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重生为聘:顾兄英年莫早逝 作者:寒江雪   文案:   沈柏以太傅独子身份在朝堂和一群老匹夫打了一辈子的嘴仗,眼睁睁看着心仪之人另娶,还没洞房就死在出征路上,最后自己受命去送降书死在敌将手里。   再度睁眼,回到十四岁,沈柏揪着身边那人的衣领先啃了一口!   这辈子死也值了!   重活一世,沈柏再不为天下人而活,只挖空心思,为那人谋一世和风顺遂。   雪妞又回来啦,坑品保证,欢迎各位美人光临~ ================= 第1章 沈柏疯了   沈柏是被一刀穿胸而死的。   挥刀的是越西的兵马统率忽炽烈,他的刀有两百余斤,轻易地将顾恒舟当初送给沈柏的护心镜击碎,直穿心脏,将人从马背上直接挑了起来。   两个月前,就是忽炽烈带一百精锐潜入昭陵国境伏击了顾恒舟,听说顾恒舟被忽炽烈斩于马下,尸首被马生生踩成肉泥,什么都没留下。   这个消息送到沈柏手上的时候,沈柏那颗心眼儿比筛子眼儿还多的心瞬间被顾恒舟的死讯炸成了灰。   昭陵大名鼎鼎的镇安大统领顾恒舟怎么能就这么死了呢?   出征的命令在顾恒舟新婚当夜下达,他才刚拜完天地,一步也没踏进婚房,连新娘子的盖头都没揭,更没给顾家留下一儿半女,他怎么敢就这么死了呢?   “沈柏,沈柏!”   冷厉的呵斥在头顶炸开,肩膀被狠狠推了一下,灵魂从半空坠地,沈柏猛然睁开眼睛,胸口似乎还残存着刀锋的凉意,窒息感紧随而来,沈柏本能的大口大口呼吸,身边呼啦围过来一群人。   个个皆是十五六的少年模样,穿着白色对襟长衣,外罩一件浅蓝色薄衫,以红绸金丝绣祥云发带束发,腰上缀着一块三指宽的楠木腰牌。   这是太学院的学子服,沈柏穿了整整十年,也有整整十年没再穿过。   这是怎么回事?   正疑惑着,一个眉心长红痣的少年扒开人群欢天喜地的冲沈柏做鬼脸:“哟,小白脸上课睡觉做恶梦吓哭了,尿裤子了吗?”   “你没死?”   沈柏讷讷的问,脑子混沌分不清眼前的一切是现实还是幻境,一抬手,抓住少年的脸颊狠狠掐了一下。   热的,软的。   “呸呸呸,小爷长命百岁,你才死!”   少年跳脚大骂,让所有的一切都变得真实鲜活起来,沈柏整颗心怦怦直跳,深吸一口气,扭头看向左边。   身量颀长的少年郎背脊挺直的稳坐在课桌前,锋眉如刃,挺鼻如松,眉眼冷锐,任周遭如何喧闹,他自岿然不动,修润如玉的手握着书简轻轻翻动,有着与同龄人截然不同的成熟稳重。   周遭哄闹不停,少年郎连余光都没给沈柏一点,可那清冷卓绝的侧颜却像冬日午后的暖阳,撕裂满是悲怆的阴霾,柔柔的照进沈柏心里。   是没有受伤没有成亲、意气风发的顾恒舟啊!   在所有人惊诧的目光和顾恒舟剧烈震颤的瞳孔注视下,沈柏一把抓住顾恒舟的衣领,准确无误的贴上了他的唇。   少年呼吸骤停,被沈柏突然惊骇的举动镇住,怕他反抗,沈柏紧紧抱住他的脖子,在他唇上重重咬了一口,尝到血腥。   学堂许久没有声音,沈柏自己脑子里也是一片空白,只剩下超乎想象的滚烫绵软和两人纠缠在一起的狂乱呼吸。   跟朝堂上那群老匹夫唇枪舌战了一辈子,如今,总算值了。   嘭!   沈柏被顾恒舟一拳揍得飞出窗外。   只听见身后有人嗓子劈了岔:“夭寿了!沈太傅家的沈柏疯了!” 第2章 入瀚京校尉营受训   “跪下!”   正值中年的沈孺修面色铁青,气得胡须直颤,沈柏嘴角恨不得咧到耳根,笑得极放浪猥琐,根本停不下来。   她亲到顾恒舟了。   那可是暖乎乎、活生生、有血有肉的顾恒舟啊。   “逆子!”   沈孺修气得拍桌,桌案上的祖宗牌位和盛香灰的三角兽炉鼎被震得落下一层灰来,沈柏不怕死,眼眸锃亮的看着沈孺修:“爹,我喜欢顾恒舟!”   候在祠堂外面的下人惊得肩膀抖了抖,少爷平日行事古怪也就罢了,今日怎么敢说出这样的话来?且不说他身为男子不可孕育子嗣,顾恒舟可是那位杀神的嫡子,少爷莫不是以为杀神的名号是白叫的?   “我想嫁……”   “闭嘴!”   沈孺修冲到沈柏面前,高高扬起右手,沈柏弯着眉眼将小脸往他掌心凑,嘴里大声叫道:“你打吧!当着我短命娘的面,打死我算了,好跟我那个继娘再生一个儿子继承你的衣钵,你身子骨这么硬朗,肯定能活到弟弟长大成人那天!”   听听这是什么混账话?   沈孺修右手气得发抖,眼眶都红了。   一直躲在门外的张氏见状,连忙提起石榴红的裙摆冲进来,假模假样的抱住沈孺修的胳膊:“老爷,少爷还小,不懂事,您罚他便是,可别动手啊!”   别动手?   等你进来给小爷求情,小爷的脸怕是都被打成猪头了。   “小?她已经十四,是在御前面过圣的探花郎了,你还把他当成三岁小娃娃?”沈孺修怒冲冲的反问,到底是气昏了头,手一挥,把张氏甩飞在地。   张氏立刻期期艾艾的痛呼起来,沈柏心底更是拔凉拔凉的。   她莫名其妙重活到了少年时候,却好死不死,重活到自己中了探花郎,御前面圣之后,那她还怎么光明正大的恢复女儿身?欺君之罪她和整个太傅府都担不起,她还怎么求嫁顾恒舟?!   沈柏摸着下巴纠结的思索,沈孺修被张氏哭得没了脾气,正乱着,门守慌慌张张的跑进来:“老爷、夫人、少爷,不……不好了!”   叫谁夫人呢?不知道太傅府的夫人只有我娘一个?   沈柏皱眉,抬头却看见一个着银灰色华服的少年带着格杀勿论的煞气大步走来,少年眉如冷锋、眼若悬钩,鼻如挺松,唇若朱红,只是下唇唇角两粒暗红,印着某人的狗牙牙印。   沈柏倒吸了一口冷气,没想到自己当时下嘴那么狠,连忙开口:“顾兄,你听我解释,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嘴上说着要解释,脚下步子却悄悄在往自家老爹身后躲。   然而刚挪了半寸,顾恒舟便从腰间抽出一捆拇指粗的麻绳,扬手一甩,麻绳便如长鞭缠上沈柏的腰。   “顾兄,君子动口不动手!”   沈柏大喊,却是戳了顾恒舟的逆鳞,顾恒舟眼眸一眯,手上用力,沈柏转着圈自己把自己捆成蚕蛹转到顾恒舟面前。   顾恒舟一脸嫌恶的在她背后打了个死结,抬脚踹给顾三顾四两个小厮,两人把准备好的扁竹往绳子里一插,把沈柏烤乳猪一样抬起来。   这是要杀人灭口啊!   沈柏这是真的慌了,上一世爱而不得也就罢了,这一世怎么还要被所爱之人亲手弄死?   “爹啊,沈家都要绝后了,你倒是说句话啊!”   “世子殿下!”   沈孺修回过神来,拱着手上前,刚开了个头,就被少年冷冽凛然的眼神震住:“沈太傅独子沈柏行事乖张,今日在太学院竟敢当众折辱镇国公世子,人证物证俱在,奉陛下口谕,带沈柏入瀚京校尉营受训两月,我看谁敢阻拦!” 第3章 无耻之徒   顾恒舟声音浑厚,正气凛然,祠堂内外的人全都被震住,饶是沈柏也被震得失了声。   好一会儿,还是张氏先回过神来,扯着嗓子哭喊:“老爷,不可啊!全上京的人都知道那个周校尉在战场上伤了腿回来性情大变,对手下的人都是非打即骂,少爷这一去出来还能是个全乎人吗?老爷你想想法子啊!”   人还没走就哭丧似的,没一句是沈柏爱听的。   “当着我娘的面,你别咒小爷,小爷便是下地狱滚一遭,出来也是全乎的,定不会让你狐媚我爹,让他这把年纪还晚节不保。”   “混账!”   沈孺修皱眉低喝,圣谕在前,除了这个也不知道能说什么。   顾恒舟被张氏哭得烦了,沉声冷喝:“带走!”   顾三顾四便抬着沈柏往外走,张氏趁机搀着沈孺修安慰:“老爷,您别生气,妾身一会儿给您熬碗银耳莲子羹清清火,两个月时间也不长,眨眼就过去了。”   瞧瞧这都是些什么人?   小爷要去受两个月的大罪,你还有心思给你爷们儿熬汤!小爷是你爷们儿亲儿子,他能喝得下去?   沈柏心头不爽,犟着脖子去看张氏,眸底带了寒光:“小爷人虽然走了,但谁也不许进我屋,你也别得意忘形,记得给我娘晨昏定省,不然回来小爷刮花你的脸!”   张氏吓得惊叫一声瑟瑟发抖的扑进沈孺修怀里,气得沈柏骂了一路的狐狸精、不要脸。   许是存了报复的心思,顾恒舟没坐马车,骑着马让顾三顾四抬着沈柏招摇过市。   然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沈柏根本没觉得羞耻,上了街扯着嗓子大吼:“顾兄丰神俊朗,沈某爱慕顾兄已久,实在是情难自禁才会做出轻薄之举,还请顾兄念在同窗之谊的份上饶了我吧!”   围观的众人惊得下巴差点掉到地上。   什么情况?沈太傅家的少爷爱慕镇国公世子,还做出了轻薄之举?镇国公世子武艺高强,怎会容他近身做出……   咦?世子唇上怎么好像有被狗啃过的印记?   沈柏可以没脸没皮,顾恒舟却很要脸,尤其在所有人的目光都探究的落在他唇上以后,白皙的面孔控制不住的染上羞恼的红。   无耻之徒!   顾恒舟暗骂了一句,掉转马头一掌将沈柏劈晕,拎起来丢到马背上。策马疾行,直奔瀚京校尉营。   营门口值守的人远远地就认出顾恒舟的马,早早打开大门,顾恒舟疾驰而入,快到校尉周德山营帐的时候才勒了马缰绳停下,亲卫兵阿柴迎上来:“督监大人,你回来啦!”   顾恒舟翻身下马,把沈柏和坐骑猎云都丢给他:“这是沈太傅独子沈柏,从今日起在校尉营受训,为期两月,你安排他住下!”   “是!”   阿柴应下,扛着沈柏就走,顾恒舟已经撩起营帐门帘又偏头看着他叮嘱:“他身上有恶疾,给他单独安排住处。”   “是!”   “安排完,你带着猎云一起去后山河里洗一下。”   “……” 第4章 小爷敢作敢当   瀚京校尉营在皇城以北十里地的镇戈山,取镇国公顾廷戈的字命名。   校尉营起初是收留朝廷残兵的地方,三十年前,营里出了个断臂大统领,瀚京校尉营一时名声大噪,吸引了许多寒门子弟前往,朝廷也加拨了粮饷把他们作为京都的备用兵马,直到今日,已有三万之众。   沈柏在瀚京校尉营的营帐昏睡第二日才被生生饿醒,一扭头,脖子便痛得好像要断掉,可见顾恒舟昨日那一下用了多大的力道。   “嘶!”   沈柏吸着冷气坐起来,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被安排在一个单独的营帐,床边放着两套校尉营的小兵衣服。   衣服很大,袖子和裤腿都长了不少,好在有绑带捆着还勉强看得过去。   换好衣服,沈柏掀帘子出了营帐,不远处传来整齐划一的操练声,不用问路也知道那边是校场。   走到半路,沈柏的后脑勺却被砸了一下,一粒石子滚到脚边。   回头,对上一双细长阴邪的眼:“哟,这不是上赶着让世子殿下宠爱的兔爷吗?”   兔爷,是对沦落风尘的男子的称呼,在世人眼中,这类人比勾栏院的女子更卑贱,是可以被随意处置的玩意儿。   昨日休沐,沈柏和顾恒舟的事,只在太学院和城里一些百姓口中宣扬开来。   这事不光彩,恐怕周德山都只收到沈柏要来的消息,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这人是怎么在校尉营里知道这些消息的?   “你叫什么名字?”   沈柏转过身朝那人走了几步,那人生得不算特别高壮,大腹便便,脑袋却偏小,五官挤在一处,贼眉鼠眼的,如同从龟壳里探出脑袋的王八。   “你管老子叫什么!”   那人语气很冲,转身想走,沈柏抬脚踢了一块石子打在他腿弯:“小爷痴恋镇国公世子,小爷敢做敢认,你骂小爷是兔爷,却不敢报上姓名,胆子这么小,若是有朝一日上了战场,岂不是会被吓得尿裤子?”   “臭小子,老子先揍得你尿裤子!”   那人气急,转身想一拳把沈柏揍趴下,沈柏微微侧身避开他打来那一拳,一个高抬腿蹬在那人下巴。   “唔!”   那人痛得闷哼一声,捂着嘴迅速后退,像是咬了舌头。   沈柏还保持着踢腿的姿势,眉梢微扬:“忘了告诉你了,小爷武学师承禁卫军统领,师父说,出门在外,能动手就别叨叨,免得坏了他的名声。”   沈柏在太学院嘴皮子功夫第一,文修第二,武修最差,但好在她脑子灵光,琢磨了两招看门本领,对第一次见她觉得她好欺负的人百试百灵。   这会儿那人果然不敢再贸然上前。   沈柏吹了声口哨,不理会那人怨毒不甘的眼神,准备继续往校场走,一抬头却看见顾恒舟穿着一身顾恒舟穿着一身宝蓝色银色绞祥云暗纹劲装骑着猎云,正在不远处看着他们。   “……”   沈柏头皮发麻,她怎么忘了,在她中探花前一年,这人就被封为瀚京校尉营的督监了? 第5章 那你打我吧   晌午,瀚京校尉营校场。   已经到了放饭时间,但校场上挤满了人,正中央的空地上,跪了两个人,正是私下打架斗殴被顾恒舟逮个正着的沈柏和孙武。   “知道错在哪儿了吗?”顾恒舟站在两人面前问。   