垂下脸小声抱怨道:“奇怪,纪向真也是你的朋友,那些人为什么不找他……哦,他背后有雅山纪氏。”   她眼下的身份就是自邺城来京考官的一个孤女,毫无背景,看上去就是最好捏的那颗软柿子。   “是我的不对,察觉对方的意图晚了些。”在惊觉有人暗暗将矛头指向月佼、只等着二月初八那日发难时,他便以最快的速度与卫翀联手,做下了一个顺水推舟的局。   严怀朗对月佼有十足的把握,之前近一年时间里对她这个人的估量与揣摩,使他对她的了解超乎所有人的想象。   他之所以选择不将内情提前告知月佼,正是因为清楚她只需凭本心去应对,事情不但不会出岔子,还会使她有额外的收获;可若他提前教她该如何去做,反而会使她脑中一团乱,说不定到时候真要慌了手脚。   他自会在暗中不择手段将她护得滴水不漏,同时他也很肯定,她有让人大开眼界的本事。   既严怀朗都说了,许多事眼下不方便透露给她,月佼也不追问,只撇撇嘴随口道:“好啦,我明白了。你的意思就是说,若有人骂我,我想骂回去就骂回去;若有人打我……诶,会有人因此想要我的命吗?”   “若我说有,你打算如何?”严怀朗逗她。   月佼理直气壮道:“那就要看我打不打得过对方了。若是打不过,我就跟他们说,我其实根本不是你的朋友,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她这条命来之不易,她得珍惜。   严怀朗磨牙,想咬人。“你的良心呢?”   “若是连命都没了,那良心自然就死了呀。”在生死攸关的事情上,月佼是非常拎得清的。   此时形势不对,场合不对,不能咬人严怀朗只能狠狠再将她抱进了怀中。      月佼面上才退下去的热烫瞬间又起:“哎,你……方才分明已经答谢过了,这回又是在做什么?”   “是告辞礼。”严怀朗再度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   之前月佼瞧见严怀朗凭栏而立的那栋房子,其实是一家叫“松风堂”的书肆;堂后的院中有说书场及小戏台,还有十余间供人茶歇或小憩的雅房,在京中颇有些名声。   不过京中许多人并不知道,“松风堂”乃是高密侯夫人名下的产业之一。   严怀朗悄无声息潜回其中一间雅房,将身上的黑色披风解下,又自柜中另取出一件外袍穿上,这才重新拾级上了二楼。   进了先前那间厅房后,严怀朗环顾四下,淡淡问道,“母亲与小妹还在街上?”   严家老三严怀明正坐没坐相地窝在椅子上看闲书,见严怀朗进来,立刻跳下椅子站好,“嗯,还没回来呢。小妹就是贪玩,母亲还总惯着。二哥睡醒啦?”   “就随意眯了一下,”严怀朗的目光若无其事地扫过厅中两名肃立的侍卫,又向严怀明道,“外祖父呢?”   严怀明指了指临街那扇门,小声道:“坐不住,又去廊上吹风了。”   严怀朗点点头,“我去瞧瞧,你接着看你的闲书。”   想也知道严怀明不可能是在看什么正经书。   严怀明稚气未脱的脸上一红,抱着先前那本书低眉搭眼地窝回椅子上去了。   ****   临街的廊前,大胡子长者右手搭在栏杆上,左手叉腰,居高临下地俯瞰着满街的热闹人潮,眸色湛湛,如巡视领地一般。   许是听到背后的响动,大胡子长者一个回头,见是严怀朗,便哼了一声,又将目光转回街巷上,口中低声道:“我知道你做什么去了。”   那嗓音中隐隐的得意与调侃,宛如一个发现了旁人秘密的顽童。   檐下的灯笼洒了一地微红光晕,这让严怀朗暗自庆幸,至少不会被老爷子察觉……他脸红了。   他走过去与老爷子并肩而立,也将目光投向满街拥挤的人潮,嗓音镇定:“您瞧见什么了?”   “我老人家还用得着‘瞧见’?就你那一身偷鸡摸狗……哦不对,窃玉偷香……不对不对,”老爷子一时没想出合适的辞藻,索性放弃修辞,开门见山,“总之,就你会的那些伎俩,哪样不是我老人家亲自教的?我老人家闭着眼睛都能知道你的行踪。”   严怀朗故意抬杠似地瞥了他一眼:“诈我呢?”   “呿,”老爷子鄙视地翻了个白眼,络腮大胡子之下似乎藏着一丝冷笑,“祸害小姑娘去了吧?”   严怀朗抿了抿唇,转脸又望向楼下,沉默以对。   老人家矍铄的目光里闪着“智慧”的光芒,掰着手指头开始桩桩件件细数他近来的异常:“第一,大雪天去三禾居排队买玉兔雪花糕;第二,有三匹御赐的缎子,你小妹问你要你不肯给,最后不见了;第三,忽然叫府上侍人剥松子,严令不许用嘴嗑只能使小锤一颗颗慢慢敲;第四,方才忽然说要去小憩,结果溜进花灯铺子……”   “停。”严怀朗有些发窘地转开了头,拿后脑勺对着他。   “兔崽子还想瞒我?也不想想,在成为高密侯之前,我老人家可是大缙最顶尖的暗探首领。”高密侯冯星野颇为骄傲地挺起了胸膛,意气风发似少年郎。   严怀朗清了清嗓子,却仍是不看他,也不吱声。   冯星野拿肩膀撞了撞他,一副“哥俩谈心”的模样:“喜欢上的是哪家小姑娘?长什么样儿?”   长什么样与你何干?那是我的小姑娘。严怀朗心下腹诽,口中道:“将来……将来您总会见到的。”   “打算几时下手啊?”冯星野眼中闪着老奸巨猾的笑意,“需要我老人家助你一臂之力吗?”   严怀朗心下一凛,连忙正色道:“祖父,别闹。”   以冯星野的人脉及手段,若他当真要查,没什么事藏得住。   “有求于我的时候我才是‘祖父’,怕我查啊?”冯星野无趣地“啧”了一声,半点不给满面地揭他的底,“我老人家掐指一算就知道,一定是年后应右司点招的人中的一个。”   话都说成这样,严怀朗只好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   “主考突然换人,名单秘而不宣,”冯星野终于收起了逗弄小辈的心思,正色道,“冲你来的?”   严怀朗道:“小事,您无需插手,我已经都安排好了。”   见他胸有成竹,冯星野倒也不再多说,只是抬手捋了捋下颌的胡子,话锋一转道:“等年后右司点招结束,你得帮我老人家一个忙。”   “嗯?”严怀朗转头,见他神色郑重,便点了点头,“什么事?”   “陛下让我老人家帮忙找人的事,你知道吧?”   这事严怀朗自然是清楚的,可听外祖父的语气,他忍不住皱起了眉头:“连您都找不到?”   “可不是活见鬼了,”冯星野有些不甘心地拍了拍栏杆,“四十多年前就跑丢的人,这会儿让找,真是比大海捞针都费劲。”   且要找的人当初又是在时局最乱的那一年跑丢的,时隔四十多年之后,便是当年有什么蛛丝马迹,如今都很难再循线追查了。   严怀朗叹气,同情地问道:“陛下催了?”   冯星野翻着白眼道:“何止催是催啊,差不多都要跟我老人家当面翻脸了。指着我鼻子问我‘是不是只有定王的话才管用?朕说的话你当打雷?’”   冯星野原是定王府的暗探首领,之后因功勋卓著被授予侯爵尊位。陛下竟然说出如此自暴自弃的话来,想是急得不行了。   “陛下也是着急,随口说说罢了,您老人家消消气,”严怀朗出言宽慰道,“待年后我忙完监察司的事,就着手想法子再找找。”   严怀朗时常遗憾,无缘亲眼见证这帮子长者们年轻时的风采;端看他们如今都一把年纪,私下里还能闹腾得跟一帮熊孩子差不多,想必他们年轻时的场面一定更加精彩纷呈。   冯星野有些挫败地叹了口长气,郑重其事地道:“等你忙完了,我老人家再同你细说。其中有些隐□□关重大,除了你,我不敢将此事托付给任何人。”   毕竟他如今年事已高,又是侯爵之尊,自然不便再如年轻时那样亲自上阵。   严怀朗点点头,目光不经意间瞥向楼下,又在人群中见到那张笑吟吟的脸。   人群中的月佼见他发现了自己,便笑着转身与他遥遥相对,似乎想让他瞧清自己此刻的模样。   阑珊灯火之下,小姑娘一身鹅黄色衣裙立在往来如梭的热闹人群之中,怀里抱了一颗松子模样的小花灯。   严怀朗垂于身侧的手不着痕迹地握紧成全,眼角眉梢却全是藏不住的笑。   怎么就……那么好看呢。   插入书签   --------------------------------------------------------------------------------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对不起大家,今天发生了一些事,导致迟到了12分钟QAQ。明天大肥章致歉,请大家原谅QAQ 第二十八章   对月佼来说,进京、考官, 是为了好好的活下去;走正道, 有所作为,弥补前一世白活十八年的遗憾。   而这其中最最要紧的, 便是“活下去”。   简而言之,就是得惜命。   上一世的月佼宛如家养的小动物一般,没见过外间的天地人情,活得安逸闲适,没心没肺没烦恼, 自然也不知危险为何物。   可这一世的月佼却像是山间野放的小动物, 平日里在信得过的同伴面前玩闹时,并不怕亮出软肋,一副懒懒绵绵的可爱模样;可若是感受到危险的气息, 便会自然而然地亮出锋利的小爪牙。   她活了两世至今,加起来也不过就是在边陲之地混迹江湖一年,见识得少, 对外间的许多事都还半懂不懂,在琐碎小事上时常显得有些傻气。   可这并不表示她不懂得自保或攻击,否则当初的洞天门就不会被她搅和得鸡犬不宁了。   自元宵那夜回家后,月佼认真地回想了严怀朗的话,反复推敲其中关节。   虽严怀朗并未具体说明是什么事,但既说了事情是因他而起, 那约莫就该是朝堂之争了。   月佼心知这是在京城,朝堂争斗必然不会如江湖恩怨那般, 一言不合就拔刀相向。   想来无非就是动脑子相互给对方下套,抓住对方的把柄打嘴仗。   那,严怀朗当下最大的把柄,是什么?   她仔仔细细想了两三日,又将年前严怀朗托卫翀将军送来的《大缙律》细细翻了一遍,最终判断,对严怀朗的敌人来说,严怀朗目前最大的把柄,应当就是在邺城生造了她的身份户籍。   她进京已有两三个月,对方却并没有急着动她,也未立刻将此事挑上台面、顺势对此严怀朗发起攻击,大约是因为她一直足不出户,毫无违法乱纪之举,若此时捅破这件事,并不足以将场面闹大,也就不足以对严怀朗造成致命一击。   他们在等二月初八,一旦她应考之事坐实,那“严怀朗徇私为她生造身份户籍、助她混进官考名单”这事就板上钉钉。   “生造户籍”确是洗不脱的事实,那么由此牵连出的“官考舞弊”,便百口莫辩、无法自证了。   想透这一层后的某个瞬间,月佼脑中生出“算了,不去考就不会有事”的颓丧想法。   她不愿连累严怀朗,可,她又不甘心。   当初在飞沙镇郊外的山中破庙里,她并未当场挑明自己已经发现了谷中人对自己的恶意,只是顺水推舟地遣散了身边的人,接着便改头换面跟着严怀朗来到京城。   也就是说,名义上她仍是“红云神女”,若她回去,不动声色地避过众人的联手毒杀,继续找理由混迹江湖,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她绝非全无生机。   可她不甘心,好不容易到了京城,官考就在眼前,她不甘心再走回头路。   重活一世,难道还像上一世那样,浑噩度日直到横死吗?   或许,运气够好的话,这一世她是可以小心翼翼躲到平安终老的。      可,那不是她想要的将来。   月佼委屈到想哭。   红云谷的人自来就不知“身份户籍”为何物,这并不是她的错;严怀朗私自替她生造了户籍是不对,可若当初他没有这样做,或许她此生就注定,只能是江湖上那个不知所谓的鬼魅妖女了。   “不对……”月佼揉了揉发烫的眼眶,又从头开始翻看那《大缙律》,“他既托卫将军送这书来给我,一定是这里头有什么法子。”   ****   同熙四十年二月初八,碧玉妆成树,春风裁柳丝。   寅时,鸡鸣平旦,日昳月隐。   纪向真到底是个义气少年,想着月佼住得远,出入又无车马,便早早乘了自家马车到弦歌巷接她同去应考。   两人在门口一照面,纪向真就乐不可支道:“我还当你今日要穿‘妖女装’壮胆呢!”   月佼今日一袭水色素罗武袍,以银线绣橫竹图样的蟹壳青平纹纨长带束腰,简洁朴雅中又不失庄严郑重,哪里有半点妖女的影子。   “壮胆自是要的,”月佼笑着上了马车与他相对而坐,得意地亮出左手手背给他看,“在这儿呢!”   还是那熟悉的金粉朱砂,还是那熟悉的烈焰木莲。   纪向真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嘲道:“每次都是同样的图案,我早就怀疑,你根本就是只会画这一种吧?”   被戳破短处的月佼拿手指频频点着手背那朵花,嘴硬地争辩道:“你看清楚些,哪里每次都一样了?!这回可是用银粉描过边的!”   “对对对,”纪向真边笑边敷衍,“十五看灯那晚上,你画在眉间的还是半朵呢,今日是全乎的整朵,还银粉描了边!确实不一样,千变万化!了不起了不起。”   月佼皱起鼻子哼了一声,自己也跟着笑了。   她心中暗暗想着,待自己将来一切安顿好了以后,也该想法子去学学丹青。   上辈子没来得及学的事,如今她都想试试;旁人会的东西,她也要会才行。   被纪向真这顿笑闹过后,月佼原本还有些紧绷的心弦渐趋舒缓,又在脑中将这些日子苦心记下的许多事细细过了一遍。   马车缓缓停下,车夫道:“小公子,到牌楼了。”   月佼跟在纪向真后头下了马车,落脚站定后,抬眼就瞧见了那威势庄严的牌楼。   这座牌楼距监察司正门约两三百米,有同熙帝亲笔手书的牌匾高悬其上,书曰:文官落轿,武官下马。   金漆御笔,墨迹苍苹。   今日是监察司点招右司员吏,此刻虽天光尚未大亮,牌楼前已停了好些车马,前来应考的人陆陆续续往里行去。   月佼与纪向真拿好各自的户籍文牒,跟着应考的人群一步步往前。   ****   监察司归属尚书省名下,往年点招的主考官通常由尚书大人或其指定一名侍郎担任,再由监察司左右两名司丞协助,以示公允。   “奇怪,只是点招右司员吏,怎么主考竟是帝师?!”   月佼听到身后有人讶异低语,便悄悄转头看去。   见是一位年纪与自己差不多的姑娘,她便低声搭话道:“你是说……坐最中间椅子上的那位,是皇帝陛下的……”   那姑娘轻轻点了点头,也压低嗓音对她道:“九卿之首,太常卿罗堇南大人,陛下与定王殿下小时都在她庭下受教的。”   月佼闻言,朝主座上那位一身官袍威仪凛凛的长者投去敬佩的目光。   “别看她都七十好几的高龄了,照样耳聪目明;为官刚直廉正,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据说即便是陛下本人,若有什么事做得不对,她也半点不留情面的,可是个厉害人物。”那姑娘补充道。   “七十高龄了呀……”月佼的目光愈发敬佩了。   就是这样一位长者,教出了重启大缙风气、让女子能堂堂正正出将入相的同熙帝;教出了领虎狼之师镇守西、南边境,以铁血捍卫山河的定王殿下。   此刻年逾七旬的罗堇南正大马金刀地坐在主座上,腰身挺拔,目光如炬,全无半点龙钟之态。   看着那位一生风云煊赫,此刻却威严沉稳的帝师,月佼想起自己在书上读到过的一句话——   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霎时,月佼心中有一个声音轻道,愿我到她那年纪时,也能像她此刻这般模样。   贵重自持,眉目间却不以骄横待人;端肃刚直,心中却自有是非对错。   俯仰无愧,坦荡昭昭。   “嚯,定王世子。”身后那姑娘又惊声低语。   月佼略踮起脚,目光越过前排候考人的头顶,看到帝师左右分别立着严怀朗及另一名她不认识的官员,还有一个锦袍青年正在帝师面前恭敬行礼,似乎是在赔罪。   “哪一个是定王世子呀?”月佼小声问道。   定王世子李君年,算是个悲催到让人哭笑不得的世子。   他上头还有个双生的姐姐,正是几年前与严怀朗里应外合灭了奴羯的南军统帅李维泱。   据说当初在“定王储位由谁承担”的问题上,姐弟二人本着公平的准则,在定王与定王妃的见证下——   抓阄定乾坤。   不幸抓到储位的李君年只能咬牙含恨,被迫接下了这可能要当到六十岁的世子之位。   因为定王李崇琰至今仍是一派生龙活虎的气象,边关诸事亲力亲为,这导致年近四旬的李君年仍无事可做,只能顶着世子头衔领个闲职,在京中富贵悠然,宛如提前安度晚年。   月佼身后那个姑娘小声道:“就是正在行礼的那位。看样子是今次的协考官员?大场面啊。”   不过是监察司点招员吏,竟离奇地惊动了德高望重的帝师,协考之一还是身份贵重的定王世子,今年这究竟是个什么形势?   月佼佩服道,“你真是灵通呢,什么大人物都认识。”   那姑娘有些赧然地回以一笑,倒也不吹嘘什么,坦诚地解释,“他们又不认识我……只是往年随父亲进京时,在街上远远瞧见过他们罢了。”   “你也不是京城人呀?”月佼忽然觉得这姑娘更加亲切了,“我是……邺城来的,你呢?”   “香河城,苏忆彤。”苏忆彤大大方方地报了姓名来历。   这名字真熟悉……哦,年前接了帖子答应与纪向真切磋,却将他打伤的那个。   月佼面上的笑意不变,心中却再无先前的热络了,“幸会。”   这姑娘欺负过她的朋友,她找机会得打回来,之后再决定要不要交这个新朋友,哼哼。   ****   待主考与协考官员一一到位,罗堇南领着众人向文昌星及战神金身行过拜礼之后,便正式开考了。   因监察司多行武官职,上午的文考答策只有两题,一题默写《武经》,另一题是论参《大缙律》中“禁止蓄奴”的规制及惩处等相关事宜。   几乎像是撞到月佼笔尖上来的题目。   顺利完成文考之后,一切风平浪静,月佼预想中的场面并未出现。   午时她与纪向真一同出去找地方吃饭,半道偶遇陪同在罗堇南身侧的严怀朗。   她不愿在帝师面前给严怀朗惹麻烦,便绷着脸,神色严肃地拖着纪向真走开了。   她不知,在她拖着纪向真走远后,罗堇南对众人笑道:“方才那小姑娘怎么满脸都写着不高兴呢?是不是本官题目没出好,让她答着犯难了?”   严怀朗以拳抵唇,忍笑轻咳一声,没有说话。   旁边的李君年笑着接口道:“太常大人今次所出的题目,正正切中当下要害,也正是右司接下来的首要之事,可以说是再好不过了。”   “马屁精。”罗堇南毫不客气地笑瞪他一眼。   严怀朗正色道:“太常大人说得是。”   恼得李君年险些朝他飞起就是一脚,碍于帝师在场,只好笑骂一句:“落井下石的小兔崽子。”   ****   未时二刻,武考开始。   此次武考以擂台捉对的形式展开,依旧是罗堇南为主考,但协考官员除了上午的严怀朗、李君年及尚书侍郎薛焕之外,还多了皇城司指挥使卫翀。   纪向真无过无功地险胜对手、苏忆瑾碾压式地大获全胜,这都在意料之中。   一个半时辰之后,轮到月佼,她的对手是一位名叫古西尘的京中子弟。   月佼之前在江湖上混迹一年,初出茅庐对上的便是“洞天门”那种下手毫无底线的邪魔歪道,可她却从未吃过大亏,因此她对自己的身手是非常有底气的。   在场应考者中,只有月佼与纪向真是江湖人,除他们二人之外,旁人全是中规中矩的硬底子功夫,无非刀枪剑戟斧钺钩叉。   月佼身形堪堪一动,满场大多数人便如同石化——   这是考官,不是考武林盟主啊!那飘忽如鬼魅般的打法,欺负谁呢?!   连纪向真都有些惊到了。   这时他才确定,往常他与月佼玩闹时,她是当真在玩闹,若她之前也像今日这般,他真能被她玩死。   她的身法本就诡谲快疾,看上去简直是飘来飘去似的;手上又花样百出,时不时将古西尘吓得拳风走偏。好在她懂分寸,每回逮到对方空门时都只是点到即止,并未当真对古西尘痛下死手。   没花太多时间,古西尘便在惊惶与疲惫中落败。   当卫翀高高举起代表月佼胜出的黑色令旗时,跌坐在地的古西尘忽然气恼地朝主考位上的罗堇南喊道:“太常大人,此次考场有人舞弊,我要揭发!”   月佼唇角轻扬,心中轻道:终于来了。   ****   月佼与古西尘双双立在主考座前。   得了罗堇南允许,古西尘痛陈了月佼来历不明、户籍造假之罪,倒是聪明地没提严怀朗半个字。   “……所以,请太常大人明鉴,她在江湖上诨号‘天下第五妖媚’,分明是个人尽皆知的魔教妖女!这样的人,怎可入朝为官?!”   罗堇南听得眉头紧锁,额上每一道细纹中全是威严:“第五姑娘,古西尘所言,你可认?”   卫翀若有所思地远远瞥了瞥严怀朗,见他镇定自若,一派置身事外的模样,忍不住皱了皱眉。   月佼庄重地朝罗堇南行了礼,唇角带笑,不疾不徐地脆声道:“认一半。”   旁听的李君年忍不住笑出了声。   罗堇南转头瞪了他一眼,才又看向月佼,沉声问:“认哪一半?”   “认江湖身份那一半,”月佼笑容坦荡,毫不畏惧地迎着罗堇南审视的目光,神色澄定,“‘这样的人,怎可入朝为官’这一半,我可不认。”   古西尘冷冷一笑,对罗堇南道:“太常大人,她自己也认了她身份作假之事……”   罗堇南淡淡扫了他一眼,“还没说到那里。”   又向月佼问道:“为何只不认这一半?”   “书上说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月佼负手而立,抬头挺胸,神色端肃如正在掉书袋的老学究,“我便是出身江湖,那也是大缙的江湖;同是大缙国土上的子民,江湖人与旁人有多大不同?”   严怀朗抬眸望天,强忍笑意。这家伙,当真是从未叫他失望过,关键时刻总是机灵得不行。哎呀,他的小姑娘,怎么就能那么机灵呢?   见罗堇南若有所思,月佼又道:“自同熙元年陛下重开文武科考起,便明旨诏令天下,所有官考惟才是取,不问男女,不问门第。如今监察司需要能行武官职的良才,若论打打杀杀,试问天下间除了跃马沙场的战将之外,还有谁能比江湖人更能打?”      “既眼下需要的就是我这种人,那我凭什么来不得了?”   罗堇南神色稍缓,隐隐有了些慈祥笑意。   古西尘见势不妙,立刻又道:“可她身份造假……”   “身份户籍之事,”月佼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看着罗堇南的双眼,毫无半点畏怯,“那并非我的错,而是朝廷的错。”   严怀朗说过,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必怕,心中怎么想,便怎么做。   此刻她心中想的便是,她要留下来。   所以,她得亮出自己的小小爪牙,拼尽全力,进攻。   昭昭春日下,月佼背脊挺直,目光炯炯如蓄势待发的小豹子一般。   插入书签   --------------------------------------------------------------------------------   作者有话要说:   我知道你们都去双十一去了QAQ 我就看看有没有人理我QAQ 第二十九章   “大胆刁民!竟敢在帝师面前言辞无状,公然攻讦朝廷, 简直放肆!”   在众人各怀心思的沉默中, 肃立在罗堇南右侧的尚书侍郎薛焕怒道。   他这突如其来的疾言厉色让月佼有些疑惑,先是愣了愣, 再茫然地看向罗堇南。   不过,面前这位长者睿智矍铄的目光中,意涵幽深,哪里是她能轻易看透的?   月佼稳了稳心神,看看罗堇南左侧那个面无表情的严怀朗, 又看看似笑非笑的李君年……算了, 在场哪一个都不是吃素的,她全都看不出个所以然。   于是她索性豁出去了,抬头挺胸对上薛焕的怒目, 平日里总是笑盈盈的那对水眸中露出凶巴巴的光:“既这位大人说我是刁民……那,刁民有什么是不敢的?我方才说的那些话,根本不叫放肆, 该叫气焰嚣张!”   确实是够嚣张的,只差没将“我就是刁民,有本事你咬我”这句话写在脸上了。   薛焕是个文官,素日里也没少与人在朝堂上打嘴仗,可他从未见过如此没头没脑、混不吝的打法,当下竟给噎住了。   “要说放肆, 大人你才是真的放肆。”见他一时无话,月佼当即打蛇随棍上。   “今日在场主事的是罗大人没错吧?此刻是古西尘揭发我身份做伪, 我出言自证,也就是说,我俩开口说话,那是罗大人同意的呀!我可没听见罗大人同意大人你说话,你无端端开口吓我做什么?”   究竟是谁吓谁啊?!薛焕咬牙,心中恨恨不已。   真不知严怀朗是从哪儿挖出这么个……打嘴仗不按常理出招的小混球!   见他继续无话可说,月佼得意地挑了眉眼,唇角的笑意带着点小阴险:“若是按江湖规矩来说,在场的老大都没发话你就胡乱插嘴,那是要挨打的呢。”   李君年倏地转身背了过去,以肩轻抵面无表情的严怀朗,整个后背都在轻颤。   薛焕瞪了月佼一眼,急忙转头对罗堇南行礼,正要解释,却见罗堇南抬手示意他噤声,于是忙不迭地住了口。   罗堇南望着月佼,唇角淡淡有笑,却叫人看不透心思:“你方才说,你之所以身份作伪,是朝廷的错?”   “对!”   此时此刻,月佼的脑中只有“我一定要留下来”这个强烈的执念。   她隐隐有预感,只要这场嘴仗她没有打输,罗堇南一定会让她留下来。   这毫无来由的预感催生了她一往无前的斗志,像个杀红眼的小豹子般,什么章法也没有,单刨出去的每一爪子都拼劲全力。   月佼不再理会一直怒瞪自己的薛焕,接着罗堇南的话道,“您可以派人去南边和北边打听打听,江湖人有几个知道什么叫‘身份户籍’的?我若不是略略读过些书,也不会知道,原来皇帝陛下竟说过‘惟才是取’这样的话。”   罗堇南略一沉吟,转头对执礼请示的薛焕道:“薛大人有话要说?”   得了罗堇南应许,薛焕这才转头对月佼喝道:“《大缙律》问世至今已有四十年,你不知道,你还有理了?”   月佼此刻正站着上风呢,浑身都是底气:“我就是有理呀!你是大大的官,平日里不出京,对吗?”   她扫了一眼薛焕的官袍,不太懂他究竟是个做什么的官,只能随口瞎蒙。   不过,还真给她蒙了个大差不离。   今日这场面上,有罗堇南、李君年、卫翀、严怀朗压阵,薛焕一个五品官是算不上什么,可确实也不是小官。   再则,尚书侍郎是文官职,确实甚少出京。   见薛焕默认,月佼理直气壮地瞪圆了眼睛,口中爆豆子似的:“找空你该出京去瞧瞧,许多人大字都不识得一个,哪里知道《大缙律》是什么东西?那么多人不识字,不是朝廷的过失吗?”   “一派胡言!”薛焕气得满脸涨红,“朝廷的官学难道是摆设?自己不求上进,还敢责怪朝廷不管?”   “不是摆设也跟摆设差不多了,官学大门朝哪儿开我们都不知道,上哪里去求上进?”月佼气哼哼道,“我倒是想上进呢,这不是正被你想法子赶走吗?”   “本官哪里赶你……”薛焕只觉胸口一股气血直冲脑门,简直要被这胡搅蛮缠的刁民怄得背过气去。   罗堇南摆摆手,举重若轻地笑道:“好了好了。”   月佼不确定自己这算不算吵赢了,为以防万一,她又郑重地朝罗堇南行了个礼,诚恳道:“您是帝师,自然懂得许多道理。您见过羊群吗?”   罗堇南不动声色地颔首,满头银丝在春日里闪烁着若有所思的光。   “领头的羊一定是羊群里最厉害的,它会带着大家去找草吃,”月佼认真道,“对天下人来说,朝廷的官就该是这领头的羊。若我们只能靠自己、凭天意去看找不找得到这口草吃,那要这些官做什么?”   见罗堇南凝神听着,月佼更加无所畏惧了。   “我年纪不大,书读得也不多,只记得公子发财的书中说过,好官不该只知‘为民请命’,还得‘领民请命’。我们什么都不懂,朝廷也不来个人领着教一教。我不是不想像大家一样,凡事规规矩矩来,可我家往上数七十二辈,都没谁知道这事该怎么办;那除了瞎胡闹,我又能怎么办呢?”   ****   半晌没插上一句嘴的古西尘终于发觉,此前大家都小看了这妖女。   见形势不对,古西尘连忙道:“太常大人,即便她伪造身份户籍情有可原,但她官考舞弊却也是不争的事实啊!”   罗堇南将目光转向古西尘,不疾不徐道:“说说。”   “据我所知,她与严大人及皇城司指挥使卫翀将军皆过从甚密,”古西尘扭头看了月佼一眼,掷地有声道,“且卫将军在年前还私自调用皇城司的人,对她所居的弦歌巷加强了巡防!”   一口咬出严怀朗及卫翀,这把算是掀了底牌,赌个大的了。   这事显然超出了月佼那颗脑子能承载的范围,先前还底气十足、刚柔并济的小豹子顿时慌了手脚。   她心中如有百爪乱挠,却又无计可施,想破头也说不出半句话来。   罗堇南闻言却没再与月佼说什么,当即命人将擂台旁的卫翀唤了过来。   始终在看热闹的李君年向严怀朗投去颇为同情的一瞥,却见他镇定自若、满脸冷漠,顿时就恍然大悟地又笑了。   “卫将军,有人揭发你私自调用皇城司人手替人保驾护航,可有什么解释?”罗堇南眸心凛凛。   若单单只是“私自调用皇城司人手”这种事,那就理当交给监察司左司立案,经查实后按律对卫翀做出惩处即可,本不是罗堇南的职责范围。   可古西尘所言的这个情况,涉及到本次官考中的一名考生,作为主考的罗堇南自该过问。   京中众人皆知,太常卿大人是最见不得有人徇私舞弊的,这事若由太常卿来处置,那绝对比“按律处置”严厉得多。   尚书侍郎薛焕暗暗克制着上扬的唇角,等卫翀被帝师拿下之后,严怀朗也就脱不了干系了。   卫翀挠挠头,一脸憨厚无辜地对罗堇南道:“皇城司的巡防安排,都是提前一个月呈文递交光禄勋大人亲审,得了大人批示后照呈文执行,每个人的巡防日期与线路都是有记档可查的,这要怎么私自调用?”   古西尘一听急了,“卫将军莫要狡辩,我得了消息后,曾亲自去弦歌巷偷偷看过,分明就有着皇城司兵甲的人在!”   严怀朗淡淡瞥了古西尘一眼,唇角有一丝冰沁沁的冷笑。      卫翀坦荡地对上罗堇南的审视,“那是末将自家的府兵。太常大人一定还记得,前些年开将军府时,陛下见我穷得咣叮咣叮,没钱另制府兵兵甲,便准了末将蹭一蹭皇城司的兵甲,以红巾系颈做区分。”   皇城司的人是以皂色巾系颈的。   “那队人今日还在弦歌巷呢,您立刻派人去瞧,若不是红巾,我自个儿进天牢蹲好。”   古西尘目瞪口呆,月佼倒是暗暗松了一口气。   她这才想起年前被司沁泓误会的那一次,司沁泓曾问卫翀“为何偷偷摸摸调自家府兵过来”,当时卫翀说,“这是严小二给别人下的套”。   想来就是为了今日这事了。   罗堇南神色稍缓,若有所思地命人即刻去弦歌巷探查。   薛焕见状,忍不住出言道:“即便这其中有所误会,可卫将军独独对本次官考的某一位生员格外关照,总不会只是路见不平吧?”   “受人之托啊,”卫翀不以为意地撇了撇嘴,指着严怀朗道,“这事你问他去。”   月佼有些发恼地皱紧眉头,瞧瞧瞪了卫翀一眼。   这个卫将军,怎么这样不讲义气呀?明明一直没人提严怀朗半个字,他怎么祸水东引?太不像话了!   她那自以为无人察觉的小眼神落进严怀朗眼中,让他很想将她按进怀里使劲揉她的脑袋。   小姑娘那替他担忧又替他不忿的模样让他心花怒放,真是要命。   罗堇南看向严怀朗,微蹙眉心:“傻笑什么?”   “没笑,”严怀朗绷着一脸冷漠,清了清嗓子,有条不紊地应道,“此事确是下官以私人身份请托卫将军协助的。”   “所为何事?”罗堇南目光锐利。   严怀朗回道:“此次下官奉命出京,亲自初选应考人员,同时也在追踪‘洞天门’贩奴一案。这姑娘不知朝廷在追踪此此案,因见不惯‘洞天门’恶行,就此与对方结下仇怨,倒也救下了不少人。下官担心‘洞天门’对她挟怨报复,便请卫将军协助保护。”   合情合理,无懈可击。   罗堇南点了点头,向古西尘道:“卫将军与严大人所言,本官会命人查证,若查证属实,你今日的揭发便不能成立。”   毕竟是见惯场面的京中子弟,古西尘这一路听下来,心中已很清楚严怀朗早有准备,该补的漏早已补上,大约是掀不起什么风浪了。   于是他点头执礼,明智地选择了闭嘴。   薛焕却不死心似的,急声道:“可严大人与这名考生走得近是确有其事,会否有无意间泄露考题……”   “考题呈交尚书大人审批之前,本官便遵照陛下之命未与任何考生接触;为以防万一,两名御前侍卫跟在本官身旁自今晨才回宫复命,”严怀朗冷冷将他后半截话瞪了回去,“还有,此次无论文考武考,考题皆不是出自本官,请薛大人慎言。”   薛焕诧异地看向罗堇南。   “出题人是本官。”罗堇南一锤定音。   ****   夜里,当严怀朗敲开月佼的家门时,见她脸上红扑扑,满头都是细密的汗,不禁诧异。   “你……做什么了?”   这才初春,夜里料峭风寒的,上哪儿弄出的这一头大汗?   月佼侧身将他让进院中,乐滋滋抬起袖子胡乱在脸上擦了一把。“我高兴,练功呢!”   高兴到大晚上练功?   严怀朗哭笑不得。   月佼雀跃地跟在他身旁,边往里走边道:“诶,你怎么不夸我呀?”   若她真的有尾巴,此刻一定翘上天去了。   “夸什么?”严怀朗瞥她一眼,忍笑装傻。   月佼满面的笑意顿时垮掉,“人家纪向真都夸我今日很威风,又机灵,又油滑,又凶……”   严怀朗心中有想将纪向真吊起来打一顿的冲动。   都被那家伙夸完了,他还能夸什么呀?   见他沉默,月佼撇撇嘴,忽然觉得他没那么够朋友了。   “严大人这么晚来找我,有事吗?”她撇开脸不看他,闷闷不乐。   严怀朗见她怄气起来,只能认输,“好,我夸。”   “这么勉强?并不稀罕,哼。”月佼语气颇为不屑,抬眼望天,却忍不住拿晶亮亮的眼角余光偷觑他。   严怀朗眉眼带笑,轻声道:“我这人含蓄,你过来,我偷偷说。”   月佼满脸不情不愿,却又忍不住小步小步蹭到他面前。   严怀朗的目光自上而下地望着她,伸手轻轻抚摸她的头顶,噙笑道:“真厉害。”   月佼气得板着一张小红脸,心中愤然决定要和这个人绝交三天。   敷衍!毫无诚意!根本不会夸人!   “将你紧要的东西收拾收拾,”严怀朗忍不住顺手将她头顶揉得乱糟糟,“过几日我来接你。”   此言一出,月佼讶异皱眉,也顾不上气恼了:“去哪里?做什么?”   “我被罚俸三个月,要吃不起饭了,”严怀朗似真似假道,“打算将你骗去卖了,买肉吃。”   插入书签   --------------------------------------------------------------------------------   作者有话要说:   森森怀疑你们今天还奋战在剁手的第一线…… 第三十章   “骗去卖了买肉吃”这种明显没话找话的胡说八道,却让月佼蓦地绷直了脊背。   两人此刻正立在院中石阶上, 月佼原就比严怀朗矮上一头, 当下站在比他低一个台阶的位置,这让她扬睫抬眸的样子落在居高临下的严怀朗眼中时, 就平添了一股虚张声势的惊慌。   月佼似是偷偷吸了一口气,可怜巴巴道:“为什么没有肉吃就要卖掉我?”   “你这么机灵,一定知道我为何会被罚俸。”严怀朗绷着脸,做冷酷状。   今日在考场上月佼可说是“乱拳打死老师傅”,罗堇南大体上算是认同了她的歪理, 最终对她的身份户籍之事既往不咎;可严怀朗明知故犯, 替人伪作身份户籍也是不争的事实,虽说情有可原,但他的身份毕竟摆在那儿, 不能不小惩大诫。   罚俸三个月,算是对各方都有个交代。   月佼双手合十,小心翼翼地赔笑道:“是我连累你了, 我赔给你好不好?求求你不要卖掉我呀。”   严怀朗冷眼望天,轻哼一声:“拿什么赔?”要完,又想揉她的脑袋了。   “大不了……大不了我养你呀,”月佼咬住下唇想了想,毅然伸出三根手指在他面前晃晃,商量道, “管你三个月有肉吃,好不好?”   如此明显的随口胡诌, 她竟真敢信?严怀朗微微蹙眉,淡声带忿地拒绝了她的提议:“不好。”   “非卖不可?”月佼严肃地皱眉盯着他,打量着他的神色。   严怀朗压下心中恼意,斩钉截铁道:“对。”   月佼“哦”了一声,忽然转身,拔腿就往门口跑。   亏得严怀朗眼疾手快,长腿迈下石阶,闪身上去一把扣住她的腰身将人拎住。   为防万一,还以手臂托了她的腰腹,迫得她双脚沾不了地。   “瞎跑什么?”严怀朗稳住心中骤起的惴惴,一时词穷,只从牙缝中迸出这四个字来。   他心中暗骂自己真是吃饱了撑的,干嘛要无事生非来那么一句。同时又有些恼意:这家伙怎么胆子忽大忽小的?白日里在考场上不是嚣张极了吗?   月佼在他的禁锢中奋力蹬着腿儿,拼命往大门的方向挣扎,口中道:“你想卖掉我,我要去报官!”   “逗你玩儿呢,”自作自受的严怀朗手忙脚乱地阻止着她的挣扎,低声下气解释道,“不是真的,我胡说八道的。”   月佼闻言终于停止了挣扎,扭头瞪着他。   严怀朗叹气:“怎么什么都信?真不知你那脑子里……”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见月佼忽然变脸。   先前还一副惊恐小羊羔模样的姑娘蓦地粲然展颜,哈哈笑道:“我也逗你玩儿的,我根本就没信。”   她若真有心要跑,哪能这么轻易就被他抓住?   那得意的笑脸让严怀朗心中长舒一口大气,继而又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自己都觉得好笑。“幼稚。”   月佼这才想起自己还在他怀里,面上立时发烫,忙不迭地蹦下地,偷偷站得离他远一些。   她赧然地伸手挠了挠脸,嘀咕道:“是谁先起的头呀?我平常根本不是这样的。”   今日好像有些乐过头了……可就是忍不住想撒欢呀,哈哈哈,又想笑了。   想起她今日在考场上与人打嘴仗的那阵势,严怀朗摸摸鼻子,从善如流地认下:“我是说我自己。”   ****   进了书房后,月佼先是乖巧地斟了茶递到严怀朗手中,又顺手将烛台上那几根明烛的长芯分别剪去一小截,这才回到书桌后坐下。   “你方才的意思是,我得搬走了吗?”月佼捧着茶杯,小心轻啜一口,认真的目光始终看着隔桌对座的严怀朗。   她与人谈正经事时,总是规规矩矩直视着别人的眼睛。   严怀朗垂眸,盯着杯中热茶,漫声应道:“过几日榜文下来后,你就得去京郊营地受武训,一个月。”   右司的员吏属武官职,新人去营地受训是惯例,受训过程中还会根据实际情况对人员做最后调整,说白了,若是有人在武训中扛不下来,那就得卷铺盖回家。   月佼眸心乍亮,乐不可支地指着自己的鼻子:“当真……考上了?”   白日里在考场上,罗堇南虽未明说什么,可月佼当时就隐约觉得自己该是有戏的,不过,这种凭空来的信心毕竟不够笃定。   见严怀朗抿笑点了点头,她忍不住伸出小爪子在桌上一顿砰砰乱敲,毫不遮掩地喜形于色。   她不知该如何表达此刻心中的起伏。   这种又想笑又想哭的心情,对她来说太陌生了。   再世为人,她终于抛掉上一世的浑噩闲适,走上了曾经想过无数次,却从不曾当真为之尽力的路。   不管世间是否真有鬼神,此刻她是发自内心地感激。   无论是什么缘故使她有了这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至少到目前为止,她没有辜负这来之不易的新生。   她没有被前尘恩怨遮蔽双眼,一步步活成了崭新的月佼。   活成了她上一世心心念念,却从不曾为之拼尽全力的那般模样。   她真喜欢如今的这个自己呀。   察觉眼眶开始发烫,月佼赶忙低下头,拿手背揉了揉鼻子,瓮声瓮气地笑问:“那……纪向真呢?”   要讲江湖道义,不能自己顺心遂愿就忘了关心朋友。   严怀朗喝了一口茶,才不咸不淡道:“你与旁人有些不同,下午太常大人提前将你的文考答卷看过了,卫翀那头也认定你可以通过;至于其他人是否考中,等榜文出来才能知道。”   可怜的纪向真,就这样活生生被划进“其他人”那一边了。   他的解释合情合理,月佼便没再多说,点点头,又问:“去武训,还得带上全部家当的吗?”   “你只需将紧要的东西收拾一下,找人替你收着,”严怀朗见她似乎有些泪意,却又不懂她怎么一会儿笑一会儿哭,嗓音便不自知地柔和下来,“不然你一个月不在家,东西丢了怎么办?”   “你帮我保管吗?”月佼说着,忽然皱眉“咦”了一声,“武训的时候,你不去营地上的?”   “我有旁的事,不能去。”严怀朗抿了抿唇,心中对此也有些耿耿于怀的遗憾。   “洞天门”贩奴一案已近收尾,可那个神秘的“半江楼”却还是没有头绪,加之外祖父又托他替陛下寻人,这使他不得不向北边走这一趟。   他想了想,又叮嘱道:“武训很苦,你……”   “我不怕的,”月佼郑重地看着他,“绝不给你丢脸。”   她一定会好好将所有事学起来,变成更加厉害的人,像他一样可以做许多大事情。   严怀朗暗暗叹了一口气:“我是想告诉你,尽力而为,不必硬撑,大不了……”我养你。   望着面前满眼懵懂的小姑娘,他只能将话尾那三个字硬生生吞下。   ****   两日后,高密侯府。   严怀朗一大早被陛下召进宫中,过了午时才回。一进府门,就被人告知说老爷子在书房等他一上午了。   于是他只能放弃了更衣的打算,一身朝服进了府中书房。   这爷孙俩之间素来没什么虚礼,严怀朗坐下后,便开门见山道:“陛下已经同意由我接手寻人之事……”   “先不说这个,”冯星野摆摆手,端起小茶盏润润喉,“前两日的事,我老人家已经听说了。”   “前两日”的事,自然就是二月初八那日,监察司考场风波。      严怀朗听这语气有些不对,立刻坐得直直的,严阵以待。   冯星野不疾不徐地放下茶盏,先吹了吹自己的胡子,接着便飞快地抓起手边的铜镇纸朝他迎面扔去,身手敏捷得根本不像个六旬长者。   见严怀朗闪身躲过,冯星野怒气隐隐一拍桌,喝道:“臭小子长本事了啊?为了讨好小姑娘,违律之事也敢信手拈来,啊?”   身为监察司右司丞,原本是最该捍卫法度威严的。   “自你回京这三年多,京中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你,你不知道吗?!”冯星野满眼的恨铁不成钢,“言官御史参你的奏本能堆满半间屋子,你仗着有陛下撑腰,就觉得可以为所欲为是吗?”   这三年来,严怀朗时有出格之举,在朝中有不少非议。说起来他每一次的初衷都并不坏,可总是在明里暗里触及一些条框。   他以往的所作所为皆出自公心,冯星野便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道这孩子有时虽手段激进些,分寸倒是有的。   这回冯星野之所以大发雷霆,是因他私自给人身份户籍作伪竟是为了讨好小姑娘,这在他老人家看来就太猖獗了,不能忍。   书房外的两名侯府侍卫听得里头的动静,吓得赶紧站个笔直。平日里的侯爷是个性子亲和的老顽童,跟谁都嘻嘻哈哈的,从没见动这么大气。   待老人家一通火气撒得差不多了,严怀朗才斟茶认错。   “青衣,”冯星野双臂环胸,靠在椅背上,矍铄的目光看着奉茶立在身侧的外孙,沉声唤了他的字,“你得给我老人家一个解释。”   同熙一朝如今这鼎盛光景,是他们那辈人一刀一剑拼出来的,是他们无数同伴尸山血海堆出来的。   昔日的那些光荣与壮烈,在如今的小辈们眼中或许只是话本传记中的传奇,可却是他们无数人年少时为之抛洒热血的身体力行。   他不能忍受,他亲手带大的孩子将如今的一切视为理所当然,不断去挑衅、去破坏那些他和他的同伴们用生命争取和守护的一切。   ****   严怀朗恭恭敬敬将手中茶盏放在外祖父的桌前。   “替那小姑娘造身份户籍是不对,但却不是为了私心。”   冯星野怒其不争的心绪渐趋平复,认真的望着他,静静听他解释。   严怀朗接着道:“是因为她想要这个机会,而她又正是如今右司所需要的人。”   冯星野神色中仍带着探究,肩头却略微松动了些。“她有什么过人之处?说来听听。”   昨日考场上的事他约略听说了一些,只知那姑娘打架不输人,打嘴仗也不输人,具体细节并不十分清楚。虽说帝师罗堇南已亲口表示这姑娘是可造之材,可他始终疑心帝师只是给严怀朗找个台阶下。   严怀朗徐徐道,“我早知会有昨日那一出,却从未教过她该怎么说、怎么做,甚至没告诉她会发生什么事,所有一切,都是她自己本来的模样。”   那就是他想给帝师、想给监察司众人,甚至想让陛下,想让京中所有人看到的东西。   “她有很强烈的‘求生意志’。”   那个平日里看起来毛茸茸软呼呼的小姑娘,或许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有多宝贵。   当她清楚了自己的目标,就会想尽一切办法去达成,心无旁骛,一往无前。   她不会轻易放弃她的目标,却也不会贸然将自己逼向绝路。   刚柔相济、避重就轻,凡事以保命为前提。   “例如昨日,她一眼就看懂,对古西尘及薛焕要寸步不让;对当场主事的罗大人却要动之以情、晓之以义,如此她便能有生机。她知道若将她和我的交情当场牵拖在台面上,事情的性质就大大不同,所以一直尽力将话头控制在与我没太大关联的范畴。”   “在孤立无援、陷入完全不利的境地之时,她没有束手待毙,却也不会一以贯之;应对之间看似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没什么章法,实则所有言行全部基于‘不将自己推向死路’这个前提。”   严怀朗望着自己的外祖父,目光中泛起一些或许只有两人之间才能共通的痛楚。   “我们太习惯教导年轻人‘舍生取义’。在奴羯做暗线的那些年,我眼睁睁看着无数同伴凛然赴死……其实他们中的大多数,并没有到毫无生机的地步。”   当年那些人,多数同他年纪差不多,一张张年轻稚气的面孔,一颗颗坚定纯粹的心,一副副凛然傲气的骨。   只要身份暴露,便骄傲从容地挺起胸膛,以年轻热血捍卫大缙儿女的风骨。   那五年中有很多次,严怀朗都想跳出来对他们大喊,还有机会的,只要活下去,就还有机会的!   可他们被教导得太硬气,不低头、不屈膝、不后退,将生死置之度外。   “可是祖父,这世间许多事,只有活着,才能完成。诚然‘死有轻如鸿毛,也有重于泰山’,可忍辱负重的苟且偷生,不该比‘视死如归’羞耻。”   只要信念与目标始终在心里,便无须次次以命自证。   “月佼……那小姑娘,当时对我说出想走这条路时,心中大概是懵懵懂懂的。她甚至不清楚朝廷有哪些官,分别都做些什么事,但她本能地知道,这是她的一条活路。那种‘想活下去’的心,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了。”   他会领着她走向她想要的光明坦途,也让所有人都看到,“活着”与“信念”,并不总是要二取一的。   过刚易折。   他想让他今后的同伴们都能像月佼那样,永远生机勃勃,只要有一丝机会,便绝不引颈就戮。   外孙的话让冯星野想起自己年少时的许多同伴。   他们在各条暗探线上悄无声息地死去,举国上下甚至没有几个人能说出他们的名字。   他们用年轻的身躯与热血同塑了如今这风华盛世,可他们自己,却长眠在四十年前的时光中,没能见证这锦绣天地。   他们的功业与世长存,但他们的姓名无人知晓。   冯星野抬手掩面,狠狠搓了搓被浓密大胡子遮蔽大半的脸。“我老人家就等着,等着你带他们走上不一样的路。”   等着你教会他们,活着完成目标。   英雄当踏歌凯旋,盛世相见;不必以血荐轩辕。   严怀朗轻声应道:“好。”   “行,这事你说服我了,我老人家就不管了,”冯星野终于端起面前那盏已凉掉的“认错茶”,“来谈谈找人的事吧。”   严怀朗重新回到对座坐下,扶额揉着自己的太阳穴。   这些老人家们,生怕忙不死他是怎么的?真怕他这一趟忙完回来,那小松鼠精已经把他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她一定会让自己活得有声有色,这点他倒完全不担心;可她的有声有色里有没有他,这点就让人担心到忧愁了。 第三十一章   二月十二,春光浓似酒, 雨后满城青。   正巳时, 严怀朗的马车到了弦歌巷,才在月佼所居的小院门口停下, 院门便被打开了。   小姑娘今日着一身象牙白古香缎裁的百褶如意月裙,腰间的翠烟锦带长长过膝,外罩豆青软花锦袍;肩若削成,腰如约素,竟有几分聘婷袅袅的娴雅意态。   “我听着马车的声响, 就猜是你来了。”月佼扭头, 笑吟吟对立在马车前的严怀朗说话,却不忘将院门关好。   严怀朗望着她,抿了抿忍不住上扬的唇角, 口中不咸不淡道:“挺好的。”   “什么挺好的?”   面露疑惑的月佼一手抱了个三层的小木匣子,单手拎着裙摆,小步下了门前石阶, 走到严怀朗跟前。   她顺着他的目光低下头,发现他是在瞧着自己的衣裳,心中不知为何就生出了些许羞涩的别扭。   “看哪儿呢看哪儿呢?不像话。”她赶忙垂了眼睫,不敢直视他,口中嘟嘟囔囔的斥责显得毫无气势,略带慌张地率先上了马车。   严怀朗满心好笑地望着她仓皇逃窜的背影, 心道,我也没看不该看的地方啊, 哪里就不像话了?   进到车厢,抱紧小匣子坐好后,月佼有些不自在的理了理裙摆,又抬手轻轻拍了拍自己发烫的面颊,尽力平复着鼓噪的心跳。   这身料子是年前严怀朗年前托卫翀送来给她的,之前一直忙着考试的事情,随手搁在房里就忘记了。   前几日收拾东西时才忽然又瞧见,想想不该浪费,她便拿去裁缝铺做了衣裳。   因为今日是提前与严怀朗约好的,说了要去他家中将她紧要的那些东西放一放,所以她这身衣裳本是特地穿给他看的——   毕竟料子是他送的,做了衣裳穿给他瞧瞧,也算是个小小的礼貌。   可当他真的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   月佼真是想破头也不明白,方才心中是在慌张什么。   待严怀朗跟进来坐定,马车徐徐驶向高密侯府。   车厢内只二人相对而坐,若是不说点什么,气氛便显得很怪异。   “那个,你是说,东西放在你外祖父的府中吗?”月佼清了清嗓子,憋出一句废话来。   好在严怀朗也没让她下不了台,很给面子地“嗯”了一声。   月佼想了想,又问:“那,会不会很冒昧、很打扰呀?”   严怀朗淡淡一笑:“就你那小不丁点儿的匣子,能打扰谁?”   他想起当初离开飞沙镇时,这姑娘的行李可是沉甸甸几大箱子,如今叫她将紧要的东西收一收,却只有小小一个三层匣子——   所以,当初那几大箱子差不多全是衣物?   “哦,”月佼讪讪地咬了咬唇,绞尽脑汁又想出个新的话题,“我下个月从营地回来后,就找你将这匣子取回来的哦。”   严怀朗无声叹了口气,轻声道,“那时我可能不在京中,你若有急用,直接去取就行了。我已经同祖父说了,跟家中上下也交代过的,他们都知道你。”   “诶?你不去营地,是要出京办差?”月佼惊讶地看向他,关注的重点似乎有些歪,“是‘洞天门’的那件案子吗?还是往北边去吗?”   “各自公务上的事,便是同僚之间也不能随意打听,这是监察司的规矩。”   严怀朗淡声提点了这一句,月佼便立刻点点头,规规矩矩地不再多问,只是垂下脑袋打开了怀中的小匣子,专心地翻找了片刻。   月佼自小匣子第二层中取出一个小瓶子,递到他手中,小声道:“‘洞天门’从前自红云谷买过许多种毒.药,这个你带在身边,若不小心中招了,就赶紧服一粒。”   这是第五家家传的解药,能解红云谷所出的很多种毒;若是运气不好,正巧遇到解不了的那几种,也还能撑一撑。   “红云神女”之所以能与谷主平起平坐几百年,除了是“天神谕者”之外,还有个原因就是她们手中有一些谷主没有的药方,或是毒.药,或是解药,总之这些方子只在每一代神女之间口口相传,绝不外泄。   严怀朗心中微甜,眉眼带笑,却并未伸手去接,只浅声道:“你自己留着就好。”   他见她既将这药放在小匣子里,算作“紧要物件”之一,想来这药并不易得,还是让她留着以备不时之需。   见他拒绝,月佼恼了,随手一抛,迎面扔进他怀中,气鼓鼓地转开头不想再和他讲话。   她心中一直清楚,严怀朗帮她许多。可以说,若不是遇见严怀朗,她绝不会如此轻易地成为如今这样叫自己满意的月佼。      可惜她眼下也没有什么可以报答他的,这药是她这匣子紧要物件中不多的一样可以送给他的,他的拒绝让她有些说不出口的委屈和失落。   严怀朗见她气鼓鼓的模样,赶忙道:“我的意思是……”   “闭嘴,这会儿不想同你说话,”月佼扭头,幽幽怨怨瞪他一眼,又撇开头,气呼呼哼道,“你若实在不想要,就扔了喂狗去。”   见她似乎当真恼了,严怀朗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哄,只能将那尚带着她掌心余温的小瓶子捏在手中,满心里一团乱麻。   完了,小姑娘不理人了。   沉默中,月佼瞪着车壁上的纹路,越想越懊恼,越想越委屈,眼眶渐渐有些热烫了。   她蓦地想起当初在邺城时纪向真说过,“严怀朗出身高门,又是陛下器重的能臣”,什么稀罕的东西没见过呢?   到底是她冒失了。   一直以来严怀朗始终以诚相待,在她面前没有丝毫架子,友善且周到,凡事关照、诸事提点,这使她忽略了自己与他……根本是不一样的人。   在她看来很贵重的东西,对他来说大约只能算是不值一提的累赘吧。   ****   月佼跟在严怀朗身后进了高密侯府,心中愈发低落了。   偌大的侯府精雅而不失威严,亭台楼阁、水榭山石,无一不透露着朱门绣户的端肃清贵。   就连途中遇到的每一个侍人或护卫,都是气度堂堂、举止得宜的模样。   严怀朗他,就是在这样的地方长大的呀。   月佼偷偷叹了一口气,想起小时候听祖父说过,“朋友之间要有来有往,方能长长久久”。   可一直以来,都是严怀朗在帮她,她却什么也回报不了。   一则他什么也不会缺,二则她也拿不出什么来……她能给的,对他来说也未必是用得上的。   亏她还一直大言不惭地说自己与他是朋友,哪有朋友总是占人家便宜的。   路过九曲回廊时,有一位侍女模样的人迎面行来,毕恭毕敬地向严怀朗执了礼,似是有事要禀,严怀朗便停下脚步,回眸向身后的月佼投来安抚似地的一瞥。   那侍女对严怀朗说“忠勇伯府派了人来,三公子与小小姐也过来”如何如何的,落在月佼耳朵里,跟听天书似的。   接着又在说“年前陛下赏赐”、“夫人请二公子帮忙斟酌给公主殿下的及笄礼”……   月佼听得云里雾里,每一个字都听得懂,却始终理不太清楚他们是在说些什么。   到后来她觉得自己像是忽然失聪一般,只瞧见严怀朗举止从容,似乎对那侍女交代着了什么。   月佼有些自嘲地扯出苦涩的浅笑。   想想也真难为严怀朗一直让着她,或许有很多时候,他对她的言行也是同样一头雾水吧?   这是她两世为人以来,第一次清楚地明白,什么叫“云泥之别”。   “好了,走吧。”   严怀朗的声音让月佼回过神来,举目四顾已不见方才那名侍女的踪影。   她抱紧了怀中的小匣子,勉强挤出一张若无其事的笑脸:“我忽然想到,既你要出京去,我若将东西放在你家中,好像……有点奇怪呀。”   “奇怪什么?”严怀朗皱眉,心中有种不太愉快的预感,一时却又抓不住。   月佼仍是笑着,一对眼儿弯得有些夸张:“我想了想,索性放到纪向真那里,到时我俩一路从营地回来就可以直接去取的,还顺路呢。”   她这是跟谁在那儿“我俩”呢?!   严怀朗面色一凛:“纪向真在雅山纪氏的京城分舵只是借住,他自己都是个寄人篱下的,你就别去裹乱了。”   “哦,是这样的呀……”月佼使劲眨了眨眼,掩去眸中忽然浮起的水雾,嗓音低低的。   在这京中,她算得上有交情的也只有严怀朗与纪向真二人,既然纪向真那里不方便,她仿佛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于是她垂下脸,讪讪笑道:“那、那就只能再麻烦你这……一回了。”   有某个瞬间,严怀朗几乎要疑心她吞掉的那两个字是“最后”。   “你是不是还在为方才的事生气?”严怀朗心中蓦地焦灼起来,不知她为何忽然一副拘谨的模样,“我真不是……”   “啊?没有的,没有的,”月佼笑着摇头打断他,轻声道,“哪有那么小气,我明白你先前是好意,想叫我留着自己用的。”   “真的没有生气了?”严怀朗狐疑地蹙眉,细细打量她的神色,心下却始终惴惴不安。      月佼抿了抿唇,笑眯眯地催促道:“那就走吧,是要放到哪里?”   “既这些都是你最要紧的东西,放到我的书房里才安全,”见她又恢复了如常的神色,严怀朗按捺住不稳的心绪,难得啰嗦地解释道,“我院中随时有护卫巡防,我不在家中时,也不会有人进我的书房。”   月佼点了点头,面上带着笑,一路沉默地跟在他身后。   ****   严怀朗的书房中有很精巧的暗格,放着许多机密的东西。   他当着月佼的面将暗格打开,让她自己亲手将小匣子放进去。   月佼看了看暗格中那些神秘的卷宗与盒子,转头对严怀朗道:“当真可以和你这些东西放在一起吗?”   严怀朗心中再度不安地揪紧,眉心皱起:“为什么不可以?这里本就是我用来放紧要物件的。”   可是,“月佼的紧要物件”,与“严大人的紧要物件”,根本就不可能是同样分量呀。月佼轻咬住下唇,在心中斟酌措辞。   片刻后,她才尴尬笑道:“我这里头……有一些……毒.药。”   “我又不会偷吃,”严怀朗没好气地轻瞪她,总觉她哪里怪怪的,“废什么话,赶紧放好。”   怕再僵持下去会将场面搅得难堪,月佼“哦”了一声,踮起脚将那小匣子放进高处的暗格中,小心翼翼地避开暗格中原本的物品。   “好了,多谢你呀。”月佼回身,对严怀朗笑道。   严怀朗的目光越过她的头顶,冷冷瞪着暗格里。   三层小匣子乖巧地紧靠着左侧砖壁,与暗格内原本就在的那些物品中留出不大不小的一道空隙。   泾渭分明。   脑中忽然浮起的这四个字,让严怀朗胸臆之间顿生无名火气。      他赌气似地长臂一伸,将暗格中原本那些东西一股脑推到左边,任它们紧紧偎在那个三层小匣子旁边。   月佼“咦”了一声,还没来得及回头看个究竟,他就将暗格给关上了。   ****   将东西放好以后,各怀心事的两人一前一后出了书房。   月佼正要告辞,却见先前在回廊中遇见过的那个侍女候在院中。   “二公子,夫人请您即刻过主院一趟。”侍女执礼禀道。   严怀朗扭头望着月佼,嗓音轻柔:“一同去我外祖母那里坐坐吧。”   月佼连忙摇头又摆手:“不了不了,你忙你的,我自个儿回去就好。”   “那你先去喝茶吃点心等我一会儿,我很快就回来,还有要紧事同你说的,”严怀朗心下一沉,不给她拒绝的机会,转头对那侍女道,“你领这位姑娘在厅中稍坐。”   听他说还有要紧事要告诉自己,月佼也不好再矫情,老老实实跟着那侍女去了厅中。   匆匆赶往主院的严怀朗越想越不对劲,却始终不知是哪里出了差错,让那小姑娘忽然对他一副……生分的模样。   对,就是生分。   明明早上刚见面时还好好的,仿佛是……从他婉拒她给的解药之后,她就变得怪模怪样了?   他暗暗咬牙,若不是发话的人是外祖母,他真想立刻转头回去同她解释清楚。   眼看他要出京一段日子,若不将小姑娘心中的气顺好,只怕后果会让他愁断肠啊。 第三十二章   进了厅中后,那名侍女伶俐地着人上了茶果点心, 半点也未怠慢。   月佼谢过之后, 心绪恹恹的落座,抬手支着下巴, 随意瞄了一眼果盘中黄澄澄的小果子。   “咦?”月佼拣了两颗小果子在掌心里,偏头对恭立在旁的侍女道,“京中这么冷,竟也能种小金枣吗?”   这种果树喜温喜润,每到夏日开花, 花色玉白、香远气清;入秋挂果, 碧叶金丸、扶疏长荣。红云谷的气候正合它的习性,月佼从前倒是常见的。   离开红云谷至今一年有余,今日乍见这熟悉的小果子, 月佼心中不免生出些喜悦亲近之情,又夹杂了淡淡的乡愁。   撇开与谷中众人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纠葛之外,那片山水终究是生养她的故土。   回不去的故土啊。月佼细密的睫毛小扇子似地扑腾了几下, 唇角抿出一丝百感交集的笑意。   侍女大约没料到她会突然与自己说话,愣了片刻,才扬笑接口道:“这果子本是走贩自南边运到京中来的,大家都唤它‘金桔’,原来竟是叫‘小金枣’啊。姑娘是从南边来的吗?”   所谓物依稀为贵,京中原本不产这果子, 这使它身价自然不凡。侍女见她似乎对这果子很熟悉,忍不住便问了一句。   月佼笑着点点头, 以指尖拨弄着掌心那两颗小果子,随口与那侍女闲聊起来:“在我们那里,它就叫‘小金枣’。”   侍女笑应:“这果子的树四季常青,枝繁叶茂的,做了小盆栽挂果时极好看,夫人很是喜欢,侯爷便命人买了好些回来做盆栽。可惜府中花匠想了许多法子,却总也种不成那种样子,看着老是恹恹的。”   “京中太冷了,这家伙是喜欢晒太阳的。”见这侍女和气,月佼也笑眯眯,且说的又是她熟稔的东西,便就没有先前那样不自在了。   侍女无奈地笑着点头道:“是了,走贩们也说要种在暖和的地方,花匠们便特意将它们养在单独的一间花房,成日都把那间花房顾得暖融融,可就是看着没什么精神似的。”   “这是……想家呀?”月佼重展笑颜,与那侍女调侃了一句后,忽然轻轻捂住脑门,“你们该不会是一年四季都给它放在暖融融的地方吧?”   “正是。”侍女答道。   “诶呀,夏日里就得在略为荫蔽些的地方了,”月佼笑得开怀,“你们也真实诚,哪有说喜欢暖和,就一年四季都给人穿棉袄、烤暖炉的呀?难怪你说总是长不好。”   侍女愣了愣,便笑着执了礼:“多谢姑娘点拨。晚些我就去同花匠们说说,今年按姑娘说的法子试试。”   气氛融洽的闲聊中,月佼低落的心绪显然好转,含笑好奇地四下看看厅中挂着的字画。   她本就不是个死钻牛角尖的姑娘,此刻心绪缓下来,又觉得自己方才似乎有些不像话。   交友之心贵在诚恳,严怀朗自来对她都是以诚相待,从未论过家世出身的贵贱,今日反倒是她先计较起来?   她从前竟没发现自己还有这样小气敏感的一面。因为对方是她不多的朋友之一,所以才会如此吗?   那,若是纪向真呢?唔……   耳旁听到脚步声,月佼收回翩飞的思绪,扭头望向厅门口处。   不多时,门口便来了一位约莫十三四岁的姑娘。      那姑娘身着碧霞罗银绣襦裙,衣襟及袖口皆素金滚边,额间一粒小巧可爱的珍珠,衬得她的稚气小脸肤白如瓷如玉。不过姑娘水灵灵的乌眸中有些许不满与忿然,竟像是朝着月佼来的。   月佼有些诧异,不明白这初次见面的小妹子怎么对自己一副气呼呼的模样。   “小小姐。”侍女向门口那小妹子行了礼。   小妹子不大高兴地皱了皱鼻子,对侍女摆摆手示意免礼,只对月佼道:“你能……站起来让我瞧瞧吗?”   虽眼神不是十分和善,语气倒并不倨傲,听起来是诚心请求的。   “啊?”月佼茫然地回视她,不明白为什么会有如此突兀的要求。   那小妹子拎了裙摆迈进厅门,缓缓走到月佼面前,带气带恼的鼓了鼓腮,死死盯着月佼身上的衣衫,口中又再度请求道:“我想……瞧瞧你这身衣衫,可以吗?”   听出她的气恼并不是针对自己这个人,月佼这才放下心来,疑惑地皱着眉,一边站起身,一边道:“我的衣衫……怎么了?”      “我……可以摸一摸吗?”小妹子眼巴巴瞅着月佼的衣衫,露出一脸快要哭出来的神情。   你们中原人也太奇怪了吧?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为什么要给你摸?!   月佼大惊,可看着她已转为泫然欲泣的神色,便好声好气地问道:“我是月佼,是来这里做客的,你是谁呀?”   “我叫严芷汀,”严芷汀似乎强忍着泪意,悲伤又执着的目光紧紧黏在月佼身上,“我也是……来做客的。”   姓严?   月佼想了想,觉得她应当是严怀朗的妹妹。   唔,到自己外祖父的府上也叫做客?那为什么严怀朗就一副主人家的模样呢?   虽不知她为何会对自己这身衣衫如此执着,不过见她似乎难过极了,月佼便硬着头皮道:“好吧,给你摸一下,只许摸一下。”   听她答应了,严芷汀立刻伸出有些颤的手,小心翼翼抚上她的裙摆——   这“一下”可摸得够彻底,从裙摆一路摸到腰带。   月佼连忙一把抓住她的手,慌张地瞪着她。   四目相对片刻,严芷汀忽然扁了扁嘴,眼泪说来就来,吓得月佼手足无措。   “我、我没有骂你呀!我、我什么都没做……”她转头向旁边的侍女投去求助的一瞥。   愣住的侍女急忙回神,上前来扶了严芷汀的肩膀,劝道:“小小姐这是怎么了?你想摸一摸这衣裳,这位姑娘不是同意了么?”   严芷汀肩膀使劲一扭,撇开侍女劝慰的手,一把抱了月佼的腰,撒气似地故意在她身上蹭着满脸汹涌的热泪。   “我就知二哥不喜欢我!”严芷汀闷声悲呼,真是字字血泪,“从来都不喜欢我!”   你不由分说就扑上来将眼泪鼻涕蹭我一身……熊成这样,我也很难喜欢你呀。   月佼偷偷瞪了一眼在自己身上乱蹭眼泪的小脑袋,却到底没忍心甩开她。   严芷汀继续以隐隐哭腔痛陈道:“这就是陛下赐的那三匹缎子,我认得!我求二哥送我一匹他都不肯!我求了好几日,连母亲也帮着我求他的,可他就是不给,就是不给……三匹,全都给你了,对吧?”   原来恩怨的源头在这儿。   月佼尴尬地挠了挠头。   此刻月佼心中有些羞愧,深觉严怀朗对她实在是不错,连自己妹妹拉了母亲去求他都不肯给的东西,却一股脑全给她了;而她却还无端同他怄气,实在是不像话。   见严芷汀如此耿耿于怀,月佼有些不忍心照实回答。毕竟,那无疑是在她伤痕累累的小心肝上又补一刀,过于残忍。   侍女见严芷汀抱着月佼在人身上眼泪鼻涕地乱蹭,又不敢当真使力将人扯开,只好对月佼歉意地颔首,又向哭到不能自已的严芷汀劝道:“小小姐,姑娘是二公子的客人,你这样……晚些二公子回来见了,会生气的。”   这话一出,严芷汀更是悲痛欲绝,使劲又在月佼身上一通蹭后,抬起泪迹斑斑地小脸蛋:“二哥就是不喜欢我!”   月佼头疼地抬手揉了揉额穴,歉意地冲她扯出爱莫能助的苦笑:“对不住啊,这事,我帮不上你什么忙。”   在她看来,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或不喜欢另一个人,那总是有些缘故的,旁人可管不了。   严芷汀咬牙跺脚,吵架似的带着哭音委屈大喊:“既他不喜欢我,却喜欢你,那我就不做他妹妹了,让你给他做妹妹去!”   这掷地有声的话,让月佼与一旁的侍女都愣住了。   严芷汀气嘟嘟看着月佼,又道:“你怎么不答话?这时候你应当说‘不是!没有!胡说’才对啊……”   见她泪眼朦胧地瞪向自己,月佼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以下巴示意她回头。   头皮忽然发麻的严芷汀惊慌转头,就见自家二哥立在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浑身冒着嗖嗖寒气,像刚从冰窖里钻出来似的。   “二、二哥,我胡说八道的,我还给你做妹妹……”   “不想要。”严怀朗冷冷的目光扫了一眼她那双还环在月佼腰间的手,几步过去拎了她的领子,当场拖走。   被拎走的严芷汀显然对严怀朗无比敬畏,方才还哭得理直气壮、惊天动地,此刻却闭紧了嘴,半点声响也不敢出,只是默默流泪,可怜兮兮。   ****   将严芷汀丢给了候在外头瑟瑟发抖的严怀明后,严怀朗转身回到厅门口,对月佼道:“你跟我来。”   月佼“哦”了一声,赶紧跟上。   “她、她很难过。”月佼跟在他身侧,小心地觑了严怀朗一眼。   “不要理她,被母亲惯得,跟个小疯子似的。”严怀朗隐隐有些恼。   他匆匆自主院赶回来,刚到厅门口就见严芷汀那个没头没脑的小混球正抱着他的小姑娘发疯。   待他听到严芷汀说要让“他、的、小、姑、娘”给他做妹妹时,立刻有一种“将严芷汀抓过来撕成一条条做抹布”的想法。   混账兮兮的严芷汀,他的小姑娘怎么能给他做妹妹?!   “她哭成那样,想来是很喜欢那几匹缎子,也很喜欢你的。”月佼也不笨,自然听得出严芷汀最痛心之处,其实是觉得二哥不喜欢自己,才不肯将那几匹缎子相送的。   方才听严芷汀说,那三匹缎子是“陛下赐的”,想必轻易也买不到。于是月佼提议道:“我那里剩下一半,要不,我给她取来,你拿去哄哄?”   “我哄她做什么?谁惯成那样的谁哄。”   毕竟是人家兄妹之间的恩怨,月佼也不好再多嘴,便抬起手指挠了挠自己的下巴,满脸好笑地对他道,“她进来就说想摸一下我身上的衣衫,明明说好只给她摸一下的,结果她一路从裙摆摸到腰带,吓了我一跳。”   严怀朗目不斜视看着前方,似是哼了一声,旋即将脚步踩得重重的。   ****   两人又回到严怀朗的书房中。   严怀朗站在先前那个暗格的跟前,回身看着月佼:“你方才是不是在生我的气?”   他问得一点也不迂回,坦坦荡荡的,让月佼忍不住惭愧地垂下眼眸,轻咬了下唇。   “很早的时候就想同你说……”严怀朗这回终于没忍住,伸出拇指轻轻捏住她软嫩的下颌往下按了按,解救了她那时常被咬的下唇。   “别总是咬它。”   他魔怔似地盯着她那被咬得水润殷红的唇,嗓音蓦然低沉,隐有些缠绵的沙哑。   “哦,好、好的。”月佼本能地后退了小半部,抬手揉了揉自己忽然发烫的耳尖,垂眸避开他灼烫的目光,心中慌慌的。   他的眼神,怎么像是要吃人似的?   “哦,你说有要紧事交代给我,是什么事呀?”月佼清了清发紧的嗓子,忙不迭出声打破这奇怪的氛围。   严怀朗敛睫,暗自强收了心神,才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什么问题?月佼赶忙回想了一下,“哦哦,那个啊……我没有生气,没有的。”只是忽然有些失落吧。   不过她已经在心中将自己给顺好毛了,本还想着要向他道歉的。眼下气氛古古怪怪,叫她的歉意哽在喉头,一时不知该如何启口。   严怀朗拿不准她的心思,索性又一次单刀直入:“是因为,我没有好好收下你的礼物?你以为我是嫌弃你的礼物不够贵重?”   要说事情似乎的确因此而起,却又不全是为着这些。月佼心中犯了难,不知该怎么解释才能将事情说清楚。   见她沉默,严怀朗回身再一次打开了那个暗格,自里头取出一个带锁的紫檀木雕花小盒子放到书桌上。   修长的指不疾不徐将那小盒子打开,精巧的小钥匙在好看的长指间竟无端显着比别的钥匙漂亮许多。   月佼莫名其妙的咽了咽口水,偷偷将双手背到身后,紧紧交握,生怕那双爪子忍不住就想伸出去摸他的手。   她在心中沉痛地对自己大摇其头:月佼啊月佼,你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严怀朗到没察觉她的异样,将盒子打开后,珍而重之地推到她面前给她看里头的东西。   雕工精致的名贵木料做的盒子,谨慎的上了锁,怎么看都该是用来放最最机密抑或最最心爱的物件用的。   可那盒中却只有孤零零一个小小的白瓷瓶,平凡至极的白瓷瓶。   月佼立刻就想起这小小的白瓷瓶是什么了。“是……我在邺城时给你的秋梨膏?”   只不过是买红糖时,店小二随手送的。   “无论你送我什么,我都好好收着的,”他不知该怎么哄小姑娘,只好用笨拙地直接将自己的秘密给她看,“那解药,我是担心你给了我以后,你自己就没有了。”   月佼眼眶发烫,心中却又像是有一只犹犹豫豫的小鹿,茫茫然不知该不该乱撞。   甜滋滋。   “那、那我还送过你一颗红糖呢,”月佼眨去眼中的感动泪意,双手背在身后,皮兮兮抬着下巴笑着闹他,“还给你看星星呢,收在哪里了?有本事拿出来瞧瞧啊。”   见她终于又回到原本那种熟稔不拘束的模样,严怀朗心中大大舒了一口长气。   她那晶亮亮闪着调皮笑意的水眸近在咫尺,严怀朗故意冷冷抬眸望天,抿紧的唇角隐隐透出一丝被冤枉后的委屈。   好了,他哄完了,这下该她来哄他才对。   要公平。 第三十三章   “诶哟哟,你说你这个人怎么回事, ”月佼抬起食指轻轻戳了戳严怀朗的手臂, “板着脸不说话,是想吓唬谁呀?”   严怀朗敷衍地“哼”了一声, 继续抬眼看屋顶,只是意思意思往旁边挪了小半步。   两人本是并肩立在桌案前,紧邻的两条手臂近在咫尺,他挪的那半步幅度着实也不大,完全没有超出月佼可以展臂的范围。   可月佼还是跟着他的步子蹭过去, 偏要凑得近近的, 才又抬起手指戳戳他的手臂,笑容甜得能腻死人。“我方才是有一点点不高兴,可很快就想明白了……而且我也没有说你什么呀。”   小姑娘那纤润的指尖柔柔软软戳过来, 隔着衣袖都觉得像带了火星子似的。   滚烫烫又甜津津的热流自手臂开始四下蔓延,只烧得严怀朗满脑子浆糊,废了好大劲才绷住了故作冷淡的脸。   他喉头滚了滚, 紧声道:“说话就说话,不许动手动脚。”   月佼将手收回来又背在身后,好奇地抬眼瞥了瞥他泛红的耳尖,再打量了一下他的神色,眼儿滴溜溜一转。   “呐,你转过来, 转过来,”月佼拿肩膀轻轻撞他一下, 笑意神秘,“我再给你一样东西,你就别恼了,成交吗?”   严怀朗应声转过来面向她,却嘴硬道:“看情况。”   月佼并没有计较他的负隅顽抗,伸出皙白的小手在他眼前飞快一晃——   眨眼之间,一颗黄澄澄的小果子在她指尖上雀跃地打着旋儿。   严怀朗终于没忍住,轻笑一声,将头微微撇开。哄小孩儿呢?每回都来这招,幼稚。      任那小果子在指尖转了几圈后,月佼将它收进掌心,摊开手追着递到他面前。   这回严怀朗吸取教训了,噙了隐隐笑意痛快地自她掌心取走那枚果子。   月佼满意地眯着笑眼:“收了我的果子,咱俩就和好了吧?”   虽然果子是严怀朗家的,可这颗是她变出来的,不一样。   她脱口而出的这个“咱俩”,让严怀朗瞬间通体舒畅,身心愉悦,于是“嗯”了一声。   “看,我也有。”月佼伸出背在身后的另一只手,得意地晃了晃手上的另一颗小金枣。   她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便拿着自己那一颗果子小心翼翼伸出手,去碰了碰他手上的那一颗:“呐,一起吃吧。”   在严怀朗哭笑不得的注视下,她笑嘻嘻地拿着果子咬了一小口,“你几时出京啊?”   “你们明日出发去营地时,我也走了。”严怀朗漫声应了她的问话,目光却直直盯着她手中那颗被咬了一口的小果子。   “那样的话,我就不能给你送行了。这果子就权当送行酒吧,”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锁定着自己手上这颗果子,月佼警惕地皱眉,“你自己也有,不许盯着别人的。”   严怀朗垂眼看看自己手上的果子,又徐徐看向她,一脸正直:“总觉得,你手上那颗才比较甜。”   月佼一听急了,挥了挥手上被咬了一小口的果子:“你会不会想太多了?果子是你家的,我又没问过它们俩谁甜!”   都是随手拿的,长得也一个样,怎么会一个甜一个不甜呢?   严怀朗倏地伸手拿走她手上的那颗,并顺手用自己这颗堵上了她的嘴。“我这人疑心重,还是换一换的好。”   语毕,心满意足地将被她咬过一口的那颗果子囫囵塞进自己嘴里。   月佼狐疑地瞪着他,鼓着腮道:“你这个人真不像话,又不是小孩子,怎么喜欢抢别人的东西吃。”   这傻姑娘。严怀朗面颊微红,撇开眼没看她,将口中那颗果子吞吃下肚后,才郑重开口:“真的,你的这颗比较甜。”   “瞎说,明明就是一样的。”月佼口中含混地嘀咕着,总觉得仿佛有什么事不对。   ****   二月十三,辰时,监察右司的武训在京郊大营正式开始。   今次主持武训事宜的人,是以铁腕著称的监察右司员外郎赵攀。   “若说初八那日的文考、武考是为了探看各位的本事,那接下来为期一个月的武训,便是考量各位的信念。”   监察司的武官袍原是有几分俊逸洒脱的,可穿在赵攀身上却无端显得板正刚毅,与他本人的气质倒是浑然天成。   月佼与众人一同列在队中,目光是和大家一样专注望着誓师台上的赵攀,脑中却在偷偷走神。   她忽然想到,自己仿佛还没有见过严怀朗穿武官袍的模样。   接着她又想到,待武训结束后,她自己也是能穿武官袍的人了,顿时满心满眼的美滋滋。      “……我很清楚,在场的诸位之所以会出现在此地,初心各不相同。不过我不会一一过问,因为我只会用眼睛去看,诸位能为自己心中的信念,做到什么地步。”   赵攀锐利的目光扫过全场,“请诸位心中务必要有数,我每一次领命主持武训,手段都是同样的苛刻和残酷,没有特例,没有情面。”   “我不会管你姓什么,也不会管你身后站的是何人。只要一个月后还站在这里的人,就是我的同僚;站不到最后的,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他的话直白到近乎强硬,这使队列中的人全都鸦雀无声。   “请诸位记清楚,右司的官考与其它地方不同,你们这一生,就只有这一次机会;若这次没有通过,来年想要再考,便只能选择其它地方了。”   随着赵攀那开门见山的说辞,队列中的气氛愈来愈凝重。   他说得很清楚,若是错过了这一次,即便将来再考官,也绝不会是监察右司的官。   ****   虽严怀朗早早提过,说武训很苦,可当真正身临其境后,月佼觉得苦还是其次,可那些花样百出折腾人的手段才更叫她啧啧称奇。   自他们到了京郊营地后的第五日起,赵攀便经常在半夜里作妖。   猝不及防的一阵急促鼓点后,便有许多武吏如狼似虎地涌进各个营帐中抓人。被抓住的人将会接受许多千奇百怪的刑罚,同时会被问上许多千奇百怪的问题。   在第七日夜里,纪向真不幸被抓。   据他后来的描述,他被带到刑房中,先是被抽了一顿不轻不重的鞭子,接着被人一头按进有浓烈姜汁味的水盆里,还被问了“最后一次尿床是几岁”这种莫名其妙的问题。   “隔三差五的夜半惊魂,真是有毛病,”月佼打着呵欠咕囔一句,又苦哈哈转头对身后的人道,“你们、你们跟着我做什么呀?”   此刻是第十日的丑时,那作妖的鼓点大约是在一炷香之前响起的。   和衣而眠的月佼几乎是在鼓点响起的同时便自床上跳下来,拔腿就往营地旁的山上跑。   这些日子以来她一直都是这么干的,很顺利地躲过了赵攀的魔爪,一次都没抓住过。   但今夜与以往不同的是,她才跑出帐子就被纪向真死死抱住手臂。那时营地上到处都是乱窜的人,她想着纪向真身上的伤还没好,便拖着他一道往山上来。   没料到苏忆彤也跟了上来。   身后又追兵咄咄逼人,月佼也没时间废话,由得苏忆彤跟着。哪知才到山道的口子上,竟又遇见一同受训的云照与江信之。   这两人与月佼可说毫无交集,彼此之间也就是知道个名字而已。可看他俩此刻的架势,完全是跟定月佼了。   云照这姑娘平日里就是个自来熟的性子,见月佼一脸的拒绝,她赶忙奔上去扯住月佼的另一只手臂,小口喘着气,急声道:“我打量你好几日了,就你一次都没被抓住过!”   “毕竟、毕竟也一同受苦受难了十日,”江信之也边喘边道,“别见死不救啊。”   苏忆彤虽未吱声,却也是一直紧紧盯着月佼,生怕她自个儿溜了。   “他们要来了要来了,”月佼在夜里本就比旁人机敏,远远听到有细微响动就知不妙,“你们自个儿跟好!”   语毕便领着这几人在黑乎乎的林间穿梭自如。   行了半晌,月佼终于满意地寻到一处背风的巨大灌木丛。   她先抬头看了看旁边的几棵大树,自顾自地点点头,又赶羊似的将那几人都赶进灌木丛中躲起来,自己随后跟进去与他们一道矮身蹲着。   夜里林间露中,山风又带起些料峭春寒,几人不敢席地而坐,只能略显尴尬地蹲着。   好在此刻乌漆抹黑,相互之间只能看到一团黑影,那尴尬便少了几分。   几人挨挨挤挤躲在灌木丛中,终于松了一口气,各自平复着气息。   片刻后,苏忆彤压低声道:“方才不是路过一个山洞么?怎么不躲在那里?”   黑暗中,月佼的白眼显得特别醒目:“那里离风口太近了,旁人闻着味儿就能将咱们一锅端。”   她刚来时还记着苏忆彤曾经打伤纪向真的仇,不过这十日以来她与苏忆彤在操演中交手过几次,印象已然大好。   这姑娘根基扎实,跟谁动手都是不留余地的,连与赵攀对阵时也是全力以赴,想来当初并非刻意要欺负纪向真。   况且纪向真自己也没放在心上,于是月佼也就将此事翻篇了。   “赵攀手下那些人又不是你,”纪向真边咳边笑,“他们能闻着味儿才怪呢!”   月佼一进了林中就如同回到自己家,这种天生的禀赋可不是人人都有的。   “小心使得万年船,”江信之小声道,“月佼若不是够谨慎,怎么会这么多日都没被抓到过。”   纪向真终于咳顺了那口气,又道:“可别夸,也不是什么光彩事吧?昨日赵攀不还含沙射影地说她,‘每次都躲得飞快,半点没有武官风骨,难成大器’么。”   虽赵攀并未指名道姓,可大多数人都听得出说的是月佼,偏偏月佼自己没听出来,一脸怡然自得,气得赵攀脸都青了。   “啊?原来他说的是我呀?”月佼轻声“啧啧”,不以为意地笑了,“理他呢,他事先只说过不许还手,可又没说不许跑。偏要站在原处等着被人抓去毒打,才是能成大器的栋梁呀?呿。”   奇怪的中原人,既能跑,干嘛非站着等那顿揍?反正她是不欠揍的人,谁愿挨谁挨去。   苏忆彤也道:“就是,若是技不如人被抓走,打死我也认了。”   白日里的各种操练极苦,受训的这些人也就入夜排队沐浴时能有机会闲聊几句。今夜这几人也算机缘难得地凑到一处,便你一言我一语地小声叽喳着。   忽然,月佼将食指竖在唇间“嘘”了一声,凝神侧耳听了听林间的动静。   暗夜林中的灌木丛里,她的双眸闪着如小动物般机警的星芒。   片刻后,她才舒了一口气,对众人道,“没事了。”   “三天两头跟猫捉耗子似的,抓住了就往死里整,”云照忿忿咬牙,却也没有莽撞到敞开嗓子说话,仍是压着声气,“大家以后是要成同僚的,赵攀这人到底在想什么啊。”   江信之挪了挪位置,将脑袋凑到几人中间,压低声道:“都知道右司的差事没有左司那样亮堂,却一直不太清楚究竟要做什么。我琢磨着吧,看赵攀这架势,右司的人只怕多是当劈柴烧的。你们怕不怕?”   苏忆彤“啧”了一声:“我既来了,就没什么好怕的。”   “我若是怕,就不会来了。”云照也闲闲地补充道。   纪向真瑟瑟抖了一下肩,笑音颤颤:“我反正就跟着月佼,她躲哪儿我躲哪儿,指定能撑到最后。”   还有二十天,跟着月佼准没错。   “月佼,你怕不怕?”江信之压着一丝笑音。   月佼想了想,轻声道,“我怕你们连累我……先说好,若待会儿不幸被人发现,你们就得自己想法子了啊。”   “我就不信,你还能丢下我们,自个儿凭空消失了?”纪向真半信半疑。   月佼抬手指了指旁边的几棵大树后,才想起自己并不知这几人在黑暗中目力好不好,便开口解释:“我会上树,不知你们会不会。”   黑暗的灌木丛中,几人皆暗自握紧了拳头,心道一定得学会上树这个技能!关键时刻能保命!   ****   自那夜过后,月佼、云照、苏忆彤、纪向真、江信之这五人俨然抱成了小团,成了赵攀眼中最顽劣的一堆朽木。   奈何他们的所作所为本身并未超出武训规则所限,赵攀除了恨铁不成钢之外,明面上也没什么法子。   不过,这五人每次鼓点一响就往山上跑的行径,很快就被别的同训者发现并效仿,气得赵攀特意加派了人手专门搜山。   纪向真这个倒霉催的,之后又被抓到两次,不幸见识了新的刑具。   江信之与云照也各自马失前蹄了一回,这使云照在之后的日子里逮着机会就在背地里狂骂赵攀泄愤。   在武训的第十九日,古西尘与另外两人成了首批被退训的人,当日下午就被送回京去了。   那时月佼才听云照说,古西尘的父亲,就是一向里最看不惯严怀朗的言官古鹤龄,几年中参严怀朗的本子数他递得最多。   于是月佼也终于明白,二月初八那日在考场上,为何站出来挑事的人是古西尘而不是别人。   自首批被退训的三人离开营地后,参训众人脑中的弦绷得更紧,而赵攀对大家的训练也更加严苛了。   每日除了武训之外,还新增了许多要读要记的东西。   各种律法典条、战史国史倒也罢了,最让人匪夷所思的是竟还要通晓许多江湖秘辛,这让受训者们私下里不少抱怨与议论。   江信之、云照与苏忆彤并未刻意打听过月佼和纪向真的师承来历,只知他们二人从前是江湖人,便时常向他俩问一些江湖事。   可怜这两人,一个是只在江湖上混了一年的半吊子,另一个是初出茅庐就沦为阶下囚、连半吊子都算不上的,其实也说不出太多所以然来。   不过,在这样有来有往的机缘下,这几人倒是越发抱团得紧,交情一日好过一日。   有了新朋友的月佼倒也没忘记老朋友,每日临睡前都要想一想她的小伙伴木蝴蝶,也想一想严怀朗。   她知道,等她从这营地离开时,她便是个彻底不一样的月佼了。   她想过无数种与木蝴蝶及严怀朗再见面时的场景,想象着他们看到将来那个彻底不一样的月佼时,会是什么样的神情,会对她说什么样的话。   她也想过,自己不会回红云谷,不能随侍在“红云神女”身旁的木蝴蝶大概也不会有机会再出来,她与阿木,或许此生是很难再重逢的。   伤感自是难免,可她转念又颇感安慰,至少,她与严怀朗是一定会再见面的。   可她万不曾想到,与严怀朗的重逢竟是在五月里,而且是以那样……的方式。 第三十四章   五月十三,临近中夏, 时清, 日复长。   月佼自武备库出来,步履端方地踏进曲廊之中, 朝省政堂行去。   半道遇见从典史阁出来的云照,两人相视一笑,并肩同行。   “你也去省政堂?”   月佼点点头,瞄了瞄云照身上与自己同样的武袍。   两人同为右司武职员吏,官袍自是同样的湖色坦领素锦武袍。   此袍窄袖收敛, 领与袖处镶滚了暗花银边, 配了松色重碧织锦腰带做束,干练中有又一些洒脱意气。   不过,云照的性子舒朗恣意, 不喜束缚,时常偷偷将腰带藏起来,穿得个宽腰窄袖, 与众不同。   为这事她没少被赵攀训斥,可她宁愿平日里多费些心思躲着赵攀走,也偏要这样穿。   “哎,我说你这个人也是,”云照抬臂搂住她的肩,另一手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襟, 笑得那叫一个意态风流,“领子包这么紧, 你不热啊?”   月佼笑笑,随口道:“我不怕热,只怕冷的。况且咱们上任那天,赵大人不是说过吗?官袍要时时穿得妥妥帖帖,不可以形容不整的。”   “二月里在营地时,怎么就没见你这么听他的话呢?”云照啧啧舌,大摇其头,“那时我还当你跟我一样,是个天生反骨的性子。怎么一上任就变了呢?”   “没变呀,”月佼笑眯了眼,“那时也听话的,他说夜袭追捕可以躲避但不许还手,我就没有还手呀。”   可他没说不许躲避,也没说不可以躲上山。   “你倒是有意思,说了不许做的事,你就一定不会做,”毕竟朝夕相处了三个月,云照已大约摸到她的脾性了,“可若规则没明说能不能做的事,你就当能做。”   对月佼这姑娘,凡事得挑在明面上才行,若谁指望她能自己悟出那些台面下的约定俗成、人情世故,那多半会被她怄到哭笑不得。这一点,赵攀怕是体会最深,至今仍是一看着月佼就耿耿于怀呢。   月佼不以为意地笑笑:“本来就是呀,不能做的事就要说清楚,不说出来别人怎么会知道。”   在云照单方面的勾肩搭背中,两人边走边说笑些闲事。   云照忽然又道:“诶,你就这么喜欢这官袍吗?上回休沐时我见你也穿的这身。不嫌烦哪?”   虽说每一季都会发下来三套,可全是一模一样的。   这三个月来,月佼是当值时穿这身,休沐日也穿这身,在云照看来也太腻味了。   “不烦呀,我觉得我穿着挺好看的,威风堂堂、一脸正气!”月佼半真半假地笑答。   她是挺喜欢这身袍子,可也没旁人以为的那样痴迷。十七八岁的姑娘家,有几个当真不爱漂亮衣衫的呢?   只是严怀朗还没有见过她穿这官袍的样子,她不知他几时会回京,便每日都穿着。   她希望当他回来第一眼见着她时,就能看到这个周周正正的月佼。   毕竟,他是那个一步步领着她走上这条路的人,他对她来说,与别人是不同的。   ****   出了曲廊不多远,省政堂的大门就近在眼前了。   云照忽然停下脚步,若有所思地扭头望着月佼:“你说,谢笙大人忽然叫咱俩过来,会是为了什么事?”   右司丞严怀朗这个最高官长不在京中时,便由右司中郎将谢笙带领员外郎赵攀、周行山一道,三人协作主理右司大小事务。   月佼摇摇头,道,“进去不就知道了。”   许是为着二月里在京郊营地受训时的表现,赵攀对月佼与云照尤其不放心,上任至今从未给她俩派过具体差事,这使她俩终日被闲置,只能跟着前辈同僚学些杂七杂八的东西。   就连纪向真、苏忆彤、江信之都已陆续被谢笙单独召见过,之后便终日神龙见首不见尾,很显然是领了机密差事。   两人在省政堂门口徘徊片刻,一同斟酌了半晌,总觉谢笙今日的召见理当是给她们二人派差事了,便抖擞了精神,并肩进去。   敲开议事厅的门,谢笙端坐在主座上,周行山立在一旁。   察觉那个见不惯自己的赵攀不在场,月佼心中暗喜,更加肯定今日是要给自己与云照派差事了。   “月佼,听说你之前接触过不少洞天门的人?”谢笙半点不废话,开门见山道。   堪堪落座的月佼不知发生何事,只能略带踌躇地解释道:“我也不知那算不算接触,是见过不少的。”   “云照,你先稍安勿躁,”谢笙笑瞥了一眼不安分的云照,又对月佼道,“那你帮着瞧瞧,究竟是哪里不对。”   瞧什么?   月佼茫然地看着周行山走进内堂,不一会儿,领出来的竟是纪向真、苏忆彤与江信之。   他们三人皆未着官袍,都穿做江湖人的打扮,还是江湖上邪魔歪道中人最常见的那种。   “他们这样,与你从前见过的洞天门那些人,有何不同?”周行山眉心紧皱,扫了那三人一眼,又向月佼问道。   月佼一见这形势,心中立刻猜到,几位上官大约是想用他们三人扮作洞天门或邪魔歪道的人,去查什么案子。   因监察司的规矩是不允许打听别人手上的案子,她道也不问什么,以手指轻点着自己的下巴,认真盯着那三位同伴打量许久。   “是脸没对呀!”月佼忽然脱口而出。   纪向真当即跳脚:“我脸怎么了?打小就人见人夸,都说我长得好!”   江信之与苏忆彤虽未出声,但也是一脸的不服。   云照笑得前仰后合,却还是遵照谢笙的指令,并未插话。   周行山瞪了他们三人一眼,沉声喝道:“闭嘴,站好!”   于是三人立刻又端端正正排成一排,翻着白眼任月佼打量。   “他们的脸怎么了?”谢笙耐心地等待着月佼的解释。   月佼轻咬着下唇站起身来,走到三人跟前绕着看了一圈,才认真道:“他们长得太像好人了。”   又抬手戳了戳苏忆彤的腰,扭头看向谢笙,道:“腰身挺拔,铁骨铮铮……我反正没见过洞天门有这种样式的人。”   忍无可忍的苏忆彤目视前方,咬牙道:“在咱们中原,通常很少用‘样式’这个词来形容一个人。”   “哦,抱歉。”月佼摸摸鼻子,轻声偷笑。   虽她说得有些含糊,谢笙多少也明白了,是这几个年轻人的举止、神采都太过端正明亮,少了真正的江湖气,更没有眼下需要的那股子邪气。   谢笙当机立断:“阿行,你带云照去试试。”   在议事桌前坐得吊儿郎当的云照听到自己被点名,腾地一声跳将起来,摩拳擦掌地就跟着周行山进去了。   沉默中,纪向真弱弱看向谢笙,见她点头,这才开口道:“谢大人,其实可以让月佼试试。”   见谢笙挑眉,他赶忙又道:“她在江湖上的名声本来就是妖女,都不用刻意扮的。”   月佼不知眼前这一出具体是为了什么案子,便机灵地没有接话。   “二月初八那日在考场上,古西尘已当众揭露过月佼从前在江湖上的身份,”谢笙有些为难地摇了摇头,叹着气道,“只怕她入右司为官的消息,早就传出京了……”   纪向真也不知打哪儿来的信心,与有荣焉道:“便是有人戳穿这一层,她也一定有法子的,她机灵死了!”   月佼忍不住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忽然发现自己在纪向真眼里既是如此威风八面,满心顿生美滋滋。   谢笙将信将疑地盯着月佼思忖半晌,才犹豫着开口:“你也去换个装试试?”   “扮妖女”这种事月佼毕竟比其他人要驾轻就熟,方才被纪向真那么一夸,她多少有些得意忘形。又想着伙伴们都有差事可做了,独独自己落单那也太惨,于是便对谢笙道,“若是谢大人想瞧瞧我有没有妖女的资质,其实不用去换装那么麻烦的。”   语毕,她蹬蹬蹬一路小跑进绕到屏风后,悉悉索索捣鼓了一阵。   当她自屏风后站出来时,换装完毕的云照也刚好从内堂出来。   两人面面相觑,静默半晌后,不约而同地勾起了唇角。   而一旁的苏忆彤垮下唇角,心知自己这趟差事怕是注定要让贤了。   这俩妖气横飞的死丫头,是比她邪性。   ****   云照只是换下官袍,一袭红裙,轻纱罩体,伴以眉眼之间的恣意疏狂,平日里时常被诟病的“站没站相”顿时就相得益彰了。   而月佼这个轻车熟路的,只是将之前束得规规整整的长发散下来,将内衬的领子敞开,腰带收得更紧,掐出盈盈不足一握的纤腰,再将湖色武袍的鸡心形衣领拉得低低的——   虽是仍是先前那素面朝天的模样,可谁都看得出她此刻的眼神举止与先前不同了。   她放软了腰身,款款行了几步,一个旋身横坐到椅子上,手肘撑着花几,轻托雪腮,懒懒一挑眼角,似笑非笑。   “妖女呢~是不能腰身板正~挺拔如松的,”连嗓音都变成了慵懒中透着些许莫测阴柔的鬼调调,“说话~要慢慢的。不能~正眼看人,拿眼角这么~一搭,目光迷离~唇角轻扬……”   此刻在议事堂中的所有人,包括纪向真,也没见过她这副模样。   大家都被她这与平日完全不同的调调瘆头皮发麻,一身鸡皮疙瘩。   “江湖上的妖女……真是这么瘆人的模样?”周行山打了个冷颤,撇看目光,半信半疑地皱着眉。   此刻的月佼其实并不像他原本想象中的妖女。   她眸中那种不谙世事的天真懵懂犹存,唇角眉梢的妩媚阴狠也让人一眼看得出是刻意强撑的。   若是细细打量,甚至能看出她虽身姿斜飞地半躺在椅中,可她从手指尖到头发丝儿都带着隐隐的轻颤,似个惶惶然的小羔羊。   但就是这般奇奇怪怪的模样,却莫名成了天真无辜的妖异之像,若是不知情的人见了,但凡稍有阅历的人,都会揣测她这副模样之下必有阴诡后手。   云照斜倚在厅中的雕花红漆柱上,双臂交叠环抱在胸前,点过口脂的红唇向右斜斜上挑,学着月佼先前的语气,轻声笑言:“她这就真是~乱拳打死~老师傅。”   她此言一出,谢笙豁然开朗,眼前一亮。   对于那些心思老辣的人来说,或许月佼这种一看就知是强行装出来的模样,反倒更容易引人深想。毕竟,在戒心重的人看来,这种一眼看过去就全是破绽的,反倒更加像真的。   见谢笙的神色已变,月佼强忍着心中剧烈翻滚的得意与激动,万般慵懒地探出舌尖,轻轻点了点下唇,等待谢笙的决定。   就在这时,原本虚掩着的议事厅门被人推开。   月佼早已听得门口动静,却牢记自己此刻还扮着妖女,便以徐缓且妖娆地姿态慢慢回头,细密如两排小扇子般的睫毛浅浅掀动,媚眼如丝地望向门口。   这懒懒一打眼,就见风尘仆仆地严怀朗举步进来,身后带进一地碎金般的午后晴晖。   四目猝然相接,两人俱是一怔。   月佼率先回过神来,慌慌张张跳下椅子站好,笑得讪讪地:“你……”   “你回来了”这四字还没说全,就被严怀朗蹙眉一个冷眼给瞪了回去。   谢笙、周行山已理好各自官袍站起身来,厅中众人也像模像样地一同朝严怀朗执礼。   严怀朗冷冷盯着谢笙,吐字如冰:“这是在做什么?”   许是他神情太过严厉,周身似乎鼓张着带了冰渣子的寒风,谢笙竟一时哽住了。   谢笙不说话,其他人就更不敢吭声了,场面顿时陷入尴尬。   月佼见状,挠了挠头,讪讪笑着,开口试图解围:“严大人……”   事发突然,她心境上还没调整好,这一开口就三个字,却软甜黏腻,娇媚无方,莫说旁人,连她自己都吓一大跳。   严怀朗眸中的寒冰之下似有隐隐恼意,他将目光定在她的头顶,冷声道:“领子拉好再说话。”   月佼低头看看自己凌乱微敞的衣襟,突然有点想……咬舌自尽。   脸红欲燃。 第三十五章   虽说谢笙的官衔较严怀朗要低上一级,可她在右司的年头其实比严怀朗要长, 在朝中素以作风刚正果敢著称, 做事从不拖泥带水。   在众人齐齐鸦雀无声的片刻过后,谢笙心下飞快思量后, 对周行山低声耳语一番。   接着,周行山便赶忙领着几人出了省政堂,留谢笙在议事厅内单独与初初回京的严怀朗解释详情。   在省政堂门外,周行山让江信之与苏忆彤先行散去,自己领着月佼、纪向真与云照往典史阁去。   在场几个都是机灵鬼, 除了魂不守舍的月佼之外, 其余几人心中都已大约有数:在方才那短短的瞬间里,谢笙心中已有了新的部署,并毫不犹豫地做出了决断。   江信之与苏忆彤约莫与这个案子无缘了。   好在他俩都是懂事的, 心知谢笙做此调整必有她的考量,便双双向周行山执了礼,相携离去。   在曲廊中, 周行山边对纪向真嘱咐道:“月佼与云照眼下还不知此案详情,待会儿进了典史阁,你将卷宗取齐给她俩参阅,好好同她们细说。”   语毕,却神色复杂地看了云照一眼。   云照暗暗翻了个白眼,撇撇嘴没说话。   纪向真与月佼各怀心事, 两人均是游魂似地点点头,各自敷衍地低应一声, 算是告诉周行山自己听到他的话了。   周行山将三人带进典史阁后便匆匆离去,纪向真领着月佼与云照进了一件记档房,却不忙着去翻找相应卷宗,而是将门掩上。   