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见夫君多冷清(重生) 作者:醉折枝 ===================== 第1章 惊梦   李殊檀自梦中惊醒,猛地翻身坐起来。   做榻用的木料本就不算好,又经了个闷热多雨的夏天,她一动,一股淡淡的霉味儿漫上来,并着“吱呀”两声噪音。   屋里当即有个略哑的女音响起来,语气不善:“闹什么闹?大半夜的你不睡,想着别人也别睡?”   李殊檀却没回嘴,她仍在那场似真似假的梦中,只低声问:“……什么时候了?”   呵斥她的女人自然不答,重重地翻了个身。   过了半晌,角落里有个怯生生的嗓子回答,声音压得低低的,听起来中气不足:“天还黑着呢,或许寅时还没过呢。”   “日期呢?”李殊檀追问。   “九月十五。”   “问日子干什么?在这儿呆着,哪天不都一样?”最先发声的女音又响起,这回不仅是不耐烦,还混了点分辨不清的情绪,像是幸灾乐祸,又像是自嘲,“那我再告诉你,外边年号都改了,得叫元安!”   李殊檀诧异地睁大眼睛,片刻后又陡然呼出一口气。   ……是了,元安元年,她阿兄改元称帝的第一年。当年五月,围困长安城的叛军被联军击退,六月叛军退避范阳,战况自此胶着。李殊檀则为了救人陷于敌手,落得一身伤,到最后连脸都被划成了花猫。   而她死在元安六年的十二月初七,生前颠沛流离,趁着叛军被攻破时逃脱,不得已予人为妾,死前才知道当时拼命救的表姐在长安城里散布消息,说她投敌,害她声名狼藉,临死都不敢说想要归乡。   没想到再次睁眼,离她落入叛军之中刚好三个月,离两镇联军前来还有两个月。她甚至尚未和叛军中那几个暴脾气的痞子撞上,脸还完好无缺。   李殊檀一时有些恍惚,不知道该算是上一世还是噩梦的记忆一层层涌上来,没答话。   故意拿话刺她的女人讨了个没趣,冷哼一声,又重重一个翻身,不再动了。   屋子里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大概是被吵醒的人调整睡姿,过了会儿又平静下来,只有起起落落的呼吸声。   天色尚早,但李殊檀毫无睡意,低头看着放在被面上的手。   屋里黑漆漆的,门窗紧闭,连月光都透不进来,那双手在她眼中却纤毫毕现,连指甲盖上淡淡的小月牙都看得清清楚楚,被面上粗陋的针脚也一同映入眼瞳。   是她的眼疾。   当时为了救梁贞莲,李殊檀让战马一脚踢得一头磕在地上,醒过来眼前一片模糊,看什么东西都隔了层纱。她以为自己要瞎,到夜里又清晰起来,才知道她这眼疾奇妙,旁人是没光时看不清,她倒反过来,夜里看得清清楚楚,白日里对着光反而爱流眼泪。   后来侥幸逃脱,委身进崔府为妾,眼睛渐渐好转,请来的医师也看不出原因,只说恐怕是当时磕伤脑袋,里边血瘀把眼睛压出了毛病,时间一长,血瘀散尽,眼睛自然也恢复了。   能复原自然是好事,她那个便宜夫君松了口气,开口又半真半假地笑话她,说着调笑的话,替她掖好被角倒温柔得很:“原来是眼疾,我还曾以为你是狸奴变的呢。如今我倒放心了,确实是人。”   这是他和李殊檀说的唯一一句玩笑话,和往常的冷淡自如截然不同,只是为了宽慰她。   想到崔云栖,李殊檀心口蓦然刺痛,她缓缓躺下去,盯着脏兮兮的横梁。   她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和崔云栖初见时又刚从乱糟糟的战场逃出去,灰头土脸,脸上还全是横七竖八的疤痕,说是以色侍人都不够格。   故而李殊檀一直觉得崔云栖肯收留她,或是善心发作,或是看她好玩,总之不会是对她有什么真心,但她最后缠绵病榻行将就木,守在榻前的确实是崔云栖。   在那场生死颠倒的梦中,男人身似梅骨,颜如皎月,向着她微微俯身,眉眼平和,领上缀着苦寒的梅香。   他解下随身的佩玉,极其轻柔地放进李殊檀手里,怀着她不能理解的眷恋,轻声问她:“若有来世,哪怕是一刻也好,你可愿试着多看我一眼?”   “……我愿意。”明明是夜里,屋里一丝光都没有,那根斑斑蛀洞的横梁却模糊起来,李殊檀缓缓闭上眼睛,握住手里不存在的玉佩,无声地重复,“我愿意。”   **   “……醒醒!”   肩上一重,李殊檀睁开眼睛,大开的门透光,扎得她立刻掉了几滴眼泪。   她眼前果然模模糊糊,勉强看清拍她的是个女人,身形颇为丰润婀娜,一张略圆的脸,五官只有个大概位置,看排布应当有几分美貌。   奈何女人叉着腰,总有些凶相,又往她肩上推了一把:“果真是哪家的娇娘子,昨晚上折腾着不肯睡,这会儿倒赖床了?”   李殊檀自然不是哪家的娇娘子,她是陇西李氏的支脉,阿耶曾任丰州节度使,如今盘踞在皇座上的则是她堂兄。   但她只是垂着眼帘,既不应声,也不回嘴,利落地起身穿衣穿鞋。   女人反倒被她噎了一下,找补似地说了声“知道就好”,扯着嗓子扭头去催同屋动作慢的人。   李殊檀则低头避光,跟着屋里的人一道出去,洗漱时特地多看了几眼,从记忆里把屋外的这些人捋出来。   这片茅草屋里的住的都是叛军沿途掳来的女子,年龄不拘,从十岁出头到将近三十的都有,平日里做的是挑水洒扫洗衣做饭的粗使活。另有几个美貌女子则被迫或是主动委身,用身子换个苟活的机会。   催李殊檀起床就是其中一个,似乎是名里带个蓉字,旁人就叫她蓉娘。蓉娘生性泼辣,也想得开,主动勾上了看管她们的兵卒,分到了些权,平常免了做粗使活,只需管着她们。   同屋的还有个十六七岁的女孩,说话怯生生的,李殊檀牢记着她叫作郭兰,因为划花她脸的那两个痞子,正是郭兰引来的。   除了这两人,李殊檀记忆中没有多交集的,既来之则安之,也不必特别防着。梦中她陷在叛军手里惊惶无措,重来一回倒冷静了,还有闲心细数距离叛军彻底兵败还有多久。   她一面盘算,一面跟着众人一同洗漱,等蓉娘依次往下派今日该做的活。   李殊檀本以为以蓉娘那种睚眦必报的性子,八成要和记忆中一样磋磨她,结果轮到她这里,只听见蓉娘啧了一声,不耐烦地朝她一挥手:“去西山喂鸽子去。”   李殊檀一愣。   她不记得被叛军抓住的那几个月到底干了多少活,但她记得不曾去过西山,也不曾喂过鸽子,倒是有几回在蓉娘发作时顶撞她,被压着洗了十几床被单,洗完两只手都泡得发白。   李殊檀看了蓉娘一眼,忽然意识到,她确实重来了一回,而她的决定,哪怕是小小地低一次头,避开冲突,或许都可以改变将来。   她缓缓点头:“好。”   **   鸽场在西山的偏僻处,幸好李殊檀长到十五岁,只长个子,没长女子发育时该长的地方,套在粗麻衣裳里就是块板,乍一眼都看不出男女。她独自一路往西山跑,除了让风里的尘土吹得脸脏兮兮的,什么麻烦事都没遇上。   等她跑到,日头已经攀到中天,光刺得眼睛发酸,李殊檀使劲眨了两下,干脆蹲下来避光。恰巧送信的鸽子亲人,十来只全落到她膝前,脑袋一点一点地啄着撒出去的谷皮,看着还挺可爱。   她撒完谷皮,盯着看了一会儿,鬼使神差地伸手,摸在其中一只的背上。   那鸽子似乎有点不太舒服,浑身的羽毛都奓起来,咕咕地叫了两声,又抖抖翅膀,从李殊檀掌下钻了出去。   李殊檀顺势收手,看着滑出去一小段路的鸽子,低声说:“亲友惨别,去国怀乡……我倒不如你,至少还有双翅膀,能从这地方飞出去。”   正难受着,边上乍响起个声音:“今日是你喂鸽子?”   李殊檀一惊,猛地抬头。   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个人,身形介乎少年和男人之间,一柄折扇展开,闲闲地抵住下半张脸,只露出挺直的鼻梁和漂亮的眉眼。   “……是我。”李殊檀强行定下心神,“今日是蓉娘安排的。”   少年微微一笑,忽然向着她俯身。   李殊檀躲避不及,视线撞上他的正脸。   绘着水墨山水的扇面往上,是一双漂亮的眼睛,密匝匝的睫毛,眼尾略略上挑,笑意稍稍一点染,天然地含着三分情意,眼型居然有那么一瞬仿佛崔云栖笑起来的样子,晃得李殊檀一阵眩晕。   但他的语气和崔云栖截然不同,特意压低,略哑的尾音勾上去,简直像是调笑:“去国怀乡,去的是哪国,怀得是何乡?”   李殊檀心说糟糕,她还没从那场迷梦中彻底醒过来,心神恍惚,随口一说而已,鬼知道居然被这少年听个正着。   她想找补,话还没出口,对着光的眼睛却受不了,眼泪先落下来,淌过沾在脸上的灰尘,弄了她一个大花脸。   “哭什么?”少年却像被眼泪扎着了,立即直起腰,甚至往后小小地退了半步。他别开头,和刚才那种调笑的风流样子截然不同,“起来说话。”   李殊檀觉得这少年似乎有一瞬间的惊慌,她莫名其妙,想提一嘴眼疾的事儿,奈何还没开口,眼睛一眨,成串的眼泪先往下淌。   她赶紧抬袖,胡乱地擦了没两下,脸上忽然按过来一张手帕,软而薄,隐约能感觉到背后的指尖。   李殊檀傻了:“……给我?”   “你说呢?”   李殊檀一噎,没敢答话,迅速接过帕子。一圈擦完,她刚想还帕子,模糊地瞄见上边的混着泪痕的黑灰,又不好意思,迟疑:“那这个……我洗干净再还你?”   “……不必。”少年也瞥见脏兮兮的帕子,皱了皱眉,扇骨在腕上一敲,折扇合拢,又在李殊檀头上轻轻一碰,“闲话休提,也别碰军中的活物。”   李殊檀尴尬地点头,抱着空篮往山道上撤。日光正盛,走出去没多远,一双眼睛又开始不舒服,她干脆再拿帕子擦眼睛,一角正好耷在鼻端。   她无端地嗅了嗅,闻到一股极淡的梅香。   作者有话要说:  啊——我终于开文了——(土拨鼠.gif)   末尾出场的就是男主,只是暂时没名字而已(摊手(x) 第2章 忽雷   在鸽场偶遇少年权当是段插曲,李殊檀没放在心上,回了住处后乖乖缩着,熬到九月二十,传来的消息终于和记忆渐渐重合。   叛军要开宴。   自六月后,局势逆转,曾经直冲长安城的叛军被迫频频撤退,如今驻扎在山上,不像是自称的勤王,倒像是自占山头当山匪,掉的价捡都捡不起来。李殊檀不懂落到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宴可开,转念一想又释然,能干出趁乱反叛这种事儿的,脑子想来不太正常。   同的是开宴的时间,不同的是记忆里开这场小宴时,李殊檀正被蓉娘磋磨,吭哧吭哧地在河边洗被单,重来一回,没和蓉娘再起冲突,反倒被分了洒扫屋子的任务。   扫了一圈,她直起腰,刚好看见郭兰的背影。   郭兰比李殊檀年长两岁,人却矮一截,要不是曾经隔着喷出来的血雾,清晰地见过那张总是微微皱眉的脸,光看她怯懦退缩的样子,李殊檀也不信郭兰能心狠到祸水东引。   这回站在窗边,郭兰的背依旧略显佝偻,手扶着窗框,头却难得抬着,直直地盯着远处。   李殊檀顺着看过去,越过半开的窗,在墙角处看见少年挺拔的身形,大袖青衣,合拢的折扇在手腕处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在他对面的人则藏在屋檐的阴影里,看不真切,衬得少年的轮廓越发清晰,饶是李殊檀这种光下的半瞎,都觉得那个侧影漂亮,当得上芝兰玉树朗月入怀。   聊了一阵,少年忽然漫不经心地偏转视线,惊得郭兰一个激灵,猛地转身,正对上李殊檀的脸。   “你……”郭兰脸色煞白,跌得靠在窗上,“你看我干什么?”   “我没看你。”李殊檀反问,“你看什么呢?”   郭兰的脸又白了一层:“我……没看什么。”   “哦。”李殊檀看了眼窗外,状似无意地问,“那我问问,那个人,你认不认识?”   郭兰肩膀一僵,赶紧否认:“不认识……我怎么会认识这些人呢。只是偶尔撞见过几次,听见有人管他叫‘军师’,还有叫‘鹤羽’的。你……问这个干什么?”   看来真是军中的文职,只是“鹤羽”两个字不太像真名。李殊檀懒得琢磨,也不想让郭兰生疑,不痛不痒地说:“随便问问,反正我和他走的也不是一条路。我还是扫地吧。”   郭兰松了口气,僵硬地转回去:“我擦窗……”   她话没说完,外边突然传来一声闷响,接着又是好几声,像是什么有点重量的东西砸在地上。然后传过来的是女人的声音,尖利急促,其中拔得最高的自然是蓉娘,仿佛一只怒气冲冲的哨子。   蓉娘过来时果然怒气冲冲,扫了屋里的人一圈:“谁会修乐器?”   在场的多半是战乱中被掳来的农家女,可能小半辈子都没碰过乐器,面面相觑一会儿,一个胆子大些的女孩问:“怎么了?”   “刚才有个女乐发疯,砸了把忽雷,人也一头磕墙上了。”蓉娘言简意赅,“弹琴的人有的是,就差个修琴的,谁会?”   又是一阵沉默,女孩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一脸为难,直到有个声音冒出来:“我会。”   说话的是李殊檀,她缓缓吐出一口气:“但我眼睛不好,见光容易流眼泪,请给我间暗些的小屋子。”   蓉娘病急乱投医,胡乱点头:“跟我过来。”   李殊檀立即放下扫帚,微低着头,乖顺地跟在蓉娘背后。   这是她做出的第二个和记忆中截然不同的决定,但她愿意试一试。   营中如战场,瞬息万变,与其在蓉娘眼皮底下苦熬两个月,时不时让她有意无意地磋磨一番,还不如证明自己确有一技之长,至少谋条相安无事的出路。   李殊檀定下心神,抬眼,正好看见蓉娘撩开帘子:“里边,那个隔间。”   她应声,跟着继续往里走。   里边是间逼仄的屋子,十来个女乐挤在一处,好奇地看着进来的两个人。   “喏,那个。”蓉娘往墙角一指。   是架忽雷,半摔在地上,墙上还有块血渍,绽开像是朵花。   李殊檀弯腰去抱忽雷,视线自上而下擦过那块血渍,嗅到点新鲜的铁锈气。   她顿了顿,缓缓抱起忽雷,转头走进隔间,挑了个光照不到的位置坐下,一寸寸摸过忽雷。   砸琴的乐姬想来力气不大,制琴用的木头又硬,只在颈侧有个浅浅的凹痕,两根弦的位置稍有移动,只需调正琴弦即可。李殊檀摸索着弦轴,把弦正回原处,指腹试着在弦上轻轻一拨,果然是忽忽如雷。   本来只是想试试音,琴音一起,她心里无端地一动,顺势继续往下拨,一弦二弦,奏出来一支崔云栖的自度曲。   那时她病居崔府,整日恹恹的,一天说的话屈指可数。崔云栖也不是多话的人,又怕她无聊,干脆让人把琴搬来,一支支弹给她听。   这支曲是听得最多的,李殊檀记得最后一回听的时候,她已经病得神思混沌,只想着早日赴死,好和早已亡故的阿耶还有天德军将士再会。   但她躺在榻上,听着琴曲,竭力转头时瞥见坐在琴桌后的男人,看见他在衣上蜿蜒的长发、垂落的睫毛,却突然生起些对人世的眷恋。   ……终究是辜负真情。   想到崔云栖,李殊檀心乱了两拍,指下的曲子也跟着乱,她没心思再续,意思意思抚过形似琵琶的琴头和琴颈,指尖忽然一硌。   琴颈背后的触感粗糙得不像是花纹,李殊檀半抱着忽雷,小心地翻转,在琴颈上看见了两个字。   这架忽雷相当朴素,只在琴头镶了一对青玉,刻的字也很朴素,笔画长长短短,不像是琴工刻的,倒像是忽雷的主人自己拿着小刀或是簪子,用尽手腕的力气,一点点敲出来的。   而在那些或深或浅的笔画里,填着血红的朱砂,明晃晃地扎她眼睛。   ——长安。   李殊檀愣住了。   “你还会弹忽雷?”地板上突然落下一道修长的影子,随之而来的是个尾音略哑的声音。   李殊檀抬头,看见少年的轮廓。她还没从那两个字的冲击里缓过来,脱口而出:“……鹤羽?”   “看来你不只会弹忽雷,”少年并不在意,微笑着点头,“还知道该怎么叫我。”   李殊檀顿时有点尴尬:“这把忽雷砸得弦偏了,我只是恰巧会调弦而已。刚才是试试弦正没正。”   “我知道。”鹤羽语气清淡,“砸琴的是个女乐,砸完这把忽雷,触墙自尽了。”   “……嗯。这样啊。”   “我之前同那些乐姬闲聊了两句,她们说那女乐一向视其如珍宝,故而她们不愿动手,不得已移交给能修的外人。既是如此,我倒挺好奇的,忽雷上边有什么特别的东西么?”   李殊檀摸琴的手顿了顿,指尖刚好卡在琴颈背后的字上,她沉默片刻,低声说:“背后刻了字。刻的是‘长安’。”   鹤羽没有答话。山里多风,吹得窗户呼啦啦地响,半枯的叶片顺着风飘进屋里。   李殊檀盯着一片落叶,看着那片叶子在地上擦来擦去,也看见少年的影子浸在风里,大袖被风鼓起,仿佛鼓动的羽翼。   良久,鹤羽轻声开口:“原来如此。怀想长安,故而宁死也不愿与之为伍。”   李殊檀直觉这话不好接。如果郭兰没胡说,鹤羽真是叛军中的军师,他或许能说说,但她这个被掳来的倒霉鬼绝不能说。不过,既然鹤羽是军师,为什么用的是代称别人的“之”?   她想不明白,又摸了摸琴颈后的刻字,含含糊糊地说:“不值得。”   “哦?”   “刻了这两个字,也不一定是怀想长安的意思。或许是乐姬的名呢。叫这个的人也不少。”李殊檀前半句竭力撇开关系,后半句依旧不自觉地流露出点藏在心里的心思,“死在这里,又没人会夸她烈性,只是悄无声息地死了,可能死后还要被人说麻烦。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如果她能试着再撑一会儿……”   说到这里,李殊檀没再继续。毕竟都是猜测,也许那乐姬真是走投无路忍无可忍,再说下去未免有站着说话不腰疼之嫌。   她只是心痛而已,抚着那两个填满朱砂的字,缓缓低头,脸藏在阴影里模糊不清,只能看见鼻尖的轮廓,还有细密的睫毛。   鹤羽看了她一会儿,忽然说:“你说得对。”   李殊檀茫然地抬头。   “你叫什么?”鹤羽抛了个完全不相干的话题。   李殊檀一愣,过了会儿才回答,给的自然是个半真半假的称呼:“……阿檀。她们管我叫阿檀。”   “嗯。”鹤羽应声,旋即换了话题,“倒是胡扯了这么多闲话。这架忽雷可修好了?”   “好了!”李殊檀赶紧应声,起身,“女乐还在隔壁等着,我先……”   她忽然想起要紧事,没去抱琴,反倒从袖中摸出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帕子:“这个。我仔细洗干净了,还给你。”   “我不是说了不必还吗?”鹤羽皱眉。   “我原本也没想着还的,毕竟可能再也遇不到了,想还也还不了。但既然遇见,”李殊檀固执地把帕子递过去,“那就是我得原样奉还的缘分。”   鹤羽看了她一会儿,终归没有拒绝:“去吧。”   李殊檀点头,回身抱琴,越过门出去。   而在她身后,鹤羽把那方手帕放进袖中,垂眼看着手中的折扇,细细抚过打磨光洁的扇骨。他的指尖忽然一振,扇面在手中展开半页,绢面空空如也,唯有漆黑的扇骨,恰是香檀。   作者有话要说:  折扇用檀木作骨,是玩了个时时在手抚弄的梗,但是怎么听起来有点涩涩的(摸下巴)   鹤羽:……?   阿檀:???   –感谢在2020-04-14 18:01:48~2020-04-14 21:57: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爱未央、41535972、桃花雨纷纷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放开我我还能学 20瓶;去没人的岛、那个谁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章 宴乐   李殊檀回到隔壁女乐聚集的屋子,缓缓跪坐下来,选了个不怎么会出差错的称呼:“诸位阿姊,忽雷已修好了。”   “竟真有会修的人……”乐姬中突兀地冒出个喃喃的声音,说话的乐姬意识到这话能被听见,轻咳一声,扶了扶发上的花钗,“那我问你,你会弹忽雷吗?”   “会一些,但不精通。”   “足够了。”那乐姬又说,“等会儿要奏乐,缺不得这把忽雷,你愿不愿意和我们搭个伴,一道弹一曲?原本该给玥娘的报酬,就算是你的了。”   “这就为难了,我会弹的几支曲子是强记的拨弦位置,并不识谱。”李殊檀不太想在叛军面前露脸,委婉地摇摇头,想了想,试探着问,“我好久没见过忽雷,觉得挺巧,能问问阿姊吗?”   乐姬脸上有些难掩的失望,不过同在乱世漂泊,李殊檀又是干干瘦瘦仿佛少年的可怜模样,乐姬并不为难她,上了薄妆的脸上露出个满不在乎的笑:“问呗。坐这儿的哪有金贵人,我们的事不值钱。”   这话有几分自嘲的意思,但到底刺耳,然而屋里坐着的女乐居然一个反驳的都没有,甚至有个琴姬应和:“想问什么就问,不过太难的我可答不出来。我是个榆木脑壳,只会弹琴和伺候男人。”   这笑话比刚才那句还难听,女乐们却咯咯地笑起来,笑得系在手腕和脚踝上的铃铛叮当作响,芙蓉花一样的脸上笑意盈盈,不知道在笑这个琴姬,还是在笑自己。   李殊檀忍住心里微微的刺痛:“刚才听阿姊的意思,这把忽雷的主人,是叫玥娘?阿姊知道全名吗?”   “是啊,我们都这么叫。至于全名,玥玥、玥儿、阿玥……”乐姬报了一串,摇摇头,“谁知道呢。”   “她说她是卢氏女,外边打仗,才流落到乐楼里的。她只肯弹忽雷,最宝贝的也是这把忽雷,平日里都不让人碰,所以我们才说不会修。”墙角那个琴姬接话,“或许她就叫卢玥吧。”   “五姓女?”李殊檀惊了。   “谁知道呢。不过和我们倒是真不一样,我常听她白日里哭,夜里也哭,说些文绉绉又听不懂的话,像是……哎,像是‘举目见日,不见长安’什么的。”琴姬回忆一会儿,皱了皱眉,“我说她真奇怪,这地方在范阳附近,当然只能看得见太阳,哪儿来的长安呢!”   李殊檀一顿,本该松开的手又渐渐收紧,抱住了这把让她调过弦的忽雷。屋里有光,她眼前模模糊糊,琴颈背后的字糊得只剩下一片鲜红,像是当时在战场上所见的血。   她盯着看了一会儿,忽然抬起头:“阿姊之前说,要是我替她弹忽雷,酬金算我的?”   “对,是这个规矩。不过酬金和赏钱也是嘴上说说,要是他们不给,我们可没钱倒贴。”最先开口的乐姬看了李殊檀一眼,“可你不是不识谱吗?”   “但我记得住,劳烦诸位阿姊口头告诉我。”李殊檀吸了口气,下定决心,“至于报酬,我只想要这把忽雷。”   乐姬又看了她一眼:“这忽雷本就是从仓库里翻出来的,吃了至少十来年的灰,还被砸过,只能转手卖给烧炭的。”   “我知道。”李殊檀点头,指腹卡在琴颈背后刻出的字上,微笑着说,“但我还是想要。只要这把忽雷。”   “……怪人,真是怪人。”乐姬毫不掩饰,人倒是往李殊檀那边挪了挪,“那开始吧,还有两刻钟,够你学会了。”   **   忽雷的音色特别,一曲里占的分量不重,乐姬指点曲谱时又特意做了部分删节,两刻钟下来,李殊檀大致能合上女乐的节奏,大胆地抱着忽雷进场。   说是宴会,其实只能算小宴,在座的都在叛军中能说上话的,李殊檀借着忽雷的遮掩,悄摸看了一圈。   这些人在她眼中是模糊的色块,五官糊成一团,光看身形,除了懒洋洋地倚在桌边的青衣少年,余下的不是干瘪如柴就是肥大如肉山。   唯一的例外在上首,壮实精干,黑衣敞怀,脖子往下露出健硕的肌肉。   他的脸在李殊檀眼里自然是模糊的,但她知道那是谁。   前范阳节度使康烈的长子,如今叛军的首领,康义元。   侍女进来布菜,一道道依次放在桌上,浓油赤酱的荤腥气飘到女乐这边,分明是食物的香气,李殊檀却蓦地想起了战场。削去铠甲的将士砸在泥地里,裸露的肌肤任人宰割,伤口里涌出的血带着铁锈味,闻起来一股腥气。   而她站在战场边缘,举目四望只有雨和血。   算上梦中枉度的那五年,距离她阿耶中箭、她流落叛军之中已经过了六年多,李殊檀以为这回她能心平气和,对着鹤羽时能忍住不和他拼命,但叛军中的这些人聚在一起,一个个杵在她面前,她才发现,原来她还是恨,恨得咬牙切齿。   肩膀僵硬得像是泥胎,扣在弦上的左手紧得骨节泛白青筋爆起,指尖却在发颤,李殊檀紧抱着忽雷,半晌拨不出一个音。   “别犯傻。”坐在边上的琴姬压低声音,“再不出声,他们可就要看到你了!”   李殊檀一个激灵,手一抖,指腹擦过其中一根弦,歪打正着合在琴音上。   她收回视线,死死盯着怀里的忽雷,僵硬地拨弦,直到合奏曲结束,坐得最远的琵琶女慢悠悠地开始独奏。   ——冷静。冷静。   ——活下去。活下去。   李殊檀深深地吐息,从刚才那种难以自控的暴怒中缓过来,闭眼的瞬间睫毛脆弱,睁眼时又坚毅如同钢铁。   正对着女乐部的中年文士眯了眯眼:“奏忽雷的那乐姬还是乐师?上前来。”   女乐部里乍一眼分不清性别的只有李殊檀,抱着忽雷的也只有李殊檀,她当机立断抱起忽雷,横穿到男人身边,规规矩矩坐下,做了个将弹未弹的起手式。   文士一愣,又不好直言叫她过来干什么,憋了一会儿:“你抱着忽雷过来做什么?”   “选定的曲子尚未演奏完,叫我过来,不是想近些赏曲吗?”李殊檀装傻。   “你……”在场还没人怀抱乐姬,男人撑着文士风度,一咬牙,“随你。”   邻桌忽然传来一声极轻的嗤笑。   李殊檀装模作样地在弦上拨着,悄悄转头看了一眼,才发现坐着的居然是鹤羽,而他身边充当侍女的正是郭兰。   察觉到她的视线,鹤羽眼尾一弯,眨眼时睫毛上染上的珠光恰好落回眼睛里,配上笑吟吟的模样,简直是眉目传情。   李殊檀可没胆子传这个情,赶紧把稍稍偏转的头转回来,忽然觉得手背发毛,一抬头,叫她过来的中年文士果然正盯着她。   “崔叔是看中了这小乐姬?”上首的康义元调笑。   崔叔没有反驳,哈哈一笑,盯着李殊檀露出的那截消瘦如同少年的手腕,又捋了捋山羊须。   李殊檀心里一沉,借着拨弦的动作,不动声色地抖了抖窄窄的袖口,布料下滑,刚好遮到手背。   下一个音还没拨出来,邻桌的少年突然起身,连折扇都没拿,兀自向外走。   显然他是个脾气古怪的,宴到一半就走,满座居然也没人敢拦他,只有康义元含笑问了一句:“怎么走得这么快,是有要事?”   “没有。只是倦了,不如回去休息,免得当场睡着,扰了诸位的兴致。”鹤羽止步,背对着康义元,懒洋洋地补了后半句,“哦,忽雷倒是姑且能一听,振聋发聩。”   李殊檀莫名地觉得被嘲讽了。   “……也罢,早些回去也好。”康义元对鹤羽倒是十分纵容,视线一偏,落到李殊檀身上,“诸位继续吧,不用管他。那乐姬,给崔叔敬酒。”   崔叔适时地呵呵一笑:“那就却之不恭了。”   李殊檀心凉了半截,慢吞吞地放下忽雷,慢吞吞地伸直手臂去够酒壶。   “小娘子这是不情愿?”见她一副退避三舍的模样,崔叔幽幽开口,语气里藏着点不明显的嫉恨,“是见过了贤侄,不愿伺候我这老匹夫了?”   同座的人配合着哈哈几声,有人半真半假地夸鹤羽少年英才,也有人说崔叔风姿不减当年,更多的则是催李殊檀动作快点。   屋里乱糟糟的,人声嘈杂,李殊檀冲着这口味奇怪的老匹夫勉强一笑,一杯酒还没倒完,崔叔枯瘦的手已经摸上了她的手腕。   “慢着。”   李殊檀一怔。   崔叔也一怔,隔着袖子揩油的动作都顿住了。   “对,说你。”鹤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转身的,顶着李殊檀茫然的眼神,轻轻巧巧地一笑,“还不带着我的扇子过来,难不成要我来请你?”   作者有话要说:  奇奇怪怪的play增加了.jpg感谢在2020-04-14 21:57:26~2020-04-15 20:07: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星星饼饼 3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陆君隐 10瓶;负楼十七座 6瓶;风的信徒 5瓶;三好娘子 3瓶;一土二七点 2瓶;宾语赋格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章 约定   李殊檀一惊,下一瞬抱起忽雷,顺手一把抓起留在桌上的那把折扇,追了出去。   她一跑,崔叔的脸色当即有些难看。   “看来这奏忽雷的乐姬确有些过人之处。罢了,鹤羽难得有些兴致,崔叔就当成人之美吧。”康义元哈哈一笑,主动打圆场,“既然如此,那女侍,便替刚才那乐姬敬酒!”   被点名的郭兰大惊,冷汗迅速渗透背后。她不敢反抗,哆哆嗦嗦地走到崔叔附近,跪坐下来,颤着手给他倒酒。   平心而论,郭兰长得不差,打扮打扮也能算得上一个小美人,但她过于瑟缩,给美貌打了个对折。崔叔回想着李殊檀奏忽雷时的眼神,越发觉得郭兰寡淡,冷声说:“行了。”   郭兰手上一抖,酒壶细长的口偏了一点,洒出两三滴酒液。   “怎么,连倒个酒都不会吗?!”被鹤羽中途截胡的怒气涌上来,崔叔看着洒出的湿痕,一并发作在郭兰身上,抓起酒杯,全泼在她脸上,“滚出去!”   酒泼在脸上,一股刺鼻的酒气,淌过睫毛时眼睛辣辣的,眼泪顿时流出来。但郭兰不敢擦,她甚至不敢多说一句话,颤着身子起来,埋头跑出屋子。   酒滴滴答答地落进领子里,而她紧紧攥着袖口,指甲几乎要刺破织出的经纬。   **   屋里宴会继续,屋外李殊檀抱着忽雷,亦步亦趋地跟着鹤羽,气氛尴尬得近乎胶着。   说来奇怪,叛军之中绝无良善之辈,落到谁手里都是个死字,但跟着鹤羽出来,或许因为他宴上的嘲讽,李殊檀觉得这人委实不像是对她有什么心思,反倒松了口气。   她憋了半天,一会儿想问“为什么救我”,一会儿又想问“你真觉得我的忽雷弹得难听吗”,憋到后来,脱口而出的居然是一个显而易见的傻问题:“刚才那个叫你贤侄的,真是你叔父吗?”   鹤羽脚步一顿,露出个怜悯的眼神,从她手里抽了折扇:“我不是告诉过你,别碰军中的活物么?”   ……得了,用“活物”来称呼,铁定不是叔父。   李殊檀低下头,闷声:“哦。”   “为什么上场奏乐?”鹤羽另起话题。   李殊檀抱忽雷的手紧了紧,迟疑片刻,没回答。   “山下恰如乱世,请来的女乐并非只做乐姬该做的事,每每等宴至后半段,乐姬便等同……”鹤羽看了看李殊檀犹带稚气的脸,把那个词囫囵过去,微微皱眉,“总之不是什么好去处,你上场干什么?”   李殊檀当然懂他是什么意思。当时她选择让表姐先跑,一是因为梁贞莲身子孱弱,不曾学过武,毫无反抗之力;二就是梁贞莲长她几岁,身形已有了女子的起伏,落到叛军手里恐怕要遭殃。   跟着那些乐姬上场要冒风险,但李殊檀忍不住地想要这把忽雷。   她来不及救忽雷的主人,那她至少要把这架刻着“长安”的忽雷带回长安城。   “……我只是喜欢。”沉默地走了一段路,李殊檀低声说,“只是想要这样做。”   鹤羽瞥了忽雷一眼,正好看见女孩指尖扣着的位置。他隐约分辨出鲜红的字迹,微微一怔。   片刻后,鹤羽垂下眼帘,眉眼间的忧思一闪而逝:“去国怀乡……果真是去国怀乡。”   李殊檀不知道那一瞬身边的少年到底涌起多少情思,只和他一样压低声音:“身似浮萍,心无所定。仅此而已。”   鹤羽闭了闭眼,睁眼时神色如常,语气轻松:“那我倒是问问你,若是今日我不开口,你打算怎么脱身?”   “那我只能说我跑肚拉稀了。”李殊檀想都不想。   鹤羽:“……”   他沉稳地说:“女孩子不要这么说话。”   “哦。”李殊檀低头,用袖口蹭了蹭鼻尖。   “不过装病没那么容易,我以前也装过,没被看出来的那几回,现在想想,其实都是我阿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说到这里,李殊檀有点难过,但她吸吸鼻子,装作是被冷风吹得难受,“实在不行,倒是有个办法。”   她换了个抱忽雷的姿势,艰难地扯起一截袖口。   先露出来的是刚才让崔叔咽口水的手腕,细瘦,肤色却白,隐约能看见淡淡的青紫色脉络,腕骨玲珑清晰。再往上一截,同样细瘦的手臂突然狰狞起来,大大小小的红斑密布,看着像是发了风疹。   鹤羽眉头微皱:“你这是……”   “放心,不会染给你的。是我从小就有的毛病,不知道沾到什么东西就会发,一年总得发个四五回的。”李殊檀把袖口扯下去,“这回大概是打扫的时候碰了脏东西,就发起来了。”   “难不难受?”   李殊檀没想到鹤羽会这么像个人,一时还答不上来,愣了一下才摇摇头:“不难受,就是夜里会有点痒。”   鹤羽“嗯”了一声,别过头:“倒是富贵病。”   “或许我真富贵过呢。”李殊檀苦笑。   鹤羽看了她一会儿,忽然抬手,折扇不轻不重地敲在她头上。   “富贵也没用。”他说,“既然这么喜欢,从明日起,日日到我这儿来。就弹这把忽雷。”   李殊檀觉得脑壳隐隐作痛:“那我能问个问题吗?”   “问。”   “刚才宴上那个人,”现在回想起来,李殊檀还是觉得崔叔的举止和眼光十分古怪,皱了皱眉,“为什么会选中我?”   鹤羽顿时露出个难以言喻的表情,视线克制地扫过李殊檀藏在麻布底下几乎没有起伏的身躯,下了定论:“你不会想知道的。”   李殊檀正想反驳,他又说:“进场奏乐,空着肚子来的?”   “……啊,对。”李殊檀警觉起来,“怎么了?”   “没什么。”鹤羽想了想,“先回去吧。明日记得过来。”   **   李殊檀以为鹤羽是闲得发慌没话找话,没想到他真是意有所指。当时在山道上别过,走了一段路,后边突然追上来个满头大汗的少年,脖子上搭着条长长的帕子,看打扮是厨房里做事的。   那少年先问李殊檀是不是“檀娘子”,然后把手里的食盒硬塞给她,甩下一句“别忘了约定”,扭头就跑。   李殊檀就知道这食盒是鹤羽让人送的,犹豫一会儿,开了盒子。食盒外边泥金泥银花里胡哨,里边的东西倒是朴素,她把面饼和白煮的鸡蛋都取出来,掖在怀里,闷头回屋。   正是临近黄昏的时候,留在屋里的人累了一天,除了郭兰,连个抬头的人都没有。李殊檀一言不发,挪到榻边坐下,从怀里摸出面饼,无声地开始嚼饼。   嚼了两个,木门“吱呀”一声,蓉娘从外边进来,领子和裙摆揉得一团褶皱,走路的姿势也不太对,似乎一条腿使不上劲。她坐在自己榻上,半侧着身子,只让人看见一个清晰的侧影,藏着的半边脸隐约能看见几块青紫的淤痕。   天德军里都是男人,丰州草原上又民风剽悍,妙龄娘子听见荤话都不会避开,泼辣些的还能伸出手指点点脸颊示意对面的人不怕羞。李殊檀虽是汉人,但混迹的时间长,大概也懂蓉娘这是出去做了什么,生出点微妙的同情。   她想了想,走到蓉娘榻边,摸出一个尚且温热的鸡蛋:“滚滚脸?”   蓉娘一惊,乍看见李殊檀的脸,又是一惊。她猛地抬手,捂住被弄伤的半边脸:“你哪儿来的鸡蛋?”   “有人赏的。”   蓉娘脸上浮现出个轻蔑的笑容,语气得意,嗓音却是嘶哑的,布着淤青的那半张脸痛得微微扭曲:“哟,这是施舍吗?我瞧你也是有本事的,说勾就能勾上个……”   “我卖的是我的忽雷曲,不是我自己。”李殊檀打断她,语气平静,“不要就算了,我自己留着吃。但是再不治,明早你的脸会更肿。”   蓉娘愣了愣,看了李殊檀一会儿,伸手抓过那只鸡蛋。   李殊檀拍拍手,没管她滚没滚,出了茅草屋,蹲在外边的小溪边上。蹲下没多久,身边多了个人影,她半眯着眼睛,勉强认出这是郭兰,不动声色地往边上退了退。   郭兰混不在意,只把手伸进冰冷的溪水里,拼命揉搓着,像是要搓下手背的那一层皮。   李殊檀觉得她洗手的动作有点疯,刚想躲开,郭兰的声音传过来:“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么洗手很奇怪?”   “没有。”李殊檀迅速否认,“你想怎么洗就怎么洗。”   郭兰像是没听见她说话,自顾自说:“我嫌脏。”   李殊檀没理她。   “脏。脏死了。”郭兰两手搓得通红,她盯着流淌的溪水,眼神执拗,和平常怯生生的模样截然不同,“她自己出去让那些男人……恶心,真恶心。”   李殊檀懂了:“你是指蓉娘?”   “你不觉得脏吗?”   “不觉得。”李殊檀摇头,“那些守卫总要在女人身上抢夺什么,不是她,那就是你或者我,或者被掳来的任何一个女人。我知她绝无替人挡灾的好心,但也正因为她主动,守卫的手才暂且没有伸到我们身上。既然都是乱世里的倒霉鬼,就不要互相嫌来嫌去了。”   她诚实地说,“所以,我讨厌她,但我不会把‘脏’这个字用在她身上。”   郭兰理不清其中的逻辑,只听懂了个大概,盯着李殊檀:“所以你给她东西,是因为你不想被抓到,你只是为了你自己?”   就算没指望郭兰能懂,听见这么个结论,李殊檀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故意说:“你还要继续洗下去吗?天快黑了,守卫或许会过来呢。”   郭兰霎时吓得像是只被针扎了的兔子,弹起来就跑,话都没和她再说一句。   李殊檀懒得管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纤细柔软,暂且还没被粗活或者忽雷弦磨出茧子。   她低声回答:“不,我无意如此,只是无聊的怜悯而已。但这一次,为了活下去,我确实可以利用任何人。”   作者有话要说:  淦,fgo误我,新活动打到一半垂死病中惊坐起,想起来还没更新,差点又忘记掉(……)感谢在2020-04-15 20:07:24~2020-04-16 20:17: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沙澜之岸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竹萧雨凉、机会成本、41535972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晴青 52瓶;竹萧雨凉 20瓶;连翘 5瓶;机会成本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章 红绫   李殊檀闭了闭眼,再度把手沉进溪水里,像是洗去将来可能染上的鲜血。隔着溪水,落在她掌心里的夕阳渐渐消退,乌浓的夜色一寸寸涌上来,浸没单薄的肌骨。   她最后看了一眼,起身回屋。   临近入夜,茅草屋的通铺上坐满了人,见李殊檀回来,睡在她附近的女孩当即凑过来,半趴在榻边,借着最后的光打量那把古旧的忽雷。   看了一阵,女孩说:“这就是那个乐器啊?叫……哎,叫什么来着?”   “忽雷。”李殊檀在榻边蹲下,扶着琴颈,尝试让它靠在榻边。   “哦,对……是忽雷。”女孩的话顿了顿,语气突然扬上去,“对了,你真要去给他们弹忽雷?”   李殊檀并不避讳,大大方方地“嗯”了一声,转念又觉得不对:“谁告诉你的?”   “阿兰啊,阿兰说她亲眼看见的!你挺厉害的嘛。”女孩扭头,朝着郭兰的方向露出个笑,又把头别回来,在李殊檀肩上重重推了一把,再凑近一点,“我还从没见过乐器呢,我能弹弹吗?”   她说的话是询问,手却不等人,直接伸过去。   李殊檀的手腕赶紧一动,忽雷歪斜着倒在她怀里,刚好让那女孩摸了个空。   女孩的脸色立即不太好看:“怎么?不让碰啊?”   李殊檀迟疑着该怎么解释。她不介意和人分享她的痛苦和怀想,不介意分享故乡与血迹斑斑的长安城,但那女孩强行上手的举动,让那声询问听起来更像挑衅。   遑论两人并不相熟,刚才聊了这么一通,她才勉强想起蓉娘似乎叫过阿七,可她连那女孩究竟是原本在家行七还是名里带个七字都不知道。   李殊檀想了想,收紧拢在琴侧的手指,面上露出个歉意的笑容:“这把忽雷是我讨来的,说是原本在库里放了十来年,也不知道还能弹几回,之前还被摔过,弦的位置不太正。最好还是别试,怕弦突然断了割伤手。”   “十来年啊?”阿七咋舌,盯着忽雷看了一会儿,又把手伸出去,“我瞧着这弦挺结实的啊,肯定碰不坏,我就试一下。”   眼看她不听劝,兀自伸出来的手要勾到琴头,李殊檀也不和她客气,手腕一转,换成以琴背对着阿七。   阿七浑然不觉,本就想着趁李殊檀不备夺琴,动作快而急,指尖撞上琴头背后形似弯刃的装饰,一阵刺痛,疼得她本能地收手。   “抱歉,是被弦割着了吗?我先前就说了,这架忽雷真会伤人的。”李殊檀也往相反的方向用力,让忽雷靠回怀里,免得真不慎割伤阿七。   但她的话和动作截然不同,上一句说得关切,下一句却压低声音,轻得只有两人能听见,低头时眉眼凛冽,“我虽不是原主,只是暂存,但既然在我手中,我拒绝,你为什么非要碰呢?”   阿七再傻也知道她是故意的了,当即怒了:“你……”   另一侧的通铺上突然响起蓉娘的声音:“有完没完了?!天都要黑了,还在那儿闹,弹什么弹,你长这么大,知道忽雷俩字怎么写吗?”   “那你知道怎么写吗?”阿七倒是不怕蓉娘,反嘴怼回去。   “我是不知道,但我啊——”蓉娘拉长了声音,“也不会瞪大了眼睛装□□,不认识的东西还非得去碰两下!”   屋里响起几声轻轻的嗤笑,但找不到源头,阿七脸上一阵青一阵红,最终从鼻子里重重出了道气,爬回被窝里。李殊檀放好忽雷上榻,还听见她躲在被窝里咕哝:“有什么了不起的,放了十年的破木头……”   李殊檀懒得搭理她,扯扯薄被,躺下之前刻意往郭兰的方向看了一眼。   屋里只在窗边还剩下一点光,她的视野远比白日里清晰,这一眼正好看见郭兰。   女孩脸色苍白,嘴唇紧紧抿着,不慎和她对上视线,慌乱地立即躺下去,被子扯得几乎盖住了头。   李殊檀忽然翘了翘嘴角,缓缓躺下去。   **   一夜无梦,李殊檀睡了个好觉,照例干完洗衣打扫的粗活,日头一过正中,她就抱起忽雷,直奔西山。   去之前当然得和蓉娘报备,或许是昨晚的那只鸡蛋起了作用,蓉娘半边脸上的淤青下去不少,对李殊檀的态度也好了几分,只不冷不热地提醒:“管好你的忽雷,要是破了坏了,卖不出忽雷曲,可就得像我一样卖身了。”   李殊檀只管点头,一路走到鹤羽住的木屋前,站在外边的却是个清瘦的少年,一身利落的短褐,脖子上那条擦汗的帕子不见踪影。   “……檀娘子?还记得我吗?”少年主动迎上来,“我是司墨啊,昨儿我们才见过呢。”   李殊檀昨天以为他在厨房做事,这回乍听见名字,猜测他可能是伺候笔墨的,含混地点头:“记得。有什么事吗?”   “郎君在里头写字呢,怕你干等着,所以叫我出来迎一迎。”   “写字?那我应该不能进去吧?”   司墨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哎,是这个意思,书房嘛……要不我给你找个阴凉的地方,等郎君出来?”   李殊檀摇头:“不用了。外边太阳挺好的,就这里吧。”   她在胡床上坐下,回忆着女乐抱琴的坐姿,左手按弦,右手弹拨,拨出第一个音。   李殊檀选的依旧是崔云栖的自度曲,大概是以往听多了,单纯靠背谱都弹得指法纯熟;又大概是心境变了,以往缠绵病榻,只觉得听着不错,这会儿抱着忽雷,却觉得曲中多哀思。   崔云栖从不多话,也从不要求她尽姬妾的义务,淡漠得李殊檀以为她并无感情,但他自度的曲中居然有这么多的愁思。   那么,曾在她病榻前弹琴时,这个如同寒梅皎月的男人,到底怀藏着什么样的心绪?   李殊檀不知道,她只是闭了闭眼,把那股涌起来的复杂感情压下去。   再睁眼,身边多了个人,她以为是司墨,一扭头,看见的却是靛青色的色块。   鹤羽换了身衣裳,一应的靛青色,只在交领上刺了道素白的花纹,像是一簇羽毛。他瞥了眼李殊檀额上晒出的汗,手里的碟子递到她面前:“喏,补补你流的汗。”   “……那不是得喝水吗?”嘴上这么说,李殊檀手上倒是诚实地抓了碟子里的点心,一口咬下去,酥皮开裂,尝到里边带着花香的馅料。   她一愣,看着咬出的那个裂口,填的是深红的玫瑰馅,香浓得几乎要溢出来,“这是……红绫饼?”   “算是吧。不过我这儿可没有多出来的红绫裹饼。”   曲江留饮,雁塔题名,曲江宴上新科进士吃的就是红绫饼,李殊檀在这一口甜腻的馅料里尝到了长安城,尝到了梦中才有的繁华。   她心里微微一动,低声说:“……谢谢。”   “不必。让你在太阳底下晒这么久,算是我过分。”把人从宴上捞出来,又特地叫过来奏一回忽雷,态度鲜明,之后有想为难她的还得掂量掂量。   鹤羽觉得够了,信手收了碟子,“今日多谢这一支曲子,不必再来了。”   “不……”刚冒出一个字,李殊檀迅速改口,故意说,“那我能再弹几支吗?”   “可以。”鹤羽觉得这要求古怪,但没拒绝,只轻轻笑笑,“喜欢弹忽雷?”   “算不上吧,毕竟学琴这回事,也算不上喜欢,大概是机缘巧合,还有我家里人押着我学。”李殊檀停顿一下,低低地说,“人总是握在手里的东西不珍惜,没了反倒又要想。现在我想想,倒宁可我还在学琴,有人先弹给我听。”   本是半真半假的话,糅合了几段经历,但提起来时居然真有些动情,李殊檀忍不住吸吸鼻子,抬手在眼下轻轻擦了两下,指尖蹭到不明显的一点湿意。   她放下手,看着鹤羽,一面故意微微皱眉,一面又捏出轻松的语气,“……算啦,不提这个。今天就让我再弹几曲吧,过了今天,愿意听我弹曲子的人就没有了。我也不会再弹了。”   鹤羽抿抿嘴唇,没有回应。   似乎一计不成,李殊檀倒没太多失望,只低头看弦,作势要继续弹。   然而,在弦音拨响之前,额上突然压过来什么东西,薄而软的一片,一角压在肌肤上抹去了细密的汗珠,余下的像花一样散开,眼前半透着光,鼻端则是淡淡的梅香。   隔着这角软帕,李殊檀听见一声叹息,还有鹤羽低低的声音:“……明日起,进屋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  鹤羽(?) 的 好感度 增加了(x)   阿檀阵营是混沌善,所以欺骗感情毫无压力,为她鼓掌(喂)感谢在2020-04-16 20:17:59~2020-04-17 19:19: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沙澜之岸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1535972、瑞比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喜马拉雅山顶上的一条 2瓶;桃花雨纷纷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章 冷酒   李殊檀说到做到,自那天起,天天任劳任怨地抱着忽雷往鹤羽的住处跑。   连跑了半个月,司墨都和她混得半熟,看见她来,熟练地递过去一杯温水:“今儿来迟啦,太阳都快落山了。”   李殊檀一口气喝完,把杯子递回去:“抱歉,今天事情多,要是干不完,我怕挨打。”   “也是,谁的日子好过呢……”司墨低声嘟哝,又摆摆手,“那你先歇歇,换口气,过会儿就回去吧。”   李殊檀以为他是不好意思说实话,十分善解人意:“这回又不能进去是吗?那我就在外边弹,麻烦给我移个胡床来。”   “不是不是!”司墨赶紧解释,“你一直没来,郎君以为你来不了了,这会儿正做别的事呢,恐怕没空听你弹曲。”   “他在书房?”   “这倒不是。”司墨想了想,“要不你进去,和郎君提一声?我瞧着他今天挺高兴的,笑模样都比平常多。”   高兴是好事,总是比不高兴时好说话些,但联想到没来得及赶过来,李殊檀总觉得心情复杂,好像见不到她,能让鹤羽特别高兴一回。   她闭了闭眼,按照司墨指点的方向,走进另一间屋子。   屋子不大,里边的布置却显得空旷,除了一张桌子和装饰在边上的细长颈花瓶,空无一物,李殊檀视线一转,就转到了窗边。   窗户修得和寻常不同,窗台那块格外长而宽,中间架了个小几,两侧留出的空刚好够各坐一个人。鹤羽正斜斜地坐在右侧,背靠着窗框,单手放在膝上,另一手拿着个碗。   他半侧着头,看的是外边,李殊檀只看见个模糊的侧影,还有一头漆黑柔顺的长发,蜿蜒地淌过衣衫。说来也奇,他压根没露脸,她却觉得他像是被框进了幅美人画里,画框便如窗框,背景是窗外将落的夕阳。   而每至黄昏,鹤羽会从画上走下来,披着满身的霞光和夕阳,忧愁地捧来……   ……忧愁?   她分明看不清表情,司墨也说鹤羽今天格外爱笑,为什么她反倒觉得他饱含忧思?   李殊檀微微一怔,只当是短暂的脑子不清,跪坐在桌边,信手拨了个音。   鹤羽扭头,眨眼时簌簌地抖落睫毛上的夕阳。   他说:“把忽雷放下,不必弹了。”   “人要讲信用。”李殊檀回了一句,自顾自弹下去。   “不。我的意思是,让你过来。”   “……过来?”   “嗯。”鹤羽点头,“太阳快下山了,今夜可以多留一会儿。”   按弦的手一紧,李殊檀差点把弦勾断,幸好及时换了指法,只在曲中有个不明显的错处。   她想着该怎么拒绝,鹤羽却朝她举了举手里浅底的碗,含笑说:“请你喝酒。”   “……还是算了。我没怎么喝过酒,”李殊檀松了口气,面上却是略显赧然的样子,按照编织出的经历撒谎,“喝不尽心,扫你的兴致就不好了。”   “不喝也无妨。”鹤羽并不强求,“陪我坐一会儿也好。”   李殊檀意识到这是个机会,拨弦的动作慢下来,轻快的曲子硬让她弹成幽幽的抒情曲。她刚才的判断或许确实没错,人在忧愁时最容易接近,也最容易不自觉地说出点本不该说出口的东西。   她干脆停了手上的动作,抱着忽雷走到窗边。   “哦,要试试抱着忽雷上来吗?”其实司墨的话也没错,鹤羽确实笑容比平时多,这会儿又在笑,只不过笑意轻轻浅浅。   窗台大概和李殊檀的腰齐平,跳上去不难,她迟疑片刻,暂且把忽雷放在地上,退开几步,想着怎么挤进小几和窗框之间。   鹤羽看她一脸为难的样子,以为她是爬不上来,信手把碗放回去,向着她伸手,微微俯身时发梢垂在她眼前,浮着层极淡的梅香。   李殊檀同样向着他伸手,指尖轻轻落在他的手上。   鹤羽微笑着收拢手指:“抓紧。”   即将被握住的那一瞬,李殊檀脸上忽然浮出个狡黠的笑,她手腕一动,指尖在鹤羽的掌心迅速擦过,轻快得像是蜻蜓点过水面或者一瓣落花萎地。   而她自己一个翻身,稳稳地坐在了窗台左侧。   鹤羽意识到被耍了,愣了愣,却没发怒,只笑出了声,从喉咙里流出来,配着略有些哑的声音,倒是比他平常说话还好听。   他笑了一会儿才停下来,低垂着睫毛:“倒是我小瞧你了。”   “小把戏而已。”李殊檀没再卖乖,倒了半碗酒,双手捧着碗,乖巧地递给鹤羽,“请。”   “借我的酒给我道歉?”鹤羽带着点调侃的意思,倒没拒绝,接了酒碗,仰头一饮而尽。   然后他放下碗,原本拿着碗的右手轻轻压到了李殊檀头顶上,看着翘起的一圈碎发,指腹漫不经心地揉过去。   李殊檀最先想到的是幸好这几日天天跑出一身汗,记得每天烧水沐浴,否则要让鹤羽摸到一手油汗,恐怕能直接把她踢下去。   心里想着乱七八糟的事情,脸上却是一片茫然,李殊檀甚至眨眨眼睛,定定地看着眼前这张依旧模糊的脸:“怎么了?”   这招确实有用,鹤羽和她对视了一会儿,蓦地收手,忽然又笑起来:“……呀,失礼了。”   ……看来真是醉了,恐怕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李殊檀摸摸鼻尖,不和醉鬼计较。   太阳再向下沉了一截,眼前渐渐暗下去,鹤羽的五官少了好几层重影,她能模糊地分辨出确实是个俊秀的美人。   俊秀的美人倚着窗框,眼尾飞红,颊上也扫着一层淡淡的红晕,平常是个要么冷漠要么嘴毒的模样,这会儿坐在将落的夕阳下,配着小几上的酒壶,却有种落拓潇洒的风流气。   忧思是他,开心也是他,李殊檀摸不清这人到底是什么心思,皱了皱眉。   “看我干什么,皱眉又干什么?”鹤羽翻出另一只浅底的碗,倒了半碗酒,往李殊檀那边推到一半,突然收回手,“哦,你说你没怎么喝过酒……算了。”   李殊檀没喝,只伸手在碗壁试了一下,再张开五指贴近酒面,摇摇头:“都没热气了。冷酒喝了伤身,让人重新温一回吧。”   “本就是冷酒。”   李殊檀惊了:“这个天气……喝冷酒?”   “这个天气还不够冷呢。”鹤羽靠着窗框,侧头看外边如同海潮的夕阳,声音略有些黏,带着渐渐起来的醉意,“最好的时候当是十二月,大雪初霁,当窗饮酒。”   “你是不是醉狠了?”李殊檀脱口而出,转念又觉得这话说得太关切,赶紧找补,继续装懵懂少女,“你别骗我,坏人才撒谎骗人呢。”   “真假如何,好坏又如何?”鹤羽淡淡地说,“我问你,你觉得外边那个新任的皇帝如何?”   “我……”舌尖在犬齿上一磕,李殊檀把“阿兄”两个字吞回去,含混地改口,“我不知道……我不懂这些。”   鹤羽应声,带着点不明显的鼻音,介乎含笑和半醉之间。   “天快黑了,我想先回去了。我明天再来。”李殊檀生怕他再说点了不得的话,赶紧阻断这个危险的话题,故作迟疑,“你……少喝些冷酒,对身子不好。”   “嗯。让司墨送你。”   “不用了,我自己能回去。他还是留在这儿照顾你吧。”李殊檀跳下窗台,抱起忽雷,趁着鹤羽没开口,直接走了出去。   鹤羽始终没点头,也没摇头,甚至没看女孩一眼。他依旧半靠着窗,看着远处的夕阳一寸寸没入山间,残存的晚霞被夜色吞噬,屋里蓦地暗了下来。   司墨进来点灯,小心翼翼地擦亮火石,依次点亮灯盏里豆大的火焰。   他捧了一盏,没放到窗台的小几上,直挺挺地站在鹤羽身边,像是个人形的灯座。捧了一会儿,司墨忍不住问:“爷……”   他一顿,突然想起鹤羽对称呼的怪癖,立即改口,“……不是,郎君,您又喝酒啦?明儿还得议事呢……”   鹤羽没理他,不仅没转头,连一个鼻音都懒得给。   司墨顿时有些尴尬,清清嗓子:“还有……您怎么对那小娘子这么上心?您别嫌我多嘴,我瞧着她除了会弹忽雷,也没什么特别的。”   鹤羽终于动了,没说话,似笑非笑地看了司墨一眼。   司墨浑身一凛,低下头:“我多嘴,我该打。”   “我只是需要个能令我牢记过往的人。如果没有,”鹤羽却没动手,他侧过头,依旧看向窗外,这回看的却是黑沉沉的夜色。   良久,他幽幽地说,“我这个人会朽坏吧。”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4-17 19:19:09~2020-04-18 16:36: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沙澜之岸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机会成本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tomin 5瓶;机会成本、桃花雨纷纷、41535972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章 狭路   次日,议事厅。   “……好了。”医师小心地把打起的结拉扯平整,“虽是皮外伤,但郎君尚年轻,臂上留疤也不好看。这几日郎君吃得清淡些,别碰酱醴一类的重颜色的东西,也别碰水,日日换药,待结痂就好了。”   交代完养伤该注意的事,医师低了低头权当行礼,提着药箱出去。   门一关,议事厅里顿时显得尤为空荡,康义元大咧咧地直接往地上一坐,正好坐在鹤羽边上:“说来也怪,平常我总觉得他话多,针尖大点伤没完没了说一大通,到你这里我倒觉得他说得有理。你这人平常磨磨叽叽,受伤了活该听他絮絮叨叨。”   鹤羽不置可否,抚了抚打紧的结,白布擦过底下刚敷了药的伤口,疼得他极轻地吸了口气。   “哎,别动!刚才那一通白说了?”康义元赶紧把他的手拍开,隔了一会儿,说,“我知道你心里有气,但何将军那臭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先前是你们拍着胸脯说万无一失,结果刚出城就让平卢镇军埋伏了,白死了一群兄弟。以他那个暴脾气,抽你这一鞭还算是轻的,只怕他暗地里想着扒你的皮呢。”   “既是我与他们一同谋划的,”鹤羽轻笑,“怎么这鞭子只落在我身上?”   当时话说到一半,何骏突然发难,他又一向假装不会武,躲都不能躲,硬生生吃了这一鞭,臂上当即一道狭长的伤口,血肉都翻出来,鲜血淋淋漓漓地滴了一大滩。   但他眼下不能借此发作,只能重重扯落袖口,装出不服气的样子,“我本想着借你的势,谋一番大业,如今想想,倒是我痴心妄想,还不如当时找个富贵人家抄书,也好过在这儿吃鞭子。”   “哪儿的话!你且放心,过会儿我就去找那姓何的,三日之内,保准让他到你这儿来道歉。”康义元自然不肯放个知晓军中大半秘密的火.药包下山,痛下杀手毕竟是下下策,他露出个如同豪爽长兄的笑,耐着性子安抚鹤羽,“不过,我同你说句实话,那几个都是与我阿耶一同起事的,只有你是我找来的,唯一的软柿子就是你,其他人他也不敢捏啊。”   “所以才让他今日当庭怀疑,说我暗中通敌?”   “这……”康义元一噎,“实在是你的家世说不清楚,我信你,他们不一定信。”   “我不过是歌伎所生,幼时挨打挨饿,少时挨主母的白眼,直到出走都没让我阿耶正眼看我一回,”鹤羽面不改色地撒谎,“这话还要我在他们面前再说一回吗?”   “这倒也不必。这回是我不好,是我对不住你。”康义元干脆把责任全揽自己身上,“你且消消气,消消气。”   “我不怪你。”鹤羽停顿一会儿,胸口的起伏渐渐平息均匀,看起来就是把怒气压回去,“身上有伤,先回去休息了。”   “哎,行。”康义元自然不拦他,甚至还立即起身,送了鹤羽一小段路。   临到门边,鹤羽忽然止步,扶着半开的门:“不妨想想,为什么何骏拣来捏的这个软柿子,恰恰是你带回来的。”   康义元一愣。   这一愣,鹤羽出门走远,只来得及让康义元看见个背影。   他回想着鹤羽刚才的话,缓慢地咬紧牙齿,从一脸憨厚的兄长变成了磨牙吮血的毒蛇。   **   李殊檀看着堵在眼前的人,小心地后退半步,装作被留出的发丝糊了眼睛,低头避开视线:“两位……有什么事吗?”   昨天的忽雷没弹成,今天她依旧按照惯例去鹤羽那儿,却没想到让人堵在了山道上,堵她的两个人勉强还算是旧相识。   这两人都作叛军兵卒的打扮,一个人高马大,络腮胡糊了半张脸,另一个脊背佝偻,瘦小干瘪,左眼下方有道一寸长的疤。   李殊檀记得他们。确实差不多是十月里,本该在河边见面,招惹他们的是郭兰,倒霉的却是她,整张脸都被划得血肉模糊。   冷气从脊骨窜起来,脸上隐隐作痛,她深吸一口气,瞥了眼冷清的山道,闷声说:“我还有事,请两位让一让。”   “往哪儿跑!”她想换条路,络腮胡却一伸手,手臂横在她面前,稍一握拳,整条胳膊上的肌肉虬结,大臂恐怕有她的大腿那么粗。   刀疤脸一开腔则是十足的痞子腔调,上上下下看了她几圈:“你哪儿来的,倒是个漂亮的小娘子,我怎么没见过你?”   “我平常除了做活,只为郎君演奏忽雷,两位确实没见过我。”李殊檀硬着头皮继续说,“请两位让一让,否则赶不上约定的时间,恐怕郎君要发怒。”   络腮胡露出个怔愣的表情,横在她面前的手臂动了动,刀疤脸却笑嘻嘻地把那条壮实的胳膊推了回去,问李殊檀:“你家郎君是哪个?”   “是……”李殊檀发现她压根不知道鹤羽姓什么,想特指都不能,她抿抿嘴唇,“我不知道他到底叫什么,只听见过旁人叫他军师。”   络腮胡和刀疤脸对视一眼:“这……”   刀疤脸眼珠一转,按下那条横在李殊檀面前的胳膊,往边上退了一步,露出个空隙:“既然小娘子要做事,那也不拦着,过去就是。”   他的意思是让李殊檀从他和络腮胡之间的空隙里挤过去,但两人站得近,李殊檀再纤瘦,也得侧身,挤过去时恐怕还要擦到这两人的手臂。   李殊檀可不想和这两人亲密接触,她扯出个笑:“不必如此,我另找条路吧。”   她想从边上走,左臂却突然被抓住,一扭头,正对上一张瘦削如猴的脸,眼下一条狰狞的刀疤。   “不往这儿走,可就走不了了!”刀疤脸干脆撕破脸皮,装都不装,手上一使劲,生生扯下了李殊檀一截左袖,露出纤细的小臂,肤色是不正常的白,在太阳底下晃着人眼。   “嘿,那小娘皮说得没错,看着干干瘦瘦的,人倒是白。”他吞咽一下,朝着那截小臂伸手。   李殊檀猛地避开,冷汗从额头滴落,渗进睫毛里,刺得眼睛微疼。   她记得很清楚,被划花脸的原因是暴怒之下说了激怒刀疤脸的话,但直到满脸是血地被丢在河边,两人都没有任何多余的举动,或许正因为她看起来实在太像是干巴巴的少年,激不起任何龌龊的心思。   然而这回她刻意收敛性子,装出柔顺的模样,这两人却不肯放过她,刀疤脸的话中还带有淫.邪的意味。   除非……   她呼吸一窒:“……等等!两位……是想杀了我吗?”   “怎么会!”刀疤脸倒也不逼她,搓搓手,“军令在呢,不能随便杀人,就是……嘿嘿,就是想让你给我们也弹个曲子听听。”   ……弹你娘的曲子!   李殊檀在心里骂了一句,面上却一副乖顺的模样:“自是可以,只是我还有一个问题。”   络腮胡和刀疤脸交换眼神,点点头:“问。”   “刚刚听这位军爷的意思,有人提到过我?”李殊檀抬头,盈盈地看着刀疤脸,“不知是谁提起的,能告诉我吗?”   “这……”络腮胡显然有点为难。   刀疤脸却大方得很:“行啊,是茅屋里的一个小娘子,我记得是叫……”   他忽然一顿,上下看看李殊檀,“……不过嘛,我们当时可答应了,不往外说。答应人的事不做到,得天打雷劈。不如你让我摸摸,我再告诉你?”   李殊檀一阵恶寒,指腹抵上藏在琴头后尖锐的装饰,考虑着等会儿打起来该往哪个方向跑。   犹疑间,山道边上多了个人影。   “……在做什么?”鹤羽显然是恰好路过,且心情不太好,皱着眉,看刀疤脸和络腮胡时藏都不藏,显而易见地厌恶。   “……郎君!”李殊檀生怕他走开,赶紧发声,抱忽雷的左臂刻意动了动,把那截裸.露的小臂暴露在鹤羽的视野里。她压低声音,听起来就是怯怯的,“我本想着按约定过来,路上却遇见这两位,非要留我给他们弹一曲。”   “弹什么曲子要撕一截袖子下来?你当是……”看见那截白得过头的手臂,鹤羽心头又添了一层堵,差点脱口而出胡旋舞之类不该提的词。他猜李殊檀是应付不了军痞,眉头皱得更紧,“过来。”   李殊檀松了口气,往他的位置走。   她有意避开刀疤脸,但地方就这么大,她一有绕路的迹象,那刀疤脸却一个伸手,刚好一把扯住她的衣摆。   络腮胡一怔:“张二,你……”   “别吵!”张二啐了一口。   他本就是痞子,到了军中也是痞子,当年在街上闹事时靠的就是胆子大,这才和空有蛮力却优柔的络腮胡一拍即合,两人在军纪不太严明的底层横扫,从没怕过什么人。   偏偏鹤羽向来穿的素淡,平常也不露面,张二猜测他是混日子的客卿,上下看了看少年貌似单薄的身形,“哎,不过是个女人,不如我们打个商量?就借我们俩玩玩?”   鹤羽却没回答,他上前几步,直接伸手握在张二的手腕上。   作者有话要说:  挨了打所以此刻很暴躁的鹤羽:信不信我只按F用武学助手也能打死你(锤桌.jpg)   -感谢在2020-04-18 16:36:09~2020-04-19 18:32: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沙澜之岸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风的信徒 5瓶;宾语赋格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章 梅香   张二嘴一撇,眼睛下边的那道刀疤随之一动,横在鼓起的肌肉上,显得颇为讥讽:“怎么,是想一道玩……啊!”   他突然痛苦地叫了一声,分明最先感觉到的是剧痛,像是要生生地捏断腕骨,手腕上的筋脉却又酸麻,让他的指尖不自觉地松开,整只手耷拉着,无力地垂落,抓不住任何东西,只有手腕上的酸麻痛楚扎进骨髓,如同针刺。   “你松开!你他妈松开……”那股酸麻从手腕兵分两路,一路往下,一直软到脚踝,另一路则直冲脑门,眼前一阵发黑,连口舌都发酸,张二想叫那络腮胡帮忙,出口却声如蚊蝇,“孙大……”   孙大也知道不对,当即握拳,一拳向着鹤羽捣过去,然而鹤羽把张二甩在地上,身子难免前倾,刚巧避过。   鹤羽回身躲开第二拳,顺手不轻不重地推在李殊檀肩上:“快走。”   李殊檀不能当着鹤羽的面动手,留下也是累赘,当即抱着忽雷往山道外跑。   她一跑,倒让孙大迟疑了一瞬,犹豫着该继续揍鹤羽,还是去抓李殊檀这个真正的目标。   而就在这一瞬,鹤羽一肘击在了他胸腹交接的软骨处。   这一肘没多少技巧,但手肘坚实而易于发力,还打在最脆弱的地方,孙大几乎没什么反应的时间,剧痛从那一点扩散,整个胸腹像是火灼,再高大壮实的身躯也挡不住,立即倒在地上,双手抱腹,像是某种甲虫一样蜷缩起来。   鹤羽嫌恶地看了一眼,一脚踩住边上张二伸出的手,冷声:“再动一动,我踩断你的胳膊。”   张二顿时怂了。他只是惯行阴招,想趁人不备撩他下盘,不是想废条胳膊,他哪儿还敢继续动,浑身僵硬,只剩下个头颇有骨气地高高扬起,怒视着鹤羽。   鹤羽丝毫不慌,对上视线的瞬间,原本微微皱着的眉头反而舒展开,淡淡的笑意浮上来,眼角眉梢一点染,有种怪异的轻松与舒爽,不像是在看活人,倒像是在看刚由他摔打发泄过怒气的死物。   张二一个哆嗦,寒气直从背后窜上来,舌头打结,问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你……你到底是谁?!”   “鹤羽。”少年微微一笑。   张二的头也软了。   在军中,鹤羽的名声好坏参半,好的说他神机妙算,差的则说他欺名盗世,但无论好的坏的,共同点就是这位外来的军师同首领关系极亲近,康义元并不介意为他杀几个人。   张二听过之前有个百夫长怀疑鹤羽,被康义元下令吊在树上活生生让风吹死,这下他和鹤羽注定结仇,鬼知道下一个吊死在树上的是不是他。   杀又杀不了,得罪又得罪不起,张二心慌意乱,任他踩着胳膊,思来想去,语气陡变:“……军师,军师息怒!是小的眼睛瞎,烂心烂肺竟敢肖想军师的人,军师千万别和小的计较,气坏身体不值当,踩坏了鞋也不值当。”   痞子终究是痞子,不可能所向披靡,总有被路过的侠客暴打的时候,张二欺男霸女的勾当干得熟练,装孙子的勾当自然也熟练,求饶时一秃噜嘴,当年的自称全溜出来,就差给鹤羽当场磕一串响头。   鹤羽倒不苛求对方怎么认错,像是没听见,自顾自说:“我应当从未和人说过,为什么能这么称呼我吧?”   张二当然不知道,他更不知道鹤羽这话是搞什么鬼,眼珠又转了一圈,露出个谄媚的笑:“这是什么秘密?军师且说,小的保准记住,带进棺材里。”   “因为我阿耶觉得,”鹤羽收脚,在衣襟上松松地拢了拢,指腹在内侧一抹,轻叹,“小字若是‘鸩羽’,未免太不吉利了。”   他摊开手掌,一口气吹出去,吹出一股像是梅花的香气,仔细闻闻却又觉得不是,香气黏在鼻子里,显得过于甜腻,少了梅在雪中应有的风骨。   刚爬起来的孙大还没明白这香气是从哪儿来的,吸吸鼻子,下一瞬天旋地转,整个人砸在了地上。而躺在他身边的张二,早已闭上了眼睛,一线唾沫自嘴角长长地淌下。   鹤羽轻轻嗤了一声,转身拨开挡在眼前的枯枝。   **   李殊檀蹲在拐角的灌木丛里,背靠着一簇枯干的矮树,忍住枝杈戳到脸上眉边的痒痛,紧盯着山道拐角往上的那片树丛。   等了约摸一盏茶,还不见鹤羽的身影,她心里突然冒出些焦虑和无措,越积越多,急得她无意识地反复咬着下唇。   鹤羽既是叛军中的军师,李殊檀对他当然不可能生出什么特别的心思,但他是她近段时间唯一的倚靠,她需要的东西还藏在他的书房或者偶尔泄露的言辞里。若是隔岸观火,她兴许还能鼓掌叫好,但身处其间,她必须做出抉择。   李殊檀调整呼吸,擦去额上的汗,小心地拆出琴头上一弯近似软刀的薄片,捏在手里,压低重心,一点点靠近那个树丛。   ……就当,是还他两次出手解围的恩情,也为了能在他心里留个印记,以便往后行事。   树丛里突然浮出个人影,略佝偻着,李殊檀以为是张二,迅速把薄刃卡在指间,临时充当手刺,朝着人影的腹部一拳锤过去。   “……收手!”响起来的却是少年的音色,与此同时,李殊檀腕上一痛。   那股疼劲儿没持续多久,卡住她手腕的虎口卸了劲,剩下的就是略微的酥麻,还有被紧握的触感。   李殊檀一向以为鹤羽看着身形单薄,想来是手无缚鸡之力,放在她阿耶嘴里就是最看不上的小鸡崽,但她的手腕被钳住,才发觉鹤羽的力气并不小,指腹和指根有层略显粗糙的薄茧,倒像是长年坚持做什么体力活。   她心念一动,抬头看他时呼吸急促:“你……你怎么脱身的?”   “自报家门,难不成还和他们打架么?”鹤羽懒得解释藏在衣襟里的微毒,松开李殊檀,往下瞥了一眼,眉头又皱起来,“这什么东西?”   “这……哦,是我从忽雷上拆出来的,贴上去是个装饰,想来是乐姬用来防身的吧。”李殊檀面不改色,坦然地承认,“我想着,要是你打不过他们两个……”   “你打算,用这个,”鹤羽轻轻挑眉,“救我一回?”   李殊檀硬着头皮,点头:“嗯。”   鹤羽沉默片刻,无奈地叹了口气:“有心了。”   看他的样子是没起疑心,李殊檀小小地松气,接着解释:“我知道这东西很小,但总归是个武器……总是有用的吧。”   她声音越来越小,说到后面还垂下眼帘,脸往阴影里一藏,看上去就是一副羞愧却嘴硬的模样。   鹤羽没好意思点破这如同装饰的薄刃是用来自裁的,算是颠沛流离的乐师最后一点倔强,他安抚似地在李殊檀头上轻轻一拍:“拿着这东西敢来打人,你家到底是做什么的?”   李殊檀心头一跳,语气却尽力平稳,胡编乱造:“我家是经商的,从丰州、灵州那片到中原,买卖茶叶和皮毛之类的货物。我稍学过功夫……”   “教你的是不是猫?”鹤羽忽然打断她。   “……什么?”   鹤羽面无表情,吐出三个字:“三脚猫。”   李殊檀:“……”   她忍住没一拳锤他脸上,头狠狠往边上撇,看见他侧边的衣袖,整个人一惊:“……你的手怎么了?”   鹤羽一愣,顺势看过去,上臂一片猩红,且还有扩大的趋势,在袖上一点点洇开。想来是刚才用了手臂上的力气,伤口又裂了,但刘医师清创时用了麻药,这会儿他还没什么感觉。   “伤口裂了吧。”他毫不在意,“回去再说。”   李殊檀却一把抓住他另一只手腕:“那你快点,我给你包扎!”   **   军中多伤员,李殊檀总共也就亲身上了一回战场,处理伤口的本事倒不错,司墨主动跑去找刘医师,她就蹲在鹤羽身边,利落地把他的袖口推到肩头,拆了吃透鲜血的纱布,重新用火上烫过的针给他清理创面。   落在鹤羽臂上的是条鞭伤,伤口狭长,所幸并不深,李殊檀清理掉黏着棉屑的血痂,伤口已经自发地凝住了,一条深红的痕迹爬在手臂上,一打眼还以为是条长长的蜈蚣。   李殊檀被自己的想象恶心了一下,奈何她身患眼疾,稍离远些就看不清,只能凑在手臂附近仔细查看,鼻尖几乎要贴到鹤羽的手臂上。   不过也挺奇怪的,旁人受这种伤,身上多多少少总该有些血腥气,这少年却干干净净,哪怕正对着伤口,都是一股极淡的梅香。   她莫名其妙,忍不住吸吸鼻子,又嗅了一下。   鹤羽恰好低头,自上而下地看见女孩低垂眉眼,眨眼时浓长的睫毛仿佛能扫到他的手臂。李殊檀的两只手也在视野里,同样的纤细,再往上,一条胳膊藏在收紧的袖子里,另一条却暴露在外,过分白皙的肌肤扎进人眼里。   他无端地一躲:“……行了,就这样吧。”   “……哦。”李殊檀主动往后挪了挪,放下清理血渍用的东西,斟酌着说,“这伤口在你手臂上,最近你做什么,应该都不方便吧。所以,我想着我能不能……”   她断了一下,鹤羽也没催,往桌边一靠,顿时生出几分慵懒的味道。   李殊檀看了他一眼,继续说:“……我想留下来照顾你。”   鹤羽不置可否。   “我会做很多事的,真的!”伤病的人总是更脆弱些,李殊檀不想放过这个机会,一连串往外报,“我可以给你洗衣做饭,陪你聊天,若是你的伤口出了什么问题,只要有药,我还能先替你包扎一下……”   她绞尽脑汁想着自己还有什么筹码,鹤羽说:“你这么认真,说自己如何贤惠,好像……”   “好像什么?”   鹤羽笑笑,将要开口,又硬生生改了本该说出口的话,只抬起完好的那只手,袖口半掩在鼻梁以下,故意逗她:“你猜?” 第9章 留驻   李殊檀:“……”   她怒了:“你……”   鹤羽却没回应,兀自低头,只让李殊檀听见极轻柔的一声轻笑。   李殊檀的怒气当即被噎回去,她愤怒地瞪了鹤羽一眼,在他边上徘徊了会儿,正想告辞,门先她一步打开一条缝,司墨的声音冒出来:“郎君,刘医师来了。”   就在他打开门的瞬间,李殊檀肩上一重,裸露的那截小臂卷到了什么轻软柔顺的东西。   靛青色的对襟外袍从她的肩头垂落,一侧的袖上染开大团的血色,另一侧落在她臂上,严严实实地遮住本该裸.露在外的肌肤。李殊檀低头,在上臂边缘看见犹如翎羽的刺绣。   “嗯。”丢外衣的少年安然自若,大方地露出受伤的那条胳膊,“劳烦医师过来看看。”   之前屋里就两个人,一男一女,一个半撩起大袖,露着白皙的手臂;另一个披着显然是男装的外衣,满脸飞红,鬼知道刚才在干什么。   刘医师倒是不为外物所动,自如地拎着药箱在鹤羽边上坐下,先给他查看伤口。   司墨则不行,人站在刘医师边上,一副等着给他打下手的模样,眼睛却忍不住一下两下地往李殊檀那儿瞥。   “好看吗?”鹤羽的声音幽幽响起。   “……啊?”司墨一怔,猛地反应过来鹤羽指的是什么,赶紧摇头,视线定住,站在一边眼观鼻鼻观心,涂上金漆就能送去道观里当一尊立身像。   鹤羽也收回视线,安然地看着臂上狰狞的伤口。   “……血倒是止住了。只是……”刘医师似乎陷入一个困境,犹豫半晌,只说,“想来是郎君尚且年轻,身子康健,伤口愈合得快,今早的伤拖到现在,竟也稍稍愈合了些。”   鹤羽的睫毛轻轻一颤,面上却是清清淡淡的笑意:“这不是好事么?”   “是好事,是好事。”刘医师医者仁心,能治好就是好事,哪儿管好得怪不怪异,“不过先前摘了纱布,得重新为郎君上药裹伤,再开些镇痛的药煎服,到下半旬定然痊愈。”   “有劳了。”鹤羽点头。   刘医师也点头,打开药箱,从中取出要用的东西,麻利地替他处理伤口。鹤羽相当配合,医师又熟练,不过一刻钟,臂上重新缠了白纱,大袖落下,从外边看,除了那块扎眼的血渍,毫无异样。   “伤口已有愈合的迹象,特意缠得松些,用的纱布也轻软,不至于黏着血痂,明日起可让旁人代换,若是出血或是发热,命人来找我,随叫随到。”刘医师收拾好药箱,正打算告辞,瞥见边上站着的李殊檀,脚步一顿。   李殊檀察觉到他不太对劲:“……怎么了?”   “冒犯了。我见娘子脸色不太好,”刘医师摸了摸颌下的胡须,“可否让我把个脉看看?”   李殊檀不敢随便点头,低头去看鹤羽。   鹤羽也正在看她,神情平静。   靛青色的外袍显瘦,尺码又太大,披在女孩身上空空荡荡,显得她更纤细,先前气出来的红晕早就褪了,露出本来的肤色,白皙得过分,不是书上形容美人的肌骨如玉,倒像是单薄如纸。   鹤羽突然想起他从没有问过李殊檀的年纪。看她的身量,不至于太小,可为什么这么纤瘦,像是随时能被风摧折的细竹?   他按了按眉心,点头:“劳烦医师给她看看。”   李殊檀并不拒绝,小心地在桌子的另一边坐下,下意识地要伸藏在外衣里的左手。   “右手。”鹤羽忽然说。   李殊檀莫名其妙,懒得和他纠结,顺势换手,伸出去一截手腕,腕骨突出,青紫色的脉络细细地蔓延进袖口。   刘医师伸出两指,仔细地探了一会儿,收手,眉头微微皱起:“脉象倒未有大症,只是女子常有的体虚体寒,不必太过担忧。”   他想了想:“娘子可有些别的症候?”   李殊檀迟疑着要不要提一嘴眼疾,转念想到崔府请来的名医都诊断不出,何况身陷于叛军之中,不露怯为好,故而只说:“夜里睡不好,总惊梦,有时还出冷汗,算吗?”   “正是体虚之象。”意料之中,刘医师抽出常备的药方,“是些安神滋补的药,娘子若是愿意,喝上几日就能有所改善。只是病症虽小,却出于心脉,服药终究是外力,还是以调养为上。此外,其中有几味药需得恰到好处,多则毒性伤身,娘子切勿随意更改用量。”   李殊檀收了药方,点头致谢:“我明白。多谢医师。”   “不必,记得按时服药,多休息。”医者就是喜欢这种能自觉配合的病患,刘医师相当满意,又分别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提起药箱告辞。   凭之前相处的经验,李殊檀大致知道鹤羽讨厌被人纠缠,于是放弃撒娇卖乖地磨他,有礼有节地打算跑路:“谢谢你救我一回,还让医师给我看诊。不叨扰了,我这就回去。”   “慢着。”鹤羽却开口留她,正巧司墨送完刘医师打道回府,直接被发配了任务,“去取身女子能穿的衣裳。”   **   换衣煎药,一来二去便到了酉时。临近入夜,天昏昏的黑,李殊檀的视野却清晰起来,能看清在小锅里一个个咕嘟咕嘟冒出破裂的气泡。   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风,司墨路过,做完了手头上的事,正闲得发慌,干脆在她身边蹲下:“你倒是好运气,除我以外,郎君可没在身边留过人呢。”   他指的是下午的事儿,李殊檀当时以为鹤羽命司墨去取衣裳,是为了给她遮羞,姑且算是残存的一咪咪良心,没想到等她换好那身利落的衣裙,鹤羽却又开口要她留下来。   当然,鹤羽的话自然说得不太好听,开口时笑吟吟的,说出来却像讨债:“我因你裂了伤口,难不成你不该伺候我到痊愈?”   话虽如此,呆了小半天,最麻烦的事也就是煎药,锅里填的还是自己该吃的药材,远比记忆里在蓉娘手底下受着磋磨时舒服。   李殊檀以为司墨是有所不满,赶紧降低身段:“是郎君心地善良,也是我运气好。只是我不知郎君有什么喜好,往后还得你多提点我。”   “不用特意记挂着,郎君不是那种揪着针尖不放的人,只要认真干活,别碰别问不该碰的东西就行了。不过,既然你来了,”司墨却嘿嘿一笑,搓搓手,“往后缝缝补补的针线活,我是不是……嗯?”   李殊檀懂了,自然应下:“不过我手笨,针线活也不太好。”   “没事,总比我好,就交给你哈。”司墨如释重负,笑着说,“对了,你的忽雷,先前去请刘医师时我在路边看见了,想着怕被人捡走,就顺道给你送回去了。这两天你若是要用,记得和我说一声,我提前给你去拿回来。”   “有心了。那我也先道声谢。”   “不谢。你看着火吧,我先走了。”司墨又嘿嘿一笑,起身往屋里走,走了没两步,扭头提醒,“你记得好好煎药好好喝啊,别让郎君担心!”   “放心吧!”李殊檀含笑应声,转回头时却殊无笑意,面容倒映在黑漆漆的药锅侧面,肃穆如同冰雪。   她从怀里取出一方小小的油纸包,把里边磨碎的山茄花和朱砂,全部抖进了锅里。   **   北营。   叛军最初打的旗号是勤王,允诺往下分的是金银财宝乃至封侯拜相,算是募兵。结果一朝失势,不得已退避回范阳一带,驻扎在山上,为了粮草和补给,又分出一部分底层的兵卒种地垦田,兜兜转转变回了府兵。   劳作是个苦差事,一入夜,军帐里全是抱怨的声音,张二听着烦,也是真喝多了水,借着放水的由头去帐外,一路溜出营卡,直到遥遥看不见军帐的偏僻处。   在草丛里松快完,他边系裤腰带,边和一道出来的孙大抱怨:“要不是当时说酒肉管够,还有新鲜的娘们儿,谁跟着这帮人出来,现在倒好,一天三顿不见肉腥,还不如老子在街里快活!”   孙大是个温吞性子,不仅不附和,反倒劝他:“说这个也没用,你少说点,当心……当心人家听见。”   “怕什么?敢做,不敢让说啊?娘的,那帮人说得好,现在就自己喝酒吃肉睡女人,我们分到什么了?!”张二又痛快地骂了一通。   这地方两面是山壁,一面是悬崖,四面寂静,只有他骂娘的声音,过了会儿就隐隐有回声,他有些心虚,赶紧啐了一口,“呸!不过这地方也真是邪门,说起来,你还不记得,遇见那小子以后,后边到底怎么了?”   孙大诚实地摇摇头。   他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记忆停留在一身大袖的少年开口说话,后边的戛然而止,前边的模模糊糊,只记得那少年说他名为鹤羽,正是军中出谋划策的军师。   “奇了,真是奇了……”张二的记忆也是如此,多的什么都回想不起来,他往脑门一拍,“算了算了,就当青天白日见鬼吧,邪门地方,回去吧。”   他又啐出一口浓痰,一转身,一阵风吹过来,侧边的灌木丛簌簌摇曳,半枯的叶片铺了满地。   灌木后边骤然浮出个身影,纤纤细细,看着像是个人形,胸口的位置却横着怪异的一长条,像是被什么长条的武器贯穿。   孙大一声尖叫,和张二死死地抱在一起:“——鬼啊!!!”   作者有话要说:  阿檀:我来杀人了:)   -感谢在2020-04-20 17:19:30~2020-04-21 17:34: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星星饼饼 4个;清声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1535972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章 朱砂   端着餐盘的李殊檀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她欣赏了会儿两个痞子抱在一起发颤的滑稽场景,款款地走出去:“不是鬼,是人。”   张二这才看清是白日里见过的那小娘子,胸口那横条则是个餐盘。他顿时松了口气,心想幸好之前撒了泡尿,不然得被这小娘子吓得湿□□。   他放开肌肉虬结的孙大,和李殊檀保持着距离,满脸堆笑:“白天那都是误会,误会!我们俩和小娘子开玩笑呢,别放在心上啊。”   “不要紧。我原本只给军师弹琴,两位吓了我一通,反倒让军师怜惜,许我在他身边伺候呢,也算是因祸得福。”李殊檀适时地露出个含羞带怯的笑容,找了一处干净地方坐下,“军师回去后仔细一想,也觉得白天有不对的地方,所以让我带些东西来,给两位道个歉。”   她揭开倒扣在餐盘上的几只大碗,露出盛放在小碗里的荤腥菜色,还有几样混着碎肉的小菜,边上则是两壶酒,全都一式两份,显然是两个人的分量。   李殊檀先一人一边倒了一杯酒,颇有些不好意思:“只是这些东西毕竟……我想两位也知道,所以不敢端去营里,怕其他人不满,这才偷偷跟着两位端到这里,不得已席地而坐,实在是没有办法。”   荤香扑进鼻子里,张二眼睛都直了,哪儿还在乎坐在哪儿吃,他摆摆手:“不妨事,这儿挺好,就是天冷,小娘子当心染上风寒。”   李殊檀摇头:“多谢挂念,我出来时特地多加了衣裳的。”   “好好好。”这就算是客套了,张二端起酒杯,“那我们俩就……开吃了?”   “请。”   张二当即抓起个鸡腿,蘸着碗底的红烧酱料,塞进嘴里三两下嚼完,吃得嘴边全是酱渍。   他不是没有色心,但知道眼前这小娘子都到了鹤羽身边伺候,再大的色心也没了,又让餐盘里的荤香一激,色心全化作馋心,恨不得连碗一同吞下去。   一口肉一口酒,孙大吃得豪爽,虾都不剥壳,直接往嘴里一塞,最后吐出个嚼碎的虾头。   张二则吃空了两只碗,喝了大半壶酒,意犹未尽地打了个嗝,意思意思剥了只虾:“哎哟,只顾着自个儿吃了,肉油腻腻的不吃也罢,小娘子来只虾?”   李殊檀心说吃不死你,脸上仍是温柔乖顺的模样,摇摇头:“不敢,这餐饭只为两位准备,我不敢乱动。”   张二乐得独享,暗搓搓地笑了两声,拎着虾尾,把一整条剥出的虾肉丢进嘴里,就着酒壶嘴嘬了一口,眯眼感叹:“嚯,爽快!”   “吃得舒爽便好。”见他吃得差不多,李殊檀摸着袖口,温声说,“送餐是军师的意思,我却有个问题想问,算是私事。不知方不方便回答?”   “且问!不打不相识,吃了这顿饭,你就算是我们俩的小妹妹了,有什么不能答的!”张二拍完自己的胸脯,犹嫌不够,伸手过去,连着孙大的胸脯一起拍。   孙大也是好脾气,胸口被拍得梆梆作响,还跟着一起点头:“你问,你问。”   “先前听两位说,是从茅屋那片,一个小娘子口中听到我的,”李殊檀停顿一下,“她是谁?”   “对对对,是有这么回事,妹妹还记得啊,好记性!”酒劲上来,张二眼前晕晕乎乎,软绵绵地给李殊檀比了个拇指,有一说一,“是从茅屋那来的,一个小娘子,说话细声慢气的,还带打颤。大概……大概多高来着?”   他一拍边上的孙大,孙大也有点晕,抬手胡乱比划了个高度:“大概这么高。”   “对,大概这么高。说起来也是我们俩闲着,想逮着个小娘子聊聊,也给她解解闷,真要怎么样……也没那胆儿啊。”张二往自己脸上贴了块金,继续说,“结果你猜这么着,哎,说了两句,那小娘子就哭了,说是要我们来找你,你给人弹琴,有的是钱,也不在乎……”   说到这里,孙大猛地一拍张二,张二顿时清醒一点,把后半句断掉,挠挠头:“……总之就这么回事。”   他不说,李殊檀也明白后半句该接什么,磨了磨尖利的犬齿,低声问:“她叫什么,两位知道吗?”   张二回忆一会儿,不太确定:“……阿兰?听见外边有人这么叫她,或许是她的名儿吧。”   ……果然如此。果真是郭兰。   李殊檀顿时觉得有点好笑。梦中她怀着国仇家恨,牙尖嘴利,被郭兰记恨上也算活该,重来一回李殊檀有心处处退避,宁可当缩头乌龟也不结仇,没想到依旧要被人暗害。   她闭了闭眼,睁眼时浮出点笑,再次给面前这两人各斟了一杯:“多谢。不提这个,喝酒吧。”   美人斟酒,张二喜滋滋地接了酒杯。几杯下肚,他眼前越来越花,天旋地转,坐都坐不稳:“这酒劲儿怎么这么大……人都晕了……”   身旁的孙大也晕晕乎乎,吞了嘴里还在嚼的油焖虾,舌头打结:“我也、也醉了,这虾怎么苦滋滋的……”   “虾当然是苦的。”李殊檀忽然幽幽开口,“若不是用了酱烧和烟熏的法子,鸡腿和熏肉也是苦的。”   张二让她吓得一哆嗦:“哎哟,妹妹怎么突、突然说话,酒都要给你、给你吓出来了……”   他打了个酒嗝,酒香和肉香在胃里翻了一遭,反上来却是浓重的腥臭。   李殊檀缓缓起身,避开那股味道,居高临下地看着已经软倒在地的两人:“因为我放了朱砂。挑的酒是烈酒。”   她的语气和之前截然不同,何止是不含羞带怯,简直是冰冷如刀。纤瘦的女孩一脚跨过餐盘,站到孙大面前,单手抓起男人的领子,另一只手迅猛地在他颈间划过。   在那个瞬间,孙大听见风声,张二看见的则是刀光。   一道血泉直直地喷出,孙大手脚抽搐,高大的身躯往后一倒,颈间的裂口齐齐地切断气管和血管,浓腥的血高高飙起,喷了张二满身满脸。   这一下何其干净利落,女孩持短匕的手极稳,杀人如同宰鸡。   张二浑身瘫软,□□里一阵温热的湿意。他想尖叫,舌头却被朱砂和山茄花的毒性毒麻了,一开口只有嘶哑的吐气声,混着浓重的酒气。   他这才想到上午有多惊险,这女孩隐忍不发,或许能被他和孙大钳制住,但一旦让她寻到机会,就是血溅当场。   张二怂了,哆哆嗦嗦地求饶,声音微弱而含混:“妹妹……不,不是妹妹,是祖宗,祖宗!我、我知道错了……饶我一命,饶我一命……”   他抖着酸软的腿想往后缩,身子却不听使唤,手脚都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李殊檀伸手,揪起了他的衣领。   “令人死,曰杀;”她看着张二那张涕泪横流的脸,眼瞳冰冷,“令有罪之人死,曰诛。”   手起刀落。   李殊檀猛地把断了喉管的身体推出去,张二的身体撞在孙大身上,一个翻滚落地,保持着死前极尽惊恐的神情,鲜血喷涌而出。   李殊檀在衣袖上擦去血渍,收起从司墨那儿讨来后细心磨了大半个时辰的短匕,褪下套在最外边的那身旧衣,团了几下,捡了碎石裹在里边,直接从悬崖上抛下去。   南山有个小瀑布,正好在悬崖下成潭,再滔滔地向东。裹着碎石的衣衫掉进水里,连水花都没溅起多少,一路被急流冲走,本就不结实的经纬四分五裂,再看不出衣物的样子。   而留在李殊檀身上的,正是先前司墨取来的衣裳,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她瞥了眼地上的尸体,在袖中一摸,取出的正是两枚火石。   作者有话要说:  山茄花就是曼陀罗,有麻醉的功效,被认为可以治疗慢惊,医师给阿檀开的药里就有这个,过量会导致中毒   中毒的临床主要表现为口、咽喉发干,吞咽困难,声音嘶哑、脉快、瞳孔散大、谵语幻觉、抽搐等,严重者进一步发生昏迷及呼吸、回圈衰竭而死亡。(←从百科复制过来的)   我不懂毒理,剧情需要强化了曼陀罗的毒性和麻醉效果,朱砂是慢性中毒,但是因为谐音需要也取用了。以及阿檀并不菜,放jjc里到赛季末怎么着也能打个十二段吧,反正是虚拟文学我说了算(胡乱思考.jpg)感谢在2020-04-21 17:34:53~2020-04-22 18:04: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沙澜之岸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土二七点、三好娘子 2瓶;41535972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章 檀香   北营失火了。   火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烧的已不可考,能确定的是失控时大概是戌时过半,时值十月,草木枯干,烧起来轰轰烈烈,幸好北边树木不多,又近水,这才把火扑灭。   消息传到西山时,李殊檀正在杀鸡。   她用的是从司墨那儿讨的短匕,上面沾的人血擦不尽,昨夜用过的餐具也不能砸碎处置,只能抓只倒霉的鸡来掩盖。   她故意割得毫无章法,鸡脖子上深深浅浅一串的血痕,痛得这只生命委实顽强的鸡拍着翅膀乱扑,连摔了三个碗和两只壶,最后往地上一躺,从托盘到地上全是淋漓的鸡血。   司墨回来就看见这场面,两眼一黑,话都说不利索:“……你你你在干什么?”   “杀鸡啊。”李殊檀眨眨眼,一脸茫然地回复。   “你……杀鸡用匕首杀?!”   李殊檀依旧一脸茫然:“不可以吗?”   司墨看着她手里卷了刃的短匕,重重地叹息。   借出去的匕首是没法救了,他只能救鸡,抓起还有一口气的鸡,干脆从李殊檀手里抽了短匕,利落地一刀切开鸡脖子放血:“那这个……这个碗啊,酒壶啊,怎么回事?”   “碗用来盛鸡血,加点盐,做成血豆腐也可以吃的。”李殊檀说,“酒壶里装的是酒。”   “盛鸡血要这么多碗?”   “不是啊,两个盛鸡血……够不够?剩下的一个放鸡肠,一个放鸡肠以外的内脏,一个……”   “行行行,停!”司墨赶紧打断李殊檀,皱着眉,“想得倒挺好……那酒壶干什么?”   “喂给鸡啊。”   司墨眉头皱得更紧:“……喂鸡?”   “嗯,鸡要是喝醉了,就能乖乖待宰了吧,也好少些痛苦。”李殊檀一脸认真地胡说八道,“另一壶可以直接做醉鸡。”   司墨:“……”   “……下回这种事去厨房找个人,或者等我回来。”他放弃了,把死透了的鸡丢进盆里,“接下来要褪毛取内脏,你可别乱动啊,等我回来教你!”   李殊檀两只手拧在一起,点点头:“哦……”   她做出一副紧张的样子,司墨又有些不忍,一挥手:“哎,不是怪你!去,把沾了鸡血的全砸碎埋掉,匕首也是,都卷了刃了……反正郎君见不得这些脏东西,麻利点啊。”   他是真有急事,急匆匆地舀水搓洗,但仍洗足三遍,双手交握藏在袖中,匆忙跑进屋。   李殊檀弯腰,把摔碎的瓷片捡进托盘里,连带着完好的那三只碗一起,一端起来,满手都是鸡血,指缝黏腻不清。像极了昨晚北营临近悬崖的偏僻处,这几只碗就是这样溅着新鲜的人血。   她看向盆里那只差点被她扎成筛子的鸡,低声说:“抱歉。谁让你生在叛军中呢。”   **   李殊檀没等来司墨帮忙处理那只倒霉的鸡,等来的是司墨的传话,说让她进书房去伺候笔墨。   和她想的不同,书房是那个书房,鹤羽却不在书桌后边,自然也没有笔墨要她伺候。少年临窗站着,窗台上一套精致的器具排开,风从半开的窗里进来,吹得他衣衫拂动,发梢在腰间轻轻起落。   听见响声,鹤羽头都不抬,兀自握着药杵,慢悠悠地碾碎盛在臼里的香料。   “我刚才听司墨说,你杀鸡杀得满地都是血?”他说话也慢悠悠的,含着三分笑音,“昨日你做那几道菜,用鸡肉不是用得挺顺手么?”   “做菜和杀鸡是两回事。”李殊檀说,“不然,我会做熏肉就得会杀猪,会煮饭就得会种麦子。”   鹤羽轻轻一笑,并不纠结她的歪理:“过来。”   李殊檀依言过去,他却没再开口。她只能小心地瞄几眼,从鹤羽这个人一路瞄到窗台。   “这些东西……”她依稀认出这些精巧的器具用在什么地方,“是用来制香的?”   “嗯。”   “你还会制香?”   “很奇怪吗?”鹤羽往药臼里加了一些水,力道压在杵上,把里边的香料碾得更碎,“这叫‘水飞’,香料在水中碾碎,只取沉在底下的细末入香。浮尘杂香溶在水里,留下的更精纯,不至于到时候用起来熏人。”   李殊檀点头:“那你自己制香,是因为用不惯市面上卖的吗?”   “错了,是用来防身。”   “防身?”   “是啊,所以你可别随便凑到别人身上闻来闻去。有些香偶尔闻一闻不要紧,若是突然吸进去太多,奇毒入骨,”鹤羽刻意顿了一下,抬眼时密匝匝的睫毛撇开,陡然而生一股妖气,“神仙都救不回来。”   李殊檀瞬间反应过来这人是在借机笑话她,但当时替他包扎时确实是她不守规矩,被那股梅香蛊惑,凑到人边上乱嗅。她一口气霎时泄了,蔫得委屈巴巴:“哦。”   “说笑的。”鹤羽又笑笑,“香自然是熏着用的,比如,能给你遮遮身上的血气。”   “司墨同我说过你讨厌血气,来之前我特地换了衣裳……”   鹤羽却轻轻摇头:“襟口。”   李殊檀一愣,赶紧低头查看。最外边那身是新换的,稍稍拉开一截,衬里的衣襟处果然有个细小的血点。   “……我没注意。”她匆忙解释,“我想着外边的衣裳裹那么紧,不会溅到里边的。”   “无妨,掖紧些,看不出来。”鹤羽毫不在意,空闲的左手在水面一点,指尖染上淡淡的香气。   然后,他抬手,极轻地点过那个血滴。   不过短短一瞬,鹤羽又和之前一样垂着眼帘,慢条斯理地碾着香料,略微低头的角度都分毫不变。但李殊檀轻轻吸气,在衣襟上闻到隐约的香气,清清淡淡,有些不易察觉的甜。   “这是什么香?”她觉得这味道还挺好闻,多嘴问了一句。   轻轻浅浅的笑意从鹤羽的声音里浮出来:“你叫什么?”   李殊檀正要回答,舌尖一动,忽然懂了他的意思。   她半真半假地说自己叫阿檀,鹤羽点在她襟口的香就是檀香,极轻的一下,像是一瓣檀花。   李殊檀心里忽然微微一动。   她顿时生出不该有的局促,收拢手指,指尖顶着掌心,半晌才低声说:“谢谢。”   “谢什么,这是上层要被滤出去的浊液。你若喜欢,等下回新的香料送上来,我顺手给你调一样。”鹤羽把药臼推到窗台一侧静置,掸去袖上沾到的浮香,笑吟吟的,“我若是真要你谢,得用笔蘸着红罗香,在你襟上画枝梅花。”   后半截设想的场景风雅而亲昵,李殊檀却只听见前半截,一盆冷水泼下来,刚才那点莫名其妙的触动一扫而空。   范阳一带不产香料,现在还能运到山上的,要么是从富户手里搜刮而来,要么就是强行越过交战地带,每次穿行,战场上都新添一批幽魂。   什么风雅,什么亲昵,站在她面前的切切实实是叛军中的军师,啖肉吮血,率兽食人,不知道吞了多少人的性命。   指甲重重地刺在掌心,李殊檀换了口气,旋即把话题拨回去:“对了,之前我看司墨急匆匆的进来……是有什么急事吗?”   “没什么大事。”鹤羽显然没放在心上,“北营失火了。”   李殊檀眼皮一跳:“怎么回事?”   “谁知道呢。或许是这两天都没落雨,天太干燥;或许是哪个多手脚的打翻了烛台。灭火前火势太大,那一带都清空了,并无残留,自然也推断不出。”   “这么大的火……那伤亡如何?”   “不清楚。听闻烧了一片军帐,想来死伤也不少吧。”鹤羽回答得清清淡淡,李殊檀却莫名地听出些讥讽,背后似乎还藏着点不明显的愉悦。   她觉得怪异,还没想通,鹤羽已经走到了书桌后,信手取了枚松烟墨,“不提这个,过来。我问问你,识不识字?”   “我……”李殊檀故作迟疑,眉头微微皱着,轻咳一声,“嗯,我会写自己的名。”   于是她的迟疑在鹤羽眼里就成了心虚还偏要逞强,他研出薄薄一层墨,抽了支笔:“容我看看?”   “好啊。”李殊檀接过,自如地蘸了一笔浓墨,自如地在摊开的宣纸上书写。   架势摆得好看,拿笔相当端正,落笔的字却只有个框架,每一笔的长短都差不多,不见架构与风骨,整个字是个结结实实的方块,不像是“写”出来的,倒像是孩童模仿先生写字时拙劣的“画”。   一路相处下来,李殊檀总隐约有种感觉,鹤羽并不希望她擅长书画出口成章,他想要的反而是她伪装出的活泼与热切。与其瞪着视物不清的眼睛,费力写一笔好字,还不如就此刻意模糊字迹,扮演好一个偶尔能耍些小聪明的商家女。   她放下笔,隔空点着那个方正的“檀”字:“我真的会写。”   “……你觉得好看吗?”鹤羽露出个难以言喻的表情。   “不好看吗?”李殊檀睁着眼睛说瞎话,“教我的先生说,写字就是要方方正正的才好看。”   “这个字框架如此,方正些也不错,别的呢?”   “我不会写别的字。”李殊檀理不直气也壮。   “……”   鹤羽沉默片刻:“既然请了先生,就没教些别的吗?”   “《诗》是教了一些的,还有些史书上的故事,不过我没学几年,现在都不怎么记得了。”李殊檀把准备好的答案倒出来,“至于字,没再学别的了。我家里人说反正是商家,算得清账、能写个名就够了,我又不去考状元。”   她说得轻松自在,模仿着听过的语调,以为鹤羽会点头认可,却只听见身旁的少年沉声,居然有些隐隐的不满:“你家人如此,是打算掐断你将来的路么?” 第12章 令牌   李殊檀一惊,又不好改口,只能顺着往下说些自己也不认可的废话,努力扮演一个对此一知半解的商家女:“可是,确实没有女学,女子也不能考科举啊。何况我只有跑商时用得到笔,再过两年,就用不上了。”   鹤羽顿了顿,再开口时平静得多,语气恢复一贯的轻巧:“那我问你,日后你不随着家里的商队跑商,想做些什么?”   ——我要……   李殊檀茫然地眨眨眼:“可以随便说吗?”   “自然。”   李殊檀想了想,食指指尖敲在尖尖的下颌:“那我要……”   ——……杀了你们所有人。   ——包括你。   撇开先前那点不该有的触动,面对此生的仇敌,李殊檀心里坚硬如同玄铁,但她脸上丝毫没有表现,反而藏少女独有的情思,既茫然又满怀期待。   “……回家去,继续跟着家里人跑商,去我想去的所有地方,见见外边的风土人情。”她把自己剥离开,仿佛对镜自语,镜外的女孩语气轻松,描绘着虚构的景象,镜内却面无表情,徒流两行血泪,“等到年纪了,就……嗯,我想会找个合适的人成婚,生一两个孩子,就这样吧。”   “那你还是先多识几个字吧。”鹤羽不咸不淡。   李殊檀皱眉,朝他的方向瞥了一眼,刚好看见他面前的宣纸上多了漂亮的墨迹。新写成的字在她眼中笔画模糊,依稀看得出笔迹流畅风骨天成,恰好是个“檀”字。   她诧异地抬头去看鹤羽:“你……”   “恐你要与人和离,多认识几个字,总是多条路。”鹤羽又顺手写了两个,笑笑,“我教你。”   **   “……郎君真在教你认字写字?!”乍听见李殊檀提起,司墨一个手抖,差点把刚晾上竹竿的被单甩地上,“不是开玩笑?”   “我也以为他是开玩笑,”李殊檀摇头,“谁知道不是呢。”   鹤羽这人说话总是半真半假捉摸不清,当时又气氛正好,李殊檀自然没有拒绝,鬼知道这回鹤羽居然和她玩真的。可怜李殊檀这几日天天被揪到书桌前,偏偏鹤羽又是个不会教书的,开口提及的诗书多半偏门,弄得她梦回小时候,夜里全是被罚抄的噩梦。   她长叹一声,“我倒不想学呢……”   “那我想!”   李殊檀惊了:“……你?”   “唉,我不识字嘛,总觉得认识字的人厉害。”司墨往李殊檀边上挪了挪,一颗头伸过去,“那你能不能教教我?”   “可我也不认识几个字……还是让郎君教你吧。”   “郎君要是愿意教,早就教了,这不是他不愿意嘛。帮帮忙,”司墨靠得更近,“好不好嘛?”   他的年纪不大,看着也就十五六岁,声音乍软下来,简直像是撒娇,李殊檀一面觉得腻得慌,一面又实在不忍狠心拒绝,站在原地盘算着该怎么答。   盘了一阵,她正想松口,领侧忽然一重,整个人被提溜到了一边,和司墨之间的间隔骤然拉大,轻轻松松能站三个人。   “我留你在此处,是让你做活的,”鹤羽的声音凉凉的,“还是让你黏到小娘子身上去的?”   “我哪儿有黏她!”司墨赶紧辩解。   “我再不来,你恐怕就要黏上去了。”   “那我不是还没黏上去吗!”司墨又驳了一句,忽然感觉不对,满脸涨红,“我不是这个意思……”   鹤羽没搭理他,只小幅度地挥挥手里的折扇。   司墨会意,朝着他弯腰行礼,直起腰时又顶着通红的脸看看李殊檀,提起水桶往北边去了。   那一眼属实五味杂陈,从委屈到期盼一应俱全,可惜李殊檀看不清,她只觉得两人一来一回好笑,忍不住轻轻笑出声。   下一瞬头上忽然一重。   李殊檀茫然地抬头,看见光下少年精巧但模糊的侧脸,他的手指一动,折扇旋回手中,扶着扇骨的手修如梅骨。   “有这么好笑?”鹤羽在李殊檀头上又轻轻一敲,“他都快贴你脸上了。”   “……你怎么老是敲我头?”李殊檀迅速抬手捂头,顺便往边上退开几步,把刚才的事精简地说了一遍,“只是想识字而已,又不是偷偷摸摸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有什么好躲的。”   鹤羽这回倒是笑了笑:“离他远些。”   李殊檀总觉得他好像心情突然好了一些,犹疑着放下捂头的手,转念想到鹤羽这人喜怒无常,赶紧又捂回去,甚至暗搓搓地后退了两步,谨慎地问:“为什么?”   她这一套动作全在眼皮底下,像只被人戳了肚子后躲来躲去的花栗鼠,鹤羽觉得好笑,指尖又有些微微的痒,手稍稍一抬,折扇的一端就到了李殊檀眼前。   李殊檀迅速做出反应,双手在头顶挪动,找到能遮住最大部分的位置,紧紧捂住。   然而落在头上的压根不是折扇,鹤羽在她额头上按了一下:“你会知道的。走吧。”   “……去哪儿?”   鹤羽微微一笑:“山下。”   **   鹤羽说去山下,那就是真去,从西山的山道往下,一路带着李殊檀穿过一道道叛军设立的关隘。和李殊檀想的不同,越往下,戒备越森严,驻军也越严谨,过最后一道时连鹤羽的令牌都不管用,搜身以后才放行。   “原来山上全是人……”李殊檀忍不住感慨,同时又庆幸先前幸好没生出过偷偷溜走的心思,否则落到叛军手里,恐怕是尸骨无存。   “毕竟是最后的救命稻草,放在黄金箱里也不过分吧?”鹤羽早把折扇收回袖中,这会儿勾在指尖的是令牌,随着走动一晃一晃,“不光山上,镇上也有驻军,我猜镇门守得比这里更紧。”   “我们……要去镇上?”李殊檀大概猜出他的意思。   “你想去玩吗?”   李殊檀莫名其妙:“这还能由我说了算?”   “能。当然能。”鹤羽低头看她,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反正无所事事,出来逛逛而已。若是再在山上闷着,我恐怕……”   他的话断在这里,没让李殊檀知道“恐怕”后边要干什么,轻轻拨转话题,“放心,镇上暂且是安全的,联军要发兵也得再等等,我的令牌四处通行,去玩玩也无妨。”   李殊檀心头一跳,吞咽一下:“这个令牌……这么厉害吗?”   “算是吧。不过麻烦在只认令牌不认人,弄丢了倒是麻烦。”鹤羽抬手给她看,食指指尖上紧紧缠着一圈细线,“故而每回出来,总得这么缠着。”   从最后一道关隘到山脚山民聚居的地方,有一段距离,军民彼此远离,两人在林间穿行,谈话间就到了最空的地带,往上已经看不到叛军驻扎的痕迹,往下在最远处才能看见稀稀拉拉的茅草屋。   四面只有风声鸟鸣,李殊檀蓦地生出个危险的想法。   她舔舔嘴唇,声音低柔:“这回出来就两个人……你也知道我没怎么正经学过武,你学过吗?”   “没有。”鹤羽拨开一把挡路的枯木,率先往前走,说惯了的话不介意再说一次,“我在歌楼里长大,哪儿有人教我这个?”   李殊檀含糊地应声,紧盯着前边那个拢在大袖里略显单薄的身影。   临近山脚,这片林子只略微有些倾斜,但胜在秋冬交际,枯木如同一根根的刺,地上裸出坚硬的石块,若是失足滚下去,恐怕要吃不少苦头,至少摔得动弹不得。   或许是因为生在军中,李殊檀的力气不算小,全力时甚至能和锻炼有素的将士僵持一瞬,足够把一个单薄的少年推下去。   她深吸一口气,跟上鹤羽的脚步,看着他的背影,缓缓伸出双手。   “……失策了。这会儿全是枯干的木头,路难走得很,你且当心。”在即将触及肩背的瞬间,鹤羽回头,看见李殊檀的手,眉头皱起,“你这是……”   李殊檀眼瞳紧缩,当机立断改了用力的方向,整个人扑过去,一把抱住他的腰,紧紧贴在他身上。   作者有话要说:  鹤羽:我把你当……(此处因为心口不一而屏蔽)你居然想杀我(吐烟)   阿檀:咱妈安排的我有什么办法(一起吐烟)   -感谢在2020-04-23 18:44:53~2020-04-24 20:02: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沙澜之岸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沙澜之岸 8瓶;三好娘子 3瓶;西呈 2瓶;41535972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章 骷髅   这一抱不轻,鹤羽被撞得差点跌下去,在身旁的树上扶了一把才稳住。   长这么大,他从没让哪个女孩这么近过身,李殊檀抱过来的瞬间,他身上就起了层细细的颗粒,最先想到的是一把推开她。但他的手不太听使唤,指尖分明擦过女孩瘦削的肩头,不仅没把她推开,还在她腰背上不轻不重地扶了扶,像是把李殊檀揽在怀里。   鹤羽脑子里一团乱麻,自己都没注意到开口时语气和缓,比平常说话柔了三分:“怎么了?”   “我……那里有东西!”李殊檀闷头埋在少年胸口,随口瞎说,“我刚听见声音了。”   鹤羽立即看向她乱指的位置。   林中只有大片大片的树,叶片早就脱得干干净净,偶有些灌木上还挂着几片枯干的叶子,风一吹就坠进地里,渐渐腐烂成泥。李殊檀随手指的正是一丛灌木,卡在高大的树木中央,交错的枝条间露出一双绿莹莹的眼睛。   那双眼睛在后边晃了晃,隐入更深处,皮毛上的条纹一闪而过。   “……是只狸猫。”鹤羽在李殊檀肩后轻轻一拍,终究没舍得狠狠推她,只说,“撒手。”   “哦……我撒手。”李殊檀赶紧松手。   “能被只狸猫吓成这样,这个胆子还是别跑商了,我听闻安西都护府夜里多风,过大漠如同恶鬼夜哭。”鹤羽退了一小步,拉开与她的距离,手倒是没拿远,仍是半护着她的姿势。   李殊檀摸摸鼻尖,顺着他的话往下说:“那我还是趁早找个人嫁了吧。”   “我怕你新婚夜被夫君吓死。”鹤羽轻嗤一声,“或是把夫君吓死。”   “你……”李殊檀想揍人,想想又松手,耷拉着脑袋,“我大概只是太久没去过外边……总有些疑神疑鬼,算了。”   “伸手。”   “……啊?”李殊檀傻了。   “我牵着你。”鹤羽说,“免得你又被什么东西吓着,连我一起滚下去。”   他不等李殊檀回答,直接捞起她的左手,握在她腕上。   隔着冬衣的几层袖口,李殊檀感觉到少年的手,结实、均匀,轻松地环住她的手腕,一握绰绰有余。   她忽然意识到,之前她抬手的那个瞬间,即使鹤羽不回头,她也未必真的能狠心下手。或许是因为那架忽雷还在茅草屋里,或许只是因为她犹豫不决,贪恋这一点点注定虚假的触感。   ……但是不可以。   李殊檀闭了闭眼:“……我们走吧。”   鹤羽笑笑,一拉她的手腕:“走。”   **   一路无话,直到走出林子,正式踩到山脚的平地,李殊檀轻轻地把手腕抽出来,吸吸鼻子,总觉得空气里的水汽足得不太正常:“这天……是不是要下雨?”   “不至于。”鹤羽浑然不觉,“午时太阳晒得很,这会儿……”   一声惊雷。   鹤羽一愣,抬头看看天,忽然再度抓住李殊檀的手腕:“跑!”   自山脚到最近的屋子还有一段路,两人也是倒霉,难得出来一趟,遇上了不多见的暴雨,跑了没两步,先前晒得脸热的太阳就不见踪影,风呼啦啦地吹,乌云压得像是入夜。   倾盆的雨直往下泼,等找到暂且落脚的地方,两人被雨淋得浑身湿透,一步一个湿淋淋的脚印。   收留两个倒霉鬼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妇人,颇有善心,不但不介意收拾干净的屋里被踩得全是雨水,等李殊檀换好干净的衣裳,还捧了碗姜汤过去:“娘子先暖暖身子,换下来的衣裳待明早太阳出来再洗,朝南的地方日头大,半天就干了。”   “谢谢。”李殊檀接过姜汤,闷头喝完,“可我们还得回去,等不到明天。能在您这儿烘一烘吗?”   “生火倒是容易,只是这雨实在太大了。”妇人稍稍打开一扇窗,示意李殊檀看外边近乎入夜的天色,雨声大得像是往下砸,“山里的暴雨总得下足一夜,刮风下雨的太危险,要是不嫌弃,我这儿恰好有间空屋,过一晚也好。”   李殊檀迟疑片刻,点头:“那就多谢夫人了,叫我阿檀就好。夫人怎么称呼?”   “我家那位姓吴,村里人管我叫吴婶。”   李殊檀看看妇人尚且年轻的脸,实在叫不出口,换了个差不多的称呼:“那吴夫人,您的夫君呢?”   吴夫人的脸上露出一瞬的哀愁,又遮掩过去:“年前去镇上贩皮毛,就没回来,许是遇上……不该遇上的人了吧。”   李殊檀立即猜到吴夫人指的是叛军,想说安慰的话,又说不出,只抿抿嘴唇:“……抱歉。”   “不要紧,都过去了。”吴夫人摇摇头,“檀娘子与那位郎君,是从镇上来的?”   李殊檀哪儿敢否认:“是,我和他……嗯,是跑出来的,不料中途遇雨,幸好夫人收留。”   吴夫人没说话,安静地看着李殊檀,脸上的表情迅速变化,从惊奇、担忧到哀愁,看得李殊檀后背发毛坐立不安。   最后,吴夫人的表情定格在略显悲伤的模样,重重点头:“我明白。”   ……您明白什么了啊!   李殊檀总觉得吴夫人可能有什么误解,但她不能问,尴尬地说:“其实,嗯,可能不是夫人想的那样。”   “我明白。”吴夫人的表情更悲伤了。   李殊檀顿时觉得待不下去,这才想起还有个换衣服都磨磨蹭蹭的鹤羽:“我去看看他,叨扰夫人了。”   “快去吧。”吴夫人点头,“过会儿入夜,我再来叫两位。”   李殊檀转身就逃。   借出来的屋子和主屋不连通,得从院子里过,李殊檀贴着屋檐下边窄窄的一条挪过去,熬不住外边的凄风苦雨,意思意思敲敲门,直接推门进去。   “……放肆!”   回应她的是声呵斥,尾音略哑,语调也不稳,听得出微微发颤。   李殊檀最先觉得这一声真是惊慌得像是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再仔细一琢磨,慌乱中吐出的居然是这么一个词,总有种过度追求礼节与文雅的世家气。   她挠挠脸,抬头,榻上的少年旋即把衣襟拢得更紧,厉声:“你闯进来干什么?”   可惜这身衣裳是吴夫人从箱底挖出来的,遭遇不测的吴郎君身形应当比鹤羽矮,衣襟差了一截,再怎么拢都像是半敞着怀,配上流泻的长发,倒有点前朝时世家子弟东床坦腹的风流。   不过在李殊檀眼里,横竖都是一片模糊,她面无表情地往榻边走过去:“换衣换了很久了,我过来看看。”   衣襟抓得更紧,鹤羽往墙边挪了挪,面上却没变化,再开口时语气寻常,尾音一转,像是轻嘲:“怎么,我在你眼里,连换衣裳都不能亲力亲为?”   李殊檀没搭理他,兀自止步,直勾勾地盯着几乎要贴到墙上的少年。   鹤羽故作冷淡:“看我干什么?”   “郎君,”李殊檀看着他越来越红的耳朵,慢吞吞地说,“你该不会,害羞了吧?”   鹤羽:“……”   鹤羽:“!!!”   下一瞬,他猛地往后,整个人彻底贴在墙上,简直要把自己嵌进墙里。   “……害羞?我有什么可害羞的?不过衣衫未穿严实,皮相而已,何人都为一骷髅,便是□□又如何?”鹤羽嘴里辩驳,整张脸却红起来,耳尖几欲滴血,睫毛快速颤动,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误入风尘,“我不指摘你乱闯,你倒是先猜我发怒是因害羞么?简直胡言乱语……”   他一向能说会道,说什么话都带着三分嘲讽,偶尔吐出的词能把人气个倒跌,这会儿却语无伦次,说来说去都是那么几句,可怜得全无平常尖牙利齿的样子。   李殊檀第一次对他生出真情实感的怜悯,主动低头:“对不起,我不该乱闯。”   要说的话全被这一句道歉噎了回去,鹤羽顿了顿,轻轻一叹:“……不是怪你。过来。”   李殊檀依言过去:“怎么?”   “替我穿外衣。”鹤羽扎好里衣的系带,还摸了两下,确定没露出任何不该露的地方,才套上一边的袖子,起身,别扭地说,“手臂不太方便。”   李殊檀替他套上另一侧:“是臂上的伤口?先前淋雨不要紧吗?”   “无妨。已愈合了,只是有些难使力。”   李殊檀放下心,把外衫的衣襟拉过去,勾出系带。   距离一拉近,她才明白刚才鹤羽的反应为什么这么过激,和平常的优游截然不同。   吴郎君留下的是身短褐,布帛贵价,外边的冬衣厚实,里边却只薄薄一层,套在鹤羽身上还太窄,自颈部往下露出一小片肌肤。   换位思考,要是她只穿了遮不住全身的里衣,且手臂使不上力气,没法立即套上外衣,鹤羽还闯进来,她能跳起来对着他的脑袋连锤八十拳。   李殊檀又道了声歉,系好其中一条系带,顺着内外两层衣衫的缝隙摸进去,在他的腰侧找另一条。   鹤羽爱作文士打扮,不怎么见他穿贴合身形的圆领袍,总是各式各样的大袖,宽袍广袖拢在身上,显得身形单薄。这下穿偏窄小的短褐,李殊檀顺势摸过去,又觉得掌下的身体其实相当结实,不输她以往偶尔瞥见的天德军将士,相较少年,或许更像是男人。   得出结论的瞬间,李殊檀一怔,然后赶紧把脑内的胡思乱想甩出去。她勾住细细的系带,掌根不慎在鹤羽的腰侧重重一蹭,掌下的触感顿时紧绷。   “对不起!”李殊檀今天第三次道歉,迟疑着问,“你……很紧张吗?”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一个不用绿jj屏蔽就自己怂了的没有排面的鹤羽(x)   阿檀:不知道在害羞什么登西,我在家的时候一到夏天好多光膀子的兄dei(冷酷吐烟)   鹤羽:(气死了(x 第14章 婚约   鹤羽要气死了。既气李殊檀下手没个准头,也气他自己的身子不听使唤。   他出身博陵崔氏中的一支,开国时因煊赫而被列为“禁婚家”,到长乐大长公主临朝时才解禁,如今也是天下闻名的士族。鹤羽少时住在家中,阿耶视他如嫡子,自然金尊玉贵,再不爱让人贴身伺候,总也有侍从替他穿过外衣。   偏偏李殊檀这人胡来,替他穿衣却不弯腰,还无意间在他身上乱碰,不像是摧眉折腰当侍女,倒像是正妻与夫君调情;偏偏他的身子吃这一套,李殊檀蹭过的地方处处紧绷,热气直往脸上涌,不用照镜子都知道肯定红得像是刚从蒸锅里出来。   鹤羽恼羞成怒,语气硬了三分:“错了。穿身外衫而已,你以为我不曾让女子近身过吗?”   “哦。”李殊檀相当敷衍,打上系带的结,“郎君放松些,别绷这么紧。”   鹤羽倒是想放松,但他的身体非要说不,恼得他开始胡说:“我自幼见过的姝色美人不计其数,断不至于紧张。”   真让女人近身过,也不至于被人撞见衣衫不整就羞恼成这样,李殊檀心说我信你个鬼,头却频频点着:“嗯嗯,郎君说得都对。”   鹤羽更恼,口不择言:“倒是你替我穿衣,随口便断定我如何,难不成是自以为熟悉男子么?”   说完,他就后悔了。无他,他并不在乎清白与否,信口胡说也不是一回两回,但这话对着李殊檀说出去,就像是调戏这个孤立无援的女孩。   鹤羽罕见地慌了一瞬,旋即解释:“我并无……”   然而李殊檀答得很坦然,和先前一样,不慌不忙,甚至有些慢吞吞的:“不,当然不熟悉。但我其实有未婚夫的。”   鹤羽浑身一僵。   外衫穿得差不多,李殊檀也不是紧抓不放,他轻轻一抽,不曾系好的衣角就从她手中脱出。说来也怪,他先前羞恼得上头,不管不顾地和李殊檀胡说八道,身上一直紧绷着,乍听见她这么一句,却突然松懈下来,连带着那阵热潮一同退去。   “……抱歉。先前失礼了,我并非有意冒犯。”鹤羽低声补完该说的话,出于一种摸不清的心思,他顿了顿,追问,“不知是哪位?”   李殊檀垂落双手,抬起眼帘,定定地看着他,刹那间肃穆如同雕塑。   她说:“博陵崔氏,崔云栖。”   鹤羽一个手抖,嘶啦一声,系带一端在他指尖,徒留另一端空荡荡地在半空晃悠。   他傻了:“你说谁?!”   “我没瞎说,真是博陵崔氏的。”李殊檀以为鹤羽是不信她能和世家子弟扯上关系,“我说过的,我家在丰州行商……”   这个时间的她确实和崔云栖毫无关联,但她想过了,哪怕此生无缘,她也要硬把红线栓他脖子上,现下不过提前提一嘴而已,倒是没什么心理负担。她回想起崔云栖曾说过的话,清清嗓子,把编好的瞎话往外倒。   “……途中遇见一位自苗寨来的夫人,相谈甚欢……总之我也不知道他们到底谈了什么,我阿耶回来就说算是定了个亲事,让我将来去寻他。”李殊檀糊弄过去,“不过我现在想想,连信物都没有,也不一定认我吧。”   鹤羽心情十分复杂,他沉默良久,干巴巴地安慰李殊檀:“将来能联系上那位夫人,若是真有这么一回事……”   他脸上又有点不正常的红,闭了闭眼睛,“既是世家出身,想来也不会违约吧。”   ……只是哄哄她而已。   嗯,仅此而已。   鹤羽暗自重复两遍,最后收尾:“天下事皆有定数,不必挂在心上时时担忧。”   李殊檀还真没时时担忧,多说多错,她生怕鹤羽再问,果断告辞:“收留我们的那位吴夫人似乎在外边准备晚膳,干等着不太好,我过去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你随意吧。”   她扭头就走,原路溜出去,门一开一合,只放进来一段滂沱的雨声。   鹤羽听着雨打门窗,想的是李殊檀之前说的话,最后不得不懊恼地承认,云游时随便给儿子定个口头的婚约,还真是他阿娘干得出来的事。   他一把捂住脸:“阿娘该不会真把我卖了吧……”   **   之后李殊檀没再回屋,直到和吴夫人一同准备完晚膳,才再次见到鹤羽。   正值战乱,吴夫人又是寡居,家里没什么东西,端上来的茶饭粗陋,但屋内收拾得整洁干净,桌边一盏油灯,倒有些如同归家的气氛。只有一点不好,吴夫人的误解似乎有点大,看对面的两人时总是担忧中带着一点欣慰,欣慰中又夹着一丝心酸。   李殊檀被盯得如坐针毡,等吃完回屋,一捧冷水泼到脸上,才从那种后背隐约发毛的感觉里缓过来。她长叹一声,被冷水激得声音微颤:“今晚宿在吴夫人家里,不回军营,真的不要紧吗?”   “雨才刚小一些,夜里视物不清,山道又泥泞不堪,你想以身饲狸猫吗?”鹤羽比她先洗漱完,分明指尖都冻得发红,声音却毫无异样,“一夜不归而已,只是过关卡时得多解释几句。”   李殊檀想想也对,又叹了一口气,然后忽然觉得不对:“等等,狸猫又不吃人,你刚刚提起来,是嘲讽我吗?”   鹤羽没回答,只从喉咙里滚出个轻轻的笑音。他往榻边一坐,扯开闲置的被子:“熄灯吧,我要休息了。”   屋里留的油灯就在李殊檀手边,她正想去吹,身子倾斜过去,将呼未呼的一口气却含在了嘴里。   “怎么了?”   “是该休息了。”李殊檀扶着桌沿,有些尴尬,“可我睡哪儿啊?”   本就是间多余的空屋,空间狭小,能有闲置的方榻和被褥都得算吴夫人长于收集,外边还在下雨,地面隐隐泛潮,真睡一晚,李殊檀觉得她往后几十年都得勤擦药酒治疗风湿。   榻上一阵轻微的窸窣,大概是少年翻了个身,显然这个问题让他也很犯愁。   愁了一会儿,鹤羽断言:“反正我不下去。”   “……”   意料之中,李殊檀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平静地吹灭油灯,找了处还算干爽的地方。   刚坐下,肩上忽然一重,她摸了摸,居然是借来的那身冬衣。   “盖着。”鹤羽的声音从榻上传下来,“免得冻死。”   李殊檀应声,把冬衣裹在身上,以坐姿蜷缩起来,锁住胸前的热气。   雨声还在响,从如同落石到淅淅沥沥,李殊檀累极,听着风雨的声音,居然也沉沉地睡了过去。   梦境一寸寸侵吞神智,虚实颠倒,她恍惚回到了崔府的院落里。院内草木扶疏,雨滴打在芭蕉叶上簌簌作响,竹帘半卷,檐角的铃铛在风中轻摇。   而李殊檀睡在檐下的榻上,有人自院外而来,轻轻地把她抱起。他的怀抱结实,带着些微雨中穿行时难免的水汽,靠近心口的位置却渗出暖意,领上缀着的香气如同寒梅。   她没有睁眼,但她知道那是崔云栖。   于是,她无声地笑了一下。   .   鹤羽小心地把李殊檀挪到榻上,替她盖上被子,一直掖到下颌处。看来是真的累得脱力,从地上移到榻上,女孩的气息相当平稳,长长的睫毛安然地覆在眼下,没有任何要醒过来的迹象。   鹤羽松了口气,抱着冬衣在榻边坐下。先前发力时绷紧的上臂骤然松懈,屋里又冷,让冷气一激,伤处一阵刺痛,旋即又是麻痒,像是有什么蚊虫在皮肉里反复啃咬。   他忍不住皱眉,隔着袖子在伤处捂了一会儿,难熬的刺痒并没有缓解,只能从袖口开始一点点卷起。正巧雨停,乌云散去,今夜竟有月光,从门窗的缝隙里漏进来,一路照到他臂上。   借着月光,那截手臂白得近乎透明,哪儿还有被鞭子抽打出的狰狞伤口。青黑色的纹身绕在臂上,正是一朵绽放的山茶花,雍容诡丽,栩栩如生。   “……真是。”鹤羽缓缓地把袖口拉回手腕,再度隔着袖子,在原本是伤口的位置按了按,“给我安分点。”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些人就是别扭怪啊(x)感谢在2020-04-25 20:08:09~2020-04-26 20:21: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沙澜之岸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竹萧雨凉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章 泥水   天光熹微,偶有几声鸟鸣。   李殊檀颤着睫毛,缓缓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并不在湿冷的地上。   她睡相差,手脚肆意舒展,脑袋顶着墙,一床薄被胡乱地卷过腰际。幸好借来的冬衣完好无损,牢牢地锁住了身上的热气,不至于冻死在昨夜。   李殊檀摸摸冰冷的墙,再摸摸温热的胸口,茫然地坐起来:“我这是……”   半靠着榻的少年被她惊醒,皱了皱眉,声音哑而黏,不知是初醒时自然而然,还是被吵醒不太开心:“醒了?”   “嗯。”李殊檀不敢招惹刚醒的人,谨慎地应声,稍作犹豫,“我怎么睡在榻上?你该不会……”   “你想多了。”鹤羽冷酷无情地击碎她的幻想,凉凉地说,“昨夜我被你从榻上扯下去了。”   “还有这回事?!”李殊檀惊了,“我记得我没夜游的毛病的!”   “我骗你做什么?”鹤羽似乎心情不妙,在榻边撑了一把,兀自起身,“醒了就下去,让我躺会儿。”   李殊檀赶紧把地方让出来。算起来历经两世,从没听人说过自己会犯夜游症,但她也听医师说过夜游这回事和忧思有关,突发也不是没可能。   想到自己昨晚怎么睡着睡着就摸上鹤羽的榻,还把他扯下来,李殊檀尴尬得想原地撞墙,憋了会儿,低下头,诚恳地向他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大概是我最近想得太多,这地方又陌生,可能就突然发病了吧。”   本就是为了面子胡编乱造,见她一副愧疚的模样,鹤羽也不好意思再逼她,倦怠地懒在榻上,低低地说:“无妨,不是怪你。让我睡会儿,先出去。”   冻了一整夜,后半夜冷得根本睡不着,鹤羽困得要死,枕着一头长发,闭眼时睫毛脆弱如同蝶翼。寒冷和困意把体力磨得差不多,他的声音骤然低柔,倦极困极,反倒有种柔媚的感觉。   李殊檀当然没有绮思,给他盖上被子,摸索着把蜿蜒垂落到榻边的发梢也塞回去。她犹豫着想问问鹤羽是不是身体不适,又怕他嫌太过亲昵,临出口,改了说法:“那你先休息,我过会儿来叫你。我去问问吴夫人有没有热汤。”   鹤羽没有异议,低声:“谢谢。”   “睡会儿吧。”明知他看不见,答话时李殊檀还是轻轻笑了笑。   笑完,她又莫名其妙,抬手在嘴角摸了摸,然后一把抓起桌上的水盆出去。   前半夜雨就停了,今天是个晴天,朝阳出谷,李殊檀就着水缸里的水洗漱,又被冷水激得哆哆嗦嗦。   正哆嗦着,院外似乎有人声争吵,其中那个女音还挺耳熟。她诧异地抬头,在越来越盛的日光里看见个模糊的身影,似乎正是吴夫人,而拉扯着吴夫人的应当是个男人,几乎要贴到她身上。   李殊檀一惊,快步跑过去,猛地一把推开篱笆门:“你在干什么?!”   正拉扯吴夫人的男人被惊得一个哆嗦,手一松,吴夫人顺势把手抽出来,看看李殊檀,再看看男人,低声说:“吴六,欠你的钱我会还的,我家中有客……你快回去。”   吴六也看了李殊檀一眼,见是个瘦削的小娘子,丝毫不惧,往地上啐了一口:“还钱?哪回不是这么说,又有哪回把这钱还上了?”   “夫人欠了你钱?”李殊檀开口。   吴六看都不看她:“关你屁事!再多嘴老子揍你!”   李殊檀皱眉,在她做出反应之前,臂上忽然被轻扯了一把。   “是我不好,一大早的吵着你了,同你无关,快回去……再歇会儿也好。”吴夫人显然很紧张,拉李殊檀的那只手微微颤抖,声线也在抖,但她强撑着,抬头直视吴六,“我说了会还便是会还,还不到期限,你别在外拉扯。”   李殊檀低声安抚吴夫人一句,在她手上握了握,开口时同样对着吴六:“既然你口口声声说吴夫人欠债,那有什么不能说的?若是真欠了钱,说出来也不是你丢人啊。”   “有意思啊。”吴六上上下下看了李殊檀一圈,一拍边上的栏杆,“上回老子从这儿过,这栅栏坏了,拦路,我一踢,脚当时就肿了,连着半月走不了路。去镇上的医馆看的,”   他伸手,在李殊檀眼前比了个数,双手的指甲里全是污黑的泥,“十五金!”   “若是还不上呢?”李殊檀问。   “那就她,带上那破屋里的东西,嫁到我家来,刚好,姓都不用改。”吴六又啐了一口,“那十五金,就当是给这破鞋的聘礼!”   放在臂上的手一紧,李殊檀清晰地感觉到吴夫人浑身紧绷,整个人都在颤抖。当朝风气开放,寡居或再嫁都稀松平常,但被人指着这么骂,仍是极大的羞辱。   但她只是低下头,简直是低声下气:“我会还的。客人还在,别让外边来的人看笑话。”   李殊檀一阵酸涩。战乱时物价飞涨,范阳一带时价斗米五十钱,即使如此,一户农家做一年的苦工也未必能有一金的收益,遑论十五金。而吴六索赔的理由如此荒唐,无非是看吴夫人一个寡妇势单力薄罢了。   她想动手,但胜算不多,李殊檀强行把这口气咽回去,和吴夫人说:“先回去吧,总有法子的。”   “哟,这就要跑?刚才这张小嘴不是挺会说的吗?”吴六却没打算放过李殊檀,右手直直地朝着她扇过来,“今儿老子就……”   李殊檀打算还手,电光火石之间,她听见重物倒地的声音、吴夫人的尖叫、关节反扭的脆响,最后是吴六吃痛的咒骂:“娘的,你他妈……”   反扣住吴六双手的青年一脚踩在他颈后,把他踩得半张脸埋进泥地里:“还有话要说?”   浑浊的泥水顿时淹到鼻子下边,泥土的腥气反涌上来,窒息的恐惧感让吴六浑身瘫软,脆弱的脖子后边还有只脚,无论是就此踩断,还是把他整张脸踩进泥水里,他都是死路一条。   吴六怂了:“饶命,饶命……”   “滚。”青年又不轻不重地踩了一脚,松开桎梏。   吴六哪儿还敢再留,一溜烟地跑了,狠话都没放。   “……谢谢。谢谢九郎。”吴夫人惊魂未定,面色苍白,“你是刚巧路过吧?我这……又麻烦你了。”   “不碍事。这种人就是欺软怕硬,待我多揍他几回,看他还敢不敢来闹。”刚才踩着吴六时凶相毕露,这会儿对着吴夫人,九郎挠挠头,露出个笑容,倒像是条大狗。他看看李殊檀,“这位是……”   “哦,哦……这是镇上来的客人,昨晚大雨,暂时让这位娘子歇歇脚。”   李殊檀盯着九郎:“你……”   九郎一脸茫然:“嗯?”   “没什么。”李殊檀摇摇头,“见过郎君。”   “不用不用。”九郎显然不太习惯这种调调,摆摆手,顺手解下背篓,从里边拎出两只兔子,硬塞给吴夫人,“顺路过来时猎的,既然刚巧走到这里,那夫人收下吧,吃点兔肉顺顺心,别把那地痞当回事。”   吴夫人自然不肯收,但九郎非要给,又是一番推辞,最终还是收下了。她拎着兔子,推开篱笆门往回走,走了一段,忧心忡忡地停下脚步:“我收下这个……是不是不太好?”   “……啊?”李殊檀在想别的事儿,乍听见吴夫人的话,一惊,眨了两下眼睛才回答,“哦,那个,我觉得没什么,既然是郎君的心意,收下就收下吧。对了,看刚才那个郎君的打扮,他是村里的猎人?”   “应当是吧,我也不清楚。”吴夫人毫无保留,“我只知道他是六月里来的这里,就他一个,常见他卖些猎物,在村里又无田地,大概是打猎为生的吧。”   她顿了顿,接着说,“说来不好意思,村里人其实有些排外,最初他的日子不太好过,是我拿织出来的布换过一两回猎物,后来他也帮过我几回。”   说到这里,吴夫人又有些苦恼,“我也不是不知恩的人,想过报答。不怕娘子笑话,我给他缝了条腕带,但我一个寡妇,九郎还未娶亲,我不能瞎送这些东西,坏了他的名声。”   李殊檀计上心头:“要是夫人放心,我替夫人去送?”   “你?”吴夫人一愣,下意识地朝侧屋看了一眼,“可你不是和那位郎君……”   “没事的,只是送个东西而已,我家郎君不是小心眼的人,不会在意的。”李殊檀笑笑,想起鹤羽蔫蔫的模样,又有点不放心,“对了,能不能麻烦夫人烧些热汤?不拘是什么,只放些糖也行,我家郎君起来时不太对劲,可能是冻着了。”   “这天是太冷了,被子又薄……行,我这就烧些肉汤,等会儿送过去。”吴夫人并不吝啬手里的兔子,迟疑片刻,“至于九郎那边……娘子要是不介意,就替我跑一回腿。”   李殊檀欣喜地重重点头:“好!那就劳烦夫人告诉我,他暂住在哪儿。”   作者有话要说:  姑且还算是重要角色的朋友出场了(?)   危 鹤羽 危(没这回事)感谢在2020-04-26 20:21:38~2020-04-27 20:11: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沙澜之岸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kR238917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kR238917 79瓶;连翘 5瓶;小白桃子、桃花雨纷纷、41535972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章 鹰营   吴夫人指的路挺好认,李殊檀怀藏腕带,左拐右拐,就到了九郎暂居的茅屋。   茅屋前有个不大不小的院子,一圈篱笆围得严严实实,昨夜一场暴雨,里边倒不脏,只有些难以避免的积水。九郎背对着篱笆门,正拿着个扫帚,一层层地把积水扫出去。   李殊檀看着那个背影,深吸一口气,厉声:“南营十四!”   “到!”九郎一个激灵,近乎本能地应声,应完才觉得不对,缓缓转身。   站在篱笆外的居然是个纤细的女孩,脸让风冻得发红,嘴唇紧抿,耳侧的发丝在风中拂动,不断擦过嘴角。她分明是秀美的长相,神色却坚毅,恍惚有些像是宁王。   九郎觉得更不对,朝着李殊檀露出个驯良如同大狗的笑,但右手状似无意地放在腰间,腰带内侧别着的正是两枚暗器:“……小娘子是有事?”   “是。”李殊檀严肃地点头,再开口时却是回纥话,“你的擒拿术,是和高善言,高将军学的吧?”   九郎按腰的手更紧,他看了看寂静的四周,上前几步,确保李殊檀在攻击范围内,才用回纥话回复:“你究竟是……?”   果真如此。   天德军驻扎在丰州,临近西域诸国,平常多有往来,虽不强求学当地的语言,但高昌手下的南军十四营别称鹰营,驯鹰通信,其中个个都精通西域诸国的语言,说起来能以假乱真。   李殊檀的回纥话是跟着瞎学的,并不很好,但她坚持着字正腔圆地说:“以前,高将军养过一只海东青,起名时,用的是他夫人的小字,叫作阿欢。被夫人知道,将军还挨了打。后来那只海东青寿终正寝,高将军很难受,近年没有养新的。”   “……是有这么回事。”高昌不是多话的人,这种有点丢脸的私事只有亲近的人才知道,九郎能知道,也是因为他是十四营的校尉,和高昌喝酒时听他说漏了嘴。   他意识到面前这女孩和天德军可能有密切的联系,按在腰侧的手不住轻颤,“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阿耶是宁王。”李殊檀一脸肃穆,后半句换成了长安官话,“我名为李殊檀。”   九郎一脸震惊,看着篱笆门外的女孩,眼瞳紧缩。   片刻后,他低低地说:“请进。”   李殊檀推开篱笆门。   暂住的茅屋大概是破旧闲置的,四壁和顶上的漏风处钉上木板填了茅草,勉强能遮风挡雨,但看着就是一股寒酸气。   能到南十四营的都是精锐,如今却沦落到这地方,李殊檀看了一圈,有些说不出的酸涩。她一转身,正想宽慰,面前的男人却直直地跪下去,左膝点地,右手搭在膝上,向着她低头。   “南军十四营校尉,顾鸿,”他的声音微微颤抖,听起来竟像是一丝哭腔,“拜见昭临郡主殿下。”   “请起!”李殊檀要被这突如其来的一跪吓得跳起来了,“我不是来让你跪我的。”   她不是做作的人,态度表得明确,但顾鸿没起来,仍低着头,语声哽咽:“将军他……我营无能,未能……”   李殊檀缓缓抓紧袖子。   军中都以军职称呼,能让顾鸿梗成这样的将军只有一个,李殊檀记得宁王死于当年,以为能坦然接受,没想到再从顾鸿嘴里听见,依旧是一股冷气从脊骨窜起,整个人都微微打颤。   ……她终归是没有阿耶了。   与她同出一姓的亲人,稍亲近些的只剩下一个,却坐在皇座上俯瞰天下,再不可能和往昔一般。   李殊檀强行定住心神,死死攥着袖口:“往事不可追……都过去了。请起,我有话想问。”   “是。”顾鸿顿了顿,利落地起身,缓了缓情绪,仍用回纥语,“您想问什么?”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天德军现在怎么样了?”   “我营为通信营,不曾直接参战。当时一战,叛军溃退,我军受命返城,高将军命我等散入范阳一带,以备不时之需。”