离了太学院,他身上没了那股子镇国公世子的清傲儒雅,只剩下满身的苍劲冷肃,如历经千锤百炼的宝剑,冷锋锐利,让人不敢直视。   “属下知错!”   孙武老实认错,在顾恒舟面前乖顺得像变了个人,沈柏绷紧身子跪得笔直:“顾督监,我不明白。”   “目无军纪,私下斗殴,按军规第一百八十三条,鞭责二十,罚抄军规三遍,此规从沈少爷踏入瀚京校尉营那一刻即时生效,沈少爷现在明白了?”   顾恒舟铁面无私的说,沈柏还想反驳,孙武梗着脖子开口:“沈少爷身娇肉嫩,顾督监若是能对他下得去手,属下也无话可说!”   什么意思?你还敢挑战顾恒舟的威信?   沈柏诧异的偏头,看见孙武咧着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恶意满满的冲顾恒舟挑眉。   脑袋一热,沈柏直接跪下:“我既奉旨到校尉营受训,顾督监说什么自然就是什么,这二十鞭我自当受着,还请顾督监不要手下留情!”   不要手软,抽死这个龟孙!   沈柏暗骂,猛然想到之前的事,诈了孙武一句:“对了,督监,我要状告孙武,昨日偷跑出营去城里逛窑子!”   “你他娘的胡说,老子才没有逛窑子!”   “那你就是偷跑出营了!”   偷跑出营的罪名可比私下斗殴大多了,孙武自是不敢承认,正想狡辩,沈柏信誓旦旦的指着他说:“小爷昨天被抬出太傅府在街上看见你了,你这口丑到家的黄牙小爷绝对不会认错!”   沈柏之前从没见过孙武,孙武昨日若只是听说她轻薄顾恒舟的事,今天也不会一眼就认出她来,唯一的可能是昨日孙武偷偷进过城,正好在城里见过她和顾恒舟,今日才会借机嘲讽她。   孙武绿豆大的眼睛死死的瞪大,张了张嘴,竟是说不出话来反驳。   “督监你看,他没话说了吧!”   顾恒舟眼神黑沉,揪着孙武的衣领把他提起来,沈柏跟着起身,拍拍膝上的灰尘:“督监,你看我这算不算检举有功?这奖赏我也不要了,就把那二十鞭给我免了吧,我……”   “功是功,过是过,回去跪着!”   “那……”   “二十鞭,一鞭都不能少!”   “可是……”   “再废话我就亲自动手!”   “真的?”沈柏脸上露出喜色,只当顾恒舟是故意做给营里其他人看的,根本舍不得动真格打自己。   这人就是这样,嘴硬心软。   “顾督监你动手吧,能被你打,这功劳我不要也罢。”沈柏坦荡荡的说,围观的众人全都看白痴一样看着沈柏。   营里谁不知道顾督监最是铁面无私,这位沈少爷是脑子有问题吗?   顾恒舟的脸沉下来,周身的气压越发冷寒,偏偏沈柏还不怕死的催促:“顾督监,别磨蹭了,赶紧给我一个痛快!”   “好。”   话音刚落,一鞭子就结结实实落到沈柏背上。 第6章 帮她上药   常年在军营里训练的人,臂力远非常人可比,顾恒舟又是整个校尉营最厉害的人,这一鞭差点没抽得沈柏灵魂出窍。   “顾兄,你真打啊?”沈柏难以置信的开口,顾恒舟一脸冷然:“不然你以为呢?”   “……”   我以为看在同窗之谊的份上,你怎么也会手下留情啊!   沈柏欲哭无泪,整个后背都火烧火燎的疼,想到还剩十九鞭,心里一阵发怵,也不要面子,服软求饶:“顾督监,我们沈家就我这一个独苗,不能在我这里绝了后,你别把我抽死在这儿了啊。”   “你还没这么娇弱。”   顾恒舟不为所动,二十鞭,一鞭没少,鞭鞭到肉。   沈柏扛到第五鞭,就倒在地上,二十鞭结束,人已经晕死过去。   顾恒舟放下鞭子扫了众人一眼,冷声告诫:“以后谁再在营里寻衅滋事,不管什么身份,一律严惩不贷!”   “是!”   众人头皮发紧,太傅独子刚进营里都被打成这样,其他人哪里还敢犯军纪?   震慑完众人,顾恒舟把沈柏抱起来,有片刻怔仲,平日在太学院无法无天的混蛋玩意儿,怎么这么瘦弱?抱起来轻飘飘的,一点重量都没有。   沈柏神智不清,根本不知道自己被顾恒舟抱着,小声嘟囔了一句:“好疼。”   疼就对了,看以后还敢不敢犯浑!   顾恒舟把沈柏抱回营帐,让阿柴拿了治外伤的药来。   顾恒舟自己动的手,知道沈柏大概伤到什么程度,也没叫军医,直接拿了剪刀准备剪开衣服上药,然而刚剪了个口子,沈柏陡然清醒过来,失声惊叫:“你干什么?!”   “上药。”   顾恒舟很冷静,沈柏却惊出一身冷汗,一把推开他坐起来,牵动后背的伤,疼得龇牙咧嘴:“药放在这儿我自己擦,你出去!”   顾恒舟站着不动。   沈柏疼得脸都白了,知道顾恒舟吃软不吃硬,眼睫一颤,掉下泪来:“顾兄打了我,我心中是有些委屈,但我本来就犯了错,顾兄这般做根本无可厚非。我其实不是不想让顾兄帮我上药,只是害怕陷进顾兄为我上药的柔情中难以自拔,还会奢求更多。”   刚刚怎么没抽死这个孽障?   顾恒舟面无表情,把剪刀丢到一边大步走出营帐。   帐帘子晃了两下不动了,沈柏松了口气,幸好没被发现。   伤都在背上,帐子里又没有镜子,沈柏自己给自己上药真是受了大罪了,天气开始热起来,伤口不敢捂着,沈柏没用布带裹胸,只换上干净里衣趴在床上熬着。   头两天沈柏根本疼得睡不着,好在顾恒舟给的药都很好,到第三天沈柏终于睡了个好觉。   在床上趴到第十日,沈柏才勉强能下地行走。   不过为了能少受训两日,沈柏即便出门也是一副弱不经风的样子。   听阿柴说孙武被罚了三十大板,也是顾恒舟亲自动的手,打到一半人就晕死过去,别说下地,以后还能不能走都难说。   沈柏拍手称快,阿柴却是一脸担忧:“沈少爷,孙武和我们营里的赵副蔚关系很好,赵副蔚刚得了儿子所以休假回家了,他回营以后你可要小心点。”   沈柏眉眼含笑:“是吗?那我可真想见识见识这位赵副蔚有什么样的能耐呢。” 第7章 哭什么?   仗着身上有伤,沈柏成天没什么事就在顾恒舟营帐附近晃悠,晃到第三天,终于如愿以偿的被顾恒舟领到营帐面壁思过,嫌沈柏话多,顾恒舟在她头顶放了一碗水。   顾恒舟身为督监,平日除了在营里四处转转看有没有人偷懒闹事,要处理的军务也不少。   知道这人一旦专心做事注意力就非常集中,沈柏只安静站了一刻钟,就偷偷转过身子看他。   这是沈柏醒过来以后,第一次有时间安静的好好打量顾恒舟。   顾恒舟长她四岁,今年正好十八。   十八岁的少年郎大多是鲜衣怒马、志得意满的,但顾恒舟身上,却只有老练沉稳。   身为镇国公世子,他是太学院那些世家子弟中身份最尊贵的,然而别人打架遛鸟斗蛐蛐,他从来都只安安静静的做先生布置下来的课业,好像外界发生的任何事都影响不了他。   这样的人,理当成为万人敬仰的英雄,佳人在侧,儿孙满堂,而不是被斩于马下,尸骨无存……   “哭什么?”   清冷的声音入耳,思绪戛然而止,慌乱的抬手,摸到一脸润湿,头顶那碗水也打翻了去。   瓷碗碎裂,水溅了一腿,沈柏撩起袖子擦干眼泪稳住情绪:“顾督监,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重新打一碗水来。”   声音也是哑的,鼻音浓重,丢死人了!   沈柏城墙厚的脸皮烧得慌,想找借口出去避避,却被顾恒舟叫住:“过来!”   “我去打水。”   “我让你过来!”   顾恒舟拔高声音,沈柏咬咬牙,转身走到他面前,脑袋几乎埋进胸口。   “头抬起来。”   硬着头皮抬头,一双红彤彤湿漉漉的眸子无处可躲,直直的撞进顾恒舟眼里。   还真是哭了。   顾恒舟挑眉:“苦肉计?你不过只站了一盏茶的时间,想去跟周校尉告状说我虐待你?”   “没有。”沈柏瘪瘪嘴。   “那你哭什么?”   “伤口疼得厉害,没憋住,哭总不违反军纪吧?”沈柏下意识的抬杠,顾恒舟没吭声,拿出一个葫芦状的黑色瓷瓶放到桌上,沈柏眨眨眼睛:“给我的?”   “涂上这个最多两天伤口就可以结痂,后天早上,开始和其他人一样受训。”   顾恒舟语气生硬,相当不近人情,沈柏却咧嘴傻笑:“谢谢顾督监关心!”   “你觉得我是在关心你?”顾恒舟眼睛眯起,唇角的咬伤结了痂却还没有脱落,扎眼得很。   “顾督监你忙,我先回去涂药了!”沈柏脚底抹油溜了。   没一会儿,营帐门帘再度被掀开,今日刚回营的赵定远穿着一身银甲走进来:“听说我手下的兵又犯事了,在顾督监这里罚站,本蔚特意来领人。”   “天下兵马都是效忠陛下的,赵副蔚慎言!”顾恒舟唇角微垂,释放出冷意。   赵定远毫不在意,不用顾恒舟开口,一屁股坐下:“顾督监提醒的是,不过按规矩,这人该分到新瀚营,顾督监安排他住在镇戈营好像不妥吧。”   “赵副蔚口中的规矩,可有经过陛下允准?”   这规矩早就是众人默认了的,顾恒舟这样一说,赵定远不由冷了眸,片刻后笑起:“原来真是世子殿下的人,是本蔚多管闲事了。”   “……与我无关,两日后,赵副蔚自行去提人!” 第8章 顾恒舟,我好饿啊   顾恒舟说了两日后提人,赵定远就耐着性子等了两日。   第三日一大早,亲自带人将沈柏带走。   赵定远祖上百年前也曾是皇室亲王,但亲王子嗣众多,经过上百年时间的发展,到了赵定远这一代,只勉强算得上是皇室里一个排不上名号的远亲。   不过这亲再远,也比周德山这样的外臣更容易得皇室的信任,此人便是皇家派到校尉营来钳制周德山的。   只是人都有贪念,皇家让他钳制,赵定远却一直想取而代之,才被调到校尉营五年,就已经明目张胆的和周德山分营而治,连顾恒舟这个镇国公世子都不太放到眼里。   沈柏被带到新瀚营以后,单独的营帐就没有了,变成了一间十二人的大通铺,沈柏的床位在最靠门的地方。   许是为了恶心她,她旁边躺着的,是被顾恒舟打完现在还半身不遂的孙武。   沈柏一进营帐,孙武就冷笑了一声,其他人也都虎视眈眈的看着她,恐怕脑子里已经想了千百种弄死她的法子。   “听说我手下这个兵不懂事,开罪了沈少爷,如今他也受到惩治了,本蔚想着冤家宜解不宜结,沈少爷屈尊在这里住两个月,解开误会握手言和也能显出沈太傅教导有方不是吗?”   这话说的,沈柏要是不肯握手言和,那就是她爹没教好呗?   沈柏心里狂翻白眼,面上笑开了花:“赵副蔚的安排甚合我意,我想,剩下的日子,也一定不会让我失望的。”   赵定远眼皮一跳,沈家这个小子,怎么看着有点邪性?   又说了几句冠冕堂皇的客套话,赵定远就走了。   沈柏才不会送上门去让人欺负,打着操练的名号,在营帐门口晃了一圈便去了校场。   负责分管的百户长发了一根木棍给沈柏,让她和其他将士一样对着空气练习刺枪的动作。   沈柏没有异议,借着练习的时间把新瀚营的情况基本全部摸透。   巳时末,吹号放饭,所有人把手里的木棍一丢,全部涌到伙头兵营帐打饭吃。   两营的伙食也是各自分开的,沈柏不知道镇戈营是什么情况,新瀚营的百户长、伍长并不与普通将士一起吃饭,而是另起炉灶,将士中有明显的小团体分化。   沈柏被排挤到最边缘,索性双手环胸站在旁边围观,等所有人抢完吃的,饭桶都被刮得干干净净,一粒米都没剩下。   肚子咕咕叫了两声,一个冷清的声音响起:“没饭了?”   沈柏眉眼弯了弯,转身面对顾恒舟的时候却垮了肩膀一脸颓丧:“嗯,我动作太慢了,早上赵副蔚来得急,我就没吃早饭,顾督监,我好饿啊。”   在太学院的时候沈柏像个窜天猴,一天到晚就没消停过,这会儿猛然露出这样的神色,顾恒舟有点不大适应,但沈柏的肚子又很给力的叫了两声,衬得她整个人都柔弱可怜起来。   顾恒舟神情几经变化,最终还是开口:“跟我来。” 第9章 想顾兄所想,忧顾兄所忧   沈柏按捺住兴奋激动跟到顾恒舟营帐,她就知道这人不会眼看着她挨饿不管的!   顾恒舟的吃食和军中将士无异,三个馒头,一荤一素一汤,都是伙头兵的大锅里盛出来的,油腥少得可怜。   “顾恒舟,你就吃这个啊?”   沈柏一不留神把心里的话说出来,顾恒舟回头凉凉的看着她:“沈少爷不能吃这个?”   你听听,人家是好意关心,他偏偏喜欢用恶意揣测别人。   沈柏不做辩解,抓起两个还热乎的馒头一个咬了一口,把腮帮子撑得鼓鼓的,像只仓鼠:“我什么都能吃,整个昭陵,再找不到比我更好养活的人了!”   顾恒舟看了她一会儿,淡淡开口:“军中不许浪费食物,你最好能全部吃完。”   军中的馒头做得比外面卖的大一倍,沈柏只饿了两顿,万万吃不完两个馒头,连忙把自己咬过的部分掰下来,剩下的都放回碗里,咽下嘴里的东西谄媚一笑:“我……我刚刚是替督监尝尝味道,没想到这些伙头兵馒头蒸得还挺好的。”   说完,自己端了椅子在他面前坐下,出了操,喉咙发干,沈柏先喝了口汤润润嗓子才意味深长的看着顾恒舟:“顾兄,你好歹是个堂堂督监,怎么不给自己开小灶?人家新瀚营的伍长都吃得比你好呢。”   “你可以去他们那里吃。”   顾恒舟黑幽的目光笔直的望进沈柏眸底,沈柏被看得老脸发烫,垂眸避开:“我不是嫌弃这些吃的不好,只是觉得很奇怪,瀚京校尉营本是一体,却在外人不知道的时候分成了两派。