他一脸愧疚地蹭着脚步,臊眉耷眼地垂着脑袋立在月佼面前,声如蚊蝇:“我方才只是一时没多想……”   月佼还沉浸在尴尬之中,闻言茫然抬起红脸,看着他那丧气又自责的模样,诧异道:“怎么了?”   “若是想向人道歉,就敞亮些说!”云照勾起一脚轻踹在纪向真的小腿上,笑骂,“这点胆气都没有,不觉得窝囊啊?”   满面羞惭的纪向真被云照踹得险些一个趔趄,但他并未像平日那般与云照打闹,无声承下她那并不重的一脚后,认真地对月佼行了一个大大的致歉礼。   月佼吓了一跳,暂时抛却自己满心的尴尬,无措地挠了挠脸:“究竟怎么了呀?”   “我方才没有过脑子,就向谢笙大人举荐你,”纪向真脸上是少见的沉重与后悔,“若江湖上当真有人得知你已入朝为官的消息,只怕你此行会有危险,我……”   “哦,无妨的呀,我机灵,一定会有法子的,”月佼摆摆手,不以为意地笑道,“我在赵攀大人眼中的印象极其恶劣,这一晃都将近被闲置三个月了。再没个差事做出点模样来,将来怕是只能被打发到门房上值夜……我心里明白你是替我着急呢,不会怪你的。”   将近三个月只领薪俸没事做,月佼早已够够的了。她来考官,绝非只是找个地方混饭吃的,若当真是那样,和前一世有什么区别?   这三个月里她看了许多右司已结案的卷宗,很清楚右司就没有不危险的差使,她不怕的。   她希望自己得来不易的这一世,是堂堂正正、俯仰无愧的。   纪向真、苏忆彤、云照、江信之选择到右司做官,渊源各不相同,却都有极其清晰而坚定的信念。月佼在他们中是个异类,她没有他们那样明确的目标。   可她有一点和他们是相同的,她也想做个有用的人。   “可是……”   见纪向真仍是过意不去,云照不耐烦地嚷道:“啰里巴嗦还没个完了是吧?反正眼下显而易见,这差事注定是咱们三个的了,你若心中愧疚,到时月佼若当真有危险,你就拿命抵给她吧。”   语毕便催促纪向真去取卷宗,自己拖了月佼往窗下的桌案前坐着。   “好,就拿命抵给她。”纪向真一边翻找着卷宗,一边自言自语。   月佼揉着眉心,笑着嘀咕道:“瞎说,我拿你的命来又不能延年益寿。”   她喜欢这些伙伴,、喜欢这里,她要和大家一起好好当差,一起长命百岁。   ****   “……诶,还真是洞天门的事呀?”月佼看着卷宗上的内容,诧异地脱口而出,同时抬头看向纪向真。   世事真是奇妙,当初月佼是寻着“洞天门”这个由头才得以出谷;就连之后在江湖上小有名声,追根究底也是因为“洞天门”。   可万不曾想到,在她成为了监察右司武官员吏后,参与的第一个案子,竟还是与“洞天门”有千丝万缕的关联。   “没错,就是那个混蛋‘洞天门’。”纪向真咬牙切齿。   云照将后脑勺抵在雕花窗棂下,懒懒翻着手中的卷宗,口中道:“你这语气可不太对劲。怎么的?跟‘洞天门’有仇啊?”   “是有些……陈年恩怨。”纪向真恳求地看了月佼一眼。   当初他瞒着师门与家中众人独自跑到北边,想要在江湖上挣些名声叫人刮目相看,却被“洞天门”的人用药迷倒,沦落为别人笼子里的阶下囚,最后还被当做奴隶转手送给了玄明带回红云谷。   经过这一年多的沉淀与打磨,他心性上长进不少,此刻想想也是后怕。若非那时遇到月佼相助,他不敢想想自己最终会是什么样的结局。   这是他轻狂年少中最不堪回首的耻辱,他不想被同僚们知道。   月佼大约猜得到他的心思,轻柔地扬了唇角,朝他眨眨眼,示意他不用担忧,自己绝不会说出去。   纪向真感激不已地垂下眼帘,抿了抿唇。   云照轻踹了一下桌脚,笑道:“这儿看卷宗呢,你俩眉来眼去算怎么回事?”   “瞎说,哪有眉来眼去。”月佼笑着伸手,朝云照的肩上轻打一记。   云照笑着侧身躲了躲,忽然道:“诶,洞天门的案子不是严……严大人在跟吗?”   一提到严怀朗,月佼又想起方才那令她尴尬到无地自容的瞬间,顿时满脸炸开红云,一颗小脑袋垂得哟,下巴颏都抵着锁骨了。   “眼下‘洞天门’的人几乎全在北境几个州府的掌控之中了,”纪向真解释道,“但这个贩奴案如今又牵扯出两条线,一是实际上最大的买家‘半江楼’要这么多人究竟想做什么,这条线,严大人跟的是这条线。”   而他们三个此次要去查的是另一条线,便是“洞天门”究竟从何处源源不绝搜罗来这么多人,且各地府衙几乎很少收到人口失踪的报案。   ****   申时,放值的钟声一响,月佼站起身就打算跑路。   云照一把扯住她的衣袖:“跑什么啊?不是说好吃完饭一道去松风堂看戏的吗?”   “就是,今晚松风堂的戏班演的是《将魂传》哟,”纪向真将那些卷宗收好放回原处,笑得跟人贩子拐小孩儿似的,“你最敬仰的‘公子发财’写的《将魂传》哟!”   见月佼还在犹豫踌躇,云照摇了摇她的袖子,笑得像人贩子的同伙:“今晚这场的武旦,可是厉连胜老板的关门弟子罗昱修啊!”   说起这罗昱修,在京中也是个颇为传奇的神人。   他的父亲就是以“反串武旦”名满大缙的厉连胜,不过,他从母姓。   他的母亲昭文阁大学士罗霜,是同熙帝的伴读,也是同熙帝最为信任的人之一。   且罗霜还是九卿之首、帝师罗堇南的长女。   这位可说是衔着金汤匙出身的闲散贵公子,打小没旁的志向,就是痴迷戏台;与家人软磨硬泡到十三岁,才终于如愿做了自家父亲的关门弟子。   不过他也只是偶尔技痒时,才会在高密侯夫人名下的“松风堂”登台亮嗓,因此每回只要松风堂的水牌上一挂上罗昱修的牌子,通常不出两个时辰之内戏票就会售罄。   月佼被他俩一唱一和惹得心痒痒,踌躇不已地扁扁嘴,红着脸讷讷道:“可是,方才在严大人面前……尴尬成那样,我……”   “尴尬个鬼,咱们也是为了差事,又不是当值时间瞎玩闹,”云照索性揽住她,“再说了,他今日刚回来,指定会被召进宫去的,哪有闲工夫搭理咱们。走,赶紧回官舍换衣衫。”   ****      江信之的家就在京中,今日被家中高堂派人召唤,只能蔫头耷脑地回家彩衣娱亲去。   晚饭过后,月佼与云照、纪向真、苏忆彤一道去了松风堂,在云照提前订下的二楼雅间内就坐。   几人热热闹闹地就着茶果点心有说有笑,等着好戏开锣。   “……你们瞧,你们瞧,”纪向真笑嘻嘻地指着月佼,“她还是不会嗑瓜子。”   云照与苏忆彤齐齐看向月佼,恼得月佼扬手就将那颗咬得烂糟糟的瓜子隔桌朝纪向真丢去。   “关你什么事,妖女就是这样嗑瓜子的!”   纪向真哈哈大笑,跳起来边躲边嚷:“你恶心不恶心?咬过的东西还往别人身上丢!”   “没你恶心!”月佼气鼓鼓瞪他一眼。   苏忆彤笑着抓了几颗瓜子在手上,对月佼道:“来,看着,我教你。”   “偏不看!不学!哼。”月佼扭头瞪着戏台。   云照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笑道:“技多不压身,总是嚼瓜子壳会长不高的。”   不是好人,三个都不是好人!   月佼气哼哼跺脚,站起来走出去两步,趴在雕花扶栏上,转头瞪向笑成一团的那三人,小声挑衅:“没有人给你们剥瓜子,所以你们就只能自己嗑。哼!”   不得不说,云照的耳朵还挺尖的,笑闹之中竟仍将月佼那句小声的挑衅听了个一字不落,顿时两眼闪烁着耐人寻味的光。   她以食指不疾不徐敲着桌面,略扬声道,“哟哟哟,我听着这话怎么好几个意思呢?给你剥瓜子的人是谁呀?”   月佼窘然一窒,飞快地将头转回去,拿后脑勺对着他们,不给他们看到自己突然又红的脸——   虽然她并不知道自己在脸红什么。   她身后的纪向真像是想起什么似地,忽然张了张嘴,“哦”了一声。   不过他还没来得及说话,戏台上便响起锣磬之音。   ****   《将魂传》是“公子发财”的成名之作,问世于四十多年前。彼时大缙正被一个叫“新学”的流派笼罩,尊男卑女极其严重。   那时的大缙姑娘们终生只能在后宅中被困做笼中雀鸟,不能像如今这般进官学读书,更不能像月佼、云照、苏忆彤她们这般,凭自己的本事考官入仕。   甚至不能在无父兄或夫婿的陪同下走出家门。   在那个时候,多数人都认为,中原女子一生最重要的成就,便是孝顺公婆、得夫婿欢心、生下许多孩子……那是如今的姑娘们想想就浑身发寒的一生。   直到当时的名角厉连胜把《将魂传》搬上戏台,众人才赫然想起,在几百年之前的立国之初,大缙的姑娘们与男儿郎同样顶天立地。   人们才逐渐想起,大缙的女儿们也曾与同袍并肩跃马、执戈浴血,以同样铮铮的骨气与赤忱的热血,共同拱卫这片河山。   并不是生来注定只能做笼中雀鸟,并不是生来注定只能不停以生儿育女、侍奉公婆、讨好夫婿来安身立命的。   在这片曾经饱受战火蹂.躏的国土之上,处处青山皆有忠魂;而其中,从不缺少大缙女儿的铮铮铁骨。   这才是最初的最初,从前的从前;这才是大缙女儿们原本的模样。   据说当时厉连胜之所以能将这出戏演绎到举国皆知,背后是有当今陛下推波助澜的。      那时的同熙帝,还是暂代母亲“朝华长公主”李崇环执掌藩地原州的武安郡主云安澜。   她不服女子地位被“新学”打压数百年的规矩,顶着千夫所指的骂名为大缙女子正名。   经过她多年运筹帷幄之后,加之定王李崇琰的鼎力支持,她终以某种如今讳莫如深的方式登上帝位,成了大缙立国以来首位女帝,史称“云代李氏”。   同熙元年起,大缙女子地位全面开始复苏,四十年后,举国上下终于达成共识:女子与男子,在根子上并没有不同。   因此种种,《将魂传》这出戏在中原的地位很高,而由厉连胜的关门弟子、他的儿子罗昱修亲自演绎的《将魂传》,让人趋之若鹜也就顺理成章了。   虽是个玩票的世家公子,可罗昱修在台上丝毫也不含糊。他身量高挑,举止飒爽,一招一式间那份夺目风华,真真是能照进人的心里去。   ****   月佼趴在扶栏上,痴痴盯着戏台上的一举一动,连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   “诶?我们没有……”   身后传来纪向真的声音,月佼这才回神,扭头看向间内。   一位侍者端了两盘果子点心,也不知几时进去的。   那侍者道:“这是东家公子送的,这一盘果子给您几位的,这盘松子给那位姑娘的。”语毕,他朝月佼笑了笑。   月佼茫然地指了指自己,见他点头,便好奇地走过来瞧了瞧。   一盘剥好的松子,颗颗圆润饱满,像是在对她笑。   那侍者离去后,几人便笑得贼兮兮地追着月佼笑问:“谁呀?”   月佼将那盘松子抱在怀里,抓了一把塞进口中,鼓着腮挑眉道:“不告诉你们。”   纪向真与苏忆彤是外地来的,自不知松风堂的底细,可云照是清楚的。   松风堂真正的东家乃是高密侯夫人杜梦妤,高密侯夫妇就只一儿一女,这东家公子……总不会是说年近四旬的高密侯世子冯轩吧?   云照望着月佼站在扶栏前边吃松子边看戏的背影,摸着下巴“咦”了一声,心中暗道找机会得探探冯轩的底。   若那老不修当真敢打月佼的主意,她可不会看着那傻姑娘跳进火坑。   ****   月佼全然不知身后的云照正为自己忧心忡忡,只一颗接一颗往嘴里塞着那剥好的松子,亮晶晶笑成月牙的眼儿四处张望。   她觉得严怀朗一定也在这里。   今夜的松风堂热闹极了,堂下坐满了人,二楼各个雅间内也是座无虚席。   目光逡巡好几圈后,月佼仍是没瞧见严怀朗的人影,不禁失望地皱了皱鼻子。   她闷闷地抓了一大把松子塞到嘴里,再看向戏台时却总忍不住走神。   再找一遍,最后一遍。   于是她鼓着腮帮子嚼着嘴里的松子,抱紧怀中的盘子,假装不经意地又四下打量起来。   当她的目光扫到右手侧数过去的第三间雅间时,忽然发现那间门口立了熟悉的身影。   一袭素青常服的严怀朗闲适地靠在门边,目不斜视地望着戏台上。在他右侧站了一个侍者,手中捧了托盘。   在璀璨灯火的掩映下,月佼觉得,他的侧脸,竟比台上的罗昱修还要风神熠熠。   不过,当月佼瞧清楚他在做什么时,原本想走过去与他打招呼的双腿顿时如被铁水定住。   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严怀朗镇定自若地扭头看过来。   四目相接之间,他面上神色沉静淡定,举手投足优雅端方地——   从身旁侍者手中的托盘中拈起一颗松子,放到自己齿间……嗑开,去壳,将剥好的松子仁放回去。   整套动作如行云流水,娴熟得像做过千百遍了。   月佼顿觉,自己口中的那些松子仁,可能着火了。   吞下去,还是吐出来,这是个严峻的抉择。 第三十六章   两人就这样隔着廊上数十步的距离,以目光相持着。   谁也没吱声, 谁也不挪步。   月佼懵了片刻, 总觉得严怀朗的这个举动有些不像话,可具体是哪里不像话, 她脑中又捋不出个所以然来。      总之,哪有人、哪有人用、用嘴……   尴尬到不知所措的月佼突兀地一个转身,面红耳赤地几步蹿回身后的雅间内。   间内,云照与苏忆彤都没空搭理她,仍是目不转睛地望着戏台, 看得津津有味。   月佼慌慌张张将抱在怀中的那盘松子放在桌上, 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茶水。   她也不明白自己在慌张什么,只觉得心头像是有一只小鹿在探头探脑的,要蹦不蹦的, 真是烦人极了。   “你不是吧?”纪向真不经意地瞥了她一眼,顿时大惊小怪地笑出声来,“怎么看个武戏都能一副春心荡漾的鬼样子?”   他这一咋呼, 云照与苏忆彤也顾不上看戏了,齐齐将目光投向月佼那张窘然透红的脸。   “瞎说,你才是春夏秋冬满天小星星都在荡漾!”月佼着恼地瞪了他,一手在颊边扇着风,端了茶杯仰脖一饮而尽。   “喂喂喂,我这可是……”   云照眼看着自己带来的上好茶叶被她牛嚼牡丹般地糟蹋, 却又更好奇她究竟是怎么了,于是笑意狡黠地话锋一转, “你这是瞧见谁了?”   “看、看戏能瞧见谁?”月佼抬起手背,故作豪迈地抹了抹唇,满面通红,“自然是、自然是谁在戏台上,就瞧见谁呀!”   苏忆彤与云照相视一笑,又朝纪向真挑挑眉,三人齐齐“哦”了一声。   “月佼,你觉得这个罗昱修,他的戏好不好?”苏忆彤端起茶杯浅啜一口,状似闲聊地突然发问。   月佼脑子乱哄哄的,仍旧扶桌站在原处,拿手在红通通的颊畔扇着风。   被苏忆彤这么一问,月佼也顺口答道:“好呀。”   虽说这话没过脑,却也是她的真心话。   她并没有看过太多戏,也不懂别人对“戏好不好”这件事如何判断。但她总觉得,罗昱修在台上的一举一动皆能让人挪不开眼,一唱一念都能叫人听入了心。   能让人相信他演绎的那个故事、故事里的那个人,是有血有肉,有情有义,如同当真有这样一个人,曾如此傲然活在这天地之间……那就该是“戏好”吧?   苏忆彤满意地抿笑喝茶,递了一个眼神给云照。   云照接过重任,目光紧紧锁着月佼,笑问:“那你觉得,罗昱修这人,他长得好不好啊?”   月佼认真地想了想,还扭头又看了戏台一眼,这才认真地对云照道:“虽说他扮着武旦的相,可看他的眉眼,应当是长得好的。嗯,身形也是好的……腰也细……”   明明是在说罗昱修的腰,她脑中却蓦地浮起当初在邺城的那个晚上,严怀朗外袍未系,长身修颀立在暗夜的光影之中——   她很确定,严怀朗的腰是要更细些的。   不对不对,人家腰细不细,同你有什么关系?!   月佼忙不迭地抬起手,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嘴:“不是、不是,我是想说……”   纪向真展臂一挥,拍板定案:“没事没事,我们都懂你的意思,无非就是你看上罗昱修了。”   “瞎说!”   月佼看那三人笑得东倒西歪,全然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向他们解释,于是撇撇嘴道,“你们接着看吧,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得先回官舍了。”   如今她在当值时都住官舍,休沐日才回弦歌巷。   “哎哎哎,生气啦?”云照忙不迭起身走过来,一把揽住她的肩,笑哄道,“逗你玩儿的。”   月佼笑嗔她一眼,拍开她的手:“没生气,当真是突然想起来有事。”   见云照留不住她,纪向真便试探地伸手去拿桌上那盘松子仁:“既你要走了,那这个,我就替你吃了吧?”   “这个、这个不可以!”月佼飞扑过去将那盘松子仁抢下,红着脸抱在怀里,神情惊慌又无措,“明日、明日我给你别的东西吃。”   其实,自方才眼睁睁看到这盘松子仁是怎么来的之后,她已经没有勇气继续吃了。可她又隐隐觉得,虽自己不吃,也不该让别人吃。   至于为什么不该让别人吃,她还没想明白。   ****   等月佼抱着那盘松子出去后,苏忆彤有些不安地看向云照与纪向真,小声道:“她不会当真生气了吧?”   “她不是小气性子,瞧着也不像,”云照想了想,笑得有些怪,“怕不是当真看上罗昱修,被咱们这一闹,恼羞成怒了吧?”   她在心中思忖了一下,月佼虽懵懵懂懂的,但毕竟也是十七八岁的姑娘家了,若当真看上不错的好儿郎,那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这罗昱修年方二十,对月佼来说,怎么也比冯轩那个老不修要合适。   于是她决定不要去管冯轩那老不修了,改日想法子让罗昱修与月佼来个巧遇……没准儿还玉成一桩美事呢。   想到这里,云照觉得,自己可真是个大大的好人。   纪向真挠了挠头,笑道,“反正我觉得她方才怪里怪气的。”   三人又议论了几句,苏忆彤有些担心地提议,不如大家还是跟着月佼一起回去,以免她走夜路不安全。   云照摇头笑笑:“她如今毕竟也是个武官了,并非寻常的娇弱姑娘。若咱们强要送她,她面子挂不住。”   别看月佼平日里嘴上不说什么,可骨子里还是个很有傲气的小姑娘。   纪向真也道:“若要说走夜路,满京城找不出几个比她更厉害的吧。”   见两位同伴都这样说,苏忆彤想起当初在营地受训时,月佼在暗夜的山林中如入无人之境的那种恣意敏捷,顿时也放下心来,继续看戏。   ****   月佼抱着那盘松子出了雅间,走了没几步便停下来,小心地回头,看三位伙伴有没有跟出来。   等了好一会儿,确定没人跟出来,她便飞快地跑到先前严怀朗站着的那间雅间的门口,探头朝里看了看。   果然,严怀朗正气定神闲地坐在里头。   而坐在他旁座的,赫然是二月初八那日,月佼在考场上见过的定王世子李君年。   因此刻大家着的都是常服,月佼便未执官礼,只是朝李君年福了个常礼。   李君年随和地笑道:“小姑娘,又见面了……诶,你叫……”   “月佼。”月佼出声应了,抬眼看了看严怀朗,见他一脸冷漠,眼皮都不抬一下,心中顿时微恼。   她敢肯定,他就是故意在欺负她。先前故意给她瞧见这松子仁是怎么来的,这会儿又故意装作没有看见她似的。   她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得罪他了,但她就是能感觉到,他在变着法子在冲她不高兴。   见气氛僵持,李君年对月佼温和一笑:“你是来找青衣的吧?进来坐。”   青衣?   此刻这间雅间内除了李君年与严怀朗之外,就只有两名侍从。   月佼心中略一思忖,猜到李君年口中的“青衣”大约就是严怀朗,于是忍住撇嘴的冲动,勉强笑笑:“多谢世子,不过我要回去啦。”   她此话一出,严怀朗终于抬眼看她了。   月佼也懒得去深究他那眼神中的不满是什么意思,压着心头的小小火苗,板着脸对严怀朗道:“你出来一下。”   满京城里,敢板着脸对严怀朗说“你出来一下”的人,只怕两只手就能数完。   李君年兴味地看着严怀朗一脸的不情不愿,却应声站了起来,非常听话地朝门口那小姑娘走去,不禁无声笑开。   真是有意思。   ***   月佼低头垂眸,将那盘松子塞给严怀朗后,只说了一句:“还给你。”   便转身走了。   严怀朗望着她渐行渐远的微恼背影,无奈地勾起唇角轻叹一声。   他拿这个小姑娘真是没什么法子。   一回来就撞见她在众人面前妖里妖气,方才又见她趴在栏杆上盯着罗昱修目不转睛,他真是满心恼火又师出无名。   可任他怄成什么样,小姑娘一句“你出来一下”,他也还是忍不住要走向她。   真是有毒。   严怀朗转身进去对李君年告了罪后,便匆匆跟出去,在松风堂大门外追上了月佼。   “你、你跟着我做什么?”月佼有些别扭地瞪了他一眼,脚下并不停步。   严怀朗不咸不淡地应一句:“没跟着你,只是刚巧我也要走这段路。”   “我回官舍的,难不成你也回官舍呀?”月佼气鼓鼓地哼了一声,撇开头不看他。   严怀朗抬杠似的接口道:“难不成,你以为我不能住官舍?”   月佼不想说话了。这个人,就是故意在欺负她。   此刻已近亥时,还有一个时辰便是宵禁,路上的行人并不太多。   华灯已上,灯光自身后泼过来,在两人面前拖出一双迤逦并行的身影。   随着步履的起伏,那两道身影时而轻轻相触,时而又浅浅分开,在阑珊夜色之下,莫名勾出一股绮丽的暧昧。   月佼面上又是一热,咬了咬牙,忽然拔腿就跑。   严怀朗眼疾手快,毫不迟疑地跟上她,一把拉住她的手臂。   “好了,好了,方才逗你玩的。给你吃的那一盘,是我拿小锤子敲的。”严怀朗软声道。   唔,其实就是他嗑出来的。   不过小姑娘都炸毛了,他只能……权宜之计,权宜之计。   月佼闻言,这才放慢了脚步,却仍旧板着脸。她想要甩开他钳在自己臂上的手,却察觉他箍得更紧了。   “放开,我、我不跑的,”月佼一开口忍不住笑了,“走路就走路,拉拉扯扯不像话。”   “我不信,你若当真要跑,我可拦不下,”严怀朗顺手将修长五指扣进她的指缝之间,一脸的理所当然,“为了以防万一,眼下我手边也没枷锁,就权且如此吧。”   十指紧扣之间,也不知是谁的掌心更烫些。   “什么呀,”羞恼到头都快炸掉的月佼赶忙伸手去掰,却发现他的手当真扣得跟枷锁也差不多了,掰不开,“我又不是人犯!”   “别闹,”严怀朗眼中闪着正经的光,“有事跟你说。”   一听有事,月佼便忍住满心的不自在,老老实实任他牵着,边走边偏过脑袋望着他,“什么事?”   奸计得逞的严怀朗心中一阵狂笑,面上却波澜不惊,“咦,方才你特地来找我,不是有事要同我说吗?”   月佼蹙眉,不是他说有事要说吗?   哦,确实是自己去找他的……晕了晕了。   “哦,对,你将定王世子丢下,自己走了,会不会不好呀?”被他绕晕的月佼皱着眉头,讪讪地问道。   严怀朗道:“没什么不好,他就喜欢清静。”   “你和定王世子的交情一定很好,”月佼垂眸望着面前的地上两条亲密偎行的影子,有些失落地撇撇嘴,“他方才唤你‘青衣’,那是你的字吗?”   她也是最近才知道,中原人除了姓名之外,是还有字、号的。      字,是给亲近的家人、同辈的朋友叫的。   严怀朗笑着点点头:“对。”   “你从没告诉过我。”哼。      “我冤枉,”严怀朗道,“在邺城时,我写给你看过的。”   听他这么说,月佼随即想起他在邺城写的那幅字。   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   原来那幅字,是特地写那两句的么?   月佼忽然又有些开心了,“那好吧。是我不对,竟没有问你为什么要写那两句。”   “你呢?你的家人朋友怎么唤你?”严怀朗问。   数月不见,许多心思却不能坦荡宣之于口,可能牵着小姑娘的手,走在无人的长街夜色中,有一搭没一搭说些闲话,严怀朗心中已是难得的欣悦了。   “父母就唤我佼佼,”月佼想了想,又道,“阿木会唤我‘姑娘’,旁人都只能称我‘神女’。”   红云谷的生活,已在不知不觉间,遥远得像是个梦了。   月佼抛开心头忽然浮起的感伤,笑吟吟道:“你跟我回我的官舍吧……”   话才说一半,严怀朗被惊得一阵猛咳嗽。   这月黑风高的,小姑娘突然热情相邀……很难不让人想歪。   月佼停下脚步,担忧地望着他:“你怎么了?”   “你邀我……去你的官舍,做什么?”严怀朗艰难地顺下那口气,心跳得飞快。   “头一次领了薪俸,我就去给你买了礼物,就想等你回来时给你的,”月佼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才又笑着道,“并不是什么贵重的物品,但是,是我的心意呀。”   严怀朗苦笑:“多谢。”   是他想太多了。   ****   严怀朗到底还是有分寸的,只是等在官舍门口,并未当真跟进月佼的房中。   “呐,若你觉得不合用,”去而复返的月佼跑过来,小口喘着气,笑眯眯地递给他一对银制护腕,“收在家里藏起来就是,我不生气的。”   这对银制护腕虽不是什么昂贵之物,用料却也讲究,最重要的是雕花精细,云纹修竹皆流畅生动。   也不知为何,当初她第一眼瞧见这对护腕时,就想到严怀朗。   “正合用,”严怀朗郑重接过,望着她亮晶晶的笑眼,一本正经道,“这回出京办差,我先前的那对护腕正巧坏了。”嗯,等会儿回去就坏。   月佼抿了抿唇,看着他的目光中有些不自知的心疼:“是……遇到危险了吧?”   “我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   严怀朗只觉自己整个心都被她那眼神熨帖到要化成糖水,忍不住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顶,“你打算让我就这样明晃晃拿在手上,招摇过市地回家?”   月佼茫然:“那不然呢?”   “财不露白,懂不懂?”严怀朗以眼神扫了扫她的腰间,“借你荷包一用。”   诶?   月佼虽觉得他这个要求非常奇怪,却还是顺手摘下自己腰间的荷包递给他,“哦,那你明日记得还我哦。”   严怀朗没吭声,接过荷包,将那对护腕小心翼翼地放进去,盯着那荷包看了片刻,唇角忍不住朝上飞。   小姑娘这荷包上的绣花很是朴拙,他几乎可以想象出,她笨笨地捏着绣花针,并不熟练却十分认真的模样。   “你自己绣的?”   “啊,我绣得不好,”月佼羞愧地挠了挠头,“往后找空会好好学的。”   “没关系,”严怀朗一脸写着“我不嫌弃”四个大字,“你是武官,绣不好就绣不好,又不靠这个办差。”   他的安抚显然让月佼很受用,于是久别重逢的两人就在官舍门口又说了一会儿话,严怀朗才说自己还要回侯府。   “记得明日一定要把荷包还我呀。”在他转身离去的瞬间,月佼不放心地叮嘱道。   严怀朗回头冲她浅浅挑眉,轻声应道:“哦。”   记得才怪,我这人记性特别不好。真的。 第三十七章   目送严怀朗离去后,月佼回到自己的官舍内, 换衫、洗漱, 取出一卷书册上了床榻,靠在床头看书。      一如既往, 看起来似乎与过去的三个多月并无不同。   红云谷中有许多人是不识字的,自然也不会有太多可读的书本,所以,她幼时启蒙全靠祖父口授亲教。   祖父过世后,她的父母开始在江湖上走动, 因怕她成日在木莲小院中无聊, 便时常自谷外为她带些书回去。不过,她的父母皆是白丁,并不懂得“读书要如盖房筑基、循序渐进”这种事, 给她带回去的大都是打发闲暇的话本子。   真要说起来,她正正经经读过的书是极少的。   年前为了官考之事,她才在严怀朗的指点下从头捋起。虽也勤勉用功, 可自入了监察司之后,她愈发感觉到自己在学养根基上不如旁人这个事实,便不敢懈怠,每日回到官舍后,总要夜读至中宵才敢睡去。   她性子简单,是个想好了该做什么就心无旁骛、闷头去做的人;加之又有些许“知耻而后勇”的劲头, 每每一拿起书卷,很快便能聚精会神。   可今夜她, 却不知为何频频恍神。   手中那册书中的每个字她都认识,那些字连成的每一句话她都能看懂。   但总是入不了她的心。   她的眼睛定在书册上,脑中却偏要浮起各种乱七八糟的画面,毫无章法、不受控制。   那些乱七八糟的画面中,出现最多的,是严怀朗的手。   十指修长、骨节分明、掌心有使武器留下的薄茧、比她的手大上许多。   那双好看的手,曾在泉林山庄的擂台下稳稳接住被人踢飞下台的她   ……那时他会不会觉得,她很沉?!   还帮她洗过脸、灌过暖壶……那真是个尴尬的场面啊。   还能写出漂亮的字迹……明明是同样一支狼毫,可纪向真写出来的字,便没有那样好看。   还接下了她递给他的秋梨膏小瓶子,还有小红糖……真是荒唐的礼物,她如今想想,也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何会送他那样莫名其妙的礼物,难为他面不改色地收下了。   还会慢条斯理地剥出完整的瓜子仁,将那些剥好的瓜子仁堆成小山“请”她偷吃;在她闹小脾气时,两指悄悄屈在小桌上,做出“跪下”的模样,无声地求她帮忙将那些瓜子仁吃掉。   元宵那夜在灯市旁无人的街巷中,那双手虚虚环住她的腰背,将她圈在黑色的大披风下。   红云谷的瘴气林中,她趁着他神智不甚清明,笃定他无力反抗,胆大包天地偷偷摸了人家的手就跑……哎呀呀,一定被那天夜里的月亮瞧见了!   频频走神中,她鬼使神差般地抬起右手,迎着烛火莹莹的光,望着自己的手傻乎乎笑得双颊酡红。   当初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有朝一日竟会被他摸回来……虽说今夜他是怕她拔腿就跑,才用自己的手当成枷锁扣住她的……可是……   月佼的咬着下唇,眉眼弯弯,皙白的小脸后知后觉地红到脖子根。   一种奇怪的别扭让她浑身不自在,又想笑,却又想恼。   这奇怪的别扭让她不知该如何是好,最后索性一把拉了被子蒙住头,裹在被中胡乱蹬起腿儿来。   她也不知自己今夜究竟怎么回事——   怕是要疯。   ****   五月十四清晨,点卯过后,月佼便与云照、纪向真一道,继续在典史阁内研读各种记档。   三人既领了差事,自是没有半点懈怠,在翻阅记档时便一同推敲个中关节。   “……谢笙大人推测,或许是有地方府衙与江湖势力勾结,‘洞天门’与‘泉林山庄’这些败类,才能源源不绝搜罗来那样多人作为奴隶卖出去。”   纪向真比月佼、云照先接触这个案子,自然比她俩知道得多一些。   月佼以食指抵住唇下,无意识地轻轻啮咬着下唇,若有所思,“是说,那些被抓去做奴隶卖掉的人,他们的家人在他们消失后报到府衙,府衙却全都不再往州府上报吗?”   如今的她已大约知晓大缙的各级官府是如何运作了。   “可也不对呀,”月佼蹙眉,疑惑地抬眸朝纪向真求证,“那些人,都是来自同一个地方的么?”   此话一出,纪向真与云照双双愣住。   纪向真摇摇头,云照赶忙翻了翻卷宗,接口道:“卷宗上没有记载那些人各自的来处。”   通常“洞天门”会先用普通的迷药,将人抓了以后带回洞天门老巢,再以一种叫做“斩魂”的毒蚀其心智。   那些人被解救后,全都处于无法正常与人交谈的状态,身上也无任何可以证明身份、来处的物件。   月佼也瞧见记档中的这段话,不禁暗暗替纪向真庆幸。当初洞天门抓了纪向真后,决定将他作为礼物送给谷主,知道进了红云谷他便跑不了,便没有将“斩魂”浪费在他身上。若非如此,他这一生可就完了。   想到这里,月佼又不免想起当初泉林山庄用来给她与毒公子比试的那名女子。      她当时虽解了那女子所中的斩魂之毒,可那女子中毒颇深,所受毒损已不可挽回,后半生都会言语困难,行动较一般人迟缓。   最可怕的是,她脑子会很清醒,她什么都知道。      这才是那种毒最最阴损之处。   从前的月佼觉得,红云谷只是将那些毒卖给别人,换钱吃饭,并没有拿去害人,害人的终究是洞天门。   可如今她已懂得这其中的是非与厉害,心知洞天门要除,红云谷的毒,也不能再外流了。   也不知谢笙大人他们是否已经知晓“洞天门”所用的“斩魂”从何而来……以防万一,晚些还是得去将这事告诉谢笙大人才对。   “……你在想什么?”云照拍拍月佼的肩。   月佼忙回过神来,笑笑:“接着说‘洞天门’的事吧。”   饭要一口一口吃,事要一件一件解决,这个简单的道理,她是能懂的。   “你方才提到这些人的来处,是想到什么了?”云照若有所思地以食指摩挲着下巴,盯着桌案上的卷宗。   月佼看了看纪向真,又看看云照,才认真道:“你们想啊,‘洞天门’这些年经手的‘奴隶’人数绝不算少的,若这些人都来自同一个地方,那即便当地府衙有心包庇,当地的其他人也会觉得恐慌吧?可各地都没有任何相关的流言呀。”   右司在远离京城的各地都有暗线,暗中关注并收集民议。若有重大异常,消息会很快传到谢笙或严怀朗手中,这两位大人在派人核查消息属实后直接上报陛下,领圣谕秉雷霆而下,及时纠察地方府衙不作为之事。   “对,既各地并无此类议论,可以大胆假设,那些被抓的人,并非从同一个地方来的,”纪向真气愤地一掌拍在卷宗上,“即便是将这些人散到各地,那也不算小数目。人命关天的大事,这么多地方府衙竟全都欺上瞒下,不上报州府?!”   云照平日里总是恣意疏狂的调调,此刻面上却是少见的严肃,眸中闪着明显的滔滔怒火:“若真如此,那这些官就等着将自己的脑袋挂在城门上吧。”   “官也是人,有好有坏,”月佼歪着头想了想,“可总不会所有地方府衙的官都是坏的。如今他们全都没上报,会不会是因为,他们不知道这些人不见了……唔,不对,这些人不会全都没有家人吧?”   即便没有家人,那总有宗亲吧?再不济还有朋友、伙伴、邻里吧?一个大活人凭空不见,竟没有一个他们熟识的人去报官,这也太奇怪了。   “我知道了,”云照抬手按住脑门,深吸了一口气,懊恼咬牙,“我知道那些人是从哪里来的了。”   ****   同熙帝是在与推崇“尊男卑女”的“新学”一派多年争斗之后,联合手握重兵的定王李崇琰、母家的云氏府兵,及自己当时代母亲朝华长公主执掌的原州军,直接推倒了“新学”在朝中最大的实权拥趸,这才顺利登基的。   谁都明白,立国以来的首位女帝,还是以外姓郡主的身份登基,如此惊天动地的改弦更张,绝不可能是上嘴皮一碰下嘴皮就能办到的。   当年那一战如今举国上下讳莫如深,史书上也只轻提一句“兵谏”,其实若说难听些,跟“造.反”也差不多意思了。   “……当年那一战后,大力推崇‘新学’的平王李崇珩被时任团山军左军主将江瑶生擒,之后便关入天牢至今,当时他手下的府兵全部就地缴械。”见月佼与纪向真对四十年前的这件事毫不知情,云照便娓娓道来。   “新学的另一位拥趸,宁王李崇玹听闻李崇珩在原州兵败的消息后,于除夕夜率部向北逃窜,朝华长公主顾念姐弟之情,阻拦了团山军卫钊与叶盛淮两位将军的追击,但京中有些没来得及出逃的李崇玹旧属,同熙元年之后也都被问罪了。”   同熙元年,同熙帝全力宣布废除“新学”,诏令凡再宣扬“新学”者,一律以叛国罪论处。   “‘新学’肆虐大缙几百年,自然没这么容易斩草除根,就在李崇珩入狱、李崇玹出逃之后,仍有人在暗中宣扬‘新学’意图死灰复燃。”   这段过往是月佼从前半点不知情的,如今听来颇为震撼,不过她是个在正事上一根筋的家伙,震撼过后依然条理分明:“咦,不是在说‘洞天门’贩奴案吗?这段过往,与哪些人从何而来,是有关联的?”   云照点点头,面色沉沉:“我猜,那些人是‘新学’案中的流放犯,或流放犯的家眷。”   在同熙朝,“新学”案犯等同叛国罪人,视乎情节轻重斩首或流放。而这样的人,或他们的家眷,是宗族、亲友都避之唯恐不及的。   如此一来,这些人消失后,却无人去府衙报案,便说得通了。   ****   午时之前,三人前去省政堂将这些推测报给谢笙,谢笙对这个思路表示认同。   当那些“奴隶”来源有了明确范围之后,云照、月佼与纪向真要做的,便是以江湖人身份前往流放地,查证这个推测是否属实,以及地方府衙对贩奴之事是否知情、是否有官府与江湖势力勾结贩奴之事。   这一来二去的,就到了午饭的时间。   这半日全在说“洞天门”的事,月佼也没空想别的,这会儿终于闲下来,她脑子里又浮起许多乱七八糟的画面了。   人哪,就是不能闲。   三人一道往饭堂去时,月佼转头对云照和纪向真道:“诶,你俩趁我不注意时,试试来抓我的手。”   这是什么奇怪的要求?   云照与纪向真茫然对视一眼。   “怎么趁你不注意啊?”纪向真挠了挠后脑勺,很是为难。   月佼想了想,“这样,我走在你们前头,瞧不见你俩,你们想什么时候来抓我的手就来,我要试试我能不能躲过。”   她怎么想都想不通,为什么昨夜严怀朗突然扣住她的手时,她竟没有躲过。是这几个月的日子太闲逸,导致她的身法退步了吗?   对两名伙伴交代完毕后,月佼便举步走在他俩前头去了。   “她这是作什么妖?”云照呵呵笑着,盯着月佼的后背蠢蠢欲动。   纪向真拿手肘碰了碰云照,两人交换了一个眼色,忽然同时出击。   毫无意外的,月佼平地一个掠身就出去了丈许,惊得云照都笑着大喊“你这个妖怪,不和你玩了”。   月佼回身歉意地面对他俩,一边倒退着往饭堂走,一边道:“我好像还是不惯别人突然近身……”   可为什么严怀朗次次都能抓住她呢?这实在是太奇怪了!   她在心中暗暗决定,晚些若是见到严怀朗,她得再试试。   不过,她不知道,此刻可怜的严怀朗正在宫中一脸冷漠地……   看着皇帝陛下大发雷霆。 第三十八章   辰时,夜色初上, 月佼独自从典史阁出来, 边走边揉着刺痛到流泪的左眼。   一整日都没有见着严怀朗出现在监察司,这让她在下午研读卷宗时频频走神, 运气不好又被一向不太待见她的赵攀撞了个正着,自是免不了一顿训斥。   她也知是自己理亏,倒没与赵攀顶嘴,放值时更是主动留了下来,专心致志将需要阅读的卷宗、记档全部认真看完, 心中才终于踏实了些。   此刻的监察司各院都静悄悄, 耳畔只有细细的虫鸣蝉嘶,以及夜巡卫队的脚步声。   踏出典史阁的大门,月佼停下脚步, 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怔怔望着口门的獬豸石像。   獬豸是传说中的一种神兽,类似麒麟, 体态威严,双目明亮有神,额上通常长一角,俗称独角兽。书上说,这种神兽极有智慧,懂人言, 知人性。   寻常人家门口皆以石狮子镇宅,可监察司各院门口却皆是獬豸, 想来这种神兽对监察司来说是有非常重要的意义。   可是月佼一直不明其中深意,早就想找人请教,可每每忙碌起来,不知不觉就将这小小念头给搁下了。   盯着典史阁门口那獬豸半晌后,月佼抬手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小声嘀咕道:“这破记性,明日一定找个人问问……”   话音未落,她眉心骤然一凛,猛地转身看向台阶下的树荫处。   “是我。”   熟悉的嗓音让月佼心神陡然又柔,又抬起手猛揉眼睛。“是你呀,吓我一跳。你怎么站在门口?”   树荫下的严怀朗徐徐自阴影中迈出,拾阶而上,在她面前站定。   “眼睛怎么了?”他方才就见她频频揉着左眼。   月佼抬起头,眯起的左眼已盛满了泪:“我也不知道,就是……不舒服,疼。”   门口灯笼的光晕朦胧下,小姑娘一身官袍规规整整,却一脸委屈巴巴地猛眨着眼,泪涟涟梨花带雨似的,当真是叫严怀朗心都要化了。   “站过来,我替你瞧瞧。”他轻轻牵着她走到灯笼下的亮处。   月佼有些慌张地低下头,眨着泪蒙蒙的眼睛,满心惊疑地盯着自己那被他牵住的右手。   咦?又这么容易被抓住?这手,它怎么突然又不知道躲了呢?   明明……云照和纪向真伸手过来时,这爪子自己都知道躲的呀。   “你低着头,我怎么替你瞧?”严怀朗无奈轻笑,长指轻勾她的下颌,将她低垂的小脑袋又抬起来。   “哦。”下颌似有一股细小却灼烫的热流直蹿周身,这使月佼不由自主地绷紧了脊背,沾满泪的睫毛颤颤猛眨一通。   “好像是沾了一根睫毛,”严怀朗仔细打量片刻后,温声道,“别动。”   温热的气息迎面而来,如燎原之火点燃了月佼满面的红晕。   心头有一个作天作地的小人儿在上蹿下跳,时不时还对着她挤眉弄眼做着怪相,讨厌得很。   陌生的羞赧与无措使她慌乱窘迫,忍不住将发烫的小脸扭向一边。   严怀朗见状,索性双手捧住她的两颊,将她的脸定在自己眼前:“别乱动,吹出来就不疼了。”   温和的嗓音里是十足的耐心,像哄小孩子一样。   面向而立的两人之间距离不足半步,他的双手温柔地捧着着她滚烫的两颊,他说话间的气息亲昵氤氲在她的鼻端。   此景此景之下,月佼深深觉得,自己可能快要就地燃起大火来了。   片刻过后,严怀朗长指温柔地拭去她眼角的泪渍,轻声道,“还疼不疼?”   灯笼的光晕下,仰着脸的月佼怔怔望着严怀朗一张一合的唇,忍不住偷偷咽了咽口水。完了完了,她是不是走火入魔了?   为什么忽然觉得……他看起来,仿佛很好吃?!   严怀朗浅笑,以指节轻轻敲了敲她的额角,“发什么愣?”   他一定是眼花了,方才竟以为小姑娘在盯着他偷偷吞口水。   脸红又心虚的月佼略有些夸张地抬手捂住额角,满口颠三倒四的叽叽咕咕,以此掩饰自己心中骤然而起的无措。   “不、不疼了……你做什么、做什么打人呀?我、我……我就是下午看了许多卷宗,脑子累着了才……诶,你在这里做什么?”   “方才从宫中出来,半道遇见云照,听她说你还在典史阁,我就顺道过来找你一起吃个晚饭。”   似是怕她拒绝,严怀朗又补充道,“今日陛下发了好大一通火气,我心中难过,想请你陪我吃顿饭,开解开解。”   一听他挨了陛下的火气,月佼忙不迭地点头道:“那咱们就去吃饭,多吃些就不难过了。”      严怀朗唇角抿笑,非常自然地又伸手去牵她,“走吧……”   话音尚未落地,他骤然噤声,眉头紧皱,垂眸瞥了一眼自己那只落空的大手。   眨眼之间平地退出三四步的月佼满面尴尬,呆立当场。   她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怎么回事,方才在他的手伸过来的瞬间,鬼使神差般地就掠身退后了。   四目相瞪,气氛一度凝滞。   “那个,那个什么,”月佼急中生智,脸上挤出笑来,指着台阶下的獬豸石像,噔噔噔跑回严怀朗面前,“我是想问你,为什么监察司各院门口都是这种神兽呢?”   真是生动形象地演绎了什么叫“顾左右而言他”。   严怀朗满眼受伤地睨她一记,勾了唇角,回她一个很假很假的笑后,举步朝台阶下走去。   月佼赶忙跟上,抬手拉住他的袖子,讨好地轻晃着:“我没躲你,真的没躲你,就是……就是怕你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才特地跑过去指给你看看的呀。”   她觉得自己怕是学坏了,假话张口就来。   严怀朗扭头瞥她一眼,挑挑眉,勾勾唇,又是那种“就知道你对我充满嫌弃”的失落眼神。   他的一径沉默叫月佼心下着慌,索性赖皮似地扯住他的衣袖不让走了,“做什么、做什么不说话?不许这样吓唬人的!”   严怀朗从善如流地停下脚步,忍笑绷住脸,任她又急又气地蹦到自己面前来。   “说什么?”   可算开了金口了。   月佼悄悄松了一口气,随手胡乱指了指石阶旁的獬豸石像,“就、就说……我就想请教一下,为什么咱们监察司要用它守门呀?”   “因为它是勇猛、公正的象征,能辨是非曲直,能识善恶忠奸。若它发现奸邪的官员,就会用角把他触倒,然后吃下肚子。”严怀朗不咸不淡地解释道。   “吃、吃掉?”月佼结结巴巴地瞪大了眼,“神兽……神兽不是好的吗?为、为什么会吃人?”   “清平公正是至善,可它需要有凶神来守护。”   月佼想了想,点点头,认真道:“哦,我明白了。就是说,我们要比恶人更凶,他们才会忌惮,如此我们才能守住这至善。”   监察司,就是这盛世中的凶神,守的是清平公正、光明天下。   “对,”严怀朗客气地笑笑,作势欲走,“若你没有旁的问题,我就先走了。”   “等等,等等,”月佼死死拽住他的衣袖,“你不是说要请我吃饭吗?”   “你不是躲我吗?”严怀朗淡淡哼了一声,却没有挥开她的手,由着她拽着自己的衣袖。   “没呢,说了没躲你,”月佼急得直跺脚,“你、你、你,怎么不相信人呢?”   见严怀朗眼中明晃晃写着“你别骗人,方才就是躲我了”,月佼绞尽脑汁地想着弥补的法子。   毕竟严怀朗对她来说是意义不同的存在,她不希望两人之间因为突如其来的小枝节而出现裂痕。   可她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方才的举动,毕竟连她自己都不明白为何会在那一瞬间就躲开了。   都怪当时两人之间的气氛太诡异!   无计可施之下,月佼忽然热血上头,一把牵住他的手,气势汹汹地拖着他就走:“说!要吃什么?!我请你!”   柔软的小手微颤,却将那大掌抓得紧紧的,像是在强调“看,我根本没有在躲你”。   严怀朗满眼笑意地望着她故作蛮横的身影,无声地反手扣进她的指尖,口中淡淡道,“你想吃什么?”   月佼脚下一滞,脑中毫无预警地浮起方才那让她心慌意乱的画面。   典史阁门口的灯影光晕之中,严怀朗那看起来似乎很可口的唇,近在咫尺。   她心里那个怪里怪气的小人儿忽然又蹦跶了起来,做着怪相跳来跳去地喊道——   吃他!就吃他!   她被这个想法吓到险些一蹦三尺高,僵了半晌之后,才满面通红地回头瞪他,贼喊做贼:“你、你这个人……怎么能、怎么能问这样的问题?不像话!”   严怀朗怔住,想破头也没明白,自己究竟是问了什么不像话的问题。   他百味杂陈地看着两人交握的手,由她拉着自己横冲直撞地往前走,心下甜中带恼地暗忖,这个小松鼠精,今日真是反常得很啊。 第三十九章   南惠坊是京中繁华之所,四衢八街华灯璀璨, 中宵方停。   而户部点检司在此地开设的“太和楼”, 其规模宏丽、陈设精致,在其间甚为显眼。   进了店门首彩画欢楼后, 有侍者接引着二人过了绯缘帘,一路领到后头的广院之中。   正巳时,恰是太和楼内食客络绎之时,往来者多华服鬓影、言笑端和,气氛热闹却不失风雅。   夏月与茉莉盈盈, 替这喧闹夜色更添繁华。   月佼跟在严怀朗身后登楼上阁。   拾级而上而上间, 她略略打量了那些高悬的贴金红纱栀子灯一番后,小声叽咕道:“瞧着就好贵的样子。”   还好她不必养家糊口,不然荷包可……   “诶, 对了,忽然想起一件事,”她伸出手从背后扯了扯严怀朗的袖子, 见他回头看过来,便笑着提醒道,“我的荷包呢?”   严怀朗似是满眼茫然地盯着她看了片刻,徐徐扬唇道:“我也忽然想起一件事。”   “什么事?”   “方才在典史阁门口时,不知是不是我眼花,”严怀朗略顿了顿, 稍显踌躇却满面诚恳地询道,“仿佛看到, 你盯着我咽口水?”   “眼花!一定是你眼花!没有的,没有的,”月佼猛摇头,忙不迭推着他的后背催他继续往前走,飞快地转移了话题,“快走快走,先说好,这顿是你请哦,我薪俸不高,舍不得的。”   严怀朗从善如流地“哦”了一声,将头转回去。   在他身后的那只心虚的“小尾巴”已脸红得想要滴血,再不记得那被“借”走的可怜荷包了。   他们进的那间小阁似乎是严怀朗早已订好的,候在里头的侍者已摆好蜜饯盘果,见他二人到来,便即刻伶俐地让奉香者将墙角的琉璃香盏点了,接着便去传菜。   “做什么这么铺张呀?”月佼扁扁嘴坐下,低头抓了一颗蜜饯,小口小口地啃了起来,半晌不敢抬眼看对座的严怀朗。   她怕自己会越看越想吃……是果子不好吃,还是近来吃太素?为什么会想吃人呢?!真是太可怕了。   严怀朗顺手替她斟了小盏山楂茶递过去,同时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发顶和发红的耳尖思量了半晌,忽然若有所悟地浅浅勾抿起唇角。   “你后日就要出京办差了,替你践行,”严怀朗噙笑,徐徐道,“先前我替你收着的那些东西,要取了带走吗?”   这话让月佼吓了一跳,再顾不上满心的羞赧与慌乱,急急抬起小红脸瞪向他:“你、你不参与这个案子,不能打听的!”   严怀朗哭笑不得地翻了个优雅的白眼:“案子是谢笙给你的,而谢笙,正巧是‘本官’的下属。”   “对哦,”月佼挠了挠额角,笑得尴尬,“一时忘记了。”   他是右司的最高官长,右司的案子桩桩件件都得过他的手,哪里用得着“打听”什么呀。   都怪他,平日里在她面前总没什么架子,今日又一副“好像很好吃”的模样,搅扰得她脑子都糊成浆了。   真是不像话。   “东西要不要取?”严怀朗见她只顾红着脸恍神,忍住笑意,又问一遍,“若是要取,明日我就带你去……”   他的话被敲门声打断,上菜的侍者在门外恭敬出声。   严怀朗应了,侍者们便推门而入,将他提前订下的菜色一一摆上桌来,又替他俩布好杯碟碗箸,才鱼贯退出。   “不用的,”小阁中又只剩下二人相对,月佼才接着他方才的话回道,“待我办完差事回来后,再找你取吧。”   严怀朗点点头,原本想说什么,却到底忍了回去。   其实两人已有三个多月不见,月佼本有许多话想同他讲的,可他回来这短短两日,她与他之间又仿佛发生了许多莫名其妙的事,扰得她心慌意乱,原本那些攒了许久的话也不知从何说起了。   月佼盛了小半碗血粉羹,放在面前凉一凉,趁这间隙,便抬眼觑向严怀朗,眨眨眼道:“今日陛下为何对你发火呀……呃,可以问吗?”   话都问出口了,她才猛然想起,若陛下冲严怀朗发火的缘故关乎案情,照规矩,她是不能问的。   “陛下让我找个人,我这头迟迟没消息。”   他未置可否,月佼心中就已有数,这是她不能再深问的事。   于是月佼点点头,端起面前的汤碗,认真开始进食。   这并非二人头一回共桌而食,可严怀朗仍是颇为新鲜地笑着低语道:“实在是很喜欢和你一起吃饭啊。”   她虽总是小口小口的吃,可神情却很认真专注,且通常不吃到撑是不会停嘴的。   每回看着她吃东西,严怀朗总觉得她碗里的食物格外香,也总觉得……   她真的很像一只松鼠啊。   月佼吞下口中的食物,疑惑地抬眉看着他偷笑的模样:“你吃饭就吃饭,总盯着我做什么?看着我能下饭?”   严怀朗闻言镇定自若,故意惹人似地直视着她,慢条斯理地夹了一片烩鱼白送进口中。   月佼被他那眼神盯得浑身不自在,却又像中邪似地回视着他,半晌挪不开目光。   待严怀朗将那片鱼白细嚼慢咽了,又浅酌热汤过了口,这才不紧不慢地点了点头,言简意赅地回答了她先前的问题。   “对,能下饭的。”秀色可餐嘛。   打从当初在红云谷的瘴气林第一次见他时,月佼就觉得,这人有一双世上最好看的眼睛。   澄澈,明亮,凛冽。如浮在清透的湖面上,如偎在皎洁的月光旁。   在两人相熟之后,她常在他那对漂亮的眼中看见各式各样的笑,可那些笑模样,他在看旁人时,似乎又是没有的。   这是说,她在他的眼中,与别人,是不同的?   月佼心中蓦地泛起热甜,又有些无措的慌张,赶忙低下头,强压住想要翘起的唇角,咕咕哝哝地假作抱怨:“瞎说胡说的,我又不是炒好的菜,怎么会下饭……你才下饭咧……”   真的,他今夜怎么越看……越好吃。完了,她一定是走火入魔了。   “我下饭?”严怀朗好笑地轻瞪她的头顶一眼,似真似假地垂眸叫屈,“那怎么不见你瞧我一眼?只顾埋头吃。”   “闭、闭嘴,”月佼红着脸抬头,凶巴巴瞪他一眼,口中急急道,“不许再叽叽咕咕打扰我吃饭……”   那个怪里怪气的小人儿又扮着鬼脸在月佼心尖上打起滚来,哈哈笑着喊道,再不让人好好吃饭,就要吃你啦!   吓得月佼赶忙刨了好大一口米饭堵住自己的嘴,将两腮撑得鼓鼓的,生怕心头那个小人儿鼓噪作乱的大喊大叫被严怀朗听了去。   不太能确定她今夜为何举止怪异又频频脸红,但她的脸红与慌张赧然全是因自己而起,这一点严怀朗是能确定的。   ……闹得他也忍不住跟着脸红起来。   这姑娘,当真是有毒。   ****   两人是乘严怀朗的马车过来的,饭后,自是又一道乘马车回官舍。   在听说严怀朗今夜也要住官舍时,月佼有些惊讶:“你为何也住官舍?”   “就许你住啊?”严怀朗随口笑笑,又满眼兴味地打量了她一番,“真奇怪,你吃那么多……都吃哪儿去了?”   月佼一本正经地瞪着他:“实话告诉你吧,其实我根本没有吃下去,全都偷偷装到袖袋里了。”   话音刚落,就见他满眼好奇地作势要伸手来探,吓得月佼笑着缩成虾米,“我瞎说的,瞎说的呀!怎么这种话你都会信!”   严怀朗慌忙撇开头,废了好大劲才压制住自己将她捞过来圈在怀中的冲动。   她在他面前,真的很容易没有防备与拘束……真是又甜又磨人。   这小混蛋,想要他这条命就直说,拿去就是!总是这样撒着欢地勾人又不自知,真是很不像话!   “都是个武官了,”严怀朗清清嗓子,一副谆谆教诲的模样,“在旁人面前,可不能这样。”   月佼笑眼弯弯地冲他抬了抬下巴,微红着双颊旋身坐好,捋了捋身上的官袍,乖乖的:“我在旁人面前才不这样的。”因为是你,才敢这样呀。   严怀朗紧紧抿住就要逸出唇角的笑声,满意地点点头。   马蹄哒哒,车轮滚滚碾进夜色深处。   “谢笙派给你的差事,你自己原本是愿意的吗?”   不知他为何会忽然问这个,月佼腰身一凛,坐得板板正正,面上笑闹的软色顿敛:“当然是自己愿意的呀。赵攀大人一直不看好我,若谢笙大人没有给我这个机会,我就要变成吃闲饭的废物了,我不想那样的。”      见她面上有执拗的坚定,严怀朗忍下心中的不舍与担忧,温和地笑笑:“那,在外凡事要当心,不要轻易信人。尽力而为就是,若见形势不对,一定先保住自己,懂吗?”   右司就少有没风险的差事,严怀朗心中虽不舍她去涉险,却也不忍无端地阻碍她的成长与上进之心。   他知道,这姑娘虽未必懂得多少复杂的大道理,可她有她的志气与抱负,她想在这天地之间留下自己堂堂正正努力过的痕迹,她想有所作为。   这些事,她不必说出口,他都懂。   所以他绝不会自以为是地将她禁锢,哪怕心中万般不舍。   他会尽全力护她周全,助她成为她想要的那种自己。   “你这样说话,就很像……‘严大人’了。”月佼望着他,忍不住又笑弯了眼。   祖父说过,看人眼可观人心,此刻他正替她担忧,她看得出来,这让她心中暖洋洋。   可更让她高兴的是,他没有开口劝阻她放弃这趟差事,这表示他愿意相信她可以做到,表示他心中认可她是一个真正的监察司的武官。   对她来说,再没有比“严怀朗的认可”更好的送行礼了。   严怀朗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又道,“……方才那些话,也不独独是对你说的,是你们三个,都要如此。记住了吗?”   这是真心话。   这几年右司新近的员吏皆是先在赵攀手下受训,而赵攀骨子里观念是大缙武官武将们非常传统的那种——   武要死战,宁可丢了性命也不能丢了风骨。   新近的武官们一开始受到的就是这种观念的熏陶,或多或少都有些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心态。   而这恰恰是严怀朗最不想看到的。他当年见过太多伙伴在尚有余地时却选择从容赴死,绝无半点折中求存之意,这在他心中是隐秘而深重的大痛。   他知道赵攀们的想法本身是没有错的,只是他们从未像当年的他那般,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又一个的伙伴在自己面前死去,却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看着。   看着他们从鲜活到凋零,最终无人知晓。   “怎么出去的,就给我怎么回来,”严怀朗轻敛了发烫的眼皮,嗓音微哑,“你们,所有人。”   眼看着他的神色转为凝重沉肃,不知为何,月佼总觉得他好似要哭了。   于是她小心地站起来,在徐徐行驶的车厢内挪了两步,走到对座的严怀朗跟前,单膝半蹲,仰头侧脸看着他的眼睛。   车轮似是碾上小碎石,车厢略一颠簸,严怀朗心中一诧,忙不迭伸手扶住她的双肩,月佼“呀”了一声,双手也下意识地抓住他腰间衣袍,勉强稳住了身形。   待马车又恢复平稳行驶后,严怀朗才微恼地低头瞪着她:“不好好坐着,跑过来蹲我跟前做什么?”   月佼有些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仍是先前那般单膝半蹲的姿势,满脸讨好的冲他眯眼笑。   被她这模样一闹,严怀朗又气不起来了,只能自暴自弃地轻笑一声,满眼无奈地与她四目相对:“到底想做什么?”   见他没有再生气了,月佼才收了那刻意软软甜甜的笑,目光纯澈地与他对视,郑重地抬起右手轻触他的眉心。   “严怀朗,不要难过,不要害怕。我,我们,还有你所在意的所有人,”月佼嗓音轻缓,宝相庄严,“都会长命百岁的呀。”   严怀朗瞪了她许久,忽然开怀一笑。这小妖怪,竟轻易看穿了他心底最在意的事吗?   “红云神女,当真能观人心?”   他微哑的嗓音中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月佼见他不若先前那般沉痛难过,这才得意地笑着点点头。   “那你有没有看出来,”严怀朗眸中有陡亮的星辰闪烁,微哑的沉嗓中多了些许缱绻的蜜与暖,“我此刻,很想抱抱你?”   话音尚未落地,月佼倒是先腿下一软,红着脸,瞪着眼,跌坐在地。 第四十章   孟夏清和,阑夜寂寂。   红脸月佼垂眸不敢看人, 飞快地起身回到先前的位置上坐好, 动作敏捷到严怀朗打算去扶她的手都没来得及碰上她的衣角。   她也说不上来自己今夜究竟是怎么回事,动不动就心慌意乱。是因为临近要出第一趟差事, 太紧张了?   又或许是因为几个月不见严怀朗,她忽然怕生了?   可是想想又都不对。无论是紧张还是拘束,都不该有想吃人的想法呀!真是可怕又奇怪啊。   尴尬中,月佼眼睛骨碌碌瞎转,瞧瞧车顶, 又瞧瞧车壁, 再瞧瞧车窗,就是不敢看向对座的人。   见她那副羞赧惊慌又尽力假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模样,严怀朗也没再吓她, 只垂眸敛了敛心神,心中暗斥自己失策。   明知这没开窍的小松鼠精是吓不得的,方才竟然没忍住。   可她团成小团子般乖乖蹲在自己的面前, 明亮的眸子温软如水,里头只映着他的模样——   实在是既惹人爱,又惹人恼啊。   总是这样懵懵懂懂,乱糟糟、瞎乎乎勾着人的心,可若当真想朝她多走一步,她便能立刻一蹦三尺远……就说, 这家伙同一只狡猾兮兮的松鼠到底有什么区别?   心中万般滋味起伏,严怀朗却只能按捺下满心的躁动与不甘, 若无其事地淡声道:“怕什么?又没说要吃了你。”   可是,我却很想吃了你啊……月佼神色复杂地觑了他一眼,又飞快地将目光挪开。   她心中那个奇怪的小人儿正在又哭又笑地捶地,实在很怕被他看出来呀。   又行片刻,马车在距离监察司官舍不远的路口停住。   待车轮堪堪停稳,一言不发的月佼便飞快地撩了车帘蹿下。   严怀朗苦笑,暗暗叹了一口气,不紧不慢地下了马车后,又向车夫交代了几句,这才往官舍大门行去。   穿过中庭拱门,却见那个原以为已溜回窝去的小松鼠精正一筹莫展地以手叉腰,在廊下来回踟躇。   严怀朗走过去,在距她四、五步远的地方停下,浅浅扬唇:“还不回去歇着,在这儿消食呢?”   月佼偷偷深吸了一口气,步履端方、一脸正气地凑到他跟前:“我原、原本是困极了,想赶着回去睡觉,才、才先跑掉的。”   方才落荒而逃之后,刚到回廊下她就后悔了。虽然脑中乱糟糟,可她隐隐觉得自己仿佛搞砸了什么事,便赶紧停在这里等他,非要想法子把先前的场面圆回来才能安心。   严怀朗不动声色地垂眸望着她,不咸不淡道:“突然又不困了?”   就说这家伙跟个狡猾的松鼠没两样吧?他怕又让她不自在,便刻意停在离她远些的地方,结果她又自己凑过来惹人了。   “待会儿、待会儿再接着困,”月佼满口胡言地敷衍一句,又道,“我、我掐指一算,你会心想事成的!”   她古古怪怪的言行闹得严怀朗简直摸不着头脑。   虽不明白她为何忽然冒出这样一句话来,但他猜想,她或许是要弥合先前的尴尬,才特意等在这里对他示好。   他也不舍得使她心中不安,便体贴地接口,谢道:“那就承你吉言了。”   月佼张了张嘴,脑子却又像忽然被什么东西卡住,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见她语塞的模样,严怀朗笑着叹了口气,伸手亲昵地拍了拍她的额头,满眼全是纵容:“怎么傻乎乎的?快回去睡了,明日会很忙。”   后天她与云照、纪向真就要出京,照惯例,明日谢笙还会单独与他们三人再次确认此行的种种细节。   月佼对他的话却充耳不闻,垂脸咬着下唇,内心似有挣扎。   “怎么了?”严怀朗关切地低下头,“别总咬唇……”   他话才说一半,面前的小姑娘便猛地扎进他怀里。   在元宵那日,两人也曾有过这样亲密的相拥——虽说那是严怀朗骗来的——可彼时冬衫厚重,与此刻的感知全然不同。   虽才首夏,可衣衫已较冬日轻薄许多,这使严怀朗能清晰地感知到,环在自己腰间的那双纤细手臂隐隐发颤,贴在自己肩头的小脸似乎也正冒着滚滚热气。还有姑娘家柔软的……   她倒是抱得很实诚啊。   严怀朗暗暗咬牙,双手尴尬地垂在两侧,强忍着回抱她的冲动,他怕自己会失控。   有许多话,得等她这趟差事了结后回来,他才好慢慢同她讲的。   他得让她心无旁骛地出去,平平安安的回来,若在这当口上无端扰乱她的思绪,那很可能会导致她此行不能专注,那太危险了。   好在她也飞快地收回了手,退后小半步,顶着红脸歪头看向他,笑意讨好地邀起功来,“呐,我算得准吧?心、心想事成了。”   见严怀朗点了点头,月佼心中如释重负,红着脸将双手背在身后,“那我回去睡觉了,你也快回去睡吧。”   ****   在月佼与云照、纪向真出京后的第五日,严怀朗接到了手下传回关于神秘的“半江楼”的一则消息。   大约一年前,江湖上突然出现了一个叫“半江楼”的帮派,只闻其名、不知其所在。   他们不做别的事,只是出手阔绰,频频以非常隐秘且曲折的交易方式大量购买人口,而最终这些人全都如凭空消失一般,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自然引起了监察司的注意。   目前搜集到的蛛丝马迹虽始终不足以确定这帮人的身份,可严怀朗与谢笙都直觉,这帮人与四十年前宁王李崇玹自京中带出去的人马脱不了干系。      当年宁王李崇玹虽与平王多有不和,但两人皆是“新学”拥趸。在当年还是武安郡主的当今陛下打出“废除新学、男女平权”的旗帜之后,两人便抛开陈年恩怨,联手对付武安郡主。   只是平王的性子素来锋芒毕露,事事冲在最前,率先在原州与武安郡主及定王大军兵戎相见。   当平王在原州兵败的消息传回京后,宁王李崇玹当机立断,趁夜率部溃逃出京,一路往北而去。   当时,武安郡主的母亲、朝华长公主,以监国身份拦下对他的追击。   同熙元年,陛下忧心出逃的李崇玹部可能会生出事端,便派人沿着他当初逃窜的路线一路追查,却发现他和他带出去的大队人马凭空消失,四十年来杳无音讯。   而严怀朗今日收到的消息中显示,神秘的“半江楼”在持续一年多秘密购买大量人口之后,如今已开始接触以养马著称的北境游牧部族。这进一步映证了严怀朗与谢笙最初对“半江楼”的猜测。   因这条线的个中内情比月佼他们去处理的那一条线要复杂得多,自不能只派普通武官员吏出马。   原本谢笙请求由她自己带着周行山前去处理此事,却被严怀朗否决了。   “本官手上有一桩始终没有消息的陈年积案,或许从‘半江楼’入手会一举两得,”严怀朗对谢笙道,“京中诸事仍旧托付于你了。”   陛下让他找的那人也是四十年前出京的,而那人也是四十年来全无踪迹,这种特征似乎与“半江楼”有所重合,严怀朗打算在追查“半江楼”老巢的同时,顺便碰碰运气。   因“半江楼”背后隐情可能事关重大,不宜大张旗鼓、打草惊蛇,而严怀朗有在奴羯做暗线五年、最后成功全身而退的经验,抛开官职高低,他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   于是谢笙也不再与他强争了。   严怀朗将一切部署妥当之后,当夜便马不停蹄地秘密出京了。   他算算时间,知道月佼理当比他先回京,他想尽快了结手上的事,不让她等太久。   他与她之间的事,也该有个说法了。   ****   月佼一行三人花了一个多月时间,顺利完成首次任务,在北境陵州府辖下的房县,人赃并获地拿下流放地官员与“洞天门”、“泉林山庄”等江湖势力勾结,将流放人犯及其家属做奴隶贩卖的罪证。   七月初九,月佼与云照、纪向真将人犯暂时羁押于陵州府衙,准备启程返京复命,待谢笙另行安排同僚对此案进行善后。   哪知还没走出陵州府衙大门,却惊见江信之行色匆匆而来。   “谢笙大人派你来接我们回京?”云照疑惑道。   江信之焦急地摆摆手,趋步近前,低声对云照道:“是你要回京,月佼与纪向真另有要事。”   “啊?”月佼指了指自己,又扭头瞧了瞧同样傻眼的纪向真。   江信之也不废话,将这二人拉到一旁,压低声音道:“严大人在你们走后没几日也出了京,去追查‘半江楼’的案子。六月廿九日起,严大人失踪了。”   这些事,江信之原本半点不知情,是因事发突然,谢笙派他紧急出京前来通知月佼与纪向真时,才告知他的。   “失踪……是什么意思?”月佼脑中似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地,只余一片白茫茫。   “一直在暗中策应他的人再也收不到他发出的讯息,也找不到他留下的记号。”江信之很能理解月佼与纪向真此刻的呆愣,因为他在初听此事时也是同样的反应。   毕竟,那是严怀朗啊!   传奇般的五年敌国暗线经历,在将协助南军将对方灭国之后尚能全身而退的严怀朗,竟会在一个小小的江湖帮派手上折得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确实太骇人听闻了。   纪向真率先回过神来,急急道:“谢笙大人要我们做什么?”   “谢笙大人已安排了另外两组同僚在找,咱们三人单独成一组,”江信之指了指纪向真,道,“还是用月佼的江湖身份,你作为她的男宠跟在她身边,而我的身份是追踪你们的捕快,以此做暗中策应。”   “我需要怎么做?”月佼定定望着江信之。   “设法引起‘半江楼’的注意,不露痕迹地接近他们,打探严大人是否在他们手中……相关卷宗与部署详情我都带来了。”   月佼闭了闭眼,敛好满心满脑纷乱的思绪。   待她再睁开眼时,眸中已是一片清明。   六月卄九,是月佼前一世的祭日。   这一世的月佼成功地活过了那个死期,走上了和前一世全然不同的路。   那天夜里她非常开心,还找了由头拉着云照、纪向真一道喝了酒以示庆贺。   可她直到此时才知道,在她庆贺自己彻底新生的那一天;这一世里对她来说最重要的那个人,不见了。   她一定、一定要找到他。   再过十日,便是她十八岁的生辰,若他缺席……这算什么新生。 第四十一章   七月十五,陵州府与怀杨郡交界的沅城内人潮如织, 熙来攘往。   沅城是依托沅江出海口而兴盛起来的一座城, 素日里往来的客商甚多,亦有各种身份的旅人、游子混杂其间, 繁华之下可谓龙蛇混杂。   申时,夏日的夕阳如碎金细粉,洋洋洒洒将这座临海之城裹个通透。   此地终年往来之人形形色.色、一应俱全,城中客栈的店小二们自也是见多识广。   当妆容冶丽的月佼以手搭在纪向真的小臂上,一袭红鲛纱薄衫艳艳轻扬, 恣意疏懒妖娇地款步而来, 小二面上即刻挂了热情的笑迎上。   “请问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   小二很有眼力, 询客的热忱目光与笑脸径直对上妆容浓艳月佼,对她身旁神色木然、眼神空茫的纪向真视而不见。   清隽少年身姿桀骜挺拔,目光却稍显迟滞, 面上无波无澜。他一手紧握着华丽长剑,另一手却始终悬空半举,尽忠职守地将自己的手臂作为身旁那妖娇少女的倚仗,任劳任怨地供她保持慵懒迤逦之姿。   这少年一看就不对劲,宛如被收了心魂、强行驯服的小狼,店小二虽心下诧异, 却绝不多事,热切诚挚的笑脸无半点差错, 像是已见惯不惊了。   店小二虽镇定如常,堂中的众多食客中却有许多好事者频频向进门处望来。   没法子,薄纱红衫、浅笑妖魅、一看就不像好人的姑娘,身旁站着一个显然被她用旁门左道控了心魂的端正少年,这一幕实在太招眼。   许是碍于月佼那通身嚣张的妖气,好事者们并未立刻交头接耳,只是与身边相熟之人来回递着眼色。   整个堂中大半食客的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月佼却像是毫无察觉,只略侧身半步,向跟在自己身后进来的云照懒懒一挑眉。   云照将昂贵的雪青梳云纱如意月裙穿得个恣意疏狂,手中却毫不相称地拎着不大不小的包裹。   她殷勤跟在月佼身侧的模样落在旁人眼中,十足是个初入江湖又不学好的富贵顽劣。   见月佼淡淡一回眸,她便即刻自腰间荷包中取出一锭银子,随手抛进小二怀中:“打尖,也住店。两间上房……唔,先上些吃的,捡你家店中最贵的上就对了。”   此地是走沅江出海的必经之地,往来客商富贾、江湖豪客、甚至亡命天涯之徒都算寻常,可出手如此阔绰又半点不废话的,实数罕见。   小二自是没有半点怠慢,即刻引了三人前往二楼雅座就坐。   这间雅座相对私密,内里共只有两桌,以织锦屏风略作曲隔。   其间一应陈设华美许多,此刻又空无一人,与楼下堂中高朋满座的情形对比鲜明,显然非豪阔者不能登临此处。   月佼抬手指了指临窗那桌,眼神空茫的纪向真便立刻走了过去,将其中一张铺了锦垫的椅子细细探查过,这才抬眼直视着月佼,恭谨肃立在侧。   “赶紧传菜吧,”云照想了想,又摸出一锭银子递给小二,再次叮嘱,“什么都捡最贵的啊,绝不会短了你家银两。”   小二忙不迭赔笑着躬身请他们入座稍待后,伶俐地退出雅间,下楼传菜去了。   ****   因这雅间相对私密,桌待店小二离开后,纪向真率先翻着白眼任自己跌进椅中,澄明双眸里带着不甘的恼意,全无先前那傀儡般的木然。   云照俯身将脑袋支过半桌,压低嗓音得意道:“怎么样?怎、么、样?!我就说没我不行吧?若叫你这妖女亲自吆五喝六,那可就太跌身份了,就得要个我这样儿富贵风流又狗腿的跟班,站出来替你耀武扬威,才能倍加彰显你冲天的妖气!”   在江信之带来的原定部署中,谢笙明确指示云照返程回京,不参与打探严怀朗下落的事宜。   可云照哪里肯独自回去,态度强硬地自作主张,细微调整了谢笙原本的部署,将自己也加了进来。   还别说,她这天外飞来的一笔颇有点画龙点睛的意思,无端让他们这一组刻意引人注目的种种行迹倍显合理,简直气焰非常。   “我说,你俩带着我在这沅城内可遛了整整两日了,”纪向真对自己被安排到的角色显然不太满意,龇牙咧嘴地忿忿着,声量却也压得很低,“‘半江楼’的人当真会上钩?”   若“半江楼”的人始终不主动现身,那他做牛做马地扮失智小狼得到什么时候?!   月佼旋身横坐在椅中,双腿搭在椅子的扶手上,以手肘支在另一侧扶手上,轻托着腮边,以气音轻道:“笨、蛋。”   她轻蹙的眉心里隐着愁绪与担忧,懒得再多说一个字了。   纪向真怒而皱眉,却听云照压低声笑道:“打从前天夜里就跟在咱们后头了。”   他们三人从陵州起就是如此大张旗鼓,江信之也在暗中将“第五妖媚”重出江湖的消息散布出去,同时夹杂了一些“半江楼”定会有兴趣的猛料。   月佼与云照在身后出现尾巴的最初就已察觉,只是纪向真顾着要演好被药物控制的模样,怕被人看出破绽,一路谨慎地绷着脑中的弦,便没注意到身后的异动。   他诧异地张了张嘴,月佼却忽然眉心一凛,勾起脚尖轻轻踢了踢所坐那张椅子的右侧扶手。   纪向真立刻轻车熟路地恢复了先前那般失心的模样,敏捷地起身立回月佼身旁,后背挡住半敞的窗户,一副以命相护的模样。   屏风外是端着托盘的侍者,还有店小二引客的声音:“公子,临窗那桌已经有客人了,您这边请。”   屏风一角应声闪过白色衣袂,侍者也随即进来替临窗这桌上了菜。   月佼瞥了瞥间内屏风那头影影绰绰的邻桌,软软抬手,以手背轻抵唇边,慵懒地打了个呵欠,手背上金粉朱砂绘的烈焰木莲衬着粉颊与红唇,更添三分妖冶艳色。   “阿真。”她软嗓轻扬,带着懒懒笑意。   纪向真心领神会,执箸拈了一团“青玉虾茸”放进小勺之中,乖顺地送进半躺在椅中的月佼嘴边。   云照以眼角余光瞟着屏风那头的动静,口中以不高不低的声音,羡慕道:“姑娘究竟是使了什么药,竟使这家伙能听令行事?我从前见‘洞天门’的朋友们使的那种药……那些人浑噩如行尸走肉,什么也做不了的。”   “想知道呀?”月佼抿下口中那团“青玉虾茸”,软声懒笑,“不~告~诉~你。”   邻座那人投在屏风上的影子像是端着茶盏怡然自得,对他们这一桌的异像似乎并无半点好奇。   云照悄悄向月佼挑了挑眉梢。   月佼轻笑一声,不疾不徐又道:“如今我与谷中闹翻了,这些压箱底的药可是我吃饭的家伙。若轻易被你学了去,那不就断了我的财路?”   “姑娘手中的方子大多有价无市,别欺我不懂,”云照也笑,“那日你试给我瞧的那一种,能让人在短时间内激发数十倍战力的……”   “嗯哼。”月佼娇声做作地清了清嗓子,打断了她的话。   云照赶忙噤声,状似慌张地转头偷觑屏风上的人影,那影子执盏饮茶的动作显然一滞。   月佼垂眸,唇角无声微扬,笑意凛凛轻寒。   ****   夜静更深之时,江信之带了五名捕快气势汹汹进了客栈,亮出“通缉令”与画像,前来搜捕“以邪门药物拐人为奴的妖女”。   一时间客栈中灯火俱亮,客院中许多人纷纷探出头来探看这动静。   与此同时,月佼带着纪向真与云照,在众目睽睽之下出了上房,不紧不慢地往客栈后门行去。   刚迈进院中的江信之见这三人,当即大喝一声:“妖女!哪里逃!”   对这浮夸的表现,云照在心里已将白眼翻上了天,口中却扬声道:“这位官爷,打从陵州追了一路了,您可真是锲而不舍啊!”   “你莫要再助纣为虐了!”江信之正气凛然,怒目相向,“这妖女贩卖邪门药物助‘洞天门’违律蓄奴,已是死罪难逃,你若再执迷不悟跟着她……”   “废话真多,”月佼娇声鄙夷,对纪向真一挥手,“小真真,那是敌人,去吧。”   满眼木然的纪向真应声而动,毫不犹豫地拔剑出鞘,无惧无畏地朝江信之与他的同伴们扑身而去。   混战乍起,月佼与云照出了后门,隔空抛来笑语:“小真真,走了。”   江信之与同伴们被纪向真一个剑锋横扫,齐齐倒地,满眼恼恨地咬牙,看着纪向真跃身上墙,消失在夜色之中。   门外,一阵马蹄急促向南。   江信之起身拍拍身上的尘灰,对四围看热闹的攒动人头喝道:“看什么看?没见过官差抓坏人啊!”   唔,没见过六名官差被别人孤身独剑横扫在地的。   好事者们纷纷摸着鼻子忍笑缩回头去。   江信之做恼羞成怒状,哼了一声,领着五名同伴自后门追了出去。   客栈恢复了宁静,看热闹的众人也一边议论纷纷,一边各自退回房中。   片刻后,有一个黑衣的身影悄无声息出了客栈后门,片刻后,有马蹄之音急促哒哒,一路向南。   ****      沅城南郊有一座小山包,山间有一座破落荒废的土地庙。   夏夜的急雨说来就来,门口檐下霎时有水柱倾落。   “那人跟得上来吗?”云照拿手中的木枝顾着面前的火堆,有些忧心地望了望黑夜中的雨幕。   月佼凝神侧耳半晌后,立刻拍了拍身旁正在以干草铺地的纪向真。“来了。”   纪向真立刻整理好眼神,跽坐在干草堆的最外侧。月佼顺势以他的腿做枕,侧身躺下,慵懒靡靡。   不多时,门口有马声嘶鸣,顷刻后闯进一个落汤鸡似的黑衣青年。   黑衣青年像是没料到这破庙中有人,惊慌片刻后,拱手道:“借地躲雨,还望几位朋友行个方便。”   云照满目谨慎地打量他一眼后,转头看向月佼,似是在等她发话。   横陈侧躺的月佼纹丝不动,如丝媚眼中闪过利芒,直盯得那黑衣青年头皮发麻后,才懒声懒气地笑笑,“请便呀~这又不是~我家的地盘。”      那人见月佼应允,便自来熟地凑到云照顾着的火堆前,盘腿坐下。   他顺手帮着往里添了一根柴火后,状似好奇地打量了纪向真一眼,随口与月佼攀谈起来。   “这位小兄弟瞧着像是……被下了‘斩魂’?”   月佼闭目,哼笑一声,不屑轻喃:“‘斩魂’算什么玩意儿。”   语毕,不再说话。   那人讪讪的笑笑,抬眼看向瞧着好说话些的云照。   云照偷偷觑了闭目的月佼一眼,对那黑衣人贼兮兮笑道:“能知道‘斩魂’的人,若不是官差,那就……不是好人哟。敢问兄台是哪一种?”   那黑衣人斜斜勾唇,阴鸷一笑:“同道中人,幸会。”   “我瞧着你也不像官差。”云照笑意愈发热络,将涉世不深的富贵纨绔扮演得入木三分。   “小真呀~”月佼闭目哼哼,纤润的食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肩。   可怜的纪向真极力维持着满面木然的乖顺,任劳任怨地替她捏起肩来。   黑衣人一副大开眼界的模样,略压低嗓音对云照笑道:“难怪这位姑娘先前说‘斩魂’不算什么,中了‘斩魂’的人可没法依令而行。”   “咱们中原人见识少,从前我也以为‘斩魂’已是很不得了的奇药,”云照得意地挑眉,侃侃而谈,“自打遇见这位‘第五姑娘’后,我也才大开眼界。她那些压箱底的方子……不是吹牛,我亲眼见过,使人服下后战力激增数十倍都行!那家伙,一剑能挡百万兵,指哪儿打哪儿!”   “去去去,见鬼的百万兵呀,”眼见这牛皮要被吹破,兀自闭目的月佼赶忙娇声修正道,“最多以一当十罢了。”   黑衣人立刻钦佩接话:“那已是很了不得了!”   “雕虫小技,混口饭吃而已,让江湖朋友见笑了呀。”月佼虚虚抬起眼皮,对那人笑笑。   黑衣人眼前一亮:“不知姑娘可有兴趣,与我家少主谈一桩生意?”   “我这个人呀,就是喜欢挥~金~如~土。”月佼倏地美眸大张,两排小扇子似的睫毛扑扇得风情万种。   虽不能确定严怀朗在不在这人手中,但月佼有一种直觉,这人就是“半江楼”的人无疑。   严怀朗是在追踪“半江楼”的过程中失踪的,找到半江楼的老巢,便极有可能找到严怀朗。   无论这人口中的“少主”是人是鬼,她都要去会一会。 第四十二章   因沅城临近出海码头,往来商贾甚多, 时常有人需就地寻个相对私密又惬意之所, 以便谈些商事,于是北城郊外的滴水湖便应运而兴了。   滴水湖引沅江之水, 三面环山,终年苍翠。湖面有众多画舫、宝船,供人在湖面宴饮、会客。   两日后,那夜的黑衣人张世朝依约回到城南小山的破庙,带月佼前去北城外的滴水湖见他口中那位“少主”。   为免于被人一网打尽, 也为了降低对方的防心, 月佼今日只带了纪向真同往。   他们三人乘坐张世朝的马车离开后,云照迅速换装易容潜回沅城内,伺机与江信之汇合, 以便尽快通知江信之自临近州府调集人手,策应月佼与纪向真全身而退。   ****   一路上,张世朝极尽热络地与月佼攀谈, 同时也像是在暗暗做最后的试探。   据张世朝的说法,他们确是“半江楼”的人,对月佼“第五妖媚”之名早有耳闻,自去年冬日她在泉林山庄现身后,就已有与她面谈的打算,却苦于无人牵线。   之后月佼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一年半, 直到前些日子听闻她重出江湖的风声,张世朝才受命前来寻她。   “原以为说服第五姑娘需要花些功夫, 却没料到姑娘竟如此爽快,”张世朝向对座的月佼殷勤笑道,“姑娘当真艺高人胆大,在下佩服。”   月佼浑身没骨头似地,一路拿纪向真当垫子靠背,双腿舒展交叠,懒搭搭横坐在车厢左侧的长椅上。   “我可不敢顺着你的话吹嘘什么‘艺~高~人~胆`大~’。”她抬起手背轻轻压住唇角打了个呵欠,这才略侧过脸,眉眼斜飞地朝张世朝抛了个笑。   “不过就是钱快花光了,听你说有生意做,那便是龙潭虎穴我也得去呀!所谓‘富贵险中求’嘛,谁叫我就是过不得苦日子呢。”   这话可谓坦诚直白、在情在理,非常符合“半江楼”少主事先对月佼其人的推断:一个脑中空空、贪图享乐的魔教妖女。   张世朝笑着奉承道:“姑娘过谦了。”心中却如释重负。   在一旁安静当靠垫的纪向真目光迟滞地绷着脸,偷偷咬住舌根不让自己笑出来。这家伙,“妖女”当得越来越得心应手了,胡说八道的假话张口就来。   自五月出京到如今,经过这两三个月的朝昔相处,纪向真已隐隐懂得,当初谢笙为何会临阵换下各方面均无短板的苏忆彤,大胆启用赵攀与周行山都不看好的月佼。   不得不说,谢笙看人的眼光就是老辣。   月佼于人情世故、学识涵养上短板明显,叫人瞧着总觉得她通身都是破绽。可这也恰巧使她骨子里像白纸一张,画什么便是什么。   其次,她有非常强烈的求生本能。   当她明确懂得,这一趟出京需借助她“妖女”的身份,才能最大限度保证她及同组伙伴的安全,她便会使劲浑身解数去力求形象逼真。   最为重要的一点,是她在让自己成为妖女的过程中,心中毫无负担。她不会因为这个形象与她本性相悖而有忸怩之情。   她并不觉得这段“妖女”的经历会有损武官风骨。   对她来说,这大约就如小动物在遇到危险时装死自保那般,没什么好羞耻的。   如此一来,她在这个身份之下的言行举止便能淋漓尽致,毫无束手束脚之感,取得敌方的信任就容易许多。   ****   马车在北郊一处小树林前停下,张世朝客客气气地请了月佼下车,耐心解释:“穿过林中这碎石小径便是滴水湖,要委屈姑娘略走几步。”   月佼跟在张世朝身旁,徐行间笑意懒散:“无妨的,毕竟也是江湖儿女,没娇贵到那地步。”   靡靡丽丽的丝竹管弦之音已隐约可闻,想来也不算多远的路程。   “之前为确认第五姑娘的身份,在下已冒昧尾随姑娘一行多日,”张世朝边走便赔笑道,“还望姑娘海涵。”   月佼轻轻勾唇,浅声道:“江湖险恶,谨慎些总是好的。”   穿过林间的碎石小径,抬眼便是滴水湖了。   湖中画舫、宝船众多,其中一艘金翠华耀的三层宝船尤其打眼。   “这船真好看。”月佼跟在张世朝身后上了船,随口笑道。   张世朝点点头,脱口道:“这只是咱们少主众多……姑娘这边请。”   对他突兀地转了话头的举动,月佼并不放在心上,悠哉哉背着手随他登上宝船最顶层。   纪向真轻垂眼眸,心中略略梳理了一下:听张世朝方才的口气,这只是“半江楼”少主名下船只之一。   如此规模宏丽的宝船在中原并不多见,在“半江楼”却像稀松平常。是否可以推断,那神秘的“半江楼”老巢……在海上?!   ****   宝船第三层的主舱似迎客用的,一应陈设富丽堂皇,大剌剌彰显着船主人过人的财力。   纪向真动作缓慢地以银针验过茶盏之后,又递到自己唇边浅啜一口,略待半晌,才躬身将茶盏双手奉到月佼唇畔。   月佼姿仪疏懒地斜倚在精致的雕花檀木椅中,就着他的手浅浅抿了小口香茗,才对主座上锦衣华服的“半江楼”少主笑笑。   “我们红云谷出来的人,自来不懂中原那些弯弯绕绕,”月佼开门见山道,“您想从我这儿买些什么?咱们直接议定价钱,银货两讫即可。”   那少主看着约莫二十五六,身形富态,闻言拊掌大笑,像极了圆脸狐狸:“姑娘如此爽快,看来我是找对人了。”   见月佼心无旁骛、只为求财,那少主便也痛快说出了找她的目的。   原来,他们从前在“洞天门”手下买下许多“斩魂”之毒,但并不知那毒其实是出自红云谷,“洞天门”只能算是二手贩子。   “洞天门”在与红云谷交恶之后,将原本囤下的“斩魂”售完,便再也无力为老主顾补货。   “之后那泉林山庄不知从何处又斡旋来了一些,”那少主惆怅叹了口气,“可前些日子官府彻查贩奴案,将‘洞天门’与泉林山庄一锅烩了……”   说到那“斩魂”,“洞天门”与泉林山庄都不过是掮客,左手从红云谷手上低价买了,右手高价卖给“半江楼”这肥羊,获利不菲,自是不会轻易说出那药的真正来处。   “听说,第五姑娘手中,有远胜‘斩魂’的好货?”圆脸狐狸笑眯眯望着月佼,满脸期待。   “既你们去年冬日就知道我,那自然也该知晓我当日在泉林山庄内,是解过‘斩魂’之毒的呀。我既能解,那玩意儿在我眼里自然就不算稀罕。”   “‘斩魂’控人心,却是将个大活人给搞成行尸走肉,你瞧瞧我这种……”月佼哼笑一声,抬手指了指纪向真。   许是已听张世朝详细回禀过纪向真的种种驯服,圆脸狐狸点点头,却还是不失谨慎地笑道:“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姑娘可否当场再试一次?试药之人我这里就有,若眼见为实,价钱随你开。”   肃立在旁的纪向真拼命忍住吞口水的冲动,心中大呼要完。   月佼却只是掀起眼皮盯着舱顶的雕花衡梁,咬唇略作沉吟后,痛快道:“好吧,生意归生意,总得让您心中踏实。”   语毕,她站起身来,轻掸衣衫上的细小褶皱,“试药之人在何处?”   圆脸狐狸当即拍拍手,唤过角落里一名侍女,附耳交代几句,侍女便躬身退出主舱,想是领人去了。   月佼也不追问什么,只笑吟吟四下晃悠,摸摸舱中摆放的一些珍奇花卉,又看看四壁上精美的版画,耐心等待着。      “咦,这花养得可真好呀。”月佼歪头对主座的圆脸狐狸嫣然一笑。   “此花名唤‘洛神’,不知是从何处传进中原的,也是当初从泉林山庄手上购得的。”圆脸狐狸见她好奇,便主动走下来领她在偌大舱中四下参观,陪她谈笑以尽地主之谊。   “……说起今日这个试药之人,心志坚毅非常,也不知姑娘的药能否将其驯服。”   月佼好奇挑眉:“哦?怎么了呀?”   “这人服下‘斩魂’后,却不像常人那般任由摆布,竟更像发狂猛兽一般,我当日可是动用了近十名高手才将之制服。”   “对我来说,驯兽、驯人,都是一样的。”月佼笑眯了眼,却不着痕迹地将双手负于身后,怕被他看出自己的十指忽然止不住轻颤。   圆脸狐狸不懂,月佼却心知肚明:服下“斩魂”之后却未完全失智,甚至没有丧失行动能力……除了心志坚毅过人之外,还有一种可能……是提前服下了第五家家传的那种……可解很多种毒的解药……   当今世上,拥有这种解药的,除了她自己,就只有……   她将双手背到身后,圆脸狐狸一时没发现她的异常,可始终跟在她身后的纪向真自是瞧见了。   满面木然的纪向真缓缓伸手解下自己身上的披风,动作略显僵硬地将之披在月佼的身上,替她遮掩那异样颤抖的指尖。   圆脸狐狸钦佩地望着眼前这一幕,大约是觉得月佼对纪向真用的这种药,确实比“斩魂”要厉害。毕竟“斩魂”只能带给他一堆行尸走肉,可月佼却能以此将人驯服后收为己用。   月佼心中一凛,知纪向真这是在给自己补漏,也是在提醒自己不能失控,于是回眸冲他扬眉娇笑,拖声拖气道:“小~真~真~,最~好~了~”   纪向真维持着满面的无波无澜,心底却早已经把她骂了个底朝天。   这些日子以来,她每回用这样的声气对他讲话,他就头皮发麻,恨不得冒着可能被她毒死的风险将她暴打一顿。   月佼余光瞥见圆脸狐狸真满目兴味地看着,便娇娇笑着往纪向真面前凑得更近些,抬头挺胸道:“光披上不行,还得替我系好呀。”   纪向真垂眸,乖乖抬起手,慢慢地捋过披风系带,强忍着“勒死算完”的恼怒,专注而僵硬地替她系上。   有铁链剧烈晃动的声响在舱门处响起,月佼应声扭头——   数名彪形大汉将一个铁笼抬了进来,放在主舱正中的地上。   笼中,双目赤红的严怀朗双手被铁链绑缚,白袍上血痕斑驳。   ****   月佼忍下心中乍起的遽痛收回目光,用尽周身力气撑住了唇角那娇软轻笑。   “就是这人了,”圆脸狐狸笑呵呵道,“可需要我先命人将他打晕,以便姑娘喂药?”   月佼抬手搭在纪向真的小臂上,察觉他也隐隐发颤。   她清清嗓子,虚虚一笑:“不必的。”   她抿唇定了定心神,笑眼对上圆脸狐狸的目光:“让他们将笼子打开吧。”   “可是这人眼下浑如凶兽……”   “他手上铁链还在,一时伤不了人,”月佼柔柔的嗓音有些沙沙的,“我不是说了吗?驯人……驯兽,对我来说,都一样。”   不一样的,那不是别人,那是严怀朗。   第五家的解药能克“斩魂”,却会引人狂乱,他此刻……认不出她的。   ****   铁笼的门被打开,所有人全退得远远的,各自握紧手中兵器,屏息望着月佼独自缓步向铁笼走去。   她美眸盈盈望着笼中人,步履不疾不徐,披风下有猎猎红裙的裙摆一角薄纱轻扬,迤逦款款,恍惚间仿若脚下步步踏过盛放的红莲。   在众人凝神瞩目之下,月佼终于行过那短暂而又漫长的十数步,在铁笼前缓缓蹲下。   笼中人如双目赤红湛湛,挟猛兽般的凌厉之气朝她迎面扑来,铁链撞击之音急促遽响。      好在他双手被铁链绑缚,这用尽全力扑来,却也只能够到离月佼两拳有余的位置。   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后,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们。纪向真更是不知所措,只能悄悄将手中已出鞘寸许的长剑按了回去。   月佼从头到尾只是噙笑望着那对赤红双眸,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待他停了挣扎,恨恨与月佼面向对峙,两人的面庞隔着堪堪不过两拳的距离,彼此都能清晰感知到对方温热的呼吸。   月佼粲然一笑,徐徐将左手伸到他眼前调皮地晃了晃,全然无惧他眸中的狠戾。   一记清脆的响指之音。   少女白皙纤润的指间,凭空出现一朵殷红的洛神花,无风轻颤。   “呐,送你一朵花,”月佼弯着笑眼,细密如小扇子似的睫毛掩去眸中突生的泪意,“你就跟我回家,好不好?”   严怀朗赤红的目中有星芒烁过,微怔片刻后,他徐徐垂下头,薄唇温顺轻启——   将那朵殊异美好的洛神花,连同小姑娘秀气纤细的指尖,一口衔下。   顷刻间,月佼面颊红得同先前那朵洛神花没两样,却没有急着收回自己的手,任他好奇又贪嘴般以齿细细啃啮。   月佼眸中似有波光潋滟,镇定自若地偏过红脸,嗓音沙哑地对圆脸狐狸笑道:“看,他想跟我回家的呀。” 第四十三章   之后,月佼自袖袋中拿出一个小盒子, 取出一颗四四方方、黑乎乎的糖状物送进严怀朗口中, 又问圆脸狐狸的手下要来钥匙,亲手为他解开铁链。   她将自己的左手递到严怀朗面前, 严怀朗定定望着那皙白纤秀的小手好半晌后,才略带迟疑地抬起手臂,紧紧握住,由她牵着出来。   挺秀高颀的身躯紧紧挨在小姑娘身侧,当真犹如被驯服的凶兽一般, 服服帖帖——   只是有些生气地瞪着她身上的披风。   见他对月佼的所有举动皆毫无抗拒, 圆脸狐狸惊叹道:“第五姑娘果然出手不凡!”   月佼对圆脸狐狸笑笑:“我就靠这个吃饭的呀。”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费了多大劲才忍住没有哭。   圆脸狐狸也不拖泥带水,直接了当地伸出胖乎乎的五根手指:“初次合作, 先来个五百人份的,行不行?”   月佼忍住甩他一脸白眼的冲动:“五百人份呀……倒也不是不行,可得容我些时日, 要现做了。”   “我在此地有一座庄子,可供第五姑娘使用;同时我还会加派人手替你把风,保证不会有不长眼的官差来找你麻烦。若需要什么药材,尽管开口。如何?”   这听起来豪爽大方的条件,实则跟软禁也没个两样了。   “药材我得自己来的,您若不放心, 派人跟着我就是。如此,大家都安心。您说是吧?”月佼笑眯眯望着他。   圆脸狐狸想了想, 点头应允。   “呐,我看上这个人啦,”月佼指了指身侧的严怀朗,“若您肯将他送给我,我可以少收您……唔,五十金?”   与她十指紧扣的大掌蓦地紧了紧,月佼却没看他,只是满目诚恳地望着圆脸狐狸笑。   “成交,”圆脸狐狸倒不是真想省那五十金,不过是眼下有求于她,又是个无关大局的奴隶,顺着她也无妨,“不过此人来历成谜,身手不凡,姑娘确定……”   “很确定,我不怕的。”月佼脱口笑道。   ****   圆脸狐狸最终同意了将严怀朗作为礼物送给月佼,又留她用了饭,这才安排张世朝用马车将月佼一行三人送去了他先前说的那座宅子。   离开滴水湖时日头已偏西,月佼料想云照应当已与江信之联络好,按事先的约定,此刻她已回到南郊山上那座破庙等着了。   于是月佼请张世朝让马车先去了南郊,将云照接了,一并前往圆脸狐狸的宅子。   当云照见到紧黏着月佼死不撒手的严怀朗时,惊得眼珠子都险些落了出来。   虽不知严大人遭遇了何事,可瞧着他死死黏住月佼,仿佛自己长在月佼身上似的,便知其中有异。   月佼苦笑着对她摇头,轻道:“有事明日再说吧,我……有些累。”   见月佼神色中隐有心力交瘁的疲惫,她便没多问什么,偷偷留了记号给江信之以后,便跟着月佼下了山。   几人在马车内聚齐后,便朝圆脸狐狸在城北的宅子去了。   路上,月佼转头对严怀朗笑笑,柔声道:“你一直瞧着我的披风,是冷吗?”   此地昼夜温差大,日落之后便叫人觉得凉嗖嗖。   严怀朗抿唇,面上像覆着一层薄霜似的,就瞪着那件披风。   月佼试着收回与他交握的那只手,却发现他拽得更紧,只好无奈作罢,单手去解那披风的系带。   一旁的纪向真见状,习惯地伸出手打算帮忙,却被严怀朗凌厉一个眼刀飞得险些破功。   见纪向真将手缩了回去,他才冷冷一声轻哼,自己伸手替月佼将那披风解下,带着些许恼意扔到纪向真怀中。   云照一头雾水,深知这件披风来龙去脉的张世朝却忍不住笑,调侃道:“看来,这俩人今后少不得争风吃醋呢,第五姑娘要辛苦了。”   月佼笑着看了严怀朗一眼:“不会的。”   ****   圆脸狐狸的宅子中一应俱全,连侍女都不缺。   张世朝将他们送到宅中,向侍女们交代了少主的吩咐,让她们好生伺候月佼一行,又安排了一队人在宅子巡防,便向月佼告辞离去。   这一通闹腾下来,银月已上柳梢。   整座宅子里到处都是圆脸狐狸的人,云照也不好说旁的事,只能笑问:“今夜可怎么睡?”   她幸灾乐祸的目光扫过严怀朗紧紧握住月佼的那只手。   月佼想了想,对侯在跟前的一名侍女笑笑:“劳烦姐姐,替我们准备三间房,要挨在一起的,也好有个照应。”   侍女方才已听张世朝说过,月佼是少主的贵客,当下便恭敬应下,屈膝行礼后才转身带人去准备。   纪向真先前在船上亲眼见过严怀朗失控狂戾的模样,自不敢如云照这般掉以轻心。他略有些焦虑地抬眼看向月佼,却见月佼轻轻朝他摇摇头。   想到周围不知有多少明里暗里监视的人,纪向真也只能垂下眼帘。既月佼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那她大约是真的有法子吧。   ****   “你……要沐浴吗?”月佼晃了晃两人交握的手,歪头冲严怀朗笑笑。   此刻他眸中已无白日初见时那般妖异的赤红,但神智显然并未清明。   他愣了一下,似乎是在理解月佼的意思。片刻后,才轻轻点了头。   “这时来不及给你备衣衫,穿纪向真的,可以吗?”   见他不太高兴地迅速摇头,月佼红了脸,笑嗔他一眼,有些恼:“那你,总不能……不穿吧?”   见她笑中隐隐藏了恼,严怀朗似乎慌了神,张了张嘴却像是说不出话,索性一把将她抱在怀中,轻轻晃了晃,撒娇求饶一般。   月佼没奈何地笑出声,退出他的怀抱,“好啦,我没生气的。咱们就先借一身衣衫来穿,明日再想法子替你买新的,好不好?”   他觑着她的笑脸看了一会儿,似乎确定她当真没生气了,这才委委屈屈地点头,还偷偷撇嘴。   月佼握拳揉了揉眼睛,将眸中的泪意偷偷抹掉,又笑吟吟牵着他出去,先吩咐了廊下的侍女去准备沐浴的热水,又带着严怀朗去云照那里取衣衫。   进了云照的房中,云照忙趋步上来,压低嗓急道:“究竟怎么回事?”   月佼便将今日在宝船上发生的事简单说了,“……严大人应当是先服过我给的那个解药,那解药能克‘斩魂’,却会与之生成新的毒性,使人狂乱失心。不过圆脸狐狸的船上正好有洛神花……”   其实那时她只是在赌,那时的严怀朗神智并不清明,无论她如何去暗示他这朵花是要吃下去的,他大概都不会懂。   可她想着严怀朗双手被绑缚,若他愿意接下她手中那朵花,只能用嘴,如此一来,那朵花就能进了他的口中。   但这一切的前提必须基于,他愿意接下她手中那朵花。   好在,她赌赢了。   那一刻她在心中暗暗想过,或许他在神智不清时,依然记得,“若没有及时收下她送的礼物,她会闹脾气”这件事……吧?   “方才纪向真说,你给严大人吃了一颗方形的黑色解药?”云照先前已偷偷与纪向真说过几句话了。   月佼扭头瞥了严怀朗一眼,见他只是呆呆望着自己,便哭笑不得地对云照:“真正有用的是那朵洛神花呀,且只能暂时压制毒性不再蔓延罢了。方形的……那是我的……红糖……”   自出京以来,她的癸水就不大准时。