顾鸿看出李殊檀学得生疏,特意放慢语速,“标下假扮流民,恰巧接近叛军山营。”   “辛苦了。”不知顾鸿途中吃了多少苦,李殊檀油然生出股敬意,严肃地点头,“天德军现在是撤回长安城了吗?”   “是。陛下亲命,想来是要戍卫长安城。”   “也好。我阿兄肯定心里有数,不会出错的。”李殊檀接着问,“所以你现在,是在这附近刺探消息?”   “是。如今流箭在为平卢镇军传信。”顾鸿答完,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李殊檀觉得怪异:“怎么,你有话想说?”   顾鸿又沉默一会儿,点头:“标下逾越。郡主为何在此?”   “原来是想问这个。”李殊檀没什么可回避的,坦然地把落入叛军手中到现在的事捋顺,精简地往下讲。   顾鸿的表情则随着李殊檀的话变化,一开始还好,只是紧皱眉头,多是心痛自责,听到她说在鹤羽身边做侍女,他终于憋不住了,低头遮掩苦涩的表情:“竟不知郡主受这等折磨,是我营失职……”   “要是鹰能把这消息传出来,大概他们也知道了吧?”李殊檀反倒觉得庆幸,“那我应该早就死了,不如不知道。”   顾鸿沉默片刻,忽然抬头,正色:“既然偶逢郡主,标下愿带郡主离开!”   李殊檀却只笑笑:“镇上也有叛军,北边不平,你能带我去哪里,能走多远?”   顾鸿没法答话。他只知道遵循军令,还有对宁王的敬重,想着要把过去主将唯一的女儿带出困局,但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他隐藏身份,最近都只能到这里,遑论带着李殊檀。   他冷静下来,闭了闭眼:“标下妄言了。”   “不提这个。总有办法的,这次我还有想做的事,姑且不想死。”李殊檀不想纠缠这个话题,往怀里一摸,把腕带抽出来,换回长安官话,语气轻松,“喏,这个,吴夫人拜托我送过来的。”   顾鸿双手接过:“……这是?”   “算是致谢吧。记得帮吴夫人把麻烦事处理掉。”这个“处理”自然有别的意思,但李殊檀说得轻松自如,“我先回去了。”   “明白。”顾鸿点头,“标下……”   “嘘!”李殊檀突然抬手,竖起食指示意,“不许这么自称,我可不想被抓。你我相称就好,其实以前也没什么人正经叫我的。”   顾鸿顿时有些尴尬,尴尬中又有一丝赧然,憋了半天,没好意思直呼其名,犹豫着取了个折中的称呼:“那……那我送娘子回去。”   李殊檀想了想:“在此之前,你的鹰呢?”   **   扯了这么一通,回吴夫人家附近时,天光大亮,日头往天中偏去,明晃晃的阳光照到脸上,晒得李殊檀又有落泪的前兆,不得不半眯着眼睛,半躲在顾鸿后边走。   光下的视野一片模糊,她先看见有个修长的影子靠在篱笆门边,随着走近,那个身影上一层层叠着的虚影淡化,仍看不清五官,但从身形推断,正是鹤羽。   鹤羽穿着的还是借来的那身冬衣,发上连根发带都没有,恣肆地披在肩前身后,本是身利落的短褐,但外边又加了件宽大的外衣,硬生生让他穿出风流跌宕的感觉。   他斜倚着门,胸前抱臂,视线先落响李殊檀,转一转,又到了顾鸿脸上。   顾鸿直觉这个貌若好女的郎君不是什么好人,往前一步,有意无意地改成庇护李殊檀的姿态。   鹤羽浓长的睫毛一掀,眉眼间陡然而生一股妖气,瞥过顾鸿,闲闲地问李殊檀:“这是哪位?”   “哦,这个是……”李殊檀略作思索,谨慎地说,“是村里的猎人,叫九郎,和吴夫人有点交情。吴夫人拜托我去送点东西,他怕我人生地不熟地遇上什么麻烦,就送我回来。”   “原来如此。”鹤羽没说不信,也没说信,懒洋洋地一招手,“知道了,过来。”   李殊檀点头,当即想过去,转念又觉得该和顾鸿说一声,一时就没动。   她纯粹是反应迟钝,看在鹤羽眼里就是踯躅,或许是睡眠不足,他突然生出些不该有的烦躁,皱了皱眉,打算直接把李殊檀拉到身边。   而在他伸手的瞬间,顾鸿猛地出手,“啪”一声,打偏了鹤羽的手臂。   作者有话要说:  某被同款套路过终于隔着遥遥三千里扳回一局的选手:(突然探头)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也有今……   醉鸽鸽:(冷酷无情按回去)虽然我确实喜欢这种土味剧情,但是不是你的片场莫得出场权。 第17章 湘妃   李殊檀傻了。   李殊檀真的傻了。   “你……”她看看鹤羽,不知道能说什么,吐出的只有这么一个字;再看看身旁的顾鸿,能说的居然还是这个字,“你……”   “……过来。”鹤羽才不管她想说什么,直起腰,稍拢了拢肩上的外衣,“我不说第三遍。”   混回叛军营中的希望全在鹤羽身上,李殊檀哪儿敢不听,赶紧溜到他身边,想了想,又回头,认真地和顾鸿说:“送到这里就可以了,多谢郎君。”   顾鸿还是觉得鹤羽不是什么好人:“可是……”   “可是什么?”李殊檀一面给他抛了个眼神,一面又悄悄扯扯鹤羽的袖口,嘴上仍是先前略显疏离的语气,“我知郎君好心,万分感激,有缘再会。”   鹤羽接收到李殊檀的暗示,但就是不想说客套话,慢悠悠地转身,只在那半周的动作里,遥遥地看了篱笆门外的顾鸿一眼。   那一眼含着诸多情绪,讥诮、嘲讽,还有些微妙的快意,像是妆容一样描摹眉眼,整张脸都鲜活起来,有种异样的妖丽,和他的长相相当合衬,直接把皎月变成了妖花。   然后,他缓缓抬手,虚虚地搭在李殊檀肩上。这个动作不会让她察觉,但从背后看,就像是把女孩揽进怀里。   怒气直涌上来,然而顾鸿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看着少年远去,身侧的女孩则略低着头,乖顺得仿佛真是侍女。   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顾鸿终究没有可以出拳的对象,他低下头,死死咬牙,用力得浑身发颤。   李殊檀回头时当然看不清细节,她只看见身形修长结实的青年垂头丧气,让她想起没抓到兔子的猎犬。   只这一眼,后脑忽然多了一股力道,不轻不重地一按,直接把她按进了屋里。   “这么好看?”随之而来的是鹤羽的声音,仍有些初醒的含混和微哑,语气倒是清晰可辨的凉,“要不要出去再看会儿?”   “不敢不敢。”李殊檀迅速否认,顿了顿,“对了,你怎么出来了?什么时候醒的?”   “大概一刻钟前。”倦意又有点漫上来,鹤羽褪去肩上松垮的外衣,信手在眉心揉了揉,“吴夫人见我出来,又借了身外衣。闲来无事,我干脆在门边等你。”   虽有太阳,还不到最热的时候,山脚下风又大,能吹一刻钟冷风,李殊檀有些感动:“这样啊。其实不用等的,我肯定回来。”   鹤羽轻笑一下,再开口却话锋一转:“然后,我吹着冷风,看见你和不认识的人一同回来。”   李殊檀的感动瞬间变成羞愧,转念又觉得不对,鹤羽这话听起来怎么有点酸酸的。但他确实没什么酸的必要,思来想去,她只能觉得鹤羽是那种小孩子脾气,但凡是自己身边的东西,一概不许旁人靠近。   她只好十分不认真地哄哄他:“先前有地痞欺负吴夫人寡居,幸好有九郎帮忙,吴夫人托我给他送条腕带,权当感谢。所以我才去的。”   “九郎……叫得还挺亲近。”鹤羽显然受用,轻声咀嚼完这个称呼,都没介意,“你一个人去的?”   “是啊。”李殊檀闻弦歌而知雅意,“没事,他是个好人。”   “世上人千奇百怪,可不是看起来好就真是好的。”鹤羽回想起顾鸿流露出的敌意,他不知其中关节,干脆直接盖章这人是对李殊檀有所求,“孤身前去,若是遇上麻烦,你又如何自处?”   他说得认真,李殊檀却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鹤羽顿时有些羞恼:“你笑什么?”   “没什么。我就是突然觉得……”这个联想其实不太妥当,但李殊檀觉得宁王不会介意,于是就说了,“你刚才说话,好像我阿耶。”   鹤羽冷笑:“你若是肯叫,我倒是也不介意多个女儿。”   “可我阿耶没了。”   鹤羽一愣,忽然想起李殊檀提起家里人的那几回,只在过去提起父亲,未来则都是语义模糊的“家里人”。他难得不知所措,只吐出来一个词:“……抱歉。”   “没事。”李殊檀摇摇头,“都过去了。”   “容我多问一句,令尊是遭遇不测?”   李殊檀的手缓缓收紧,一点点攥住袖口,她有千百种借口,反正在外跑商的行商死因总是千奇百怪,但这一刻面对眼前的少年,她突然不想撒谎。   于是,她一字一顿:“遇见叛军了。”   这是她第一次在鹤羽面前,直接用这样尖锐的字眼。她如此孱弱如此无力,巨大的痛苦只能化作言语,试图刺痛这个人。   而鹤羽真的感觉到一种钝痛,麻麻的,从心口跳出,一寸寸漫上来,不是潮水,更像雨,一滴一滴地落在身上。他知道在最终的胜利前,他的选择会伤害很多人,岁月绵长,他以为自己坚硬如铁,但真的听见,仍觉得疼痛。   鹤羽垂下眼帘,再度道歉,声音轻轻的:“抱歉。”   李殊檀反倒不知所措,吸吸鼻子:“我……”   眼下忽然有触碰的感觉,笨拙而轻柔,抹开微微的凉意和濡湿。   李殊檀这才意识到她哭了,替她擦去眼泪的正是鹤羽的手。   她忽然觉得好笑,对着天德军南十四营的校尉,她都忍住了不哭,对着叛军里的军师,她反倒眼眶酸涩,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李殊檀想笑,眼泪却落得更凶:“你过来。”   眼泪太多,指尖不够用,鹤羽慌乱地改成手掌,但还是不够用,半只手都是湿的,斑斑的泪痕打在短褐的袖口,让他想起湘妃竹。   他屈服了:“我过来。”   李殊檀仍落着眼泪,伸手,一把揪住鹤羽的前襟,一头磕在他胸口,使劲蹭了两下,濡湿一片衣襟。   鹤羽愣住了,半晌没动弹,连句嘲讽的话都没说。   “怎么?”李殊檀仗哭行凶,“嫌我弄脏了你的衣裳?”   “……不是。”鹤羽诚实地说,“这衣裳是从吴夫人那儿借的。”   李殊檀:“……”   她急得一抹眼泪:“你怎么不早说!我要多洗身衣服了!”   **   吴夫人所言不差,今天是个大太阳天,早上新洗的衣裳到下午就半干了,她又在火边烤了烤,送回来的两身衣裳干爽如新。   李殊檀说到做到,真替吴夫人把借来穿的衣服仔细洗干净,洗到鹤羽穿过的那身短褐襟口时还格外认真,连搓三回才放过。   鹤羽也没闲着,离去前,他解了腰下对佩中的一枚,算作感谢。吴夫人生性淳朴,自然不肯收,又是一番推辞,最后看日头有西斜的迹象,鹤羽和李殊檀又急着回去,她才不得不收下。   总之这一趟下山,折腾了两天,回去时日头偏西,李殊檀累得要死,懒得洗手作羹汤,直接把司墨踢去厨房。   饭后,她歇了会儿,才按照约定,去后厨洗碗。   司墨倒是不介意偶尔做一两回饭,但他好奇心重,碗碟洗着洗着,又挪到了李殊檀边上,手里捏着个盘子,手肘戳戳她的手臂:“哎,你这回和郎君去山下,还过了个夜,你们是去镇上玩了吗?”   “哪儿有啊。”李殊檀想起那场暴雨就觉得恼,把下山遇雨的事情说了一遍,叹了口气,“幸好有那位好心的夫人,不然我们恐怕要被雨浇死了。”   “也对。雨可大了,昨晚噼里啪啦的,我还以为屋子要塌呢。”司墨想了想,“那今儿白天呢,去哪儿玩了?”   “爬山。”   “哪个山哪个山?”司墨兴奋起来。   “这个山。”李殊檀怜悯地看了他一眼,“我们得回来啊。”   “唉,没意思。”司墨长叹一声,蔫巴巴地继续洗碗。   一时无话,后厨里只有碗筷碰撞的声音,直到窗外忽然传来几声鸟鸣。   李殊檀对鸟的了解有限,不太能分辨:“这是什么?鸮?”   “……可能吧。”司墨忽然放下盘子,在身侧擦擦手,“这个怪声不行,郎君喜静,夜里听见睡不着,明儿准得发怒,我们俩都遭殃。我去赶赶。”   “嗯嗯,去吧。”李殊檀心说鹤羽可真是个麻烦人,胡乱应声,放任司墨出去,继续和水盆里的碗盘搏斗。   等她把碗盘一个个捞出来擦干,窗外只有黑沉沉的天,树影幢幢。她终于觉得不对了。   一个鸟而已,司墨再不济也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赶什么鸟能赶这么久,总不至于被叼走了吧?   李殊檀纠结一会儿,随手抓了把片肉用的短匕,回身推开厨房门,融入夜色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涨收很慢,不知道是啥问题(我是不可能承认我写得烂的(敲桌.jpg)所以改了直白点的文名,文案也为了贴文名修了一下,大体没啥变化,内容也没改,莫惊慌(x)   说不定哪天我又脑子一抽改回去了呢(胡言乱语.jpg) 第18章 棋子   夜色深浓。   屋角挂了两盏风灯,晕出一圈昏黄的光,李殊檀不敢走远,贴着墙一点点挪动。所幸她的眼睛争气,在暗处视物清清楚楚,快绕到墙体的拐角处,就让她在拐过去的那一侧看见了两个人影。   其中一个自然是司墨,另一个却半侧着看不见正脸,身量和司墨差不多,但更干瘦,颌下留出一簇山羊须,在夜风里飘飘摇摇。   李殊檀皱眉,直觉其中有问题,迟疑着要不要再凑近些。这时忽然一阵大风,头顶的风灯摇晃碰撞,灯骨撞在一起噼里啪啦,那边的两个人齐齐转过头来。   李殊檀一惊,本能地后靠,后背的触感却结实柔韧,她还没反应过来,一只手已经捂到了她嘴上。   她更惊,当即想拔匕首,奈何身后这人想得周全,不仅捂在她脸上,还格住了她的右手。单手拔不出来,她只能手腕发力,摸索着大概是侧腹的位置,狠狠地用匕首鞘的尖端捅下去。   身后立即一声闷哼,然后有什么东西凑到了耳边。   先是蜿蜒柔顺的触感,经过露出的颈部时扫出一串细腻撩人的痒,大概是长发自发梢开始流过她的肩头;再是落在耳侧的声音,刻意压低,沙沙地抚过耳尖,分不清那种令人震颤的麻痒到底是因为声音,还是因为随之而来的温热吐息。   李殊檀浑身僵硬。   “……你倒是狠。”鹤羽顺手卸了李殊檀手里的短匕,“别动。”   李殊檀短暂地松了口气,绷紧的身体放松,立马又紧张起来,但她没法开口,只能用重获自由的右手扒拉鹤羽的手腕,含含混混地低声:“唔……”   “别出声。”鹤羽稍稍松开手上的力度,依旧贴着她的耳朵,“听。”   在李殊檀艰难点头以后,捂在下半张脸的手改了用力的方向,拇指贴着她一侧的颌角,轻柔地让她扭转偏向,从风里分辨人声。   “……风太大了,灯都差点撞坏。”最先分辨出的自然是司墨的声音,带着点抱怨的语气,“您找我就为了这事吗?”   “自然不是。”答话的是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只是玩乐虽好,得先行正事啊。”   李殊檀觉得这声音有点耳熟,指尖在鹤羽的手腕上敲了敲。   “崔实道。”鹤羽会意,声音压得极低极轻,几乎是气音,“就是宴上召你近身的那个。”   李殊檀诧异地瞪大眼睛。   “继续听。”鹤羽说。   这边他轻声指点了两句,那边的两人也在交谈,李殊檀再凝神时,崔实道似乎说了什么,又到了司墨该答话的时候。   “……您就只把这些事当正事!”出乎意料,司墨的语气相当娇俏,和平常傻愣愣的少年形象完全不同,简直是在撒娇。   李殊檀听得一阵恶寒,背后鸡皮疙瘩起了一层,又听见司墨接着说,“我问过,他确实出去了,不过是去山下,听那小娘子说,只是因雨随便找了户人家借宿而已。想来也是,昨夜雨那么大,能去哪儿呢!近来我也一直盯着,不见什么异样,还有啊……”   李殊檀猛地握住鹤羽的手腕。   鹤羽动都不动,只轻轻地笑一下:“所以我要你离他远些。”   他的反应太平静了,李殊檀心想难不成他一直都知道,但她不敢开口,只能在他腕上勾画,试图用瞎画的符号让鹤羽领会意思。   “对,我一直知道。”鹤羽猜到她想问什么,又笑了笑,吐息落在她耳尖,“继续听,还有更好玩的。”   李殊檀觉得耳朵有点痒,紧接着有点热,她闷闷地应了一声,继续凝神细听。   这会儿还是司墨的声音,比刚才那一声更柔,有些撒娇的意味:“……您别只想着他啊,我站在这儿呢,您也不看看我?”   “这就看你,这就看你。”该问的事问完了,崔实道搓搓手,“刚才那可不叫正事,现下该做的,才是正事。”   这一句意味深长,李殊檀耳朵发紧,心情复杂得简直要昏过去。   幸好鹤羽从后边扶了她一把,低而轻的笑声又淌进她的耳朵里。说来奇怪,分明是身旁的侍从背叛,或者干脆从一开始就是安插的棋子,但他丝毫没有动怒的迹象,一直是若有若无的笑,和呼吸一起滚过李殊檀露在外边的肌肤。   “现在你知道了吗,”他还在笑,“先前宴上,他为什么偏偏选中你?”   那声笑音激得李殊檀忘了不能开口,她压低声音:“总不至于,因为我不像女子吧?”   鹤羽没答,只在她耳下轻抚过去。女孩还没长开,光看身形确实雌雄莫辨,但若是仔细看,她的长相其实相当女气,几乎没什么颌角,平滑纤细,圆融得让鹤羽想起打磨数次的扇骨。   他忍不住又摸了一下。   指尖擦过的地方又麻又痒,李殊檀也不知道这是什么见鬼的反应,刚想扭头挣脱,耳朵里又灌进来一股让她羞恼的声音。   今夜的天气也是见鬼,刚才风大得风灯的竹骨撞得梆梆响,这会儿又静得一丝风都没有,声音绕过拐角,全涌到这边。   或许是因为觉得这时间鹤羽应该在休息,李殊檀则不足为惧,又或许是因为上头,总之那两人相当放肆,衣物窸窸窣窣摩擦的声音不绝于耳,期间还有些模糊不清的声音。崔实道似乎说了什么,司墨的回答含含糊糊,只隐约听见个语调,甜得发腻。   李殊檀越听越恼,一动,身后也是衣物摩挲。她忽然觉得不对了。   那边自然是一对让人敬佩的野鸳鸳,她自己这儿也没多好,被鹤羽半抓半抱,整个后背都贴在他身上。李殊檀清晰地感觉到鹤羽呼吸时胸口的起伏,应和着呼吸吐在耳朵上的节律,甚至扫在耳侧的发丝都能配合着一颤一颤。   发梢、吐息、声音,她确实陷进这少年的怀里,闻到的全是淡淡的梅香。   李殊檀感觉到自己的呼吸乱了,她脸上热得不行,想从鹤羽怀里挣出来,又怕弄出太大声音,只敢轻轻挪动。一颗心在胸腔里乱跳,听觉越发敏锐,又起了风,风声里模糊的交缠和身后衣物摩擦的细微声音混在一起,一时竟分不清究竟出于何处。   “……郎君?”她紧张得声音发颤,清清嗓子,继续压着声音,“能不能先松开?”   鹤羽倒是没什么占便宜的心思,就是想逗逗她,准备好了松手,嘴上却故意戏谑:“哦?为什么?”   “那个……”李殊檀脸上更热,吞咽一下,轻轻地说,“你硌着我了。”   一时沉默。   紧接着肩上忽然一重,她没防备,直接被推出屋檐下,倒跌了两步才站稳。   “是玉!”鹤羽仍站在风灯下,紧贴着墙面,左袖抬起,自鼻梁起遮住下半张脸,露出的一双眼睛颤着睫毛,眼尾飞红,哪儿还有刚才戏谑调笑的浪荡样子,活脱脱是个被人调戏的可怜人。   他像是要证明什么,右手勾起腰带下的佩玉,恶狠狠地强调,“是佩玉!”   李殊檀傻了,眨眨眼睛:“我也没说不是玉啊……”   鹤羽意识到他误解了,浑身一僵,但他总不能对着李殊檀那张茫然的脸解释他想的是什么。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忽然扭头,回屋关门时下手挺狠,重重一声。   李殊檀也迅速钻回厨房,把门关上,回味了一下鹤羽通红的耳尖,心说这人真是莫名其妙。   又过了一会儿,厨房门开了,司墨探出个头,脸上的红晕让夜风吹得干干净净,头发扎得一丝不苟,只有颈下有个红红的痕迹,像是指印。   他大概察觉到,不动声色地拎了拎领子,随口瞎说:“我刚去看了,真是鸮,不过我没抓着,就回来了……那个,刚才那声音那么大,是你关门吗?”   李殊檀看见他就觉得心情复杂,迟疑片刻,选择替鹤羽遮掩:“不是,我也被吓着了。可能是你刚刚出去没关严实,风一吹,撞过来了。”   “哦哦,这样……”司墨也不想纠结这个问题,“行啦,天色不早,你快收拾收拾回屋去吧,我也去歇着了。”   李殊檀当然点头,司墨不愿多想,关门出去,这回倒记得在外试了试,把门压得严严实实。   门内的李殊檀盯了那扇门一会儿,忽然一把捂住脸:“这都是什么事啊……”   作者有话要说:  阿檀智力–1–1–1……   鹤羽:不要凭空污人清白(哭哭(bu   -感谢在2020-04-29 20:29:10~2020-04-30 20:02: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沙澜之岸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昼夜分离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土二七点 11瓶;宾语赋格 3瓶;水果茶是水果、桃花雨纷纷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9章 流箭   昨夜闹了这么一通,李殊檀当时不觉得,躺在榻上模模糊糊快睡着时却突然揪起来,反复地想,越想越尴尬,尴尬得今早差点起不来。   摸黑打水洗脸时她一低头,在水盆里看见俩黑眼圈,当即暗道不好,顶着这么一双眼睛,见鹤羽时准被他嘲笑。   但又不能不去,李殊檀磨磨蹭蹭地挪去正厅,想到要见鹤羽就更尴尬,然而一进正厅,并不见那少年的身影,只在桌边看见捏了块帕子的司墨。   李殊檀先是松了口气,旋即觉得不对劲:“……郎君呢?”   “还在睡呢。”司墨抬头,也是一对黑眼圈,“别提了,昨晚大半夜的,郎君突然让我烧水沐浴,这会儿可不是还睡着呢。”   他打了个哈欠,又抹了把脸,“唉,他能补觉,我可不能,困死我了……大半夜的烧水,谁熬得住啊。”   ……还不是你害的!   想到昨晚风里黏黏糊糊的纠缠声,李殊檀立即一阵恶寒,接着突然又浮出微妙的感觉,从颈侧漫到耳尖,像是鹤羽的那缕长发反着攀上去,又像是一条蛇缓缓蜿蜒,略微的麻痒,让她浑身发颤。   她顿时也想烧水沐浴,隔着衣袖搓搓手臂:“……天越来越冷了,也正常吧?要是能,我也想好好洗一回。”   “我可不给你烧水。”司墨哪儿知道她暗指什么,“你真想洗,就自己烧水。要是不怕冷,往南边走,有个小水潭,里边的水是干净的,平常也没人去。”   李殊檀不咸不淡地“哦”了一声,转身要走。   司墨惊了:“哎——你不会真去吧?!”   “放心,我不去。”李殊檀背对着司墨,挥挥手,“我去厨房弄点东西吃。”   说完,她原路出去,在门角一晃,身影很快就不见了。   司墨的神色变了变,刚巧一片云遮过太阳,屋里暗了一半,他的脸浸在阴影里,模糊不清。半晌,他缓缓松开手,掌心里的帕子落在桌上,揉得一团皱。   **   李殊檀原地缓了一阵,稳住呼吸,拨开挡在前边的一丛灌木。   往南直走,越过一个小坡,果然有个水潭。如司墨所说,这个水潭人迹罕至,地上厚厚一层落叶,灌木长得足有半人高,倒是个沐浴的好地方。   李殊檀从拨出的缝隙里钻进去,蹲在水潭边上,放下带来的篮子,掬了捧清澈的潭水泼在脸上,瞬间冻得她一个激灵。她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天,从袖中取出鹰哨,长长地吹了一声。   南十四营的鹰哨是特制的,听起来和真鹰啸叫也没太大区别,李殊檀又吹了两声以假乱真的哨音,传回来的却多了另外的鹰啸。   她凝神听了一会儿,再度吹响哨子。   这回传进耳朵的除了啸声,还有拍打翅膀的声音,李殊檀赶紧伸出手臂。   片刻后,臂上一重,两只尖利的鹰爪锁在捆了厚厚几层棉麻的地方。饶是知道这鹰只驯来传信,和那双眼睛对视时,李殊檀还是本能地惊了一下,差点把鹰甩出去。   她缓了缓,捏着鹰哨,试探着开口:“……流箭?”   鹰没有反应,抖了抖蓬松的羽毛。   “不是吗?”李殊檀不太能分辨,何况这鹰在她眼里模模糊糊,她想了想,在鹰的颈下摸了摸,果然摸到了个细长的东西,指尖一勾,那东西就滚进了掌心。   颈上一松,鹰霎时松开李殊檀的手臂,腾空而起,她还没反应过来,再抬头时天上已经空空如也,只有几片薄薄的云。   留在李殊檀手里的则是个细窄的短筒,空心而无开口,她不信邪,细细摸着筒壁,最终在接近筒底的位置摸到了细细的小字。排列紧密的一排,像是刻上去的,要不是李殊檀用不上眼睛,真没这个耐心全摸出来,或者干脆一打眼只以为是花纹。   她定下心神,反复摩挲,筒上的笔画一个个拼合起来,拼出来的字正好五个。   “……已悉……望……珍……”李殊檀仔细摸过去,磕磕巴巴地往外吐字,“望珍重?”   看口吻,是个极其简短的回复,但是收信人是谁?寄信人是谁?知悉什么了?   一连串的问题砸下来,李殊檀莫名其妙,记住那几个字,解下缠在臂上的布料,顺手把短筒丢进潭水里。铁制的短筒入水,溅起小小的水声,旋即被枯枝碰撞的声音压过去。   李殊檀一惊,猛地抬头,正对上鹤羽的视线。   “你……”鹤羽也有点诧异,眉头一颤,“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李殊檀转转视线,故意遮掩,“没什么,就是走走……看看有没有菰什么的,采回去做个午膳。”   “天这么冷,哪儿来的菰?”鹤羽拨开灌木,拉近和她的距离,“你到底来做什么?”   “我……”李殊檀还不肯说。   鹤羽顿了顿,继续往前走。他并不想刻意吓唬眼前这个女孩,但事关平卢镇军的回信,还有他埋了将近一年的秘密,他必须万无一失。   他顿了顿,不自觉地拿出尚在大理寺任职时的架势,几乎是威吓:“说实话。”   李殊檀肩膀一抖,像是被吓着一样,仓皇地退后两步,握着棉麻的那条手臂直往身后藏。   鹤羽扫过她的手臂:“手上是什么?”   “……你不会想知道的。”李殊檀转身要跑。   别说她只是做个样子,就是真铆足了劲想跑,也未必能从鹤羽手里逃脱。她刚转完方向,鹤羽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另一只手一扯,迅疾地把她捏在手里的东西扯了过来。   入手的果然是棉麻的质感,柔软得有点过头,像是被反复搓洗过,还有股淡淡的皂香。鹤羽看了被挟住肩膀的女孩一眼,抖开那团布料。   然后,他愣住了。   长长的一段布料,两侧的短边上有系带,大概是用来捆在什么东西上边的。两条长边则刺着细小的花纹,交错细密,看着好像缠枝莲。   他从没用这东西,这辈子估计也用不上,但这个样式的花纹他见过很多次。从长安城到博陵,总有大胆的贵女穿衣恣肆随意,只穿系在胸口的长裙,外边披着纱衣,隔着罗纱在胸口若隐若现的,正是差不多的纹样。   鹤羽傻了。   他的手猛地烧起来,和布料接触的手指有如火灼,他像是被烫到一样,立即松开李殊檀,整张脸涨得通红,哪儿还有刚才逼问时的阴沉威严。   脑子里一盆滚水泼下来,鹤羽光顾着磕磕巴巴地道歉,都忘了手里还拿着小娘子的诃子:“抱歉,我不是……”   “司墨说,若是不怕冷,可以到这里来沐浴!”李殊檀一把夺过诃子,半捂着脸,闷头钻出灌木丛,甩下一个羞愤的背影,连篮子都不要了。   鹤羽没反应过来,就一愣的时间,女孩已经跑得无影无踪。   他生平第一次知道什么叫手足无措,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迟疑良久,鹤羽看看通向水潭的小道,再看看天,又犹豫片刻,才半蹲下来,谨慎地伸手在篮子内拨了拨。   不知该说是如他所料,还是非他所愿,篮内只有一套衣物,摸不出任何异样。   被掳来的女子等同奴隶,见不到什么好布料,最下层的外衣相当粗糙,恐怕用点力就能撕裂经纬;中层的则是衬里,稍柔软些,但以鹤羽的评判标准来看还是太扎手。   只有最上层的布料姑且能一摸,粗糙的棉麻因反复搓洗而软化,格外柔软,好像之前从李殊檀手里抢来的触感。   鹤羽曲了曲指节,那条诃子好像还在手里,洗得微微发白,上下边缘刺着细密的缠枝莲。他不经意间抚过布料的一侧,而另一侧曾经紧紧裹在李殊檀身上,贴合着女孩的胸腹。   他有些恍惚,低头在指尖嗅了嗅,闻到的果然是淡淡的皂香。   鼻端的香气渐渐淡去,鹤羽忽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猛地起身,差点跌进灌木丛里。他惊魂未定,胸口剧烈起伏,半晌,闭着眼睛,抬手在额上扶了一把。   作者有话要说:  给这个以为自己耍了流氓其实是被耍了流氓的可怜的二五仔点蜡(……)   如果我看的资料没理解错的话,诃子其实是可以外穿的,有装饰性,所以看看碰碰也没啥,奈何某个兄dei此时还拥有一些没必要的良知……所以阿檀才利用他的羞耻心计划通了(x)   顺便一提,我把文名文案改回去啦,怎么说呢,我可能是个优秀的甲方,就是那种改来改去最后还是觉得原版最好的标准甲方(然鹅事实上我是个乙方(沧桑吐烟) 第20章 蟹笼   扮演一个羞愤欲死的少女不需要太谨慎,李殊檀连鹤羽的住处都没回,直接闷头冲回了最初困居的茅屋。   时间挑得不太好,茅草房里门窗大开,屋里没几个人,都坐在通铺上,借着照进来的阳光做针线活。见李殊檀回来,只有阿七抬眼瞄了瞄,旁人动都不动,依旧埋头走线穿针。   李殊檀的铺位在阿七边上,许久未归,被子和枕头卷成一团,乱糟糟的,放着些零零碎碎的杂物。正对着下脚处摆了只火盆,里边的火已经熄了,只剩下一盆碳灰,偶尔爆出一两个橙红的火星。   时人有放火盆驱邪的说法,李殊檀有些不舒服,含混地问:“火盆怎么放在这里?上下恐怕不太方便,不慎绊着就不好了。”   “屋子小嘛,没地方放,就放那儿了,反正也不过你那里走。”阿七又瞄了她一眼,手里的针刺过布,扯出长长的线,“你要回来?那你挪挪就行了。”   “我只是回来看看……嗯,顺便来取忽雷,那边又有些事,要人弹琴陪侍。”李殊檀随口编了个理由,编完倒是真想把忽雷取回去,“我记得应当是个少年送回来的,现在由我取回去。那架忽雷放在哪里?”   话音一落,屋里几个面生的娘子齐齐抬头,一同看向李殊檀,等她诧异的目光扫过去,又齐齐低头,有个娘子甚至背过了身。   李殊檀更奇怪,顺势在屋里扫视一圈。茅屋狭小,塞的人太多就更显逼仄,两排通铺靠墙,一左一右摆了两只大柜子,中间的空隙窄得稍丰腴些的女子恐怕得侧身踮脚才能通过。   然而如此狭小而一览无余的空间,一圈看下来,却不见那架忽雷。   李殊檀直觉不妙,眼皮一颤:“忽雷呢?”   无人回答。   屋里静默无声,只有衣物摩擦的窸窣,还有针线穿过布料时轻微的声音。   “到底放在哪儿了?”李殊檀又问了一遍。   依旧无人应答,坐在右侧的一个娘子抬头,先小心翼翼地看了李殊檀一眼,又看了阿七一眼,然后迅速收回视线,欲盖弥彰地低头,咬断穿出的缝线。   李殊檀顺着她的视线,看向阿七,低声问:“忽雷送回来,我想总是放在我的铺位上的。阿七,你在我边上,那我问问,你见过那把忽雷吗?”   阿七的手一顿,针刺进去半截,晃晃悠悠地立在布料里。她接着下针,含糊地说:“……没了。”   “……没了?什么意思?”   “你别问。”阿七说,“反正就是没了。”   “没了是什么意思?”李殊檀急起来,想得出来的差错一桩桩从脑海里跑过去,语气急促,“是没送回来过,还是被旁人取走?那是很重要的东西,暂存在我这里,我总得知道去哪里……”   “烧了。”阿七打断她的话。   李殊檀愣住:“……烧、烧了?”   “……对!就是烧了、毁了、没了!告诉你别问了,现在知道了,满意了吧?”阿七一把甩开手里正在缝的布料,话匣子一开,剩下的话倒出来轻而易举,“那东西是让人送回来的,说是你的,我们就把它放你榻上,谁知道太重,夜里滑下去,掉火盆里了,第二天起来才发现,都烧得不剩什么了。”   李殊檀不敢信,眼前一黑,差点跌倒。她吞咽一下,稳住身子,低头看着榻前的火盆:“……就是这只火盆吗?”   “对,就是这个。”阿七说,“谁让那把乐器那么不稳,放榻上都能掉下去。”   李殊檀抬头,在阿七脸上看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表情。   阿七拧着眉,眉眼皱巴巴的,像是痛苦,但她闭合的嘴唇又翘着,两边的嘴角拉起来,仿佛一个怪异的微笑。痛苦和欢乐在她脸上并行,李殊檀盯着看了一会儿,恍惚间看到一种自残般的快意。   她忽然意识到,这不是意外,而是预谋。   司墨虽是崔实道安插在鹤羽身边的棋子,但不至于和李殊檀这样一个被掳来的倒霉鬼过不去,忽雷在他手上那一程不会有意外,他也不会故意乱摆。   但忽雷到了她榻上,到了茅屋里这群人手里,没那么重的乐器就能从平整的榻上滑下去,就能刚巧落进摆在榻前的火盆里,就能一直无人发觉,直到烧成厚厚一盆碳灰。   李殊檀曾听过个半真半假的故事,说是东海有个捕蟹人,钓来的海蟹放在无盖的背篓里,从不见有蟹爬出去。时人觉得神奇,纷纷猜测那只背篓是否制作工艺特殊,又或者往里面放了些特别的药粉,甚至有人猜测这捕蟹人是蓬莱仙人,只要轻轻一点,海蟹就不敢动弹。   但是,这些猜测都不是真相。   答案简单得近乎怪异,只要一只背篓里放足够多的蟹,但凡有一只海蟹想爬出去,另外的就会伸出钳子,使劲地把那只蟹钳回来。那些海蟹在背篓里互相钳制、互相踩踏,永远也爬不出背篓。   现在李殊檀就是那只想往外爬的海蟹,但她并不是爬向自由,而是爬到沸腾的油锅边上,然而即使如此,其他海蟹也不想让她出去,不想让她碰到逃脱的一点可能。   李殊檀一阵绝望。   或许是她的表情太痛苦,反倒取悦了榻上的女孩,阿七摸了摸,摸出压在枕下的一对青玉。   “喏,只剩下这个了。”她凉凉地说,“既然你说很重要,那留个纪念吧。”   青玉落地,“当啷”两声,滚在火盆边上。   李殊檀换了一口气,缓缓蹲下,捡起那对青玉。所幸用的玉料不纯,从榻上丢下来倒没开裂,只是滚了一圈灰尘。她小心地擦干净上面的碳灰,藏进贴近心口的位置。   她紧皱着眉,睫毛颤抖,声音也发颤,像是要哭出来:“为什么……”   “有什么为什么的?就是你运气不好!”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让阿七大为满意,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李殊檀,尖利地说,“你要是运气好,也不会被抓进来啊,被选中去弹琴又怎么样?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连琴都能掉下去烧掉,你就是没这个富贵命!”   李殊檀没有回答。   她摸摸心口,确认那对青玉已经藏好,深吸一口气,端起火盆,手腕发力,把一整盆碳灰全泼了过去。   烧了一夜,上层的碳灰发白,摸上去是凉的,往深里摸才有些温热,最底层的也只是略微烫人而已,但一整盆泼过来,阿七躲闪不及,让碳灰泼了个满头满脸,呛得不断咳嗽,露在外边的肌肤还有被火星烫到的。   她当即发怒,一面吐着碳灰,一面伸手想去抓李殊檀的头发:“贱人!”   李殊檀没回嘴,也没给她机会,以她在军中滚出来的那点功夫,对付个女孩绰绰有余。她钳住阿七的手臂,直接把她从榻上扯下来,都没让她穿鞋,一路往外边拖。   阿七当然不让她拖,但拼力气拼不过,靠本事也不行,也不知道李殊檀哪儿来的力气,看着比她瘦,手劲却大得她动弹不得。   “你们……你们快来帮我啊!”眼看要被拖出门,阿七也顾不得嘴里的碳灰了,朝着还在通铺上的几个娘子大喊,“当时那琴烧起来,你们也没救啊!你们难道就当没做吗?!”   那几个娘子脊背一僵,没人动弹,依旧穿针引线,沉默得就像当时看见阿七把忽雷推进火盆。   李殊檀懒得管从犯或者同谋,紧抓着阿七,越过灌木丛,一直拖到溪边的偏僻处,才把她狠狠地掼在地上。   山路粗糙,又临近冬天,草皮枯萎,路上细碎的小石子露出来,阿七没穿鞋,拖了这么一路,脚上全是细小的擦伤,血滴滴答答地渗出来,痛得她想打人。   但她又不敢和李殊檀硬拼,忍痛抹了把脚上的血,梗着脖子:“你干什么?!不就是架破琴吗,放了十年的烂木头,难不成你还想杀了我?!”   李殊檀没有回应,只低头看着披头散发的阿七,面无表情。   她是因为过度愤怒导致的反常平静,阿七却以为她怂了,挣扎着站起来:“你杀啊,有本事就杀了我啊?!不过是去陪男人,你以为自己了不起啊,贱人就是贱人,到哪里都是贱人!”   “我告诉你,你的破琴就是我丢进火盆的,那又怎么样?没人拦我,因为大家都讨厌你,讨厌你这个贱人!”阿七越说越起劲,啐了一口,得意洋洋地再次下了定论,两个字几乎要怼到李殊檀脸上,“贱、人!”   李殊檀最先觉得好笑,然后又觉得无力。   她想救自己,想救天下,想把那架刻着“长安”的忽雷带回长安城,然而她既救不了自己,也救不了天下,甚至连架不会动的忽雷都保不住。   到头来兜兜转转,她还是个废物,四面都是血泪,独她一人徘徊。   于是李殊檀真的笑了一下,她伸手,抓住阿七的领子,怒极痛极,反倒异常平静,语声轻柔:“你以为,我没杀过人吗?”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让我们云栖露个脸x   鹤羽:……   -感谢在2020-05-01 20:05:46~2020-05-02 20:11: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Tri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虫二 35瓶;独步小镇、君子九思 10瓶;那个谁 7瓶;宾语赋格 4瓶;桃花雨纷纷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章 梅骨   她膝盖一弯,手上猛地发力,整个人蹲下,同时把阿七扯得踉跄地跌倒在地,一头磕在溪边。   暴怒之下要制住个女孩太容易了,李殊檀第一次感觉到暴力的酣畅快感,她单手按住阿七的肩,膝盖顶在她背上,另一只手探进她的头发里,按住她的后脑。   “你可知你在哪里?你在叛军之中,和我一样是被掳来的奴隶,不得自由、不得为人,生杀予夺全在叛军手里!”李殊檀没管阿七诧异的眼神,右手用力,迅猛地把阿七整张脸压进溪水里,“那是叛军,自范阳起家,曾一路逼到长安城的叛军!”   溪水倒灌,阿七本能地开始挣扎,但顶在背上的膝盖、压在后脑的手那么用力,李殊檀好像不是个女孩,而是尊铁塑,让她动弹不得。阿七呛了一大口水,从鼻子痛到肺部,在她以为自己要淹死之前,李殊檀忽然收手,把阿七的头扯上来。   十月里的溪水冰冷,阿七还记得那些水往口鼻里灌的感觉,吓得浑身哆嗦,嘴唇冻得青紫,眉眼间全是碎石割出的血痕。她不断往外吐水,又大口大口地呼吸:“我……”   李殊檀没给她说话的机会,再度用力,再次把她的头一把按进水里。   “你可知这一路,他们烧田地、夺金银,肆意妄为,男子砍杀或充军,女子为奴受尽□□,到底杀了多少人?!良田尽毁,房屋倒塌,连五姓都难逃灾祸,多少人流离失所,到冬日就成饿殍?!”李殊檀死死按住阿七的头,胸口剧烈起伏,声音里都带着沉重的呼吸声,“你可知有多少平乱的镇军死于非命,你可知被迫出城迎战却不降的常山太守因痛斥叛军被割舌,再片片割肉,那是凌迟——是凌迟啊!”   气血翻涌上来,她浑身发颤,抓起阿七的头发,让阿七透了两口气,然后再把她按回去。李殊檀眼前一片模糊,战场上见到的血好像又泼在脸上,烫得她几乎要落下泪来,她的手不断发抖,阿七挣扎时不断有溪水溅到手上。   溪水冰冷,鲜血滚烫,李殊檀一阵阵地眩晕,说话时痛得几乎泣血:“你可知有多少人没了亲人,从此孤苦无依,天上天下都不知道归处?我啊——是我啊!我没有阿耶了,从小到大都陪我玩的人也没了!早上还对着我笑的人,夜里就是白骨……”   阿七仍在挣扎,溪水不断地往口鼻里灌,死亡的阴影逼近,她脸上全是水,分不清是眼泪还是溪水,狼狈不堪,哪儿还有刚才指着李殊檀的鼻子辱骂的跋扈样子。   “你可知那忽雷背后刻了什么?”李殊檀自问自答,“刻了‘长安’,是长安城啊。那乐姬宁死不愿为叛军献艺,一头撞死,忽雷才到了我手里!”   “叛军所食所衣,都从无辜人手中掠夺,不亚于啖人肉饮人血,你我不过奴隶,不知哪天就死于非命。我在油锅边上徘徊,你还以为我从叛军手里取了富贵,因无聊的嫉恨毁了忽雷,到底谁是贱人?”李殊檀收回膝盖,狠狠地把阿七扯出溪水,一巴掌打在她脸上,“到底谁是?!”   她下手极狠,一巴掌下去,阿七一侧脸颊迅速肿起来,鲜红的指印浮出来。   让冷水浸了好几通,又是这么狠一个巴掌,阿七整个人都懵了,涕泪横流,哆哆嗦嗦地求饶:“是我、是我……我是贱人,我是贱人……别杀我,求求你,别杀我……”   李殊檀本就没想杀她,只是怒极泄愤而已。她从阿七、从那些沉默不语的女子身上见到了人愚蠢至极的恶性,但她依旧想救这天下,想再见天下人安居乐业的盛世繁华。   ……只是她做不到。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一通发泄用尽了气力,那股无力感又漫上来,李殊檀觉得疲倦,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她推开阿七,起身,跌跌撞撞浑浑噩噩地往外走,再没有回头。   **   大雨滂沱。   李殊檀忘了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下的,也忘了淋了多久的雨,她只是在泥泞的山道上行走,既觉得冷,也觉得热,整个人混混沌沌。   她想,她又要死了,只是这回死得更惨,都没活过十五岁,也没来得及见到崔云栖。她会悄无声息地死在叛军之中,白骨黄土,率先回到长安城的梁贞莲依旧会散布谣言,说她通敌叛国,等不到她回去的阿兄只能把“昭临”这个封号转赠给梁贞莲,算是对天德军最后的追忆。   李殊檀忽然觉得好累,四面都是茫茫的夜色,野鸟尚且有枝可依,只有她无家可归。   又跌跌撞撞地走了一阵,前方忽然多了个撑伞的身影,修长、挺拔,握伞的那侧大袖垂落,露出一截流畅有力的手臂。   李殊檀定住脚步,愣愣地看着那个影子。   撑伞的是个少年,大袖青衣,缓缓地抬起伞缘。四下无光,眼疾不再是李殊檀的束缚,随着伞缘向上移动,她一寸寸看清那张漂亮的脸。   身似梅骨,颜如皎月。   那是崔云栖,少时的崔云栖,她心心念念的人,居然出现在她面前,撑着三十二骨的纸伞,伞面上一枝寒梅。   李殊檀一时不知该以何种表情面对他,她想笑,眼泪却先从脸上淌下来。   她遥遥地看着那个撑伞的影子,跌跌撞撞地跑过向死前的幻影,逆着碎石和风雨,淌过满地的泥水,扑进少年的怀里,把泪水和雨水全擦在他衣襟上,晕开那股冷冽的梅香。   “郎君、郎君……”李殊檀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崔云栖,脱口而出的称呼暧昧至极也生疏至极,她颤着嗓音,“我终于见到你了……”   崔云栖还撑着伞,想来是不太方便,只虚虚地揽在女孩腰上,声音飘飘渺渺:“……你怎么了?”   “我想……我想救自己,想救天下,”发生的事太多,李殊檀一时说不清楚,她越来越冷,也越来越热,根本理不清思绪,飘飘忽忽,“但我救不了,世人只恨我……我什么都救不了。”   “天下哪是那么容易救的?如履薄冰而已。”崔云栖的语气有些听不清晰的萧索,像是自嘲,但他很快把这个话题放过去,摸在李殊檀满是冷雨的脸上,“你到底怎么了?”   印象中他的手该是温暖干燥的,这会儿却觉得阴冷濡湿,但李殊檀并不介意,她在掌心里蹭了蹭,缀着水珠的睫毛垂落,温驯得像是在掌中撒娇的幼猫。   然而她说出来的话那么吓人:“我想,我是要死了吧。”   崔云栖的手一顿,片刻后,他回答:“胡说。”   “真的,我可能是太累了……真的撑不下去,早点去见我阿耶,好像也不是坏事,只是怕他又要跳起来骂我。”提起宁王,李殊檀莫名地笑了一下,又在少年怀里蹭了蹭,声音越来越弱,“但我不怕死,也不遗憾。我终归是再见到你了,我没有遗憾了。”   崔云栖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沉默良久,没有回应。   李殊檀并不指望死前的幻象能回答什么,她只是抬起头,看向少年。雨还在下,噼里啪啦地打在纸伞上,远处有别的人走过来,提着风灯,昏黄的光透过雨照进伞里。   伞下的女孩抬着头,眼瞳混沌,视线涣散,雨水把整个人打得乱七八糟,但她的脸上带着甜蜜的笑意,怀着深藏的眷恋,不像是刚从暴雨里过来,倒像是一直都在爱人的怀里。   她看着近在咫尺的少年,低声说:“我这一世……就是为了郎君来的。”   崔云栖浑身僵硬,诧异地睁大眼睛:“你……”   他没能问出来,或者说自己也不知道要什么,李殊檀自然也没回答。她依旧注视着崔云栖,眼睛里波光粼粼,然后那点波光渐渐暗下去,细密的睫毛震颤,让崔云栖想起被风雨摧折或者投入灯中的蝴蝶。   他看着李殊檀苍白秀美的脸,片刻后,抹去她脸上的雨水,收起手臂,缓缓地把女孩抱在了怀里。   李殊檀心满意足地笑笑,彻底晕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给鹤羽点蜡,收到了一份无法判定到底是不是归他的告白(……)   今天早点更,空出下午的时间做作业TAT如果我没有回来,那就说明我作业做不完了,忘了我吧重新开始生活xxxxx 第22章 迷梦   鹤羽把犹自滴水的伞丢给司墨,快步抱着李殊檀进屋,把她挪进浴桶里。女孩入水,他腾出双手,拧去袖上吸饱的水。   身后一声轻轻的“吱呀”,大概是司墨会看眼色,贴心地替他关上门。   门一关,外边的雨声传进来就弱得多,模模糊糊,最清晰的反而是鹤羽襟上袖上拧出来的水,淅淅沥沥,像是更漏。   他朝身后看了一眼,房门紧闭,地上拖出一道水痕,蜿蜒到浴桶边上。再朝前看,屋里只有一只浴桶,一侧摆着衣架和屏风,烛光从屏风后边照过来,朦朦胧胧一层昏黄。   浴桶里各色药材起起落落,李殊檀靠着桶壁,头软软地垂着,长发浸进水里,像是水藻一样荡开。隔着浮在水面上的药材,隐约能看见女孩的身体起伏,纤纤瘦瘦,柔媚如同春山。   热水是司墨刚准备的,热气蒸腾,微苦的药香缠在鼻端,鹤羽却突然紧张起来,一时都不知道该不该下手。   他犹豫半天,戳戳李殊檀的脸,哑着嗓子:“喂。”   李殊檀自然没有回答。她烧得昏昏沉沉,眼睛都睁不开,脸颊往另一侧一偏,头没了平衡,整个往水里沉,幸好鹤羽眼疾手快,才没让她一头栽进热水里淹死。   他不敢再乱动,只敢用掌根的力气,扶着李殊檀颈下到下颌那一块,小心地让她靠住桶壁。   折腾了这么一通,李殊檀终于乖了,略低着头,濡湿的睫毛上晕着层淡淡的灯光,两颊上烧出浅浅一层红晕,看着倒是比刚才撞到他身上时气色要好。   鹤羽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迟疑着伸手,只在指尖用力,极轻地把滑到耳侧的那缕长发撩到耳后。   他的指尖太凉,激得李殊檀极轻地“唔”了一声。   鹤羽一惊,赶紧收手,左手紧扣着浴桶边缘,刚替她绾过头发的右手却无所适从,从发间到桶壁,再从外缘滑回自己身侧,放哪儿都不太对,碰着什么都残留着柔顺濡湿的触感。   “你……”略带湿意的指尖在掌心勾了勾,鹤羽吞咽一下,沉声,“刚才我顺手替你把脉,大概是淋了雨发烧,故而我命人准备了药浴,熬过今夜就好了。只是……”   他顿了一下,后边的话没好意思直说,憋了半天才闷闷地说,“……只是不能连着外衣一起泡。”   李殊檀一无所知,头往下耷拉了一分,仿佛无意识地点了个头。   “……那我就当作你答应了。”鹤羽吸了口水汽,从喉咙口出来的话都仿佛染了热度,灼得他加快语速,“你我素昧平生,你说为我而来,我自然不信。但按你的说法,既有婚约,我会履约,今日也算不得是我无耻。”   屋里的热气越来越多,他生平第一次觉得水汽烫人,烫得他满脸通红,耳尖几欲滴血。   鹤羽站起来,一面告诉自己不必在意,一面又不好意思,最后出口时别别扭扭,声音低得像是强行说服自己,“不过是……提前一些而已。”   他使劲一闭眼睛,绕到李殊檀身后,缓缓俯身,双手沉进浴桶,摸索着去找她的衣带。大袖从臂上滑落,吃透了水,悬浮在水中,缠着漫卷的长发,鹤羽一时恍惚,居然觉得像是交颈。   但他很快就没心思恍惚了。   水面浮着一层药材,热水浸得发棕,什么都看不清,视觉受限,触觉反而清晰起来,鹤羽自然而然地在衣袖间摸索,越不愿想,他的手就越像是笔,饱蘸浓墨,在画纸上抚出女孩的轮廓。   ……温香软玉。   这个词突然跳出来,鹤羽眼皮一跳,手上一个用力,一声裂响,不小心撕断了系带。他懊恼起来,干脆顺势往下,直接把整身外袍褪下来,扔在一边,独留李殊檀浸在水里。   门外轻轻两下敲击。   传来的是司墨的声音,混在雨声里,模糊不清:“……郎君?”   鹤羽先是一惊,又无端地松了口气,只开了一条门缝,没让司墨看见脸:“怎么?”   “这个,”司墨犹豫片刻,试探着问,“您要准备些东西吗?”   “去准备身女子能穿的衣裳。”   “哎!”司墨重重应声,语气里多了明显的喜意,直往前凑,“您是不是要……”   “不是。”鹤羽却脸色一变,反手一把关实了门。   司墨没来得及反应,一头撞在门上,差点把鼻子磕塌。他委屈地揉了揉发疼的鼻尖,想解释,隔着门却只听见远去的脚步声。   他越想越委屈,含含糊糊地补了后半句:“……找个娘子来替她换衣裳?”   **   李殊檀做了个梦。   梦里她仍在崔府,倦怠地懒在榻上,榻前有张梳妆台,上边的镜子不信邪地朝着卧榻。李殊檀迷迷糊糊地睁眼,在光亮的铜镜里看见自己的面容,完好无损,两颊晕开淡淡的红晕,像是画册里懒起的贵妇。   坐在榻边的是崔云栖,捧了只药碗,有一下没一下地搅着,温声哄她喝药。   李殊檀茫然地在脑内盘算一圈,想起来是该喝药,为的是治她的眼疾。   那药又苦又酸,喝一口能呕三口,她才不喝,借着病中撒娇,故意招惹崔云栖俯身,又趁他不注意,双手勾在他颈后,黏黏糊糊地仰头啄他的嘴角。   崔云栖霎时浑身僵硬,没有回应,但也没拒绝。   ……果真是做梦,否则以他那种清冷板正的性子,准要找借口逃,说不定还要低声训她几句。   李殊檀忍不住翘起嘴角,仗着是做梦,肆无忌惮地占他便宜,一下下地轻吻,从他的眉心摸到漂亮的锁骨,在想摸的地方摸了个遍,才心满意足地躺回去,最终也没喝那碗苦药。   难得做个少见的美梦,因而李殊檀醒来时,模糊地看见榻边坐着的鹤羽,还有点怅然若失,遗憾良久,哑着嗓子打招呼:“早。”   “醒了就喝药。”   药碗突然怼到面前,一股苦味,熏得李殊檀顿时清醒了,她坐起来:“我怎么在这儿?”   她觉得身上的感觉不对劲,低头一看,居然是身柔软的寝衣,“我的衣服呢?”   “我倒想问你呢。昨夜大雨,你到亥时才回来,还跌在门口,若不是司墨碰巧出门,恐怕你得让雨淋死。至于你的衣裳,”鹤羽刻意不提真相,顿了顿,“我随便找了个女侍替你换的。女侍说你衣内无他物,只一对青玉贴身放着。”   他信手打开放在榻边的盒子,盒内垫着丝绸,其上则是一对青玉,水头并不好,染着擦不去的污渍。   李殊檀松了口气,对鹤羽的说法不疑有他,按着他提供的思路往下想,看来昨晚她是被雨淋得脑子发昏,做了场连环梦,梦里和崔云栖黏黏糊糊,实际上是烧得昏倒在鹤羽门前。   她摸摸鼻尖,诚恳地道歉:“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无妨。”鹤羽倒没纠结,又推推药碗,“喝了。你昨夜有些烧,今早倒是退烧了,得再压一压。”   李殊檀捧起碗,一饮而尽,微烫的药滚进喉咙,从舌头苦到胃。   她正苦得直皱眉,唇上抵过来什么东西,她下意识地一张嘴,滚进来小小一粒,外边一圈砂砂的甜,里边又有些酸。   李殊檀品了品,发现是枚滚了糖粒的酸梅。   鹤羽顺手把盛蜜饯的小罐子放回去,低声抱怨:“这会儿倒是乖。”   他的声音很轻,似乎还略带不满地轻哼了一声,李殊檀的注意力全在那枚酸梅上,没听清:“嗯?”   “我说你长到如今,还要用蜜饯哄着吃药,倒是白长了年纪。”鹤羽开口又不是什么好话,拒人于千里之外,可惜耳尖通红,暴露了他一点隐秘的心思。他清清嗓子,“行了,好好休息,这几日不必起来做事。缺些什么就同司墨说。”   李殊檀咽下酸梅,舌根往后又是一阵药的苦味,她舔了舔犬齿齿尖:“我能要碗甜粥吗?”   “嫌药苦?”鹤羽会意,“可以。”   李殊檀继续:“我能不能不喝药了?太苦了。”   “无妨,多喝也不是什么好事。”   李殊檀一喜,得寸进尺:“那最后一件事,我以后能不能一直不干活?”   “要不要我再命司墨去挑个女侍,到这里来伺候你?”鹤羽冷笑一声。   李殊檀就知道不行了,当即认怂:“……说笑的,等我好了立马起来干活,保准和他一起照顾好郎君。”   她刚退烧,整个人软塌塌的,点头力度不够,点不出豪言壮语之感,软软的一下,头顶几根睡得翘起的头发晃晃悠悠,像是被晒蔫儿了的什么花草。   鹤羽忍住没去摸,轻咳一声:“……倒也不是不可以。”   李殊檀一愣:“啊?”   “既然身体不适,连喝药都得让人捧到床头,不如找个人来暂且照顾你。”鹤羽觉得这句话说得太温情,停顿一下,又补充,“我可没那个精力来日日照顾你。”   李殊檀噎了一下,点点头:“哦。”   “说吧。你可有什么熟识的人?令她过来也方便些。”   熟识的人自然没有,但鹤羽这个问题抛出来,李殊檀心里蓦地跳出个人名。   她咽了口唾沫,有些不明显的紧张:“谁都行吗?”   “有何不可?”鹤羽反问。   “那我……有人选的。”李殊檀定下心神,定定地看着鹤羽,一字一顿,吐出一个名字,“郭兰。”   作者有话要说:  不是梦,嘿嘿(笑容逐渐变态   阿檀要开始搞事啦bu 第23章 无间   郭兰来得很快。   从鹤羽让司墨去找人,到司墨领着人回来,间隔的时间不过是让李殊檀仔细地洗漱了一回,顺带换了身衣裳。   她把擦脸的帕子丢回水盆里,想去应门,但鹤羽没让她动,顺手在她脸上摸了一把,指腹不轻不重地擦过犹在眼尾脸颊的红晕,语气也不咸不淡:“倒是厉害,洗个脸都能洗这么红。”   这话有挖苦的意思,指尖的动作却温柔,指腹侧面抹去没擦净的水珠,从脸颊到眼尾,逆着抹开一道微凉的痕迹,弄得李殊檀有些痒,又有些热,那一线擦过的触感总黏在脸上,抓挠不对,放下不管也不对。   她没来由地恼起来,干脆推推鹤羽:“去开门,让人干等着不太好。”   “这是使唤我?”鹤羽轻轻挑眉。   “不敢。”李殊檀立即摇头,她轻咳一声,又夸张地接着咳了两声,单手按在胸口,诚恳地看着鹤羽,“我只是病得没有力气。”   “嗒”一声,头上一重,李殊檀吃痛,抬眼只看见扇骨从眼前滑过去,“你怎么又拿扇子打我?”   鹤羽轻哼一声:“仗病欺人。”   他嘴上不愿意,身体倒是很诚实地站起来,仍是松松地拢着折扇,转身时虚搭在肩上的对襟下摆晃了大半个圆弧,衣角恰好扫过李殊檀搭在榻边的手,顺滑的布料从掌心擦过,像是一片抓不住的流云。   李殊檀心里突然一动:“……等等。”   “怎么?”鹤羽止步,半侧过身看她。   李殊檀自己也不知道刚才那一声是为什么,好像只是本能反应,她顿时尴尬起来,装模作样地搓搓手臂:“我……嗯,我有点冷。”   鹤羽露出个难以言喻的眼神,看在她昨夜高烧刚退的份上,忍住没嘲笑她,只从肩上褪下那身对襟大袖,顺手丢过去:“披着。”   “……哦。”李殊檀慌乱地抱住大袖,似乎还想说什么,“其实……”   下一瞬折扇也丢了过来,鹤羽的准头相当好,精准地砸在她膝上,扇骨和膝头一个碰撞,坠进大袖的衣褶间,正好兜住。   李殊檀不明所以,茫然地抬头,正对上鹤羽戏谑的神情。   扔折扇的少年朝她微微一笑,眼尾弯弯,是万千少女闺中梦里的良人模样,一开口却是嘲讽:“我怕你等会儿又嫌太热。”   “……”   李殊檀一手抓住对襟大袖的衣领,一手抓住扇骨,两手同时用力,像是要把衣衫和折扇一同捏碎,但她只是看着鹤羽,露出个堪称咬牙切齿的笑:“谢谢。”   这个反应显然取悦了鹤羽,他相当满意,绕出屏风,开门时的侧影落在屏上,恰巧左右都是绘上去的花枝,动一动就像是落了满头的花香。   李殊檀心头又是一跳,她松开手,缓缓低头,在折扇上嗅了嗅。   扇骨是黑檀,打磨细致的纹理向外散着檀木独有的气息,临近尾端,常被握着把玩的地方却染着不明显的香气,让人想起一枝寒梅。   **   郭兰进屋时看见的就是这一幕。   手中握扇的女孩坐在榻边,微微低头,未绾的长发直而顺,发梢在身边盘曲,衬着秀美的侧脸,显得恬静而乖顺,若是入画,大概能被题名成《持扇仕女图》一类。   可惜仕女手里的并非女子常用的团扇,而是半开的折扇,衣裳也搭得不太对,外衫松散,隐约露出里边纯白的衬里和颈下一小截白皙的肌肤,肩上却又加了件大袖,看样式是男式的,简直是欲盖弥彰。   郭兰忽略心里一丝不舒服的感觉,低下头,一路走到榻边:“我来了。有什么事吗?”   “抬头。”回应她的是李殊檀的声音。   郭兰抬头,在李殊檀脸上看到了还未褪去的红晕,从脸颊到眼尾,浅淡地晕染开,面上含着淡淡的笑意,介乎欢愉和欢情之间,让她想起很久以前在街边卖茶,看见路过的马车撩起车帘,春日冶游的贵妇被闷得脸颊微红。   ……或者刚从守卫处回来的蓉娘,一瘸一拐,满脸绯红,身上染着洗不净的肮脏味道。   郭兰当即有点反胃,恶心的感觉里又夹杂着捉摸不清的情绪,她抛开不想,只怯怯地说:“我抬头了。”   “嗯,无需低头。只是暂时照顾我而已,不是做我的奴婢。”李殊檀往后一靠,半倚在榻上,姿势变动,油然而生一种贵女式的慵懒,她的语气也懒洋洋的,“下去吧。”   郭兰更不舒服,但不敢反驳,只最后看了李殊檀一眼,含糊地应声,扭头退出去了。   屋门一响,李殊檀仍是刚才那个故意拗出来的姿势,后腰到肩难受得紧绷。   她想着郭兰最后留下的那个眼神,嫉恨、不甘、厌恶,千言万语都在那一眼里,但李殊檀毫不恐惧,她只是再度握住折扇,一寸寸打开,在空白的扇面上轻轻勾画。   “……我真是恶人啊,诱人行恶,死后会落入无间地狱吧。”她信手勾出无形的地狱变,鹰蛇狼犬,生革络首,“但是在此之前,”   李殊檀闭上眼睛,轻声说,“至少……我要看到结局。”   **   郭兰确实被那几句话激出了嫉恨的心思,但和李殊檀设想的不同,她只是有意无意地用阴冷的眼神看李殊檀,并不做任何实质的动作,连偷偷在吃食上下些无伤大雅的绊子都没有。   一来二去,光阴飞度,转眼就到了十一月,临近李殊檀记忆里两镇联军攻城的日期。   或许是叛军中隐约得知什么,总之山上的气氛越发紧张,鹤羽也越来越忙,几乎不怎么露面。李殊檀只从司墨的嘴里听到些消息,比如镇外有场出乎意料的大战,又比如前夜有底下的士卒临阵脱逃,被抓回来当场施了烹刑。   外边显而易见的混乱,李殊檀的日子却越来越简单,吃吃喝喝,到处游荡,像是只养在鹤羽屋子里的宠物,一开始司墨还固守规矩,不让她进书房,后来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别弄坏东西,任由李殊檀出入。   李殊檀终于在四下无人的情况下进了书房,状似无意地东看西看,最后挪到了书桌前,缓缓移开盯了小半月的镇纸。   镇纸是石质的,比李殊檀的手掌还大些,相当重,底下的宣纸都被压出凹痕。而在和镇纸大小相当的压痕里,写着两列人名,字细而密,大部分已经用朱砂滑去。   书房里有光,李殊檀眼睛不好,不得不半贴在宣纸上看。一凑近,她发现朱砂的痕迹有深浅之分,最新鲜的那个朱砂颗粒分明,显然是刚划的,最迟不会早于昨天。   何骏。   但李殊檀并不认识这个人,只能一个个看过去,把那些人名记在心里,视线落到最后一个,恰好是康义元。   她忍不住皱了皱眉。   “你在看什么?”身后突然响起少年的声音。   李殊檀大惊,差点把镇纸推下去,她从未想过鹤羽会出现,浑身紧绷,面上迅速热起来,但从洗笔的水面看,却是面无血色。   生死都在一念间,她颤着睫毛,脑中一片空白,只听见自己的声音,语气不太稳,但没太多异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耍赖:“我没看什么啊。”   “是吗?”鹤羽不信,上前几步。   李殊檀不敢回头,怕被看出异样,但鹤羽已经走过来了,她只能低头遮掩,视线顺势垂落,她再次扫过那两列人名,看见其中一个熟悉的字,电光火石之间,突然冒出个念头。   “……好吧,我承认,我是在看这个。你怎么把字压在镇纸下面?纸都皱了。”她故意抱怨了一句,指着其中一个人名,“这个字……是羽吧?这是你的名吗?你姓……呃,这个字是什么?”   鹤羽的手已经不动声色地靠近了女孩,听见话的瞬间,中途易辙,改成轻按在她肩上,可以顺势把她搂进怀里,也可以就此拧断纤细的颈子。   他越过李殊檀的肩头,在宣纸上看了一眼,有些无奈:“……瞿。”   “你姓这个?”   “不是。”鹤羽服了,“前边那个字也不是鹤。”   “哦……”   “你该不会,”鹤羽觉得李殊檀的反应不太对,“只认识羽字吧?”   李殊檀只能装傻装到底,视线游移,一副强撑着不认怂的样子,低声嘟囔:“……我能认识几个字就不错了。”   一声叹息,鹤羽松开她的肩,改成虚握住她的手:“记住。”   李殊檀不知道他想干什么,打算拒绝,然而鹤羽的手已经捂上她的眼睛,直接隔绝视线。   他的手按得紧,眼前一片黑暗,李殊檀视野里只有少年的指节,眨眼时能感觉到睫毛刮过的柔韧触感。视觉无用,触感反倒强烈起来,颈侧痒痒的,大概是鹤羽的头发又不听话地乱淌,耳边也痒,有规律的一阵阵,应该是他的呼吸。   最明显的则是嗅觉,香气从领后熏过来,极淡,分不清是甜是苦。   李殊檀有些恍惚,任由鹤羽握着手,浑然不觉身后的少年以她的指尖为笔,在宣纸上落下了第一个字。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醉鸽鸽没话说bu感谢在2020-05-04 20:05:23~2020-05-05 20:05: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杜旁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星星饼饼 10瓶;三好酱酱子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4章 云栖   手背上干燥温暖,有些略微的粗糙,大概是正巧被鹤羽指腹上的茧擦过去,指尖下却是宣纸顺滑冰冷的触感,两者都在一只手上,李殊檀一时恍惚,鹤羽惯写的又是行草,连笔太多,三个字写下来,她只勉强分辨出一个云字。   李殊檀还没缓过来,只按他以前胡扯的说法往下想,以为是跟着做歌姬的母亲,搭个半真半假算不得姓的字。她没太在意,觉得这么贴着鹤羽的身子不舒服,干脆坐实仗病行凶,挣动肩膀:“好了吧?快松开。”   鹤羽却不肯,只往后退了一步,手仍遮在她脸上。   李殊檀摸不清他的心思,没敢上手扒拉,别过头,继续口头谴责:“之前还说教我写字,现在倒好,遮着我的眼睛,又不用笔,我怎么知道你写了什么?”   她上半张脸让鹤羽蒙着,鼻梁都遮了一大半,只露出精巧的鼻尖,再往下则是淡红的嘴唇。李殊檀长得更像阿娘,唯独嘴唇薄得和阿耶差不多,说话时张张合合,平常贴合的地方自然地水润而红,往两侧扩散却仍有病中的寡淡,让人想试着把唇色抹匀。   鹤羽无端地抬手,鬼使神差地把食指按在了她唇上。   李殊檀毫无防备,一个字刚说完,嘴唇闭合,刚好抿住他的指节,舌尖无意间在指腹处蹭过去。   触感不对,她迅速张口把指尖吐出来,鹤羽也赶紧收手,顺带松了蒙在李殊檀脸上的左手。   他难得窘迫,像个犯错被当场抓包的小孩儿一样,双手背在身后,竭力想忽略刚才的触感,手却不听,左边掌心里是李殊檀睫毛扫过去的感觉,一道道的痒,右边则是刚才那一下,些微的震颤从指尖麻到心口。   鹤羽被那种异样而陌生的感觉逼得脸上发红,睫毛不断颤抖:“我……”   “你……”李殊檀也反应过来刚才咬进嘴里的是什么东西,既尴尬又窘迫,还有点莫名的羞涩,她语无伦次,同样满脸通红,“我……”   一个意外,两人都红着脸,面面相觑,你你我我半天,还是李殊檀眼睛一闭,盖棺定论:“算了,不管……不管啦。”   “……好。”鹤羽跟着点头。   李殊檀瞄他一眼:“我……我很小就不喜欢咬手指了,都没怎么咬过自己的。”   “……嗯。”   “嗯。”李殊檀也跟着应声,缓过来一点,瞥见鹤羽通红的脸,忽然意识到这可能是个机会,她刻意顿了顿,支支吾吾地,“嗯,那个……我有别的事情要说。”   鹤羽果然还不敢看她:“说吧。”   “唔,可能有点麻烦……”李殊檀说,“我想去一趟山下。”   “不行。”差不多到了约定的时间,鹤羽怎么可能放李殊檀下山涉险,他皱了皱眉,随便找了个借口,“近来我没什么空,难不成你想一个人下山?”   “不可以吗?”李殊檀装傻,“我只是想去吴夫人那儿看看,不走远的,就在山脚。”   “不行。”   李殊檀没想到鹤羽这人脸红成这样,意志还挺坚定,她见好就收,并不纠缠,恹恹地低头,咬了一下嘴唇:“……好吧。我都快闷死了。”   她没别的意思,纯粹是做个总结,听在鹤羽耳朵里却有点难受,他想了想:“你果真只去吴夫人那儿?”   “当然!”李殊檀一喜,抬头去看鹤羽,“别的地方我也不认识啊,当然去不了,我只是想下去逛逛,哪怕不去吴夫人那里也可以,只要能去外边透口气。”   她急着和鹤羽解释,嘴唇张合,磨得唇色红了一层,刚被咬过的地方一个浅浅的白点,像是牙印。   鹤羽莫名地被那个牙印扎了一下,别开头,低声说:“只许去山脚。且我确实不能陪你。”   “我保证不去别的地方。”峰回路转,李殊檀哪儿肯放过这个机会,当即想赌咒发誓,想来想去,解下颈上一直贴身的玉坠,“这个给你。”   鹤羽一愣。   “是凭证!”李殊檀强行塞进他手里。   说是玉坠,其实更像是玉珠,不算大,但摸得出玉质极好,染着女孩的体温,温润细腻得像是她颈间的肌肤。鹤羽蓦地想起给李殊檀换衣裳的那个雨夜,这枚玉坠确实垂在她颈下,几乎和露出的肌肤同色。   他心头一跳,本能地否认:“这东西又不值什么。”   “至少值钱啊。是我阿耶留给我的。”李殊檀临时编不出借口,干脆直接重复宁王的说法,“我阿耶说是开国时取玉磨玺,采出一大块玉,制玺只用了其中最好的那一块,余下的边角料都磨成珠,这就是其中一枚。”   “那可真巧。”鹤羽显然不信。   “……不信就算了。”李殊檀懒得解释,嘟囔,“反正我阿耶这么说,那我就信的,我本来打算送给我夫君……”   “我信。”鹤羽却突然打断她,“你想什么时候下山?”   李殊檀没反应过来:“明、明天?”   “好。明日我将令牌给你。至于这个,”鹤羽抬手,玉坠悬在他指尖,“待你回来,拿令牌来换。”   李殊檀大喜,重重点头:“那我就回去休息了!”   “现在?”   “对啊。”李殊檀理直气壮,“下山要力气的,我的病刚好,总得攒点力气吧。”   “也好。”鹤羽笑笑,“去吧。”   “好!”李殊檀应声,再不久留,扭头就跑,出门时带动书房的门,来回好几下门框擦出的微声。   “……还说病呢,我看山里的野兔都不及你。”鹤羽摸摸脸,再摸摸耳尖,红潮未退,烫得他忍不住随口抱怨。   他握住手里的玉珠,无意识地摩挲一圈,在一处忽然摸到不明显的凹痕,干脆拿起玉珠,对着光看了看。   玉珠质地细腻,凹痕藏得又好,一打眼只能看见几道纹路,仔细看才能看出是篆字的笔画。   鹤羽皱了皱眉,读出那两个字:“……伽、罗?”   **   李殊檀当然不是真去休息,一回屋,她取出一块结实的方布,平铺在榻上,再从柜中翻出同样结实的两身换洗衣裳,并着有意无意从鹤羽手里拿到的一把短匕,一同打了个包袱,大小刚好能放进篮子里。   然后,她扯开被子,把包袱藏进搅得乱七八糟的被子,就算有外人进来,一打眼看见的也是一床睡得乱糟糟的被子。   但她的包袱没能藏多久,就在当晚,李殊檀回屋,在屋里看见了郭兰,正坐在榻前。榻上的褥子平整,被子叠成方块,那个包袱则放在榻的正中央,明晃晃地扎人眼睛。   “……你怎么在这儿?!”李殊檀反手扣上门,快步走到郭兰面前,语调不稳,“谁让你过来的?”   “司墨传话,郎君特意吩咐,让我来替你铺床。”郭兰倒是不慌不忙,仍像以往那样低着头,“所以我在这里。”   她起身,“床已经铺好了,我要做的事做完了,我先走了。”   李殊檀却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你要是想走,铺完床就可以走,也不用坐在榻前等我回来了。”   郭兰任由她捉着胳膊,没有回应。   李殊檀只能接着说:“你看见了。”   “嗯,我看见了。”   “那你想要什么?”李殊檀沉下声音。   郭兰反问:“你能给我什么呢?”   李殊檀呼吸一窒,一时答不上来,手上的力气也松了一截。郭兰适时发力,把手臂抽出来,站到了李殊檀面前。   在李殊檀的视线里,郭兰忽然翘起嘴角,一向素淡的脸上忽然露出个复杂的笑,嫉恨和快意同时在这个笑容里浮现,看得李殊檀微微一怔。   但那个笑容很快就没了,只是一瞬,如同幻觉,郭兰恢复了往常的神色,总是低着头,眉眼模糊不清:“我先回去了。”   她朝着李殊檀点头示意,转身朝门走。   在她开门之前,李殊檀忽然发声:“……等等!”   “还有事吗?”郭兰转身,手仍搭在门边,又笑了一下。   “我确实不能给你什么。但我现在问你,”李殊檀深吸一口气,紧盯着那张寡淡的脸,语声低沉,“若是可以,你想不想跑?”   作者有话要说:  莫慌,阿檀不可能被人威胁的,是蜘蛛在蛛网上爬:-D感谢在2020-05-05 20:05:10~2020-05-06 20:05: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水果茶是水果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章 蛛网   郭兰的手一顿,片刻后,反倒加了股力道,再用一丝丝力气就能把门推开。她没有回答,只定定地看着李殊檀。   “既然你看见了,那我也没什么可隐瞒的。我从丰州来,因误入战场才被掳到这里,我无时无刻不恨自己、恨叛军,恨我在这里所见的一切。”李殊檀冷静下来,压低声音,着手争取时间,“既然你已经看见了,那我也没什么可隐瞒的。我确实想逃。”   郭兰没有说话,按在门边的手紧了紧,指节微微屈起。   李殊檀没漏掉她手上的小动作,继续说:“我知道你讨厌我,现在军营里似乎军心动摇,想逃跑的人被当众塞进锅里煮了,如果你告发我,我也会死得很惨。”   心思被当面戳破,郭兰睫毛一动,面上的肌肉不正常地颤了两下,她低声遮掩:“你想多了……我、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我不信。因为我也讨厌你。”   郭兰的手更紧,表情没太大变化,但脸白了一层:“那你……”   “但我的说法不会变,你我同为乱世里的倒霉鬼,我想救自己,也想救你,甚至救被掳来的所有人。”李殊檀稍作停顿,“你可以现在去告诉郎君,告诉外边的任何人,反正只是一个包袱而已,我随时可以拆。你错在延宕太久,如果你没有等我,在刚才就拿着证据过去,不管郎君信不信,他都会起疑,会疏远我。但是现在,”   她微微一笑,“迟了。”   郭兰霎时浑身僵硬,视线游移,犹自辩解:“我没有。我没有想……”   “这两天郎君都在议事,外边人人自危,我同他一起下山过,知道一条隐秘的路。如今逃下山,他们也没精力来抓捕。而现在,你没有证据,只能当做没看见,”李殊檀才不管她想说什么,自顾自说下去,声音压得更低,飘摇如同蛊惑,“或者,和我一起逃跑。”   郭兰一惊,手上不自觉地一个用力,把屋门推出去一寸,她赶紧往回收手,又把门扯回门框,重重一声,像是让整间屋子都晃了晃。   李殊檀忍不住加深笑意。   郭兰自知刚才关门的那个动作暴露了心思,恨恨地一咬嘴唇,但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低下头,额发垂落,脸浸在阴影里,神色晦暗不明。   良久,她抬头问李殊檀:“……我要准备什么?”   “换洗的衣物、防身的东西,若是有,再准备些干粮和钱。包袱不能太大,以能装在篮子里为好。”李殊檀骤然松了口气,“不要告诉任何人。明日我来找你,到辰时,我们下山。”   “……好。”郭兰又沉默了很久,沉重地点头,缓缓推开门出去,这回没有任何故作的迟疑。   门重新合进门框,李殊檀呼出一口气,转到榻边的窗口,拔了插销,推开两页窗。   正值冬天,窗外肃杀,窗正对着的灌木早在十月里就落尽了叶子,这会儿只剩下枯干的枝条,交错像是无数尸骸交叠。   窗沿下恰好是一丛枯枝,许久没人清扫,里边结了张蛛网,肚大腿细的蜘蛛一顿一顿地在上边爬行,一圈圈地吐丝修补。地上则是最后的寒虫,冻得肚皮朝天,细细的脚微弱地颤抖。   李殊檀闭上眼睛,无声地默念幼时就熟知的经文。   “……众生没在其中,欢喜游戏,不觉不知,不惊不怖,亦不生厌,不求解脱。于此三界火宅、东西驰走,虽遭大苦,不以为患。*”   到此,《譬喻品》戛然而止,她不再看窗外一眼,再度关实窗户。   而在她拉上窗页的瞬间,僵死在上边的飞蛾颤了两下,突然坠落,正巧坠入蛛网之中。   **   次日。   鹤羽说到做到,果真托司墨把上下通行的令牌送过来,也果真没法陪李殊檀下山,一大早的屋门紧闭,连面都没露。   “郎君是去议事厅咯,最近事儿可多了,天天早去晚归的,就昨天没起个大早,可惜晚上还是有事,回来时天都黑透了。”司墨送令牌时不断打着哈欠,眼下一圈乌青,困得声音都黏黏糊糊,“去吧去吧,早去早回啊,天黑以后保不准这令牌也不管用。”   李殊檀藏好令牌,趁机问他:“那我能带壶水下去吗?溪水里边都结冰凌了,我不怎么敢喝。”   司墨急着回去补觉,没往深处想,不仅取了只装满水的水袋,还往她的篮子里塞了半张早膳撕剩下的面饼,随后挥挥手,回屋去了。   一切如同李殊檀的预料,唯一的意外只在郭兰身上。   辰时前一刻,李殊檀按约定去找郭兰。门倒是开了,但郭兰出来时两手空空,眼神躲躲闪闪,回话也相当含混。   李殊檀就知道她是怂了,或是舍不得这个在鹤羽身边的机会,同样随口糊弄几句,自顾自往下山的路去。   山势不算陡峭,到第一道关卡前,开辟出来的路都不难走,李殊檀也不急,特意选了格外弯弯绕的几条路,边走边看,除了已经戒备森严不得随意入内的北营,其他地方能去的都走了个遍。   直到临近午时,她才选出一条直路,通向的是第一道关卡,但她走进的是关卡边上的林子。   关卡的警戒果然比上次来时森严,连林子里都有人防,她一进去,就隐约看见远处几个巡逻的人影,偏偏她脚下没注意,一不小心踩到了一根枯枝。   几日未下雨,枝条干而脆,在她脚下一声脆响,当即惊动巡逻的士卒,其中领头的那个迅速转头:“什么人?!”   李殊檀哪儿还敢乱动,直挺挺地原地站着,任由那几个士卒逼近,近到能看清来人手里已经出鞘的长刀。   而在她身后,郭兰的声音跟着响起,语调发颤,隐隐有哭腔:“……别跑了!我和你说过的,我们就该认命,你想逃也逃不掉的……”   李殊檀猛地扭头,在林子边缘看见女孩的身影,半扶着树,人影在阳光里颤动,不知道是因为跟了李殊檀一上午,力气不够,还是因为终于来了这临门一脚,硬要藏住的欣喜就成了颤抖。   前有士卒,后有郭兰,李殊檀缓缓地把头转回去,在郭兰看不到的角度,她隔着衣物摸在那枚通行的令牌上,忽然浮出个笑容。 第26章 二合一   刀锋逼到眼前, 李殊檀本能地往后一躲,刚好和跌下来的郭兰错开,只见一个纤细的黑影晃过刀锋, 倒在她面前。   如李殊檀所料,叛军才没心思细分谁想跑, 谁又是追在后边告发的那个,只管把两人一起抓起来。她运气还行, 只是被长刀吓了一下,倒霉的反倒是郭兰,被个底下的小卒揪着头发拖过来, 一把掼在地上, 半晌都没能爬起来。   李殊檀看了围过来的士卒一圈,抱紧臂弯里的篮子:“这是……想做什么?”   “你们俩,”领头的那个士卒站出来, 左右看看两个女孩, “是想往外逃?”   “我……”   “我没有!”郭兰的声音适时响起, 居然压过了李殊檀的,“是她!是她想逃,我是……我是来劝她的!”   李殊檀赶紧摇头:“不是,我没想跑。”   “有意思啊。”伙长再来回看了几眼, 抬手示意, 几乎要顶到李殊檀和郭兰脖子前边的刀立刻后退, 给两人留了呼吸的空间。   “一个说是来劝人别逃的,”他收刀回鞘,鞘尖顶住郭兰的脸,暧昧而危险地从脸颊滑过去,吓得郭兰眼瞳紧缩, 哆哆嗦嗦不敢说话。   伙长讥诮一笑,抬起刀鞘,转手压到李殊檀肩上,对上她的眼睛,“一个说压根没想逃。”   “行,那逃不逃的,总有个人在撒谎。今儿你俩就在这里说,说清楚为止!说真话的那个该干嘛干嘛去,撒谎消遣我们的那个,”他的视线从李殊檀脸上转到郭兰脸上,再转回李殊檀那儿,冷声,“正巧这几天憋着,就给兄弟几个,还有山里乱窜的大猫开开荤!”   郭兰的脸当即煞白。   李殊檀则一动不动,定定地看着伙长。   伙长嗤笑,收手,手腕用力的方向故意偏转,粗糙的刀鞘从李殊檀的侧脸磨过去,擦出一片薄红,看着像是肌肤下边起了层血丝,痛得李殊檀忍不住皱眉。   伙长看着女孩吃痛的表情,心情大好,一挥手:“行,谁先说?”   “我先说……我先说!”郭兰先发制人,颤颤巍巍地爬起来,“我和她都是军师鹤羽身边的侍女,昨晚她来找我,和我说她知道下山的小路,要我准备东西,和她一起逃出去。但我……我胆子小,不敢答应,又怕她做出什么傻事,这才跟在后边。我跟了一路,到这里,我就知道不能往前走了,但她还往前面走,我怕她被人抓住,这才、这才……”   她怯怯地看了伙长一眼,低下头,声音里的哭腔重了三分,“……这才被几位抓住的!”   一番话半真半假,又是抓了个当场,郭兰以为万无一失,低头不仅是为了掐出哭腔,也是为了遮掩那一点阴谋得逞的快意。   但是出乎意料,李殊檀既没惊慌失措地胡乱解释,也没被她戳破真相的恼怒。   她开口时相当平静,甚至让郭兰听出了一点微妙的怜悯:“你昨晚想了一夜,就想出来这样的谎话吗?”   “可我分明说的是真的……阿檀,你是不是害怕?可你就是做了错事啊,你不该逃的,你怎么能想着逃?我也害怕,我一早就和你说了不要这样,你要是听我的,我们也不会被抓住……求求你,你就承认吧,我不想死,”郭兰迅速反应过来,调整表情,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我不想死……”   掉了会儿眼泪,她又挪到伙长身边,眼泪汪汪地躲过去,直接把自己划进了这一伙士卒的阵营里,“我没撒谎,真的是她昨晚就说过想逃,我不放心,才跟着来,本想劝她,却没想到被几位军爷撞见……”   “看来是你撒谎。”伙长本就更中意李殊檀的长相,不介意顺着郭兰的话往下说,“行,你走吧。兄弟几个!”   郭兰边上的士卒收刀,刀锋一转,全对准了李殊檀。   “我确实是军师身边的侍女,也确实要下山,”然而李殊檀丝毫不慌,“昨天我同军师提过,军师答应,我这才敢来的。”   “你别撒谎了……”郭兰压根不知道令牌的事,以为李殊檀是病急乱投医,在伙长看不到的地方,对着李殊檀笑了笑,出口却是浓重的哭腔,“承认吧,再求求几位,说不定还能保住命。你不该逃的,真不该逃……”   李殊檀懒得搭理她的表演,伸手探进衣襟内,从贴身的地方摸出一枚令牌:“这是军师给我的通行令牌,请。”   哭腔顿止,郭兰霎时脸色大变。   伙长也脸色一变,从她手里抽过令牌,反复摩挲查看,又给信任的几个士卒传看,最终判断真假无误。   “原来真是军师同意的啊,得罪了。”通行令牌一人一枚,山上又没冶铁的地方,绝无造假的可能,伙长只能把令牌双手奉还,赔了个笑脸,“小娘子莫怪。”   “不要紧。”李殊檀回了个笑,“也是我不熟悉路,误入了林子,才打扰几位。”   “没事没事。”伙长不敢得罪背后的鹤羽,客套回去,回身对着郭兰却没好脸色,一脚踹开她,什么脏话都往外说,“臭娘们竟敢胡说八道,还陷害人,长得白白净净的,等会儿就看看你是不是黑心黑肝的!”   “不可能,不可能!那令牌肯定是假的……是假的!”生生挨了一脚,郭兰吃痛,痛极反而逼出了力气,“她的包袱,对……她的包袱!”   她猛地发力上前,居然避开那几个士卒的刀,一把掀翻李殊檀的篮子,焦急地指着地上,“要是真只是随便下山,怎么、怎么可能……”   她的话突然顿住了。   李殊檀的篮子确实打翻在地,其中的东西全被抖了出来,但翻到地上的哪儿有什么包袱,只有一截蓝色的粗布,大概是用来垫篮底的。   蓝布上倒是有东西,巴掌大小的水袋压住一角,显然是旧东西,袋口磨得发毛。边上有个油纸包,小半只面饼滑出一半,看着还不够一餐的量。   一股冷气直窜上来,这回郭兰是真的浑身发颤,她惊恐地抬头,看向李殊檀。   李殊檀微微一笑。   ……中计了!   郭兰瞪大眼睛,气血全往脸上涌:“你、你……”   “这是我讨来的东西,一袋清水,面饼是早饭吃剩下的,怕路上挨饿。”李殊檀弯腰,捡起篮子,规规整整地放好东西,对着伙长说,“我一介弱女子,就带着这么点东西……能往哪儿跑呢。”   “那是,那是。”伙长连忙点头,看看李殊檀脸上那块红印,露出个尴尬的笑,“这……我脾气急,刚才以为你真要……哎,不是故意的,我给你赔个不是,别乱说。”   “我明白的。”李殊檀也点头,“至于她……”   “放心,这就替你教训教训!”伙长高高扬起手臂。   他抡圆了膀子,一掌下去,郭兰半边脸当即肿成猪头,嘴唇高高肿起,一张嘴,唾液从嘴角挂下来:“不是,我……”   “……别动手!”李殊檀故意等这一巴掌落实,才做出惊慌的样子,“我之前生病,军师叫她来照顾我,这才到军师身边,虽然她恨我这个,但我们以前就认识,别打她。”   伙长就懂了,看来郭兰并不讨鹤羽喜欢,又一巴掌打在她另一边脸上:“小娘子善心,我可见不得这种烂心烂肺的,就当为你出口气了!”   李殊檀心里耻笑他踩低捧高,面上却只皱着眉:“好歹同做过事,我想再单独和她说说话,可以吗?”   “行啊,没问题。”伙长当即应允,“不过时间不能长啊,这地方要人巡逻,最多一刻钟。”   两个瘦巴巴的小娘子,手边就一个破篮子,谅她们俩翻不出什么水花,他放心地一挥手,手下的士卒跟着他退回原来的地方,遥遥十来个人影守着林中。   李殊檀上前一步。   郭兰一个哆嗦,眼珠转了转,忽然慌乱地扒住李殊檀的裙角,慌慌张张:“阿檀,阿檀……你也说了,我们以前就认识,这次是我不对,我道歉,我和你道歉……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救我……”   含泪泣声,一叠声的祈求,可惜郭兰那张脸被打得两边都肿起来,声音含含糊糊,隐约还有唾液搅动的声音,非但没有泫然欲泣的可怜,听着还有点恶心。   李殊檀面无表情地蹲下来,正对郭兰的脸。   郭兰以为她是被说动了,慌忙伸手:“阿檀……”   “我不会救你的。”李殊檀一扭头,避开她的手,“虽然不知道你的恨是从哪儿的,居然三番五次想让我死,但我说过的话不变,我想救自己,也想救你。”   她顿了顿,“可惜你自己不要。”   郭兰脸色又变了,睫毛颤抖:“不是的,你听我解释,听我……”   “我确实要逃,但不是今天。昨晚我给了你两条路,无论你走哪一条,我都不会怨你。如果你不敢跟我走,没关系,我知道不是所有人都敢冒险;如果你跟我走,平安到山下,我真能放你自由。”李殊檀才不听她解释,兀自往下说,“可你偏要选第三条,想着借刀杀人。”   “不,我……”   “你输了。现在这把刀就该扎在你身上了。”李殊檀再次打断她,声音冷冽,“这是你自找的,好好受着吧。”   她起身,郭兰突然扑过来,顺势想扯住她的裙子站起来,李殊檀哪儿能让她抓住,迅疾地抬腿,一脚把她踹到地上。   这一脚正中肩头,郭兰肩膀剧痛,松开抓住李殊檀的手,痛苦地蜷缩起来,这回是真的又痛又怕,浑身哆嗦,眼泪滴滴答答地往下流,润湿头发,黏在肿起的两颊上,既可怜又好笑。   “从我问你日期的那天起,我就只做恶鬼,不做佛陀。”然而李殊檀毫无怜悯之心,她居高临下地看着郭兰,冷冷地吐出一个词,“蠢货。”   她再不浪费时间,一转身,挽紧臂弯里的篮子,闷头向前,与远处渐渐靠近的士卒交错。   从树林绕出关卡,背后陡然响起女孩痛苦而绝望的哭叫,混杂着男人粗鲁的咒骂,李殊檀闭了闭眼,闷头往山下冲,一次都没有回头。   依次过关卡,再到山脚,一路冲进顾鸿家里,她始终憋着口气,等顾鸿慌乱中一个“郡”字出口,这口气才从李殊檀嘴里出去:“别说话!”   顾鸿浑身一凛,一时不敢妄动,眼看她拿起放在桌边的水桶,把里边的水全泼在地上。   屋前一片只除了杂草,粗略地修整平齐,连碎石都没铺,一桶水下去,裸在外边的黄泥吸足了水,让李殊檀手里的树枝一勾画,倒像是幅天然的画纸。   顾鸿搞不懂李殊檀为什么突然冲进来,又为什么突然做这种像是小孩儿不知事时才会做的事,但随着树枝在润湿的泥里移动,黄泥地上的图样清晰起来,一条条线看似杂乱,实则彼此不交叠,一根根落进顾鸿眼里。   他呼吸一窒:“这是……”   “是地形图。”最后一笔画完,李殊檀丢掉手里的树枝,依旧用的是回纥话,“就是我来这里的目的。”   因地画图的本事她没练过,全是跟着几位副将耳濡目染,将近三个月下来有意无意地四处探查,再加上今天上午的记忆,山势全强行记在脑子里,塞得她脑壳发疼。   一幅图画下来,她脑中嗡嗡作响,眼前有一阵没一阵地发黑,一摸额头,果然全是冷汗。   李殊檀大口喘了几口气,才稍稍缓过来:“下山要搜身,没法带纸下来,就这样吧。”   顾鸿当即想问她是怎么下山的,但看她脸色苍白,犹豫半天,最终把话憋回去,只给她倒了杯水:“辛苦了。过会儿我就拓下来,让流箭送去镇军那里。”   “说起来也是我倒霉,说好了要往外传信,却没接着流箭。”李殊檀本是随口接话,说到一半,倒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她迟疑着问,“对了,除了你的流箭以外,有往山上飞的鹰吗?”   顾鸿想了想,摇头:“我想没有。”   “你确定?”   “驯鹰比驯鸽难,且和地域有关,以鹰通信,四十八镇军中都少见。”顾鸿相当谨慎,“除了我营,我只知道朔方军中或许有,但不如我营闻名。”   “是吗。”李殊檀倒是想和顾鸿分享一下那个奇怪的传话筒,但多说多错,她的回纥话又不够好,只能换了个话题,“那,你知道余文裕这个人吗?”   她从鹤羽藏在镇纸下的人名里随便挑了一个,发音时用的是长安官话,语气稀松平常。   然而听见这个人名的瞬间,顾鸿脸色一变:“您怎么知道的?”   “偶然看见的。”李殊檀直觉不对,“这个人,很特别?”   “不算。”顾鸿谨慎地摇头,又补充,“或许也可以算。他在叛军中曾司果毅都尉,颇得康烈宠幸,地位不低,但六月里叛军溃退,康烈死后一盘散沙,余文裕也死在逃窜的路上。”   “原来如此。”李殊檀又抛出一个人名,“瞿歡羽呢?”   “曾任参军,偏向文职,后来暴毙。传来的消息是中毒箭病重,但我觉得更像是死于内讧。”   “龚松呢?”李殊檀补充,“我不用知道他到底担任什么职务,只要告诉我他活着,还是死了。”   顾鸿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但没多问:“死了。”   “徐高?”   “无音讯,但前几日似乎露过面,应该还活着。”   接着李殊檀又抛了几个人名,顾鸿一一回答,她也一一对应,大致把这些人和宣纸上的朱砂痕迹联系起来。朱砂的痕迹等同宣判死刑,而朱砂的深浅新旧,则恰巧对应这些人在军中的职位和横死的先后。   她抛出朱砂痕迹最新的名字:“何骏?”   “不确定。”提起这个人,顾鸿皱眉,“此人是原范阳节度使康烈的旧部,跟着康烈戎马半生,甚至逼至长安城过。确实许久不见他露面,也无消息,但半年来叛军中不少老人死于内讧或战场,若是他再死,叛军就真是一盘散沙乌合之众。”   他又觉得这个说法不够完整,“但也不能断定还活着,正因如此,隐瞒死讯也不是没有可能。您是怎么知道这些人的?”   “偶尔看见而已。此外,如果我的推断没错,”李殊檀没细说,定定地看着顾鸿,“何骏死了。”   顾鸿一惊:“您……”   “不知真假,不提这个。”李殊檀摇摇头,没告诉顾鸿到底是从哪儿推断的,只说,“我再问你,攻城就是这几日了吧?”   顾鸿更惊:“您怎么知道?”   ……果真如此,和记忆中的时间相差无几。   “瞎猜的,再说我也等不及了,总想着早些。”李殊檀随口糊弄,“我这趟下来是借了令牌,之前也同你说过,想逃也逃不远,既然如此,我不如等正式攻城。”   “这怎么可……”   “我想以外边镇军的本事,城破进山用不了几天,攻山那天我会从南边的山道往下跑。若是不能,那就算了;”李殊檀打断顾鸿,正色,“但若是能,请校尉千万来接应我,救我一命。”   她说得斩钉截铁,神色肃穆,顾鸿就知道无法撼动李殊檀的想法,就像谁也不能阻止宁王带着一身旧伤赶赴战场。   他有些莫名的欣慰,从鼻腔到眼角却酸酸的,最后只是缓缓屈膝,端正地单膝跪地,朝着李殊檀低头:“标下定不负使命。”   “好!”李殊檀弯下腰,虚扶在顾鸿手臂上,示意他起来,反而笑起来,“能传的消息我都传了,就算一死,我该做的事也算是做尽了。”   她看着顾鸿的脸,笑容明朗凛冽,像是秋冬交际时丰州草原上的大风,“但我还是想活着,想祭拜我阿耶,想去一趟长安城。”   说完,李殊檀旋即松手,提起篮子,迅速扭头推开篱笆门出去,顾鸿都没来得及回答,只看见女孩纤瘦的背影融入村落之中,踩着一道渐渐西斜的阳光。   女孩的背影和曾经主将的背影渐渐重合,顾鸿抬手,缓缓按在心口,指尖渐渐收拢,像是握紧藏在皮肉下的心脏。   **   下山时急匆匆,上山时一身轻松,手里的令牌畅通无阻,李殊檀干脆放慢脚步,慢吞吞地回山,爬完山道时日头西斜,身后一道长长的影子。   她回头看了一眼,再抬头,在门边看见个身影,脚下同样长长一道影子。   少年闲闲地倚着门,袖口半松不卷地垂至掌心,手里一柄半展的折扇,有种慵懒的漂亮。见她回来,鹤羽懒洋洋地直起腰,顺势收拢折扇,指尖擦过黑檀做的扇骨,仿佛无意间的爱抚。   他的姿态漂亮,话却不太漂亮:“你还知道回来?”   李殊檀磨了磨犬齿,嘴上倒是恭顺,顺手去袖中掏令牌:“我当然知道回来,还记得把令牌带回来。”   “不急。”鹤羽说,“过来。”   李殊檀立即小跑过去,乖乖地把令牌递过去。   鹤羽瞥都没瞥一眼,兀自伸手,信手撩开她披在肩后的长发。   李殊檀只觉得颈后微凉,然后是若有若无的点触,触感柔软而略显粗糙,似乎是鹤羽的指尖无意识地碰到,同时落在颈部的则是摩擦的感觉,细细一条,像极了一直贴身的玉坠绳子。   她意识到这人在干什么,一紧张就胡说八道:“你该不是想掐死我吧?”   “你乱动我就掐死你。”鹤羽冷酷地跟着她胡扯。   “不敢动了。”李殊檀立刻怂了。   鹤羽轻哼一声,继续替她调整,先前语气不善,指尖的动作却温柔,若有若无。   李殊檀任由他乱来,直到鹤羽收手,而她始终没敢低头,视线一直定在他脸上。   她看见少年偶尔贴近些偶尔又移开,那张脸分明在她眼前,却在夕阳下模糊不清,叠了好几层重影,让她莫名地想起“咫尺千里”这样的词。   “好了。”鹤羽退后一步,“还你。”   李殊檀又想把令牌递出去:“这个也还你。”   “留着吧。”鹤羽兀自转身,要往书房走,“反正用不着了。”   李殊檀没忍住:“我……”   “……没什么。”一个字脱口而出,接下来的话终究没说出来,李殊檀只低下头,看着垂在胸口的玉珠,低声说,“那个……谢谢。”   鹤羽半侧过身,语气相当戏谑:“就这么致谢?”   “那……我给你研墨?”   “好啊。”鹤羽忽然笑了,“跟我过来。”   李殊檀点头,立刻跟上他的脚步。   但在她即将跟着鹤羽进书房时,少年抬手横在门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李殊檀一愣:“怎么了?”   “骗你的。”鹤羽朝着她微微俯身,低声说,“下山一趟也不是容易事,回去休息吧。”   他抬手,在李殊檀头上轻轻一敲,又笑了笑,随手关上门。   李殊檀愣愣地看着那扇渐渐合拢的门,忽然抬手,摸了摸颈后的绳结。   刚爬了那么多山路,她的手仍在发热,指尖却让风吹得微凉,这么一摸,恍惚像是鹤羽的指尖落在颈上。   她垂下眼帘,第一次真心实意地向鹤羽致歉:“抱歉。但我真的……等得太久了。”   作者有话要说:  阿檀道歉是因为她认定鹤羽会死,但又有那么一点点点点动心(x)感谢在2020-05-07 20:13:21~2020-05-08 20:06: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芋头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沙澜之岸 20瓶;三好酱酱子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章 玉虎   李殊檀等的那天很快就来了。   皇帝无慈柔之心, 派出的节度使就比他更凶暴,从十一月十一攻城起,叛军节节败退, 短短五天,两镇联军就踏破了山门。   到十一月十六, 山上彻底乱了,从高处往下, 隐约能听见兵戈交错的厮杀声,平日里总在巡逻的守卫不见踪影,山上的人四处奔逃, 分不清是丢了刀剑的士卒, 还是被掳来的奴隶。   连司墨都过来告辞,一开口结结巴巴,尴尬得一听就知道是借口。   鹤羽倒是没戳破他的心思, 点头应允, 从半开的窗口看见他往北边崔实道的住处跑, 只漫不经心地笑笑,随手合拢窗页,隔绝外边隐约窜起来的火光。   他转过头,侧影烫在窗纸上:“我也该走了。”   李殊檀等的就是这句话, 但她不好表现得太急切, 刻意皱眉, 做出踯躅的样子:“……去哪儿?”   “用不了太久,我想巳时末之前能回来。”鹤羽却不正面回答,反倒絮絮叨叨地交代起别的事情,“门窗都关实,除非火烧过来或是有人破门, 就在这里坐着。若有人只是敲门,记得藏一藏,但不必太害怕。”   一番话说完,他犹不放心,褪下松松搭在肩上的大袖衫,披在李殊檀身上,交接时还特意在她肩上不轻不重地掖了掖,“等我回来。”   李殊檀这才发现他今天穿在里边的居然是剪裁贴身的圆领袍,窄袖收出修长的手臂,自领口往下勾勒出的身体结实挺拔,革带束在劲瘦的腰上,依次垂着短刀和珠串一类的装饰,精巧而利落,打扮得介乎世家子弟和武家少年之间。   她没好意思盯着他的腰看,视线一转,转到了袖口,但那片窄窄的袖子也没停留多久,随着他转身,刺在袖角的云纹从李殊檀的视野里划过去,好像真是缕捉摸不定的流云。   李殊檀有一瞬的恍惚,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等反应过来,那缕细小的云已经被她抓在了手里。   她一惊,松手也不是,不松手也不是,万分尴尬:“我……”   “别怕。”鹤羽以为她是害怕,低声安抚,“我尽快回来。”   李殊檀应声松手。   见他要走,她忽然又开口:“……郎君!”   “怎么了?”   “我……”李殊檀看着他,“我有件很期待的事情,我等了很久很久。”   ——现在它已经发生了。   记忆里的这场战役相当惨烈,叛军垂死抵抗,最后平卢节度使下令锁山纵火,李殊檀赶在火彻底烧起来之前跌跌撞撞地逃下山,因正巧撞见崔云栖而捡回一条命,但留在山上的人就没那么好运气,等山火烧起来,当场就被烧成白骨。   她吞咽一下,“但是这件事对别人来说,可能不是好事。”   ——你会死。我也希望如此。   ——但是……   李殊檀闭了闭眼,缓缓解下脖子上的玉坠,不管不顾地塞进鹤羽手里,说的话和前边两句也毫无关联:“这个给你。”   “给我?”   “嗯。就当……”李殊檀点头,“就当是个念想吧。”   鹤羽急着去处理最后的事,没管她前言不搭后语的这段话,也没管那个不太吉利的词,他把玉坠塞进怀里,动作迅捷得近乎粗暴,塞的地方却在左胸,恰巧是最贴近心脏的位置。   “好。那你就在这里等着,我过会儿拿着这个玉坠,带你去找你的未婚夫。”鹤羽微微俯身,再次重复,语气里藏着点听不真切的温柔缠绵,“等我回来。”   他最后在李殊檀脸颊上轻抚了一下,解下挂在墙上的礼仪用剑,推门出去。   李殊檀突然呼出憋在喉咙里的那口气。   她从窗缝里看着鹤羽走远,返回书桌边上,随手摊开宣纸,来不及研墨,索性直接拿短刀在指尖一划,以血为墨在宣纸书写。时间有限,指尖挤出来的血也不多,她当机立断舍弃那种规整漂亮洋洋洒洒的四六骈体,只简单地写了两三句,到落款处还是干脆利落的一个“檀”字。   书成,李殊檀收好短刀,对着血书吹了口气,转头从窗口翻出去,直奔南边下山的小路。   鹤羽的住处偏僻,南边地势陡峭起伏,还有瀑布和深潭,也是个偏僻的地方,李殊檀刻意抄了条小道,免得和来往的人撞上。   但到这个时间,该跑的都跑了,山上其实也没几个人,地上倒全是交错的脚印,枯草倒伏,尘土乱飞。日头正中,李殊檀被光扎得眼睛发疼,看来看去都是一片模糊,她觉得眼睛越来越疼,一摸脸,摸到的居然是久违的眼泪。   她一把抹掉眼泪,拨开面前挡路的枯枝,不顾乱石,磕磕绊绊地爬过石头或者灌木,一路沿着小道往下跌。   或许是因为真的起风了,或许是因为她跑得快,李殊檀踏过嶙峋的山石,耳边全是呼啸的风声,她不记得跑过几个本该是关卡的地方,也不记得有几根枯枝刮过露出的肌肤,她只是大口大口地呼吸,朝着山脚跑。   李殊檀觉得眼睛越来越疼,胸口一阵阵地发痛,喉咙里干得像是吞咽沙子,但她不敢停,甚至不敢回头。   她只是跑,不停地跑。   在她彻底跑不动之前,终于越过了最后一丛拦路的灌木,遥遥地看见迎风的军旗,旗上镇军的纹样随风飘摇。   那旗远,站在山脚缓坡上的人却近,顾鸿满脸诧异,旋即变成狂喜,喊她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郡主!”   边上有人跟着围过来,轻铠在身,腰上佩刀,脸颊上溅着血和灰。   李殊檀笑笑,一个脱力,整个身子委顿下去,跌在了山石边上。   **   ——大势已去。   这是康义元能做出的,也是任何一个看到山下景象的人能做出的判断。   南边地势陡峭,还有个瀑布,布置的兵力最少,最先溃败的就是那里,攻进山门的两镇联军像是不知足的猛虎,大口大口地吞食人命,踩着敌方或者己方的尸体,向着一个方向稳定而快速地前进。   西南侧、西侧、西北侧……   ……最后包围。   本该一鼓作气攻上来的,联军的势头却突然止住了,控制住每一个出口,把康义元和剩下的元老,以及残存的兵力一起锁在了山上,让人想起瓮中捉鳖这样的典故。   面对这样的局势,康义元最先冒出来的想法是不解。   他不明白为什么按照父亲留下的策略排兵布阵,按照军师给的方法排除异己,分明曾经一路攻到长安城外,为什么现在反倒失败,就像他不明白英勇善战的父亲为什么会是那样荒谬的死法。   好在他推开议事厅的大门,他想找的人还在。   和他不同,鹤羽毫不惊慌,独自坐在议事厅正中,难得穿了身圆领袍,却不是更舒服的盘腿坐法,反而是规规矩矩的跪坐,双手搭在膝上,腰背挺得笔直,膝前横放一把礼仪用剑,端庄肃穆得像是即将前去祭拜先祖。   康义元陡然松了口气,在鹤羽身边坐下,颓然地说:“我输了。”   鹤羽看了他一眼,清清淡淡:“是吗?”   “这地方是最后的驻地,千藏万藏,如今让外边的人围了,我看那姓卢的是个狠人,恐怕要放火烧山,上下都是个死,我还有什么出路?”对着旁人,康义元得绷住首领该有的气势,对着鹤羽这样起于微末不值一提的反而能卸下心防,他越说越颓,难免回想,“我倒是想起阿耶刚去的时候,也是这么乱,若不是你……”   说到这里,他的话突然卡壳,然后猛地抬头,直勾勾地看着鹤羽,“对,是你!我还有你!”   鹤羽依旧清清淡淡:“我?”   “对,你!只有你是我在外认识的,也只有你只向着我,不像那群老匹夫似的惦记着我阿耶,惦记着和我抢东西!”康义元忽然露出个狰狞发狠的表情,像是要把牙咬碎,下一瞬又忽然变回略显仓皇的样子,无助地伸手去抓鹤羽的袖子,“你还在,你还在……你有办法吗?”   “有。”鹤羽任由他抓着袖口,“能让你再起势。”   “什么办法?!”   “办法是有,但有前提,先不提。”鹤羽看着康义元,“我问你,若我们能从这地方脱身,你手头可还有能联系到的兵力?”   康义元一怔。   “不拘多少,五百也好,一千也好。”鹤羽耐心地说,“哪怕区区百人,我或许也能想想办法,先凑足人数,再行下一步。”   他始终没正面回答到底是什么计策,但康义元让局势弄得神志不清,正是惊慌失措病急乱投医的时候,哪儿还有什么心思细想,一听鹤羽这么说,当即把藏在衣领里的玉虎取出来。   “这东西。”他把玉虎递给鹤羽,“往范阳走,去找我阿耶的旧部,或许还有有一千多人。”   鹤羽接过玉虎,指腹抚过栩栩如生的虎头,藏进袖子里:“多谢。”   康义元如释重负,没来得及想鹤羽为什么突兀地道谢,他靠近鹤羽,双手一左一右撑在少年身侧,想再说点什么,突然听见刀刃入肉的声音,腹部一阵怪异的剧痛。   他低头,在腹上看见齐根没入的短刀,而握着刀柄的那只手,肤色白皙骨肉匀停,恰巧刚刚抚过玉虎。   作者有话要说:  二五仔,是二五仔吧x 第28章 自救   剧痛从伤口处爆开, 冰冷的痛感刺进内脏,康义元猛地抬头,目眦欲裂:“你……”   鹤羽朝着他微微一笑, 眉眼间风轻云淡,又浮着层少年意气, 让康义元想起初见,这少年分明困于歌楼, 却敏锐地看出他的来处,大胆地上前替他斟酒,屈膝跪坐在他身边都不卑不亢。   那时鹤羽低声开口, 如同蛊惑:“郎君可想共谋天下?”   可惜现在他还是这个微微含笑的表情, 语气都没怎么变,但说出口的话阴冷得如同刺进腹中的短刀:“我只是为了这一天而已,而我已经等得太久了。”   “你……”康义元就知道他早有预谋, 想反击, 但疼痛感已经蔓延到整个腹部, 痛得他满头冷汗,被短刀刺进去的那个点又不明原因地发麻,痛感上脑,一阵阵的麻也上脑, 他连手都抬不起来, 舌根也不听使唤, “分明……说过,皇帝无道……”   “骗你的。都是骗你的。”鹤羽笑意更深,缓缓拔出短刀,换了另一个要害的位置,又刺回去, 刀锋入腹,切出令人齿寒的声音。   他却依旧含笑,像是浑然不觉,“皇帝无道,你就有道么?还是康烈有道?”   康义元吃痛,额头上根根青筋暴起,但他始终动弹不得,做个表情都越来越费力。   “皇帝无道,肆意妄为,取民脂民膏,无异于逼人堕入死路;你们口称勤王,说要救天下,却沿路烧杀抢掠,杀人如草芥。”鹤羽的语气懒洋洋的,乍一听还以为是闲聊,手下却极狠,握着短刀给康义元开了第三个洞,黏腻的血留得满手都是,“你们有什么区别?”   但他像是没感觉到,或是压根不在乎,任由衣摆吸饱血,“哦,区别还是有的。你阿耶不信我,你却按我的意思杀尽旧部,可见你果真是个蠢货。”   “你……你是故意的!”康义元的眼睛瞪得更大,竭力发声,唇舌发麻打结,声音含混得几乎听不清,“我……”   鹤羽才懒得花心思听清,手腕再度发力,缓缓拧转,最终猛地拔出。   血泉喷涌,浸透圆领袍的下摆。   康义元还保持着之前的姿势,坐在血泊里,他僵了一会儿,腰部往下骤然没了力气,整个人向下垮塌。   倒下去的那一刻,康义元忽然想起,他居然从未问过鹤羽到底出自哪家,所谓的那个玩弄歌伎随后抛弃的父亲到底是谁。他靠着最后一口气,随着声音喷出的是大量的血沫:“……你到底是谁?!”   在他一阵阵发黑的视野里,少年起身,振去短刀上的血和化在血中的药膜,露出个讥诮的笑,说出的话却端庄得像是世家宴上初见:“博陵崔氏,崔云栖。”   **   或许是因为李殊檀下山这一脚横插,激得领兵前来的节度使换了法子,不再是带有威慑意味的围山纵火,而是派精锐直接上山。   节度使旗下最精锐的自然是轻骑营,可怜校尉尹言一个骑兵改行作步兵,和其他几营配合上山,不过运气倒是不错,一路过去轻轻松松,他都有胆子分散士卒,孤身往北走。   而在他的目的地前,只站了一个人。   少年身上到处是黑一块红一块的血渍,浸得看不出圆领袍原来的颜色,连垂落的发梢末端都染了一截血色,平添三分妖艳之气。他身边全是横七竖八的尸体,手里一把断剑,断口整整齐齐,从剑柄处的装饰看,竟然是把礼仪用剑。   “……时息!”尹言先是一惊,见他还好端端站着,倒是松了口气,赶紧发问,“康义元,及其他人呢?”   “死了。”   尹言又松了一口气,转念却觉得不对,一颗心猛地提起来:“你……你到底杀了多少人?!”   “不记得。无所谓。”崔云栖吐出两个短句,信手丢了手里的断剑,缓缓抬头。   尹言这才看清他脸上也染着血迹,好在都呈飞溅状,显然是死在他手里的倒霉鬼溅过去的。崔云栖神色平静安然,面色却不好,在黑红的血迹映衬下,白得不太正常,连嘴唇都毫无血色,而在圆领袍的领下,接近颈部的地方有一道青黑色的细线,鼓胀收缩,像是条小蛇在缓缓呼吸。   “你快过来!”尹言一看就知道状况不妙,“山上交给别人,我带你下山,联军里有医师!”   “不,我不去。”   尹言当场就急了:“那你想死吗?!”   崔云栖睫毛一颤,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又收回视线,像是刚回神。   尹言气得要上去拉他,但崔云栖突然侧身避开,答非所问:“你有帕子吗?”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要帕子?”尹言要被他气死了,胡乱在怀里一摸,从轻铠缝隙里摸进去,掏出块手帕砸在他脸上。   崔云栖顺势在脸上擦了一把,抹掉沾在脸上的血迹,把帕子丢回去,回身往西边走:“我要回去……还有人在等我。我得回去。”   “哎,你……”尹言甩掉糊在脸上的帕子,想去追他,听见他低低念叨的话,迈出去的步子顿住,又不知道该不该上前。   浑身是血,脸色白成这样,却还记得要去赴约,想来是很重要的人吧?   尹言顿了顿,终究没追上去,只看着那个跌跌撞撞往前的背影,喃喃:“可你的蛊……”   崔云栖当然没听见,或者说他的身体也不允许他再分出心思应付别人,他撑着一口气,一路往以往的住处走。   膝盖往下越来越沉,像是坠着铁块,往上却软,仿佛填着棉花,刚才那一通厮杀用尽了力气,他推门时手都在抖,推了两下都没推开。   但他前所未有地松快,康义元已死,叛军溃退,这座山会被烧掉至少一半,隐姓埋名时的忐忑和夜半的惊惧全都是前尘往事,从今往后与他无关。他仍旧是博陵崔氏的郎君,是天下人都艳羡的世家子弟。   他要带走的只有那么一个人,而她在屋内等他。   崔云栖缓了缓,隔着外衣抚过藏在胸口的玉珠,再度把掌心贴在门上,手腕发力,一把推开门,第一次叫了女孩告诉他的称呼:“……阿檀。”   ……无人回应。   门内空空如也,桌椅如常,却没有人,没有那个答应他会等他回来的女孩。   另一扇门紧闭着,临近书桌的那扇窗又大开着,被风吹得哐当作响。崔云栖愣愣地走过去,在书桌边角和窗台上看见了脚印,桌上摊着一张宣纸,上边的字黑黑红红,像是血书,又像是用墨混着朱砂书写。   他低头,看清潦草得近乎行草的字,和李殊檀之前写给他看的那个“檀”字截然不同,何止不粗陋,简直是仿出了前朝草书名家的风骨,没有被压在书桌前练上十年的功夫万万写不出来。   字的内容也相当文雅,开头几句隐约有骈体的架势,后来大概是时间不够,字迹越来越草,格式也成了散句,冷冽而简短。   大意则是她苟且偷生不得不骗他一回,若是他能回来活着看到,前尘往事一笔勾销,那枚玉珠算是补偿,至于他恨她忘她都无所谓,反正此生不会再见。   最讥讽的是结尾,没有落款,只有格外大的四个字,生生地扎进眼睛里。   崔云栖盯着最后那四个字,手脚一阵阵地发麻,脸上却蓦地露出个讥诮的笑。   ……自求多福。好一个自求多福。   他本来只计划着手刃康义元,其他人留给山下的镇军,但心里挂念着李殊檀,怕夜长梦多,提着把礼仪用剑就敢去杀人,弄得剑都断了,掌心里全是细细碎碎的伤口,埋在体内的蛊毒嗅着血的味道蠢蠢欲动,一口一口蚕食他的血肉。   但崔云栖只想着赶快回来,连旧友都不搭理,一路跑到这里来,看见的却是这么一段话。   他一心想救的女孩,告诉他,前尘往事都是欺骗,冷酷而近乎嘲讽地让他自求多福。   她表现出的情谊是假的,说过的话是假的,连病中黏黏糊糊地凑上来亲吻,都只是其中一环。这个不知道全名的女孩从未爱过他,说不定连喜欢都没有。   他只是个用于逃脱的工具而已,到了时间就能一脚踹开。   颈上的那条细线骤然炸开,有什么东西从喉咙口涌出来,崔云栖一时没控制住,一口血全吐在桌上,大块大块地渗透宣纸。   尹言追过来时看见的就是这么个场景,他慌得手忙脚乱,又不敢随意上前,半晌,只憋出来一句:“你……你怎么样了?”   “……我还好。”崔云栖缓缓抬头,颈上青黑色的线条交织,有如一朵山茶绽开,“明年开科吗?”   尹言被他问得一愣:“……开吧。你问这个干什么?”   崔云栖直起腰,擦掉溅到唇上的血:“我要去长安城。”   **   营内。   李殊檀缓缓睁开眼睛,含糊地发出一个音:“唔……”   “郡主?”边上立即有人关切地凑过来,想伸手,想想又不对,尴尬地悬在半空,“郡主觉得怎么样?”   帐内点着灯,李殊檀的视野自然模模糊糊,但她眨了两下眼睛,眼前却渐渐清晰起来,蒙在对方脸上的重影一层层淡下去,露出清晰的五官,第一次让她看清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榻前的是个男人,眉头紧皱,一脸关切,长相是那种讨人喜欢的带着正气的俊朗。   李殊檀皱眉:“你……”   “郡主不记得了吗?还是伤着哪儿了?医师……”男人慌了,都起身要去找医师了,才想起来,“哦,郡主,我……不,在下顾鸿,我们先前见过的。”   “啊,原来你长这个模样。”李殊檀莫名地觉得有趣,低声说了一句,又说,“我没失忆,你先回来。我问你……我们赢了吧?”   “是。外边在整理战场,整十几日,至多到十二月,就能回长安城。”顾鸿将信将疑地坐回去,“郡主之前下山时脱力,现在身上可有不舒服的地方?我还是去请医……”   “不,不着急。”李殊檀制止他,缓缓坐起来,“劳烦先替我拿纸笔来。”   顾鸿一愣。   “我有要写的。”李殊檀不打算纠结眼疾到底怎么回事,就按当时崔府请来的名医的思路,只当是脑内有血块,当时一磕,如今也是一磕,说不定正好磕散了血块。   眼疾恢复,别的事情也该拨乱反正,最先得下手的,当然是梁贞莲在长安城内胡说八道的事情。   她看着顾鸿,嘴角缓缓翘起,“长久不见,我总得给我阿兄写一封信。”   作者有话要说:  鹤羽:我恨.jpg   下章跳个时间轴,回长安城啦XD感谢在2020-05-08 20:07:55~2020-05-09 20:02: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沙澜之岸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君子夏 10瓶;桃花雨纷纷、三好酱酱子 3瓶;飞羽觞然@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章 归还   十一月破局, 十二月启程回京,李殊檀却没跟着几位节度使回去,反而在范阳一带休整调养, 等请来的医师亲口说养得差不多,她才动身回长安城。   冬去春来, 转眼就是小半年,李殊檀到长安城时正是三月, 天下初定,新科还未放榜,石榴花尚未长出花苞, 一切都恰到好处, 一切都还来得及。   宫女递过来的发饰也恰到好处,大朵的绢花,模仿的是石榴或是海棠, 颜色浓得深沉肃杀, 像是开到极致, 又像是浸透了血。   李殊檀接过其中一枝绢花,对着铜镜,缓缓簪进发间。   在她面前的是面立镜,大概是西域诸国传过来的工艺, 比她这个人还高一些, 四角镶金, 大漠上常用的花纹托出打磨得透亮的镜面。镜中的女孩早不是身陷叛军中时干瘦的模样,拔高了一截,身形在礼服里也隐隐看得出起伏,面容更像她阿娘,端庄而明艳。   指尖按在镜面上, 恰巧点过眉心的花钿,镜里的女孩忽然露出个笑容,镜外的李殊檀则开口:“我这个样子,好看吗?”   “好看,殿下国色天香,当然好看。”宫女频频点头,把手上的长簪也别进去。   名义上的长公主多,得宠的长公主却只这么一位,哪怕压根不是一母同胞,连阿耶都不是一个,皇帝都能为了迎她回长安城特意宴请群臣,长了眼睛就知道多得宠爱,宫女自然卯足了劲儿夸赞,反正这位长公主真是美人,多夸几句也不至于死后拔舌头。   宫女又夸了一通“倾国倾城”“花容月貌”之类的话,想想还觉得不够,沉声,“这可不算奴婢胡说,前几日奴婢去外边,可听见有来往的年轻官员夸殿下美貌又威严,说若是能尚主,重考一回都愿意呢。”   李殊檀不置可否,只笑了笑,转身:“妙心,你觉得呢?”   被点到小字的梁贞莲一个激灵,顿了顿,才点头:“……好看,自然好看。你从小就好看,我记得你还没及笄,那会儿也不像现在这样肤白,看着还有些像少年郎,都有人想着过来提亲,倒是姑父一个都看不上。”   提起宁王,她似乎有些哽咽,嗓子发黏,一句话刚说完,就从袖中摸出帕子,在脸上轻轻按过,再朝着李殊檀点头,“如今你这么好看,想来若是姑父还活着,大概更看不上他们了吧。”   “那我之前还没来长安城的时候,”李殊檀不接她的话,只像小时候那样亲昵地凑过去,笑嘻嘻地问她,“你有没有和其他人说过,你有个长得还算不错的表妹啊?”   梁贞莲手里的帕子蓦地一紧,勉强露出个近似嗔怪的笑:“若是我没说,你是不是要怨我没能提前告诉他们,不然过两天,跑过来提亲的人还得再多一队?”   “没这回事。”李殊檀摇头,在她肩上按了按,一脸严肃,“倒是你,来长安城这么久,要记得按太医开的方子吃药,养好身子,这样将来嫁人才不会受委屈。”   “……好。”梁贞莲又是勉强一笑。   李殊檀跟着笑出来:“骗你的!养好身子是真,但嫁不嫁人无所谓,我们又不是生来就要嫁人的。若是你找不到合心意的,我就养你一辈子。”   她直起腰,“算了,先不提这个。我阿兄应该在含元殿前等我,那我先走啦。”   “嗯,去吧,别让陛下干等着。”   李殊檀最后朝着梁贞莲笑了一下,转身往外走。刚才替她梳妆的几个宫人纷纷跟上,簇拥着新到长安城的长公主,有人替她整理披帛,更多的则刻意在她身边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俏皮话,意在讨她欢心,年轻女孩的声音到很远都还听得见。   屋内只剩下守门的两个宫人,看似乖顺,眼睛却总忍不住往外瞟,恨不得以身代跟出去的那几个。   梁贞莲一眼就看穿她们的心思,淡淡的笑容在脸上浮起:“你们也别在这里站着,去准备茶水点心,记得时时换新,别让长公主回来吃不着东西。”   两个宫人霎时抬头,互相交换一个眼神,忽然朝着梁贞莲齐齐屈膝,面露喜色:“多谢娘子!”   一礼行完,宫人扭头就走,生怕去小厨房慢上半拍,从头到尾没问过是不是也该替梁贞莲准备一份。   梁贞莲看着她们跑远,笑容渐渐从脸上褪去,攥帕子的手又紧了三分,简直要生生抠破织物。   **   平叛还不到一年,新帝又不爱奢华,含元殿前的彩缯灯笼撤得一干二净,唯一的装饰是殿门前的皇帝,还有分列在宫道两侧的京官。这些经历过繁华也经历过苦难的人站在含元殿前,而含元殿本身是大朝贺时才启用的,两相结合,竟然有种极尽朴素萧索又极尽庄严肃穆的感觉。   陪她一同前来的宫人识趣地退下,宫道上只剩下李殊檀一人,她遥遥地看着尽头年轻的皇帝,嘴唇紧抿,一步步往前走,踩过铺在地上的一块块砖石,越过宫道两边官员的视线。   被她越过的官员依次屈膝,宫道两侧站立的人均匀地渐渐矮下去,仿佛海潮褪去,而等李殊檀站在皇帝面前,海潮又汇聚在一起,声音整齐划一,让她想起庆贺新年的钟声。   他们说:“臣等拜见昭临长公主殿下,恭请殿下万安。”   李殊檀知道他们不是跪她,她只是莫名其妙撞了大运的普通人,借着一场生死颠倒的迷梦复苏而已,他们真正跪的是被天下人困在大明宫里的皇权,是为天下人流血的天德军。   她受不起这些或年轻或老迈的官员一跪,但是一力扶持新帝继位的宁王遗孤受得起,死在战场上的万千天德军将士受得起。   所以,李殊檀只是微微一笑,看着堂兄冷丽的面容,轻轻地说:“阿兄,我回来了。”   李齐慎同样微微一笑,向着她伸手:“回来就好。”   但李殊檀没有拥抱他,她在贴近胸口的位置摸了摸,从怀里取出一直贴身存放的那对青玉,在他面前摊开手掌。   “妾于叛军之中曾见一乐姬,因不肯为叛军奏乐而触墙自尽,仅余一忽雷,可惜忽雷损毁,带回长安城只有这对青玉。”李殊檀以不大不小的声音开口,换了更庄重的自称,“妾特地将其带到陛下面前,不知陛下如何处置?”   李齐慎并不计较她不给面子,顺势收手,把那对青玉推回去:“是烈性女子,若是能活着回长安城,恐怕要令诸多人自惭形秽啊。”   他闭了闭眼,眼瞳里的碎金刹那明灭,旋即转身往含元殿走:“开宴吧。”   皇帝发话,底下人自然无有不从,宴会就此开始。   说是给昭临长公主接风洗尘,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祭奠死在战场上的将士,或许再多一个触墙自尽的乐姬,宴上没人推杯换盏互相吹捧,一场午宴很快结束,李殊檀走出宫门时未时还没过半。   刚回长安城,先前又接连有旱涝和叛乱,李齐慎自己的礼服都只扣扣搜搜地新裁了一身,自然没想着给李殊檀建公主府。于是她如今暂居在已同回纥和亲的长宁公主府上,带不出去的宫人不得已和她惨别,一步三回头,恨不得贴脸让她记住自己是谁。   李殊檀只笑不应,一路出丹凤门,在马车边上终于被人拦了。   拦她的是个年轻郎君,看着二十岁上下,一身青袍,蹀躞带下按规矩空空如也,看得李殊檀都想给他挂个鱼袋。   当然她手里并没有鱼袋,只能挂上恰到好处的笑容:“郎君找我有事?”   “……失礼了,臣卢绍,恭请殿下万安。”青衣郎君慌忙弯腰行礼,等她回应,才缓缓直起腰,定定地看着李殊檀,眼眶隐隐发红。   李殊檀以为他是宴上喝酒,或者被五月里的风吹的,礼貌地点头回应:“郎君安好。”   “臣……容臣失礼。”卢绍似乎没准备好,相当无措,但他又确实没有丝毫回避,“臣冒昧,敢问殿下,那对青玉,可是在范阳一带拿到的?”   “是。”李殊檀说,“郎君何意?”   “那容臣再问,那乐姬……姓甚名谁?”   李殊檀想到他的姓氏,心头一跳,沉默片刻:“我也不知。只从其她女乐口中听来,说是姓卢,平常叫她玥娘。”   在她吐出那个称呼的瞬间,她清晰地看见对面的卢绍肩膀一颤,几乎要摔在地上,但他又强行挺起腰身站稳,原来的那点红晕彻底吞噬了眼眶,眼睛里浮出一层薄薄的泪膜,眼泪却终究没掉下来。   他的喉结滚了滚,声音瞬间暗哑:“若臣没猜错,应是舍妹。因受家父宠爱,留在范阳本家,没随臣进长安城。”   卢绍停顿一下,低低地说,“到如今……已两年不曾与臣见面了。”   一股说不上来的感觉霎时涌起,李殊檀见过太多生离死别,却没想到再见一回,原来还是一样的痛。   “抱歉。”思来想去,再多的话都没用,她只吐出这么一个词,从怀里取出那对青玉,捧在掌心里,双手递过去,“这对青玉曾被火灼过,擦洗不净。”   卢绍颤着手接过,抚过青玉上的裂痕,忽然朝着李殊檀再次行礼,这回是个跪下的大礼:“多谢殿下慷慨。臣暂任大理寺主簿,将来若有所需之时,臣必赴汤蹈火。”   李殊檀只摇摇头。   卢绍没听到回复,也不强求,握着那对青玉,起身告退。   此时丹凤门里出来个宫人,低着头,恭顺地对李殊檀说:“殿下,这是娘娘送给您的小礼。”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早点更新,但是没有二更(喂)明天推迟到晚上11点更新_(:з)∠)_感谢在2020-05-09 20:02:12~2020-05-10 12:04: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1535972、爱嗑瓜子的仓鼠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萝芫 10瓶;NiLiz 9瓶;凉凉的咸咸的 7瓶;宾语赋格、36633823 4瓶;小白桃子、长夜安隐 2瓶;爱嗑瓜子的仓鼠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曲江   随话递过来的是个不大不小的食盒, 两层,看外边的纹样,是宫里常用的那种。   偌大的大明宫, 能被称一声娘娘的,就只有如今的皇后。李殊檀在宴上和谢氏女打过照面,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眼花,总觉得嫂嫂有点紧张, 就没缠着她多说话,倒是没想到,宴后还能收到特意差人送来的小礼。   “娘娘说殿下路上颠簸, 宴上又不怎么见吃东西, 怕殿下难受,这才特意送来点心。”宫人解释,“是娘娘亲手做的。”   李殊檀受宠若惊, 赶紧接过食盒:“替我谢谢娘娘, 就说等我安顿好, 改日亲自拜访。”   宫人点头,大概是沉默寡言的性子,连多露露脸的话都不说,等李殊檀也点头示意, 立即转身往回走。   先前见的都是叽叽喳喳说个没完的宫女, 乍见这种一看就是老实人的, 李殊檀还有点不适应,转念又忍不住想,能派来送东西的,总是蓬莱殿里得脸的,性子上总和皇后有合拍的地方。   这么看来, 她家嫂嫂也是个老实人,倒是她阿兄占便宜,八成是被骗进宫的。   李殊檀无端地笑了笑,顺带呼出先前压在心头的那口气,拎着食盒上马车,待马车慢腾腾地上街,打开食盒。   食盒一开,一股糕点独有的香气立即漫上来。就这么一层,不大不小的食盒里硬是分了六格,每一格里都放了不同的点心,从咸到甜,从绵软到酥脆,能想得出的口味都在里边,像是用巧思在盒内放了每个口味的代表,总有能合得上胃口的。   李殊檀为这点巧思又笑了一下,随手拈了块不掉渣的点心放进嘴里,果然是软得如同云絮,一抿就化成恰到好处的甜香。   她忍住没拿第二块,移开第一层。   但第二层不是她想象中别的花样,浅浅的底,里边只一封信笺,信封外敲了个花印。   李殊檀拆去烫上去的火漆,展开,露出来的是一手秀丽的小楷,显然是皇后的亲笔信。   信笺上的字迹清清淡淡,说的却絮絮叨叨,比如不知李殊檀住不住得惯,若是缺什么,往宫里说一声就好,又比如宴上不怎么吃东西是不是不合口味,喜欢哪样点心记得回信告知。   一通有的没的,不像是皇家之间通信,倒像是随便哪家找来的劳心命长嫂,用了足足三张浣花笺,才到正题。   正题倒是很短,只说快到放榜的时候,按规矩会在曲江设宴,届时新科进士都会前来,请李殊檀也过来看看,权当散心。   散心是一回事,和新科进士一同散心就是另一回事,李殊檀才想起来如今她身上有个长公主的名号,李齐慎这是借谢忘之的手,暗搓搓地告诉她,让她可以着手物色夫君。   李殊檀蓦地叹了口气,把信笺放回去,又拈了块点心放进嘴里。这回这块烤得酥脆,让她皱着眉一咬,一声脆响,恍惚像是咬裂石子。   **   三月十二,今年新科放榜。   三月十六,曲江设宴,宴请的正是今年新科。   李殊檀到长安城时已经是三月初,行卷温卷的事都轮不着她这个长公主,她百无聊赖地坐着,注意到最先到场的几个新科进士,都是年轻漂亮的郎君,可惜一个都不认识。   她想着如今还不知道在哪儿的崔云栖,意兴阑珊,借口被花粉熏得不舒服,找了处阴凉地方坐着,有一个没一个地摸点心吃,顺便问跟着伺候的宫女:“妙心呢?”   “……啊,您说梁娘子啊?”跟过来的宫女叫垂珠,心思活络,嘴也甜,立即反应过来,“曲江离客舍远,许是不方便过来吧。曲江这儿有花茶不错,奴婢去给您取一壶来尝尝?”   “慢着。”李殊檀叫住她,“到底怎么了?”   垂珠顿时面露难色,过了会儿,左右看看,才凑过去,嗓音压得极低:“奴婢听说呀,是梁娘子先前入宫陪皇后娘娘说话,正巧撞见陛下,不知怎么的,奴婢猜是说了不该说的话吧,反正最后是说她冲撞圣驾,在禁足呢。您还是别问了。”   李殊檀觉得有点好笑,懒得管梁贞莲又作了什么死,摆摆手:“那不提了。我吃不完,你也吃吧。”   垂珠一喜,犹豫着拿了小小一块放进嘴里,先夸点心好吃,再夸李殊檀善心,最后绕来绕去,话题又到了新科进士身上:“殿下,这回来的可都是进士呢,保不准能做大官,其中有年轻又漂亮的,您不多看看?”   “是你想看吧?”李殊檀喝了口茶,故意羞她。   “哎呀,您别羞奴婢了!”垂珠红着脸,“奴婢一个宫女,就算真祖坟上冒青烟,让哪位郎君看中,过去也只能当妾,奴婢又笨手笨脚不会说话,说不定没两年就让主母打进偏院了。到时候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还不如在殿下身边伺候呢!”   “你又不能伺候我一辈子。”   “奴婢乐意!只要殿下不嫌弃,奴婢就伺候殿下一辈子。”   李殊檀笑着摇头,没答话。   垂珠说的话不算错,世上男人多薄幸,有几个人能舍下正妻的位置给个无依无靠的宫人呢,侥幸进府也只能做个如同物件的妾。但说起妾,李殊檀还不是给人做过妾,只不过运气好,到死都没吃什么苦。   最初她没心思,也不在意崔云栖到底如何,后来病得越来越重,大概能猜到自己快要死了,恍恍惚惚又怕等她死了,崔云栖身边没人,才问他为什么一直不娶正妻。   崔云栖只摇摇头,随手拿卷起的书在她头上轻轻一敲:“你又不愿意。”   一阵心痛蓦地涌起来,李殊檀打定主意,等这场宴会糊弄完,她就借口都看不上,让李齐慎送她去博陵,她亲自去崔云栖的那一支,用红线捆也得把这个人捆回家。   她正盘算着,垂珠突然叫起来:“……殿下,殿下!那是状元郎,奴婢先前在宫外撞见过的!”   李殊檀没兴趣:“哦。”   “是博陵崔氏的呢,不是奴婢说瞎话,长得可俊俏了。”垂珠非要让李殊檀抬头,“您抬头看看嘛,字也好听,奴婢听见旁人叫他时息……”   “你说谁?!”李殊檀猛地抬头,一把抓住垂珠的手臂。   “……时、时息啊。”垂珠被吓了一跳,“不过奴婢不识字,不知道是哪两个……”   她话没说完,李殊檀一把甩开她的手,连长公主意思意思的姿态都不摆了,迅捷地撩起襦裙,急匆匆往外跑,哪儿管绣鞋踩过的是草地还是泥,急得像是跑向这辈子仅有的东西,决绝得像是飞蛾扑进油灯。   垂珠惊了,也不知道该不该追,愣在原地,傻傻地抬头。   而在她视线所及的稍远处,宴桌中间,新科状元安然地穿过摆放整齐的小几,脚步平稳均匀,腰下的玉佩一声不响。   不时有人上前和他搭话,他也不回避,停停走走,侧影挺拔,如同曲江边上陡然多了一株梅树。   直到他面前突然多了个女孩,襦裙两边提得皱巴巴,发上微乱,在他面前站定时差点一个错脚,跌倒给他行个大礼。   但李殊檀不在乎,她才不介意旁人会拿什么眼光看她,会不会背后笑她不矜持。   她只是站在状元郎面前,定定地看着那张如同皎月的脸。   “……郎君。”李殊檀居然有点哽咽,只知道傻乎乎地重复,“郎君。”   “何事?”   崔云栖问得冷淡,李殊檀蓦地想起来崔云栖此时应该还不认识她,整个人都慌了,拧着袖角,磕磕巴巴地问:“郎君……可是今年的状元?”   开口才知道傻得不行,她更慌,“不,我并无攀附的意思,只是听人……”   “无妨。”崔云栖摇头。   刚才她冲到面前,他有一瞬间的诧异非常明显,眼瞳都隐隐缩起来,这会儿倒冷静了,恢复成李殊檀熟悉的那种笑,清清淡淡,“在下崔云栖。侥幸而已。”   李殊檀忽略了那点怪异的变化,反倒被他看得脸红,想说的话全梗在喉咙里,一时都挑不出该说什么,憋了半天:“我……那就不打扰了,我先回去。待宴完,请郎君务必等一等,我有话要说。”   先前不在乎,这会儿和崔云栖搭上话,她又觉得周围人混合着好奇和玩味的视线灼人,匆匆地行了个礼,扭头就走,脚步乱得能让教礼仪的女官拧断竹鞭。   她一走,边上的人立即围过来,有个和崔云栖住在同一家邸店备考的进士故意拿肩膀撞他,笑嘻嘻的:“若是我没看错,刚才那个可是长公主殿下,崔兄这是要双喜临门啊?”   “是啊,不说长公主多受陛下宠爱,光看那张脸,那个身段,就算不是长公主,”另一个进士挤眉弄眼,“换成我,立马就提亲去!”   “这就是你和崔兄的差别了啊,殿下看都不看你,你瞎急;崔兄到现在可一句话都没说呢!”   “没办法,我要是也这么冷静,保不准人家看中的就是我呢。”   榜上有名,一群年轻人心里的重担都放下来,曲江宴算是进官场前最后放松一回,嘴上就没把门,嘻嘻哈哈地调笑刚受了长公主青眼的崔云栖。   崔云栖却不回应,他蹲下来,兀自从地上捡起一枚金花,正是刚才从李殊檀发上掉下来的,抵在指尖,硌得他隐隐作痛。   作者有话要说:  鹤羽:呵,在你面前的不是鹤羽,是钮钴禄·云栖(敲桌.jpg)   他没特别反应的原因主要是脑洞很大,以为是有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所以阿檀现在还不算掉马(?)感谢在2020-05-10 12:04:43~2020-05-11 22:58: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沙澜之岸、苏苏喂苏苏~~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迟迟 1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章 再会   天子亲临, 宴上自然其乐融融,装也得装出个宾主尽欢来。一张张小几间推杯换盏,大半的人喝得微醺, 只有李殊檀从头到尾没动过酒杯,宴过大半, 就找了个借口退场,让垂珠重新给她梳妆。   这方面垂珠委实是个手艺人, 三两下就给李殊檀重新绾好发髻,大朵的绢花斜斜地别在发间,颜色浓得艳煞石榴花。   李殊檀却有点担心:“好看是好看, 但这样子会不会太凶了?显得气势压人?”   垂珠觉得有理, 点点头,换下绢花,改成花钗, 点缀在漆黑的发上, 发饰和排布一变动, 立即和先前的雍容富丽截然不同,转而偏向邻家贵女的随性清丽。   但李殊檀还是担心:“这是不是太素,显得不够庄重?”   “……那奴婢没本事,挽不出既华贵又素雅的发式。”垂珠没辙, 只能意思意思加了支扎眼的金步摇, “殿下, 您这样好看,刚才那样也好看,没什么好担心的。恕奴婢直言,去见个新科进士而已,您是君, 他是臣,能让您去见,是他运气好,若是他敢嫌弃您,您就叫人去撕烂他!”   说到最后,她气鼓鼓地一咬牙,倒像是真为了李殊檀抱不平,只要长公主一声令下,她这个忠仆就能冲出去。   饶是知道垂珠这话半真半假,多半是刻意讨好,见她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李殊檀还是忍不住笑了一下。   片刻后,那点笑意化成苦笑,她摇摇头:“君臣之别,所以我才担心啊。”   “有什么可担心的?”垂珠不解。   “我既担心他怕我是长公主,觉得我以权势压他,心里看不起我,”李殊檀闭了闭眼,“又怕他觉得我轻浮,厌恶我啊。”   垂珠虽进宫早,摸爬滚打见过不少宫闱密事,但从没体验过这种少女情思,接不上李殊檀的话,憋了半天:“……不会吧?殿下放宽心就是了。”   李殊檀叹了口气,摆摆手,取下刚才别进去的那支金步摇,出门赴约。   崔云栖倒是个守信的人,果然在等她,挑的地方离宴中不远不近,既不至于让人随便就能听一耳朵,也不至于显得躲躲闪闪鬼鬼祟祟。   疏离得恰到好处,就像他面上含着的清淡笑容,就像他开口和李殊檀说的第一句话:“见过殿下。殿下先前说有话要说,不知是何事?”   李殊檀被他略带防备的疏离样子扎了一下,缓了缓,同样克制而客气:“没什么大事,郎君不必紧张。只是我想请郎君一叙,不知郎君肯不肯赏脸?”   她知道初见就提这个要求有些过分,但她等了那么久,从再度睁开眼睛的那一刻起,她这一世就是为崔云栖而活的。现在这个人活生生地站在面前,她得忍着才不至于扑上去,哪怕是最拙劣的借口,她也愿意试一试。   李殊檀咽了口唾沫,紧张地看着眼前的郎君,不自觉地放轻放缓呼吸,睫毛随之轻颤,像是犹豫不决的蝴蝶,迟疑着该落在什么地方。   但崔云栖礼貌地拒绝了:“殿下错爱。在下不过初入长安城,恐伤殿下名声。”   “……倒也是,是我想得不周全。”李殊檀一阵失望,接着就是一股酸涩的感觉漫上心口。   是啊,这是不曾与她见过面的崔云栖,不是最后守在她榻前的夫君。   李殊檀忍住捂心口的冲动,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勉强挤出个笑,继续试探崔云栖的底线:“那……我既有意与郎君结交,不知郎君可愿换个称呼?我其实不太习惯旁人这么叫我。”   崔云栖看了看她:“殿下的意思是?”   “若是郎君不介意,”李殊檀心里打鼓,小小地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去,“不妨如我阿兄一般,称我的小字。”   “真要如此?”   “自然!”李殊檀赶紧点头,“叫我伽罗就好。”   