顾兄都毫无国公世子的架子与将士同吃同住,手下的人却堂而皇之的搞特殊对待。”   说到这里,沈柏顿了顿,眸子迸出一丝滚烫耀眼的星火:“顾兄,你难道不觉得,瀚京校尉营就是昭陵山河腐朽、积重难返的缩影吗?”   “沈柏,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当然!”沈柏毫不犹豫的点头,“我既倾心顾兄,自会想顾兄所想,忧顾兄所忧。”   顾恒舟周身的温度陡然降到冰点,眉头拧成麻绳,恨不得让目光凝成实物,在沈柏身上扎出几个血洞来。   偏偏沈柏还不怕死,特别诚恳的继续说:“虽然眼下我对顾兄的爱还不被世俗所容,但顾兄放心,我一定会想办法解决的!”   “你想屠尽天下人?”   “怎会?我若是那等凶狠残暴之人,怎配得上顾兄的满腔大义?”   “那你要如何?”   “我……”自当设法恢复女儿身,穿上凤冠霞帔,堂堂正正的嫁你为妻!   沈柏语塞,她现在还没想到万全之策,不能将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他,不然日后说不定连镇国公府都要被连坐,治一个知情不报的包庇之罪。   “如何?”   顾恒舟挑眉,步步紧逼,沈柏心虚的塞了一口馒头,把话题又转回到一开始:“顾兄,校尉营这样下去不是法子,我看赵定远招进新瀚营的人根本就是拿着军饷混吃等死之辈,依我之见,应该借此机会好好整顿一番。”   话题转得很生硬,还心虚的眼珠子乱转,那些爱慕的话分明只是这人一时兴起的恶作剧。   顾恒舟看破,并不戳穿,顺着沈柏的话道:“沈少爷想戴罪立功?”   “镇国公战功赫赫已到封无可封的地步,周校尉又曾是国公麾下的人,顾兄的身份敏感,不宜直接出面处理此事,我自然是很乐意做顾兄手里的一把刀。   顾兄所想,便是我刀之所向!” 第10章 后山沐浴   从顾恒舟营帐出来,沈柏双手背在身后,眉眼弯弯,笑得像只狐狸。   下午依然是操练,想到回太学院马上就是武修考试,沈柏收起心思,倒是比其他人练得要认真许多。   有顾恒舟做靠山,结束操练以后,沈柏直接溜溜达达去了顾恒舟的营帐。   结果顾恒舟不在,只有阿柴揣了两个馒头给她,还跟她约定了接头地点,以后到饭点,直接找阿柴就行,不用去顾恒舟的营帐。   还以为以后跟顾恒舟独处的机会很多,扭头就被泼了一盆冷水,实在打击人的积极性。   手里的馒头突然啃起来没滋没味儿了。   阿柴见她脸色不好,不自觉往后退了两步:“沈少爷,你……是不是犯病了?”   “我没病啊。”   “督监说你有病,你刚来校尉营那天,督监让我把他的马仔仔细细洗了一遍。”   “……”   馒头岂止没味儿,还裹了毒一样让人难受。   她一片赤诚捧到心上人面前,心上人却只觉得她脑子有病,世上还有比这更让人难受的事吗?   不过这也不能怪顾恒舟,毕竟她现在是男儿身,顾恒舟又不喜欢男人,自然不能接受她现在的做法。   沈柏兀自帮顾恒舟开脱,三两下吃完馒头问阿柴:“你去哪儿洗的马?平时有人去吗?”   “营帐后山有条河,营里挖了沟渠引水过来,平时没什么人去那儿。”   好地方!   沈柏冲阿柴露齿一笑:“阿柴哥,督监大人说得没错,我身上的确有病,还会传染,为了大家的安危,你带我去后山洗澡行么?”   沈柏说的是疑问句,却没给阿柴拒绝的机会,拿了换洗衣物跟着阿柴去了后山。   的确没什么人去后山,路两边长满了野草,足有半人高,沈柏跟着阿柴走了小半个时辰才终于看见那条河。   河不到一丈宽,也不是很深,和城里倒满泔水和杂物的护城河相比,这里的水清澈得不染纤尘,虽然已经是夏日,山里的水对人体来说还是偏凉,但也比没得洗要好多了。   沈柏哄得阿柴在附近帮她放哨,然后才找了个隐蔽的地方,脱了小兵的竹简穿着中衣慢慢下水。   这是她第一次在野外洗澡,虽然知道阿柴多半不会偷看,心跳还是不自觉的加快,不敢把衣服全脱完,索性把皂角打在身上,连衣服一并洗了。万一有什么突发情况,也好立刻做出应对。   然而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澡刚洗到一半,河边传来啪的一声轻响,是有人踩断了枯枝。   沈柏眼皮一跳,呼吸停滞,眼神冷厉的看向声音发出的地方:“什么人?!”   话落,熟悉的银灰色身影从树林里走出来,沈柏头皮发麻,不自觉压低身子,把解下来的裹胸布藏到身后:“顾兄,你怎么来了?”   “你既入了校尉营,就该守校尉营的规矩,营里有共浴的澡堂,你……”   沈柏可以接受和那些人同吃同住,同浴是万万不能的。   猜到顾恒舟要说什么,沈柏捂着胸露出一脸矫揉造作的娇羞打断顾恒舟:“我已经洗好了,顾兄你能不能先走远一点?你这样看着我实在太让人难为情了,有什么话等我穿好衣服再说好么?”   “……” 第11章 满嘴谎话的小骗子   顾恒舟控制不住的抽了抽唇角,强忍下把沈柏按进水里淹死的冲动转身离开。   确定顾恒舟走远,沈柏迅速起身换了衣服,把脏衣服随便搓了几下拧干,晾在一边的树上,然后才往回走,走了一段距离看见顾恒舟背对着河边负手而立。   夏日的月光相当明亮,透过茂密的树叶在少年身上落下斑驳的光影,静谧绝美到让人不忍打扰。   沈柏不自觉停下,然而顾恒舟已听见动静转过身来。   不给他开口说话的机会,沈柏瘪瘪嘴,眼睛一眨,酝酿了一路的眼泪十分争气的从眼角滚落,甚至还折射了一缕细碎的月光。   “顾兄既知我倾心于你,便该知晓在这方面,我的心智与别的男子不同,我的身心都是忠于顾兄的,绝不容第二个人碰!”   “你在太学院和别人勾肩搭背还少了?”   顾恒舟直接揪住沈柏的漏洞,沈柏一噎,撒起泼来:“那些同窗与我情同手足,怎是营里这些臭男人可比的?顾兄便是对我毫无感情,念在同窗之谊的份上,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旁人轻贱于我!”   她倒是硬气,直接下定论说他不能袖手旁观。   “你要如何?”   “每日操练结束,顾兄将阿柴借我,以免营中有人再像今日这般戏弄我。”   顾恒舟抿唇一言不发,他向来是严于律己的,给沈柏留饭已经违背了他的准则,再将阿柴派给她,实在让人觉得有些小题大做。   沈柏知道他在想什么,立刻追加筹码:“只要顾兄答应我这个要求,我保证两个月内,不仅让赵定远丢了饭碗,还说服我爹奏请兵部令史李为大人接任瀚京校尉营副蔚一职!”   顾恒舟一怔,这人当真是他肚子里的蛔虫?   顾恒舟没有急着答应沈柏的要求,两人面对面站了一会儿,沈柏肚子咕咕叫了两声。   又饿了。   顾恒舟眼皮微掀,沈柏立刻谄媚的露出笑来,活似大街上没脸没皮的无赖,半点没有当朝太傅独子的风雅骨气。   满嘴胡言的小骗子。   顾恒舟只当沈柏刚刚说的话是瞎猜的,转身往回走,沈柏立刻跟上。   回到营帐,阿柴跪在正中央,前面桌案上摆着两人份的晚饭,乍一看像在祭祀。   他是顾恒舟的亲卫兵,却被沈柏三言两语哄到后山帮忙放哨,这在军中也算是犯了大忌。   担心顾恒舟连自己也一起罚,沈柏在腿上狠狠拧了一把,含着泪特别无辜的发问:“顾督监,阿柴哥犯什么错了吗?怎么跪在此处?”   顾恒舟坐到案前,并不被沈柏拙劣的表演骗过去:“还有半个时辰熄灯,熄灯后营里不许四处走动,吃完赶紧回去。”   “那边营帐被子都是臭的,顾督监,不如晚上我站外面给你守夜吧,我保证绝对不会放一只蚊子进来!”沈柏嘀咕着,抓了个馒头大口吃起来。   “明后两日太学院有测考,一会儿我会回国公府,不用你守夜。”   “太学院有测考?我岂不是也要回去参考?”沈柏睁大眼睛,特别真诚的指着自己的鼻尖,顾恒舟头也没抬,也拿了一个馒头:“你如今奉旨在校尉营受训,不必参加,两个月后回去补考便是。”   “……”   补考什么的不要紧,关键我不是有整整两日都见不到你了? 第12章 好好待着,不要惹事   沈柏心底满是不舍,馒头也不想啃了,重重叹了口气,眼巴巴的看着顾恒舟:“顾兄,你可要早去早回啊,这校尉营里全都是些豺狼虎豹,没有你在这儿坐镇,我这棵小白菜说不定就被人糟蹋了。”   这用的都是什么虎狼之词?   顾恒舟听得皱眉,冷声命令:“阿柴,把沈少爷送回新瀚营!”   这哪是送啊,这是要把她丢回去呢。   “顾兄,你马上要离开两日,就让我多陪你待一会儿吧!”沈柏躲开阿柴,没皮没脸的抱住顾恒舟的腰耍赖。   她的头发还是湿的,身上满是皂角清香,顾恒舟浑身一僵,咬牙:“放手!”   “你别赶我走我就放!”   顾恒舟太阳穴突突的跳,感觉到他周身的气压在不断变低,沈柏心里惴惴,上下两辈子她都是打不过顾恒舟的,真把人惹毛了,吃苦的人是她。   正犹豫着要不要松手,顾恒舟咬牙吐出三个字:“不赶你。”   沈柏乖乖撒手,陪顾恒舟吃了饭,代替阿柴牵着马送他到大营门口。   一轮明月挂在上空,清辉洒了一路,和上一世顾恒舟连夜出征的场景重叠,沈柏脸上染了愁绪:“顾兄此去一定要注意安全,若遇强敌万莫硬碰硬,便是逃了也不丢人,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沈柏。”   “嗯?”   “我是会太学院测考,不是上战场杀人。”   “哦。”   闷闷的答应,沈柏拉着猎云不肯把马缰绳交给顾恒舟,低头踢着地上的小石头,半晌忍不住开口哀求:“顾兄,不如你还是带上我吧,京里的人就喜欢嚼舌根,他们肯定会说很多你不爱听的话,你带上我,我定能帮你把他们骂得狗血淋头!”   顾恒舟掀眸给了沈柏一个眼神。   如果不是她脑袋发晕先做了那样惊世骇俗的事,怎会有人嚼舌?   沈柏理亏,双手奉上马缰绳:“祝顾兄明日文思如泉涌,一举夺得此次测考桂冠!”   “好好待着,不要惹事。”   丢下这八个字,顾恒舟策马离开,身影很快消失不见。   沈柏在大门口站到被马蹄扬起来的尘土完全消散才转身回去,却不是回赵定远给她安排的营帐,而是回了顾恒舟的。   那群臭烘烘的大老粗,哪儿比得上顾恒舟啊!   床板很硬,被子枕头却全都是顾恒舟的味道,沈柏枕头抱着滚了好几圈,终于心满意足的睡去。   第二天沈柏醒了个大早,在校尉营晃了一圈,只觉得顾恒舟不在,整个校尉营都变得荒凉无趣起来,不过阿柴还是按照吩咐留了饭给她。   看不到顾恒舟,沈柏话就变少了,脸也跟着绷起来,浮出些许和平日截然不同的沉重,吃过早饭便直奔校场训练。   赵定远还是没有到校场练兵,快到中午的时候,周德山到新瀚营转了一圈,在赵定远的营帐待了一盏茶的时间才离开。   沈柏躲在暗处看得分明,周德山是黑着脸带着一身怒气走的。   中午趁着和阿柴接头吃饭的时间,沈柏把阿柴拉到马厩:“上午我看见周校尉跟赵副蔚吵了一架,最近营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第13章 顾兄难道金屋藏娇?   “周校尉想从营里选拔几百人训练一支骑兵,去年年底陛下准了大人的折子,但兵部一直没有拨弓弩下来,营里的军需一直是赵副蔚在管,大人催了好几个月都没结果,刚刚和赵副蔚吵完已经亲自去兵部了。”   这几日阿柴跟沈柏熟悉了不少,被沈柏问到,犹豫了一会儿也没瞒她。   “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先跟我说?”   沈柏给了阿柴一记暴栗。   去年年底就准了的事,拖到现在还没办下来,这笔军需多半已经被兵部的人和赵定远一起私吞了,周德山那铁板一样耿直的个性,这一去不能要到弓弩不说,只怕还会被扣上一顶目无纲纪的帽子。   况且周德山对赵定远一直处处忍让,几个月都忍了,怎么偏偏今天顾恒舟去太学院参加测考,他就忍不了要亲自去兵部要弓弩了?   沈柏敏锐的嗅到阴谋的味道,揪住阿柴的衣领:“兵部的东西不好要,你马上去兵部找周大人,带几句话给他,我保证能要到他想要的东西。”   ……   一日后,傍晚,太学院后院的校场。   一个蓝白相间的人影从台上飞出去,台上的少年人动作利落的收剑,长身而立,墨发被风吹得轻轻晃动,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如苍劲的挺松。   咚!   铜锣响起,侍者高呼:“今日武测结束,天映班顾恒舟,蝉联甲科第一!”   欢呼声和叹气声同时响起,顾恒舟没什么表情,把比试的剑放回原处,转身离开,出了太学院的大门,周珏从背后冲上来,一把揽住他的肩膀:“顾兄,你头一回拿了文武双测第一,我在追鹤楼订了酒宴为你庆祝,今晚咱们不醉不归如何?”   