这几日总是隐隐腹痛,她便带了些红糖在身上。   在月佼讲述的过程中,云照一颗心大起大落,悲喜交加,忍不住频频朝严怀朗投去担忧的目光。   却在见他一脸无辜地黏在月佼身旁的模样后,满心的同情顿消大半。   根据月佼的说法,待服下这种毒的真正解药之后,严怀朗便会忘记这期间发生的一切,自也不会记得自己占了月佼多少便宜。   虽明知严怀朗也是情非得已,云照却总忍不住想替月佼抱屈。   自打见面至今,大约除了上茅房的时刻,严怀朗都是抓紧了月佼的手,任谁劝都死不撒开的,真是……不像话。   月佼不以为意地笑笑,低声道:“没什么关系的,咱们不就是来救他的么?如今他好好的……这毒我能解,旁的都是小事。”她只是心疼严怀朗遭的罪。   真是想破头也闹不明白,他那么聪明一个人,究竟是怎么落进圆脸狐狸手中的。   “折腾了一整日,咱们都早些休息,后面的事我明日再找机会同你们说。”月佼轻声对云照道。   严怀朗见她眉心蹙起轻愁,便急急抬手去按住她的眉心,温柔地要替她揉散眉间的愁绪。   月佼眼眶一烫,忙催促云照自行李中取了一套纪向真的衣衫来,便匆匆拉着严怀朗离去。   ****   侍女将二人带到净房后,月佼便将她摒退,又细细检查了净房中的热水和其它物事,确定都是安全的,这才对严怀朗道:“你去吧,我在外间等你……”   严怀朗想了想,将她的手握得更紧,猛摇头。   “我、我总不能……”她的小脸倏地通红,语无伦次,“你也不能拉着我的手沐浴呀!”   再怎么“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也不能这么不像话吧?!   奈何此刻的严怀朗可能正处于他一生中最不像话的时候,毫不犹豫地点点头,意思是他完全可以做到“拉着她的手沐浴”。   月佼红着脸瞪他,瞪得眼睛都酸了。   他却好奇地拿食指轻轻戳了戳她赧然透红的脸颊,露出个孩子般无邪又无辜的笑。   “……随、随便你了!”   红脸月佼自暴自弃地以脚尖将旁边的小凳子勾过来,靠着半人高的浴桶外壁坐下,单臂环住自己的腰腹,双臂紧闭地垂下脑袋。   静静等了片刻,却发现他并没有动静,月佼只得强忍着羞赧,抬眸又瞪他:“脱脱脱,赶紧脱,洗完回去睡觉了。”   他抿唇一笑,那对好看的眸中闪着狡黠又顽劣的星光,依依不舍地松开她的手。   月佼以为他想通了,登时如蒙大赦般就要起身去外间,却被他压住双肩按在椅子上。   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浴桶;再指指月佼。   那意思大约是,他可以让步松开她的手,但她得在这里陪着。   月佼以掌捂住自己红成火烧云的脸,闷声轻嚷:“赶紧赶紧。”   她能怎么办?   眼下他的脑子约莫跟个三五岁的孩子差不多,道理是没得讲的,这件事她比谁都清楚。   好不容易熬到他沐浴完毕,月佼又请侍女帮忙打了洗脸和洗脚的水来。   一身清爽的严怀朗笑意舒展地抢下洗脸的巾子,兴致勃勃地替她洗了脸。   月佼已被折腾得没脾气了,恹恹一笑,可怜兮兮道:“我洗脚,你就把眼睛闭起来,好不好?”   想也知道,若叫他撒手,他必然是不肯答应的。   哪知严怀朗却只是摇了摇头,将她按在小凳子上坐好,跟着蹲在她面前,自动自发地伸手去替她除鞋袜。   “你、你、你……你不会是打算,帮我洗脚吧?!”月佼有一种捂脸哀嚎的冲动。   见严怀朗满眼诚意地点点头,满面恼红持续不退的月佼紧紧闭上了眼,待宰羔羊一般咬牙喃喃道:“我得赶紧把解药做出来,不然……你我之间,至少会疯一个。”   ****   眼前这个执拗黏人的严怀朗搅得月佼头昏脑涨,又加之许是癸水将至,月佼觉得今夜腹中难受较前两日更严重了些。   于是在回房之前她请侍女替她灌了一个小暖壶来抱在怀中,这才与严怀朗一道回了客房。   这回她也不再费神与他僵持了,自暴自弃地由得他牵着手,两人一同上了床榻。   大被同眠。   她脑中却无半点绮丽遐思,只是抱好自己的小暖壶滚到床榻内侧,面朝墙侧卧。   “吹灯,睡觉。”这会儿她已经没有力气再羞恼了,全然是破罐子破摔的麻木。   反正将来他也不会记得……没关系的没关系的。   房内陷入黑暗,月佼听得身后一阵悉悉索索,之后便有热源朝自己后背靠过来。   她有气无力斥道:“不像话……”   正在考虑要不要一脚将他踹下床时,他倒径自长臂一展,将她环进怀中,温暖的大手覆上她抱着小暖壶的手,轻轻煨着她的腹间。   他看出来……她不舒服了?   月佼讷讷收回正要踹出去的脚,仍是背对着他,却将红脸埋进枕头里,眼角有泪偷偷沁出。   他活着呢,真好。   今后也要好好的,大家要一起长命百岁的呀。   背后环抱住她的人似是察觉了她的异样,将怀抱收得更紧了些。   亲密相拥中,月佼听到一个沙哑的嗓音执拗、气恼地蹦出一个字来:“睡。” 第四十四章   七月十八,寅时。   日月交替, 天光半亮, 漏断人初静。   在陌生的床榻上醒来,月佼眨了眨困绵绵的眼睫, 于鸦青微光中怔忪望着床帐顶出神。   原以为自己会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没曾想,沾上枕头没多会儿,不过几个呼吸之间,竟就沉沉睡去。   一夜无梦。   许是近来太累了吧。   人累, 心也累, 由内而外都像一根死死绷紧的琴弦。   她前一世的日子过得无波无澜,从不知所谓“扣人心弦”,竟是如此耗损心力之事。   再过十个时辰, 她就十八了。   而在此之前,她找到了严怀朗,找到了这个对她新生的此世来说, 最为重要的人。   她真是个运气顶顶好的姑娘呀。   由着唇角软软上扬,月佼轻轻地翻身侧躺,却见身着中衣的严怀朗正盘腿坐在一旁,那对漂亮至极的眸子光华璀璨。   自外间透进隐约天光,沿着他盘腿而坐的身姿勾勒出泛着银光的边。   他就那样端端正正盘腿坐着,疑惑又欢喜地凝眸望着月佼, 像个孩子守着他新得的玩具,不舍离开片刻, 却又不知该从何下手一般。   这些日子以来,月佼心中有许多话,想在找到他时对他一一尽诉,可此刻看着他那对纯净如稚子的双眸,她实在不确定他能听懂多少。   于是她将头枕在手臂上,裹着被子侧躺着,细细抬眼打量着他,轻道:“你身上的伤……很疼吧?”   沙沙的软嗓里藏着小心翼翼的心疼。   他略蹙了眉心,薄唇紧抿成一线,片刻后猛地摇摇头。   月佼闭了闭眼,回想起在宝船上初见他时,他白色衣袍上那些斑驳重叠的血色残痕,心上如有利刃抹过。   那些残痕深浅、新旧不一,显然不是一日造成。虽都是些不大不小的外伤,对武官来说并不算严重,连上药、包扎都会显得过于矫情。   可那样反反复复、重重叠叠的伤,怎么会不疼。   他是怕承认自己疼会显得不够威风?又或者是……习惯了?   自入月佼了右司,零零碎碎也从旁人口中听到不少关于严怀朗的事。在右司大多数人眼中,他素性偏冷漠,喜独来独往,与同僚们并不多亲近。   但这并不影响众人打心底里对他的崇敬。   毕竟,他少年孤胆、机变多谋的英雄传奇,距今也不过才三、四年。   在他领圣谕执掌右司之后,并不居功自傲,许多次重大的案子都是他亲自出马,往往也都得胜而归。   月佼看过他之前经手的几件案子的卷宗,他的陈词向来都是言简意赅,只说案情要点及破获过程,对自己在其间是否遭遇艰难险阻、有是否受伤之类,从不提半个字。   仿佛他从来不会受伤,从来不会疼。   可他终究是活生生的肉身凡胎,怎么会不疼。   他大概,只是“不会”喊疼吧……   有晶莹的泪珠猝不及防地自月佼眼角滑落。   她有些尴尬地急急垂眸,正要伸手去擦,一只修长大手已飞快贴上她的面颊,温热的拇指指腹似带着淡淡恼火,将那些连绵跌落的泪珠一颗颗拭去。   月佼抬眸望去,见严怀朗满眼的不高兴,却又一副无计可施的模样,便冲他安抚一笑,眼儿弯弯。   见她抬眸看过来,严怀朗蹙着眉,非常用力地再度摇了摇头。   许是怕她不能领会自己的意思,片刻后,他艰难启口,道:“不疼。”   “若是疼了,你就偷偷告诉我呀,我绝不笑话你的。”月佼眨眨泪湿的眼睫,低声笑喃。   确定她没有再掉眼泪,他如释重负般收回手,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想了片刻,认真地点点头。   静默对视片刻后,月佼又道:“等天亮了,咱们就进城里去,给你买新的衣裳去,好不好?”   她想过了,纪向真的身量虽只较他矮小半头,衣衫尺寸倒还勉强合适,可穿在他身上,却好似过于花哨了些,根本衬不上他清贵雅正的气质。   严怀朗闻言,眸中有小小欢喜的星光乍亮,又点了点头。   说话间,忽然有零星雨点砸在房顶的声响,片刻后,便听得房檐下有滴水声。   月佼有些失望地闭目叹气,忍不住咬唇轻恼,“怎么忽然下雨了……”   她没瞧见,严怀朗也忽然抿了唇角,跟着恼了起来。   待月佼拥被坐起时,见他满脸写着“不高兴”,正要出言安抚,却见他略倾身,朝自己面上伸手探来。   修长的食指轻轻横在她的唇间,将她的下唇自贝齿的肆虐下解救出来。   月佼茫然地看着他,一时不明白他在做什么。   他有些焦虑又有些恼火地思索片刻后,对她道,“不咬自己。”   思及他的长指还横在自己唇间,月佼面上一红,忙倾身后撤存许,赧然笑着“哦”了一声,垂眸不敢再与他对视。   可他那修长的食指却不依不饶地追上来,再次横贴在她唇间。   “做、做什么?!”面红耳赤的月佼赶忙拥着被子往后挪了挪,后背都快贴上墙了。   似乎对她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这个动作有些不满,他执拗地跟着朝前挪了位置,坐得离她近些,又一次执拗地将手指贴到她的唇间。   “咬、咬吧。”   “不不不,不用的,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多谢多谢。”   对他那一脸“我请客,你随意咬我,不必客气”的大方,又羞又惊的月佼连连摇头,哭笑不得往后躲,整个后脑勺都贴上墙了。   严怀朗愈发疑惑地蹙着眉,细细打量她的神色。   怕他非要让自己咬他一口才罢休,月佼慌张又尴尬地笑着对他道,“下、下雨了呀,或许、或许不能出门买衣裳了……”   要说这雨可来得真不是时候,她还打算进城时顺便去找找有没有可用的药材呢。   她口中这个话题让严怀朗愣了愣,徐徐收回自己的手后,思量半晌,忽然耷拉了唇角,垂头丧气。   这副模样的严怀朗对月佼来说真是新鲜极了,她见状便忍不住从被中伸出手去揉了揉他的头顶,笑嘻嘻道:“严大人要乖啊,不要生气呀。”   他竟由得她将自己的发顶揉了个乱糟糟,口中气呼呼“哼”了一声,大约是已认知到说好的“新衣裳”要泡汤了,非常耿耿于怀。   ****   待月佼穿戴整齐出来后,见严怀朗立在檐下恼怒地瞪着漫天的雨丝。   她忍不住噗嗤一笑,走上前去主动牵住他的手,晃了晃,“好吧,这雨也不算大,我们仍旧去买衣裳就是了。”   他的神色终于转喜,轻快地点了头,反手扣进她的指缝间。   此时隔壁的云照也踏出房门,见二人立在廊下,便笑着凑过来。   可还没得她靠近,严怀朗已一把拉了月佼就跑,还回头凶巴巴瞪了云照一眼。   云照一头雾水地指了指自己,“我怎么了?”   “诶?”月佼也是茫然不已,扭头一瞧,却忍不住笑了。   原来,云照的背后站着纪向真呢。   月佼笑着伸手勾住廊下的柱子,不肯再被严怀朗拖着跑了。   严怀朗忿忿地哼了哼。   “别、别闹了,”月佼抱住大笑,“便是要出门,他俩也要一道的呀。”   严怀朗远远朝云照与纪向真投去冷冷一瞥,转回头来看着月佼时,又变成焦急又可怜的模样了。   他略使力捏了捏她的手,气呼呼地憋出两个字:“你!我!”   “可他俩是我们的同伴呀,”月佼笑眯眯,耐心对他解释道,“是要共进退的同伴,一直都要一起的。”      严怀朗闻言,再度扭头打量了一下老实站在远处的那两人,略带妥协地轻哼一声,认真地看着月佼:“明日。”   月佼想了想,尽力揣摩他的意图:“你是说,明日再当他俩是同伴?”   他理直气壮地点点头,看来今日是打定主意不让他们二人加入今日的出行。   “怎、怎么办呀?”月佼无奈地对云照扬声苦笑。   云照摸摸鼻子,笑了回去:“看来,他……很认主啊。”   呸呸呸,他又不是小猫小狗!认什么主?!   月佼心知此刻这宅中四处都有人正在监视着他们,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气恼地横了她一眼,跺了跺脚。   严怀朗见状,立刻同仇敌忾地帮着她瞪着云照,冷眼嗖嗖。   云照忙不迭挥挥手,“惹不起惹不起,那就你俩去吧,我带小真真吃饭去。”   她身后的纪向真听到这个称呼,“虎躯一震”,却也只能抿唇不语,独自在心中怄到想喷火。   见云照已不打算再跟着,大获全胜的严怀朗得意挑眉,晃了晃与月佼相扣的那手,抬手指了指大门的方向。   “那好吧,”月佼无奈一笑,低声道,“谁叫我是个好人,眼下也只好惯着你一些了。”   幸亏他将来不会记得这一切啊。 第四十五章   圆脸狐狸的人跟得很紧,当月佼说要进城采买药材后, 庄内一名管事模样的侍女立刻吩咐人备了两辆马车, 一辆供月佼与严怀朗乘坐,而另一辆中坐了六名彪形大汉。   月佼只是笑笑, 交代管事侍女替她准备炉鼎、小灶后,便视若无睹地与严怀朗一道坐进了前头的那一辆。   当他们二人并肩坐定后,旋即跟进来一名小婢。   擎伞着站在车外的管事侍女状似恭敬地向月佼解释,说是少主有吩咐,对他们这一行贵客务必要好生伺候, 因此特地派一名小婢随她进城采买, 任她使唤。   月佼心知这小婢分明也是被派来近身监视的,可碍于眼下还不能贸然与对方翻脸,便欣然受之, 任那小婢跟着。   可严怀朗显然很不欢迎这位跟班,满面冷漠地瞪着她,目光凛冽似裹雪挟霜, 只把那小婢冻得瑟瑟发抖。   显而易见,若非月佼始终紧紧牵着他的手,只怕他早就忍不住拎起那小婢丢出去十里八里了。   在他威势十足的目光下,泫然欲泣的小婢当即双膝跪地,垂首低眉对月佼嗫嚅道:“奴婢、奴婢只是奉少主之命……还请、还请姑娘……”   这名小婢大约是听说过此前严怀朗在宝船上的所作所为,毕竟是个狂性一起, 就令她家少主出动十数名高手才堪堪制服的人物,也怨不得她害怕。   不过, “奴婢”这个说法,在月佼听来很是刺耳;而小婢双膝跪地的模样,更是让月佼满心的怒其不争。   就她所知,为了生计到富贵人家做侍者,与在码头做脚力小工、在乡间豪绅之家做佃农,甚至与她进右司做武官领薪俸,其实是一样的。   她想起之前在京中的高密侯府中所见的那些侍者,无论男女,都只是不卑不亢的模样,面对主家或客人时有礼有节,恭敬谦和却绝不会如此卑躬屈膝。   毕竟,自同熙帝登基之后,新修大缙律中早已载明禁止蓄奴。   这沅城虽在边境海滨,却并非如红云谷那般近乎与世隔绝之地,这名小婢不会不清楚这条律令。   她实在不明白,陛下登基四十年,明令禁止蓄奴也已有四十年,为何还是会有人甘愿将自己糟践至此?   做侍者也不过是出力领薪俸,同样是凭自己的双手挣活路,根本不需要跪着与人说话的呀!   可月佼也明白眼下的形势,她不能冒着暴露身份的风险对这名小婢讲这些道理,于是只好强忍住心中的隐怒,对小婢露出一个安抚的笑,让她起来坐着说话。   待小婢瑟缩着起身,在对座的车厢角落小心翼翼地坐下,月佼才暗暗叹了一口气,伸出双手捧住严怀朗的两颊,将他的头扳过来与自己面对面。   小婢眼睁睁看着,那个先前还凛冽如刹的男子,一对上月佼含笑的目光便立刻耷眉低眼,像个闹气的孩童一般无害,心下顿生说不出的万千滋味。   她心中偷偷感慨,妖女就是妖女,也不知用的什么法子摄人心魂。   “你好生坐稳,我靠着你躺一躺,好不好呀?”月佼抿了抿唇,浅浅对严怀朗笑道。   严怀朗定定与她对视片刻后,眸心微动,继而面泛赭红,一路红到脖子根,登时就忘记了车厢角落里那个讨人厌的跟班。   对月佼的问话,他既未出声,也未点头,只是缓缓将烫红的脸自她柔软双掌中挪开,赧然将头扭向一边。   可却悄悄调整了坐姿,腰身挺拔如松,双腿并排,坐得端端正正。   月佼顺势在车厢长椅上侧身而躺,将头枕在他的腿上,懒懒打了个呵欠后,做闭目养神状。   她明白,面前的小婢定然会将自己的一举一动禀告给圆脸狐狸,这“妖女与男宠”的戏码自是要做足的。   马车徐徐向沅城内驶去,月佼一路兀自闭目,心中思绪万千。   而严怀朗不但任劳任怨拿自己的双腿给她做枕头,还偷偷以长臂在她身侧虚虚护着,似是生怕她摔了。   ****   沅城的天气很怪,城北郊外细雨如丝,城内却晴日高照。   月佼先是领着严怀朗找了一家食肆,优哉游哉地吃了饭,这才一派闲适地将城中几家药铺都逛了个遍。   她在每家药铺中有所花费,采买的药材五花八门又八竿子打不着,似乎是见什么买什么,且皆是成箱成捆地买,叫人根本拿不准她究竟要配个什么方子。   那名小婢在她身后跟得晕头转向,着实也看不懂她的意图,只能老老实实地付账善后;而另一辆马车上跟来的彪形大汉们,就忙着一趟趟将她买下的那些药材往他们乘坐的那辆马车上搬。   而严怀朗始终与她十指紧扣,不离她半步,只偶尔好奇地朝街上热闹处张望。   “是变戏法的呀,”月佼顺着他的目光瞧去,见一群人围在一处看人变戏法卖艺,便随口笑道,“你想过去瞧瞧吗?”   严怀朗点点头,又有些犹豫地看看她,似乎怕她嫌麻烦。   “我也想去瞧瞧。”月佼笑眯眯地晃了晃与他交握的手,领着他往人群走去。   两人略略挤过人群,站到最前头,月佼随意扫了几眼,就将卖艺人的手法给瞧了个精光。   倒也不是月佼傲慢,毕竟“红云神女”这一脉的家传技艺中,种种的精妙手法,比街头卖艺人真真要高出许多。   不过见严怀朗眸中发亮,好奇又开怀地盯着那几个卖艺人的一举一动,又学着周围其他人那般给人拍拍手捧场,全然兴致勃勃的模样,她便耐心地噙笑立在他身旁出神,不打扰他难得的童心。   其实月佼心中有一个疑惑,就是严怀朗此刻因被毒性影响心智,理应是认不出任何人的,自然也认不得她。   昨日在宝船上,她设法让他将那朵洛神花吃下,不过是暂且控制他身上的毒不再蔓延,可那并不能替他解毒。   那时她对圆脸狐狸提出要带走严怀朗时,不过是在赌运气。   毕竟他认不出人,若他当场表现出对她的抗拒,场面就会变得非常棘手,圆脸狐狸自然也没那么轻易就信了她。   可出乎意料的是,严怀朗对她非但没有表现出丝毫抗拒,反而亲近驯服得让整件事变得天衣无缝……   月佼扭头瞧了一眼正笑望着卖艺人拍手的严怀朗,心中后怕又庆幸。   幸亏,他于心智迷失中,依然没有对她剑拔弩张。   许是月佼的目光在严怀朗侧脸上流连太久,他忽然扭头与她四目相对,惊觉自己竟在无意间松开了她的手,便急急地重又捞过她柔软的小手握在掌心,再也不肯撒开了。   ****   申时,待两辆马车重新回到北郊的庄子,漫天的雨丝仍是连绵不绝。   “真是怪得很,城中根本就没有雨的,”月佼踏进回廊,略掸了掸身上沾着的些微水气,对前来相迎的云照笑笑,“你和小真真吃过饭了吗?”   一听“小真真”这个称呼,她身侧的严怀朗当即如临大敌地展臂将她圈进怀中,蹙眉凛目地四下张望,像是生怕纪向真会忽然自哪个角落蹿出来与他抢人。   云照捧腹笑弯了腰,大呼要完:“这架势,‘一山不容二虎’啊!”   满面通红的月佼强忍羞赧,伸手推了推严怀朗的肩头,无奈笑嗔:“赶紧松开呀,不像话。”   严怀朗这才不甘不愿地松了怀抱,轻车熟路地扣着她的手。      片刻后,管事侍女走过来屈膝行了礼,低眉顺目地恭谨相禀:“姑娘早前吩咐的炉鼎、小灶都已备好,今日就用得上吗?”   月佼道:“还有几味药今日没买到,想来是市面上不多见,待明日雨停了我再去周围山上找找有没有。我先去瞧瞧那些炉鼎、小灶合不合用。”   她示意管事侍女不必打扰,便牵着严怀朗,与云照一同往管事侍女说的那间药灶走去。   进了那间药灶后,云照将门虚虚掩上,状似随意地环臂靠在门缝旁的墙上,谨慎地透过门缝看看外头无人靠近,这才低声与月佼说话。   “中午那张世朝来过,说是奉他家少主之命来探望咱们住得惯不惯,”云照偏着头盯着门缝外头,口中嗤道,“啧,这周围全是他们的人监视着,竟然还不放心。”   月佼随手揭开一个小砂壶的盖子,笑道:“心虚呗。”   又对严怀朗道:“你先将我的手松开,好不好?我要两只手才好做事的呀。”   严怀朗沉吟片刻后,不情不愿地松了手,闷闷坐在灶前的小凳子上,长手长脚缩成不太愉快的一团。   “哦,对了,”云照又道,“还送来几盆花,就是昨日你让严……他,吃的那种花。说是他家少主瞧你昨日像是很喜欢那种花,便忍痛割爱,送来犒劳你的辛苦。”   洛神花?!   月佼大喜过望,倏地抬头:“在哪儿?!”   就说她是运气顶顶好的姑娘吧!真是缺什么来什么,好极了。   听出她话里乍起的欣喜,云照扭头瞥她一眼:“就在你房里搁着呢,拢共三盆,都开得极好。”   “足够了,晚些我先不回房,你让纪向真将每盆花掐上两朵藏起来,”月佼笑着催促道,“这样旁人若察觉花少了,就好说纪向真冒失胡闹,别让他们瞧出这花是被我熬药了。”   云照立刻明白那花是要给严怀朗配解药用的,便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不过她并未立刻离去,反手将门掩严实了走到月佼面前。   月佼不明所以地望着她:“怎么了?”   云照笑着从自己手腕上摘下一串以绞丝金绳串起的珍珠手链,将它郑重扣在月佼的细腕上,有环臂抱了抱她,小声在她耳旁道,“再过几个时辰,你可就是小寿星了。来不及替你备什么寿礼,聊表心意。”   在入右司时,每个人的生辰、来处都是写在记档中的。虽说月佼的身份户籍是严怀朗在邺城替她生造的,来处自是不能填“红云谷”,可在写记档时,她还是如实地将自己的生辰年月改了过来。   她没料到,云照竟记在心上。   “多谢你呀,”她感动不已地回抱了云照,笑眸中有淡淡泪意,“可这个我不能收呀,我记得你曾说过,这是御赐之物……”   “我身上就这玩意儿贵重些,才好意思送给你做寿礼呀!”云照揉了揉她的脑袋,“别人送的寿礼就好好收着,不许推来推去,不礼貌的。”   见严怀朗站起身,凶巴巴瞪着她的手走过来,云照赶忙收回手,笑着跑掉了。   ****   灶房中只剩两人,严怀朗又急又恼地伸手,在月佼头顶擦来擦去,似是很不高兴别人揉了她的脑袋。   月佼哭笑不得地拉下他的手,“别闹呀。”   严怀朗气呼呼瞪着她手腕上那根手链,不知在恼些什么。   “明日是我的生辰,”月佼言笑晏晏地抬手在他眼前亮了亮那根手链,“这是云照送给我的礼物。其实太贵重了,不该收的,可她也说,送的寿礼不能推辞的。”   严怀朗扁了扁嘴,有些委屈:“我没有。”   原来是在恼,自己没有礼物可以送给她?   “没关系的,我找到你了,这就是最好的礼物了。”月佼仰头望着他,双眸弯弯似月牙。   “我?礼物?”严怀朗指了指自己,举步朝她走近了些。   月佼点点头,“对呀,你在这里,就是最好的礼物了。”   此刻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在咫尺,一来一往的交谈之间,彼此的气息亲密地缠缠绕绕,缱绻得叫人脸红心跳。   “你、你不能……”心慌意乱的月佼本想开口叫他退得远些,却见他一径盯着自己的唇发愣,脑中登时警铃大作。   可她来不及闪避,便被他拦腰环住。   面红耳赤的月佼没有机会说什么,就见他如魔怔一般,低下头来,将他薄薄的唇印在自己唇间。   他只轻轻一啄后便退开,环住她的双臂却并未松开。   月佼整张已红得像被人兜头泼了一盆红漆,僵身立在他怀中手足无措,脑中晕晕乎乎。“你……”   才吐出这一个字,他又再度低头,又在她唇上轻啄一记。   见他像个偷嘴的孩子般露出笑脸,月佼脑中懵成一团,都忘了躲了。   之后,他像是忽然发现一项有趣的游戏,专注地盯着她,只要她一张嘴想要说话,他便倏地亲下来。   一连亲了十几下。   羞赧的月佼终于有一些醒过神来,急忙挣出他的钳制,满面通红地瞪他,软声软气地颤颤道:“不、不可以这样的,这……不像话。”   同样红着一张脸的严怀朗蹙眉沉思片刻,忽然抬头挺胸,理直气壮地对她道:“寿礼。”   月佼羞得只跳脚:“没、没有这样的寿礼!”   听出她的嫌弃,严怀朗气呼呼翻了个白眼,着恼地瞪着退出去好几步的月佼,一字一顿道:“那,你还我啊。” 第四十六章   因月佼深知严怀朗此时的心智和孩童没两样,对他总爱黏着她、动不动就牵牵抱抱、非要与她同榻而眠, 甚至连沐浴时也偏要拖着她在旁守着这类的行径, 虽有许多尴尬与不自在,却也并未同他计较。   眼下是非常时刻, 他神智不清明,并不能理解自己的许多行为是不合常理的,是以她就权当是熊孩子与自己玩闹罢了。   可方才他突如其来的亲吻让月佼心湖大乱,昏头昏脑间,明知他的举动不对, 却又说不清是个什么错法, 便有些恼羞成怒。   “分明、分明就是你不对,”又羞又恼的月佼红着脸狠狠瞪人,连嗓音都变得凶巴巴, “你还、你还有理了?!”   许是月佼之前从未如此恶声恶气对待过严怀朗,这叫他乌黑的星眸中立刻泛起了些许委屈。   他执拗地往前逼近两步,硬声硬气吐出两个字:“有理!”   被他那莫名理直气壮又委屈不甘的模样噎得一滞, 月佼抿了抿唇,心中那个久违的怪脸小人儿忽地又跑出来一通乱跳,害她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虽于男女之事上懵懂些,可此刻的氛围让她在满心慌乱中警铃大作。   他满眼委屈又咄咄逼人、寸步不让的模样让周遭气氛变得无比微妙。   她说不上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虽心中肯定他并不会当真的伤害她,却又明显感知到一种说不出的“危险”。   她骨子里本就有点小动物般趋利避害的本能, 眼下虽脑中一团浆糊,却还是知道要避其锋芒, 毕竟她从未真正与严怀朗交过手,并不确定自己能否制住他。   于是她绷着小红脸,一言不发地推开他就往外走。   见她好似当真生气了,严怀朗也没敢拦,只是伸手拽了她的衣角,板着脸抿着唇跟在她的身后。   月佼看都没看他一眼,径自出了小灶间,见外头仍是细雨纷纷,便对候在远处廊下的小婢招了招手。   那小婢忙自廊下疾步过来,恭敬地行了礼,小心觑着月佼的脸色。   月佼示意她不必多礼,又吩咐将自己先前买回的那些药材全搬进小灶间,又叫准备两杆小药称以及一些熬药需用的器物送过来。   待小婢带着人将月佼吩咐的东西一一搬进小灶间内放置妥当,月佼便吩咐那些人退出去,并交代除了云照与纪向真,谁也不能进来。   “姑娘这是要……开始做事了吗?”小婢忍不住多嘴问了一句。   月佼清了清嗓子,煞有介事道:“有几味药材还不齐全,今日只是先试试买回来的这些合不合用。”   小婢点点头,也没敢再深问,依言带着众人退了出去,并自外头将小灶间的门掩上。   ****   间内又只剩月佼与严怀朗二人。   月佼径自低头检视堆放在墙角的那些药材,在熟悉的药香中,她心中那股因羞恼而起的慌乱无措也渐渐平复了些。   一直跟在她身后的严怀朗扯着她的衣角轻晃几下,她只是顿了顿,背脊微凛,却不肯回头。   严怀朗眸心涌起懊恼与惊慌,忽地绕上前去,长身挡在她与那些药材之间,与她面向而立。   “做什么?”月佼抬眸瞥了他一眼,见他眸中满是懊恼与着慌,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抬手轻按着太阳穴。   他现下神智不清明,举止不合常理也非他所愿,她本不该与他计较的。   对面的人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一边偷觑着她的脸色,一边轻轻拉开她的手,长指覆上她额上两侧的太阳穴。   见月佼并未阻止,也没再怒目相向,他长指微动,轻轻替她按揉起来。   月佼望着他那委屈求和的模样,没好气地噗嗤一笑,又叹了一口气,满脸无奈地将他的手拉下来。   她这一笑一叹间,方才那冷漠对峙的氛围便烟消云散了。   严怀朗似乎松了一口气,大约总记着先前是为何闹得不愉快的,便委委屈屈地又开了尊口:“没错。”   他那熊孩子般倔强又委屈的神色让月佼心中一软,蓦地想起自己小时不懂事,有一回追着木蝴蝶胡乱打闹,被她阿爹路过瞧见了。   那时她年纪小,只觉自己并无恶意,不过是同木蝴蝶玩闹,且木蝴蝶向来也不与她计较,于是在面对阿爹的训斥时,便就如严怀朗此刻这般,半点不觉得自己有错,反倒委屈得很。   红云谷的人教导小孩时,大多说不出什么冠冕堂皇的道理。那时她阿爹见她半点意识不到自己错处,便学着她先前的模样,也追着她一通打,边打边问,“别人也这般对你,你高兴吗?”   虽没讲出什么大道理,却真真切切让她懂得了自己的错处,之后便再未自忖没有恶意便对木蝴蝶胡乱动手。   思及这段往事,月佼眸心一转,目光灼灼地逼近严怀朗,惊得他没来由地退后两步,后背都贴到了墙上。   月佼抬手揪了他的衣襟迫他低下头来,猝不及防地在他唇间亲了一记。   严怀朗顿生满面红晕,周身发僵,瞪大一对点漆般的眸子惊讶且疑惑地望着她,满脸皆是无助的慌张。   “你瞧,别人也这样对你,你高兴吗?”月佼不轻不重地嗔他一眼,心道这下他总该知道自己不对了吧。   傻眼片刻后,严怀朗顶着红到不像话的一张俊脸,薄唇微翕,却半晌发不出声音来,最终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看样子,是高兴的。   目瞪口呆的月佼顿时发觉,自己可能用错了方法。   正要放开揪着他衣襟的手时,小灶间的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迎面而来的纪向真目瞪口呆——   天啊!小妖女兽性大发,竟趁人之危将神智不清的严大人按在墙上,把严大人轻薄得满面羞愤!   ****   云照是跟在纪向真后头进来的,并未瞧见先前那暧昧一幕。   顺手关上小灶间的门后,她才发觉这屋里另外三个人全都不对劲。   满面红晕的严怀朗呆呆坐在灶旁的小凳子上,两眼放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满面红晕的月佼正僵手僵脚地低头检视着墙角的药材,低眉垂眸不敢看人。   满面红晕的纪向真止不住惊讶地瞪着月佼,站在进门处宛如被人点穴似的。   一头雾水的云照皱了眉头,轻声道:“出什么事了吗?”   月佼没吱声,纪向真目视前方,昧着良心道:“什么事……也没有。”   对严大人他是又敬又畏,同时也心怀感激的;今日若换了是别人胆敢如此,他一定当场替严大人报仇了。可小妖女毕竟是他的朋友,他也不忍心出卖她。   丈二和尚摸不着头的云照“啧”了一声,拉着纪向真走到月佼跟前,三人围作一处,“来,说点正事啊。”   见云照看着自己,纪向真便摸出藏在袖中的几朵洛神花递给月佼,低声哼了一句:“你确定,将来严大人解毒之后,真的不会记得这一切吗?”   他是不明白小妖女在发什么疯,竟狗胆包天,趁机轻薄严大人。但以他对严大人的微薄了解,总觉若将来严大人记起今日之事,小妖女的下场必定会惨绝人寰。   心虚的月佼弱弱摇头,笑得颤颤的将那几朵花收好,口中道:“记不得的。”   云照不知二人在打什么哑谜,也懒得细究,只正色道:“月佼,严大人这毒何时可解?”   见云照说正事,纪向真便敛了神色,专注起来。   “他……严大人这毒,”月佼心虚地瞟了瞟安静坐在一旁的严怀朗,清了清嗓子,才又道,“解药所需的药材,今日就算齐了。若要解毒,总得要两三日。”   云照点点头,“‘半江楼’的人盯得这样紧,你可有法子在不惊动这些人的前提下,让咱们全身而退?”   “我有一些东西可以放倒这院中的所有人,”月佼沉吟片刻后,坦诚道,“可外头的那队人,我没有把握。”   毕竟外头那队人藏身较隐秘,且又相对比较分散,月佼并不能确保万无一失。   纪向真低声急道:“这里三层外三层盯得死紧,还能如何不惊动啊?要我说,咱们就想法子联络上江信之,叫他带人来将此处与那滴水湖上的宝船一并围了,一网打尽不就完事了?!”   云照朝他肩头拍了一记,机警回头瞥了瞥紧闭的门扉,又凝神听了听外头的动静,确定外头无人偷听,这才转回头来。      “眼下月佼在右司的身份江湖上还没人勘破,若咱们此次能不引人注目地全身而退,月佼的妖女身份将来说不得还能派上用场。”云照若有所思地轻抚着下颌。   “什么用场?”纪向真茫然接了一句。   云照白了他一眼,随口道:“没见这几年右司查的许多案子都指着江湖势力吗?这是陛下有心要清扫江湖势力带来的积弊……”   月佼满眼奇怪地看着她:“陛下想什么,你怎么知道?”   “哦,我也是听谢笙大人无意间说起的,”云照眼帘轻垂,浅笑镇定,接着道,“况且咱们只知那宝船上是‘半江楼’的少主,至于半江楼老巢究竟在何处、是否另有主脑、严大人在中毒之前是否已经查到什么线索,咱们全不清楚。若贸然打草惊蛇,或许要浪费了严大人此前的心血。”   月佼点头“哦”了一声,纪向真烦躁地抬手薅着自己头顶的发:“那咱们怎么办?外头的那些人,小妖女也没十足的把握,这要怎么不惊动人?”   “我先前回来时,已同那个管事侍女说过还缺几味药材,待明日天好了要去周围山上找找,”月佼道,“我瞧这天色,万一明日仍旧下雨,那就又能多拖延一日了。”   云照想了想,叹气道:“那就先拖。若明日不下雨,咱们再想别的借口,总之拖到严大人解毒清醒,咱们再听他的定夺。”   ****   既要等严怀朗清醒后来指示后续的行动,当下首要之事便是让他服下解毒汤药。   月佼、云照与纪向真自五月出京以来,一直形影不离、共同进退,相互之间已养出了一些默契。   云照当即走到门口将那门虚虚拉开一道缝,若无其事地环臂靠在门边的墙上,眼角余光却机警地盯着外头。   月佼在墙角大堆药材中将取了几样,拿小药称一一过了精确的量。她每称好一样,纪向真便将熬药的砂罐递上前去接下,待药取齐了,他便抱了砂罐去了另一头放着大水缸的墙角处,取了清水将那些药材泡起来。   趁着泡药的间隙,两人便在灶前找了一个小炉子开始生火。   一直坐在灶旁小凳子上发呆的严怀朗终于回神,皱眉看着月佼与纪向真配合默契的身影。   片刻后,他抿唇站起身来,满面郁郁地走了过去。   月佼回头瞧了他一眼,见他落寞地立在那里,便将生火的事丢给纪向真,自己走到一旁墙角的水缸旁边,又笑着对严怀朗招招手。   严怀朗原本落寞黯淡的双眸蓦地又被点亮,步履轻快地走到她跟前,眼带询问地望着她。   “我要洗手,你帮我打水,好不好?”月佼笑着偏过头望着他。   他愉快地点了头,自旁边的架子上取过铜盆,替她打了水来,又热切而不失温柔地将她的双手按进水中,认真地替她洗起手来。   月佼虽有些尴尬,却也由得他去。   他愉悦又开怀,仿佛正在为了能帮上她的忙而欢欣不已。   月佼垂眸看着这一切,心中发软,眸底涌起一股热烫。      其实自打两人相识以来,严怀朗待她,一直都是很好的。   哪怕他此刻神智不清,却依旧很乐意照顾她,这让她心中升起一种“我何德何能”的感慨。   仔仔细细替她洗了手,严怀朗又回身自木架上取了干的巾子替她擦手,心满意足的模样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   月佼忍下满心泪意,轻声道:“你,快些好起来吧。”   快些好起来,忘掉这些日子里的一切,做回那个威风凛凛的严大人吧。   ****   早前在宝船上,严怀朗生吃下月佼给的那朵花时还算顺利,可当今日将它入药过后,他的神情便充满拒绝了。   全因那洛神花入药熬煮过之后便极酸,连带得整碗药都散发出叫人忍不住狂咽口水的酸气。   见严怀朗一脸嫌弃地将药碗搁回灶头,纪向真无奈地朝正与云照说话的月佼道:“还得你来。”   云照与月佼停了交谈,双双回头。      见严怀朗皱着眉瞪着那碗药倒退数步,云照忍不住连声轻笑,推了推月佼:“快去。”   心知这喂药的差事自己搞不定,纪向真便自觉地着手收拾灶间内的各种痕迹,力求不被旁人瞧出月佼方才都动过哪些药材。   他一边麻利地善后,同时饱含深意地瞪了月佼一记,似是在警告她“不要再对严大人动手动脚”。   月佼自然看懂了他那个眼神,心中顿生一种“有理说不清”的自暴自弃,撇撇嘴走过去端起那碗药。   严怀朗见她端着那碗药走过来,满眼拒绝地猛摇头,又偷偷打量着站在门口的云照与纪向真,似是在判断自己能否冲过那二人的“关卡”跑出去。   月佼满眼好笑地瞪着他,索性腾出一手来按了他的肩,将他按到小凳子上坐好,轻声道:“不许跑!你若是敢跑出去,我便再不管你了。”   严怀朗闻言果然凛身坐正,虽仍是苦恼又抗拒地瞪着她手上那碗药,却当真没有要跑的意思了。   见他老实坐着,月佼便单腿蹲在他面前,将手中的药碗递到他唇边。   严怀朗委委屈屈将那碗药接过来,咬咬牙将那碗药分三口喝光。最后那一口撑得他两颊鼓鼓,酸得五官都快皱到一处了。   云照忍笑,对月佼道:“你那方子里,有助眠的药物是吗?”   月佼扭头看向她,点点头,道:“咱们赶紧去吃些东西,我便带他去睡下。”   云照闻言便拉开了门,带着恢复一脸呆滞的纪向真迈了出去。   月佼正准备站起身跟上,不经意间瞥到严怀朗的小动作,立刻眼疾手快地伸手捂了他的嘴:“不许吐出来!”   被发现了。   在她的瞪视下,严怀朗不情不愿地将口中的药咽了下去,被口中那又酸又苦的滋味闹得睁不开眼。   虽亲眼见他喉头微滚,月佼却不敢立刻撒手,生怕他是假装吞下去的。“你,说话,随意说一个字就行。”   被捂着嘴的严怀朗双眼酸得眯成缝,好半晌之后才闷声道:“酸。”   听他说了话,月佼这才确信他当真已将最后那口药吞下去了。这才点头笑笑,“这才对……”   话音未落,她惊觉掌心有一种濡湿温热的触感,顿时被火烧似的收回手背在身后,倏地站直身,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看着严怀朗。   严怀朗满脸无辜地抬眸望着屋顶横梁,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来,极其自然地牵着她的手就往外走。   一路上,月佼几次狐疑地转头打量他的神色,却瞧不出什么异样,一时又觉得方才可能是自己的错觉。   唔,一定是错觉,他肯定没有趁机偷偷舔她的手心! 第四十七章   翌日,七月十九, 微雨连绵。   云照一大早起了, 问这院中的管事侍女借了厨房,亲自下厨煮了一碗卖相精致的葱油面。   管事侍女歉意笑问:“怎还劳动云姑娘自己下厨了, 可是这两日厨房供的吃食不合口味?”   “原本还打算今日赶紧去山上找找,看有没有缺的那几味药材,”云照小心翼翼端起那碗香喷喷的面条,对她笑笑,“今日下雨, 一时半会儿没法出门, 我怕那位姑奶奶要气炸,就先做碗面讨好讨好。”   其实今日是月佼的生辰,这是她特地给月佼做的长寿面。   管事侍女赔笑跟着她出了厨房, 状似闲聊:“奴婢瞧着,第五姑娘这几日不慌不忙的,并不像十分着急要制药的模样, 想来也不至于生气吧。”   这很显然是来探口风了。   云照小心捧着手上那碗面,见招拆招:“啧,装的呗。你想啊,你家少主出价那样豪爽,她不急才出鬼了!不过妖女嘛,派头总是要端着的, 便是心里急到火旺,那也得装作不慌不忙的样子才行。”   “倒也是这个理, ”管事侍女掩唇一笑,又道,“昨日第五姑娘进城买了那一大堆的药材,瞧着五花八门的,真叫人摸不着头脑。”   “那些方子是她吃饭的手艺,自然要虚虚实实叫旁人看不清门道了,不然若叫别人轻易偷学了去,她还拿什么换钱啊。”   云照素来是个机灵鬼,句句不动声色地强调着月佼就是个“有钱能使鬼推磨”的货色,或多或少降低了对方的防心。   她知道,这管事侍女定会将这几日的所见所闻回禀给宝船上那位“少主”,这些话其实也就是说给那位“少主”听的。   其实这也是她与月佼、纪向真这一趟出来之后建立起来的默契。   这种话若由月佼自己说出来,对方未必会信,可是从她这里状似无意地递到对方耳中,显然就会让对方觉得可信许多。   “云姑娘一看便是出自富贵人家,没曾想竟还会下厨。”那管事侍女话锋一转,又说到云照的身份上来了。      “富贵人家不敢当,”云照故作谦虚地笑笑,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样,“北边飞沙镇上的泉林山庄听过吗?”   管事侍女眸色惊讶,“不是前几个月被官府查抄了么?”   “那可不,若没那档子倒霉事,我照旧还是泉林山庄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表小姐呢,”云照撇撇嘴,“也不必落魄到为了学点技艺混饭吃,而跟着那妖女鞍前马后的。”   “洞天门”此前与“泉林山庄”是有不少交易的,这管事侍女显然对“泉林山庄”的名号并不陌生。一听云照本是出自“泉林山庄”,顿觉亲近不少,对她的话也就愈发信任起来了。   管事侍女陪着云照走到回廊半中,便称自己有事要忙,叫云照有什么需要都直接吩咐院中的小婢们。   云照客气谢过,便端着面去了月佼与严怀朗所住的那间房。   ****   云照敲门后等了半晌没人应,正奇怪地嘀咕着,却见月佼神色恹恹地自外头回来。   两人进了房中将门掩上,云照把那碗面放在外间的桌上,关切地问:“你脸色怎么那么难看?”   月佼捂着肚子坐下,下巴搁在桌面上,可怜兮兮望着那碗香喷喷的面条:“癸水来了……”   “哎哟,我可怜的小月佼哟。”都是姑娘家,云照自然很能体谅她此刻的痛楚,闻言便爱怜地摸了摸她的脑袋。   见她恹恹不想动弹,云照索性坐到她面前,端起面来喂给她。“我不知你家乡的风俗,便照中原的规矩给你做了一碗长寿面。这可是我亲手做的啊,不吹牛,我父母兄长都没享过我这福。”   月佼被她哄得软软笑眯了眼,谢过之后,乖乖张口吃了,“你是家中最小的一个么?”   两人自打当初在京郊一同受训认识,至今也快有半年了,交情也一日好过一日,却从未相互过问过对方的家世。   云照点点头,笑着看她将下巴撑在桌上,两腮鼓鼓嚼得懒懒散散的模样,觉得这家伙真是有趣极了。   “我爹娘子嗣不多,膝下就只兄长与我两人。不过我与我兄长不大合得来,家里怕我俩将来会因为争家业打起来,头几年就让我自个儿出来谋差事了。”   其实云照只比月佼大一岁多,可她素日里的言行做派是显着比月佼老练许多,到底是早几年出来做事的。   “怎么年纪小的倒要自个儿出来谋差事啊?”月佼皱了皱鼻子,觉得云照的父母偏心得不像话。   云照倒是一副处之泰然的模样,又挑了几根面条喂到她嘴边,“他们觉得我兄长比我聪明,也比我稳重呗。”   “瞎说,你才是最聪明的!”   月佼一副“帮亲不帮理”的模样叫云照心中大乐,高高兴兴又喂了她一口。   “诶?严大人呢?”   月佼朝内间抬了抬眼皮,将嘴里那口面咽了下去,才低声道:“那药喝下去之后人是昏沉的,得睡。”   “你老实说,他当真两三日就会好吗?”云照有些忧心地回头看了看屏风。   她并非信不过月佼,而是心中着急。   眼下对“半江楼”的人使的是“拖”字决,可这毕竟不是长久之法。若迟迟等不到严怀朗恢复神智来做决策,他们几人也不好贸然遁走,那对方势必要催着月佼拿出东西来的。   其实她心中也盘算过,若实在万不得已,就照纪向真昨日所说那般简单粗暴,让江信之带人将这头与宝船一并剿了,他们三人也是能全身而退的。   可若如此,就一定会惊动“半江楼”的老巢,他们这一行人的身份也藏不住了。   倘是闹到那样的地步,对方的老巢不可能毫无防备,到时,即便严怀朗之前已查到了些什么,也多半是白费心血了。   月佼照旧拿下巴撑在桌上,想了想才认真答她:“从前有人服了那解药两三日就醒,也有人要四五日甚至更久。这与中毒深浅,还有个人体质、心志都有关联的。”   “那你昨日言之凿凿说他两三日就会醒?”云照没好气地瞪了她一记,又塞了几根面条进她口中。   月佼嚼着面条,满口含混地笑道:“我信他呀。”   “这种生死关头的大事,你给我凭感觉张嘴就来?”云照磨牙,忍不住伸手去敲她的头。   她下手并不重,而月佼也并未闪躲,只是抬手压住被她敲过的头顶,咬着唇认错。   云照并未过分斥责,可月佼立刻就明白自己错了。   就因为昨日她一口咬定严怀朗两三日会好,大家才会决定暂时放弃联络江信之,等待严怀朗恢复。   若这中间出了什么差池,一个不小心,他们四人都会交代在此处。      见她忙不迭认错,云照叹了一口气:“罢了,当初我在县上做捕快时,头一回出差事,也是这样瞎胡来的……”   任谁都是一边出错一边成长的。所谓伙伴,就是要彼此包容,彼此搀扶,同舟共济,生死同担。不过是一点小差错,大家再想想法子补救就是了。   云照没有责备什么,而是蹙眉开始想辙,月佼心中倒是愈发愧疚自责,眼中蓦地浮起水气。      云照见状,正要出言安抚,却惊见一道残影闪过。   定睛一看,不知何时从内间出来的严怀朗已将坐在桌前的月佼拉起来,紧紧护在怀中,眸中冷嗖嗖瞪着云照。   云照回过神来,哭笑不得地摊开两手,不知该如何向一个神智不清的严怀朗证明自己没有欺负人。   “咦,你怎么醒了?”月佼抬头看看严怀朗,见他满目凛冽地瞪着云照,便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解释道,“云照她没有欺负我的,我们在说事情。”   严怀朗垂眸看看怀中的月佼,见她一脸苍白,眸中尚有隐隐残留的泪光,顿时又满面怒意地死死瞪着云照。   若不是月佼一把抱住他,只怕他就要朝云照出手了。   “她真的没有欺负我的!”月佼见势不妙,便紧紧环着严怀朗的腰,也是哭笑不得,“你瞧,她送东西来给我吃呢。真是难为你,迷迷糊糊竟还能起身……”   云照扶额苦笑,看着月佼驯兽似的将那发怒的大猫安抚好。   ****   雨下了一整日,到了夜里依旧能听到房檐下的滴水声。   严怀朗醒来时,房中燃着昏暗的烛火,除了他之外并无旁人。   他凝神片刻,抬起长指揉了揉额穴,下意识地偏头朝床榻内侧的枕畔望了一眼——   总觉得,那里应当还有个人。   他闭目回想片刻,忆起自己为了追踪“半江楼”的老巢,假作中了“斩魂”之毒,混在“半江楼”新搜罗来的一堆“奴隶”中上了一艘很大的商船。之后在船上听到了一些消息,他便设法想从那艘商船上脱身……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记忆陆续回笼,可他发现脑中有记忆断片了。   他最后的记忆是,自己还在那艘商船上。   这是何处?谁将他带过来的?是敌是友?他断片的那些日子都发生了些什么?   一片茫然。   好在他素来是个处变不惊的,在听闻房门口有人进来的细微动静时,便立刻敛好脑中混乱的思绪,闭目躺着不动。   轻轻的脚步声绕过屏风进了内间来。   片刻后,像是有人上了榻,直接跨过他迈进了床榻内侧。   他忍住皱眉的冲动,极力维持着沉睡的姿态。   他能感觉得到,那人上榻后并未躺下,约莫只是坐着没动。   “你可真够意思,今早分明站都站不稳的……是以为我被欺负了,强撑着跑出来要保护我吗?”   这懒懒娇娇的嗓音……他很熟悉。   严怀朗放下心来,徐徐舒了一口气,慢慢地睁开眼,果然见那小松鼠精正乖巧地坐在一旁,懒搭搭笑望着自己。   这家伙怎么一身中衣?!之前竟是与他同榻而眠的吗?!   许是被他突然睁眼吓了一跳,月佼怔了怔,疑惑地挠了挠头,喃喃自语:“怎么又醒了呀?”   “你是饿了吗?”月佼见他茫然地望着自己,便低下头来关切道。   烛火中,她的面色有些虚弱的苍白,严怀朗摇摇头,扶额坐起身来。   月佼有些急了:“你躺着呀!喝了药会头痛,躺着就好一些的。”   “你脸色不好,怎么了?”严怀朗靠在床头,头痛欲裂。   她方才说“喝药”,便有一些零碎的画面自他脑中一闪而过,不过模模糊糊的,他抓不住。   月佼愣了愣,噗嗤笑出声,“看来是快好了,竟可以说这么长一句话。”   见他再度张口欲言,月佼便忍着腹中疼痛,笑着将他按回去躺下,“还是多睡一下,说不得明日起来就好了呢。”   “什么……”什么就好了?   她忽然倾身过来,柔软的手按在他的双肩,尽在咫尺,呼吸相闻。   这使严怀朗喉中一紧,面上陡然滚起热浪。   月佼却像是没有察觉他的异样,又越过他去吹了床头烛火,浅声笑道:“快睡快睡。”   “你……”这小松鼠精!   一室黑暗中,心爱的小姑娘温软的身躯就在身侧,这使严怀朗周身绷紧,一时有些无措。   “睡不着么?”月佼打着呵欠笑了,“那我给你变个戏法,看完你就睡,好不好?”   哄小孩儿呢?睡前变戏法?   哭笑不得的严怀朗没吱声,看她在黑暗中影影绰绰不知从枕畔摸索了什么,片刻后只见她一挥手,帐中便亮起星星点点的萤光。   “我方才……顺手捉的萤火虫,”月佼笑着又打了呵欠,窝进被中,软声咕囔道,“好看吗?”   “好看。”严怀朗瞪着帐中翩跹飞舞的亮光,察觉身侧那姑娘竟胆大包天地靠了过来。   须臾之后,在满目闪烁的流萤之光中,那姑娘熟门熟路地牵了他的手,覆到自己的小腹上,睡意朦胧地说着话。   “疼呢,借你的手用一下噢,反正将来你也不记得……”   严怀朗只觉周身发烫,于头痛欲裂中尽力自持,心中咬牙回嘴——   不记得才怪了。 第四十八章   其实自打在陵州府听说严怀朗失踪的消息之后,月佼表面看起来还算镇定, 内里却是吊胆提心的。   虽说前几日总算找到了严怀朗, 可之后的形势又让她无法安心睡踏实了。   长久以来没睡过一个好觉,脑中又始终紧紧绷着根弦, 今日癸水来后人就格外难受。   先前她是疼极了睡不着,悄悄起身出去瞎晃一圈,将自己折腾累了回来,这才终于有了倦意。   她在外头折腾了半晌后,此时手脚已然冰凉, 而这被窝又让旁边的某个人给捂得暖暖的, 这使她累积多日的疲惫如山洪决堤,不多会儿就睡意昏沉了。   可到底身上不舒坦,那种困倦至极却又周身难受的痛苦滋味, 使月佼在迷迷糊糊间忍不住动来动去,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一个最合适的睡姿。   有她在身畔跟煎鱼似的翻来覆去,就惹得严怀朗也跟着难受起来。   当然, 他俩的难受根本不是一回事。   这会儿严怀朗脑中还有些发懵,他本就头痛欲裂,又被她的动静搅和得心跳飞快,虽暗喜于她毫无防备的亲近,却因全然搞不清楚眼下算个怎么回事而不敢妄动。   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为何会与他同榻而眠?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是否安全?   严怀朗瞪着一室黑暗影绰,尽力让自己的脑中想些有用的事, 想以此摒开脑中不断浮起的一些不合时宜的杂念。   可他身旁那个家伙并不懂他极力克制的苦心,兀自在那里翻来覆去, 却怎么都没忘拉着他的手贴在她的小腹上,还一径往他身旁挨过来——   这是要把他折腾死。   “松鼠精,你……”赶在自己喷鼻血暴毙之前,严怀朗自发紧的喉咙中颤颤挤出这四个字。   迷迷糊糊的月佼没听清,眼也不睁地又朝他身旁拱过去,软声糯糯地含混道,“你说什么?”   这距离……实在太要命了。   小姑娘的脸几乎要贴上他的颊边,说话间温热带甜的气息兜头罩他一脸,害他绷紧的周身止不住一颤,额头冒出薄薄热汗来。   他脑中乱糟糟,实在有些承不住这甜美的折磨,腕上略使了巧劲将被她握住的那只手收回来,悄悄往床榻边缘挪了挪。   “我说,你若再胡来……”   他本意是想用凶狠一点的语气震慑她,哪知说出来却软绵绵、小小声,还带着颤音,简直没出息透了。于是急急收声,一时无措。   又困又难受的月佼依然没听清他说了些什么,在他将那热烫的大掌收回去后,恼得跟闹觉的孩子似的蹬腿踹了他两下,气哼哼地开始小声抱怨。   “烦人……借你手用一下而已……你之前对我这样那样,我都没同你计较……”   这样那样……是哪样?!   她若将话说清楚了,或许严怀朗还没这么难受。   偏她含糊其辞,给人留下了无比广阔的、可供遐想的余地,这对此刻还云里雾里的严怀朗来说,可当真是要了亲命了。   忍得很辛苦的严怀朗实在很想堵住她的嘴。   哪知那只小松鼠精不知死活,仿佛打定主意要把他往死里折腾。一边挣扎着要坐起来,口中嘟嘟囔囔地轻嚷,“知道你快要好了,这就开始别扭……真是‘儿大不由娘’……”   我可去你的“儿大不由娘”吧,瞎占谁便宜呢?   严怀朗又好气又好笑地在黑暗中翻了个白眼,咬牙展臂,侧身将那只折腾人的松鼠精拦腰按住。   “闭嘴,睡觉。”他沉嗓轻喑,只求她赶紧老实睡觉,好让他冷静地捋一捋脑中那团混乱。   “你总瞎折腾……不跟你睡了,”困倦又难受的月佼抬脚又轻踹他两下,不依不饶地挣扎着还是要坐起来,“我去跟云照睡。”   到底谁在瞎折腾啊?   严怀朗无奈地勾起唇角,索性把心一横,将她抓过来抱在怀里。   他脑中还混混沌沌,既要防她再胡乱来,还得分神想着“她是和云照同来的?是谢笙得知他失踪,特意派她俩来找?下一步作何打算?”   ……实在也是辛苦。   此刻月佼手脚冰凉,本就是觉得他身上暖和,迷糊间才总往他身边凑,这下被他圈在怀中,煨得她周身暖洋洋,于是便老实起来。   只是口中还在断断续续地嘀咕自语:“哦,不能跟云照睡,容易被瞧出破绽……去跟小真真睡……明儿别人问起,就推说你失宠了……”   这下严怀朗什么也想不成了,恍惚间只觉得像是有人正拎着一桶绿漆悬在他头顶,随时准备泼下来。   黑暗中,严怀朗近乎气急败坏地将怀中的小姑娘抱得紧紧的,一口白牙险些咬碎成粉。   “小真真”是哪个庙里蹦出来的鬼?有多远死多远!   ****   月佼许久没睡得那么沉,翌日醒来时发现榻上只有自己,心中惊了一下。   先头那几天,严怀朗醒来后都会安安静静坐在榻上等她的。   于是也顾不得自己那点不舒服,忙不迭地起身,随意披了外袍就要出去找人。   哪知她才出了内间绕过屏风,就见严怀朗与云照正端坐在外间的桌旁,看样子像是正在说着什么。   见她出来,云照当即笑意开怀地冲她招招手,待她走到面前,才压低嗓音对她道:“果然药到病除啊。”   原本云照是想着月佼癸水来了身体不适,怕她今早难受起不来,便过来看看,哪知却是严怀朗来开的门。   适才月佼还未出来时,她已简单向严怀朗说明了事情的经过,也大致说了众人眼下的处境,也扼要地解释了他为何会与月佼同处一室。   不过,为了照顾严怀朗的面子,云照对有些细节只是一笔带过,诸如他如何死皮赖脸黏着月佼的种种行径,就含糊几句了事。   月佼小心觑了严怀朗一眼,见他面色如常,便尴尬笑着试探一句:“你……几时清醒的?”记得多少事?   严怀朗镇定地端起桌上的茶杯,淡声道:“寅时。”   其实根本一夜没睡。   “那什么,”月佼揉着眼睛掩饰尴尬到快冒烟的心情,“你醒来时见我躺在你旁边,没吓着吧?那个……也是形势逼人,我没想占你便宜的。”   说着说着,她隐约想起自己昨夜在半梦半醒之间似乎有些过分闹腾,也不知他记不记得,心中忐忑,说话便越来越小声。   两人会躺在一张床上,实在是非常形势下的非常之举,追根溯源并无什么龌蹉私心,可若要当面锣对面鼓地摊在台面上来讲,这就很尴尬了。   严怀朗淡淡扫她一眼,唇角隐隐上扬,口中却只道:“坐下说。”   他很告诉她,事实上你不是躺在我旁边,根本就是窝在我怀里。   不过眼下有云照在场,加之大家的处境也并不算安全,还不到谈私事的时候,他只能暂且将此事按下。   云照伸手拉了月佼坐在自己身旁的雕花圆凳上,等着听严怀朗如何安排接下来的事。   严怀朗既已知晓事情的来龙去脉,接手大局就简单许多。   “你之前对旁人说有几味药需要上山找,是打算万不得已时从山道遁走,是吗?”严怀朗看着月佼。   月佼点了点头。   红云谷的人自来一进山林就如鱼得水,是以月佼在考虑后路时首先便考虑的山道。   云照若有所悟地看着严怀朗:“严大人的意思是,咱们不走山道?”   “走官道。”严怀朗缓缓道。   大佬,咱们这是在打算跑路啊!且不说这里里外外都有人监视着,即便摆脱了这些人,一行四人大摇大摆走官道那也太不藐视对手了吧。   云照满心腹诽,却聪明地没有吱声,兀自低头喝茶。   月佼忽然抬头,明眸湛湛望着严怀朗,面上绯色浅浅,神情却是庄重的,“是要通过那个策应你的人,来做局让我们撤出,对不对?”   严怀朗满眼赞许地向月佼点点头。   月佼放了心,又问:“策应我们的是江信之,那,策应你的是谁?”   “庆成郡王。”   毫不防备的云照闻言,当即一口茶水喷了满桌,惹得月佼嫌弃又诧异地扭头冲她直皱眉。   云照没看她,倒是不可思议地抬头瞪向严怀朗。“谁?”   严怀朗平静地看她一眼,“庆成郡王,云曜。”   “诶?”月佼拿手指戳了戳云照,“和你同姓呢。”   云照撇嘴扯出个假笑,悻悻站起身来,“我去将纪向真叫过来,严大人再一并说后头的安排吧,省得到时再单独同他说一遍。”   待云照出去后,月佼不解地看着严怀朗:“那位庆成郡王,是云照的什么人吗?”怎么看起来像是……有仇?!   严怀朗抿住唇角的笑,轻声道:“是她兄长。”   “难怪她看起来不太高兴,”月佼偷偷抬手压住自己的小腹,若有所思道,“她说过与兄长不大合得来,如今咱们却要靠她兄长来救……啊!”   随着她忽然低声惊呼着跳起来,严怀朗蹙眉跟着站起身,“怎么了?”   月佼尴尬地涨红了脸,低头讷讷道:“我去洗脸……”   前几日她仗着严怀朗神志不清,在他面前随意惯了,到这时才想起眼前这个是已经恢复清明的严怀朗。   真是……丢脸。   ****   听完严怀朗的安排,纪向真倒是得意的笑了:“这不跟我先前想的法子差不多?”   严怀朗的意思是,让庆成郡王的人将宝船上的“半江楼”少主及这座院中的人、连带他们四人,都以贩奴的罪名一网打尽,再用“押解人犯回京受审”的名义将四人混在车队中撤回京。   如此一来,即便将来他们四人中的任何一人再出现在江湖上,也不会有人会轻易联想到他们是官家的人。   “你先只说让江信之带人将他们都剿了,”月佼对纪向真的自吹自擂显然不买账,“可没想到如何不暴露咱们的身份。”   纪向真撇撇嘴,尴尬又不服气地酸她:“哟哟哟,都是你的男宠,护一个打一个,偏心了啊。”   月佼霎时满脸爆红,撸了袖子过去就要揍他。   严怀朗冷眼瞥着纪向真,“有你什么事?”   纪向真素来最怕他冷眼看人的模样,顿时瑟缩了一下,闭嘴沉思。   什么叫“有我什么事”?严大人这意思……只能他来做小妖女的男宠?!哦不不不,严大人怎么会想做小妖女的男宠,一定是误会了。   纪向真被自己吓到,赶忙摇了摇头,甩开脑中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   “那,半江楼老巢那边……”云照蹙眉望着严怀朗,愈发确定他此前一定是查到什么了。   严怀朗也不瞒她,直截了当道:“是四十年前出逃的宁王李崇玹部,宝船上那个‘少主’,是李崇玹的儿子。他们的老巢距此地约千里的一个海岛上,粮草、兵马、战船一应俱全。”   按照规矩,他对在场几人能透露的也就这么多了。   他话里话外点到即止,月佼与纪向真半懂不懂,云照却是醍醐灌顶。   当年宁王算是当今陛下的政敌,那时众人只知他率部往北逃窜,却没料到他竟一路辗转去了海上。   那宁王从来是个笑面虎,这四十年龟缩在海上厉兵秣马,绝不可能只为了占个小小海岛称王自娱。   照严怀朗的意思,事情已不是监察司这个层面能处理的了。   “联络庆成郡王,”月佼小心翼翼地看了一下云照的脸色,见她只是眉梢微动,这才接着道,“是要进沅城么?”   “他安排了人扮作杂耍艺人,在沅城内等我的消息。”严怀朗道。   月佼这才明白为何前日他们在城中采买药材时,严怀朗会对变戏法那样有兴致。   这人,竟是在神智迷离之际,也隐约记得“杂耍艺人”是重要的人?   他所中的毒有多厉害,月佼是再清楚不过的。也正因为此,她才更能明白严怀朗是个心志多么坚定的人。   普通人在那样的状态下,根本只余兽性,他却还能对自己要做的事有模糊记忆。   这是要经过多少千锤百炼的非人砥砺,才能成就如此磨而不磷的坚毅啊。   没有人说得清少年严怀朗当初在奴羯那五年都经历过些什么,就像此刻没人清楚,在他们三人找到他之前,他都经历过些什么。   因为他从不在事后向人宣扬自己遭遇了如何的艰难,不去谈自己如何忍辱负重、百折不回,但他就那么做了。   月佼心下泛疼,更多的却是敬佩。   她觉得,这才是顶天立地的铮铮风华,无需言说,无需彰显,无需佐证。   这才是昭昭天地之间,大缙儿女沉默而坚韧的骨头。   ****   等严怀朗将一切交代停当后,月佼便径自走过去牵了他的手。   严怀朗面上一赧,强做镇定道:“做什么?”却并没有要将她的手甩开的意思。   “哦,你这几日都这样的,”月佼有些尴尬地解释道,“若你觉得不妥,那待会儿要是有人起疑,我就说……”   严怀朗反手扣进她的指缝间,打断了她的话,垂眸道:“走吧。”   他二人牵着手出门后,云照一把将纪向真拖了过来,低声交代:“回京之后,有些事能不提就别提,懂吗?”   “什么事?”纪向真茫然不已。   云照皱眉“啧”了一声,抬手往他头上敲了一记,索性讲话摊开了。   “若换了你是严大人,你会乐意面对这段傻嘟嘟的记忆吗?他是为了查案中了旁人的套,神志不清之下才身不由己……头几日他根本不知自己在做什么,如今他显然也不记得,你就别将那些事挂在嘴边上找死了。”   先前纪向真这个没眼色的,张口就提“男宠”之事,堂堂严大人,不要面子的啊?   “哦,懂了,”纪向真挠了挠头,“方才我就是顺嘴开个玩笑,难怪他冷冷瞪我呢,吓得我后脖颈直发凉。”   见他听进去了,云照还是不放心,又道:“若被京中的人知道,冷漠脸严怀朗在神志不清的状态下,是如何在月佼面前黏糊卖乖、占尽便宜,那才真要不得了。”   本来朝中就有不少看不惯严怀朗的人,若抓了这个把柄,参他“借公务之便轻薄下属”的折子只怕又要堆成一座山。   纪向真点头应下,忽然又想起什么,小声嘀咕道:“其实……也不尽是严大人占便宜啊……若严大人自己问起,我说是不说?”   小妖女胆大包天,将神智不清的严大人压在墙上肆意轻薄的画面,在他脑子里可还清晰如新呢。   云照忍不住又敲了一下他的脑袋:“傻不死你啊!你怎么说?照实说‘大人您在这几日里,跟个醋腌大猫似的,那架势,简直醋天醋地醋万物,没出息透了’,啊?”   她可还记得,之前她不过就揉了揉月佼的脑袋,他就一副要将她撕成条做拖布的模样。啧啧。   纪向真猛点头,顿觉云照这家伙实在很会做人,他要向她多学习。 第四十九章   前几日与严怀朗牵着手出现在众人面前时,月佼并无任何忸怩之感, 可今日的月佼却浑身不自在。   此刻两人十指相扣, 并肩徐行在回廊下,在旁人看来或许与前几日别无二致, 可月佼心中那团乱麻是如何千回百转,就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你脸红什么?”严怀朗垂眸低语,唇角隐笑,长指收得更紧些。   心知四围都是监视的人,月佼目不斜视地望着前方, 脚步徐缓迤逦, 却架不住耳尖泛红。一股莫名的羞赧促使她开始胡说八道,“我……红糖吃多了,气血过旺。”   语毕, 像是要证明什么似的,将口中残余的那小半颗红糖咬得吱吱作响。   头几日严怀朗神智还不清明时,她并没有多想什么, 只时刻警醒自己要镇定,不能出纰漏叫人看出破绽,尽快想法子脱身。   但自打方才面对着一个已然清醒的严怀朗后,她便总是忍不住想起出京之前的那个夜晚。   那时究竟是中了什么邪,竟会觉得他“看起来很好吃”呢?!为什么前几日看着他,又并没有那种“很好吃”的感觉呢?!   哎呀呀, 这还没脱身呢,不能大意, 不能瞎想。   月佼猛地摇了摇头,阻止自己继续胡思乱想。   严怀朗眼角余光瞥见她羞赧无措的模样,心中好笑,正想又拿话去惹她,迎面却走来了那管事侍女,于是他收声敛目,随着月佼一并止步。   管事侍女并未察觉严怀朗与昨日有何不同,只恭敬地对月佼行了礼,道:“姑娘方才吩咐的马车已经备下了,不知姑娘打算去西山还是南山?”   “我昨夜思前想后,总觉此地气候与我红云谷不同,山上长的东西只怕也不同,”月佼道,“索性今日还是进城去瞧瞧,再去码头转转,或许来往商船上倒有我需要的东西。”   她这话听起来似乎说得通,管事侍女想来也被授意过不能得罪她,便只说张世朝遣人带过话,今日日落之前会替少主过来探望,请她尽量早回。   月佼告诉她云照与纪向真仍旧会留在这宅中,若张世朝来时自己还未回,便叫云照先行作陪。   与上次一样,管事侍女照旧准备的是两辆马车,月佼与严怀朗进了前头那一辆马车坐下,上回那名小婢照旧也跟了上来。   在月佼的目光示意下,小婢在他俩对面拘谨落座,却以狐疑的目光偷觑着严怀朗。   严怀朗有所察觉,心中一凛,却不知自己是哪里出错了。   早前云照只大致说了这几日的情形,简单提过前两日他与月佼一道进过城,有一名小婢贴身跟着他俩,后头一辆马车上跟了数名大汉。   但云照当时并未与他们同行,自不知上回的严怀朗对小婢的同行曾表现出明显的不豫。时隔不过两三日,他却对小婢的贴身跟随无动于衷了,那小婢自然心生疑窦。   察觉到严怀朗握住自己的那手忽然有些异样的紧绷,月佼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对面的小婢,便软糯糯勾起唇角,抬手在严怀朗脸上摸了一把,顺势躺到了他的腿上。   “你今日这样乖,见这小姐姐跟着也不闹了,我就愈发喜欢你了。”   听月佼这样说,那小婢眼中的狐疑之色才淡去,窃窃偷笑了一下。   严怀朗当下也明白了问题所在,抿了抿唇忍住笑意,心跳如擂。   这小松鼠精真是够够的。   每当她主动招惹他时,就特别从容,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敢做;若是他去招惹她,她便立刻一副随时准备蹦起来躲回窝里的惊慌模样。   若非眼下形势不允许他任性妄为,他是真想让她明白什么叫礼尚往来。   ****   进了沅城,一切都很顺利。   由于上回严怀朗也曾对杂耍艺人表现出强烈的好奇,这回他与月佼再去,小婢也并未起疑,只是安静地跟在他们身后,并不打扰。   今日杂耍艺人表演了“喷火”的绝技,在正式开始之前,还惟妙惟肖地学了一段鸟叫。   严怀朗像是好奇学样一般,也跟着叫了一段,惹得围观人群纷纷笑着看过来。   月佼猜想这奇怪的鸟叫声大约是他与庆成郡王的联络暗号,待他收声后,才笑着问道:“今日还要去码头瞧瞧,不能玩太久的。”   严怀朗做出些依依不舍的神情,任月佼牵着退出围观杂耍的人群,又转往码头去了。   沅城本是出海口,有许多走海上商线往来贩货的商船。这些商船中,有才自海外回来,带着不少稀罕玩意儿准备去中原捞一票的,也有装满货准备着出海的。   商人贩货本就是逐利,倒不拘非要将货运出海或拉回中原去卖,只要价钱谈得拢,有些货物便就地出手,因此这码头也像个大集市,往来人潮如梭,热闹熙攘之像比沅城内也不逊色。   严怀朗一路将月佼护在臂弯中,旁人连她的衣角也碰不着半点儿。只是月佼衣着略为大胆些,总有好事者管不住眼睛要瞟她两眼,俱都被严怀朗凶狠的冷眼一一瞪了回去。   那小婢屡次被往来穿梭的人隔在后头,好不容易挤着再跟上来时,已是满头大汗了。   她见严怀朗像和护食的大猫一般将月佼圈在臂中,忍不住低头又窃笑一下,才略扬了声对月佼道:“第五姑娘,此地人实在太多……”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一个扛着大包货物的汉子撞到,险些就地一个趔趄,好在她敏捷地稳住身形才没倒地。那汉子忙不迭道歉,态度诚恳,她只能斥了两句便作罢。   待扛货的汉子离去,月佼便对她笑道:“我方才闻着药味儿了,前头有一艘船上大约有我想要的东西,咱们上船去瞧瞧。若实在没有,这便回了。”   小婢连连点头,回首示意同来的几名大汉赶紧跟上。   一行人便穿过拥挤人潮,上了月佼所说的那艘船。   船主见这阵仗,当即过来与月佼热络攀谈起来。   船中果然是有不少药材的,得知是个大买家,船主便要领月佼进货舱。严怀朗自是跟着,可船主却不肯让小婢与那几名大汉跟进去。   小婢也识趣,想着月佼在船上也跑不掉,便与那几名大汉一道留在船头候着。   进了货舱后,船主将舱门掩上之后,恭敬地向月佼与严怀朗执了武官礼,成堆的货物后也闪出一名身着短褐的男子。   “严大人安好。”那男子也对严怀朗执了礼,又对月佼颔首笑笑。   严怀朗点点头,“时间紧迫,没那许多废话。”   便将自己的打算与那短褐男子一一交代,让他转达庆成郡王。   “……他们常年都会留一艘船在这码头,专事接应搜罗来的那些人,到一定数量之后才转到接应的船上去,你带人在码头上搜仔细些。”严怀朗叮嘱道。   短褐男子点头应下。   月佼正想说话,这才惊觉严怀朗一直没有放开她的手,顿时有些尴尬地挣了挣。   严怀朗手上收得更紧,转头看向她时却气定神闲,一派无事:“你要说什么?”   月佼发誓,她瞧见那短褐男子眼中有促狭的笑意一闪而过了!   “若方便的话,请在城中找到江信之,与他说一声,以免他长久得不到我们的消息而擅动。”月佼手中挣脱不开,便只好红着脸假作镇定地说了正事。   短褐男子自是应下,却像想起什么似的,忽然道:“红云谷的左护法玄明,也于昨日到了沅城。”   他说这话时目光并未特定看向谁,也不知究竟是在对谁说。   月佼愣在当场,脑中一片白茫茫。   红云谷。玄明。   这大半年里她几乎没有真正闲下来过,是以很少想起红云谷中其他的人和事,也从未刻意去打听关于红云谷的消息。   在她自飞沙镇出走,跟随严怀朗前往京城时,她就对自己说,若今生能顺利活过十八岁,她甚至可以不去深究,前一世谷中众人为何会以那样隐晦的方式联手毒杀她。既他们有不再需要“红云神女”的理由,她便与红云谷桥归桥,路归路就是。   她不想虚度这一世的新生,便也不打算再浪费时间纠缠于前世的恩怨。   可那毕竟是她的来处,此时乍闻那熟悉的地名、人名时,她心中便有千般滋味涌上心头,许多心绪芜杂丛生,却又恍若隔世。   她整个人像被水流没顶,严怀朗与短褐男子交谈的声音像是模模糊糊自她头顶传来,可却听不清说了什么。   好在那只始终紧握着她的大手无比温暖,让她于恍惚间依然能确信自己当真尚在人间。   ****   回到那座宅院后,张世朝果然已等在那里,云照显然已陪着喝茶闲叙好半晌。   见月佼脸色不是很好,张世朝便客套问候几句,月佼只是轻描淡写地以“身体不适”带过,张世朝也不深究,只说是少主让来问问是否还缺什么。   “请转达贵少主,我这边会尽快出货,请他将讲好的酬金备好就是。”   这张世朝今日过来,无非就是替那少主来催促罢了,月佼这样一说,他便放下心,又寒暄两句之后便告辞离去。   月佼本就身体不适,眼下心中又有些事,晚饭之后便恹恹地回了房中。   云照与纪向真忍不住关切地跟进去,关上门之后才问今日发生了什么。   严怀朗不想节外生枝,便没提红云谷的事,只对他们说了今日已联系上庆成郡王的人,待那头准备停当,最多两三日就会动手,叫他二人做好撤出的准备。   待他将正事说完,月佼才小声嗫嚅道:“我今夜,去和云照睡吧。”   既严怀朗已然清醒,她再与他同榻而眠,仿佛就有些不合适了。   云照有些拿不定主意地看向严怀朗。   严怀朗面色镇定道:“今日出门时那小婢就险些起疑,好不容易遮掩过去,就别再节外生枝了。”   他凛然正气的模样很能唬人,任谁听了都觉得有道理,于是云照与纪向真也没多想,依言又退了出去。   ****   洗漱停当回来后,月佼盘腿坐在床榻上,拿被子将自己裹得只露出一张怔忪茫然的脸来。      严怀朗上榻坐在她跟前,抬手隔着被子温柔地拍拍她的头顶,轻声道:“别怕,有我在。”   他记得当初她说过,红云谷有人要杀她,因此他特意从高密侯府的暗线中派出一支,在跟进红云谷的动向。   很奇怪的是,根据暗探们传回来的消息,在月佼失踪大半年来,红云谷竟根本没有要找寻她的意思。   这回玄明到沅城,究竟是冲月佼来的,抑或只是巧合,一时竟无法定论。   月佼凝神,抬眸望着严怀朗,“我不怕的,我只是在想事情。”   严怀朗细细打量她面上神色,确实不像是惊惧的模样,这才稍稍放下心来。“想什么,要说说吗?”   红云谷的事与右司的公务无关,月佼自也不会主动去与云照他们几人谈及,毕竟红云谷是被归为“魔教”那一边的,名声并不太好。   纪向真倒是清楚月佼的出身,但他也明白月佼如今既已走上正途,这事不提对她才有好处,便也从不多说什么。   思来想去,关于红云谷的一切,月佼能倾诉的人好似就只有严怀朗了。   “嗯,就是,我曾做过一个梦。”   死而重生这种事,实在有些骇人听闻,月佼便谨慎地选择了这样一个说辞。   严怀朗认真地听着,不打岔,也没有半分的质疑,这让月佼心中踏实许多。   “……总之梦里的有些事应验了,所以我相信他们是要杀我。可是我不明白,他们为何要杀我。”   前世的种种在月佼这里始终是模糊一片的,此刻再说起来,她眼中的疑惑远大于愤恨或怨怼。   她就是不明白,自己在谷中只不过是作为世代相袭的“天神谕者”被人供奉,并不奢靡挥霍,也不作威作福,不插手谷中事务,甚至很少与旁人接触,究竟何事惹来杀机,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说穿了,几百年来,“红云神女”对谷中人来说不过就是一个图腾般的存在,只是这“图腾”是个大活人罢了,哪里就碍着谁了呢?   在她的印象中,她的母亲第五念还在世时,“红云神女”在谷中众人眼中是非常神圣的存在,据说她的祖母也是很受人尊敬的。   怎么到了她这一辈,莫名其妙就成了众矢之的?   摇曳的烛火微光将她眼中的茫然衬出一丝脆弱,严怀朗心下微痛,双臂一展,连人带被将她圈进怀中。   许是这时她整个人是懵的,便也没挣扎。   她倒也没指望严怀朗真能替她想出个答案来,只是今日忽然听闻玄明到了沅城的消息,勾出她心中刻意遗忘的那些前尘往事,她需要找人倾诉。   月佼乖顺地靠在严怀朗的肩头,小小声声地嘀咕:“莫非是我长得很讨人厌?”   严怀朗忍俊不禁,将她抱得更紧些,“胡说八道。”   谁也不能说他的小姑娘坏话,即便是她自己说,那也不行。   “那他们做什么欺负人……”   软嗓轻嚷,像小孩受了委屈像大人告状,又像是撒娇。   由于眼下所知甚少,严怀朗也不好妄下定论,“若你信我,待回京交了‘半江楼’这桩差事之后,你再细细同我说清楚这其中的来龙去脉,咱们慢慢查,嗯?”   咱们。   这个词使月佼心中生出甜滋滋的暖意,自他怀中抬起头来,笑弯了眼,重重点头。   见她开怀了些,严怀朗也微扬了唇角,噙笑道:“我忽然想起来,前日是你的生辰?”   月佼立时瞪大一对水眸,惊慌后退,面上像被人点了火似的。   “你躲什么?”不明所以的严怀朗蹙眉望着她。   “没、没什么,生辰都过了,你就、就不必再送礼了!睡、睡觉,睡觉!”   红脸月佼一副说困就困的模样,倏地躺倒,背对他侧卧着。   他一说生辰,她自然而然就想到这人送了她什么“礼物”,顺便也想起了,他送的那十几个不像话的“礼物”,她可是还了一个的!   虽说月佼很笃定他不会记得,可一想起当时的场面,她就羞赧又心虚。   此刻回想起来,她觉得那时的自己一定是脑子坏掉了,才会做出那样的举动……还被纪向真撞见。   没事没事,他不记得,纪向真也一定不会出卖她——   糟了,这事儿她忘记找纪向真封口呀!   严怀朗眉梢微挑,故意作怪似地扯了扯被角,“被子都裹你身上了,我怎么睡?”   月佼不敢回头,也不敢出声,慌张让出半床被子给他,自己倾身往里挪了些。   慢条斯理地将床头烛火熄了之后,严怀朗窝进被中,察觉她在两人之间留出了些许距离。   他倒也没再刻意逼近,只是语带好奇地低声道:“你方才说,我就不必‘再’送礼了,意思是,我已经送过一次了?”   看她方才那羞窘到不知所措的模样,他倒是真的很好奇自己送了什么给她。   “我、我已经还你了!”心虚的月佼脑中有些乱,不知怎么就脱口而出了。   “还了?寿礼怎么能退还呢,不吉利的,”严怀朗愈发觉得自己仿佛错过了什么天大的好事,于是语带试探地又道,“要不,我再送一回?” 第五十章   对于严怀朗那“再送一回寿礼”的提议,月佼以“沉默装睡”表达了充分的拒绝。   她还清楚记得那日他“赠送寿礼”时, 自己脑中是如何懵成一团的。那时她的心跳彻底失序, 并且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惊慌无措之感。   她并不能十分理解那种惊慌与无措是怎么回事,但她知道那是一件不好的事。   因为在她很小的时候, 有一回,她在木莲树下瞧见阿爹也曾那样对待阿娘。   阿娘发现了藏在树后的她,便指着阿爹对她讲,“若以后有胆大包天的后生敢对你这样,你就打他”。   她就问, “若是人家比我厉害, 我打不过呢”?   那时她阿爹一边躲着阿娘的拳打脚踢,一边笑哈哈地告诉她,“那你就使毒”。   可那日的严怀朗神智不清明, 并不知自己在做什么,所以她虽恼,却没有打他, 更没有对他使毒。   但她“还击”了,用同样不对的方法还给了他。   是以她总觉得,那件事若是认真追究起来,两人都做得不对。   在月佼看来,那件事就好比……两个小伙伴中的一个因为生病脑子不清楚、脾气不好,突然就打了另一个人一拳;而被打的那一个没忍住气, 也还了手。   虽说算是扯平,可还手的那一个明明很清醒, 知道“和小伙伴打架是错的”。   所以追根究底,或许她错得还更多些,毕竟那时她的神智可是清醒的。   所以她心虚。特别心虚。   此刻她很庆幸严怀朗已经不记得那日发生过什么,也打定主意绝不告诉他。她一点都不想让他知道,“月佼竟是那样斤斤计较、睚眦必报的小心眼”。   心虚和懊悔使月佼眼眶发烫,她也不明白自己那日为什么没忍住。   黑暗中,她偷偷咬着自己的唇,心中那个怪脸小人儿正生气地指着她骂:你说你怎么就那么小气?他一向对你很不错的!真是个讨厌的姑娘。   ****   庆成郡王的人动作很快,只花了两日的功夫便摸清了宝船及庄子的防卫状况,也根据严怀朗给的消息找到了停在码头做中转的那艘商船。   在三日后的亥时,便照计划动了手。   一切都很顺利,商船那头由江信之带着自陵州府借来的人直接拿下,而宝船上的“半江楼”少主据说是被庆成郡王的府兵大统领亲自扣住,唯独庄子这里出了一点小小插曲。   就在外围传来打斗声时,之前贴身跟随月佼与严怀朗进过沅城的那名小婢匆匆将他们这一行四人分别从房中请出来,本欲带着他们自庄中密道撤退,可庆成郡王的人随即冲进了院中。   一行四人按照严怀朗的计划,也装模作样抵挡,见院中其他半江楼的人陆续被拿下,这才束手就擒。   可就在众人陆续被送上囚车时,那小婢却像是忽然发现了什么,当即暴起挣脱钳制,转身飞扑向月佼,意图同归于尽。   月佼却像是早有准备,侧身一闪,抬手就是一掌,也不知将什么东西拍进对方口中,那小婢便软身倒下了。   之后,为不被人看出破绽,押解“半江楼”一众人等回京的囚车全以黑布蒙了,而严怀朗、月佼、云照、纪向真所坐的那辆车也做了同样的处理,混在其间。   他们坐的这辆车自然不是真的囚车,四人舒舒服服瘫在里头,热茶点心一应俱全,还摆了两颗硕大的夜明珠照明,除了瞧不见外头的情形之外,倒跟秋游似的。   这桩差事终于算是了结,此刻又有庆成郡王的人负责一路上所有事,无须他们四人再操心什么,于是几人便在那伪装的囚车内闲散聊起天来。   云照懒洋洋地叼着半块点心,对月佼笑道:“那时你是怎么察觉那名小婢不对劲的?”   “不是我发觉的,”月佼抱膝窝在角落,头也不抬地小声道,“是严大人事前提醒过,叫我小心她。”   云照与纪向真便兴致勃勃地将目光转向严怀朗,等待他解惑。   严怀朗侧头看了角落里的月佼一眼,不知她为何这几日瞧着都心事重重的,心下揣测她是不是还在为着玄明现身沅城的消息而烦心。   云照也瞧见月佼恹恹的,想着她约莫是癸水还未完,便摸过去靠坐在她身旁,笑着将她揽在怀中,安抚似地轻轻拍着她的背。   月佼顺势趴在她的膝头,安静得跟猫儿似的。   这副场景可把严怀朗眼馋坏了,却又不好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出抢猫,哦不,抢人之举,只能暗自咬牙,在心中将云照揍了个死去活来。   纪向真忽然“咦”了一声:“怎么严大人只提醒月佼,不提醒我俩呢?”   云照略倾身过去,抬手往他头上一敲,嘲笑道:“你这吃的哪门子的醋?旁人并不清楚咱们四人的底细,任谁看来都觉得月佼才是我们中领头的那一个,对方若是动手,肯定是朝着月佼去的,有你什么事啊?”   纪向真揉了揉头上被敲过的地方,又望向严怀朗,满脸求知:“那严大人究竟是怎么察觉那人不对劲的呢?”   “那日她随我们去码头时,被一个扛货人撞到过,”严怀朗轻敛眼睫,淡声道,“她当时的反应敏捷非常,我猜想她平日是刻意掩饰着不让我们发现她会武功,便顺嘴提了一句。”   “原来如此,”纪向真又虚心求教,“那她原本并不知庆成郡王的人是我们引来的,一开始还打算带我们逃走来着,怎么后来又突然对月佼出手呢?”   “因为她看清了囚车前一名府兵的脸,”严怀朗抿了抿唇,眸中有冷冷的不豫,“那人就是当日在码头扛货撞她的人。”   当日那名府兵扮作扛货人去撞她时,便有人趁乱在严怀朗背后递了话,让他想法子上前头的那艘船。   小婢认出那人之后,大约立刻就反应过来,这是月佼一行人做的局了。   其实在那小婢向月佼扑去时,严怀朗已用一粒碎银做了暗棋,击中了她腰间大穴,月佼也当即补了一粒软筋散进她口中,这才没有酿出祸事。   若那时月佼当真有什么闪失,严怀朗觉得自己大概会将庆成郡王剁了扔海里喂鱼。   纪向真恍然大悟道:“庆成郡王那边竟是百密一疏啊。”   “啧,那个废物。”云照与自家兄长本就有陈年积怨,如今听得是他那边的疏忽险些坏事,自然不遗余力地大力抨击。   纪向真并不知云照与庆成郡王是兄妹,闻听云照这样说,不免有些惊讶。   严怀朗倒像是深知内情,却并不多言,只心烦意乱地闭目养神了。   ****   回京之后,谢笙与月佼、云照、纪向真分别谈了话,将此次办案中的种种细节问过,并让人记入卷宗,又与严怀朗做了核实,并请他盖了印,这就算结案了。   因“半江楼”牵扯出了当年出逃的宁王,严怀朗便将卷宗呈交同熙帝去头疼是否出兵清剿,事情便算是从右司脱手了。   这回出京几个月,案子也算有个好结果,月佼、云照、纪向真与江信之俱得了嘉奖,严怀朗又亲自批了他们几人五日休沐,乐得纪向真一蹦三尺高。   放值时,几人热热闹闹并肩而行,一路闲叙着就到了监察司的中庭。   此时正当放值,左右两司往大门外走都要行经中庭。众人见这群新晋的员吏嘻嘻哈哈、朝气蓬勃地模样,便都忍不住多瞧两眼。   有一些右司同僚知道这几人才受了嘉奖、露了脸,便笑着上来恭贺几句。   谢过同僚的道贺之后,云照笑意豪爽地道:“我家在京郊龙泉山上有一处温泉别院,素日里也空着的,不如咱们去玩个两三日?”   纪向真与江信之当即欢呼,连几个月不见的苏忆彤也表示要一起去,她才结了一个采花贼的案子,也得了三日休沐。   月佼迟疑片刻后,懒搭搭道:“你们去吧,我懒得动。”   “别呀,小月佼,要合群知道吗?”云照笑着揽住她的肩头,怂恿道,“我请你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泡泡温泉吹吹牛,保你痛快似神仙。”   月佼听笑了,却还是摇摇头:“我要看书,谢笙大人不是说,接下来要安排咱们进右司的学馆么?许多事我还不懂的。”   他们几人本就是二月里才新近的员吏,按照右司的规矩,要在无差事时进右司专门的学馆精进学养。   “傻乎乎的,”江信之啧了一声,笑道,“到时进了学,还怕书不够你读的么?着急这几日做什么。”   云照也劝:“我别院有的是书,或者你还可以把你的书带上,咱们去泡着温泉读书,那才叫美滋滋呢。我就是瞧着你回来这一路都心事重重的,问你你又不肯说。不说就不说吧,姐姐带你去散散心,这面子你得给我吧?”   见月佼似乎还想说什么,纪向真神秘兮兮地一笑,凑到月佼耳边道:“你若非要扫兴,我就去向严大人告密……”   月佼急得直跺脚,瞪眼道,“你敢!”   云照、江信之与苏忆彤并未听清纪向真方才对月佼说了什么,只是好笑的在一旁围观他二人机锋往来。   “你看我敢不敢,”纪向真得意地哼哼,转头正好瞥见严怀朗与谢笙并肩说着话走出来,便作势朝着严怀朗那头小声道,“严大人……”   其实他的声音很小,严怀朗还在与谢笙说话,想来根本没听见的。   可月佼心虚啊。   这回京的一路上她都在天人交战,一方面觉得自己做了不好的事情,应当去向严怀朗道歉;可又怕严怀朗知道以后讨厌她。   而除了她自己之外,这事就只有纪向真知道,此刻纪向真忽然“威胁”要去向严怀朗告密,她顿时觉得浑身的血直冲头顶。   “纪向真!”月佼一张脸红得像熟透的柿子,又惊又急的嗓音瞬间高了几个调子。   这下严怀朗倒是远远看了过来。   纪向真见月佼手上一动,知她动了气,怕她要拿出什么奇怪的毒来暗算他,连忙拔腿就跑。   可他慌不择路,竟是朝严怀朗的方向跑去的。   月佼以为他当真去向严怀朗告密,咬牙就追上去。   她只略略提气,平地一个轻跃,便如背后生了一双无形之翼,疾如闪电,又轻盈如飞鸟,足不沾尘地就扑向纪向真身后。      此刻路过中庭的左右两司同僚大都被那鬼魅般的身法惊呆了。   这个右司新近的员吏……什么来头?!   ****   月佼一心只追着去拦纪向真,并未察觉自己的举动已将众人惊得下巴落一地。   她扑到纪向真背后,想也不想便抬手捂了他的嘴,使劲将他往后拖。   纪向真觉得自己快被捂死了,一边挣扎着一边吚吚呜呜朝严怀朗求救。   “没、没事,他发疯。”她顶着一张红得不像话的脸,对跟前的严怀朗与谢笙尴尬笑笑,使出浑身的劲要将纪向真拖走。   谢笙知道这几个年轻人素来交情极好,此刻又是放值时,便也不出言约束,只噙笑看热闹。      严怀朗却皱紧了眉头,面色微沉:“胡闹什么?”   这小松鼠精是打定主意要气死他?回来的一路上闷头不啃声,转头却当着他的面与纪向真拉拉扯扯地玩闹起来了!   这是他第一次这般疾言厉色对月佼说话,月佼心中一窒,却还是不敢就撒手放了纪向真。   纪向真忙不迭地抬起手,在她眼前比了一个“发誓”的手势,表明自己不会告密。   见她似乎面有迟疑,竟还不撒手,严怀朗心中发恼,当着众人的面又不好多说什么,只能凛目望着她,沉声道:“月佼!”   月佼这才忙不迭地松开了手,蔫头耷脑地垂了脖子,失落地盯着自己的鞋尖,心中又懊悔不迭。   这好像还是严怀朗第一次当面唤她的名字。凶巴巴的,一点都不温柔。   哎,也不怪他生气,是她一时急眼,没注意场合。   见严怀朗似乎动怒了,云照一群人赶忙拥过来解围。   “严大人,谢大人,”云照哈哈干笑,“他俩玩闹呢,不是打架。”   纪向真也忙道:“没打架,没打架。”   严怀朗冷冷瞥了纪向真一眼,又瞧了瞧那个低头不敢看人的小混蛋一眼,心中怄个半死,却苦于师出无名,只好板着脸与谢笙一道出去了。   他与谢笙还得赶着进宫面圣,便想着明日再去找那个小混蛋讲道理,务必要让她深刻地认识到,“绝不能与除严怀朗之外的男子拉拉扯扯”。   她爱玩闹,他也不拘着她,随时恭候她来玩,想玩什么他都奉陪的。   他原本也打算好了,回来之后将公务都交了差后,就好好与她谈谈他俩之间的事。   待严怀朗与谢笙走远,苏忆彤才长舒一口大气:“吓死我了,方才还以为严大人要发飙了。”   江信之也装模作样地跟着拍拍胸口,“严大人冷眼看人的模样,实在是……扛不住扛不住。”   见月佼垂头丧气,云照揉揉她的脑袋,安慰道:“干嘛苦着脸啊?严大人也没说你什么的,别怕。走走走,索性咱们这就出城,入夜之前就能泡上温泉,给你压压惊。”   月佼想着自己又在严怀朗面前出错了,一时也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于是便点了头。   几人一道上了云照的马车出城去,一路上大家说说笑笑,月佼也便渐渐有了些笑模样。   此刻在宫中的严怀朗并不知月佼已出城,他也有些懊恼自己方才没忍住气,对她说话的语气凶了些。   想着小姑娘这趟也累坏了,这五日休沐多半是回弦歌巷窝着休养生息,便思量着明日一大早该带什么东西去哄人才好。 第五十一章   此次右司不但查获了“陵州府的流放地官员勾结江湖魔教,将流放犯及家眷贩卖为奴”一案, 又根据此案“洞天门”与“泉林山庄”两个势力一网打尽, 顺利开启了同熙帝收剿江湖势力的布局,可谓大功。   此外, 严怀朗以身涉险进入“半江楼”,带回了“半江楼即是当年出逃的宁王李崇玹部所组建”的重要讯息,还探到其老巢所在海岛的大概方位。   虽中间出现了“严怀朗失踪”这个小波折,让同熙帝一度自责担忧,好在他最终毫发无损, 还配合庆成郡王生擒“半江楼少主”、宁王李崇玹的小儿子。   如此种种, 右司这回算得上露了个大脸,同熙帝当场命少府卿开皇家私库,重赏右司上下。   将相关案情禀完, 又呈上结案卷宗以供御览之后,同熙帝让谢笙先行退下,留了严怀朗在御书房。   严怀朗本以为又要挨训, 可同熙帝只是关切地询问了他失踪之事。   “……当年在奴羯王城时形势那样凶险,你都不曾失手,怎么这回竟还中了别人的套?”同熙帝淡蹙眉头,显然很是费解,“莫非李崇玹那死老头龟缩海岛几十年,竟还大有长进, 养出个不得了的儿子来?”   宁王李崇玹本是同熙帝的舅舅,当年眼见政争失败, 便提早闻风出逃,四十年来杳无音讯,没想到竟是隐遁到海上了。   “那位‘少主’想来该是宁王的老来子,虽不至于蠢笨,却也并无什么过人之处,”严怀朗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臣是……自己把自己套进去了。”   早前他在“泉林山庄”有一名内应,此次他便假作中了“斩魂”之毒,让那名内应将他卖到“半江楼”的小喽啰手上,混在一众“奴隶”中被送上了沅城码头的那艘中转商船。   因“半江楼”的人每回都要将搜罗来的“奴隶”攒够相应人数,才一并转到前来接应的船只上运回海岛,因此严怀朗在那中转船上待了近十日。   中转船上负责看守的人想着“奴隶”们全中毒失了心智,言谈之间便毫无顾忌,让严怀朗听到了不少有用的蛛丝马迹。   不过严怀朗也着实大意了些,之后被其中一名看守看出异样,疑心先前对他下的“斩魂”剂量不对,为以防万一,便重拿了一颗喂给他。   他仗着自己事先服过月佼给的据说“可以克制红云谷很多毒”的解药,为不节外生枝,便任由对方将“斩魂”塞进了口中。   “明明是很悲惨的遭遇,”同熙帝接过身旁宫人递来的黄绢,拭了拭眼角,“朕为何就这么想笑呢哈哈哈哈哈……自己把自己套进去……哈哈哈哈……”   同熙帝算是个胸怀豪阔、手段强硬的英主,不明就里的人总会以为她是个严肃的人,可她当政四十年来,在亲近、信任的人面前依然没有什么架子,有时简直顽劣如熊孩子。   严怀朗是她极力重用的年轻人之一,也算是她看着长大的,因此她在他面前也常会有这般不太着调的反应。   严怀朗无奈地撇撇嘴,也只能硬着头皮由她笑去。   “那后来呢?怎么清醒的?”笑到冠冕上的垂旒稀里哗啦乱晃的同熙帝兴致勃勃地问。   “右司今年新近的员吏中,有人能解此毒,”严怀朗轻垂眼帘,说起他的小姑娘,心中就止不住一甜,“具体过程,臣也不太清楚,清醒时便已在沅城郊外那座宅中了。”   他自不会傻到说出,“清醒时正躺在床榻上,身旁就是心爱的小姑娘”这个细节,不然,以这位陛下的顽童性子,还不定会怎么搞事呢。   又闲谈几句后,同熙帝单独给了严怀朗一些赏赐。   之后定王世子李君年前来向同熙帝问安,同熙帝也没让严怀朗回避。   三人在御书房中闲聊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同熙帝淡淡对严怀朗提了一句“找人之事要抓紧”,便放了他们出宫。   ****   这两人都是时常奉诏出入宫禁的,可谓深得陛下信任,引路的宫人也识趣,知他二人必有话要聊,便远远走在前头。   并肩信步中,严怀朗道:“世子今日怎么这时候进宫问安?”   他是因为要先到右司将卷宗陈词准备妥当,这才来得迟了,到底事出有因;可李君年富贵闲人一个,赶在下午来问安,实在有些蹊跷。   “自是陛下让我这时来的。”李君年斜睨他一眼,笑得颇有深意。   严怀朗恍然大悟,抬手揉了揉眉心,无奈。   李君年笑道:“陛下让你冯家寻个人,交到你外祖父手上几年也没个结果,如今事情移交给你,却还是没结果,你猜陛下会怎么想?”   暗探起家的高密侯府,是最擅打探各路隐秘消息的。   如今连四十年前出逃的宁王都被揪住了尾巴,偏偏陛下私下委托要寻的那人没消息,情况自然就显得微妙。   “朝中一直有些私下议论,给了个‘定王系’的说法,你不会不清楚。”说起这个,李君年也是无奈。   定王府以血肉为盾,守护西南国门几十年,赫赫功勋可谓街知巷闻。   加之当年同熙帝的登基,是有“定王率领虎狼之师扎营京郊”为前提,才使满朝文武在最短时间内强行达成共识,“接受”了外姓的郡主成为立国以来首位女帝的事实,因此定王府又有从龙之功。   而高密侯冯家原是定王府的家臣,后经定王举荐才被陛下重用,屡建奇功后封了世袭侯爵。   在朝中有些人看来,一旦手握重兵的定王与陛下有了利益冲突,高密侯毫无疑问会站在定王那一边。   “父王手握重兵,在朝野间又有些声望;我长姐执掌的南军虽从属兵部的官军序列,可世人终究也会认她是定王一系,”李君年忍不住也是叹气,“那些私底下的议论,陛下未必真信,可有些话听多了,任谁心里都会有个疙瘩。”   严怀朗苦笑:“今日陛下特意请世子前来,又在临走前轻描淡写提一句找人之事……”绝对是故意恶心人的。   意思是,朕托你冯家帮忙办件小小私事,这么多年也没结果,莫非是朕说的话对你家不管用?非要定王府发话才能竭尽全力?   同熙帝绝非心胸狭隘之人,几十年来对远在边陲的定王府是极为信任的,这点毋庸置疑。   只是找人那件事确实一拖多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半点蛛丝马迹也没寻到,实在有失冯家的水准。   “当年那人出走时京中也正混乱,宁王的人、平王余党、坚持‘新学’的顽固们全都在那时出城,乱成一锅粥,”说到这个,严怀朗也是烦恼至极,“那人夹杂在这些人中,必定不敢轻易让人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份,如今又时隔四十年……大海捞针。”   “那也得找啊,”李君年心有所感,抬头望天,“父王也说,那人是帝师最大的心结,如今帝师年事已高,不知还能等多久。”   帝师罗堇南既是同熙帝的老师,也是定王李崇琰的老师。同熙帝私下委托冯家寻人,其实是为了却老师的心结。   说话间,两人便出了宫门。   宫门即将下钥,皇城司的巡防已在宫墙外列队。   皇城司指挥使卫翀正在训话,见二人出来,便过来打个招呼。   “末将瞧着世子马车上诸事齐备,这是又打算去哪里逍遥啊?”卫翀熟稔地搭上李君年的肩,笑道。   说起来,皇城司指挥使卫翀也是被划归为“定王系”的人。   他与他的夫人司沁泓皆是宜州人,又与定王妃渊源极深,自幼出入定王府,算是与李君年一同长大的。   