小字脱口的瞬间,崔云栖神色一变,又强压下来。他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没说出来,只安然地抿住嘴唇。   这点变化当然被李殊檀看在眼里,她以为是初见就让人称呼小字太过亲昵,迅速找补:“啊,郎君不必在意……是我越距了,称名就好。”   她顿了顿,缓缓屈膝,端庄地福了一礼,再缓缓直起腰,抬眼看他:“我名为李殊檀。”   崔云栖也看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露出个笑来。   不知道是不是李殊檀的错觉,她总觉得这个笑和之前那种疏离截然不同,好像他整个人骤然放松下来,不再是对敌般的谨慎,反倒让她想起蜘蛛那样的东西,在网上缓缓爬行,不远不近地看着落入网中的猎物。   崔云栖话里的意思倒是没什么差别,依旧不愿意和她贴得太近:“未免太过失礼了。不妨顺其自然吧,若是投缘,自然会换称呼的。”   李殊檀哪儿能不应:“也好。”   “先前殿下说要一叙,”崔云栖忽然提起之前的话题,“是在哪儿?”   李殊檀一怔,旋即欢喜起来,她本来想说公主府,转念又怕崔云栖拒绝:“东市的酒楼,郎君可愿意?”   “好。”   “好。那便再过几日,三月二十,郎君觉得如何?”李殊檀顾不上想崔云栖怎么突然改了主意,简直是手足无措,“不,不对……我得先写帖子,郎君现在住在哪儿?能收信吗?”   “暂居在邸店,过几日大概会去大理寺的客舍吧。”崔云栖去范阳前就在大理寺,估摸着这回还是得去原来的地方,他微笑着推辞,“帖子就不必了,只是小聚而已,不必太费周折。”   “……好,一切都依郎君。那我就不打扰了。”李殊檀又福了一礼,转身要走。   “殿下。”崔云栖突然叫住她。   李殊檀愣了愣,茫然地转头,却见他上前一步,向着她伸手。   她看见一幅浅青色的袖角,然后发间微微一重。   “好了。”崔云栖收手,微笑,“物归原主。”   李殊檀愣愣地抬手,在刚才那个位置摸了摸:“这是……”   “殿下先前跑来,大概是没注意,发饰落在地上了。”崔云栖含笑解释,“如今交还。容我先告退。”   不过一支花钗,先前被再三拒绝的那点酸涩就一扫而空,李殊檀忍不住又摸了摸,总觉得有股糖砂的味道反上来,她笑着点头:“好。那就约在三月二十,郎君可别忘记。”   崔云栖应声,转身回去。   转过身一刹那,他脸上清淡的笑意消失,嘴角放平,尖利的犬齿无意间交错。   **   崔云栖得和同场的那些进士再拉拉关系,李殊檀也没闲着,目送他走远,她立即杀去找李齐慎,倒是杀他个措手不及。   “……有什么事?”宴上李齐慎多多少少也喝了几杯酒,正摸着壶解酒的蜂蜜茶,漫不经心地抬眼看她。   “我先喝口水。”李殊檀一路跑过来正口渴,桌上又没别的水壶,自然地伸手去摸李齐慎手里的茶壶。   李齐慎却动了动手腕避开:“不给。”   “别告诉我里边是玉液琼浆,喝了能活一千岁。”   “不是。”李齐慎微微一笑,“是你堂嫂特意做的。”   李殊檀:“……”   “……你就小气着吧!”李殊檀又气又酸,干脆往他对面一坐,“嫂嫂先前给我送过吃的,里边有封信,我猜是你的意思。特意拉我来曲江宴,是想让我挑个人?”   “怎么,你有人选?”   “嗯。是宴上遇到的,今年的新科状元,”李殊檀点头,一字一顿,“崔云栖。”   “不行。”李齐慎断然拒绝。   他少有这种严肃的样子,李殊檀被他吓了一下,决定还是姑且听听他的意见:“为什么?你是觉得他是今年的状元,舍不得给我吗?”   这个问题就很难答,李齐慎不爱背后说人坏话,但又确实不想把李殊檀交到崔云栖手上,他皱了皱眉,选了个折中的说法:“不。入朝也好,尚主也好,他都是好人选,但于你而言,他并非良人。”   李殊檀松了口气,没注意李齐慎话背后的含义:“原来是这么回事……我还以为怎么了呢。”   “哦?”   “他是不是良人,我想,我比你清楚。”李殊檀当然不会把那场漫长的迷梦说出来,否则怕是要被抓去太医院看看脑子,她只是看着阿兄,诚恳地说,“就算他真的不是,就算是我眼拙,到时候那个苦果,也由我自己吞下去。”   “你是非要他不可?”   “是。”   李齐慎沉默片刻,轻叹一声:“说吧,想要什么?”   李殊檀一怔。   “是现在拟旨赐婚,还是别的法子?”李齐慎又叹了一声,耐心地给她举例,这次和先前的肃穆完全不同,一开口简直像调笑,“比如,仿着市面上的传奇,随便找个缘由,先揍他一顿,你再去救他一回?”   “不,都不要。我只是告诉你,不是想让你插手。”李殊檀知道他是开玩笑,语气却随之沉下来,“要是你无故伤他,那我们的兄妹情谊也就到头了。”   “那你想如何?”李齐慎笑笑,并不介意她御前失礼。   李殊檀想了想:“不如,让我跟着嫂嫂,学学该怎么做点心?”   作者有话要说:  以后不出意外不写作话了,免得误导。感谢在2020-05-11 22:58:26~2020-05-12 20:04: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星星饼饼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4088525 40瓶;君子九思 10瓶;槿色 5瓶;桃花雨纷纷、宾语赋格 2瓶;爱嗑瓜子的仓鼠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糕点   公主府。   切成方块的糕点在火上燎得六面焦脆, 再撒上细细的糖粉,就算是成了,李殊檀嗅着略带焦香的甜味, 稍作犹豫,老老实实地问边上的谢忘之:“嫂嫂, 我看填进里边的馅料,是咸口的吧?怎么还要撒糖粉?”   “不算咸口, 只是馅里用的乳酪是草原上的做法,里边加了岩盐。外边那层面皮特意没调味,撒点糖粉, 免得吃起来没味道, 也免得里边的乳酪味道太冲。”谢忘之解释得和先前教做法时一样耐心,想了想,“不然, 你尝一个?”   “原来如此。我只会做几道菜, 没做过什么点心, 别说这种精巧的东西,真是什么都不懂。”李殊檀觉得自己问了个傻问题,赶紧摇头,“尝就不尝了, 好不容易才把嫂嫂借过来, 万一等会儿你回去, 我做不出来一样的就麻烦了。”   “记住方子就行了,实在不行,让厨房里的厨娘帮个忙。”谢忘之笑笑,“说起来,怎么突然找我, 让我教你怎么做点心?”   “因为我有喜欢的人,我想让他开心,想让他能记住我。”本来是开玩笑,真说出口,李殊檀倒有点微妙的伤感,声音低下去,“我想吃过我做的东西,若是觉得好吃,怎么样也会多看我一眼吧。”   谢忘之微微一怔,跟着她沉下声:“……倒是我失礼了。”   “没这回事!”李殊檀立即否认,“我阿兄再怎么说,也是男人,我总不能和他说这种事情,还是和嫂嫂说好。”   “那我能知道是哪家郎君吗?”   “我现在先不说,”李殊檀摇头,故意卖了个关子,又笑吟吟地凑过去,“等到时候要问我阿兄讨旨意赐婚,嫂嫂可千万要帮我。”   “好。”谢忘之含笑应声,转瞬那点笑意又收起来,“不过,虽然这话由我说出来有些越矩,还扫你兴致,但你要记得,”   她顿了顿,不再像之前那样稍有迟疑,也不像教做点心时的柔和温软,反而认真得近乎严肃,“喜欢你因而喜欢你做的东西,是应当的;但因喜欢你做的东西而喜欢你,却不应当。”   话说得拗口,乍一听都不知道在说什么,但李殊檀想起先前聊的那几句,瞬间就懂了她的意思。只是她注定不能像谢忘之期望的那样自控,她这一世为崔云栖而来,无论如何都要得到他。   李殊檀笑了一下,忽然拨开话题:“那我想,我阿兄一定很喜欢你。”   这套回旋倒让谢忘之措手不及,她慌了一瞬,耳根处迅速冒出层薄薄的红晕:“怎、怎么突然说这个?”   “你们成婚都快一年了,嫂嫂该不会还害羞吧?”李殊檀故意羞了谢忘之一句,准备见好就收,又想到什么,认认真真地告诉她,“我阿兄喜欢什么人,一眼就能看出来的。”   谢忘之果然有兴趣,但她不太好意思直接问,含含糊糊地:“是吗?”   “是啊,我阿兄肯定喜欢极了你,才会眼巴巴地跑回长安城,非要和你成婚。不喜欢的人,当年丰州那么多小娘子,他看都不看一眼。”   “他倒是没提过。”谢忘之沉吟,最终输给了好奇心,“在丰州……唔,很多娘子喜欢他吗?”   “是啊!我阿兄长得漂亮,又擅长骑射,来丰州的第一年就赢了平常鼻子翘到天上去的家伙,摘了草原上的金葵花,不知道有多少小娘子喜欢他。”终于到了真正要说的地方,李殊檀轻咳一声,凑近谢忘之,保持着刻意捏出的轻快嗓音,像是和她分享什么秘密。   她说,“就连妙心,也喜欢他呢,当时还跑去和我阿耶说,我阿耶差点牵成红线。可惜我阿兄就是那么心狠,不喜欢的人无论如何都是不喜欢,多看一眼都不肯。”   说完,她直起腰,视线顺势向下一转,看见谢忘之攥在袖口的手。   随后那只手缓缓松开,谢忘之语气轻缓,眉头却微微皱着:“……这样啊。那我是不是避开梁娘子比较好,免得让她见我伤心?”   “倒也不用,都过去了。再说这种事情,总是我阿兄说了算。”   “也是。时候不早了,既然你有约,那我就先回去了,若是下回还想见我,差人送信过来就好。”   “嗯嗯,嫂嫂再会!”李殊檀露出个明朗的笑容。   谢忘之也朝她笑笑,转身出去,同时候在门口的侍女进来,替李殊檀挑出那一排糕点里规整漂亮的,一个个小心地排进食盒里。   李殊檀站在厨房里,看着谢忘之远去的背影,渐渐收起笑容。   她当然不指望她家嫂嫂这种老实人会因为几句话对着梁贞莲下手,但记忆里最后的痛和恨,她总要还的,她只希望等到那个时候,梁贞莲或许走投无路会求到谢忘之那里去,而谢忘之能闭门不见。   “对不起。”李殊檀闭了闭眼,无声地道歉,“嫂嫂,我是个恶人啊。”   **   送走谢忘之,李殊檀就该赴约。   时人爱在饭桌上谈事情,几顿饭吃下来,一来二去的不熟也混熟了,李殊檀有心想和崔云栖套近乎,奈何食不言的规矩横在前面,她只能味同嚼蜡地吃着桌上的珍奇菜色,等菜品撤下去,饭后吃着玩的点心呈上来,她才有了说话的机会。   “这是我自己做的,和这里的点心不同,是咸口的。”李殊檀打开垂珠递过来的食盒,把里边的方糕取出来,“郎君若是不介意,不如尝尝?”   让火燎过的方糕表面焦脆,滚着细细的糖粉,饶是凉了,闻着也比酒楼里送过来的糕点舒服,至少不觉得腻口。但崔云栖对这种东西没什么兴趣,礼貌地道谢,并不取用,倒是对李殊檀的手更感兴趣:“殿下的手怎么了?”   李殊檀顺势低头,在指尖看到一排细细的红痕。   她的皮肤白而薄,又养尊处优了半年,指尖的茧子全消下去,这些红痕烫在肌肤上,自己没多大感觉,看上去却扎眼,密密麻麻地压在指尖,倒像是受了什么火刑。   “这点心是烤过的,大概是那会儿没注意,烫出来的吧。”李殊檀有些尴尬,指尖蜷缩起来,“抱歉,碍郎君的眼了。”   崔云栖没说什么,只扬声叫了雅间外的伙计进来,在他耳边低声吩咐了一句。   伙计连连应声,退下去没一会儿,就把他要的东西送过来了。   崔云栖接过,打开略扁的盒盖:“请殿下伸手。”   李殊檀一怔。   这一怔的时间,崔云栖已经伸手托在了她腕上。   李殊檀本能地缩手,但抵不过年轻郎君的力气,反倒被抓了个满手,让她动弹不得。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烫伤的指尖搭在崔云栖掌心里,衬着他白皙而微微泛红的肌肤,指节微微屈起,不像是要上药,倒像是春日冶游,俊俏的郎君前来邀约。   她莫名地脸上发烫,不敢再动,垂下眼帘,乖顺地任由崔云栖拿签子挑了药膏,一点点敷在指尖烫出红痕的地方。   药膏是凉的,签子也是凉的,甚至托着她的那只手都比她体温略低,但李殊檀觉得一簇火从指尖窜起来,顺着经脉往里烧,烧得她浑身僵硬,胸腔里跳动的心脏不断发颤。   “好了。”崔云栖仿佛浑然不觉,细细地替她五个手指都上好药,放下签子,盖上盒盖,优游自如,“多谢殿下上心,但若是会烫伤,不如不做。”   “……只是我不熟练而已!”李殊檀生怕连这个套近乎的机会都没了,急匆匆地把食盒推过去,不小心挨到刚上过药的指尖,一挤,真有点清凉的药膏灼出来的疼。   她吸了口气,面上却强行微笑,“郎君尝尝?下次……下次定不会弄伤手的。”   崔云栖只摇摇头,意思意思尝了一块,顶着李殊檀期待的眼神:“殿下千金之躯,我不过一介书生,怎能让殿下动手?若是殿下有意请我吃点心,东西两市不知有多少点心铺子。”   他不说,李殊檀就摸不着是喜欢还是不喜欢,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意思,说不失望是假的,她收拾好那点失望起身,依旧含笑:“既然如此,不如我请郎君逛逛东市的铺子?”   崔云栖看了她一会儿,没有拒绝,跟着她起身。   李殊檀大喜,立即带着他出雅间下楼,一路往市尾走。   她选的酒楼临近东市的主道,长安城里纵马罚金,但总有不缺钱的纨绔子弟纵马过街,刚走了一段路,街边拐角里突然冲出几匹马,马蹄声密集如鼓点,吓得路人纷纷退避。   李殊檀藏着心思,一时躲避不及,马头直冲到面前,混乱间她听见马上的郎君嘘声狠狠勒马,看见高高扬起的马蹄,上边钉着的蹄铁崭新锃亮,一蹄能踏死她这个人。   而她整个人狠狠偏转,跌进一个结实的怀抱,一条手臂横在她腰间,浅青色的袖幅垂落,落在她棠红的襦裙上,仿佛海棠映衬天云。   她一晃神,只见马蹄重重落地,纵马的男人翻身下马,大概是顾忌在街上,遮掩着换了说法:“……娘子恕罪,马儿突然发狂,是在下的错。”   李殊檀愣住了:“……书成?” 第33章 赴宴   “……是。”顾鸿自责且羞耻, 深深低头,“在下控马不力,惊扰娘子了, 请娘子责罚。”   “责罚就还是算了吧。”李殊檀摆摆手,没管已经松了手的崔云栖, 只指指遥遥远去的那伙浪荡子弟,“你和他们……不是一伙的吧?”   “当然不是!”顾鸿急了, “在下听命前去兵部赵侍郎府上,途经此处,本想下马牵行, 却被他人惊马, 这才……总之都是在下的错。”   见他一脸诚恳,想解释,又笨嘴拙舌说不清楚, 急得整张脸涨得红透, 李殊檀先觉得好笑, 旋即又松了口气。幸好顾鸿也是个老实人,否则好端端一个校尉,说是保护她才到长安城,临到要回营的时间却被那些纨绔带坏, 李殊檀都怕她阿耶从墓里跳出来揍她。   “行啦行啦。”她相当宽容, “下回别从东市穿行了, 这里人太多了,一不留神就遭殃。回去吧。”   “是。”顾鸿应声,这才抬头,恰巧瞄见站在李殊檀身后的郎君。   今日赴宴,崔云栖特意打扮得没那么素, 外袍上刺有暗纹,蹀躞带下边依次挂着世家子弟常用的装饰物,长发则规规矩矩扎起来,分明是身利落的圆领袍,顾鸿却从崔云栖身上看出了些许矛盾,既风流又端庄,让人觉得或许他穿身松松垮垮的大袖会更合衬。   顾鸿也不知道这种想法是从哪儿来的,他还有脸盲的毛病,说不清是真的见过,还是机缘巧合见过和崔云栖长相相似的人,他踯躅片刻:“娘子,这位是?”   这时候就该有个会看眼色的女婢上来介绍,但李殊檀先前为了和崔云栖独处,事先让垂珠回去了,她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只能往边上退了退,硬着头皮给两人互通姓名。   “这位是顾鸿,顾书成,天德军南十四营的校尉。”李殊檀看看顾鸿,再看看边上的郎君,“这是崔云栖,崔时息,博陵崔氏,今年的状元。”   顾鸿当即行礼:“在下顾鸿,见过郎君。”   “崔云栖。”答话的那个却冷淡,意思意思回礼,旋即对着李殊檀说,“既是熟人相见,在下就不再叨扰了,告退。”   他突然换了自称,还朝着她恭恭敬敬地行礼,疏离得简直像是曲江宴上初识,李殊檀哪儿能放过他,又不知道该怎么拦,情急之下,一把揪住了他的袖子。   圆领袍的袖口收起,没什么可抓的地方,这一抓,就像是直接抓在崔云栖手腕上,李殊檀没想那么多,崔云栖也不收手,只偏转视线,定定地看着三尺外的顾鸿。   顾鸿莫名地让他盯得后背发毛,眨眨眼睛,只好去看李殊檀。   崔云栖在心里冷哼一声,面上却不动声色,跟着偏回来,同样看着李殊檀。   李殊檀总觉得自己汗毛都竖起来,缓了缓,选择放弃顾鸿:“书成,你不是还要去拜访赵侍郎吗?现在快去啊。”   “……哦,对。”顾鸿才想起来,“在下告退。”   说完,他急匆匆地上马,一扯缰绳,刚要出发,忽然又低头看了看崔云栖。但他终究没想起来到底是哪儿古怪,顿了顿,掉转马头,往安兴坊的方向去了。   见他走,崔云栖才动了动手腕:“殿下?”   “……啊,抱歉!”李殊檀赶紧缩手,刚才抓过袖口的指尖微微发烫,她迅速藏进袖子里,“我只是……只是怕郎君要走。”   “殿下宴请一聚,是在下的福分,总该走的。”大街上崔云栖不敢说得太过,声音压得低低的,倒像是恋人间的絮语,“既然与顾校尉相识,殿下何不与他同游?”   李殊檀觉得这话怪怪的,听起来好像有点酸,但两人才刚认识,崔云栖看样子对尚主也没什么兴趣,有什么可酸的?   她想了想,只好当作崔云栖是看透她对他不怀好意,以为她是既有意想要他尚主,又背地里和顾鸿有些纠缠。   这误会太大,李殊檀被自己的设想吓了一跳,匆忙解释:“郎君明鉴,我和书成没什么的,只是有个天德军的关系而已。先前我回长安城,就是他送的,我阿兄也知道,如今我已经落脚,这几天他就要回去了。”   “书成?”崔云栖却不管,兀自挑了个莫名其妙的点。   “顾校尉。”李殊檀只能顺着他的意思,“咳,是顾校尉。”   崔云栖并不作答。   一时无话,只有春时的风吹过长街,吹得枝头摇晃,路过的女子娇笑着扶住别在发间的绢花。   然后,李殊檀听见崔云栖笑了一下,极轻的一声,意味不明。   “不是说要去点心铺子看看吗?”他说,“请吧。”   李殊檀眼睛一亮:“好,先去街尾,我知道那家的花糕真是花汁染的!”   **   当日一聚是起了个头,之后李殊檀陆陆续续再找理由给崔云栖发帖子,崔云栖一一回应,一次都没拒绝。期间释褐,如他所料,果然还是大理寺,只是这次往上抬了一品,任的是大理寺丞。   李殊檀也没闲着,除了必要的和崔云栖会面,剩下的时间都在长安城内,精挑细选参加宴会,有意无意地在世家权贵面前露脸。   原因很简单,她比梁贞莲迟回长安城将近一年,先机反正是没了,那只能占个后脚。所幸她背后靠着的是如今的皇帝,想要和她结交的人数不胜数,一来二去,传言的源头就在她手里。   来往的宴会无聊归无聊,李殊檀还是有所收获,比如接风宴那天那一步棋算是无意间下对了,长安城里风传长公主仁义慈柔,乐姬的遗物都能一路怀揣回来,卢绍也在背后推波助澜,倒是把她的风评往上拉了一截。   又比如拜她当时那一封信所赐,李齐慎对梁贞莲的态度更冷,在她回来之前一直把梁贞莲软禁在客舍里,梁贞莲想瞎说什么也找不到人说。   总之,一切正好,未发生的将要发生,已发生的还来得及挽回。   而今日,是公主府上初次开宴,来往的文人颇多,大概能留下几卷诗集,记在封面上的就是“昭临长公主宴”。   宴过一半,各桌间的人开始自由走动,李殊檀扶正簪在发上的金步摇,扭头对身边的垂珠说:“走吧,该去下边看看了。”   李殊檀出身草原,少时混在一起的人什么都有,一向不爱长安城里分出三六九等的风气,但宴请的人一多,自然而然地拆分开来,世家贵胄挤在一起,身份稍低些的就在下边,一面互相夸赞,一面想着能不能找到机会和上边的搭几句话。   因而梁贞莲先李殊檀一步下来时,看在参宴的人眼睛里就是活生生的桥,立即有一群年龄相仿的娘子围上去,先问姓名,再从头夸到脚,恨不得把梁贞莲捧到天上。外边一圈则是挤不进去的郎君,其中有几个长得颇俊秀,看梁贞莲时有意无意地转动眼神,简直是暗送秋波。   梁贞莲虽看不上他们,但夸奖总不嫌多,她礼貌地一一应下,不痛不痒地回应。   直到其中有个寒门出身的徐娘子七拐八拐,终于把话题拐到了李殊檀身上:“说起来,先前我听见长安城里传,说娘子与长公主关系甚笃,能见娘子,就如同见长公主,如今一看,真是我三生有幸呢!”   这话明着是夸梁贞莲,暗里却是夸李殊檀,梁贞莲捏着帕子的手一紧,面上却是淡淡的笑:“夸张了。我与伽罗的确关系很好,当初还一同往外逃,但不至于像说得这么夸张。”   “一同向外逃?该不是叛军攻城那会儿吧?”徐娘子故意一捂脸颊,做出害怕的样子,“那娘子能回来,想必也是女中豪杰了。要换成我,恐怕早就死了。”   “是啊。”边上有人附和,“娘子若是能讲,不妨讲讲?”   被叛军逼得无路可退哪儿是什么好事,梁贞莲想起来就觉得恼怒,恨不得从没发生过,但看着那一张张期待的脸,她心里突然一动:“那我,就讲讲?”   “好好好!”徐娘子最先回应,挥挥手,示意大家坐下,“这就听娘子说。不过事先说好,我从没见过叛军,一直躲在城里,若是吓哭,娘子可不许笑话我!”   “不会。”梁贞莲自然摇头,顺势坐下来,半真半假地说,“当时天德军与叛军交战,因是不巧,在山路上正面撞见正在撤退的叛军主部,我们同在的却只有三个营。说来也是,我和伽罗一介女子,不能上阵杀敌,只好先跑,诸位可别耻笑。”   “这有什么?军营里从不见女兵,难不成要让我们像那些郎君一样杀敌?”先前附和过的那个娘子看了周围一圈,“要不然,要这些郎君干什么!”   梁贞莲并未附和,继续往下说:“当时惊险,我们勉强逃出战场,路上却被叛军里的一个骑兵撞见。但我们没那个本事,只能继续跑,伽罗跑得比我快……”   “好啊,我让你先走,我断后,你却说我比你跑得快。”背后却忽然响起个声音,语气轻快,一听就是开玩笑,“早知道我就把你留住,我们俩一块打那个骑兵!”   梁贞莲脸色顿时一变,僵硬地转头。   作者有话要说:  只是为了符合习惯,给工具人起了个字,然后你们的注意力都在这个字到底匹配哪个工具人上,我一颗真心终究是错付了(捂胸口(喂)感谢在2020-05-13 19:52:10~2020-05-14 20:04: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杜旁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沙澜之岸 10瓶;芙拉 6瓶;三好酱酱子 3瓶;爱嗑瓜子的仓鼠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警告   转过头, 看见的果然是李殊檀。   和一年前干干瘦瘦如同少年的模样截然不同,养了几个月,李殊檀依旧纤细, 人却撑得起一身石榴裙,撑得起别在发上的满头珠翠。好在李齐慎不爱炫耀, 若是他有心,再倒推一百年, 到最盛的时候,恐怕要让李殊檀对着凯旋的大军,让世人见见帝国的华美妩媚与森冷庄严。*   但李殊檀笑嘻嘻的, 丝毫没有最受宠爱的长公主的架子, 甚至凑到梁贞莲边上:“我好不容易才回来,你怎么编排我呀?”   这么一番话,就算不看她的打扮, 也知道这是谁了, 徐娘子当即起身, 生怕抢不到先:“徐茹见过长公主殿下,恭请殿下万安!”   跟她过来的人都上道,稍一怔,全都跟着她行礼, 状似无意地凑到李殊檀边上。那几个俊秀郎君还是那个套路, 先前怎么和梁贞莲传情, 这会儿就怎么和李殊檀传情。   可惜李殊檀脑子里只有崔云栖,权当自己瞎了,只亲昵地和徐茹说:“我来迟了,错过了前边的话,只听见妙心这句话, 你们先前是在聊我和她遇上叛军的事吗?”   “是呢。”徐茹赶紧应声,能让长公主多看一眼,她整个人都容光焕发,不自觉地挺起胸脯,“我等仰慕长公主,又自惭形秽,不敢上前,这才旁敲侧击。”   “我有什么特别的?不过是个人而已。”李殊檀摇摇头,自然地坐下来,“既然如此,不如我也说说?”   “殿下请!”徐茹示意。   边上的一圈年轻人也坐下来,不管是真期待还是假期待,一双双眼睛都盯在李殊檀身上。   梁贞莲自然察觉到,僵硬地笑笑,给自己打圆场:“是啊,伽罗,你说吧,我笨嘴拙舌,说不好。”   “那我可就说了?”李殊檀又问了一句,见梁贞莲点头,才继续,“当时我想着,能跑一个也是好的,妙心又向来体弱,前两年一直吃药养着,总不能让她对敌吧。我就让她先跑,我身上带着短刀,姑且能撑一阵子。”   “殿下真是善心,也真是勇敢,要是我,大概已经吓哭了。”徐茹恭维一句,明知故问,“那殿下可是赢了?”   “怎么可能。我只在军中耳濡目染学的武,怎么打得过成年男子,还是训练有素的骑兵。”李殊檀如实说,“我当时也想跑,可惜让战马踢了一脚,运气好没被踢死,但醒过来,就是在叛军营中了。”   话音一落,立即有吸气的声音,徐茹瞪了没忍住的那个娘子一眼,转回来一脸关切:“殿下这是落入叛军手中了?”   “是啊。”梁贞莲适时插话,一脸担忧,“得有快五个月吧?伽罗,若不是我……”   “没关系。”李殊檀含笑打断她,坦然地承认,“当时叛军沿路掳掠年轻男女,男子充军,女子则做粗使的活计,有些姿色上佳的更惨烈。幸好我那时还没长开,整日灰头土脸的,才逃过一劫,熬到两镇联军前来。”   被掳掠的女子会遭受什么不是秘密,但她坦坦荡荡,眼瞳清冽,确实不像是受过什么凌辱,徐茹迟疑片刻,不痛不痒地接话:“殿下吉人自有天相,想来是天道护佑呢。”   “那便算是天道护佑我长相不佳,连叛军都看不上眼。”李殊檀笑吟吟地接话,“是吧,妙心?我少时确实不如你好看。”   “没这回事。”梁贞莲勉强笑笑,不敢反驳李殊檀,更不敢说假话,“只是太瘦了,又让太阳晒得黑,看着真以为是少年郎。”   有她的话佐证,李殊檀的说法更可信,不少人暗自松了口气,不用怕事后被灭口。徐茹也是如此,状似无意地问:“既是做粗话,殿下在叛军中也吃了不少苦吧?”   “还好,往事不可追,过去了便是过去了。”李殊檀笑笑,“吃的苦,换最后能送出去的地形图,再换那对青玉,值了。”   “青玉的事早有耳闻,却不知地形图竟也是殿下送出来的!”最外围一个郎君突然高声,扬起脖子,“殿下大义!”   徐茹顺势接上:“殿下可真是豪杰,有开国时长公主的遗风了!”   两人一开头,后边自然纷纷接话,从青玉到地形图,一顿夸奖,谁还记得被叛军掳掠的事。   李殊檀一一应下,笑吟吟地接话,一张满是期待的脸都没放过,言辞亲昵,直说得这些人满面春光,仿佛下一刻就要进府做幕僚。   一圈说完,她估摸着差不多,起身告辞:“那今日就到此为止,说得太多就嫌烦了,我先告辞,请各位尽兴,我还等着看成册的诗集呢。”   徐茹一行人当然应声,送李殊檀回去,几个好笔墨的郎君摩拳擦掌,只恨不能当场写个诗集出来,给长公主看看自己的文采。   梁贞莲见势不妙,推说几句,也跟着李殊檀出去,绕过公主府的月亮门,到稍偏僻的地方,她立即开口:“伽罗,刚才我与他们说的,并非那个意思,是你来迟,只听了半截,这才误会。”   “没关系,你我从小一起长大,舅父与舅母都与天德军有关,我阿耶也一直挂念着你,我怎么会猜忌你呢。”李殊檀含笑摇头,想想又说,“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有些话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你提起那些事,还是得谨慎些。”   梁贞莲眉尖抽搐,干巴巴地笑笑:“我明白……”   “我还是直说吧。”李殊檀却打断她,神色变化,眉头皱起,好像真是忧心忡忡,“你也知道,我如今是我阿兄亲封的长公主,他还在含元殿那样的大殿里设宴接过我,我虽是支脉,但他愿意给我这个荣宠,那我就不再只是我了,我是昭临长公主,是皇家的颜面。”   “……是,是。”梁贞莲点头。   “说起来我总是亲亲热热地叫阿兄,但我也明白,他如今是皇帝,和我不一样。”李殊檀的语气沉下去,“有些事我不在意,但他会在意,他要考虑的也不只是自己,而是陇西李氏,是这天下。如果有些话从你嘴里出去,一传二传,传得离谱,传得有损皇家的颜面……”   她刻意顿了顿,看着梁贞莲,“你明白的吧?”   梁贞莲明白,当然明白。她姑且不知道在叛军手里走了一遭的李殊檀如今是什么性子,但她亲眼见过李齐慎,还是被贬到丰州的雁阳郡王时,就敢拎着长枪杀来犯的突厥人,狠心得如同草原上冬日游荡的群狼。   她越想越怕,牙齿都颤起来:“我、我不会乱说的。”   “我当然信你。其实,你只要实话实说,就算外边乱传什么,也不是你的错,但最好还是别说太多,否则最后麻烦事都会堆你身上。我阿兄又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你也知道,这天下能让他格外宽容的,”李殊檀背过身,像是要走,声音却飘飘渺渺地传过来,“恐怕只有我嫂嫂一人吧。”   她抬手,背对着梁贞莲挥了挥,急匆匆地从月亮门的另一侧绕出去,没入宴桌之间,依旧是人群的中心,参宴的人簇拥在她身边,仿佛一朵富丽至极的花绽开重瓣。   梁贞莲则仍在原地,她又惊又怕,先涌起的是庆幸,随后又有一丝不甘缓缓冒出。   她确实出身不算太好,但有些事,人定胜天,或许她还可以争一争的。   她深吸一口气,用帕子在脸上掖了掖,挂上恰到好处的笑容,和李殊檀一样绕出了月亮门。   **   宴毕,做客人的累得打跌,做主人的也累,李殊檀却不能歇,只回屋歇了小半刻,就叫垂珠来替她换衣梳妆,换下华美的石榴裙,发饰也换成花钗,最后再在耳后腕上染一点味道的熏香。   如是,站到崔云栖面前的就不是那个富丽雍容的长公主,而是清新秀丽的邻家少女。相处半个多月,李殊檀大概摸清了崔云栖的喜好,没特意拗什么姿态,只如常地赔笑:“郎君久等。”   “无妨。”崔云栖宽容地摇头,“一场宴下来,想必殿下也累了,特意差人让我留下,不知有何事?”   李殊檀不好意思说实话,毕竟“我就是想和你一起”这种话听起来太不矜持,她想了想,跟着他摇头:“没什么事,只是宴上束缚,想同郎君说说话,醒醒神也好。”   “我倒不知我有这个功效。”   李殊檀一愣,旋即一喜。这是崔云栖和她开的第一句玩笑,管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总归是拉近关系的证明。   她忍不住雀跃起来,一面整理心情,一面提出建议:“今日天气好,郎君若是不介意,我们一起放个风筝?”   崔云栖却不给面子:“殿下觉得合适吗?”   李殊檀:“……”   天朗气清,不时有风,快二十岁的人和小孩儿一样放风筝……   ……好像……确实不太合适。   李殊檀一时语塞,想不出还有什么事可做,只能可怜巴巴地盯着崔云栖,像是讨不到食物的小狗。   “今日确实天气不错,府上又宽敞,”好在崔云栖这次够给面子,他错开视线,轻轻叹息,“不如一同走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妩媚情思和慷慨壮大,从《大明宫词》里淘的那个感觉,小太平在大军面前演讲的场面,还有剧里武则天的发言非常震撼,阿檀的原型也有一部分是太平公主。当然之后贺兰姐姐就因此死了(……)   晚上二更XD 第35章 红叶   于是放风筝就成了踏青, 幸好公主府够大,两人并肩,一路走走停停, 倒也不显得太尴尬。   但话确实是没什么可说,李殊檀既想开口, 又怕太突兀,显得不庄重, 只能时不时状似无意地偷偷瞄崔云栖。可惜身边的郎君像是完全没注意到,目不斜视,安然地往前走, 只留给李殊檀一个漂亮的侧影。   等到特意修出的水渠边上, 李殊檀终于忍不住了,没话找话:“外边栽种的草木多倒是多,但就是那么几类, 我嫌寡淡, 到秋天还会枯, 我想着不如换些别的。”   “殿下想栽什么?”崔云栖顺着她的话问。   “枫树。给院子添点颜色,郎君觉得如何?”   崔云栖笑笑:“殿下是想给谁传情么?”   李殊檀一愣,立即又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前朝红叶题诗流水传情的美谈。看他笑得清清淡淡, 又是清冷自持的性子, 用膝盖想也知道只是开玩笑, 绝不是什么暗示,但李殊檀就是忍不住要多想,藏在心里的那点幻想蠢蠢欲动,一下下地随着心脏跳动,逼得她脸上渐渐热烫起来。   想得越多, 想说的话就涌上来,梗在喉咙里烫着咽喉,但两人认识也没多久,说那些话未免太不庄重,李殊檀只能吞回去,借故用手背贴了贴发烫的脸:“哪儿有那样巧的好事呢,郎君可别取笑我。”   “玩笑而已。”崔云栖果然把这话放过去,笑意一收,旋即认真起来,“只是我有些话想问,还望殿下如实相告。”   “请。”李殊檀当然答应。   她答得太快,崔云栖的呼吸反倒顿了一下,过了会儿,才问:“在我到长安城之前,我们,曾见过吗?”   李殊檀愣住了。   她知道这是和小娘子套近乎常用的话术,但此情此景,从崔云栖嘴里说出来,肯定不是这么回事。可他又确实问了,问了这样荒唐的问题。   一场生死颠倒的迷梦,多换了一世,在叛军中时战战兢兢,容不得李殊檀多想,等脱身回了长安城,午夜梦回,她也觉得荒唐。但她不敢告诉别人,只敢自己咀嚼回想,唯一和她合拍的只有那些传奇,提过死人复苏,也提过重回少时。   李殊檀心里突然跳出来一个想法,惊的她掐紧指尖,整个人都微微发颤:“郎君这么问,是做过什么梦吗?和长安城,或是和我有关?”   “没有。”崔云栖的回答果决地近乎冷淡,“从来没有。”   李殊檀一阵失望,但她也知道这种事玄妙,所以只是点头:“哦……那我们……不曾见过的。”   她拙劣地补充,“至少我不记得了。”   “容我再问一个问题。”崔云栖顿了顿,继续,“殿下曾在叛军之中,可遇见过什么难以忘怀的事?”   这个问题问得很微妙,甚至有点危险,李殊檀沉浸在希望破灭的酸涩里,没品出来,让崔云栖的三言两语带进了沟里。   难以忘怀的事不是没有,就像她对那个曾让她演奏忽雷的少年不是一点感情都没有,她当然不爱那少年,或者说不可能爱他,但终究是有那么一点愧疚,否则也不会把听说和玉玺取自同一块玉料的玉坠留给他。   只是这些话不能说出口,李殊檀摸了摸空空如也的颈下,轻轻摇头:“没有,我只是困在那里,洗衣做饭,说得难听些就如同做粗活的奴隶,不曾有什么的。”   说完,她又觉得不对,紧张起来,“……郎君会因此厌恶我吗?”   崔云栖定定地看着她,神色莫名,半晌,忽然再度浮出个清浅的笑:“不会。落入叛军之中,非殿下所愿,我明白的。”   李殊檀松了口气,跟着笑笑:“那就好。否则我在郎君面前,怕要忍不住自惭形秽。”   “殿下千金之躯,金尊玉贵,能得殿下青眼,是我的荣幸。”崔云栖答得很客套,问得问题却不,“请殿下容我最后问一回,”   他垂眼看着身前的女孩,密匝匝的睫毛落下来,在眼瞳里覆上淡淡的阴影,“殿下可有婚约?”   “没有!”李殊檀慌忙说,“我阿耶不曾给我定过婚约,我阿兄也不管我,前几日我还同他说了,他允我婚事自主。”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李殊檀一面解释,一面观察崔云栖细微的表情变化,总觉得随着她的解释,他脸上的笑先是稍稍收敛,似乎不太高兴,旋即又被遮掩过去,恢复了原来那种清淡平和的神色,看着就让人心生好感,仔细探究又觉得他藏了什么东西。   随着时间过去,李殊檀的记忆也在模糊,她不确定是想得太多眼花,也不确定记忆里崔云栖到底会不会这样遮掩心思,含混地许诺:“郎君信我,没这回事的。”   “我信。我自然信。”崔云栖含笑点头,朝着她伸手。   李殊檀本能地一躲,那只手却没落到她头上,向上偏转几寸,替她格开几根杏枝。   “殿下先前说的也对,附近的树木是该整理了。”崔云栖反手捏住其中一枝,指节用力,轻轻一声脆响,那根枝条就断在他手里,断面新鲜,隐隐有树汁渗出。   他顺手把杏枝递过去,温和地说,“否则肆意生长,别着人就不妙了。有些东西还是管教着为好。”   李殊檀接过,崔云栖温柔的声音一进耳朵,哪儿还管他是不是意有所指,只管点头:“明日我就叫花匠来看看。对了,郎君爱吃杏子吗?”   “尚可,不算太喜欢。”   “这样啊……本想着这里这么多杏树,等结了果子,好送些新鲜的过去。不过说起来,市上的果子也挺多的,郎君想来也不是很缺。”李殊檀挠挠脸,“前几日东市有樱桃了,买的人还挺多,我还看见有苗人打扮的呢。”   “苗人?”崔云栖皱眉。   “是啊,穿着打扮和汉人不同,不分男女都喜欢银饰。是这样吧?”李殊檀才想起崔云栖的母亲是苗女,赶紧解释,“我只是没怎么见过苗人,觉得有趣而已,没别的意思。”   “我也没别的意思。”崔云栖摇摇头,在衣侧比划出一条线,“殿下可还记得,见那些苗人时,他们外衫侧面的接缝处,绣的是什么?”   “我想想……”李殊檀皱眉回忆,不太确定,“当时我也没凑上去,只远远地看了一眼,我也不懂苗人的东西,可能是日月吧。”   “我明白了。”崔云栖点头,“多谢殿下款待,今日叨扰了,告辞。”   他要走,李殊檀总不能强留,忍住冒出来的一点点失望,换上惯常的笑容,原路送崔云栖出去,等崔云栖上了回官舍的马车,她还靠在门口看,只恨不能就此把这人关在府里。   不过也只是想想而已,宴会累人,李殊檀以为接下来再要和崔云栖搭上关系,恐怕得缓至少小半个月。   但她没想到,就在当天晚上,她再度见到了和他相关的东西。   送来的谢礼经由垂珠的手,垂珠送到桌上还暗自觉得落手轻,恐怕没装什么好东西,转念想到是从崔云栖手里出来的,才忍住没说更多,只提醒李殊檀:“殿下,时候不早了,不如您先休息,明日再开盒子?”   李殊檀怎么可能拖到明天,伸手就开了盖。   送来的盒子确实是个漂亮盒子,黑檀打底,镶金嵌银,里边的东西也确实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和珠玉金翠搭不上边。   漆黑的底面上孤零零地躺着一片叶子,叶脉清晰叶片翠绿,一看就是刚从树上摘下来的。   李殊檀拈起那片叶子,叶面上用行草题了两句小诗,墨迹淡,诗的意思也淡,短短十个字题在上面,漂亮得像是她曾在宫里见过的贝叶经。   她抚过那两句小诗,指尖都微微颤抖,面上却忍不住露出笑来,眉眼弯弯,浓密的睫毛一颤一颤,明艳秀丽,仿佛待嫁的新娘。   “一片……”垂珠咬了一下舌尖,把那个“破”字吞回去,“一片叶子而已,奴婢都觉得崔郎君小气呢,殿下怎么还笑?”   “因为,是红叶啊。”   “红叶?”垂珠看看那片翠得滴水的叶子,再看看李殊檀,“可奴婢看起来,这叶子是绿的啊,难不成奴婢原来分不清颜色?”   “不。你是对的。”   “那……”垂珠彻底让李殊檀两句前后矛盾的话弄混了,晃晃脑袋,“算了,奴婢脑子笨,听不懂殿下说话。只问殿下,这片叶子,您打算怎么办?”   “留下它啊。我记得有种法子能让叶片长存,明日去问问,府里有谁会这个。”李殊檀笑着示意,“下去吧,这里不用你了。”   “是。”垂珠看看内室,窗门已关,榻前的帘子也半卷半放,确实没什么要用得着的地方,她点头屈膝,“奴婢告退。夜里有人守夜,殿下若是有事,喊一声就好。”   “嗯。”   垂珠最后看了一眼,保持着微微弯腰的姿势,退出去了。   李殊檀则仍看着那片题了诗的叶子,半晌,才小心翼翼地放回去,盖上盖子,稍稍低头,脸颊在盒盖上轻轻蹭了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管♂教(停一停) 第36章 鹊桥   有了那枚红叶, 李殊檀大概心里有数,次日就敢亲自前去大理寺。   长公主亲临,就算没有仪仗, 大理寺也有点儿受宠若惊的意思,不过大理寺卿十分老实, 只礼貌而不失恭敬地表示大理寺司全国重案,内里肃杀, 或许不适合李殊檀出入。   李殊檀干不出仗势欺人硬往里边闯的事,也老老实实,直说她是来找崔云栖的, 对那些案件卷宗没什么兴趣。   听她这么直白, 大理寺卿反倒微微一怔,旋即笑容可亲地给李殊檀指了条明路,摸胡须时颇有些手下郎君出息了的欣慰与感慨:“可惜时息今日告了半天假, 殿下若是有心, 不妨去他座上等等。”   李殊檀自然不拒绝, 跟着前来引路的小书吏过去。   大理寺丞是六品官,品阶卡得尴尬,说高不高,进不得宣政殿上朝, 在世家眼里总归不够看, 但说低也不低, 能有独立的书房办公,不必和底下那些人一样挤在一间屋子里。   这间书房比崔府的要简陋些,和李殊檀印象里的却差不了太多,书桌是同样的朝向,桌上的东西按崔云栖的喜好和习惯错落摆放, 桌侧放了个长颈的花瓶,这会儿还没梅花,就随意插了枝外边折来的绿荆。   书桌上也没什么特别的东西,无非是笔墨纸砚,加几个偶尔把玩的小镇纸,李殊檀意思意思抚过那几个镇纸,指尖不慎刮过压着的宣纸,忽然摸到底下垫着的东西。   她迟疑片刻,犹豫着把那东西抽出来。   出乎意料,是本薄薄的传奇,纸质微黄,油墨浓淡不匀,看来是民间书市流传的自印本。   拿都拿了,李殊檀干脆翻开封面,本是打着随便翻翻的主意,看了两页,却忍不住认真起来,一句句往下细细品味。   传奇的主角稀松平常,一个是龙女,一个是进京赶考的书生,故事却不是常见的龙女报恩。   这龙女和旁的传奇截然不同,是个坏的,不肯认真修仙,只有满脑子的坏主意,故意化作人身,骗了书生的精气,且修成就跑,堪称翻脸不认人的典范。被抛弃的书生倒也有点骨气,非但没有自暴自弃,反而认真温习,当年中第,随后领了官职,负责兴修水利。   次年再会,已做了官的书生设套抓住作乱的龙女,不仅平了水患,还将龙女囚在屋中,一报始乱终弃的仇。   故事挺有趣,遗憾的是只有薄薄一册,有些本该详细描写的地方删节了,李殊檀有点遗憾,心想崔云栖果真还是接触不多不懂行情,就该先随便翻翻,再问书肆买全版嘛。   她正想着,敞开的屋门忽然被敲了敲:“殿下?”   李殊檀一惊,一面状似无意地抬眼,一面迅速把翻完的传奇塞回宣纸底下,开口时故作镇定:“卢郎君何事?”   “送茶。”好在卢绍并没看出她的端倪。   李殊檀松了口气,不动声色地把传奇再往深处藏了藏:“不是有跑腿的书吏吗?卢郎君怎么亲自过来,我倒不好意思了。请进吧。”   “殿下将小妹的遗物带回,臣曾言赴汤蹈火,送茶而已,有何不可?”卢绍进屋,跪坐在桌侧,将托盘里的茶和茶点一一取出,全程低眉顺眼,睫毛都没颤一下,就差把“我很规矩”四个字贴脸上。   见他这样,李殊檀一时竟有些不忍,本想让他别再惦念着那对青玉,转念却问:“既然你说赴汤蹈火,那我问你个问题,你肯不肯老实回答?”   “殿下请问。”卢绍立即收手正坐,依旧微微低着头。   “我问你,”李殊檀点点桌面,“你知道这桌子的主人,今日告假,是去哪儿了吗?”   卢绍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迟疑半晌,只低声说:“殿下还是不问为好。”   “怎么,不能说?”本来不是非要知道,他一副遮遮掩掩的样子,李殊檀反而格外有兴趣,故意逗他,“方才还说赴汤蹈火,一个问题而已,就答不出来了吗?”   “不!臣、臣……”卢绍被她这句话惊得语无伦次,胡乱地吐了几个音节,脸上涨红,支支吾吾一阵,自暴自弃,“时息……去平康坊了。”   李殊檀皱了皱眉。   “不……也不是殿下想的那样!时息端重自持,并非寻欢作乐之人,只是查案所需,不得不亲自前去。”卢绍瞄见李殊檀的表情,暗道不妙,赶紧替崔云栖解释,“殿下请勿乱想。”   李殊檀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起身:“那便请郎君告诉我,他去的是哪个酒肆,我好去看看,他到底有没有背着我做什么坏事。”   卢绍头上顿时渗出汗来,但他不好拒绝,支支吾吾:“想来……是鹊桥仙。”   **   平康坊。   鹊桥仙听着不是什么正经名字,酒肆倒是个正经酒肆,楼内不养舞伎乐伎,都是从外边请来的。若是酒客想听曲子,得自己付钱,再由跑腿的伙计去坊内请,要是指定要哪位,还需另加钱。   论酒肆里的伙计,却又不太正经,李殊檀只用一小把碎银,就问到了崔云栖所在的雅间。伙计还殷勤地将她定下雅间开在隔壁,隔着一页垂落的竹帘,隐隐约约能窥见隔壁对坐的人影,听到些许交谈的声音。   李殊檀盯着竹帘看了一会儿,低声问:“你们楼里的雅间,就这么随便,能让人听见隔壁的声音?”   “这您就有所不知了。毕竟咱们在平康坊,总有些私底下的事情,”伙计嘿嘿一笑,“有些癖好古怪的客人,就喜欢被人听见,或者就喜欢听着别人嘛!”   “……”   李殊檀叹为观止:“你们还挺会玩啊。”   “谬赞,谬赞。”伙计又嘿嘿一笑。   “行了,下去吧。别让人吵我。”李殊檀又往他手里放了一枚碎银,“此外,今日我来过这里,万望别让他人知道。”   “放心,都懂的。屋里的点心和茶水都是新上的,娘子请便。”伙计只以为李殊檀是来抓奸的,收了真金白银,哪儿还会往外多说,再交代几句,就下楼了。   伙计一走,雅间内顿时安静下来,隔壁的声音也渐渐清晰,隔着帘子传过来,能分辨出的字句多了几个,勉强串成可解的字句。   可惜和崔云栖会面的显然是个纨绔子弟,不知道喝了多少酒,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酒气,尾音拖得长长的,前边几句都含混不清,到最后一句才真切些,大概是先叫了个乐伎:“……去,给郎君敬酒!”   那乐伎领命,一阵衣料摩挲的声音后,女子的嗓音响起,清越如同黄鹂:“郎君请。”   “多谢。”崔云栖的声音却显得寡淡,仿佛仍在大理寺中,开口说的话也冷淡得如同大理寺那身灰底的官服,“请离我远些。”   一句话乍入耳,李殊檀想象一下乐伎的表情,没忍住,趴在桌边,攥着桌角,笑得肩膀发颤,强忍着把笑声吞回去。   她知道乐伎身不由己,不过是讨口饭吃,但那纨绔子弟打错了算盘,这一杯酒敬到崔云栖那里,实在是错得不能再错。   时人重妻轻妾,妾如同玩物,爱妾换宝马还能传为美谈,李殊檀曾给崔云栖做了五年妾,他却从未越矩,歇在她房里都是睡在另设的榻上,可见是多守礼自持的人。   李殊檀并不觉得自己失宠或是丢人,毕竟她那张脸上横布着疤痕,自己乍看见镜子都能被吓一跳,但府上来往的人众多,从世家贵女到端茶送水的侍女,对着崔云栖示好的人不计其数,却从不见他另纳妾娶妻,连收人进房都没有。   离她最近的一次,是她屋里伺候的侍女自恃美貌,动了活泛的心思。李殊檀没那个争宠的心,也觉得崔云栖好歹二十多岁,这么不上不下地吊着也不是回事,就放任那侍女借着送茶的机会往崔云栖身上贴。   之后就是她生平第一次见崔云栖发怒,同样隔着一页垂落的竹帘,李殊檀清晰地听见年轻郎君的声音,低沉得仿佛压着怒火,又仿佛咬牙切齿:“我是命你伺候夫人,不是命你有什么别的心思。”   再之后,有举止规矩的侍女借口赏花吃糕之类的事,请她先行回避。李殊檀点头,跟着出门,隐隐听见屋内侍女哀哭求饶的声音。   她不打算插手,安然地避到凉亭,借着湖上吹来的凉风,吃糕喝茶,吃得不亦乐乎满面春风,等来的崔云栖却眉眼肃穆,面色都隐隐发白。   他看看桌上差不多空了的杯盘,再看看李殊檀的脸,忽然笑笑,眉眼间流出些许她暂时捉摸不清的东西:“你都知道?”   那时李殊檀对崔云栖的心思一无所知,自然点头,甚至还给那侍女求了个情,现在回头想想,才明白崔云栖那时流露出的是近乎苍凉的隐痛,才知道她那会儿说的话何其绝情而伤人。   这天下有哪个人能放任挂在心尖的人对自己爱答不理,却把旁人往怀里推呢。   想到这里,李殊檀脸上的笑意一点点凝住,最终在眉心皱成一团,肩膀也渐渐稳下来,半贴在冰凉的桌面上,冻得她心头发冷。一阵阵的忧思同时涌起,她回味着记忆里崔云栖的神情,连隔壁再说了什么都没听见。   直到竹帘忽然被掀起一角,后边露出一张漂亮的脸,恍惚间云破月来。   崔云栖单手撩着帘子,仍是先前那种清清淡淡的语气,说出来的话却怎么听怎么戏谑:“殿下,可听够了?”   作者有话要说:  当场抓获.jpg感谢在2020-05-15 19:57:01~2020-05-16 12:05: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行之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沙澜之岸、41535972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三好酱酱子 5瓶;芙拉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章 妖姬   李殊檀一个激灵, 猛地坐起来,双手撑在身侧,几乎是跌在桌边。她满脸惊慌:“你……我……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崔云栖无奈地轻轻摇头, 抬手在耳廓处点了一下:“殿下方才说话,我听见了。”   “那……那你耳朵还挺好的。”李殊檀只能庆幸刚才同那伙计说话, 没说什么了不得的虎狼之词,她缓了缓, 起身走到竹帘附近,“那个……走了?”   “走了。”崔云栖会意,“话不投机, 自然该走。”   李殊檀顺势往他背后一瞄, 果然是空空如也,半满的酒杯还在桌上,先前纵饮的人却不知所踪。两间紧连的雅间只有他们两人, 隔着薄薄一页竹帘, 竹帘的一角还在崔云栖手中, 由他的手腕撑着,宛如凭栏相见。   一个念头突然跳出来,李殊檀有些犹豫,转念想到那枚写了小诗的红叶, 又定下心神:“那, 我们要这么说话吗?”   “殿下想如何?”   李殊檀朝着崔云栖伸手:“抱我过去。”   崔云栖一愣, 眉头皱了一瞬,又恢复寻常:“殿下觉得合适吗?”   “你不敢?”李殊檀故意激他。   崔云栖不作答,只沉默地看着李殊檀,神色平静,眼瞳里完整地倒映出眼前的女孩, 看得李殊檀心里打鼓,伸出的手有些不稳,差点把退缩的话说出口。   因那一片传情的红叶,她的确存了调戏他的心,但她忘了这一世和崔云栖相识不过一个月,这么说话确实有些莽撞。何况他又是那种自持的性子,就算真是心意相通,也不能在平康坊的酒肆里如此乱来。   “……算了。”想到这里,李殊檀选择放弃,手臂往回收了一寸,“我开玩笑……”   崔云栖却只一声叹息,向着她伸手。他腾不出手,原本被撩起的竹帘立即松松垮垮地垂落,那一瞬仿佛无限延长,李殊檀听见竹帘落下的声音,看见疏落的竹片一寸寸遮掩那张漂亮的脸。   一双手扶在她腰间,直接把她抱了起来。   雅间之间用的隔断主要是竹帘,下边的横栏只到李殊檀腰下,乍被抱起,她本能地环住崔云栖的脖子,向他倾身,配合地抬腿,整个人轻轻松松地被抱往另一间。   竹帘将要擦到眼角时,李殊檀闭上眼睛,再睁开,就到了崔云栖所在的雅间。而崔云栖依旧抱着她,分明是环抱幼童的姿势,她却感觉到一颗心跳得乱七八糟,恨不得紧紧黏在他身上,汲取他的体温。   “好了。”奈何崔云栖不解风情,居然想收手。   李殊檀怎么可能放过他,任他收手,但自己的手臂仍紧紧环在他颈后,和他胸口紧贴,甚至还踮起脚,在他嘴角轻轻一啄。   一瞬贴合,崔云栖霎时浑身僵硬:“……殿下!”   “怎么?不可以吗?”李殊檀贴上另一侧,这回比刚才还过分,不仅啄在嘴角,吻上去的一瞬还故意用舌尖舔了舔。她笑嘻嘻的,“你既派人给我送了那片叶子,还与我在此处独处,你若说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我该不该觉得你是欲迎还拒?”   崔云栖一时都不知道该说这女孩是胡作非为惯了,还是压根没把他当个危险的男人,居然敢在平康坊的酒肆里这么撩拨他。幸好他还记得当时那封嘲讽至极的血书,记得在此之前她病得昏昏沉沉,也是这样乱来,再多乱七八糟的心思也能勉强压下去。   “殿下自重。”他别过头,闭上眼睛,冷冷地说。   可惜这个冷也只是他自认为的,他又不是木头,让个孽缘未断的妙龄女孩挂在身上,再想自控,呼吸也有点乱,出口的声音不复往常的清朗,低沉而略略沙哑,仿佛刚干了什么见不得的事。   李殊檀听着就觉得好笑,有一下没一下地吻过他脸上越蔓越多的红晕,从唇角到眼尾,她的声音同样低哑,沉得如同诱人入深潭的女妖:“你若真要我自重,怎么不把我推开?”   崔云栖的呼吸更乱,肩膀往下难免有些僵硬,人一动不动。   “还说不是欲迎还拒。”李殊檀更来劲,不仅吻得不老实,环在崔云栖颈后的手也不老实,仿着曾经看过的艳情传奇,指腹有意无意地按揉过露在外边的后颈,麻麻痒痒地蹭过去。   她贴到崔云栖耳边,说话时嘴唇一张一合,几乎要抿住通红的耳廓,“你若真问心无愧,怎么不敢睁眼看我?”   到此为止,再多的她也不会了,李殊檀自认这一套妙哉,能和书上的绝代妖姬拼上一拼,对付崔云栖这种向来不亲近女子的郎君手到擒来。她放过红得如同滴血的耳朵,笑眯眯地等着崔云栖求饶。   然而事与愿违,崔云栖不仅没求饶,沉默片刻,紧绷的身子骤然放松下来,开口时语气平静:“殿下可知,这一片的雅间都只用竹帘分割,殿下刚才说的话,若是隔壁有个耳力好的,听得一清二楚?”   这一军反将得好,李殊檀被他吓得猛地往后一弹,满脸通红,手足无措一阵,梗着脖子:“听见便听见,本公主行得正坐得直,那又如何?”   崔云栖心里笑她属实胆小,没影儿的事都能吓得她该自称壮胆,他忍住捏捏那张脸的冲动,安然地问:“桌上的点心都没吃完,殿下要不要尝几个?”   “不了。”李殊檀没兴趣,又问,“说起来,先前同你喝酒的那个,是谁?”   “褚家的郎君,行二。”崔云栖如实相告,“纨绔子弟而已,殿下不必在意。”   “他请你喝酒,是想干什么?”李殊檀冷静下来,觉得事态不太对,“该不会,与大理寺的事相关?”   “是。”崔云栖点头,“有个公案经由我手,与他相关。褚二行事浪荡,于亲友却有义气,特地来我这里求情,顺便疏通疏通大理寺的人脉。”   “你能来赴约,应该不是什么大事吧?”   “不算。其实与他关系也远,只是他认识的那位友人的夫人的娘家远亲,受人蛊惑,信了缺月教。”   “缺月教?”   “南诏来的邪教。”崔云栖不想多提,重新绕回手上的案子,“那远亲也没做什么,但平乱没多久,恐生事端,京兆府直接给抓起来了。到我手里,叠了前朝缺月教犯的案,就算作重案。”   李殊檀本来还想问,见他回避的样子,想到他阿娘毕竟是南诏苗女,也就不再问,只说:“那祝郎君好运,早日破获案件。”   “借殿下吉言。”崔云栖笑笑,看看外边渐渐西斜的日头,“不早了。毕竟是平康坊,殿下还是早点回去为好。我送殿下?”   “不用。马车就停在外边呢。”李殊檀摇头,“郎君若是想,送我下楼就好。”   崔云栖欣然应允。   于是两人从雅间下楼,穿过酒肆的大厅,崔云栖送李殊檀上马车,不轻不重地在她肘上托了一把,等她稳稳上车,才说:“殿下请回,往后可别随处乱跑。”   “追着你来,就不算乱跑。”李殊檀趁他还没收手,在他掌心里勾了一下,回身钻进车内。   车帘倏忽落下,车夫扯动缰绳,马嘶声里车轮滚动起来,李殊檀却突然撩起车帘,对着仍站在酒肆门口崔云栖露出个笑,说出的话又稀松平常,“郎君,来日再会。”   “再会。”崔云栖也笑笑。   车帘再度打落,马头掉转,往坊门去了。   崔云栖目送马车远去,面上的笑渐渐淡去。   他站了一会儿,边上终于凑过来一个头,正是之前给李殊檀引路的那个伙计:“郎君,再坐会儿?有新人来呢,您要不要看看?”   崔云栖一听就知道这是揽客,他从不干这种事,直接拒绝:“不必……”   “郎君真不看看?反正这会儿又没人看见,看看不亏,不看就亏了!”伙计误解了崔云栖和李殊檀的关系,以为他是顾忌李殊檀才不愿意,晓之以情,“不瞒您说,那苗女前几日才来附近,其实是楼上的客人请的,若不是那客人突然被家里那位抓了,也不至于沦落到这儿。”   崔云栖眼神一动:“苗女?”   “对,苗女,南诏来的。不过郎君放心,那苗女官话说得不差,听得懂您说什么。”伙计觉得有戏,往楼里一指,“就在那儿,您先看看?”   在他指的方向,果然站着个人,身量偏高,和成年女子差不多,脸却稚嫩,看着才十三四岁,身形也没什么起伏,从胸口平到脚面。   但那张脸确实漂亮,陪酒的几个胡姬在她面前都显得逊色,她穿的还是南诏苗人的衣服,下半身是蜡染的筒裙,上半身却短,四月的天露着两条胳膊,还有一截平坦纤细的腰,肌肤白得刺眼。   周围几桌的客人不知是真醉还是假醉,满面暧昧的笑,有意无意地摸过苗女的胳膊和细腰。她躲闪不及,回转间裙摆上蜡染的花纹绽开,一身银饰叮叮哐哐地响。   崔云栖却没看那张脸,也没看露在外边的一截细腰,他盯着苗女裙侧的纹样,那地方是条合缝,刺着成群的蝴蝶纹,两边相合,仿佛日月同升。   他摸出一枚碎银,另加一金,丢给身旁的伙计:“去,请过来。还是楼上那间。”   作者有话要说:  缺月教:别问,问就是剧情需要,编的(。)   阿檀,菜bu 第38章 烟丸   伙计收了钱, 眼睛都笑弯了,赶紧跑去请人。   没多久,那苗女就到了崔云栖面前, 朝他盈盈下拜,跪下去时发上身上的银饰丁零当啷, 贴身的小褂松松地往下塌,隐约露出白皙平坦的胸口。   如那伙计所说, 苗女开口,确实是长安官话,只是口音有些奇怪, 好在嗓音够甜, 细细糯糯,弥补了那种怪异感:“阿朵见过郎君。”   “阿朵?”崔云栖用南诏通行的苗语重复。   阿朵一愣,完全想不到眼前这个汉人长相的郎君居然能说苗语, 她抿抿嘴唇, 也用苗语回答:“是。是阿朵。”   “阿朵可是个女名, ”崔云栖含笑,“你确定你真叫这个?”   阿朵一惊,一时忘了学来的汉人礼仪,仍保持着半蹲下拜的姿势, 头却抬起来, 看他时满脸诧异, 藏都藏不住。她面色白了一层,按着先前背熟的话回答,声音微微发颤:“阿朵不知您在说什么。”   “还不说实话?”崔云栖仍然在笑,语气却低沉肃穆,隐隐有出自大理寺的威压, “非要我来摸骨么?”   他向着阿朵伸手,要去抓她的手腕,然而在即将碰到的一瞬间,阿朵猛地收手避开,绷紧的小臂显出清晰的肌肉线条。这段手臂的确纤细漂亮,肌骨的比例恰到好处,但不能放在十三四岁的女孩身上,除非这女孩从幼时就天天劈砖砍树。   崔云栖本就没想真抓,被躲开了也不恼,顺势收手,扫了一眼露出的手臂,不咸不淡地说:“露馅了。”   “……是。”阿朵自己也知道,他看看崔云栖,再次低下头,这次开口的声音比先前打招呼时低沉,不再有之前那种微妙的、仿佛从嗓子里挤出来的别扭,“我不是女孩。”   “既然不是女孩,为什么穿这身衣裳,吃这口饭?”   阿朵抬头看了崔云栖一眼。那一眼里混着迷惘、屈辱,还有很多暂且读不出来的情绪,但他没有多说什么,只解开短褂的盘纽,露出胸口往下腰部往上的肌肤。   那段皮肤刚好被短褂遮着,刚才下拜时也不至于露出来,这会儿袒露在崔云栖面前,白得扎眼的肌肤上伤痕交错,有些是陈年旧伤,只剩下淡淡的粉褐色疤痕,有些则是新的,隐隐还带着血丝。   “有些客人,喜欢这样。这里,背后也有。”阿朵合拢短褂,遮住伤痕累累的地方,“喜欢男孩,喜欢打人,夫人说,如果是女孩,会被活活打死。”   “夫人?”   “是,给我们地方住的,长安城里的夫人。”   崔云栖就知道他指的是在平康坊里替皮肉生意牵线搭桥的女人,看阿朵一脸似懂非懂的样子,并不点明,只说:“你什么时候来的?”   “很久以前。”阿朵什么都没学过,对时间也没什么概念,算了算,“四年……或者五年。”   “……竟是前朝时了。”崔云栖顿了顿,再问,“你还记得,你是哪个寨子的吗?”   阿朵皱眉,使劲回想一会儿,摇头:“不记得了。”   崔云栖没有回应。   阿朵就焦急起来,他想按照以前的步骤替崔云栖解衣裳,又隐约感觉到眼前的郎君和那些人不同。他不知道该怎么应对,焦灼地坐在原地,半晌,吞咽一下,重新用长安官话,依旧是掐出的如同女童的声音:“郎君,我……”   “不。”崔云栖懂他想说什么,断然拒绝,从袖中摸出剩下的银钱,全丢给阿朵,旋即起身往外走,“若是想活过十五岁,想当个人,就自寻出路吧。这口饭吃不长久。”   阿朵慌忙接住,顾不上拦他,一边捡掉在地上的碎银,一边反复说:“谢谢、谢谢……”   崔云栖不再看他,转身下楼,一路往坊门走。   蝴蝶纹合成日月同升是缺月教的标志,从阿朵嘴里问不出什么,他才没继续,但他也没这么容易轻信他人,放过归放过,回去还是得向大理寺卿提一提。至于打草惊蛇,崔云栖也无所谓,长安城就这么大,若是想翻什么水花,躲也躲不到哪里去,哪怕是要对他动手,不是毒就是蛊,恰巧他一个都不怕。   但崔云栖没想到,杀人灭口的事来得这么快,就在即将出坊门的偏僻处,且用的手段拙劣简单,让他余光瞥见一柄锋利的短刀。   崔云栖猛地偏转身体:“谁?!”   一刀刺空,另一刀又来,持刀的人一身利落的黑衣,脸上蒙着黑巾,是坊内楼里常见的打手打扮。他握着刀,接连向崔云栖出刀:“别问,问就是你惹了不该惹的人!”   崔云栖迅速回身躲过,那打手又立即再刺,刀刀破风,几乎要撕裂空气。   你来我往躲了几下,局势紧急,崔云栖反倒冷静下来。   进退之间,他发现这打手其实并不擅长用短刀,下刀重得像用环首刀,每一刀看着凶猛,实际上压根刺不到人,反而因为手重脚轻没了平衡,步法乱得一塌糊涂。   崔云栖心念一动,刚要开口,有什么东西砸在地上,一阵烟雾喷出来,熏得他喉咙发痒,眼前不受控制地蒙上一层泪膜。   浓雾里突然伸出一只手,攥在他腕上,把他整个人往外扯。接着是另一只手,推在他背上,示意他往前。   崔云栖眼前一片模糊,只能先顺着对方的意思移动,等他进了个相对狭小的空间,刚坐稳,一块湿润的帕子就递到了眼前。   “郎君先擦擦脸。”响起来的女声还挺熟悉,“放心,那东西不伤眼睛,先前就让眼泪冲出来了。”   崔云栖照做,擦掉眼前的泪膜,发现自己坐在马车里,而马车正碌碌地往外跑。坐在他对面的则是李殊檀,一脸关切,嘴唇紧抿,抿出一道淡淡的白线。   他一愣:“……殿下?”   “是我。”李殊檀纠结着该怎么说,“嗯,我其实没走,想跟着你来着……先说好,这是我不对!但我实在忍不住,只是……只是想着,能多见见你也是好的。”   崔云栖在心里叹了口气,把帕子还回去:“刚才那阵烟是殿下放的?”   “是烟丸,军中常用。”李殊檀摸出一枚,给崔云栖看了看,再收回去,“见你被缠上,我同车夫也不是一定能打赢,只好用这样伤人伤己的方法,郎君见谅。”   “无妨。若不是殿下出手,恐怕今日我要血溅当场。”   这话不算夸张,若是李殊檀不出手,今日确实得血溅当场,只是溅血的肯定是那打手,死前说不定还能从他嘴里撬出点什么。分明是丢了个审问的机会,看着李殊檀发白的脸,崔云栖却气恼不起来,甚至想摸摸她的脸颊权当安抚。   他只好气自己没骨气,低声说:“殿下以后还是别以身犯险,万一出了什么差错,追悔莫及。”   “可我愿意的。”李殊檀赶紧表决心,“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做。”   “……殿下言重了。”出于一种自己也说不清的心思,崔云栖最先做出的反应是撇清关系,“我不过如此,配不上殿下费心。”   李殊檀急了:“可我喜欢你啊!”   崔云栖浑身一僵,诧异地看向坐在对面的女孩。   李殊檀也僵了,傻愣愣地看回去。   近来的你来我往是真的,送到手上的那枚叶子也是真的,但两人各怀心思,谁都没戳破那层窗户纸,借故抱在一起可以,但多说一个字想都别想。现在倒好,一句话出口,何止是戳破窗户纸,简直是直接戳烂。   李殊檀没辙,只好眼睛一闭,自暴自弃:“……别告诉我你看不出来!”   崔云栖没有回应,只定定地看着李殊檀,希望从这女孩脸上看出些什么。但李殊檀只是闭着眼睛,一脸决绝,像是即将要被压上刑场。   女孩的模样和半年前渐渐重合,她更白皙、更柔软、更美,但她同样纤细、柔弱,甚至神情都如出一辙,只是这次她也更决绝,不再是若有若无地暧昧,反而直接把话说了出来。   崔云栖突然有些迷惘,生平第一次怀疑自己做的选择到底是对是错。   对李殊檀,动心是第一次,恨也是第一次,那半年里他回想着过往的点点滴滴,在反复咀嚼中酝酿恨意。等到长安城再见,一个小字一个姓名,李殊檀直接暴露了自己,言行举止却像是不曾和他见面,只不过看中他一张漂亮的脸,或是看中他新科状元的身份。   崔云栖就更恨,总想着要报复。于他而言,织网不是难事,恰到好处的暧昧,恰到好处的若即若离,轻轻松松地把李殊檀套进了网里,只等着她明确地剖白,或是更进一步。然后,他就可以如同当时她所做的那样,直截了当而残忍地告诉她,他从不曾对她有什么好感,只是逢场作戏而已。   他以为他是复仇,但现在直面着她,听见她混杂着羞耻和决绝的爱意,崔云栖忽然退缩了。他发现他不想看见李殊檀痛苦或是绝望的神情,甚至害怕她可能会落下的眼泪。   他所能做的,只是轻轻叹息,缓缓低下头:“殿下,或许我们不该再见面了。”   作者有话要说:  醉鸽鸽:儿啊!你争气点啊怎么被漂亮姑娘盯着看看就怂了啊(大力摇晃)   鹤羽:……嘤(委屈地bu   -感谢在2020-05-16 20:30:03~2020-05-17 12:10: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打起来呀、小鸽咕咕??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爱嗑瓜子的仓鼠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章 拜访   “……为什么?”李殊檀猛地睁开眼睛, 一瞬间有些惊慌,身上一阵阵地发凉,想说的话全梗在喉咙里, 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但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看着眼前的郎君, “是因为我说出口了,你觉得我太轻浮?还是因为你……”   后边的猜测就真的说不出来了, 李殊檀吞咽一下,缓缓抿紧嘴唇,等着崔云栖的判决。   本就让那蒙面的打手惊了一回, 她的脸色不佳, 这会儿忧思深重,看着就更苍白,配上不自觉发颤的睫毛, 简直像是下一刻就要栽下去。是个绝佳的机会, 一击即破, 但崔云栖就是没法把准备好的话说出来。   他有些不明显的懊恼,闭了闭眼:“不,并非如此。只是我大概招惹上麻烦了,殿下还是离我远些为好。”   “……对啊。”李殊檀这才想起还有这么回事, 生死攸关, 哪儿还顾得上管别的, 她焦急地追问,“郎君可知先前那人怎么回事?长安城里都敢行凶,郎君是惹上谁了?”   “不知。”崔云栖沉吟片刻,先掐头去尾地提了一嘴阿朵的事,再在李殊檀疑惑的眼神里取了段卷宗里的记载, 权当解释,“缺月教以阴为尊,令男童服食毒物,逆阳转阴,再与男子相合,为一教义。”   “照这么说,缺月教又到长安城来了?”   “不一定。”崔云栖谨慎地补充,“前朝时就曾围剿过缺月教,如今在南诏都听不到太多消息,至少不是当年那种大教宗。