少年人语气兴奋,因为激动,眉心的红痣越发红艳如血,比他自己拿了第一还要高兴。   顾恒舟冷淡的推开他:“不去。”   顾三顾四牵着猎云过来,周珏耍赖的扑过去抱住马脖子:“这是专门给你办的庆功宴,顾兄你给我个面子呗?”   利落的翻身上马,顾恒舟把马缰绳从周珏手里抢走:“我回校尉营还有事,让开!”   “又不打仗剿匪的能有什么事?顾兄你会在校尉营金屋藏娇了吧?”周珏扒在马脖子上不撒手。   娇没有藏,祸害倒是有一个。   顾恒舟不想多费口舌,直接给顾三顾四递了眼色,让两人把周珏架到一边。   顾恒舟夹了马腹疾驰出城,终于赶在天完全黑下来之前回到校尉营。   门口值守的人打开大门,顾恒舟直接策马进了大营,回到自己的营帐,阿柴却没出来迎接,帐子里甚至连灯都没点。   顾恒舟眉头一拧,隐隐感觉不好,调转马头朝校场奔去,远远地便看见镇戈营和新瀚营的人分两边聚集在校场上,中间燃着火把,分明是出了大事。   “顾督监回来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镇戈营的人自发让开一条路,顾恒舟策马上前,还没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便听见一个委屈至极的声音:“顾恒舟,你再不回来小爷就要被人欺负死了!” 第14章 你打的他?   偌大的校场站满了人,沈柏被人五花大绑的倒吊着,脸上有一条血淋淋的鞭痕。   太学院的人都知道,当朝太傅独子沈柏是个三天不打就上房揭瓦的混不吝,这人身上没有半点文人的儒雅和风骨,但头脑极聪明,五官还没长开,也能看出容貌承袭了沈孺修的俊美,桃花眸潋滟如水,若是假正经起来,也是能骗得许多小姑娘神魂颠倒的主。   人是他亲自请旨把人丢进校尉营的,刚入营那天,他还亲手抽了这人二十鞭,但这会儿看见沈柏被打花了脸,顾恒舟就觉得胸口气血翻涌。   他能打沈柏,不代表随便什么人都能动沈柏!   下了马让猎云自己到马厩吃草,顾恒舟压着怒气一步步走到赵定远面前。   赵定远手里还拿着鞭子,鞭尾有血色,明显是刚沾上的。   赵定远本以为顾恒舟最快也要明天才会回来,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快就赶回来了,一时有些慌乱,眼睁睁看着顾恒舟走到自己面前站定,眸底黑云压顶,风雨欲来。   “你打的他?”   顾恒舟问,语气也沉,像夏日午后的闷雷,酝酿着风暴。   赵定远心尖发颤,抓着鞭子的手冒出汗来,到校尉营这么久,他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个样子的顾恒舟。   嗓子又紧又涩,赵定远不敢回答,身后的亲卫极有眼力见的开口:“回督监大人,沈少爷住过的营帐出了命案,副蔚大人也是在按规矩办事!”   “规矩?本监倒是不知道,昭陵什么时候多了一条三品以下的官员可以私自提审探花郎的规矩!”   沈柏虽然还没入仕,但已经是御前面过圣的探花郎,有功名在身,便是真的犯了什么罪,没有御令,赵定远也没有资格这样对他!   顾恒舟的声音很大,足够在场的人都听清楚,不怒自威。   太阳落了山,酷热未消,赵定远额头却冒出冷汗,甚至有点记不起来自己今天怎么脑袋一热就让人把沈柏绑了起来。   便是沈柏身上没有功名,那也是太傅独子,怎么能说绑就绑呢?   赵定远被吼得脑子混沌,身后的亲卫也答不上话来,四下安静了一会儿,沈柏哎哟哎哟的叫出声:“顾兄,我脑袋都快炸了,你别光顾着出风头,先把我放下来啊!”   沈柏被吊了快两个时辰,脑袋早就充血,眼珠子都被密密麻麻的血丝染红了,顾恒舟抽走赵定远身后那个亲卫的佩刀,抬手斩断沈柏脚上的绳子,稳稳抓住绳子一抛,将沈柏扛到肩上。   “校尉营里出了命案绝非小事,本监一定会查出事情真相,上奏陛下陈清此事!”   丢下这么一句话,顾恒舟扛着沈柏大步离开。   周德山不在,镇戈营的人又看了会儿热闹全都散了,赵定远后背发凉,把鞭子砸到亲卫脸上:“我让你绑人你就绑,不知道拦着我?”   “副蔚,是沈少爷先骂你挑衅你的威信的。”   “他骂我什么?”   “……他骂你是有种没胆的缩头乌龟王八蛋,还说……”   “闭嘴!”赵定远的脸黑成锅底灰,“备马,我要进城,今晚派人给我盯死顾恒舟和沈家那个小子,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许他们出营!” 第15章 出了人命案   “哎哟喂,要了命了诶!”   沈柏被丢到顾恒舟床上。   顾督监的床和他的人一样,冷冰冰硬邦邦,砸得沈柏肩背生疼,但她嗷嗷叫着顺势一滚,从床头滚到床尾,把顾恒舟的气息都沾染到自己身上。   “顾兄,你这般不懂怜香惜玉,这世上除了我也没有哪个姑娘受得了你了。”沈柏靠在唯一柔软的被子块儿上说,顾恒舟沉着脸站在床边看了一会儿,突然俯身捏住她的下巴。   被倒吊了这么久,脑子是混沌的,脸也很烫,但顾恒舟的手更烫。   常年习武,他的手上满是厚茧,粗粝如砂石,仅仅只是捏着下巴就让沈柏浑身僵硬到不敢动弹。   “顾兄,怎……怎么了?”   舌头打了结,除了刚醒来那次短暂的强吻,沈柏还从没跟顾恒舟这么亲近过,他身上那股与生俱来的清冷气息强势的侵入肺腑,沈柏不自觉敛了呼吸,脸更热了。   顾恒舟幽黑深邃的眸子紧紧锁在沈柏脸上。   在太学院,沈柏和周珏都是很白的,但一个夏天下来,周珏也会晒黑一点,沈柏却从来不会。   以前沈柏上树掏鸟捅马蜂窝,顾恒舟只知道他是个混世魔头,这会儿捏住他的下巴才发现这人的皮肤出乎意料的软嫩,能掐出水来似的,和周珏的不同,和顾恒舟自己更不同,像个香香软软的小姑娘。   不过没有哪个小姑娘脸上被鞭子抽出这么大个血口子还有心思说胡话不哭的。   “国公府有凝霜膏,过两日会有人送来,不会留疤。”   顾恒舟淡淡的说,若无其事的松开手,沈柏立刻退到床角,重重的松了口气:“原是为了这个啊,我又不是小姑娘,脸上有点疤肯定更有魅力,到时回了太学院,我看还有没有人敢骂我小白脸!”   沈柏故作轻松,却见顾恒舟双手环胸,居高临下的审视着自己:“这里没有其他人,说吧,命案是怎么回事?”   校尉营这么多年从来没闹出过人命,沈柏一来就出了这么大的事,只要不是傻子,第一时间怀疑的人自然是他。   “原来是问这个啊,是这么回事,今天一早有人发现有两个人把孙武杀了,用的这么长的匕首,直接当胸刺穿,血把整个床铺都打湿了,幸好顾兄你不在,那个画面实在是太血腥吓人了!”   嘴上说着吓人,手上连比带划,一点被吓到的样子都没有。   顾恒舟之前跟周德山在京都附近剿匪杀过人,听到死了人的画面不觉得害怕还说得过去,沈柏才十四,在家只怕连鸡都没杀过,如今卷入命案之中却这么冷静,实在有点反常,但沈柏的武修在太学院是最弱的,顾恒舟不觉得沈柏能在不惊动营里那些人的情况下杀了张大牛还把罪名栽到别人身上。   “你与孙武同住一屋,昨晚就没有听见一点动静?”   沈柏一脸无辜的睁大眼睛,眸底泛起水光:“顾兄,你我同窗也有近五载了,难道也怀疑是我杀了人?” 第16章 为顾兄病入膏肓,药石无医   孙武在新瀚营是出了名的霸道,沈柏刚来校尉营几日,根本不可能说动营里的人与孙武反目,还动手杀了孙武。   顾恒舟抿唇,总觉得哪里不对,沈柏眼睛一眨,两行清泪落下来:“我知道我之前轻薄顾兄行事放浪,惹顾兄生厌,顾兄和其他人一样怀疑我也是人之常情,既然如此,明日顾兄就绑了我扭送到大理寺吧,也免落人口舌,说顾兄看在同门之谊的份上包庇我。”   沈柏这话七分委屈三分悲切,哪怕她爹沈孺修站在这里都会被骗过去,顾恒舟也犹豫起来。   沈柏看得分明,立刻添油加醋:“顾兄昨日不在校尉营,周校尉和赵副蔚大吵了一架,我打听了一番才知周校尉亲自去兵部要军需去了,但直到现在,周校尉也没有回来。”   弓弩之事顾恒舟也知道,听沈柏说完脸色一变,转身要去找人,又听沈柏说:“不过好在我机智,让阿柴带了妙计去接应周校尉,顾兄放心,最迟明日,周校尉定能平安归来。”   沈柏说得笃定,逮着机会先把自己夸了一顿。   沈柏盘腿坐在床上,隔着十来步的距离和顾恒舟对视,唇角肆意的上扬:“我有一个不成熟的想法,顾兄可要听听?”   这小骗子,明明才十四岁,却笑得像只高深莫测的狐狸。   顾恒舟觉得自己应该打断沈柏的胡言乱语,但鬼使神差的,他开口问:“什么想法?”   “如今昭陵真正把持朝政的是四大家族的人,这些人为了自己的利益倾轧同僚,迫害无辜,便是陛下也无力扭转,长此下去,昭陵必亡!”   昭陵必亡。   单单这四个字,就足以让整个太傅府满门抄斩。   顾恒舟紧紧抿唇,周身的气息冷肃,如无形的锋锐。   沈柏知道自己的言辞很大胆,若不是她亲眼见到镇国公战死沙场、若不是昭陵的军队在越西铁蹄面前弱如累卵、若不是眼前这个叫顾恒舟的男人死无葬身之地,她大概也会觉得说出这番话的自己疯了。   “我说这话并非是有狼子野心想要做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只是觉得忠骨英灵在哭嚎,奸邪小人却在享荣华,这世道,不该是如此形状。”   最后一句话,沈柏的语气染上悲戚。   仿佛又看到了战火之中堆成山的皑皑白骨和白骨之上摇摇欲坠的虚假繁荣。   “今日这些话,你最好全部忘了,看在沈太傅的面子上,我会当做从来都没有听见过。”   顾恒舟冷冷的命令,只觉得荒诞到了极点,这个小骗子,不仅仅是离经叛道,竟然还妄图改变这个世道!   他把自己当成什么?普济天下的活佛?   顾恒舟的反应在沈柏的预料之中,她没有失落,而是托腮兴致勃勃的看着顾恒舟:“顾兄,若是我可以忘掉我刚刚说的那些话,安安分分过日子,你能卸甲归田跟我一起退隐山林吗?”   “……”   顾恒舟绷着脸去摸沈柏的额头,沈柏笑着小猫一样在他掌心蹭了蹭:“顾兄又要说我病了吗?”   “你若是没病就不该说这样的胡话!”   “那我应该是病了吧。”   为顾兄病入膏肓,药石无医。 第17章 彻查到底   校尉营里这桩命案,第二天被礼部侍郎李贺以一纸奏折参到了御前,告的是太傅独子沈柏因为私仇教唆杀人。   考虑到太傅沈孺修德高望重,李贺的言辞非常温和,既不要沈柏偿命,也不要沈家出丧葬费赔偿,只希望将杀孙武的两人当街问斩。   朝堂上许久没出过什么新鲜事,李贺这一本参得昏昏欲睡的众人有了点兴致,然而沈太傅在一开始的惊诧之后就稳如泰山,等李贺说完全部要求以后,沈太傅大义灭亲的来了一句:“逆子若当真草菅人命,老臣绝不偏袒!”   李贺眼皮一跳,觉得可能是自己表达得不够清楚,姿态放得更低,他不想因为一个远亲跟沈太傅伤了同僚情谊,人反正已经死了,埋了就算了,不用沈柏负任何责任。   然而沈太傅并不接受这样的处理方案,一头磕在议政殿光亮的青砖上,恳请陛下责令校尉营督监顾恒舟查明真相,还死者一个公道!   李贺当时脸都绿了,沈家就沈柏这么一棵独苗,沈太傅你不好好护着沈家的香火,给一个不相干的死者讨什么公道?   然而沈太傅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李贺再拦着反而显得心里有鬼,只能咬牙忍下。   下了朝,大内侍卫快马加鞭,将黄澄澄的圣旨送进校尉营。   好不容易赶在天亮前回到校尉营的赵定远和顾恒舟一起到门口跪接圣旨,听完圣旨内容,赵定远整个人都懵了,事情怎么变成这样了?   顾恒舟的面色倒是一如既往的平静,送圣旨来的侍卫对镇国公很是敬仰,压着激动跟顾恒舟说话:“陛下说世子殿下最为公正磊落,此案了结,正好成为殿下的功绩,日后殿下到灵州赴任也会省却许多麻烦。”   有功绩傍身自是比靠着国公世子的身份上任更能服众,这桩案子出现的时机实在巧妙。   “明远定不负陛下期望。”   顾恒舟收好圣旨送走侍卫,折身回来,赵定远还愣在大门口,顾恒舟走到他面前站定:“赵副蔚的官职虽然在我之上,但方才的圣旨大人也听见了,此案现在交由我审理,请大人即刻派人将孙武的尸首还有和他同帐住的几人押到我帐下,我要梳理案情着手查办。”   顾恒舟语气客套,态度却十分强硬。   赵定远察觉事情发展已经超脱了掌控,正努力思索着还能做点什么来补救,磕哒磕哒的马蹄声呼啸而来。   骄阳下,周德山骑着烈英一马当先,缺掉的右腿并未消减他半分英姿,恍然间还是那个驰骋沙场的威武大统领。   马蹄扬起滚滚尘嚣,紧随其后的是阿柴,还有兵部专门运送粮草兵械的车马,一共九车,车上盖着油布,依稀可以看出弓弩箭镞的形状。   