李君年抬腿踹了他一记,炫耀似的:“闲来无事,打算带我家夫人去龙泉山去泡温泉。”   卫翀羡慕得直磨牙:“今儿怎么个个都往龙泉山上跑?”   语毕,还奇怪地看了严怀朗一眼。   严怀朗莫名其妙:“看我做什么?还有谁去了?”   “你右司新近的那几个小家伙啊,申时一放值就坐着云照的马车出城了,正巧碰到,云照就跟我打了个招呼,说带他们去龙泉山泡温泉,”卫翀又转头对李君年道,“那什么,罗昱修今早也陪着罗堇南大人上龙泉山了。”   李君年想了想,当即改了主意,“那我明早再去,回去准备些礼物,到时顺道去探望一下罗堇南大人……”   他话音未落,严怀朗却忽然皱眉道:“跟云照同去的都是谁?”   “你聋啊?都说了是你右司新进那几个小家伙了,”卫翀甩个大大的白眼给他,“还有去年一直被你拎在跟前那傻小子、江家那傻小子,香河城苏县丞家的那个姑娘也在,哦,还有那谁,之前你藏在弦歌巷那位。”   严怀朗撇开头,脸色发黑,如被闷雷劈焦。   放值时他对她说话的语气是凶了些,他这还想着去道歉哄人呢,怎么竟拔腿就跑山上去了?   狠心的小松鼠精。   “青衣,”李君年见状,颇有深意地开口了,“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想求我?”   严怀朗心中腹诽:哪只眼睛瞧见我想求你了?你看我理你吗?   口中却恭敬道:“可否借世子的光,同往龙泉山一游?”      李君年与卫翀交换了一个眼神,故意装作一脸茫然:“你刚回京,不好好在家彩衣娱亲,乱跑什么?我是为了讨我家夫人欢心而去,你又是为何?”   严怀朗心中翻了个白眼,淡淡道:“去讨我未来夫人欢心。”   这些嘴碎的中年人,怎么这么喜好打听事?年轻人就不要面子的啊?!   ****   今日是八月初十,秋分已过,天气渐转凉,山间的傍晚更是夜风微沁。   “……这龙泉山可是宝地,随地凿个眼就是温泉,且御医们还专程来验过,说此地温泉最宜养生……喏,看到那座山头没?那里原本是温泉行宫,不过陛下勤政,没空玩乐,后来赐给太常卿罗堇南大人,就成了罗家的别院了。”   江信之是京中子弟,虽江家并非公侯显贵,却也小有家声,是以他对京中这些掌故自有所耳闻,一路滔滔不绝。   而月佼、纪向真、苏忆彤皆是外地来京的,又都是第一次上这龙泉山,自是听得津津有味。   纪向真虽是去年初就住进了雅山纪氏的京城分舵,说起来比月佼与苏忆彤早来一年;可他大多时候不是坐在宅中读书,就是被严怀朗拎在跟前,天南海北地跑着读书,根本没机会出来游玩,自不知京郊竟还有这样的地方。   “这么大一座山,总不会只有罗大人家与云照家的两座别院吧?”纪向真歆羡又好奇地问。   “那自然不会,不过我也说不全,”江信之想了想,“只记得定王府在此处也是有一座别院的,但我不清楚在哪里。”   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的云照并未睁眼,只是低声笑道:“就跟我家隔着一堵墙。”   云照这一说,几人眼中顿时闪着星星。   苏忆彤略有些激动地好奇道:“定王殿下也会来这里吗?”   定王殿下是当世英豪,年轻的武官大多对他充满崇敬。   “不来的,他们夫妇常年都在宜州的定王府,若无惊天动地的大事,只怕十年都未必进京一次。”   云照睁眼看到几个伙伴那副神色,哼哼笑着解释,“只是李君年……就是定王世子,他闲人一个,时不时会携家带口上来窝几日,他姐姐李维泱大将军与他弟弟李斯年偶尔进京时,也会来玩一下。”   这时苏忆彤与纪向真有点咂摸出味儿来了——   听起来,能在这龙泉山上有一座别业的,似乎俱是帝师罗堇南、于国有功的定王殿下这样的人物,想来绝不是有钱能在此处买地置产的。   那,云照家……   两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却都没有莽撞地问出口,只是又齐齐看着江信之。   先前还滔滔不绝的江信之却犹豫了一下,转头觑了觑云照,像是不确定自己该不该说。   云照还没来得及说话,马车便停下了。   于是众人便在云照的带领下自马车内鱼贯而出,面前便是一道清幽小径。   有一名侍女候在小径的入口,见了云照先是行礼,柔声道:“二姑娘。”   “本打算明日再上来,临时改了主意;仓促了些,辛苦你们了。”云照对侍女笑道。   侍女也笑着接口:“哪有什么辛苦的,大家想着二姑娘明日要带朋友上来,早早便将里里外外都打点下了。”   今早一进城,云照便叫人上来说了明日要带朋友来别院玩几日,别院中的侍从们已忙了一整日。   侍女又向云照身后的几人问了好,便行在前头引路。   碎石小径两侧有绿竹垂拱,映着夕阳的金晖,于清幽雅致中又平添了些许意趣。   尽头便是一座古朴而不失清贵之气的三进院落,院墙巍峨,院中有重楼朱阁,花木扶疏,鸟鸣啾啾。   月佼好奇地四下张望后,脱口“咦”了一声。   云照缓步回首,等她跟上来,便笑着搭了她的肩,“咦咦啊啊的是什么意思?”   “你家这别院,跟高密侯府差不多大呀。”月佼飞给她一个神秘的笑眼,低声道。   “哟哟哟,不得了,你竟还去过高密侯府?”   云照倒是先咋呼起来,惹得行在前头的三人也好奇地回头来瞧着月佼。   “只去过一回,那时有点小事,严大人带我进去的,”月佼却没被她带跑,轻描淡写地解释了缘由之后,又顽强地将话题扳了回来,“你的马车也比严大人的马车还大。”   红云谷长大的孩子,一到了山中便自在许多,此刻的月佼一扫方才的低落,笑得恣意舒展。   云照挑眉,似笑非笑地作势勒着她的脖子:“想说什么?”   “我只是忽然想起……”月佼见前面三人都在好奇地看着,便皱了皱鼻子,笑道,“算了。”   “在我们中原,说话说一半吊人胃口,是很容易挨打的,知道吗?”云照笑得不怀好意,伸手就去掐她的腰。   哪知月佼像个泥鳅似的,滑不溜丢挣脱了她的钳制,哈哈笑着跑到前头去,拉了江信之与苏忆彤挡在自己身前。“我是怕你不乐意让别人知道,这才不说的。”      这话没头没脑的,云照听得愣了一下,随即疑惑道:“知道什么了你就哈哈哈?”   ****   因几人都是放值后直接跟着云照上了马车,此刻才想起自己还身着官袍,顿时全都傻眼了。   云照倒是气定神闲的模样:“院中多的是衣衫……放心,我叫人给你们取新的来,没人穿过的那种。只是未必刚好合身,反正也没旁人,凑活着吧。”   本就是来玩乐,也没谁计较这种小节,便又高高兴兴跟着侍从去客院换了衣衫。   月佼换好衣衫后出来,见云照已换了一身宽袍大袖的常服,负手立在九曲回廊前,便走过去与她一起等其他人。   此刻月佼长发束半顺而下,一身浅黛色银绣外袍的大袖齐腰襦裙,与山间暮光相得益彰,一对明眸笑盈盈,显出飞扬洒脱的灵动气韵。   云照满意地点点头,“这套衫子穿在你身上,比穿在我身上好看。”   “没有的事,你穿什么都好看。”月佼笑嘻嘻地歪头瞧着她。   “哟哟哟,这才大半年,都学会油嘴滑舌了,”云照被她那可爱的神情惹得手痒,忍不住又去揉她的脑袋,“我最近可喜欢揉你的脑袋了,真有意思。”   月佼笑嗔着拍开她的手,“不许揉我的脑袋,小心我剁了你的爪子。”   “哟,站在我地盘上威胁我呢?”云照笑着闹她,“知道我是谁么你就敢剁了我爪子?”   本是笑闹之言,两人却俱都愣了愣,登时收了笑闹。   “我也不懂算是知道还是不知道。”月佼困扰地挠了挠头,浅浅笑。   “你既一直没同大家提,想来有你的理由,那我就算不知道吧,反正我也搞不太明白。我知道你是云照,是我的同僚,我的伙伴,这样就行啦!”   她是方才在马车上听江信之七七八八讲了一路,才忽然福至心灵地想起:早前在沅城城郊那座宅中时,提到“庆成郡王”,云照反应有些奇怪,之后她便随口问过严怀朗一句,严怀朗也随口答了一句“是她兄长”。   当时他们还在别人的监视之下,她满脑门子都是正事,于是也就那么随意一问一答,过后她便将这事抛诸脑后,根本没反应过来。   “我倒也不是非要瞒着谁,只是觉得无关紧要,便懒得提。你是怎么知道的?”   关于云照家的掌故,像江信之这种京中长大的家伙,多少都从父母长辈口中听过一些风声。可月佼会知道她的身份,这着实有点出乎她的意料。   以她对月佼的了解,这家伙对别人的家世渊源这类事情根本没有十分明确的概念,想来也不会主动去打听。   “嗯,我、我就是偶然听别人提过一句,说庆成郡王是你的兄长。”月佼眼珠滴溜溜一转,决定还是不要出卖严怀朗。   严怀朗说那句话时,是在云照离开他们的房间之后,她怕云照会因此迁怒严怀朗,想想还是含糊带过比较稳妥。   虽说严怀朗先前才凶巴巴地吼了她一句,可她还是不想给他惹麻烦。   云照略一沉吟,估摸着应该是严怀朗告诉她的,毕竟月佼认识的人也不多。   见月佼很义气地不想供出严怀朗,云照倒也不戳破,好笑地睨她一眼:“那你知道庆成郡王是什么人吗?”   “你鬼打墙呀?”月佼又忍不住挠头了,“不就是你兄长么?”   这家伙实在是太有意思了,云照笑着揽过她的肩。   自在京郊大营受训时,她就觉得月佼这姑娘很有趣。   没什么心机,遇事却又沉得住气;对许多事半懂不懂,却总是活得生机勃勃;她茫茫然没什么恢宏志向,让做什么做什么,却又懂得灵活机变。   这姑娘如山涧清泉,或许并不确知自己要去向何方,却时时澄澈、生动,奔腾不息,叫人看着便心生柔软的欢喜啊。   月佼不知她心中所想,又虚心求教:“那,若我不是你的同僚,又该称呼你什么呢?”   庆成郡王的妹妹,那该是什么?郡主吗?可方才那侍女又唤她“二姑娘”。   云照本想指指自己的官袍,低头才想起自己刚刚换成常服了,只好抬头挺胸,双手负在身后,满面傲气地轻哼:“请称呼本官为‘云照大人’!”   她家那堆破事她也不知该从何说起,于是插科打诨起来。   “好的云照大人,”月佼见她不想说,倒也不追根究底使她为难,当即笑得甜滋滋,顺着她的话道,“我瞧见纪向真大人、苏忆彤大人和江信之大人都出来了,咱们这又往哪儿走呢?”   “请月佼大人随本官一道往水趣园用晚膳吧!”云照一本正经道,“纪向真大人也这边请。”   纪向真刚走过来就听到这一句,于是诧异地抬手探向云照额头:“换个衣衫的功夫……就疯啦?”   云照飞起一脚虚虚踹了过去,大家便又嘻嘻哈哈一路打闹着,往水趣园去了。 第五十二章   “水趣园”是一座设在月池前的水榭,四面皆可观山景, 抬头便是日落月升, 漫天繁星烁烁。   几人绷着心弦在外奔波数月至今晨才回到京中,差事圆满了结, 此刻自是没形没状,活泼泼闹开了来,一顿饭晚饭吃得热闹极了。   说起来这桩差事原本是苏忆彤的,临阵被谢笙撤下,改由月佼与云照顶上, 对她来说算是个不小的遗憾。   云照心下有些过意不去, 便让人拎了酒来要向苏忆彤赔罪。   苏忆彤心中原先是有些淡淡失落的,可云照那架势诚挚又爽朗,立时就让她心中那点子别扭烟消云散, 觉得自己小家子气了。   “你这闹得,显得我多不讲理似的,”苏忆彤笑着站起来, 执了酒盏迎向云照,“换人是谢笙大人做的主,又不是你俩硬抢去的。况且谢笙大人要的是大局,那差事你俩比我合适,我是有些遗憾,不过也怪不着谁。”   众人见她这样说, 顿时也放下心来,江信之与纪向真忍不住以掌拍着石桌, 笑呵呵为她喝了个彩。   若她说她一点不介意,那多半是客套假话;如今她能坦诚自己心中曾有小小介意,这真是当着自己人才会如此了。   “咱们同期受训那么多人,我就只爱同你们几个混在一起,知道为什么吗?”云照豪迈地直接拎了个小酒坛子,一脚踏在石凳上,“就因为你们敞亮,没那些虚头巴脑的花样。”   语毕,她抬臂举起小坛子,与苏忆彤手中酒盏虚虚一碰,仰脖就饮。   江信之笑哈哈地望着月佼:“哎,云照都打了个样给你瞧了,你怎么没点表示啊?”   “喝了酒泡温泉会醉的,”月佼想了想,盛了小半碗肉羹站起来,对苏忆彤道,“呐,我也敬你了。”   说完咕噜噜将那肉羹几口喝光,看得众人哭笑不得。   纪向真道:“什么叫‘喝了酒泡温泉会醉’?听这意思,寻常你是喝不醉的?”   “是呀,只要你别把我泡在酒池子里不让出来,我就不会醉。”   第五家精于制毒,对各类毒物的损、益了如指掌,以毒物进补都是常事。普通的迷药毒烟到了月佼这里都无法扰乱她心智,更别说酒了。   这话可将几个伙伴听得瞠目结舌,纷纷拍桌大叫不信。   云照撸了袖子,奸诈一笑:“来来来,咱们将泡温泉改到明日,我这就叫人开酒窖,今晚撒开了喝,也好见识见识你这小妖怪的神通。”   苏忆彤与纪向真便开始起哄,笑着表示愿意作陪。   江信之却摇头道:“月佼你别上当,云照这家伙非人哉,那是出了名的千杯不醉!”   云照酗酒,这事在场的人中只有江信之略有耳闻。   见大家都兴致勃勃,月佼便咬着唇角笑笑:“那就喝吧,我没关系的。”   眼看拦不住,江信之也不再扫兴了。   五人一边吃饭喝酒,一边开怀畅谈着这几个月来的种种,不知不觉就喝到了亥时。   苏忆彤显然已大醉酩酊,双眼迷蒙地踉跄着过来,一手撑在月佼的肩上,一手去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襟,酡红的面上满是好奇的笑。   “你瞧……今日领子这么低,你也……也不别扭了……妖气!”   月佼笑着拍开她的手,嗔道:“这是被你扯下来的!”   她这身衣衫想来是比着云照的身量裁制的,云照比她高出小半头,这衣衫穿在她身上,衣襟处是略有些松垮,可被苏忆彤这一扯,那领子当真是不低也低了。   “小妖女……妖气森森……”纪向真显然也已经喝糊涂了,站起身来一手搭住江信之,一手搭住苏忆彤,笑意含糊,眼睛都睁不开。   “你们是不知道哇,我初次见她时……她穿的那……”   月佼抬脚笑踹纪向真一记,转头对云照道:“这两人都醉傻了,拖走拖走。”   云照便哈哈笑着,命人将纪向真与苏忆彤各自送回房中。   又约莫半个时辰之后,江信之也撑不住了:“你俩别老晃!我看着眼晕……”   月佼哭笑不得,指尖沾了一点酒弹到他脸上,口中道:“又醉傻一个。”   于是江信之也被人抬回房去了。   云照背靠着廊柱坐在台阶上,手中豪迈无比地拎着一个酒坛,扭头看着月佼,“嘿,你竟还真行。”   月佼笑脸红扑扑,眸中倒确实清明。   ****   此刻水趣园中只剩下二人,月佼便走过来与她肩抵肩地席地而坐。   “你有心事呀?”月佼侧头觑着她,有些担忧。   今夜的云照虽仍是与大家嬉笑怒骂,可月佼却看得出,她与往日有些不同。   云照笑笑,拎起小坛子灌了自己一口酒,才道,“你不也有心事,回来时一路都闷闷的。想说说吗?”   “我、我也不知该怎么说,”月佼扁了扁嘴,也陪着她又喝了一口,“我和你们不一样,许多事你们一看、一听就明白,我却要想很久……哎呀,乱七八糟的。”   先前回京的一路上,她既烦心玄明突然出现在沅城的消息,又烦心自己面对严怀朗时许多奇怪的反应。   而最让她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她发现自己竟是烦心后者更多些。   见她一副不知从何说起的模样,云照也不追问,两人便抵肩坐在那里,喝着酒,随意说些闲话。   “在我的家乡,这样的月夜,时常会有人山间的林子里,选个人少的地方唱歌,”月佼忽然笑弯了眼睛,“有的人唱歌不好听,就拿叶子吹曲。”   云照想了想那画面,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大半夜的,独自在人少的林子里唱歌?贵宝地真是……地灵人杰,风俗出众啊。”不觉瘆得慌吗?   月佼哈哈笑:“不是自己一个人去的。”   “俩人去也瘆得慌好吗?”听她忽然提到这奇异的家乡风俗,云照很警惕地盯着她,生怕她会提出让自己陪她去用这种方式思念故乡,“你不会打算……这时候去践行家乡风俗吧?”   “那怎么会?人家都是约心上人去的,唱完歌以后,心上人若也喜欢,就会应和。在太阳升起以后两人就各自回家,再过几天便成亲啦。”月佼笑嘻嘻说完,拿过云照手上的酒坛子,小小咂了一口解渴。   “贵宝地果然出众,月亮升起的时候互诉衷肠,太阳升起时再各回各家,”云照笑得坏坏的,拿肩膀撞撞她,“中间那几个时辰……俩人干嘛呢?”嘿嘿嘿。   月佼愣了愣,旋即疑惑地皱起眉,拿手指轻点着下巴,喃喃道:“对哦,也没听说是唱整夜的歌呀……”   她竟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哎哟你这傻乎乎,我还当你懂呢!”云照轻轻戳了她额角一下,笑得很无力,“看来你没跟人唱过歌。”   月佼无辜地看着她,“首先,得有一个心上人;其次,得人家如约而来。我又没有心上人,为什么要跟人唱歌?”   “啧,我深深地怀疑,即便你有了心上人,你自己都不会明白。”云照哼哼笑出声来。   月佼认真思索片刻,不得不承认云照好像是对的。于是虚心求教:“问你哦,那怎么才能知道自己有了心上人呢?”   “哎哟我的小月佼哟,”云照展臂搂住她的肩,尽量用她听得懂的话去解释这个事,“若你瞧着一个人,便忍不住想笑;总怕自己在他眼里不够好;成日都想与他黏在一起……那大概就是你的心上人了。”   “原来是这样,”月佼点点头,随口道,“在中原,是不和心上人唱歌的是吗?”   “嗯,不唱,直接成亲。”   “成亲之后又做什么呢?”月佼又问。   云照斟酌了一下措辞,委婉道:“做你们那儿的人唱完歌之后做的事,嘿嘿嘿。”   又绕回先前的那个问题了。   月佼抬手揉着隐隐发疼的头发,继续求教:“究竟是做什么呀?”   她觉得,云照一定是懂的。   这个话题略有些深了,云照怕自己说多了吓着她,只能摸摸鼻子,笑得尴尬:“无非就……吃干抹净什么什么的吧。”   “吃、吃人吗?!”月佼惊得合不拢嘴。   她忽然想起,自己曾对严怀朗生出一种“他看起来很好吃”的诡异念头。   见她那副模样就知她是误会了这个“吃干抹净”的意思,奈何云照自己在这事儿上也只是个饱读“诗书”而未践行过其真谛的半吊子,一时也不知该如何传道受业解惑。   最后云照索性拉起她,“走,去书房,姐姐陪你补上这门重要的课业!”   ****   云照自书柜顶上搬下来一个大箱子,在自己的“珍藏”中挑挑拣拣。   “来来来,先给你来点浅显的。”   书封上赫然是“春上玉树”四个字。   月佼接过,庄重地在书桌前坐下,认真开始翻阅。   “读书”这件事,在她这里是颇为神圣的。      云照偷笑着,也不打扰她,随手拿了一本册子窝到窗下的躺椅上。   她今夜喝得不少,歪靠在躺椅上不多会儿,便觉酒劲上头,昏昏然有了睡意,顺手就将书册盖在了脸上。   约莫半盏茶的功夫,月佼便红透了一张俏脸,回头看向窗下的云照,结结巴巴地问:“这、这‘红杏楼主’……是什么人呀?怎么、怎么……”   迷迷糊糊的云照笑了一声,“吓到了?觉得不像话?”   “不是,”月佼脸红红的,眼儿却有些亮,“我是想问,‘红杏楼主’……怎么懂这么多!”   她才看了没一会儿,从前的许多疑惑,竟就豁然开朗了!果然多读书会让人变得聪明啊……   只是,莫名有点害羞就是了。   云照哼哼笑着,面上盖着的那册书都滑下来一半:“你慢慢看,箱子里那些……敬请随意。若是困了,就让外头的人带你回客院去睡,我就睡这儿了。”   “你小心着凉,”月佼站起身,环顾四下,“你这书房有小被子吗?”   云照软软抬手指了指角落的一个柜子,月佼噔噔噔几步过去,从柜子里翻出一张叠好的薄锦衾,拿去替她盖上。   听得云照的呼吸声渐趋平稳,月佼才又坐回书桌前,面红心跳地接着看那本“奇书”。   ****   云照那箱子“珍藏”似乎推开了一扇神秘的大门,月佼面红耳赤地接连看了好几本,不知不觉竟看到寅时。      见云照还在睡,她便也不扰,轻手轻脚地出了书房的门。   外头有侍女已早早起来候着,月佼便请侍女领自己去洗了个澡,将通身带了一夜的酒气涤去。   洗完澡出来后,天边才微有些许晨光,宿醉的伙伴们全都没醒,月佼自己又了无睡意,便对侍女说了一声,出了院门,沿着山道随意走走。   山风阵阵,沁沁拂过她发烫的红颊。   一夜“苦读”,她看着书页上那些香艳的文字,脑中竟然是……   严怀朗的脸。   “心上人吗?”月佼垂着一张小红脸,漫无目的地走着,嘴角忍不住上扬。   昨夜云照才说过,“若你瞧着一个人,便忍不住想笑;总怕自己在他眼里不够好;成日都想与他黏在一起……那大概就是你的心上人了”。   月佼在脑中一条条认真比对着,忽然又有些不确定了。   她瞧着严怀朗会忍不住想笑,这个没错,可有时看着其他人,她也会想笑的。   想到这里,她不满地皱起眉头,有些不能接受“自己竟是个花心之人”这件事。   不对,一定还有哪里不对。   然后……怕自己在他眼里不够好?这条是中的。   成日都想与他黏在一起?没有没有没有,在沅城时他种种举动太过亲近时,若不是念着他神志不清,她怕是会拔腿就跑。   因为那种心中莫名其妙砰砰跳、手足无措的陌生感觉,隐隐让她有些害怕。就算明知他不会伤害自己,却总是想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哎呀,那他究竟是不是我的心上人呀?”月佼苦恼地抓着自己微湿的长发,红着脸喃喃自语。   这个问题让她十分困扰,她烦躁地跺了跺脚,决定再回去请教云照。   沿着来时的路往回正走着,却见迎面有一辆马车过来,月佼往道旁让了让,脚下并不停步。   与马车擦肩而过之后,马蹄声却在她背后倏然而止。   月佼疑惑地回头瞧了瞧,那马车只停了片刻,又接着往前走了。   她满头雾水地挠挠头,正要扭头,却见一身常服的严怀朗立在那里,唇角带笑地望着她。   晨光熹微,天光淡如琉璃。   在月佼脑中蹦跶一晚上的颀长身影,此刻正临风立在在葱茏青山的道间。   他姿仪挺拔如参天白杨,苍色锦袍上似有光华凛然,不染纤尘,连道旁的树影都不敢在他身上投上斑驳。   月佼使劲眨了眨眼,忽然满面炸开深重红晕,拔腿就往道旁的林中蹿去。   ****   “不、不跑了,”月佼背靠着一棵海棠树,弯身以双手撑在膝上,小口喘着气认输,“我真不跑了。”   自出谷以来,这还是头一回被人追得……根本拉不开距离。   这个严怀朗,深藏不露啊。   站在离她不过半臂处的严怀朗暗暗平复了一下气息,才轻道:“昨日对你说话大声了些,你就记仇到这时候?”   方才月佼一见他就跑,吓得他的心都险些不跳了。   他太清楚这小姑娘“一旦下定决心,就不会回头”的性子,他真怕她想了一夜后,下定的决心是“再不搭理他”。   “没、没呢,我哪里是那么小气的人。”月佼连忙心虚地直起身,红着脸东看西看。   呀,这林中还有小股山泉呢!树高风有态,静水凝无声,不错不错。   呀,这林中的海棠结果了呢!色泽桃红、清亮亮,不错不错。   直把林中能看的都看了一遍,就是不敢看对面的人。   她还没想好该同他说什么,真尴尬。   严怀朗怕她使诈又偷跑,炽热的目光紧紧锁着她,口中不愠不火道:“那你跑什么?”   月佼心道,我哪儿知道我在跑什么?看到你就心虚,一心虚……这两腿自己就开跑了呀!   她清了清嗓子,红着脸微仰头,瞧见枝头硕硕喜人的海棠果,忽然急中生智,指了指头顶挂满果子的细枝丫,“我……我找果子吃!”   严怀朗真是从未见过如此拙劣的“顾左右而言他”,不过他也没戳穿,只好笑地走过去,伸手替她压下来一根细枝。   月佼只能尴尬地抿着笑,伸手摘下两颗果子拿在手上,“我、我洗洗再吃。”   语毕,转身朝旁边那股山泉走去。   严怀朗看出她的不自在,便也由着她,只是没好气地笑笑,跟着走过去,拿过她手中的果子,柔声道:“晨间泉水凉,你别碰。”   月佼站在他身旁,望着他的侧脸,脑中一片混乱。   这人怎么这样呢?她都还没想好他是不是她的心上人,他怎么忽然就出现了?真是不像话。   还有更不像话的是,她看着他,竟就想笑。哦,不对……   她悄悄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唇角,完了,她真的在笑!   严怀朗回身,顺手将山泉洗过的一颗果子塞进她的口中。   正恍神的月佼无意识地咬了一小口后,忽然回神,连忙将口中这颗果子拿在手上,偷偷咽了咽口水,才一本正经地对严怀朗道:“我、我可以吃你手上那一颗吗?”   严怀朗闻言只是略挑了眉梢,倒还是大方地将自己手上的那一颗给她了。   月佼接过,想了想,有些过意不去地举起自己先才咬过的那一颗,讪讪道,“若你不嫌弃我咬过一口的话,这颗给你?”   吃独食……终归不好。   “好啊。”严怀朗面上微红,忍笑接过。   看月佼心满意足啃着手中那颗果子,一副美滋滋的模样,严怀朗便笑拿起那颗被她咬过一口的果子,徐徐递到唇间。   鼻尖有果香馥郁,面前有甜滋滋的小人儿,严怀朗却还是忍不住皱了皱眉,嘀咕道,“这么酸,你还能吃得那么高兴……”   “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把那颗换给你?”   两腮鼓鼓泛红的月佼狡黠一笑,扔了果核就要跑。   严怀朗一直就防着她使诈偷跑呢,见状长臂一展,将她抓过来抱在身前。   拦腰将人扣在怀中后,他轻笑斥道,“你个小坏蛋,自己吃甜的,把酸的换给我?”   腰上环着一双挣不开的铁臂,后背紧贴着温厚的胸膛,月佼心中又开始砰砰跳,不敢回头看他,只是使劲想掰开他的手。   她微颤的笑音慌张又讨好,“我、我错了,同你玩闹的……对不起你嘛,你松开,我、我这就去给你另摘一颗赔罪。好不好?”   “不好,”严怀朗垂眸望着怀中人泛红的耳尖,唇角微扬,嗓音喑哑,“我就要方才那一颗。”   月佼急了,慌忙扭头看向他:“我都吃……”   噙笑的薄唇带着热烫,吻上了她还沾着果香的唇。   山间晨光穿过林荫遮蔽,抛下缕缕金丝;枝头红果泛着醉人甜香。   早起的鸟儿开始啾啾呜呜,好奇打量着那一对亲密相拥的人儿。   炽热的唇舌温柔纠缠,这一吻绵长又深彻,只将那俏脸透红的小姑娘闹得腿发软,若无那滚烫大手托着腰身,只怕就要跌坐在地了。   直到那薄唇恋恋不舍地略撤开,月佼才软软靠在他身前,脑中晕乎乎地想,这和上一回送的“寿礼”,很不一样呀。   她气息不稳,迷离的水眸中带着疑惑,双颊酡红如深醉一般,怔怔歪头瞧着身后拥着自己的严怀朗。   严怀朗低头望着她媚眼如丝的娇美模样,忍不住又在她唇上轻啄了一记,才哑声低笑:“果然……很甜。” 第五十三章   月佼晕乎乎懵了有一会儿,才渐渐回过神来。   不过她什么也没说, 就只是扭头定定觑着身后那个不像话的人。   此刻她双颊仍是红扑扑, 歪着脑袋,拿一对亮晶晶的水眸无嗔无喜地望过来, 若有所思的神色意外地平静,这让严怀朗没来由地羞愧起来。   他心中惭愧忖道,小姑娘只怕根本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若是追根究底,他这大概算是强欺无知少女,委实不够磊落。   正想开口认错, 却听怀中的小姑娘轻声道:“我阿娘说过, 若有胆大包天的后生敢这样对我,我就该打他。”   严怀朗闻言,圈住她的怀抱略松了些, 领着她回身过来与自己面对面,诚挚且认命地笑叹了一声。   他握住她的手贴在自己余热未褪的脸上,诚心诚意道:“那, 你打吧。”方才确实是他不对,一时情不自禁,没忍住。   这是他想要明媒正娶、哄回家做妻子的姑娘,可眼下他还什么都没同她讲清楚,就忍不住唐突了她,着实该挨上一顿揍的。   月佼眼儿一转, 大着胆子轻轻捏住他的脸颊,小红脸上有一丝狐疑:“你是不是料定我打不过你, 所以就来使这‘苦肉计’?”   不枉她读了这大半年的书,“苦肉计”还是略知一二的。   “我保证不还手,也不躲,”严怀朗任由她捏住自己的脸,口齿含混道,“你打吧。”   月佼收回手,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微仰着红脸瞟他一眼:“我阿爹教过,若打不过,还可以使毒。”   这就有点……开不得玩笑了。   严怀朗连忙拿可怜的眼神觑着她,弱弱建议:“我觉得,还是听你阿娘的比较稳妥。”   “……算了,”月佼抿唇想了想,小声道,“你先松开。”   “这怎么能算了?”严怀朗却比她还急似的,环在她腰间的双臂忍不住紧了两分,“你明白方才发生了什么事吗?”   她那态度,俨然一副“你我交情还不错,我且不和你计较”的大方,可把严怀朗急坏了。   这小松鼠精莫不是以为,方才的事就如同“朋友之间的小打小闹”,全没意识到自己被占了便宜?   “我自然明白,你、你不是真的想吃甜果子,”她鼓着红红的两腮瞪向他,结结巴巴道,“你就是、就是偷亲我!”   她才通宵达旦地看了“红杏楼主”的书,自然懂得他方才是在做什么了。   “那不是‘偷亲’,是‘强吻’,”严怀朗没好气地纠正了她的用词,又回过神来,“不对,既你知道……为什么不动手?”   他心下惴惴,生怕她说出类似于“这是对朋友的宽容和谦让”之类能叫他吐血的理由。   “因为我感觉……还、还不错呀,”月佼探出舌尖悄悄舔了舔自己的唇瓣,含含糊糊道,“若是别人,那我就动手了。”   她的想法很简单:因为对方是严怀朗,况且方才的亲吻也并不让她觉得讨厌;她不觉自己吃亏,自然就没有动手揍人的必要。   这个答案对严怀朗来说,真是出乎意料的……美妙。   他止不住唇角上扬,眼角眉梢全是笑,最后索性开怀地将人抱紧了:“那就多谢……夸奖了。”   月佼红脸闷在他肩头,也是忍不住满眼的笑意,心中却有些羞涩地嘀咕:真是奇怪,不过是照直陈述事实,这人是怎么听出夸奖来的。   见她闷着不吱声,严怀朗噙笑道:“你就不想问问,我为什么会亲你?”   “哦,”月佼抬起头望进他的笑眸中,从善如流地依葫芦画瓢,“你为什么会亲我?”   严怀朗也不计较她的敷衍学舌,笑着低头亲亲她的额角,嗓音里藏了隐隐的郑重。   “自是心爱极了你,想把你这颗甜果子娶回家。”   晨曦金晖穿过林间薄雾,在枝叶交错的间隙中织出华丽如幻梦般的轻纱帘幕。   枝头有鸟儿轻灵雀跃的啾啾鸣叫,不远处便是甘甜山泉汩汩而下。   在这一派静好浮生的悠然画卷中,他带笑的沉嗓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如珠如玉,是这方寸天地之间最动听的声音。   “你的意思是说,想同我成亲?”月佼湿漉漉的眸中有些茫然,缓缓伸手捂住额角被他轻吻过的地方。   “成亲”这个事她是明白的,就是要像阿爹阿娘那般,同吃同睡,同进同出,生死相随。   哦,还要养个小娃娃。   “没错,”严怀朗凝眸笑望她,嗓音轻柔,“你可愿意的?”   ****   关于新生的这一世该如何过活,月佼有过许多设想,却从没想过“成亲”这回事。   此刻严怀朗忽然提出“成亲”,她有些茫然,也有些迟疑。   她认真而又快速地回想了相识以来的种种,觉得自己对严怀朗,应当是喜欢的。   他对她好,她一直都知道,也全心信赖着他。   在惊闻他失踪的消息时,她心急如焚,只想着务必要找到他,否则她这新生来的一世,便算不得圆满。   他神智不清的那几日,种种过分亲昵的举动让她慌乱不安,如今想来,她当时分明是有法子制止的。   若是换成旁人,譬如纪向真或江信之,她多半就“一碗迷汤给人灌嘴里,扔到床榻上昏睡”了事。   可因为对方是严怀朗,她竟从未动过这样的念头,虽满心里有许多尴尬、羞窘与无奈,却还是由着他。   再说今日,方才被他拥进怀中,一开始她还因羞赧而觉有些别扭,可随后心中便慢慢生出一种理所应当的安稳。   所以,她应当是喜欢他的。   可是,若说成亲……   月佼不自觉地“啧”了一声,轻轻摇摇头,“不……”   “等等,等等,”满以为会水到渠成的严怀朗见势不妙,心中一凛,慌张打断她,“兹事体大,不如你考虑一下……再答复我?”   他一时也猜不透究竟是哪里出错了。   “哦。”月佼从善如流地皱着小眉头,认真地开始考虑。   与此同时,严怀朗脑中也在飞速计量着。   抛开相识以来的种种亲近不谈,至少她方才明确表示不讨厌他的亲吻,又在他怀中乖乖待了这么久,以他对她的了解,自己对她来说,应当是与旁人不同的。   “你先想想,你,是喜欢我的,对吧?”若是仔细分辨,很容易就能听出,他此刻的嗓音中有一丝少见的忐忑与慌张。   可月佼正在冥思苦想,并未察觉他嗓音中的异样,只顺着他的话尾道:“对呀。”   严怀朗暗暗松了半口气,轻轻晃了晃怀中人,嗓音里有些诱哄的味道,“既是两情相悦,那就该成亲,否则就太不像话了。”   “是这样的吗?”月佼有些困扰地挠了挠头,终于重新抬起头,与他四目相对,“可是,我还有个事没想明白。”   “什么事?”若能知道症结所在,那就好办多了。   月佼讷讷道:“我还不明白,你究竟是不是我的心上人……”   她还不确定,自己心中对他的“喜欢”,是否足以让自己有勇气与他相伴此生,形影不离。   严怀朗傻眼片刻后,哭笑不得地虚心求教:“那,我要怎么做,才能帮你想明白?”   “我也不知道呀……”   “要不,”月佼盯着他的唇看了半晌后,红着脸抬眸觑他,神情羞涩,说出的话却是胆大包天,“再、再亲一次试试?”   她觉得自己有些不像话。   她还没有想明白自己要不要与他成亲,却又很喜欢方才那样的亲吻,于是她就像个熊孩子,不想完成功课,却又想耍赖偷嘴再多吃两口。   心爱的小姑娘发出如此诱人的邀请,严怀朗却一身正气地咬牙拒绝了。   “不可以。”   月佼有些失望地撇撇嘴,垂下了脑袋,“为什么呀?”   “这种事,是要两情相悦才可以做的,”严怀朗淡淡哼了哼,决定欲擒故纵,“我原以为是两情相悦,可你方才都说了,还不确定我是不是你的心上人。”   他觉得自己好惨,竟沦落到要“以身作饵”来求小姑娘答应嫁他。   不过,只要她肯答应,怎么都行。   面子这种事,在心爱的小姑娘面前,权当不存在就是了。   “若你不是我的心上人,”月佼有些遗憾,却也不强求,只是小心翼翼地确认道,“以后就不能再亲你,是吗?”   “对,”严怀朗暗暗咬牙,“所以,你想好了吗?”   月佼挠头道,“我回去再想想,等我想好了再告诉你。”   严大人欲擒故纵之计,惨败。   ****   两人并肩穿行在林间,顺着先前的来处往外走。   月佼抿了抿唇,后知后觉地问道:“诶,你怎么来了呀?”   “因为有个小没良心的,昨日被我吼了一句之后转头就跑,我没法子,只能低声下气求了定王世子,让他带我来找人。”严怀朗瞥了她一眼,一副饱受委屈的模样开始卖惨。   “谁让你凶巴巴的,”月佼咕囔了一句,却又忍不住笑了,“不过我没怪你的。当值时你是官长,我本就归你管;你见我有事做得不对,吼几句也是应该的。”   她到这会儿都还以为,他昨日是因为她在院中瞎胡闹才生气的。   此时的严怀朗正愁着该如何说服她答应自己的求亲,闻言自然顺杆子往上爬。   “若你答应与我成亲,那我让你管,就不会吼你了。反倒是你可以吼我,随意吼,想怎么吼都行。”   “就像司沁泓大人对卫翀将军那样吗?”   月佼噗嗤一笑,“那回司沁泓大人发火,说不许出声,卫翀将军就真的像鹌鹑一样缩在旁边。后来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说两句话,也只像是喵喵叫。”   “若你嫁我,我保证,”严怀朗觉得,为了哄个媳妇儿回家,自己完全是摧眉折腰了,“我可以比卫翀更没出息。”   “我才不信。”月佼哈哈一笑,却无端又红了脸。   出了林子后,严怀朗不便唐突地跟她到云照家的别院,于是在依依惜别之际,忍不住开始做最后的游说。   “你一定要认真考虑,嫁我好处很多的,”见月佼满眼的疑问,严怀朗脱口道,“比如,我可以给你剥瓜子。”   这个好处太挫,他自己都忍不住想嘲笑。于是赶紧换一个:“还可以陪你读书。”   “若是有人欺负你,我会护着你。”   “今后我的薪俸都不领,全都给你。”   “带你吃好吃的。”   “领你去很多地方玩儿。”   “下次你癸水来了睡不着时,我可以将手借给你……”      说到最后,严怀朗已然词穷。   他被她的拒绝打懵了,一时竟想不出该怎么说服这小松鼠精松口。   歪着头笑吟吟听他说了半晌的月佼听到这最后一句时,忽然满面通红,慌张不已:“你、你怎么会记得这种事?!”   严怀朗无语了。   合着他搜肠刮肚说了这么多,她就听进去了最后这一句?!   “我、我回云照那里去了。”关于他神志不清那几日的事,月佼不确定他记得多少,也不敢问,只好赧然地落荒而逃。   ****   回到云家的别院后,大家都已起身,苏忆彤见月佼面色绯红,奇怪地问:“你脸怎么这么红?”   “吃果子染的!”月佼理直气壮地给了个无比荒唐的理由,强行搪塞过去了。   早饭过后,云照听别院的侍者禀报,说罗堇南大人也在山上休养,便派人向罗家的别院送去了拜帖。   云照对几个伙伴道,“毕竟咱们这一期员吏的主考是罗大人,按理咱们早该去拜谢的,既今日罗大人也在此地,咱们就择日不如撞日了吧。”   大家都觉云照想得周到,便约着去泡温泉顺便等罗家回话。   云照家别院的温泉就在水趣园的旁边,奇石堆山围成半露天的模样,以一排山石将温泉池分隔出几个小池。   云照、月佼与苏忆彤自是共入一池,小小假山的另一边汤池中则是纪向真与江信之。   山石相隔,两池内的人互相可闻其声,却不会瞧见对方的人,倒也还得体。   几个伙伴在闲聊,通夜未睡的月佼却瞌睡上头,便趴在池边打着盹,迷迷瞪瞪听他们说话。   先是云照问了苏忆彤办的那件采花贼的案子,之后苏忆彤又说了些他们几人不在京中时发生的一些趣事逸闻。   “哦对了,严大人怕是要成亲了。”   月佼猛地惊醒,回头瞪向苏忆彤,心道:我都还没答应呢,你怎么就知道了?!   云照却像是一点都不意外,懒洋洋笑着踢了踢温热的泉水:“是罗家姑娘找上忠勇伯府了吗?”   罗家……姑娘?月佼蹙眉,咬了唇角,偷偷竖起了耳朵。   “倒没听说什么‘罗家姑娘’,”苏忆彤奇怪地看了看云照,随即又笑道,“我也是是之前听几个同僚说的。据闻忠勇伯夫人去求过陛下,说严大人年纪不小了,想给严大人求个婚旨什么的。”   忠勇伯夫人就是严怀朗的母亲,高密侯冯星野的女儿冯瑷。   原来是这样。月佼松了一口气,又趴回池边继续假寐,却是再也睡不着了。   苏忆彤接着道,“不过,后来传回严大人失踪的消息,这事自然就搁下了。眼下严大人既平安归来,想必忠勇伯夫人又要旧事重提吧。”   “提也白提,忠勇伯夫人去找陛下请婚旨,陛下心里八成为难得想薅头发呢,”云照笑得颇有深意,“这严大人的婚事吧……说到底还得看罗家什么意思。”   不明就里的人总以为,这么多年没人与严怀朗提议亲之事,是因他有个心狠手辣的凉薄名声,其实并不尽然。   一则严怀朗出身门第不低,寻常人家高攀不上;而高攀得上的人家却大多都心中有数:严家可欠着罗家一门婚事。   “所以啊,绝非他不好,而是世家勋贵中的那些姑娘大都知道这事,即便是对他心有好感的,轻易也不会去趟这浑水。”   “欠着一门婚事……是什么意思?”月佼抬起头,再忍不住满心疑惑了。   云照略有些感慨地叹了一口气,娓娓道来。   “当年帝师的次子罗霁,与严怀朗的兄长严怀光同在南军历练;在与奴羯交战时,严怀光重伤,罗霁以身相护才为他争取到一线生机。虽说严怀光被同袍送回京后,也因重伤不治殉国了,但好歹也见了家人最后一面;可怜罗霁那刚出生的女儿,就这样成了遗腹子。”   隔壁池的江信之也扬声补充道,“帝师跟前就只罗霜大人与罗霁这两个孩子,这毕竟是为了严家的人才折进罗霁的,严家当然过意不去,那时是忠勇伯亲口承诺,要还罗家半子。”   “忠勇伯府要还罗家半子,关严大人什么事?!他家只有严大人一个儿子了么?”纪向真在隔壁拍着水面为严怀朗打抱不平。   “严大人倒是还有个弟弟严怀明,不过年纪较罗家姑娘小几岁,且资质也一般,不如严大人成器,用脚趾头想也知道罗家瞧不上。这忠勇伯府既诚心要还罗家半子,想来自是要用严大人去还的。”江信之道。   月佼听得头昏脑涨,心中却隐隐有些生气:“忠勇伯夫妇……都不问问严大人自己愿不愿意的吗?!”   云照哼哼一笑:“若是严大人自己愿意,他母亲犯的着去求陛下么?严怀朗可不是那种任人摆布的家伙。”   “既明知他不愿意,他母亲做什么还去求陛下呢?”月佼闷声问道。   “就是知道他不是任人摆布的性子,他母亲才会去求陛下啊,哈哈哈,”云照一副等着看好戏的语气,“忠勇伯夫人八成就是盘算着,只要陛下将这婚旨一下,除非严大人狠得下心牵连严家满门获罪,否则就不敢抗旨。”   所谓世家高门,逼迫起家中小辈来,也无非也就这些手段。   事情复杂得超出了月佼可以理解的范围,她心里有点闷闷的,不过她想了想,决定找机会跟严怀朗说一下——   还是算了,既然他家中的事情这么复杂,她还是不要他做心上人了。 第五十四章   从温泉出来后,侍者向云照呈上罗堇南的回帖。   江信之与纪向真凑到云照身后, 跟着瞄了那帖子两眼。   纪向真看得连连啧声, 敬佩不已:“帝师就是帝师,光瞧着这手好字我就想跪下。”   “出息, ”江信之笑着踢了踢他的脚后跟,又对云照道,“我瞧着罗大人这意思,巴不得我们赶紧去似的,估计是在这山上闲得长毛了……”   云照抬手就往他脑门上一拍, 笑瞪他一眼, 斥道:“不会说话就别说话啊,对罗大人尊敬些,不然我可揍你。”   在同熙帝登基之前的数百年里, 大缙女子地位低下,除了为夫家生儿育女之外,仿佛没有别的价值。   而同熙帝的登基, 改变了这一切。   不过四十多年的时间,女子已能与男子享有同样的权利。   读书、出仕、袭爵、行伍、从商……几百年前的大缙女子们想都不敢想的事,对如今这一辈的姑娘们来说,已是理所当然。   对此,世人往往只称颂同熙帝大力推动女子与男子平权的不世之功,却时常忽略了, 这一切,其实也要归因于帝师罗堇南的教导。   罗堇南花了大半生的精力, 不但教出了立国以来第一个女帝,也教出了一个能率领虎狼之师守护这平权山河的定王殿下。   这份功业足以流芳千古,可她却从不居功,也不倚老;如今更是只领一个“太常卿”的荣衔,多数时候都在这龙泉山上的别院中安养,几乎是以半神隐的超然之姿从容退至朝堂边缘。   这使世家勋贵、满朝文武对她更加敬重。   云照这一斥虽是笑闹的神情,可江信之顿知自己失言,赶忙打了打自己的嘴,讪讪笑着缩了脖子。   “咱们用过午饭再上去吧,下午在罗大人家玩,吃了晚饭再回来,”云照随口笑笑,“不坐马车,咱们就走下来;青山纵歌,踏月而归,那才风雅。”   众人对此并没有什么意见,云照便吩咐侍者去备午饭。   苏忆彤见江信之仍在尴尬,便笑吟吟换了个话头:“你们瞧瞧月佼这是怎么了?被温泉给泡蔫了似的。”   “我通夜没睡……”月佼懒搭搭掀起眼皮,见众人都关切地望过来,只好含含糊糊地解释一句。   自先前听说了严怀朗家那一团乱麻的事,她心中就有些闷闷的,脑子乱得很,提不起精神来。   云照一把揽住月佼的肩膀,坏笑道:“瞧我做的孽哟,教坏小孩子了。”   “你教她什么了?”纪向真好奇地问。   云照压低嗓音,笑得有些纨绔:“我给她看了‘红杏楼主’的书……”   旁边的江信之一听,简直要笑出狼嚎声,方才的尴尬便烟消云散。   几人就这样呼啦啦簇拥在一处,说说笑笑吃午饭去了。   ****   饭毕,云照见月佼的脸色仍旧恹恹的,本说让她留下来小睡,可月佼觉得大家都去探望罗大人,自己却留下来睡大觉,这实在很不礼貌,坚持要与大家同去。   毕竟,当初考官时,罗堇南还为她主持过公道,于情于理她都该去当面道谢的。   “你那脸色,”纪向真有些担忧地瞧着她,“我怕罗大人会误以为,咱们刚从边境前线下来。”   “啊?”月佼没明白他的意思,茫茫地瞧着他。   “你的脸色看上去,就很像重伤不治、即将殉国的英烈啊!”   “你才是已经殉国的英烈!看我不把你打得扁扁的……”   见月佼气鼓鼓地就要扑过去,云照赶忙拖住她的袖子,“你俩真是……还小呢?来,咱们去上个妆,瞧着也精神些。”   云照唤了几个侍女来,又将苏忆彤也带上,三个姑娘便一同进了房中。   虽说三人都是武官,可毕竟还是姑娘家,素日里当值时不便过于打扮,趁着休沐时正好可以臭美一下。   云照家的侍女显然都是巧手,并未费太大功夫就将三个姑娘妆点得明丽照人。   侍女大约也知她们是要去拜访帝师的,便只给她们添些雅致之色,并不过分张扬。   云照笑着将月佼的脸细细端详一番后,叹道:“我还是觉得,你妖妖娇娇的模样最好看。”   又转头对苏忆彤道,“真的,她扮妖女那模样,小孩子装大人似的,偏又真有些妖里妖气,真是又诡异又有趣啊。”   苏忆彤有些遗憾地轻笑:“找空让我瞧瞧你那妖女模样吧,我都还没见过呢。”   “你才是小孩子,”月佼后知后觉地笑嗔了云照一眼,又对苏忆彤道,“她瞎说的,我那模样……可好看了!”   输人不输阵,绝不承认自己是“小孩子装大人”。   三人鱼贯而出。   云照边走边笑:“也是,都过了十八了,哪里还是小孩子,若是按律,早就可以成亲了。”   大缙律中载明,女子十五可嫁,男子十七可娶。   只是这些年来,许多人越来越愿意先谋差事安身立命,一到年纪就成亲的人并不太多。   月佼这会儿正听不得“成亲”这俩字呢,闻言立刻板着小脸,不想说话。   云照与苏忆彤相视一笑,只当她别扭害羞,便仍旧闹她。   云照突发奇想,笑得蔫儿坏:“诶,不如这样,将来你成亲时,就做那妖里妖气的模样吧!到时你的夫婿指定看得两眼发直,把持不住!嘿嘿嘿……”   “你又瞎教什么呀。”苏忆彤笑着推了推云照,两人一起笑得意味深长。   月佼眼神古怪地看了她俩一眼,小声嘀咕道:“才不会。”   他又不是没见过,并没有两眼发直……等等!   被自己心中这个想法震撼到的月佼愣了愣。   为什么旁人提到“她将来的夫婿”,她脑中想到的竟是严怀朗?!   明明已经决定不要他做心上人了。   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哎呀呀,真是烦人。   ****   罗家的那座别院原先是一座小行宫,单独在最高处的山头,从云家的别院一抬头就能瞧见。   可俗话说,“望山跑死马”,在山中,看着离得很近的地方,往往要走很长一段路。   几人乘马车悠哉哉顺山道而上,约莫行了半个时辰才到。   罗家门房上的人远远就瞧见云家的马车上来,赶忙进去通传了。   罗堇南年事已高,平日有午歇的习惯,她的孙子罗昱修便代祖母出来迎候。   宾主双方自是客套见礼,互通了姓名身份,寒暄几句;之后云照又命人将伴手礼自马车上取来,亲手交给了罗昱修。   罗昱修谢过,笑着领他们往里走:“祖母平日无事,午睡总会长一些。大家不必拘束,先坐下来喝茶赏花,或是随意逛逛吧。”   主家大大方方,几人也不忸怩。   江信之对这座“前小行宫”充满好奇,当即笑嘻嘻拖了纪向真与苏忆彤一道去四处瞧新鲜。   一夜没睡的月佼自然没他们那样大的精神头,便在云照身后,虽罗昱修去花阁中喝茶。   云照笑着拍了拍月佼的手臂,又指了指罗昱修:“诶对了,你还记得他么?”   月佼疑惑地望了望罗昱修,尴尬地笑着挠了挠额角:“瞧着有些眼熟。”   “小笨蛋,他脱了戏服你就不认识啦?”云照笑着提醒道,“《将魂传》,还记得么?”   月佼如梦初醒,绽出惊喜的笑来:“是那个……松风堂……那个武旦!”   她本就有心事,下了马车后只是跟着大家打混,别人行礼她行礼,别人寒暄她也寒暄,压根儿没仔细看人。   况且几个月前在松风堂看戏时,罗昱修着戏服,又上了戏妆,此刻却是玉面素净,常服优雅,她认得出来才怪了。   罗昱修浅笑着请二人在花阁内落座,温声道:“若是今年看的戏,那约莫就是四月或五月的事了。”   “之后你都没有再唱吗?”月佼接过他递来的小盏果茶,有些好奇地问。   罗昱修点头,无奈笑道:“嗓子似乎有些症候,吃了许多药也不见好,怕要倒了嗓子,就没敢登台了。”   “好可惜呀。”月佼有些同情地看看他,又颇为他感到遗憾。   毕竟他的戏很好,大家都喜欢看,他自己似乎也是很喜欢登台的。   见他俩“相谈甚欢”,云照忽然记起自己当日在松风堂时,就起过心思想替这二人引荐引荐的。   眼下气氛大好,她就开始煽风点火了。   “诶,说起来,咱们月佼家传有不少神秘的方子呢,”云照扭头笑望月佼,“一定有能养护嗓子的吧?”   月佼被她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噎了一下,真想给她一个白眼。   她家家传的方子大多都只能毒死人,哪来的能治病养生……哦,有的。   “方子倒是没有,不过有一味药材或许有点用处,”月佼小口抿了馥郁酸甜的果茶,认真道,“我自家乡出来时带了一些,一直搁在我弦歌巷的宅子里,回头我取来给你吧。”   “烈焰木莲”的果子,在红云谷又称“无忧果”,晒干后可以储存数年不坏,平日里取来泡水喝,有止咳化痰清肺的功效,对养护嗓子来说,想来是有些用处的。   她离开红云谷时随手带了一盒在身旁,其实于她也没太大用处,只是她那时方便自谷中带走的东西不多,权当给自己留给念想罢了。   罗昱修一听,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既那药材只在第五姑娘的家乡才有,在中原可就金贵了……”   云照看了看月佼,挑挑眉,让她自己决定。   月佼也不是个小气的,便笑道:“没什么的,放在我那里用处也不大,就当我答谢罗大人吧。”   “罗昱修,你若实在过意不去,”云照笑嘻嘻开始敲边鼓,“大不了待你下回登台时,记得给月佼送一张戏票……你那戏票可也金贵。”   月佼捧着小茶盏,笑眯眯地点点头。   罗昱修想了想,也就不再推辞,含笑谢过。   罗家的侍者陆续又送上一些茶点、干果之类的,花样都颇为精致,月佼闲闲打量着那些点心,听着云照与罗昱修谈天说地,倒也不觉无聊。她时不时偷瞄罗昱修一眼,心中觉得奇怪。   抛开罗昱修在戏台上的风华璀璨不说,此刻他便是玉面素净,不着华服,那也是掩不住的俊雅端和,待人接物落落大方,言行得宜,使人如沐春风,当真也是个出众不俗的男儿。   月佼偷瞄他好几回,发觉自己并没有生出“他看起来很好吃”的想法,半点也没有。   她又想想纪向真,想想江信之……将所有她认识的年岁相当的男子都在脑中过一遍,甚至连玄明都在其中。   没有一个让她觉得“看起来很好吃”的。   惟有严怀朗。   这个新的发现使她有些沮丧。她觉得自己真是太可怜了,遇到的所有人里,就只有一个严怀朗是让她有“食欲”的。   可是,严怀朗家中那复杂的内情又叫她头皮发麻。   眼下的形势,她若不想去趟那浑水,就只能忍痛放弃严怀朗这个“美味”的心上人……   做人,好难啊。   ****   云照与罗昱修显是自幼相熟,谈起京中各家掌故,言辞间完全没遮没拦的,倒是有趣得很。   “哦,对了,”罗昱修道,“定王世子也递了拜帖,晚些这顿饭可热闹了。”   纠结不已的月佼闻言,眼睫微一颤,却没吱声,只是低头咬牙剥着一颗桔子,仿佛那桔子与她有不共戴天之仇。   “那能热闹到哪里去,”云照笑着抢过月佼才剥好的桔子,掰下一半塞进自己口中,赶在她发恼之前将剩下的一半还她,“李君年那个人,无趣得很,若不是他早已娶妻生子,我瞧他很有修仙飞身的慧根哪。”   罗昱修没好气地笑瞥她一眼,又道,“他年岁比咱们大些,在咱们面前自然要端着点。”   “也是,他跟卫将军他们在一处时,就多少有点活人味儿了。”云照点点头。   “不过今日除了他夫妇二人,”罗昱修轻挑眉梢,唇角隐隐有幸灾乐祸的笑意,“还有严家二公子啊。”   云照“噗”地一声,口中一粒桔子核险些喷在罗昱修脸上。   罗昱修侧过脸躲了,嫌弃笑道:“你这女人……恶心不恶心……”   “不是,”云照笑着抹了抹嘴,兴致勃勃地问道,“你家堂妹,没在这儿吧?”   罗家姑娘?   月佼忽然反应过来,早上云照说过的“罗家姑娘”,便是此刻所在这个罗家。   她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便拍拍手站起身来,笑得有些勉强,“我、我去找找纪向真他们三个。”   ****   出了花阁后,月佼当然没去找纪向真他们三个,而是满心愁苦地扁着嘴四下乱晃,最后躲在小花园角落的一座凉亭里发呆去了。   凉亭在小花园的最角落,花木扶疏,交错掩映,倒是清静雅致。   不过她没心思赏景,只是苦恼地缩在凳上,背靠着亭中的圆柱无声叹气。   也不知待了多久,她听到有轻细的脚步声,便抬眼朝声音的来处望去。   碎石小径上,扶疏花木下,一道颀长身影徐徐而来。   那人身后是落日余晖碎金般的光晕,面上是春风融雪般的浅笑。   看起来,就很好吃。   月佼拍了拍自己蓦地微烫的面颊,起身站好,有些拘谨地理了理身上衣衫。“你、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来找你,”严怀朗笑着走过来,在离她不过一两步的地方才停下,“他们还以为你迷路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月佼抬眸觑着他,没话找话。   严怀朗笑着抿了抿唇,才浅声笃定道,“你在哪儿我都找得着,信吗?”   “不信。”月佼口中敷衍着,却一直恍神偷瞄他的唇,面上越来越烫。   此刻回想早上在林间的相拥和亲吻,那陌生的滋味对她来说竟是有些美妙的。   她实在是很想……再试一次。   可早上严怀朗也说过,若不答应嫁给他,那他是不给亲的。   月佼内心挣扎不已。   她不想搅和他家的事,可她又实在很想再亲他一次试试。   “想什么坏事呢?”见她满面绯红地出神,时不时还偷瞄一下自己的唇,严怀朗以为她还在为早上那个亲吻而羞赧。   月佼抬起亮晶晶的眼儿望着他,两颊红得不像话。   眼前的严怀朗对她来说,就好似一道她非常、非常想再吃一次的点心。   可这“点心”说了,若想再吃,便得付“钱”,也就是答应成亲。   她心中那个好久不见的怪脸小人儿又跑出来,龇牙咧嘴地跳着脚道,霸王餐!霸王餐!   “你……”   严怀朗见她神情有异,正要关切,却见小姑娘像下定什么决心似地,忽然扑过来拦腰将他环住,然后——   仰起小红脸,吻上了他的唇。 第五十五章   猝不及防的莽撞与甜蜜,扑得严怀朗险些一个踉跄。   还好他够敏捷, 在这电光火石间稳住身形, 同时抬手环住月佼的腰身,避免了两人一同倒地的尴尬。   不过, 严怀朗并未被这突如其来的美事冲昏头脑,在那温热的甜唇才刚刚印上来虚虚贴住,他便略有些狼狈地急急往后仰头,“忍痛”躲开了这没头没脑的突袭。   他的身量本就高得多,这一躲便轻易使月佼到嘴的“霸王餐”飞走了。   “等、等一下……”严怀朗扣住怀中温暖柔软的小姑娘, 向来在人前冷湛湛的俊颜上有醉人绯色。   同样红着一张小红脸的月佼“虎视眈眈”望着他, 急恼得想要跺脚——   美味当前,看得见又摸得着,方才分明还沾上口了, 怎么就不给吃呢?   严怀朗稳了稳气息,垂眸轻瞪她一眼,有连忙抬头, 生怕她卷土重来似的:“先说清楚,你这是……想好了吗?”   “没想好!”月佼此时已打定主意要耍赖皮了,虽小脸爆红,却还硬着头皮撑着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   见她踮起脚,不依不饶又要亲上来,严怀朗不是很认真地躲着, 口中哼道:“那不行,这没名没分的, 我可不给亲。”   “我、我就是先试试,”月佼揪着眉头,嗫嚅道,“人家糕点铺子都允许先尝尝再买的。”   严怀朗简直要被气笑了,“就算我是糕点……早上不是尝过了?”   “那不算的,那时候我、我没准备好!”红脸月佼“据理力争”。   好嘛,这是早上没品出滋味,这会儿来补一趟“试吃”?严怀朗哭笑不得地轻瞪她一眼,倒也并不凶。   见他不说话,月佼把心一横,索性抬手环了他的腰,仰着小红脸,甜滋滋将一对明眸笑成讨好的弯月牙。“我就亲一下,好不好?”      她难得起了心想做件坏事,心中那个疯狂的念头一旦滋生,便成了眼目之前最大的执念。   心仪的姑娘在自己怀中,用那样可爱的模样眼巴巴望着自己笑,提出如此诱人的要求,严怀朗觉得,自己能撑到这个时,真是心志坚毅过人了。   “亲了,会嫁的吧?”严怀朗谨慎地确认道。   见他的态度有所松动,月佼一对美眸四下乱瞟,唇角那抹偷笑明晃晃就是敷衍哄人:“会、会认真考虑!”   严怀朗发誓,他看到这姑娘狡猾地摇晃着毛茸茸的松鼠尾巴了!   耳旁似乎有一个冷静的声音在提醒他,有诈,绝对有诈。   只是美色误人、色令智昏……   冷静什么的,先放一边去吧。   ****   毕竟是在别人家的地盘上,这一吻,严怀朗很是克制。   偏生那小姑娘还红着脸摆一副意犹未尽般的模样给他看,险些要了他的命。   “如你所愿,又试吃一次了,”严怀朗嗓音微哑,唇角有笑,眸底幽深,“不知是否……合口味?”   月佼拿两手按住自己烫红的脸,轻咬着唇角垂眸低笑,却没敢再看他。“我、我进去了。”   说完举步就走。   严怀朗眼疾手快地握住她的手,无奈轻笑:“你几时才会想好?”   “过、过几日就答复你。”月佼轻轻挣脱他的手,噔噔噔跑出了凉亭。   暮风带了些微凉意,轻柔地将她面上的热烫一层层涤去。   她渐渐有些后悔自己这鲁莽的举动了。   原以为再“试吃”一回,就不会再对这个人心心念念。   可她发觉,方才又“试吃”过一回后,自己对严怀朗,竟愈发贪嘴了。   人哪,果然是不该贪心的。   ****   出了花园的拱门,就见云照正要朝这边走来,显是要来寻她的。   月佼连忙将满脑门子无处安放的心事甩飞,一脸无事地迎上去。   云照嗔了她一眼:“我还当你走丢了呢。”   “这里的花园好大,我逛出去老远了。”月佼心虚地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竟是玩疯了,害我白操心,”云照将她揽过来,关切地问道,“你脸怎么这么红?”   月佼支支吾吾地笑着将头扭向一边:“我、我跑回来的,跑热了。”   云照倒是不疑有他,揽着她往主院行去,一边与她说说笑笑。   她恍兮惚兮地笑应着,压根儿没听清云照在说些什么,也不知自己胡乱答了些什么。   两人进了主院的厅中,纪向真、苏忆彤与江信之已坐在里面喝茶,连定王世子李君年夫妇也在座。   主座上的罗昱修与一众客人谈些闲话,场面倒是宾主尽欢的模样。   云照拉了月佼坐下纪向真他们的旁边,自若地加入了谈笑。   侍者送上茶盏,月佼忙捧起茶盏低着头,做认真喝茶状,脑子里却一径神游。   “祖母有事要先与严大人谈一谈,怠慢之处还请大家见谅。”罗昱修笑道。   众人自然也不会计较,纷纷笑着表示还不饿。   云照贼眼溜溜地回头望了一眼门口,确认没有帝师的身影,这才笑着打趣:“莫不是谈严大人与你家妹子的婚事?”   几个年轻人一听这话,顿时来了精神,个个笑得颇含深意地相互对视。   倒是李君年闻声抬头,诧异地瞥了月佼一眼。   恰巧这时月佼也偷偷抬起眼,目光与李君年便撞了个正着,只好浅笑颔首。   顾自谈笑起哄的那几人兴高采烈地聊了起来,罗昱修苦笑扶额:“这事有些复杂,我可不敢胡说。”   这么多年,罗家对外从来不提此事,态度不可谓不微妙。   大家都知道,这事罗家上下还是要等罗堇南来拍板才算数,不过罗堇南德高望重,既她绝口不提,寻常也没人会不长眼地问到她跟前去。   大家见罗昱修似乎不便多说,倒也识趣,不动声色地就将话题拐到一边去,聊起婚俗礼仪来了。   “我记得,世子与夫人是在宜州成的亲,之后搬到京中定居的,”气氛融洽之下,江信之便与李君年攀谈起来,“那时我还小,母亲要留在京中照顾我,脱不开身回宜州,如今说起来还不免要怄两句气呢。”   江信之的母亲江瑶,当年也是威名赫赫的团山屯军左军主将,与同袍们在边境上浴血击退来犯的嘉戎大军后,又星夜兼程、千里奔袭原州,生擒平王李崇珩,这事在大缙战史上算是非常浓墨重彩的一笔。   之后又率部与定王主力在京郊回师,对同熙帝的登基也算是功不可没。   虽说团山屯军是归属兵部官军序列的,可这又是一支与定王府渊源颇深的军队;若非江瑶早已脱了军籍,转任内城卫戍官,直接归属同熙帝管辖,只怕江家也要被划归定王阵营的。   虽说江家在朝中低调,尽量淡化自家身上的“定王系”印记,不过此时是私下的场合,倒也不必那么避讳了。   听了江信之的话,李君年与夫人对视一眼,两人约莫是想起婚礼时的种种甜蜜缱绻,俱都忍不住笑了。   这一笑让他俩对面的几个年轻人纷纷捂住心口,云照更是笑闹一声,拍着桌道,“哎呀罗昱修,这是你家的蜜罐被人给摔了吗?”   闹得李君年夫人红了脸,笑着隔空嗔给她好大一个白眼。   李君年见夫人赧然,以拳抵唇轻咳一声,笑着出声解围:“信之将来成亲时,或许可以考虑回宜州去办一办。”   江信之拊掌大笑:“我母亲倒是巴不得,常说京中婚俗繁琐无趣,不如宜州来的爽快。”   两人便一搭一唱地说了宜州的婚俗,什么“红绳连腕”、“并肩打马”、“拦门酒阵”,只把在场几个没去过宜州的年轻人听得张大了耳朵。   “诶,月佼,”苏忆彤转头看看月佼,“你家乡的婚俗一定又不同吧?”   忽然被点名,月佼回过神来,笑着接口道:“我年初时见过京中一家人迎亲,是很热闹,却好像有些拘束;我家乡的人成亲,就很……嘿嘿嘿。”   她这莫名其妙的“嘿嘿嘿”简直吊足了众人胃口。   见大家都眼巴巴望着自己,月佼落落大方地笑了笑,随口讲了几句红云谷的婚俗。   若说京中的婚俗讲究一个“繁花着锦”,那红云谷的婚俗便是“烈火烹油”。   “……当日黄昏大家要围着火堆喝酒、吃肉、唱歌,通常要闹到次日天明的。”   江信之惊讶地脱口而出:“人家洞房花烛之夜,你们拉着人喝酒唱歌吃肉一整夜?狠心不让新婚夫妇回房,良心不痛的啊?!”   这口没遮拦的,惹得大家纷纷笑斥他。   见大家笑得怪里怪气,月佼挠挠头道:“天明后他们就回家了呀,回家以后关在房里,三日之内都不会出来的,吃饭都是家里人给送到门口……”   她从前并明白新人关在房里三日是做什么,可昨夜看了“红杏楼主”的话本子之后,便隐约有些明白了,是以话说到这里,她忽然惊觉好像有哪里不太妥当,便红着了倏地噤声。   大家见她那后知后觉的羞赧,便忍不住又打趣胡乱笑言起来。   “若将来你想照着家乡婚俗成亲,只怕这夫婿人选要慎重再慎重,”云照笑得花枝乱颤地靠在她肩头,在她耳畔低声笑道,“否则寻常儿郎只怕扛不住你那‘新婚三日’啊!”   月佼愣了愣,忽然红着脸低下了头。   心里那个怪脸小人也在哈哈大笑,胸有成竹地说,“他”扛得住的,一定扛得住的!   什么乱七八糟的!说好不要“他”做心上人的,不能这样。   月佼在心里一拳将那个怪脸小人捶得扁扁的。   ****   罗堇南脚步沉稳地徐徐迈入厅中时,正好听见这几句,又见满屋子年轻人笑得没形没状,便慈爱地笑着摇了摇头。   跟在她身后的严怀朗自然也听到了,面上微红地远远瞄了月佼一眼,心中有些骄傲地哼道,三日有什么了不起?十日都行。   众人见罗堇南进来,立刻收敛神色,依次朝她执了礼。   个个人模人样、一派端肃,仿佛刚刚在聚在这里说浑话的是另外一拨人。   罗堇南倒也不与他们计较,在主座上落了坐,与他们闲叙几句,喝了小半盏的茶,这才领着众人前去用饭了。   ****   在龙泉山上玩了三日,月佼便回到弦歌巷的宅子中。   心不在焉地将里里外外都洒扫了一遍后,她取出一本书来却读不下去,满脑子都是莫名其妙的芜杂心事。   忠勇侯府与罗家的陈年掌故,牵扯到的那一桩需要由严怀朗去“还”的婚事,即便是混混沌沌如月佼,也从云照他们几个的话中听出了其中的严重。   那是忠勇侯府执意要以此去偿还一桩人命恩情,严怀朗的母亲去向陛下求婚旨,其实是拿整个严家的命运与前途为筹码,去堵严怀朗的后路,就是不想给他拒绝的余地。   诚如云照所言,严怀朗并非是个会任由摆布的人,可这事要搅和起来,那忠勇侯府上下必定鸡犬不宁。   月佼有些明白,原本这只是严怀朗与家中的博弈,若自己再搅和进去,事情只会越来越复杂,而她根本应付不来。毕竟,这种家务事不是打一架就能解决。   若忠勇侯府上下都不认同她,她总不能下毒灭他满门……   她自来就是个趋利避害的性子,如此无解的困局,她想想就忍不住抖腿,当真不想卷入其中。   黄昏时分,敲门声响了许久,月佼才回过神来,放下书去开门。   “你怎么来了?”   望着长身立在门口的严怀朗,月佼心中有些发慌。   严怀朗见她并不像要请自己入内的模样,忍不住挑了眉,“你说过,过几日就会答复我的。所以,你想好了吗?”   那日在罗家的别院中时,他就觉得这小姑娘心中必定有鬼。   他原本想着婚姻之事毕竟兹事体大,容她多考虑考虑也是理所应当的,可是这几日他越想越不安,今日得知她从山上下来,便忙不迭赶来要这答案了。   “想、想好了。”   月佼扶着门扉,低垂着脑袋,有一下没一下地拿脚尖踢着门槛。   严怀朗见状,“嗯”了一声,心头的不安越发浓重起来。   “我不要。”本着“快刀斩乱麻”的想法,月佼痛快地吐出这两个字,只是始终不敢抬头看他。   严怀朗蹙眉,脸都快黑了:“不是什么?”   他隐约能明白她的意思,只是这个答案非常出乎他的意料,且他也非常不想听。   “我、我不能要你做我的心上人,”月佼鼓起勇气,抬头仰望着他,“所以我不能和你成亲的。”   严怀朗整个懵掉,是以月佼当着他的面关上门的时候,他竟没能做出任何反应。   ****   月佼闷闷回房,拿被子将自己裹得个密不透风,难过地在床上滚来滚去。   她先前在心里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虽有些低落,心中闷闷的,可并没有这样难受。   直到方才将话说出口,她才有些明白,“严怀朗是不是她的心上人”这件事,似乎是不由她取舍的。   可是话既已说出去,今后她便该离他远远的了。   不能再偷吃他剥好的瓜子……也不能再亲他了……哎。   此刻的她脑中昏昏然,心口发痛,只求一觉醒来之后,自己又是那个什么不怕的月佼。   这一夜,辗转反侧的月佼几乎就没睡着。   挨到寅时,天色还鸦黑,她苦着脸从床榻上爬起来。   她不知自己该怎么办,也不知自己此刻究竟想做什么,游魂一般走到院中,鬼使神差地就去开了门。   然后,她惊呆了。   “你、你一直没走的吗?”这严怀朗,从昨日黄昏……就在门口站到今晨?!   严怀朗定定看着她,笑得有些僵,“我怕你到半夜就后悔。”   “我、我才不会后悔,”月佼眼中浮起水气,又气又恼地伸手去推他,颤颤嗓音中带着哭腔,“你快回家呀……”   他在门外立了一夜,外袍上全是夜露的寒凉。   月佼看着他惨白的面色强撑笑意,心下忍不住泛疼,贝齿将自己的下唇咬出印子来,“你快回家……”   她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想叫他快些回去睡一觉。   严怀朗惨惨一笑,置气似地轻声道:“你又不要我,管我回不回家。”   “你这样会生病的!”月佼愈发急恼,泪珠就那样夺眶而出。   “哭什么,”严怀朗无奈低叹一声,抬手以指拭去她面上的泪,口中仍道,“你又不要我,管我生不生病。”   泪涟涟的月佼气恼地轻轻打了他一下,扑到他怀里将他抱住,恨恨地将眼泪全擦在他身上,惨兮兮控诉道,“没你这么欺负人的……”   严怀朗愣了片刻,松了一口气似的将她紧紧抱在怀里,疲惫地拿额头抵住她的,夙夜未眠的嗓音如被砂纸摩挲过一般。   “‘试吃’完就想赖账,嗯?究竟谁欺负谁啊……” 第五十六章   朝日初升,秋阳的光芒柔柔拥住云层, 渐渐捂热了冻了一夜的天空, 也捂热了一双小儿女彷徨整夜的心。   将热茶递到严怀朗手中时,月佼触到他指尖微凉, 心中泛疼地又红了眼眶,伸出自己的手将他握着杯子的大掌合在掌心。   皙白温暖的小手轻轻在对方手背上摩挲着,想让那沁凉的大手快些暖和起来。      京中的秋夜露重风沁,通夜寒意扑人,月佼一想到自己裹着温暖的棉被在床榻上滚来滚去时, 这人却傻愣愣在外头站着, 就禁不住鼻酸。   当日在龙泉山上时,他说“心爱极了她”,她是信的。   她记得话本子上说, 若一个聪明极了的人,为了另一个人做些傻乎乎不知所谓之事,那大抵就是太喜欢了。   喜欢不知该拿对方如何是好, 就变成了个傻子。   姑娘家的小手纤纤软软,带着透骨的甜意,水汪汪的眸中那藏不住的疼惜与珍爱,将严怀朗冰凉了整夜的双手煨得渐暖起来。   好似一簇被文火烤热的柔嫩羽毛,暖烘烘、软乎乎,那羽毛尖上还沾了糖霜, 再一下、一下地,轻挠在他的心上。   严大人那颗时常被外人误以为冷硬的心, 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融成了甜滋滋的一泓春水。   他将手中的茶杯搁在书桌上,握着月佼的手,拉着她侧身坐在自己腿上,将这暖暖软软的小姑娘紧紧抱在怀中。   月佼面上浮起淡淡红云,却并未挣扎,只是有些诧乎乎地与他四目相接。   “我冷着了,”严怀朗扣住她纤细的腰身,拿一对可怜兮兮地笑眸觑着她,低声道,“要抱抱才行。”   月佼虽有些羞赧,却并不扭捏,当即展臂环上他的两肩,柔软的发顶还在他颊边蹭了蹭。   唇角勾起轻笑的严怀朗心猿意马地想着,这可就真像一只抱住松塔的小松鼠精了。   他心满意足到有些恍神,没防备竟脱口道:“松鼠精,咱们得好好谈……”   “什么松鼠精?”月佼倏地抬起小红脸,歪着头觑着他,水滟滟的双眸中盛满疑惑。   她隐约记起在沅城时,他似乎也说过“松鼠精”这个词,只是那时她睡意昏沉又浑身难受,便没下心去想;此刻听他又这样说,终于觉出这仿佛是在称呼自己了。   严怀朗被问得一愣,继而轻笑出声,只恨不得将她揉成小团子黏在自己心尖儿上。“偷吃完了就跑得飞快,被逮住就知道卖乖……你说你像不像个松鼠成了精?”   “什么怪里怪气的比方,”月佼皱了皱小鼻头,笑哼哼地软声同他抬杠,“那我还说你是松子成了精呢!”   几日之内,堂堂严大人从“糕点精”又变成了“松子精”……总之都是注定要落进这小姑娘口中,被吃得死死的。   严怀朗认命地抿了抿唇角的笑意,端出一副“庄重和谈”的嘴脸,“不许东拉西扯,咱俩的事,今日务必要谈个清楚。”   ****   昨日月佼斩钉截铁地说出“不要他”的话来,一开始是真将严怀朗打懵了。   要知道,当初在飞沙镇“逮”到她之前,他已从下属们传回的各种记档中对这姑娘的心性、习惯做了大半年的预估与推演。   相识以来的种种都能证明,他当初对她心性的预估虽未全中,却也偏差不大。   之后进京以来的这一年,两人虽未能朝夕相对,可他即便不在京中时,也仍密切注意着关于她的一切。   他敢说,放眼整个京中,不可能有第二个人比他更了解这小姑娘。   看似温温软软,同谁都笑脸相迎,实则心中自有一道高高的墙,只在被她划归为“自己人”的人面前,才会当真撤去心防。   或许她自己都没察觉,即便是被她划为“自己人”,也会被她心中独特的准则再分出远近亲疏。   譬如同是她口中的“伙伴”,她对云照与纪向真便更亲近些,而苏忆彤、江信之便要排在其后。   又譬如,在云照与纪向真之间,云照又能离她更近些。虽她心中并无明确的男女大防之念,却本能地懂得与纪向真太过亲密是“不像话”的。   严怀朗早就看得很分明,自己在她心中,根本就是排在“伙伴们”前头的。   毕竟以往的种种相处中,她虽混混沌沌、稀里糊涂,却还是放任他逾越到了近乎亲昵的位置。   昨夜他冷静下来后,细细推敲了许多,终于想起这小姑娘当时说的是“不能要”,而非“不喜欢”。   既说“不能”,那这中间必定有个让她觉得“不能”的缘由。   而找出这个“不能”的缘由,将问题解决掉之后,严大人自然就可“无所不能”。   ****   “什么什么呀?听不懂,不明白。”   月佼不知该从何说起,脑中乱哄哄的,索性就装糊涂赖皮,小脑袋在他肩头变着法的蹭来蹭去,口中一径叽叽咕咕。   这一通没头没脑的撒娇,让严怀朗几乎就要没出息地当场化为绕指柔,沉嗓沙哑得厉害,“好好说话……”   在场面失控之前,严怀朗慌忙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将她那不安分的小脑袋从自己肩上挪开。   眼见糊弄不过去,月佼红着脸在他膝上坐正,轻垂眼帘,两排小扇子似的密密睫毛扑棱棱直打颤。   平复片刻后,严怀朗温声徐道:“昨日你说,‘不能要’我做心上人,是为什么?”   “抽丝剥茧”是他自幼修习的基本功,一句一句往下理,不信摸不透这松鼠精的心思。   月佼垂着脑袋,伸出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卷着他腰间佩玉的穗,将那长长的穗一圈圈紧绕在自己的指腹上。   严怀朗也不催促,只拿轻垂的目光锁住怀中人的一举一动。   静默好半晌后,月佼才头也不抬地嗫嚅道,“别人都说,你家里是想要你……去娶罗家姑娘的。”   这便是那个“不能要”的理由了?   “是哪个碎嘴的混蛋……”严怀朗险些咬碎一口大白牙。   听他一字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蹦出来似的,月佼倏地抬起头,气呼呼皱眉轻嚷:“你原是打算……瞒着不叫我知道?!”   “不是……”   先前还乖乖窝在自己怀中的小姑娘恼得直蹬腿儿,严怀朗忙将她抱紧了。   方才月佼随手将严怀朗腰间佩玉的穗儿缠在了自己的指腹上,此刻一个作势挣扎着想跑,一个拼命想留人,纠缠之间一个没留意,那佩玉便被扯下来了。   “呃……”月佼停止了挣扎,尴尬地拎着那枚佩玉,抬头冲他呆呆傻笑。   “想从我这儿讨定情信物就直说,不必闹这么大个动静。”严怀朗笑意促狭,大掌包住了她的小手。   月佼低声哼了一句“我才没那么想”,却将那佩玉紧紧收在掌心,并没有要还的意思。   之前在龙泉山惊闻此事时,她只想着这中间很麻烦,自己才不趟这浑水。可昨日黄昏,在她亲口对严怀朗说出那些话之后,她才知自己根本就不可能自这中间抽身。   整夜的辗转反侧之间,她想到他和别的姑娘成婚之后,就会和别人抱抱亲亲、这样那样……   会笑意纵容地耐心给别人剥瓜子……   会特地给别人做新奇好看的小花灯……   会陪别人嬉笑玩闹……   会使诈去骗别人的荷包……   会在别人癸水来时给人当大暖壶……   他会将另一个姑娘护在怀中,温柔而坚定地告诉她,“别怕,有我在”,然后与她十指紧扣,走向未知的将来。   会变成,别人的严怀朗。   月佼笃定,能与他并肩同行的余生,定是一路壮丽而缱绻的似锦繁花。   她心中那个怪脸小人儿哭丧着脸对她说——   承认吧,你分明希望那条路上,站在他身旁的人,是你。   ****   月佼将那枚佩玉紧紧握在掌心,又将双臂环上他的颈间,小脑袋绵绵密密贴在他颈侧,活像个怕被人夺走口粮的小可怜。   见她重又乖乖窝回自己怀中,严怀朗才在她耳畔娓娓道,“与罗家的那桩旧事,全是我父亲当时脑子一热,也没思量周全就当众说出口了。”   无论罗家还是严家,既同意让自家孩子选择入了行伍,自是想过战场的险恶,那时罗霁马革裹尸,严怀光重伤不治,两家皆是各有各的悲痛,却并无呼天抢地的场面。   毕竟,这样的结局,午夜梦回时,不知在两家为人父母脑中出现过多少次。   世人只见世家勋贵朱门绣户,代代高官厚禄、华服香车,却时常忽略,但凡一个大姓能屹立不倒,是需这些家族中有先辈筚路蓝缕、有来者前赴后继的。   这种富贵荣华背后的传续,要多少眼泪和热血去支撑、要碎掉多少父母的爱子之心,其中甘苦或许只有门第相近的人家之间,才最能体谅共情。   帝师德高望重,一生泰半心血都花在“教导、斧正同熙帝与定王”这件事上,对自家儿女颇多亏欠。   好在她尚有一儿一女能理解母亲想要盛世重开的壮志,并不计较母亲对自己的疏忽,个个自强,虽无惊世之功,却都堂堂正正。   她本育有子女三人,大女儿罗霜在陛下登基之前便是其左膀右臂,后专注治学,成为昭文阁大学士之一;二儿子罗霁少年时入了行伍,浴血数载,也凭自己一身血气拼出个百夫长。   而她的小儿子,在四十年前定王与陛下兵临京郊时,不知为何竟被裹进闻风逃窜的宁王、平王余党残部,不知所踪。   如此一来,罗霁身死殉国后,帝师膝下便只剩罗霜一个孩子了。   当得知罗霁之死的主因,是为了在混战厮杀中护住严怀光,忠勇伯对罗堇南的愧疚之情自是无以言表。   帝师不但失去了那个儿子,母子之间还连最后一面也没见上,为人父母者,最痛最痛也莫过于此吧。   因此忠勇伯才当众放言,将来定还罗家半子,以承这恩情。   ****   “家父当年说这话时,虽是诚心诚意,却着实欠了些周全思虑,”严怀朗将下巴轻轻搁在月佼肩头,无奈笑叹,“那日在龙泉山上,罗大人同我谈起此事,也是摇头苦笑。”   如今大缙风气大开,无论陛下还是帝师,都在大力推动年轻人自主婚事,极力想要消弭从前那种“婚姻之事必唯父母之命是从”的旧俗。   忠勇伯府越是诚心想践行当年那句承诺,罗堇南便越是进退两难。   毕竟那句话是当众说出来的,忠勇伯的拳拳诚意众人全看着呢,若罗堇南强硬拒绝,无疑是打了忠勇伯府的脸。   于是罗堇南只能含糊拖了这么些年,想着若是自家孙女与严家后生能两心相悦,这对两家来说就是最好的结果。   “所以,是那罗家姑娘没看上你?”月佼竟没心没肺地指着他,笑得见牙不见眼,幸灾乐祸极了。   严怀朗扭头就在她脸颊上咬了一口,惹得她慌张捂住红脸瞪人了,才没好气地道:“是我怕死了她。给惯的,比严芷汀还熊!”   他打小就不爱与姑娘家相处,究其根源,大约就是因为他周围被惯坏的“熊姑娘”太多。   严芷汀是一个,罗家那姑娘是一个……包括他的母亲冯瑷,早不是姑娘了,依然“熊”性不改,他看着就头疼。   他宁愿跟在外祖父身边,甚至远走他乡、出生入死,也不想费神应付这些大大小小的“熊姑娘”们。   “那……你……”月佼狐疑地觑着他,“是因为,我不熊?”   严怀朗早已习惯她没头没脑的说话方式,立刻明白她的意思,笑着晃了晃膝,轻轻将小姑娘摇得笑了起来。“你除了总是‘对我吃干抹净就跑路’这点不像话之外,毫无瑕疵。”   “瞎说,哪有‘总是’?!”月佼笑倒在他肩头,甜甜蜜蜜蹭来蹭去像个毛团子。   “当初在红云谷的瘴气林,也不知是谁偷偷摸了一把小手就跑路了。”严怀朗白眼望天,哼哼道。   听他旧事重提,月佼羞恼地抿着笑,拿双手挤住他的两颊,将好生生一张俊脸挤到变形:“快忘了快忘了,不许再提!”   笑闹一阵后,月佼又忧心起来:“可你的母亲去向陛下请婚旨了……”   “你瞧陛下理她了吗?没叫人直接将她扫出宫门就已经很客气了,”严怀朗撇撇嘴,又揉了揉月佼的脑袋,安抚道,“这事你不必放在心上,我与陛下、罗大人都已有共识,待我替罗大人寻到当年走失的那个小儿子的消息,这天大的人情债,也就算清了。”   只要他寻到罗家那小儿子的消息,这就意味着不止还了罗家“半子”,如此一来,两家人就都好顺梯子下了。   月佼点头点到一半,忽然又焦灼喃喃道:“可是,四十年前走失……那如今怎么也五十来岁了……万一,万一,那人已经不在世了呢?这样就不能算还上了吧?”   若到时找着人,却发现已不在世,那还是欠着罗家一个儿子,那严怀朗……   一想着他若找不回人,或找不回活人,就还是可能会被送去还债,月佼简直急得要薅头发了。   “罗大人是个讲道理的人,”见她发急,严怀朗温声解释道,“只要能找着个下落,无论是生是死,都算我不辱使命。”   那日在龙泉山上,罗堇南已经开诚布公地与他达成这个共识了。   月佼这才放下心来,“那、那咱们认真找,一定会找着的。”   “咱们”,这个词听得严怀朗那叫一个通体舒畅。   “那你说,我能不能是你心上人了?”他凛目望着她,神情执拗,非要她给一句清楚明白的话。   “你、你心里明明知道,做什么一直问。”月佼生出些小女儿的羞涩心思,明知他要的不过简简单单一句答复,竟就是说不出口。   严怀朗轻轻捏住她的下巴,定住她左右摇晃的小脑瓜,“我险些就被始乱终弃,还不能要个说法了?”   月佼那对亮晶晶的眼儿四下乱瞟一阵,眼见拗不过他,便咬了咬唇角,忽然低头在他唇上亲了一记。   猝不及防“啵”的一声,仿佛心间开出一朵花的声音。   严怀朗回过神来,明明唇角已悄悄上扬,却还傲气骄骄地翻着小白眼,“这‘说法’太过含糊,听不懂。我……”   话音未落,她却又一次低头,再在他的薄唇上种出一朵带响的花。   “你这……”哪里学来的无耻手段。   严怀朗也就只来得及说这两个字,那混蛋兮兮的小姑娘又偷袭了他第三回 。   “呐,先、先说好,”月佼红着脸觑着他,“我不想让同僚们以为我和官长勾勾搭搭……当值时你还是官长……咱们、咱们悄悄的……”   至少,在替罗家找到人之前,悄悄的。      她话说得颠三倒四,严怀朗却明白她的意思,不过他还是做出委屈微恼的模样:“合着你连个名分都不给……”   那红脸小姑娘又一次胆大包天的吻了下来。   这一次,严怀朗可不会再让她“种花”了。   他得教会他的小姑娘,亲吻心上人这件事,也要像读书一样,认认真真、踏踏实实、深入钻研,不可浅尝辄止。 第五十七章   至八月十六,月佼一行的五日休沐结束, 继续回右司上值。   因眼下的案子暂无需动用他们这批人, 右司中郎将谢笙便依照惯例安排他们进入右司专设的学馆进学。   学馆位于监察司典史阁的正堂,学子多为右司员吏, 授业师者通常由右司高阶主官或昭文阁大学士担任,既讲经史子集,亦论时政、策略,有时还对往年旧案复盘剖析;偶尔也会请来一些名声煊赫的朝中文武肱骨,算是帮着拓宽眼界, 增广见闻。   如此种种, 对新近的小武官们自是大有裨益,因此也会有新升任的令史、掌固官、主事官之类从九品、从九品下的小官员前来听教。   这回的主讲师者是昭文阁大学士罗霜,讲的是《大缙史.李氏缙》这一部分。   大缙传续数百年, 至如今同熙一朝,国号始终未变,皇帝却已换了姓。   新修史书将光化末年的“武安郡主云安澜联合定王李崇琰兵临京郊”这一事件称为“云代李氏”, 并以同熙元年为界,将此前数百年统称为“李氏缙”,之后便是如今的“云氏缙”。   现年已六十有三的罗霜生于李氏缙时期的光化年间,也是“云代李氏”的亲历者之一,由她来讲解李氏缙时期与现今的种种差异,自是生动得多。   接连三日, 月佼受益匪浅。   虽此前她已从书中读到过这些事,严怀朗也曾耐心替她答疑解惑, 可她似乎从未真正深想过其中许多的利害对错。   如今听了罗霜深入浅出的讲授,她才终于能明白,如今大缙女子理所当然享有与男子同样的权利,是陛下和她的同伴们如何奋不顾身地争取回来的。   她与她们这一辈人何其有幸,能躬逢盛世重开,自前人手中接过这壮丽气象,以千千万万的微光,守护这昌明山河。   ****   八月十九日酉时,夕阳西下,月佼自官舍后院的拱门旁探出头来。   见严怀朗长身立在不远处的树下,月佼张望四下无人,便飞快地跑过去站到他面前。      十七那日严怀朗接到消息便去了京郊卫城,今日午后方才返回,算一算,他俩竟有两日不见了。   月佼猛地环臂在他腰间抱了一下,仰头冲他软搭搭笑眯了眼,小脸在他肩头亲昵地蹭蹭。   严怀朗心头一暖,正要回抱住她,她却忽然又倒退两步,明眸机警地环顾左右。   “松鼠精,这就过分了啊,”严怀朗有些不满地笑瞪着她,“午后在典史阁外,偷偷摸摸活像暗线接头也就罢了,怎么这会儿还这样?”   两情相悦之事,被她搞得像偷人似的……真是伤感情。   月佼轻咬着下唇,略垂下脸笑哼哼道,“说好要‘悄悄的’呀。”   严怀朗没好气地轻笑一声,还是顺着她的意思,转身走在前头。   出了官舍大门,两人进了严怀朗的马车后,严怀朗才伸手要将人捞过来,那小姑娘便主动又热情地侧身坐到他腿上,乖乖窝在他怀中。   这一招对严怀朗来说真是奸诈,方才那点不太顺的气立时就顺了。   “怎么又去南惠坊呀?”月佼笑眯眯地环住他的腰,随口道,“忽然想起我还欠着你一顿饭……太和楼很贵的。”   午后,严怀朗自卫城回来,知她在典史阁听教,便过去寻她。两人约好放值后在官舍碰面,待月佼换下官袍后便一道去南惠坊的太和楼用晚饭。   五月里严怀朗带她去过太和楼,虽那回是严怀朗提前订好,她并不知价钱几何,可光看太和楼内衣香鬓影的排场,也知道一定不便宜。   严怀朗板着脸道:“到时你若付不起账,就留在那儿好好给人洗碗抵债吧。”   “我带钱了!”月佼骄傲地抬起下巴,拍了拍腰间的小荷包,继而又笑得有些小挑衅,“况且……你舍得吗?”   还真舍不得。   严怀朗噙笑低头吻住她。   这一吻多了几许贪婪,黏黏缠缠带了些狠劲,似乎要将这两日短暂分别的相思全叫她知道。   马车徐徐,载着满车缠绵透骨又隐忍克制的蜜味,“悄悄地”,驶往南城那京中繁华最深处。   ****   到底不能太放肆,绵长痴缠的一吻既毕,两人静静拥抱着彼此,各自红着脸平复不稳的气息。   片刻后,月佼笑音微哑地轻喃:“你这趟去卫城,见到人了吗?”   八月十六那日下午,严怀朗接到高密侯府一条暗探线上传回的消息,说找到一个四十年前出京的人,或许知道一些线索。   “见到了,不过对方年纪大了,记事有些模糊,”严怀朗无奈笑笑,“只说当时往北走的一群人后来似乎有了分歧,其中一部分人又往南去了。”   这和之前冯星野已掌握的情况差不多,说了跟没说一样,等于白跑一趟。   不过严怀朗本也没抱多大指望,倒也不觉得沮丧。   见月佼失望地噘起了嘴,他忍不住又在她微肿的润泽红唇上又轻啄了一记。“这几日,罗霜大人讲的东西,你听着可有疑惑之处?”   月佼抬臂攀着他的脖子,笑吟吟地邀功:“都是关于‘李氏缙’的事,我听得可明白了,没有疑惑!罗霜大人讲得很生动,也很透彻,是个良师!”   “我当初也给你讲了不少,怎没见你这么夸过我呢?”严怀朗笑觑着她,开始抬杠。   月佼笑嘻嘻斜挑眉梢:“这我得要摸着心口说,罗霜大人当真比你讲得好……”   见他佯怒瞪人,低头又要亲过来,月佼忙抬手捂住他的唇,笑得直发抖,“便是你闹脾气我也得这么说,祖父说了,要做一个正直又诚实的人!”   无端端被扣上个“闹脾气”的帽子,严怀朗没好气地张嘴咬住她的指尖,口齿含混道,“说谁闹脾气呢?”   “谁在咬人就说的是谁……”月佼笑红了脸,将自己的手指从那“虎口”解救出来,还偷偷在他外袍上擦了擦,“哪有人一言不合就张嘴咬的?烦人……”   那带了些微羞怯的嗔意,使她的眼角眉梢莫名添上些柔媚的风情。   严怀朗苦笑轻咳一声,挪开目光,不着痕迹地调整着陡然急跳的心音,口中道,“罗霜大人生在光化年间,又是陛下登基前重要的左膀右臂,亲历光化到同熙的许多大事,自比我们小辈了解得透彻。”   严怀朗他们这一辈都是生在同熙年间的,对同熙之前的掌故全是从书上读来,这一点上当然比不上曾身临其中的罗霜。   月佼点点头,笑得眼儿亮晶晶,叽叽咕咕开始同他讲述自己这几日听教的收获。   “……红云谷中不知这外间的纪年,我这几日才算明白,我应当是同熙二十二年生的,我当初在员吏记档上竟填错年份了,”月佼笑嘻嘻拿指尖轻戳严怀朗的脸,“你呢你呢?”   “问生辰八字做什么?要写合婚庚帖了吗?”严怀朗逗她,被打了一下,这才笑答,“同熙十八年。”   月佼掰着指头算了算,惊讶道:“你竟比我……老这么多!”   “只是年长四、五岁!”严怀朗咬牙,非常计较她的用词。   “好啦好啦,看在你模样俊俏,待我也好的份上,我就不嫌弃你了。”月佼甜甜笑着拿自己暖呼呼的小脸在他颊边蹭来蹭去。   这家伙怎么越来越油滑了。   严怀朗没好气地笑着拥紧了她。   “哦,对了,你知道罗昱修住哪里吗?”月佼抬头问道。   严怀朗举目望着车顶,酸溜溜道,“没事打听人家住处,想做什么?”   “哎呀呀,只是之前在山上讲好了,要拿‘无忧果’给他养嗓子的,”月佼咬着唇角直发笑,“我原想请罗霜大人替我转交,后来想想又不太合适。”   罗霜家门显赫,又是昭文阁大学士,若非这几日来右司授课,以月佼一个小小右司员吏的身份,轻易是见不着她的。   倘她贸然请罗霜转交东西给罗昱修,一来唐突,二来若是被同僚们知道了,也难免会揣测她有讨好的嫌疑。   严怀朗当然不至于小心眼到不让她与别人正常来往,方才那点酸溜溜不过是情.趣罢了。   他好笑地轻嗤一声:“你是不敢跟罗霜大人单独说话吧?”   “是敬畏,敬畏啦,她毕竟是年长的前辈嘛,”月佼笑嗔着争辩了一句,忽然转为疑惑,“诶对了,罗霜大人年纪也……不小了,可罗昱修……”   不怪月佼疑惑,罗霜今年已六十有三,罗昱修却才二十五六岁。   严怀朗笑睨她一眼,知她好奇什么,便细细解释道,“她早年跟在陛下身边做事,成亲本就晚些,同熙十五年才生的罗昱修。”   月佼掰着指头数了数,“那罗昱修都二十五啦?真看不出来。他上头还有兄姐吗?”   “只有一个姐姐,叫厉天莲,比他大五六岁,婚后住在原州的夫家,不在京中。”严怀朗解释道。   “咦,中原人不都从父姓吗?”   怎么罗昱修是从母姓,他姐姐又从父姓?唔,江信之也是从母姓……苏忆彤又从父姓……哎呀好复杂。   月佼挠头。   严怀朗笑道:“旧俗是如此,不过陛下既大力推动男女平权,许多勋贵之家自是要响应,这些年京中渐渐就有了风气,从父姓从母姓都行。”   当然,普通百姓家还是遵从旧俗随父姓的多些。   话题东拉西扯就说到一边去了,好半晌后月佼才想起原本是在说什么的。“所以,罗昱修究竟是住在哪里呀?”   “不告诉你,”严怀朗哼笑一声,“若你求我,我就带你去。”   月佼想了想,双手虚虚合拢,缩着脖子像个小可怜:“求求你。”   严怀朗一个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   这小松鼠精真是生来克他的,花样百出,他根本招架不住。   “等过几日休沐时再说。”   ****   到了南惠坊,两人又被侍者领进后头的广院,直接上了楼阁。   这回进的小阁是临街的一间,推窗即可将南惠坊四衢八街之内灯火璀璨的繁华尽收眼底。   “……什么?罗堇南大人七十八了?!”月佼两手捧着空空的小汤碗,满脸写着惊讶,“二月里考官时,苏忆彤明明只说罗堇南大人是‘七十好几’呀。”   严怀朗像个合格的饲主,拿汤勺盛了汤将她捧着的小空碗盛了半满,这才慢条斯理地笑道,“七十八不就是七十好几?”   月佼“哦”了一声,小口喝汤。   她原以为罗堇南至多不过七十二三,没想到居然七十八了!那耳聪目明身姿挺肃的气度风华……真看不出来呀。   “咦?”她忽然又满脸奇怪地抬起头,“那她岂不是很年轻很年轻的时候就生了罗霜大人?”   严怀朗点点头,“他们那时候,婚事都是父母做主,女子不能进学不能出仕,早早便会被父母安排嫁人。”   罗堇南一生共有两段婚姻。初婚是父母之命,十四岁便被嫁了出去,十五岁那年生下长女罗霜。   夫家嫌弃她生的是个女儿,公婆多有苛责,夫婿也动辄对她拳脚相加。   那时民间大多默认“新学”那一套,“尊男卑女”的风气极其严重;加之新学又提倡“女子对夫婿应当从一而终”,律法上的“和离”条款已形同虚设,因此罗堇南想要和离回娘家的要求被视为离经叛道,娘家不肯接纳,夫婿对她的殴打则更加凶狠。   最终,她不堪忍受那样的暴力,带着女儿逃离了夫家,多方辗转后投奔到原州朝华长公主府。   罗堇南娘家算是书香之家,她自己也聪颖好学,出嫁前曾跟随家中兄弟在家塾中念过一些书,于是朝华长公主便请她做自己的女儿武安郡主的西席,算是给她母女一条安身立命之路。   之后,朝华长公主替她做主,终于与先前那夫婿和离,女儿罗霜也改从母姓。   过了七年之后,她才与第二任夫婿成婚,这才有了之后的两个儿子。   月佼听得忿忿,气得想打人:“只是和离,当真便宜先前那个坏夫婿了,哼!”   “那时寻常人家的女子地位极低,若不是有朝华长公主撑腰,她连‘和离’的机会都不会有。”严怀朗心下也不免唏嘘。   “那坏蛋凭什么打人?若我是罗大人,逃走之前一定毒死他,哼!”      严怀朗扶额苦笑,“别哼了,那时情况不同,若当真将夫婿毒死,会被沉潭的……”   “什么乱七八糟的旧俗……不像话!不讲理!”月佼气鼓鼓地看向严怀朗,像是要寻求他的认同。   严怀朗安抚道:“所以罗大人一生心血都花在教导与扶持陛下,最终促使陛下终结了这种不公平。”   或许对罗堇南来说,这四十年来女子地位的回升,是对她当年所受过的那些屈辱与折磨,最有力量的回击。   月佼终于平静下来,点点头。   ****   吃过饭后,才是正戌时,两人不舍分开,便就在南惠坊中四下逛逛。   夜里的南惠坊最是繁华,人来人往,各家店铺也热闹,要至亥时宵禁才打烊。   月佼平常散值后都只是窝在官舍看书,休沐时便回弦歌巷,很少出来闲逛,是以瞧着什么都稀奇。   严怀朗一径惯着她,她拿起什么他便通通都要买给她,吓得月佼再不敢随意动手。   “你不能胡乱花钱,我就是瞧瞧!”月佼跺脚,拉住严怀朗十分渴望挥霍的手。   严怀朗挑眉,淡淡笑道:“谁让你方才在太和楼不肯让我付账的。”   “那是从前说好请你,一直也没请成,我要讲信用嘛。”月佼拖着他的手将他拉走。   眼看时辰已不早,两人便穿过人群出来,坐上马车往官舍回了。   月佼坐在严怀朗身侧,无所事事地抓着他的手玩,严怀朗被她这无意识的举动撩拨得三心二意,索性反手与她十指相扣,不让她再作乱。   “那个,咱们说好的,休沐时你记得带我去找罗昱修哦。”月佼提醒道。   她此刻才后知后觉想起,方才来时,严怀朗说的是“等过几日休沐时再说”,为防他使诈,她便要他把话说死。   严怀朗轻哼一声:“求我啊。”   “方才来的路上明明求过了。”月佼皱眉撇嘴,嘟囔道。   “你先前那叫红口白牙、空手求人,”严怀朗瞥她一眼,“毫无诚意。”   月佼想了想,低头取下自己腰间那只小荷包。   来时还沉甸甸的小荷包中此刻已不剩几个钱了,太和楼那顿饭真是贵。   她将小荷包捧到他面前,可怜巴巴道:“只有这些了。”   “好好想想,我是钱财能贿赂的那种人吗?”严怀朗又瞥她一眼。   月佼“哦”了一声,将小荷包收起来,红着脸看向他,抬头挺胸,一副从容就义的姿态。   “钱财行不通,那、那美色呢?”   严怀朗眸底神色一黯,笑意轻扬,徐徐凑近她:“如此,就却之不恭了。” 第五十八章   此次罗霜在小书院内讲史近半个月,对月佼来说当真是受益匪浅。   从前在话本子上零碎看来的、从祖父口中含糊听来的、一年前为了考官从书本上囫囵读来的, 所有那些在她脑中原本似是而非、杂乱无章的凛然大义, 终于得到了透彻而翔实的注解。   她终于脉络清晰地知道了,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儿女们, 数百年前是如何在外敌围攻、内政纷乱的动荡与烽烟中揭竿而起,以无所畏惧的热血与悍勇驱散乱世阴霾。   也知道了,在这数百年的繁衍绵延中,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是如何在新学“天赋君权、尊男卑女”的压制下, 走上错的回头路。   而四十年前那风云际会之时, 无数热血不凉的少年之心,又是如何的前赴后继,重新照亮了这锦绣山河。   她那懵懵懂懂的小脑袋中, 生平第一次,对“家国天下”,有了深彻的认知。   出谷近两年来, 她见识过红尘温软,亲历过市井繁华。原以为这一切本当如此,到此时才知,自己所见所闻的一切,是在数百年的时光中,经由多少代人传续不断的付出与坚守, 才成就如今这般气象。   她见过良善,也见过丑恶, 知晓在光明与繁华之下,时间仍有许多阴暗与不公。   她曾因此迷茫,不懂为何有人明知自己在做错的事,却仍要那样去做。   有时她会淡淡沮丧,总觉那些恶人与恶行除之不绝,连累这大好人间总无法至善至美。   可罗霜告诉大家,人心有好有坏,每个人所行之事皆有对有错,这事亘古不变;就如同迎面有光时,背后必有阴影。   