不知是真有余孽,还是借着这个名头以男童牟利。”   这事情有点棘手,他一想就忍不住要皱眉,偏偏他长得漂亮,皱眉也漂亮,李殊檀在他对面看了会儿,忽然抬手,轻轻点在他眉心。   崔云栖抬眼:“嗯?”   “没什么。我就是觉得,”李殊檀摇摇头,见他没什么反抗和排斥的意思,她卸下压在心里的石头,还能轻松地笑笑,“其实也好办。”   “怎么说?”   “我先不说,因为我这人直来直去,想不出弯弯绕的法子,还是瞒着好,免得你觉得我笨。”李殊檀故意卖了个关子,“我先问问你,你说你不讨厌我,是真的吧?”   “那殿下说喜欢我,”崔云栖也不答,“是真的吗?”   李殊檀一顿,把问题再推回去,顺手用力,压平他皱起的眉心:“那得看你说你将来会娶我,是不是真的了啊。”   一听就是胡说八道,崔云栖懒得搭理她,心里却莫名地松了一块,眉心真的舒展来。他摇摇头,姑且把乱七八糟整理不清的心思丢到脑后,顺手从革带处往下摸。   李殊檀注意到他的动作:“郎君怎么了?”   “这个。”崔云栖把摸出来的玉珠给李殊檀看,“想来是刚才太狼狈,这东西松了。”   “这倒还好,我还以为是摸着什么虫子了呢。”李殊檀开了个玩笑,“我少时在丰州草原上,出去玩一趟,身上能黏不少虫子,多半是那种小蜘蛛,织不出网,吐出来的丝倒是会黏人。”   崔云栖手上一顿,垂眼看着手里的玉珠,神色莫辨。   “……竟是如此。”半晌,他低声说,“倒是把自己和猎物黏在一起了。”   “什么?”李殊檀没听清。   “没什么。”崔云栖回神,只摇摇头,清清淡淡一笑,“请吧,劳烦殿下带我一程。”   **   直到送崔云栖回官舍,李殊檀都没说是什么法子,但很快他就知道了。   确实简单,也确实有效,一队人探查,一队人搜捕,还不到一旬的时间,不知道其中具体是如何打通的关节,但平康坊里的确找出不少没在教坊挂名的乐伎,其中也有阿朵那样没什么才艺,只能卖身的男童。   控制着这些男童的人也找到了,如阿朵所说,是个风韵犹存的中年妇人。卖身为妓不犯律,强迫别人卖身却犯律,一轮拷问下来,那妇人就认罪伏法,坦白楼里的俊秀男童都是从牙侩手里买来的。于是顺藤摸瓜,顺便破获了干人口买卖这一勾当的牙行,救下来不少人。   至于当日对着崔云栖下狠手的,确实是坊内歌楼私养的打手,抓到以后供认不讳,一并打进京兆府的牢里。   遗憾的是没能找到阿朵,说是在此之前已被人赎走,买家似乎还有些来头,不好深挖,只能草草结案。   结局不算完美,但至少证明了和缺月教无关,崔云栖细细看完,倒是松了口气。他合上卷宗,贴上半掌宽的封条,上边用朱砂漆着日期:“拿去封存起来。”   侯在边上的小书吏立即应声,麻利地收起卷宗和相关的信笺或是飞页,顺道说:“有位娘子在外边等您许久了,您见吗?”   “长公主?”崔云栖顺势起身。   “不是。”小书吏说,“是个不认识的娘子,自称姓梁,说是天德军里来的。”   “梁?”崔云栖整理袖口的手一顿,过了会儿才点头,“见。”   他抚平袖上压出的褶皱,示意小书吏引路,一路走到待客的偏厅,一跨进门,新漆的门板一瞬间反光,照出他面上恰到好处的笑容。   见他进来,原本还坐着的娘子立即起身,规规矩矩地福了一礼:“妾梁贞莲,见过郎君。”   “原来是梁娘子。不知娘子特意前来,是有什么要事?”   “不是什么要事,只是自作主张而已。郎君见谅。”梁贞莲起身,给身边的侍女抛了个眼神,侍女会意,立即将捧在手里的礼盒递上来。   等领路的小书吏接过,梁贞莲才继续往下说,面上含着笑,话却有些试探的意思,“我听闻,郎君近来与伽罗走得很近?”   “是陛下令娘子前来质询的?”   “不不不,只是问问而已。毕竟……”梁贞莲连忙否认,看了崔云栖一眼,又迅速收回视线,“毕竟我与伽罗认识这么多年,我又比她年长,就当是……长姐的多虑吧。”   “长公主错爱,不敢妄言。娘子不如亲自去问殿下。”但崔云栖不给面子,“大理寺内多重案,有阴森气,娘子若是无事……”   在他吐出下半句送客的话之前,梁贞莲突然上前一步,直挺挺跪下。   崔云栖立即后退半步:“这是什么意思?”   “我与伽罗自幼相识,自从父母亡故,我又多受姑父照拂,虽是表亲,实际上和亲生姊妹也没什么不同。故而我才前来,伽罗性子刚直,有时无意间要发脾气,若是郎君无意,趁早和她断了关系,她不会为难郎君,”梁贞莲抬头看着崔云栖,“她也好再挑合心意的夫婿,所幸她少时就与不少人相识,对她有意者众。”   崔云栖眼神一动,沉默片刻,推了个太极:“那若是我有意呢?”   “若是郎君有意,那正是我今日前来想说的。伽罗先是郡主,再是长公主,自小娇纵,但不是坏人,只是要人宠着而已。且她命途多舛,曾落入叛军之手,辗转许久才脱身,”梁贞莲说得情真意切,“若是将来成婚,还请郎君多多照顾。”   言罢,她不再多说,双手按在膝上,保持着跪姿,向着崔云栖低头,是个深深的拜礼。   崔云栖也不说话,只看着跪在地上的梁贞莲,忽然懂了她是什么意思。   显然这不是个聪明人,在长安城里还敢偷偷来寻与长公主关系亲近的男子,但这番话有点意思,听着是长姐的关怀,实则明褒暗贬,还特意点了一嘴叛军的事,换一个心思重点的,保不准这桩刚刚戳破窗户纸的事情就黄了。   崔云栖在心里冷笑,故意多拖了会儿,让梁贞莲跪足半刻钟,才弯腰扶她:“多谢告知。我心里有数。”   他不说这个数到底是什么数,梁贞莲也不好硬问,只能顺势起身,退开两步:“对了,我今日是瞒着伽罗前来的,还请郎君不要告诉她。我怕她嫌我多事,冲着我发脾气,我可应付不来。”   “我明白。”崔云栖含笑点头,信口胡说,“其实不必担忧,殿下也曾同我提到过娘子,想来是姐妹情深,不至于因为这点小事发怒。”   梁贞莲果然上套:“她……提过我什么?”   “没什么,只说娘子曾照拂她,是个好长姐。”崔云栖说,“也曾提过年纪,说是娘子比她年长些,如今她算是对往后有打算,倒是担心娘子将来如何。”   “我……”   “不必同我多说。外人而已,不应当听娘子多说这些。”崔云栖适时打断她,再次露出恰到好处的笑容,“只是虽有命数,有些事却握在自己手里,娘子切莫瞻前顾后,待到日后追悔莫及。”   梁贞莲呼吸一窒,顿了顿,点头:“多谢郎君。今日就先告辞了。”   崔云栖也点头,示意小书吏送客。梁贞莲却不让送,借口小书吏手里捧着礼盒不方便,带着侍女款款离去,全程没回头看一眼。   小书吏莫名其妙,踯躅半天,只好把礼盒捧到崔云栖面前:“这东西……”   “放着吧。”崔云栖开都不想开,“别傻站着,卷宗送过去了吗?”   小书吏才想起来手里有卷卷宗,一点头,拔腿往库房跑。   四下无人,崔云栖忽然回想起梁贞莲最后的神情,他垂下眼帘,吐出的四个字犹如讥讽:“自寻死路。”   作者有话要说:  在鹤羽这里当绿茶白莲花是没有出路的,因为他才是全系列第一的绿茶白莲花(亲妈的肯定.jpg 第40章 心思   马车停在大理寺外, 和正门隔着条街遥遥相望。大理寺司的是刑罚审判,从门口路过都嫌晦气,因而偌大一条街也没几个行人, 只有梁贞莲带着侍女从容地过街。   临到马车边上,四面声音就更小, 今日带出来的这侍女性子活泛,和梁贞莲也最亲近, 忍不住低声提醒:“娘子,刚才那郎君,毕竟是殿下喜欢的, 您今日这么去见他, 是不是……”   她瞄了眼梁贞莲的脸色,犹豫半晌,“不太好”三个字在唇齿间纠纠缠缠, 就是没能脱出口, 只化作一个往上扬的鼻音。   “有何不可?”梁贞莲懂她的意思, 却不看她,只随手把滑到脸颊上的发丝别回耳后,浮出个意味不明的笑,“我又说了什么?无非是劝他要善待长公主而已。”   侍女张了张嘴, 想说什么, 终究没说出口, 只抿抿嘴唇:“娘子,奴婢扶您上去。”   梁贞莲顺势伸手,刚让侍女托上手肘,边上忽然冒出一声杂音,听不真切, 像是男子怒极的呵斥,再接着是另一道声音,沙哑低沉含混不清。两个声音混在一起,说了什么全听不清,只惹得人听着心烦。   “……是乞丐呢。缠着路过的一位郎君,难怪那郎君生气。”侍女嫌恶地看了一眼,转过头,“娘子赶紧上车,离那人远些。”   梁贞莲才不会扭头看,怕脏了眼睛,奈何那被缠上的郎君跑得太快,那乞丐也不会看眼色,乍见郎君跑了,居然直冲着马车过来。侍女再想出头也来不及,眼睁睁看见那乞丐扑到梁贞莲面前,一双污黑的手几乎要拍在她裙摆上。   “娘子行行好,给些钱吧,够买个胡饼就行。一个胡饼……若不是我那大理寺的侄儿不认人,我也不至于此……”那乞丐向着梁贞莲伸手,指甲缝里全是黑漆漆的污泥,“一个胡饼,一个胡饼……”   “放肆!”眼见他越来越过分,侍女急了,“谁许你靠这么近的?我家娘子……”   梁贞莲却抬手,示意侍女别动,从腰下摸出几枚通宝,丢给那乞丐,低声问他:“你说,大理寺的侄儿?是谁?”   “是啊,是啊,大理寺的贤侄,不认人的贤侄!”乞丐匆忙捡起几枚通宝,小心翼翼地藏进怀里,另一只手还在原地乱摸,摸出的尘土溅在梁贞莲裙上。   梁贞莲嫌恶地皱眉,等了会儿,却不见乞丐接着往下说,只看见他反复摸着地面,像是要再从土里抠出一枚通宝。   她心说晦气,怕是遇上了个疯子,正想扭头,那乞丐又开口了。   “来时撒谎,去时撒谎,只把博陵崔氏当歌楼……哪里都是歌楼,从我手里抢乐伎,如今又不认人!”这回他哼哼唧唧,说的话比之前更颠三倒四,“亏那乐伎叫阿檀,阿檀,合该点在佛前!”   梁贞莲浑身一凛,缓缓俯身:“你说,你有个侄儿在大理寺,姓崔?他还从你手里抢过一个叫阿檀的乐伎?”   “是啊!”那乞丐抬头,一张老态而疲惫的脸,半边脸从额头到颈下全是烧伤的痕迹,狰狞得像是壁画上的恶鬼。他吸吸鼻涕,忽然嘻嘻地笑起来,“好笑,好笑!死在他手上的千千万,他还改头换面到大理寺!”   梁贞莲看着那张丑陋不堪的脸,眉头紧皱。   半晌,她和身旁的侍女说:“去,买些吃的来。我和……他谈谈。”   **   “……一早去了东市,再去了大理寺,不知是找谁。再出寺门,遇上个乞丐,梁娘子命侍女去买了吃的给那乞丐,随后回去了。”垂珠把先前传来的口信原原本本地复述给李殊檀,一板一眼,“没了。”   “倒是善心。”李殊檀一猜就知道梁贞莲去找的是谁,忍不住磨了磨犬齿,笑得颇有几分讥诮,“非逼我对付她。”   前半句音量正常,后半句却低沉,垂珠没听清,傻愣愣地问:“殿下说什么?”   “没什么。让人继续盯着那边,有什么出格的事再报过来。过几日我进宫一趟,去见我嫂嫂,你挑些合适的礼物,先替我准备着。”李殊檀一一交代,待马车转了个方向,她撩起车帘朝外一看,忽然抬高声音,“停车!”   垂珠刚把她交代的事情记下,压根拦不住李殊檀,只见她掀了车帘跳下马车,不过小半刻又重新上车,两套动作都干脆利落,晃得垂珠一愣一愣的。   “……哎呀,殿下!”等马车重新往前,她才反应过来要替李殊檀打理襦裙,轻轻拍去裙角沾到的灰,“您怎么突然跑下去了?奴婢还以为怎么了呢。”   “我去买这个了。”李殊檀笑笑,给垂珠看了眼握在手里的东西,“喏。”   “……啊,蜜饯啊。”垂珠一眼就认出裹在油纸里的是什么,低声抱怨,“殿下也真是的,蜜饯果子什么的,府里的小厨房也能做,用的料还放心,做什么买外边的?”   “你不懂,有些东西就是得在外边买。”李殊檀又笑了一下,正巧车夫勒马,马车缓缓停下来,她摆摆手,“我自己下去,不必跟着了。”   垂珠应声:“是。”   李殊檀握着蜜饯,掀开车帘下去,径直入大理寺的门,一路往崔云栖的书房走。她向来光明正大,和崔云栖来往的次数不少,路上遇见的人都见怪不怪,热情些的上前见个礼,不想惹麻烦的远远避开,倒是一路畅通无阻。   等到小书吏把她请进去,再上道地出去,顺手给两人虚虚地带上了门,李殊檀才觉得有些尴尬。她确实和崔云栖来往密切,但自从上回在平康坊撞见,说了一番乱七八糟的话,两人各怀心思,这半个月来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每回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兀自尴尬了一会儿,李殊檀没辙,往崔云栖的书桌边上挪了挪,殷勤地给他磨墨,权当自己是伺候笔墨的侍女。   崔云栖只抬了抬眼帘,很快又垂回去,安然地整理卷宗,连个鼻音都不给她。   一个磨,一个写,就这么熬到崔云栖合上卷宗。他信手把卷宗整理成一叠,手上调整着顺序,开口漫不经心:“殿下何事?”   “没什么事,就是过来看看。”李殊檀停下研墨的手,搭在并拢的膝上,乖得像是刚跟着先生学诗书的小孩。她摸不准崔云栖此时的心境,没好意思说“因为我想你了啊”之类的话调戏他,斟酌片刻,试探着问,“郎君今日,是不是见了什么人?”   “殿下不是正在此处吗?”崔云栖懂她指的是梁贞莲,偏偏不给面子。   “……那当然不是指我。我只是听说,我表姐来拜访你了?”   “是有这么回事。怎么了?”   “大理寺毕竟是司刑法的地方,她这么过来,是遇上什么麻烦了?”李殊檀迂回一圈,才问了最想知道的问题,“她,同你说什么了?”   崔云栖整理卷宗的手一顿,片刻后,安然地放回膝上,神色平和,说出的话却隐约带着三分戏谑:“说起来,殿下是怎么知道,梁娘子今日来过的?”   李殊檀脸上一僵。   “这个……巧合而已。”毕竟没和崔云栖提过两人间的龃龉,李殊檀被他一句话惊得冷汗都要下来了,迅速赔笑,“不提这个,不说啦。对了,我给郎君带了蜜饯,郎君尝尝?”   她翻出那个小小的油纸包,小心地打开。蜜饯选的果子稀松平常,无非是梅干杏干,巧就巧在全切得细细碎碎,裹在薄而透亮的糖壳里,泛着莹润的光,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李殊檀把手里的蜜饯往崔云栖那边推了推:“郎君?”   崔云栖瞄了一眼,他不爱吃甜的,没什么兴趣地摇摇头:“不必了。殿下吃吧,我差人上茶。”   “先别!”李殊檀赶紧拦住他,想了想,“这蜜饯真的和寻常的不一样,我知道郎君不信,才先尝一个。若吃不出不同,我……”   崔云栖半信半疑地坐回去:“殿下如何?”   李殊檀还真“如何”不出来,她硬着头皮:“……我就替郎君研一个月的墨。”   说完,刚随着交谈消下去的尴尬又浮出来,这条件她自己听了都想笑,心说自己真是个不会说话的。正想找补,却听见崔云栖的声音,清清淡淡,听不出什么情绪:“好。”   “那可就说好了!”李殊檀发现真的猜不透这郎君的心思,但应下总比不应好,她顿了顿,“请郎君,闭上眼睛。”   崔云栖哪儿猜得出她在玩什么花样,但乐得配合,看了李殊檀一眼,缓缓闭上眼睛。   李殊檀吞咽一下,拈起一枚裹在糖壳里的梅干,小心地抵在他唇上。   崔云栖会意,微微启开嘴唇,把那枚蜜饯咬进嘴里。   在他含住蜜饯的瞬间,李殊檀忽然直起腰,单手扶在他肩上,另一只手轻轻扯住他肩上的布料,整个人向着他前倾,仰头时刚好贴上他的嘴唇。   作者有话要说:  强行亲亲,不能亲也亲,晋江要是锁我那就是晋江没有心(押韵了,耶!x) 第41章 发带   李殊檀也不知道她哪儿来的那么大胆子, 但在那个瞬间,她就是这么做的。   双方的距离拉得极近,她看见崔云栖漂亮的眉眼, 自眉间到鼻梁,每一寸都恰到好处, 睫毛密得让人疑心眨眼时会不会打落阴影。而她贴着的位置薄而柔软,带着微微的凉意, 她以前总担心吻上去时要被割伤,如今真如此贴合,却只有一腔柔情。   她顿了顿, 小心地用舌尖舔过去, 尝到些许糖壳的甜味。   崔云栖霎时浑身僵硬。   下一瞬李殊檀猛地半身悬空,她大惊,回过神时已经坐在了书桌上, 余光瞥见灰底云纹的袖口横扫过去, 桌上的笔墨纸砚噼里啪啦地落地。   她的牙关被强硬地撬开, 坚硬的糖壳滑进口中,在唇齿纠缠中化成甜得腻人的糖水,里边又混着碎梅干的酸,味道黏腻, 复杂地纠纠缠缠, 像是要呛死她。   但李殊檀已经没空想到底是什么味道了, 她几乎喘不过气,想挣扎,半身却被崔云栖死死按在桌上,隔着襦裙都清晰地感觉到落在腰上的力气,让她动弹不得。她只能被迫仰着头, 承受这个突如其来的吻,攥在崔云栖肩上的手不断收紧,抓出道道褶皱,简直要把这身灰底的圆领袍扯下来。   崔云栖浑然不觉,继续这个凶暴得仿佛掠夺的吻,直到糖壳彻底融化,他才最后在李殊檀唇上压了一下,抵在她耳边,哑着嗓子:“她说,在丰州,有的是想娶殿下的人。”   “她胡说八道!”李殊檀就知道这女人不安好心,急着解释,“我才没那么讨人喜欢,哪儿有那么多人。”   崔云栖轻哼一声,并不作答,只单臂撑在李殊檀肩侧,撑起身子,低头看她,浓密的睫毛一眨,遮住眼里倒映的弧光。   “真的。”李殊檀也不反抗,就这么躺在桌上,定定地看回去,“当时确实有人来求亲,其实现在也有明里暗里示好的,但只是看中天德军而已,不是看中我。”   崔云栖还是不答。   李殊檀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抿紧嘴唇,和他对视。   你盯我,我盯你,两人互相盯了一会儿,崔云栖睫毛一动,终于开口了,不咸不淡,神色安然,和之前那个不管不顾得能把桌上的东西全一把拂下去的郎君仿佛不是一个人。   他说的话也很寡淡,区区两个字,吐出来居然有点像是嘲讽:“是吗。”   “当然是。”李殊檀一把抓住想起身的崔云栖,手腕发力,强迫他保持那个对视的姿势。她另一只手抬起,抚在他脸颊上,拇指指腹轻轻抚过如同皎月的脸,“何况,娶我又不是旁人说了算的,总得让我点头。”   她轻轻地继续,“但我心里只有你一人。”   崔云栖没有回答,再度陷入沉默。   李殊檀笑了一下,并不强迫他作答,只顺着他的脸颊向上抚摸,抬手时襦裙的袖口落下一截,露出白皙纤细的小臂:“能和我做这种事,郎君心里也不是没我吧?”   “那殿下可知,”崔云栖不否认,任由那只手继续向上,指尖犹如小兽游走一般探入发间,他垂眼看着毫无惧色的女孩,“和一个男人这么说话,会惹出什么麻烦?”   还在大理寺里,记忆里崔云栖又是清冷板正得有些木的性子,因而李殊檀丝毫不慌,之前的那个吻也只当是撩拨太过,完全没往深处想。她注视着他的眼睛,指尖漫不经心地绕过发丝,找到他扎住头发的发带,忽然扯落。   没了束发的带子,一头长发当即散开,柔顺的黑发像瀑布一样铺了满背,顺着肩头向下流泻,发梢在李殊檀身边蜿蜒盘曲,落在她眼中仿佛漆黑的幕帘。   她缓缓移开那只作乱的手,张开五指,发带还缠在指尖,像是个小小的牢笼。   “我不知。”李殊檀理直气壮,“但这就是我给郎君惹出的麻烦。”   崔云栖无奈地叹了口气,从她手里抽了发带,手刚一松,李殊檀就借着这个机会从他和书桌之间的缝隙溜了出来,利落犹如一尾游鱼。   撩拨这回事不能太过,她见好就收,只凑过去在他唇角飞快地亲了一下,殷勤地把油纸包推到桌上:“那我先走了,郎君若是忙得心烦,记得吃粒蜜饯去去苦味。”   说完,李殊檀又讨好似地亲了一下,不等崔云栖回答,立即原地跳起,闷头往外跑,背影仓皇得颇有些当年在丰州草原上被宁王追得到处乱跑的风采。   崔云栖只来得及看见个脚底抹油的背影,随后进来的就是伺候笔墨的小书吏。   十三四岁的小书吏看看满地翻倒的东西,再看看过道上已经没了影的李殊檀,最后看向拢着长发的崔云栖,踯躅:“这……您、您该不会和长公主打架了吧?”   “没有。”这事没法解释,崔云栖摇头,“整理一下。”   “……哦。”小书吏上道地不问,蹲下来,着手开始捡那些砸了一地的飞页。   崔云栖信手扯住发带,袖口无意间擦过脸颊,让他忽然想起被李殊檀抚摸的触感,柔软微痒,指尖滑过的地方几乎能留下酥麻的轨迹。   而那只手纤细柔软骨肉匀停,腕骨玲珑,只用这根发带,都能在并拢的手腕绕上两圈,最后紧紧打结。   崔云栖顿了顿,缓缓舔过犬齿,然后猛地发力,扎紧拢起的发丝。   **   一条发带,一个阴差阳错的吻,算得上是彻底捅破窗户纸,然而李殊檀只当时脑子一抽,勇猛得仿佛要当场把崔云栖拖进红罗帐,一出大理寺的门,她就怂了,且怂得相当彻底。   当日一别,之后过了整整五日,她都没敢再踏出公主府一步,更别提去大理寺,急得垂珠跟着她进宫,都小声地在她边上瞎出主意:“殿下,您怎么不去大理寺了?难道是和郎君吵架了?那您得哄哄他呀。”   “哄什么哄,一个快二十岁的郎君要别人哄,丢不丢人。”李殊檀想起这回事就脸上发烫,嘴上也没把门,边抱怨,边快步往长生殿走,“别说了,我要去见我阿兄。有什么事都等我见完再说。”   垂珠就不说话了,只“哦”了一声,抬头看看隐约可见的殿门,闷头跟着李殊檀往前。   长生殿是天子寝殿,自然不能随便进去,李殊檀算个例外,但门口的内侍还是尽职尽责地拦她:“陛下正在紫宸殿议事,这会儿不在殿内,殿下请回吧。”   李殊檀暗道糟糕。   真是一事不顺事事不顺,按原定的计划,她让垂珠备了礼物,是进宫来找谢忘之,奈何一到蓬莱殿,守殿门的宫女明说谢忘之今日回谢府了,恐怕要在宫外歇一夜,委婉地请她回去。李殊檀只能退而求其次,直接来找李齐慎,鬼知道李齐慎居然也不在。   她不肯放弃:“那我阿兄大概什么时候回来?我能进去等他吗?”   “议事一向没有准数,奴婢也不知道。”内侍老老实实地回答第一个问题,第二个问题却有些犯难,斟酌片刻,刚要回答,侧殿那边匆匆地跑过来另一个内侍。   看衣服,那内侍的品阶比守门这个低,自然恭恭敬敬,一句废话都不多说,只把手里的食盒交给守门那个:“都验过了,没问题。”   李殊檀看了一眼:“这什么东西?”   “是梁娘子送来的甜糕。”皇帝平生就讨厌甜的东西,这甜糕还有示好的意思,万一让皇后知道,天知道会惹出什么麻烦。但宫里做事的又不能随便驳人面子,守门的内侍也相当无奈,“按规矩,送进宫里的东西都要先验毒,否则出了什么好歹,奴婢几个担待不起。”   果真如传来的信所说,李殊檀的心定了定:“那她现在在哪儿?”   “外边等着呢,大概也想等陛下回来。”   “让她等着,记得上茶和点心,别怠慢了。”李殊檀向着内侍伸手,“我去殿里等我阿兄,反正他也不爱吃甜的,这个就由我吃了吧。”   一盒点心而已,就算李殊檀不开口要,也得让厨房上新的,内侍乐得把这盒烫手的甜糕交给长公主处理,立即递过去,想了想,又低声补充:“毕竟是陛下的寝殿……若是陛下不回来,殿下是不是……?”   “我明白。”李殊檀懂他的暗示,“我就进去吃糕,再上些别的点心,若是吃完了,我阿兄还没回来,那我就走。”   内侍盘算片刻,觉得可行,抬手示意:“殿下请。”   李殊檀拎过食盒,一脚跨进殿内。   李齐慎少时过的日子不如何,到如今的习惯也差不多,不爱让人贴身伺候,内殿无人,外殿候着的两个内侍沉默且会看眼色,利索地把从尚食局来的点心茶水一样样摆到桌上,再朝着李殊檀屈膝行礼,就退出去了,反正敞着大门,也不惧长公主能闹出什么事。   李殊檀就在桌边安然地坐着,等人都退出去,她盯着亲自拎进来的那盘甜糕看了一会儿,轻轻拈起其中一个,凑到鼻尖嗅了嗅。   果真是一股腻人的甜香,闻着竟有些异样的恶心。   “蠢。”李殊檀吐出一个字,把甜糕丢回去,低低地说,“……要怪就怪你想不清楚,我再三提醒,可你不听吧。”   作者有话要说:  真正的女人敢于以身试毒bu   啊,前几天双更榨干了我,在断根的边缘试探(拿起小剪刀(x 第42章 甜糕   甜糕刚脱手, 外边就传来宫人的声音,齐齐地扎进李殊檀的耳朵:“奴婢恭请娘娘万安。”   李殊檀一个激灵,迅速起身回转, 朝着来人微笑,面上的惊讶遮都不遮:“……呀, 嫂嫂?我先前去蓬莱殿,宫人说你去谢府了, 得明日才回宫。怎么现在就回来了?”   “嗯,我今日是回去了一趟,是我阿兄的幼女满月, 家里设了个宴。但我已经嫁进宫里了, 住在外边总有些怪。”谢忘之很坦然,“你呢,找你阿兄有事?”   “没什么大事, 我就是……呃, 就是无聊。长安城里没什么知根知底的人, 闲着就要想东想西,想和我阿兄谈谈。”李殊檀随口编理由,编着编着,突然想到什么, 看看跟在谢忘之身后的宫人, 露出个羞涩的笑, “此外……那个嘛。”   谢忘之会意,低声让宫人下去,径直走到桌边坐下,正好在李殊檀对面:“你喜欢的那位郎君?”   “哎呀,嫂嫂可别直说!”李殊檀适时做出娇憨少女的样子, 扯扯袖口,别过头,“我……我还没想好该怎么说呢。”   谢忘之只当她真是羞愤,无奈地笑笑,给自己倒了杯茶,顺手要去拿佐茶的糕点:“那你与那位郎君,可曾互通心意?”   李殊檀余光瞥见她的动作,脱口而出一句“嫂嫂!”,直接惊得谢忘之断了的动作。   谢忘之拿糕点的手僵在半空,过了会儿,又缓缓放回膝上。她有些无措:“……怎么了?”   “没什么。”李殊檀一口气差点上不来,缓了缓,继续撒谎,“我就是……唉,就是不好说这个嘛。嫂嫂别说了,再说,我又要管不住自己了。”   谢忘之不疑有他,成婚前她也有过纠结的少女情思,又不会无端地猜忌李殊檀,往那方面一想,自然而然地被拐歪了道,心领神会地点头:“好,那我不说了。只是,若你哪天想清楚了,又不好意思开口,可以先来找我。”   “……好。谢谢嫂嫂。”李殊檀也点头。   达成共识,两人就没什么话了。姑嫂向来是冤家,她俩倒无冤无仇,不至于疯到要扯对方头发,但要多亲近也不可能,谢忘之礼貌地不再动桌上的茶点,李殊檀就也不动。   相对无言地坐了一会儿,李殊檀看看那碟加了料的甜糕,突然开口:“嫂嫂。”   “嗯?”谢忘之立即回应。   “嫂嫂,我知道你是好人,很好很好的人。所以我想问问,”李殊檀没敢看谢忘之,视线定在甜糕上,低声说,“若我哪天做了很坏的事情,你能原谅我吗?”   “我原不原谅你,重要吗?”   李殊檀没懂谢忘之的意思,傻愣愣地叫她:“嫂嫂?”   “既然你这么问,那你肯定是铁了心要做这件事,我的态度如何,其实变不了你的心意。那么我的意思就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问心无愧。”谢忘之垂眼看着桌上各色的糕点,认真地说,“如果你觉得这样不好,那就不要做。如果你觉得这样好,”   她顿了顿,抬眼看向李殊檀,“那就去做吧。”   李殊檀一怔。   谢忘之摇摇头,微微一笑:“刚有律法,柔有人心。是非曲直,不是由我来评判的。”   李殊檀放在膝上的手猛地攥紧,抓得裙上道道褶皱,隔着布料都觉得指尖发疼。   她知道这是恶行,但她等不及了。言谈终究只是佐证,能让李齐慎听不进任何进言劝诫,直接对着梁贞莲下手的,只有这一个法子,只有让火烧到谢忘之身上。但谢忘之又何其无辜,要因为她和梁贞莲之间的私怨,被迫趟一淌浑水。   李殊檀缓缓抬头,看向一无所知的谢忘之,手背上青筋乍起。   片刻后,她缓缓松手:“……谢谢,我想清楚了。”   ——对不起。   ——怨恨我吧。   李殊檀下定决心,缓缓拿起其中一个甜糕,塞进嘴里,胡乱嚼了几下咽下去,面上却微微皱眉,状似无意地和谢忘之说:“唔,这个味道还行,就是太甜了,吃着腻口。”   “甜?长生不爱吃甜的啊……”除非特意吩咐,能进长生殿的点心都是按李齐慎的口味来的,谢忘之低声念叨一句,跟着李殊檀拿起一个甜糕,“我尝尝。”   这次李殊檀没有阻拦,看着谢忘之咬在甜糕上。   这甜糕用的是米粉,外边那层像糖粉的东西只有股腻人的香气,尝起来却不甜。里边蒸得松软,大概是打听过李齐慎的口味偏好,没多加糖,还嵌了层去腻的果干,吃起来其实微酸的味道更占上风。   谢忘之细细地嚼完,咽下去,迟疑着抬眼看李殊檀:“你是不是和你阿兄一样,不怎么能吃甜的?”   “有吗?”李殊檀一脸无辜,“这个不甜吗?”   可能是她的神情太认真,谢忘之没防备,压根没往别的地方想,只以为是做甜糕的人手艺不佳或是中间出了什么差错,导致同一碟里甜味不均。她轻轻一叹,把面上几块甜糕都一分为三,各取一块,认真地尝到底是什么味道。   李殊檀一颗心都提到嗓子眼,看着谢忘之一点点地往下咽,强行控制住,不让自己的声音发抖:“嫂嫂……”   “嗯?”谢忘之最后喝了口茶,眼瞳清明,没等来李殊檀的回答,干脆顺着刚才的话题往下说,“我尝着不甜,比尚食局里寻常的点心要淡不少,不过果干的量没控制好,放太多了,和米粉的味道也不搭。大概是你同你阿兄一样,吃不得甜的,我记住了。”   她点点头,还朝着李殊檀轻轻地笑了笑。   这一笑猛地激起了李殊檀心里的愧疚,她攥住膝头的布料,一时答不上话,直到听见外边内侍问安的声音,才像解脱一样,立即起身:“呀,阿兄回来了。我……我先走了。”   “你不是同你阿兄有话要说吗?”谢忘之莫名其妙,跟着李殊檀起身,但在站起来的那瞬间,她突然有点儿头晕,连带着膝弯都颤了一下。   她扶住桌子,忽略了这点异常,关切地看着李殊檀,“既是……唔,那种要紧事,不说了吗?”   “不说了。我想了想……还是算了,缘分这回事,由不得我的。”李殊檀估摸着差不多了,急着脱身,颠三倒四地说完,抛下一句“嫂嫂再会”,急匆匆地往外跑。   她一跑,刚好和被内侍缠住脚步的李齐慎擦肩而过,或许是她跑得太仓皇,年轻的皇帝也莫名其妙,人往殿内走,眼神却往她的方向转,刚好无意间和她对视。   李殊檀让那双眼睛里的碎金扎了一下,招呼都不敢打,闷头加快脚步。   也算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她心虚得想趁早逃跑,或是找个地方把吃下去的东西呕出来,偏巧原本候在外边的垂珠溜去和宫里的熟人拉关系,李殊檀也顾不得找人或者生气,只顾埋头往前,一路踩在人不多不少的宫道上。   到底真吃了一个甜糕,又走了长长一段路,同样的效用也发作在她身上,倒不至于腿软或是神志不清,只是一阵阵地觉得冷,又一阵阵地觉得热,鼻尖都渗出一层薄汗。李殊檀抬手去擦,只觉得指尖微颤,蹭到的地方烫得不像话。   她心说要命,加快脚步,越过前朝后宫分割的界线,刚到紫宸殿附近,看见了更要命的东西。   议事完也没多久,前来议事的官员还没走完,不巧,其中正有一个熟人,一身灰底云纹的圆领袍,修长挺拔,站在那里就像是梅树。   最要命的是这梅树一转头,刚好看见她,微微一怔,旋即极有礼貌地上前同她打招呼,说得话倒是规规矩矩:“臣见过长公主殿下。”   “见过郎君。”李殊檀只能硬着头皮招呼回去,“我得回去了,郎君自便。”   她再急着走,礼仪这一块也不缺什么,点头点得相当漂亮,简直是仪态万方。奈何脸色不妙,异样的红晕从脸颊烧到耳根,整张脸红扑扑的,介乎跑了一大段路和误服了什么药之间。   崔云栖微微皱眉,不肯放她走:“殿下,是身体不适吗?”   “没这回事。”李殊檀大概知道问题出在哪儿,在发烫的脸上贴了贴,朝他笑笑,“大概是这一路走得太快,身上发热,倒是出丑了。我还有些事,急着回去,郎君见谅。”   她越这样,显得越不正常,崔云栖就越不想随便放她走,不动声色地朝前一步,堵了她的路。等李殊檀诧异的视线投过来,才轻轻巧巧地一笑:“殿下真不是身子不适吗?”   李殊檀不答,只定定地看着他:“你真不让我走?”   崔云栖也不答,面上的笑意稍深了些,晕在略略挑起的眼尾,漂亮得让人想试着拨一拨。   李殊檀深吸一口气,抹去鼻尖渗出的细汗,低声说:“跟我过来。”   “好。”崔云栖应声,跟着她往紫宸殿拐角的偏僻处走,正是个花圃,五月里的花开得正盛,在光下几乎要灼伤人眼。   横竖到了偏僻的花圃附近,四下无人,李殊檀干脆环抱住崔云栖的腰,脸颊半贴在他胸口,特意压低声音,听着就有些沙沙的哑,仿佛含着糖粒:“郎君,我好像……确实有些不舒服。”   崔云栖并不回应,抬起手,不轻不重地按在她额上。   额上微凉,李殊檀看见一小片灰色的袖角垂落,刺着云纹的那端刚好耷拉在鼻尖,擦出细而微的痒。   而从那片袖角散出来的,是淡淡的梅香,似甜非甜似苦非苦,撩得她压在身体里的那股热气猛地窜上来,往上堵在喉口,往下则熏得她膝弯发软。   作者有话要说:  阿檀:你自找的!   鹤羽:你自找的:-D   这就叫害人害己bu感谢在2020-05-19 19:26:50~2020-05-20 20:11: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爱嗑瓜子的仓鼠、沙澜之岸、行之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嘤嘤怪 5瓶;APEI 2瓶;爱嗑瓜子的仓鼠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章 宫闱   ……不妙!   李殊檀脑内“嗡”地一声, 膝盖软得不正常,整个人直直地往下坠,连抓住崔云栖腰后都来不及, 只从唇齿间溢出一声:“郎君……”   崔云栖倒是没避没躲,松松地揽着李殊檀的腰, 跟着她往下屈膝,直到坐在青石铺成的地上, 背靠着漆红的墙。他屈起膝头,刚好让李殊檀坐在腿上,棠红的襦裙从两人腿上流到地上, 铺成不完满的圆。   李殊檀真的觉得不对了。   以防万一, 原定的计划是顺势而为尝一个,再假装身体不适呕出来,因谢忘之中途突然出现, 她才临时换了打算。但也不过意思意思的一块, 最多让她不舒服一阵, 绝不至于像现在这样。   身上实在不对劲,她几乎不是“坐”,而是“靠”,酥软的感觉从膝弯往上爬, 一直漫到由崔云栖扶着的腰, 让她连挺直腰身都做不到。之前偶尔还会冒出来的冷意不知所踪, 李殊檀越来越热,额上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睫毛濡湿,眼前模模糊糊,一层层的重影叠在一起, 晃得她神智越发模糊。   她转头,看见的是花圃里大朵大朵的花,艳红的花瓣上盛着阳光,让她头晕目眩;她转回来,眼前的郎君面容模糊,拢在日光里,什么都看不清。   “很难受吗?”崔云栖大致猜到她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但是猜不出她是怎么作的这个死,先不折腾她,只抚在她脸上,用掌根擦去不断渗出的汗。   浑身燥热,抚在脸上的那只手却温凉,李殊檀忍不住跟着唯一的解药移动,半伏在崔云栖身上。呼吸不畅,她胸口剧烈起伏,渗出的薄汗润湿诃子的上缘,依旧不得不松开牙关喘息,炽热的气息从唇齿间吐出,润得嘴唇异样嫣红。   “看来是真的很难受。”崔云栖适时收手,垂眼看着跟着那只手蹭过来的女孩,“要我救你吗?”   李殊檀脑子里一片模糊,迷迷蒙蒙地看他,吐出的声音里混着热气:“救、救我……”   崔云栖微微一笑:“求我啊。”   这句话何止是戏谑,简直是轻佻,一入耳,李殊檀整个人就懵了,茫然地抬眼看着面容模糊的郎君。   ……这是谁?崔云栖吗?   可他……为什么会这么说话?   又是一阵热潮涌上来,直接摧毁了李殊檀本就模糊的神智,她想不明白,栽在崔云栖胸口,嗅着那股无处不在的梅香,颤着嗓音:“求你、求你……”   崔云栖加深笑意,制住李殊檀的下颌,轻轻抬起,然后吻在她唇上,轻而易举地从早就松开的齿关探进去。   这个吻和当时在大理寺书桌上的截然不同,当时崔云栖是乍受了刺激,一时冲动,这会儿却是游刃有余,并不深入,只把事前咬出的舌尖血送进李殊檀口中。   舌尖甜腥,李殊檀本能地觉得恶心,眉头不自觉地皱紧,然而随着那点莫名其妙的甜腥味在口中漫开,身上的那股燥热缓缓退下去,再度涌上来的成了无力感,无法支持她坐稳,也无法让她思考。   脑中一片混沌,李殊檀茫然地睁着眼睛,看着依旧和她唇齿纠缠的郎君,然后眼前一晃,彻底昏了过去。   怀里的女孩骤然软下来,崔云栖就知道是舌尖血起效了。看来她误服的药并不强劲,轻而易举地就让蛊吐出来的东西占了上风,两相冲撞,反倒让李殊檀承受不了,这才晕过去。   崔云栖轻轻一叹,放松身体,任由她软软地靠着,自己则背靠着宫墙调整呼吸。   刚才存着调戏和看笑话的心思,又揣测着药性到底如何,注意力放在别的地方,姑且还能忍住,现在没了别的可想的东西,怀里坐着个毫无反抗之力的女孩,于他而言也是折磨。   偏偏李殊檀一无所知,靠在他身上,呼吸时起伏的胸口和他挨挨蹭蹭。但凡崔云栖眼神一动,先看见一头漆黑的长发,蜿蜒如同上好的锦缎,再就是隔着上襦的肌肤,被薄汗浸润的上襦勾勒出纤细的肌骨,肌肤在光下白得透亮,勾得人心痒难耐,想用指腹摸上一摸。   崔云栖猛地收紧手,一瞬间呼吸急促,他闭了闭眼,强行压下不该有的心思,半扶住李殊檀的腰,刚想把她抱起来,忽然听见一阵密集的脚步声,自远而近,响得像是敲在耳朵里。   他躲闪不及,只一抬头,正巧撞上一双惊得瞪大的眼睛。   **   李殊檀皱了皱眉,缓缓睁开眼睛。   刚一坐起来,榻边立刻扑过来一个身影,身上的襦裙揉得乱七八糟,也不看李殊檀,伏在榻边就开始哭:“长公主、奴婢……殿下……奴婢对不起您,殿下……”   李殊檀一听垂珠的哭声就觉得脑袋疼,她揉了揉还在发晕的脑壳,没管垂珠在哭什么,兀自问:“什么时候了?”   “申、申时刚过。”垂珠哭得打嗝。   李殊檀一惊,迅速看了周围一圈:“那这是哪儿?”   “凤阳阁。”   凤阳阁是公主居所,谢忘之暂时无所出,这地方自然空着,让李殊檀这个长公主躺一躺也不算过界,但李殊檀进宫时才午时过半,一躺就躺到了申时已过,就有些对了。   她一掀被子,急匆匆地下榻:“怎么回事?我怎么在这儿?”   “您……是常掌案带着崔郎君送您回来的。”垂珠慌忙给李殊檀穿鞋,一边穿一边哭,“都怪奴婢,要不是奴婢迷了心思,跑去和以前认识的人闲聊,也不会让殿下找不到路,落到这个地步……”   李殊檀越听越不明白,呆坐在榻边,任由垂珠替她穿上绣鞋,她才勉强回忆起当时的状况。   似乎是她急着回府,或是找个地方吐掉吃下去的甜糕,结果中途遇见了议事完还没走的崔云栖。见脱不了身,李殊檀当时起了坏心,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想趁机占点便宜……后边的就都不记得了。   她的记忆只停留在崔云栖抬手替她测温,还有花圃里大朵大朵的红花。   看来状况不妙,大概是崔云栖太老实,被她打了个措手不及,居然傻愣愣地找人,送她去凤阳阁。至于垂珠口中的常掌案……似乎正是李齐慎身边的掌案太监。   李殊檀心说要命,立即起身,一口气把问题全抛出来:“我阿兄呢?是不是他让你过来看顾我的?他是不是也在凤阳阁?”   “……是、是。”垂珠被她吓得一愣一愣的,“陛下还说,若是殿下醒了,就……就去正阁找他。”   李殊檀狠狠一咬牙,直接推门出去。   李齐慎果然在正阁,不愧是在勤勤恳恳这方面得榜上有名的皇帝,分明是等不省心的堂妹苏醒,都能让人把没看完的折子拿过来,就着桌边的灯盏翻看。   李殊檀强行定下心神,走到书桌前,规规矩矩地跪坐下去,微微低头:“阿兄。”   “嗯。”李齐慎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继续翻看手上的奏章,偶尔拿蘸了朱砂的笔批复几个字。   他越冷静,李殊檀越慌,慌了一阵,她试探着问:“阿兄让宫人传话说在等我,是有什么事吗?”   “你说呢?”李齐慎头都不抬,信手翻了另一本折子。   李殊檀不敢答,犹豫着攥住膝上的布料。   李齐慎也不答,安然地继续往下看,看到最后一本,才悠悠开口:“常足照例带人巡视,到紫宸殿附近的花圃附近,见你与崔卿正在边上。”   “在、在干什么?”李殊檀没敢乱猜。   “说得好听些,是情投意合;说得难听些,是秽乱宫闱。”李齐慎丢掉最后一本折子,抬头,难得叫了她的全名,笑得相当戏谑,“厉害啊,李殊檀。”   他一抬头,李殊檀才发现他眼尾抹着层极淡的红晕,衬得眼睫浓密眼尾狭长,身上的衣裳大概也是刚换的,染着淡淡的水汽,露出的锁骨和颈子上隐隐有水珠。   李殊檀才想起来这人之前在干什么:“我嫂嫂呢?”   李齐慎不答,眼瞳里的碎金一瞬明灭。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李殊檀一咬牙,把“我看你才最秽乱宫闱”这句话吞下去,低声问:“那阿兄想如何?”   “你和他,”李齐慎严肃起来,“到底怎么回事?说清楚。”   “什么怎么回事?不就是我心悦于他,我想要这个人,所以……总之这是我的事,我有分寸,你不用想着。”李殊檀实在很难在李齐慎面前把心思全说清楚,别别扭扭地皱眉,又想起来他之前半定不定的罪名,猛地抬头,“那他呢?”   她越想越着急,人都撑起来,“我先说明白,不管我做了什么,既是我做的,要罚也是罚我,与他无关。”   “罚俸。”李齐慎倒不至于为这么点事要崔云栖死,但他就是看崔云栖不顺眼,淡淡地说,“坐回去。”   李殊檀乖乖地坐回去,不说话了。   默了一阵,李齐慎忽然说:“往后别想着再见你表姐了。”   李殊檀肩膀一僵,心跳都快了两拍,面上却做出茫然的样子:“……啊?她怎么了?”   “你不是吃了那点心吗?”李齐慎反问。   这话一出,李殊檀差点扯开攥在手里的布料。她完全摸不清他的心思,不知道他是真的入套,还是顺势处理私怨,只能吞咽一下,等着李齐慎继续说。   李齐慎说的话却和前一句毫无关联:“若是想再见她一面,就明日吧。”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从没说过阿檀诱骗忘之误服药是对的,也没说过阿檀是什么正面角色,她自己知道自己不是好人,也知道会招来怨恨。长生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被骗到的小可爱。一个送人盒饭的剧情点而已,阿檀的报应在后边,莫急(沧桑吐烟) 第44章 解决   李齐慎向来说到做到, 既然说是最后一面,背后的意思不言而喻。因而次日李殊檀特意起了个早,没让垂珠帮忙, 亲自挑挑捡捡,最后挑出一对对称的白玉花钗, 一身梨花白的襦裙,清淡得仿佛缟素。   经了一夜的担惊受怕, 梁贞莲也很寡淡,身上的襦裙揉得乱七八糟,乍见有人进来, 立即抬起一张洗去妆容的脸, 眼下一圈青黑,唇色泛白,嘴角隐约还有爆起的碎皮, 憔悴得有几分可怜。   “……伽罗!”她看清进来的人是谁, 慌忙从地上起来, 跌跌撞撞地过去,“你可知怎么回事?陛下为什么下令关我?我……我只是……”   李殊檀没等她编完理由,屏退宫人,轻轻地说:“我阿兄说, 这是你我之间的最后一面。”   一句话, 犹如晴天霹雳, 霹得梁贞莲腿一软,整个人栽在地上。她慌了一瞬,迅速冷静下来,胡乱地去抓李殊檀的裙角,仰头看她:“为什么?我做了什么惹他发怒的事情吗?我……伽罗, 你要救我,救我……”   “我救不了你。我阿兄从不改口的。至于你说的情谊,”李殊檀低头,对上梁贞莲的视线,一字一顿,“在你对着我阿兄说我投敌,对着长安城里的人说我滚在叛军之中那一刻开始,早就没了。”   “你……”   “我念着舅父舅母,三番五次提醒你不要做这种蠢事,你却不听,非要我死路上走。我不是圣人,也不是佛陀,既然你铁了心走死路,我就推你一把。”   “你……”梁贞莲就知道不妙,再求她也没用,嗓音猛地拔高拔尖,“那你现在是来看我的笑话的吗?!”   反正撕破脸了,周遭也没人,李殊檀坦然一笑:“是啊。”   “……你害我!”梁贞莲忽然懂了,“是你害我!你害我!”   她厉声叫起来,借着那股直冲上来的怒气,一向多病而孱弱的身体居然也能榨出力气。梁贞莲单手抓住李殊檀的肩,另一只手狠狠挠向她的脸,留长的指甲尖利,至少能抓出血痕。   李殊檀哪儿会给她这个机会,反手猛推在她肩上,这一下重而狠,直接把她推得摔在地上,半晌都没爬起来。   “不是我害你,是你自寻死路。”李殊檀冷冷地说,“若不是你在长安城里散播谣言,我不会写信给我阿兄,让他禁你的足。”   梁贞莲这才明白那会儿突然的禁足令是怎么回事,当即想跳起来再和李殊檀打一架,奈何身子孱弱,又让李殊檀狠狠掼到地上,她浑身僵痛,呼吸都有点不畅,只能愤恨地瞪着李殊檀,眼中的恨意浓得要滴出来。   李殊檀被那股明显的恨意扎了一下,临到口的话没能说出来。她本想问梁贞莲为什么这么恨她,现在想想又觉得没有必要。   嫉妒、厌恶、仇恨……什么原因都好,什么原因都可以,她已经不在乎了。   “至于现在,若不是你送进长生殿的点心,也不至于如此。”所以李殊檀只是叹了一声,垂眼看着躺在地上的梁贞莲,继续说,“我进殿,恰巧遇见我嫂嫂,我就哄她吃了。我说过的,这世上能让我阿兄不管不顾的,唯有我嫂嫂一人。”   梁贞莲万万没想到竟是如此,大惊:“……不可能!那上边的药只有遇香,遇这帕子上的香……”   李殊檀冷笑:“你是不是忘了,我阿兄身上也熏香?”   梁贞莲满脸惊诧,突然想通了其中关节,想通了自己错在哪一步。她露出个凄惨的笑,颓然地躺在地上,看李殊檀时的眼神都散了几分。   这模样有些可怜,该说的也都说了,到如今,李殊檀对梁贞莲自然毫无感情,但也不想亲眼看着她死。她背过身,抬腿往外走。   梁贞莲却猛地坐起来:“你明知那点心里有东西,还哄谢忘之吃,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人吗?!”   李殊檀脚步一顿。   梁贞莲以为这法子奏效,她自知必死无疑,但最后的话能刺伤李殊檀,她也心满意足。她忍住肩背上的疼痛,哑着嗓子嘶吼:“你和我有什么区别,不都是为了目的不择手段,只是你运气好些罢了!运气好在生在李家,遇见的堂兄还坐上皇位!”   “我们当然有区别。我因他人害我,回头再去害他人,”然而李殊檀不为所动,转头看她时神色平静,薄红的嘴唇吐出最后一句话,“可你是主动害人啊。”   她把头转回去,兀自往前走了几步,打开刚才宫人退出去时合上的殿门。   殿门大开,日光照进殿内,一直照到李殊檀身后,照得她沐浴在日光之中,像是泥胎金塑的佛陀像,又像是受火灼苦的恶鬼。   “——李殊檀!”梁贞莲被光刺得不得不抬手挡光,她用尽最后的力气,“你以为你就能得到想要的东西吗?我告诉你,你得不到,你得不到!哈,你今天能借你堂兄的势,明天他就能杀了你,杀了你最想要的东西……”   她忽然笑起来,先是咯咯的笑,再变成放声大笑,笑得浑身发颤,平常总是细细打理的头发都散乱下来,如同在街头乱跑的疯女。但梁贞莲毫不在意,她只是癫狂地大笑,看着背对着她的李殊檀,笑得眼泪都流下来。   李殊檀懒得理她,跨出殿门,给候在门外的宫人抛了个眼神。   宫人会意,齐齐朝她屈膝行礼,再依次进殿。   先进去的是打头的女官,一张颇肃穆的容长脸,看着就不怎么好说话,再是端着托盘的侍女,最后则是两个粗壮高大的宫人。   女官示意那端着托盘的侍女上前,对着梁贞莲说:“娘子可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梁贞莲刚从那阵癫狂的大笑中回神,眼睫上犹带水珠,气都没喘匀,只看了女官一眼。   “娘子,您若是自己动手,陛下仁厚,还能给您葬仪,对外说是您暴病。”女官以为她是不愿意,淡淡地说,“若是我们动手……”   她饱含深意地留白,那两个高大的宫人自觉地上前一步,居高临下看着地上的梁贞莲,两人的阴影就把她拢在里边。   “让开。”当时在她面前怎么做小伏低,如今就怎么威逼,梁贞莲讥诮地一笑,伸手从托盘里抓了药瓶,打开瓶口,仰头一饮而尽。   任务完成,女官长出一口气,退到一边,等着药效发作。   自太医署来的药自然极好,服下去还不到一盏茶,梁贞莲就觉得腹中绞痛,反上来的却是浓重的腥气。她痛得横倒在地上,一张口,果然吐出来大口大口浓腥的血。   “告诉陛下,他想知道的东西……”她突然想到什么,怀着最后一点不甘,竭尽全力,抓住来探看的女官衣角,挣扎着说,“……在、在崇仁坊的北角。”   **   四月二十七,梁贞莲出殡,对外称是暴病而亡,哀荣自然是没有,但也没太苛待,落葬的规格不丰不薄,如她原本与宁王的关系。死讯传信至丰州,天德军并无太大反应,只有已任丰州节度使的高昌一声叹息,旋即将信笺烧毁在烛火里。   至此,李殊檀记忆中所有的麻烦都解决了,面上也都还看得过去。知道她过往的人死在山上,皆成黄土白骨,太平世则有李齐慎,不劳她费心,唯一剩下的一点挂念,就是梦里披着月色的梅枝。   她曾阴差阳错地错过一回,那这一次,不论付出什么代价,她都要把那株梅树搬回院中。   李殊檀先进了一趟宫,有意无意地提了提赐婚的事,没听见反对的意见,她就放心大胆地让府内做些准备,免得赐婚的旨意真下来,到时候手忙脚乱。   仪式有了底,缺的就是那个人,李殊檀不敢逼得太紧,先前以身犯险服药的事情也还没翻篇,因而她坐在崔云栖对面难免有些坐立不安。   她尴尬半天,只能先喝口茶定定神:“先前我入宫那天……”   她实在太尴尬,话说半句就断了,崔云栖倒是心领神会,神色如常:“殿下无需在意,巧合而已。我就当未……”   “……可我在意!”李殊檀急了,脱口而出。   崔云栖的话断在中途,略带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我……我在意的。”李殊檀让那一眼看得有点怂,轻咳一声,“当日其实……唔,其实是宫闱私斗,我不好多说。总之我是误食了不该吃的东西,才冒犯郎君。不过,容我说得过分些,当时在曲江宴上,我对郎君一见钟情,相处这么久,我想郎君也不讨厌我。那,既然我一时出错,做出这样的事,害得郎君多少失了清白,”   一开始还怂得磕磕巴巴,后边则越说越顺畅,尤其是抓住了清白这个点,李殊檀简直是势在必得。她忍不住笑了一下,又觉得笑出来不太好,再咳一声,认真地看着崔云栖,“若是郎君觉得我这个人还能看过眼,不如,与我成婚?”   作者有话要说:  鹤羽:呵呵   累了,容我拖一拖更新时间。尽可能日更,如果哪天没更……那肯定是因为我事情太多来不及写了(安详地躺倒) 第45章 玉珠   崔云栖霎时觉得有点好笑。   先不提当时以李殊檀那个手软脚软的状况能做些什么, 就算真是一时意乱情迷,做了什么越矩的事,他也不觉得自己吃亏, 反倒要担心她清醒过来后想不开。偏偏现在她一脸认真,拿“清白”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拿捏他, 眉眼间略带自得的狡黠藏都藏不住,好像笃定他真会因此屈服。   他无奈地闭了闭眼:“殿下真想与我成婚?”   李殊檀自然点头, 试探着问:“郎君不愿?”   崔云栖一时也说不出他到底是愿还是不愿,稍作迟疑:“那请殿下屏退旁人。”   候在屋内的侍女都会看眼色,他一句话, 都不用李殊檀再抬手示意, 纷纷退出去,最后出去的那个还体贴地给半合上门。穿堂风过门经窗,晃的半卷的竹帘摇晃, 挂在窗口的风铃叮当作响。   “都退下去了。”李殊檀从门上收回视线, 期待地看着崔云栖, “郎君如何?”   崔云栖再度闭了闭眼,给她最后一个机会:“容我再问一遍,殿下于叛军之中,真的什么都没有遇见吗?”   李殊檀瞬间的反应就是当天梁贞莲和他胡说了什么, 心下一惊, 迅速反应过来, 赔笑:“这个问题之前不是问过吗?没有就是没有,我问心无愧,若是你听旁人说了什么……那我也没有办法。”   她轻咳一声,稍稍挺直腰背,“总之, 我这个人就在这里,信或不信,全凭郎君分辨吧。”   崔云栖不语,沉默地看着她。   李殊檀直觉不妙,但她暂且摸不准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只好顶着崔云栖探究的眼神,强行挺着肩背,做出一副身正不怕影子斜的样子。   良久,崔云栖一声轻叹,抬手勾在领下,指节微微屈起,缓缓用力,先勾出一根细细的线,再是下方的玉坠。   是枚玉珠,打磨圆润,玉质极佳,传闻与当朝的传国玉玺出自同一块原石。   李殊檀看看那枚浮刻着她小字的玉珠,再看看崔云栖,诧异地睁大眼睛:“你……”   在她的目光下,崔云栖忽然露出个笑。这个笑和记忆中或是之前相处时都截然不同,仍是那张皎如明月的脸,微笑时的神态略略一变,眉眼间流出来的感觉完全不同,何止不温柔典雅,简直是妖娆妩媚风情万种。   李殊檀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少时看过的传奇,里边说有种花只开在月下,见月明则皎,见月缺则黯,如果见到罕见的红月,就开出蛊惑人心的红花。而现在,她就看见一朵血红的花在眼前缓缓绽开。   “殿下金尊玉贵事务繁多,不知还记不记得当时与我的约定,”崔云栖自然不是花,他是妖娆蚀骨的红月,“不知今日可兑现诺言否?”   “……鹤羽?!”李殊檀一个激灵,没保持好平衡,整个人往后跌,幸好本就是席地而坐,只是上半身摔出了垫子。她半撑起身,惊诧地看着隔着小几的俊美郎君,“你怎么、怎么……”   “是我。”崔云栖点头,开口时颇有些不知真假的忧愁,“原来殿下还记得,当日放榜,没认出我,我还以为殿下把我忘得一干二净呢。”   “我那时候是因为眼睛……”李殊檀脑中一片混沌,出于本能解释,想想又觉得没必要解释,急着把问题抛出去,“不,不对,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重要吗?”崔云栖单手按在小几上,“刚才,殿下不是还想与我商量婚事吗?”   “我……”见他有越过小几的趋势,李殊檀心里猛地一紧。   她对崔云栖不设防,自然不会让府兵守在待客的侧厅外面,外边的宫人都不管用,喊人也来不及,她心慌意乱,竭力安抚他,“不对,你先坐下,我们……”   崔云栖才不管她,一拢圆领袍的下摆,迅捷地翻过小几,衣摆扫过桌角,桌上的茶水点心却一动不动,倒衬得他这一翻姿态优雅落拓风流。李殊檀惊得要逃,但她哪儿快得过他,还没翻身,崔云栖的手已经抓在了她腰上,单手把她按倒,另一只手压在她肩头,含笑垂头看她,长发蜿蜒委地,漫上来一股甜腻的香气。   李殊檀脑内还是一片混乱,没能把眼前这个笑得撩人的郎君和记忆中最后守在榻前的人联系起来,但这一番动作,她算是明白了,要么是阴差阳错,要么就是这人从头到尾都在骗她。   鹤羽也好,崔云栖也好,不练十几年的武怎么会有这个翻桌抓人的本事,哪里是什么柔弱无力的一介书生,说不定都能和她阿兄对打三千场。   保命要紧,她怂了,强行定下心神,有意无意地暗示他:“郎君何故如此?还在公主府上,闹出什么动静,我没面子,郎君脸上也不好看吧?”   “殿下不妨想想,刚才与我商量婚事,殿下提的是什么?”崔云栖丝毫不慌,按在李殊檀肩上的手缓缓上移,抚过裸在外边的颈部,再到脸颊,带起一串让她颤栗的细碎火花,“如今四下无人,”   在李殊檀混合着惊恐和诧异的眼神里,他微笑着低头,抵在她耳侧,低声说,“就算让殿下失了清白,殿下又能如何?”   李殊檀浑身僵硬,只剩下睫毛飞速颤抖,几乎要吓出眼泪。   她在天德军里摸爬滚打十几年,不是没遇上过路遇突厥人的险境,在叛军中那两个军痞对她也不是没淫.邪的心思,但她总有各种各样的法子脱身,从没让一个男人这么近身过。而现在被崔云栖按在席上,从肩到腰都在他手里,底下的腿也被他格住,李殊檀真切地感觉到了她和崔云栖之间的差距,若是崔云栖有意,他可以轻松成事,甚至还能腾出手捂她的嘴,让她连一个喊人的音都发不出来。   她慌到了极致,嗓音发颤,一面想叫他,一面又想安抚,从脑子到喉口全是一团乱麻,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说出口的是什么:“时息……”   一个词入耳,崔云栖霎时肩膀一僵,像是突然没了兴致,迅速起身,顺手把领下的玉坠解下来丢到李殊檀身前,旋即匆匆离开,只留给她一个挺拔的背影。   但这个背影李殊檀也没心思欣赏了,她僵硬地躺在席上,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爬起来,拢好刚才闹那一通时松开的衣襟和绞乱的披帛。她屈起双腿,脸颊贴在膝头,缓缓蜷缩起来。   垂珠进来时看见的就是这一幕,她家明艳照人的长公主蜷缩在桌边,襦裙上全是褶皱,披帛乱七八糟地卷在臂弯,长发散乱,花钗摔了一地,发间一支步摇摇摇欲坠。   “……殿下!”垂珠一眼就知道有问题,迅速朝外厉喝一声让人别进来,再匆匆跑到李殊檀身边,迅速跪下查看,“殿下怎么了?崔郎君他……殿下、殿下没受什么委屈吧?”   “没……我没事。”李殊檀才回过神,茫然地看了垂珠一眼,胡乱地在地上摸,想要拈一支花钗,指尖却不停发颤,怎么摸都抓不起来。   “殿下……”垂珠眼泪都要出来了,匆忙地捡起花钗,“殿下到底怎么了?”   “……我没事。”李殊檀再次摇头,又说,“请医师来。”   **   李殊檀病了一场。   病因不明,或许是心情郁结,或许是惊惧过度,总之她在榻上直躺到五月初,期间不知喝了多少苦药,迷迷蒙蒙地做梦,还能梦见崔云栖。   有时是曲江宴上初见,她怀着几乎要落泪的惊喜和满腔忐忑上前和他搭话,有时则是早已虚无缥缈的记忆,她病在榻上,崔云栖靠着窗闲闲翻书。这些场景本无交集,但在迷梦中,最后都会回到那个门窗半合的地方,凉凉的穿堂风里,崔云栖把她按在地上,勾着她的发丝,暧昧至极地威胁她。更可怕的是她醒来时总是浑身发颤,但并不害怕,也不因此厌恶崔云栖。   “……真是犯贱。”李殊檀一声叹息,不轻不重地往自己脸上抽了一下。   “殿下!”垂珠没听见她那句话,只见她莫名其妙地抽自己,吓得固定花钗的手都抖了,“您……您不舒服吗?”   “没。”李殊檀摇头,从垂珠手里取了花钗,随手别在发间,“我出去一趟。去崇仁坊。”   她是想散散心,故而没让垂珠跟着,独自上了马车,到坊门又独自下车,没入人群之中。一身素淡的缎面襦裙,发上只有花钗,看来看去还不如外出冶游的贵女显眼,李殊檀以为自己不会被认出来,没想到走到坊中人最多的地方,斜刺里突然窜出个人拦住她。   那人还一脸焦急,手半伸不伸的,显然是想抓她又不敢:“殿……娘子!”   “怎么了?”李殊檀上下看看顾鸿,“我记得之前因我阿兄的令,你们在长安城里多留一段时间,但是这几日,不是你们回去的时间吗?”   “是,已整装,就要回去了。”顾鸿立即点头,想了想,迟疑着问,“娘子可还记得,当日在下不慎纵马,与娘子同行的那位郎君?”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迟到了,今天在基三装修,装到我晕3D超想吐…… 第46章 谬误   李殊檀眼皮一跳:“怎么?”   “在下当时就觉得那位郎君眼熟, 只是有认不清人脸的毛病,一时没想起来。或许是临回营,整理思绪, 反倒想起来了。”见她还记得,顾鸿松了口气, 下一瞬又紧张起来,低声说, “在下曾见过那位郎君。”   “哦?”   顾鸿顿了顿,斟酌用词:“正是当时您与在下相认,在山脚村中, 所带来的那位。”   “哦。”李殊檀回得相当寡淡, 表情都没变一下。   顾鸿反倒不知所措:“您怎么……”   “我知道的。”李殊檀还是很寡淡,挥挥手,“我想一个人逛会儿, 要是没别的事, 你就走吧。对了, 和他们说一声,别跟着我。”   她指的是此时应该四散在人群里的那批金吾卫,当时出了平康坊的险象之后,李齐慎从皇帝亲卫里拨出来给她的。虽然跟着她时都做寻常打扮, 也没正式和她提起过, 但李殊檀眼下心烦意乱, 隐隐还有愧疚之情压在心里,不太想让人跟着,更不想看见金吾卫的脸。   她重复一遍:“应该就在后边,你认识的。去说吧。”   从顾鸿的表情看,他显然不太认同, 犹豫再三,最终只是点头:“遵命。”   “那去吧。”   顾鸿再次点头,返身汇入人群之中。   李殊檀没兴趣看他是怎么和那些金吾卫说的,兀自转头,和顾鸿朝相反的方向走。说是出来散心,其实她也不知道该干什么,歌楼没兴趣进,街边的摊子也没兴趣逛,就这样漫无目的地混在人群里往前走。   直到她无意间和挑着担子的老人擦肩而过,走出几步,猛地回神,转头追回去:“……请等等!”   “……哟,这是……”老人果然止步,缓缓转身,“小娘子是想买蜜饯?”   他放下担子,掀开盖在身前那个筐上的蓝布,露出藏在下边的一排罐子,其中一个开着,里边的蜜饯晶莹剔透,正是李殊檀上回买的那种。   李殊檀这才想起来她不是去拜访崔云栖,或者说她臆想中清冷自持的郎君,而她也没心思吃这种小玩意,压根没有买蜜饯的必要。   “我……”她看看老人,又不好意思说实话,从腰下的荷包里摸出十几枚通宝,“买一小份吧。”   老人却不收:“小娘子不是真想买蜜饯吧?”   李殊檀一愣。   “写在小娘子脸上了。要是小娘子想买,刚才叫住我,就该急着掏钱了。”老人看看李殊檀的表情,试着猜测,“小娘子是以前同中意的郎君一起买过蜜饯,还是给那郎君买过?”   被看穿心思,李殊檀有点尴尬,搓着手里的通宝:“……后者。”   “现在呢,那郎君去哪儿了?”   李殊檀摇摇头:“我不知道。”   默了默,她又补充,“或许是没存在过,或许是我把他弄丢了。”   这话没头没脑,放在人身上也不太对劲,老人并不追究,只是又叹了口气,开口的语气却往上扬:“那就去找吧。不试着找过,怎么知道找不找得回来?”   他没再朝李殊檀兜售蜜饯,盖上蓝布,挑起担子,抬腿继续原来的路。李殊檀都没来得及拦,只看见老人在前边停下,路边有抱着孩子的妇人上前挑选蜜饯。   她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忽然转了一圈,判断完方向,闷头朝坊门走。   大理寺不在崇仁坊,李殊檀急着出坊门,崇仁坊又是一街辐辏,这时间人来人往,全堵在她要走的路上。她一咬牙,干脆穿了条小路,走在紧贴着房屋的辅路上。   崇仁坊的楼阁商家多在坊中,越往坊门走,反而人越少。李殊檀想换到路中去,一个没注意,靴下硌到一块石子。   她本能地低头去看,就在这一低头的时间,一条手臂横过她的腰,另一只手捂上了她的嘴。   她瞬间反应过来,单臂屈起,手肘狠狠击在那人的腹部,另一只手去抽藏在腰下的短匕。   但她没能抽出来,在那个瞬间,一股异香从那只手的掌心里闷过来,李殊檀眼前短暂地一黑,接着就听见个陌生的嗓音,气息不畅,大概是在忍痛,语气却是朝着路人赔笑:“见笑,见笑,我家小妹不听话,和我闹脾气呢,这就……”   天旋地转,眼前仿佛蒙了新的黑布,她没听清后半句话。   **   李殊檀醒来时躺在地上。浑身僵硬而无力,像是滩揉烂再风干的泥,她努力试了几次,都只能微微皱眉或是颤动睫毛,连眼睛都睁不开。唯一还算能动的反而是指尖,她竭力屈起指节,指腹的触感很钝,摸到的是砖石铺的地板,隐约有些水潮。   ……这是哪儿?   她的记忆只停留在崇仁坊那个突如其来的挟持,还有最后嗅到的异香,后边的则是一团黑,再醒过来就是个不知道是哪儿的地方,还动弹不得。   五感也没回复,除了指下潮湿坚硬的触感,别的都朦朦胧胧,李殊檀隐约能闻到潮湿的水汽,听见些许凌乱的声音,有些窸窣轻微,有一定的节律,听起来也是呼吸;有些则钝,远近不定,可能是脚步声,再接着的可能是人声。但她听不真切,只捕捉到几个模糊的词,听起来似乎是用以指代的“这个”“那个”,还有“祭品”“月神”一类听不懂的。   脚步声和人声远去,又是一阵腻人的香,李殊檀无法自控地吸了几口,身上一阵阵地发软,就像当时在崇仁坊的感觉。她颤着睫毛,竭力想保持清醒,神智却越发模糊,胸前仿佛压了重石,脚下却拴着铁铅,扯着她往下坠。   她想发声,用榨出的最后一丝力气张开嘴唇,瞬间就有什么东西从开启的齿关溜进来,柔软、微韧,带着异样的甜腻。那东西在她口中游动,把甜腻的味道涂抹在她舌面和齿间,随着唾液让她一同咽下去。与此同时唇上也有微妙的触感,同样柔软,带着微微的凉意,轻轻磨蹭,仿佛和她百般厮磨。   口鼻里全是甜得发腻的香气,李殊檀呼吸不畅,一口气憋在胸口,怎么都出不去,憋得她想起西市胡人变的戏法,薄薄一层胶皮,越吹越大、越吹越大,一直吹到……   ……爆开。   脑内那只胶皮球吹爆的瞬间,她猛地睁开眼睛,正对上一双眼睛,眼型略显狭长,眼尾微挑,是相当讨巧的生相,眉毛一压就显得端庄,放松时却能眨出三分暧昧。   现在那眼睛的主人就相当放松,最后在她唇上压了一下,缓缓坐直,信手掀开耷拉在额前的兜帽:“能动吗?”   “……不能。”李殊檀依言试了试,发现能动的还是只有手指,口鼻里那股让人无力的香气倒是闻不到了。她缓过来一点,盯着身边那人漂亮的脸看了一会儿,突然瞪大眼睛,满脸的诧异遮都遮不住,看着还有点滑稽。   她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这人,声音艰难地从舌尖出去,“你怎么……”   “我来找你。现在都申时了,算你那贴身侍女是个聪明人,没咋咋呼呼地去京兆府或是大明宫,知道要来大理寺找我。”   李殊檀还是说不出完整的话:“你刚才……”   “这地方熏着香,不见香炉,应当都是从那些孔洞里来的。其实都是让人浑身无力的毒物,”崔云栖抬手示意,声音有些含混,“我的舌尖血能解毒。”   麻烦当前,李殊檀顾不上和他扯明白之前的纠缠,也顾不上揪着他细问他的舌尖血到底怎么回事,只顺着他的指点,僵硬地扭头看了一圈。   果真是个石制的牢笼,看着像是地牢,上下都是石板。石板上每隔一段距离,钻着约有拇指粗的洞,洞口喷吐出淡淡的烟气,应该就是崔云栖口中的毒物。这石牢打造得还行,只是石柱和闹着玩似的,柱与柱之间的缝隙宽得能让个壮汉自由出入,外边居然没人守着,牢内也只有李殊檀和崔云栖两人。   “这地方……”毒性没解,李殊檀说话也很含混,“没有守卫吗?只抓了我?”   “那毒没那么好解,连我这身衣裳的主人,都得嚼特制的草药。”崔云栖在袖中一摸,给李殊檀看了眼裹在纸包里的药材。   李殊檀才发现套在他身上的黑袍很不合身,过分宽大,下摆却短了一截,露出圆领袍的袍角。她把视线从袍角扯回崔云栖脸上:“你……你怎么弄来的?”   崔云栖微微一笑:“你猜?”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李殊檀不想猜,意识清醒了,身体却跟不上,她焦虑地试图动弹,“我还要多久才能动?”   “不清楚。各人都不同,看你的身子怎么反应吧。”崔云栖放过刚才那个话题,凉凉地说完,又想起什么,“我的血只能解一时的毒,就算你这会儿缓过来了,出去也走不长久。”   “你有别的办法。”李殊檀看着他。   在她笃定的眼神里,崔云栖缓缓点头,伸手勾在她领下,面上依旧含着风轻云淡的笑,指尖稍稍用力,一点点扯开她的领口。   作者有话要说:  阿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好意思忘记更新了,以及有一说一我觉得此处是本子剧情(缓缓吐烟) 第47章 血珠   时值五月, 怕热或爱俏的小娘子都早早穿上了半透的薄绡,但石牢里太阴冷,上襦的一侧领口被扯到肩头, 露出的肌肤立即冻出一层细细的颗粒,冻得李殊檀一个哆嗦。偏偏崔云栖浑然不觉, 单臂抱起她,顺手把她另一侧的领子也扯到了肩上, 彻底袒露诃子以上的肌肤。   