不仅从兵部要到了想要的东西,竟然还直接拉回来了!   接连受到冲击,赵定远已经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   快到两人面前的时候周德山才勒了马缰绳,面色凝重:“方才路上遇到大内侍卫了,可是营里出了什么事?”   顾恒舟正要开口,沈柏不知什么时候溜出来,懒洋洋的开口:“出了大事了,我在校尉营教唆杀人被陛下知道啦,陛下震怒,下旨彻查此案呢!” 第18章 顾兄,我没骗你吧?   周德山生得高大,比顾恒舟还高半个头,左眉眉骨和右脸脸侧各有一条刀疤,天气渐热,他还穿着厚重的银甲,肩肘和膝弯都有青面獠牙的银制护腕,只是银甲下面的右小腿残缺着,只有一根金丝楠木磨成的木桩。   若不是废了一条腿,他现在应该是和镇国公齐名的威武大统领。   “沈少爷教唆杀人?”   周德山咀嚼着这句话,眼眸微眯,左眉眉骨上那条刀疤微拧,泄出沉沉的煞气,挟裹着战场上的血腥扑向在场的三人。   赵定远一直想取代周德山,但功夫比周德山差远了,只在背后下绊子,从来不敢跟周德山正面起冲突,这会儿看见周德山发怒,腿不自觉的打颤,往后退了两步。   “赵副蔚,教唆杀人的是我,周校尉瞪的也是我,你替我害怕做什么?”沈柏似笑非笑,依然是没个正形。   赵定远心虚,听见沈柏这话,立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浑身的毛都炸开,刚要反驳,周德山已大步走过来,眸光如刀,沉沉的扫了赵定远一眼命令:“都跟我过来!”   赵定远到嘴边的话又咽下去,跟着周德山往里走。沈柏落后一步,撞了撞顾恒舟的胳膊,得意的邀功:“周校尉从兵部要到东西了,顾兄,我没骗你吧?”   烈日当头,沈柏故意凑顾恒舟很近,顾恒舟的影子正好投到她脸上,遮住炎炎烈日,却遮掩不住她眸底的耀眼星辰。   这个角度,很像是顾恒舟的影子违背他的意愿亲了沈柏。   顾恒舟心底先是一软,随后被狠狠蛰了一下,冷着脸推开沈柏。   沈柏被推得踉跄,一脸莫名:“顾兄,你不夸我就算了,为什么还推我?”   “闭嘴!”   闭嘴就闭嘴,你就仗着我喜欢你可劲儿的欺负我吧。   沈柏腹诽,跟阿柴交换了个眼神,安安静静跟着顾恒舟去周德山的营帐,刚走到门口就听见赵定远假惺惺的说:“这事已经闹到御前了,沈太傅就这么一个儿子,肯定不会让他出事,而且沈太傅贤名远播,此事若是处理不好,只怕会惹来天下人的笔诛口伐,不好办呐。”   这话乍一听像是在为沈柏着想,仔细一听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还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沈柏是幕后主使呢,赵定远这话里话外就钉死了沈柏的罪名,而且还暗讽沈孺修会因为一己之私,挑唆旁人讨伐周德山,这不是摆明了以权谋私吗?   这龟孙还真是够不要脸的。   沈柏翻了个白眼,正要进去跟赵定远好好说道说道,顾恒舟先一步进帐,动作太快,落下来的帘子扑了沈柏一脸灰,然后便听见他冷硬的声音:“本监现在是陛下钦定主审此案的人,此案究竟如何还需进一步查证,是谁给赵副蔚的底气在这里信口开河?”   “什么叫信口开河?本蔚这般说,可是为了我们校尉营的名声着想,行远,你贵为世子,这其中很多腌臜事你不懂。”赵定远老气横秋的说,好像自己处事有多通透似的。   “我的确不懂,但昨夜我说了会查明此案再上奏陛下,怎么今日一早,李侍郎就把此事奏到了御前,赵副蔚不妨好好与本监分析分析!” 第19章 秋猎同行   顾恒舟少年老成,平日就是个眉眼冷淡没个笑脸的主,这会儿刻意板着脸和赵定远对峙,浑身的锋锐利刃都竖了起来。   赵定远梗着脖子瞪着眼睛,说不出个一二三四,沈柏笑盈盈的从顾恒舟背后探出脑袋:“赵副蔚,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沈少爷你自己做过什么心里比谁都清楚,世子既然说要主审此事,本蔚就拭目以待!”赵定远强撑着说,把刚刚的问题含糊过去。   周德山知道赵定远是什么德性,一听顾恒舟的话便知道是赵定远通风报信让李侍郎把这个案子捅出去的,眉心厌恶的拧在一起:“好了,都住口!”   赵定远闭嘴。   “陛下既然下了御令,此案便不能含糊,行远你虽然是主审,但今日兵部的弓弩已拨下来,需要加紧训练骑兵,除了阿柴,其他人手你需从新瀚营调拨。”   周德山这番话是变相的堵赵定远的嘴,顾恒舟主审此案,但协助查案的都是新瀚营的人,到时结案定论,赵定远也不能骨头里挑刺找麻烦。   听见这话,赵定远放松了些,吐出一口气道:“行,那我调十个亲卫供世子差遣。”   “赵副蔚,顾兄是陛下钦命的督监,你张口闭口都称他为世子,是看不起督监之位,还是觉得陛下识人不清,不该委以顾兄如此大任?”   沈柏语气温和,却往赵定远头上扣了一顶罔顾圣意的帽子,赵定远老脸发僵,咬着牙否认:“本蔚没有那个意思。”   “那赵副蔚是什么意思?”   沈柏双手环胸,好整以暇的挑眉,等着赵定远辩解。   赵定远一脸酱色,无力辩驳,终究还是拉下脸来,拱手冲顾恒舟行了一礼:“行远,抱歉,是我方才失言了。”   周德山是直性子,平日总是被赵定远气得说不出话来,顾恒舟又从不屑于和赵定远起口舌之争,今天乍然看见赵定远吃瘪,两人眼底都闪过异色。   顾恒舟也没跟赵定远客气,淡淡道:“赵副蔚既然知错,日后记得谨言慎行便是。”   被一个晚辈当面这么教训,赵定远面上难堪,脸已经黑沉得不能看了,不想再待下去,找了个由头匆匆离开。   等他走出帐子,顾恒舟这才走到周德山面前,面色冷凝:“骑兵训练如此紧迫,可是出了什么事?”   顾恒舟想问的,也是周德山奇怪的地方。   周德山掀眸,凛然的看着沈柏,问:“沈少爷,你是怎么知道今年秋猎,陛下会点名要这支骑兵和御林军一起随行的?”   每年秋猎,陛下、皇子皇妃、朝中重臣还有各世家大族子弟都会参加,声势浩大,是一众青年才俊一展身手的好时机,也是最容易出事端的时候,只有御林军和禁卫军能够随行。   周德山训练这支骑兵的初衷的确是为了加强京中的防备能力,但没有想到陛下会这么迫不及待的看到训练成果。   顾恒舟的目光立刻落到沈柏身上,寒意森森,似乎要将空气都凝成冰镞,钉穿沈柏! 第20章 顾兄果然不肯信我   “顾兄,我也是前不久才在无意之中知道的,只是此事关系重大,我若是空口白牙的说,你必然是不会信我的。”   沈柏一脸诚恳,顾恒舟眉梢未动,等着她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沈柏只好继续开口:“事情是这样的,半个月前的一天午后,我正在太学院午休,有个特别可爱的小姑娘在太学院迷路了,那个小姑娘生得白白嫩嫩、粉雕玉琢,让人见之忘俗,尤其是一双紫葡萄一样水灵灵的大眼睛……”   “说重点!”   顾恒舟额头青筋鼓胀,很想动手拍死沈柏。   “重点就是,那个小姑娘是陛下最宠爱的六公主,六公主那日是特意来找四殿下的,我在带她去天映班的路上,无意中听说某日在御花园,陛下与几位皇子说起今年秋猎的事,六公主对秋猎很感兴趣,学了几句舌,我才知道陛下有重用校尉营骑兵的打算。”   沈柏带六公主见四殿下的事是真的,顾恒舟那天也在场,不过他向来不关心周围发生了什么,只恍惚记得六公主那天穿得很粉嫩,引得整个天映班的人都过去围观。   “六公主才十岁,她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了?”   顾恒舟一脸冷然,哪里是不信六公主,分明是不信沈柏。   沈柏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眼巴巴的看着周德山诉苦:“周校尉您看看,我说了顾兄不会信我吧?当时我听阿柴说您去兵部是为了要弓弩,才知道事情有多紧急严重,让阿柴带这个话给您,也是希望您能硬气一点,不然这般拖下去可怎么得了?”   可不是么。   上一世周德山就是在秋猎前三天才被告知这个消息,但他手里的骑兵连弓弩都拿不稳,根本没办法随行,最后跪到御前自行请罪,赵定远就是趁着这个时候,参了周德山一本置他于死地。   周德山没见过沈柏在太学院上房揭瓦的样子,经过此事,已认定沈柏是好人,闻言点点头,看向顾恒舟,语气略带责备:“行远,沈少爷说得有理,你的性子就是太冷淡了,不肯轻易相信任何人,但你与沈少爷同窗多年,应该知道他承了太傅的风骨,品行不会错的。”   那是你没见过他满嘴胡言骗人的样子,只怕太傅都想打折他的腿!   “行远受教。”顾恒舟不与周德山争辩,又问,“秋猎一般在九月中旬,如今已经五月末了,还有三个月的时间,来得及吗?”   三个月的时间,要呈现出一年的训练效果,这可不是三两句话就能搞定的事。   周德山表情凝重,眼神却很坚定:“这大半年虽然没有弓弩,但他们的骑术和体能训练强度一直都很高,这三个月只要强化箭术练习,应该没什么问题,毕竟他们只需要协从御林军调度,不出错就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顾恒舟面色稍缓,沈柏却是一脸兴奋,右手握拳,在左手掌心拍了一下:“周校尉说可以一定是可以的,到时便让兵部那群孙子睁大狗眼好好看看咱们校尉营的儿郎是何等风姿!”   这话有些不符合周德山预设的太傅独子的形象,周德山先是一愣,随后朗声笑起:“好!没想到沈少爷性子如此爽利通透,不愧是沈太傅的儿子。”   “哪里哪里。”沈柏笑开了花,得寸进尺:“已经是晚饭时间了,要不要我和顾兄一起陪周大人小酌几杯?” 第21章 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沈柏这人,一点做嫌犯的自觉都没有,凭着三寸不烂之舌,让周德山破例开了回小灶。   在啃了十来天的馒头以后,沈柏见到了烤得外焦里嫩的鸭子和肥而不腻的梅菜扣肉,阿柴还送来了两坛陈年好酒。   坛封一揭开,馥郁醇厚的酒香便扑鼻而来,不是热辣急烈的烧刀子,而是昭陵久负盛名的梨花白,一闻就知道至少是十年以上的陈酿。   咕噜!   沈柏口舌生津,馋得不行。   上一世自入仕以后,为了应酬交际,她的酒量越练越大,酒瘾也越来越大,好多时候会带着一身酒气去上朝。   顾恒舟成亲那晚,她本打算敞开肚皮喝的,但顾恒舟亲自给她倒了一杯清茶,哑着声对她说:“酒多伤身,以后都喝茶,别死在我前面好不好?”   他都这么说了,她哪敢说不好啊。   于是她一杯又一杯往肚子里灌着茶,无比清醒的看着他与别人拜堂成亲,连醉酒逃避现实的退路都被堵死。   沈柏自觉担负起斟酒的重任,倒了满满三碗,坐下迫不及待的端起碗送到嘴边。   张嘴要喝,想到上一世跟顾恒舟的承诺,莫名有点心虚,偷偷去看顾恒舟,顾恒舟敏锐的偏头:“做什么?”   “我喝啦?”   你都馋得要流哈喇子了,谁还能拦着不让你喝吗?   顾恒舟面瘫,周德山已经喝完一碗,沉沉的笑出声来:“沈小郎尽管喝,行远那里还藏了好多好酒,不差这两坛。”   可不是,后来那些酒都被她搬空了呢。   想到这里,沈柏又有些得意,眉眼一弯,仰头一饮而尽。   “好酒!”   沈柏咂巴了下嘴。   周德山难得遇到沈柏这么能接话的,三碗酒下肚,忍不住打开话匣子。   说起他跟着镇国公一起征战沙场时的风光,说起他断腿后的不得志,说起这些年在校尉营四处碰壁的憋屈。   很多事都是顾恒舟之前从来没听说过的。   顾恒舟只喝了两碗酒便停下来,在沈柏和周德山称兄道弟的时候帮两人倒酒。   “……所以这些人都是些道貌岸然的狗东西,我们一定不能让他们好过!”   “对,沈老弟说得对!”   周德山附和,沈柏突然伸手勾住周德山的脖子往他耳边凑:“周兄,既然我们关系都这么好了,我决定告诉你一个秘密。”   顾恒舟眼皮微跳,想也没想伸手抓住沈柏的后衣领把人拎到自己身边。   酒才喝完一坛,周德山只是微醺,见状笑起来:“这么容易就醉了?我刚刚还以为他是个小酒鬼呢。”   沈柏的确醉了,没骨头似的倒在顾恒舟身上,听到酒鬼两个字,耳朵竖起来,伸出食指抵在唇上:“嘘!不要告诉别人我喝酒了哦,我……我答应顾恒舟以后都不喝酒的。”   什么时候有的这个约定?他自己怎么不知道?   顾恒舟一脸莫名,沈柏坐不稳,四肢并用想往顾恒舟身上爬,顾恒舟强行摁住她的肩膀命令:“坐好!”   