来这大千世界走过一遭的所有人,无论是平凡的贩夫走卒,还是煊赫的帝王将相;无论功在千秋,还是恶贯满盈,每个人或长或短的一生,都在这璀璨的人间烟火色中。   在天地玄黄之间,名为“大缙”的这广袤人世,它永不会至善至美,却绝不是不善不美。   “你我生长于斯,这便是你我的‘家国’。我们都是它的一部分,不论我们最终是光荣、伟大,或是平庸、渺小。”   “你们要始终谨记,你行如何、你心如何,你的家国便会如何。”   你行光明,它便不堕黑暗;你心少年,它便永不苍老。   所谓“生生不息”,便是如此。   ****   这段日子里严怀朗忽然变得很忙,时常天不亮便一身朝服衣冠往内城而去,通常要在未时过后才能回到监察司处理事务,有时忙到申时放值,或者更迟一些。   月佼从不扰他做正事,每日申时与大家一道自小书院出来,便窝回自己的官舍,云照他们约了她好几回说一起去吃饭、玩乐,都被她含糊其辞地推脱掉了。   通常她回官舍换身衣衫,再看一会儿书,忙完手头正事的严怀朗便会过来找她一道用晚饭。   而晚饭过后,两人就在他那间官舍的小书房内“悄悄”独处。   以往严怀朗散值后多是回高密侯府,有时回忠勇伯府,只偶尔才会留宿官舍;近来官舍小吏们见他突然转性,几乎日日以官舍为家,纷纷揣测严大人是不是与家中闹气了。   因严怀朗是右司丞,他的那间官舍自是宽敞得多,还有单独的小书房,月佼头一回踏进来时就给羡慕坏了。   她立刻想起当初在邺城的官驿中,严怀朗为了敦促纪向真抄书,随手写下的那副字,便提出让严怀朗教她写字。   严怀朗教她显然比当初教纪向真时温和、耐心得多,也不嫌她长进慢,这叫她心中很是欢喜。   不过,这一连十余日下来,她的字迹没见太大长进,有些不该长进之事倒是长进得飞快。   譬如今夜,方才她明明在好好写着字,严怀朗坐在一旁看卷宗,她边写字边同他讲着这半个月在罗霜堂下听教的所学所思。   原本气氛是很书香、很端庄的。   大约是她言辞间充斥了太多对罗霜浓墨重彩的夸赞,醋意横飞的严怀朗最终忍无可忍地放下手中卷宗,一步步将她“逼”到了墙边。   然后,非常奸诈地以“不专心地人要受罚”为由,展开了非常“不像话”的惩处。   不过,她似乎、仿佛,也是乐在其中的。   “两个人都不像话……”   月佼的后背虚虚贴在墙上,面红耳赤地轻咬笑唇,于微乱气息间低喃一句,羞涩嗔瞪着面前的人。   一双美眸水光潋滟,红唇润泽微肿,蜜颊上是彻骨的红霞,颈间衣襟微微凌乱,白皙颈侧有暧昧缠绵的点点微痕……若她此刻能瞧见自己的模样,一定会羞到跳窗就跑。   严怀朗右手扶在她腰侧,左手手掌护在她脑后,此刻面上也是赭红,气息既沉且乱。   “我要喊冤,”严怀朗沉声在她耳旁哼哼笑道,“今日分明……是你先起的头。”   月佼察觉到原本放在自己腰侧的大手开始不安分地游移,他灼烫的气息又随着这一字一句在月佼耳畔、颈侧徐缓流连,一时间竟似有好几股麻酥酥的火热乱流同时直冲脑门,叫她腿脚发软,方寸之间乱糟糟滚着蜜浆子似的。   她僵着脊背紧紧贴向背后的墙面,试图以面无表情的端肃神色冲淡眼下这靡丽到近乎危险的气氛。   “我没有,不是我,我……”此刻她已羞赧到了一个极致,虽努力板着一张红脸,口中却是不知所云的,“你、你奸诈,你贼喊捉贼……最初的最初,明明是,你先惹的我。”   去年初冬在飞沙镇初见时,她的心性宛如一张白纸,对许多事并不会去深想,即便想了也未必明白。   可她自小就是学什么都快的,只是许多事从前没有人教,或者教的人自己也似是而非,便导致她初初踏出红云谷时,只宛如山间小精怪误入红尘,横冲直撞,懵懵懂懂。   经过近这一年的涂涂抹抹,如今的月佼已渐染上人间烟火之色,再回想之前许多事时,便能大致明白自己与严怀朗之间,是如何一步步到了眼下这般。   严怀朗这人,是个比她阿爹更高明的猎手,使了太多不动声色的花招,惹得她一步步就跌进了他的怀中,再舍不得回头。   面对她“突然正经”的自持,严怀朗的手锲而不舍地作乱,薄唇更是裹住了她红烫的耳珠。   “月出皎兮,佼人‘撩’兮,”他的笑音含混,一字一句随着那闷笑一同挤进她脑中,“你瞧,连你的名字都在惹我。”   月佼咬住唇角,强压住满身心那难受又欢愉的感知,闭目将头撇向一边,才哑声颤颤道,“严大人,请摸着心口说……究竟是……谁,撩的谁?”   对于“谁是先动手的那一个”这件事,如今的月佼已不会再被他轻易糊弄了,否则真对不起从云照那里借来的那么多“糟糕”的话本子,更对不起呕心沥血写下那些香艳话本子的“红杏楼主”。   “好吧,”严怀朗嗓音沙哑隐笑,“……我,撩的你。”   月佼倏地转头,张开迷茫的水眸有气无力地瞪向他:“请教严大人……你这是,在摸着谁的心口说话……”   “你的。”严大人光明磊落地答道。   ****   九月初五,宜修造、上梁、出行。   这日是月佼休沐,严怀朗一大早便如约到弦歌巷来接,带她去给罗昱修送“无忧果”。   说来也巧,马车到东城门时,好死不死就遇见了前来检查城防的卫翀。   月佼听到马车外是卫翀的声音,也不知自己在心虚什么,紧张兮兮地扯过严怀朗身上的披风,将自己的头脸裹了个密不透风。      严怀朗好笑地瞪了瞪扑到自己怀中拿披风裹住脑袋的傻姑娘,掀起车窗帘子的小半角,与卫翀打了个照面。   寒暄几句后,听他说要去罗家,卫翀便语带调侃地问了一句,“去搬救兵吗?”   严怀朗淡声道,“只是有一点私事。”   卫翀正当值,于是也没与他再多谈,便自忙去了。   出了东城门约莫一里多地后,月佼才丢开手中的披风,仰起小红脸对严怀朗嘿嘿傻笑。“吓死我了。”   “松鼠精,你知道你方才那反应像什么吗?”严怀朗神情幽幽地望着她。   月佼笑得愈发心虚:“像什么?”   “若被不知情的人见了,”严怀朗语气幽怨,“多半以为我是你养的外室。”   “哎哟,不要这么小鼻子小眼嘛,不是说好要‘悄悄的’吗?”   月佼抬手戳戳他的脸,纤润的指尖在他面上不轻不重滑来滑去,惹得他忿忿张口来咬,这才赶忙将手收回来坐正。   她忙不迭地转移话题,“对了,方才卫翀将军问你,是不是去请救兵,那是什么意思?”   “古西尘,你还记得吗?”严怀朗淡淡勾了勾唇。   古西尘是谁?   月佼皱眉想了好半晌,才忽然如梦初醒:“哦,是当初我考官时,向罗堇南大人揭发我伪造身份户籍的那个人!诶,之后在京郊受训时,他没有通过考核被送回家了呀……他竟敢欺负你?!”   “不是他,是他父亲,”见小姑娘气鼓鼓地握紧了拳头,严怀朗十分享受这种被她维护的感觉,心中美滋滋,“他父亲是个言官,打从我自奴羯回来的头一年起,便隔三差五地带头弹劾我,习惯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月佼却并不放心:“他弹劾你,陛下就会罚吗?”   事关公务上的一应事宜,月佼从不仗着自己与严怀朗的亲密便随意逾越探问,她仍老老实实遵循着进入右司时被定下的准则,不去打听不该自己知道的详情。   这些日子她隐约知晓朝中似乎发生了一些事,也从同僚的议论中听出事情仿佛与之前严怀朗办的某件案子有关。可她从未仔细向严怀朗询问个中内情,她能明白,既严怀朗没有主动向她提及,那就意味着此事按规制不该她知道。   是以此刻她虽问几句,却只是单纯出于对严怀朗的关心,并不逼他非要说出事情始末。   严怀朗沉沉一笑,安抚道,“别担心,他对我的弹劾通常都是无理搅三分,陛下心中有数的。”   月佼这才放心下来,两人一路说说旁的话,马车徐徐驶向东城郊外的罗家大宅。   ****   由于严怀朗前几日便派人给罗昱修递过了帖子,今日到了罗家门口,两人一下马车,门房的人便下了台阶来迎。   得了通传的罗昱修也出了门来,远远便执礼与二人寒暄。   见他目光略带兴味地逡巡在自己与严怀朗之间,月佼忙道:“我不知你住在哪里,才请了严大人来我过来的。”   她这会儿才想到,毕竟严怀朗家中与罗家之间的旧事未了,自己今日贸贸然与严怀朗一同登门,显得像是故意来恶心别人似的,实在不太君子,于是她便谨慎了言行,不想让罗家的人误会自己是来挑事的。   罗昱修出身罗家这样的门第,自是个心思通透之人,闻言便知这小姑娘定是听说了罗家与忠勇伯府的旧事,这是在顾全罗家颜面呢。   可罗家上下谁不知严怀朗那在人前冷冰冰的性子,连他母亲、他妹妹让他作陪,也未必请的动他,今日这一出,明眼人都看得懂月佼是严怀朗选定的姑娘了。   况且,严怀朗亲自陪同她过来,其中隐含的维护之意昭然若揭,这分明就是不肯让心爱的姑娘在罗家受半点委屈。   拳拳之情意根本无需赘言,哪里是她三言两语撇得清的。   不过这姑娘和气对人,能体谅罗家在这其中的尴尬,不给人面上难堪,这让罗昱修心中对她的观感就更好上几分了。   寒暄过后,罗昱修便领着他俩进了罗家大宅,一路闲叙几句。   才踏进中庭,迎面便有一道小身影旋风似地奔了过来,扑身抱住严怀朗的腿。   约莫六七岁的小男孩小脸白白净净,一对乌黑的大眼睛里盛满欣喜,抱住严怀朗的腿仰着头,脆生生张口就喊:“严二叔!”   严怀朗盯着挂在自己腿上的小家伙怔了半晌,还没来得及出声,罗昱修倒先忍不住扶额笑斥:“罗昱松,你给我闭嘴!瞎喊什么?”   罗昱松回头,理直气壮地对自家堂兄道:“我姐说,严二叔的兄长与我们的父亲是同袍,那严二叔就比咱们长一辈!”   罗昱修走过来将罗昱松从严怀朗腿上掰下来,交给随侍小家伙的人,“你姐瞎胡闹,你别同她学。你这一叫,生生把我的辈分给连累了,我亏得慌。”   被侍者抱起来的罗昱松捂住嘴笑得前仰后合,又朝严怀朗挥挥手,“严二叔,我要去写字了,午饭的时候再会啊!”   月佼从头到尾都是一头雾水。   见她茫然,罗昱修温雅一笑,解释道:“罗昱松是我二叔罗霁……的遗腹子。”   咦?罗霁不就是那个……   月佼更加摸不着头脑了,扭头瞥了严怀朗一眼,又瞧瞧罗昱修,尴尬道,“我以为……是个小姑娘。”   她一直以为,罗霁的遗腹子,至少该是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姑娘。   罗霁之事对罗家来说毕竟是一道伤疤,严怀朗虽明白了月佼在疑惑什么,却不便在此时当着罗昱修的面讲这陈年往事。   倒是罗昱修大大方方,重新领着他们二人往里走,口中轻道:“毕竟时隔六七年,再是天大的痛,也平静了。”   罗霁殉国是同熙三十三年的是,当时他的妻子正怀着罗昱松。   而此前月佼从云照那里听说的“罗家姑娘”,其实是指罗霁的大女儿,罗昱松的亲姐姐罗如晴。   她只比严怀朗小一岁,却教自己的亲弟弟叫严怀朗“叔”,这态度算是很鲜明了。   “她撺掇罗昱松来叫你二叔,大约是故意想叫祖母知道,她对你没心思,”罗昱修对严怀朗说完,又转而对月佼笑了笑,“晴晴行事从来如此乱七八糟,叫你们见笑了。”   月佼笑道:“真是个有趣的姑娘。”   严怀朗挑挑眉,倒没说什么。   路过一间空落落的小院时,月佼忽然有些讶异地指了指小院门口的结香树:“咦,你家中也喜欢在结香树上用黄绳绑花结呀?”   黄色细丝绳编只的精巧小花结,被密密匝匝绑缚在结香树的枝头上,映着青色砖墙,在秋日阳光下轻轻摇曳。   见罗昱修似是呆住,月佼以为自己说错话,只好尴尬地扭头看向严怀朗,小声问,“是……中原人的风俗吗?”   “你,见过这种花结?”严怀朗喉头微滚,半晌后才吐出这句话。   月佼愣愣点点头,轻声道,“我祖父给我编过,说绑在结香树上可以使人长命百岁……”   严怀朗顿了顿,“你祖父的名讳是?”   这问题可把月佼给难住了。   “祖父就是祖父呀……”她不知所措地绞起了手指,忽然发现自己竟从来不知祖父姓甚名谁。   终于自震惊中回过神来的罗昱修清了清嗓子,周身似是不可抑制地在激动发抖:“这院子,是祖母为我……三叔留的。”   那年罗霈年方十五,还是罗家最小的一名儿郎。   ——每在结香树上绑上一朵黄丝花结,便是一句“愿母亲长命百岁”。   这不是中原风俗,这是很久以前还在原州时,罗霜为了安抚最小的弟弟,陪他一起天马行空想出来的小游戏。   “我三叔,他叫罗霈。四十年前自京中出走,至今未归,不知所踪,”罗昱修恍恍惚惚地望着月佼,眼眶有些发红,“你,见过他吗?”   他的母亲,他的姐姐,他的侄子侄女们……寻了他四十年了。 第五十九章   “我、我不知祖父的姓氏名讳呀,”面对罗昱修隐隐的激动之色, 月佼就有些尴尬了, “阿爹阿娘都称呼他‘父亲’,我就叫他‘祖父’, 没、没有人说过他叫什么名字的……”   月佼的祖父一直住在木莲小院,从不与谷中其他人来往,加之月佼的祖母也早早“飞升”,她自也就无从得知祖父的同辈人是何称呼他的。   而月佼的爹娘与她自己,作晚辈的, 当然也不会对家中长者以姓名相称。   罗昱修略一沉吟, 近乎恳求道:“可否替我引荐引荐,拜访一下你的祖父,当面……”   “可是, 祖父他,在好些年前就病故了呀。”月佼有些不忍,声音都变小了。   “那, 墓碑上可有名讳?或者、或者,你家中可有他的牌位?”罗昱修先是愣了愣,许是实在不甘心,一时也顾不得其它了。   好在红云谷中的人对生死之事并无太大忌讳,月佼倒也不觉他唐突,“没有的, 我家乡不兴在家中给人设牌位,祖父临终前又交代过不立碑……”   见罗昱修似乎还想说什么, 月佼不愿给他一些最终无望的希冀,便斩钉截铁道,“祖父曾提过,他家是小商户。”   罗昱修顿时显着不知所措,连严怀朗都有些怔住。   毕竟,罗霁出生在原州,是罗堇南与第二任夫婿的孩子;那时罗堇南已是长公主府中的郡主西席,而她的夫婿则是原州军的一名小军士。   往上数三代都没有经商的。   “我自小长在祖父膝下,”月佼认真想了想,又补充道,“因他那时要教我读书写字,我与他相处的时间,比与我阿爹阿娘相处还多些,所以这样重要的事,我一定不会记错的。”   语毕,月佼再度远远望了一眼那满树的黄色花结,有些唏嘘地轻叹一声。   “我听母亲提过,当初三叔离京时,是被裹进了逃窜的平王、宁王余党中,或许他怕被人知晓自己真正的身份……”罗昱修的神色愈发无措起来。   他虽从未见过自家那位三叔,却很清楚自家祖母与母亲这些年来心心念念的牵挂与煎熬。这好不容易有了些微蛛丝马迹……   “在我家乡,‘第五’家的地位是非常高的。当然,到我这一辈时形势已有些不同,但那是我自己没用。”月佼双手背在身后,心有不忍地略垂了脸,却还是遗憾地摇了摇头。   “总之,至少在我的祖母、我的母亲还在时,是没有谁敢动他的,他实在没有继续隐藏身份的必要。”   罗昱修并不十分清楚月佼的来处,可听她这样一说,细细想来又觉得她的说法确有几分道理。   若月佼的祖父就是他三叔,即便一开始时怕被同行的宁王、平王余党们勘破身份而不得已编造了假身世,那他在与月佼祖母成亲之后,显然已能得到足够有力的庇护。   在相对安全的状况下,便是再谨慎的人,也没必要继续对自己的妻子、女儿、孙女隐瞒自己的家世出身吧?   罗昱修与严怀朗对视一眼后,忽然灵光乍现,转而又问月佼:“你是……从母姓?”   月佼点点头,“怎么了?”   “那……你父亲的姓氏名讳是?”罗昱修心中忖道,若月佼的祖父出于自保而隐姓埋名,那会不会在儿子的姓名上做些文章呢?   “我父亲姓黎,叫黎清。”月佼答道。   黎清,从这姓名中,当真看不出与罗家有丝毫关联。   至此,罗昱修也只能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讷讷询道:“那,结香树上的黄花结……”   那是还在原州时,罗霜在为了哄彼时年幼的小弟,陪着他一起天马行空瞎想出来的。天下间竟有如此巧合之事吗?   “这我也不清楚,”月佼为难地笑了笑,尴尬道,“只是隐约记得祖父提过,他跟着那些人辗转近一年才到了我的家乡,或许是路上曾遇到过你们要找的人,无意间学来的?”   罗昱修只能面带苦笑,艰难地点了点头,“也对,世间事,无巧不成书。”   他很庆幸,自己方才没有冲动到立刻叫人去通知祖母与母亲,若不然,只怕又要惹得她们难过一场。      月佼非常歉意地咬着唇,惭愧地低下头。   一直没有再说话的严怀朗抬起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头,温声道:“这不怪你,不必觉得抱歉。”   罗昱修也赶忙对月佼致歉,只说是自己一时太过激动,倒让她尴尬了。   于是三人各自收敛起心绪,很快又恢复宾主和乐的模样。   ****   月佼将带来的“无忧果”交给罗昱修,又细细讲了正确的用法、用量、需再搭配些什么药材之类的。   罗昱修将月佼所叮嘱的那些事宜拿笔记下,心神不定间写漏了好几样,还将一味叫“异叶天南星”的药材错写成了“异叶天兰星”,“木槿花”也写成了“木井花”。   “瞧我这……”罗昱修尴尬地笑着揉了揉额心,对月佼道,“烦你替我重写一次可好?我正好偷个懒,去吩咐人备午饭,很快就回。”   月佼点点头,笑着接过他递来的笔,有些不好意思,“我的字可没你的字好看的,别笑话我就行。”   严怀朗以凉凉的目光扫了罗昱修一眼,几不可闻地淡声哼了哼。   罗昱修垂下眼帘,匆匆出了书房。   月佼认真地将服用“无忧果”的相应事宜重写一遍,口中小声对严怀朗抱怨道,“都怪你总不好好教,我的字都没有长进……”   想起这半个月领着她练字的种种场面,严怀朗握拳抵唇,心虚又得意地干咳了几声,也小声应道,“字嘛,确实是没好好教;可‘旁的事’倒是教得勤、勤、恳、恳。”   这个“旁的事”是什么,又是如何的“勤勤恳恳”,两人都心知肚明。   “你这个松子精!”月佼微微红了脸,小声笑嗔一句,偷偷伸腿去踹他。   严怀朗也不躲,由得她一脚轻踹过来,在自己的衣摆上留下半个小脚印。   没料到他竟不躲,月佼看着那半个脚印傻眼片刻,嘟嘟囔囔地丢下一句“我管踹不管拍,你自己看着办”,便转回去接着写。   两人仍像平日私下里那般打打闹闹,谁也没有提方才的那个小插曲。   没多会儿,罗昱修回到书房来,接过月佼重写一遍的那张纸,眸中闪过一丝遗憾与失落。   “异叶天南星”的“南”字,与“木槿花”的槿字右半部,均无避讳减笔。   自罗霜那一辈起,罗家人在“堇”字与“南”字上,都会减笔,避罗堇南名讳以示尊敬。      方才月佼说过,幼时是她的祖父教她读书写字,若她的祖父当真是罗霁,一定不会丢下这个习惯。   结香树上的黄花结,或许,真的只是一个巧合吧。   罗昱修摇头叹息,将那张纸郑重收好,又再三谢过月佼之后,便领着她与严怀朗去用午饭。   ****   回城途中,马车上的气氛有些怪。   严怀朗每看过来一眼,月佼心中便忍不住砰砰砰乱跳一阵,总觉得他仿佛看穿了什么。   “你、你总看我做什么?”到底是她先沉不住气。   严怀朗别有深意的笑眼觑她,“见你好看,就忍不住多看两眼了。”   “不给看,”月佼笑意慌张地抬手捂住他的眼睛,故作凶巴巴,“再看、再看我就报官了!”   被捂住了眼睛,严怀朗也不急不恼,只悠哉道,“既不给看,那我就想想吧。”   他似乎眨了眨眼,月佼感觉掌心似被细软的小刷子轻轻刷过,顿时更慌张了,“想也不行!想也报官!”   严怀朗无奈笑叹一声,拉下她的手收进掌心,将她揽过来靠在自己的肩头。“你既不想承认,我绝不会逼你的。”语气里是万般的认命与纵容。   月佼在罗昱修面前的一应说辞几乎滴水不漏,态度也平静到近乎无懈可击。   可她蒙得过对她不熟悉的罗昱修,却蒙不过严怀朗。   因为,在她还不知道严怀朗这个人时,他就在看着她。   他对她的了解,是任何人都比不上的。   他的话虽含含糊糊,月佼却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她心中本就慌乱,先前在罗家时是费了好大劲才稳住心绪,此刻严怀朗含蓄暗示“我已经什么都知道了”,她便有些绷不住了。   “不是的!根本就不是的!”月佼忍住眼里不断上涌的水气,拳头握得紧紧的。   她那副要哭不哭的模样将严怀朗的心都揪了起来,忙不迭地将人抱过来坐在自己腿上,心疼地将她圈在怀中,柔声哄道:“好好好,不是不是,谁敢说是,我就替你揍他……”   哪知这一哄,倒让小姑娘再也忍不住泪,抱紧他的脖子如攀着海上浮木一般,汹涌的热泪将他肩头浸透一大片。   那些连绵不绝的眼泪与低声压抑的啜泣声,对严怀朗来说不啻于当世最凶残的酷刑。   他在心中懊悔自己方才嘴贱,早知如此就该看破不说破,又手忙脚乱地哄了一路。   ****   因月佼次日还要上值,于是马车便直接驶到监察司的官舍门口,不回弦歌巷了。   下了马车后,月佼低着头,瓮声瓮气对严怀朗道,“我今日不同你一道吃晚饭了。”   哭了一路,此刻她的眼中水气漉漉泛着红,小巧的鼻头也红红的,看着真是可怜到让人心碎。   严怀朗明白她此刻心中有事,需要独自静静,于是柔声道,“晚些我叫人给送到你官舍来。”   “嗯,那我进去了,”月佼垂着脖子点点头,想了想,抬眸看着他,认真道,“不许你自己亲自送来。”   严怀朗笑着揉揉她的脑袋,应下她这个要求。   转身走了两步后,月佼才发觉严怀朗竟也跟着,于是开口赶人,“你好些日子不回家了,还不回去瞧瞧你……外祖父?”   “我送你到门口再回去。”   两人便沉默并肩,各怀心事地进了官舍正门,穿过曲廊,直到一路行到月佼那间官舍的门口。   月佼推开房门后,却没急着进去,反而扭头瞧向立在身后的严怀朗。   严怀朗扬唇勾出一抹温柔浅笑,“好生歇着吧,不必想太多,万事有我呢。”   月佼心中一暖,觉得自己怕是又要哭了。   她回身扑进他怀中,委委屈屈抱着他,将小脸闷在他肩头。   严怀朗什么也不问,只是静默而坚定地环臂将她拥住。   片刻后,月佼偷偷在他肩头蹭去又涌起的泪,这才恋恋不舍地退出他的怀抱,低垂着一颗小脑袋不敢看他的眼睛。   “陛下让你替罗家寻人,若是寻不到……你,会有麻烦吗?”   “不用替我担心,我不会有任何麻烦。”才怪。   ****   寻找罗霈的下落这件事,对罗堇南及陛下来说,其实都不只是“单纯的要找回这个人”那么简单。   其中有些内情之重大,或许连罗霜都一无所知。   今日罗昱修有意试探,才请月佼帮忙重写那张单子,无非就是想看她有没有避讳减笔的习惯。   最终的结果自是大失所望,他也只能信了“结香树上的黄花结”只是巧合。   可严怀朗却压根儿不信这巧合。   他太了解他的小姑娘了。   别看她平日里像是对谁都毫无防备的样子,可一旦她机警起来,便会绷紧脑中弦,时时、处处都不会大意。   罗昱修以为自己的试探不着痕迹又出其不意,殊不知从小姑娘否认她的祖父与罗家的关联开始,她就已进入了极其警惕的防备状态,岂会轻易在字迹上留下破绽。   若想要确认月佼是否有减笔避讳的习惯,最切实有用的法子,应当是去翻看她在二月里考官时的文试试卷。   因为,那次文试中的第一道题目,便是默写《武经》。   而《武经》中有一句——   夫南方山水林翳,地势最狭,惟有前二阵用无不宜,此因地措形也。   那时阅卷的虽是主考官罗堇南亲自阅的卷,不过当初并没有今日这一出,想来罗堇南也不会刻意留心有无减笔。   可也正因当初并无今日这一出,月佼自也不会刻意去隐藏自己减笔的习惯。   所以,那张考卷,才会有关于月佼祖父的,最真切的蛛丝马迹。   不过,严怀朗并不打算提醒罗昱修这个细节,也不打算去翻看。他明白,小姑娘之所以要否认,必有难言之隐。   若说出真相会让她难过,他便护着她将此事瞒下去就是。   即便如此一来,会让他自己的处境不怎么好——   毕竟,这差事是陛下交给他的,对罗家可以蒙混过关,对陛下却不能没个说法。   小姑娘不愿认,陛下与罗堇南却一定要这结果,这死结,后果便由他来扛吧。   ****   次日,月佼仍旧在小书院中听课。   好在罗霜十日讲史已结束,这回授课的人换成了右司员外郎赵攀。   当初月佼他们在京郊营地接受武训时,主训人便是赵攀,他常年主持新员吏武训,几乎所有进入右司的小武官都要先从他手上过一遍,大家对他自不陌生。   他这时前来所授的课业,自然也不会是什么经史子集。   虽说在罗霜座下听教确实获益匪浅,但罗霜到底年长持重,又是颇有些名望的文质学士,这些年轻的小武官在她面前自是不敢造次,此前一连十日,个个拘得跟家猫似的,早憋坏了。   这日点卯过后,众人就被赵攀带到演武场,大家自是纷纷摩拳擦掌,要在赵攀面前挣回当初在京郊营地上丢掉的脸面。   赵攀一来就先找上了月佼。   “知道我当初为何最不看好你吗?”赵攀虎眸庄重地看着她。   月佼点点头,规规矩矩地答道:“在营地时,您一则是要炼我们的身手,二则是要炼我们的心。”   那时众人初初入行,对赵攀花样百出又惨无人道的各种刑讯手段怨声载道,只以为这是他的官架子,要给新进的后辈立威。   可经过这大半年,众人陆续领过差事,经历过许多场面,已能明白赵攀的苦心。   “您怕我们在当差时落入敌方手中,会因扛不住对方的刑囚而说出不该说的事。所以您提前磨练我们扛刑的本事,同时也是在教我们无论在什么境地下都要守口如瓶。”月佼道。   赵攀点点头,虎眸中颇有些欣慰之意,“那时你总带着那几个不成器的家伙躲躲藏藏,我真怕你们是一群没骨头的。前些日子你们几个案子办得不错,也受了嘉奖,我总算放心了些。”   那几个当初躲得最凶的家伙,首次独立出去办案便大获全胜,确实出乎赵攀意料,也使他对几人的印象大为改观。   “不过我还是不确定你们扛不扛揍,”赵攀摆出对垒的起手式,笑道,“今日还是试一试吧。”   若在平常,这样的比试对月佼来说不在话下,对方只怕连她的衣角都沾不上,可今日她心中有事,恍惚之间竟好几次被赵攀击中。   好在赵攀并未下死手,月佼疼是疼了些,却没真被伤着。   之后云照、纪向真、江信之与苏忆彤均未幸免,算是被赵攀依次揍了一轮。   ****   散值时,纪向真一路小跑过来,凑到月佼身旁,低声道:“你是不是对严大人贼心不死?”   月佼奇怪地瞥他一眼,“你为什么会用……‘贼心不死’这么奇怪的词?”   “昨日下午,有人看见严大人进了你的官舍,”纪向真忧心忡忡地低声道,“你是不是又对严大人使了什么妖法?”   虽说月佼是他的朋友,可他发自内心地认为,严怀朗是不会看上月佼的。   因此他始终觉得,若是严怀朗与月佼之间有了什么事,那多半是月佼使了什么不像话的手段,毕竟小妖女家传有许多可控人心的毒。   他实在很担心小妖女会惹祸上身。   月佼满脑门子罗家那桩事,也没心思与他抬杠,便敷衍接口:“是什么叫‘又’?”   纪向真忍不住了,急急地嚷道:“怎么不是‘又’?在沅城时,你就趁严大人神志不清,将他压在墙上亲!”   “我没……”月佼见鬼一般,倏地住口。   见她顿住,纪向真立即苦口婆心地劝道:“严大人是很不错,长得也好,可你不能因为贪恋他的美色,就铤而走险……若是东窗事发……哎呀,总之,严大人是你惹不起的,你别犯糊涂啊!”   月佼满脸通红,转身就跑,不再搭理纪向真“哎哎哎”的叫唤。   纪向真皱着眉头“啧”了一声,转身却发现严怀朗就在自己身后,顿时也很想跑。   ****   那日之后,月佼一连躲了严怀朗五日。   前有罗家那桩事,后又有纪向真当着严怀朗的面戳破当初在沅城的隐秘,这让月佼一时没想好该如何对严怀朗。   好在严怀朗也并未咄咄逼人,竟由得她躲了五日。   到第六日时,月佼才进小书院的讲堂坐好,江信之便跑过来站到云照与她的书桌之间,神秘兮兮地低下头来。   “听说了吗?昨夜严大人遭祸事了。”   云照有些讶异,而月佼却是震惊了。两人异口同声道:“怎么回事?”   “详情我也不知,说是怎么惹恼了陛下,被勒令停职反省,关在高密侯府内禁足了!”江信之低声道。   “你怎么知道的?”月佼嗓子发紧,好半晌才发出声音来。   江信之道:“今日一早,内城侍卫就调了整支小队守在高密侯府门口了啊。”   他的母亲江瑶,正是内城侍卫官。   月佼不知所措地看了云照一眼,云照一脸茫然:“不至于啊!陛下素来很倚重严大人,这几年言官每回参他,陛下最多也只是罚俸糊弄一下就过了,这回是为着什么事,竟惹出什么大气来?”   月佼心中一沉。   会不会是因为……那件事?   --------------------------------------------------------------------------------   作者有话要说:   那个,关于罗家的辈分问题,这里说明一下:   罗堇南有两段婚姻,一共生了罗霜、罗霁、罗霈;   两段婚姻间隔七、八年,所以大女儿罗霜和两个弟弟同母异父,年纪比他们大十来岁;   老三罗霈是三姐弟中最小的,也就是月佼祖父;   老大罗霜有两个孩子,大女儿厉天莲,小儿子罗昱修;她结婚晚,生罗昱修的时候都三十多了,所以罗昱修的年纪只比严怀朗大一点点;   老二罗霁和严家大哥严怀明算是战友;那时候罗霁四十七岁,是百夫长;严怀明是他手下的小兵,才十五六岁,跟他的大女儿罗如晴差不多大,所以他本着“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心态,为保护严怀明而死;   遗腹子罗昱松是罗霁的小儿子,所以只有六岁;但他年纪小却辈分高,实际和月佼父母是一辈的。   也就是说,将来严大人和月佼成亲的话,他得跟着月佼尊称六岁的罗昱松为“叔”辈,哈哈哈。   不知道我说清楚没有,挠头,如果大家还有其他疑问,我再一一解答,谢谢大家,么么哒~~~ 第六十章   听了江信之带来的消息后,大家一同唏嘘了好半晌, 但因在场几人都不知内情真相究竟如何, 也不好胡乱揣测,于是便各自坐回自己的桌案前。   今日是由右司员外郎周行山带领众人, 复盘右司从前办过的一些案子。   周行山与赵攀皆是右司中郎将谢笙倚重多年的左膀右臂,办过许多重要的案子,资历深厚、经验丰富,由他领着这些经验尚浅的小员吏做复盘,对小员吏们来说自是大有裨益。   平常的月佼对这样的机会是非常珍惜的, 可今日她却频频走神, 惹得周行山隐隐皱着眉头瞥了她好几眼。   虽周行山已尽力不动声色,可到底那不满的眼神略有些凌厉,神思不属好半晌的月佼终于有所察觉, 赶忙强敛了心神坐正。   好不容易捱过上午半日,月佼赶忙硬着头皮去找周行山告假半日,推说前几日与赵攀的比试中受了伤, 今日实在疼得有些撑不住了。   须知赵攀与他们比试是五、六日之前的事了,周行山一听自是不信,口中却说着反话:“这赵攀,怎么年纪越大越倒没分寸了,对新近的年轻人下手竟这么重?”   月佼本就心虚,当下就被噎住, 心中的小人儿颤颤跌坐在地上。   她恨不得立刻跑到赵攀,大喊“赵大人, 我有罪,不该为了告假甩锅污蔑您”,然后认打认罚。   好在苏忆彤随即跟了过来,对周行山执礼道:“周大人,您有所不知,那日赵大人虽手下留情没使全力,可我们几个确实都被揍了。之后赵大人夸奖月佼身法出众,便有好几个同僚又单独与月佼切磋过,所以她是好几场不歇气地打下来的。这,毕竟双拳难敌四手……”   苏忆彤是同期员吏中最四平八稳的,虽无一枝独秀的强项绝技,却胜在文武兼备且根基扎实,心性也端方板正,可谓方方面面都挑不出大错,是右司几位上官最为看好的。   既有她出言为月佼旁证,周行山想了想,便应允了月佼下午告假的请求,并将自己的腰牌交给苏忆彤,让她陪月佼去点卯处报备。   在去点卯处的路上,月佼谢过苏忆彤的相帮,却不知该怎么向她解释自己告假的理由。   苏忆彤拍拍她的肩头笑笑,“若你想说,我自愿意听;若你此刻没心思说,那就等你将来想说的时候我再听。”   月佼无比感激地抱了抱她。   苏忆彤笑着拍拍她的背,催促道,“想做什么就快去吧,眼瞧着就只有半日的时间,可别拖拖拉拉耽搁了。”   所谓伙伴,所谓肝胆相照、义气相挺,其实未必全都轰轰烈烈,如这般温柔涓涓的点滴情义,也同样珍贵。   出了右司大院,心急火燎的月佼便直奔高密侯府。   才到高密侯府所在那条街的街口,月佼远远便瞧见一队内城卫戍守在侯府门口,只得赶忙假作若无其事地收了急匆匆的脚步,在四下里晃晃悠悠状似闲庭信步。   在侯府周围溜达一圈后,月佼心中对那队内城卫戍的布防约略有数,又细细回想了二月里随严怀朗进高密侯府的情形,大致确认了严怀朗所住那院子在侯府内的方位。   之后,她回官舍去换了一身利落的窄袖黛色武服,心不在焉地翻着书册,时不时打望一下外头的天色。   ****   九月十二夜,戌时,秋夜如水,暗色沉沉,无月。   月佼悄然藏身于高密侯府后院外的树梢上,繁茂的枝叶将她遮得密密实实,一对明亮的眸子在夜色中如林间小兽,机警而又耐心地注视着树下那队围着侯府来回巡防的内城卫戍。   内城卫戍显然不是酒囊饭袋,虽总共不过二十余人,却又分为了两支小队交叉巡防,使偌大侯府的外围几乎无半点空子可钻。   但月佼深信,只要是人,就一定会有疏漏之时,她就在耐心地等待着他们出错的瞬间。   不知等了多久,当两支小队又一次在大树右前方的侧门前交汇时,月佼还没来得及有所动作,那小小的侧门就“吱呀”一声从里打开了。   她连忙稳住身形,屏息凝神注视着侧门处的动静。   门里的人并未出来,只见那队卫戍齐齐朝门内的人恭敬执礼,门内的人似乎小声说着什么。   这大好时机对月佼来说犹如天赐,于是她身轻如飘叶般,无声自树梢落地,点足之间便跃身上墙,在夜色的掩映下翻进了高密侯府的后院。   这高密侯府对月佼来说仍是太大了些,虽二月里随严怀朗来过一回,但到底已时隔半年,记忆已有些模糊,只能凭着大致方向去找严怀朗的那座院子。   奔波好一会儿,却像个没头苍蝇,急得她猛咬唇。   “你最好站住别动了。”   一道略显苍老却不失威严的低沉嗓音在她背后响起。      月佼顿觉得后背像在瞬间被覆上一层冰,周身寒毛倒竖。   既已被人发现,她也不做徒劳逃窜,硬着头皮徐徐转身。   夜色中,一名素衣从简的长者身姿挺拔如松,一把浓密的大胡子将他的五官遮去泰半,只见一对矍铄的眼睛熠熠有光。   “竟是个小丫头?”长者语气略有轻讶,旋即又道,“身法不错,藏得也挺好。”   这怎么……还夸起来了?月佼一时拿不准这长者的身份,只能干巴巴应道,“多、多谢前辈赏识。”   长者顿时瞪了眼,似乎觉得她这反应很古怪。   片刻后,那长者才又叹道,“只可惜遇到我老人家,算你不走运了。这种偷鸡摸狗……哦,不,藏头露尾……呸,总之,这种隐匿行踪之事,我老人家年轻时,可是当仁不让的霸主,哼哼。”   不知为何,明明应该是剑拔弩张的气氛,月佼却总觉对面这位长者的眼里有止不住的骄傲得意之色,仿佛随时可能忽然叉腰、仰天大笑。   见月佼愣住不说话,长者淡淡哼了一声,“说吧,是从哪里来的小毛贼?姓甚名谁?到我老人家府上来,意欲何为啊?”   “您是……高密侯?”月佼听他说“我老人家府上”,心下有了些猜测。   长者也不知在满意什么,顾自点了点头:“正是高密侯本侯了。”   高密侯冯星野,曾经的大缙第一暗探首领,若论藏身掩迹,这位侯爷可当真是有底气藐视任何人的。   “侯爷安好,”月佼当即恭敬地向他执了武官礼,“右司员吏月佼,来找……严大人,有急事,情非得已,唐突之处还请侯爷恕罪。”      她万万没料到,第一次与严怀朗的外祖父面对面,竟是在这样的状况下,也不知老人家会如何看待她这个人了。   冯星野捋了捋那把浓密的大胡子,好奇地问道:“你姓月?”   没想到他竟会先问这个,月佼茫然地愣了愣,才摇头答道:“第五。”   “啥玩意儿?”冯星野蹙着眉头,有一搭没一搭地揪着自己的胡子,语气里满是不可思议,“意思是你前头还有四个潜进来了?!”   月佼使劲咬住下唇,才没当真笑出声来。   当初在飞沙镇的客栈时,严怀朗似乎也问过类似的问题。这两位,还当真是亲爷孙呢。   “复姓,第五。”月佼笑音颤颤地解释道。   冯星野“哦”了一声,“这姓倒是少见。唉,你方才说,你找谁?”   “严大人。”   “若是你有公务要禀,就找谢笙去,你们严大人被陛下停职啦。”冯星野爽朗地摆了摆手,眼中有促狭的光芒一闪而过。   月佼正色急急道:“并非公务,却、却是很要紧的事,只能告诉严大人的!”   “那就明日一早先递拜帖来,”冯星野一本正经道,“我家严小二也是有头有脸的,若非亲近之人,怎能偷偷溜进来说见就见?不要面子啊?”   他连珠炮似的噼里啪啦爆了一大串,月佼被搅和得头昏脑涨,却隐约明白他是在试探自己与严怀朗的关系。   她不清楚严怀朗有没有对眼前的长者提过自己,一时不知该怎么解释。   憋了半晌后,她终于急中生智:“我二月里随严大人到过您府中的!”   “哦。”冯星野无动于衷,继续镇定地捋着他的大胡子。   月佼只得又道:“那时有位侍女姐姐说,您的夫人很喜爱小金枣……哦,你们中原人管那叫‘金桔’。那姐姐说府中的小金枣盆栽总长不好,我还告诉她,夏日里要给它们搬到阴凉处,不能一年四季都放在暖房里的。”   “原来你就是那个‘小金枣’啊!”冯星野一拍大腿,如梦初醒似的,“我夫人前几日还说,照了你的提醒后,今年的金桔盆栽长势喜人,要备礼谢你呢。”   月佼松了一口气,连称不敢当。   冯星野调侃地笑瞥她一眼:“胆子还挺大,敢半夜来我老人家府上翻墙的,你可还是头一个。嘿嘿嘿,迷路了吧?”   月佼羞愧地低下头,不知该说什么好。   “方才若不是我老人家故意放水,替你拖住外头那队卫戍,你可不会这么轻易就进来的,哼。”   “多谢侯爷。”   冯星野笑着冲她一挥手,“跟上吧,小金枣。”   这意思是要亲自领她去严怀朗院中了。   月佼连忙几步上前,跟在冯星野身后,口中小声纠正道,“侯爷,我不叫小金枣……”   ****   根据江信之的说法,陛下让严怀朗“停职禁足”的谕令是昨夜布达的,今晨才调了内城卫戍来侯府外头。   也就是说,今日是严怀朗被禁足的第一日。   月佼原本以为会见到一个或颓丧或焦虑的严怀朗,哪知他竟悠然地在书房里——   剥!瓜!子!   “你倒是……”月佼心情复杂地望了一眼书桌上的瓜子壳与瓜子仁,“很有大将之风呀。”   严怀朗噙笑拍拍手上的碎屑,随手抓了一小把瓜子仁,摊开掌心递到她唇边:“乖,张嘴。”   “你这个人,真是!”月佼嗔了他一个白眼,最终还是由得他将那把瓜子仁喂进了自己口中。   她的两腮被瓜子仁撑得鼓鼓的,又长大乌溜溜的眼睛瞪人,看上去不仅一点都不凶,反而可爱极了。   严怀朗环住她的腰身,忍不住在她唇上啄吻一记,这才噙笑嘟囔道:“本是怕你担忧才想瞒着,结果你还是知道了。”   一说到这个,月佼顿时就笑不出来了。   “做什么要瞒着我?”   “只是小事而已,”严怀朗抱着她轻轻晃了晃,嗓音轻软,似是讨好安抚,“真的,你要信我。”   他越是轻描淡写,月佼心头越是不安,最后索性又急又恼地抬头,在他下巴上咬了一口。   “都禁足了,还是小事?关到天牢里才是大事吗?”   见她似乎快要急哭了,严怀朗赶忙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柔声哄道:“陛下就是做做样子,过几日她气消了就好了。”   月佼抬起手背使劲揉了揉眼睛,忍住泪意,微红的水眸定定地望着他:“是我连累你的,对不对?”   “这傻姑娘,”严怀朗牵起她的手将她领到书桌前的椅子上坐下,揉了揉她的脑袋,“没见过你这样哭着喊着非要背锅的。你没连累我什么,是我之前的差事……”   “那日,你知道我对罗昱修瞒了些事,对不对?”月佼难过地低下了头。   无论别人怎么说,她一直都清楚,严怀朗待她,从一开始就很温柔。   这回更是。   那日在罗家,他明明看出她对罗昱修瞒了一些事,他也知道她所隐瞒的事与陛下交给他的差事是有关的。   可他什么都没说,什么也没做,只是沉默又温柔地护住了自己的小心思,并为此付出了如今这般的代价。   哪怕,他根本不知她为何要隐瞒。只是见她不愿说,他便不追问。   他待她,当真是好得没话说。   严怀朗将书桌后的另一张椅子拖过来,与她对膝而坐,将她的双手握进自己的掌心。   见她一径垂着脖子,严怀朗温声道:“无论你想说什么,我都会认真听着;若你不想说,我绝不逼你。”   罗家的事,若她不想认,他自会帮她瞒下去,直到瞒不住为止。   “我被禁足这事,主因是朝堂上有些争议,于我不过是池鱼之殃,陛下也是迫于无奈,做做样子,”严怀朗见她终于抬起头,这才勾起唇角,“我就是怕你多想,以为是自己连累我,这才没让人告知你的。”   月佼想了想,小声问道:“是当日卫翀将军提到的那桩‘麻烦事’?”   她还记得,去罗家那日遇到卫翀,之后严怀朗解释过,说是古西尘的父亲又带头参了他一本。   严怀朗点点头,想着这事早晚也会朝野皆知,于是就不瞒她了。   原来,上回自沅城回来后,严怀朗便将自己在“半江楼”的贩奴船上探得的消息禀给同熙帝。   同熙帝在得知“半江楼”就是当年出逃的宁王残部,又知晓了“半江楼”老巢小岛在海上的大致方位后,便紧急着令庆成郡王重新组建水师,意欲出兵荡平逃窜四十余年的宁王残部。   对此,朝中有人支持,自也有人反对。   反对者中以文官居多。   因这决定是同熙帝做的,他们自不敢将矛头直接指向龙椅上的人,于是便借题发挥,说严怀朗带回的消息全是空口无凭,竟以此就撺掇陛下出兵,实在用意叵测、其心可诛。   这帽子扣得极大,言官们的折子连绵不绝,闹了一个多月,同熙帝有些下不来台,只能权且对严怀朗做个样子,以暂时平复那些文官们针对严怀朗的挞伐。      月佼听他细细说了个中缘由,却并未当真以为事情与自己无关了:“可是,云照也说,以往陛下拿你做样子给人看时,都不过是罚俸了事。”   她非要将话说破,严怀朗也只好认了:“是我自己没眼色了,在这风口浪尖上还去惹陛下一把。”   本来同熙帝就为着那些人反对出兵、齐齐弹劾严怀朗之事而上火,他还火上浇油地跑到她面前去说了一句,“罗家那人已注定找不着了”——   认真说起来,这停职禁足,也有他自己的一份“功劳”。   月佼低声道:“若你又去告诉陛下,你能找到罗家那人,是不是就会罚得轻些了?”   严怀朗实在不忍她为难,便安抚道:“无妨的。我这几年时常东奔西走,也难得有闲在家好生歇着,这还正好偷懒了。”   月佼明白他这是在安慰自己,内心挣扎片刻后,认真直视着他的双眼,反手将他的大掌握得紧紧的。   “我不确定祖父是不是罗家的人,那日我说的话都是真的。我确实不知祖父姓氏名讳,也不知祖父为何会知道在结香树上绑黄花的事……”   严怀朗点点头,也认真地回视她,安安静静地听着。   “可是罗昱修让我重写那张单子时,我就想起来,祖父教我写字时,确实是避着‘堇’字与‘南’的讳,有减笔的。”   那日罗昱修自以为不露痕迹的试探,不单严怀朗看穿了,竟连月佼都看穿了。   严怀朗想到这里,不禁低低笑出声,莫名替罗昱修感到心酸。   “那,你当日之所以刻意隐瞒减笔的习惯,是有什么苦衷吗?”严怀朗正色,温声询道。   他知道,月佼既肯将话说出来,必然也是想要了结此事了。   她若想瞒,他便替她遮掩;她若想了结,他定替她去完成。   无论他的小姑娘想要哪一种结果,他都要让她顺心遂意。   ****   “其实,是祖父的意思,”月佼的嗓音中有一些颤抖,“他虽从未说过他的出身家门,却说过,他不想让家人知道,他为了活下去,被迫与人……在一起了。”   所以他临终前特意叮嘱,他的坟墓不立碑,也不必效仿中原习俗在家中为他设牌位。   从月佼记事起,她就看得出来,祖父一直活得郁郁寡欢,最终也是死于常年累积的心绪郁结。   “他总说,他想回家,可又怕回家。他觉得,他辱没了家门的风骨。”   据说,当初他们那群人之所以得到谷主允许,可以留在谷中生活,都是将随身携带的财物献上作为代价的,算是花钱买了一条活路。   唯独月佼的祖父身无长物,险些要被当做祭天的供品活祭“红云天神”。   那时的“红云神女”还是月佼的祖母,因见她祖父长相斯文俊秀,与谷中的糙汉子们全然不同,甚觉新鲜有趣,便问他愿不愿留在自己身边。   所以,事实上,月佼的祖父与祖母,从无“成亲”这一说。   她的祖父,只是为了活命,选择了同意,成为她祖母的男宠。   从前她不懂,可出谷这一两年,见过中原风物与习俗,也读过很多书,学了许多道理之后,她已能明白,当年祖父是以怎样屈辱的心情接受了那样的条件。   有泪珠自月佼眼眶中连绵滚落,“或许,这才是他从不对我们提起家门姓氏的根源吧。”   若她的祖父当真就是罗霈,那罗堇南情何以堪。   罗家上下情何以堪。   而她祖父的在天之灵,一直都……   所以她不是不愿认、不肯认,而是,不敢认啊。 第六十一章   这是月佼第一次与旁人谈及祖父的过往,此时的她已多少懂得人心世情, 就愈发为祖父感到难过了。   她知道, 在那时的形势下,祖母的举动谈不上什么错处。   “红云神女”对一个误入红云谷、即将被当做祭品的少年心生怜爱, 若要保下他的性命,将他留在自己身边、纳入自己的羽翼下,是最为理所当然,又最不会引起众人非议的法子。   毕竟,在红云谷中, “神女”想收一个“男宠”, 绝非什么惊世骇俗之事;如月佼母亲那般,一生仅只有一个过了明路的丈夫,在历代“神女”中才是极为少见的。   而她的祖父也没做错什么。   误入险地的少年也不过才十五六岁, 文质彬彬,手无缚鸡之力;且又处在一个不可能轻易逃出去的地方。   与他同行的人大多向谷主奉上财宝买下了自己的活路,而他想要活下去, 除了拿自己去换,似乎也别无它法。   可月佼也能体谅祖父心中的委屈与痛楚,在知晓他可能是帝师的小儿子后,就更能体谅了。   罗堇南,罗霜,这是史书上“云氏缙”这一部分里绕不开的两个名字。   还有他的哥哥罗霁, 即便并不如母亲与姐姐那般卓越闪耀,至死也只是个小小百夫长, 可他血洒边关、马革裹尸,同样顶天立地。      家门上下风骨昭昭,唯独“罗霈”这个人的生平,只能总结为:十四岁自京中出走,次年流落红云谷;成为他人男宠,郁郁而终,英年早逝。   这是多么荒唐而又憋屈的事啊。   见月佼哭得抽抽噎噎,严怀朗赶忙将她抱进怀中,一手替她拭泪,一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动作温柔得像哄着个小娃娃。   月佼委委屈屈窝在他的怀中,“那时,我听罗昱修那么一说,越说越像真的,我就慌了……心里明明知道不该瞒着的,可就是怕……”   可怜为人父母之心,对年事已高的罗堇南来说,哪怕只是得到小儿子确切的下落,哪怕只是一个“他已不在人世”的消息,或许都能算是一点安慰。   可月佼很怕,怕自己一旦帮忙坐实了祖父的身份,会将祖父与罗家所有人都推到一个尴尬又难堪的境地。   “有我在呢,怕什么?”严怀朗轻轻在她红通通的小鼻尖上落下一吻。   月佼立刻紧紧攀住他的脖子,将脸埋进他的肩窝,缩在他怀中,像是寻到了避风的港湾。   “你教教我,该怎么做?”   她的嗓音里有哭泣过后的沙哑,话尾颤颤的,迷茫、彷徨又无助。   该怎么做,才能让那早已存在了四十年的真相,不要伤及还活着的人。   ****   待月佼终于平静了些,严怀朗吩咐候在书房外的侍者送来一壶安神的酸枣仁茶。   精致的青瓷小盏中盛了暖呼呼的果茶,甜中隐有些许微酸的气息使人心绪渐渐宁静。   隔着青瓷小盏传来温热触感,自掌中一路熨帖至心尖。   月佼乖乖的双手捧着小茶盏,双眸水润微肿,目光却紧紧黏着严怀朗,随着他的一举一动而不停将头扭来扭去。   严怀朗一回身,见她这般依恋的模样,顿时被甜到,莫名有一种想对着月亮嚎叫的可笑冲动。   好在今夜无月啊。   他抿住唇角笑意摇了摇头,甩开满脑子古古怪怪的想法,走过去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   “我有个小小的疑问。”   月佼原本正在等他帮忙出主意,闻言立刻紧张兮兮地咽了咽口水,又捧起茶盏浅浅抿了一口,壮胆似的,“什、什么疑问?”   “阿娘,才是祖父的孩子,对吧?”严怀朗半蹲在她面前,噙笑望着她。   见她诧乎乎地点了点头,严怀朗才徐徐又道:“那,你怎们称呼咱们的‘外祖父’为‘祖父’呢?”   月佼被问得一愣,片刻后才讷讷道:“红云谷又没有你们中原人那么复杂,哪有什么‘内祖父’、‘外祖父’的区别?阿爹阿娘的父母都是一样,全是祖父祖母。”   严怀朗恍然大悟,“那么,阿娘的名讳是?”   “第五念,”月佼轻声道,“‘念念不忘’的念。”   当日在罗家时,罗昱修与严怀朗顺着月佼口中的“祖父”,自然而然就以为她的父亲才是她“祖父”的孩子,是以罗昱修只想到询问月佼父亲的名讳。   第五念,是念念不忘家人与故土吧。   严怀朗点了点头,心中约莫有数,月佼祖父十有八.九就是罗霈了。   他正要说什么,月佼却忽然回过味来,抬手轻轻在他肩上打了一下,红着脸低声嗔道:“什么‘咱们的祖父’?瞎占什么便宜呀。那是‘我的’阿娘,‘我的’祖父。”   跟谁在那儿“咱们祖父”,真是不见外。   严怀朗哼哼笑着摸了摸鼻子,小声嘀咕,“连你都是我的……哦,当然,我也是你的。”   见她瞪人,他连忙怂怂地补充道。   “闭嘴闭嘴,”月佼赧然笑着又打他一下,有些羞恼地轻嚷,“你还没说,我该怎么做呢。”   严怀朗敛了轻松调笑的神色,郑重道,“你什么都不必做,只需要告诉我,你希望事情是什么样的结果,其余的事,交给我就行了。”   他的嗓音温和带笑,漂亮的眸中有漫天星河。   没有夸张的指天立誓,也没华丽的缱绻陈情,可他说出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是那样笃定,让人心安,让人心欢。   月佼猛地倾身环住他的脖子,似是欢喜,又似撒娇,“你这样说话,好像话本子里的男角儿……好怪呀。”   ****   亥时的梆子声透过沉沉夜幕,隐约传进灯火通明的书房。   沉思好半晌的月佼终于看向严怀朗,“诶,之前我放在你这里的小匣子呢?”   “一直在暗格里,”严怀朗口中应着,走过去转动了暗格的机关,“有东西要取出来?”   月佼点点头,放下手中的小茶盏,小步跟过去站在他身后,略微踮起脚,眼巴巴望着他将自己那个三层小匣子取出来。   接过小匣子放在桌案上,月佼有些紧张地扭头瞧了严怀朗一眼,这才自腰间暗袋里摸出一枚小钥匙,指尖微颤地将匣子的锁小心翼翼地打开,取下匣子的上两层搁在一边。   小匣子的最后一层中,有几个奇怪的瓶瓶罐罐,还有几枚看上去较为贵重的珠玉之物,除此外,就是一个略显陈旧的锦囊。   月佼将那个锦囊交给严怀朗,“这里头有个小怪兽,我不知它能不能证明祖父的身份。阿娘只说,这是祖父给的,能召来千军万马,不可以随意给别人瞧见的。”   听她这样一说,严怀朗心中已隐约猜到锦囊中装的是什么了。   不过他还是谨慎地打开了锦囊,取出里头的东西来。   盈盈烛火中,纯黑发亮的乌金石沁着温润雍容的光。   “有一点点像咱们监察司里到处都有的那个,獬豸?”月佼从前并未仔细看过这个东西,此刻细细打量之下,觉得熟悉又陌生,“不对不对,它头上没有可辨善恶忠奸的角,獬豸也不是这样瞧着圆乎乎的。”   严怀朗将那乌金石雕成的小怪兽摊在掌心,扬唇对身旁的月佼道,“是椒图。”   椒图,形似螺蚌,性好僻静,最厌恶旁人进入它的巢穴;忠诚勇武,可震慑邪妖。   “怎么只有半……”月佼倏地收住口,满目惊讶,软嗓颤颤巍巍,“是兵、兵符?!”   “对,”严怀朗点点头,“椒图兵符。”   这就是同熙帝与罗堇南始终不放弃寻找罗霈下落的另一个原因。   ****   大缙同熙元年正月十五,新帝云安澜,与有拥立之功的定王李崇琰于御书房密谈一个半时辰。   在那一个半时辰中,这对血缘上的舅舅与外甥女,以君臣之姿立下君子之盟。   他们约定,将定王李崇琰麾下的虎狼之师“团山屯军”纳入官军序列,不做定王府兵私用。   “团山屯军”成因复杂,军中众人亲缘关系盘根错节,当时惟有定王能调动自如;而其防线所在的西南境又极其关键,兵部及朝中一些将领都隐隐担忧,团山屯军或恐只认定王为主帅,将来若无定王坐镇,这支铁血之师将无人可真正调遣。   为平朝中物议与隐忧,定王与团山屯军众人达成一致后,以乌金石制椒图兵符,一分为二,将其中一半交予同熙帝。   彼时同熙帝刚刚登基,罗家也自原州举家迁来京城,罗堇南更以帝师之尊荣封“太常卿”,位居九卿之首。   因罗堇南一生泰半心血都花在栽培、斧正同熙帝与定王身上,对自家儿女反倒疏于教导、陪伴。对此,不但罗堇南心有愧疚,连同熙帝也深感亏欠罗家姐弟,便多方照拂,特准罗家年仅十三四岁的小儿子罗霈进入内城北庸,与皇子皇女们一同进学听教。   不独如此,同熙帝还恩赏罗霈可无诏出入御书房的待遇。      这个决定在当时引发了朝中反对,连罗堇南本人都称不妥,但那时的同熙帝到底年轻热血,只想着尽力弥补罗家姐弟,便力排众议将此事定下。   那时正处于新旧交替之间,朝堂山野、内城市井,许多事都尚在混乱中缓慢恢复秩序,宫中的管制也远无此时严谨。于是在当年冬,罗霈竟趁人不防自御书房取走了那半枚椒图兵符,孤身出京,从此不知所踪。   “……那时新政初立,诸事驳杂,罗堇南大人时常与陛下议事至深夜,有时甚至整夜不休,留宿内城三五日都是常事;罗霜大人也常居昭文阁官舍,休沐时才回自家宅邸;而罗霁又入了行伍,因此罗家大宅中常常只有罗霈一人。”   月佼窝在他怀中,有一下没一下地揪着他的衣襟,听得皱紧了眉头,急急问道:“不是应该还有他二哥罗霁的妻子在家嘛?”   “他二哥罗霁只比他大不到两岁,那年还没成家呢,哪来的妻子?”严怀朗好笑地瞟了她一眼,“事实上罗霁因为久在军中的缘故,很晚才成亲,他的大女儿罗如晴比我还小两岁呢。”   明明此刻在说正经事,月佼还是忍不住气闷闷瞪了他一眼,小声哼道:“将人家姑娘的年岁记那么清楚,也不知是想做什么,哼。”   “我怎么闻到酸味了?”严怀朗挑眉,促狭浅笑。   恼羞成怒的月佼在他手臂上拍了两下,“不是我,我没有!是酸枣仁茶的味道!”   见他满脸写着“我就静静看你狡辩”,她羞恼地满面泛红,倾身端起桌上的小茶盏就灌进他口中。   “给你润润嗓子,”月佼红着脸瞪他,“接、接着说。”   莫名被灌了满口果茶的严怀朗咳了几声,见她羞恼,便也不再激她,噙笑又道,“总之呢,罗霈离家当日,罗家侍者见他至夜未归,以为他随罗堇南大人留宿宫中;直到两日后仍不见他回家,这才派人前往内城门外请卫戍通传罗大人。”   之后便是长达四十年的漫长寻找。   因那时到处是出逃的平王、宁王余党,外头有些乱,要找一个人犹如大海捞针;而随着时移世易,找起来就更难了。   ****   “你方才说,那时流落到红云谷的人,是将随身的财宝献给谷主,才买下安身立命的机会?”严怀朗问。   月佼点点头,闷声道,“我也是听祖父和阿爹阿娘偶尔提过几句,隐约记得就是这样,或许还有别的条件,可是没有人告诉过我。”   严怀朗以下巴轻抵她的发顶,“红云谷谷主也是个奇人啊,这些人既落到他手上,想来也无反抗之力,杀人夺财不是更利落?或者,若不忍滥杀,也该是直接夺财吧?”   “那怎么行,又不是山匪恶霸,”月佼道,“若他们自己不同意,那些财宝也会随他们一起被拿去祭天神,不会强取的。”   对红云谷这奇怪的道义准则,严怀朗心中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他们在“拿外来者去活祭”这事上都不觉自己有错,“强取别人的财物”反倒像是有违他们的道德。   真是奇怪至极的一个族群啊。   不过,他倒是意外地对罗霈生出些敬意来。   “之前陛下将寻找罗霈下落的差事交给我时,同我说过一些事,”严怀朗叹道,“不独陛下,包括我外祖父,甚至罗堇南大人都提过,罗霈自幼性子极其胡闹,凡事从来拎不清轻重……可他在生死攸关之时,也没有将手中的椒图兵符拿去换命。”   宁愿忍下满心屈辱,接受了“做别人男宠”这样的条件,也没有将可能引发动荡的椒图兵符拿出来。   可见他并非长辈们眼中那样不堪,心中自有大是大非。   月佼皱了皱鼻子,抬头看着严怀朗,不无骄傲与维护之色:“祖父他,有骨气的!”   严怀朗吃味地撇撇嘴,小声道,“我也没说不是啊。”   “兵符就交给你了,随你怎么向陛下交代,”月佼想起正事,“只、只别提与我有关就是了。”   “不愿与罗家人相认?”   “祖父他毕竟是……迫于无奈,哎呀,我也说不好。”月佼神色古怪地猛摇头。   她从前隐约听阿娘说过,祖母在世时,祖父对其甚是冷淡,连带着对她的母亲也不大亲近。   她自己在祖父跟前听教至十二岁,自小也能隐约察觉祖父面对自己时,常会有些矛盾。   他的女儿、他的孙女,是他的血脉延续而来,可这延续,一开始却非他自愿。   察觉到她隐隐的低落,严怀朗以指勾起她的下巴,笑问:“祖母待他,好吗?”   月佼咬着唇角想了想,才道,“听阿娘说,是很好的,虽他们并无成亲之礼,可自有了祖父之后,祖母也没再与别人要好在一处了。”   “其实,后来祖父或许还是有所感动的,他自己交代阿娘,将他葬在祭坛旁边。”月佼又道。   严怀朗有些疑惑,“葬在祭坛边?”   “祖母是在祭祀时‘飞升’……”她顿了顿,看了严怀朗一眼,讷讷改口道,“其实,约莫就是不慎跌进火堆里了。”   后来祖父要求葬在祭坛边,月佼记得她阿娘还是颇为惊讶的,许是原以为祖父会想离祖母越远越好吧。   “那说明他最终还是认可了你祖母,不是吗?”严怀朗抬手轻轻捏了捏她的耳尖,“只是他们之间的相逢……阴差阳错,他心中过不去那道坎,在对待你阿娘与你时,就难免别扭一些。”   “我明白的,”月佼眨去眼中的水气,“可我也不知该怎么面对罗家的人,别扭。”   怕她又要哭,严怀朗忙道:“好好好,我不提你就是。陛下若问我兵符从哪儿来的,我就说,有个小仙女托梦送给我的,行不行?”   月佼被他哄笑了,“我管你怎么对陛下胡说八道,反正你说一切有你,我就不操心啦。若到时又把陛下惹生气了,打你一顿才好呢。”   “你舍得?”严怀朗故作委屈。   “不知道呀,要等你当真被打了,我才知道舍不舍得呢。”月佼在他怀中哈哈笑开。   如释重负。   见小姑娘终于开怀,严怀朗也松了一口气。不过他还有另一个疑问——   “对了,当初那些人,是怎么活着进了红云谷的?”   红云谷的瘴气林有多厉害,他自己是亲自领教过的,若不是早有准备兼之那夜遇上月佼搭救,只怕他当初也就折在那林子里了。   与罗霈一同进入红云谷的那群人,想来就是仓皇出逃的平王、宁王余党中的一部分人,毫无准备地逃窜到红云谷,怎么就活生生穿过那瘴气林了?   这可把月佼难住了。   “这我哪里知道?他们、他们就是进去了呀!”   严怀朗揉揉眉心,满眼纵容地笑道,“算了,这事我再想别的法子解惑。”   “那,之后的事情都交给你,”月佼扭头看了看紧闭的窗户,“我这就回去了。” 第六十二章   静夜中宵,烛影轻摇;数声浅笑低唤, 温软似红尘缱绻, 恍如一瞬星霜换。   月佼抿唇垂眸,并未回首, 只是望着自身后牵住自己衣袖的那只手,满心满眼都盛了甜津津的偷笑。   “做什么?”她红着脸抬头,水眸斜斜望向房梁,明知故问。   严怀朗举步绕到她身前,笑眸中有湛湛的光:“你这小松鼠精, 还真是说来就来, 说走就走?”   他虽笑意和煦,可月佼却莫名感受到一股别样的危险气息。   “是、是你说,旁的事我都不必管, 那我自然就该、就该回去了呀。”随着他徐徐的迎面迫近,羞涩伴着莫名的慌乱使月佼连退数步。   严怀朗淡淡扬眉,目光始终直视着她, 笑音轻缓:“旁的事你尽可交给我;可我,却是交给你了。”   眼见她已经退至桌案前,后腰险些就要抵上书桌边沿,严怀朗眼疾手快地上前,环臂护住她的腰身。   她退得太急,没防备严怀朗会伸手来护, 收势不及,竟将他的手背撞向了桌沿的棱上。   严怀朗吃痛地闷哼一声, 却并未撒手,反倒顺势将她圈进了怀中。   “很疼吗?”月佼倏地停下后退的脚步,想要去牵起他的手来查探伤势。   扣住她腰身的那手却收得愈发紧了些。   待那阵浅浅的钝痛过去,严怀低头盯着她,满面凝肃:“还有个事,我很疑惑。”   见他忽然神色正经,月佼连忙抬起红脸看向他,“什么事?”   “在沅城时,你当真将我压在墙上……”   他话音未落,月佼立刻面红耳赤,抬手就捂了他的嘴,在他怀中羞赧到几乎要跺脚了,“没有!没有压在墙上!是你自己退到那里的!”   “哦,没有压在墙上,”严怀朗点点头,愉悦偷笑的沉嗓闷闷自她掌心冒出来,“只是偷亲?”   几日前在监察司的院中无意间听到纪向真与她的对话时,严怀朗心中是颇感惊讶的。   从前他顾念着这小松鼠精对世情懵懂,便一直小心克制,直到在龙泉山上的林间,他因她突如其来的躲避而慌张,才忍不住跨过了心中给自己设下的小小藩篱,冲动地亲吻了她。   而在那之前,他就怕自己一不留神浪过头,将她给惊着。   可那日听纪向真所言,这胆大包天的小姑娘,竟早在沅城时便趁他神志不清明,先下手为强了!   早知如此……他想想自己克制到愁肠百结、辗转反侧的那些日夜,真是遗憾到扼腕。   提起这事,月佼蓦地羞到发急,索性以两指将他的薄唇上下捏住,红脸瞪人,“不是不是不是!明明是你先……”   要知道,此时的月佼已是“参悟”过“红杏楼主”著作中的文以载“道”,又加之面前这人孜孜不倦的“身教”,自是今非昔比了。   在沅城时她还不太明白男女之间亲吻的意义,才会稀里糊涂做出那样冒着傻气的古怪举动。此刻回想起当时心中所思,总觉十分丢脸,所以她一点也不想让严怀朗知道这事。   可托纪向真那大嘴巴的“福”,到底还是被严怀朗给知道了。   “总之,总之,我那时绝没有想过趁你神识不清就、就轻薄你,真的!”月佼急忙红着脸强调自己的正直。   严怀朗甚是愉悦地哼笑着收紧了臂弯,几乎将怀中的小姑娘紧紧黏在了自己身上。   他早早对这小姑娘动了心,先是远远望着,然后一步步走到她面前。这之后多少次小心翼翼的迂回试探,于无声处不着痕迹地极尽诱惑,就想引她入怀。   他一直克制地耐心守着、等着,竟不知小姑娘早在他一无所知时,便已对他生出了心思。   这真是叫他又甜蜜又苦涩,又欢喜……又失落啊。   萤烛微光下,将两道紧紧相贴的身影半映在书房的墙上,如一对交颈鸳鸯的剪纸小像。   墙上那对影儿就这样紧相偎、慢厮连,其姿态之绮丽暧昧,直叫人面如火烧,心如擂鼓。   “那,你此刻想想,可好?”严怀朗以额抵上她的眉心,笑音沉沉带哑。   低语中如有模糊而压抑的浅吟,似恳求,又似渴盼。   感受到环住自己的怀抱愈发炙热,月佼反过双手弱弱撑在背后的桌沿上,悄悄咽了咽口水,红脸上扬起一丝颤颤的僵笑道:“想、想……什么?”   “我这人是很矜持的,”严怀朗哑声笑着,低头贴上她微颤的甜唇,含糊轻道,“若你实在想要轻薄我,请务必,竭尽全力。”   ****   所谓“天不遂人愿”,就在两人痴痴缠缠之际,书房的门叩叩作响。   冯星野那老顽童在书房外跳着脚低声嚷道,“收敛点收敛点,探监也有个时限的啊!”   恼得严怀朗生平第一次生出个忤逆非常的念头——   真想一拳打扁自家外祖父的脸。   被惊到的月佼羞赧得只想就地挖个坑将自己埋了。   心思各异的两人各自急急平复着暧昧的气息,又整理了略有些凌乱的衣衫后,面红耳赤的月佼仍是手足无措,低着头不敢看人。   好在那老顽童闹了两句后便离去了。   月佼凝神侧耳,听着那施施然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这才嗔了严怀朗一眼,小声开始甩锅:“都怪你。”   严怀朗认命地将这锅接来背好:“嗯,怪我。要不……”   就不走了吧。   月佼犹如福至心灵般,竟立刻懂了他没说出口的那半句话是什么,随即慌张地抬起双手捂住自己的红得要滴血的耳朵。   “不听不听,有一颗松子精在念经……”   她绝不能再受他的蛊惑了!   严怀朗倒也没再强求,只是望着她笑。   月佼扭头,拒绝看他那魅惑人心的俊朗笑脸,半晌后心虚不已地碎步蹦到门后,将书房门打开一条小小缝隙。   她红着脸躬身自门缝中偷觑半晌,确认外头已无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严怀朗好笑地瞧着她那副做贼似的模样,走过去大剌剌将门打开,“我让府中的马车送你回去。”   圣谕毕竟还未撤,他终究不方便贸然出门。      “你傻了吗?我可是翻墙偷溜进来的!”月佼讶异地回头瞪着他。   严怀朗牵起她的手,低声笑道:“若明日你还是很想我,直接从府门进就是了,不必翻墙的。”   “不是,我是说……”   “傻姑娘,”严怀朗难得地笑弯了眼,“圣谕只说我不能出去,又没说外头的人不许进来。”   月佼闻言,顿时红唇呆呆微启,如被点穴定身。   被、被自己蠢到了。   ****   两日之后,高密侯府门口的内城卫戍悄然撤走,但严怀朗仍未复职。   月佼不知严怀朗是如何向陛下交代的,但听江信之说了内城卫戍撤走的消息后,心下稍感安定。   她对严怀朗是足够信赖的,既他说过能将事情处理得如她所愿,她自全心信他,绝不会自以为是地去做些没头没脑的莽撞举动,无谓拖他的后腿。   眼下陛下已经撤了对他的“禁足令”,罗家那头也无太大动静传出,想来他已将“寻找罗霈”这差事向陛下与罗家都做出了令他们信服的交代;而他暂未复职的缘由,多半还是为着那群文官反对出兵海上清缴宁王残部,仍在对他继续弹劾以向陛下施压。   对此,月佼虽为严怀朗焦心,却也分得清轻重,明白这不是自己能掺和的事,便也不去胡乱打听个中内情,也没再去高密侯府搅扰严怀朗,只沉下心来,认真在小书院中安分进学。   九月十五一大早,点卯过后,众人又秩序井然走进小书院的讲堂内,先是三五成群地各自围拢讲了些闲话,待到见时辰差不多,这才各自归位坐好。   侍书小僮抱了一摞卷宗、图轴匆匆入内,将它们整齐摆放在讲堂案上,前排有人低声笑问小僮今日是哪位大人前来授课。   小僮回以神秘又骄傲的一笑,回头瞧瞧进门处无人,这才低声道,“你们真走运,严大人难得有空,今日竟亲自来小书院讲学呢。”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众人立时议论纷纷。   当下严怀朗只是被陛下勒令停职,却并未罢官,因此他来小书院替新进员吏们讲学,倒也不违规制。   只是有些出人意料罢了。   作为右司的最高官长,严怀朗并没有什么官架子,却也甚少与新近小员吏们有过多接触。   一则他不喜枯坐案头,许多重大案件都是亲自上阵,时常离京在外;再则他肯给予下属足够的权力去施展才华与抱负,许多事都交由谢笙带领周行山及赵攀去酌情安排,并不会骄横自负地指手画脚。   新近小员吏们对他少年时的传奇功勋有所耳闻,平日里又无机会与他交流,只见他在人前的神情时常都是淡淡的,虽不倨傲,却也并不多么亲和,便觉他犹如清风明月,只可远观。   今日一听他要亲自来授课,众人自是喜不自胜,于议论纷纷间翘首以盼。   在满室期待中,唯独纪向真瑟瑟发抖,恨不能将自己团成一个实心小圆点。   坐在他后头的江信之见状,疑惑地皱眉踢了踢他的椅子,“你在做什么?”   “你不会懂我的痛。”纪向真飞快地回头瞪他一眼,又缩回去继续抱着自己瑟瑟发抖。   作为在场“唯二”受过严怀朗指点的人,纪向真实在很怕严怀朗今日将自己拎出来做靶子。   抖了片刻,他又扭头看了一眼右后方的月佼,原以为可以得到同病相怜的一个回视,却见那小妖女深思恍惚地红着脸瞪着桌面。   太诡异了,看不懂。   ****   今日严怀朗心情像是不错,虽面上神色仍是淡淡的,却不若平素那般漠然。   他主要剖析了《大缙律》中一些与右司职权范围相关的法条,又以之前的“洞天门”贩奴案做了范例,虽并不如周行山那般声情并茂,倒也详尽实用。   接着又从“洞天门”贩奴案开始,向众人道出右司之后最重要的一件大事——   平定江湖势力。   此事其实早有苗头,小员吏们并未大惊小怪,但神色中也隐有由于与迷茫。   种种迹象都能看出,右司平定江湖势力的所有行动,并非只针对所谓“邪魔歪道”,对名门正派也在以相对温和的手段行招安之实,似乎是最终目的是将整个“江湖”一并消弭于无形。   对此,小员吏们有赞同者,也有异议者,只是没人敢当着他的面表露出来。   之后,严怀朗按小书院授课惯例,让众人自行提问,由他来答疑解惑。      苏忆彤率先起身发问:“言官御史们常言右司行事煞气重,时常不留余地,近乎以暴制暴,实乃大恶。下官茫然,请严大人指点。”   这个问题其实是在场不少人的心声,却没人有如苏忆彤这般的勇气来做着出头鸟。   与左司同属监察司的右司职能为何,坊间之人多是云山雾罩,而朝中文官对右司“行事手段过于凶狠”多有诟病,这也是严怀朗自领右司丞后律被弹劾的根源。   众人纷纷屏息,齐齐望着严怀朗。   严怀朗不咸不淡地环顾四下,并无丝毫愠色。   “左司职能为何?”   苏忆彤答道:“尚书省名下监察左司,掌辩六官之仪,纠正省内,劾御史举不当者。”   言官御史监督百官,纠举、弹劾不法官吏,左司又监督御史不当,如此相互牵制,方能各有敬畏。   “那么,右司呢?”严怀朗又看向云照。   云照掷地有声地应道:“除暴安良,以武,维护法度威严。”   不同于左司的明正堂皇,右司便如那监察司内随处可见的神兽獬豸,以獠牙镇妖邪,以犄角辨曲直忠奸。   原本以为自己今日逃过一劫的纪向真还没来得及庆幸,便被严怀朗点了名,“何谓‘侠士’?”   头皮发麻的纪向真在满座同情的目光中缓缓起身,站了个笔直,绞尽脑汁想了半晌,才犹犹豫豫应道:“除暴安良,以武……犯禁。”   这就是陛下欲以右司为利剑,将整个江湖势力不分正邪一并消弭的根源。   江湖名门“除暴安良”的所谓侠义之举,往往也游离在法度之外。   而秩序,攸关同熙一朝的兴衰存亡。   “良善若无力自保,便只能任人鱼肉;而律法,正是为了维护良善与秩序。可律法本身,是无力维护自己的。右司之所以存在,虽不为开万世之太平,却是为守护律法之初心。”   严怀朗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在座的所有人,身姿修挺,气度英华,“言官弹劾,市井误解,甚至,后世史书上或许都不会给我们一个褒扬的名头……”   可,职责所在,以恶护至善,虽千夫所指,吾往矣。   ****   月佼与所有人一样,怔怔望着讲堂之的严怀朗。   他只是神色如常地站在那里,如任何一个寻常武官那般挺拔肃立,可月佼深信,此刻在场所有人都能看到——   他身上,有光。   坦荡昭昭,无惧无畏。   仿佛只要跟在他身后,便永远不会走错路。   月佼忽然忍不住抿紧了唇,一对眼儿笑成了弯月。   这是她的心上人呢。   讲堂上的严怀朗蓦地咳了一声,不着痕迹地将头扭向一边,避开了她的直视。   他在心中暗道自己大意,竟忘了事先提醒这小姑娘,不要在今日这众目睽睽的场合下,对他笑得那样好看。   实在是很容易……将严大人的一身正气,击个粉碎。   满座正在按要求书写策论的众人中有人无意间抬起头,却惊见严大人正心事重重地蹙眉,顿时无不惴惴彷徨,以为他在考虑什么凶险之事。   可严大人心中想的只是——   就说,那个此刻冲自己笑得一脸甜滋滋的小姑娘,什么时候才肯当真松口,给堂堂严大人一个名分啊?!   ****   到了九月下旬,同熙帝才诏令严怀朗复职。      但因同熙帝坚持命庆成郡王做出兵清缴宁王残部的准备,文官们对严怀朗的弹劾便依然没有停止。   于是同熙帝不得不在严怀朗复职的诏令中加了一条,暂不许离京,以便及时上朝接受言官质询。   好在近期也无需要严怀朗出京的案子,于是他便每日按时点卯,耐着性子伏案处理一些杂事。   这闲散的状态倒合了他眼下的心意,使他有充裕的时间在散值或休沐时领着月佼到处吃喝玩乐讨小姑娘欢心,顺便将心爱的小姑娘……吃干抹净。   总之,除了“心爱的小姑娘暂时不肯松口成亲”让严怀朗略有些焦灼之外,这段日子原本还算舒心。   直到九月廿五这日,谢笙将之前月佼一行出京办理“洞天门”贩奴一案时的花销明细记档交给严怀朗审阅批复时,严怀朗顿时觉得,花不香了,水不甜了,阳光也不明媚了。   “云照,你们初到沅城住客栈时,你是与人同住一间吗?”严怀朗徐徐抬眸。   云照、纪向真还有月佼,三人排排站在他的桌案前,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不知他为何忽然让人将自己叫到议事厅来。   云照摇摇头,疑惑地答道:“没有啊,那几日我都是独自住的一间。”   “纪向真,请解释一下,”严怀朗修长的食指点着明细记档中“沅城客栈食宿”这一条,盯着纪向真的冷眼里闪着凶残的光,“当日你、云照、月佼,三个人住客栈,为何是两!间!上!房!”   右司已经穷疯了吗?!要出差事的同僚省一间房的钱好过年吗?!   那日午后,监察司的上空萦绕着近乎咆哮之音。   整个监察司左右上下的人,包括各个角落里的耗子们都听出来——   清风明月的严大人,他炸毛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今天加班,回家晚了QAQ   评论区有小伙伴提到严大人的颜值问题,之前也有小伙伴们疑惑他居然(哈哈)没有继承到外祖父的娃娃脸,这里小小说明一下:   首先外祖母进行了基因改良,然后他的父系基因又持续改造,所以他长得还不错。   《红杏》的末尾第八十五章 里,提过严大人家父系是出美人的,不过只有几句话,大家可能没注意。就是春儿在宫宴上问李崇琰,‘藕色衣裳的那个姑娘是不是忠义侯家的嫡长女’那里,那姑娘从小美到大,同熙元年的时候已经有京城第一美人的称号,她就是严大人的亲姑奶奶。   不过那时严家是侯爵,到严大人父亲这辈,是降爵袭位的,封号又改了一个字,所以变成忠勇伯啦!   没错,我就是这样一个会埋些没用的线头逗自己玩儿的奇葩作者,哈哈哈哈哈。 第六十三章   这事还能怎么解释?   其实也不过就是形势所需罢了,这道理严怀朗岂会不懂。   只是道理都明白, 可架不住心头的酸泡泡止不住要往外冒啊。   一通咆哮过后, 严怀朗很快又平静如常,仿佛方才那个近乎暴跳如雷的严大人是大家的幻觉。   议事厅内的气氛顿时陷入诡异的沉默。   几乎要抖成筛子的纪向真发现, 已恢复冷漠脸的严大人目光沁寒地正直视着自己,只能硬着头皮开始甩锅,“房,是云照订的……”   虽对云照很抱歉,可他实在不懂严大人在气什么, 只能将这口“飞来横锅”传递给看起来比自己机灵很多的云照。   云照不可思议地扭头瞪了怂怂的纪向真一眼, 瞬间看透了“朋友义气”这个词有多么脆弱。   “那时是在陵州府突然接到谢笙大人的命令,让去找寻您的下落,”相比纪向真, 云照确实是要镇定许多,条理清晰地答道,“因谢笙大人手上也无‘半江楼’的准确行踪, 我们只好临时做了一个简单粗糙的局。”   再粗糙的局,它也该勉强有个样子。既是“妖女”身边带了个被控制心神的男宠,两人自不能在入夜时各睡各的,否则如何取信于人?   见严怀朗神色稍缓,纪向真忙抖抖索索补充道,“正是云照说的这意思, 不然,妖女费心下药拐个‘男宠’来做什么, 这就说不通了。”   在他们说话时,月佼始终轻咬着唇角,垂眸盯着自己的鞋尖,一言不发,明哲保身。   或许纪向真不明白严怀朗为何发这通火,她却是很明白的。   面对他少见的怒火滔滔,她心中并不觉得害怕,甚至有点想笑。   她可怜的心上人哟,只怕此刻连骨头缝里都是醋味。   此时听得纪向真这多余的补充,她心中想,这一世的纪向真若不幸又英年早逝,那必定就是死于话多无疑。   果然,严怀朗沉吟片刻,徐徐开口道,“你俩先自去忙吧。”   他的目光所指,是月佼与云照。   原以为可以逃过一劫的纪向真面色大变,欲哭无泪地眼睁睁看着月佼与云照相携离去,还双双投给他“你自求多福”的眼神。   直到议事厅内只剩下严怀朗与纪向真二人后,可怜的纪向真也没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招来这口黑锅的。   房是云照订的,那简单粗糙的局是根据谢笙大人的命令,大家一起拍脑袋想出来的,怎么到末了却只有他一人挨训呢?   “坐下,有事问你。”   纪向真摇摇头,颤巍巍的笑意略显狗腿:“站、站着就行。”   严怀朗也不勉强他,只是淡淡又开口道,“这事毕竟不对,你自己想想该怎么收场吧。”   哪里不对了?!   即便当真有哪里不对,那也是大家一起出的错,月佼有份,云照有份,连江信之和谢笙大人都有份,凭什么是我来收场?!   纪向真在心中咆哮辩驳一大通,口中却只能弱声弱气道:“那不然……我抄一卷《大缙律》?”   见严怀朗仍旧冷眼相对,他只能含泪再补充一条:“再加,我明日上演武场接受十位同僚的殴打……不,挑战?”   严怀朗轻哼一声,正色道:“偃武修文,方是武官之道,很欣慰,你终于领悟到这个道理了。”   你欣慰个……!不知道你发的哪门子邪火,分明就是想整我,说得那么高深做什么!纪向真泪目腹诽,却只能点头称是。   ****   出了议事厅后,云照与月佼并未立刻回到小书院,只是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默契地溜到藏书楼后的无人的墙根下。   各怀心事地两人面向而立,似是即将展开高手之间的生死对决。   云照双臂环胸,浅浅一笑,率先发难:“总觉得,我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方才严怀朗那通邪火来的莫名其妙,纪向真那傻瓜呆一直云山雾罩的,可云照却立刻醍醐灌顶了。   心虚的月佼点点头,强撑着弱弱的气势应道:“我也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被你发现了……”   两人言辞间机锋往来,谁也没将话挑明,可这一来一往之下,该问的已问,该答的也答了,可谓尽在不言中。   “不过我又觉得,我似乎比你多发现一件事情。”云照了然一笑,贼兮兮又道。   诶?月佼茫然又讶异地望着她。   云照低下头,脚尖踩了一颗小石子滚来滚去,哼哼笑着,肩膀抖个不停。   “什么什么呀?”月佼到底沉不住气,红着脸走过去摇着她的肩,“说!快说!”   云照越想越好笑,最后索性前仰后合地一通哈哈哈,直把好奇的月佼急得直跺脚,这才凑到她耳边,低声笑问:“你还没肯给严大人名分,是吗?”   “这、这是怎么看出来的?”月佼傻眼了。   ****   严怀朗自幼承教于其外祖父高密侯庭下,又是自低阶暗探做起,对他来说,“管控自己的心绪,不使喜怒形于色”,理当就如习武之人必先学扎马步一般,是最最初级的本领。   若连克制自己的情绪都做不到,他怎么可能在卧底奴羯五年后,成为唯一一个活着回来的英雄?   他回京这三、四年来,即便是朝中最最看不惯他的言官们,在谈及他的心性品行时,也不得不中肯地说一句:此人可谓“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若行事能多些圆融余地,少些狠辣冷厉,倒也担得起“君子”二字。   更有刻薄者曾言:若有人突然莫名其妙冲出来,一头撞死在严大人面前,只怕众人也不可能窥见他惊怒失态的模样。   “可方才在议事厅,他偏偏就暴跳如雷了,就咆哮得响彻云霄了,你猜是为什么?”云照笑得直抖腿,只恨此刻自己手上缺了一把瓜子。   真是一场好戏啊。   月佼挠了挠头,讷讷求教:“为什么?”   “严怀朗为人如何,你当比我看得更清楚,他是那种‘下属同僚生入死,他却以龌蹉心思去恶意揣测’的败类吗?” 云照轻轻拍了拍她的肩,笑得颇为智慧。   “自然不是!”月佼猛地摇头。   云照耸耸肩,“那不就结了。”   只是一男一女两位同僚,在出差事的过程中迫于形势,住在同一间房内,类似的情形以往又不是没有过,右司上下早都习以为常,即便严怀朗是因月佼发了醋,那也不至于就失控到当众闹起来吧?   他方才那动静之大,想必连监察司院内的耗子都听到了。   这顿反常的咆哮大概很快就会传遍整个右司,大家即便未必完全清楚在沅城发生了什么,也必定能从许多蛛丝马迹中猜测一二。   以往都不过问这种事的人,今日却突然炸毛,而事情的起因只是“月佼与纪向真在出差事的过程中同住一间房”,但凡脑子活络点的,都能推断出事情大约与月佼有关。   很显然,月佼迟迟不肯给名分,严大人忍不住开始积极自救,今日趁势就大张旗鼓在这小姑娘身上盖章了呢。   只是,未免也阴险得太迂回、太隐晦了些,不愧是严大人啊。   “什么就结了呀?我没明白,”月佼面上绯红,却还是忍不住虚心求教,“这和你猜出我……不给他名分,有什么关系?”   云照揉了揉她的脑袋,饱含着幸灾乐祸的笑意对月佼道,“自己想,想不明白,就请直接去问本尊,我可不做这多嘴的坏人。”   ****      因明日休沐,月佼散值后便回官舍换了官袍,就去严怀朗那头,找他一道陪自己回弦歌巷。      她明白他今日既被醋到了,自己少不得要花些心思哄一哄才行。   虽当时她与纪向真,一个睡的床榻,一个睡的地板,可说是问心无愧;她也相信,严怀朗醋归醋,却绝不会不信任她。   只是,将心比心地说,若她突然听闻严怀朗与旁的女同僚共住一间房,即便知道是为公务,知道是不得已,心中也难免会不舒服的。   她虽还没有想要这样早就成亲,可在心里已经认下这个人,自然也该对他好些的。   因心下有了计量,月佼一进门就将严怀朗给扑到墙上了。   严怀朗端着满脸骄矜,瞥着面前将自己抵在墙上的小姑娘,酸唧唧地抱住她,“我这第二任‘男宠’,是要被扶正了吗?”   “没有候补,就你一个。”月佼笑眯眯地踮起脚,在他唇上轻啄一下。   严怀朗不吱声,委屈巴巴地垂眼觑着她,双臂收得更紧了些。   月佼便又红脸带笑地亲了他一记。   就这样,他看她一眼,她便亲他一下,直到将那酸唧唧的大猫亲得薄唇逸出笑来。   “不气了哦?”月佼仔细打量他的神色。   严怀朗哼笑一声,“还是很气。”   “那,你跟我回去,我给你做好吃的?”月佼的小脸在他肩头甜甜蜜蜜地蹭来蹭去。   严怀朗闻言,遗憾地磨牙半晌,才道:“方才我家有人来递了话,母亲让我回家一趟。”   被她毛茸茸的发顶蹭得心中发暖,他拥紧怀中的小姑娘,心中郁郁。   “也是,你仿佛又好多日没回家了,”月佼想了想,无奈地笑着叹了口气,“后天我要出京啦,散值前谢笙大人给派了差事,这次是和云照一起。”   这事严怀朗自然知情,下午谢笙接到外头的暗线传回来的消息,香河城似乎有个江湖小门派与当地官府勾结,使了些手段在侵并他人田产,据闻苦主似乎已不止一户两户了。   原本谢笙是打算让月佼与苏忆彤去办这案子,可考虑到苏忆彤的父亲是香河县丞,为了避嫌,便改派给月佼与云照。   见他面上又一副郁郁寡欢的惨兮兮,月佼索性牵过他的双手,与他十指想相扣。   “你舍不得跟我分开的,对不对?”她笑得贼兮兮,猫儿似的。   严怀朗闷闷哼了一声,“废话。”   其实只需他对谢笙说一句换人,他的小姑娘就不用走了。   可他并不想这么做。   自进京以来,月佼有多用心,他是很清楚的。她想和别人一样,认真做事,靠自己的努力去被认同、被肯定。   虽他心中百般不舍,可也不愿看她失落难过。他不会拿两人之间的情意去绑住她,他想让她如愿以偿,活成她想要的模样。   若非眼下他头顶还压着一道“暂不得离京”的圣谕,他其实是很想亲自与她一同出这趟差事的。   自相识以来,两人其实算是聚少离多,近来这段日子在放值后总黏在一处,别提多美了。   正当浓情蜜意时又要分开,严怀朗简直想去御前击鼓鸣冤了。   何止舍不得分开,他都快急死了!究竟几时才能将怀里这颗甜果子娶回家啊?   好不容易了结了罗家的事,小姑娘却不知为何迟迟不肯松口嫁他。这些日子他正极力在小姑娘这里攒好感呢,又来这么一桩破差事。   作死的香河县丞,见不得人好是怎么的?偏在这时候出乱子!   “若香河县丞也涉案,你们一旦查实之后,立刻返京,不要莽撞,别被他们察觉,明白吗?”虽心中失落烦闷,严怀朗仍没忘记叮嘱她。   “嗯,”月佼将额头抵在他的锁骨处,轻轻软软地低声笑道,“等我回来时,就给你一个名分吧。”   有一瞬间,严怀朗几乎以为自己幻听了。   他指尖微颤地抬起她的下巴,看清她眸中晶亮亮的笃定笑意,有些不敢相信这飞来的横福。   “当真?”他神色虽还撑得上镇定,嗓音里却有一丝隐隐微颤。   月佼咬着笑唇,以食指指尖在他掌心虚虚描画了一个符。   感受到掌心里那温柔缠绵的轻触,严怀朗闭了闭眼,哑声笑问:“画了什么?”   “等我回来再告诉你。”   说完,她脸红红地又咬住唇角,一对亮晶晶的眸子笑得如在蜜糖中滚了一遭似的。   “跟你说过,不要咬自己……”   严怀朗忽然顿住,脑中有一个似曾相识的画面闪过,于是他鬼使神差般地伸出手,将食指横在她的唇间,低声又道,“咬吧。”   他想起了在沅城时,尚未恢复清明神智的自己,似乎做过与此刻同样的事,说过与此刻同样的话。   最最让他觉得开怀的是,那时在他怀中的,与此刻,也是同样一个姑娘。   这真好。 第六十四章   翌日辰时,黑夜渐渐隐去, 破晓的晨光缓慢而从容地开始驱赶夜色, 将穹顶照成欲曙未曙的灰蓝色泽。   今日已是九月廿六,再过几日便是立冬, 暮秋时节最后的几日,天地乍寒。   月佼眯着困绵绵的眼,独自在床榻上裹紧被子哼哼唧唧地滚来滚去。      好半晌之后,她终于艰难地战胜了懒惰赖床的想法,茫然地拥被坐起, 抬手扒拉着自己的一头乱发。   往常的休沐之日, 她至少能睡到巳时,饿得撑不住了才会起身。可明日要启程出去办差,这会儿她得赶紧起来去准备一些东西。   起身梳洗过后, 她也懒怠再细细梳个漂亮发髻了,便只随意找了根发带将长发束在脑后,拿过钱袋子出门去。   才走到院中, 秋风簌簌扑面,冷得她打了个哆嗦,赶忙又回房去取了一件披风裹上,这才终于抖抖索索踏出院门。   弦歌巷平日里本就清静,此刻又逢天光要亮不亮之时,萧瑟秋风卷起巷道中的落叶, 便显出几许凄凉之意来。   月佼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又怂怂地将双手藏进袖中, 边走边想,等这趟差事办完回京,就又是冬天了。   回想去年自己初来京中时,第一次在天寒地冻里过冬的情景,其实还挺惨的。   虽说下雪对她来说是很新鲜的,可雪化时那冷进骨头缝里的感受,对她来说实在又太难过了些。   尤其是夜里。   “唔,天凉了……”她红着脸喃喃自语,唇角露出一丝小狡猾小狡猾的偷笑。   是时候找个合适的人,帮忙暖被窝了。   嘿嘿嘿。   ****   月佼不紧不慢地走到离弦歌巷三个路口的长街上,在街口的一个小摊子上坐下吃了顿热乎乎的早点。   从早点摊子离开时,她刻意先立在原地等了等,半晌后才又拢紧披风,若无其事地接着往前走。   果然,那自她踏出弦歌巷起便远远随行的陌生气息,又跟上来了。   在这京中,有什么人会偷偷尾随自己?   月佼抿了抿唇,心中倒是没有半点慌张,也并不十分好奇,只不紧不慢地一路往前,到了距弦歌巷约莫七八个街口的济世堂。   自她走向济世堂,那尾随之人似乎远远便停了脚步。   济世堂是一家发源于宜州的医馆,京中这间算是分号,大夫们都师承团山医派;既坐诊开方,也单售药材,在京中的名声也大。   最重要的是,济世堂这金字招牌后隐隐有定王府的影子,没人敢到这里闹事。   看来,尾随她的那人,或许也是知道这里非等闲之地的?   月佼淡淡勾起唇角,不喜不嗔地无声哼笑一声,心道,无胆匪类,啧。   虽她之前只来过济世堂两回,可这里的伙计眼力好,记性也好,一见她便笑眯眯地迎上来热情寒暄。   “姑娘好些日子没来了,今日还是像往回那样,只买药材吗?”   人家笑脸相迎,月佼自也是客客气气,从袖袋中取出自己写好的药材单子,礼貌地用双手递过去,“这几样药材,我要的都是磨成粉的,劳烦小哥帮我瞧瞧有没有现成的药粉。”   “自然是有的,姑娘稍坐,喝口热茶暖暖,我这就去给您取,”伙计接过她递来的单子看了一眼,心直口快地笑道,“姑娘这字迹,可是愈发的好了。”   虽说这两个多月跟着严怀朗练字,时常是她写着写着……场面就变得不宜描述,可到底还是有点长进。   月佼面上蓦地绯红,垂眸笑笑。   伙计将她请到花几旁落了座,忙不迭就进后头去替她寻药材去了。   此时尚早,济世堂也才开门不久,堂内并无来看诊之人,木帘子后头那看诊处的桌案后空空如也,连大夫都还没出来呢。   不多会儿,另一名伙计端上来一盏香茗,笑呵呵道,“姑娘今日来得巧,咱们家的一位小东家今日进京,赶巧也带了些团山茶来,是开春时特地存下来的明前茶,您尝尝。”   月佼道了谢,接过茶盏,才将杯盖微掀起些许,便有沁人心脾的清香热腾腾扑面而来。   宜州的团山地处西南国境,山高雾深,历来便是个产茶的好地方。尤其是每年开春时的明前新芽,素有“团山明前贵如金”的说法。   这是月佼在《大缙风物志》上看来的,眼下手上就活生生端着这么一盏“贵同金价”的茶,她好奇地浅啜一口后,除了觉得比旁的茶香些之外,并未发觉旁的妙处。   她觉得书上既说这茶了不起,那必定是不会错了,想来是她没找到品这茶的窍门。于是她本着严谨求证之心,又细细抿了一口。   正咂摸着滋味,门口又进来两个人。   月佼循声望去,却是罗昱修与罗如晴。   自那回去罗家大宅送了“无忧果”之后,月佼便再没见过罗昱修,也没见过罗家的任何人。   她不知严怀朗是如何对罗家解释椒图兵符的由来,但她也相信严怀朗会尊重她的意愿,不告诉罗家是从她这里得到的。   可虽是如此,在毫无准备之时突然巧遇罗家这两兄妹,月佼还是忍不住有些别扭。   罗昱修抬眼看见她,不免也是一愣,好半晌之后才扬起笑,与罗如晴一道并肩行了过来。   “实在是巧,竟在这里遇见你了,”罗昱修关切道,“是生病了吗?”   月佼打量他的神色并无异常,便彻底放下心来,笑着摇摇头,“只是来买一些需用的药材。你来找大夫瞧嗓子?”   “我嗓子已经大好了,还要多谢你大方馈赠呢,上回你给我的那果子当真很有用,”罗昱修对她行了个小小谢礼,又指了指身旁的罗如晴,“是晴妹近日不大精神,祖母让我陪她来找大夫瞧瞧。”   罗如晴神色怪异地瞥了罗昱修一眼,却并没有多说什么。   上回月佼与严怀朗一道去罗家时,罗如晴到午饭时才出来,午饭过后又回自己院中去了,月佼与她可说是没什么交道的。   于是双方只能尴尬而不失礼貌地微笑,彼此颔首致意,算是打过招呼了。   不多时,伙计从后头请出了今日坐诊的大夫,罗如晴进了看诊室,无事枯等的罗昱修便顺势在花几旁与月佼隔桌而坐。   闲谈几句后,罗昱修道:“下月十七是我祖母的寿辰,祖母还说,过两日派人给你送请帖呢。”   月佼正伸手去端茶盏,闻言手上僵了一僵,片刻后才轻垂眼睫,笑道:“多谢罗大人盛情,只是……”   她话还没说完,先前接待她的那名伙计便自后头出来,扬声招呼道,“姑娘您可要再验看一遍?”   月佼对罗昱修道了一声抱歉,走到柜台前道,“不必了,济世堂这样大的招牌,自然不会骗人的。”   伙计将那些药材包好,又穿成串捆起来方便她拎着走。   “你是回监察司的官舍吗?”罗昱修走过来,略显殷切地问道,“若你不急的话,再略坐坐,待会儿同我和如晴一道乘马车走,反正我们回去也是要经过监察司那方向的。”   月佼笑着摇摇头,婉言谢绝了:“多谢,只是我今日休沐,不在官舍的,不顺路。”   罗昱修似乎还想说什么,堂后却走出一个年轻男子,一出来就爽朗笑道:“小爷在后头等你半晌,你倒好……”   面色顿时尴尬的罗昱修怒瞪他一眼。   月佼却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笑笑,向罗昱修行了辞礼,便拎着那串药包往济世堂外走去。   回去时,月佼略略留心了一下,确定身后已无人尾随,便将这事抛诸脑后了。   眼下更需要她费神思量的,显然是罗昱修……以及整个罗家的反常。   ****   正巳时过半,严怀朗到了弦歌巷的小院门口,手指才碰上门环,那门竟就自己开了。   他心中一惊,赶忙迈进院中,抬眸就见月佼抱了个小药罐坐在廊下的椅子上,心不在焉地拿着小药杵正捣着。   满脸茫然又困扰。   “诶,你怎么来了?”月佼慢半拍地察觉院中多了个人,见是严怀朗,便放下心来,忍不住冲他笑弯了眼睛。   严怀朗拾级上了台阶,走到她面前,没好气地轻瞪了她一眼:“你不是该问问,我是怎么进来的吗?”   这傻姑娘,独自一人在家发呆,竟不记得闩门!   听他这么一说,月佼连忙站起身来,朝院门口远远张望了一下:“咦,我方才回来时……没闩门的吗?”   见严怀朗面色凝肃,她忙不迭赔笑认错:“就这一回疏忽,平常我都很仔细的,真的!况且青天白日,也不会有坏人平白跑进来的,别生气啦。”   “我没生气。”严怀朗板着脸,垂眸看着她。   月佼点点头:“我知道你是担心我,放心,便是有坏人进来了,也不能把我怎么样的。”   严怀朗闻言,淡淡一挑眉,在她还没反应过来时,便倏地出手将她困进怀中。   “看吧,若我就是坏人,你猜会有什么后果?”他哼了一声,恶声恶气地吓唬道。   月佼抱着小罐子偎在他怀中,仰头冲他皮皮一笑,“后果,大概就是会……被‘这样’,又‘那样’吧!”   严怀朗被她噎得哽了半晌,最终只能无奈地抱紧她,嘀咕道:“这小姑娘,怎么越来越皮了?不像话。”   “还有更不像话的咧!”月佼得意而又挑衅地笑觑他一眼,忽然垫起脚,在他下唇上重重亲了一口。   “吧唧”带响的那种。   看着严怀朗那猝不及防的呆怔,月佼在他怀里哈哈笑了起来,“若坏人都是长得像你这般俊俏,那我就该先下口为强呀!”   又好气又好笑的严怀朗索性捧住她的脸,半点不客气地吻住她的唇。   这一吻可谓极尽唇舌纠缠之能事,非常生动且彻底地向她阐释了,什么才是真正的“先下口为强”。   这一吻,也提前预支了即将到来的小别相思,其情缠绵,其意赤忱。   所有的牵念与忧心,全在唇齿间无声辗转。   “明日你出城时,我不会来送你,”严怀朗以额轻抵住她的,灼热的气息不舍流连在她面上,“否则,我怕我会忍不住将你抓过来,扛回家。”   ****   月佼将手中那个小药罐塞进严怀朗手里,自己回屋去泡了一壶热乎乎的果茶来,像个监工似地坐在一旁盯着严怀朗替她接着杵药丸。   严怀朗认命地做着苦力,幽怨地瞥了一眼那个正美滋滋喝茶的小姑娘。   见他看过来,月佼顺手将自己的小杯子递到他唇边:“呐,分你喝一口,很甜的。”   严怀朗很给面子的浅啜一口,“你方才是在想什么事,竟想到恍神了?”   月佼窝回椅子上坐好,扁扁嘴,“我早上去济世堂买东西,碰见罗昱修和罗如晴了。诶,你是怎么跟他们说的椒图兵符的事呀?”   “就照直说,罗霈已不在人世,他的后人将椒图兵符交给我,但是不愿与罗家有太多牵扯。”严怀朗道。   月佼闻言,哭丧着脸可怜巴巴地觑着他:“他们可能猜到是我了。”   否则,罗堇南的寿辰为什么要给她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小员吏下帖子?   而罗昱修今日到显然本是特地到济世堂会友的,与她巧遇后,或许是想留在前头同她说说话,才谎称只是陪罗如晴去看大夫。   “你若不想认,只要咱们不松口,他们也不敢确定的。”   对于月佼要不要认归罗家这件事,严怀朗完全是毫无原则地站在她这头的。   他那副“有事我担着”的模样让月佼倍感安心,神情顿时轻松许多。“那就先这么拖着吧,等我了结了香河城的差事之后,再好好想想。”   ****   九月廿七寅时,月佼到了南城门,前来与自己汇合的人却不是原定的云照,而是纪向真。   苦哈哈的纪向真没好气地解释了原委。   原来云照身体不适已有多日,之前一直撑着,直到昨日下午忽然高热,将她家里人惊动了,她的父亲连夜遣人找谢笙说明此事,谢笙便准了云照告假,并将香河城的差事临时又改派给了纪向真。   月佼只能庆幸严怀朗今日没来送行,否则眼睁睁看着自己与纪向真一道出城,只怕他那一口漂亮的白牙会咬碎成粉。   她可怜的心上人哟,今日去上值后,大概还是会知道这个真相的。啧啧。   