他在食指上咬出个小小的破口,挤出血珠,就着血在李殊檀身上勾画。血是温热的, 离了指尖没多久却变得凉而腻人, 李殊檀动弹不得,只能任由他勾勾画画,指尖从胸前到肩头, 若有若无地绕过锁骨, 痒而酥麻, 让她浑身僵硬,呼吸都乱了步调。   画到左肩时李殊檀忍不住了:“你在干什么?!”   这句话声音有点大,崔云栖指尖一顿,抬头往石笼外看了一眼, 见外边还是空空荡荡, 才低头看她:“给你解毒。光你咽下去的那点血撑不到走几步路, 这血往里边渗,能让你多坚持一会儿。”   “那……你非要画在这地方吗?”   “我阿娘是苗女,我画的是她寨中的符文,苗寨间多有争斗。既然用的毒是南诏的味道,保不准这地方有苗人, 若是恰巧是与我阿娘不对付的寨子……”崔云栖微妙地留白,“总之,不露在外边为好。”   李殊檀觉得所言有理,但她现在身上的毒还没解全,手脚发软地躺在崔云栖怀里,上襦还解得仿佛没穿,坦着锁骨往下的位置让他勾勾画画,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她越想越羞耻,面上全是红晕,抬眼看崔云栖更觉得尴尬,干脆狠狠闭上眼睛,睫毛颤得好像濒死的蝴蝶。   她这模样少见,崔云栖反倒生出点调笑的兴致。反正等她完全恢复还需一段时间,他也不急,画完最后一笔,手就绕到了李殊檀肩上,掌根缓缓磨蹭过去,低低地问:“或者你喜欢肩后?后腰?”   被他抚到的地方骤然紧绷,崔云栖心满意足地继续,神色安然,哪里还是当时那个不慎摸到诃子就能憋得满脸通红的少年。他顺着李殊檀的背,往更不该碰的地方延伸,“还是……”   “你……”在他碰到后腰之前,李殊檀猛地睁开眼睛,一声痛斥,“无耻!”   可惜她身上还在发软,站不起来,连带着脸上表情也调整不好,本该是怒气冲冲,再不济也是凛冽而有长公主的气势,这会儿只有瞪大的眼睛,定定地瞪住崔云栖,有股气到上头色厉内荏的感觉,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不听话的小妹冲着兄长发脾气。   “你骗我一回,可怜我跑到这地方救你,还以血给你解毒,你倒说我无耻,”这一眼果然把崔云栖逗笑了,他逗回去,“世上怎么有你这样的道理?”   “你……你救我是一回事,”李殊檀词穷,“在我身上乱摸是另一回事!”   崔云栖冷笑:“那你当时借故往我身上贴又是怎么回事?”   李殊檀霎时噤声,试探地看了他一眼,抿紧嘴唇,借着中毒的事装死。   “……算了。”崔云栖不是来和她吵架的,替她原样拢紧上襦,抹平衣襟,“能动了吗?”   李殊檀试了试,手脚依旧发软,但比刚才好一些,大概能支配身体,指尖的触感也没那么钝。她小口小口地换着气,缓缓撑起身体:“接下来怎么办?”   “我带你出去。”崔云栖起身,黑袍瞬间落下,从上往下遮,只露出一截灰底的袍角。   李殊檀直觉这话有问题:“那你呢?”   “大理寺断案,靠的可不只是言语。”   李殊檀明了,共进退的话都到嘴边,又生生地咽回去。这地方空气里都带毒,也不知道崔云栖给的那点血能撑多久,说不准什么时候共进退就成了拖后腿,还是识趣点先滚为好。   她跟着起身,略带尴尬地摸摸衣角:“那我出去以后,替你通知金吾卫?”   “不必。”崔云栖摇头,“我来前就提过,现在应当有人在外边等着,只是怕贸然闯进来,伤了你我而已。”   李殊檀“哦”了一声,更尴尬了:“那我……我就这样跟你出去?”   “不。你总得要身差不多的衣裳。”   李殊檀一愣:“到哪儿去弄?”   崔云栖示意一下:“跟我来。”   **   李殊檀很快知道了上哪儿能弄这身宽大的黑袍,并且猜出崔云栖身上的是从哪儿来的。   她跟着崔云栖从石柱间的空隙里钻出去,发现这地方真是个地牢,一个个小空间嵌在石壁里。地牢里无人看守,只有那股腻人的异香,顺着石梯往上,看得见天光的地方,倒是有个人坐在那儿,一身黑袍,背对着拾级而上的两人。   然后李殊檀就眼睁睁地看着崔云栖抬手,在那人肩上轻轻一拍。在那人转头的瞬间,崔云栖往他脸上一按,那人立即两眼一翻,整个身子软下来。   崔云栖接住,顺手从他身上扒了黑袍,再往边上一避,看着那个守门的倒霉鬼从石阶上滚下去,落地一声闷响,像是石头沉进深井,听得李殊檀后背发毛。   她倒不是有怜悯之心,纯粹是不放心:“从这里滚下去,应该没什么活路了吧?”   “说不上。是个药人,没什么死的活的。”崔云栖把黑袍递给李殊檀,“喏,干净的。”   李殊檀赶紧接过黑袍套上,如他所说,这黑袍确实挺干净,只有股特别的香气,像是各类药材混在一起的味道。她联想到崔云栖说的药人,想想又忍住不问,只问更要紧的:“那就这么处理?若是抓了新的人,或是别的什么原因,有人下地牢,发现那药人,也是个隐患。”   “这会儿应该正在祭祀,他们暂时不会抓新的祭品。你能留在那里,也是因为我假扮这袍子的主人。”崔云栖判断一下,继续往前走,“跟我过来。”   他混进来时大致查看过,这地方出口很少,从石牢出口到正门必须穿过用以祭祀的大厅。人祭怎么都不会好看,崔云栖一面往前走,一面去探李殊檀的手:“抓着我。低头跟着我走,不管听见什么,都不要抬头。”   李殊檀会意,抓住崔云栖的手,埋头跟着他往前走。   这身黑袍有兜帽,那药人的体型又和李殊檀不符,她套着黑袍戴着兜帽,视野压在身前几寸,只看见自己的鞋尖踩过一块块石砖。身边的声音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杂,她能听见脚步声、奇怪的音乐,偶尔还有崔云栖和人招呼,闻到的气味也杂起来,除了那股让人神志不清的香气,里边还混着一股陌生的腥臭。   越看不见,四周的状况越陌生,李殊檀越恐慌,也越好奇,抓心挠肺地想抬头判断到底怎么回事。   耳边的声音越来越杂,隐隐有人声,听见女孩尖叫的瞬间,她控制不住地抬头,在那个瞬间看清了大厅的全貌。   和平康坊最大的酒肆有些像,是中心镂空挖出天井的设计,只是酒肆的设计因垂落的红幔、到处都是的灯笼显得影影绰绰暧昧朦胧,但这地方用的是壁灯,照得地上影子交错,一晃眼还以为是妖魔乱舞。   正对着天井的是个池子,池水污黑,仿佛沸腾一样咕嘟嘟地冒着泡泡,炸开的泡泡偶尔翻出个把蝎子或者蜘蛛的尸体,污黑的水溅在池壁的纹路上,染污浮刻在上边的月相。   环绕着池子的则是一个个石笼,每个笼子边上都放着石刻的箱子,笼里是赤.裸的人,躺在笼底的有男有女,看模样最小的可能还不到十岁,最大的和李殊檀同龄。在笼外排成长队的都是男人,神色各异,打扮也各异,可能是信徒。   刚才尖叫的那个女声已经找不到来自哪个石笼了,空气里怪异的香气越来越重,笼底的人躺着如同人偶,远处高台上坐着的巫乐拨出怪异的曲调。   活人交.媾谓春宫,李殊檀看到这些场景,却没看传奇时瞄到红帐青窗的羞涩和忐忑,最先做出反应的是胃到喉咙,几乎让她吐出来。再就是一阵恶寒,崔云栖说了那些昏迷而动弹不得的人是祭品,若不是垂珠跑去找他,她如今也在石笼里。   叛军之中是人命如草芥,这地方就是案板上的鱼肉,连拼死一搏都没有可能。   冷汗从后背渗出,李殊檀的呼吸急促起来,整个人都在微微发颤。   “别怕。”崔云栖适时在她手上不轻不重地握了一下,低声说,“跟我走。”   李殊檀竭力抓回神思,点点头,跟着往前,走了几步,又有些恍惚。   两人都黑袍裹身,她看不清崔云栖的脸,这会儿回想起来,若是只听语气,梦中他这样说过话,叛军中他也这样说过话。崔云栖和鹤羽的界线并不分明,甚至在她脑内渐渐重合,汇合成眼前这个俊美落拓、既能吓得人做噩梦又能以身犯险进来救她的郎君。   ……或者说本就是同一个人。   李殊檀喉头一动:“鹤羽……”   作者有话要说:  阿檀终于迈出了接受现实的第一步,可喜可贺(x)   明天不更,我真的一滴也没有了.jpg 第48章 急召   “以小字称我, ”崔云栖冷冷地轻哼一声,下半句直接换了更疏离也更嘲讽的称呼,“我同殿下有这么熟悉么?”   李殊檀一噎, 出于本能想反驳,转念想到前尘往事, 鼓不起那个回嘴的劲,只看了他一眼, 黯然地垂下头。   崔云栖又哼了一声,抬手在她后脑不轻不重地一按,强行把她的头按得更低, 引着她往外走。这套动作行云流水而冷酷无情, 和李殊檀勾着的那只手倒是从头到尾都没松开,她轻轻一动,就能摸到明晰的骨节。   指节交错的瞬间, 李殊檀心头猛地一跳, 她不敢再想, 闷头跟着崔云栖往前走。   走了一段,身后杂乱污浊的声音越来越轻,空气里那股腻人的香气也淡下去,李殊檀发现铺在地上的地板由花纹奇异的砖石过度到了木板, 她偷偷抬眼一瞄, 果真不在刚才那个简直是群魔乱舞的大厅。   她身处的地方是个木制的过道, 两面用木雕的花墙分割,顶上挖空,今夜的月光铺在地上,白如霜雪。   这种设计在酒楼里常见,宴罢贵客从过道走, 外边的散客则走寻常的路,彼此互不交界,花墙还能充当装饰。过道宽敞,花墙正中守着两个人,和大厅里那些人的打扮又不同,腰下佩刀,半裸上身,虬结的肌肉上刺满青黑色的花纹。   李殊檀没敢细看,一眼瞄到写意的蜈蚣和蝎子,手上没忍住用了点劲。   崔云栖轻攥回去,安然地带着她往前走。   那两个守卫一动不动,任由两人从中穿过,但在穿过中线的一瞬间,怪异的乐声从花墙的镂空处穿进来,让李殊檀想起刚才那个大厅。   守卫突然动起来,像是受乐声操纵的什么机括,高举起刀劈向李殊檀。   李殊檀根本来不及躲,一刹那看见寒凉的刀光。   随后是依次破开的黑袍和灰衣,磕上刀刃的小臂裂开肌理,飞溅的鲜血犹如被风摧折的蔷薇。   在她惊诧的视线里,崔云栖极其迅捷地握住其中一个守卫的刀把,借着他挥刀的力气狠狠地砍回去,与此同时袖中的东西脱手砸在地上,一道火箭腾空而起,在天上炸成绚烂的烟花。   他一把推在李殊檀肩上:“跑!”   李殊檀拔腿就跑。   之后的事混乱不堪,但都在意料之中,传信的烟花炸开,在李殊檀和崔云栖玩命和两个守卫你追我赶的期间,守在外边的金吾卫破门而入,带着熊熊燃烧的火把和锋利的铁蹄。   石刻的大厅看着阴森,其实不过是废弃的酒楼深处,祭祀的情景怪异得让人作呕,参与祭祀的还是肉.体凡胎,轻轻松松地被一锅端走。   李殊檀本该立即回公主府,但心念着崔云栖替她挡的那一下,犹豫再三还是跟着大理寺的马车走,全程缩在角落里,落地以后一句跟在崔云栖后边,连那身黑袍都没脱,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他捡来的小仆役。   “快到年中,大理寺手里的案子积了不少,审这个案恐怕得再过五六日才出结果。”崔云栖以为她是惊魂未定想要个结果,撩起衣摆在桌边坐下,顺手把茶点递过去权当安抚,“安心,我瞧着不像是什么正经宗派,何况还闹出这个动静,接下来金吾卫有的闹了,那帮人翻不出什么水花。”   “……正经宗派?”   崔云栖微笑:“那些石箱里,装的可都是钱。”   李殊檀眼皮一跳,没追问下去,视线向下移到他臂上:“你的手不要紧吗?怎么都不叫医师?”   崔云栖信手把右袖扯上去,收紧的袖口卡在手肘处,小臂上只有一道淡淡的血痕,边上一圈泛着粉色的新肉。四周描着青黑色的线,汇合在血痕中心,下方隐隐鼓动着一团半透的青色,李殊檀盯了一会儿,觉得那些交错的线条像是水墨描摹的山茶,那团青色则是花蕊,衬着他瓷白的肤色和淡淡的血迹,有种怪异又癫狂的美感。   “是蛊。”崔云栖倒是笑吟吟的,“平日里吃我血肉,总得做点实事。”   “……你的舌尖血能解毒,也是因为这个?”   “嗯。”崔云栖说,“养二十年才得一份的毒在我身上,那些毒算不了什么。”   李殊檀听得胆战心惊,想着他那个向来语焉不详的苗女阿娘,没敢问得再深。她低下头,盯着木桌上清漆涂抹的痕迹,良久,把桌上的茶点缓缓推回去,沉默地起身。   崔云栖漫不经心:“这是要回……”   他抬眼,瞬间诧异地睁大眼睛,后半句话直接断在后边,半晌都没接上。   李殊檀做了一件让他诧异得舌尖发麻的事情。   她走出压在桌下的绒毯覆盖的范围,转向崔云栖,直直地跪在地上,然后朝着他深深地下拜,直到手触及地面,额头同样贴在地上。过分宽大的黑袍因为动作被撑开,像是覆在她身上,只在袍角露出展圆的襦裙裙摆。   这是拜礼中最端庄肃穆的一种,除非在一年难得一回祭天祭地的场合,拜天子都用不着这么大的礼。崔云栖当然不觉得受长公主这么一拜是占便宜,他只觉得一股冷气从脊骨末端窜起,遥遥地指向他不想看见的结局。   “妾曾流落叛军之中,幸得郎君相救,也曾见踝上栓信筒的鹰,郎君仁慈端正,如今想来当时于叛军中向外传信的,正是郎君吧。”李殊檀换了自称,“待到如今,郎君再救妾一命,妾深感愧疚,无以为报,唯此一拜而已。”   这话何其漂亮,饶是御史台那帮一天到晚舔着笔尖弹劾这个弹劾那个的监察御史都未必能挑出错处;又何其疏离,好像前尘往事都不作数,和他今天才刚刚初始。崔云栖的舌尖麻了一阵,定定地看着女孩的发顶,跟着把称呼换回去:“……殿下何必如此,君臣之理,理所应当,这一拜受之有愧。”   “救命之恩,郎君当得此一拜。”李殊檀固执地不肯抬头。   她也不知道怎么,但从再次睁开眼睛颠簸到今天从大理寺的马车下来,这会儿盯着案板上一层层的清漆,在某个瞬间突然想通了。   崔云栖也好,鹤羽也好,都是身前这个郎君,都是三番五次救她的人。他还差几个月才满二十岁,温习半年,也没听什么行卷温卷的传闻,全凭本事新科及第;敢只身入虎穴,想来武学上的本事也不差;就算是听李齐慎的语气,对崔云栖做官也没有不满意的地方。   他尚且年轻,出身世家文武有成,前途光明璀璨,可她只是个死而复苏的幽魂而已,守着那点迷梦,就妄图把他捆在身边。   李殊檀很确定她想要崔云栖,哪怕到现在她额头贴地,她还是想要这个人,想和他举案齐眉或者吵吵闹闹。但崔云栖是怎么看她的呢?忘恩负义、投机取巧的恶人,还是仗势欺人的长公主?   她不敢问,也不敢想。崔云栖并非她梦中挂念的模样,或许她也不是他所想的样子,她再惦念着于崔云栖而言没有发生过的幻梦,强迫他贴合梦中的模样,未免太不公平。   驸马都尉也不是那么好坐的位置,梦里的崔云栖可以,眼前的崔云栖却不行,与其强迫或是诱骗,成一对怨偶,还不如趁早放手,免得到时候撕破脸,皇家和博陵崔氏脸上都难看。   “妾无礼无仪,先前多有得罪,前尘如一梦,请郎君切勿挂怀,往后妾定谨言慎行,”李殊檀深吸一口气,轻轻地吐出崔云栖最不想听的话,“此生不再见郎君,还望郎君海涵,不再追究。”   崔云栖一时语塞。他确实也说不出什么挽留的话,只默了默:“当时在范阳种种,殿下当真什么都不记得吗?”   “不。妾染眼疾,不曾见过郎君样貌。至脱身才渐渐痊愈,待到长安城再见郎君……”李殊檀顿了顿,忍住心里那股酸涩,随便找了个借口,“是爱慕郎君英才,少年中第,又爱慕郎君美貌,玉树琼枝。”   说完,她再顿了顿,缓缓起身,朝着崔云栖屈膝,随后转身出去,自始至终没有再抬过头。   到此她终于像是长公主了,教养良好,或许怕羞又或许恪守礼仪,总之绝不会随便抬眼看一个年岁相仿的男人,也绝不会提着裙摆在曲江宴上冲到合心意的新科状元面前,跑得头上的花钗都落了一支,还大胆地邀请他宴后留下来。   崔云栖看着李殊檀一步步往外走,在她迈出门槛时终于忍不住想开口,但在那个瞬间,小书吏跌跌撞撞地从门外跑进来:“寺丞!是飞令,有事找您!”   崔云栖一怔,只一念的时间,李殊檀就和小书吏擦肩而过,转头消失在回廊里。   他收回视线,眉头紧皱:“怎么了?”   “……是大明宫里来的飞令。”小书吏被他的语气一惊,一句废话都不敢说,“陛下有令,急召您入宫。就现在。”   作者有话要说:  长生:我,助攻,打钱   身体不适报复社会(bu)我好虚弱啊,昨天下雨出去一趟今天就有着凉的症状,躺到中午才勉强起来。不舒服的时候脑子也钝,写出来没感觉,回头修文还浪费时间,容我继续请假,顺便整理一下最后一个剧情点的大纲 第49章 雷霆   夜间急召入宫多半不是好事, 崔云栖一路过丹凤门进大明宫,到迈过紫宸殿的门槛,把近来的事全想了一遍, 思来想去也没想出这个令怎么会落在他头上。   崔云栖行礼时一脸寡淡,李齐慎点头时也一脸寡淡, 仍在看摊在案上的书卷,随口和身边的掌案太监说:“看座。”   皇帝赐座, 搬胡床的还是少时就在身旁服侍的掌案太监,崔云栖直觉有问题,眉尖不动声色地微微一跳, 嘴上客套地说受之有愧, 人倒是很不愧地坐下来:“此时夜深,坊门都已关闭,敢问陛下有何要事?臣静候君命。”   “没什么大事。”李齐慎依旧不抬头, “朕听传言, 近来崔卿同昭临走得很近?”   “长公主沉敏通达, 好宴饮,好交游,臣有幸,与殿下相识, 曾共游。”大半夜的叫人入宫就问这个, 崔云栖心里先松了松, 又缓缓提到不高不低的位置,揪着心跳。   他沉吟片刻,摸不准李齐慎是忌惮在长安城里声明日显的长公主,还是看不惯他这个听风声要尚主的人,不痛不痒地说, “恕臣直言,风声传闻总有夸张谬误之处,饶是长安城在陛下脚下,也是如此,还望陛下圣断。”   李齐慎不想圣断:“崔卿说与昭临曾同宴共游?”   “是。”崔云栖谨慎地点头。   “那么是她看重的宾客了。”李齐慎信手翻过一页,指尖在其中几个字上划过,“入幕之宾?”   崔云栖猛地抬头:“……陛下!”   李齐慎再翻一页,不动声色。   崔云栖意识到这样不行,定下心神,起身向着座上的皇帝行礼,再开口时语气沉下去,又是清白端正的大理寺丞:“臣无仪。长公主豁达清明,与臣无逾越之处,万请陛下怜惜殿下尚未出嫁,勿听信传言。”   “无妨,坐。听闻崔卿冷情冷性,待昭临倒是不错。既不是入幕之宾,又得昭临的喜欢,照这么说,是她爱慕于你?”   “谢陛下。”崔云栖坐回去,迟疑片刻,否认,“不,并非如此。”   “哦?”   “应当……”崔云栖也不知道怎么了,以他的性子,不可能朝皇帝讲这些有的没的,但或许是紫宸殿里点的灯少,照得眼前影影绰绰,又或许是因为李齐慎和李殊檀留着隔得不远的血,是他能接触的和李殊檀最亲近的人,在那个瞬间他心神一动,有话梗在喉头。   他沉默片刻,垂下眼帘,“是臣爱慕殿下。”   “不错。昭临曾来朕这里求过赐婚的旨意,若是崔卿有意,现下即可拟旨,明日送去中书省,想来也不会为难一桩良缘。只是昭临回长安城时间不长,”李齐慎语气轻松,听起来是放下心里一块石头,随口一问,“不知你们是否有前缘?”   “……并无。曲江宴上初见,”崔云栖不想说得太深,只按李殊檀安排的路数说,“臣便爱慕殿下光华美貌,又爱慕殿下勇毅果敢。”   “是吗。”   这声不咸不淡,崔云栖再度直觉不妙,没接话,只看着隔着案桌的李齐慎。   在他的注视下,年轻的皇帝缓缓抬头,眼瞳在昏黄的灯火下格外明晰,眼底仿佛揉了一把碎金。   李齐慎微笑:“那朕怎么听闻,二位初识,合该是在范阳?”   崔云栖一惊:“臣……”   “崔时息!此奏弹劾你曾混于叛军之中,与康烈嫡子康义元过从甚密,出谋划策,挟持昭临,叛军被破后改头换面入长安,竟还入职大理寺,断天下重案,”李齐慎却没给他解释的机会,拍案而起,一把合上手里的奏折,狠狠地朝着崔云栖砸过去,“朕只问你敢不敢认?!”   奏章闷声落地,殿外骤然一个惊雷。   旋即是瓢泼的雨声,急而密,打得殿外广栽的树木哀嚎,半合的窗噼里啪啦,外头响起宫人奔走关窗的声音和尖声提醒,斜吹的冷雨打到殿内,染湿石刻的地板。   紫宸殿里只点了两盏灯,烛火在风里摇晃,微弱欲熄,光源反倒是那些不断亮起的闪电,一瞬劈亮大殿,劈亮崔云栖苍白的脸。   他借着一瞬明灭的光,看见李齐慎的脸。皇帝座案比紫宸殿的地面高,李齐慎居高临下,冷丽肃穆,眼底竟然真像是熔金。   崔云栖当然可以解释,但他一言不发。因为在那个瞬间,他忽然看穿了李齐慎的心思。   李齐慎不想听解释,只想要他死。   良久,崔云栖闭了闭眼,缓缓起身,面朝李齐慎,整理好衣袍,再度弯腰行礼,行云流水安然自若,好像只是偶然进宫,偶然遇见皇帝。   他垂眼看着地面,平静地说:“臣认。”   **   雨从昨夜起,一直下到今天午后,没个要停的意思,雨势还大,不知道砸断了多少新生的细竹。公主府里栽的草木多,一大早的仆役就被轰起来,披着油布抢救被雨砸进泥里的花木,侍女则奔走处理渗水的家具或是地板。   “……没劲。”李殊檀看了会儿浇得乱七八糟的院落,拉上竹帘,转头和侍女说,“雨太大了,回头告诉他们,不用折腾了。大不了明年再种新的。”   “是。”侍女一板一眼,“奴婢这就去。”   垂珠不在,她到底是不如垂珠机灵,见李殊檀一副恹恹的样子也不知道要宽解,只恭恭敬敬地往外退。李殊檀也由她去,回身半躺在榻上,软枕还没压热,外边陡然一声:“殿下!”   李殊檀一惊,只看见垂珠急匆匆地掀帘进来,匆匆忙忙地一福,裙角的水珠滴滴答答地往下坠。她抹了把脸上的汗:“奴婢打听到了,问的是还在宫里时的好友,她在紫宸殿伺候,不会有错的。崔郎君确实昨晚进的宫,今天还没被放走,说是昨晚在殿里陛下发怒,这才扣住他的。”   “怎么可能?难不成他同我阿兄还能吵起来?”李殊檀不信,转念又问,“扣在殿内怕是要罚,那罚的是什么,你问了吗?”   “问了。她也不清楚,毕竟没走流程,也没风声。”垂珠摇头,“不过郎君在殿内倒是有吃喝的,奴婢不懂,奴婢的朋友也不懂,”   她看着李殊檀,缓缓吐出个词,“‘醉骨’,听着像是酒名的名字吧?”   李殊檀霎时脸色全白:“备车,我要进宫。就现在。”   **   蓬莱殿。   “……娘娘用过午膳后向来要歇息,这会儿还睡着,奴婢不好打搅。”檐下的春岚垂眼看着地面,答话答得颇体面,“风大雨大,殿下请回吧。”   “这会儿未时都快过了,我想我嫂嫂总不至于再睡太久,晚膳总得起来吧。”李殊檀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当然不肯答应,“那我就在这里等,等我嫂嫂起来,再请你为我通报。”   春岚面露难色:“殿下,娘娘真的在歇息,指不定什么时候醒……您还是回去吧。”   “我等得起!到晚膳时也好,夜半也好,哪怕到明日,我也能……”李殊檀的话突然断了,半晌,她看着一脸为难的春岚,“等等,是不是我阿兄派人来同你们说过,若是我来……不让我见我嫂嫂?”   春岚面上更难,踟蹰片刻,还是那句话:“殿下请回吧。”   “……好。”李殊檀懂了,点点头,“如果我现在要闯,你们害怕我阿兄,我拼命拦住我吧?那我还是在这里等,等着我嫂嫂出门,就看我和我阿兄,谁运气更好了。”   她从垂珠手里抽了伞柄,看着的仍是春岚,“但我的侍女无辜,雨这么大,请领她去避雨。”   垂珠一愣,刚想说要陪着她,见她脸色发白嘴唇紧抿,又不敢再多说,迟疑着撑开怀里备用的伞,一步三回头地跟着过来引路的春岚往宫人住的偏厢走。   蓬莱殿是皇后居所,院落宽阔,地势又是屋高而远门低,雨水哗哗地冲刷过砖石,冲得李殊檀鞋底湿透,裙摆上全是溅出的水花。脚下如瀑布,伞面上的雨声更响,跳珠乱砸,大雨砸得她几乎拿不稳伞,斜吹的雨润湿襦裙,风来时冻得她一阵阵地哆嗦。   但她固执地站在雨里,任由风雨摧折,定定地看着宫女守着的宫门,等着那一个不知道会不会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机会。   垂珠打听来的“醉骨”不是酒,是流传在宫闱里的毒,服毒后如沉醉,既不痛苦,死状也漂亮。要毒杀人,却不走三司的流程,李齐慎是铁了心要杀崔云栖,但又因为什么原因犹豫再三不愿声张。好在还没别的风声传出来,李殊檀还有最后的唯一的机会,就在蓬莱殿里。   雨越下越大,风也越吹越猛,李殊檀也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只觉得浑身湿透,从发梢到裙角全在往下滴水,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几乎要握不住伞,才看见遮在门口的竹帘撩起一角。   隔着雨帘,她模糊地看见谢忘之,隐约听见她说了什么,似乎是让身边人赶紧请长公主进屋。   作者有话要说:  阿檀:西八,把剧本都给你撕碎(……)   长生:撕得好,撕得再响些.jpg   注意前后文。感谢在2020-05-27 15:59:21~2020-06-02 16:13: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杜旁 2个;celia、马桶真冷、狐狸巴卫的老婆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别拔网线 77瓶;一土二七点 75瓶;我是镊子啊 19瓶;负楼十七座、晴青、better 10瓶;风的信徒 6瓶;爱嗑瓜子的仓鼠、璇玑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0章 报应   李殊檀一进殿, 殿内的宫人当即都忙起来,有人匆匆忙忙取了整幅的软布来给她擦身,就有人脚步不停地移来防风的屏风, 压上吐出缕缕烟气的香炉。   连谢忘之都没闲着,从宫女手里取了催来的姜汤, 亲自放到李殊檀面前,在她对面坐下, 眉头微皱:“怎么只在门口站着,淋这么大的雨?殿下是遇上什么麻烦了?”   “我……”李殊檀让雨浇得浑身发僵,舌尖都不怎么听使唤, 一个字脱口, 视线扫到谢忘之身边站着的春岚,又强行改口,“这回没写拜帖, 我怕打扰嫂嫂, 不敢直接进来。”   “管那个干什么?若是要见我, 直接叫人通报就好。”谢忘之向来不喜欢规矩,见李殊檀满脸苍白微微发抖的样子,更觉得她可怜,温声安慰她, “你来见我, 一定是有什么要紧事吧?不着急, 慢慢说。”   她越温和,李殊檀越愧疚,但她急着要救崔云栖,非说不可,然而话又全堵在喉咙口, 根本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嫂嫂,我想……我想拜托你去……”   “不急,我听着呢。”谢忘之耐心十足,替她打开压在碗上保温的碟子,“摸着正好,喝着可能稍有些烫,先喝……”   碟子一撤,一阵混着糖香的姜味立即冲上来,直扑到谢忘之脸上,她忽然觉得一阵恶心,后边的话都没说完,连忙转身避开李殊檀,帕子压在唇边,不断地干呕。   “娘娘!”春岚赶紧捧了唾盆来,一脸焦急,“娘娘这是身子不舒服吗?奴婢这就让人去太医署……”   “不用。”谢忘之赶紧阻止她叫人,只从另一个宫人手里取了茶水漱口,起身站到屏风边上,微微偏头避开那股姜汤的味儿,帕子仍按在口鼻边上遮掩着,对李殊檀说,“见笑了。说来也挺好笑的,我少时在尚食局做过女官,如今这几日觉得不舒服,居然闻着姜味都想吐。”   她说的是症状,面上却含着淡淡的笑,一点也不显忧愁,李殊檀大概明白:“嫂嫂这是有孕了?”   “倒不一定。”谢忘之说,“先前宣过太医,来的几位太医都说月份太小,不好一口说定,只说若是过了这两天还犯恶心,就到了能诊出来的时候了。”   太医署那帮太医说话一个赛一个的谨慎,这么说就是有了,李殊檀赶紧把姜汤塞给边上的宫人:“那……那我不喝了。倒掉吧。”   “我不要紧的。”谢忘之倒也没阻止,“对了,殿下还没说呢,究竟是什么事?”   “我……我先道歉!”李殊檀直接跪下,“当时在长生殿里那个点心,是我的错,还请嫂嫂原谅,只这一回,之后我听凭处置,怎么罚我都可以。”   “殿下这是干什么?”谢忘之赶紧去扶她,等把她扶起来,面上才浮起一丝不明显的红晕,“那天确实……但好歹是你阿兄,横竖也……算不得什么。”   她状似无意地在发烫的脸上摸了摸,正色,“何况长公主不也误食了?当日既然是被人暗害,你与我都是无辜,何故向我道歉?”   李殊檀愣住了。   按她的计划,是该从蓬莱殿这边下手,哪怕跪着求到夜里,都得把那个替她求情的机会求到,可是现在看谢忘之的样子,恐怕都不知道当时长生殿里还有李殊檀横插一脚的事。   她本就有愧,这么一想更不敢开口。李齐慎有心要护谢忘之远离争端烦扰,若是她实话实说,八成要让李齐慎下更狠的手。何况谢忘之还怀孕了,李殊檀心再狠,也做不到一而再再而三地拖个有孕的女子下水。   “这几天……我、我阿兄似乎很忙,只见朝臣不见我……”她浑身发抖,近乎绝望地找理由,一双眼睛却定定地盯着谢忘之,“我想……让嫂嫂帮忙,劳烦托人去说一声,就说我想见他,让他千万见我一面。”   谢忘之沉吟片刻,点头:“好。”   **   紫宸殿。   闭合的殿门打开一线,漏进殿外的天光和斜打的风雨,常足从那一线门缝里钻进来,一路低头疾行到李齐慎面前,语气恭肃:“陛下,长公主殿下求见。且还有蓬莱殿里的宫人陪同。”   崔云栖眼睫一颤,抬眼去看站在不远处的李齐慎。   李齐慎凉凉地扫过他,并不多说,只淡淡地应声:“进。”   “是。”   掌案太监怎么进来就怎么出去,殿内寂静,只有殿门开得更大,下一瞬李殊檀跌跌撞撞地跑进来,一步一个濡湿的脚印。   但她毫不在意,直接跪倒在李齐慎面前,披帛淋淋漓漓地往下滴水,没多久就在膝下滴出一圈水痕。李殊檀伸手抓住李齐慎的衣摆,仰头露出一张苍白的脸,声音发颤:“阿兄,我听说了,所以我才一定要见你一面……你为什么要这样?他……”   她扭头看了一眼跪坐在案前的崔云栖,案上的药碗扎得她眼睛发痛,她扭过头,另一只手也抓上去,“他做错什么了?还是无意间激怒你?我想总不会、总不会……”   李殊檀急得语无伦次,还一上手就抓衣摆,李齐慎却没呵斥她失礼,只低头看着她,眉眼间云淡风轻,什么都看不出。   “阿兄、阿兄……不要,真的不要,”李殊檀紧抓着最后的希望,“别杀他,算我求你,就当是可怜我,别杀他……”   “可怜你?”李齐慎终于开口了,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他和你有什么关系?”   “我……”李殊檀当然说不出她和崔云栖有什么关系,不久之前她还一口咬定此生不再相见,但情势所迫,她也顾不得丢人不丢人,再度看了崔云栖一眼,又迅速把头扭回来。   “……我喜欢他。”她抓得手背上细细的脉络紧绷,骨节泛白,声音却轻下去,“或许是爱他。他是我这一生唯一想要的。”   这一声很轻,却像个惊雷,炸在紫宸殿里,炸得崔云栖浑身一凛,惊诧地看向还跪在殿里的女孩。   李殊檀似乎察觉到那道视线,正巧转头和他对视。   李齐慎微微一笑。   “所以不要……真的不要。”李殊檀收回视线,再度抬头看李齐慎,“我不知道他做错了什么,我也不问,但我想他不会犯那种要命的罪。阿兄,如果你心里有气,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要我做什么都可以,求求你放过他……放过他。”   李齐慎含笑,依旧不回应。   李殊檀定定地看着他,两人互相盯了一会儿,李殊檀忽然意识到她这回的失败,祈求也好撒娇也好,都不会再起作用。   站在她面前的是盘踞在帝国顶端的皇帝,少时凶暴,如今亦是,所以她才不问崔云栖到底做了什么,因为只要皇帝愿意,可以让任何人死。她只想借兄妹的身份,借丰州草原上的那一点温情,打动李齐慎,可她忘了李齐慎可以不是她的阿兄,他可以只是皇帝。   李殊檀缓缓松手,近乎绝望:“阿兄是铁了心要他死吗?”   “醉骨是流传在宫闱内的秘药,死时如沉醉,且不走三司的流程,另准崔卿前往南诏,魂归故里,既不伤崔卿的颜面,也不伤博陵崔氏。”年轻的皇帝微笑,“昭临,你还有何不满?”   李殊檀当然答不出来,李齐慎转身,“新熬的药放得正好,当是适口的时候,崔卿请吧。”   看着他一步步往外走,即将迈出紫宸殿,李殊檀再也克制不住,一声怒喝:“……李齐慎!”   她不等他回头,声音拔尖,让人疑心这句话随着血泪一同出来,“我曾同你说过的,若你伤他,我们的兄妹情谊就到头了!”   “那你当日在长生殿,推那点心时,”时人称字不称名,这么咬牙切齿的一句当然是明晃晃的骂人,李齐慎却不恼,只半侧过身,让李殊檀看见个冷丽的侧影,“可想过与朕的兄妹情谊要到头?”   他也不等李殊檀的回答,兀自回头,径直出去。   殿门开合,再进来的就是几个内侍,领头的自然是常足,看看跌在地上面色煞白的李殊檀,再看看面色如常的崔云栖:“崔寺丞,您请吧。天威难测,还是认命为好。”   “等等!”李殊檀看着常足,“我还有话要和他说。”   “殿下请。”常足不敢和她正面杠,略一思索,带着内侍退到边上去了。   李殊檀转过头,想看崔云栖,又不敢,迟疑片刻,最终面对着他,低下头,视线定在他膝前,手却沿着案板摸过去:“……是我害你。都是我的错。”   “殿下。”崔云栖突然开口。   “……怎么?”   “如殿下所见,陛下是必取我的性命,还请殿下别以身犯险,同我死在一起不是什么好事。”   心思被人看破,李殊檀去摸碗的指尖一颤,收回搭在膝上,指节紧紧蜷起。她忍住眼泪:“郎君……”   崔云栖却没任何悲戚的神色,甚至还能风轻云淡地问别的问题:“殿下先前说,是真心喜欢我?”   作者有话要说:  Q:拿反派剧本爽不爽(话筒塞嘴里)   长生:(吐出来)爽,甚至还想多来点   依旧是注意前后文。 第51章 云珠   “……当然。”   “那殿下先前还说, 此生不再见我?”   李殊檀心慌意乱,没听出调侃的意思,也没发觉崔云栖冷静得不正常, 只吞咽一下,慌忙解释:“我只是……我只是不得已, 前边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我猜不到你是什么意思, 连自己想的都……”   “殿下别急,往后再慢慢想吧。”崔云栖适时打断李殊檀说得乱七八糟的话,抬眼看她, “我只问一句, 殿下说喜欢我,说爱我,这回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李殊檀脱口而出, 片刻后, 才轻声继续, 简直是失魂落魄,“一直是真的……只是太迟了,太迟了。”   “不迟。今生已定,我没有办法, 想来殿下也没有办法。那若有来世, ”崔云栖微笑, “殿下可愿意重来一回?”   李殊檀竟不知该怎么回答。她已重来一回,万万没想到居然还能再听见这句话,梦中的崔云栖将玉佩放在她掌心,眼前的崔云栖端坐在她面前,说的话相差无几, 都向她求一个来世。   只可惜她实在无能,一次到死才看出他的真心,另一次又因自己的百般纠结落到这个地步。   “……我愿意。我当然愿意。”难言的心酸涌上来,李殊檀缓缓收拢手指,握住并不存在的那枚玉佩,生死之间终于无所顾忌,想说的话都能说出来,“要是能重来一回,我不做长公主,也不跟着我阿耶行军,最好……最好不要生在此世,我也不要姓李。”   这话有些逾越,倘若让多事的言官听见恐怕还要弹劾,但崔云栖没有阻止她的意思,安静地听下去,眼睛里温柔地倒映出女孩的身影。   “我宁可生在昭玄皇帝时,生在博陵,做采桑女,做牧马女,”李殊檀接着往下说,她甚至不求同崔云栖在一起,只想他平安地度过此生,她看着他,眼泪蓄在眼眶里,波光粼粼,“我采的桑叶养蚕吐丝,织出的绫罗穿在郎君身上,我驯的马佩上鞍鞯络头,送郎君前去长安城。”   “说是来世,怎么还有往前推的?”   “……要你管!”李殊檀本来正伤心着,被这么不解风情的一句话一打岔,怒起来反倒面上泛红,显得气色好了两分。她瞪大眼睛,“反正都是想想,我连想想都不行吗?”   “可以,没有什么不可以的。”崔云栖忍住没摸摸她的头,或者捏她的脸,他垂下眼帘,声音低沉轻柔,“只是若你真采桑牧马,我触手可及,又何必来长安城呢。”   刚才的那点怒气霎时一干二净,李殊檀一时失语,楞楞地看着他。   崔云栖倒还能正常说话,温声提醒她:“殿下,差不多了。”   “……嗯。”   崔云栖朝她笑笑,捧起放在桌上的药碗,这碗很小,看起来更像个酒盏,他也就用宴上饮酒的方法,略略抬袖遮着,仰头一饮而尽。   不愧是流传在宫闱里的药,醉骨的药效发作得相当快,喝下去还不到半盏茶的时间,崔云栖就坐不稳了,上半身摇摇晃晃,全靠手撑着才没伏在案上。李殊檀赶紧扯开小几,顺势让他跌在自己怀里,跌落时刚好枕在腿上,像是沉醉后卧在美人膝头。   “……送我回南诏,就去我阿娘在的寨子。我答应过她今生埋骨在那里,”崔云栖浑身无力,干脆放弃撑起来,只仰头看向李殊檀,不知是生性如此,还是醉骨的药效影响,再开口时语气扬上去,有点儿当时还在叛军里的意思,“你害我到这个地步,你别想跑。”   “我不跑。我亲自送你回去。”李殊檀使劲吸了一口气,忍住不让眼泪滴下去,“可我又怕到时候见你阿娘,你阿娘恨我害死心爱的儿子,要推我下全是虫子的池子。”   “不会。生生死死自有天道,她从不怨任何人。”   “那就好。”李殊檀颤着嗓音,“我才不想让那么多虫子咬呢,那也死得太惨了。”   “不会的……哪儿有什么虫池啊,都是汉人的传奇瞎说。但是先前的话是真的,既然你亲口答应我了,那想跑也跑不掉……”药效上来得越来越多,崔云栖声音含混,借着最后的力气抬手,抹掉坠在她眼眶一圈的泪珠,最后一句话极轻而意味不明,“我们……还会再见的。”   “嗯。”李殊檀没听清,跟着前半句话点头,“我不跑,我等着你。”   崔云栖笑笑,缓缓闭上眼睛,睫毛末端微微颤着,最终归于平静。   醉骨的药效在此发挥到极致,层层红晕被激出来,从眼尾一直漫到脸颊,委顿的身体依旧柔韧,那张脸依旧漂亮,神色安然,好像真是大醉入梦,一梦不知千年。但他的呼吸越来越弱,不再能让胸口均匀平稳地起伏,反倒静默如同塑像。   李殊檀抚过他的胸口,最后在他唇上轻压一下,再直起腰身,看向守在边上的常足:“可以了吗?”   “……可。”常足被她看得浑身一凛,赶紧低头错开视线,“殿下请稍候,臣这就去通报陛下。”   李殊檀也不再看他,低头注视仍然躺在膝上的崔云栖。短短一瞬,先前那种悲戚和绝望一扫而空,她只是沉默,肃穆仿佛石刻。   常足则急匆匆出门,一路小跑到偏殿,向着李齐慎简短地描述完正殿里的事情,试探着问:“陛下,您看……接下来怎么处理?”   “先前不是说过吗?送昭临去南诏。记得先去信,通知云珠夫人,但不必以国礼,并非出使,只说是长公主出游,还请行个方便。”李齐慎说,“另,恐她一人出宫不方便,差人去帮忙。”   “是。”常足应声,又想起另一桩要紧事,“蓬莱殿那边,臣该怎么回复?”   “昭临与人吵到朕面前,与朕何干?”   常足一愣,懂了,规规矩矩地低头行礼:“陛下可还有吩咐?”   “着礼部准备婚仪,以长公主的规制,但别声张。至少得再有三个月吧。”李齐慎估算完,淡淡地瞟了常足一眼,“去。”   “是。”常足再度应声,原路退出去。   偏殿不用于议事,只在窗边摆了一套桌椅,李齐慎看着雨景,伸手探出窗外,不轻不重地抚去窗外蔷薇枝上的雨水,眼瞳里倒映着仍在下的雨,神色不明。   半晌,他折下主枝边上最粗、开得也最盛的那枝,回身和宫人说:“找个漂亮瓶子,送去蓬莱殿。”   **   说是在崔云栖的陪同下出游,李殊檀却无心游玩,从长安城到南诏,水路蜿蜿蜒蜒,她从头到尾没看过风景一眼,也没再笑过。而陪同她的人躺在薄棺里,以苗人的风俗,并不钉实棺盖,棺底则铺了特意寻来的花,密密匝匝仿佛花床。   苗寨倒是给足了面子,派了人来迎她,领头的是个苗装女人,身上发上银饰繁重,乍一眼仿佛枝头将落的繁花。这些银饰在汉人身上恐怕撑不起来,但在女人身上就恰到好处,衬着衣裙上蜡染的繁复纹样,还有那张秾丽的脸,显出一种有别于汉人风尚的妖异华美。   看衣着打扮,女人在苗寨里的地位应该不低,李殊檀迟疑片刻,谨慎地行礼:“昭临见过夫人。”   跟在她身边的译者刚想翻译,女人先微笑着回答,说出口的居然是漂亮的长安官话:“不必如此。以汉人的说法,我的名是云珠。你呢,就叫做昭临吗?”   李殊檀一惊,缓了缓,才慢慢地说:“不,昭临是汉人规矩里的封号。我名为李殊檀。”   “这样啊。汉人真是有些奇怪,明明有更好听的名字,却要用别的名字。”云珠夫人随口抱怨,面上仍然含着微笑,“在此之前,我已收到皇帝陛下的信笺,明白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李殊檀心里一痛,极轻地点头:“还望夫人行个方便。”   “我会的,不要因此拘谨。”云珠夫人也点头,示意跟她一同前来的苗人,“请这些远道而来的使者先去休息吧。”   在她身后的年轻男女纷纷应声,其中的男孩捧着巾帕,女孩捧着花盏,迎上刚刚下船的人,为他们引路,领着他们进入遍生草木的长路,两侧的长青的树枝叶扶疏,远处则是竹搭的高楼。   双方随行的人都撤下去,李殊檀怠惰得不愿开口,干脆低下头,指尖漫无目的地抚过薄棺上本该钉下长钉的孔洞。   “皇帝陛下的来信告诉我,躺在里边的是要同你成婚的人。”云珠夫人率先开口,“那么我想知道,你是自愿的吗?”   李殊檀愣了愣:“是的。我是自愿的。”   “我希望他没有欺骗、威胁、强迫你,是这样吗?”   这个问题让李殊檀有点不适,但云珠夫人是南诏六寨的首领,她只能再次点头,含混地问:“夫人为什么这么问?其中是有什么汉人不明白的风俗吗?”   “不。只是因为你很漂亮、有礼貌,名字也很好听,我相信会有很多人喜欢你。”云珠轻轻摇头,“我不愿我的孩子因他的贪婪而伤害你。”   作者有话要说:  鹤羽:娘啊你哪边的啊QAQ 第52章 蛊毒   李殊檀一时竟然不知道该惊云珠夫人和崔云栖的关系, 还是该惊云珠夫人对儿子的评价,她傻愣愣地看着面前优雅端庄的女人,盯了很久才从云珠夫人脸上看出些许随着血脉传给崔云栖的影子, 比如挺直的鼻梁,又比如薄红的嘴唇。   良久, 李殊檀低下头,真心实意地向云珠夫人道歉:“……抱歉, 夫人。我没能保护好他,我知道对父母而言,儿女遭受什么, 或许比落在自己身上更痛。但请容我不知廉耻而无礼地说, 也许……我的痛苦不亚于您。”   她吞咽一下,怀着几乎要落泪的痛苦,再竭力给李齐慎辩驳, 简直是字字泣血, “也请您不要因此痛恨我的国家, 痛恨其中无辜的人,我的兄长只是按照律法做出判断……是我的过错牵连了他。”   “我明白。我不会因此怪罪你,也不会怪罪皇帝陛下。”传来的信除了落着玉玺印的,还有崔云栖亲笔写的, 云珠夫人当时就是草草一看, 现在才懒得弄明白截然不同的口径到底哪个是对的。   她步履轻快地朝着那口薄棺走过去, 问了更感兴趣的话题,“皇帝陛下在信中告诉我,那是你们汉人的毒药,叫做‘醉骨’,是吗?”   “……是。”   “很好听的名字。”云珠夫人抚上棺盖, “你们给什么东西取名,都用这样漂亮的字吗?”   “好听?”李殊檀不懂云珠夫人为什么这么评价,愣了一下。   就在她这一愣的时间里,云珠夫人手腕突然发力,薄薄的棺盖被她直接推开,天光劈进棺内,照亮棺内的情景。李殊檀来不及阻止,也来不及侧头避开,躲闪不及,直接看清了棺内的情况。   南诏湿热,一路走的又是水路,放块木头都恐要发霉,棺内却干干净净,铺在棺底的花都没有任何凋谢腐朽的迹象,甚至仍有淡淡的花香,就像李殊檀刚从枝头上折下。躺在棺底的人当然也没有腐朽,黑发如缎白衣似云,安然如同沉睡,只比入棺时显得瘦一些,皮相没那么惹眼,反而露出更漂亮的骨相。   李殊檀惊了:“这、这是……”   “我绝无蔑视你们的意思,但那种毒药,或许他在五岁以前就尝过了。”云珠夫人微笑,下一句话却陡然凌厉起来,“区区醉骨,怎可能伤到我儿?!”   她双手探进棺内,一把扶起崔云栖,从李殊檀的角度看,云珠夫人和崔云栖的侧影相对,她才发现这两个人真的很像,不是那种细枝末节处才能找到的五官踪影,而是给人的感觉,端丽优雅又妖娆妩媚,乍一眼就让人移不开视线。   在李殊檀惊诧的视线里,云珠夫人一掌拍在崔云栖背上,崔云栖浑身一震,突然吐出一口浓腥的血,刚好溅在她袖上。云珠夫人笑意更深,顺手替儿子擦去唇角的血,手腕上青黑色的线条陡然膨起炸开,绽成开得极盛的山茶花,就像崔云栖颈上的反应一般。   但李殊檀没有注意到,她紧盯着崔云栖的脸,清晰地看见他微微发颤的睫毛,有一个瞬间甚至隐隐睁开一线,露出明亮的眼瞳。   “夫人,”她颤着嗓音,“这……您的意思是……”   “他没有死。也不会因为那种流传的毒而死,能毒杀我们的,大概要在寨中酝酿调配几十年吧。”云珠夫人松手,看着儿子栽回花床里,“现在请长公主先去休息吧,我得替他处理那些小麻烦。”   **   李殊檀就这么在苗寨中住了下来。和她少时读的传奇或是听的传闻不同,南诏的风俗景象确实和长安城多有不同,但和传来传去的怪异又不一样,会制毒养蛊的是少数,多半人就像长安城外的农人一般勤勤恳恳辛苦劳作,哪怕不知道李殊檀是谁,也会热情地请她坐坐,或是喝杯甜茶什么的。   硬要说有哪儿不同,就是苗寨里的男孩女孩对汉人似乎格外感兴趣,经常来找她,但又只会说一两句长安官话,之后就和李殊檀大眼瞪小眼,彼此都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   幸好今天来找李殊檀的女孩学得挺多,先用苗语吐出了几个音节,再笑眯眯地用流利的长安官话说:“这就是我的名字,但我猜你听不懂,所以按汉人的写法,叫我阿凰就好啦。喏,就是我衣服上的这个。”   她指指衣裙上蜡染的凤凰纹,在李殊檀面前转了个圈,整幅裙摆晃成一个大圆,腰间的银饰叮当作响。这个动作有些夸张,但在阿凰这样十来岁的苗家女孩身上就很合适,仿佛下一刻就要跳起舞来。   “很漂亮。”李殊檀真心夸赞,“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没有没有,我只是听阿妈说,你要和我哥哥成婚,那你就是……”阿凰挠了挠脸,使劲想出该怎么称呼李殊檀,“唔,就是我嫂嫂了!我来看我嫂嫂呀。”   李殊檀被这一番话打了个措手不及,还没反应过来,阿凰已经跳到她边上,绕着她转了一圈。   “哇,果然和我阿妈说的一样,又漂亮又高,”阿凰高高扬起手臂,在两人之间比划两下,踮起脚,又蹦跶两下,最后略显失落地退开,“我还听他们说,你是皇帝陛下的妹妹,那你为什么要嫁给我哥哥啊?他一点都不好。”   李殊檀真不知道该怎么答,看她一脸失落,又犹豫着要不要安慰她,纠结半天,只憋出来一个问题:“你说他是你哥哥?那你也是博陵崔氏的娘子?”   “不是!”阿凰立刻否认,“我阿妈是他阿妈,可我阿爸不是他阿爸。”   “那你们……”   “阿妈年轻的时候喜欢云游,遇见了哥哥的阿爸,回来就生了哥哥,之后再遇见我阿爸,就生了我呀。”阿凰理所当然,看看李殊檀呆滞的表情,困惑地眨眨眼睛,踩反应过来,“哦,对了,我们和你们汉人不一样的,可以不找人成婚,喜欢谁就和谁生孩子,不喜欢了就走掉。”   “……这样啊。”李殊檀从冲击里缓过来,“倒也不错。”   “所以你要给我哥哥生孩子吗?”   李殊檀一怔。   阿凰看不出她在愣什么,自顾自上前一步,直勾勾地盯着她,满脸写着好奇,隐约似乎又有点惋惜。   李殊檀真没想过那么深远的东西,乍被阿凰一问,先是呆愣,再就是微妙的羞赧,总感觉这种词在阿凰这样的小女孩面前不好意思开口。她闭了闭眼,竭力整理好复杂的心情,斟酌着说:“也不一定。但是成婚以后总归……或许会吧。”   阿凰越发失望:“可是他一点都不好,长得漂亮也是因为阿妈漂亮,他身上的蛊也不能给你用的。”   “……蛊?给我用?”   “嗯,就是这个。”阿凰伸出手,窄窄的袖口立即往上缩了一截,她再往上扯,就露出盘在手肘小臂处的纹身,青黑色的线条勾勒出双蛇交.媾的纹样。她指着还在舒展的线条,“这是王蛊,在皮肤底下爬,照到上边就是各种各样的图案,有时候还会变。是从最早的寨子里留下来的,阿妈身上有,她能养出新的给别人,就给了我和哥哥。”   李殊檀眼睫一颤:“就是这个蛊,让你们能避开毒物的侵蚀?”   “嗯。王蛊从小吃的就是毒,它吃过的毒就对我们不起作用了。但我哥哥是男人,他不能养,王蛊到他那里就不能养出新的了,等到他老了死掉,蛊也会死掉。”阿凰撇撇嘴,“所以你不要嫁给他,他一点都不好。”   “可我不求他身上的蛊。”   阿凰愣了愣,呆呆地仰头看李殊檀。   “真的不求。我知道蛊和毒,对你们来说是很重要的东西,但对我来说不是。我是汉人,我们那里甚至没有人懂这些东西。”李殊檀轻轻摇头,耐心地和阿凰解释,“其实不止是蛊毒,是别的东西也一样。我只是喜欢他,想和他在一起,有也好,没有也好,都是一样的。”   她垂下眼帘,这次回想起的终于不只是梦境中坠入掌心的那枚玉佩,还有紫宸殿里散着酒香的剧毒。李殊檀注视着鞋前的地砖,以阿凰听不清的声音开口,“……是我亏欠他啊。”   “那好吧……”阿凰听得云里雾里,不太懂李殊檀的剖白,她想了想,一把握住李殊檀的手腕,“要不,我带你去看看他,说不定你就改主意了!”   “什……”李殊檀没反应过来,话也没说出口,阿凰已经抓着她的手,一路把她拖出了门。   作者有话要说:  主线剧情到这里都结束了,剩下就是恋爱结婚之类的感情线,容我慢慢整理慢慢写。感觉从去年开始,日更就已经不是养一个爱好,而是折磨,有竭泽而渔的意思,实在没劲。再加上身体也不是很好,生活压力什么的就不细说了。   说人话就是我要周更,我从此不敢看评论(垂泪) 第53章 药浴   阿凰带李殊檀去的地方位置很偏, 临水搭建,搭起的与其说是“屋”,不如说是“棚”, 层层竹木搭成遮在温泉池上的棚架,上边缠满紫藤, 远远望去像是紫色的烟云。这会儿正是紫藤开得正盛的时候,李殊檀跟着阿凰往深处走, 到池边时落了满身紫藤花,坠在发上犹如花钗。   池里也落着紫藤花,轻且薄的花瓣被池水冒出的热气推得浮动, 池边坐着的人伸手轻轻一拨, 就能拨出长长的水痕。   最先转头的是云珠夫人,她看了李殊檀一眼,并不开口, 只起身往外走, 顺道抛给阿凰一个眼神。阿凰会意, 乖乖地跟着阿娘出去,临到出口又舍不得李殊檀,忍不住回头张望,被云珠夫人拎着后脖子拖出去。   另一个人则安定得多, 白衣黑发, 腰背挺直, 衣袖铺在地上,一角落入水中,黑发也在地上盘曲,发梢蜿蜒入水。身后的声响不小,他却一次都没回头, 安然地看着满池的雾气和花瓣,偶尔端着茶盏抬手,宽大的衣袖下滑,露出一截小臂,略微凸出的腕骨没在缭绕的雾气里。   李殊檀就在他身后几步,说近不近,说远不远,可以上前拥抱他,也可以转身往外逃。她定定地看着那个稍嫌瘦削的背影,一瞬间居然涌出种近乡情怯的心绪,不愿移开视线,也不敢上前,生怕只是一场幻梦。   她只是注视崔云栖,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收紧,紧攥住袖角,修剪得宜的指甲隔着布料扎得掌心微痛。   良久,崔云栖放下茶盏,朝着李殊檀的方向微微侧身,垂落的长发遮过脸颊,露出漂亮的侧脸轮廓:“殿下是打算一直站着吗?”   他的声音微哑,染着洗不脱的倦怠,那张脸也是如此,眉眼间平和淡然,但他抬眼看向李殊檀的刹那,恰巧一瓣紫藤花擦过被温水润红的嘴唇,悄然落在衣上,衬着微微翘起的唇角,仿佛名家妙笔,一瞬间在他身上画出鲜活的生气。   李殊檀愣了愣,终于忍不住上前,跪坐下去同时朝前伸手,一把抱住他,脸颊抵在崔云栖肩颈交界的位置,从那里汲取些微的暖意。   在薄棺里躺了一路,王蛊只护他的身体不被醉骨侵蚀,不管他的消耗,崔云栖的身子明显瘦了一截,套在宽大的白衣里显得尤为空荡,一摸肋下都能摸出隐约的骨骼排布。但他的身体仍然紧实,腰部劲瘦,濡湿的暖气从衣衫里透出来,烫得李殊檀微微颤抖,几乎要落下泪来。   她死死抱着崔云栖,脸颊埋得更深,鼻尖直顶在锁骨窝里,额头抵着他的颈子,眨眼时都能感觉到睫毛扫过肌肤,柔韧的肌理阻拦,用点力才能眨过去。   “怎么像小孩子一样。”崔云栖嘴上抱怨,手上倒是温柔地把李殊檀往怀里托了托,忍着颈上轻微的痒,在她背上轻抚。   “……抱歉,抱歉。”她越温柔,李殊檀越愧疚,准备好的话反而梗在喉咙口,翻来覆去都是这么两个字,憋了很久才能颤着声音,勉强继续往下说,“那个时候,我不是恨你,也不是故意要骗你,我只是、只是想活下去,”   她依旧不肯抬头,回想着当时种种,眼泪沁出眼角,哑着嗓子,“只是……不能爱你。”   这句话很轻,听在崔云栖耳中却清清楚楚,让他愣在池边,连继续抚李殊檀后背的手都顿住了。幼时活在民风淳朴的苗寨,少时读圣贤书,都没磨圆他的性子,只让他知道他并非世人所需的君子,他的爱恨都随云珠夫人,浓烈炽热,爱人时捧出心肺,恨人时就要把对方碾碎。   他想过复仇,想过放手,到头来在能稀释剧毒的温泉池边,听怀里的女孩一句软话,他反倒手足无措,过往的爱恨一扫而空,从心头浮起的唯有一腔柔情。   颈下濡湿,崔云栖心情复杂地托住李殊檀尖尖的下颌,半强迫地让她抬头。他用的是嫌弃的语气,指尖却是不相符的温柔,极尽轻柔地抚去坠在她眼下的几滴眼泪:“哭什么。我又没死。”   李殊檀任由他擦泪,打了个小小的哭嗝:“……抱歉。我……”   “只是醉骨而已。阿凰话多,应当和你都说了吧?若不是蛊在我身体里,我不敢开口说要回南诏,也不敢和你定什么将来。”崔云栖随手撩起池水,最后在李殊檀脸上擦了一把,用染着紫藤花香的水洗去泪痕,顺手取了边上的茶盏,一口气喝了半盏。   李殊檀楞楞地点头,忍不住好奇:“那是什么?”   “是我阿娘调的毒。”崔云栖半闭着眼,缓过去最初微微发麻的那一阵,再开口时声音沉而缓,听着慵懒得多,“王蛊以毒物为食,这几年我没再吃过什么,总得让它饱一回。我阿娘有分寸,比我幼时吃的要温和得多,何况还有这池子,寻常毒物沾到水都会失效。”   见他还能稳稳坐着,面色也没什么变化,李殊檀稍放下心,想想又不放心:“可你才刚醒过来,不能不吃吗?”   “蛊因醉骨而醒,噬尽醉骨,这会儿正是最活跃的时候,我不给它吃饱,它就得啃我的血肉了。”崔云栖解释完,仰头把剩下半盏也喝了。这半盏入口,显然比刚才的烈,让他忍不住从喉咙里漏出点意味不明的声音,头都往下沉了一沉。   李殊檀慌忙去扶他:“怎么了?是难受吗?我……”   崔云栖适时往边上避了避,没让李殊檀扶到,他扶住额头,缓过一阵阵的眩晕,极轻地“啧”了一声:“是蛊。它在动。”   “……在吃那个毒?”   “嗯。”   李殊檀收手,坐在边上迟疑半晌,试探着问:“阿凰说那蛊会投在皮肤上,外边都能看见,那我能看看吗?”   崔云栖看了她一眼,没说话,撩起袖口满足她这个奇怪的要求。白衣宽大,袖口尤其宽松,一路能挽到肩上,露出肌肉线条明晰的手臂,从指尖到肩头,肌肤白润如玉,一丝伤痕都看不出。   “轻伤结血痂,重伤有腐肉,蛊都会吃干净。”崔云栖看出李殊檀想问什么,先她一步答了,放下袖子,“看来是走到别的地方去了。”   他反手在肩后摸了摸,找到蛊虫所在的位置,背对着李殊檀,忽然抖开宽松的衣衫,领口堆叠到臂弯,露出同样光洁的后背。白衣如流云,黑发如瀑布,发丝间露出平直的肩和藏在肌肉间略有起伏的蝴蝶骨,而在肩下,青黑色的线条交织在一起,粗细浓淡不同,仿佛一朵正在盛开的山茶。   李殊檀看着还在延伸的线条:“这蛊……会变吗?”   “是会动,平日里就在皮下游走,但睡着的时间多。这回是被醉骨激醒了。”崔云栖懒得管蛊虫走到哪儿,“投在外边的纹样会变,这会儿该是山茶,就是我阿娘那一支的纹,有时候或许会变成蛇纹、蝶纹或是日月。不过都是些蛊虫放出来的东西,附会罢了。”   他这么说,李殊檀当然不深究,只看着还在变动的蛊纹,指尖按在最浓的那个点上,顺着蔓延的线条轻轻向外抚。   崔云栖任她轻抚,调笑:“殿下是赏脸,觉得这纹不错?”   李殊檀不答,她盯着那朵渐次绽开的山茶,缓缓低头,直到略微发颤的嘴唇贴在上边。她闭上眼睛。   肩后的触感太微妙,短短一瞬,崔云栖就明白落在上边的是什么。或许是温泉池里蒸出的热气太热,或许是坠落的紫藤太香,那个瞬间他脑内有什么东西炸开,让他猛地回身,直接把李殊檀按在了池边。   李殊檀茫然地睁开眼睛,正对上崔云栖的脸。   那张脸真是漂亮,在棺材里躺了一路还是漂亮,每一处都恰到好处,他低着头,五官笼在背光的阴影里,五官就显得深邃,眉眼间异域的感觉强化,浑如传奇上所说的昆仑仙人。但仙人不会在池边按着无辜的女孩,也不会衣衫半褪,露出胸口以上的肌肤。   池里蒸出来的热气越来越多,崔云栖身上也在冒热气,在池水里泡过的肌肤格外滑腻,让李殊檀想起牛乳那样的东西。他的头发就是化在奶酥上的龙膏,柔顺地从肩头滑落,从他的脸颊笼到李殊檀的脸颊。   李殊檀闻到池水的热气、紫藤花的微甜,还有崔云栖熏在衣领上的香气,大概是和他贴得太近,她也热起来,后背沁出一层薄汗,红晕迅速浮上脸颊。   “你……”她呆呆地看着越来越近的崔云栖,不知怎么的,视线定在他泛红的唇上,又想躲,又不想躲,整个人僵在池边,只觉得池水吃透衣袖,顺着布料往上漫,热气蒸得她昏昏沉沉,几乎要晕过去。   崔云栖神色不变,单臂撑在李殊檀肩侧,慢条斯理地抚开她黏在脸上的发丝,朝着她渐渐俯身。   笼在身上的阴影扩大,眼前的人贴得越来越近,李殊檀的睫毛迅速发颤,到最后干脆死死闭上眼睛。   想象之中的触感却没落到身上,崔云栖只在她唇间极轻地吹了口气,声音低柔,天然地含着淡淡的笑意:“算了,暂且放你一回。”   作者有话要说:  鹤羽:要不是怕惹麻烦我就……   阿檀:(冷静地拿起晋江发的小剪刀)   鹤羽:……我就也不怎么样(。)   -感谢在2020-06-02 16:15:13~2020-06-09 16:39: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沙澜之岸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风的信徒、41535972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杜旁 10瓶;桃花雨纷纷 4瓶;烟阑 3瓶;爱嗑瓜子的仓鼠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4章 短褂   他最后在李殊檀唇上若有似无地压了一下, 掌根一撑,利落地翻身起来。李殊檀僵了会儿才睁开眼睛,只看见崔云栖顺手拨过原本漫在她身上的长发, 勾到耳侧时大袖垂落,落在她眼里就是个半藏在雾气里的侧影:“回去吧。我再泡会儿。”   刚从热气和香气的牢笼里出来, 说不上惊魂未定,一颗心总跳得不太对劲, 李殊檀缓缓起身,略有些别扭地说:“那我就先回去了,过几天再来看……唔, 说起来我还没问, 你什么时候能好?”   “谁知道呢。”崔云栖并不正面回答,右手拨开浮在面前的紫藤花瓣,左手拎在自己襟口, 半侧过身, 笑吟吟地问她, “我真要再泡会儿,殿下再不走,是打算共浴?”   李殊檀有那么一瞬想点头,诈一诈他的反应, 若是她印象里的那个少年, 恐怕会脸红到一头闷进水里吐泡泡, 但她再一想,又回想起自曲江再会以来崔云栖做的一桩桩事,这人何止是毫不脸红,简直是游刃有余,怕不是要直接伸手把她扯进水池子里。   “……就不必了吧。”她心说人怎么变得这么快, 轻咳一声,状似无意地一步步后退,也就只敢在称呼上强行给自己撑起点面子,“既然这温泉能化毒物,想来珍贵的很,还是崔卿独享吧。我先走了。”   退到差不多的地方,她火速转身,甚至小小地跳了一下。刚往外挪了两步,李殊檀又不放心,回头看他一眼,立即转过头,这回不再犹豫,闷头向外冲。   崔云栖无奈地笑笑,轻轻摇了摇头,手上顺着原来的方向一扯,宽大的白衣顿时委地。他顺势滑入水中,温泉水从四面涌上来,漫到肩后,立即涌上来一股火辣辣的刺痛,从皮外烧到骨内,痛得他整个人都微微颤抖,背后陡然浮出一层细细的汗。   他换了几口气,忍住那种犹如针扎火灼的痛,低头看着水面上又积起来的花瓣,极低的声音从喉间钻出来,如同叹息:“……我吃这么多苦,若是你阿兄再不放过我,可就没人性了……”   李殊檀自然不知道崔云栖念叨的是她,她也没听见,只顾一路往外跑,嗅着一路的紫藤花香,总觉得身上缠着挥都挥不掉的水汽,手腕仿佛还蹭在那身白衣上,细细滑滑,莫名地让她面红耳赤。   出了花廊,让风直接吹在脸上,李殊檀才觉得舒服一点,一口气还没缓过来,阿凰的头突然探过来:“你的脸好红啊,是碰温泉了吗?”   李殊檀一惊,猛地后退半步,语无伦次:“……啊?没有啊……不算吧,只是让水汽熏的,里边,嗯,确实很热。”   “这倒是,里边好热的,所以我才不喜欢。”阿凰跟着点头,热情地撺掇李殊檀,“你身上也没毒,别泡那个温泉,太热了,现在这个天气应该泡冷的池子,我可以带你去我最喜欢的那个。”   “不用了,我不怎么喜欢泡汤。”李殊檀礼貌地拒绝,拍拍阿凰的肩,“谢谢。”   阿凰完全不介意被拒绝,把话题拨回最初见李殊檀时问的那个问题:“我还是想问你,你真的要同我哥哥生孩子吗?”   “是成婚。”李殊檀也不知道这孩子哪儿来的执念,无奈地叹了口气,耐心解释,“不是为了生孩子,但成婚后说不好会不会有,也许会有吧。”   阿凰看着才十岁上下,李殊檀不太好把成婚和生孩子之间的联系说得太细,含含糊糊地糊弄过去,阿凰也半懂不懂的,隔了一会儿,说:“可是我阿妈说,哥哥不能生孩子啊。”   “哪种不能?”李殊檀眉尖一跳。   “这还有哪种?不能就是不能啊。”阿凰本来就没听明白云珠夫人当时的话,按自己的想法想了一圈,还是老老实实地重复云珠夫人的说法,“阿妈说他太久没碰毒了,你们汉人的毒其实还挺厉害的,他直接吃下去,王蛊有点反应不过来,他的身体就坏掉了。所以现在不能生孩子。”   李殊檀沉吟:“以后也不能吗?”   “不能吧。”阿凰瞎猜了个比较悲观的结果,认真地劝李殊檀,“我还挺喜欢你的,因为你又高又漂亮。你要嫁给我哥哥就太可惜了,他没有蛊,不能和你生孩子,长得还不漂亮。”   李殊檀沉默片刻,没正面回答:“你觉得他的模样,不算漂亮的吗?”   “哪里漂亮,和阿妈差得远了!”阿凰提起这个就气鼓鼓的,“寨子里最漂亮的人明明是阿妈!”   李殊檀不太懂这怎么能放在一起比,她回想一下云珠夫人那张和崔云栖有三分相像的脸,总之还是先点头认同阿凰:“你说得对。”   “嗯!”阿凰跟着使劲点头,试图提供佐证,“我说真的,以后不知道,现在阿妈肯定是最漂亮的人。过两天是踏歌,周围几寨的人都会到这里来,我带你去玩,你就知道啦!”   **   踏歌是什么东西,李殊檀到底也没懂,只猜是苗寨里盛行的某种聚会或节日,约定倒是这么定下了,当天阿凰还像模像样地模仿汉人的规矩,给李殊檀送了张帖子,外边是那个意思,里边的字却写得歪歪扭扭,实在不太好看。   小孩子有趣就有趣在这种地方,李殊檀倒没嫌弃,只找了个匣子小心地放好,安然地等着阿凰来找她。   但到了踏歌那天,她最先见到的却不是阿凰,见到人的地方也不是帖子里歪歪扭扭说的庭院。   李殊檀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就看见榻边坐了个人,斜斜地倚着,一双腿十分随性地叠着,筒裤上蜡染的蝶纹仿佛成群坠落,简直要飞到李殊檀身下的竹榻上。   “你……”李殊檀被他吓得整个人弹起来,拥着薄被遮在胸前,傻愣愣地看着他,“你什么时候……不对,你怎么进来的?!”   “你没关门。”崔云栖姿势都不换,懒洋洋地看她,“这地方也没人拦我。”   李殊檀默了一默,懂了。她是如同使者的长公主,云珠夫人为她单独划出个庭院,没有通报没人敢随便进来,毕竟冒犯长公主的罪名一般人担不起;崔云栖则是云珠夫人的长子,当然可以是这个例外。   她摸摸鼻尖,没搭理他,再眨眨眼睛,等眼前那层初醒的迷雾散去,才彻底看清眼前的人。   幼时住在苗寨,崔云栖穿起苗人的衣服来毫不怪异,短褂筒裤,蜡染的蝶纹,银坠子拢住长发,有种迥异于宽袍广袖或是圆领袍的风情。更妙的是天热,上半身的短褂又短了一截,下摆只到胸腹之间,大大方方地露着一截劲瘦的腰,腹部恰到好处的肌肉一同袒露在外边。   “怎么,”崔云栖注意到李殊檀的视线落在哪儿,轻轻一挑眉,“殿下想不想摸摸?”   “……”   “不摸。”李殊檀藏在被子里的手紧握成拳,面无表情地别开头,憋了一会儿才缓缓松手,偷偷瞄了崔云栖一眼。   这一眼自然被崔云栖捕捉到,他还是那个斜斜倚着的姿态,似笑非笑:“殿下真不想摸吗?”   “不想!”李殊檀忍住出拳揍他的冲动,没忍住刚才就压在喉咙里的话,“你到底后来遇上什么了,怎么能和当时在范阳时差这么多,都不像是一个人?”   一句问出口是舒服,但脱口而出的瞬间,她忽然意识到这话背后的含义不太对,恐怕要勾起双方都不太美好的回忆。李殊檀顿时有些紧张,不动声色地攥住了被角,随时准备解释。   “我?”崔云栖压根没给她这个解释的机会,上下看了她两眼,淡淡地说,“我遇上个骗子,骗我说要等我回来,结果自己跑了,害我颠沛流离一路到长安城。这个骗子还盯着我看,偏偏要嘴硬说不想摸。”   后半句调笑的意味太浓,李殊檀一时顾不上解释前半句,面色一红,支支吾吾地嘴硬:“……看看而已,谁让你穿那么短的。”   “我穿得短,你就能随便看了?”   “我那是……”李殊檀憋得脸上更红,配上个刚醒过来的脑子就更弄不清状况,干脆破罐破摔,单手把薄被缠在身上,整个人朝崔云栖扑过去,直接把他扑在了榻上。   竹榻单薄,撑不住这突如其来的一下,一阵摇晃,恍惚像是风吹过竹林。李殊檀居高临下地看着被她扑在下边的崔云栖,恶狠狠地下手,按在他光裸的腹部。   他平常喜欢穿拖沓的大袖,层层包裹,总显得裹在里边的身子瘦,乍一穿这种半贴身的,才显出均匀的身段,腰部瘦而有力,腹部肌理分明,李殊檀的手按在上边,摸到的肌肤细腻,贴着掌心,手感柔韧相当不错。   “孤身一人跑到我这里来,还穿这种短褂,不就是想让我摸吗?”李殊檀趁机多按了几下,没忘记冷酷地一笑,“好啊,那我就如了你的愿!”   作者有话要说:  小学鸡谈恋爱就是这个样子的(缓缓吐烟)往下摸是不敢往下摸的,也就占点便宜这样子勉强维持生活(x)   请个假,如果下周我没更新那就是被期末鲨了,忘了我吧bushi   熬过期末以后更新频率会上去的,我也想尽快完结_(:з)∠)_感谢在2020-06-09 16:39:22~2020-06-16 18:03: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Estrella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passion、章璋、戏无言、momo、二呆 10瓶;昼夜分离 5瓶;奶盖莓莓 4瓶;烟阑 3瓶;璇玑、桃花雨纷纷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5章 踏歌   这话她自认说得十分狠厉, 颇有民间传奇中强抢民女然后被少侠一剑戳死的恶霸的风采,且这路过的少侠还必定是白衣翩翩一尘不染。