沈柏喝得满脸通红,掀眸眼神迷离的看着他,不满的撅嘴:“周兄,我还没跟你说那个秘密呢,你得凑近一点,要是让别人听见就不好啦。”   顾恒舟才不靠近,一本正经的说:“这里没有别人,你说吧。” 第22章 喝醉了   沈柏脑袋晕乎乎,顾恒舟说什么她就信什么,立刻咧嘴笑起:“周兄,我其实有喜欢的人哦,而且已经喜欢他十年啦。”   十年?   他今年才十四,难道从四岁就喜欢一个人了?四岁的时候他懂什么是喜欢吗?   顾恒舟仔细回忆了一下,沈柏四岁的时候他八岁,他和沈柏完全没有什么交集,沈柏嘴里喜欢十年那个人应该不是他。   那这人在太学院做那件事又是为什么?   顾恒舟莫名有点气恼,把沈柏搭在自己肩上的手也推开,问:“那个人是谁?”   “是我们昭陵的镇安大统领,厉害吧?”   沈柏一脸得意的挑眉,顾恒舟迅速在脑子里把当朝武官的官职都过了一遍,而后看向周德山:“昭陵有镇安大统领?”   “从来没听说过这个称号,应该是话本子里写的人吧,文人都喜欢看这些。”周德山敛了笑淡淡的说,顾恒舟抿唇不语,沈柏已扛不住酒劲向后栽倒,顾恒舟一把捞住,把人抱起来:“他喝醉了,我先送他回去。”   周德山吃了两粒油酥花生,在顾恒舟走到营帐门口的时候开口:“行远,你之前跟阿柴说,这位沈少爷身上有隐疾,不会指的他喜欢镇安大统领这种事吧?”   昭陵建国三百余年,还从来没出过女大统领。   喜欢男子这种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但顾恒舟几乎算是周德山看着长大的,沈柏祸害别人可以,周德山决不能让他祸害到顾恒舟身上。   顾恒舟停下,没有回头,明明才刚成年,肩背却挺阔得和镇国公一样。沈柏被他抱着,不像十四岁的少年,更像只可怜兮兮的小猫。   “周叔叔放心,我会处理好的。”   在校尉营,他向来是叫周校尉的,今日破天荒的叫了一声周叔叔,便是服软示弱,希望周德山不要插手这件事,让他自己处理。   “去吧。”   周德山爽快应下,知道顾恒舟的性子沉稳,从来不会让人操心。   只是没了沈柏在旁边说话,一下子清冷下来,周德山看着满桌子的饭菜,也没了喝酒的兴致,干巴巴的又喝了两碗,让人收桌。   顾恒舟抱着沈柏回了自己的营帐,阿柴还在分发弓弩没有回来,帐子里黑漆漆的,顾恒舟凭着记忆走到床边。   沈柏酒品极好,一路上也不吵不闹,刚沾到床就想往床里边滚,顾恒舟伸手把人捞住,微微俯身,醇香的酒气裹在湿热的呼吸里扑到脸上。   很温暖,也很醉人。   习武之人的视力比一般人要好,适应了一会儿黑暗,顾恒舟看清沈柏睡得很香的脸。   睡着以后,他身上没了白日那股子痞里痞气的纨绔模样,仔细观察会发现,他的五官在男子里面算很秀气的。   才十四岁,还没长胡子,一张脸白净得惊人,衬得脸上那条鞭伤越发狰狞,两片朱唇微微张开,呼噗呼噗的喘着气儿。   顾恒舟不自觉晃了下神,想到在太学院时,这两片唇瓣贴上来时超乎意料的温软。   鬼使神差的,顾恒舟伸手捏住沈柏的脸颊,将那两片唇捏得嘟起来,显得越发红润莹亮,像熟透了的石榴,妖冶蛊惑。   当时这人是怎么贴上来的? 第23章 原本想杀谁?   “唔,放开小爷!”   沈柏睡得不舒坦,眼皮却因为酒意沉得根本睁不开,只能费劲的嘟囔。   顾恒舟已俯身凑到离他唇瓣不到一寸的地方,听到这声音猛然惊醒,丢开沈柏踉跄着后退几步,掌心竟出了汗。   沈柏没觉得疼,咂巴了下嘴嘀咕:“顾恒舟,是你自己答应让我喝酒的,不能怪我。”说完抱着被子滚到床角乐乐呵呵的睡了。   顾恒舟眸底一片晦暗,在黑暗中站了一会儿走出营帐,正好和准备进来掌灯的阿柴碰上,阿柴歉然:“督监恕罪,属下回来晚了。”   “无妨,今晚不看公文了,不必掌灯。”   “督监喝酒了?我去伙头兵营帐要一碗醒酒汤来。”阿柴说完转身就走。   喝酒误事,顾恒舟自律到近乎苛刻的地步,一般鲜少喝酒,实在推辞不了喝一点,事后也会立刻喝碗醒酒汤,以免第二日睡过头或者头痛影响操练。   “送一碗给周校尉便是,我不用。”顾恒舟说,阿柴好奇的回头,问:“督监没喝酒吗?可是你身上的酒气很重啊。”   “是别人身上的,不用管。”   “哦。”   阿柴点头离开,脑袋里的疑虑更多了。   谁那么大的胆子,喝完酒敢往督监身边蹿啊?不怕被督监打折腿吗?   心绪躁乱,顾恒舟睡意全无,索性去停尸的营帐查看孙武的尸体。   孙武是被一把五寸长的匕首刺穿心脏的,凶手把匕首捅进去以后还搅了两下,在孙武胸口留下了一个血肉模糊的血洞。   他两只手的手腕有很明显的淤青,应该是案发时一人负责按住他,另一个人负责用匕首杀人。不过孙武被杖责三十,臀上的伤比沈柏重多了,用的药又完全比不上顾恒舟从国公府拿的那些药,伤基本没好,看样子他当时基本没有过多挣扎。   那两个凶手人被五花大绑丢在旁边营帐,顾恒舟检查完孙武的尸体走过去,发现两人和沈柏一样,睡得昏天黑地,一点都不害怕。   顾恒舟周身的气压瞬间降低,凝成冰渣,在那两人身上各踢了一脚,两人惊醒,还没完全清醒,嘴里骂骂咧咧,待看清楚顾恒舟的脸,脸色一变,恨不得把刚刚骂人的话都吃回去。   “顾……顾督监。”   两人打了个哆嗦,艰难的背靠背坐起来。   “叫什么名字?”   顾恒舟稳坐如松,清冷冷的开口,两人后脊骨发凉,倒豆子一样回答:“小人张大牛。”   “小人张二牛,我们是京郊往西三里路槐扬屯的佃户,是孙武介绍我们进校尉营的,他说营里伙食好,每个月还有一两银子拿,比做佃户轻松多了。”   “他给你们介绍好差事,算是对你们有恩,你们为什么要杀他?”   “我们不是想杀……”   张二牛沉不住气,一听顾恒舟问话就想诉苦,被张大牛撞了一下抢过话头:“我们也不想杀他,是孙武欺人太甚,他仗着跟赵副蔚关系好,私下里分走我们大半月钱,还对我们非打即骂,我实在忍不了就动手杀了他,动刀子的是我,督监砍我的脑袋便是!”   张大牛说得合情合理,顾恒舟只当没听见,定定的看着张二牛,目光如炬,说:“你刚刚说,你们原本想杀谁?” 第24章 怕熏着顾督监   沈柏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来。   眼睛睁开以后脑子还是懵的,然后感官苏醒,痛意一分分加强,沈柏抱着脑袋闷哼一声,悲催的发现自己上一世好不容易练出来的海量全没了,又恢复到当初三杯微醺十杯倒的状态。   “醒了?”   冷冷淡淡的声音传来,抬头,顾恒舟正坐在帐子里的桌案前处理公务。   他看都没看沈柏一眼,沈柏却心虚得直冒冷汗。   她上辈子入仕后练就了金刚不坏身,别说喝酒,就是被十大酷刑折磨,也不会抖落出什么秘密,但这会儿她还没正式入仕,身体稚嫩得很,昨晚喝醉了酒有没有说什么或者做什么就不一定了。   “嗯,醒了。”   沈柏应声,下床边朝顾恒舟走边环顾四周。   帐子里的摆设和之前没什么变化,看来她没摔砸什么东西。身上虽然还残留着很重的酒味,衣服却是干净的,应该也没吐。   沈柏稍稍安心,在离顾恒舟还有四五步远的地方停下,顾恒舟掀眸看来:“离那么远做什么?”   “我身上还有酒臭,怕熏着顾督监。”   沈柏堆出笑一脸谄媚,连顾兄都不敢叫了。   顾恒舟眸底攒着霭霭的雪露,唇角却见鬼的微微上扬:“过来!”   顾恒舟皮相生得极好,要不是一双眸子平日冷冰冰像万年不化的雪山,替他挡了不少桃花,只怕国公府的门槛早就被踏烂了。   这会儿他唇角微扬,眸光虽然冷然,也比平日要亲和三分,然而沈柏胸腔那颗贼心一动也不敢动,站在原地警惕的问:“顾督监,有什么话就这么说吧,靠太近被人看到不好。”   顾恒舟不说话了,就这么直勾勾的看着沈柏。   沈柏脑子转了八百个弯都想不出到底哪里出了问题,最终还是认怂的挪到顾恒舟面前。   顾恒舟屈指在桌案上轻轻叩了两下,沈柏先注意到他骨节分明的手指,然后才看见他手下那份文书写的内容。   “那天晚上两个案犯招供,他们本来是要绑走你的,最后却杀了孙武,你还敢说孙武的死跟你没关系?”   张大牛和张二牛招供,说他们那晚本来是想绑了沈柏丢到后山树林,给他个教训,帮孙武出一口气,没想到半路沈柏醒了,教唆他们去杀了孙武,那份文书上盖着两人的手印,无声的控诉。   沈柏先是一愣,随后松了口气。   还好是说案子的事,不是她昨晚撒酒疯乱说了什么话。   “顾督监,新瀚营靠近营门口,镇戈营靠近后山,镇戈营和新瀚营不对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们把我打晕了丢到营帐外面给我扣一顶私自逃跑、抗旨不遵的帽子不是更方便,为什么要冒着被发现的风险去后山?”   沈柏先提出异议,然后摊开自己的手掌放到顾恒舟面前:“如果你是因为他们摁了两个手印就相信他们,我也可以立字据保证我和这件事没关系,手指摁烂了都行。”   沈柏坦荡荡,好像天底下再没有比她更光明磊落的人。   顾恒舟绷着脸不说话,沈柏打了个响指:“顾督监,我觉得我们的眼光不能只局限于校尉营内,你想想,我可是陛下亲封的探花郎,前途一片坦荡,实在犯不着因为被打了几鞭子就背上一条人命案,这桩命案背后一定大有玄机。”   “比如?” 第25章 他说不要就是要   “比如朝中有人与我爹政见不合,怀恨在心;比如有人嫉妒镇国公手握重兵,心怀不轨;再不济也有可能是有人想借机掩盖校尉营里一些不能公之于众的秘密!”   沈柏说着说着,表情便有些唯恐天下不乱,一掌压在那份供词上:“所以顾督监不能听信这种片面之言,要慢慢清查才好。”   沈柏靠在桌案边,半截身子挤在顾恒舟和桌案之间,捂了一晚上的难闻酒气涌入鼻尖,连顾恒舟自己都没发现,他竟然没觉得反感厌恶。   “沈柏,你想彻底搅浑校尉营的水?”   “顾兄说错了,是校尉营这潭浑水里,混进了我这条自带好运的锦鲤。”   沈柏完全放松下来,腆着脸自夸,不等顾恒舟开口又继续道:“这份供词可以先放着,顾兄不妨先查查两个案犯的来历,我记得先帝组建瀚京校尉营时曾立过一条规矩,进校尉营者,若非战场退下来的伤兵,须为烈士后代,或为武行出身,若不满足这其中之一的条件,不得载入校尉营名册,若是有人坏了这规矩,这背后的居心可就要好好考量考量了。”   说完这句话,沈柏撤身离开,打了个哈欠伸着懒腰走出营帐,阿柴正好沏了茶回来,闻到沈柏身上的味道眉头拧成麻绳。   “沈少爷,你昨晚跟周校尉一起喝酒了?”   “是啊。”沈柏点头,脑袋还是很痛,忍不住嘀咕,“我好歹刚帮了你们一个大忙,阿柴你都不帮我准备一碗醒酒汤,也太不够义气了吧。”   “昨晚有给校尉大人准备醒酒汤,但是督监说不用管你。”   这个锅,阿柴表示不背。   没想到会是这样,沈柏脑袋更疼了,抢过阿柴给顾恒舟沏的茶喝了一口:“他说不管你就真不管啊,你不知道你们督监是那种口是心非的性子吗?他真不想管我怎么还让我在他营帐睡了一夜?”   “可是……”   阿柴觉得哪里没对,沈柏继续洗脑:“没有可是,以后但凡和我有关的事,你们督监说不要就是要,照着我说的去做,出了事我担着。”   阿柴:“……”   说服阿柴,沈柏溜溜达达去伙头营顺了两个冷馒头吃,醉酒后人很不舒服,正准备回去躺着,远远地看见赵定远带着一队人马往后山方向去。   那架势,可不像是闲的没事去后山掏鸟窝玩的。   沈柏挑眉,一路小跑返回顾恒舟的营帐,阿柴没在门口守着,她也没想着通传一声,直接掀帘进去:“顾兄,我刚刚看见……噗!”   话音戛然而止,沈柏被自己的口水呛住,目光死死的钉在那个强劲有力的身躯上没办法挪转开。   沈柏不是没见过顾恒舟光膀子的样子,但都是在顾恒舟受伤的时候,不像现在,顾恒舟只着里裤站在屋里,正背对着她用帕子擦背。手臂和背上的肌肉紧绷,每一寸的肌肉线条都轮廓清晰。   沈柏心脏鼓跳,脸火烧似的烫起来。   “看够了?”   顾恒舟转过身,眼睛微眯,沈柏被美色冲昏了头,脱口而出:“没够。”   顾恒舟:“……”   气氛瞬间冷凝成渣。 第26章 丢人现眼   沈柏说完那句话就后悔了,但顾恒舟身手太快,她根本来不及躲闪,就被一脚踹出了营帐。   顾恒舟那一脚至少用了四成力道,沈柏摔了个狗吃屎,屁股碎成两瓣,嗷嗷叫了两声。好在她在太学院爬树上房练得皮糙肉厚,这一脚还不至于让她爬不起来。   被这么一打扰,顾恒舟也没心情擦身了,穿好衣服出来,脸上凝着寒霜,黑云压顶。   沈柏连忙捂着屁股蹦起来说正事:“报告顾督监,我刚刚看见赵副蔚带着一行人往后山方向去了,咱们要不要过去看看?”   “咱们?”   “当然!”