月佼在心中为她那可怜的心上人掬了一把幸灾乐祸的同情泪,便与纪向真一道朝香河城进发了。   香河城距京城不足百里,两人一路快马加鞭,于廿七日黄昏时分顺利抵达。   这回的差事与之前“洞天门”贩奴案,或在沅城引“半江楼”的人出面不同,非但不需要大张旗鼓,反而要低调地行事,暗中将事情探查清楚。   于是二人择了一间不起眼的小客栈落脚,当然,这回不需要两人再同住一间房了。   月佼与纪向真已有一定的默契,只花了五日,便已大致掌握了事情的走向。   香河城郊原有一个叫“碧竹门”的小门派,在江湖上名声不大,可在当地却有一定势力。   这个“碧竹门”的行事倒也说不上是正是邪,以往所行之种种,可谓善恶兼而有之。   只是自今年年初起,“碧竹门”时常以各种不入流的手段威吓乡邻,再以极低廉的价格强行兼并旁人家的土地,这类事情已不是一次两次。   有苦主曾告上香河县衙,却被以各种理由拖延、敷衍,最终不了了之。   事情已还原得差不多,只需查清楚香河县衙中有无官吏涉入其间、暗中为“碧竹门”撑腰,月佼与纪向真就可以回京复命了。   十月初六,纪向真夜探香河县衙,至夜未归。   初七清晨,整夜没等到人的月佼提心吊胆,急匆匆就要出门去寻。   才一打开门,迎面就飞来一个纸团。   她并不低头去看那个脚边的纸团,反而目光凌厉地看向纸团的来处——   房檐。   在离她这么近的位置,却又能不让她察觉出任何“生人靠近”的气息,此刻她的脑中只浮现出一个人。   月佼目光凛冽如积雪堆霜,紧紧盯着阑干外的房檐,冷冷启唇。   “左护法,许久不见。”   阑干外的房檐上应声垂下一张久违地阴森森的脸。   “那个人……他在我手里,”玄明倒悬的脸上露出依旧瘆人的笑,“城西山脚,玄明恭候神女。”   那张倒悬的脸倏地消失,月佼退回房中,后背抵在门上,面上僵硬到没有任何表情。 第六十五章   纸团!   月佼回身将门打开,先前玄明扔在地上的那个纸团仍在原处。   飞快捡起那个纸团, 又匆忙掩上房门后, 她才赶紧将那纸团展开。   红云谷中的大多数原住山民是不识字的,玄明的纸团上也只是按照红云谷的习惯, 以简单朴拙的线条、箭头和符号,指示了他方才约她见面的地点,并在左下方落了一个小小的“玄”字表明身份。   没有任何有用的蛛丝马迹,可供她判断玄明的动机或目的。   她有些失望地闭了闭眼,迅速沉下心来, 从行李中取出一支炭笔与一张纸, 简单写下纪向真落入玄明手中、自己将前往香河城西山去见玄明的讯息后,将纸张折好放入一个厚厚的信封。   这信封里,有这几日她与纪向真查到的关于“碧竹门”一案的相关记录。   她想了想, 又将玄明扔来的那张纸条也折好,一并放了进去。   右司的人出差事,每组执行者周围必有一个负责传递消息的暗中策应者, 例如当初前往沅城寻找严怀朗下落时,月佼、云照与纪向真的策应者是江信之;而严怀朗追查“半江楼”一案的策应者,是庆成郡王云曜。   此次月佼与纪向真香河城之行的策应者,正是扮作他俩车夫的江信之。   月佼将那信封卡在桌面下的缝隙中,便匆匆出门,刻意自小客栈专供车马停歇的偏院侧门离开。   偏院中, 易容过的江信之面庞黝黑,神情憨厚, 远远对她点了点头,状似恭敬地目送她离开。   之后,江信之确认无人窥视,便偷偷潜入月佼所住的那间房内找到了她留下的信封。   ****   香河城西郊。   山脚的这片树林还算茂盛,对熟悉山林的红云谷人来说,算是进退得宜的安全之所。   玄明面色晦暗地负手立在林间的阴影处,他的脚边蜷缩着被捆缚了手脚、布巾塞口的纪向真。   纪向真一见月佼,立刻瞪大了眼,口中吚吚呜呜似是警示,却遭玄明重重一脚踢在背上,立时面露痛苦之色,好半晌发不出声来。   未几,月佼隐约嗅到淡淡的血腥之气。   她垂了垂眼帘,强忍住心中翻滚的气血。   很显然,纪向真背后有伤,而方才玄明那一脚,是故意踹在纪向真的伤口上,让那经过一夜之后或许已有愈合迹象的伤口再次崩裂。   “属下原本还担忧着,心想神女或许不敢应约前来,看来,神女对这个男宠,倒是格外长情,”玄明皮笑肉不笑地向右上挑起唇角,寒意倍增,“不过,请神女放心,只是用袖箭在他背上扎了个窟窿,一时半刻死不了。”   月佼强令自己直视着玄明的目光,也回他一个假笑,徐徐缓声,反问道,“为何会以为我不敢来?”   “毕竟,你一直都很怕我,不是吗?”玄明狭长阴沉的眸中闪过一丝难以名状的幽光,如毒蛇嘶嘶吐信。   这话倒不是玄明自负,无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月佼每每面对他时,确实始终有一种仿佛与生俱来的惧怕与防备。   即便上一世的月佼活得浑浑噩噩,可她骨子里那种小动物般心性,足使她敏锐地感知到,玄明身上隐隐散发着道不明的危险气息。   此刻的她,已忽然明白那种危险的气息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当初与她祖父一同到达红云谷的那批中原人,即便在红云谷生活了四十多年、与谷中的原生山民通婚已有两三代,可他们,及他们的后人,大多在言行举止,甚至衣着、习惯上,都会或多或少保留一些中原人特有的痕迹。   唯独玄明那一家。   他们几乎彻底丢开了身上所有属于中原人的习性,与红云谷中每一户原生山民别无二致。   到了玄明这一代,更甚。   他甚至刻意抹去了自己的姓氏,最终一点一点进入红云谷权力的中心,直到最终接替了月佼的父亲黎清,成为了可以代谷主下令的左护法。   前一世的月佼活得不需要带脑子,所以她从未去想过玄明那一家为什么要这样做。   如今她虽依旧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却已能想到,自己为何会一直觉得玄明很危险。   这个人就像是蛰伏状态下的入.侵.者,极力藏起獠牙,将自己伪装得与周围的生灵看似相仿,可伪装,终究不是真的。   那种“耐心地等待着一个最合适的时机,将猎物们撕碎、拆吞”的嗜血野望,终究还是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蛛丝马迹。   “终于,不自称~属下~了?”月佼远远抛给他一个凉凉的如丝媚眼,却无半分笑意。   之前周行山在小书院带领大家做案例复盘时曾教过,若能探查到一个人的来处,便能更加接近准确地判断出他行事的动机或目的。   玄明的来处……不是红云谷,不是的。他根本就不是属于红云谷的人。   就在这与玄明虚与委蛇的短短瞬间,月佼脑中飞快掠过许多两世以来被她遗忘或忽略的碎片。   对于她这与以往全然不同的反应,玄明意外地愣了愣,片刻后才冷冷道:“看来这一年多来,你胆子大了不少。”   “承蒙夸奖,”月佼面色乍凛,冷哼一声,“你我之间,原也没什么叙旧的交情,有什么条件尽管提。”   她猜不透玄明想做什么,也不知纪向真的伤势究竟能撑多久,心中其实非常焦虑。   可如今的月佼早已不似从前,她已是一名合格的右司员吏,知道越是危急关头越不能自乱阵脚。   玄明眉梢微动:“我若提了,无论什么条件,你都肯答应?”   “那自然是不能够的,不过你先随便说说,若是不过分,那咱们就成交,若是过分了……”月佼顿了顿,才淡淡道,“那再谈就是。交易嘛,你漫天要价,我坐地还钱,讲的就是个公平,对不对?”   玄明皱起了眉头,“你这一年在京城,竟有些脱胎换骨的意思了啊。”   “前几日在京中尾随窥视我的,竟是你的人?”月佼脑中没有一刻停止转动。   虽她当时并未与尾随之人打照面,但她的直觉告诉她,那人绝不是红云谷的人。   这说明,玄明的手中有他能调动自如,却不属于红云谷的人!   他想做什么?他想从她这里得到什么?   “呵,那蠢货还道你根本没有察觉呢!果然神女就是神女,即便踏入红尘市井,骨子里的灵性与警觉,还是在的。”玄明感慨道。   “啰嗦这半天,交易到底还谈不谈了?”月佼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软软挣扎的纪向真。   玄明道:“自是要谈的。那我就……”   “谈交易既该讲公平,也该有诚意,既要谈”月佼抬手打断他,忽然神色转厉,“那就先让第五静老老实实给我滚出来!”   藏头露尾的,想暗算谁呀?!   ****   红云谷的人从没谁见过月佼如此色厉内荏的模样,第五静几乎是被她吓得直树上跌下来的。   连玄明都被唬得一愣。   倒是地上的纪向真,又要忍痛,又要忍笑,那扭曲的神情别提多古怪了。   第五静先是讷讷看了玄明一眼,才转过头来满眼不甘地瞪着月佼:“你怎么、怎么会……”   “我怎么会发现你?你当你多厉害呢?”此时的月佼满心全是火气,再不想忍了,“之前你在飞沙镇对我下毒,当我没察觉是吗?”   “你以为你下毒手法有多高明?你也不想想,同为第五姓,为何神女是我而不是你?论血缘,我可以叫你一声姐姐;论使毒,你该叫我一声‘祖宗’!”   对第五静,月佼是愤怒大过怨恨的。   虽说第五静是出自旁支,可月佼念着大家毕竟血缘同宗,从未防备过她。   月佼记得,两人小时候,第五静曾偷偷摸摸对她下过一次不伤性命的小毒。被她揭穿道破后,大人们将第五静狠狠打了一顿,又劝和说只是年幼不懂事,争强好胜,让她多担待些。   她自幼也不爱惹是生非,看第五静已得了教训,之后也未再犯过,她便当真没再计较此事,对第五静仍是像对待其他第五家兄弟姐妹是一样的。   可她万不曾想到,长大后的第五静再次对她下手,今日竟还想躲在暗处偷袭她!   第五静面色先是涨成猪肝红,继而又转为铁青,指着月佼的食指颤颤:“第五月佼!你……”   “闭嘴!不想听你说话!”月佼极力平复着满腔的怒意。   这混蛋兮兮的第五静!若不是看在大家同样的姓氏……      姓氏?!   月佼脑中灵光一闪——   玄明不姓玄。他原本是有姓氏的!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抬眸看向玄明。   他原本姓什么呀?   月佼抬手按住自己头顶的百会穴,总觉记忆中仿佛有一个极其关键之处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她相信,只要能想起玄明的姓氏,许多事情就会一通百通。   玄明以为她还在因为第五静的事情生气,于是厉声对第五静喝道:“谁让你跟来的?退开!”   第五静立刻向玄明屈膝行礼,畏畏怯怯地闪身退到了月佼身后五十米开外的地方。   有呼呼的风穿过林间,月佼隐隐打了个冷颤,脑中清醒不少。玄明扔在小客栈门口的那个纸团蓦地浮现在她眼前。   左下那个小小的“玄”字落款,似乎格外清晰。   笔锋庄严,墨迹苍苹。   月佼终于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这种字体,是二月里考官那日,在监察司正门外的牌楼上。   那牌楼上高悬了“文官落轿,武官下马”的牌匾,而这八个字,是同熙帝的金漆御笔。   就在这一瞬间,先前她脑中被堵住的那一处关键,通了。   她想起罗霜在小书院讲《大缙史.李氏缙》时,曾提到过:罗堇南在同熙帝九岁那年才成为她的老师,在此之前,同熙帝开蒙识字,是由她的母亲,朝华长公主李崇环亲自教的。   因此,同熙帝的字体,便是李氏缙时期李氏皇族特有的一种字体。   月佼长长吐出一口郁气,对自己的破记性真是无言以对。   玄明他……姓李啊。   ****   四十年前的“云代李氏”这一惊天之变后,平王李崇珩下.狱,宁王李崇玹率部出逃海上,可这两支李氏,及他们的后人,以及他们的余党,必然都是不甘心的。   毕竟,曾经他们才是离龙椅最近的人。   之前月佼在将椒图兵符交给严怀朗时,谈及祖父当年的过往,严怀朗曾推测,与祖父同时进入红云谷的人中,有很多应当是平王李崇珩的余党。   毕竟,宁王的人都随他一道逃往海上,组建了个“半江楼”呢。   李玄明。呵。   大概是平王的孙子吧。   月佼心中暗暗推测,这人之所以先抓了纪向真再来约见她,很大的可能,是为了椒图兵符。   至于他是怎么知道她手上有椒图兵符……除了第五静那个吃里扒外的混蛋之外,大概也不会有别人了。   “你想要什么,直说吧。”心中大约有数后,月佼的态度从容了许多。   此刻第五静虽已被玄明斥退到远处,可月佼却一直留心风向,防她在背后偷偷对自己下毒。   她问得痛快,这回玄明也答得爽利了,“你祖父曾留给你一个能召来千军万马的小怪兽,可对?”   “对。”月佼真想将十二岁的自己拎出来打一顿,玄明这说法,分明就是她自己的原话。   那时她的母亲才将椒图兵符交给她不久,她也是脑子有毛病,竟傻乎乎对第五静说了。   当时她和第五静自然都不懂那是什么东西,过不多久之后两人都没放在心上。   估计第五静也是这两年跟了玄明后,无意间在他面前提起,才被玄明知晓其中端倪的。   对于她的大方承认,玄明似乎并不意外,或许以为她还不懂那东西意味着什么。“我的条件之一就是,把它交给我。”   “条件之一?”月佼敏锐地捕捉到他话中的重点。   玄明古怪地笑了笑,朝她走了两步:“条件之二,你跟我走。”   月佼诧异地望向玄明。   “成交吗?”玄明又朝她逼近一步。   “你先放人,”月佼蹙眉,却站在原地没动,“他安全了,我就跟你走。”   玄明眼中闪过一丝怒意,正要说什么,却忽然脸色大变。   蜷缩在地的纪向真眸中流露出欣喜之色。   “你竟先搬了救兵?!”玄明怒声地同时,就要回身去击杀纪向真。   月佼扬手朝玄明面上一挥。   不枉严怀朗替她做苦力杵了大半日,果然派上……   她转身向身后扑来的第五静洒出同一种毒的瞬间,第五静手中的石块也正正砸上她的脑侧。   她只防着第五静会下毒,竟没料到对方竟会发动如此简单粗暴的攻击。   在坠入黑暗之前,月佼心中的最后一个念头是——   无论是她,还是第五静,今日真是……丢尽了第五家的脸。 第六十六章   无边无际的黑暗,感受不到时光的鲜活流逝;似乎没了生而为人可以依凭的肉身, 惟有轻飘飘的神识被困在逼仄狭小的方寸之间。   不知要去往何处, 不知何时才是尽头,空茫, 寂灭。   这种可怕的滋味,月佼太熟悉了。   形、声、闻、味、触,五感之中似丧其四,仅有听觉还在。   声音,仿佛是自己与人世间唯一的牵连。   “姑娘这……, 哎!怎么就遭了那第五静的暗算呢?”   听到木蝴蝶的声音, 月佼的心中生出前所未有的恐慌与痛楚,像是有一只黑乎乎的爪子紧紧钳住了她的五脏六腑。   这是……又、又死了?!   还是,根本就没有什么重活一世?!   莫非, 第五月佼的一生,早就终结于十八岁生辰之前,从来就没有什么重新来过的机会, 从来就没有变成一个有用的人?   那样多美好而生动的记忆,那样多带给她温暖和希望的人与事,根本只是在长久的绝望与不甘中生出的幻像?   那些肝胆相照的伙伴、那些并肩携手的热血、那些嬉笑打闹的温情……全都是不存在的?!   从来就没有那样好的一个严怀朗,在那个冬夜里踏着月色来到她面前?!   所有温暖的拥抱、甜蜜的亲吻、藏在自己心中的光明希冀,只是幻象?!   别、别闹了!怎么会是假的呢?怎么能是假的呢?   她明明那样认真、那样用心地去活着;那些快乐、欣悦的记忆全都那么真实……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究竟是谁在搞鬼?   月佼很想尖叫,却似乎再没了可以发出声音的嗓子;她想撞破那令人绝望的黑暗, 但感知不到自己有可以去拼死一搏的躯体。   “姑娘不知道,那个第五静, 大约是疯魔了……”   木蝴蝶浅声絮叨着,嗓音中微有些疲惫与沙哑。   一切似乎如前世那死后的记忆一模一样。   第五静疯没疯月佼不知道,月佼只觉得,自己大约是快疯了。   “算了算了,咱们不提那个疯子……对了,去年在飞沙镇时,姑娘说要进京去玩后,便再无音讯。开春后谷主让左护法派人去寻,后来左护法带回谷里的消息,还说姑娘‘飞升’了。”   木蝴蝶疲惫沙哑的嗓音轻轻缓缓递入月佼耳中,伴随着悉悉索索的隐约响动,像是正在做什么。   可她所说的内容,却如三月春风,使月佼那濒临崩溃的心瞬间又有了些许生机。   去年!飞沙镇!   幸好幸好,那些重活一世的美好记忆,并非幻象。吓死了吓死了……   诶,那我眼下究竟是死是活呀?!   片刻的庆幸过后,月佼的脑中又开始乱糟糟了。   不是将玄明放倒了吗?洒向第五静的那把毒粉虽失了些准头,可也并未完全失手呀!   还有,倒地之前,分明听到有救兵前来的动静啊!   ****   月佼闭目平躺在榻上一动不动,两排小扇子似的浓密睫毛将面色衬得愈发苍白。   坐在榻边的木蝴蝶眼中闪着欣悦的泪光,忍不住咧嘴想笑。   她面上隐隐有尚未褪尽的淤青,唇角有一道正结痂的新伤,这一咧嘴便又将那伤口扯裂了些,疼得她无声一嘶。   待那疼痛过去,她便重新拿好手中温热的湿巾子,细致轻柔地替榻上的月佼净面。   “五日前,那些人将左护法和第五静抬回来时,我竟不知姑娘也在其中。我猜,是姑娘将他俩放倒的吧?”木蝴蝶望着似乎毫无知觉的月佼,轻轻浅浅的絮语中,满是与有荣焉的骄傲与自豪。   “神女就是神女,任他二人狼狈为奸,在姑娘面前也讨不了好去。”   她倾身又将巾子泡进铜盆中的热水里,小心地搓揉片刻,又将那巾子捞起来绞了半干,再去替月佼擦手。   “只是那第五静走运得很,送回来那晚竟就醒了,也不知对姑娘做了些什么。”她望着一动不动的月佼,心疼得想哭。   “还好今晨左护法也醒了,立刻就叫我过来照应……是阿木没有用,不能让姑娘少遭些罪。”   说着说着,木蝴蝶的眼眶愈发红了。   替月佼擦净了双手后,她将巾子搭在铜盆边沿,起身绕过屏风,自外间端来一盏温热的参茶。   长长的裙垂至她的鞋面,旁人瞧不见她的两脚脚踝上扣着的一对以铁链相连的银环。   这隐秘的束缚使她只能碎步轻移,行动间不免迟滞。   待她重新在榻边坐下后,以小匙将参茶一点点沾在月佼那失了血色的唇上,无比耐心,无比虔诚。   “第五静不会有好下场的……”   大颗大颗的泪珠蓦地自木蝴蝶眼眶滚落,她慌忙抬手挥了挥,生怕自己的泪跌到月佼的身上。   “左护法这会儿正打她呢,似乎是在追究她对姑娘做了什么手脚,哈哈,活该。”她哽咽轻笑。   “姑娘,快些醒来吧……”   ****   听了木蝴蝶的话,月佼已能确认自己眼下是没有死的,只不知为何被困住似的,除了能听到声音之外,没有旁的知觉。   前世的她分明是中毒吐血而亡,那五脏六腑尽皆被腐蚀殆尽的痛楚,她如今都还能想得起来;可眼下她并没有感受过那种痛楚,听木蝴蝶的意思,此时自己也并没有死,却与前世死后的困境一模一样……   看来,无论前一世,还是此刻,第五静,都对她做了同样的手脚。   月佼隐隐感觉,这个“手脚”,或许与她死而重生是有些关联的。   眼下知道的线索还不够多,她脑中思绪纷乱,一时理不出脉络来。   既那日玄明与第五静都是被人抬回来的,那说明她对那两人下的毒都没有失手;不过当时她与纪向真都听到了的那动静,却不是他们以为的那样。   很显然,那时来的人,并非江信之带的救兵,而是玄明的人。   哎,好气呀。   到底还是她心慈手软之过,那毒只会使人昏迷,却不要命。早知道……   算了算了,自己跟自己吹牛就没意思了,杀人这事吧,她还是不大敢的。   月佼转念一想,香河城离京城并不远,如今既已五日过去,江信之定然早已将消息传回京中。   她相信,严怀朗会想法子救她;而她自己,也不会轻易放弃自救……   诶,纪向真呢?!   他身上还有伤呢!不会又被玄明……   哦,不会不会,阿木说了,玄明今早才爬起来呢,想来即便是将纪向真又抓了回来,也还来不及对他做什么。   被黑暗包围的月佼满心里就这样起起伏伏,百转千回。   ****   玄明拖着第五静进来时,木蝴蝶几乎是立刻站起身来,护崽儿似的展开双臂,将床榻上的月佼护在身后。   “左护法,你……”   玄明阴冷的目光掠过木蝴蝶面上,却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又忍住了。   他抬手将木蝴蝶挥开,见木蝴蝶扑倒在地,他才又将第五静推向榻边。   “不要让我再说第二遍,”他狭长的眸子盛满阴鸷,冷冷直视着形容狼狈的第五静,“我要的东西,只有她才知道在哪里。”   第五静忍住眼中的泪,颤声道:“可是,您……您想要她,不是吗?”   “我要的是活生生的‘神女月佼’,并非被‘缚魂丝’困住的行尸走肉!”玄明怒道。   一旁的木蝴蝶震惊地抬起头,瞪向第五静的眸中渐渐涌起血红。   缚魂丝……   这是想要神女虽生犹死,而之后即便是死了,也不能散魂飞升!   见玄明动怒,第五静瑟缩了一下,老老实实颤声道,“我只会使……不、不会解法……”   ****   “缚魂丝”在红云谷人的眼中是一种很神秘的毒物,它长在瘴气林中,可随手采摘,却并不像旁的毒物药材那般死气沉沉,它会动。   采摘之人一个不慎,便会被其迅速反噬,成为行尸走肉一般。   谷中人通常不敢尝试去驯服这种看似有灵性的植物,连谷主也不敢,只有第五家的人敢。   可第五家的人,又惟有“神女”这一脉,才知此毒解法。   在听到“缚魂丝”三个字时,月佼心中就已濒临抓狂;再听第五静说不会解法,她真恨不得跳起来锤扁第五静的狗头。   不会解你瞎使什么?!瞎使什么?!   我会解呀!解法很简单的啊!用侧柏叶配白芷、零陵香熏蒸,它自己就会出来!   可我怎么告诉你?!   ****   就在玄明因这“缚魂丝”的死局而殴打第五静时,他的手下在外头急急声道:“少主,那队官军……”   玄明即刻丢开第五静,匆匆往外行去。   见玄明离开,第五静立刻自地上爬了起来,拔下了自己头上的簪子,蹒跚着就要往床榻上的月佼扑去。   木蝴蝶一早防备着她,见状自是与她扭打成一团。   也不知僵持扭打了多久,总之两人都是四肢无力,却俱都不肯放弃。   日影已偏西,金灿灿的余晖透过屏风洒了一地。   外头的院中响起一阵急促混乱的脚步声,似是顷刻之间涌进了许多人。   玄明几乎是自房门口凌空而起,后背撞倒那屏风,骨碌碌滚到床榻前。      扭打在一处的木蝴蝶与第五静惊愕地停了各自动作,神色各异地看了看蜷在地上痛苦呻.吟的玄明,又抬眼看看门口那个颀长挺秀的身影。   严怀朗一袭淡青暗花锦袍,背光而立,周身如凝霜裹雪,似有无形的肃杀冷厉之气凛冽鼓张。   夕阳的金晖似神笔金漆,沿着他的周身细细描上一圈金色光晕,如威严不可直视的战甲。   他的影子被拉得细细长长,匍匐向着床榻的方向。   他便沿着那影子一步一步走过来,行到榻边。   玄明痛苦却又嚣张地笑了:“你不敢动我的……我是平王李崇珩之孙……”   “你的堂兄,宁王李崇玹的小儿子、‘半江楼’少主,此刻正在天牢里数跳蚤,也是这人亲自一脚踹进去的,”门口又进来一个悠哉哉的武袍女子,英气飒飒地笑道,“不过你的堂兄运气好,就断了三根肋骨,据说伤到肺了。活不了几天。”   “可你们,不敢就地杀我,”玄明阴测测笑着吐出口中血污,“你们得将我带到云安澜面前,由她亲审,若我伤得重了说不出什么……”   严怀朗目光森森寒凉地望着他的眼睛,徐徐蹲下,干净利落地折断了他的双手手腕。   “哎哎哎,你……”武袍女子抬了抬手,见已制止不及,只好扶额撇撇嘴,将头扭向一边,假装什么也没瞧见。   木蝴蝶与第五静却惊呆了。   玄明已痛苦得说不出话来,连就地滚动的力气都没有了。   严怀朗徐徐站起身,抬眸瞥见床榻上僵身闭目、面色惨白如没了生气的瓷娃娃般的月佼时,他的喉头滚了滚,眸中闪过遽痛。   他将目光转向玄明,安静地等待着对方捱过手腕被生生折断的那阵痛苦。   待玄明徐徐张目,严怀朗才在他惊恐万状的注视下,抬脚踩在了他的脚踝上。   满室的人,似乎都能听到脚踝骨碎裂的声音。   “御前受审,能说话,就足够了。”严怀朗淡淡地看向那名武袍女子。   武袍女子翻了个白眼,摊手道,“我,同意你的观点。”      ****   待一队将士将玄明、第五静与木蝴蝶都带出去后,武袍女子也很识趣地退了出去。   严怀朗这才在床榻边沿缓缓坐下,小心翼翼将床榻上那个小姑娘揽入怀中。   他的小姑娘,此刻一动不动,像是一尊略使力就会碎掉的甜瓷娃娃。   心痛难当的严怀朗将脸埋在她的鬓边,有热泪跌入她如云的发丝之间。   他在她耳旁哑声道:“抱歉,我来晚了。”   他并不知道,在这短短六个字之后,月佼脑中似有漫天烟火炸开。   上一世的月佼,在漫无边际的漆黑绝望中,除了木蝴蝶的温暖絮语之外,与这世间的另一点牵连,便是这个声音,这句话。   她很想笑。   原来,那是你呀。 第六十七章   前世的月佼活得浑浑噩噩,活着只是活着。   脑中空空, 不会有太多烦恼, 对“从前”并无太多留恋,对将来也没什么憧憬。   无论喜乐还悲伤, 都是淡淡的,稍纵即逝。   那时的她就这样白白活了十八年,细细一想,其实什么事都没做,也就无所谓成败, 无所谓得到或失去。   不过是在日复一日的寡淡、平静中, 不知所谓地活着。   如山间所有混沌无知的生灵,不知所谓地活着。   直到死后,她才知道那是多么可怕的事。   在那看不到尽头的黑暗中, 她连想回忆些什么来打发孤寂的时光,都没有太多可供缅怀的生动过往。   惟有木蝴蝶的温暖絮语能证明,有个叫第五月佼的姑娘, 真的曾到人世间走过一遭。   苍白到近乎可悲地,走过一遭。   她就这样在黑暗混沌中,从开始的焦灼、不甘、悔恨,到最后麻木地存在于那凄冷的孤寂与黑暗里。   直到有一天,似有悉悉索索动土的声音传来。   之后,虽神识仍被黑暗混沌绵密包裹, 她却仿佛很清晰地听到了,阳光穿透白云的罅隙, 温柔倾泻在林间枝叶上。   听到山泉细细淙淙,听到飞鸟羽翼扑簌,听到花开,听到树摇。   听到了红云谷中,一切曾被她忽略的,不起眼的美好。   最后的最后,她听到一个陌生的嗓音说,“抱歉,我来晚了。”   低哑的嗓音里有不容错辨的震惊,可更多的,是深重的自责、歉疚与……淡淡的怜惜。   陌生嗓音,短短六个字,与阳光、山泉、飞鸟、花开的声音混在一处,却似乎剥开了某种束缚,使长久困囿于狭窄黑暗的月佼又见人间韶华。   那个瞬间,她欣喜至极,却又遗憾至极。   她很想知道,这个声音的主人是为何而来,又为何歉疚。   她很想瞧一瞧这声音的主人是什么模样。   很想告诉他——   你不会知道,我有多么感激。   谢谢你来,让我重又听见这世间的美好。   然后,她醒了,回到十六岁那年的秋天,端庄明丽,前路可期。   ****   此刻月佼再细细回想,终于明白,前世在黑暗中听到的那阵悉索动土的声响,想来该是破坟开棺的动静。   前世她是不带脑子活的,许多事自不会去细想;可如今的她已渐渐不同,有些事的关窍一旦通了,就能将它们连起来。   祖父罗霈。椒图兵符。李玄明。出现在红云谷的严怀朗。缚魂丝。   或许,前世在她死后,玄明最终找到了椒图兵符。他未必真的清楚那枚兵符可以调动哪一支军队,在作死查证的过程中多半就会泄露风声;而椒图兵符一现世,奉命寻找罗霈下落的严怀朗自会很快知晓,并循线追踪。   如此一来,严怀朗出现在红云谷,就顺理成章。   然后他就会知道,罗霈有一个女儿叫第五念,第五念有一个女儿叫第五月佼。   而无论是罗霈还是第五念,甚至月佼,全都不在人世了。   就在罗霈的血脉传承彻底断绝之后,椒图兵符现世,严怀朗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会不去查证这其中的阴谋。   所以他带人破坟开棺。   或许,正是严怀朗此举,无意间替她解除了“缚魂丝”的禁锢,使她在冥冥之中,获得了重新来过的机会。   此时的月佼又想哭,又想笑,更想抱抱这个总是在她茫然无助时出现在她面前的人。   真可惜她不是真的松鼠精,不然她还能变出毛茸茸的大尾巴,递到他手里哄哄他开心。   她想,等自己醒来以后,若他再胡乱叫她“小松鼠精”,她就应一声。   然后告诉他,你救过的小松鼠精,化了人形,来找你报恩啦。   ****   当严怀朗走到门外,吩咐人准备马车要带月佼回京时,泪流满面的木蝴蝶立即奋力挣扎,口中慌张大喊:“姑娘中了‘缚魂丝’,不能轻易动她!”   正要将她押上囚车的一名士兵愣了愣,见严怀朗蹙眉走了过来,一时也不知该不该将人松开。   严怀朗沉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此时他心中忧怒交加,若是旁人的话,他是不会搭理的。可方才这女子说的是,“姑娘”。   他记得月佼曾说过,在红云谷中,她的父母唤她“佼佼”,谷主叫她“月佼”,旁的人都尊称她“神女”。   惟有她最信任的一位叫“阿木”的伙伴,称她“姑娘”。   “我叫木蝴蝶,姑娘唤我‘阿木’。”木蝴蝶抬手抹去面上的泪水。   既这是月佼最信任的人,严怀朗当即便示意士兵将她放了,又细细问过“缚魂丝”的事。   木蝴蝶焦急地解释了半晌也说不明白,最后只能道,“总之,那‘缚魂丝’的解法只有姑娘才清楚,我只是以往偶然听姑娘提过,中了‘缚魂丝’的人,不宜再轻易挪动的!”   严怀朗闭了闭眼,强敛心神,喊道:“云照!”   正进进出出忙到焦头烂额的云照闻声,匆匆跑过来:“怎么了怎么了?”   “暂缓押送人犯,全部关到偏院去,”严怀朗道,“你立刻回京,去济世堂,将隋枳实带过来!”   隋枳实平日多居宜州,前些日子才进京的。   他是团山医派目前已出师的所有弟子中最年轻,也最杰出的。年纪不大,天分却出众,精于制毒、解毒,常自诩天下间无他不能解的毒。   至今他唯一的败绩,就是红云谷那变幻奇诡的瘴气之毒。   当初严怀朗为寻纪向真强闯红云谷时,身上带的那瓶救了他一命的解药,便是出自隋枳实之手。   要知道,红云谷的瘴气之毒几百年来都未被外人真正寻到过破解之道,隋枳实那瓶解药能使严怀朗全身而退,足以证明他的过人之处。   云照单手叉腰,右手在发际处抹了一把,满脸的不可思议:“你逗我呢?隋枳实小魔头脾气多古怪,那可是连陛下都使唤不动的人!你觉得,我去请,他就肯跟我走?”   但凡有惊世之才者,多半少不了古怪脾气,这隋枳实就是个中翘楚。他不愿做的事,皇帝也勉强不得,倔起来是个不要命的混不吝。   “没让你去请,管他肯不肯,打晕了绑过来!”严怀朗火了。   “严大人,严大爷!冷静一点,”云照叹了一口气,“他若不肯,咱们硬将他绑过来,你猜他会不会当场死给你看?”   严怀朗咬牙想了想:“去找罗昱修。”   隋枳实脾气古怪,却与年长自己近十岁的罗昱修交情极好。若罗昱修肯帮忙说话,或许隋枳实会给他这面子。   云照拍了拍脑门子:“瞧我这脑子乱得,是是是,让罗昱修……诶,不对啊,罗昱修会肯替月佼卖这人情吗?”   “他一定会。”   ****   这座院子只是整个山庄的一部分,地处香河城郊的临崖半山,人迹罕至,是玄明苦心经营好几年的一处隐秘据点,可谓五脏俱全,应有尽有。   山间夜风扑人,木蝴蝶又取了一床被来,小心地盖在月佼身上,又往墙角的小火盆中添了新碳。   “你去歇着吧。”严怀朗对木蝴蝶道。   木蝴蝶惊讶地扭头看看他,又看看榻上的月佼:“这不合适吧?”   想起这人今日是如何对待玄明的,木蝴蝶心中觉得痛快,却又不免有些怕他。   不过,她也看得出这人对月佼非但毫无恶意,反而维护至极,倒也并不觉他会对月佼不利。   严怀朗淡声道,“没什么不合适的,该做的都做过了。”   木蝴蝶瞪大了眼睛:“姑娘与你……成亲了?”   她对月佼这一年多来的行踪一无所知,不能确定这人与月佼是什么关系。   严怀朗顿了顿,还是诚实地应道:“并未成亲。”   见他目光温柔地望着月佼,木蝴蝶想了想,恍然大悟地点点头,“那就辛苦你些,我留在外间……”   “不必,你身上有伤,好生歇着吧,我会照顾好她的。”严怀朗道。   木蝴蝶也没再坚持,缓缓走了出去,从外头将房门掩上。   “姑娘新收的这男宠,还算不错呢。”她喃喃自语了一句,欣慰地笑了。   ****   严怀朗将外衫除了,只着中衣,又去火盆前将通身都烤得暖烘烘,这才上了榻,小心翼翼将月佼抱在怀中。   平日里鲜活灵动的小姑娘,此刻毫无生气地躺着,一动不动,这让他心中揪痛。      “说了叫你怎么出去的就给我怎么回来,”严怀朗抬手轻抚着怀中小姑娘那沁凉而苍白的脸,嗓音颤颤,“怎么不听话呢?”   “平日里机灵得不行,怎么遇上红云谷的人,就不灵了?”   “说好要给我名分的,这时候不出声,故意怄我是吧?”   亲密的相拥中,原本沁着凉意的娇软身躯渐渐被煨得暖和起来,却仍是一动不动的。   “快些醒过来,把我的小松鼠精还给我。否则……”严怀朗将脸贴在她的鬓边,颤颤似有哭腔,“我才真是很凶的。”   听着似乎近在咫尺的低语,月佼心中倍感踏实,却又有些心疼。   他的声音听起来与以往全不相同,软软的,颤颤的,像一朵积了许多雨水的云。   她很想抱抱他,告诉他不要害怕,可她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说不出。   她可怜的心上人哟,怕不是要哭了吧?   哎呀呀,羞羞脸。   ****   翌日天不亮,云照便带来了隋枳实,同行的还有焦灼的罗昱修。   隋枳实探了月佼的脉后,又找木蝴蝶细细问过那“缚魂丝”相关的种种。   虽木蝴蝶知道的并不算详尽,可隋枳实本就精于此道,听了她的描述,再结合月佼的脉搏,当即一拍大腿。   “这鬼玩意儿……它是个活物啊!”   木蝴蝶吓了一跳:“可、可它是长在树上的……”   “那不叫‘长’在树上,它大概就是在树上筑个窝而已。”隋枳实翻了个白眼,哼哼笑了。   “能解不能解?”严怀朗懒得听他废话。   隋枳实一向是被人尊敬惯了的,顿时就要甩脸,罗昱修赶忙劝住,这才免了一场无谓僵持。   好在隋枳实也确实是有两把刷子的,不过一日的功夫,就想通了其中关节,“用药熏蒸,引它出来就是。”   当即便让人准备药材。   但这玩意儿他从前也没见过,这法子说得掷地有声,药该用什么方子,却只能在摸索中尝试。   当日试了两种方子都没见成效,急得严怀朗险些将他捏成药渣。   一连三日,试了十几种方子,终于在第三日的傍晚见了成效。   隋枳实用一个小瓷瓶将那神秘的“缚魂丝”收进其中,美滋滋地就要带回去钻研。   “可她还没醒!”这回不待严怀朗发火,罗昱修倒是先急吼吼地拦他了。   隋枳实诧异地瞧瞧一向稳重的罗昱修,挠了挠耳廓,才道:“这不得缓缓么?”   ****   这几日被折腾着试了各种熏蒸的方子,月佼并没有知觉,只是能听到众人的动静而已。   直到“缚魂丝”被引出后,她的神识与躯体正在逐渐融合归位,一时虽仍旧动弹不得,却已能逐渐感知冷热与疼痛了。   到入夜时分,身体的感知愈发清晰,能清楚地感受到严怀朗温热柔和的怀抱,而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疼痛也更清晰了。   疼得她眼泪都出来了。   热泪徐徐浸润了她的睫毛,片刻后,她缓缓睁开眼。   察觉到怀中人细微的动静,严怀朗忙不迭地低下头。   见小姑娘泪眼迷蒙,软搭搭冲自己弯了唇间,严怀朗险些也要泪流满面了。   如珍宝失而复得一般,欣喜欲狂,却又不知所措。   “有没有觉得……不适?”他克制着浑身的轻颤,因紧张而干涩的嗓中抖抖挤出声来。   月佼却只是拿水盈盈的泪目望着他,面上渐渐有了委屈巴巴的神色。   这可把严怀朗吓坏了。   “是有哪里难受吗?”他慌张地坐起身,打算出去抓隋枳实过来,“你……”   他的话还没说完,月佼却也倏地坐起,环臂紧紧抱住他的脖子,像个委屈的孩子一样大哭起来。   这一通痛哭,于月佼是酣畅淋漓的宣泄,于严怀朗却是心惊胆战的担忧。   在温柔的怀抱里被耐心地哄着,月佼哭了好一阵后,先前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疼痛渐渐淡去。   直到严怀朗哄得快没话了,哭得快断气的月佼才贴在他耳边,抽抽噎噎问道:“纪、纪向真呢?”   严怀朗周身一僵,扶着她颤颤的双肩将她推开些许,神色严肃地与她四目相对。   月佼见他面色凝重,心中一凉,顿时都忘了要哭了:“他、他……”   “他这会儿,应当正躺在雅山纪氏的京城分舵里睡大觉,”严怀朗面色发青,满口白牙都要磨碎成粉了,“但我保证,等我回京,他就会被剁成肉馅儿,稀碎的那种!”   历劫初醒,张口第一句话就是问别的男人,还给不给他活路了?会被气死啊!   原本被他那严肃的神情吓了好大一跳的月佼这才明白,她可怜的心上人,又打翻醋缸了。   泪还挂在脸上,她就忍不住笑倒在他肩头,软软的面颊蹭蹭他下巴上新生的青髭,“你这个人……剥开来看一定全是醋……”   确认她已无事,严怀朗煎熬了数日的心终于归位,便佯怒着偷偷捏了捏她的腰间。   “那你倒是剥一下试试呢。” 第六十八章   虽说“缚魂丝”已除,可毕竟这十余日的昏迷中全靠参汤吊命, 加之又才痛哭一场, 是以此刻的月佼其实还是有些虚弱的。   她原本靠在严怀朗的身侧坐在榻上,双臂软软攀住他的颈, 惊觉腰侧被偷袭,整个人便忙不迭往他怀里缩了缩。   “不、不闹,我难受……”一连躺了十余日,此刻的月佼周身发软,精神并不像往常那么好。   弱弱的笑音略显中气不足, 话尾无助轻颤, 莫名透着一股绵绵甜,心都要给人甜化了。   前一刻还是“醋溜”口味的严怀朗,眨眼之间就不争气地成了“糖醋”口味。   “那就求你别再瞎胡乱动, ”严怀朗无奈哼笑一声,小心翼翼地扣住怀中那个几乎贴在自己身上的小姑娘,“我也难受。”   月佼抱着他不肯撒手, 却当真乖乖的没有再动,只将下巴抵在他的肩头,声气懒懒地问了问当日自己被第五静砸晕之后发生的事。   原来,那日她与纪向真听到动静,其实是有两拨人都在往那林中赶。   玄明的人原本在林子最外围防备着,乍见江信之带着救兵来的动静不小, 怕双方力量悬殊,便立刻退往林间。   玄明的人先进了林子, 江信之带着救兵一路追在后头。   因江信之追得跟紧,那些人便放弃了重伤的纪向真,只将玄明、第五静与月佼一并带了回来。   他们对这山上的地形自是比江信之熟悉得多,很快摆脱了他的追踪,藏回这临崖处的隐秘庄子里了。   “这庄子的外围防得可谓固若金汤,江信之那日只是在香河城县衙中借了一队衙役,自是攻不下来的。”严怀朗道。   他得了江信之命人快马传回京中的消息后,即刻找云照及自家外祖父,一口气借走两家府兵出京奔袭此地,云照怕他将事情闹得太不可收拾,便随他一道来了。   月佼惊讶极了:“你没有奏禀陛下?私调了庆成郡王府和高密侯府的府兵出京?!”   “不是庆成郡王府,是颐合长公主府,”严怀朗挑眉,严谨纠正她的误会,“长公主府和高密侯府两家的府兵。”   “可你方才说,是云照家……”月佼轻轻挠了挠脸,恍然大悟,“云照是颐合长公主的女儿?一个郡主?!”   “是颐合长公主的女儿,却不是郡主,她没有被册封的,”严怀朗简单解释两句,却没有多说,“云照的事有些复杂,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将来再慢慢讲给你听。   一听“有些复杂”,月佼也不打算再追问。此刻她脑中有许多事正乱成浆糊,实在也听不得旁的复杂事了。      “你为何不上报陛下呢?私调两府府兵出京……”是大罪啊。   严怀朗不以为意地哼了哼,拍拍她的背安抚道,“事急从权,哪有那么多闲工夫等那些文官扯皮。不过,我请外祖父单独转达过陛下了。这事你不必往自己头上揽责,即便不是你而是右司其他同僚,我也会这样做。”   这话不算敷衍,严怀朗一惯极其看重自己同僚下属的命,差事出了差错不要紧,活着回去比什么都要紧。   他不怕事后被追责,也不在乎丢官丢爵,能救回一个是一个,为此他可以无所不用其极。   不过他也并非全然顾头不顾尾,让外祖父私下进宫去转达陛下,是为了动之以情;借用云照之手调出颐合长公主府的府兵,是为了有个人证,证明他私调府兵出京并非谋逆。   这也是严怀朗这些年的生存之道,虽时常不得已踩过规程的底线,却不会出格太多,并将一切都敞亮摊开在同熙帝眼前。   如此一来,虽朝中对他非议甚多,可有陛下的信任与支持在,他即便行事狂悖些,只要事情的结果于大节不亏,旁人就无法轻易将他置于死地。   “可算知道那些文官为什么总爱参你了,”月佼笑着软声嘀咕道,“这样不按规矩来,可不得参你吗……”   ****   将眼下的情势大约问明白后,月佼放下心来,又自顾满脸委屈地抱着严怀朗的脖子哼哼唧唧,好半晌没句整话。   严怀朗瞧她坐在榻中死抱着自己不撒手,料想她定有别的心事,便不多说什么,只是带着她一起下了榻。   满腹心事的月佼也不问他要做什么,只是双脚踩在他的脚背上,搂紧他的脖子,整个人像长在他身上似的。   严怀朗闷声哼哼笑,万般宠溺地揉了揉她的发顶,这才环臂抱好她,慢慢走到外间,取了木蝴蝶早前温在小炉上的参汤喂给她。   月佼即便是幼年时在父母面前,也从未这般近乎无赖黏缠地撒过娇,此刻严怀朗一派甘之如饴地全然纵容,让她又止不住眼眶阵阵发烫。   就像一个小孩子,若知不会有人来哄着纵着,在跌倒后便只好自己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告诉自己没关系,不疼的;可若有人来抱来哄了,反倒会忍不住要委屈巴巴地开始作妖。      将近半盏参汤喂完后,严怀朗侧过脸蹭蹭她软软的面颊,耐心轻询:“还是难受吗?”   月佼摇摇头,软软垂下脖子,将额头搭在他的肩上,轻轻踩了踩他的脚背,心事重重地咕囔道,“心里难受。”   严怀朗有些担忧地抿了抿唇,小心地抱好挂在自己身上的小姑娘,又慢慢挪回内间上了榻。   相拥坐回榻上后,月佼仍旧不吱声,严怀朗索性拎起被子将两人一并裹在里头。   两人相拥着一同裹在被中的影子投在墙上,似一只胖乎乎的茧里探出两个亲密依偎的脑袋。   月佼怔怔望着墙上那模样可爱的影子,方寸间似荡起又甜又暖的热流,心中却又有一丝彷徨。   这些日子因为“缚魂丝”的缘故,她在久违的黑暗中想起许多从前被自己忽略的蛛丝马迹,早已有些淡忘的前世记忆就这样一点点被揭开来,使她心中百味杂陈。   上一世的记忆里,那些被禁锢在黑暗中的漫长时光,虽身体并无痛苦感知,可那种茫然、孤寂又无能为力的绝望,却胜过挨了千刀万剐。   若非严怀朗,那可怕的折磨不知何时才会结束。   她真是个走运的姑娘呀。   此刻这个温柔炽热的怀抱,这个怀抱的主人,予她新生,领她走进软红十丈的繁华人间,让她有机会弥补遗憾,将曾虚度的光阴重新来过。   此生的一切都这样美好,她不知自己该不该再去深究,上一世里某个或许可称残忍的真相。   ——抱歉,我来晚了。   同样的一句话,同样的嗓音,相似的语气。   月佼可以肯定,上一世听到严怀朗说这句话的语气,与他这一世说这话时,只是相似,却有不同。   前世两人在那句话之前根本毫无交集,他那句话里的震惊、自责、歉疚、怜惜,从前的月佼不明白,此刻的月佼却如醍醐灌顶。   想想这一世在红云谷的瘴气林初见时,他随身的小药瓶中那居然可以勉强抵御瘴气之毒的解药,再想想这几日那个不断尝试各种法子,最终成功替她引出“缚魂丝”的人。   她记得前几日听人叫他,隋枳实。   或许,前世开棺之时,这隋枳实也是在一旁的。      所以,前世他定是在随严怀朗进入红云谷时,就已早早在瘴气林中勘破了“缚魂丝”的秘密。   所以,那时严怀朗的震惊、自责、歉疚、怜惜,就在于勘破了这个秘密——   前一世的月佼毒发吐血之后,其实只是假死,原本是有救的。   可第五静使了“缚魂丝”,让所有人,包括月佼自己,都以为她是毒发暴毙的。   真相却比毒发暴毙要残忍得多。   她分明是被活埋之后,在身体丧失知觉的混沌黑暗中,慢慢死去的啊。   ****   察觉到她轻轻打了个颤,严怀朗将她拥得更紧了些,在她耳边轻声问道:“先前,为什么哭?”   他很清楚,这小姑娘绝非无事娇气的小哭包,一醒来便委屈巴巴哭得快断气,必然事出有因。   “就是,忽然想明白一件事……”月佼不知该怎么去解释“前世”这件事,顿了顿,才又道,“从前,好似被人欺负得很惨。”   这话说得,连她自己都觉得没头没脑,严怀朗却毫不犹豫地接口道,“那咱们这就打回去。”   “你都没问对错,也没问缘由,那万一是我不对呢?”月佼勾起了唇角,环在他脖子上的手更紧了。   严怀朗理直气壮地在她耳边轻笑:“那我不管的。”   “你这样,大约就是书上说的‘溺爱’,会把我惯得无法无天。”月佼口中这样说着,却无声笑弯了眉眼。   能被一个人几乎是蛮不讲理地全心护着,这于她是从未有过的。   虽知道这样不对,可是……真好啊。   严怀朗道:“就惯着,怎么了?”   两人齐齐轻笑。   片刻后,严怀朗又问,“谁欺负你了?”   “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也不知该怎么说,”月佼闭上了眼,小脸窝在颈侧,脑中乱极了,“就像是,上辈子的事。可我这辈子终究好好的……况且,眼下只是我的推测,我也不知该不该去报这仇。”   这事她越想越乱,说起来就没什么条理了。   忽然想明白了上辈子的真相,在第五静手上死得那么惨,若说不恨,那是假的。   “这几日我想了很多,好不甘心就那样白白被欺负,”月佼委屈地咬紧了牙根,“我一直在想要不要去查证一些事,若那推测被证实了,就将我曾受过的一切都还给‘她’。”   她甚至都想好了:她也不要第五静死,就给关进小小的黑屋子里,每天拿一种毒去喂,然后又给解药……循环往复,只要活着,便永远看不到尽头。   让第五静也尝尝那种不人不鬼、不生不死,绝望,又无助的滋味。   “可毕竟是上辈子的事,这一生她纵然还是对不起我,可我却没有像上辈子那样惨了……”这就是月佼彷徨犹豫的根源,“于是又想着做人或许不必太过狠绝,既如今没有发生那样的事,或许,我打她一顿也就罢了?”   其实严怀朗并未意识到她口中的“上辈子”是真的,只当她打了个比方。对他来说,不管是哪辈子的事,既欺负了他的小姑娘,那他绝不会将事情轻轻揭过。   但他知道这小姑娘素来只是嘴上凶狠,心性却端正柔软,连对人下毒都是点到为止,只要能将对方制住即可,从不使些当真要命的东西。   她便是想了千百种残忍报复的手段,最终也下不去手。   不过,这些都没关系,有他在呢。   方才她说他剥开来一定都是醋,其实也没错。   毕竟,醋这东西,不但酸,它还黑。   她做不出来的事,放着他来就行。   严怀朗小心敛好眸中的狠戾,温声道,“若是心头总挂着不甘,当然会难受。若你实在有顾虑,下不了手去报复,便不去想那些,只将事情查证个清楚明白,也算给从前的自己一个交代。嗯?”   月佼想了想,觉得他这话有道理,便坐直身与他四目相接,“我想见见阿木,谷中的有些事,我需要问问清楚。”   ****   算一算,月佼与木蝴蝶已分别一年有余。   这段日子不长不短,可两人各自都经历了许多,一时纷繁芜杂理不清头绪,月佼便让她从自己在飞沙镇出走之后说起。   “我在昏睡间听你提过,谷主让玄明派人去寻我的踪迹,他却回禀说我‘飞升’了,那,之后呢?”   长烛灯影下,月佼坐在桌旁,紧紧握着木蝴蝶的双手。   木蝴蝶转头看了看外间屏风上那个身影,一时有些犹豫。   因月佼说想单独与木蝴蝶问些红云谷的事,严怀朗便体贴地去了外间守着,并未强留下来掺和。   月佼倒也不怕他听见,只是怕有他在场,木蝴蝶会尴尬拘束。   见木蝴蝶看向屏风上的人影,月佼笑了笑,轻声道,“无妨的。”   见她对严怀朗全然信赖,木蝴蝶便点点头,娓娓道,“因为姑娘并无子嗣,那时第五家的宗亲长老们便照了旧规矩,让第五静上祭坛,试试能否听到‘红云天神’的谕令。”   “虽说姑娘继任‘神女’之后,从未开坛请过‘天神谕令’,可大家心里都知道,只有姑娘才是真的。第五静,她不过是装模作样罢了,哼!”   她接着又不忿地叹道,“可说来也怪,明知她是假冒的,可那日她偏就真的接到了‘天神谕令’。大家都瞧见了,两个玉圭在她手上,确是显了字的。什么‘斗转星移,时移世易’,我也不大懂。”   月佼轻咬着唇,并未出声,她很清楚所谓“请天神谕令”是怎么一回事,所以她自接任“神女”后从不开坛。   她心中低叹,不过是骗人耳目的戏法啊。   木蝴蝶接着道,“第五静对大家解释说,天神是说,四十年前那些人进到谷中,便是天神的意思;他们常讲的那‘新学’,便是天神要说的话。”   “谁都知道,姑娘自来不爱搭理这些俗务闲事,以往便没人在姑娘面前来提……那‘新学’,在谷中传了两三辈人,有信的,也有不信的。那日第五静说,全是因为这么多年以来,谷中没有一心一意信奉‘新学’,‘红云天神’为了给大家警示与惩罚,才收回了‘天神谕者’,让第五家的‘神女’一脉彻底断在了姑娘这里。”   在此之前的数百年里,红云谷中“神女”这一脉的血缘传承从未断过,“神女月佼飞升”的消息,着实给谷中人带来一阵恐慌。   第五静是第五家的旁支,除了月佼之外,她在血缘上算是第五家离“神女”这一脉最近的姑娘,谷中人对她的话自是不得不信上三分的。   “今年夏初时,谷主突然中风,玄明便代替谷主接管了谷中事务。姑娘也知道,右护法哲吉向来是不服玄明的,那时哲吉提出谷主的中风仿佛是有人动了手脚,带了人前往谷主所居的‘红院’要替谷主探脉;玄明却说哲吉是想对谷主不利,当众在‘红院’门口将他诛杀了。”   自那之后,整个红云谷大局抵定,几乎彻底掌控在左护法玄明手中。   “那‘新学’说了许多道理,我们都半懂不懂,只知男子该比女子矜贵,才是……”哽咽的木蝴蝶说不下去了,倏地抬起右手,以手背压住自己的眼眶,发狠似地踢了踢腿。   她脚上的链子一阵哐啷作响,像是某种愤怒的呐喊。   那是红云谷特有的一种锁链,只有谷主、神女、左护法三人才能开启。   月佼一直心事重重,先前并未发觉木蝴蝶脚上的这束缚,此刻一见,当下眉目一凛。“解这锁链的钥匙,我放在京中了……过几日你随我回去……”   她放在严怀朗书房暗格中的三层小盒里,就有解这锁链的钥匙,原以为这一生都不会再派上用场的。   木蝴蝶含泪点点头,却又急急道:“姑娘你要不要开坛问问……再问问‘红云天神’,是不是哪里弄错了?原本,大家都是一样的。怎么如今就变成这样了呢?”   泪流满面的木蝴蝶将双手交叠在圆桌上,以额头恭敬地抵住交叠的手背,泣不成声——   “天神是不是忘了……我们原本也一样上山打猎,下地耕田……几百年来,给天神送上的祭品里,也有我们的心血……我们不是只能生孩子啊……”   原来,红云谷的情形,已经这样糟糕了。   月佼忍住满心的震怒,轻轻按住木蝴蝶哭泣到轻颤的肩头。   她在脑中迅速地将事情连了起来。   她的祖母在祭天神时跌入火中;她的母亲坠落山涧;到她这里,无论是上一世的中毒身亡,还是这一世被玄明谎称身亡,总之就是在谷中众人心中,将“神女”一脉的传承彻底断了。   而当“神女”不在时,“左护法”是可以代替谷主掌管红云谷的人。   前任左护法,是她的父亲黎清。   可在她的母亲“飞升”之后,她的父亲竟去母亲的“飞升之地”殉情了。   之后,玄明接任了左护法一职。   谷主中风……玄明当众诛杀右护法哲吉……   所有的这一切,指向的最终结果,便是玄明在红云谷中再无掣肘,顺利接管红云谷!   他们竟花了四十年的时间,经过两三代人的“不懈努力”,一步一步,将红云谷蚕食鲸吞,改头换面。   可是很显然,玄明想要的,并不止是小小的红云谷,于是有了眼下这个隐秘的庄子。   “如此一来,若说是玄明想要我死,这道理还通,”月佼抬眸望着屋顶衡量上的纹饰,愤怒又疑惑,“可对第五静说来,即便我死了,她也不会是神女啊……”   究竟第五静心中对她是怎样的仇恨,两世以来都矢志不移地要用“缚魂丝”,让她不死不活,不人不鬼。 第六十九章   丑时,冬夜的山风将院中的树吹得哗啦作响。   自严怀朗与云照带人杀进来控制住了局面, 原本在这院中的所有人都被暂时羁押在偏院, 由高密侯府与颐合长公主府两府府兵轮流看守,连木蝴蝶也不例外。   不过, 严怀朗特意交代过,木蝴蝶是月佼在红云谷中最重要的伙伴,云照便给了木蝴蝶一间小客房,名为单独羁押,实际却是让她休憩养伤, 对她每日去月佼房中照料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先前严怀朗遣人过来告知云照, 让她将第五静提到单独的一间房内,她便即刻将看守偏院的府兵全换成高密侯府的了。   此刻见严怀朗护着被披风裹得严严实实的月佼来到面前,云照以手掌揉了揉额头, 无声笑着叹了口气。   “你这刚醒来没两个时辰就跑来跑去,身子还受得住吗?”她关切地望着月佼。   月佼弯了弯唇,小声回道:“没有跑来跑去, 我就来瞧她一眼……不对,是来让她瞧一眼。”   虽并不知月佼与第五静之间有什么恩怨,但云照已从木蝴蝶口中大致知晓,月佼此前的昏迷不醒是中了第五静的暗算,此刻月佼一醒来就要单独见第五静,想是有话要问。   于是云照笑着望向墨黑的夜空, 也不知是在同谁说:“先说好啊,我可不知道有人私自提嫌犯问话。”   四十年前同熙帝继位后颁布的第一条诏令, 便是“传‘新学’者罪同叛国”,既已知晓玄明是平王李崇珩之孙,红云谷之事又牵涉“新学”,按律这些人都是要押送回京,由陛下指派专人来审,而主要嫌犯玄明甚至需要陛下亲审。   而在陛下钦定审案官员之前,身为有官职在身的月佼与严怀朗,是不该私自面见这些人犯的。   严怀朗也不看她,只是哼笑一声:“并无私自提嫌犯问话这种事。”   “你放心,不叫你为难的,”月佼轻轻笑了笑,“我什么也不问。”   其实云照既已决定放水,只要这俩人不将嫌犯弄死,她自会帮着遮掩。毕竟月佼是她的朋友,如今被人欺负得险些丢了性命,若非这案子水深,她也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云照指了指偏院角落里的一个小房间,便转身背对着二人。   月佼扭头望了望严怀朗,见他点头,便握紧了他的手,慢慢朝那亮着灯火微光的小房间行去。   ****   想来这几日第五静并不算安分,是以此刻她不但手脚上皆有枷锁,连口中也被塞了布团。   她原本蓬头乱发靠坐在墙角发怔,当看清推门而入的人竟是月佼后,她眸中乍起震惊与狂乱之色,几乎目眦尽裂,被堵住的口中发出吚呜之声。   随着月佼离她越来越近,她开始挣扎,枷锁的链子发出金属碰撞的急促声响。   月佼在距离她两三步的地方停了下来,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烛火摇曳,月佼立在那幽微明光中,没有刻意,没有矫饰,神色不嗔不怒,却自成凛凛威仪。   等了许久,第五静眸中那狂乱的神色渐渐趋于平复,不再挣扎,梗着脖子瞪着月佼。   “我就是来叫你知道,我醒了,”月佼回视她的目光中平静无波,只淡淡弯了唇角,从容轻道,“好好的,没有死,也没有半死不活,你高兴吗?”   第五静仰头瞪眼,眼中泛着狰狞血红。   此刻她的眼中似有恐惧,似有疯狂,又似有许多不甘与怨气。   月佼的安然无恙与平静从容,让她做所的一切都成了轻飘飘的笑话。   “看到你不高兴,我就高兴许多了,”月佼撑着膝徐徐半蹲在她面前,双目几乎与她平视,“你方才在害怕,我瞧得出来。”   第五静有气无力地挣扎了一番,大约想抬腿踹她,奈何手脚皆被枷锁困住,终究徒劳,反而让自己更加狼狈。   月佼纹丝不动,低声笑了笑:“你三番两次对我下手,我自然是很生气,可我不杀你的。”   第五静愣住,良久之后才重重哼出一声,冷笑着抬了抬下巴。   她想,月佼必定是来向她讨个说法的。   她心中有许多事早已郁结多年,有些话已在心中想了千百遍,若能当面吐了这口恶气,也是好的。   “你很想在临死前,当面一吐对我的积怨吧?”月佼手肘撑在微屈的膝头,闲适地托腮觑着她,“可惜,我并没有打算要问你什么。”   第五静狐疑地皱了眉头。   “你想一吐为快,我就偏要让你憋得难受。”   幽微灯火的映照下,月佼如闲话家常一般,轻声絮语,“一开始时,我确是想过要问问,究竟你对我这仇怨是打哪儿来的?我自问素来对你虽没有多好,却也不坏。毕竟,很多时候我甚至都想不起来你这个人。”   “可方才来时我又想了想,有什么好问的呢?即便知道了你对我有什么不满,我也不会改,做什么要给你这个痛快一吐心中怨气的机会呀?”她扬起唇角,眼中有一丝狡黠。   “我又不在意你这个人,也不在意你的答案;无论那个原因是什么,你就继续自己耿耿于怀、不得安宁去吧。关我什么事?”   月佼打了个小小的呵欠,徐徐站起身,慢条斯理地捋着衣摆上的褶皱,又将披风拢得紧些。   “我特地过来,就是想让你知道,我没死,也没有半死不活,虽一时还有些虚弱,不能活蹦乱跳,可我总归好好的。”   她回头望了一眼守在门口的严怀朗,唇角绽出一朵甜滋滋的笑花,又转回来歪着头对第五静补充道,“将来也会好好的。”   “你既对我下手,必定是因为我的存在,导致有什么事是你求而不得的。你使‘缚魂丝’想让我不死不活,一为泄愤,二为让我别再活生生挡着你的道。可眼下我醒了,好好的,你既泄不了愤,我也会继续挡着你的道……你很难受,对不对?”   第五静面容扭曲了,她被堵住的口中发出痛苦却无力的低咆。   这一生里所有的不甘,临到头竟连个发泄的机会也没有。   这么多年怨着恨着,让自己满心丑恶狰狞着;苦心孤诣做了许多,想要让月佼生不如死,想要让月佼痛苦绝望……   她的嫉妒,她的愤恨,她做过的所有事,到末了非但没有将月佼击倒,还只换来对方轻描淡写的“关我什么事”。   为什么会这样?!不该是这样的!   见她那副模样,月佼知道,自己做了最对的选择。   “瞧见你这么难受,也不枉费我跑这一趟了,”于是月佼满意地点点头,眉梢微挑,话锋一转,“玄明罪同叛国,约莫最后是要问斩的。”   第五静似乎想到了什么,倏地停止了挣扎,原本狂乱的目光中渐有了即将得偿所愿的悲怆与期待。   眼前这个可恶的第五月佼,是她毕生最恨,可大势已去,她再做不了什么。   那,对她毕生最爱……能随他共赴黄泉,总算,还有些安慰吧。   “你是从犯之一,按律却不会问斩,所以,你不但不能与他生死相随,连见他最后一面的机会也不会有,”月佼搓了搓微凉的指尖,戳破了她心中最后的期望,“你会在牢里数跳蚤数到寿终正寝。”   在初初明白第五静对自己做了什么时,月佼心中是想过千百种报复的法子的。   可方才来的路上,她握着心上人温暖的手,听着初冬夜风的响动,闻到草木凝露的清香,想起自己去年在飞沙镇随严怀朗进京时的初心,想想这一年多来的种种,想想这一世的新生来得不易——   她已走在堂堂正途上,有光明可期的将来,凭什么要在这些丑恶的人与事上浪费太多心力。   “将来若我还想得起你,一定想法子叫你连个跳蚤也没得数,最好让你也有话说不出,却能一直听到这个世间有多好。然后呢,你却什么也做不了。”   第五静惊恐又绝望地看着她。   “我不想让你死,倒想叫你活着,长长久久,却无能为力地活着。无论你恨,你怨,都没有人搭理你;你所有的愤怒和不甘,除了你自己,谁也不在乎。”   月佼抿了抿唇,嗓音轻轻的。   “困囿在狭小黑暗的方寸之间,无力挣脱,看不到尽头,绝望到寂灭……那种滋味,比痛快死去,要难受千万倍,真的。”   语毕,她笑了笑,转身慢慢向门口的人走去。   身后的第五静此刻有多么痛苦、绝望或疯狂,她都懒得再多看一眼了。   ****   “我没有变成坏人。”   月佼搂住严怀朗的脖子,将被夜风吹得微凉的小脸软软贴在他温暖的颈侧,有些心虚地嘀咕道,“我只是想,将她原本给我的痛苦还给她。”   严怀朗打横抱着她回到温暖的房中,闷声笑应一声,绕过屏风进了内间。   “你……别怕我。”月佼忧心忡忡地觑着他的神色,抱着他的脖子不撒手。   这傻姑娘,明明什么都没做,只是吓唬了别人几句,就以为自己很凶恶了?   严怀朗笑着将她裹进被中,本想在床榻边沿坐下,她却像怕他吓跑了似的,愈发使力地圈住他的脖子,害他一个不稳,险些跌在她身上。   得亏他反应快,及时以手撑住,才没压着她。   “男儿大丈夫,若连妻子都不怕,那可就没有王法了,”严怀朗拿鼻尖蹭了蹭她,低声轻笑,“定王殿下说的。”   他的小姑娘到底心慈手软,他真怕到最后,她连她方才说的那些都不会去做。   不过没有关系,她做不出的事,他来就好。   见他对自己的态度全无异样,月佼终于安了心,笑眼弯弯地在他的唇上轻啄一下:“我眼下,还不是你的妻子呢。”   严怀朗忍下满心悸动,挑眉道:“又想赖账了?”   “没要赖账的,可人家糕点铺子都允许先试吃,”月佼笑吟吟地放开他,往里头缩了缩,在被子下拍拍身侧空出来的半边床榻,“呐,先来暖个床试试吧。”   严怀朗没好气地笑瞪了她一眼,除去外衫上了榻,才躺进被中,就被她蹭过来抱住了,扭来扭去在他怀中寻找最舒适的位置。   “不许动来动去啊,否则后果自负。”严怀朗忙不迭地扣住她的腰身,低低的笑音中饱含别样深意。   月佼“哦”了一声,在他怀中窝好,“明早就回京吗?”   早前因为月佼昏迷不醒,严怀朗便将玄明等人暂时就地羁押,先顾着她这头。   同熙帝在收到严怀朗派人传回的消息后,倒也并未催促,只是毕竟事关重大,朝野瞩目,眼下月佼既安然无恙地醒来,自是不宜再耽搁逗留了。   “对,”严怀朗想了想,低头看着怀中的小姑娘,“你要见见玄明吗?”   她祖母、母亲,甚至她的父亲,他们的死显然都和玄明那伙人所谋之事脱不了关系,一旦回了京,月佼想单独质询玄明,只怕就不容易了。   “无论是第五静,还是玄明,我都……”月佼想了想,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虽有家仇有私怨,可此案该由陛下亲裁,我不会私自胡来的。”   如今的第五月佼,是监察司右司员吏第五月佼,已懂得自觉维护法度威严;即便要报私仇,也绝不会任性妄为地坏了规矩。   在小书院时,罗霜教过,每个人或长或短的一生,都在这璀璨的人间烟火色中。她希望在自己这世间留下的印记,是光明的,美好的。   她不会打算陪着第五静疯魔下去,不想辜负重来这世间走一遭。   她要像大多数芸芸众生一样,平凡却踏实地将这一生过得美滋滋。   严怀朗轻笑着揽紧了她,“好。”   他的小姑娘啊,骨子里始终都是规规矩矩,干净通透的。   “阿木,还有谷中其他人……不会有事吧?”在他温暖的怀抱中,月佼心神微松,渐渐有了些睡意。   “不会,回去后你只管安心休养着,这些事有我呢。”   眼皮打架的月佼软绵绵弯起了唇,懒声懒气的,“你会一直护着我吗?”   “自然会的。”严怀朗亲了亲她的额角,笑。   “那,若是我欺负别人呢……”   “你站旁边看着,我替你动手就是。”   “我还有许多道理都不明白的。”   “我慢慢教,保证不凶。”   “你这个严小二,”月佼眯起了有些困倦的眼睛,抬起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动他长长的睫毛,笑音绵绵地含糊喟叹,“怎么就……这么好呢?”   “没错,就是这么好。若是错过了这一个,再找不到另一个同样的了,”严怀朗由得她拿自己的睫毛当玩具,轻轻扬了唇角,“你再好好想想,究竟要是不要?”   想起这几日罗昱修那老母鸡护崽般的模样,严怀朗心中有些好笑,又有淡淡的焦虑。   罗昱修的态度太明显了,罗家必定早已猜到月佼的身份,就等着月佼回去再慢慢培养亲情呢;若他不抢在罗家前头将小姑娘收好,将来还不知要费多少精神同罗家抢人。   不过他也知道,眼下并不是谈婚事的好时机;陡然发生这么多事,这小姑娘无论身体还是心里,都需要缓缓。   他便是心中再急,也舍不得当真逼她。   就在他以为怀中人不会回答时,却听到困意娇娇娇的软声笑喃——   “这颗松子精,我就定下了。包起来送到我府上吧。” 第七十章   翌日寅时,趁着天还不亮, 月佼请云照私下帮忙做了安排, 匆匆与木蝴蝶见上一面。   “……阿木,你不要害怕, 回京之后不几日就会过堂,到时别人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照实说就是了,”月佼咳嗽了两声之后,又细细叮嘱道, “等过了堂就会没事, 到时我来接你,之后的事情咱们再慢慢商量,你信我。”   木蝴蝶用力点点头, 催促道:“外头风大,姑娘赶紧去马车上吧。”   “放心,我会尽量照应的。”云照也道。   月佼知道云照与严怀朗在回京一路上就会不得闲, 要紧着路上的时间安排许多事,以便一回京就能及时进宫回禀案情,于是也不再添麻烦,听话地上了马车。   她虽已无大碍,却难免还恹恹的,比不得往日那般活蹦乱跳, 只能老实窝在马车里养神。   中途隋枳实来替她探过脉,确认无事后, 便追着月佼问那“缚魂丝”相关的种种。   月佼感念他的救命之恩,便强撑着精神有问必答。哪知隋枳实问完“缚魂丝”,又问起了红云谷的瘴气林,简直没完没了。   后来还是罗昱修进来解了围,半哄半劝地将隋枳实打发了。   对于罗家的人,月佼还未想好该如何面对,只能弱声弱气对罗昱修道了谢,再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相比之下,罗昱修的态度反倒平和,温雅地笑着关切了月佼回京后的安排。   “严……严大人说,先准我几日养伤,”月佼眉眼低垂,小小声声地又咳嗽了几下,“我在弦歌巷赁有一个小院子,倒也清静的。”   罗昱修眉心微蹙,很快又神色如常了:“你如今精神还不算很好,若身边无人照应着,总是不方便的,不如……”   生怕他会说出邀请自己去罗家大宅小住的话来,月佼忙不迭道:“我自小虽也有人照顾,可许多事还是自己来的。况且如今只是虚弱些,蒙头睡两日就好,没有那样娇气的。”   碍于月佼不愿相认,罗家便也忍着没有将她的身份之事摆到台面上追问,但多少也猜到她大约就是罗霈的外孙女。   罗昱修听着她这话,对这个或许是自己外甥女的小姑娘心疼不已,但见她似乎仍不想与罗家有太多牵扯,于是也没再勉强她,只叮嘱她回去好生休养。   ****   香河城离京不足百里,一行人自天不亮出发,日落前便赶回了京城。   严怀朗命人送月佼回弦歌巷休息,又从高密侯府调出两名侍女前去照顾,这才马不停蹄地与云照一道进宫去回禀玄明一案。   那两名侍女都是伶俐妥帖的,无须吩咐便各行其是,一个在宅子里照应月佼洗澡、用饭,另一个就拿着隋枳实给的调养方子上济世堂抓了药回来。   待到喝过药后,夜幕又降,月佼回房窝到榻上,躺了许久却仍是半点睡意也无,只好拥着被子坐起来发怔。   十几日前出京前往香河城时,以为只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案子,却不想最后竟会牵扯出这样多事,搅得她脑中乱哄哄的。   她知道自己该听隋枳实的嘱咐,暂且什么都不去想,使劲吃吃睡睡,尽快恢复元气才是正事。   可她在软乎乎的被窝里平平躺了许久,却还是睡不着,只能愁眉苦脸地叹着气又坐了起来。   侍女轻手轻脚地进来查看她有无踢被,却见她裹着被子坐在榻上,于是赶忙劝道:“大夫说那方子里特意添了安神的药材,就是要多睡才好得快的。”   “睡不着,”月佼眨了眨眼,咳嗽一通后,才软绵绵道,“许是那些药对我没有用。”   明明浑身乏力,眼睛也涩,可偏就无法入眠,也不知怎么回事。   见她这模样,侍女也不敢大意,倒了温热的药茶来给她喝了两口,才道:“要不我再去济世堂,请大夫来瞧瞧?”   “算了,折腾来去的只怕更睡不着,”月佼有气无力地摇摇头,又慢慢躺回去,“两位小姐姐都辛苦了,你们歇着吧。夜里也不必再管,我睡相很好的……哦,给我留着灯。”   ****   子时,一身墨黑朝服,衣冠齐整的严怀朗悄无声息地推开了房门。   才一进门,他的小姑娘便带了通身温温软软的气息扑面而来,猴子攀树似的,整个挂在了他的身上。   他有短短霎时的愣怔,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双手就已自觉地将她抱住。   小姑娘一袭中衣,长发如云如缎般披在身后,软搭搭将脑袋靠在他肩上,抱着他的脖子不撒手了。   严怀朗无奈一笑,以脚后跟将门轻轻踢回去掩上,抱着这从天而降的软玉温香往床榻去。口中轻声调侃道:“骨头睡化了?”   “没骨头的,”月佼将温热的软颊贴在他的颈侧,赖皮兮兮地偷笑嘀咕:“没有的。”   怕她要着凉,严怀朗赶忙将她塞回温暖的被窝里,哪知她环在他颈上的双手却不肯放下。   他只能双手撑在她的身侧,躬身弯腰望着她闭眼撒赖的模样,低声笑斥:“也不先看看是谁就敢乱扑?”   月佼仰脸,懒懒将眼皮撑开一条缝,恍然大悟一般喃喃道:“哦,原来是严小二呀……”   说得像是还有其他人会不请自来、夜闯她香闺似的。   真是“醋”不及防。   严怀朗立时着恼地瞪了她,旋即俯首咬住她的颈侧,像要吃人。   “我开玩笑的……”月佼忙不迭揪住他的衣襟,边笑边躲,“我先前听到、听到你在院子里……同侍女小姐姐说话……才起来……哎呀你快松口……”   这一通闹腾,不免又咳嗽起来。   严怀朗只得“口下留人”,赶忙拿被子将她裹好。见她一边咳嗽着,一边又想朝自己伸出手来抱人,他只得好声好气地哄道:“待会儿,我身上还有些凉,怕沁着你。”   月佼这才老老实实裹着被子坐好,眼巴巴望着他除下发冠、摘了佩绶,又去墙角的火盆边上将自己煨暖些。   “你还要忙好几日的,是吗?”月佼小声问道。   严怀朗“嗯”了一声,漫应道,“隋枳实不是交代了?你什么也不必想,只管安心养着就是。”   “我知道的,可是……”月佼伸出手掌按住自己的额头,画圈圈似地揉来揉去,有些苦恼,“我明日可以去探望纪向真吗?”   严怀朗略思忖了一下,才答道,“他那伤一时半会儿好不了,你晚几日精神好些再去吧。”   “哦,好吧,”月佼点点头,又问,“出京前罗昱修说过,罗堇南大人的寿辰就在这个月十七,你说我该不该去呀……”   子时已过,这会儿已经算是十月十五了,去与不去,这是不得不面对的问题。   “帝师年事已高,既已猜到你的身份,想必是很想与你相认的……”严怀朗想了想,索性将话说开了,“只是,你若实在不想去,也不必勉强自己,凡事有我担着呢。”   月佼抿了抿唇,晃了晃脑袋,定定觑着他:“那……诶,你会去吗?”   “我自然是要去的。”   “那到时……你得陪着我……”月佼犹犹豫豫地咬着唇角,弱弱地提了要求。   严怀朗轻笑一声,点了点头:“这是自然的。”   “我不知该送她什么才好,”月佼有些不自在地刨了刨自己的发顶,又飞快将手缩回被中,“你得替我想想。”   “好。”   两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一呼一吸间却全是柔和暖意,将两颗心煨得热乎乎。   月佼深深吐纳数次,只觉吸进的每一口气都甜,嗓子也不再干涩想咳了,原本昏昏沉沉疼了整日的小脑袋也似乎舒畅许多。   她收了声,望着立在火盆边那个颀秀挺拔的人,只觉满心的烦躁都被抚平。   原来啊原来,非要这颗松子精,才是她最好的解药。   烛火轻曳,沿着他侧脸的线条氤氲出别样的风华,原本齐整的墨黑朝服此刻衣襟微乱,再不是平常对外人时那般冷冰冰清风明月的模样。   “我的心上人,”月佼美滋滋地歪着头,满意地觑着他,小小声声骄傲自语,“有全天下最好看的侧脸。”   语毕,她偷偷吞了吞口水,觉得自己又饿了。   严怀朗应声回头,眉梢与唇角俱扬,口中却幽怨道:“是说,正脸很难看?”   被逗笑的月佼忍不住又咳嗽了几声,裹着被子软软倒向枕间,“站太远了……咳咳……看不清呀。”   待周身的寒意散了,严怀朗才脱了外衫,不疾不徐地走过去上了榻。   月佼自觉地将被子分给他,又自觉地窝进他的怀里,才仰起脸要说话,却被吻住了。   她怔了怔,心头那个好久不见的怪脸小人儿忽然挥舞着手绢叫嚣道:来呀来呀,反正睡不着,送上门的宵夜,不大吃一顿真是对不起这大好夜色!   于是,忽然被吻住的小姑娘丝毫没有挣扎的迹象,反倒很不客气地开始大快朵颐了。   温暖的棉被将恼人的冬夜寒气隔绝在外,唇舌交缠间,两具身躯愈发贴紧,棉被之下暖如三月盛春。   这一吻可不得了,长长的,深深的,不独气息交融,竟好似连两条魂都绞在一处去了。      直到那沉沉的男嗓率先逸出带笑带苦的轻哼,月佼才一副打了胜仗鸣金收兵的模样,脸红红抵着他的唇直发笑。   “原本好好的一个小姑娘……”严怀朗压抑地闭了眼,微恼的声音哑得厉害,“学坏了啊。”   莫名被撩得满心里风急浪高,却又不能对个病人下手的严大人,整个人似被透进沸滚粘稠的糖浆子里,说不出那滋味该叫甜蜜还是煎熬。   “你教的,”月佼的脸色已不再苍白,暖暖蜜蜜的红在皙白带笑的小脸上嚣张晕开,“我学什么……都快。”   所谓“各人造业各人担”,严怀朗只能将他的“业”紧紧抱在怀里,吃不得又放不开。   怎一个惨字了得。   “怎么这么晚……还不睡?”严怀朗强压着被点燃的邪火,赶紧地说些闲话缓缓。   红脸月佼可怜巴巴地扁了扁嘴,拉了他的一只手按在自己额角,“头疼,睡不着……”      严怀朗心中一疼,长指温柔替她按揉起额穴,低声道,“特地派了人来照顾你,怎么难受也不跟人说?”   他方才一进院子便先问过那两名侍女,听说这小姑娘今日吃饭、吃药都乖乖的,也没闹腾着要下榻,好伺候得很,还以为她当真无事了。   “就算同她们说了,也还是要疼的,”月佼眯起眼舒服轻叹一声,咕哝道,“她们今日替我忙里忙外也累了,我哪里好意思再折腾别人……”   “你就好意思折腾我。”严怀朗没好气地笑了。   窝在他怀中的月佼索性紧紧闭了眼,哼哼唧唧地笑,“你又不是别人……”   这甜滋滋亲昵无间的宣告之下,严怀朗登时犹如被糖油蒙了心,只觉刀山火海都去得。   “不是别人,那是什么人?”明明已经甜得快化了,却还贪心想更甜些,非要她将名分给实了。   月佼拿脚尖有气无力地蹭了蹭他的小腿,声气软软:“你不是人……”   “嗯?!”严怀朗手上一顿,垂眸瞪她。   可冤死他了,那些“不是人”的事,他还没来得及做呢!   “你是松子精,”月佼轻轻掀起眼皮,水眸朦胧,眼尾媚媚如丝轻扬却不自知,“暖床用的松子精……”   松子精听了,想咬人。 第七十一章   结果,松子精还没来得及咬人, 那惯会折腾的小松鼠精倒是“先下口为强”了。   许是严怀朗替自己按揉额穴的动作停滞太久, 月佼重又难受得恼了起来,小脸倏地一垂, 张嘴就咬住他肩头的衣衫。   朦朦水眸媚娇娇斜飞,编贝般的小白牙轻轻啮着男子素简中衣的一缕布料,随着摇头晃脑的小动作,那张蜜蜜暖暖的小红脸就不停在人肩上挨挨蹭蹭的。   她软声带着轻恼,自齿缝间含含糊糊蹦出来, “头疼呢……”   严怀朗倏地绷紧了周身, 好不容易才压下去的邪火又遭燎原。   他甚至不敢出声,怕一张口就会发出些“糟糕”的声音,只能将原本搭在她额穴上的手滑下, 密密覆住她那对惹是生非的眸子。   “严小二……我难受……”被蒙住眼睛的月佼开始作妖了,口中哼哼唧唧喊头疼,还抬腿轻轻踹他, 在他怀中扭来扭去,不安分到极点。   她的双眼被大手遮住,瞧不见此刻严怀朗满面红得如被泼了朱漆,额头细细密密沁出一层薄汗。   自也就不会明白,这种催人“上工”的方式有多磨人。   这小混蛋……   严怀朗觉得自己当真是个可怜人,喜欢上了一个懵懂又狡猾的姑娘, 占尽了他的便宜,却就是不肯松口给他个正经名分, 实在太过恶霸。   可眼下她尚未痊愈大好,他实在也做不出对心爱的姑娘趁火打劫之事。   他暗暗调息好半晌,在甜蜜煎熬中无奈地箍住她的腰背不许她再乱动,没骨气地无声认下那“暖床松子精”的头衔,任劳任怨地接着替她按揉起头穴。   怀中那个可恶瞎撩而不自知的小祖宗总算又被伺候好了,这才顺了毛似的眯起眼乖乖蜷在他怀里,放了他一条生路。   “不是说睡不着吗?”严怀朗笑瞪怀中那个昏昏欲睡的家伙,忍不住没好气地轻声嘀咕。   “咦?没有睡的,没有的,”月佼敷衍地将眼皮撑开一条缝,仰起小脸冲他弱弱弯唇,口齿含糊道,“陛下说了,由谁接手玄明的案子了吗?”   “还没定,等有结果了我会告诉你,”严怀朗到底不忍心,柔声轻叹,“困了就赶紧睡,再瞎折腾……”只怕两人都讨不到好去。   ****   事实上,严怀朗是很忙的,辰时月佼一醒来,就发现枕边人已经不见了。   于是她扁着嘴,裹着被子在榻上滚来滚去,却觉这被窝一点都不暖和,只好蔫头耷脑地起了身。   梳洗着装后,吃过早饭,又喝了药,就到了巳时。   苏忆彤与江信之前来探望她时,她正靠在檐下的柱子上盯着院中那几株尚未开花的红梅发呆。   这日天气大好,初冬的阳光轻暖宜人,月佼便请侍女在院中背风处摆上小桌案,取了一罐子蜜渍果子出来煮茶喝,又将苏忆彤与江信之买来的果子、点心也一同摆上。   昨日下午月佼他们一回城,右司的同僚们自然就得了消息,赶上今日苏忆彤与江信之休沐,两人便约好了来探望她。   江信之感慨道:“你算不错了,纪向真那倒霉催的,前几日咱们去瞧他时,还趴在榻上哼哼唧唧下不了地呢。”   当日江信之赶到香河城西郊山下的小树林时,因对那山中地形不熟,没追得上玄明那队人,便只救下被绑住手脚扔在地上的纪向真。   算起来,纪向真比月佼先回京近十日,此时还下不了地,可见也是遭了大罪了。   “伤得这样重吗?那时我只瞧见他被绑着扔在地上,并不清楚他究竟伤在哪里了,”月佼有些担心地皱起了眉头,“总觉得他好像是被我连累的。”   苏忆彤轻瞪了江信之一眼,赶忙安慰:“哪里就连累了?是你们原先查的那件‘碧竹门’的案子本身就与李玄明有牵连,人家等在那儿守株待兔呢,他就是运气不好没躲过。”   原来,那“碧竹门”本是玄明暗中扶持起来的一个小帮派,之前那几起地价侵并他人土地的案子,是在玄明的授意下进行的。虽苏忆彤的父亲,香河县丞并未卷入其中,但县衙中有不少得了好处的帮凶。   月佼与纪向真受命前往香河县暗查此事,虽一应行事都低调隐秘,可到底强龙不压地头蛇,对方多少得到一些风声,早有准备的。   纪向真当日去夜探香河城县衙,自然就落进人家早已布好的圈套中了。   如今想想,若无江信之这颗暗中策应的隐棋,纪向真与月佼两人最后还不知会落得个什么下场。   “那究竟伤成什么样了?”月佼忧心忡忡的目光在他俩之间来回逡巡。   苏忆彤欲言又止,讪讪端起茶盏小口抿着热果茶。   月佼见状,心知必定还有什么隐情,便急了:“你们不要瞒我,大夫说了我眼下不能多费脑子想太多事,会变傻的!”   苏忆彤不吱声,江信之只好摸了摸鼻子,讪讪垂眸:“打斗中被一刀砍在后背上,伤口挺深的,肩胛处都见骨了……后来腰后又被匕首捅了个窟窿……”   回想起那日玄明故意拿脚去踢纪向真的后背,月佼这才明白纪向真当时为何一副疼得几近晕厥的模样。   玄明就是照纪向真的伤口上踹的!这禽兽!   月佼气得直咬牙,不过转念一想,又替纪向真庆幸,“好在你及时赶到,也亏得他撑住了。”   江信之想想自己赶到时纪向真那惨状,也不由得叹气连连:“可不就是么,后来大夫也说,若再迟上一个时辰,不说旁的,血流殆尽死翘翘那是没跑的。”   月佼双手合十抵住鼻尖,庆幸地喃喃道:“活着就好。”   又瞧瞧眼前的两位伙伴,笑眸中闪着百感交集的泪光,“大家都要长命百岁呀。”   “是活下来了,可名声没了……”苏忆彤的神情有些别扭,小小声地嘀咕了一句。   月佼抬手揉了揉眼睛,诧异道:“什么名声没了?”   “他的伤全在后背。”江信之有些沉重地将头撇向一边,心中五味杂陈。   见他们二人的神情沉重又微妙,月佼愈发疑惑了:“伤在后背,有什么问……”   话没说完,她自己却反应过来了。   大缙以武立国,对武职官吏自然更强调一个“勇”字。纪向真的伤全在后背,合理推断应当是在逃跑时受的伤。   临阵怯敌,对大缙的武官武将们来说,是比吃了败仗要耻辱百倍的。   “这怎么能怪他呢?人家早就布下陷阱,他只有一个人,打不过自然就该跑啊!”月佼简直要气成河豚了,头疼得快要炸开。   没有比活着更重要的事啊!   苏忆彤心事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无奈地看向月佼:“谢笙大人在得知纪向真的伤势之后,当场脸色就黑了,赵攀大人就更不说了,哎。”   当初在营地武训时,就因为他们几个总往山上躲,逃过了许多次熬刑的训练,导致赵攀对他们的印象一直很恶劣;直到他们漂亮地完成了“洞天门贩奴案”及沅城营救严怀朗一案,又顺手抓回了个宁王的小儿子,这才稍稍扭转了赵攀的看法。   如今纪向真这事一出,赵攀有多恨铁不成钢,这是可以料想得到的。   月佼咬牙站起身来,无计可施之下只能原地转圈圈,“什么嘛!要是打得过,谁会想跑啊?自然是保命更重要啊!”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很多事在大家脑中是根深蒂固的……”江信之揉了揉额心,苦笑道,“听我母亲提了一嘴,好像已有言官在准备弹劾右司御下无方,武职官员临敌奔逃。”   纪向真被送回京已经近十日,朝中对此事早就议论纷纷。只不过右司的最高官长严怀朗一直没回来,且之后又牵拖出玄明的案子,因此许多的讨伐还在引而不发的阶段。   只怕等玄明的案子一审完,跟着就是以纪向真为由头,铺天盖地又开始鞭挞严怀朗了。   “那就让他们排排站出来,咱们提刀砍过去,瞧他奔不奔逃!”月佼恼得直跺脚,“谢笙大人怎么说?她是不是想把纪向真解职赶走?”   见她一直揉脑袋,苏忆彤赶忙拉她坐下:“别急啊,这不是严大人还没表态么?”   江信之看了她俩一眼,没敢说到时只怕严大人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   气呼呼吃完午饭后,送走江信之与苏忆彤,月佼又在院子里团团转,那两名侍女如何哄也将她哄不回榻上了。   她又急又气,却又想不出法子,心中憋得难受,又委屈得慌。   偏这时候还有个不长眼的熊姑娘找上门来惹她。   听到门口的动静,月佼月佼茫然止步,循声回头远远望去,竟是半年不见的严芷汀,带了两个小丫头,却被严怀朗派来的侍女拦在门口呢。   “喂,我来找你的。” 严芷汀远远对月佼喊道。   上一次两人见面时,还是二月里在高密侯府,如今已近十月中旬,春衫早已换成了秋袍,严芷汀也似乎抽了些身条,较半年前少了些稚气。   “找我?”月佼疑惑地指了指自己。   “我、我路过,顺道找你,”严芷汀眸子滴溜溜乱转一阵,才又道,“那什么,你住这里吗?”   月佼点点头,不明白这小妹子为何看起来不太友好。   二月里两人在高密侯府初见那次,虽她被这妹子抱住一通哭闹得莫名其妙,可她记得那时小妹子对她没什么敌意的。   “你能叫她俩让我进去吗?我有话要对你说。”严芷汀道。   毕竟是严怀朗的妹妹,面子还是要给的。   月佼想了想,“只许你自己进来,我不喜欢家里有很多陌生人。”   严芷汀面上似有恼意,可看着月佼却又有些害怕似的,倒也没再强争,低声交代了身旁的小丫头两句。   高密侯府来的那两名侍女见月佼点了头,这才放严芷汀进了。   说来也怪,严芷汀明明是严怀朗的妹妹,高密侯的亲外孙女,可那两名侍女却似乎只把她当做一个寻常的客人在对待。   严芷汀有些着恼地瞪了两名侍女一眼,又对月佼撇撇嘴,翻着小白眼蛮霸霸哼了一声。   “要说什么就说什么,装神弄鬼很讨厌。”月佼本就为着纪向真那事满肚子火气,便也不跟她客气。   余光瞥见月佼拎起小桌案上的茶壶倒了一杯热果茶,严芷汀假装若无其事地在桌旁的椅子上坐下,口中道:“我不会喝的。”   “又不是给你喝的。”月佼没好气地啧了一声,自顾喝了起来。   那果茶有一股沁人心神的酸甜芬芳,严芷汀隔桌闻着,莫名吞了吞口水。可她自己才说了不喝,实在拉不下脸又去向她讨。   “喂,你这个人很坏啊。”严芷汀忿忿道。   月佼诧异极了:“我怎么你了?”   “你害我母亲和二哥吵架了,就你出京之前,吵得可凶了。”   “关我什么事?我又不认识你母亲。”   月佼想起自己九月底出京之前,仿佛是有忠勇伯府的人递了话,说严怀朗的母亲叫他回去一趟。   严芷汀重重地点头,“那夜母亲派人让二哥回去吃饭,后来说了二哥的婚事,跟着二哥就同母亲吵起来了。”   月佼端着茶杯的手一顿,抬眸看她,关注的却是——   “严怀朗……竟会同别人吵架?真可惜我居然没见着。”   严芷汀险些从椅子上跌了下来:“你这个人怎么回事?!这是重点吗?重点是因为你,我二哥,和我母亲,吵起来了!”   其实是她母亲单方面在吵,二哥从头到尾都只是板着脸看着,不过她不想让这人知道。   “哦。”月佼随口应了一声。   严芷汀被她这态度憋得更生气了,“你都不问问出了什么事吗?”   “哦,出了什么事?”   太、太敷衍了!严芷汀气恼,“你一点都不关心我二哥!你果然不是认真喜欢他!”   “我是不是认真喜欢他……做什么要告诉你?”月佼扭头,满眼奇怪地瞧瞧那个气炸毛的小妹子,“我不会自己告诉他吗?” 第七十二章   严芷汀被噎得讪讪的,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你大老远跑来找我, 究竟是要说什么呀?”月佼放下杯子, 揉了揉发疼的脑袋,有些烦躁地瞥了她一眼, “好好的一个小妹子,说话做事怎么没头没脑。”   终于回过神来的严芷汀站起身来,气呼呼地叉腰,瞪圆了眼睛,“母亲找人打听过了, 说你来路不明, 连身份户籍都是二哥帮你伪造的……总之你、你根本不是个做妻子的好人选。”   “哦。”月佼这回连瞥她一眼都懒怠了,只顾皱眉揉着脑袋。   身份户籍的事又不是她在搞鬼,红云谷那么多人呢, 几百年来都不知身份户籍为何物;还有边境上许多人,也是没有这东西的。   说起来,这事连陛下都暂时想不出妥善解决的法子, 做什么冲她发难?真是奇怪。   严芷汀被她的态度闹糊涂了,拎了裙摆踏着重重的步子站到她跟前,垂脸瞪着她。   “你这人!怎么,怎么这样?”   “我怎么了?”月佼也被闹糊涂了。   若这小妹子不是严怀朗的亲妹妹,她真想团吧团吧给丢出去,丢得远远的。   烦人呢。   严芷汀被她浑不在乎的模样气红了小脸, 跺着脚低嚷:“母亲不同意二哥娶你的!”   “那又不是我的母亲,我不归她管, ”月佼站起身捋了捋衣摆褶皱,目光轻垂与严芷汀四目相交,撇撇嘴道,“她同意不同意,都请找你二哥说去,跟我说不着。”   此刻她脑中一大堆事乱糟糟搅和在一起,哪件都比严芷汀说的这事严重百倍,她实在不耐烦搭理这些有的没的。   月佼这全然不按套路走的反应怔得严芷汀一愣一愣的,末了只能讷讷望着她的眼睛,不自觉地退后了两步。好像、好像也是这么个道理哦?   月佼轻啧了一声,没好气地抬手按着自己不住发着苦疼的头顶,“没头没脑跑来跟我说这一通,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打又打不过我,指着说两句话就能把我气得拔腿就跑呢?”   严芷汀发现自己快被这个奇奇怪怪的人给闹疯了。   寻常的姑娘在听到这种事之后,不是应该难过得哭起来吗?再不济也是假装不在意,请她离开,再自己躲起来哭吗?   这人倒好,理直气壮比谁都凶。   哪有这样不按套路来的!一点章法都没有!   “青天白日的,你都不用进学读书吗?”月佼像是忽然想起这件事,眼神渐渐有些严肃起来。   “不、不喜欢读书,”严芷汀也不懂自己为何要怕她,嗓音渐渐就变小了,“年初起就没再进学了……”   月佼板起了脸:“那就自己找些喜欢的事情啊,跑来惹我做什么?”   虽严芷汀就提了这么一句,月佼心中却涌起一阵无能为力的可惜。   陛下、定王殿下、帝师一家,还有许许多多人,花了几十年的功夫,两三代人倾注毕生心血,去争取、去守护,让女子与男子重新享有同样的权利。   可时至今日,显然仍有许多人,并不在意这好不容易争取回来的局面。   既每个人都有机会去选择活成怎样的模样,为什么非要将自己耽溺于这些鸡毛蒜皮的家长里短之中呢?   一生很短,这天地却很大啊。   “这世间有趣的事情那么多,哪一样不比惹是生非有意思了?”月佼面色沉痛,缓缓道,“搬弄是非的嘴脸,很难看的。”   严芷汀被她说懵了,眼中茫茫然浮起些不知所措的泪意,张了张嘴想要辩驳。   偏生月佼半点不打算让着她,见她还想还嘴,丝毫不给面子地又补上一句:“丑、死、了。”   起先见严芷汀来者不善的模样,高密侯府那两名侍女担心月佼会吃亏,还在考虑该不该去帮着挡一挡,这会儿却都远远抿着唇角的偷笑,放下心来。   二公子看上的姑娘,还当真是……不同寻常呢。   ****   忠勇伯府原是侯门,是传承了几百年的开国老勋贵之一。   到严芷汀的父亲袭爵时,因家中已有两三代未再出过什么肱骨勋臣,便按律降爵袭位,从忠义侯成了忠勇伯。      饶是如此,严家到底还是有传承的世家高门,严芷汀又是家中最小的女儿,生来就能被人高看一眼。   加之她自幼又在母亲跟前被呵护纵溺,寻常在外便是胡闹些,旁人多少也会留几分余地,许多事笑笑也就过了。   她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过这般下不了台的场面了。   其实她今日来时,并没有想好自己是来干嘛的,只是听说那个害母亲和二哥吵架的姑娘于昨日黄昏时回京了,于是脑子一热就气势汹汹地来了。   原以为能威风凛凛地给人家个下马威,哪知却反被对方铩得哑口无言,几欲落泪。   她是在这京中长大的,身边当然少不了一些从小交好的闺中密友,也见识过几个朋友家中的厉害嫂子们。   可她瞧着别人家,通常只要有自家母亲撑腰,那些厉害嫂子在台面上多少也会让着,由着小姑子凶巴巴说几句。   便是她自己的母亲,在面对她姑姑的刁难时,也会看在她父亲的面上多少忍让一二,怎么偏她面前这个……就这么毫无顾忌、半句不让呢?   “你就不怕,得罪了我,将来到了我家,母亲给你脸色瞧?”严芷汀简直委屈到哽咽。   月佼觉得与这小妹子说话实在费劲,“你们这些奇怪的中原人,真是有理说不清。你都特意跑来跟我说你母亲不同意了,那我做什么还去你家?”   “莫非你、你竟想叫二哥入赘?”严芷汀吓得,眼泪都掉下来了,“二哥不会答应的!父亲母亲、祖母、外祖父外祖母……全都不会答应的!”   “我理你那么多谁谁谁不答应,谁要他入赘了?闲得你整天瞎操心别人的事,”月佼白了她一眼,“先说好啊,哭可以,不许嚎出声的。我正头疼呢,你要是哇哇哇地大声哭,我就打你,打得扁扁的。”   月佼四下环顾,最后远远指了指院门上贴的门神画像:“就跟门神画像一样扁扁的。”   严芷汀瞧着月佼此刻的眼神很认真,赶忙双手捂住自己的嘴,泪珠子一颗接一颗,滚得那叫一个默默无声又无助。   她活了十三四岁,还是头一回遇见如此混不吝的女子,水泼不进,火烧不透,仿佛这世间没有谁能使她挫败、伤心、退却。   怎么能有人活得这样……这样……   她想不出来该如何形容,只觉面前这个人似乎与母亲说的不一样。   似乎,有些配得上她那万事打不倒的二哥。   ****   见严芷汀可怜巴巴地老实了,月佼才缓了神色:“我不大懂你为什么要跑这一趟,也懒得问你什么。我活这一世不易,才不会费心与人较劲。”      她不会没事去欺负人,可也不会由得旁人来欺负。   “我是不是做妻子的好人选,这事你说了不算,你母亲说了也不算,连皇帝陛下来说都不算的,”月佼顿住又想了想,才接着道,“毕竟,我又不是给你们做妻子。”   严芷汀还捂着自己的嘴呢,带着隐忍哭腔的嗓音便闷闷隔了手掌传出来:“可是,母亲不喜欢你的,我也……不喜欢你。”骨子里太悍了,讨厌。   她这话非但没让月佼生气,反倒让她笑了一下:“我也不喜欢你呀!又没谁逼着你们喜欢。”   “那,那你……二哥他……”见她什么都不在乎的模样,严芷汀是彻底傻眼了。   “关你什么事?”月佼凶凶的瞪眼横着她,“哪儿来的回哪儿去,不许再来惹我,不然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哼。”   话才说完,她的目光就瞥见严芷汀身后那悄无声息进了院的人。   严怀朗今日仍着黑色朝服,衣冠齐整,随着缓步徐行间身移影动,腰间的银印青绶扬威曜武,气度凛凛。   她的心上人呀,就这么姿仪挺拔地迎着光走过来,都比别人好看呢。   对身后的情形一无所知的严芷汀缩了缩脖子,伸手胡乱抹了抹面上的泪痕,外强中干地喵喵叫:“我、我才不怕……没有十分怕你……你你你,你那什么眼神?”   “或许,是同情的眼神……吧。”   月佼话音尚未落地,严芷汀已被人从身后拎小猫崽似的提溜起来,双脚离了地。   月佼偷偷隐了个带笑的呵欠,不忍直视,索性将头扭向一边,假作若无其事地抬眼望天。   唔,今日天气真好,可惜严大人的脸色却不太好。   严芷汀蹬腿儿扭头,见拎起自己的人是自家黑脸二哥,才擦干的眼泪又唰唰滚起来。“二哥……我……我没……”   严怀朗拎着她大步走向院门口,边走边冷冷道:“会哭了不起?”   “不是母亲叫我来的……我只是……”她蓦地想起月佼方才说过的话,生怕哭出声真会被打得扁扁的,于是强忍了喉中的哭音,满眼的悲从中来。   严怀朗将严芷汀拎过去放在门槛外头,却并不想理她,直接扭脸对身后两名侍女道,“往后小小姐若再来,直接丢出去。她若回去向谁告状,全都算我头上就是。”   两名侍女垂脸忍笑,点头应诺。   见自家黑脸二哥毫不犹豫就要当面关门,严芷汀流着泪可怜兮兮道,“二哥,我、我就说一句话。”   严怀朗这才拿冷冷的目光看着她,满脸写着“赶紧说完赶紧滚”。   “你和她,”泪流满面的严芷汀哽哽咽咽,朝院中那个仿佛事不关己的月佼努了努嘴,“我觉得……你们很配。”   一样凶!   “用你说?”严怀朗有些意外又有些满意地淡淡轻哼一声,面色稍缓,“不准再来裹乱。”   说完,当着她的面就关上了那扇小院门。   严芷汀望着无情紧闭的门扉,忍了半晌的哭音终于脱口,哇哇哭着往巷口停着的自家马车跑去。   “我干嘛要来……我就不该来……呜呜呜,好吓人……两个都不是好人……”   等在马车跟前的两个小丫头远远见她这副落荒而逃的惨样,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忙不迭惊慌地迎上来扶。   ****   将熊妹妹丢出门后,严怀朗才转身重新走向月佼。   “她欺负你了?”   见月佼苦着脸揉脑袋,严怀朗眉心蹙得更紧,一副只要她说是,他就会追出去将严芷汀揍一顿的模样。   月佼噗嗤一声笑了,“没呢,她都哭了。”这偏心偏得,亲妹妹倒像捡来的。   “理她那么多,每回讲理讲不过就只会哭来骗人。”细细打量她的神色确实不像受了欺负的模样,严怀朗心中稍定,这才渐缓了眉眼,打横将她抱起来。   “不是叫你好生卧床静养吗?”他边走边道,“还头疼?”   今日议事一上午,同熙帝已决定三日后亲审玄明,又钦点颐合长公主、吏部尚书、监察司左司丞许映、定王世子李君年四人陪审。   事情一定下,严怀朗心中记挂着他那头疼到怏怏的小姑娘,神思不属地陪着同熙帝用了午膳后,便赶忙快马加鞭地赶回来。   不曾想却在巷口见到严芷汀的马车,他当下就心中发恼了。   好在他进了院子后就看到小姑娘气势汹汹,严芷汀倒像溃不成军的模样,这才略略释然了些。   月佼抬手环住他的脖子,窝在他的怀抱中扁扁嘴道,“醒来以后一直疼着,江信之和苏忆彤来看我……又说了纪向真的事……他会被解职赶走吗?那些人之后又会弹劾你吗?”   “你就是想太多了才会头疼,叫你别多想的,”严怀朗抱着她进了楼上的寝房,将她放在榻上,“放心,纪向真不会有事,有我在。”   月佼心疼地抬手摸了摸他眼下淡淡的乌青,“那,你呢?你会有事吗?”   “不会。”