可惜现在由她强抢的不是民女,是个放传奇里恐怕也不是什么正面角色的家伙, 崔云栖任由李殊檀按在腹上,一脸风轻云淡的笑, 甚至还有闲心抬手,漫不经心地替她把垂落的发丝挽到耳后。   李殊檀反而有点微妙的心慌, 说话都有一瞬间的卡壳:“你……干什么?”   “没什么。”崔云栖松手,手臂自然地放回竹榻上,枕着一头漆黑的长发, 一副任君采撷的样子, “殿下是不是忘了点什么?”   “什么?”李殊檀更慌,“我能忘什么?”   崔云栖微微一笑,稍垂下眼帘, 视线矜持地在她领上瞟过:“殿下夜里, 是不是不穿衬里?”   李殊檀顿住了。   这时间天热, 长安城里早该用冰了,南诏相较又在西南,就更热,屋外绕水栽竹都不管用。李殊檀最初是听着虫鸣硬熬到后半夜, 昨晚也不知怎么的, 恶向胆边生, 干脆把寝衣里的衬里脱了,只穿着宽松轻软的寝衣,总算是能勉强睡着。   刚看见崔云栖时她还记得用薄被遮一遮,然而刚才这一通折腾,缠在她身上的薄被掉了半床, 寝衣的腰带松松垮垮,她还撑在崔云栖上方,只要他往下一瞥,就能透过散开的领口看个清清楚楚。   “不错。”李殊檀强装冷静,缓缓起身,缓缓拢紧略微敞开的襟口,连声音都是轻缓的,仿佛是在偌大的正殿内接见朝臣,“崔卿倒是挺敏锐的。”   崔云栖并不回应,又笑了笑。   李殊檀当即有些坐不住,欲盖弥彰地咳了一声:“笑什么?”   崔云栖还不回答,轻轻巧巧地看着她,面上的笑意深了些。   李殊檀干脆也不说话,抿住嘴唇,盯着他。   崔云栖微笑着盯回去。   “……笑什么笑!”互相盯了一会儿,李殊檀绷不住了,左手狠狠地一把裹紧被子,腾出右手,满脸通红地去推崔云栖,边推,边乱七八糟地威胁他,“出去,不许看,也不许想,不然我就效仿前朝的长乐大长公主,剜了你的眼睛!”   崔云栖顺势被她推离榻边,起身站在不远不近的位置,断了这扯下去能没完没了的话题,反正他确实什么也没看见:“既然有这个力气把我推出去,想来殿下也醒了。今日踏歌,还请殿下梳洗,我在外边等你。”   “可我和阿凰约……”   “我去提过了。”崔云栖笑笑,“殿下请吧,过会儿有人送衣裳来。”   他没给李殊檀反应的时间,说完就朝竹楼外走,眼看着一只脚踩到门外,又忽然半侧过身:“对了,我记得让长乐大长公主剜了眼睛的,是她的男宠吧?”   李殊檀只来得及听见这么一句话,看见他面上意味不明的笑,再之后就是门合上时门角铃铛的脆响,带起的一阵风吹到榻前,混着屋外的草木香气和崔云栖身上的,糅在一起居然暖融融的,熏得她脸上更红。   她无意识地揉搓着被角,半晌,忽然懂了崔云栖那句话的意思,一股热气直冲上来,让她愤愤地一拳锤在了被面上。   ……十句话里八句是挖坑,就不该和他说话!   又被调戏了的长公主闷头气了一会儿,刚跳下榻,果然有人来送换洗的衣裳。托衣盘的和捧木盆的侍女都轻手轻脚,不论是在李殊檀洗漱时适时递上用具,还是帮着她换好衣裙,全程动作轻柔麻利,从头到尾都没抬头看她一眼。   竹楼里没放能照出全身的大镜子,李殊檀走出去时还有些别扭,总觉得身上有地方不对劲,只能对着屋外的溪水当镜子。左照右照,她的气也消了,随口问边上安静等着的崔云栖:“这是你们苗人的衣裳吧,我穿起来不奇怪吗?”   “我大概也算不上什么正儿八经的苗人。”崔云栖轻轻一叹,纠正李殊檀。   苗女的衣裳宽松,对尺寸要求不高,他挑的时候就只对着裁缝草草比划了几下,结果穿在李殊檀身上倒是正好,半截袖的短褂,蜡染的筒裙,看着就是苗寨里妙龄的少女,夜里踏歌时恐怕有不少同龄的年轻郎君要借机往上凑,解下配饰相赠。   崔云栖略略一想,状似无意地摸了挂在自己颈下的银饰,替李殊檀佩上:“加点东西,看着是不是好些?”   李殊檀哪儿懂这是什么风俗,湍湍的溪水也照不出脖子下边的银饰,她想想阿凰身上叮叮当当的饰品,含混地点头:“可能吧。说起来,踏歌到底是什么?”   “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得去了才知道。”崔云栖往院门走了两步,半侧着身看她,“请吧,殿下。”   **   李殊檀就这么跟着崔云栖离了竹楼,一路往寨中走,从太阳斜斜地挂在东边到隐约现出月亮的影子,她让崔云栖带着在寨中玩了大半天,才模糊地明白踏歌是苗人的节日。附近几个寨子的苗人在此聚会,彼此间交换货物,夜里还有坐下来相谈歌舞的晚宴。   李殊檀混不进去,也听不懂苗语,崔云栖去了边上暂设的集市,她就乖乖地坐在藤椅上等,一脸茫然地看着人来人往。路过的苗女见她这模样呆得可爱,谨慎些的只捂着嘴朝她笑笑,胆大的就跑过来递给她一枝花,等她收了就笑眯眯地说几句苗语,甚至亲昵地和她贴一下额头。   来送花的都是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做的打扮也都是短褂筒裙,李殊檀看见一张张秀丽的脸,听见叮叮当当的银饰,让女孩们身上一阵阵的花香熏得晕晕然,面前陡然塞过来一只巨大的花盏,最先想到的都不是这花从哪儿来,而是藤椅上早就堆满了花,压根没地方放。   她拍拍已经缠满花枝的扶手,又拍拍怀里已经堆满的花,无奈地看向捧着花盏的陌生郎君,示意实在是无处可放。   那郎君脸上又红了一层,用苗语说了句什么,直把花盏往前递。   李殊檀不好意思拒绝,但总觉得这花盏不能随便接,正僵持着,藤椅扶手上压过来一只手,有人在她身边坐下,顺手把她怀里的花枝放到一边。   递花盏的郎君一眼看到别在李殊檀衣襟上的银饰,愣了一瞬,收了花盏,讪讪地退下去了。   崔云栖看都不看他,把木碗递给李殊檀:“喏,你刚才想喝的米浆。”   木碗浅窄,米浆在里边只盛了八分满,李殊檀正渴着,接过喝了几口就见了底。她意犹未尽地舔舔沾到嘴角的甜浆,顺嘴道谢,视线还落在远处,刚巧是先前递花盏的那郎君身上。   “舍不得那花盏?”崔云栖收了木碗放在一边。   “那倒没有。我只是觉得奇怪,”李殊檀低头拨拨缠在藤椅上的那些花,“之前也有娘子来送我花,我就接了,这些都是她们送的。那这些花……该不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吧?”   “不是。是见你漂亮,苗女直来直往,心里喜欢就送。至于刚才那个……”崔云栖顿了一下,并不挑明,他往边上看了一圈,伸手掐了根新鲜的草,“算了。”   “这是什么?”   “虎耳草。”   “我知道这是虎耳草,我还知道这东西到处都是。”李殊檀指指周边,“我是问你,你突然摘这个,是什么意思?”   “是替你拒了刚才送来的花盏,”崔云栖捏着泛红的草茎,捻转一圈,放到李殊檀膝上,“聊作补偿的意思。”   李殊檀看看膝上孤零零的一根草,何止是不能和刚才那郎君递来的花盏比,光是躺在苗女们送的花枝里,都显出无比的寒酸,并且这寒酸中还混着一丝凄凉,凄凉中又有一点嘲讽。   她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出手精准,一拳锤到崔云栖胸口。   崔云栖捂住胸口,痛苦地呜咽两声,然后结束十分配合的表演,起身拍拍筒裤上沾到的花粉:“不玩了。过会儿是歌舞,苗寨里的舞粗陋,比不上长安教坊,就不伤殿下的眼睛了。我带你去别的地方。”   他保持着半弯腰的姿势,向着还坐在藤椅上的女孩伸手,“还请殿下赏脸?”   李殊檀轻哼一声,保持着十足骄矜的神色,手倒是很平易近人地伸出去,恰好搭在崔云栖掌心。   崔云栖轻轻一笑,顺势一拉。   原本堆积在李殊檀膝上的花枝扑簌簌地下落,掉在脚边,让她像是传奇里的脚下生花的花仙,而她唯一捏在手里的,正是刚才那根随手折来的虎耳草。   作者有话要说:  真正的恋人:秀美、活泼、真诚、直来直往,会送各种的漂亮fafa,身上还香香的   虚假的恋人:崔云栖(。) 第56章 星河   李殊檀第一次见这样矛盾的地方。   往前看是广阔的深潭, 如镜的水面倒映出环潭的山峦,夜里的山是靛青色的,水也是靛青色的, 仿佛天上坠落的颜彩化作山石,又化在水里。水面上浮着一层白雾, 白雾里又有星星点点的荧光,四面无风, 偶尔有一两声虫鸣,安静得像是天地初开,从未有人踏足。   往后看却是竹屋林立的苗寨, 穿过刚才一路过来的竹路, 这会儿正是踏歌最热闹的时候,年轻男女围着寨中提前布置的花坛对唱跳舞,周围的人应和着节拍击掌, 暖黄的灯光照在每个人脸上, 照得女孩们面庞红润如同扶桑花。歌声、笑声、银饰起落的声音和在一起, 分明隔得不算太远,传过来却只剩下极其细碎的声响,不仔细听就会忽略。   前方寂寥如仙境,后方又实实在在的是人间, 李殊檀看看前边, 又转身看看后边, 一瞬间有点恍惚。   “听不清的。那些竹子栽得太密,中间有溪水,到这里又有山,想听清声音恐怕两只耳朵不够用。”崔云栖看出李殊檀的迷惘,贴心地解释, 顺便往前走了几步,一脚踩进潭边停靠着的小舟里,借着星光和寨中透过来的灯光,上下检查木板,偶尔还在榫卯衔接的位置拍两下。   一圈检查完,他抬眼看边上傻站着的李殊檀,“过来,坐这里。”   “这能坐吗?”李殊檀嘴上怀疑,人倒是老老实实地跟着坐在崔云栖对面。身下木板和草席的触感坚实粗糙,让她安了三分心,“这又是哪儿?”   “是木舟。放心,涂了桐油后钉在岸边的,不是浮在水上。”木舟上有张小几,刚好卡在两人之间,崔云栖吹去上边薄薄一层浮灰,“至于是哪里嘛……我也不知道。总归是在寨子里,但又不贴近人住的地方,找个清净罢了。”   “这木舟是哪儿来的?”李殊檀将信将疑。   “重要吗?”崔云栖反问,下一句却不知道答的是哪个问题,“我小时候常来这里。”   “……哦?”   “因为这里没有人声,风景不错,水边还有药草,不怎么生蚊虫。”崔云栖看了李殊檀一眼,继续说,“那时候要学的东西太多,我又不是生来就会的,和寨里同龄的郎君也不是全合得来,越学越烦,干脆到这里来,看看天吹吹风,总归会舒服点。”   “学的东西很多?是指既要学苗人的,又要学汉人的吗?”   “差不多。不过我阿娘存着让我回博陵的心,没让我学多少,我连怎么制蛊都不知道。但我毕竟幼时在这里长大……”崔云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到这里突然中断,让李殊檀觉得后半句消散在水上的雾气里,再开口只剩下轻轻巧巧两个字,“算了。”   李殊檀同样看了他一眼。这地方到底不够亮,星月下根本看不出细微的表情,只看得出崔云栖果真是个美人,灯下美,月下也美。她皱了皱眉,低头盯着小几,小心地避开话题:“我觉得,唔,也不能说全是坏处,至少你一眼能看出缺月教的纹样,在这桩案上方便大理寺断案。”   “总不能放任他们在长安城里乱来。”崔云栖说,“否则以你阿兄的性子,怕是要踏平南诏吧。”   他说得没错。李齐慎何等凶暴,所幸生在乱世,平叛忙得他暂且没那个心思,若是生在承平盛世,恐怕铁蹄早就踏到了西域诸国,遑论一直偏安一隅的南诏。   但李殊檀不能提,也不愿想,她状似无意地笑笑:“不提这种没可能的事,叛乱还算不上平完呢,哪儿有这个空。我倒是没想到,你看着什么都不在乎,倒是对南诏挺有感情的。”   “算不上。”崔云栖轻轻摇头。这是他怀着对幼时故乡的眷恋,所能做的唯一的事情,但他回想起最初在苗寨的时候,竟然只有这视作否认的摇头,“我只是有时候会想,”   他顿了顿,轻轻地说下去,“若我生作女孩,我阿娘大概舍不得让我回去吧。”   李殊檀一惊,猛地抬头,动作大得手肘不慎撞在船沿,幸好这木舟钉在岸边,底下是石岸,要是在水上,这一下八成能让船侧翻。   然而崔云栖仿佛没有知觉,他保持着原来的姿态,坐在木舟里,腰背挺得笔直,漆黑的长发顺着肩背蜿蜒,发梢扫在衣摆和草席上,发间的银饰闪烁着微光。崔云栖微微低头,长长的睫毛垂落,表情藏在阴影里模糊不清。   如今这个俊美的男人坐在小舟里兀自低头,多年前幼小的男孩也该是如此。因为倘若一个苗汉混血的男孩被母亲认定要送回汉人的地方,他一定无法融入苗寨,来自母亲的美貌不是他的助力,只会是他被排挤的原因之一。   李殊檀忽然懂了。崔云栖哪里是带她来赏景,他是在这山山水水之间,向着她剖出幼时的自己;舟边的哪里是水,都是滔滔的血和泪。   一阵说不清的冷意从脊骨窜起,她指尖颤抖,牙齿都在打颤,嘴唇张张合合,吐出的只有一个字:“你……”   “我怎么?”崔云栖抬头,面上轻松自在,和李殊檀想的愁思截然不同。他反手从背后摸出一坛酒,“殿下,喝酒吗?”   “你……”情况转变得太突然,李殊檀一时反应不过来,舌头都有点儿打结,“你从哪儿摸的酒?”   “先前过集市的时候啊。”崔云栖一脸无辜,“殿下想喝米浆,我想喝酒,当然两样都取了。”   李殊檀想到那碗米浆,想到放在膝上的那根虎耳草,再想到由崔云栖牵着手走过竹林时落在身上的斑驳灯光,脑内的一团混沌全化作一句质问:“……你哪儿来的这么多手?!”   崔云栖才不回答,兀自去了酒坛上的泥封,顺手丢进潭里,落水不轻不重一声,荡起一圈涟漪,倒是惊得水面上的萤火虫四散,如同溅起星辰。   “没有杯子,”他把酒坛推过去,“殿下先请?”   李殊檀盯着他,缓缓抓过酒坛。   酒坛不大不小,刚好够她一只手提起来,里边的酒看不清颜色,但能分辨得出是极清澈的,她轻轻一晃,立即反上来一股香气,混着花香和草木香,仔细嗅才能闻到一点点发酵出的味道。   “这真是酒?”前科太多,李殊檀不太想相信崔云栖,“别是草药和米一起做的什么糖水吧。”   “是这个做法,但真的是酒。”崔云栖笑吟吟的,“且烈得很,殿下若不想大醉,只喝一口就好。”   李殊檀依旧分不清这句话的真假,低头啜了一口。   ……甜的。有些像是甜酒酿,但又不很像,尝到的不是发酵过的米香,更多的是药草的香气,入喉又有一丝丝的苦。   李殊檀抬头,对面的郎君仍是笑吟吟的模样,好像在看掉进陷阱里的猎物。   她撇了撇嘴,不知该说“果然”还是“竟然”,把酒坛推回去:“你又骗我?”   “没有。”崔云栖接过酒坛,也低头啜了一口,嘴唇抿过的地方刚好是李殊檀先前的位置。两个唇印叠在一起,很快又被坛里溅起的水液抹去。   “还说没有。”李殊檀哼了一声,把坛子拿回来,对准坛口,里边剩下的刚好够她一饮而尽。   和刚才啜的一口不同,这回是实打实的喝,半坛入喉,李殊檀尝到浓重的草药香,从舌尖到喉咙全是甜的。   然而这回涌上来的不是药的苦味,是另一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她想分辨,脑中已然模糊。   崔云栖无奈地叹了口气,看着李殊檀放下酒坛,默数不到五下,果然看见小几对面的女孩骤然软下去,半个身子滑到草席上,几缕长发顺着船沿滑落,蜿蜒着浸进水里。李殊檀迷迷蒙蒙地看他,迷迷蒙蒙地看天,面上浮起的红晕层层叠叠,像是上妆的生手不慎用多了面靥。   “我说过的,不想大醉,殿下只能喝一口。”崔云栖凑过去,“陛下那边……”   “不……不要提他,不要提。”李殊檀处于彻底醉晕过去之前的状态,神智不怎么清楚,勉强还能听懂,含含糊糊地拒绝这个话题,“我讨厌……不,我不想听。”   “这是‘剪枝’啊,殿下。他是你的兄长,但也是皇帝。”   这句话李殊檀就听不懂了,茫然地眨眨眼睛,继续车轱辘话:“我不想听……不听。”   “好,不说这种扫兴话。”崔云栖不强求,跃过小几到李殊檀那边,他低头,几乎要抵上女孩的额头,借着酒劲问她,“那我再问,殿下为什么喜欢我?”   “……喜欢?啊,是,喜欢……因为你漂亮、聪明……”李殊檀呆呆地顺着崔云栖的话,列了一堆乱七八糟的理由,说到中间忽然伸手,在崔云栖露出的一截腰身上摸了一把,“还有这么细的腰。”   崔云栖听得高兴,不介意她占点便宜,任由她胡乱贴在腰腹上,等着她继续摸。   李殊檀却只打了个小小的酒嗝,吐出来微苦的香气,她定定地看着面前的郎君:“因为我……我死了啊。”   崔云栖一瞬间眼瞳紧缩。   刚说了怪话的罪魁祸首又吐出一口苦香,睫毛颤了颤,这回没能再睁开,彻底晕在了药酒里。   崔云栖又叹了口气,缓缓起身。木舟里的空间狭小,又被小几分成两半,李殊檀半躺着,他只能委屈地收起双腿,拗着身子把自己塞在里边。他顾不上腰腿处扭曲的触感,看着李殊檀醉得不知今夕何夕的脸,半晌,跟着闭上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首先给各位读者姥爷磕头道歉!!我这么拖延还追到今天真的不容易!!从今天起我一定重新做人,种花,码字,jjc,做一个有始有终的小作者(爆哭) 第57章 交还   李殊檀又做了梦。   梦里是在崔府, 划给她的那间屋子里。正值盛夏,是芙蓉花开得最好的时候,沿着临榻的墙过去, 越过梳妆台,是扇特意敲出来的窗, 竹帘一卷,窗外贴着墙生长的芙蓉就蔓进屋内, 风来时枝条摇曳,枝头的花盛得让人担忧下一刻会整朵整朵地掉在地上。   窗前站着个人,从李殊檀的位置看过去, 面容拢在午后斑驳的光影里看不真切, 但她知道那是崔云栖。年轻的郎君难得穿了身贴身的圆领袍,浅青色的轻软布料,腰间束着革带, 显得身姿越发修长高挑。   李殊檀的身体也很难得, 分明是在梦里半真半假地回忆, 却不是缠绵病榻的委顿,居然能站起来,勉强往崔云栖的方向走过去。   梦里的空间不太正常,从卧榻到窗边本该没几步路, 但李殊檀觉得走了很久, 久得她从颤颤巍巍到灵活自如。而她到崔云栖背后站定, 才发现先前似乎看错了,他穿的不是利落的圆领袍,依旧是稍嫌拖沓的大袖,整个人框在窗里,衬着阳光和芙蓉。   “我瞧着芙蓉开得不错。”先开口的是崔云栖, 指尖轻压过芙蓉,“屋里素了些,让人折几枝来摆着,你觉得如何?”   李殊檀定定地看着那个背影,没有回答。   “不喜欢吗?”她向来不给面子且冷淡,崔云栖也不恼,反倒认真地分析起来,“也对,你不爱在屋子里摆花,换来换去的也麻烦,总有人要扰你清净。”   他想了想,转过身,低声问李殊檀,“不如随我一起出去走走?”   是他。是梦里的崔云栖。   只有在梦里,他才会对李殊檀这么温柔,亲昵得恰到好处,妥帖得仿佛传奇里才有的好夫君,让她满怀愧疚,曾经理不清的感情一股脑带到梦外,既想补偿那个人,又想再度得到。   ……但那都是错的。   没听见回答,崔云栖也不催促,安然地站在窗前,等着李殊檀说话,像是一贯的温柔体贴,又像是已经预料到了什么。   “……不。郎君,”李殊檀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看着那张依旧模糊的漂亮面孔,一字一顿,“我来同你告别。”   ——感谢你曾经对我施以援手,感谢你曾经包容我的痛苦与任性,感谢你让我在重来的这一回里撑过最初的时间。   ——然后,再见。   李殊檀闭了闭眼,右手的指尖猛地扣向掌心,果然在手里摸到一枚玉佩,玉质温润,云鹤环飞。   她缓缓抬手,掌心向上,把那枚玉佩递到崔云栖面前。   **   李殊檀恍惚地睁开眼睛。   这一觉睡得很长,长到日头都隐隐偏西,穿过竹林的阳光被切成一竿竿地晃到榻上,晃得她有点晕。睡了这么久,大概是做了场格外绵长的梦,但她又不记得梦见了什么,只觉得好累,好像在梦里做出了什么艰难的抉择,又觉得轻松,好像终于放下了一直压在心里的担子。   李殊檀晕晕乎乎地爬起来,在竹榻上坐了一会儿,什么都没想起来。她放弃和自己的脑子作对,慢吞吞地爬起来去洗漱。   天热归天热,昨夜打好放在屋内的溪水依旧冷得摸一摸都哆嗦,她迷糊地就着冷水洗漱完,端着水盆出去泼水。   门一开,屋外的景象涌进屋里,惊得李殊檀半个哈欠都噎了回去。   南诏湿热而多竹,竹楼多建得比地面高出小半层,屋外则栽着竹子,流淌的溪水、竹林和竹篱拼在一起,环着竹楼给她绕出个小院子。李殊檀在园艺方面的天赋有限,没本事打理,任由院子里的草木疯长,有几回凑巧碰上大簇的灌木开花,还挺好看,是和长安城里修整出的规矩繁盛截然不同的风情。   但她从没见过这样的景象。从竹楼那半层楼梯往下,一直到远处的竹篱,地上密匝匝地铺了一层花,红的白的蓝的黄的,单朵的双朵的成簇的成串的,凡是她能想到的颜色和花样,都能在地上看到。这些花显然是摘下来的,但不妨碍好看,也不妨碍蝴蝶误以为它们还开在枝头,整个小院埋在花香和花盏里,各色的蝴蝶在花朵间翻飞,何止是花开遍地,简直是各有千秋争奇斗艳。   这么多的花,不像是她住的竹楼,倒像是个特意腾出来养花的院落,而她是一整院花的主人。   李殊檀愣住了,呆呆地站在半截楼梯上,直到有人踩着溪水里的石头跳过来,从她手里接了水盆。   “是我哥哥摘的啦。”阿凰把盆里的水泼到竹篱笆外边,“昨晚他带你回来,之后还不睡,居然跑去摘花,摘这么多下来,活该今天起不来床,挨阿妈的骂。”   原来是这么来的花,李殊檀匆匆扫了两眼,真在里边看出几种熟悉的花,就在昨晚差点接了的那个花盏里。   她哭笑不得:“真是……算了,你怎么来了?请进。”   “我来找你玩啊,但是之前外边的人说你没出来过,是刚刚醒吗?幸好醒了,不然到天黑这些花就不好看了,而且会坏掉。”阿凰跟着李殊檀进楼,十分不把自己当外人地蹦跶了一圈,在榻边的矮柜上看见根到处都有的草,“诶……虎耳草?是我哥哥送你的吗,还是你自己摘的?”   “啊……是他送的。”醒过来时这根虎耳草别在襟口,李殊檀不知怎么的就顺手放柜子上了,这会儿想想外边一院子的花,越发显得寒酸,她赶紧替崔云栖挽回面子,“外边的花我喜欢,但这个我也喜欢的!所以才……”   “他都送你虎耳草了,为什么还跑去摘花啊。”阿凰完全听不出李殊檀的句中深意,盯着虎耳草看了一会儿,跳到一边,“真是奇怪的人。”   李殊檀一愣:“虎耳草有什么特别的吗?”   “当然有啊。”   李殊檀更愣。   阿凰也愣,仰头看着李殊檀,无辜地眨巴眨巴眼睛。   “哦,不好意思,我忘了你是汉人了。”面面相觑一会儿,阿凰尴尬地抓抓脸,不好意思地给李殊檀解释,“在我们这里,送花是喜欢你,想送给谁都可以。如果是女孩送你花,那就接下;如果是男孩送你花,就是想和你在一起,就在这回踏歌的时候。但是虎耳草嘛……”   她看了李殊檀护在手里、已经半蔫的草一眼,鼓了鼓腮帮,“就是想和你一直一直在一起。按照你们的规矩,就是要成婚,以后不能再给别人送花,也只能和你生孩子。”   李殊檀一瞬心惊,护着虎耳草的指尖都僵了一下,说出口只剩下不轻不重的两个字:“……是吗。”   “是啊。但是,嗯……别想了,他送你这个,也没什么用。”阿凰停顿一下,坚持之前的说法,“我告诉过你的,阿妈说他的身体因为毒坏掉了,不能和你生孩子了。”   “我不介意。”李殊檀只摇头,小心地把虎耳草放回柜上。   “是嘛……真的不要紧?”   “不要紧。”   阿凰眉头紧皱,盯着李殊檀,一脸等她幡然醒悟的表情。然而足足盯了半盏茶,李殊檀还是没松口,阿凰长长地叹了口气,鼓起半边脸颊,颇有点自暴自弃的意思:“……好吧好吧,我会想办法的!”   “办法?”   “嗯!我知道怎么治他,但我还没学那么难的制药,阿妈调的药都藏着……我去试试看,偷一个出来,这样就能治好我哥哥啦。”阿凰一开口,鼓起的半边脸颊缓缓消下去,她吸了口气,把另半边的脸颊鼓起来,“我之前听阿妈和哥哥说话,你们是不是快要走了?”   “我不着急。”李殊檀戳了戳阿凰鼓起的小脸,“看你哥哥调养得如何吧。”   “……那就是要走了。”阿凰扁扁嘴,任由李殊檀戳完,她抹了把脸,“总之你等着吧,等你们走的时候,我偷偷把药给你!”   作者有话要说:  阿凰,反向助攻第一人(x)   虚假的恋人不仅只送1根草,还能送1院子花bushi 第58章 纠结   一只瓷瓶。精细、小巧, 外层镀着双蛇环绕的银纹,一只手就可以结结实实地掩在掌心。   这瓷瓶是阿凰给她的,李殊檀当日以为是小孩子一时兴起, 不指望阿凰真能从云珠夫人那里窃来灵药。之后几天也确实没有动静,但在今早, 即将离开南诏回长安城的船队停靠在码头,云珠夫人带着的人和当时来迎接时的一般无二, 只是中间多了个盛装的阿凰。   小孩子藏不住心思,阿凰脸上写满了不舍得,对崔云栖这个兄长倒是懒得多看一眼, 只黏黏糊糊地贴着李殊檀, 一双大眼睛像小鹿或者小狐狸那样盯着她。   送李殊檀上船时阿凰突然揪住她的手,一个动作,就有什么小小的东西从她手里滚到了李殊檀手里, 然后她两步跳回岸边, 朝着水上使劲挥手, 看着就是个活泼天真的小娘子,除了李殊檀,谁都不知道刚刚有这么一场隐秘的传递。   她喊的倒是和药相关的事情,该怎么用药全藏在话里:“嫂嫂下回来的时候带酒来吧, 我还没喝过长安城的酒呢!一定泡什么都好喝!”   该是化在酒里, 里边盛的却不是李殊檀想象的丹丸或是药水, 而是一层白腻的脂膏,看着像是凝固的油脂,闻起来一股苦涩的药香。刚开瓶时她还不怕死地蘸了一点抹在手腕内侧,既不发痒也不红肿,只有腕上多了股药香。   这东西不像用来吃的灵药, 倒像是香膏,李殊檀拿捏不准到底该不该用,躺在榻上,直勾勾地盯着手心里的瓷瓶。   舱外有脚步声,旋即是门帘撩开的声音,昏黄的光斜斜地照进室内,李殊檀一个激灵,下意识地闭上眼睛装睡。   “已睡了么。”站在门口的人往里瞄了一眼,低声说了一句,转身要走。   “……没睡!”李殊檀脱口而出,半撑起身才觉得自己发傻。装睡是下意识,挽留也是下意识,但都入夜了,本就是该睡的时候,这人要走就随他去,干什么开口留他。   李殊檀在心里恨自己管不住这嘴,但起都起来了,只能铺平堆叠到膝上的被子,随手把瓷瓶藏到枕下,抬眼看还站在门口的人:“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崔云栖和阿凰不愧是一脉相承地不拿自己当外人,风灯往门口一挂,十分自然地进门,“起风了,船上摇晃,我来看看殿下。”   风灯挂在门口,照出崔云栖的模样,长发仍像在苗寨时那样,拿银饰松松地固定在背后,身上的衣服已换回了汉人的,宽松的寝衣外边披了件防风的外衫,看来真是要睡了,突发奇想过来的。   李殊檀奇了:“你真没事?”   “刚才风大,怕再不停,船晃得厉害,殿下独自在舱内害怕,不如过来陪陪殿下。”崔云栖拢起衣袍,紧挨着榻跪坐下来,“可惜这会儿风都快停了,倒是没给我机会。”   “去你的吧。”李殊檀一听就知道他后半句是胡扯,跟着他胡扯,“知道风停了还过来?老实交代,是不是觊觎本公主的美貌。”   崔云栖微微一笑,并不说话。   俗话说灯下看美人,这么个长发漫卷的美人坐在榻边,李殊檀为自己刚才那句话红了红脸:“说实话,到底来干什么的?”   “真是来看看殿下的。”崔云栖一脸纯良,“若是殿下要歇息了,我立刻就走。”   李殊檀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没好意思顺势让他滚,往榻内侧缩了缩,别扭地拍拍前边空出来的位置:“算了,上来吧。底下没铺毯子,别硌着膝盖。”   崔云栖从善如流地脱了木屐上榻,且不是和李殊檀对坐,直接在空出的位置上躺下来,行云流水地仿佛是在自己榻上。   李殊檀被他打了个措手不及,但人是自己放进屋的,榻也是自己让他上的,这会儿再改口让他下去未免显得小气,她思虑良久,干脆跟着往边上一躺,绝不坐着吃亏。   崔云栖没想到她能跟着躺下来,密匝匝的睫毛颤了颤,人倒是纹丝不动。他轻笑一下,缓缓闭上眼睛。   李殊檀轻咳一声,怀着最后一点乱跳的羞耻心,背过身贴在舱壁上,被子卡在两人之间,算是个毫无威慑力的屏障。   一个平躺,一个侧卧,两人都不说话,船外不知何时又起了风,吹得河上荡起水波,夜泊的船在水上摇摇晃晃,晃得照进舱内的星月碎了一地,直淌到榻角。   李殊檀背对着崔云栖,指尖在舱壁上勾勾画画,含混地说:“……没想到我们还有这么一块儿躺着的时候。”   “往后还多着呢。”   “嗯?”   “殿下亲口答应说要嫁给我,”崔云栖安然地闭着眼睛,“难不成往后公主府里,我连殿下的榻都上不得?”   李殊檀指尖一僵:“你真要娶我?”   “殿下是什么意思?”崔云栖睁开眼睛。   “没什么意思啊……就是,”李殊檀皱了皱眉,想着这话怎么说比较正常,焦躁地按下去,按得指甲微微泛白,“我想过了,成婚毕竟不是小事,你不再考虑一下吗?”   崔云栖默了默,半晌,缓缓侧身,对着李殊檀的后背,咬字阴恻恻的:“我看是殿下不想成婚吧?怎么,真想效仿前朝的长乐大长公主,只想让人做入幕之宾?”   他冷笑一声,右手挪到李殊檀脸上,精准地揪住她颊侧的软肉,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想都别想。信不信我弹劾你。”   这一句不只是语气,连称呼都变了,脸颊还让崔云栖揪在手里,李殊檀迅速认怂:“不是,我才没她那种心思。你先松手,松手!”   崔云栖在女孩柔软的颊侧又捏了两下,意犹未尽地收手:“那是什么心思?”   李殊檀也默了默。先前在紫宸殿里,她以为崔云栖必死无疑,当然什么都能答应,但如今即将回长安城,冷静下来一想,冒出来的就不只是爱慕这回事。不是少女情思,也不是别扭,更不是看不起自己,只是顺着当世郎君固有的念头,忍不住要多想。   “若你真娶我,君臣之别,别说是大理寺卿,就算将来拜相,记在史书上,放在最前面的,也是驸马都尉。”李殊檀闷闷地说,“可你是博陵崔氏的郎君,今年的状元郎,不会和旁人一样觉得自己吃亏吗?”   “原来殿下是在想这个。”崔云栖轻轻笑笑,“我倒是觉得挺好。往后的人翻看史书,见我吃着长公主的白饭,再看史书上夸赞殿下美貌,恐怕还要羡慕我呢。人死如灯灭,百年后你我都是白骨陈沙,让活人艳羡我一回,求之不得。”   他翻了个身平躺回去,小小地舒展身体,语气轻松,“骂我的自然也有,不过八成是既没有美人作陪,又吃不了美人家的白饭。我就喜欢看他们气急恨急的样子。”   李殊檀:“……”   她把对此的评价吞回去:“那我问你,你身上的蛊……唔,还有毒……状况如何?”   “尚好。蛊让醉骨激醒,睡回去要些时日,再过一阵子就好了。”   “让蛊睡回去的药,云珠夫人没有吗?”   “有。”可惜药效不止这个,崔云栖懒得和李殊檀解释,毕竟真解释起来,可能要吓得她退避三舍。他想了想,毫无心理负担地装可怜,“只是那药用的药材精贵,我阿娘舍不得给我用。”   李殊檀果然信了,焦躁地动了动腿。过了会儿,她转成面对着崔云栖,手臂越过被子搭在他腰际,额头抵在他肩上,安慰似地在他身上拍了拍。   崔云栖在她手背上拍回去,拍了两下,翻身起来:“不早了,风也该停了。我回去了,殿下好好歇息。”   “怎么突然回去?”李殊檀跟着坐起来,“你困了?”   “倒也不,只是晚睡伤身。”崔云栖套上木屐,回头朝着李殊檀笑笑,顺手把长发挽到背后,起身往外走。   本就是不速之客,在的时候盼望他早些回去,真要回去,又有点微妙的不舍。李殊檀呆呆地看着崔云栖一步步往门口走,目送他快到门口,寝衣宽松的郎君忽然急匆匆地回来,大袖和长发一同垂落。   “突然想起来,殿下先前问我的问题,还有一个没答。”   李殊檀茫然地看他:“嗯?”   “殿下所言不错,”崔云栖微笑,低头在李殊檀额头上落了个轻轻的吻,“臣觊觎得很。”   作者有话要说:  翻译成人话就是“我馋你身子”(ntm)   鹤羽,软饭硬吃(x)感谢在2020-07-06 17:08:33~2020-07-08 19:31: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沙澜之岸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爱嗑瓜子的仓鼠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9章 木簪   毕竟在回京的水路上, 同行的还有出自长安城的使臣,崔云栖的那句话更像当夜的笑谈,说过就算了。之后的路上, 他确实夜夜都到李殊檀的船上探一探,但再没进过船舱, 都是提着盏风灯在门口照一照,照出个修长漂亮的影子。   他在灯下冲着舱内笑笑, 李殊檀就也回个笑。遥遥相望一瞬,提灯前来的郎君返身回去,流到李殊檀榻前的就只剩下岸边灯影江上秋月。   船在江上行行停停, 回长安城时夏天已过, 天街两侧落满焦黄的枯叶,风大时甚至能擦着地面飘过。使臣得回鸿胪寺,身后没人盯着, 李殊檀故意走着走着往街边挪, 准确地一脚踩进落叶里, 一路踩到东市。   “……都走了啊。”踩叶子容易上瘾,她低着头,一边一脚一片,精准地踩出一连串的声音, 一边和崔云栖说, “不过说起来, 在南诏那会儿,这些人也没怎么出现过,也不知道是去干什么的。”   “更像威慑吧。”崔云栖答。   脚下骤然爆开一片格外枯干的叶子,炸得李殊檀腿都僵了僵,她没听清崔云栖的话, 扭头问他:“什么?”   “没什么。”崔云栖懒得细说,往前边看了一眼,“到卖脂粉花钗的地方了,要逛逛吗?”   “好啊。”李殊檀没起疑心,踢开踩裂的叶子,率先往前走,走了两步,又忽然转身,朝着崔云栖勾手,“快点,到我这里来,离我这么远,别人还以为是我逼你和你一同出来呢。”   崔云栖懒洋洋地应了一声,脚下稍快一点,跟到李殊檀身后半个身位的位置,随口胡说八道:“也不一定,家奴也不能离主人家太近。”   “哦——”李殊檀拉长声音,看看周围,见没人注意,才压低声音凑过去,跟他一起乱说,“崔卿乐意被人当作是家奴?”   “若是能到公主府上,”崔云栖微笑着说,“为奴也心甘情愿。”   这话说得好听,就算知道是顺势胡说,李殊檀脸上还是不自觉地红了红。她觉得脸红得有点丢人,干脆瞪了他一眼,手抬起来作势要打,半晌,却只是不轻不重地拍在崔云栖胸口。   两人凑得近,说的什么外人都听不清,乍一看仿佛情人窃窃私语,郎君说了什么,逗得娘子脸红,走过的路人忍不住要多看两眼,有个路过的小娘子都走到拐角了,还拿帕子掩着下半张脸,笑吟吟地扭头看过来。   李殊檀正巧和那小娘子对上视线,她立马转头,脸上又红了一层,偏偏要故作深沉地板着脸:“好啦!过去过去。”   “是。”崔云栖见好就收,不再作妖,乖乖地跟着她到了支起的小摊子前。   这一片卖的是胭脂水粉花钗耳坠,有大得打出名号的铺子,也有支在街两侧的小摊子。李殊檀摸了摸荷包里剩下的通宝,直接放弃那几个大的铺面,只带着崔云栖在摊子上东看看西看看。   她不缺首饰,只是看看,看了一圈,倒是崔云栖先伸手,挑出支木制的发簪,削得长而纤细,簪尾烫着银纹,像是用签子勾出来的,写意的鹤在木簪上展开羽翼。   “是鹤纹?”他捻转一圈,指腹压在银纹上,“画得不错。”   “对,对,是鹤纹,郎君眼神真好。不过说句实话,这簪子就烫了点银,太素,真要配起来好看,得再搭对耳坠。”摊主看看边上的李殊檀,挑出一副石榴红的耳铛,“哎,得这么艳的,配小娘子才好看呢。郎君若是想要,耳坠和簪子,都给您算便宜些?”   崔云栖没戳破摊主的话术,只扭头问李殊檀:“耳坠喜欢吗?”   “我不缺耳坠。”若是论艳丽,公主府上的妆奁里什么没有,这耳铛放进去都嫌寒酸,李殊檀摇摇头。   “那就只要簪子。”崔云栖说,“按原来的价钱算吧。”   “行,行。”买卖不能强求,摊主应声,报了个价钱,从崔云栖手里接了钱,见簪子还在他手上,干脆顺势卖个好,“就不包啦,小娘子人就在这儿呢,簪子也在郎君手上。我瞧着娘子头上都是花钗,刚巧缺支簪子,不如郎君给娘子戴上?要是不嫌寒酸,做个定情信物也行啊!”   崔云栖却只把簪子往手里一捏:“我想着赠给我夫人的。”   摊主懵了,笑脸一僵:“这……”   崔云栖笑了一下,趁摊主还没反应过来,一手握在李殊檀腕上,扯着她离了那卖首饰的摊子。   两人越走越快,走出半条街,确定刚才那摊主肯定听不见,李殊檀才慢下脚步,戳戳崔云栖的肩:“真有你的,不就是想多卖对耳坠嘛,你这么噎别人干什么?”   “我不喜欢旁人说什么样的配你,”崔云栖也慢下脚步,“配不配你,得你自己说了算。”   李殊檀只以为他是看不惯摊主卖东西非要加个添头,没想到症结在这儿,略略一愣,接着就有股微妙的心思涌上来,暖融融地浸在心口,让她有点小小的、说不清的雀跃。   她看了崔云栖一眼,又迅速收回视线,轻咳一声:“那我自己说,我觉得你挺配我的。”   说完,她又清清嗓子,视线往外侧瞥,等着崔云栖推拒,或者和她一样脸红得说话磕磕巴巴。   然而崔云栖只回了风轻云淡的四个字:“那是当然。”   李殊檀顿时有种挫败感,鼓着一侧脸颊转头回去,一抬头,在崔云栖耳根看见一点不明显的红晕,像是枚小小的耳坠。   她一愣,没忍住,低头笑了笑,从崔云栖手里抽出一截手腕,落在他掌心的就是手指,指尖恰巧抵在掌心。她轻轻挠了挠。   握着她的手忽然一紧,李殊檀抬眼,果然看见那点红晕扩大,直钻进衣领里。   她见好就收,再次低头,顺便把声音压得极低,语气里的得意却简直要溢出来:“要你装。”   崔云栖冷哼一声,威胁似地在她手上捏了一把。   李殊檀赶紧闭嘴,崔云栖也不说话,两人就这么别扭地往前走,直到东市门口,遥遥看见公主府的马车,两人都没再说一句话,还各自把头撇向相反的方向,手却一直牵在一起。   迈出东市的门,崔云栖才把手松开,示意李殊檀看前边的马车:“殿下,就到这里吧。我得进宫一趟。”   李殊檀顿时心里一紧,刚才脸红不脸红的事情一扫而空:“不行!你……”   “有些事情总得做个了断的,放着不管也不会自己过去。”崔云栖难得打断她,引着李殊檀往马车走,车里的侍女立即下车准备踩脚的木踏,他半扶着李殊檀上马车,等她坐稳,替她抚平衣袖上的褶皱,“殿下安心,等我回来。”   李殊檀只能应声:“……好。”   崔云栖笑笑,在她脸上摸了摸:“对了。”   “怎么?”   崔云栖没说话,放在她脸上的那只手缓缓上移,遮住那双满含担忧的眼睛。   视线隔绝,眼前一片黑暗,眨眼时能感觉到略微的阻力,应该是睫毛压过指缝。李殊檀不知道崔云栖蒙住她的眼睛是要干什么,但她没有挣扎,安然地坐在帘前,任由那双手蒙在眼前。   头上微微一重。   “……好了。”崔云栖的声音随之响起,蒙在眼前的手也退去,“我从这儿走,过丹凤街,与殿下不同路。殿下请回公主府吧,无需挂念。”   “好。”李殊檀点头,再看了崔云栖一眼,返身折回马车内,陪侍的侍女立即打落车帘。   车夫一拉缰绳,马动了动前蹄,转向公主府的方向,等车夫一声吆喝,马车辘辘地动起来,沿着直道往前。   李殊檀坐在马车里,忍不住频频回头,但两侧开的窗都落着帘子,什么都看不见。   侍女察言观色:“殿下,要打帘吗?”   李殊檀摇头,抬手在发上摸索,拔下来的正是一支木簪,簪尾用银烫着鹤纹,抵得她指腹微微发痛。   作者有话要说:  是送给夫人的簪子XD下章鹤羽要和长生对线去啦bu 第60章 真意   紫宸殿里一切如常, 仍是不多的装饰,入殿后视线就不自觉地被皇帝座案吸引,两侧空旷, 风穿窗而过,显得冷清而肃穆, 庄严得让人忍不住想要垂首。年轻的皇帝也仍是低着头翻看摊在案上的折子,指腹有意无意地抚过上边的字迹, 听见殿外的通报也不开腔,直到看完手头的奏章才稍稍抬头。   “臣恭请陛下圣安。”崔云栖抓住这一瞬的机会,立即弯腰行礼。   然而李齐慎既没赐座, 连句约定俗成的“朕躬安”都不给他, 只问:“南诏状况如何?”   “便如往常,无有不同。云珠夫人已收到陛下亲信,不通文字, 不便回信, 托臣向陛下致以歉意, 诚祝陛下万世荣光。”崔云栖顺势直起腰身,头微微垂着,是良臣该有的低眉顺眼,“赠礼随回程而来, 若是手脚快些, 应当已入库了。”   “天下哪儿有什么万世荣光。”李齐慎低声说了一句, 又问,“照这么说,先前长安城里的教徒,与南诏无关?”   “即使在南诏,缺月教也是邪教, 曾伤信徒无数,又纵信徒伤无辜人无数。若说天下最警惕的地方,恐怕正是南诏。”崔云栖回答,“且据臣猜测,隐藏在长安城里的,恐怕也不是缺月教,多半是借个名头罢了。”   这倒是和大理寺出来的结果差不多,李齐慎沉吟片刻,信手合上折子丢在一边,整个人往后一靠,问出的话就如姿势一样陡然轻松,近乎松懈:“南诏好玩吗?”   崔云栖略略一怔,诧异地看了李齐慎一眼,旋即垂下眼帘,轻轻摇头:“不好说。”   他顿了顿,“与长安城相较,南诏湿热而多蚊虫,苗人粗俗而善蛊毒,但于臣而言,总归是幼时久居的地方。若论故乡,当属南诏。”   “既是故乡,怎么不借机留下来?”   崔云栖再次摇头:“臣视南诏如故乡,长公主却不是啊。”   “原来如此。”李齐慎轻声感慨。   崔云栖终于抬头,在皇帝脸上看到了和那个雷雨夜如出一辙的神情。   当时他以为必死无疑,低头认了,李齐慎却完全没有要借势发作的迹象,反而坐了回去,神色安然平和,眉眼间隐隐有戏谑的意思。他靠着扶手:“那崔卿就想想,如今有人弹劾,崔卿该如何?”   崔云栖沉默片刻,抬头发问:“陛下可知如今宫中,最烈的毒当是哪种?”   双方隔着皇座与地面之间的高低落差对视,那一瞬间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相似的东西,也在那一瞬间一拍即合。   一个要在长安城里广泛交游如日中天的长公主知道天威难测,雷霆雨露,剪去她过分繁盛的枝芽,不敢有再向上的念头。   一个要纠缠不清却又心思别扭的女孩明白她不想失去,要她于生死间认清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崔云栖就这么成了开国以来第一个睡在棺中出使南诏的使臣,知道他在棺中的只有寥寥数人,任他出使的字迹却落在圣旨上。一道圣旨,骗天下人,也骗李殊檀。   “弹劾你的人如今都是死人,按照约定,你与昭临的婚仪也已由礼部准备了。”李齐慎终于问到了重中之重,“打算什么时候去向她提亲?”   崔云栖想了想,谨慎地答:“但凭陛下下旨。”   “那就由太史局占卜个成婚的好日子,往前推算出时日下旨。”李齐慎慢吞吞地坐起来,“回去吧。”   “是。”崔云栖小小地松了口气,再度行礼,转身往外走。   走出几步,身后忽然响起李齐慎的声音:“崔卿。”   崔云栖止步,缓缓转身。   座上的皇帝垂眸注视着他,神色肃穆,语气轻而缓:“夫妻间不论君臣,但昭临再不济,也是陇西李氏的女儿,是天下人的长公主。”   李齐慎是在警告他,告诉他李殊檀是金尊玉贵的长公主,但凡他在接下来漫长的后半生中行差踏错一步,无论是李殊檀还是李齐慎,都能轻而易举地要他的性命。   这是皇帝对朝臣的警告,也是兄长对将来的妹婿的警告,怀着兄长对幼妹的深切感情,但一杯醉骨之后,李齐慎终其一生不可能再靠近李殊檀。   此时还不到午时,日头渐渐往中天攀升,帝王南面而王,紫宸殿坐北朝南,照进殿里的太阳正好照到皇座之前,殿门两侧一扇扇的窗同样透过阳光,在地上落出一条条的竖影。年轻的皇帝端坐在皇座上,冷丽肃穆威仪具足,照到座案前的太阳托举出他应有的威严,两侧交错的影子却如牢笼。   这是天下最尊贵的人,盘踞在整个帝国的顶端俯瞰天下,可于他而言便如牢笼,在皇座上的从来都是孤家寡人。   崔云栖无声地叹息,第一次真情实意地弯腰,头压得和袖口齐平:“臣明白。”   李齐慎闭了闭眼。   “臣告退。”崔云栖行足一礼该有的时间,再度直起腰,转身往外走,这次行色匆匆,再没有回头。   他前脚迈出殿门,后脚被赶出殿外的掌案太监进殿,朝外看看崔云栖的背影,再看看座上的李齐慎:“陛下?”   “先前暂且搁置的折子呢?”李齐慎说,“都拿过来吧。”   **   有先前夜召赐毒的前车之鉴,这回崔云栖再入大明宫,李殊檀怎么会不担心,她在公主府内守到午后,派去打探消息的仆役才急匆匆地赶来,说崔云栖安然无恙地出宫,回大理寺去了。李殊檀这才骤然松了口气。   之后便如往常,李殊檀收了性子,不再宴游,只在府里种花养草,偶尔挽起袖子,像还在丰州时那样做些简单的木匠活。崔云栖则还在大理寺,忙时焦头烂额,走路都觉得卷宗打脚,闲时又能来公主府,顺道替李殊檀带一包路上买的糖梅子。   直到十月初,正是太史局占卜出的吉日,赐婚的圣旨毫无征兆地落到了她头上。   紧接着公主府自发地忙起来,布置新房、准备嫁妆,忙得井然有序自立自强,完全不需要李殊檀这个即将出嫁的长公主。   一片井井有条的忙碌景象中,李殊檀一脸茫然:“那我该做什么?”   “殿下只要好好养着就行啦!”垂珠笑眯眯地递上温热的枣茶,手上的团扇贴心地替她扇风,“奴婢等着看殿下穿嫁衣呢,殿下肯定是天下最漂亮的新娘!”   李殊檀茫然地应声,茫然地过了几天,茫然地到了婚礼当天,被尚服局的女官按在镜前梳妆打扮,她才想起来到底是哪儿不对劲。   分明是成婚这样的大事,相隔时间也不长,她才不信崔云栖也不知情,可他偏偏一个字都不肯透露,装得好像压根不知道这回事。   李殊檀越想越气,忍不住狠狠一咬牙,头顺势往下微微一低。   “别动呀!”身后拿着梳子的人一声出口,边上的宫人立即小心地伸手,托着李殊檀的下颌让她再度抬头面对铜镜。   “在梳头发呢,你一动,发丝会扯下来。”谢忘之确保梳齿上没缠上头发,继续往下梳,小巧的梳子卡在柔顺的发间,直直地梳到尾。   李殊檀当即乖乖坐直,一动也不敢动。   按规矩,就算已在宫外建府,出嫁也得从宫里出去,替李殊檀梳发的娘家人自然是谢忘之。她梳顺长发,把梳子交给等着接手的女官:“有时候想想,时间过得真快啊,殿下也要出嫁了。”   她一挪,铜镜里就照出她的侧影,李殊檀盯着镜中略微显出轮廓的腹部看了一会儿,愧疚地移开视线:“嗯。说是出嫁,其实还是在公主府,也不影响什么……倒也没有那么多感慨。”   “总有些不一样的。我那时也觉得嫁给你阿兄也没什么不同,等真的嫁了,才知道要想的事情和出嫁前不一样。”谢忘之轻轻摇头,“不提这个,我记得你曾同我说过喜欢崔郎君,如今果真是嫁他,想来也是让人羡慕的良缘。”   “或许吧。”李殊檀没好意思认,任由女官在盘起的长发上左右插上长簪,再在脸上涂抹脂粉,“那嫂嫂当时嫁给我阿兄,想的是什么呢?”   “什么都没想。”   “嗯?”   “那时长安城外的叛军刚退,长宁远去回纥,宫里什么都拿不出来,你阿兄给我的聘礼还是借来的。”谢忘之回想起当时的寒酸也想笑,于是她真的笑了一下,从女官手里接了最后一枚发饰别在李殊檀发上,“可既是真心喜欢,哪怕他指着今夜明月江上春风做聘礼,我也会嫁的。”   李殊檀被这句话激得心头一跳,半晌,只垂下眼帘:“……嗯。”   “好了。”负责上妆的女官收手,把镜子往前挪了挪,“殿下看看?”   李殊檀抬眼,在镜中看见自己,一身嫁衣,眉间一点丹红的花钿,雍容得再看不出当年干瘦的样子。   她拿起放在桌上的团扇:“可以。”   “是。”女官应声,等李殊檀起身,左右护着她往门外走。   嫁衣拖沓,所幸地上早已铺好了寓意子孙百代的袋子,李殊檀踩在袋子铺成的长路上,拖着长长的裙摆往前,路两侧站着一溜的宫人,都来自凤阳阁,从未服侍过这位长公主,却要按规矩为她送嫁。   往前是长长的宫道,尽头则是宫门,往后是特意布置过的凤阳阁,李殊檀回头看了一眼,一瞬有些恍惚。   尚仪局的女官轻轻一扯她的袖口,压低声音:“殿下。”   “我明白。”李殊檀转回头,继续往前走。   这是她最后要走的路,她知道等在尽头的是谁,而等她登上前来迎接的车驾,就该与过去的自己诀别。   她缓缓呼出一口气,稍稍抬头,挺直腰身,一步步地往前走。   在她身后,谢忘之站在凤阳阁门口,扭头问刚绕到身边的人:“你站在台上看了很久,不亲自去送嫁吗?”   “不去。我怕她把我打回来。”李齐慎也低头看她,“我都饿了,你怎么只想着伽罗?”   这一句不知真假,偏偏他满脸委屈,作势要往谢忘之这边倒。谢忘之赶紧伸出一根手指戳在他脸上,往反方向用力,戳得他重新站直:“行啦,既然不送,那就回去吧。我给你做点心吃。”   李齐慎见好就收,护着谢忘之,一同往回走。   在拐过凤阳阁的瞬间,他回头看了一眼,铺着袋子的宫道笔直地通向前方,穿着嫁衣的女孩正越过第一道宫门。   他无端地笑了笑,转回头,同样继续往前走。   作者有话要说:  到收尾阶段啦,这本20万字以内应该可以解决,长生和阿檀到底还是走了不一样的路,各自有各自的幸福,这样就好了,毕竟为君者合该是孤家寡人_(:з)∠)_   鹤羽:阿爸钦定你是孤家寡人(……)   长生:盒盒,我有老婆和儿子,将来还有女儿,你有吗?   鹤羽:你有病你找死.jpg 第61章 新婚   李殊檀坐在榻边, 颇有些不真实之感。   这感觉之前也不是没有,当时在凤阳阁里,女官指点着让她看镜中, 她看着那张明艳照人的脸,一瞬间有些恍惚, 分不清镜里镜外今夕何夕;出了凤阳阁到宫门,看见崔云栖时也是如此, 分明他弯下腰向着她伸手,她将要扶着夫君的手上马车,又恐是南柯一梦。   但都没有现在这样强烈。身下坐着的是刺了缠枝并蒂的喜榻, 身上穿着的是青绿的嫁衣, 手里还有把精心描绘的折扇,入目是特意布置的新房,红烛在桌上无言地滴下烛泪, 李殊檀却总疑心是在梦里, 只是不知这一梦醒来是在丰州的军帐里, 还是在公主府。   她盯着执扇的手看了一会儿,放下团扇,缓缓抬手,一口咬在指尖。   这一下咬得狠, 痛得她眉头一皱, 吸着冷气张口, 吐出来的指尖上两个小而深的牙印,落牙印的地方一抽一抽地刺痛。   李殊檀顿时觉得自己发傻,进来的人也觉得她发傻,反手扣上门,往榻边走:“这么饿?刚才女官和常跟着你的那小丫头都站在外边, 殿下若是饿得狠,喊一声就好,何苦吃自己?”   鬼知道崔云栖会这时候回来,李殊檀脸上一红,但输人不输阵,她抬头瞪回去:“现在呢?”   “走了。”   “啊?”   “因为我来了啊,殿下。”崔云栖走到榻边,朝着李殊檀俯身,顺手去撩她的脸。   李殊檀躲闪不及,一侧脸颊就被他捧在了手里,触及的指腹是热的,拇指和食指微微粗糙,分明是漫不经心地抚过,和脂粉的滑腻混在一起,却让她不自觉地颤栗。她看着崔云栖越靠越近,看见他金冠上闪烁的烛光,闻到混在熏香里的不明显的酒气,胸腔里的一颗心越跳越快,一瞬间还以为是酒量不佳,被那点酒气熏得发昏。   那张漂亮的脸近到鼻尖都能相碰,李殊檀头脑一热,刚要开口,崔云栖忽然直起腰,漫不经心地说了后半句话:“我让她们下去了。”   “哦……哦。”李殊檀先是松了口气,再就是觉得尴尬,低头看着团扇在手里转了两转,再抬头,“那你……”   后半句话说不下去了。   因为崔云栖就这么站着,在她面前抽了腰带。   他穿的是婚服,红衣金冠,是她没见过的华贵打扮,现在就在她面前,抽下来的腰带叠成一圈绕在掌心,衣襟自然而然松脱,被沉重的大袖扯着往下塌,露出里边素白的衬里,散出沐浴后隐隐的水汽。   红衣落地,单薄的衬里贴身,隐约能看出肩膀手臂的轮廓,崔云栖顺手把腰带也丢在地上,又低头去扯衬里的衣襟。   李殊檀脸上又红起来,想往榻内缩,又觉得横竖都要有这么一回,缩来缩去显得太怂,实在让她很没有面子。她清清嗓子,故作轻松地瞥他,手里的团扇倒是快被捏断扇柄:“你……这么着急吗?”   “什么着急?”崔云栖束紧衬里的腰带,愣了愣,忽然明白了李殊檀指的是什么。他哭笑不得,抬手,轻轻巧巧地在李殊檀脑门上拍了一下,“你脑子里想的都是什么。”   李殊檀被拍得头一低,簪在发上的步摇叮当作响,她伸手扶稳满头发饰,无言地怒视站在榻边的崔云栖。   崔云栖看了她两眼,忽然笑了出来。这一笑清清朗朗,加上刚才敲在头上的那一下,倒让李殊檀回想起还在叛军中的少年。她有一刹那的失神,崔云栖的手已经落到了刚才敲下去的地方,在光洁无异样的额头上轻轻摸了摸:“殿下不觉得衣裳闷人吗?还有脸上的妆。”   “啊……有点儿。”   崔云栖收手,四处看了看,正好榻边的帨架上放着脸盆,他撩了撩盆里清澈的水,直接端了整个脸盆:“先洗妆吧,闷在脸上不好。”   李殊檀看看水面倒映出的面容,有点不舍,稍显别扭地低声说:“这是为了好看……女官替我化了好久的。”   “好看是好看,闷人也是真闷人。我要娶的是你,不是这脸妆。”崔云栖才不管她有什么少女情思,“洗了吧。”   说完,他直接在榻前跪坐下来,正对着李殊檀的位置,手里托着的脸盆高度刚好够她伸手撩水。崔云栖低着头,本就是那种正经的长相,不说话也不笑时显得格外温顺,简直是低眉顺眼。   李殊檀不好拂他的好意,抽了搭在帨架上的帕子,撩了水开始洗脸。   这脸妆化得时间长,用的妆品却好洗,清水一拍,脂粉就融进水里,晕成一盆淡淡的粉色。洗到唇边时李殊檀一个不慎,几滴混着脂粉的水溅起,正溅到崔云栖脸上,她慌忙道歉,然而崔云栖动都不动,依旧是微微低头的姿态,乖乖地捧着那个盆。   他心甘情愿跪在李殊檀的榻前,捧着个脸盆做她的帨架,犹如做她的奴仆。   “你可以躲的呀,都溅你脸上了。”李殊檀胡乱地一抹脸上的水珠,手里干净的帕子小心地按在崔云栖脸上,擦出两三点淡粉色的痕迹。   “我不介意。”崔云栖任由她擦完,起身把脸盆放回去,“对了,既然殿下刚才饿得咬自己,桌上有糕点,要吃吗?”   “……不许提!”李殊檀禁止崔云栖再提这个让人尴尬的话题,她摸摸确实空着的肚子,看着桌上放着的东西,双手一合,“先喝酒吧,都说新婚夜……合衾酒总得喝吧。”   “请。”   李殊檀迅速起身,背对着崔云栖,往对半分开的匏瓜里倒酒。第二只快倒满时稍一迟疑,袖中滚出的瓷瓶就开了封,里边凝固如油膏的东西落进酒里,迅速融化得不见踪影。   她回身,把加了药的那只匏瓜递给崔云栖,学着他的样子一饮而尽。   “你……”李殊檀把两半匏瓜放回去,试探着问崔云栖,“现在感觉如何?”   “什么?”崔云栖对她刚才的小动作一无所知,以为她是问酒,暧昧地朝她靠了靠,“这酒不烈。殿下期望我有什么感觉?”   “没期望。”李殊檀赶紧把凑过来的这个头推开。   崔云栖笑笑,如她所愿地坐在了榻前。   合衾酒确实不烈,但不知是红烛烧出的光太热,还是身上的嫁衣太闷,李殊檀坐了一会儿,反倒觉得自己身上有点热。再看只穿衬里的崔云栖就既别扭又羡慕,既想像他一样脱了外衣,又想把红衣盖他头上。   她别扭了一会儿,伸手戳戳崔云栖的肩后:“我有点儿热。”   “脱。”崔云栖的回答果然介乎认真给出建议和不怀好意之间,他自下而上地看李殊檀,笑意盈盈,“反正只有我与殿下,殿下还不敢脱吗?”   李殊檀的回应是一把抽了腰带,三两下脱了青绿色的嫁衣,和崔云栖一样只剩下的单薄的衬里,顺便学他直接坐在榻前踩脚的地方。   “……舒服了。”她靠在木制的榻沿,把头发上的金钗发簪一根根拆下来,“那身衣裳真的好热。”   崔云栖伸手,任劳任怨地从帨架变成首饰盒,装了满满两手的发饰,拢起来放到矮柜上:“本就是强加于你我的东西,怎么会不热呢。”   “那你只能不穿了,这样凉快。”李殊檀故意调戏他。   崔云栖挑眉,手往衬里的腰带上一放,作势要脱衬里:“殿下想看想摸,可以直说。”   “谁要摸你啊!”李殊檀吓得赶紧扑过去,一把按住他的手,按了一会儿才试探着松手,等崔云栖的手指一动,又迅速把他的手按住。如是反复三次,确定这人真是开个玩笑,她才不太放心地缩手,靠着榻沿说,“要真说不算强加给我的东西,恐怕是筚篥或小忽雷吧。”   她本该骑在马上,懒洋洋地吹奏筚篥,或者在小忽雷上随手拨两下,那时便知天下浩大,丰州草场是她巡游的地方。   这么一想,李殊檀又有点儿蔫,恹恹地往相反的方向靠过去。衬里单薄,她只歪了个头,颈下自然而然地松开,完整地露出白皙修长的颈子,笔直的锁骨一弯深痕,藏着红烛烧出的光。   崔云栖伸手去勾她的衣领,毕竟这位置实在是玄妙,往上一寸是替她整理衣衫,往下一寸就是顺理成章。然而在指尖即将碰到布料之前,崔云栖的手突然顿住了。   一股不正常的热从脊骨窜起,迅速蔓延到他脸上,迫出一层细细的薄汗,与此同时腰后一直蛰伏的蛊虫也动了,从舒展身体到游走,细细麻麻如同噬咬的痒在皮下浮现,他想挠,但知道无论怎么挠都不会落在实处。   崔云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薄汗从下颌坠落。   ……啪嗒。   李殊檀莫名其妙,一低头,在手背上看见一滴润湿的汗渍,再抬头,看见崔云栖一直漫到眼尾的红晕。   “你……”她张口,手腕却被崔云栖抓在掌心里,和她接触的肌肤热烫,炙得她浑身一颤。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嘿,嘿嘿嘿(喂)这种土味梗,虽土,但香XD不好意思啊更新一直赶不上趟,今天还得去医院看看,总之我会努力更新的,马上就完结了,再按我的习惯补几个前因后果的番外就算是了了。先给读者姥爷磕头了!(哐x 第62章 完结   李殊檀不想回忆昨晚。   当时她被那滴骤然落在手背上的汗和突如其来的抓握惊了一下, 但等她下意识地抬眼,崔云栖握在她腕上的手已经松了,只残留着略显烧灼的触感。在她诧异的视线下, 他收回手,瓷白的手背和微微曲起的指节蹭过下颌, 刚好蹭去新渗出的汗,晕出一道隐约的湿痕。   李殊檀有一瞬间想舔舔那一小块微微濡湿的肌肤, 下一瞬间又迅速地把这个莫名其妙的想法从脑内清除出去,并且勒令不许再出现。她清清嗓子:“你出汗了。很热吗?”   “……或许吧。”崔云栖垂眼看了看手背上的汗,“殿下, 不早了。”   确实不早了。坐在屋里时无聊, 李殊檀就盯着地上看,清晰地看见照到脚边的太阳一路延长到榻角,然后暗下来, 最后倏忽消失。这会儿夜色深浓, 公主府里的侍从识趣地不靠近新房, 两人都不说话,就听得见红烛燃烧的声音,偶尔有两声虫鸣。   李殊檀跟着垂下眼帘,不自在地说:“那不坐了。睡吧。”   新婚夜里和夫君独处, 这句话总有点暗示的意思, 说完她就觉得脸上烧起来, 偏偏妆还洗了个干净,想推说是腮上的脂粉都不行。李殊檀胡乱地在脸上抹了两把,别扭地把头偏向和崔云栖相反的方向,慢吞吞地爬到榻角。   崔云栖的动作比她利落,跟着她上榻, 自觉地坐在另一侧的榻角,中间还隔了个李殊檀随手堆起来的喜被。他稍曲着腿,把喜被扯平,刚好横过腰际。   他摸了摸被面上刺着的缠枝莲纹,声音低柔:“殿下,请过来一些。”   “哦……”李殊檀茫然而尴尬地点点头,上半身刚朝着他的方向探过去,掌心碰到被面,还没压实,她回想起刚才那句极近低柔礼貌的话,忽然觉得不对,警觉地缩回去,“你怎么突然这么有礼貌?”   “不好吗?”崔云栖的语气依旧低柔,微微垂着眼帘,简直是低眉顺眼,“请过来,我想看着殿下。”   李殊檀被他这句话弄得后背发毛,往后缩了缩,强撑着长公主该有的气势:“抬头,允许你看我。”   “还是请您过来。”   “就不过来。”李殊檀一扯被子,把扯出来的被角捂在胸前。   一个只在口头邀请,一个抱着被子就是不过去,僵持片刻之后,崔云栖缓缓吐出一口热烫的气。他抬头,这次不礼貌了,直直地看着对面的女孩,含着笑,伸出的手却如同威胁:“过不过来?”   李殊檀骤然松了口气。   “下次别装了,你又不是什么好人。”这回一切正常,她嘟囔一句,手倒是乖乖地伸出去,轻轻搭在崔云栖掌心。   崔云栖收拢手指,握住那只纤细柔软的手。   然后李殊檀遭遇了此生最陌生也最难以启齿的折磨,不是痛苦也不是难受,是另一种从来没有接触过的感觉。她的记忆从这里开始混乱,或者说她本能地不想再回忆,她只记得崔云栖紧紧扣着她的手腕,吐出的气息落在她颈侧,那只手滚烫,他的嘴唇也滚烫,烫得她浑身发颤,看不清头顶大红的帐幔上到底刺了什么花纹,也听不清烛泪滴落的声音。   她在滚水里,也在炭架上,身躯仿佛不再是自己的,反而渐渐融化成软烂的泥团,再由烧灼她的人重新捏成。李殊檀在恍惚中最后感觉到的是掌心里被强硬地塞进什么东西,和她发烫的肌肤不同,温润微凉,她借着迷蒙的意识竭力去看,看见一枚白玉,玉上雕琢出的白鹤展翅欲飞。   醒来时手里倒是空的,显然崔云栖捏人的手艺不怎么样,李殊檀不太适应这个如同新塑的身体,忍着腰酸背痛的劲儿洗漱,垂珠把她爱吃的早膳端到面前,她都只能挺直腰背,状似端庄地摇头。   “殿下不想吃吗?”垂珠莫名奇妙,“那奴婢去换。”   “不,不是不想吃。”李殊檀撑住发酸的腰身,“先放着吧,我过会儿吃。”   垂珠更奇怪,好奇地看看李殊檀的脸色,看不出什么异样,她也就秉持着闭嘴少说的原则,放下托盘出去了。   她一出去,李殊檀撑在喉咙里的那口气猛地出去,她吸着气给自己按压酸胀的腿,半趴着伸手去摸放在托盘上的勺子。   指尖刚勾到勺柄,靠在床帐边上的崔云栖突然说:“是阿凰给的,还是我阿娘?”   李殊檀一个激灵,勺子脱手,落回托盘里,“当啷”一声,圆润的瓷勺滚了几滚才稳住。   “这么没力气?”崔云栖无奈地轻叹一声,从她指下抽了勺子,顺手把盛着粥的小碗也端起来,搅着粥散散热气,“先凉一凉,免得烫。”   李殊檀十分不识好歹地瞪他一眼:“我手不稳,怪谁?”   “怪我。”崔云栖从善如流,主动背锅。   “你也知道你……”他越温顺,李殊檀越想作妖,半句话出口,隐约回忆起昨晚,本就没多少的嚣张气焰又萎顿下去,她舔舔嘴唇,犹豫着选了个温和的说法,“咳,不太正常么?”   “那怪谁?”   “……怪我。”李殊檀噎了一下,乖乖回答崔云栖最开始问的那个问题,“是阿凰给我的药,说是能压制你身体里的蛊虫,免得你……”   “什么?”   后半截简直难以启齿,李殊檀迟疑片刻,眼睛一闭:“免得你于生育上有碍!”   “阿凰说不出这种话。”崔云栖倒没体验到她的犹疑,语气平静,“她原话是不是不能生孩子?”   “……你怎么知道?”   崔云栖不语,舀了满满一勺粥,在面上吹了吹,确保无虞后直接塞进了李殊檀嘴里。   李殊檀含住那一口粥,一面在口中细嚼,一面直直地盯着对面的郎君,左眼写着“好奇”,右眼写着“求知”,盯得崔云栖难免有点不自在。   偏偏他不能实话实说,理由倒是知道,恐怕是当时云珠夫人替他引导拔出体内的醉骨,阿凰不知什么时候溜进来,他受着毒的折磨自然分不出心思,云珠夫人也不会防备女儿,就让阿凰偷听了一耳朵半懂不懂的话。   云珠夫人知他年轻气盛,李殊檀又是孤身一人住在苗寨里,他想做点什么都轻而易举,所以让崔云栖克制住别乱来,免得诱使体内的毒和蛊打起来。崔云栖自然听得懂云珠夫人的意思,但阿凰年纪尚小,只模糊地知道床榻上的事和孩子的联系,其中关节弄不清楚,转述到李殊檀耳朵里就和云珠夫人的原话差了十万八千里。   崔云栖真不知道怎么解释,难得窘迫地失语,只管一勺勺地把粥喂给李殊檀,等吃得差不多,才状似无意地转换话题:“那药也并非完全没用,激起蛊虫,让它在里边折腾,累了自然就不再动了。”   李殊檀假装不知道“折腾”带来的效果是什么:“往后还会醒吗?”   “不受重伤也不碰着毒物,就不会再动。”崔云栖喂完最后一勺,放下碗,大袖推过手肘,露出紧贴着手肘的细线,青黑色的一圈,像是个过于细窄的臂环。   李殊檀想摸摸那圈细线,手伸到一半,又觉得这动作未免太过温情,中途改成不轻不重地拍在崔云栖臂上。她站起来:“我要梳妆了。”   崔云栖跟着起来,看着她在妆台前坐定,也不说叫侍女进来的话,直接拿了梳子替她梳顺长发。他不懂上妆的事,梳个头发也生疏,梳齿偶尔卡进纠缠在一起的发丝里,又笨手笨脚地拿手指分开。   发上一阵阵地传来轻微拉扯的感觉,李殊檀面对着铜镜,在镜中看见身后的人,分明是漂亮潇洒的郎君,拿着把小小的木梳却手指都动不利索,皱着眉头替她打理头发。   “我以前曾做梦,梦见你给我梳妆。”她忽然开口。其实她已许久没有做过这种梦了,乍一想起来,梦境与现实仿佛在镜前重合,激得她鼻头微微发酸,“真是……”   “嗯,往后我都得给你梳妆了。”崔云栖最后试了一次,梳齿在发间直坠到底,他抬头,看见镜中李殊檀微红的眼眶,“怎么,喜极而泣?”   “呸,”李殊檀毫不客气,眼眶却又湿了一层,“我是想到我往后都得和你在一起,悲从中来。”   崔云栖转到她身侧,托起她的脸颊,拇指侧面蹭过眼下,刚好拂去那点隐约的泪意。他缓缓低头,极轻地吻在李殊檀唇上,一触即分的瞬间,李殊檀听见他的声音,混在温热的吐息里。   他说:“后悔也没用,不给换。”   **   李殊檀当然不想换,实际上也不容她想换。想换人得夫妻一道去京兆府,然而崔云栖只闲了三日,三日后大理寺批的婚假到期,他又早出晚归地忙起来,最忙时夜里回来都不进卧房,只在书房凑合一晚,第二日天没亮又出门,一天都和李殊檀撞不上一面,倒像是让她独守空闺。   “驸马在干什么啊,少卿夫人设宴都不来。”垂珠一心一意跟着长公主,当然是这么改口,替李殊檀皱着眉,“这会儿都要散宴了,别人都是成双成对的,就殿下一个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殿下和驸马不和呢。”   李殊檀只把尝过的碟子放回托盘里,方便侍女收拾残局,不咸不淡地吐了两个字:“垂珠。”   “奴婢失言!”垂珠立马收声,隔了会儿,又悄悄地嘟囔,“奴婢也是担心嘛,奴婢只想让殿下好,有人陪着,天天开心。”   “我没不开心。”李殊檀在垂珠额上轻轻叩了一下,“你没发现,大理寺的那几个郎君都没来吗?”   垂珠回忆一下宴上见到的几个熟面孔,再看看还没走完的人:“啊……”   “有重案。”李殊檀说,“断案是他的事,赴宴是我的事,我们不是一定要绑在一起的。”   垂珠老实地摇头:“不明白。”   李殊檀也摇头:“走吧。”   “是。奴婢先去通知车夫,殿下稍等。”   李殊檀看着垂珠一路小跑去宴园外停马车的地方,才缓缓起身,也朝着外边走。刚和垂珠绕了那么久的嘴,这会儿人走得差不多,只有收拾桌案的侍女匆匆来往,园内显得空旷起来,风过时吹来的风已有了寒意,李殊檀忍不住拢了拢披帛。   说到底她还是在意,还是会觉得寂寞。李殊檀在自己脑门上也叩了一下,拢紧披帛,继续往前走。   走出几步,身后忽然有人喊她:“阿檀!”   会这么叫的天下也只有一个人,李殊檀惊喜地转头,果然看见了崔云栖。   他身上的官服都没换,灰黑色的袖口和领子让汗浸得颜色深了三分,额角也粘着发丝,显然是刚从外边急匆匆地进来。崔云栖看看人影稀疏的园内,叹了口气:“……还是没赶上。已结案了,往后不会再让你一个人。这次算是我的过错,先回去吧。”   李殊檀耐心地听他说完,心里暗暗开心,面上却要故意拿乔,做出副迷惑的样子:“郎君这么说,难道我与郎君曾见过吗?”   崔云栖一愣,迅速反应过来,朝着李殊檀弯腰,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臣崔云栖,见过殿下。”他直起腰,“敢问,殿下可是掉了东西?”   这回轮到李殊檀发愣了,她慌忙上下摸摸荷包和袖内,哪儿还顾得上装:“没有啊,我走之前还检查……”   “这个。”崔云栖上前几步,指尖一勾,解下腰上的佩玉递过去,另一只手在自己胸口点了点,“还有我。”   李殊檀猛地反应过来,扑哧一笑,从他手里抽了佩玉,低头一看,正是浮刻着鹤纹的白玉。   作者有话要说:  到这里就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