沈柏毫不犹豫的点头,拍着胸脯说:“整个校尉营,只有我立场最中肯,万一大家起了什么冲突,到时候我还能做个人证。”   一语中的。   顾恒舟薄唇抿成锋刃,最终还是带上了沈柏。   沈柏只到后山洗过一次澡,对这边地形不熟,跟着顾恒舟翻过山脊,眼前一下子豁然开朗,山后面是一大片绿油油的广阔草坪。   山脚扎了七八个营帐,所有人正操练得热火朝天。   扫了一圈,周德山和赵定远不见踪影,其中一个营帐外面倒是站了十来个人,远远看着就知道情况不对。   顾恒舟眉心一皱,带着沈柏大步走过去。   营帐外面,周德山和赵定远各自的亲信剑拔弩张的对峙了,看见顾恒舟,所有人脸色俱是一变,却在顾恒舟冷寒的眸光逼视下没敢发出声音。   周德山和赵定远的声音没有刻意压低,站在门外很容易便听见周德山说:“去年我是在全营公开选拔的人,如今已经过去大半年的时间,你现在想突然塞人进来,便是闹到御前,也断没有这样的道理。”   “周兄这话说的,什么叫塞人进来?我带来这些人个个都身手不俗,更重要的是,他们没有伤残,日后领着这些兵马出去,也给咱们营挣脸面不是?”   赵定远幽幽地说,竟不是单纯的想塞人进去,而是坐享其成,眼看周德山把兵马都训练出来了,就想让自己的人来统领。   他想得是真美,全天下的狗屎都被他踩完了也没这么好的运气吧?   沈柏暗暗翻白眼,顾恒舟掀开帘帐走进去:“赵副蔚的言下之意是觉得校尉营里那些在战场上浴血厮杀落下伤残的将士给你丢人现眼了?”   赵定远没有上过战场,心里也没有那些家国大义,所以能轻易说出这种含有歧视意味的话,但在顾恒舟和周德山眼里,这些身上有伤疾的将士才是昭陵最拿得出手的脸面。   因为他们代表的是昭陵儿郎的血性和保家卫国的决心,哪怕身躯残损,只要一息尚存,也不容外敌侵犯昭陵国疆分毫!   “顾督监言重了,我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赵定远赔着笑否认,眼底闪过阴郁,只觉得顾恒舟越来越碍眼了,要不是忌惮着背后还有个国公府,瀚京校尉营早就是他的囊中之物了。   “是吗?但本监听赵副蔚方才的意思,好像笃定自己手下的人比周校尉精心训练出来这支骑兵身手要好呢。” 第27章 签个生死状,如何?   顾恒舟这话问到了赵定远心坎上,他强忍着喜悦道:“我知道周校尉跟随镇国公多年,多的是练兵的法子,手下出来的都是好兵,但我手下这些人毕竟占了一些优势,身手好一点也是很正常的。”   说来说去,赵定远还是觉得那些伤残的将士比不得手脚全乎的人。   周德山的脸黑得跟锅底灰似的,垂在膝上的手紧握成拳,用了全部的自制力才忍着没冲上去揍扁赵定远。   “赵副蔚今日来时想让多少人进骑兵队伍的?”   “不多,十二个。”赵定远笑里藏刀,这事就算被顾恒舟撞破了也没什么,优胜劣汰,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顾恒舟垂眸,安安静静的思索,沈柏偏头看着他,见他下颚线条冷硬锋锐,猜到他在打什么主意,抢先开口:“赵副蔚既然这般自信,可敢让我从现在骑兵队伍里选人出来与这十二人比试一番?”   孙武死得蹊跷,案子现在还没结,赵定远不敢小瞧沈柏,谨慎的没有立刻答应。   沈柏歪着脑袋笑得无害:“我之前从来没进过校尉营,根本不知道这些骑兵的身手如何,由我选人是最公平不过的,赵副蔚在害怕什么?”   “我有什么好怕的。”赵定远反驳,定了定神挑衅的看向周德山,“我是怕周校尉不同意沈少爷的提议如此胡来。”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谁不应战谁就是怂王八!   “沈少爷的提议很好,那便把全营的将士都叫来观战,也免得日后有人说闲话。”周德山沉沉的说,憋着一口气想把赵定远的头打爆。   赵定远应下,让人去通知其他将士来观战,自己则牢牢跟在沈柏身后,生怕沈柏玩什么花样。   沈柏毫不在意,抖着腿大摇大摆的往前走,把赵定远当成太傅府的小厮,活似自己是来校尉营观赏游玩的。   周德山组建的这支骑兵有六百人,全都听从命令列队站好,等着沈柏挑选。   沈柏一排一排的走过去,把每个人的脸都看得很清楚。   这些人都是这些年从战场上退下来的,有的伤了手脚,有的伤了耳目,有的毁了容貌面目狰狞,唯一相同的是,他们的眸光坚毅,如同千锤百炼打磨出来的利刃,无往不利。   上一世赵定远接管校尉营以后,他们很快就被遣散回乡,沦为籍籍无名的平庸之辈,没有任何人知道他们曾经是什么模样。   这一次,不会这样了……   在赵定远的监督下,沈柏很随意的从六百人中点了十二个人出列。   其中十一个沈柏都点的断指缺耳的人,最后一个,沈柏点了一个叫罗珲的断臂将士。   这是骑兵队伍,所有人还要练习弓弩箭术,罗珲却失了整个右臂,这让他看起来和队伍格格不入。   看见罗珲,赵定远忍不住嗤笑出声:“周校尉是怎么选人的?原来什么歪瓜裂枣都能进骑兵队伍吗?”   除了断了右臂,罗珲脸上没有任何伤痕,五官俊朗,眉眼冷峻,也就二十出头的模样,他丝毫不理会赵定远的嘲笑,平静的看着前方,在赵定远和沈柏走开几步后扬声问:“赵副蔚,今日声势弄得这么浩大,不如让你手下的人签个生死状,如何?” 第28章 顾兄,这人的胆子好小呀   听到生死状三个字,赵定远眼皮突突的跳了两下。   生死状一立,上了擂台那就只有你死我活,赵定远今天带来这十二个人可不是他自己一手培养出来的,若是今日出了什么意外,只怕回头不好跟头上那位交代。   “这个……”   赵定远想回绝,沈柏兴奋的打断他,眼睛发亮的看着罗珲:“这个生死状要怎么立?小爷只在戏本子上听过,还从没见过呢。”   “回沈少爷,生死状顾名思义,状令一出,便生死由天,绝不后悔。”   “原来是这样啊。”沈柏恍然大悟,熟稔的撞了下赵定远的胸膛,“这个断臂很狂妄啊,竟然觉得自己会赢,赵副蔚这都忍得了?”   赵定远眼神晦暗不明,沈柏在旁边咋咋呼呼的唯恐天下不乱,表面上看他的赢面很大,但对上罗珲那张波澜不惊的脸,赵定远就有种自己上赶着往套里钻的错觉。   “人命关天,今日比试也只是切磋一番,不必闹到这种地步。”   赵定远最终还是保留了一点理智,沈柏失望的哦了一声,背着手走到顾恒舟身边,低笑了一声:“顾兄,原来这人的胆子只有芝麻大点儿呢。”   她说这话时声音和软,带着平日惯有的慵懒散漫,其中却有夹着三分嘲讽,冷漠嗜血,好像和赵定远有血海深仇似的。   落在顾恒舟眼底,一点也不像是十四岁的少年郎。   直觉告诉顾恒舟,从那天在太学院课堂上偷睡醒来,沈柏身上就多了很多和之前不一样的东西。   那东西悄然无形,沉甸甸的压在沈柏身上,只偶尔散发出些许令人喉咙发哽的悲痛。   如同现在。   顾恒舟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觉得沈柏情绪低落,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手已经放到了沈柏脑袋上。   “顾兄?”   沈柏偏头,诧异的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眸底写满疑惑。   顾恒舟僵住,还没想到合理的说辞,一记响亮的锣声传来。   擂赛开始了。   “谁让你们鸣锣的,小爷才是裁判,放着让小爷来!”   沈柏嚷嚷着,飞快朝擂台奔去,顾恒舟收回手掩唇轻咳了一声,这才提步走向擂台。   说是擂台,其实不过是用石块填成的一个面积很大的圆形区域,周围已经密密麻麻挤满了人。   沈柏冲进去抢了铜锣,喝令观战的众人后退站好,给两边参赛的十二人各留出一条通道,又专门给顾恒舟、周德山和赵定远留了最佳观战席位。   等所有人就位,沈柏把铜锣别在后腰走到擂台中央,抱拳行了一礼,然后清了清嗓子朗声开口:“不才沈柏见过各位兄弟,今日请各位兄弟做个见证,看看咱们周校尉一手带出来的骑兵队伍,和赵副蔚的亲兵比起来到底谁更胜一筹。营里也没别的筹码,咱们就以这支骑兵的统领权做赌注了,谁赢了,以后这支骑兵就归谁管!”   就这三两句话,沈柏直接把赵定远的意图摆到了明面上,人群一片喧哗,都知道这个赌注有多大多不合理。   眼看要激起众怒,赵定远想说两句场面话圆过去,沈柏眼眸一弯,说:“我押我爹一年俸禄,赌赵副蔚会输得很惨!” 第29章 顾兄不下注么?   沈柏说完那句话以后,人群鸦雀无声,赵定远的脸色难看到极点,面上功夫也不做了,露出难看的嘴脸问:“周校尉当真打算用这支骑兵的统领权做赌注?若这次比赛,我手下的人赢了,本蔚可不会客气!”   “不必客气。”   周德山淡淡开口,直接从腰间摸出校尉金令给众人看,一字一句的说:“今日这场比试要是输了,周某立刻到御前,自请辞官,让能者居上!”   周德山兵法运用得那么熟练,自然早就察觉了赵定远的狼子野心,之所以一直隐忍退让,不过是舍不下营里这些将士,不想让他们在赵定远手下受委屈。   但越是忍让,赵定远越是得寸进尺,如今都欺负到眼前了,再忍着还算什么男人?   周德山把赌注加重几乎翻了一番,几个亲兵想劝阻,被周德山用眼神制止。   顾恒舟唇瓣嗫嚅了两下,终究没有说什么。   这一场比试,迟早都会发生的,被沈柏催化也不一定是坏事。   “周校尉好魄力!”沈柏卖力的鼓掌,而后意味深长的看向赵定远,“赵副蔚,到你了。”   既然要赌,那双方都应该下赌注,而且价值应该悬殊不大。   周德山直接用校尉一职做赌,赵定远自然也该拿自己的副蔚职位回应。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赵定远身上,赵定远顿觉骑虎难下,天知道为了进瀚京校尉营他花了多少银子疏通人脉,在多少人面前装孙子。   校尉营越来越壮大,这五年他是想方设法捞了一点油水,但到处打点之后也就只得了点豆腐渣,今天万一把乌纱帽输了,损失可就太惨重了。   赵定远觉得自己的嘴好像被人缝了起来,根本张不开口,沈柏抖着腿轻轻敲了下锣催促:“赵副蔚,兄弟们都等着你发话呢,还比不比啊?”   “就是啊,还比不比了?”   剩下的骑兵跟着起哄,赵定远额头沁出汗来。   声势闹得这么大,他要是说不比了,以后还怎么在营里立足?   可是比的话,他手下那些人真的能比赢吗?   赵定远心底打了个突,沈柏已经像街头卖艺的人一样吆喝起来:“赵副蔚还要再好好考虑考虑,兄弟们可以先下注,我左手边代表周校尉赢,右手边代表赵副蔚,大家站好了就不要动了,都是七尺高的大老爷们儿,和周校尉一样,豁出全部身家赌一把好不好?”   “好!”   众人齐声答应,很快站成泾渭分明的两个阵营,因为赵定远的犹豫,新瀚营里有几个人偷偷站到沈柏左手边,赌周德山会赢。   所有人都站好,只有顾恒舟还站在沈柏背后的中间位置,清清冷冷,如同生在一望无际的荒原上的挺松。   “顾兄不想下注么?”   “营里不许聚众赌博。”顾恒舟一板一眼的回答,眸光清冷,又道,“而且,镇国公府的家当,没人受得起!”   镇国公府的钱财不多,但祖上先辈用血汗挣下的赫赫战功,便是给出来,也如烙铁一般,没人能接得住。   说出这句话的顾恒舟孤傲、清高,甚至有着两分不可一世的狂妄,如撕破黑暗的一缕日光,锋芒过人。   沈柏看得心痒难耐,忍不住舔了舔唇,咽了下口水。   不合时宜的想起,顾恒舟的唇亲起来真的很舒服呢。   “沈柏。”   “嗯?”   “再看我就挖了你的眼睛!”   “……” 第30章 顾兄和我还分你我么?   顾恒舟眸光锐如锋刃,沈柏屁股还疼着,不敢太放肆,轻咳两声移开目光看向赵定远,懒洋洋的催促:“赵副蔚,兄弟们都选好了,你怎么还磨磨蹭蹭的,是不是输不起?”   沈柏这话一出,这群骑兵立刻粗声粗气的附和,镇戈营的人看不惯赵定远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今天既然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擂台也已经搭好了,不分个高低贵贱,谁也别想舒坦。   赵定远额头直冒汗,只觉得今天的日头过分毒辣,让他嗓子都要干得冒烟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周德山就站在他身边,手里的金令明晃晃的刺人眼,赵定远被刺得心慌,又听见沈柏追问:“赵副蔚,你还比不比啦?”   沈柏的语气七分嘲弄三分不屑,让赵定远绷到极限的神经嗡的一声断裂,理智崩塌,赵定远取下腰间的银令大声道:“比就比!