视弹劾如家常便饭的严怀朗轻轻扬唇。   大缙以勇武立国,在众人旧有的观念中,过于强调九死不悔的牺牲,这是严怀朗一直着力想摒弃的东西。   不过他很清楚,如此根深蒂固的举国共识,自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扭转,也非他一人呼号就能轻易变了众人心中乾坤。   这件事或许要经过好几代人的涤荡,打无数的嘴仗,以无数的践行去实证,才能慢慢拨开这层迷思。   但这层迷思一定要有人去拨,而最先出手去触动这种陈腐观念的人,必定会背负骂名。   他不怕千夫所指,他一直在尽力去做点燃这星火的人。   “或许微不足道,惟愿积沙成塔。”严怀朗轻声道。   “你说的才是对的,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若有人因此骂你,我就替你骂回去,”月佼坐在榻上,展臂紧紧抱住他的腰,“若遇到我骂不过的那种……我,我就陪着你挨骂。”   严怀朗眸心湛湛漾开悦然的星光。   他的小姑娘虽说不出什么堂皇的道理,可是,她都懂。   真好啊。   ****   这会儿是正未时,大白天的月佼本也睡不着,可她想着严怀朗昨夜被自己折腾半晌,一定没睡好,今日又忙了半日才赶回来,便乖乖陪他躺下午歇片刻。   两人在榻上窝到一处,不待他伸手,月佼便熟门熟路地缩进他怀里。   他又言简意赅地将玄明一案的相关安排对月佼说了,以免她总牵肠挂肚不能安心静养。   “对了,严芷汀跑来跟你瞎说什么?”严怀朗垂首抵住她的额角,温声问道。   “说你之前同你母亲吵起来,又说你母亲不喜欢我,不同意你娶我的,”月佼回想片刻,打了个浅浅的呵欠,又随口补充道,“还有她自己也不喜欢我。”   严怀朗喉头微滚,紧声道:“你怎么说的?”   月佼得意地皱了皱鼻子,抬起下巴蹭蹭他的侧脸:“我说我不归你母亲管,叫她有事自己同你说。我机灵吧?”   “机灵坏了,”松了一口气的严怀朗哼哼笑着,低头亲了亲她的唇角,“这种事就该放着我来,你只管好好想想,几时才要嫁给我,这就行了。”   月佼愁眉苦脸地叹气:“还有好多事呢,哪有心思成亲?阿木还在候审,红云谷里还有那么多人……玄明的案子也不知会不会牵连到谷里的人……”   谷中虽有玄明同党,但更多的却是祖祖辈辈在红云谷生活了几百年的山民。那些人哪里懂得什么“新学”,不过是被人鼓动盲从罢了。   如今谷主中风,右护法哲吉被玄明杀了,自己又在外头,谷中的那些人轻易又出不来,往后他们该怎么办啊。   “这些事急不来,等你好些,咱们再一件件慢慢捋,”严怀朗一手绕过她的颈下,长指轻揉着她的额穴,“先睡一会儿,晚点带你去给罗大人挑寿礼,再去济世堂找隋枳实瞧瞧,怎么总头疼。”   他的话对月佼来说犹如定心丸,烦恼了自己一早上的那团乱麻就这样轻易被抽丝剥茧了。   “总觉得,只要有你在,一切都会好起来。”   月佼在被子下抓到他的手,将自己纤细的五指扣进他的长指之间,舒服得眯起了眼儿,“嗯……方才忘记说,严芷汀还说,我不是认真喜欢你……我没答她的。”   “嗯?”严怀朗长指微顿,等待着她的下文。   他垂眸望着怀中那昏昏欲睡的人,长睫颤颤,满心里全是七上八下的缱绻。   小姑娘喜欢他,这件事他是早就知道的。可若话是从她口中说出来,那就不同了。   “我喜欢你的,很认真,很喜欢。”月佼张开眼,盈盈笑眸如柔软星河。   “有多喜欢?”   “喜欢到,不管能不能和你成亲,都会喜欢。一直这样喜欢。”   初冬的午后阳光并不算暖,只是金金碎碎自窗棂中洒进满地。   可此刻的严怀朗却觉自己怀中抱着炽热的暖阳,满眼全是明晃晃炸开的光。   “你这个严小二,我都没有跟严芷汀说,一直忍着,就只说给你听的,”月佼嘟了嘴,赧然带恼地在被子下踢了他一脚,“我在认真同你告白,你满眼悲愤是什么意思?”   “因为我累得半死,就指望抱着心爱的姑娘午睡小憩片刻……”   严怀朗低下头,一寸一寸,顺着阳光,徐徐靠近那甜软的红唇,嗓音喑哑,隐隐带颤,“可我心爱的姑娘她,似乎存心不让我睡。”   心爱的姑娘在自己怀中倾吐出简单却热烈的告白——   这种时候还睡得着的,只怕不是人。 第七十三章   两人之间已有过无数亲吻与相拥,可这一回却是前所未有的狂肆。   帐中气息炽烈交缠, 如春意融融;枕间有乱发意态风流, 似墨云松松。   言不成言,语不成语, 一呼一吸间全是破碎而旖旎的温醇酥香。   月佼的周身早已软得不成话,栗栗轻颤如被投于鼎沸热汤之中。   危险却诱人的氛围使她满心里又惊又羞,只能双眸紧闭,两排小扇子似的睫毛抖得可怜极了。   “你……”   月佼想瞪人,可才一睁眼, 眼角却莫名渗出一颗意味不明的泪来。于是只好无助地将红透的小脸侧向一边, 哀哀软声,“不许胡闹了……”   嫩嗓甜甜,带着颤巍巍的沙哑。   自打之前在龙泉山上云照家别院里看过“红杏楼主”的大作后, 月佼觉得自己已经算是懂得很多事了。   可经此一役,她才知自己的“见识”还是太浅薄。   她的心上人显然在各种事上都比她“饱学博闻”,她不是对手, 惹不起惹不起。   “谁在……跟你胡闹?”   严怀朗哼笑着衔住她红如珊瑚的耳珠,沉嗓喑哑,似乎也没比她好到哪里去。   “我在认真……同你告白……你……”   被中的某些动静使她蓦地绷身抬了下巴,蜜蜜绯色的脸颊愈发红得不像话了。   “我在,很认真地,回应。”他的唇顺势而下, 肆意流连在她下颌与颈相接的柔软方寸。   平素在外人眼中如冬夜明月般清冷淡漠的严大人,此刻却是俊颜酡红, 薄唇含笑,眸心里湛湛似有火苗。   如此“身体力行”地回应,可以说是很有诚意了。   羞恼又难受的月佼抬起手,有气无力地抵住他的额角,“诚意……收到了……多谢,可以……住手了!”   有人的手在做坏事,这让她险些尖叫出声,眼角又沁出泪来。   这般前所未有的阵势,当真是惊着她了,于是她忙不迭敛起全身仅有的力气,将他推向一旁,倾身扑过去压住他,期期艾艾红着脸告饶。   满心里早已如野火燎原的严怀朗哪里肯善罢甘休,翻身又将她压了回去。   可怜好端端一张梅子青缎锦面棉被,就在两人痴缠与抵挡的攻防中被裹来覆去,直掀起阵阵暧昧惊涛,再也做不成一张端庄而正直的棉被了。   赧然的月佼有气无力地轻轻挣扎,羞红的额角渗出薄薄蜜汗,笑音含糊带颤,口中叽叽咕咕跟个小车轱辘似的,翻来覆去地伸冤,一径说着是他自己讲好晚些还要领她出门给罗堇南挑寿礼、还要去济世堂看大夫云云。   到底严怀朗对她是纵容惯了的,她这又是讲道理,又是撒娇,又是耍赖的多管齐下,终究还是求得他心软地放过了她,顾自痛苦而甜蜜地紧闭双目,于天人交战中平复着满腔满腹那烧不尽的野火。   如蒙大赦的月佼嗔笑着轻踹了他一脚,赶忙起身下榻,将他“关”在帐中,“你、你好生午歇,晚点我来叫你起床。”   严怀朗似笑似吟的轻哼隔着帐幔传出来,烫得月佼耳廓又红,咬唇笑着跑到妆台旁,做贼似的整理着凌乱的发。   她的目光不经意瞥见铜镜中的人影——   嚯!这个衣襟不整、小脸泛红、眼儿媚媚的姑娘……谁呀谁呀?!   不像话,太不像话了。   ****   自昨日回京,严怀朗又要顾着月佼,又要忙着进宫与陛下议事,几乎就没有踏实歇过,月佼打心底里是很想让他好生睡上一觉的。   将自己重新打理得周周正正之后,月佼心虚地溜溜达达下到院中,躲到书房去修身养性。   说来也稀奇,她去年冬日就搬进这宅子,却数今日访客最多。早上来了苏忆彤与江信之,午后送走严芷汀,这会儿才在书房坐了不到半个时辰,又来了一位。   “……第五姑娘,是昭文阁大学士罗霜大人来访。”   两名侍女虽是严怀朗从高密侯府调来,算是“暂借”给月佼差使的,可显然这二人都是严怀朗慎重挑选过的妥帖可信之人,并未因月佼只是临时的主人而有所怠慢。   此刻一人在院门外迎客,一人就到月佼跟前恭敬来禀。   月佼愣了愣,“那、那我去迎吧,劳烦小姐姐帮忙在书房摆茶。”   语毕便起身往院门处行去。   见她似有犹豫,侍女跟在她身侧,恭谨低询:“姑娘若是为难,是否请二公子……”   侍女不知她与罗家的渊源纠葛,见她听闻是罗霜来访竟似有踌躇,怕她要吃亏,便委婉提醒她可以让严怀朗出面帮她挡一挡。   “不、不用的,让他好生歇会儿,”月佼面上赧然,磕磕巴巴道,“我自己可以。”   虽说她还没想好如何面对罗家的人,但场面上她还是可以应对的。   她既发了话,侍女也不自作主张,便依她的吩咐去备茶点。   月佼行到门口,见罗霜在两名随侍的陪同下耐心立在阶前,忙不迭拎了裙摆迈过门槛去迎。   无论如何,罗霜官阶较她高许多,又是年过六旬的长辈,让人家在门口这样候着,月佼心中也是过意不去的。   原本在门口的那名侍女见月佼出来,便恭敬让到一旁,立在月佼的身后。   “无妨的,不必拘礼,只是来探望你罢了,”罗霜体谅地拾阶而上,将带来的伴手礼交到月佼身后的侍女手中,笑意慈蔼,“你尚未大好,本应卧床静养才是。”   月佼恭敬地行了晚辈常礼后,忙请她往院中去,口中不自在地浅笑低应,“只是还有些头疼,旁的倒没大碍的。”   罗霜回头交代两名随侍等在门口,便跟着月佼往里走。   她四下打量了一下宅子的环境,不无亲近地关切道:“宅子是小些,不过倒也雅致清静。听说是赁下的?”   “嗯,去年刚来京中时就赁下了。”   月佼讪讪应着,见她的目光落在院墙根下那片小苗圃,心中无端惴惴起来,手指不自觉就绞起了衣带。   罗霜回头瞧见她那副紧张兮兮的模样,笑笑又走,“别家姑娘都种花,你倒不同。”   “只是一些草药,”月佼垂了脸,对这样的闲话家常有些无措,“从家乡出来时带了点种子,京中气候不同,只养活了几种。”   两人一路行至书房,侍女早已将茶果点心排布妥当。   落座后,月佼小心地替罗霜添上茶,规规矩矩地坐着,像在小书院听训一般。   罗霜心疼地叹了一口气,轻道:“你这小姑娘……哎,怎么在自己的地盘上还这般拘束?”   “罗霜大人今日来,是有什么要指教的吗?”月佼不敢看她的眼睛,垂眸望着自己眼前的茶杯,盯着那杯中茶水波纹涟漪,心中也是同样的起伏微澜。   若今日来的是罗昱修,她就算心下不甚自在,也断不会如此紧张。   她能感觉得到罗霜急于亲近的慈爱善意,并不以为罗霜会与自己为难,可一想到自己的祖父几乎算是这位长者亲手带大,她就觉得无颜面对。   在罗霜心中,小弟罗霈该是很重要的人。   可他却因为种种原因长留在了红云谷。   这对幼年时相依为命的姐弟,此生已阴阳相隔,再不得见了。   月佼一直不愿与罗家相认,最主要的缘故就是不知该如何对罗家人——尤其是年事已高的罗堇南与罗霜——交代祖父罗霈流落到红云谷后的种种遭遇。   她是晚辈,对祖父与祖母之间的前尘种种的了解,也不过偶尔听来只言片语罢了。中间的爱恨恩怨她说不清楚,也不知该如何去解释才能不使罗家人伤心。   她的祖父临终前特意叮嘱过,不立碑、不设灵位祭奠,因为他自觉辱没了家门风骨,便权当自逐于家之外了。   其实从罗昱修及罗霜的态度来看,眼下即便月佼不松口承认,他们也早已猜到,严怀朗交还陛下的那枚椒图兵符,是从她手上得到的。   她的身份在罗家算是坐实,只是她不愿认,他们也没要逼她的意思。这份无言的温情,她心中不是不感怀的。      罗霜轻叹,笑意无奈,“没什么要指教的。后日就是家母寿辰,怕你不肯来,今日我就特意登门来请,以示郑重。”   “要来的,”月佼眼中浮起一层薄薄水气,心中酸软,“正想着晚些去给罗堇南大人挑一份寿礼……”   面前这位长者是她祖父的姐姐,按中原的习俗,她该尊称一声姑婆,或外姑婆;而罗堇南,她祖父的母亲,那是她的曾祖母啊。   “小姑娘家家的,心事倒挺重,也不知成日都瞎想些什么,”罗霜的眼神像看着家中调皮的小孩儿,有无奈,有纵容,眼角的皱纹里全是笑,“你就是打定主意不肯认我,是么?”   就这么一句话,所有的事便昭然若揭,再容不得谁抵赖蒙混了。   她嗓音温柔慈祥,全无责怪之意,这让月佼心中愈发酸疼,忍不住就扁了嘴,眼泪唰唰地落了满脸。   她这一哭,把罗霜也惹得满眼是泪,站起身冲她展开了双臂。   那血脉相连的怀抱温软又厚重,无声呼唤着游子归家。   似被无形的绳索牵引,泪眼朦胧的月佼缓缓起身,绕过桌案,轻轻站到了她怀中。   罗霜抬手轻抚她的后脑勺,将小姑娘哭得湿哒哒的脸儿轻轻按在自己肩头,“傻孩子。”      月佼抽抽噎噎地伏在她肩头,小声道:“祖父说,他辱没了家门风骨,想回家,却不能回……我不知他是不是真的乐意阿娘做他的女儿,也不知他是不是真的乐意我做他的孙女……”   所以,她不知自己有没有资格替祖父与罗家相认。   罗霜虽年长自持,可一听这话也忍不住抹眼泪,拍了拍怀中小家伙的背,口中笑斥:“罗霈那混账小子,他懂个屁的家门风骨!不过是知道自己犯浑做了错事,不敢回家罢了……打小就是个敢做不敢当的混球,你别理他说过什么……”   口中是骂着,可句句都能听得出,她心中对最小的弟弟那份浓到化不开的溺爱与牵念。   话说成这样,这就算认下了。   隔了两辈的一老一少相拥而泣,前尘往事尽数不提,只安然享受着意外重得的天伦。   破涕为笑的月佼抹掉面上的泪,调皮地勾起唇角,瓮声瓮气道:“原来,罗霜大人,竟也是会骂粗话的……”   “何止会骂粗话,罗霜大人年轻的时候也曾是个泼皮姑娘,”罗霜拭去眼角泪花,“揍起家中不听话的小弟来,照样地动山摇。”   别以为老人家们就没有年轻过,可厉害可厉害呢。   月佼咬唇想了想,怯怯笑望着罗霜,眼角泪痕犹残,胆子却像大了许多:“我一直……不是不想认,是不敢认。许多事我怕我说不清楚……更怕说清楚了会让你们下不来台……”   罗霜佯怒地嗔她一眼:“什么‘你们’?无论当年有什么内情,你就是我罗家的小姑娘,这是刻在血脉里的东西。”   活到罗霜这把年纪,自是豁达又通彻,许多话根本不必说太透,对当年之事也能猜到一二了。   可无论罗霈与月佼的祖母是怎样相遇与初始,他最终将那枚椒图兵符交到了小姑娘手里,想必也是抱有侥幸,寄望于有人可以从中发现端倪的。   “那小子自幼多是我在带,他骨子里是什么德行我最清楚;无论他与你祖母是在怎样的机缘下生了你母亲,若他不甘心认你母亲是他的孩儿,他是不会将那东西交给你们的。”   罗霜抬手将月佼鬓边一缕发丝拢回她耳后,释然笑笑,沧桑而睿智的眸中洞若观火,“混账小子自来最会偷奸耍滑,书读得那叫一个鸡零狗碎,满脑子全是浆糊,只怕活到八十岁也只会是个混账老小子!他无非就是想不出什么周全的法子,又怕家中会责怪他少年时的莽撞出走,才含含糊糊不敢与你们多说什么,只将那东西给你们,就指着看天意,让你们没头苍蝇似地去撞大运,看最后有没有人能替他收拾烂摊子!”   月佼张了张嘴想要辩解,最终却只是“噗嗤”笑出声来。   从前在红云谷中,祖父已是她见过的最有学识的人,他教给她的一切,她都深信不疑。   直到严怀朗说,她读书根基不正,许多事学得七零八落,她才隐隐觉得仿佛是有些怪怪的。   之后进了右司,特别是在小书院进学之后,她对祖父的学问、见解,才终于有了比较正确的认知。   可那毕竟是她崇敬的祖父,她隐约觉得祖父有些事做得很奇怪,也不敢在心中多加腹诽。   如今被罗霜骂小孩子一般骂了个顺溜,她终于如释重负,又觉有趣得很。   罗霜只淡淡问过罗霈是哪一年过世,知道月佼祖母待他是好的,知道他的女儿女婿已英年早逝,如今只有月佼这一株小苗苗血脉传承,便就释然,不再深究那些让月佼不自在的隐情。   这位饱经风霜的长者,一生也算波澜壮阔,世事洞明,很清楚什么才是重要的。   罗霈已经不在人世,能知晓他最终的下落,便足慰心安,过往之事若有不愉快之处,便无谓再强行追根究底,翻出来平白伤了活着的人。   “既如此,索性趁你曾祖母寿辰,将你的身份对外头的人也说一说,”罗霜欣慰含笑,“回家吧。”   月佼猛摇头,见罗霜皱眉,忙又解释道:“不是,我不是那意思,就是……不必敲锣打鼓到处昭告的,就、就自家人知晓不行吗?我还、还住这里吧,平日里也总在官舍的……”   一急起来,就语无伦次了。   “不愿张扬么?”罗霜想了想,终于退让一步,“陡然让你换地方,只怕你也不自在,那就还住这里,改日我着人将你替这宅子买下来……”   月佼鼓了腮,嗔圆了眼:“不要的!我自己慢慢攒钱,钱够了再买。你、你若硬要买,我就,我就不理人了!”   一老一少目光相持半晌,罗霜再度妥协:“好好好,不买不买。哎,小丫头是大人了,自己有薪俸的,不乐意花家里的钱。”   “也、也不要到处去跟别人说我是……我是……”她答应与罗家相认,只是因为这血脉相连的牵系,却并不想贪图罗家什么。   “我只答应你,不主动去对旁人说,”罗霜睨她一眼,哼道,“可若旁人问起,那一定是要照实回答的。你就是我罗家的小姑娘,我是你姑奶奶!”   其实月佼是罗霈的外孙女,该叫罗霜姑婆才对;可她既称罗霈为“祖父”,罗霜便也循着她的习惯捋这称谓了。   月佼咬着唇角想了半晌,才痛下决心:“那就,成交吧!”   “既都成交了,还不叫人?”罗霜抬了抬下巴。   “要旁人问起,你才许说你是我姑奶奶,你同意不?”月佼再度确认。   罗霜略一沉吟,缓缓点头,“行吧。”   “姑奶奶!”   月佼笑眯眯、甜滋滋,痛快的脱口而出,当场把一向自持的罗霜乐了个见牙不见眼。   ****   严怀朗午睡醒来已是申时,下到院中时听侍女说之前罗霜来过,怕月佼要难过,便赶忙推门进了书房。   正在书房里揉着脑袋傻笑的小姑娘一见他,便乐颠颠扑上来抱住他,绘声绘色讲了自己如何痛快利落与罗霜相认,只听得严怀朗目瞪口呆。   早知事情可以如此简单,就不该平白绕这么大一圈。   严怀朗抱着她坐到书桌前的椅子上,接手替她按揉着她的额穴,没好气的轻笑,“所以,你还要不要去给你的曾祖母挑寿礼了?”   “说起这个事,”月佼微恼地嗔着他,环住他脖子的双手一紧,凶巴巴地训道,“好你个严小二!哼!”   “看到我额头上浮出来斗大一个‘冤’字了吗?”严怀朗回视着她,无奈一笑,“我怎么了?”   “你竟没告诉我,罗堇南大人……”   月佼张嘴在他下颌上咬了一口,有些发恼地改了称谓,“曾祖母,她今年的寿宴,是陛下在宫里给办的!”   “我忙忘记了,”严怀朗闷笑着朝后躲了躲,别有深意地咬牙道,“你若再招惹我,今日可就别想出门了。”   想想早前在榻上发生的事,月佼面上倏地滚烫,忙不迭自他怀中跳了起来,假作若无其事地扯着他的衣袖拖他出门。   严怀朗眸中漾起轻笑,由得她将自己拖着走。。   月佼面上红云久久不散,为缓解尴尬羞赧,一路叽叽咕咕念着,“当初在飞沙镇时,你说过会带我去见皇帝陛下……”   想想约莫就是去年此时的光景,当夜的种种历历在目。   严怀朗薄唇略扬,哼笑一声,反手与她十指相扣,“那时你还对我‘下毒’,说在见到皇帝陛下、证实我身份之前,每个月会给一回解药,后来却从没给过。”   “你怕不是傻?”月佼扭头嗔他一眼,笑弯了眉眼,“那时就跟你说过,是骗你的。”   那时严怀朗突然闯入房中,她手中没有旁的东西防身,只有一罐子木蝴蝶留给她的化瘀药膏,便假模假式唬他罢了。   之后她心中过意不去,明明主动招认过是骗人的,哪里来的解药给他?   严怀朗长指略收,将柔软的小手牢牢握在掌心,斜睨笑眸,“你就是下毒了。”   他中毒极深,只怕这一生,都要靠着身边这颗蹦蹦跳的漂亮小药丸子保命了。   如此“悲惨”命运,当真是闻者伤心、简直流泪……偏他又甘之如饴,不必救了。 第七十四章   大学士罗霜是同熙帝登基之前最重要的臂膀人物之一,行事妥帖周全且雷厉风行;如今虽年岁渐长, 又只担大学士之衔安心治学, 却仍旧不改年轻时的那种利落飒爽之风。   她在十月十五下午去了弦歌巷,与月佼将身份之事挑明落定后, 十月十六一大早便命儿子罗昱修再度前往,除了给月佼带去一堆首饰、药材、补品及一些精巧物件,还从罗家调拨好几名侍女及护院随侍供她差遣。   大早起就面对摞成小山头的物事,还有一堆侍女、护院,月佼整个人都懵掉了。   “都是……你曾祖母和你姑奶奶, 对你的关爱。”罗昱修强自忍笑, 尽力做出一本正经的模样。      月佼几度张嘴,都不知该说什么好,到最后急得开始薅头发了。“我不要的, 你原样拿回去,这些人也都带回去。”   昨日与罗霜的仓促相认是从心而为的选择,身为长辈的罗霜亲自来到她面前, 也不强令她做什么改变,只望她能认下这血脉亲缘,她本不是扭捏性子,自然就认下了。   毕竟旁的不说,单就罗堇南年事已高,走失四十多年的小儿子是再见不到了, 孙女也英年早逝了,眼下就看着一个传承着小儿子血脉的独苗苗重孙女, 明明都已到了京中,明明彼此也知晓对方的身份,月佼也做不出一直不松口、让老人家心头挂着遗憾的事来。   可她并未打算仗着这身份就去贪图罗家什么,这在她的心中是很不像话的事。   “那不行,你曾祖母和你姑奶奶定会打断我的腿。”罗昱修道。   月佼又急又恼地踱脚道:“你若不拿回去,我现下就把你打得扁扁的,叫你有腿没腿一个样!你自己选你愿哪一头吧,哼!”   可惜罗昱修没胡子,不然可当真要“吹胡子瞪眼给她看”,“怎么跟你叔说话呢?”   按说月佼该称他“舅舅”,不过他本从母姓,月佼又称他二叔罗霈为“祖父”,罗家这表亲堂亲的区分可算乱了套,于是他也跟着他母亲的法子,顺着月佼的习惯去捋这称谓了。   月佼气呼呼叉着腰举目望天,想了半晌,眼儿滴溜溜一转,计上心来:“你若把这些东西都拿回去,这些人也带回去,那你才是我叔,否则我不认你的。”   罗昱修被噎了一下,只好循循善诱地开始讲道理:“你看啊,你既不愿回家住,又不愿家中大肆张扬迎你归宗,长辈们体谅你自在惯了,也都纵着你的心意,按下不提了。眼下不过是你曾祖母和你姑奶奶想表示对你的爱重,你若不肯收,她们该多伤心?”   听他这样一说,月佼按着额头认真想了想,苦恼地叹着气,退让一步:“那,东西我收下,这些人你带回去,好不好?我这院子小,哪里需要这么多人照顾?况且我平素都住官舍,这几日也是养伤才在家多些,真的用不上。”   那些东西都还好说,放着就放着,占不了多大地方。可这么多人,那得要吃多少饭啊!她的薪俸可养不起这么多人呢。   罗昱修沉吟片刻,与她打起了商量:“你看这样行不行,就你在家养伤期间,这些人就留给你使唤,待你上值当差去了,就叫他们回家。”   “就养个小伤,哪用得上这么多人照看啊,”月佼苦着一张脸,“再说了,我又不是猴子,这么多人在周围盯着我,我头疼。”   对月佼来说,这几日有严怀朗自高密侯府拨过来的两名侍女照应,就已经足够了。   她自来就不是个排场大的娇气姑娘,从前在红云谷时,身边也只木蝴蝶与两名洒扫小婢;去年自飞沙镇出走进京之后,更是习惯了凡事自己来。   真要让她被一堆人围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她可受不了。   两人就一个漫天要价,一个坐地还钱,好几个回合之后才终于达成共识:侍女们都带回去,只留护院随侍在这儿看护几日,待她上值之后便让他们仍旧回罗家去。   罗昱修如释重负地拍拍手,“那,这下我是你叔了吧?”   “我开先提出的要求,你只答应了一半,”月佼白眼睨他,“所以你只是我一半的叔。”   她那调皮兮兮的笑模样让罗昱修怄得直磨牙,又好气又好笑。   ****   送走罗昱修之后,高密侯府来的两名侍女帮着月佼将罗家送来的东西整理清点,分门别类地收好,一通忙活下来,就过了半日。   吃过午饭,又喝了汤药,月佼忽然想起明日罗堇南的寿宴是摆在宫里的,于是又央着两名侍女陪她挑选明日要穿的衣衫。   “我没见过那样的大场面,不知穿成什么样才合适呢,是庄重些好,还是随意些好呀?”月佼坦诚自己的困境,打开了柜子,挠挠头,“算了,还是请两位小姐姐给我讲讲。”   侍女青萝上前替她取出一大叠当季合穿的衣裙,与另一名侍女红绡一道,将那些衣裙一件件展开,轮流在月佼身前比划着。   青萝与红绡虽也是未去过宫宴的,但毕竟是高密侯府的侍女,在这种场面事上的见识自然比月佼要多些。   红绡性子活泼些,当即爽利笑应:“既是宫宴,郑重些自是要的,选贵重的料子总不会错。不过也不宜太过素净,毕竟明日是帝师寿喜……况且座上都不是寻常人,各家小姐必定会打扮得更俏丽些的。”   说着就取过一件桃花色织锦袄,比在月佼身前认真打量着。   “做什么要打扮得俏丽些?”月佼疑惑地歪头觑着她。   红绡还没来得及再说话,就被青萝笑瞪了一眼,“也不好太招眼的,不然,若是被别家公子惦记上了,只怕有人要吃人。”   两人齐齐垂脸轻笑片刻,红绡赶忙收起那件桃花色小袄,又与青萝一道重新翻找合适的衣衫。   “啊?什么人要吃人?你们在说什么?”月佼茫茫然站成个桩子,任她俩折腾,“我明日究竟是该素净些,还是该俏丽些啊?”   有些话红绡与青萝也不便多说,只好含含糊糊带过,最后替月佼选好了一身杏色云绫锦箭袖小袄配上莲花绣幽蕊褶裙,端庄明丽又不过分招摇,算是很得宜了。   似乎是那汤药中安神的药材终于起了效用,这一通折腾下来,月佼竟然有些瞌睡兮兮的模样了。   于是她便自己揉着脑袋窝进被中,红绡与青萝便退了出去。   躺了一会儿,月佼在迷迷糊糊间不大舒适地翻来覆去好几圈,睡得并不算安稳,总似乎有哪里不对。   待到傍晚严怀朗过来陪她吃过晚饭,她才终于知道是哪里不对。   ****   戌时,严怀朗对月佼嘱咐了明日的安排,便要回高密侯府。   月佼依依不舍地扯着他的衣角,小尾巴似地跟在他身后一路黏出院门。   她这模样让严怀朗心中软得一塌糊涂,只好停下脚步回身笑觑着她。   月佼低头拿脚尖轻踢着地上的砖缝,捏着他衣角的手轻轻晃来晃去,扁着嘴咕囔道,“都怪罗昱修,偏不肯将那些护院随侍带回去。”   有罗家派来的护院随侍在,严怀朗自是不方便再留宿了。她先前没想到这一层,要不她才不会稀里糊涂同意那些人留下呢。   严怀朗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气嘟嘟的小脸,低声笑道,“也好。”   有些事月佼不明白,他可不会糊涂。   罗家今日塞人过来的举动,很显然就是冲他来的,其中维护的意味不言自明。   眼下月佼既与罗家相认,严怀朗总算有个提亲的去处,对于罗家并不算为难人的小小警示,他是必须要尊重的。   听他竟还说“好”,月佼恼得一脚踹向他的脚尖,“哪里好了?”   今日午歇时她就发现,没有严怀朗在身旁,她似乎睡不安稳了。这真是糟糕,可她没法子。   严怀朗闷声笑着将她拥进怀中,薄唇贴着她的耳畔,悄声与她耳语道:“不然,你总任意招我,却又老是半路叫停……很伤身。”   他贴得极近,说话间那薄唇便若有似乎地轻扫过她的耳尖,灼热又温醇的气息尽数扑在她的颊边,烫得她从耳廓一路红到脖子根。   月佼浑身一个轻颤,忙不迭怂怂地将红脸埋进他的肩窝,躲着他那恼人气息的侵扰。   她闷闷笑着嘀咕道:“什么嘛……我只是……那、那我今后都不招你还不行吗?”   “你这小姑娘,脑子怎么长的?”严怀朗以长指轻轻挑起她的下颌,使她不得不与自己四目相接,这才似笑非笑道,“对于你的招惹,我是乐意之至的,可你敢不敢别再半路喊停?”   “……不敢。”月佼面上更红,眸心被羞怯笑意照得晶晶亮。   院墙四下站着罗家派来的护院随侍,严怀朗实在不好造次,只好轻咳一声,万般无奈地放开她,只握住她微凉的指尖,低声笑道,“明日我先同罗堇南大人谈一谈,之后便选个日子提亲,同意吗?”   “你母亲不喜欢我……”月佼有些犹豫。   严怀朗握住她指尖的双手晃了晃,轻笑,“这事你不必烦心,反正将来咱们不同她住一处的。”   “谁在跟你说这个?”月佼嗔笑着轻瞪他。   严怀朗笑得温柔,嗓音徐缓,“那你就说,你是同意不同意吧。”   月佼有些羞赧地退后一步,却并未抽回被他握住的手。“同意什么?”   赧然无措的心慌使她难得地矫情了一把,明明知道别人在说什么,却偏要装傻。   严怀朗举步迈近,将她才拉开的那一步距离又消弭于无形了。   “你这个小松鼠精!我务必要提醒你一句,只让暖床却不给名分这种事,可以说是欺人太甚了啊。”   “哦。”月佼红着脸左顾右盼,偏不再看他。   “不许哦哦咦咦糊弄人!什么便宜都给你占了,竟还想拖着不给名分,当严大人是这么好欺负的?”   严怀朗稍稍使力捏了捏她的指尖,故作凶恶地催促道,“快,给句准话。不然我可报官了啊!”   月佼被他那委屈喊冤的神情逗笑,眼儿弯成细月牙,“你很急么?”   “十万火急。”   静夜缱绻,连拂面的凉风都似乎格外温情。   月佼笑眸轻垂,指尖在他的掌心轻轻划来划去,好半晌后,才小小声声道,“其实,我也急的。”   天凉了,是时候抱颗松子精回窝过冬了。 第七十五章   十月十七,辰时。芳草柔艳歇, 白露沾衣寒。   这近冬的天气里, 即便是旭日朗朗之下,也不免凉意袭人。   马车在内城东门的下马桥前停住, 月佼搓着手下了马车,刚一抬眼,就被迎面而来的云照扑了个满怀。   “哎哟哟,这是谁家的小月佼啊?”   自从香河城回京后,月佼一直在弦歌巷养伤, 云照忙得不可开交, 两人已有好些日子未见,自是亲热得很。   今日的月佼着一袭杏色云绫锦箭袖小袄,配了同色莲绣幽蕊褶裙, 因她自来怕冷,还特意添了一圈茸茸的白兔毛围脖,于娉婷袅娜间又多了些许温软可人。   云照从来手欠, 边说着话,就笑嘻嘻去揉她脖子上那圈茸茸,“瞧瞧这小白兔……”   月佼边笑边躲,口中轻嚷道,“不许瞎摸,仔细小白兔要被你摸成小灰兔啦!”   “可我还是最喜欢你妖里妖气的娇模样, ”云照笑得一派风流郎当,揽了她的肩膀, 边走边道,“不用东看西看啦,有人将你卖给我了,乖乖跟着我走吧。”   原来,严怀朗天不亮就已被急召进了内城,虽他知道罗家今日必定也会对月佼贴心照拂,可月佼与罗家人终究还有些生疏,他怕她会不自在,便托了云照在内城门外迎她。   严怀朗对月佼的性子当真是摸得透透的,有云照陪同,月佼心中的确踏实不少。   “许多事我不太懂,你提醒着我些。”月佼扭脸望着云照。   既是帝师寿辰,又是陛下亲自给设宴贺寿,便是月佼这般很多事不懂,也多少明白内城里必定有一些与外头不同的规矩。   云照颔首,红唇轻扬,搭在她肩头的那手顺手捏了捏她的脸:“我瞧着你气色还行,好些了吧?”   “没大碍了,那个隋枳实当真厉害,”月佼抬手,以食指点了点自己的额角,“只还有一点点头疼。”   两人就这么勾肩搭背地行过落马桥,一路说说话,倒也不觉无趣。   “我问你一个事,若你不方便让我知道,就假装没听见,好不好?”月佼觑了身侧的云照一眼,有些犹豫。   云照怔了怔,转念一想就明白她是要问什么,便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顶,“你是想问你的那个伙伴木蝴蝶,是吗?”   因玄明一案相关的人是由云照协同严怀朗负责押送回京的,职责上此案与月佼无关,按规矩不该随便打听。   “虽知道你一定会帮忙照应她,可还是有些挂念。”月佼小声道。   “放心,最多两三日你就可以接她走了,”云照道,“她身上的伤,我也托人给她送了药去。只是她脚上那索环很奇怪啊,竟然当真谁也打不开。是你有什么家传的神功秘术,专开那锁?”   关于木蝴蝶脚上的索环,云照很是好奇。   回京后一连找了三名开锁的高手,竟都没能顺利打开。她单独找木蝴蝶询问过,木蝴蝶不肯过多解释,只说等月佼来接她时就能解开。   其实云照真正好奇的并非那索环本身,而是木蝴蝶口中的“神女月佼”究竟拥有怎样神秘的灵通。   她很难想象,这个与她几乎朝夕相伴一年的单纯小姑娘,是怎么被人奉为通神的“天神谕者”的。   明明就只是个惹人喜爱的漂亮小姑娘啊。   “也没有多神秘的,阿木只是习惯了,谷中的事情不会对外人多解释,”月佼无奈地笑着叹气,老老实实坦白道,“哪来什么神功秘术呀,还不就是用钥匙开的。”   从前的月佼虽身为“神女”,却从来不信鬼神,就是因为她自幼就很清楚,第五家“神女”这一脉在红云谷中之所以世代地位超然,其根源不过是家传有一些可与谷主抗衡的毒方罢了。   那些所谓可通神明的种种“秘术神通”,说穿了都是装神弄鬼的把戏。   听了她的解释,云照也跟着无奈地撇嘴笑叹,“山民淳朴,总要有些东西让他们信着,他们心中才会踏实吧。”   所以月佼这个“神女”不愿骗人,就叫玄明那伙人钻了空子,让“新学”在红云谷中生根发芽了。   天高地阔,大缙的国土上还有多少像红云谷这样的地方?上辈人的薪火没来得及照亮的角落,就是她们这一代的责任了。   “你先别多想什么,好好养着吧,咱们也闲不了几日的。”云照笑叹一声,抬眸望向湛蓝天幕,眉目间隐有压不住的飞扬意气。   见她踌躇满志的模样,月佼猜到或许是右司之后有大事要做,定是用人之时,便重重点头,“那我要快些好起来。对了,纪向真他……”   云照轻轻摸了摸她的头顶,撇头冲她无奈地扯扯嘴角:“这几日我也忙着,没来得及去探望他。只是听江信之说,他的伤还须得再将养些日子才能痊愈。”   好在都是外伤,养一养总能好。   “这个我知道,前日江信之与苏忆彤来探望我时,也说了几句他的伤势的,”月佼抿了抿唇角,又道,“是说,当真会有人不分青红皂白地指责他吗?严大人也会受牵连吗?”   “是有一些人在叽叽歪歪,不过掀不起太大风浪,”云照笑睨她一眼,故意闹她,“‘你家严大人’可不是吃素的。”   云照本以为月佼会面红耳赤给她看,哪知月佼轻咬下唇歪着脸沉吟了片刻后,居然嘿嘿笑眯了眼。   云照赶忙抬手挡住她眼前。   “你做什么挡着我的眼睛?”月佼从她的掌心歪出半张疑惑的脸来。   云照撇撇嘴,收回手来,捂住自己的腮梆子猛翻白眼,“忽然笑得这么甜,我牙疼。”   情情爱爱,啧。   ****   过了下马桥,又行了好长一段,才到了鼓楼旁的含光门。   今日小小的含光门前可热闹得很,受邀前来奔帝师寿宴的各色人等全要自此门过,内城卫戍一大早便在此候着。   虽说受邀的皆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可毕竟是进内城,例行的检查自是少不了。   对这些贵人,内城卫戍也不好冒犯,检查起来自是小心翼翼、缩手缩脚,如此一来自是缓慢许多,平白让含光门外排起人龙来了。   月佼跟着云照停在那不算齐整的人龙最后,两人小声说着话,打发等候的时光。   眼角余光瞥到一个陌生的身影渐近,月佼倏地收了声,抬头朝来人望去。   那是一名身着苍蓝色织金锦袍的男子,身量修长,步态从容,深邃朗目湛湛有轩昂之光。   男子行到两人跟前停步,对月佼略略颔首后,沉沉目光落在云照身上,显得有些严肃。“这几日为何不肯回府?”   云照“啧”了一声,翻着白眼将脸扭向一边,口中道:“管得着吗?”   “你这意思是,家中有我就没你?只要我一回京,你就不肯回家了是吗?”男子的语气并不重,可短短数语中似乎就藏了一场大戏。      月佼不着痕迹地偷觑着云照的侧脸,悄悄摸摸往后退了半步。   虽不能确认面前这名男子的身份,可瞧着他与云照之间那相看两厌的态势,她总觉得自己似乎不该瞎搅和。   云照闻言,有些不耐烦地振了振衣袖,左顾右盼瞧瞧没人注意这头,才小声道:“云曜,你有劲没劲啊?我虽只是右司一个小小员吏,那也是正经差事,忙起来就没空回家,这很奇怪吗?”   原来这就是庆成郡王云曜,云照的兄长。月佼无声地“哦”了一下,又悄悄朝后退了半步。   云曜凛目,望着自家妹妹的神色愈发凝重:“不是躲我?”   “鬼知道你会这时候回来?”云照冷冷笑着,压低嗓音道,“再说了,我是欠了你八百吊钱没还吗我要躲你?脸大。”   云曜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被云照挥挥手打断:“起开起开,没事少在我面前惹人嫌。若是闹起来,晚些又要被人关切说咱们家要兄妹阋墙了。”   ****   过了含光门后,要经过长长一截甬道。   云照刻意拖着月佼远远落在众人后头,坚决不与自家兄长同行。   见月佼小心翼翼地闭紧了嘴,云照面上被自家兄长的出现惹出的怒色终于淡去,末了自己哼哼笑出声,简单同月佼讲了讲自己家中那团乱麻。   云照的母亲颐合长公主是同熙帝的长女,因是早产,自幼体弱多病。颐合长公主成亲两年后仍无子,经太医诊断,说是体质的缘故,极难受孕。   颐合长公主与驸马感情甚笃,两人商议之后,便向同熙帝请旨,将一名原州军阵亡将领的遗孤收至膝下抚养,起名云曜。   原州军是赫赫有名的铁血之师,护国有功,在朝野之间颇受爱戴,因此颐合长公主夫妇当年收养云曜之举,自是得了不少的交口称赞。   哪知就在收养云曜的第三年,颐合长公主竟奇迹般地怀了云照,如此一来,事情就变得很尴尬了。   多年来朝野上下都盯着颐合长公主府,就怕长公主夫妇为了云照这个好不容易得来的亲生女儿,就苛待了云曜这个养子。长公主夫妇碍于人言,对云照的约束与压制自就更为严苛了。   说起自家这破事,云照除了叹气撇嘴,很难有其他表情,“偏我家那对父母也是够够的,从小到大,但凡我与他有什么争执,最后那家法是一定落在我身上。”   月佼摸了摸她愤愤然的脸,一时也不知该怎么说。   云照越说越恼,到最后几乎咬牙切齿了,“所有人都怕我要欺负他,怕我要同他争。我躲还不行吗?”其实她从未想与兄长争什么,她心中真正所求,不过是一视同仁罢了。   可她也知道,即便当真“一视同仁”,只怕在外人看来仍会是厚此薄彼。   在云曜十六岁那年,同熙帝破例封了他郡王,饶是如此,外间仍时有议论,总觉将来待云照长起来后事情恐就会不同。   自幼在各色异样目光的关注下长大,云照活得极为憋屈,索性早早出京,远离这些揣测与打量,自行谋了差事,从一名小小捕快做起。   “我家这破事,京中许多人都知道,不是什么秘密,”云照勾住月佼的肩膀,揽着她边走边笑,“我从不在你们面前提,倒不是忌讳什么,就是烦。偏那个云曜也是个烦人精,有事没事就爱凑我面前来摆个兄长的谱,我就更烦了。”   月佼想了想,拍拍她的背,小声道,“既烦,那就不说了,咱们假装方才并没有瞧见他。”   云照被她逗乐,恨不得将她按到怀里揉来揉去,“哎哟我的小月佼哎,我说我怎么就这么喜欢你呢。”   “那我也喜欢你的呀。”月佼冲她弯了笑眼。   ****   筵席设在西内院的清和殿,离御花园不远,虽是初冬,景致却还是极好。   此时筵席尚未开始,沿途偶见三三两两的人聚在一起赏景、闲聊。   月佼好奇地四下看看,“没有我想想的那样多人呢。”   “帝师的寿宴算是私宴,受邀的只有三公九卿,及一些与帝师关系较近的宗室、公侯之家,旁的人想来也来不了的,”云照凑在她耳边低声笑道,“我都奇怪,严大人竟能将你夹带进来,这面子可真不小。”      月佼挠了挠眉心,笑着皱了皱鼻子,讪讪咕囔道,“不是他带的。”   正说着,抬眼就见前方的凉亭前,严芷汀立在一名衣着华美的妇人身旁。   云照同情地拍拍月佼的肩,小声告知她那名妇人的身份,“忠勇伯夫人。”   严芷汀显然也瞧见月佼了,远远扭头躲开了她的视线。   “我能躲着走吗?”月佼扁了扁嘴,求助地望向云照。   云照挑眉一笑,“你若想躲,我自然可以拎起你就跑的。”   对于忠勇伯夫人冯瑷的心思,云照隐约知晓一二,莫说严怀朗特意嘱咐了她要照应月佼,便是没人嘱咐,她也是会护着自己的朋友的。   见冯瑷步态雍容地往这边来了,云照以肘碰了碰月佼,催促道,“想好没?要跑还是要战?” 第七十六章   “战什么战呀,又不是办差对敌, ”月佼咬唇笑了笑, “要不,还是跑吧?”   她天生就是个不爱主动惹是生非的性子, 今日是罗堇南寿宴,此刻又在皇宫内城之中,众目睽睽下,她实在也不愿因小小私事闹到被众人侧目。   听她这样说,云照当即牵了她的手就往旁边一条小径蹿去, 哪知才跑出没多远, 迎面又遇见罗霜了。   “二姑娘请留步,”罗霜皱眉对云照道,“月佼还头疼着呢, 该慢慢走才是。”   诶?   急急止步的云照有些傻眼,看看罗霜,又转头看看月佼, 心道这俩人几时这么熟稔了?   疑惑归疑惑,到底罗霜既是长辈又是堂堂大学士,于公于私都是有资格训上两句的。   云照便行了常礼,笑嘻嘻道:“罗霜大人安好。”      尴尬的月佼也跟着云照行了常礼,垂脸小声道:“罗霜大人安好。”   罗霜没好气地笑瞪她一眼,淡淡应了她俩, 才道:“殿内茶果都已摆好了,先进去坐下吧。今日这外头风凉, 当心给扑着了。”   “我俩虽只是小员吏,那怎么说也是武官啊,”今日只是私宴,原本也不需拘太多礼数,云照便神色调皮地犟嘴笑应,“若这点凉风都扛不住,还怎么保境安民!”   见月佼也跟着猛点头,罗霜佯怒瞪眼,“今日是让你们来赴宴,又不是请你们来打仗,赶紧进去,殿内暖和些。”   月佼“哦”了一声,扯了扯云照的衣角。   于是两人规规矩矩朝罗霜行了辞礼,就举步往殿内行去。   哪知身后又有罗霜的声音追来:“慢慢走,跑什么?待会儿若又跑得头疼了,算谁家的?”   云照回头看了一眼罗霜那慈爱老奶奶般的急切模样,惊讶得下巴都要掉了。   “我怎么总觉得……她今日对你格外关切?”云照放缓了步子,疑惑地盯着月佼,“她该不会是特意过去帮你挡着忠勇伯夫人的吧?”   月佼斜斜觑着她,皱着眉头想了想,“晚些我再同你仔细说,先、先进去。”   哪知进殿落座之后,月佼却没有机会与云照说什么,因为云照又同她那兄长杠上了,最后被她的兄长“抓走”了。   这两兄妹一照面就互相横眉冷对,当真是怨不得旁人总以为他俩最终一定会兄妹阋墙。   落单的月佼原本自觉地坐在离主座最远的末座,哪知罗昱修却过来将她领去了前头,与罗如晴、罗昱松坐到了一处。   场中众人自不免有些讶然揣测,不过都是些知所进退的人,倒也没谁莽撞到当场发问的。   严怀朗就在对面的上首座,虽大庭广众之下两人也不好硬凑在一块儿,可月佼一抬眼就能瞧见他,心中便安然许多,倒也不觉拘束了。   午时之前,同熙帝陪着今日的老寿星罗堇南进了清和殿,这便开筵了。   今日的主角是寿星罗堇南,众人齐齐贺过之后,便上了丝竹歌舞,宫人们也鱼贯而入,奉上精致餐食。   殿内丝竹、歌舞,满座宾主尽欢,场面很是热闹。   年仅七岁的罗昱松蹭蹭凑到月佼身旁,歪着脸冲她笑得贼兮兮。“你得叫我叔。”   “凭什么?”月佼居高临下地睨着他,小声道。   罗昱松严肃地皱起了小眉头:“我和罗昱修是一样的啊,他说你都认了他是叔了。”   想起罗昱修那得意炫耀的嘴脸,罗昱松就很不开心,一定要月佼也认他,这才公平。   “他给我见面礼了,你没有,”月佼哼哼一笑,“所以你做不成这叔。”   这个还不满七岁的叔,她实在有点叫不出口。   罗昱松被打懵了,愣在原地想了许久,发觉自己确实拿不出什么见面礼,只好委屈巴巴地扁着嘴,讪讪道,“那,那我下回备好见面礼……有见面礼了你就会认我,是不是?”   月佼故意闹他:“若是礼太轻了,那我也不认的。”   罗昱松闻言,惊慌地挪回去扑到亲姐罗如晴身旁求助,却被罗如晴捏了小脸赶回座了。   罗如晴对月佼笑笑,低声道,“你别理他,直接叫名字都成的。”   罗霜与罗堇南都交代过,千万不能让月佼觉得不自在。   “哎,我还不习惯,太复杂了。”月佼有些苦恼。   主座上的罗堇南时不时眼泛泪光地远远朝她投来一眼,这让她有些无措。   ****   别别扭扭直到宴毕,月佼到底被叫到了暖阁中,与罗堇南单独说了一会儿话。   虽说这并不是罗堇南与月佼第一回 见面,可上一次在监察司考场上相见时,两人都不知对方竟是自己的血脉至亲。   想起当时月佼那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模样,罗堇南心中安慰极了,于数度落泪中将月佼抱了又抱。   关于罗霈的事,罗霜显然早已转达过,是以罗堇南也并未再多问,只细细问了月佼眼下的境况,又关切着她的头疼之症。   “……隋枳实年纪虽小,医术倒是不差的,只是那小子脾气古怪些,”罗堇南爱怜地轻抚月佼的脑袋,泪目中笑意慈蔼,“若他与你为难,你便找罗昱修去替你打点,知道吗?”   “好的,曾祖母。”月佼乖顺点头,甜滋滋一声“曾祖母”,让罗堇南顿时又开怀了。   “就你嘴甜,叫你回家住,你却不肯。”罗堇南像个小孩儿般,有些委屈地轻怨。   月佼忙不迭又是撒娇又是哄,只说自己在弦歌巷住惯了,陡然挪地方反倒要难受。   老话都说“隔辈亲”,面对这个从天而降的重孙女,罗堇南真是温柔得不像话,再被她甜嘴乖样哄一哄,到底还是都由着她了。   又亲亲热热说了好半晌,有宫人来传话,说忠勇伯夫妇携二公子请见罗堇南,月佼顿时有些发懵。   罗堇南拍了拍月佼的手,叫她随宫人去暖阁屏风后头的躺椅上歇会儿。   月佼着实有些头疼,便听话地去了屏风后头,老老实实窝在躺椅上——   自然不可能睡得着的。   竖起耳朵听着屏风那头的动静呢。   ****   “……这提亲之事,今早在御书房,老身不是已当着陛下的面答复过了吗?虽说罗如晴的父亲为救青衣的兄长而丢了命,可战场上刀剑无眼,生死都有天命,罗家不怨谁,罗如晴也不肯收你家这份心意,此事最好不提吧。”   面对忠勇伯夫妇,罗堇南的神色便再不是先前对月佼那副慈蔼好说话的面貌了。   今早严怀朗所谓被“急召”进宫,其实是他自己请同熙帝从中斡旋,在御书房中与罗堇南见面,郑重提出求娶月佼之请。   对于早前冯瑷对月佼的不喜,罗堇南已得了风声。她才认回来的宝贝重孙女受了这委屈,她可咽不下这气,便是同熙帝极力斡旋,她仍不肯松口,明明严怀朗说得很清楚是求娶月佼,老人家偏要将事情扯到罗如晴头上、   严怀朗明白老人家这是要替月佼出气,虽哭笑不得,倒也并不置气,方才席间便与自家父母简单说了这事。   忠勇伯严禀毓一向自认亏欠罗家,当初那句“定还罗家半子”的话也是他自己亲口说的。   这些年罗家始终不肯接这茬,严怀朗也强硬表示不会任由摆布,事情便一直这么拖着。   如今好不容易自家儿子主动说出求娶罗家小姑娘的话来,对象却偏偏不是原本认定的罗如晴,而是先前以为来路不明的右司小员吏月佼,这可就有些下不来台了。   “罗大人,这中间有些许误会……”面对罗堇南少见的咄咄逼人,严禀毓多少有些发憷,一时也不知该从何说起了。   严禀毓一发憷,冯瑷就更是不知所措,夫妇二人便将目光转向自己的儿子。   严怀朗却像没瞧见自家父母投来的求助目光似的,抬眼望着顶上衡量,丝毫没有要帮着解围的意思。   谁闯祸谁背锅,便是自家父母,他也不会心软。   见求助无望,冯瑷只能上前一步对罗堇南行礼致歉,“罗大人,这其中是有些误会。青衣想要求娶的,是您家的姑娘……月佼。早前晚辈不知月佼与罗家渊源,有些不当过激之处,请罗大人雅量海涵。”   罗堇南淡淡瞥了她一眼,又看看在一旁猛点头的严禀毓,不无威严地凛声道:“我家月佼自幼长在外头,只怕受不起你忠勇伯府的诸多拘束,不合适的。”   忠勇伯府是自李氏缙时期传承下来的老世家,与罗家、高密侯府冯家这种随着同熙帝的云氏缙一同崛起的新兴勋贵全然不同,府中有意无意间是沿袭了许多旧时习俗与观念的。   这也是罗家上下一直不想搭严家这茬的根源。   旁的不说,端看冯瑷嫁到忠勇伯府不过二十几年,就越来越像老派宗妇那般守旧、顽固、以门第出身看人高低、强横插手子女亲事,就知那对罗家的姑娘来说不是个好去处。   这同样也是高密侯冯星野为何坚持要将外孙严怀朗接来养在自己府中,亲自教养的缘故。   只是那位老人家不方便与亲家闹得太僵,只好能救一个是一个了。   冯瑷被罗堇南噎得没话说,严禀毓只好硬着头皮道:“您放心,无论如何都不会苛待您家姑娘的。”   这话倒是诚心诚意,毕竟他自认欠着罗家一个儿子,既是要还这人情债才一门心思要结这亲,自然不会亏待罗家姑娘。   ****   罗堇南本意也只是想让忠勇伯夫妇知道,月佼的身后有罗家鼎力撑腰,绝不会任他们随意搓揉拿捏,连半点嫌弃也不准有。   除此之外,她并不想与并不想与这对夫妇多说什么。   经了这一番下马威,确认忠勇伯府将来不会再轻易就敢给月佼气受,罗堇南便先将他二人请了出去,只单独留下了严怀朗。   见罗堇南仍不肯松口,严怀朗执了晚辈礼,不卑不亢,嗓音徐缓从容:“请罗大人放心,陛下已允我成亲后单独开府,不会有您担忧之事发生。”   罗堇南这才神色稍霁,矍铄的目光炯炯直视着他,似在等待他再说些什么。   “此番求娶,无关家兄之事,亦无关家父当年的承诺,”严怀朗自然清楚罗堇南心中最在意的事,便坦荡诚恳地道,“晚辈与月佼之间,是情出自愿,两心相悦。”   并非偿还什么恩情,是诚心喜爱那姑娘,没她活不了,就这么简单。   这就是罗堇南最想听到的求亲理由了。   罗堇南终于松了眉头,只是口中仍道:“可是,我家月佼毕竟还小,倒也……没这么急着就说婚事。”   她才认回来的重孙女,都还没来得及将小姑娘搂到怀里捂热乎,这就要被个臭小子给拐走了,想想就叫她老人家不高兴。   哪知她话音刚落,屏风后就探出她的宝贝重孙女的小脑袋来。   “曾祖母,”月佼小小声声地唤了,待罗堇南扭头望过来,她才红着脸小声道,“我、我急的。”   严怀朗以手虚虚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了两声,垂眸以长睫藏起眼中止不住翻腾的温柔笑意。   他的小姑娘,永远都是这般出人意料啊。   罗堇南没奈何地轻瞪她一眼,却就是对她生不出什么脾气,“你个小姑娘家家的,有什么好急的?”      月佼抬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眶,“今日上了些脂粉,许是遮住了,也不知您瞧不瞧得出来……”   “没头没脑的,是要说什么?”罗堇南听得有些糊涂,不太明白她想表达个什么意思。   严怀朗却猜到月佼要说什么,便垂着脸拼命忍住大笑出声的冲动。   “我昨夜就没睡好,眼眶都熬黑了,”月佼委屈巴巴地在自己的眼眶上点了点,小红脸一扬,抬起下巴指指严怀朗的方向,小小声声,却字字清晰,“没他在,我睡不着。”   如此胆大直白又简单朴素的说法,让罗堇南也不由得老脸一红,笑瞪屏风后那张小红脸一眼,又转头看看同样脸红却带笑的严怀朗。   “青衣,隋枳实说过,我家这姑娘需要好好休养,不宜缺觉,”罗堇南一本正经地叮嘱道,“记得选最近最近的吉日,订婚什么……能省就省了吧?”   她的重孙女急需睡眠,兹事体大,不能耽搁。 第七十七章   十月十七宫中那场为帝师举办的寿宴,座上宾客大多出身显贵, 心思自也玲珑通透。   虽罗家遵照月佼的意愿, 并未对外大肆宣扬她与罗家的关系,可“监察右司小员吏月佼受邀赴帝师寿宴, 与罗家子孙辈列席同位,午膳过后更与帝师单独于清和殿的暖阁内叙话良久”,再加上之后忠勇伯夫妇又携严怀朗进了暖阁,这些林林种种的蛛丝马迹,当日列席者中但凡敏锐些的人, 多少都嗅出了些端倪。   不过, 罗堇南毕竟德高望重,况且当日的宾客也仅止于三公九卿,与宗室、近臣中与帝师一家往来亲近者, 罗家既无意在明面上张扬此事,众人即便揣测或议论,终归也不过是在台面下辗转几句也就罢了。   月佼素来活得简单, 平日有来往的无非就是右司的官长与同僚,眼下放休养伤,对外头那些隐秘的揣测与议论自就更无从知晓。这倒也无意间给她免去许多琐碎应对,只管清清静静地接着休养。   她在十月十九这日前往雅山纪氏的京城分舵,探望了养伤的纪向真。   此时纪向真的伤势已好了许多,只因他的“临敌奔逃”之举尚无明确定论, 谢笙态度较为含糊,直接允他放休养伤待命。   月佼虽满心替他不忿, 一时却也没什么好法子,两人相互劝勉几句,也只能静观其变了。   ****   十月廿日清晨,严怀朗早早到弦歌巷接了月佼,将她领去济世堂让隋枳实复诊。   眼下罗家上下对月佼极其重视,知道严怀朗今日要带她到济世堂复诊,罗霜、罗昱修及罗如晴一大早就赶到济世堂等着。   这浩荡阵势把隋枳实闹了个满头雾水,自是不免好奇地问上一问。   他才一问出口,罗霜立刻笑容满脸地娓娓解释了其中渊源,告知他月佼是自家小弟罗霈的孙女。   月佼随严怀朗到了济世堂时,正碰上这一出,便笑着皱皱鼻子,小声嘀咕,“姑奶奶不讲信用,说好不主动向旁人讲的。”   被抓个正着的罗霜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似的,当场指着隋枳实甩锅:“没主动,是他先问的!”   “沉稳持重的罗霜大人”陡然变成这副模样,莫说在场其他人,就连她的亲儿子罗昱修也是惊讶又好笑,只能摸摸鼻子与罗如晴交换个眼色,低低笑道,“果然一物降一物。”   ****   隋枳实此番进京本是来玩的,哪知才“游手好闲”不过十日,就赶上月佼在香河城外中了“缚魂丝”,碍着至交好友罗昱修的面子,他只能勉为其难地走了香河城一趟。   不过,在将那条奇妙又吊诡的“缚魂丝”带回来后,他倒是兴致勃勃钻研起其中奥秘,再不提要去哪里玩耍,成日待在济世堂京城分号的后院中变着法改良那“缚魂丝”的解药配方,再时不时关切一下月佼后续的症状,以便记入医案。   “还头疼?确定按我的方子老实服药了吗?”听月佼自述了症状,隋枳实脸都青了。   他于岐黄之道上禀赋极高,尤精于解毒及根治各种毒物造成的损伤。   那“缚魂丝”虽他也是头一回碰见,可既已早早将其引出,按他原本的估计,月佼只需静养一段时日恢复元气,余下的头疼之症,服个三五日的药也该消了。   月佼苦着脸点头道:“就十七那日进宫赴宴不方便,少喝了中午那一顿,其余时候都按时服的。”   “这就很不讲道理了,”隋枳实倍感困惑,焦躁地蹲地挠头,“我不可能连个头疼都治不了啊……”   “缚魂丝”引出后,他已多次切过月佼的脉象,基本可以断定她的体内并无余毒残留,之后给她的方子便是专对她头疼之症的。如今眼看着都喝了好几日的药,竟还在喊头疼,简直太伤害他身为医者的自尊了。   得知月佼的头疼服了隋枳实的方子多日仍不能尽除,罗霜焦急得眉头皱得紧紧的,若不是罗昱修及罗如晴一径安抚劝慰,只怕她就要冲隋枳实恼了。   立在月佼身旁的严怀朗双臂环胸,满脸冷漠地俯视着焦头烂额的隋枳实,口中冰冰凉道:“看来还是得请太医院……”   其实他这话纯属撒气,隋枳实的医术如何他是清楚的,若连隋枳实都一时拿不下,只怕太医院也不会有立竿见影的法子。   “你你你,闭嘴!”隋枳实倏地抬起头,原本意气飞扬的少年神医被怄得个满脸通红,“既是我经手的病人,眼下不过小小头疼余症,若再换旁的大夫,存心砸我招牌呢?”   “怎么,你既治不好,还不能换别人来治了?”严怀朗冷冷睨他,鄙夷之情溢于言表。   若换了旁人如此当面挑衅,隋枳实必定是要跳起来咬人的。可因着他有把柄在严怀朗手中,只能权且忍下这口气,急得将自己的头顶薅成乱鸡窝,叉腰站起来围着诊脉桌案团团转了几圈。   “欸,叫你好生卧床,要多睡少思,每日都睡足了吗?”隋枳实忽然想到这茬,转头看向月佼。   月佼揉着额角,苦哈哈道:“卧床了,可是也只是喝了药后那一会儿有些睡意,最多管上半个时辰,之后便睡不着了……”   “睡不着?!”隋枳实惊得跳了起来,“我方子里给你添的助眠药材能放倒一头牛,就这还只能管上半个时辰?!”   罗家三人也大惊,纷纷对着隋枳实瞠目,无言指责他乱来。   见他们神色不善,隋枳实只好耐着性子解释说,他第一次给月佼切脉时,就察觉她与旁人有些不同,属于很少见的那种不大受药的体质,这才特意加重了助眠药材的分量。   “咦?我没同你说过吗?”月佼诧异地抬眼望向他,小声道,“就连寻常的迷药对我都没太大用的……”   隋枳实惊讶蹙眉:“喝酒呢?喝多少会醉,试过吗?”   “只要不泡在酒池子里不让出来,喝多少都不会醉。”月佼诚实地应道。   一旁的严怀朗眉梢微挑,望着月佼的眼神有些复杂,却没有说什么。   倒是隋枳实啧啧摇头:“妖怪,你这妖怪,到底吃什么长大的……”   见罗霜轻恼的一眼瞪过来,他赶忙收了声。   月佼却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扭头抬眸,可怜巴巴瞧瞧身侧的严怀朗,又瞧瞧一旁的罗家三人,又小声道:“看吧,他没法子的……”   严怀朗自然知道她言下之意是什么,碍于罗霜这长辈还在场,他也不好乱说话,只好抿住唇角的轻笑,无言以对。   ****   很显然,月佼的头疼之症迟迟不消,主要在于她睡不好;而她之所以睡不好,根源似乎就在于罗家禁止严怀朗夜宿她的香闺陪床。   这因果听起来有些荒唐,可既连隋枳实都拿不出个能使月佼安眠的方子,罗家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先前刻意留在弦歌巷防严怀朗的随侍护院撤了。   不过,严怀朗倒也不含糊,既那日罗堇南在清和殿的暖阁中已说过可尽快择日,他便在十月廿一这日请了外祖父高密侯冯星野与外祖母杜梦妤陪他同往罗家大宅,郑重行提亲之礼。   他知道自家父母先前对月佼不太友善,便坚决不再让自己父母搅和此事,特地请外祖父外祖母出面主持这大局。   忠勇伯夫妇虽心下颇有微词,但这个儿子从来就不是他俩弹压得住的,加上又有高密侯夫妇撑腰,到底也只能服软,没再插手此事。   既是提亲之礼,月佼一早就被接回了罗家大宅。   一应礼仪行过,两家人便其乐融融地开始挑选吉日。   月佼踮起脚,觑了觑罗堇南手上那张写了许多吉日的红单子,罗堇南见状,慈爱地扭头将单子伸在她面前,柔声笑问:“你瞧着哪日合适?”      “这个。”月佼指指单子上最前头的那个日子。   十一月初八。   对自家重孙女的胆大、心急,罗堇南是早已见识过的,一时哭笑不得。   罗霜眼尖,瞧见月佼指的那个日子,当即笑嗔道:“哎哟我的小祖宗,成亲是大事,哪有这么赶的?”   今日都十月廿一了,距离十一月初八也就半个月,这火急火燎的架势,当真是一点都不矜持。   “啊?不能选的吗?”月佼疑惑地看看罗霜,又看看罗堇南,“那做什么还要写在上头?”   中原人成亲,真是麻烦呀。   众人全在偷偷忍笑,偏冯星野大手往腿上一拍,指着月佼哈哈大笑:“小金枣,你这豪爽的性子真不错,我老人家有点欣赏你了。”   笑得一把络腮大胡子都在抖。   月佼忍不住皱起小眉头,扬声纠正道:“侯爷,我真的不叫小金枣!”   他的夫人杜梦妤偷偷在他腰间掐了一把,低声笑嗔道:“有没有点做长辈的样子?”   “是、是她自己说的,”冯星野讪讪垂下脸,飞扬的大胡子都似乎耷拉起来,“我老人家只是表达赞赏……”   若按罗堇南的心意,自是想将月佼多留些时日,奈何自家小姑娘急得大大方方,一时倒叫她犯了难。   最后还是严怀朗折了个中,引导大家将日子定在十一月三十这日。   ****   是夜亥时,弦歌巷的宅中寝房内,大事抵定的月佼窝在严怀朗怀中,美滋滋地抱住他的脖子哼哼唧唧。   严怀朗垂眸轻笑着按住她:“别乱动。”   这几日有他这个暖床的,小姑娘显然好眠,只是可怜了他,当真可以说是备受煎熬了。   “哦,”月佼不敢再动,却还是抱着他不撒手,抬起脸贼兮兮笑望他一脸的隐忍,“我说,你们中原人,成个亲怎么这样麻烦?”   严怀朗迎上她的视线,随口笑应道:“那请问贵红云谷成亲又是如何?”   “只要两个人看对眼了,彼此上了心,兴之所至就约在有月亮的夜里上山唱个歌……”月佼哼哼笑道。   “然后闭门三日?”   之前在龙泉山上罗家的温泉别业中做客时,严怀朗曾听过月佼对别人说起红云谷的婚俗,不过那日他有事与罗堇南相商,进去时就只听到“闭门三日”这句。   月佼面上一红,嘿嘿傻笑,“闭门三日之前,得先陪大家一道围着火堆喝酒、吃肉、唱歌,从黄昏到第二日天明。你能喝吗?”   “夫妻之间,应当分工合作。”严怀朗一本正经道。   “怎么分工?”月佼打了个呵欠,脸颊在他肩窝蹭了蹭。   “喝酒一整夜这种事,就你来。”严怀朗道。   月佼在被下轻轻踹了他一脚,眯着眼儿仰脸嗔笑:“你倒会躲懒,一整夜的酒都给我负责喝了,那你要做什么?”   “我负责,闭门三日。”严怀朗理直气壮地笑出了声。   红云谷这婚俗……想想还真美好。   虽明知两人的婚礼并不会按照红云谷的婚俗,月佼还是被逗得乐不可支,红着脸笑着在他怀里滚来滚去,“可是……我不会唱歌的呀……”   “叫罗昱修唱去,不能让他平白听咱们叫了一声‘叔’……”严怀朗将怀中滚来滚去的小姑娘收紧,眸心微沉带笑,“说了叫你别乱动,是想提前‘闭门三日’?”   “倒也……没有很想……”月佼咬住笑唇。   她于男女之事上终究懵懂,虽已看过一些大胆的话本子,但终究都是些香艳却不至露骨的描述,只将她看了个半懂不懂。   是以她虽与严怀朗同榻而眠,也总爱对她的心上人亲亲抱抱,却又对亲亲抱抱之后要发生的事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害怕。   严怀朗轻叹,沉声笑道:“那就老实睡觉,别招我啊。”   “我没招你……喂喂喂!”月佼蓦地周身一凛,“你手放错地方了!”   “放错地方了吗?”严怀朗一脸无辜,棉被之下那不规矩的手却分明就在做坏事。   月佼唇角的笑意有些着慌,忙不迭伸手按住他,面上烫得吓人:“睡、睡觉。”   可怜堂堂严大人,肩负“助眠”这个听起来香艳、旖旎的重责,却当真只能素素净净“助眠”,简直可以说是惨绝人寰了。   ****      到了十月廿六,已恢复满满神气的月佼早早起来,换上威风的右司员吏武官袍,准时赶到右司点卯复职。   点卯过后,她才知苏忆彤被派了差事出京了,便与云照、江信之一道前往小书院。   江信之本就是个消息灵通的,十七那日宫宴上罗家如何对待月佼,他是有所耳闻的,不过他也有分寸,心知既月佼与罗家都未明言此事,必定有不愿张扬的道理,于是也不追问什么。   而对此事云照知道的自比江信之要多,虽心中还有些好奇,却也并不过分追根究底,只等月佼自己想说的时候再听。   倒是月佼与严怀朗议亲之事,虽未大张旗鼓,可毕竟严怀朗的身份摆在那里,这几日下来多少也传出了些风声。   既是喜事,便没那么多顾忌了。   “你和严大人……”江信之怪笑啧啧,边走边道,“赵攀大人从前还担心咱们没经过熬刑的训练,会受不住事,瞧瞧咱们月佼这口风紧得,威武不屈啊。”   云照揽住月佼的肩膀,哈哈笑道:“也怪咱们大意了,先前谁都没往那头想,根本也没人对她‘威武’啊!”   她想起早前自己还想过撮合月佼与罗昱修,此刻再想想真是心中捏把汗,暗暗庆幸得亏没莽撞。   月佼笑哼了一声,出手疾如闪电,几乎在同一霎时将两人都给打了一下,将这二人给打愣了。   虽他们都早已见识过月佼那奇诡身法,可冷不丁来这么一出,还是不免有些吃惊的。   “就知道你们一定会叽叽歪歪,我才说要悄悄的,”月佼有些尴尬地鼓了鼓腮,赧然笑嗔道,“反正……反正就是这样啦,到时请你们喝酒就是了嘛。”   “是是是,你说了算……”   三人嘻嘻哈哈一路往小书院走,却在半路上被严怀朗唤住了。   云照胆大,打趣道:“哟,早上不是一起来的么?有这么难分难舍?”   严怀朗淡淡瞥她一眼:“公事。”   云照立刻收起调笑的神色,噤声站好。   严怀朗转头看向月佼,正色沉声:“刚刚接到消息,玄明要见你。”   原来,自十月十八那日,同熙帝便亲审玄明,颐合长公主云沐、吏部尚书陈庆林、监察司左司丞许映、定王世子李君年陪审。   可一连七日下来,玄明除了自言其为平王李崇珩之孙外,其余旁的问题一概不答。   就在同熙帝的耐性即将被耗尽时,玄明却于昨夜忽然提出要见月佼。   月佼有些疑惑地皱眉:“陛下同意么?”   “同意的,”严怀朗道,“这就过去。” 第七十八章   之前月佼始终没有逾矩过问玄明一案的后续详情,到今日才知玄明是被拘押在宗正寺的狱中。   “我记得, 宗正寺是管录入玉牒的呀……”月佼抬头看着宗正寺的匾额, 一时有些茫然,“竟还有单独的牢狱?”   在她的印象中, 宗正寺掌管皇室宗亲或外戚勋贵相关的一应事务,其最高官长“宗正寺卿”由皇族担任,平日里最重要的事,无非就是“整理皇族名籍簿,每年排出皇家各宗室世谱, 录入玉牒”, 应当算是个闲散衙门。   严怀朗转头垂眸,故作严厉:“宗正寺辖下的‘都司空’被你给吃了?”   宗正寺辖下有狱官“都司空”,可拘系皇室宗亲或外戚勋贵中有罪者;故如有宗室、外戚、勋贵若违律犯禁, 宗正寺亦参与审理,自然也就有单独的牢狱。   “哦,对对对, 我一时忘记了,”月佼有些惭愧地偷觑了他一眼,脚下慢了半步,跟在他身后上了台阶,“同熙元年时,就是宗正寺主审平王的。”   当年平王案的主审官员正是时任宗正寺卿, 李氏缙最后一位监国公主——朝华长公主李崇环。   朝华长公主既是同熙帝的母亲,又是平王李崇珩的长姐, 算是在李氏缙与云氏缙之间承前启后的人物,在当年那局势下,论出身、论名望,她都是主审平王的最佳人选。   那时朝华长公主顾念骨肉亲情,极力陈情,免了平王死罪,是以平王最终的结局便是羁押于天牢诏狱直至寿终,终究算是网开了一面。   “现今的宗正寺卿是谁呀?”月佼问得很小声,心虚得脖子都快缩起来了。   她只是一个小员吏,之前经手的案子与宗室贵胄牵连不大,没什么机会与宗正寺打交道,她便从未注意过如今的宗正寺卿是谁这件事。   严怀朗轻笑了一声,应道,“李君年。”   “诶?”月佼忍住挠头的冲动,益发惭愧了,讪讪笑道,“原来定王世子是有官职的啊……”   “看来该让谢笙给小书院安排一堂课,专程讲一讲朝中各部主官都是谁。”严怀朗回头睨她一眼。   月佼急忙偷偷扯了扯他的衣角,苦哈哈皱着眉头嘀咕:“别人大约都知道的,只是我没有注意,不必这样啊……”      若被同僚们知道只因她不识宗正寺卿,就莫名多出一堂课来,她在右司大概不会再有朋友了。   “你在家偷偷教我就是了嘛。”她小小声声地求了一句,两排小扇子似的睫毛扑扇扑扇。   严怀朗轻咳了一声,像被烫着似地,急急将头扭回去目视前方。“你若再拿那种眼神看我,是会出事的。”   ****   两人穿行在宗正寺院中的曲廊下,一前一后微错半步,正是上官与下属该有的距离。   “诶,对了,上回那个‘半江楼’的少主,是宁王的……”月佼忽然又想起之间在沅城抓到的那圆脸狐狸。   若他是宁王的后裔,那自然也该羁押在宗正寺。   可话才问出一半,她又倏地收住,“可以问吗?”   从沅城回来后,“半江楼”的案子就由严怀朗与谢笙面呈同熙帝,最后如何处置,就不是月佼的职阶该过问的了。   严怀朗心中有些泛软,对身后这亦步亦趋的小姑娘的喜爱,似乎在这个瞬间又被推到了新的巅峰。   他的小姑娘啊,无论私下里对他如何软绵绵、娇滴滴、黏黏缠缠,却从不仗着两人之间的情意,就逾越过问公务上不该她知道的事。   即便偶尔好奇问出了口,也会很快小心翼翼询上一句,“可以问吗”;若他说不能问,她便再也不会提,从不让他有半分为难。   怎么可以乖成这样。   “那家伙起先说是宁王的小儿子,”严怀朗难得破例徇私了一回,满足了她突如其来的好奇,“后来又翻供改口说不是,便被移交给大理寺了。”   月佼点头“哦”了一声,不再刨根究底。   一路行至宗正寺都司空院门口,远远就见李君年正等在那里。   “陛下回宫了?”严怀朗问。   李君年颔首,看向他身后的月佼:“陛下的意思是,玄明既指名要见你,便允了他这请求。倘若他只是耍花招也无妨,倒不强求你非要问出些什么。即便他一字不招,待进了红云谷,查实有新学传播之事,按律处置就是了。”   显然,同熙帝一开始或许还顾念着同有李氏血缘,想从玄明的供述中为他留些余地,可这些日子玄明的沉默顽抗已耗尽了她的这点慈心。   “我知道他为何什么都不说了!”月佼恍然大悟,以手掌按住自己的额头,“他就是仗着外人轻易进不了红云谷啊……”   严怀朗也立刻想明白了这其中的关节,对一脸莫名的李君年解释道,“红云谷外的瘴气林诡谲毒甚,前年我曾去探过路,靠着隋枳实给的解药也闯不过。”   玄明这家伙,似乎比宁王家那个圆脸狐狸聪明得多啊。   李君年是聪明人,顿时也就悟了:“他这是用自己做饵,不动声色地给陛下设了个套啊。”   ****   四十年前那场“云代李氏”的“兵谏”,是以同熙帝“反新学”为开端的。   彼时除了朝华长公主李崇环这个监国公主之外,平王李崇珩、宁王李崇玹都是众人眼中有机会成为储君的人。   因平王、宁王曾是“新学”在朝中最大拥趸,对于当时还是武安郡主的同熙帝为反对新学做出的许多努力,朝野之间是有不少非议的。   那时有人认为,武安郡主所称的反对“新学”,不过是张遮羞布,掩盖的是她觊觎皇位的野心。   之后她集结麾下原州军与云氏府兵、联合定王李崇琰,一举将大力支持“新学”的平王、宁王势力荡平,生擒平王、使宁王率残部窜逃出京,最终大势底定、君临天下,似乎又更加坐实了这种阴暗揣测。   四十年来,随着同熙帝的各项新政稳步推开,朝野间气象一新,她的声望也日渐稳固,这类非议之声才慢慢少了。   但这类非议之所以渐少,并不表示当初有此揣测的人全都不再这么想,只是许多人不敢再将这种话宣之于口罢了。   而玄明从一开始就咬紧自己“平王李崇珩之孙”的身份,顺利引来朝野上下的关切,这使同熙帝不得不谨慎处置这位突然冒出的李氏缙宗亲后裔。   若在无实证的前提下就以“传播新学”结案,按律将他诛杀或拘禁,众人即便嘴上不说,心中也会偏向“同熙帝当年果真就是党同伐异,如今还要斩草除根”这种判断。   “此事若一招不慎,非但于陛下声誉有损,只怕连这几十年来废除‘新学’的种种心血,都有可能遭到质疑,”李君年双臂环胸,若有所思地以右手食指轻点着下巴,“这个李玄明……咱们轻敌了啊。”   月佼有些着急地望向严怀朗。   严怀朗回视着她,扬唇轻笑,淡声安抚:“你只管去见他,随机应变就是。若能问出当年那些人是如何穿过瘴气林进入红云谷,自是最好的结果;若他不肯说,咱们另想法子就是。既当年那些人进得去,就说明红云谷的瘴气林一定有攻克之法。”   有他这番话,月佼心中总算踏实了些。   ****   宗正寺都司空狱中的讯室并非阴暗之所,反而明光堂堂。   耐性告罄的同熙帝早已回宫,此刻在堂上坐镇的是颐合长公主云沐,两旁分别是陪审的吏部尚书陈庆林、监察司左司丞许映。   月佼跟在李君年与严怀朗身后进去时,头一眼就瞧见堂下正中的玄明。   他坐在地上,手脚并无镣铐枷锁,却又像是无力动弹。   月佼向堂上几位执了武官礼后,便径直走到玄明跟前,隔了两三步的距离停下脚步,垂眸对上他打量的目光。   “想说什么?”   月佼一身窄袖收敛的湖色坦领素锦武袍,领与袖与皆镶滚了暗花银边,赔了松色重碧织锦腰带做束,衬得她端丽的面庞干练规整,却又有几分洒脱的英气。      玄明略略仰头看着她,唇角隐隐有释然笑意:“我只同你一个人说。”   月佼闻言蹙眉,回首看向颐合长公主。   颐合长公主略一沉吟,冲她轻轻点头,又示意陈庆林、许映与李君年随她一同退出讯室。   严怀朗却并未随他们一道退出,而是不远不近地守在月佼身后,警惕地注视着玄明,以防他有什么隐秘后手对月佼不利。   “这家伙怎么不滚?”玄明无比嫌恶地瞪向严怀朗。   严怀朗只是远远投给他冷笑一瞥,却并不搭理他。   倒是月佼理直气壮道:“若他不能听,那我也不听了。”   “是说那日他为何断我手脚,我早该想到的,”玄明恍然大悟,面上神似讽笑,又似自嘲,“原来,他才是你选定的男人?”   那日在香河城郊的山上,严怀朗冲进去时月佼正受“缚魂丝”所制,只依稀听到打斗之声,却并未亲眼见他是如何对玄明下的手。   听玄明这样一说,月佼有些诧异地回头看看严怀朗,“你……”   她指了指玄明,一时语塞。   见她这般反应,严怀朗心中微恼,又有些惴惴。   他在月佼面前从来都是个近乎温和端方的模样,并不想让心爱的小姑娘知道自己也有暴戾的一面。   不过,他此刻不能也不愿在玄明面前露怯,神色仍旧淡漠自持,只是微侧了脸,避开月佼那似乎惊疑轻询的目光。   玄明见状幸灾乐祸,哈哈大笑着又对月佼道:“神女似乎走眼了?这家伙可不是什么温柔的羊羔。可惜你当日没见着他是怎么掰断我的手腕,又踩碎我的脚踝……那狠辣利落的,啧啧。”   严怀朗背在身后的手早已收紧成拳,薄唇抿成直线。   月佼回头对着玄明皱眉:“有哪里不对吗?”   这个反应有些出乎玄明意料,他面上的狂笑顿时凝固。   “他喜欢的人又不是你,做什么要对你温柔相待?”月佼略抬了下巴,轻哼了一声。   因她此时是面对着玄明,便错过了身后的严怀朗眸中一闪而逝的错愕,与随后泛起的欣喜浅笑。   “你让我来,究竟是想说什么?不要再故弄玄虚了。”月佼开门见山道。   玄明回过神来,唇角向右僵硬勾起,眼中却并无笑意,反倒显出淡淡颓丧:“其实也没什么要说的,就想确认你醒没醒。”   “究竟是想确认我醒没醒,还是想确认我死没死?”月佼有些气愤地哼道,“你敢说,第五静三番五次冲我下手想要我的命,不是你指使的?”   “我敢说啊,”玄明再次抬眸直视着月佼的眼睛,目光是少见的平和与坦诚,“我从没想要你死,真的。”   当初在飞沙镇时,第五静向月佼下毒,玄明确实知情,也并未加以阻止。   可那是因为,第五静看出了他对月佼的有私心,便向他谏言说,“神女”号称百毒不侵,对寻常毒物不会在意,加之月佼素来也无防人之心,若能长期以多种寻常的毒物加以侵蚀,最终是可以掌控她的。   他确实很需要拔除“神女”在红云谷中的传承,却并不想要月佼死。   月佼隐隐觉得这个话题似乎不宜再深谈了,便有些烦躁地冲他道,“呐,你也瞧见了,我醒了,没死,活蹦乱跳的。”   玄明却不计较她的语气,只是放心地点点头,举目望着房顶横梁,自说自话一般——   “打小我就觉着,整个红云谷,就你和我才是一样的处境。生来注定不得已,最终必定会被旁人推着走上一条自己并不愿意的路。”   从小,他的父亲就告诉他,自己是平王李崇珩的第十三子,虽只是侍妾所出,却也是皇族贵胄;而他,李玄明,是平王李崇珩的亲孙子,自然也非凡人庶民。   只是祖父平王被政敌武安郡主云安澜陷害,兵败被捕,他的父亲才在祖父亲信的拼死护卫下逃进红云谷。   他的父亲,以及随他父亲进入红云谷的那些人反复提醒他,玄明啊,李氏大缙丢掉的一切,将来都要靠你去夺回来的。   多沉重的期望啊。   哪怕他根本不懂何为“李氏大缙”,也不明白这“李氏大缙”究竟丢掉了什么,他们却早早就将这沉甸甸的执念压在了他的肩上。   他看得出来,月佼对所谓“天神谕者”之事,也是并不相信的。她也同样没得选,只要她的母亲不在了,她就必定是下一任的“神女”。   原本在他心中,整个红云谷最该同病相怜的两个人,就是他和月佼了。   同样的茫然,同样的无措,同样的身不由己。   “说出来或许都没人信,其实我很钦佩你的,或许还有一点嫉妒,”玄明顾自望着衡量上的雕花,轻笑自嘲,“你虽最终还是接任了‘神女’之职,可因为你不信鬼神,不愿骗人,你就敢不开祭坛、不行祭祀,根本不在意旁人如何质疑、揣测甚至失望,就将自己关在木莲小院深居简出。”   谷中许多人都觉得月佼胆小,可在玄明的内心深处,却一直明白她这番举动是要有一颗多么勇敢的心。   她不畏惧任何人的态度,也不在意别人如何评价,哪怕让自己无所事事去浑噩度日,也要守住问心无愧的安宁。   而他,一个七尺男儿,却顶不住周围人的期许,无法抗衡他们失望的眼神,最终还是成了别人期望的那个李玄明。   “走了错路就只顾怨别人,你自己没脑子的吗?”听了他的剖白,月佼却并无多少同情之色,反而皱紧眉头,像个夫子一般严肃地斥道,“你自己摸着心口说,当真全是因为旁人的撺掇,你才会做那些事?”   玄明神色一窒,哑口无言。   月佼又道:“便是小时候不懂事,可后来呢?你比我先出谷,会不知这天地如今是怎样的面貌?你以为,光凭着‘平王的孙子’这个身份,你就担得起天下?你和你们那群人,将个小小红云谷都能搞得乌烟瘴气,这天下若到了你们手上,大家还活不活了?”   “你总是会说出些没头没脑,却似乎又像是有些道理的话来。”玄明长长叹了一口气,眼底却有了些真诚的笑意。   月佼瞪他,有些恼怒:“再说了,我哪里和你一样?根本就不一样。”   “真奇怪,你今日忽然不怕我了?”玄明怔怔看着她,眸中神情渐软,竟有些百感交集了,“从前,你似乎总是很怕我的。”   “或许是因为,你今日的眼神比较正常吧,”月佼不以为意地白了他一眼,倒也实诚,“以往你每次看我时,我都觉得像被蛇盯着,不怕才怪了。”   玄明愣了愣,旋即将目光越过她,挑衅似地看看严怀朗。   也不知玄明是有恃无恐,还是破罐子破摔,像是打定主意要恶心严怀朗一把似的,眼中渐渐闪出恶质的笑意。   严怀朗心有所感,瞬间身移影动闪自月佼身后,做出了个非常幼稚的举动——   抬手捂住她的耳朵。   哪知却还是晚了一步。   就在严怀朗的手盖住月佼的耳朵之前,玄明那遗憾的喟叹之声准确地递向月佼,“傻姑娘,那是男人看女人的眼神啊。”   月佼目瞪口呆。   这是什、什么……鬼话?! 第七十九章   其实,若当真要玄明说出他喜欢月佼什么, 他是说不出来的, 他甚至从未想过娶她。   可他却又对这姑娘有一种奇怪而扭曲的执念。   在他心中,他与月佼原本是红云谷中处境最相似的两人, 他们都有各自身不由己的宿命。   但她最终选择了问心无愧,仿佛活成了他的一面镜子,将他畏惧旁人重压的怯懦、阴暗的私心、扭曲的卑劣、可笑的野望,照得无所遁形。   她活得那样自在安然,任凭旁人如何质疑、挑衅, 她都不去做她不信、认为不对的事。   从始至终, 她的心始终澄定,虽庸碌浑噩,却俯仰无愧。   她活成了他向往, 却永远成不了的干净模样。   所以他的目光追逐着她,想将她和她的一切全都占为己有,仿佛这样, 就可以权当自己也有了干净纯澈的一生。   这些他藏在内心深处的真正心思,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过。即便是此刻月佼就在他面前,他也不想说。   毕竟,这种奇怪又复杂的心绪,除了他自己,全天下大概没有谁能懂, 说也无益。   他宁愿就让月佼及她身后那个男人以为,所有的一切不过是源于男女之情中那点求而不得的疯魔。   玄明很清楚, 在朝廷的人找不出进红云谷的法子之前,自己对同熙帝来说就会是个烫手山芋,虽不会受到什么格外礼遇,但性命一定是高枕无忧的。   毕竟,进不了红云谷就坐不实他传播“新学”的证据,有“平王李崇珩之孙”的身份在,朝野瞩目此案,若同熙帝贸然将他处死,对她没有任何好处。      而他在香河城的所作所为,明面上看只是手下的“碧竹门”利用不法手段贿赂地方官员、侵吞他人田地,这样的罪名至多也不过就是在牢里吃个三五年官家饭。   他没什么好怕的。   远远瞥了一眼角落里负责记录审案供述的小书吏,再看向已回过神来、偷偷捏紧了拳头的月佼时,他眼中那扭曲的笑意便益发猖獗了:“不明白?”   月佼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捏成拳头,敛眉低眸望着自己身上的湖色官袍。   从玄明话面上的意思来看,就是因为他“喜欢”她,上一世在她硬碰硬地保下纪向真后,纪向真才得了那样一个结局?而第五静又喜欢玄明,所以才屡屡对她痛下杀手?   想到这些,她顿时被一种铺天盖地的荒谬之感兜头笼罩。   “男人嘛,看着心爱的姑娘,就忍不住会……”   玄明那几近疯癫的妄语隔着严怀朗温暖的手掌闷闷传进月佼耳中,她却只能眸色冷凝地垂眸盯着自己的官袍,提醒自己不能因为私怨在此时出手打人。   就在她极力按捺着心中怒火时,她的眼前一黑。   原本捂住她耳朵的那双大手,温柔但坚定地覆上了她的双眼。   满目漆黑中,她感觉腰间倏地一沉,似乎被拥进了一个熟悉的怀抱。   身后紧贴着那可靠到足以使她心安的胸膛,虽目不能视,她的唇角却徐徐扬起。   身后的人捂住她的眼睛,将她紧拥在怀中,一个旋转轻跃,不知做了什么,就听到玄明发出接连发出无比痛楚的闷声哀嚎。   虽没有亲眼瞧见严怀朗究竟对玄明做了什么,但光听这惨叫,月佼也知严大人这是火大了。   “严大人,”被大手蒙住双眼的月佼轻唤,察觉身后那拥着自己的身躯一滞,她才轻声叹道,“这怕是又要被罚俸禁足了呢。”   语气却是甜甜软软,半点劝阻的意思都没有。   因玄明身份敏感,他“传播新学”的罪名一时又无法坐实,眼下严怀朗对他动手,确实有些出格,便是陛下有心放水,也绝不能当真不闻不问。   毕竟,此刻负责提审玄明的颐合长公主、李君年、许映、陈庆虽全都退了出去,可角落里还坐着负责记录审讯过程的小书吏呢。   片刻后,月佼听到耳畔有隐隐带笑的沉嗓轻道,“那就请夫人……务必要管我三个月有肉吃了。”   ****   事已至此,月佼也明白,玄明今日提出要见自己,绝不是真的想说些什么正经事。   至于玄明口中的所谓“喜欢”与“心爱”,她压根儿半个字都不信。可她没兴趣再听他畅谈自己扭曲的年少情怀,平白给自己找些烦恼与不痛快。   待玄明面上痛苦的神色终于缓和些许,月佼眸色疏淡地望着他,“你方才说,你从前瞧着我时,那种恶心可怖到令人发指的眼神,是男人看着……”   她顿了顿,才又道,“……看着‘心爱的姑娘’,一定会有的眼神?”   玄明屈身蜷在地上,扯了扯嘴角,断断续续嘶着痛:“有……有什么不对吗?”   月佼淡淡哼了一声,扭头看向眸色警惕盯着玄明的严怀朗,见他未察觉自己的目光,便轻轻以手肘碰了碰他的手臂。   “嗯?”严怀朗这才将目光自玄明身上收回,迎上月佼那对澄澈笑眸。   先前还冷如寒江的双目,在转向月佼的这个瞬间,无须转折、不必过渡,立时就柔和如三月春阳,轻轻暖暖,珍而重之。   玄明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原本扭曲的面目一时有些怔忪。   “呐呐呐,就这么看着我,别动别动,”月佼对严怀朗叮嘱完,又转头对玄明道,“瞧见没?”   玄明疑惑:“什么?”   月佼微微扬起下巴,神色端肃,宛如正在向一个无知后辈传道授业,“这才是男人看着心爱的姑娘,该有的眼神。”   玄明面上的神情变幻好几回,被噎得胸腔起伏,怄得似乎想当场喷她满脸血。   而被当做正确范例展示的严大人,唇角轻抿,却到底没忍住,口中逸出一声轻笑。   ****   既知玄明仗着外人进不了红云谷,存心要将同熙帝架上“无端迫害李氏缙宗室后裔”的火上去烤,同熙帝也不再与他废话,一道圣谕快马千里发至宜州,着令隋枳实负责想法子攻克红云谷的瘴气林。   隋枳实本人明明在京城,圣谕却直接下发到宜州,正是因为同熙帝非常了解隋枳实这小兔崽子的德行:恃才疏狂,只想做个闲云野鹤,轻易不肯沾染朝廷的事。   这家伙年纪虽小,脾气却大,只要不是他自己真心有兴趣的事,便是皇命圣谕,他也敢置之不理,是个不怕死的狂悖少年。   可这个不怕死的少年,却从来很怕他的娘亲与他的师父。   同熙帝年少时也是带兵之人,从来深谙打蛇打七寸的道理,半点不与他周旋,直接将圣谕发到他的娘亲——团山医家现任掌门、宜州济世堂话事人花芫手中。   得知圣谕发到宜州,不待宜州那头的家书传来,隋枳实便蔫头耷脑地带了几名住手,在皇城司指挥使卫翀的亲自“护送”下,出发前往红云谷,去实地探查那瘴气林去了。   除了隋枳实亲往红云谷探索瘴气林的破解之法,罗霜也带领了文渊阁一众大学士,在冷清已久的“龙图阁”,细细翻找蛛丝马迹。   “龙图阁”是李氏缙时期皇室重要的藏书楼,其中除了有开国功臣们的画像与生平记述,还有许多存封的密卷记档。罗霜打算从中找一找有无关于红云谷的古老记载,若能找到关于红云谷更久远的记载,了解红云谷的初民是如何进入其中,或许能协助隋枳实破了瘴气林之毒。   此是国事,也是家事。   对罗家来说,除了职责所在之外,一定要想法子使官军进入红云谷,还要去祭典罗霈,并为月佼的父母讨还公道,同时还要为月佼在香河城所受的罪报一箭之仇。   “平王后裔在红云谷传播新学”的罪名必须坐实,李玄明必须死。   这是罗家护短的决心。   ****   玄明一案暂且搁置,他本人继续被收押在宗正寺的狱中,没有任何人再急着提审他。      可虽说他自己有“平王李崇珩”之孙的身份保命,但当初在香河城郊被拿下的其余人等却没这等好运,一并交由刑部发落。   不过短短三日,除玄明外的一应人等尽皆过堂受审,很快便有了结果。   这些人中,木蝴蝶及另外几名女子是被玄明掳掠的受害苦主,将自己的身份说明之后,便就无事一身轻了。   而其余大部分人都只是听命行事的小爪牙,知道的内情并不太多,对自己以往所行不法之处也供认不讳。   根据他们的供述,刑部抽丝剥茧,最终牵拖出玄明当初之所以出现在沅城,是为了去与“半江楼”的人接洽,商议与远在海上的宁王遥相呼应、联手反攻官军之事。   而他之所以选择在距京城不足百里的香河城组建“碧竹门”,大肆侵吞、兼并他人土地,是在为迎接宁王大军做准备。   不过,远遁海上四十年的宁王大军意图反攻官军,毕竟只是玄明一案中涉案小喽啰们口中捕风捉影的几句话,在宁王那头真正有动静之前,并不足以定下玄明死罪。   好在玄明的事归在宗正寺头上,与刑部没太大干系,刑部将此事汇总上呈同熙帝,便无需烦恼后续如何处置的问题,只管专心处理手上这些小喽啰。   将这些人的证供一一对照,按律该判的判,该放的放,倒也没出什么茬子。   得了消息后,月佼随严怀朗去了一趟高密侯府,从暗格的匣子中取好小钥匙,就去接了木蝴蝶带回弦歌巷安置。   不过月佼并不知,刑部得了一个隐秘授意,不着痕迹地将玄明案的重要从犯第五静关进了单独的一间暗房。   她被带进那间暗房之前,严怀朗避开众人耳目,单独见了她一面。   无甚废话,就只是言简意赅的一句:“她心软,忘性又大,许多事说得出做不出。既这是她曾想过要还给你的结局,我替她做。”   从那之后,除了每日有人从外头送饭食进来时能见到些微烛火幽光之外,第五静便彻底陷入了漫无边际的黑暗、静谧与绝望。   一开始她试过撞墙自尽,可那墙却不知经过什么处理,竟就是撞不死。   之后她又试过咬舌,可断舌之后的她却并没能死成,还被狱卒发现,领了大夫了处理了她的伤口,又继续任由她在那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屋子里独自绝望。   最后她试着绝食,可这意图还是被发现了。狱卒便每隔三日带人来强灌她一些流食,总之就是死不成。   这一切严怀朗都了如指掌,可他对月佼却只字不提。   虽说月佼之后像是当真忘记了第五静这个人,可严怀朗一直记得,当初在香河城郊外山上,她含糊提过的自己与第五静之间的种种,以及她趁夜单独去见第五静时说过的话——   “困囿在狭小黑暗的方寸之间。无力挣脱,看不到尽头,绝望到寂灭……那种滋味,比痛快死去,要难受百倍。”   他记得很清楚,小姑娘在说这话时的语气、神情,极力的平静之下分明藏了惊涛骇浪,实在太像时过境迁之后的回忆了。   以他对月佼的了解,他隐约能感觉得到,小姑娘当初会说出那样的话,绝非天马行空想出来的报复手段。   极有可能,那就是她自己经历过的绝望与无助。   但月佼显然不愿详谈这其中的过往,他便从不追问,不去撕开她心上隐秘而深重的旧伤。   他的小姑娘想要无心旁骛的新生,不再提前尘过往,那他自是要成全她的心愿。   他会护着她活得繁花似锦,自在热烈,始终向着光。   ****   严怀朗在宗正寺殴打玄明一事,到底还是纸包不住火。   事发三日之后的十月廿九,五名言官联名上书弹劾此事,同熙帝便在朝堂议事时不轻不重申斥了严怀朗几句,照旧罚俸三月,并煞有介事地勒令他暂停职务、无诏不得出京,就这样敷衍地堵了言官们的嘴。   不过,同熙帝转天就以提前贺严怀朗新婚为由,下旨同意他单独开府,并赐了他一座位于京城西侧的大宅。   有好事者偷偷去那宅子外头打量过之后,险些没背过气去。   宅子占地不小,足有半个高密侯府那么大;就光从外头瞧瞧那宅子朱门绣户晔晔照人,青砖黛瓦、丹楹刻桷,用脚趾头都想得出里头是如何层台累榭的矜贵气派。   任谁瞧着这宅子都不会相信,宅子的主人是才在朝堂上被陛下当面训斥过、眼下还是被停职禁足的“戴罪之身”。   原本就极看不惯严怀朗时常挑衅规制的一些人得知此事,简直气得牙痒痒,暗地里痛骂严怀朗是个“无耻奸佞”;可又偏偏说不实他如何无耻,如何奸佞。   有很长一段时间,朝堂上只要一提到严怀朗,就是“河豚遍地”的景象。   对此,严大人本尊只是“清风朗月”地无辜一笑,便就接着忙起自己的婚礼来了。   ****   被接回弦歌巷后,木蝴蝶与月佼彼此细细谈过别后种种,月佼才知道,原来玄明心中的扭曲病态远超她的想象。   木蝴蝶也是被掳到香河城郊外那座庄子中后才发现,以往但凡月佼用过的人或物,只要月佼不再用了,玄明私下里竟都偷偷想法子再纳为己有。   听了木蝴蝶所言,可把月佼给恶心坏了。   这也再次说明,前一世的纪向真果然是受了无妄之灾。   在玄明看来,纪向真是月佼的第一个男宠,既月佼“用过”这男宠了,又要丢掉,那他也一并“收”着。   而木蝴蝶在知道了月佼那曲折离奇的身世后,也不免感慨一番。   如今既红云谷一时回不去,她自是留在月佼身边,待隋枳实那头想出破解瘴气林的法子,朝廷将红云谷之案了解后,再回谷中与家人团聚。   木蝴蝶从前照顾月佼许多年,对月佼的一应习惯都非常熟悉,自然很快就青萝与红绡手中接过了大部分照拂月佼的事宜。因木蝴蝶诸事妥帖,月佼便与严怀朗商量了,将青萝与红绡还回了高密侯府。   眼见木蝴蝶将月佼照顾得很好,连之前一直喊着的头疼都逐日见好,不单严怀朗舒心,罗家那头也频频送来许多物事,有些是给月佼添用度的,有些却是专程答谢木蝴蝶的。   ****   十一月初三的申时,被暂停职务的严怀朗去右司接了月佼放值,两人一道回了弦歌巷。   其实弦歌巷离监察司较远,不如住官舍方便,可月佼不愿让木蝴蝶孤零零在家,况且若是住官舍,也就不方便再叫严怀朗“暖床”了,于是每日早出晚归地来回跑。   这些日子严怀朗每日也是天不亮就与月佼一道出门,大多时候都在忙着筹备婚礼的事宜,申时再去将放值的月佼接了一道回来,仿佛同熙帝那道“暂停职务”的谕令是专给他腾空似的。   两人回到弦歌巷后,木蝴蝶已将晚饭备妥当,其中还有几样专程为月佼做的红云谷惯见的吃食。   落座后,月佼的目光一直黏在桌上那些杯盘碗碟上,欣喜水眸中美滋滋闪着小星星,将身旁的严怀朗给忽略得极为彻底。   被冷落的严怀朗极力自救,指着其中一个盘子问道:“那是什么?”   月佼像是忽然想起旁边还坐着她那可怜的心上人,忙将笑眯眯的脸转向他,献宝似的“是‘盖口’!”   见她终于肯“施舍”自己一眼,严怀朗自是配合她的开怀,便细细将那盘菜打量一番后道,“瞧着像是细肉碎蒸的?”   月佼举箸拈起一片,“这个呀,要先将肉剁合着葱姜剁得细细的,拌了香料后再蒸,还要刷上颜色好看的浓稠果、菜浆汁,出锅以后切成肉糕的模样……香吧?我最喜欢它了。”   说着,她就将那片肉糕喂进严怀朗口中,严怀朗噙笑享受了这投喂,慢条斯理地品尝完那片“月佼最爱、诚意推荐”的肉糕。   见她乐颠颠大快朵颐,又不搭理自己,于是忍不住又问:“你方才说,它的名字叫什么?”   “叫‘盖口’,”月佼扭头看着他,笑得怪模怪样,“意思是吃了就不许说话。”   终于意识到自己在这桌上的地位比不过那盘肉糕,严怀朗又好气又好笑地闭了嘴,委委屈屈地替她添了汤。   ****   亥时,木蝴蝶熟稔地替沐浴过后的月佼擦着头发,两人便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月佼道:“待过两日我休沐时,就带你出去玩。”   站在她身后的木蝴蝶手中拿着干巾子,认真替她擦着头发,“好啊。眼看着入冬了,原是该替姑娘备些过冬的东西了。”   红云谷没有“过年”的习俗,“过冬”却是大事。整个冬季都是红云谷人休养生息、阖家团聚的日子。   平日里罗家总往弦歌巷送东西,这几日里高密侯府、甚至忠勇伯府也都时不时有东西送来给月佼,说来倒是不缺什么。   不过木蝴蝶所说的“过冬的东西”,其实主要是指食物。冬季的红云谷人不上山打猎,田地里也没有太多可收成的,于是养成了在秋末冬初时就储备食物的习俗,专供过年时候在家吃的。   这是月佼在京城过的第二个冬天,去年她大多时候都是独自在这宅子中看书备考,倒也没特意准备什么。今年有木蝴蝶在身边,她便也有了“过冬”的兴致。   “那咱们多买一些瓜子,”月佼兴致勃勃地扭头瞧瞧木蝴蝶,“嗑瓜子可有意思了。”   红云谷没有瓜子,木蝴蝶之前随月佼出谷时,打交道的多是些江湖人,也没见过谁有闲心嗑瓜子;之后月佼出走,她自飞沙镇回红云谷陪家人过完冬,又在谷中待了不到半年,就被玄明强行从谷中带出,关到了香河城郊山上那座庄子里,自然也不会见识到“嗑瓜子”这件事。   于是她也好奇了:“怎么嗑?”   “其实我也不大会……”月佼嘿嘿一笑,“等我学会了再教你。”   木蝴蝶点头笑着应下了。   月佼又道:“哦,对,到时候咱们去找纪向真一道出去逛,眼下他的伤已经大好,一时又没有复职,独自在家肯定闲得难受了。”   自从明白了前世的纪向真是受了自己的牵连,月佼便打定主意要对纪向真更好一些。   木蝴蝶一时没想起,愣了愣:“那是谁?”   “哎呀,就是那年我在谷主手中救回来的那个人啊……”月佼手舞足蹈地急急解释,“后来在飞沙镇,你不是还在街上瞧见过他吗?”   “哦,姑娘的第一个男宠呢。”木蝴蝶恍然大悟地笑着,取过旁边的木梳,动作温柔地替她将半干的长发慢慢梳通。   想起从前的事,木蝴蝶偷笑,“当初姑娘收了这男宠后,接连好多日都和他单独关在小竹屋里,大家都说姑娘对这个男宠满意极了。”   木莲小院中有两名洒扫小婢,一个是谷主的眼线,另一个是玄明的人;关于月佼的事,这两名小婢知道,就等于谷主、玄明,乃至谷中所有人都会知道。   那时她们目睹了月佼每日傍晚去纪向真暂居的小竹屋中,闭门直到天黑,之后谷主与玄明才都认定,月佼对这个男宠极为满意。   可只有木蝴蝶知道,那时月佼根本不懂男女之间究竟是如何一回事;而两年后的如今,月佼已寻到了心爱的男子,要成亲了。   想想还真是挺奇妙的。   木蝴蝶正与月佼言笑晏晏地感叹着,净房的门外传来轻轻的叩击。   正好木蝴蝶也已替月佼梳好了头,于是月佼便站起身来,与木蝴蝶一前一后地走过去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脸黑乎乎的严怀朗。   月佼心中一凉:糟糕,他好像听到什么了不得的事了!   ****   严怀朗虽面上郁郁,却还是照旧将月佼抱回了楼上寝房,细心地将她裹进被中。   月佼惴惴地看着他一言不发地出去,不一会儿又默默抱了另一床被回来,就知大事不好。   自他成为“任劳任怨的暖床人”以来,两人一直都是盖一张被子,这还是头回出现“分被而眠”的情况——   形势有些凶险啊!   严怀朗才沉默地裹了被子背过身去,见势不妙的月佼立刻机灵地去扯他的被角,却被他反手按住了。   “睡觉就睡觉,不要动手动脚。”严怀朗头也不回地哼了一声,道不尽的委屈幽怨。   月佼笑着拿指尖碰碰他的手,盯着他那忧郁的后脑勺软声讨好,“我冷。”   严怀朗翻着骄矜的白眼,对身后那小姑娘的靠近岿然不动,“那我把这张被子也给你,我再下去拿。”   嘴上这么说,侧躺的姿势却纹丝不动。   月佼想,若她真敢应下这法子,她的心上人大约会当场怄死。   于是她索性将自己身上的被子掀了,哧溜溜硬挤进他的被中,从他身后软软环住他的腰,将他扳过来面向自己。   严怀朗心中稍感安慰,但还是耿耿于怀,便半推半就地任她将自己翻了个身。“有事?”   月佼拿脸颊蹭了蹭他的侧脸,笑得软软甜甜:“你方才一直在外头偷听啊?”   “那不叫偷听,哼。”严怀朗委屈得满嘴泛酸,他是怕她从净房出来要喊冷,才特意去门口等的。   “当初是为了救他,要掩人耳目,一时又想不出别的法子,”月佼在他怀中蹭了蹭,仰脸亲亲他的唇角,“是假装的,假装啦!不许胡乱生气呀。”   道理都懂,可严怀朗就是气不顺,不太认真地躲开她殷勤的亲吻,“我只是神女的‘第二任男宠’,怎么可以生气呢?”   月佼又亲亲他,“哎哟哟,谁家的醋罐子又打破了呀?”   严怀朗有些恼羞成怒地轻轻推了推她,倏地躺平,望着帐子顶继续翻着骄骄矜矜的白眼。   “好嘛好嘛,我哄哄你,你就别生气了,好不好?”月佼在被中挪动半晌,有些羞怯地整个趴到他的身上。   “不用哄,反正是哄不好的,哼。”严怀朗口是心非地哼来哼去,双臂却偷偷地环上她的腰背,防着她不小心从自己身上滚下去。   “那你总得先让我试一试,万一又哄好了呢?”月佼贼兮兮地笑红了脸。   严怀朗面上波澜不惊,一径盯着床帐顶,不去看那张会扰乱他心志的小脸,只僵着周身一动不动,假装自己并没有期待什么。   红脸月佼认真地想了想,低头在他唇上轻啄一下:“这样行不行?”   “蜻蜓点水,毫无诚意。”   话说得嫌弃,可他那唇角分明就要偷偷飞起来了。   月佼趴在他身上,笑吟吟道:“若是‘蜻蜓’多点几下,‘水’是不是就不生气了?”   盈盈烛火的光晕中,四目相接,周遭的空气都渐渐柔软了下来。   两人的目光无声纠缠在了一处,像绞丝的麦芽糖,沁出叫人脸红心跳的蜜蜜甜味来。   严怀朗倏地圈紧趴在自己怀中的小姑娘,一个翻身,那气呼呼的“水”就将“蜻蜓”压在身下了。   醋海滔天的“水”来势汹汹,藏在被中的手没个消停地兴风作浪,直将那可怜的“蜻蜓”惹得止不住脸红轻吟,软身娇颤。   这大约是严怀朗折腾得最狠的一次,其间过程对月佼来说可谓惊心动魄,最后更是险些哭出声了。   “你这个……可耻的……松子精……”月佼呜咽一声,闹不清自己是想哭还是想笑,也说不出究竟是难受还是欢愉,“不像话……”   严怀朗轻轻咬住她的耳珠,沉沉带笑的嗓音中有压抑的沙哑,又有一丝莫名得意的挑衅,“等到成亲那日,你才会知道什么叫真正的‘不像话’。” 第八十章   到了十一月初六这日,月佼休沐, 一大早就很守信地领了木蝴蝶去城中。   眼下弦歌巷的宅子中时常有罗家、高密侯府、忠勇伯府送来各种用度物事, 可说是“衣食无忧”,也没什么是真需要添置的。于是两人只晃荡了一个多时辰, 买了些“过冬”的吃食、零嘴,便去找了纪向真,请他一道去弦歌巷吃午饭。   乍见木蝴蝶,纪向真倍感亲切,帮木蝴蝶与月佼拿了些东西, 边走边对木蝴蝶道, “咱俩可都有两年多不见了啊。”   木蝴蝶笑得爽利:“我之前在飞沙镇的街头是见过纪少侠的,不过那时候你骑着马,没瞧见我。”      纪向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可别提这个, 什么纪少侠啊!本来想在江湖上闯出个名堂,哪知才初出茅庐就折戟沉沙,你叫我名字就行。”   木蝴蝶也不拘束, 大大方方的改了口。   两人一左一右走在月佼身旁两侧,热络地闲聊了一会儿后,纪向真又转脸与月佼说起了自己的事。   眼下谢笙那头还未松口允纪向真复职,他还在家中“待命”,见了月佼只是有满肚子的委屈说不完。   “……其实我一直想去找严大人谈谈,又怕再给他惹些无谓的麻烦。”   当日在香河城落入别人的圈套, 被十数人围攻,他寡不敌众, 首先想到的自是逃离保命。   这些日子他也多少听到一些消息,知道有人在指责他“临敌奔逃”;他身上的伤多是在后背,这是没得狡辩且他也不打算狡辩的。   外头那些责难的风声让他有些不安,原本觉得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可一时间千夫所指,也由不得他不去反思。   当初在性命攸关的当口做出“逃”的决定时,其实并没有机会想太多,就是在那瞬间生出“活下去,这样死不值当”的本能,没料到事情到后来会演变成如今这番模样。   如今从他一个小小武职员吏的“临敌奔逃”之举,引出众官弹劾右司“治下不严,风气软弱”,同时也害得严怀朗这个右司主官遭受了连带的攻击,这个后果实在让他心头沉重且纷乱。   猝不及防被推上风口浪尖,成为朝堂上攻击右司和严怀朗的靶子,他不知该何去何从,心中千头万绪乱成麻,想到的第一个倾诉对象便是严怀朗。   追根究底,他也算是严怀朗带出来的人,心中对严怀朗既有敬畏,又有隐隐的依赖。在他眼中,无论形势糟糕到何等地步,严大人永远都是乱局中最从容、最冷静的人。   听出他话里的小心翼翼,月佼宽慰道:“你别多想,他说过你不会有事,就一定有法子的。就像前几日他在宗正寺殴打李氏宗亲后裔,最后还不是……这事你听说了吧?”   “是听到几句风声,那玄明竟是平王的孙儿,真没想到,”纪向真有些忧心地皱起了眉,“严大人又被弹劾了吧?”   殴打尚未定罪的李氏宗亲后裔,还是在宗正寺的讯堂上,这话说起来实在很微妙。   月佼低低笑了笑,简单解释了一下当时的情形,又说了陛下的处置,纪向真这才放下心来。   “得亏动手的是严大人,若是你亲自动手,事情怕就没这么容易轻轻揭过了。”纪向真替月佼松了一口气。   月佼边走边垂脸笑:“可不是么?那时候我快气炸了,也只能忍着……”   “哎,不是,”纪向真后知后觉地扭头瞪大了眼,见鬼似的看着月佼,“你说陛下赏了严大人宅子……提前贺新婚?”   月佼也不知自己在羞个什么劲,唰地红了脸,“嗯”了一声。   震惊的纪向真还没来得及问“跟谁新婚”,那边的木蝴蝶就笑吟吟道,“严大人要和我们姑娘成亲了,就这个月三十。”   纪向真一蹦三尺高:“你这小妖女,枉我掏心掏肺将你当做朋友,这样大的事你竟瞒着我!上次你来探望我时,竟什么都没说!”   “这些日子这么多事,我昏头了呀,都不记得跟谁说过了,”月佼有些心虚地垂脸嘀咕,“上次没说吗?罗家的事也没说?”   “什么?跟罗家还有事?!”一无所知的纪向真怒了,“第五月佼,你已经失去我这个真诚的朋友了!”   ****   就在纪向真一路忿忿的抱怨中,三人回到了弦歌巷。   木蝴蝶去准备午饭,月佼拉了纪向真在廊下烤火,一连剥了两个烤橘子给他赔罪,又将自己与严怀朗的婚事、与罗家的种种,全都竹筒倒豆子地讲了。   “好吧,勉强原谅你。”纪向真懒洋洋地看着她递来的第三颗烤橘子。   烤橘子的皮被剥得像盛放的花瓣,热腾腾散着果香,那温暖酸甜的气息平凡至极,却是人间烟火的滋味。   想起他前一世所受的无妄之灾,月佼心中酸软,眼眶微红。   她早已想好,前一世的所有记忆就都当成一场噩梦,如今梦醒,便将从前的事都忘了,跟谁都不再提起,只管踏踏实实、问心无愧地过好这一生。   “愿你平安喜乐,长命百岁呀。”月佼面上带笑,眸中却点点泪光,话音里有隐约的哽咽。   纪向真吓了一跳,忙不迭伸手接下她递过来的烤橘子,慌张地掰了半颗塞进自己口里,口齿不清地道,“别哭啊,都说原谅你了!你看你看,我这不是吃了么?”   他生怕真要把月佼惹哭,一边说着,又赶忙掰下一瓣橘子硬塞进她嘴里。   严怀朗才迈进院门,远远就瞧见这“温馨而不失甜蜜”的一幕,顿时只觉面上被蒜抹了一把似的,辣得眼睛都痛了。   “纪向真,很久不挨揍,皮痒是吧?”   森冷的沉嗓透过初冬沁凉的阳光远远抛来,惊得纪向真像跌进冰窟窿似的。   扭头看到周身如覆寒冰的严怀朗越走越近,纪向真牙齿打着颤,磕磕巴巴道,“第五月佼……这回你可能,真的要失去我这个……真诚的朋友了……”   他看着严怀朗此刻的表情,想起被自家父亲交给严怀朗管束之前听到的种种传闻。   大家都说,这个严大人啊,年少时就是个心狠手辣的,杀人不眨眼——   此刻的严大人正冷冷望着他,半点也没有要眨眼的意思!   救命啊!   ****   瑟瑟发抖的纪向真被严怀朗单独拎进了书房。   “想复职吗?”严怀朗坐得直如青松,隔着桌案冷冷看着纪向真。   原本缩着脖子抖抖索索的纪向真有些意外,抬起头偷觑他片刻,才使劲点了点头。   “抖什么抖?坐直了说话。”严怀朗眉心一蹙,冷漠的面上显出些严厉。   纪向真忙不迭地坐正了,清了清有些发紧的嗓子,硬着头皮直视着严怀朗的目光。   纪向真自忖虽不是什么禀赋过人的绝世良才,却也不是个榆木脑袋。此刻的气氛已足使他明白,严怀朗单独将他叫到书房来,真正要谈的是他的前途命运。   “身上的伤都好全了?”严怀朗端起面前的茶盏,淡声又问。   纪向真猛点头,见他垂眸望着手中的茶,并未瞧见自己点头的动作,便急急出声道:“都好了,一点事也没有。”   那样重的伤势,这才不过半个月,哪里就能一点事也没有?不过那些伤口愈合得挺好,也未重创筋骨,他一个正当时候的少年郎,捱些疼痛罢了,不必宣之于口。   严怀朗抬眸瞥了他一眼,“香河城的事,你觉得自己做错了吗?”   “我不知道,”提起这事,纪向真顿时迷茫了,“当时我就想着,不该死在那里,不值当的;可如今别人都在说……我错了。”   当时的形势,他是一个人对上十余人,对方又是早有准备,他很清楚自己没有任何胜算,硬拼必然死路一条。   怕死吗?或许也是怕的。可是自走上这条路,他也并非对危险与死亡全无准备,只是……他想死的值得。   严怀朗摇了摇头,望着他的目光波澜不惊,“先不管旁人说些什么,只说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我既走上这条路,就想到或许终有一死……可那时的形势,”纪向真抬臂捂住双眼,第一次向旁人坦诚自己当时的想法,“我的同伴还不知对方早有察觉,我搜集到的证据还没来得及送回来……”   他的嗓音里有百感交集的哽咽,想起那时心中的千回百转,其实他并不觉得自己逃走的决定是错的。   在他心中,那时并不是个该凛然就义的时刻。同伴的安危,没来得及传出去的消息,这比保住从容赴死的名声要紧得多。   严怀朗清冷的眸中闪过一丝欣慰,“我以为,你是对的。”   就这样短短七个字,冷冷淡淡,嗓音也并非和煦安慰,纪向真却哭了。   这些日子他虽被闲置在家,外头的风言风语他却知道不少。其他人的态度不说,就连他的上官谢笙、赵攀,右司的许多同僚,对他在香河城的所作所为都颇有微词。   种种的质疑与攻讦,像一层厚重的阴霾笼罩着他稚气未褪尽的少年心。   今日终于有一个人,且是一个在他心中非常尊敬的人,亲口对他说,你是对的。   这就足够了。   无论旁人如何指责他懦弱怯敌,对他如何轻视鄙夷,他都能勇敢地走下去。   待他终于停止了百感交集的痛哭,拿袖子狠狠擦去面上的泪,严怀朗才又不轻不重道,“复职之后要面对什么,你明白吗?”   纪向真略略思索,才点了头,瓮声道:“之前在小书院,你问我‘何为侠士’时,我就有些明白了。”   这一年来右司经手的数件大案,“洞天门”、“半江楼”、“碧竹门”,甚至眼下悬而未决的红云谷,无论背后搅和了哪些势力,明面上都是与江湖门派有关。   无论是“名门正派”,还是所谓“邪魔歪道”,江湖势力时常游走在律法之外,暗中滋生了许多朝廷无法及时管控的模糊地带。   这对民生无益,对朝廷法度更是无益。   这一年多来右司主要的事务都指着江湖,很显然陛下是有心要将那些模糊的地带逐渐抹掉,使从前不太受法度约束的“江湖”进入朝廷定下的秩序中。   而纪向真自己出身“雅山纪氏”,正是陛下想要消弭的对象之一。   他知道,严怀朗是在问他,有没有勇气面对复职之后的压力。   复职之后,他将不可避免地要与同僚们一起,一视同仁地剑指江湖,成为捍卫律法尊严的凶猛獬豸。   “届时你要面对的重压,或许不比眼下轻松,”严怀朗轻声道,“你的师门,甚至你的宗族,未必会理解你的所作所为。”   纪向真目光坚定地迎向严怀朗的打量:“罗霜大人说过,我们生长于斯,这片土地便是我们的家国。”   ——你行如何,你心如何,你的家国便会如何。   ——你行光明,它便不堕黑暗;你心少年,它便永不苍老。   “我愿我的家国清明、公平;善有庇护,恶有忌惮;法理昭昭,行止有度。”   这样的想法或许天真,或许掺杂了太多稚嫩不经事的少年意气。      这般的将来,或许穷尽了他们这辈年轻人的一生,也不能看到。   可他从来不是江湖少侠纪向真。   他是大缙尚书省监察司右司员吏纪向真。   他愿从自己开始积这跬步,或许五十年、一百年、两百年之后,终将抵达那样美好的遥不可及。   ****   严怀朗看人从未出错,眼前这个目光坚定的纪向真让他无比欣慰。   去年新近的这批员吏,大多都是他一个个精挑细选筛出来的。   经过这一年多的成长,这些人中还没有哪一个叫他失望,哪怕是那个一开始他并不十分看好的云照,都没有让他失望。   只要他们心中有大是非,愿意坚定地在这条叵测的路上走下去,他就不会丢掉任何一个人。   那就一起继续去披荆斩棘吧,少年们。   无视旁人的质疑与指责,去为我们心中之所信,化作那威严凶狠的獬豸,以极恶的面目,去守护这盛世中柔软的至善。   ****   十一月初十,严怀朗领圣谕复职,以右司最高主官的身份为纪向真“临敌奔逃”之事上表陈情,请求于朝堂议事时复盘香河城一案。   十一月十三,严怀朗在朝堂上与群臣舌战,以新修《大缙律》为基石,逐条驳斥众人对纪向真的讨伐,剖析当时利弊,证明了纪向真当时选择“逃走”绝非渎职之行。   最后同熙帝一锤定音,当众宣布纪向真无罪。      大局抵定,纪向真复职。   ****   纪向真这事原本可大可小,之所以闹到上达天听的地步,还不是因为有些人想借此打压严怀朗。   连这桩近乎墙倒众人推、险些就坐实的“渎职罪”都能打个翻天云,一时间严怀朗在朝中的名声就更加微妙了。   对于那些人在背后如何骂自己无耻奸佞,严怀朗根本懒得搭理,该干嘛干嘛。   这日傍晚,吃过饭之后尚早,月佼便拉着严怀朗坐在廊下,围着火盆边取暖边烤橘子。   火盆上搁了网,新鲜的橘子就在上头被烤得滋滋沁着果香。   “……云照说,他们这是‘打压不成,还无端被你反压一头’。”月佼笑嘻嘻地将火盆上的几颗橘子挨个翻过身。   严怀朗轻笑一声,随口道,“这天下间,除了‘夫人’,谁也不能‘压’我。”   “喂,你这人!”月佼面上赧然一红,慌张地四下打量,确认木蝴蝶当真已经回房,这才没好气地笑瞪了身旁的人一眼。   见小松鼠精被自己逗得要炸毛了,严怀朗抿唇笑了笑,见好就收:“当真不想自己绣嫁衣的吗?”   “我绣工又不好,再说姑奶奶都已经让人帮我准备好了,还废那功夫做什么。”月佼垂眸望着温暖的火盆,眼角眉梢全是笑。   严怀朗点点头,噙笑轻道,“阿木不是说,红云谷的嫁衣与中原不同?我还以为你会想要按照红云谷的习俗再做一身。”   这些日子下来,他也学会跟着月佼唤木蝴蝶为“阿木”了。   “不不不,红云谷的嫁衣可吓人了,”月佼使劲摇头,惊恐道,“打小我就觉得,红云谷那嫁衣,啧啧,简直是衣不蔽体,使人目不忍视啊!”   红云谷的日常着装本就较中原大胆,嫁衣更是香艳至极。月佼自幼受祖父熏陶,实在没有勇气在众目睽睽之下那样穿。   严怀朗闻言,满面痛苦地扶额轻吟了一声,“你既不穿,干嘛要说给我听?”也太勾人遐思了!   “我说我的,你听听就是了,谁叫你东想西想?”月佼乐不可支地嘲笑一句,拿起刚烤好的一颗桔子,在手上翻来倒去凉了片刻,顺手递给他。   严怀朗接过之后并不动手,倏地转头看着院中将开未开的红梅,余光觑着月佼,满口酸不拉几:“哦,给第一任男宠的烤橘子,就是剥得漂漂亮亮的,第二任男宠就只能自己剥。”   “这篇是翻不过去了是吗?”   月佼笑着伸手,以拇指和食指捏住他的两颊,活生生将他捏成了小鸡嘴。   严怀朗略略使劲偏了偏头,一口将她的食指衔住。   “想了就恨。”他衔住她的食指,口中含含糊糊抱怨道。   月佼笑意含羞,红着脸低嚷道:“你松不松口的?”   严怀朗拿两排白牙不轻不重叼着她的食指,垂眸边剥橘子边哼道:“不松口。”   幼稚。   月佼嘟嘴在他小腿上轻踹一记,笑斥,“瞧你这欺主的恶霸样,哪里像‘男宠’了?还是在沅城神志不清那几日才最像,总是乖乖的……”   严怀朗终于松口,别扭地瞪了她半晌,忽然将手中剥好的橘子塞到她手中,讷讷丢下一句,“我要去睡了。”   目瞪口呆地月佼怔怔望着他落荒而逃地背影,忽然领悟道——   这个即将与她成亲的心上人,实在有些非人哉。他在沅城所中的那毒,寻常人即便在解毒之后也想不起来自己曾做过什么的。   这人居然想起来了?!还不动声色地一直瞒着?   真是比她这个“妖女”还邪性啊。   月佼三两口将那颗橘子胡乱塞进嘴里,噔噔噔追到楼上寝房,凑到榻边与严怀朗挨肩坐着。   “真想起来啦?几时想起的?想起多少事?”月佼拿肩膀碰碰他,好奇笑问。   严怀朗飞快地将头撇开。   他不想承认,该想起的都想起了,且是在很早以前就想起了。可他不想再提。   像个黏人的大猫一样缠着自己的小姑娘,时时都要她像哄孩子一样哄着纵着才罢休……实在很不威风。   虽说他在这姑娘面前素来也没什么威风,可平日里的示弱装傻那叫情.趣,与神志不清时那种的所作所为不可同日而语。   最让他觉得丢脸的是,当时还有云照与纪向真这两个活生生的见证者!   太丢脸了,半个字不想再提。   “你!”月佼惊讶地抬手戳了戳他的侧脸,“居然脸红了……”   严怀朗恼羞成怒,回身将她扑倒在榻间软被上,面红耳赤地威胁道:“那件事,不许再提了啊!”   “若我偏要提,你又能怎么办呢?”难得见他这窘迫的模样,月佼眼中满是调侃与挑衅的盈盈笑意。   “我能……咬你!”   寒夜漫长,胆大包天的第二任男宠又开始“欺主”了。 第八十一章   转眼到了十一月中旬,天气愈发寒凉了。   针对月佼中了“缚魂丝”之后引发的头疼症状, 隋枳实在出发去红云谷之前, 留下了一张精心改良过的药方。   月佼素来是个肯遵医嘱的,加之后来又有木蝴蝶细心照拂、严怀朗每日敦促, 她几乎一顿不落地按隋枳实的方子服药,到这时头疼已减轻许多,再不像刚回京时那般难受到彻夜不能入眠。   不过到底还未曾痊愈,时常也会隐隐抽疼。   她打小不是个娇气的姑娘,此时只一点点疼, 想说忍忍也就过了, 于是琢磨着想将药停了。   严怀朗打量她有时仍会忽然按着额头苦着脸呆立半晌,心知她这是没好全的,便好生哄着, 让她继续喝;月佼撒娇耍赖也没拗过他的忧心,就每日早晚应付喝两顿,悄摸摸将中午那一顿给省了。   哪知才没几日, 这小伎俩就被严怀朗察觉;他便让木蝴蝶每日中午跑一趟监察司,将药给送来,他亲自盯着月佼喝下去。   如今的月佼已多少懂些场面上的规则,严怀朗毕竟是她的上官,当着同僚们的面她也不好耍脾气驳他面子,只能先喝了, 夜里回去再同他讲道理、谈条件。   严怀朗在旁的事上都肯惯着她,可这回却任她如何撒娇耍赖都说不好, 到底把她收敛许久的倔脾气都给惹发作了。   这天傍晚,木蝴蝶抱着手炉靠在檐下廊柱后头,偷笑着看严怀朗满院子追着要逮月佼喝药。   这两人素日在外都不是闹腾性子,此刻却像一对倔强的小冤家似的追逐起来。   月佼仗着自己如鬼如魅的家传身法,满院子上蹿下跳地躲,严怀朗却锲而不舍地追了个不依不饶。   月佼见状,气哼哼一咬牙,直接跃身过到院墙外去;可严怀朗也不是个半途而废的,见她竟往院外巷子里躲,立刻也跟了出去。   望着两人一前一后消失在墙头的身影,木蝴蝶忍不住笑出了声。   她比月佼年长两三岁,很小时就陪伴在月佼身旁,与月佼相处的时日比同自家兄弟姐妹还多。对她来说,“第五月佼”不但是她与族人虔诚尊奉的“红云神女”,还是她的亲人,她的小妹子。   如今这个小妹子长大了,寻到了血脉相连的亲人,也寻到了即将相伴白首的爱侣,还在广阔天地间寻到了自己立身之本。   冬日傍晚的天空黑鸦鸦,寒风轻啸着拂过院中那几株尚未开花的红梅。院墙下一溜的各种药草生机勃勃,间或随风传来清香。   那些都是当初月佼自红云谷带出来的种子,其中有一些因为京中的气候与红云谷差异太大,没能养活,可院墙下这几种,却长势良好,与红云谷中似乎没什么不同。   木蝴蝶若有所感,唇角笑意带了些许怅然,又带了隐隐的希冀与向往。   这些日子里月佼同她谈了许多事,她才知红云谷外的天地之大,竟能使人的一生活得无比充盈。   此前月佼问过她愿不愿进学读书,愿不愿在红云谷之事尘埃落定后留在京城换一种活法。   她举棋不定,怕自己就如红云谷中的草木,离了安乐故土就会没有活路。   可她每日看着月佼早出晚归,总是绘声绘色与她讲些看到或听来的市井趣闻……鲜活灵动的笑容之下,是一颗在红尘俗世中滚得乐在其中的心。   前两日,月佼领了薪俸拿回来,美滋滋摆在她的面前说,“阿木,你看,这是我自己挣的,全给你做家用。”   转头又去将严怀朗的薪俸“打劫”了一小半,说要留在自己身上当做零花钱。   眼下木蝴蝶再回想起月佼当日眉飞色舞的神情,心头有万般滋味涌起。   在红云谷,“神女”一家是享受众人供奉,不必劳作就可衣食无忧。   可在木蝴蝶的记忆里,从前月佼不管得了再丰厚、珍奇的供奉,也从未露出过那样满足与自豪的神色。   就那样少少的一点薪俸,却让“红云神女”露出了宛如丰收般的喜悦。   那时月佼说,每月这微薄的薪俸,是这天地对她的认可与回馈;薪俸记档上那一月又一月的记录会永远在,哪怕她“飞升”了,这世间仍会有那些卷宗记得,曾有一个名叫“第五月佼”的人,为这繁华盛世燃烧过一生。      她说,“阿木,这真好啊。”   此刻木蝴蝶也觉得,是啊,那真好啊。   再不仅仅只是恣意热烈却茫然无谓地渡过一生;最后的终点不再是悄无声息地掩埋在红云谷的青山之间。   这世间会有人知,她来过。   那真的很好啊。   ****   待严怀朗将“逃窜”至巷中的月佼“缉拿”回家,已是正戌时。   两人目光僵持半晌,月佼气呼呼“哼”了一声,拉着木蝴蝶陪着喝药去,不肯搭理那个牢头似的严怀朗。   木蝴蝶早有先见之明,那药一直煨在小火的炉边温着。   月佼看仇人似的瞪着那药,满脸写着“不高兴”。   “姑娘前些日子问我,今后愿不愿留在中原谋生,”木蝴蝶也不催她,倒是先温声笑着闲聊起来,“我这几日想了许多。”   月佼也顾不上再与那碗汤药置气,扭头看向她,“要留吗?”   “是想留的,想像姑娘说的那样,进学读书,与寻常中原人一样谋个生计,安身立命,想这红云谷之外的天地知道,有一个叫木蝴蝶的人,来这世上走过一遭。”木蝴蝶很诚实地说出了自己的心声。   月佼使劲点点头,又问,“你是有什么顾虑?”   “我的父母,兄弟姐妹,宗族亲人,”木蝴蝶轻轻叹了一口气,“若将他们也接来中原,他们会有活路吗?”   年轻人或许还有机会以进学读书谋一条生路,可年长的人呢?他们时代生活在红云谷,似乎并无在这外间谋生的智慧与手段。   若非如此,当初谷主也不会一味只能拿谷中的珍禽异卉、毒物方子出来与人换金银钱粮了。   “还有,谷中众人会不会受玄明他们的牵连?皇帝陛下……”木蝴蝶之所以举棋不定,便是因为心中有诸多的茫然与忧虑。   在她被玄明带出谷时,谷主便已在玄明的奸计之下瘫痪在红院,神智早已不清明,而右护法哲吉也被玄明诛杀。眼下真正有声望带领红云谷走出困境的月佼……她已有了美好而充盈的人生,原本不必再背负起红云谷这个沉重负担。   红云谷的人天性如此,若失了领头羊,便谁都不知该何去何从。   月佼抿了抿唇,笑眼微弯,神情澄定:“阿木,你信我吗?”   “自是信的。”   “我自接任‘红云神女’,从不开坛,从不祭祀,却享了大家几年的供奉,”月佼微微哂笑,走过去端起小灶旁那碗温热的汤药,“如今红云谷陷入困局,我这个‘神女’不会辜负大家。”   她双手端起那碗药,神色庄重如执酒盟誓一般,郑重地看着木蝴蝶,“阿木,‘红云神女’月佼在此起誓,只要你们信我,我一个也不会丢下。我会带红云谷的人找到活路,一条堂堂正正、踏踏实实的活路。”   不必再捂住自己的良知,遮住自己的双目,假装不懂自己是在为虎作伥的活路。   木蝴蝶泪目含笑,看着月佼仰脖子将那碗汤药一饮而尽。   眼前这个小姑娘啊,虽从未开坛,从不祭祀,却在这非常之时金口玉言,斩钉截铁地说,只要你们信我,我一个也不会丢下。   哪怕她自己早已有了安身立命的通途,哪怕她本可置身事外。   这样的勇气,这样的担当,这样的悲悯与温柔。   这才是第五家神女一脉,骨子里传下来的庄严宝相。   木蝴蝶本想跪下,可才要屈膝,却想起月佼前些日子才说过,“你,还有谷中所有人,你们与我,是一样的,不必跪”。   于是她站得直直得,眼中闪着泪光,笑意却温顺柔和:“请姑娘领我读书吧。”   ****   木蝴蝶想通了,愿意进学读书,这事让月佼很是开怀,再回到寝房时,面对严怀朗,也没有先前那样大的气性。   见她虽不像往常那样笑眯眯的,但神色好歹有所缓和,严怀朗偷偷松了一口气,赔笑着将她揽过来抱到榻上。   “不气了,嗯?”   月佼盘腿坐在榻上,拿被子裹住自己,皱了皱鼻子,哼了一声,滴溜溜的黑眸到处乱瞟,就是不看他。   严怀朗上榻挤到她旁边,抢过被子来将两人裹到一处,与她抵肩盘坐到一处。   月佼拿手肘拐他一记,嫌弃道,“离我远些。”   “你怕冷的,”严怀朗接下她这不轻不重的一击,无奈地拿肩膀蹭蹭她,好声好气讲道理,“虽说你已比之前好了许多,可终归还是没好全,若是让你随意停了药,我不放心的。”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月佼就是不高兴的。   “你将来一定不是个好夫婿。”   “冤”字刻满额头的严怀朗一听,顿时就不干了,展臂将她狠狠揽在怀里,“怎么就不是好夫婿了?”   “人家话本子里的好夫婿,都给妻子喂糖吃,”月佼拿后脑勺轻轻撞了撞他的肩头,哼了又哼,两腮气鼓鼓,斜眼睨他,“你倒好,追着喂苦药吃。”   这还没成亲呢,就这么不疼人,真是没什么好指望了。   一向很讲道理的小姑娘忽然胡搅蛮缠起来,严怀朗实在有些招架不住,再听她嘀嘀咕咕地抱怨着“遇人不淑”,真是委屈得心都揪痛了。   “好好好,给你糖。”   知道这时候讲道理是没用的,严怀朗索性也学她往日赖皮兮兮的模样,将自己的唇凑到她唇边。   月佼被他这副模样逗得噗嗤笑出了声,再端不起气呼呼的样子。   她伸出食指抵住他的额头,笑着将他的脸推远些:“走开走开,又不甜。”   “你试试嘛,试都没试,怎么就知道不甜了?”严怀朗一径笑着非要往她面前凑,“试试吧,不甜不要钱。”   月佼咬着唇角想了想,倏地在他唇上飞快一啄,而后板着脸将他推远:“不甜。”   猝不及防的严怀朗愣了一下,旋即笑着又腻过去道:“这不算的,浅尝辄止,哪里品得出滋味。不如再试一次?”   月佼不理他,抿笑扯了被子倒下去,背对着他侧躺着。   身后的温热身躯不屈不挠地贴了上来,在她耳畔诱哄,“再认真尝尝嘛,不骗你的,当真甜……这位客官,不要如此决绝啊……大不了,我倒贴你些,求你再试试?”   月佼一面奋力抗衡着他那“作恶多端”、四处点火的手,一面没好气地笑嗔,“若叫同僚们……见着你这副模样……严大人可就不威风了……”   “谁理他们,”严怀朗翻身将她压住,笑音微哑,“我是你的夫婿,又不是他们的夫婿。”   这副模样,可只有“严夫人”才能瞧见。   棉被之下有人“放火”,惹得月佼轻吟了一声,颤声碎碎道,“也不是我的夫婿……还、还没成亲呢……你给我住手啊……君子,动口不动手啊。”   严怀朗眉梢微挑,倒是从善如流地住手了,“说的也是。”   “住、住口……”哭笑不得的月佼很想将埋在自己颈间的那颗头颅拎起来扔了。   这颗混蛋松子精,平日在外人面前就道貌岸然,一回到寝房就现原形,这让她对半个月后的新婚之夜略感忧心。   她总觉得——   到时自己不但会被这颗松子精拆吞入腹,他甚至可能连口骨头渣都不会吐出来。 第八十二章   关于木蝴蝶进学的安排,月佼心中是早有一些打算的。不过她也知自己考虑事情未必能多周全, 还是先找严怀朗商量。   严怀朗简单探了一下木蝴蝶的底子, 知她只是早年曾跟着月佼简单认过一些字而已,认真讲来, 几乎等同一个尚未开蒙的稚子。   月佼也清楚,这样的状况自是进不了官学的,便想着替木蝴蝶先找一家私学。   严怀朗略一盘算,觉得罗家的家塾对木蝴蝶来说是最合适的。   毕竟木蝴蝶几无根基,若真要读书, 只能先和稚子们混在一堂做同窗;外间私学人员芜杂, 小孩子们未必全都懂事,她一个大人与孩子们坐在一起求学,难免会招来异样的目光。   而罗家有帝师罗堇南与大学士罗霜坐镇, 本就家学渊源,风气也淳厚端正;加之罗家上下是恨不得将月佼捧在心尖上疼着,爱屋及乌之下, 自会对木蝴蝶厚加照拂,也免她在外头的私学被人排挤或嘲笑。   “原本我外祖家也是有私学的,但外祖以暗探之事起家,冯家的私学文武兼修,要从很小时教起,她这时候再去也不合适。”   严怀朗剖析了其中各种利弊, 月佼深以为然,这事就这么定下了。   “那你为何不提你严家的家塾?”月佼有些好奇。   严怀朗“啧”了一声, “你想想严芷汀是个什么德行。”   忠勇侯府的家塾承袭了些许老世家顽固的旧俗,虽明面上家中的小姑娘们也与儿郎们一样打小进家塾念书,但在课业上对女子是有明显疏怠的。   虽说同熙帝新政已有四十多年,但有些观念在暗中仍有其根基;在有些人的眼中,女子一生最大的成就仍是嫁人生子,能认字,稍稍懂些道理便足够。   这种根深蒂固的陈腐观念想要改变,绝非一家一户、一朝一夕之功,或许还需要数代人的潜移默化,才能彻底将此事导回正途。   待到十一月十七,月佼与严怀朗一道,领着木蝴蝶前往罗家大宅,向罗堇南提了这请求。   对于月佼的任何要求,罗堇南都是不会拒绝的,何况这是一件好事,当下也就同意了。   这时月佼才知,罗家家塾的主事先生竟是罗如晴,当下不由得对这个比自己年长没几岁的姑姑生出敬佩来。   月佼有些不好意思地对罗如晴笑道,“我原以为,你是只管在闺阁中绣花……”   “嘿,你这小姑娘,瞧不起人呢?”   罗如晴没好气地笑着,抬手就想去敲月佼的头,却被罗堇南、罗霜与严怀朗齐齐瞪了回去。   就在此时,罗昱松颠颠儿地跑进厅中,抱住月佼的腰大叫一声“侄女啊”,然后回头对脸色铁青的严怀朗哈哈大笑。   “从前我叫你严二叔,你还不乐意,”小罗昱松肉乎乎的脸蛋上全是得意挑衅,“这下你还得倒过来叫我‘叔’了。”   怄得严怀朗险些从齿缝中蹦出个“滚”字来。   因弦歌巷与罗家大宅隔着大半座京城,每日来回的跑也不方便,月佼便提出让木蝴蝶借住罗家;木蝴蝶怕月佼身旁没了人照应,自是不肯。   严怀朗与罗堇南合计一番后,提出待他与月佼成婚、搬进陛下赐的宅子后,再让木蝴蝶到罗家好生读书,毕竟那时宅子中自不会少人照应,木蝴蝶也可安心求学。   ****   随着婚期越来越近,罗家、忠勇伯府、高密侯府都一日忙胜一日,严怀朗自也少不得忙碌奔走。   倒是月佼这个待嫁的姑娘,被纵得跟没事人一样,每日该当值当值,该回家回家,什么事都不必操心。   “还真没见过你这么甩手不管事的新娘,”苏忆彤羡慕得不行,“若将来我嫁人时也能如同你这般,那真是谢天谢地了。”   月佼笑得惭愧:“不是我不想管,实在是中原成亲的规矩好麻烦,我什么也不懂,他们就不让我掺和了。”   话虽如此,可明眼人都看得懂,说到底还是严怀朗舍不得她累着,罗家也不愿她劳心费神。   虽罗家尊重月佼的意思,一直未大张旗鼓对外宣扬她的身份,可若遇到有人问起,倒也从未瞒过,如今月佼这头的请帖又是由罗家发出,且在婚礼当日她还会从罗家大宅被迎走,因此她的家门出身也不是什么秘密了。   原本一个小小的员吏武官,忽然就要与右司最高官长、忠勇伯府二公子结为连理,又爆出帝师重孙女的身份,自会引发不少背后的嘀咕,旁人看待月佼时的目光也免不了多出几分揣测。   对于旁人忽然聚集在自己身上的打量目光,月佼不是没察觉,可她也不惊不恼,且比从前更加勤勉、更加注意自己当值时的言行,以免因懈怠或疏忽而落人口实。   “既你无事可忙,不若咱们散值后一道喝酒去,”云照神秘兮兮地揽了月佼过来,笑得不怀好意,“送你个大礼。”   “看你的神情,似乎不像什么好事……”月佼心中惴惴,又忍不住好奇。   云照与苏忆彤对视一眼,两人不遗余力地鼓动起来。   苏忆彤道:“咱们已经许久没有聚到一起玩了,这还是赶上近来大家都清闲,这才赶紧约着你小聚一下。”   “可不是?”云照嘿嘿道,“就我们三个,去我那里吃饭喝酒,说说姑娘家的闲话,你瞧我们连江信之和纪向真都没约的。”   云照不喜欢回家,也不住官舍,就在城西置了个宅子,离监察司不远,也没有太多人伺候,倒是清静不拘束。   近来发生太多事,之后一直忙忙慌慌,几人确实许久没好生聚过,月佼自然是心动的。   安顿好木蝴蝶的事之后,她就在琢磨起红云谷其他人的出路来。   不过隋枳实那头还无消息传回京,想来是尚未找到破解瘴气林之法,因此“如何安置红云谷其他人”这事,倒也并不急迫,还有时间容她慢慢想。   她知道云照见识多、眼界广,就一直想找机会问问云照有没有什么主意。   迟疑片刻后,月佼点了头,又去同严怀朗说了一声。   严怀朗素来也不拘着她,知她是去云照那里,就只与她约好时辰去接,便由得她去。   申时散值后,月佼和苏忆彤跟着云照回去,趁着宅子里的侍者忙着备晚饭的空隙,云照将她俩领进书房,展示了送给月佼的“新婚大礼”。   是一大箱子书与画册,极不正经那种。   比月佼当初在龙泉山云家别院的书房里见识过的“红杏楼主”的著作更为胆大包天。   “我俩搜罗了好久,每一本都是我们亲自上书肆去挑的!”   这话若是云照说的,月佼还不觉得出奇,可偏是一向内敛些的苏忆彤说出这话,真是叫她惊掉下巴。   月佼红着脸从箱子里随意拿出一本画册翻了翻,抬头看向苏忆彤,讷讷道:“你……变了。”   苏忆彤面上也浮起赧色,笑嚷道:“还不是为着你的新婚之夜着想么?”   浅笑恣意的云照一手拦住红脸月佼,另一手握住红脸苏忆彤的手,口中一本正经道:“这就是真朋友!”   那一箱子不正经的书册,月佼自没好意思大大方方带回去。   云照倒是当真“贴心”,隔日便吩咐了人送到弦歌巷,将那箱子交给木蝴蝶偷偷收起来,成功避开了严怀朗的注意。   月佼知道后,只能红着脸目瞪口呆赞云照一句“义薄云天”。   ****   同熙四十年十一月三十,小寒;宜纳彩、开市、嫁娶。   寅时,平旦,银月仍在天边,鸦青天幕挂一团冰,隐隐有鸟鸣喈喈,天地万物由昏昏渐向清明。   木蝴蝶受罗霜委托,小心翼翼地进到房中,将后半夜才勉强入睡的月佼唤醒。   因着京中的婚俗,昨日黄昏时月佼就被领回了罗家大宅。   身旁没了那个熟悉的“□□人”,她很不习惯;加之昨夜又忽然下起雪,簌簌雪落的声响搅扰得她愈发难以入眠,约莫辗转到子时之后才勉强睡着。   可这才睡了不足两个时辰就又被唤起来,她实在难过得笑不出来。   见她蔫头耷脑跟在木蝴蝶身后出来,罗霜料想这姑娘必定是满肚子起床气,便慈爱笑着一路哄,说婚礼当日不可以发脾气。   “在中原成亲,真是一件十分糟糕的事。”月佼闷闷打了个呵欠,垂着脑袋边走边小声嘟囔。   待用过简单的早点,一群人又忙忙碌碌替她换好嫁衣、梳发妆点,一切妥当后,已是卯时了。   原本罗家按照中原的习俗,专为月佼打造了一整套金器佩饰;可严怀朗在询问过木蝴蝶之后,又特地按照红云谷的习俗,为她另备下一套银饰。   红云谷有俗,“无花无银,不成婚嫁”。   银戒饰纤指;银镯衬皓腕;银链缀玉颈;银坠传耳语。   对红云谷的人来说,那浅淡银辉如月华一般遍体流光、熠熠生辉,便是月下林间少女幽幽心事初喜,是花灯红帐中新婚春宵的不甚娇羞。   月佼已困倦得近乎浑噩,自无心思去看镜中的自己是如何妍丽,懵懵的眼儿盯着院中仍未停歇的落雪,整个人恍恍惚惚、呵欠连天。   黎明前的苍穹似被漫天风雪抹了一层薄霜,隐约见有雀鸟立在寒枝,片刻后扑哧振翅飞去,拉开一缕清明天色。   远处有熹熹光亮隐现,遥遥映着罗家大宅青砖黛瓦、闾阎扑地。   不经意地一个抬手,她腕上金银两只镯子相互轻击,发出铮然悦耳之音,那困倦僵硬的小脸终于软和些许,唇角浅浅上扬。   此生重来,她并未预知太多事,能成为如今这般模样的自己,是她从未料到的。   她原以为,这一世能保住性命,找到一条谋生的路,平平凡凡、问心无愧地活到寿终正寝,便是最大的圆满。   可是她寻到了自己的血脉亲人,遇到了一群伙伴,找到了一个心上人。   等到天光大亮时,她的心上人就会穿过重楼迢迢,越过风雪漫漫,来到她面前。   从此与她携手,共赴此生烟火红尘。   罗堇南面带慈爱的欣喜,亲手替月佼戴上了小金冠。   金线流苏轻晃,将小姑娘那被妆点得愈发明艳的眉眼遮得若隐若现。      月佼红唇微弯,徐徐站起身朝罗堇南、罗霜行了礼后,在众人瞩目下抬手轻扬。   嫁衣红裳,皓腕上金银双镯击出动人清音。   一室金红点点倏地纷纷而下,似银河倾倒,如星光烁烁。   “感谢上苍,待我不薄;愿我的家人、我的伙伴,此生喜乐、平安。”   她的嗓音有别于平日那般绵甜,连神情姿仪都与往常不同。   这是“红云神女”的答谢之礼,也是她的承诺。   无论是哪路神明网开了这一面,请一定要知道,第五月佼,她没有辜负这重来一世的机会。   没有被前尘仇恨、恩怨遮蔽双眼,一步一步走得踏实、认真,终于活成了今日这般美好的自己。   将来,还要变得更好的。   ****   辰时,天光已破晓,远处朝霞渐起,如半江瑟瑟半江绯红。   飞雪轻扬,长空皓影,迎亲锣磬声声分明。   草木着霜,重楼与远山皆披了霜雪华彩,万种诗情,千般画意。   罗家大宅的正门外,一身玄色吉服的严怀朗长身立于迎亲仪仗的最前,看着心爱的小姑娘牵着罗堇南的手,款款行来。   银装素裹的天地之间,青山白首,近水融雪,万物清澈灵秀。   而那烈烈张扬的红色嫁衣,却宛如四月早春里映日的绚丽烟云,在当下的冬雪掩映之中,如火如焰,明丽夺目。   金线流苏轻遮了她半面,可随着她的身移影动,那善睐明眸便带了毫无遮掩的含情笑意,大大方方朝他望过来。   这一望一笑,如炽烈佳酿,似要将人醉倒在这白茫茫的天光里。   严怀朗定定回望着她,眸心湛笑,恍惚间想起两年前那个秋夜,黑云遮了半月的林间,如山中精怪一般灵动的小姑娘。   那时她“趁人之危”,偷偷摸了他的手就跑时,定然没想到,余生都要乖乖来偿当日“轻薄之债”。   行礼过后,罗堇南将月佼的手交到严怀朗的掌心。   在严怀朗将月佼打横抱起的瞬间,他沉沉笑嗓在她耳畔轻声道,“松鼠精,这下你可别想再跑了。”   “我才不跑。”月佼抬手环住他的脖颈,眉眼与红唇俱是甜滋滋的笑模样。   两年前在林间月下初见时,她只看到这人星眸清冽,于黑夜中似璀璨银河。   万没料到,有朝一日会被他温柔而亲昵地抱在怀中,红裳与玄衫辉映,飞雪双双沾衣。   她的心上人多好呀,十里春风不若他眉间落雪,千江明月不及他温情厚意。   今日她在漫天大雪里握住这个人的手,便似乎握住了从此之后漫长而美好的韶华,她不会放开的。   她会与他一道去看山河锦绣,一起去经历世事沉浮。   哪怕最终他俩只是浩渺天地之间的过客,青山白云也会记得,他们曾携手走过。   ****   大缙的婚俗中,迎亲时新郎与新娘分别坐在两匹马上,娘家的长者以一根细长红绳系在两人小指上后,两人便要带着迎亲仪仗游城。   严怀朗将月佼抱上马背坐好,自己也跃身上马,罗堇南便替二人系上红绳。   两人双双向着罗堇南及罗家众人行了礼,徐徐策马。   猎猎寒风中,月佼扭头对身旁的人笑道:“严怀朗,好好领着我往前走吧。”   一场薄雪,十里红妆,不成敬意。   此生,就拜托了。 第八十三章   相比红云谷,中原的婚俗着实繁琐。   游城之后, 月佼与严怀朗同回忠勇伯府, 沃盥、见亲、拜宗祠;又因严怀朗自幼养在外祖父膝下,两人还得再去高密侯府, 向外祖父、外祖母行礼。   将这些礼仪全过一遍后,已近黄昏。   两人在迎亲仪仗的簇拥下回到陛下封给严怀朗的府邸,在亲人、宗族、宾客的见证下,行对席与合卺之礼,总算礼成。   礼成过后自是宴客, 此时的月佼已累得头昏眼花、手脚无力, 脑中更是一片茫然,只能像个傀儡娃娃般满脸僵笑,由得旁人摆布, 根本不太清楚自己都在做些什么。   到最后,严怀朗察觉她似是累到恍惚,便冲云照使了个眼色。   京中婚礼宴客时, 本就年轻人“闹酒”凶些,加之云照素日里就是张扬性子,人缘颇好,又嗜酒,在这样的场合就很有点“一呼百应”的意思。   云照接到严怀朗的眼色,自是心领神会, 立刻执酒笑嚷:“月佼是个喝不倒的小怪物,我可不同她喝, 带走带走!”   ****   木蝴蝶陪着月佼回到新房,向候在房中的侍女与“坐床小童”发了喜气洋洋的小红封后,便将她们请了出去,又让人送了些吃食来。   见房中已无他人,月佼有气无力地抱着床柱,眼睛都快睁不开,只懒搭搭张嘴让木蝴蝶给喂些吃的。   肚子里垫了热食后,总算又有了些精神,便抱着床柱期期艾艾同木蝴蝶倒起苦水来。   “阿木,”折腾了一整日,此刻月佼的嗓音都有些沙沙的,“话本子上说的,都是骗人的……”   这一整日下来,她是没体会到话本子里说的那种“既紧张羞怯、又甜蜜憧憬”的缠绵心事,只觉得都是旁人在欢喜热闹,而自己却累得宛如死狗。   她甚至都不太记得自己后半日都做过些什么,   “一点都不美好,骗人的。”她闭着眼睛喃喃说着话,脑袋软软靠向床柱,头上的小金冠垂下的金丝流苏却将她的额角又硌了一下,于是她扁扁嘴又坐正些,满脸的委屈。   木蝴蝶取了一杯温的蜜水来喂给她,浅笑宽慰道:“姑娘今日可好看了。”   “平日里……就很丑吗?”月佼闭着眼坐在榻边,双臂环着床柱,有气无力地轻蹬了两下腿儿,两颊鼓得像小河豚似的。   可到底是累着了,不消片刻,她那昏昏欲睡的脑袋就如小鸡仔啄米粒似的,频频点个没完。   木蝴蝶见状,好笑地上前轻轻扶住她的肩,温声提醒:“姑娘,不能睡着啊。”   “难受……”月佼困困地眨了眨眼,软声含糊道,“阿木,你替我把这小金冠摘了吧。”   “哦对对对,姑奶奶交代过的,”木蝴蝶也跟着月佼唤罗霜姑奶奶,“该领姑娘去沐浴换装。”   月佼一听,扁嘴道:“真麻烦啊……”   木蝴蝶狡黠一笑,“阿木也替姑娘备了贺礼,正好派上用场。”   ****   戌时,暮色渐浓,风雪也停了。   微醺的严怀朗终于送走了满座宾客,回到后院除服沐浴,洗去一身酒气,又郑重换上严氏独有的青金团云锦常服,这才施施然走向寝房。   中原人含蓄,新婚夫妻的寝房外通常是不留人值夜的。   此时万籁俱静,严怀朗星眸含笑,长身独行在廊檐下,向着寝房渐近。   暗夜下的积雪映着月华,寝房门口的灯笼耀着温柔红光。   那道门隔出两个天地,外头是夜色温柔的红尘,里头是他心爱的姑娘。   严怀朗长身立在门口片刻,深吸一口气,才轻轻推开房门。   房门被推开的瞬间,红烛灯影自内向外泼了一地。   他徐徐举步地进了房中,先在外间的火炉旁煨去满身霜寒,这才向内间走去。   哪怕在这满心期待与急切的新婚之夜,他仍没忘记,他的小姑娘,是怕冷的。   进了内间,才绕过屏风,严怀朗一抬眼的瞬间,脚下便忍不住一滞。   红烛灯影下,他的新婚小娇妻盘腿坐在床榻正中,拿鸳鸯锦被将自己裹得圆乎乎密不透风,正垂着脑袋手不释卷。   半点没有新嫁娘的含羞带怯,可以说是很嚣张、很自如了。   听到动静,月佼倏地抬起头,正对上严怀朗幽怨的目光。   “你是酒喝多了难受吗?”月佼见他蹙眉,倦怠微哑的软嗓里满是担   忧。   此刻她面上已铅华洗净,再无白日里的艳艳盛妆,只唇上点了浅浅丹朱;红烛光影在端丽的小脸上罩了绯色,又是别样的娇妍。   严怀朗无奈扬唇,含糊“嗯”了一声。   月佼回过神来,忙不迭将手中的画册丢到枕畔,掀被下榻要来扶他。   那红彤彤的鸳鸯锦被一掀,莫说严怀朗愣神,连月佼自己也忍不住赧然无措起来。   她困得昏头昏脑,一时间竟忘记先前为何要用被子裹住自己了——   沐浴过后,木蝴蝶替她换上了精心为她准备许久的红云谷嫁衣。   对襟翻领中衣露出纤细优美的脖颈,精致的锁骨若隐若现;下裙的边缘就在膝上寸许,毫无遮蔽的小腿在烛火映衬上似有蜜光流过;最外罩了广袖宽袍,并无束带,绰约的腰间风景一览无余。   不同于中原婚服的朱红烈烈的端庄华美,红云谷嫁衣是,胭脂色。   胭脂,原是一种名叫“红蓝”的花朵。   红云谷人认为,“胭脂”为含情之花,因此“胭脂色”自也就是含情之色。   它与朱红的端庄华美截然不同,是毫无遮拦的娇媚与缱绻。   色映美人面,美入良人心,以此色做嫁衣,正正恰合新婚之夜的春浓风月。   ****   见严怀朗定定看着自己,既不出声,也不挪步,月佼益发羞窘,又想缩回榻上去躲进被中了。   察觉她的意图,严怀朗装模作样的扶住额角,面上露出恰如其分的细微痛苦。   “他们到底是叫你喝了多少呀?”月佼心中一疼,再顾不得羞涩,急急跑过来搀他,“早知道,还是我留……”   才跑到他跟前还未站定,她就被一双长臂勾进了那个熟悉的怀抱。   严怀朗将人紧紧收进怀中,眸中盛满炽热笑意,哪里有半点醉酒的模样。   “你这个严小二!”回过神来的月佼着恼地拿食指轻戳他的面颊,“幼稚!无聊!骗……等等!等等!”   严怀朗低头欲吻上她的软红甜唇,她却急急侧脸躲过,还抬手捂住了他的嘴。   严怀朗微一挑眉,仍是笑望着她。   “我,我欠你一件东西。”月佼的面上已红至透骨,与他四目相对的水盈盈双眸尤胜春娇。   严怀朗想了想,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婚书。”   因月佼紧张,怕自己文彩不佳要在人前闹笑话,因此两人递到京兆府的婚书便是由严怀朗执笔的。   那时月佼倍觉惭愧,说好将来私下单独写给他。   值此洞房花烛的千金良宵,若是还要留出时间写婚书,这对严怀朗来说无疑是酷刑,于是他绞尽脑汁地思索着该如何婉言谢绝。   可他的小娇妻显然又一次出乎他的意料,就那样红着脸,倾身以唇印上他的衣襟之下。   丹朱唇形如蜜如糖一般,落在了离他心口最近的位置。   明明未置一词,却又像已诉尽千言——   以一抹红色映上雅正青衣,是只给你知道的,直白又深情的情话。   这怕是世间最热烈,又最旖旎的婚书誓词。   勾人神魂,缠绵入心。   “夫人盛情,为夫受宠若惊。”   ****   虽两人同榻而眠已不是新鲜事,可新婚之夜自与往常大不相同。   再无需克制,再无需隐忍,那些在严怀朗脑中早已经想了又想的“不像话”,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成真。   枕间凌乱交叠的乌发似绿云同倾,立时春光灼灼,情思荡漾。   鸳鸯锦被红浪翻滚,其下是两躯迤逦交缠相偎,杨柳腰脉脉春浓,樱桃口微微气喘。   直闹得那娇茸茸的甜姑娘星眼蒙眬,细细汗流香百颗,银牙儿险些把自己柔嫩的红唇咬破。   “骗人的……话本子上都是骗人的……”月佼泣音颤颤,字字含泪,“你也是骗人的……”   见她疼到掉眼泪,严怀朗觉得自己很禽兽,可这种时候,他实在忍不住要“禽兽”。   于是他轻轻以舌尖拭去她眼角滚落的泪珠,在她耳旁哑声哄道,“再一会儿,就不疼的。”   “你开始也这么说……我不信了……除非,你立字据……”月佼已经开始胡言乱语了,“我咬你哦,我真的会咬你的哦……”   当此非常之时,平日里对她总能诸事退让的严怀朗却是退无可退,只能哄着缠着,又食髓知味一般停不下来。   真是人性的泯灭,良心的沦丧啊。   ****      狂潮余韵后的两道呼吸交织,渐融成叫人面红耳赤的一室蜜味。   被折腾得几乎要“形神俱散”的月佼可怜巴巴缩在严怀朗怀里,连抬手指的力气都没了。   吃饱喝足的“禽兽”终于又“幻化”回人形,任劳任怨地起身去外间打了热水来清洗,又小心翼翼地将薄丝单子抽掉,这才重新回到榻上。   严怀朗温柔地将他的小娇妻圈在胸前,沉嗓微喑带笑:“后来……不疼了吧?”   月佼将脸软软蹭进他的肩窝,小小声声,却又无比诚实地应道,“嗯。”   后来……还不错,就是太累人了。   “我可算知道,以往谷中那些人,为何成亲后三日不出门了。”月佼闭着眼,在他耳旁幽幽地软声嘀咕道。   严怀朗闷声笑开,聪明地选择不接话。   片刻后,月佼果然又喃喃补充道,“因为太累人了,至少要睡两日才能回复元气……明日你不许吵我,我要睡觉。”   这个要求,对一个初尝新婚美妙的男子来说,显然是欺负人了。   不过,严怀朗却笑得贼兮兮,望着床顶红帐,从善如流地应道,“好,你睡你的,我‘睡’我的。”   困倦至极的月佼并未听出话中的陷阱,有了这句承诺,她便放心地在他脸侧蹭了蹭,安然睡去。   严怀朗轻轻探出一手,拿过她先前随意仍在枕边的那本册子翻了两页。   画工精细,花样繁多,皆可一试。   他立志要做个体贴的好夫婿,既他的小娇妻决定明日要用来补觉回复元气,那就——   她睡觉,他睡……嗯。   就这样愉快地决定了。 第八十四章   翌日,冬阳明媚, 雪后初霁。   月佼醒来时, 第一眼就瞧见枕畔人沉睡的侧颜。   她记得云照说过,即便是朝堂上那些时常针对严怀朗的人, 也不得不承认,这人骨子里自有一股岳峙渊渟的气势,看似雅正疏淡,诸事冷眼旁观;实则阳刚沉毅,心中自有天地。   他之所以饱受争议, 归根结底还是从不结党站队之故。他行事有自己的一根准绳, 从不妥协、折中或退让;泰山崩于面前而色不改,流言胜似刀斧却志不移。   可云照口中那样的严怀朗,对月佼来说, 是有些陌生的。   毕竟,严怀朗在她面前大多时候总是和暖的模样,似乎把那些从不示人的温柔全给了她一人。   月佼轻轻翻过身, 将自己的双臂交叠在枕上,下巴支着手背,安静地趴卧在他的侧畔,偏头凝视着他的睡颜。   蓦地思及昨夜种种,她面上堆起红霞。   她连忙咬住止不住上扬的唇角,抿去险些脱口的轻笑, 最后索性将红脸埋进自己的臂弯里。   往常他动不动就撩拨得她招架不住,看似一派“手到擒来”的模样, 哪知到了新婚之夜才显了原形,根本同她半斤八两。   两个新手磕磕绊绊的摸索,自然难以体会到话本子里说的那些美妙意趣,至少对月佼来说是这样的。   她虽半懂不懂,也能察觉到昨夜严怀朗大约是没能“尽兴”的,可在她喊疼喊累又耍赖之后,他就生生忍下,再没有第二回 了。   这个严小二啊……似乎什么事都纵着她。   以往的月佼从不以为自己是一个任性作妖的姑娘,可自从遇到严怀朗,她察觉自己在他面前愈发矫情,也愈发娇气。   他总是时时惯着她、纵着她,活生生将她宠成了一个在他面前就不管不顾的“骄矜小人”。   而她之所以敢在他面前肆意自在,大约是他从始至终都让她心中无比笃定:自她握住他伸过来的手,一切就都不会变。   从今后每一个夜色将近的黄昏,每一个天色渐清的早晨,身旁都会有这样好的一个他。   真好啊。   清晨冬阳的金晖中,亮了通夜的红烛早已燃尽,雪化无声,一室静谧,岁月晴好。   月佼咬着唇畔的笑意,自臂弯中抬起半张红脸,又去偷觑枕畔的心上人,却被一双璀璨流光的墨黑笑眸逮个正着。   严怀朗展臂将她捞进怀中,沉声哼笑:“鬼鬼祟祟的,究竟在看什么?”   他的新婚夫人一早醒来就偷偷打量他,偏那含情脉脉的热烈目光又调皮得很,像一根被文火烘烤得到暖洋洋的细嫩绒羽,突然在他心上挠两下,又突然跑开。   那种甜蜜又磨人的滋味偏又没完没了,害他想装睡都装不下去。   “好看。”月佼笑得眼儿弯弯,红脸在他肩窝软软一蹭。   严怀朗轻扬的眉梢挂满了笑,圈住她的手臂收得更紧,口中委委屈屈道,“这句情话,恕为夫不能收下,毕竟‘以色侍人,则色衰而爱驰’,请夫人还是另换一句吧……别光知道笑,说好听话哄人也要有诚意才行。”   月佼被他那讨糖吃似的调调逗乐,笑嘻嘻在他下颌上亲了亲,“偏要笑,就不哄你,你咬我呀?”   许是因为还残存了些许倦怠,她此刻的软嗓中还有些沙沙的慵懒,如一朵绵软软的白云从砂糖堆里滚过后,又顺着他的耳廓一路揉进他的心尖上。   严怀朗心下一荡,忍不住笑着低下头,从善如流地张口衔住怀中人的耳垂。   洁白的齿轻轻啃啮着那圆润柔嫩的小巧耳珠,像新年时节的孩童对着自己朝思暮想的点心,明明贪嘴,却又舍不得一口吞下,只以唇舌一遍遍摩挲轻吮着,闹得人心猿意马。   灼热的火气立时自耳廓燎原而起,不必去看,月佼都知自己必定是周身都燃红了。   “我、我错了,就那么说说,你也别真咬啊。”   他身体的某种惊人的变化,让月佼猛地想起昨夜某些称不上十分美好的经历,忍不住周身一个轻颤,忙不迭伸手去推他。   “一会儿让咬,一会儿又不让,夫人如此善变,为夫很难办啊。”严怀朗假作困扰地笑叹,掩在鸳鸯被下的手却开始不安分起来。   见他眸底渐沉,目光如猎食前的猛兽,月佼怂怂陪着笑,弱弱挣扎道:“你、你别胡来呀,我哄你,我好好哄你还不行吗?”   “唔,可能来不及了。”严怀朗哑声幽幽,笑得爱莫能助。   这种时刻,好听的情话显然已哄不住蠢蠢欲动的人了。   “不是,那个……”   有细碎而缠绵的亲吻如丝如织地落在颈侧,惹得月佼面色酡红,无助地将头扭向一旁。   赧然惊惶中瞥见自己昨夜随手扔在枕侧的画册,月佼急中生智,抬手抵住他不着寸缕的肩头,带着羞人的轻喘求和道:“明日,明日再来好不好?容我、容我下午好好学一学……”   严怀朗顺着她的目光看到那画册,沙哑的嗓音里满是惑人的醇香,“我学过了,这就教你。”这种事,总归是要两个人共同研习,才能共同长进的嘛。   想想昨夜的“惨痛经历”,月佼自不肯轻易再“就范”,强烈的求生欲使她忍不住奋起反抗;哪知猎物的弱弱反抗却似乎给严怀朗这个新晋的猎手带来了崭新乐趣,兽性更甚。   可怜的月佼一次次无助地想逃向床榻边缘,却又一次次泪流满面地被拖回被中。   这场“惨绝人寰”的角力,最终以猎手的胜利而告终。   唯一让月佼觉得庆幸的是,这回似乎……比昨夜好很多。   不多会儿,娇颤颤的泣音中就隐隐藏了些叫人脸红的浅吟。   在那使人狂乱的恍惚之下,月佼觉得体内仿佛被掀起惊天浪涛,陌生的酥麻与激荡使她周身无力,却又忍不住被引逗到溺于其中。   她觉得自己可能已经软成一滩春水,在那巨浪中浮浮沉沉,随之起舞,竟是欢愉多过难受了。   对于这陌生的感知,她泪目中带着百感交集的软笑,碎碎轻喘着,颤声总结道,“话本子……似乎也不全是骗人的……”   当然,严大人很快又身体力行地“教导”了她,不但话本子不全是骗人的,画册子也不骗人。   今日这融雪的天气里,温暖的被窝才是最好的归宿。   鸳鸯被下风月好,红尘勿扰。   ****   十二月十三,朝堂上争执许久的“是否出兵海上攻打宁王残部”的事终于有了定论,同熙帝最终还是按下了反对的声音,指派庆成郡王云曜加紧重建水师、铸造海上战船。   其实同熙帝之所以坚持要出兵海上,并不单单只是要清剿宁王残部,更是为了打通海上商路。   此举与国计民生有关,虽并不能看到立竿见影的效果,但走出了这第一步,后来者就可沿着这条路一点一点往前推进,后世之人就机会拥有更加广阔的天地。   既已决定要出兵海上,剿灭宁王、打通海上商路,在此之前,就必须先除掉国中的隐患。   接连出现宁王残部、平王后裔以江湖势力为藏身之所,图谋“新学”起复,勾结地方贪官、劣绅为祸一方;而在此之前,部分江湖势力更成了藏污纳垢的存在,对国中民生产生了极大隐患。   玄明一案后,“红云谷”这支原本游走在江湖边缘的势力在朝野间声名鹊起,且因其地势险要、又有巨毒诡谲的瘴气林为屏障,自是最难啃、却必须最先啃下的一块硬骨头。   但同熙帝对红云谷意在招安,并不打算与之兵戎相见,因此红云谷之事仍旧交由右司主理。   好在罗家带领一众门生在龙图阁中遍查旧籍,终于查到些许关于红云谷初民的蛛丝马迹,算是为“如何进入红云谷”寻到了一丝转机。      根据旧籍记载,最初进入红云谷的初民,要追溯到大缙立国之前,那已是几百年前的事了。   那时这片国土上内忧外患,烽烟遍地,有一群南境流民为避乱世,一路逃到红云谷。   他们抵达红云谷时也被那瘴气林所阻,初时强闯,死了不少人,剩余人等便只能滞留在林外旷野间彷徨数日。   之后的一个大雨夜,电闪雷鸣之下,似乎引发了天火;而天火之后,余下之人的大部分便奇迹般顺利穿过了那林子。   也就是说,从古至今,共有两拨人是活着穿过瘴气林,进入红云谷的。   第一拨便是立国之前那批流民,在“天火”烧林、瘴气暂散之时进了其中;第二拨便是四十年前。   据此,十二月十七,严怀朗召集谢笙、周行山、赵攀等几名得力下属,于右司议事堂内闭门半日,抽丝剥茧地商议如何展开对红云谷的行动。   “罗霜大人已询问过木蝴蝶,”谢笙道,“据木蝴蝶的说法,红云尚火。”   可以想见,红云谷的初民是在天火之后顺利穿过瘴气林的,可天火过后那林中毒瘴又恢复如故,因此经过长久的穿凿附会、口口相传,谷中人便有了对“火”的敬畏。   可是“火能克制瘴气之毒”,这只是罗霜的推测;况且,同熙帝打算招安红云谷,若贸然放火烧林,里头的人不明情由自会奋起反击。如此一来,最终势必会有所损伤,于招安之事无益。   严怀朗心下飞快计量。   周行山接着秉道,“前几日隋枳实也派人带了消息回来,说是已推测到四十年前那拨人是怎么进去的,也猜到了历任红云谷主给众人的出谷解药是如何配制。眼下咱们只需尽快前去与隋枳实汇合,待验过他制出的药可行,便先派人进入红云谷谈判。”   隋枳实派人带回的信中称,经过近两月的实地勘察,他在瘴气林外缘毒性较浅之处发现了一种体型极小的蛇。   那是他在近两月的时间内在林中看到的唯一活物,且他还特意留心过,它们即便往林间更深处去,也是安然无恙的。   因早前月佼提过,她的祖父曾说,四十年前那群人逃到红云谷时,并非所有人全都活着穿过了瘴气林,其中有一些人死在了林中。   隋枳实据此推断,四十年前那群人中之所以出现了活着穿过瘴气林的幸存者,是因在奔逃到此地后,有一部分人在饥饿难当的情况下,曾大胆以这蛇为食,于是这部分人最终就活了下来。   根据这个思路,他便以这种小蛇的血、胆入药,眼下已制出整整三瓶解药备用。   “隋枳实对那解药有多大把握?”严怀朗蹙眉。   “七成。”   严怀朗很清楚,隋枳实所言的“七成把握”,对同熙帝来说就已足够了。   前有罗霜根据旧籍记载,推测出“火攻”或许可行;再加之隋枳实称有七成把握可制出使人自如出入瘴气林的解药。   这两两相加,对急欲解决江湖隐患的同熙帝来说无疑是定心丸。   在此圣意之下,解决红云谷之事可谓迫在眉睫,容不得什么从长计议,自无机会再去精挑细选负责和谈的官员,月佼就是当仁不让的唯一人选。   此刻在议事堂内的几人都明白,月佼是最合适的人选。可无论是谢笙、周行山还是赵攀,谁都不敢贸然开口提议由她先行进入红云谷谈判。   虽说她本就生于红云谷,在其中地位也崇高,可她毕竟无端消失了两年,谷中又有玄明同党,若她重回红云谷,谷中之人还认不认可她,会否出现危险变数,这是谁都不敢保证的。   毕竟她如今既是严怀朗的夫人,又是帝师一家失而复得的明珠,谁敢如从前那般轻易遣她去涉险?   严怀朗岂会不明白这几个下属在忌惮什么,他自己又何尝舍得放月佼去涉险。   可他清楚,月佼毕竟也是着武官袍的人,她有她的职责,也有她的担当,若他武断地替她推拒了这份责任,她一定不会原谅他。   于是,在询问过月佼自己的意思后,严怀朗最终决定,亲自陪同月佼进入红云谷和谈。 第八十五章   大缙同熙四十一年一月初九,严怀朗一行抵达离红云谷不远的上林城, 在官驿内与隋枳实汇合。   当听隋枳实说他口中“有七成把握”的解药并无人试过其效验, 严怀朗顿时就很想扭断他的脖子。      可隋枳实却自有他的顾虑:“我出身医家,自不敢随意轻忽他人性命;但那瘴气之毒确实诡谲多变, 若我亲自去试,一旦我判断失误、这解药效用不对,只怕短时间内再找不出人来接手研制、改良这解药配方了。”   这话并非他托大,也不是他贪生怕死的借口。   隋枳实之所以年纪轻轻便名满天下,自有他天纵禀赋的过人之处;若解药与预估有差, 将他本人折在瘴气林中, 或许就当真只剩火攻一途了。   可一旦放火烧林,谷中之人必定慌乱,兵戎相见不可避免, “招安”的计划势必生变。   无论出于公心还是私念,月佼都不希望红云谷最终走上与官军兵戎相见的地步,这是她答应过木蝴蝶, 也在心中答应过自己的。   气氛凝重之下,月佼笑着对隋枳实道:“说来说去,你无非就是在等我嘛,解药拿来吧。”   早前隋枳实替她诊过脉,知道她的体质与旁人不同,寻常毒物奈何不了她。   况且她对那林子比在场所有人都熟悉, 再有隋枳实的解药加持,由她先去试解药是否有效, 比任何人都合适。   严怀朗面色一凛:“别胡闹,真当自己百毒不侵?若那瘴气之毒当真对你无用,你当初也不必费尽心思,借着‘洞天门’之事找谷主讨解药才能出来。”   莫说今日是他心爱的妻子,即便只是他手下一名普通同僚,他也不会同意,在这种没有万全把握的状况下任其拿命去赌。   月佼想了想,解释道:“夜间的瘴气没有白日里那样厉害,况且我对林中的情形比大家都熟悉。今夜且先去试一试,放心,我不会莽撞的,就在林中站上一个时辰就回;若中途发现情况不对,也会立刻退出来。”   隋枳实也觉得月佼这法子甚为稳妥,频频点头。   严怀朗却不放心,沉吟半晌后,才坚定道:“我陪你。”   “不行,”月佼皱眉,摇头拒绝,“你得留下来主持大局。”   此次除了月佼之外,严怀朗只带了赵攀随行,另有同熙帝临时交给严怀朗调度,以备不时之需的五百官军。   赵攀毕竟不如谢笙那般面面俱到,若有什么差池导致严怀朗折在瘴气林中,那是真的会乱成一锅粥。   见这两人争执不下,隋枳实只能沉默。这事谁都说不清是否有万一,他虽对自己的解药有七成把握,可毕竟还有三成不确定啊。   赵攀冥思苦想好一会儿后,才小心翼翼地提议道:“既罗霜大人推测火能克瘴气林之毒,若是有人服了解药,又带上火把,是否就能确保万全?”   他的这个想法让隋枳实与严怀朗眼前一亮。   不过,月佼立刻笑意无奈地打消了他们的这个念头:“按照老规矩,每到入夜,林子那头会有一队人巡防。都是最好的猎手,在暗夜里目力尤佳,只要看到林中有异样,他们就会乱箭齐发。还有,那头的上风口常年堆着一大堆有毒的草药,非常之时他们会将其点燃,毒烟顺风进林,也是要命的。”   虽木蝴蝶说过谷主已被玄明所害、中风在床不能理事,左护法哲吉也被玄明诛杀,眼下月佼并不确定谷中听谁号令、旧规矩是否依然如故,但她仍不敢抱有侥幸之心。   听了月佼的话,赵攀沉吟片刻后,问道:“若是白日带火把进去呢?白日总无人巡防吧?”   夜里林中出现火光,确实是很容易招人眼目,可若是白日,即便也有人巡防,火把的光亮想来也不会比夜里显眼。   “白日里那林中毒气比夜间狠得多,阳光一照更使瘴气毒性千变万化,若解药有差池,进不到林子一半就会出人命。”两年前严怀朗之所以夜闯瘴气林,便是因为先在白日里吃过大亏,养了好几日子后,才选在夜里卷土重来的。   隋枳实无奈长叹一口气,也道:“罗霜大人查到古籍上的记载,不也说当初是‘天火’之后,那些初民才进入红云谷的么?一星半点的火势,对那瘴气之毒只怕没什么用。”   月佼皱眉踌躇半晌,最后悄悄对隋枳实与赵攀使了眼色。   那二人料想她是打算单独劝说严怀朗同意,便心领神会地退出了这间暂做议事用的驿馆中堂,还体贴地帮忙关上了门。   严怀朗岂会没瞧见她的小动作,只是他脑中一时也卡了壳,想不出个更加周全的法子,便也想静一静。   待间内只剩两人独处,严怀朗郁郁吐出一口气,道:“你别劝我,只能我同你一道去,否则免谈。”   月佼软软低着头,一步步往他面前凑过去,口中嘀嘀咕咕笑道,“谁要劝你了,没要劝你呀。”   正所谓“关心则乱”,她很能体谅严怀朗坚持要与她一道进林试解药的心意;可她同样也不愿两人一同冒险。   其实她对隋枳实的解药很有信心,可她知道,这时候跟严怀朗说什么也没用。   今日若是易地而处,有另一件只能由严怀朗去涉险的事,她也一定要陪在他身旁才能安心的。   “那你……”   严怀朗话音未落,猝不及防被迎面一把药粉放倒,几乎只在一呼一吸之间,就彻底陷入黑甜之中。   早有准备的月佼闪身而上,尽力撑住他,又想笑又愧疚:“你在我面前……实在是太没有防备了呀。”   若是旁人,绝不可能如此轻易得手,她知道的。   片刻后,赵攀与隋枳实推门而入,见此情形只能双双目瞪口呆。   “还不帮忙……扶着些……”月佼吃力地撑住严怀朗的身躯,对那两人喊道。   ****   几人一道将严怀朗安顿回房中后,月佼见赵攀脸色铁青,怕人误会她谋杀亲夫,赶忙解释,“只是能让人昏睡几个时辰的药粉。”   赵攀实在无法称许月佼这等任性妄为,却也知若非如此,严怀朗一定还会坚持与月佼一同进林子试药,于是只好讪讪闭嘴。   隋枳实将满满一整瓶解药递到月佼手中,郑重叮嘱道:“绝不可莽撞,千万不要一气冲到林中最深处;一旦感觉有不适,立刻退出来。懂?”   月佼点头应诺:“放心吧,我很惜命的。”   天地很大,即便活到一百岁,也未必有幸能将世间有趣之事全都经历一遍,她哪里舍得胡乱送死呢。   赵攀心下惴惴,也对月佼道:“你一定……”   “赵攀大人不必担心的。”月佼看了看转暗的天色,果断取出一粒解药含进口中。   她指了指隋枳实,又道,“两年前他并未亲临红云谷,单凭传言与旁人描述,就制出了能供严大人闯入林中并全身而退的半成品解药。如今他实地勘察后潜心两月,再制出的解药即便不如预期那般完美,也不至于害我丢了命的。”   严怀朗醒来,发现夜色沉沉,一问才知已过戌时。   再听隋枳实说月佼酉时便进了林中,此刻尚未返回,他当下心中惊怒交加,也顾不得发脾气,从隋枳实手中抢过一瓶解药,打马就往瘴气林奔去。   ****   密林之上,黑云遮了半月,清辉碎碎跌入林间。   在那细细缕缕的细弱光芒中,有一道纤细的身影远远朝他飞奔过来。   此景此景,似乎与两年前的初遇重叠;而不同的是,当初落在他眼中的这道身影,是于灵敏的疾行中蹦蹦跳跳着与他渐行渐远,让他误以为只怕是山中松鼠成了精。   可此刻,这家伙一路飞奔而来,毫不迟疑地扑进了他的怀中。   “成啦,就是这个解药,一点问题也没有,时效也跟谷主以往给的那种差不多,白日里应当也是有效的!”软嗓带着甜津津的喜悦,小小声声,在寂静的林中却显得鲜活灵动,“咱们天亮以后就进去!”   既玄明曾对谷中众人宣扬过,“神女月佼已飞升”的消息,那明日她活生生现身在众人面前,自可诱使一大部分人相信,“神女死而复生”。   如此一来,玄明的余党无论如何也抗衡不了“神女”在谷中的威望,接下来甚至不必谈太多,只需“神女”振臂一呼,谷中人就会将玄明余党制住。   在外头接应的赵攀便可放火烧林,再带官军进入,将玄明余党押回京受审。   “……之后你就陪着我,同大家将形势利弊讲一讲,愿意出谷谋生的人咱们就帮他们找一找生计,还愿留在谷中的人,就等朝廷派官员前来设镇建衙,大家的日子一定会越过越好的。”   月佼相信,既隋枳实能找到克制瘴气之毒的办法,将来一定也有别的人,能想出彻底铲除这林中瘴气的办法。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只要大家都不放弃,红云谷最终定会顺利融入这外间的光明天地。   严怀朗紧紧将她抱在怀中,安静地听她叽叽咕咕,兀自开怀地畅想着红云谷的美好前景,终于确认她是安然无恙。   劫后余生般的后怕使他喉头有些发哽,先前在心中想过要当面训她的话,此刻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感谢上苍,她没事。   月佼紧紧环住他的腰,乖乖将脑袋靠在他肩头,却察觉到他急促的心音鼓噪。   她可怜的心上人,似乎吓得不轻呢。   月佼赶忙从自己手上的小瓶中倒出两颗解药,一颗塞到自己口中,另一颗喂到他的唇边。   严怀朗却凶巴巴低下头,舌尖微微探进她的口中一卷,置气似地将她才吞进去的那颗解药“抢”了过来,又将她原本要喂给他的那一颗再塞进她的口中。   月佼抬头嗔他一眼,哭笑不得道:“吃哪颗不都一样,非抢我嘴里的做什么?”   “我高兴。”严怀朗气哼哼地箍紧了她的腰身,心跳渐渐趋于平稳。      月佼自知理亏,丝毫不与他计较,环在他腰间的手还拍了拍他的后背,哄人似的。   严怀朗骄骄矜矜地哼了又哼,满心残余的惊恼并未得到彻底安抚。   月佼抬手在他眼下轻轻点了点,笑音娇娇:“那时在林中碰到你时,你一睁开眼,我就想,这真是世上最好看的眼睛。”   如浮在清透的湖面上,如偎在皎洁的月光旁。   澄澈,明亮,凛冽。   “不过,那时却没有此刻这样含情脉脉。”月佼仰脸笑着闹他。   “那可真是失敬了,怪我那时没料到,这只松鼠精最后会成了我的夫人,”严怀朗没好气地垂眸白她一眼,继而又忍不住浅浅扬笑,“毕竟,我只对自家夫人含情脉脉。”   她一提从前事,他又想起那时这松鼠精趁人之危,偷偷摸一把他的手就跑。   “当年吃过严大人那一把豆腐,如今要拿一辈子来还,”月佼笑弯了眼,浑不正经地感慨道,“真是苍天饶过谁啊。”   严怀朗闷声笑了好半晌,才缓缓道:“回吧。”   月佼乖巧地与他十指紧扣,悠哉哉并行在暗夜的密林之间。   这里是他俩最初相遇之处,当初有太多话没好意思说,今夜她心情大好,便忍不住一路叽叽喳喳。   “……那时我还想,这个人啊,就是三月里的轻寒春风,十五之夜的璀璨月华,世间许多关于‘美好’与‘光明’的辞藻,他都当得起。”月佼美滋滋地晃了晃与他交握的手,边走边道。   虽明知她这夸张修辞的油嘴滑舌是哄他开心,最好能叫他忘记今日毫无防备地中了她的阴招之事,严怀朗还是很没出息地被哄到心花怒放了。   “承蒙夫人抬爱,竟早在两年前就已对为夫见色起意了。”严怀朗低低笑着,扣紧了她的手。   “这怎么能是见色起意……”月佼转念一想,嘿嘿笑道,“也对,分明就是见色起意呀,哈哈哈。”   说笑间,已走到瘴气林外缘的小径上,冬夜里清爽、凛冽的气息扑面而来,远远已能影影绰绰瞧见候在外头的赵攀与一队士兵。   月佼与严怀朗相视一笑,两人皆深深吐纳片刻,将肺腑之间那些微的浊气呼出。   “呐,明日我进去时不着官袍,你也不要穿,”月佼笑着抬起手臂,环上严怀朗的脖颈,“我要叫大家瞧瞧,神女带回来这样好的一个夫婿。”   她要对大家说,看,外头的天地同样钟灵毓秀,养出这样好的一个儿郎。   我的。   严怀朗笑着吻上她的唇角:“是夫婿,不是男宠,对吧?”   “哪有男宠,”月佼在他唇上轻咬一记,笑道,“今后不会再有神女,自也没有男宠。只有月佼和她的夫婿严小二。”   严怀朗又喜又恼地深深吻住她,心中将卫翀和李君年骂了个狗血喷头。   自打那两个“为老不尊”的家伙当着月佼的面唤过他“严小二”之后,这姑娘似乎就很喜欢这个称呼。   将自家小娇妻吻了个晕头转向之后,严怀朗抵住她的额头,沉声哄道,“唤个称呼。”   “哦,”月佼平复了一下微喘的气息,甜滋滋弯着眼儿,红唇轻启,甜甜绵绵道,“严~大~人~”   严怀朗咬牙,抱起起她就走:“你今晚别想睡了!”   “诶呀,错了错了,”月佼在他怀中踢着褪儿,怂怂笑着改口道,“青衣!”   “晚了!”   笑着闹着,月佼一仰头,就瞧见那光晕氤氲的月牙在偷笑。   明月在天边,清风在枝头,心上人在身旁。   天地很大,一生还长。   喂,我们就这样好好的握紧彼此的手,一起嘻嘻哈哈,长命百岁吧。 正文完    第八十六章 番外   一   大缙同熙十九年夏末,因颐合长公主先天体弱、不易受孕, 成亲两年无所出, 与驸马商议后上表请旨,欲将一名原州军阵亡将领遗孤收养至膝下。   同熙帝允准, 为其赐名云曜,并着令宗正寺录入玉牒。   三年后,颐合长公主奇迹般地有了身孕,于同熙二十二年秋产下一女。这位二姑娘的降生,不单使长公主府上下喜气洋洋, 连同熙帝也大喜过望, 御笔一挥,赐名为“照”。   颐合长公主夫妇素性仁厚,得此儿女双全的善果, 自是被坊间传为美谈。   不过,毕竟一个是亲生,一个是抱养, 这中间的亲疏之别似乎无法回避。   有些人在暗中揣测,长公主夫妇对待这一儿一女,恐怕难免有厚薄之分,这颐合长公主府迟早会有兄妹阋墙的闹剧。   长公主夫妇对外间的议论是否有所察觉这事不好说,但一直待云曜如己出倒不似作假。这夫妇俩对云曜的呵护与偏袒,时常让人误以为二姑娘云照才是被抱养来的那一个。   好在云曜性子早慧, 并不恃宠骄纵,反倒有些少年老成的迹象, 向来行止自持,竟颇有天家血脉的风范。   而那二姑娘云照却打小是个混不吝,也不知怎生养出一副豪烈疏狂的做派,上至宗亲贵胄、下到三教九流,不拘什么人、什么事,凡她觉得有意思的,总爱凑上去掺和个热闹,在京中可谓是“十处打锣,九处有她”。   这样的性子自不免惹上些小是非,让长公主夫妇很是头疼。   性子这样南辕北辙的两兄妹,又差着三四岁的年纪,虽说相安无事,却也很难有“兄友妹恭”的和乐亲昵,落在外人眼中,仍是会兄妹阋墙的迹象。   二   皇家书院设在内城的北苑,学子多是皇室、宗亲及勋贵世家的孩子。   不过,北苑绝非凭血缘、出身就可畅行无阻。各家孩子完成开蒙学业后,须得经过层层筛选与评估才能得到北苑的进学资格,因此北苑可谓汇集了京中各显赫门第里最拔尖的小苗苗们。   同熙帝对这书院极为重视,特意拨出北苑三殿供书院使用,讲学的多是文渊阁大学士们,骑射武艺也由负责内城防务的顶尖将领轮流教导,一应开支全由皇家少府私库来保障。   同熙二十九年春,七岁的云照终于通过了种种考核,扬眉吐气地进了北苑,在清风殿就读。   长公主夫妇心下甚慰,指望着她能在北苑好生收收野性,以免将来当真长歪了。   而云曜在北苑进学已有五年,早已升至北苑承华殿,所学的课业比清风殿要繁难许多。   这日午间,云曜被授课的师长唤去单独问了功课,待他回到承华殿时,同窗们便七嘴八舌地告起状来:“云曜,你妹妹方才不知发什么疯,忽然气势汹汹冲进来,将赵晟打了一顿就跑。”   赵晟是宣平伯家的五公子,与云曜同龄,是去年才升到承华殿就读的。这赵晟与云曜素来不大对付,今早在进宫的路上拿云曜的身世与同窗们暗讽一通。那时云曜与几个好友就行在他身后,却并未搭理他。   云曜不急不躁地听同窗们说完方才的事,略蹙起稚气未褪的眉头看向赵晟:“你欺负她了?”   莫名其妙挨了顿拳脚的赵晟气呼呼翻了好大一个白眼,低头拍拍衣摆上的小脚印,“我上一次同她打照面还是新年时的宫宴上,话都没多说两句!再说了,我好端端的欺负她做什么?”   因年岁有差,课业进度也不同,十一岁的赵晟在承华殿受教,而七岁的云照才进清风殿,很难有什么交道。况且赵晟入学已有数年,而云照才来北苑不到一个月,众人真是想破头也不明白,这俩八竿子打不着的小孩能结出什么仇怨。   同窗笑着对赵晟劝道:“算了算了,云照本就是个胡闹性子,长公主都管不住的,你总不好意思再追到清风殿去报仇吧?”   “就是,而且她才七岁,那阵拳脚也不至于就把你怎么着了,”有几名与云曜交好的同窗帮着朝赵晟讽笑道,“再说了,你当时不也还她好几脚了嘛,没吃多大亏。”   云曜眉目一凛,眸心渐生盛怒。   三   清风殿散学早些,长公主府的马车先送了云照回去。   云照脚才落地,抬眼见门口的管事一脸同情,就知自己今日在北苑打人的消息已传回府了。   于是她也不废话,不待父母前来训斥,熟门熟路就去了府中的小祠堂,自个儿拖了个蒲团在堂中跪得端端正正。   见她皮成这般小油条性子,长公主夫妇只觉身心俱疲,索性暂不去见她,以免叫她惹出更大的气来。   跪到酉时,见没人来唤自己起身吃饭,云照心知父母今日怕是气得不轻;可她觉得自己并没有错,于是也不肯告饶,跪地的小身板挺得更直,口中嘀嘀咕咕开始诵起今日新学的文章来。   不多会儿,有人推门而入。   云照立刻收了声,抿唇朝房檐翻了个倔强的小白眼,仍旧跪得直挺挺,头也不回一下。   片刻后,身旁多了一个蒲团,也多了一条直挺挺跪下的身影。   云照扭头一看,登时乐不可支地松了腰背,拍着膝下的蒲团笑道:“没想到啊没想到,你竟也有跪祠堂的一天。”   云曜默默看看她那半跪半坐的嬉笑姿态,“嗯”了一声,转头看着堂上那些牌位。   少年身姿尚显纤瘦,却挺直如松。   云照见状,也敛了嬉笑坐起来,重新端正跪着。   小祠堂中供着许多长明灯烛,火光摇曳中,兄妹二人直挺挺的跪姿真是各有各的倔强。   “你是为着什么事被罚跪?”云照目视前方,嘴上却闲不住。   也不怪她觉得稀奇,她被罚跪那是家常便饭,可向来规规矩矩的云曜被罚跪,这似乎还是头一遭。   云曜抿了抿唇角,看着堂上的那些牌位,隐约哼笑了一声:“你不也跪着?你为何,我就为何。”   “啧,胡说八道骗人呢,”云照撇撇嘴,仍旧看着前方,“我打了那赵晟,你也打了啊?”   “嗯。”   云照惊讶地扭头看他:“你做什么打他?”   “你又做什么打他?”云曜以眼角余光淡淡睨她。   云照倏地收回目光,心虚似地抬眼望着堂中横梁上的雕花,好半晌之后才转着眼珠子道:“我打他,自是因为他嘴碎、话多……长得丑!你总不会也因为这个打他吧?”   云曜唇角浮起笑来,出人意料地点点头:“我也是因为这个打他。”   四   跪完小祠堂,训话是免不了的。   长公主夫妇先差人来唤了云曜过去。   “你妹妹惯是个胡闹的,怎么你也……”驸马蹙眉叹着气,忙不迭轻拍着长公主的背安抚着。   长公主气得捂着心口,不想说话。   云曜先朝父母叩了头,这才答道:“那赵晟,他还手了。”   长公主夫妇俱是一愣,面面相觑地对视半晌。   “北苑派来的人说过了,”长公主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训诫道,“可今日毕竟是你妹妹先无端跑到承华殿打人,人家还手也是情理之中。你爱护妹妹是好事,可不分青红皂白的护短,这也是不对的。”   “请父亲母亲息怒,孩儿认罚。”云曜再次叩拜。   是认罚,不是知错,也没说要改。   驸马板起了脸:“孩子们之间的打闹,大人不便多出面,是该由着你们自行处置。遇旁人主动挑衅,你们自当还击;可若是错在自家,便不该盛气凌人。往后绝不能再犯了,懂吗?”   “多谢父亲教诲。”云曜垂下眼帘。   长公主府树大招风,朝野之间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时刻盯着,他身为长子,更当言行谨慎,这道理他很清楚。   旁人若是挑衅他本人,他会以和为贵先忍三分;可若是冲着他妹妹,那就不行。   旁的事他都能一笑而过,可若事关他妹妹——   无论谁对谁错,动他妹妹,那就不行。   五   “就知你们偏心!这回可是一样打了人,打的还是同一个人,就我多跪些时辰!”云照的小脸上满是不忿,吱哇乱嚷。   长公主气得一掌拍上雕花楠木椅的扶手:“你还有理了?成日的不学好,净会惹是生非。说,今日为什么打人?”   云照早就跪得膝盖生疼,忍不住扭了扭小身板,才撇撇嘴嘀咕道:“云曜平日里就很学好啊,好得跟废物没两样。平白被人挤兑得跟孙子似的也不敢吭声……”   “上哪儿学来这满嘴浑话!”这下连驸马也给气得火冒三丈,大步走到她面前。   云照见势不妙,跳起来就在书房里抱头鼠窜,边跑还边嚷:“我没错!谁要那个赵晟嘴巴坏!往后他若再拿我哥的身世说三道四,我还打他!他说一次我打一次,看他长不长记性!”   小姑娘的嗓音本就清亮,这一嗓子吼得用尽全力,震得门外的云曜耳旁嗡嗡作响。   云曜的生父姓季,是原州军的一名将领,沙场殉国;而他的生母在生他时死于难产。   他被接到长公主府时不足周岁,因此对从未蒙面的生身父母并无任何记忆。   长公主夫妇从未向云曜隐瞒他的身世,还在家中小祠堂专辟一处,为其生身父母供了牌位,逢年节、祭祀,都会让他去拜谢生身之恩,使那对于国有功的夫妇能得香火供奉。   今晨在进北苑的路上,赵晟对几名同窗道,长公主夫妇此举,就是为了让云曜时时记住自己的出身,别去想些不该自己的东西。   长公主夫妇对待自己如何,云曜非常清楚,也非常感激。诸如赵晟口中这类恶意的揣测,他自小到大听了不少,早已不会往心里去了。   他非但并不会顺着旁人的揣度去瞎想,甚至时常会替云照委屈——父母对他偏爱过重,凡他与云照有所冲突,他们总是让云照退让。   他曾无意间听到母亲对父亲笑言,许是因为他的到来,才使云照有机会来这世间走一遭,所以对他再好,都是应当的。   可他却一直觉得事情该反过来说:他的到来,是为了迎接云照的降生。   是因为这世间定会有一个云照,所以才先有云曜。   他就是为她而来的,他怎么去护着她都是理所应当的。   只是他万没料到,云照的心里,也是愿意护着他的。   云照啊,那是他的妹妹呢。   他的。   六   同熙三十九年,中秋之夜,月华如水。   颐合长公主府最北有后罩楼七间,两卷勾连相搭,典雅秀美,视野高远,是府中赏月的好去处。   子时,四下沉沉,惟鸣虫悉索之声点缀着月夜美景。   十九岁的云照抱着小酒坛子,斜倚在窗畔望着穹顶之上那轮圆月,眸中有万千思绪交错。   听得有人推门而入,云照心中微诧,倒也不惊,只是徐徐回头望过去。   阁中并未点灯,银月清辉自窗口泼进来洒了一地,将来人那袭蟹壳青团云锦袍照出流光溢彩的风华,衬得那俊眉修目愈发贵重英挺。   “哟,庆成郡王。”云照勾唇随意笑了笑,又转头望月,拎起小酒坛子,仰脖往口中灌去。   云曜缓步徐行至窗前,与她并肩立在窗前。待她一饮既毕,这才伸手拿将她手中的酒坛子拿走。   “先前在宫宴上还没喝够?”   低沉醇厚的嗓音与酒香一同散进夜风中。   云照哼笑一声,将额角抵在窗棂上,双臂环住自己,懒懒道:“庆成郡王不好酒,自不能体会个中美妙。”   云曜随手将那小酒坛子搁在窗畔花几上,回身抬手往她眉心一弹:“庆成郡王也是你叫的?”   云照抬脚就踹了他一记,他却不闪不避地受了。   没料到他竟不躲,云照有些讪讪地,又靠回窗畔,偷偷挪远半步,才没好气道,“难道要像小时候那样,叫你废物云曜?去去去,离我远些,别打扰我对月忧思。”   “小小年纪,哪儿那么多忧思?”云曜定定看着她,轻道,“二月里有右司点招,你独自在外好几年,也该回家了。”   自长公主夫妇为云曜请封了郡王爵那年,云照便孤身离京,竟去原州的一个小县衙做了捕快,连年节时都甚少回京。   云照慵懒地打了个呵欠,不以为意地笑哼一声:“京中多的是人在等着看我俩兄妹阋墙的大戏,你也很想让我回来像个猴子似的被人笑话?”   云曜眉心微蹙,嗓音中隐有急恼,“谁敢笑话你?再说了,你管外头的人说什么?多想想父亲母亲!也多想想……”   “你会看不明白?若我回到京中,父亲母亲才真正是最为难的。”云照淡淡哂笑。   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云曜都是颐合长公主府最出色的那个孩子,按大缙宗室、世家的惯例,他理所应当是承袭满门荣光的那一个。   对此,云照从来没有不服,她也从无与他一争长短之心。   可,谁信呢?   就连她的父母都怕她将来会想不通,仗着自己是亲生的那一个就非要将云曜压着一头,于是早早替云曜请封,以防将来二老百年后,她若起了心思凭血缘与云曜对峙相争,云曜会没有还手之力。   她云照机灵着呢,虽说这些事谁也没宣之于口,可她看得很明白。   云曜沉声道:“虽不知父亲母亲是如何想法,但我从未想过要防你什么……我的什么都可以给你。”   只要你想,只要我有,全都给你。   “谁稀罕,”云照不以为意地笑着打了个呵欠,大大伸了个懒腰,“我就喜欢外头天高地阔,自在逍遥。”   语毕,她转身就要走。   云曜伸手拎住她后颈衣领,迫她止步回头。   云照皱着眉扭头瞪向他,正要发作,却见他面色沉凝地启唇:“你常年不肯回家,是因为当真喜欢外头天高地阔,还是因为,外头的天地里,没有我?”   “你这人怎么越大越奇怪,心思可真重。”云照反手重重挥开他的钳制,嘀嘀咕咕地走了。   这云曜……怕不是脑子出毛病了?怎么会生出这么奇怪的想法?   七   同熙三十九年二月,云照返京,参加监察司右司员吏点招。   在她回到长公主府的次日清晨,云曜向颐合长公主夫妇行了拜别家礼,奉旨前往临海的沅城一带勘察民情。   云照茫然地站在城楼上。目送他策马远去的背影消失不见。      回过神来一转头,就瞧见自家父母双双沉重的脸色。   他们虽无半字的指责,可那无声的沉默下包含着对她的迁怒、对云曜的愧疚,她似乎能够感受一二。   当夜,心事重重的云照再次登上府中最北的那间后罩楼。   今夜有月,阁中一切看上去与去年中秋时并无不同,可当她再次斜倚在窗畔“对月忧思”时,许久过后,身旁也没有再多出一道熟悉的身影来。   今夜她没有拿酒坛子,自也不会有人来抢了。   云照勾唇笑了笑,转身就走,可才迈出两三步,却又忽然停下。   她回头望着身后空无一人的温柔夜色,笑得平和友善:“光会说我,你这又是为何离家呢?”   四下寂静的夜里,她仿佛听到云曜隐约哼笑了一声——   你为何,我就为何。   八   自进了右司之后,云照虽人在京中,却不大回长公主府。   她在离右司不远的地方自己买了座宅子,日就留几个侍者料理洒扫杂事。   当值时就住右司的官舍,休沐时回那宅子窝着,喝酒看书发呆,兴起时也会领相熟的伙伴回来吃吃喝喝,玩玩闹闹,大体上比从前安生许多。   颐合长公主夫妇见她犹如脱胎换骨,彻底敛了年少时那跳脱放肆、惹是生非的性子,自是欣慰不已,倒也不拘着她非得回府长住,只盼她偶尔能回府吃个饭、说说话,就权当她承欢膝下了。   而奉旨在外的云曜逢年节、家祭或陛下有诏、朝中有大事时,也还是会回京小住几日。   可他每每回府,总不见云照在家,非得长公主夫妇派人去请,那家伙才兴致缺缺地回来露个面,应酬式地吃过饭就走。   同熙四十年七月,右司丞严怀朗失踪遇险,云照与同僚奉命探查其行踪,扮作江湖人一路行至沅城。   其实自她们一行进入沅城起,云曜就已得到了手下的回禀。可他清楚,云照与同僚此行有引蛇出洞之意,他不能露面与她相见,以免让人勘破她与同僚们苦心伪装的身份。   最终云照与同僚们成功救出严怀朗,并循线抓获自称“宁王之子”的半江楼少主,顺利返京。   从头到尾,云曜都在暗中戒备着,却始终没有露面。   九   同熙四十一年,恰逢帝师罗堇南大寿,陛下在宫中设宴,云曜作为受邀宾客之一,提前半月就千里迢迢自沅城赶回京中。   哪知云照这回更是过分,任凭长公主夫妇三催四请,总有诸多理由拒绝回家。   到罗堇南寿宴这日,云曜才在含光门前等候接受检查的人群中看到了她。   那么多人,他却一眼就瞧见了她。   她身旁的伙伴是传闻中帝师那失而复得的重孙女第五月佼,两个姑娘之间的交情似乎颇好,勾肩搭背地言笑晏晏,亲昵得很。   云曜见状,心中生出一丝委屈,还带了恼,最终忍无可忍地行到她面前。   他向月佼略略颔首示意后,目光沉沉地看向云照:“这几日为何不肯回府?”   云照“啧”了一声,冲他翻了个白眼,将脸扭向了一边。   “管得着吗?”   就这么短短四个字,却气得他头发都快竖起来了:“你这意思是,家中有我就没你?只要我一回京,你就不肯回家了是吗?”   他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很严肃,也知道自己的语气有些凶,可他忍不住。   听她不耐烦地辩驳了几句,说什么自己既有右司员吏的公职在身,忙起来便没时间回家之类的,他真是半个字都不信。   全是借口。   她就这么不能忍受与他同处一个屋檐下?   明明小时候,她私下里总是护着他。   就连别人拿他的身世淡淡说嘴几句,她也会不管不顾地对人大打出手。   他什么都知道,他什么都记得。   可她,似乎什么都忘掉了。   十   同熙四十三年,同熙帝力排众议,下令由庆成郡王云曜领水师出征海上,剿灭窜逃数十年、盘踞海上小岛的宁王残部。   离京前夜,云曜与云照第一次在府中最北的后罩楼花阁中相对而坐。   “自打我学会饮酒后,这些年我请许多人喝过酒,”微醺的云照歪着脑袋隔桌望着云曜,面上竟有稚子般的笑,“却还从未请你喝过酒。”   云曜抿了抿唇,眸中神色带柔带暖:“你不单从未请我喝过酒,还从不肯当面叫我一声哥哥。”   “我叫你,你敢答应?”云照眉梢微挑,笑出一丝狡黠的味道。   云曜眸心闪了闪,迅速垂下长睫,不敢再看她的眼睛。   她……知道?   她不知道吧?   不会有人知道的,他一直都藏得很好,不是吗?   “喂,云曜啊,你这人呢,其实哪儿哪儿都好。我真没烦你,也没躲你,从来没有。”   云照呵呵傻笑,轻轻拍了拍桌子,似是醉得深了些,口齿都含糊起来,“有没有人说过,其实你不板着脸的时候,长得还怪好看的……”   云曜心下鼓噪不已,口中却平淡如水:“胡言乱语。别再喝了,还是早些回房去吧……”   他边说边抬起眼看过去,却见她歪歪趴倒在桌上,像是睡着了。   云曜怔怔隔桌看着她许久。   最终,他还是无奈地笑着摇摇头,走过去扶起她,动作尽量温柔地将她背在了自己的背上。   明知她醉到睡着了,什么也不会听见,他才敢自言自语般边走边道,“我一直觉得,我就是为了你,才会来到这里的。”   “可你却从来懒得多看我一眼,惯会躲。”他抿了抿唇,眼眶有些发酸,口中泛着苦味。   “眼看着明日我就要走了,你却突然告诉我,你其实没有躲我,也不觉我烦……还说我哪儿哪儿都好……”   他背着她,每一步都迈得极稳,走得很慢,很慢。   “你这招很小人,你知道吗?太奸诈了,太狡猾了,太……惨无人道了。”他有些想笑,心底却又有些难过。   他很清楚,打从很久以前,他明白自己心思的那一天,他就很清楚——   云曜这个名字,是上了玉牒的。   他是颐合长公主府的长子,是云照的兄长。   只要这件事刻在玉牒上一天,他就只能是她的兄长,绝没有半点机会离她更近一些。   此刻已是二十多年来他离她最近的一刻,将来大约不会再有同样的机会了。   他多希望眼前的路,是没有尽头的。   “光会嘴上说我好有什么意思,”云曜停了停脚步,反剪的双臂将背上醉到睡着的姑娘护得更紧,面上隐隐发烫,唇角轻扬地自语抱怨,“再好,你也不会要。”   他不是没有为她破釜沉舟的决心和勇气,可她……大概从无如他这般疯狂的念头吧。   恍惚间,自他两肩耷拉下来的那双纤细修长的手臂蓦地环住他的脖颈,这细微动静使他浑身一僵,再抬不动脚步。   趴在他背上的醉姑娘含糊黏缠的嗓音近在耳畔,“瞎说。你又没问过,怎么就知道我不要了……”   渐渐回神的云曜甜蜜又痛苦地闭了闭眼,一瞬不瞬地望着前路。   “那好,我这会儿就问。你……要吗?”   沉嗓微颤,轻轻的,像是怕惊醒了谁的梦。   暗夜寂寂,有虫鸣之声悉悉索索。   好半晌的静默后,他感觉身后的醉姑娘似乎拿敛下在他肩头蹭了蹭,醉嗓徐缓,却带着爽利无比的清甜,“要啊。”   他实在有些站不稳了。   缓慢、僵硬又小心地将背上的姑娘放下地后,他转身与她面对面。   那姑娘却醉得站不稳似地,软软就栽到他怀中,脑袋抵住他的肩头。   他大手轻颤,紧紧扶住她的两肩,“虽是醉话,我却是要当真的。”   “嗯。”   这一声细细低低的回应在他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那种平地乍起的狂喜,是他被册封郡王时都不曾有过的。   他兀自闭目良久,似要将这明明虚幻,却又使他忍不住心中怦然的喜悦瞬间牢牢记住。   待到心跳重新归于平稳后,他才深深呼吸吐纳数回,沉声求道:“那,你等我?”   “好,不必急。你慢慢来,我等你。”   这样的答案,是在他的梦里也不敢出现的。   他脑中一片空白,总觉自己浑身都冒着傻气,眼角眉梢不受控地上扬,上扬。   拼命上扬。   “我当真的啊,我真的会当真的啊!”他似乎是在提醒她,想给她最后一次改口逃生的机会,“这么大个人了,喝醉了说话也、也是要负责的!”   今夜这一切荒谬得像个梦境,他都不能确定,到底醉的人是她,还是他自己。   “负责啊。”怀中的姑娘徐徐抬起头来,美眸湛湛,清明流光。   在他一脸震惊的呆愣中,她仰着俏脸,踮起脚,吻在了他的唇上,闷笑出声。   混……哦不,好姑娘,干得漂亮。   夜色中,四唇相贴,两舌温柔纠缠,这就算是盖章落印了。   十一   同熙四十五年冬,捷报传回京中,举国沸腾——   庆成郡王云曜领水师出兵海上,经过近两年苦战,最终荡平宁王残部。   两个月后,也就是同熙四十六年春,再次传回京中的,却是令人猝不及防的噩耗。   原本奉诏欲一鼓作气扫定海寇、打通海上商路的庆成郡王,所乘战舰在海上不幸遭逢滔天巨浪,舰毁身死,殉国。   随着玉牒上“云曜”的姓名被框上殁印,世间再无云曜其人。   同熙四十六年夏,经颐合长公主夫妇奏请,云照获封“庆成郡主”,承继已故长兄的封号,也继承已故兄长未竟之志,素甲银枪奔赴海上,接手沅城水师。   首次从沅城扬帆出征的那日,云照银甲素裹,神色平静地立于主战舰的甲板上。   海风猎猎,迎面扑得她几乎睁不开眼。   她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如有一片寒冰凝住了她心中所有的爱恨嗔痴。   有温热清泪自那片冰寒上徐徐落下,却仍不能化去那薄薄冰寒。   也不知站了多久,身后忽然有一道人影随着阳光的照耀蜿蜒至她的脚边。   徐徐渐近。   她眸心愈凛,抬手抹去面上泪痕,倏地转身,却看见那张刻在心板上的俊脸。   乌黑如玄玉的眸中带着化不开的笑意,就那样直直望进她的心里。   靛蓝色薄锦衣袍将他的面目衬得清贵无方,也将那笑意衬出些许得意的味道。   云照咬牙,怒而一掌拍向他的心口:“云曜!你这个王八蛋……”   那一掌自是被人接住,顺势就把她带嗔带柔的手一并“没收”进温厚的大掌之中。   然后,她便跌进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怀抱。   ——抱歉,我来晚了。   ——可你终究来了。   两颗心近在咫尺,什么话都不必多说,只这样亲密相拥的姿态,千言万语便就道尽了。   最 终   “玉牒上已打了殁印,世间再无‘庆成郡王云曜’,”他动也不动地受下了她的挣扎与脚踹,轻笑扣紧了她的腰身,“在下季元涛,幸会庆成郡主。”   云照想起长公主府内专为云曜生父立的灵位,是姓季,没错了。   “管你叫什么,你都还是那个王八蛋!这事洗不清的我告诉你!”   她发狠似地拳打脚踢,面上却有汹涌的泪,唇角高高扬起,看上去有些古怪。   云曜,哦不,季元涛,紧紧将她抱住,半脸藏进她的鬓边,“从前有个姑娘,她说我哪儿哪儿都好,若是不板着脸的时候,长得还怪好看。”   云照终于停下自己的“暴行”,恨恨环住他的腰,泄愤似地在他衣襟上抹去满面涕泪,“关我什么事?你个王八蛋……”   她带着哭腔余音,粗鲁痛骂。   他却温柔笑答:“那这样好的一个王八蛋,庆成郡主要是不要?”   “庆成郡主也是你叫的?”云照抬手在他额上赏了个爆栗,见他皱起脸委屈忍痛,就憋不住破涕为笑。   “别光知道笑,要是不要,给个准话!”   “……要的。”   “今日可没喝酒,说话是要负责的……真要的吧?”   “要要要,再问几遍也一样是要的,真烦人……便是喝醉的时候说话,我也是负责的啊!哦,不对,有件事你是不是不知道?”   “嗯?!”   “我酗酒多年……酒量惊人……千杯不醉……唔!”   再是千杯不醉之人,在心上的怀抱与柔唇里,还是会醉的啊。   ------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抱歉,年末忙到生无可恋,累得脑瘫,番外卡了很久,之前已经写了十几个版本,可我自己看着总觉得怪怪的,所以没敢发出来,让大家久等了。   关于这个番外需要说明的是,因为之前跟编辑掌柜沟通过,伪骨科什么的原则上是不允许写的。   再加上此文虽然是架空,可按照传统的宗法习惯,云曜的名字是上了玉牒,如果以庆成郡王的身份和云照在一起,不管是“法律”上还是宗族伦理上,都是极度违规的操作。   所以为了规避各种风险,我最终用俗气的桥段让他回归本家姓氏,方便给他俩一个HE的结局。   最后,我斟酌很久,发现主CP在正文里其实已经腻歪得很过分了,所以我决定适时收手,本文到此完结。   之后如果有好的脑洞添加主CP番外,我会在专栏里单独开成短篇,以免费章节的形式和大家见面。   感谢各位小伙伴一直以来的支持,新文《金玉为糖,养个醋王》已开始连载,大家如果不嫌弃的话,欢迎前往围观。   谢谢大家,提前祝大家新年快乐。90°鞠躬。 本书由 甜小允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