今日我手下的人要是输了,明日我就去御前请辞,此生再不入校尉营!”   等的就是这句话!   沈柏唇角高高上扬,几乎是赵定远话音刚落,就迫不及待敲响铜锣:“双方赌注已下,局开,所有人皆为见证,今日的比试规则很简单,车轮战,只要一方有人倒下爬不起来,立刻派人补上,最终哪方站着的人多,便是哪方胜出。”   沈柏声音清润的介绍完比试规则,退到顾恒舟身边,又补充道:“本局只分胜负,点到即止,不可伤人性命,不过刀剑无眼,若有意外,镇国公府会给出丰厚的抚恤赔偿,大家大可放心。”   众人:“……”   沈少爷,你的语气这么兴奋,到底是有多希望一会儿比试能出点意外?   无视众人无语的目光,沈柏敲了锣宣布比试开始。   顾恒舟目光冷沉的扎在沈柏身上,沈柏仰头,一脸无辜:“顾兄为何这般看着我,我方才说错什么话了吗?”   顾恒舟绷着脸,轮廓冷硬,问:“国公府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做主了?”   “原来是为了这个呀。”沈柏轻轻撞了下顾恒舟的胳膊,笑得没脸没皮,“我知道国公大人两袖清风,若真出了什么事,这抚恤金也可由太傅府垫付,就凭我和顾兄的关系,还用分什么你我么?”   顾恒舟抿唇往旁边走了一步,和沈柏拉开距离,用实际行动告诉沈柏,他们之间的关系不仅要分你我,还要分得明明白白。   沈柏露出受伤的表情,厚着脸皮紧挨顾恒舟,正想再说点什么,顾恒舟盯着场上冷冷道:“赢了。”   沈柏想了也没想,举起手里的锣用力敲响:“第一轮,镇戈营罗珲胜!”   擂台上,罗珲一脚把人踩在地上,左手横刀悬在对方头上一寸的地方,若是这一刀真的下去,只怕已经血溅三尺。   骑兵队伍里的人克制的叫好,赵定远脸色难看,恨不得捏碎手里的银令,偏偏沈柏还故意大声安慰:“这才第一轮,赵副蔚不要紧张,等输到最后再摆脸色也不迟。”   沈柏把欠打这块儿的气质拿捏得死死的,赵定远咬紧牙关,眼神冷煞的瞪向沈柏,顾恒舟微微侧身,不着痕迹的把沈柏挡在身后,迎上赵定远的目光。   沉沉的杀意在空气中蔓延开来…… 第31章 顾兄,这真的是误会   第二轮开始,沈柏没再跟顾恒舟说话,专心看着擂台上的比试情况。   罗珲虽然没了整个右臂,但他左手用刀用得很好,且下盘极稳,没有丝毫破绽。   赵定远带来这十二个人身手的确都很不错,但他们更侧重轻功和招式的研究,略有些华而不实,而罗珲是从战场上退下来的,每一招每一式都力求毙命,连眼神都卷挟着马革裹尸的杀戮,从气势上直接碾压对方。   很快,罗珲连胜三局,赵定远那边剩下的九个人没了气势,一个个都绷着身子如临大敌,反观罗珲,和三个人对打以后,他的呼吸丝毫没乱,只是刚活动开筋骨,觉得有点热,脱了上衣,露出硬鼓鼓的古铜色胸膛,肌肉虬结,每一寸都极具爆发力,强大到简直不像正常人。   果然很厉害。   沈柏在心里感叹了一句,突然感觉被一道灼热的目光锁定,偏头,顾恒舟沉沉的看着她,眸底攒着火星,说出来的话却很冷:“看来你真的不想要这双眼珠了。”   沈柏:“……”   顾兄,这个真是误会,我就看看,绝对不是馋他的身子!   沈柏正想解释,罗珲又打败了一个人,场上喝彩声不断,沈柏连忙敲锣宣布罗珲胜。   被这么打断,沈柏再专程解释反而显得有鬼了,只得压下情绪专注看比试,不敢再开小差。   一个时辰后,沈柏再次敲锣,大声宣告:“第十一轮,罗珲胜!”   日头已经升得很高,周围没有什么遮挡,所有人在一开始的激动之后都被晒得口干舌燥,罗珲没穿上衣,身上已是大汗淋漓,折射出细碎的光亮。   沈柏顶着烈日说了不少话,这会儿也渴得厉害,本能的舔了舔唇,一抬头又看见顾恒舟眸色晦暗的看着自己。   沈柏:“……”   顾兄,我真的不是那等无耻之徒。   沈柏唇角抽了抽,眼睛被一道亮光晃了一下,擂台上情况突变,已经没有还手之力的人突然暴起,违背比试规矩挥剑刺向罗珲。   事情发生得很突然,围观众人发出惊呼,眼看那剑要刺进罗珲的心脏,一块石子击中那人的手腕,剑脱手而出,虽然没有刺痛罗珲的心脏,却还是在他左肩划了一道口子,殷红的血立刻涌出来。   长剑落地发出当啷一声轻响,所有人都被惊醒,顿时激动起来,眼看场面要失控,周德山厉喝一声:“都给我安静!”   众人安静下来,顾恒舟一脸沉郁的走到擂台上,那人抓着手腕不甘心的说:“属下没认输,沈少爷裁决有失公允,属下不服!”   顾恒舟垂眸冷冷睨着他,新瀚营里的人想讨好赵定远,立刻高声附和:“就是,沈少爷偏袒镇戈营的人,我们不服!”   顾恒舟点点头,踩住剑柄,用巧劲轻轻一提,将长剑握在手中,在所有人惊诧的目光中挥剑,断了那人的右臂。   伴随着凄厉至极的哀嚎,艳红的热血喷了顾恒舟一身,他眉眼淬着寒霜,轮廓冷硬,如同无间炼狱走出来的修罗。   在场的人都被吓到,一时连大气都不敢喘,沈柏心头发热,冲到顾恒舟面前,撩起袖子擦掉溅到他脸上的血。   刚擦了两下,手腕被抓住,顾恒舟皱眉露出抗拒,沈柏咧嘴笑起:“顾兄,你挥剑的样子真好看!” 第32章 有失公允   营里这么多人看着,顾恒舟一把甩开沈柏,地上的人痛得晕死过去,赵定远稳不住了,气得跳脚,指着顾恒舟怒道:“行远!身为校尉营督监,你怎敢亲自动手残害营中将士,你可知该当何罪?”   顾恒舟背脊挺直如松,眼神坦荡,说:“这轮比试已鸣锣结束,他却无视规矩,欲图暗剑伤人,杀害同僚,是他有错在先,且他口口声声说有失公允,本监此举,不过是还他一个公允,赵副蔚若有异议,大可在比试结束后,到御前参我一本!”   这群骑兵身体多少都有残缺,这场比试从一开始就不公平,他们却还要从中生事,顾恒舟自然不会一直忍让下去。   赵定远一张脸气成了猪肝色,眼看败局已定,不想丢脸,索性耍无赖,大声道:“不必等比试结束,本蔚这就进宫让陛下评理。”   赵定远说完要走,顾恒舟一个眼神,阿柴立刻带人拦住赵定远,赵定远正要发怒,沈柏幽幽的开口:“赵副蔚既然也觉得小爷裁决不公,小爷理应陪赵副蔚去御前当面对峙一番,这赌局还没结束,正好可以请陛下做个见证,陛下金口玉言,赵副蔚总不会还有异议吧。”   赵定远的脚被钉在地上,骑虎难下。   这事不闹到御前,赵定远还能想法子不认账,要是陛下开口判他输,革了他的官职,就真的没有一点转圜的余地了。   赵定远咬着牙折返身回来,他看向罗珲,眼底浮起阴毒的戾色。   罗珲连胜十一人,气势正盛,赵定远不想手下的人再和他对上,沉声道:“顾督监说得有理,罗珲少了一条手臂,前面消耗了很多体力,这会儿又受了伤,再继续比试着实有些吃亏,不如先让罗珲兄弟下去,从剩下的人里面挑一个人出来应战,咱们一局定胜负。”   赵定远别的不行,关键时候说漂亮话倒是信口拈来,罗珲根本不把这点伤放在眼里,正要说自己还可以继续打,沈柏抢先开口:“赵副蔚果真思虑周到,为了公平起见,不如让赵副蔚这位手下自己从六百骑兵中随便选一个打吧,也免得赵副蔚事后说小爷偏心跟你耍花样。”   沈柏把赵定远最后的退路堵死了,没人指定对手,让他自己派人去选对手,这一局一旦输了,就代表这六百骑兵,随便挑一个人出来都比赵定远手下的人强。   既然他训练出来的兵没有一个能比得上周德山带出来兵,那他还有什么颜面继续留在校尉营做这个副蔚?   镇戈营的将士只觉得浑身血液沸腾,眼睛都烧了起来,恨不得自己也被选入骑兵,能上场好好教训这些人一顿。   赵定远气得都要吐血了,却没有底气拒绝沈柏的提议,递了个眼色让手下去选人。   赵定远手下最后剩的那人叫许冲,他已经完全被罗珲的气势吓倒,也顾不上面子,从六百人里选了一个体型最瘦弱,还被戳瞎了右眼的人。   看见这人被选出来,顾恒舟眸光微闪,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握紧,沈柏有些诧异,一直很安静的阿柴突然冲那人吼了一声:“瞎猴子,别给我们镇戈营丢脸!”   听见阿柴的话,他笑着啐了口口水:“孙子,爷爷打架还轮不到你插嘴,给我把嘴闭好了!”说完从腰后抽出一把锃亮的柴刀横在面前。   阿柴和他真的是爷孙?   沈柏有点不敢相信,头顶传来顾恒舟清冷疏漠的警告:“沈少爷,校尉营的兵不是你意气用事的筹码。” 第33章 碰了他的逆鳞   瞎猴子下巴留着一绺泛白的山羊胡,在日光下折射出细碎的银光,已经五十出头,体力到底不及罗珲,上场一刻钟,喘气声便明显大起来,许冲很快发现这一点,仗着体力优势一直躲避不攻击,消耗瞎猴子的体力。   场周的气氛渐渐变得凝重,所有人都紧张的盯着场上的比试,沈柏一颗心悬起来,生怕错过场上任何的变化,余光却捕捉到顾恒舟紧绷的下颚,刚刚的警告之后,他没有再开口说一句话。   和前几日的打打闹闹不同,沈柏知道,这次他是真的在怪她擅作主张。   镇戈营的兵马都是从战场上打残了退下来的,他们把血汗甚至残肢都留在了边关,朝廷可以记不住他们的功劳,但国公府的人不能,所以上下两世,顾恒舟都把仅有的柔情倾注在了这里。   这是他唯一的软肋,也是他不能触碰的逆鳞。   现在,沈柏碰了。   铮!   发觉瞎猴子体力消耗得差不多了,许冲开始反击,毫不犹豫的挥剑直逼瞎猴子的脑袋,被瞎猴子反手用柴刀挡住,刀剑相击的瞬间,火光迸溅,听得沈柏心尖发颤,掌心冒出冷汗。   一击未中,许冲并不沮丧,眼睛反而亮了亮,他发现瞎猴子右手有旧伤,虽然接下了他那一剑,右手却控制不住的颤抖起来。   抓住弱点,许冲专门攻击瞎猴子的右手,逼得瞎猴子一退再退,退到最边缘的地方,瞎猴子被一块凸起的石头绊得向后倒去,露出破绽,许冲一喜,举剑就要取瞎猴子的首级。   千钧一发之际,顾恒舟身形微动,沈柏眼疾手快,紧紧抓住他的手腕。   擂台上,瞎猴子先许冲一步掷出手里的柴刀,柴刀刀锋折射着冷光,绕着许冲的脖子转了一圈飞出去,许冲挥剑的动作僵了一瞬,瞎猴子一个打滚躲到旁边,许冲软软倒地,殷红的血迅速蔓延了一地。   场上鸦雀无声,还没人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沈柏松开顾恒舟,重重鸣锣:“这一局,瞎猴子胜!”   镇戈营的人惊醒,狂欢起来,瞎猴子捡起柴刀满不在乎的用衣摆擦干净,阿柴带着人冲上来,比在战场上打了胜仗还激动。   新瀚营的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办,赵定远面色铁青,冲到周德山面前,咬牙切齿的质问:“说好点到即止,现在出了人命,周校尉打算如何处置?”   刚刚那种情况,分明是许冲先动了杀机。   沈柏刚要说话,顾恒舟眼神冷厉的看着赵定远说:“刀剑无眼,都是意外,国公府会按照之前的约定给他的家人赔偿。”   这是赔偿银两就能了结的事吗?   赵定远梗着脖子瞪着顾恒舟,沈柏好心提醒:“今日天色不早了,赵副蔚不管是想进宫鸣冤还是主动请辞,这会儿都可以进城了,陛下日理万机,赵副蔚最好先写封折子递进宫里,不然明日陛下都没有时间召见赵副蔚。”   赵定远输人输阵,放了句狠话让沈柏等着便气冲冲的走了。   等他走远,周德山避开众人把沈柏和顾恒舟叫到后山树林,看着顾恒舟冷冽的问:“行远,你刚刚想做什么?” 第34章 给我跪下!   已经过了午时,日头正盛,烈日透过茂密的树叶投下一道道梦境般奇幻的光束,树上的知了叫得声嘶力竭,让人的心情也跟着鼓噪起来。   周德山表情冷肃,比太学院喜欢用戒尺惩戒学生的夫子还吓人,沈柏下意识的想替顾恒舟遮掩,一本正经的瞎编:“周校尉,您在说什么呀,顾兄刚刚一直在看比试,什么都没做啊。”   周德山声音微微拔高:“我在问顾恒舟,沈柏你最好给我闭嘴!”   沈柏进校尉营大半个月了,这是周德山第一次连名带姓的叫她,饶是沈柏活了两世,也被震得缩了缩脖子不敢说话。   顾恒舟的脸像是被寒冰冻结,半晌低低的开口:“他是父亲的亲卫,也是阿柴的爷爷,我不能让他出事。”   周德山听得眉毛倒竖,瞬间怒了,大声斥责:“若你真的用这种手段保下他,他会亲自废了你的手!”   顾恒舟站得笔直,抿唇一言不发,他依然觉得自己没有做错,周德山怒不可遏:“反了你了,给我跪下!”   顾恒舟直挺挺的跪下,山里不比扎营的地方,地上全是棱角尖锐的碎石,顾恒舟那一跪,直接跪在沈柏心尖上,疼得沈柏眼睛都红了。   周德山手里没什么东西,直接折了树林里的黄荆条狠狠抽在顾恒舟身上:“国公大人常年驻守边关,让我替他好生教导你,我平时教给你的礼义廉耻你都忘了吗?赵定远的人违背规则,你就断人一臂,你自己还敢明知故犯?”   周德山是真的被气到了,偏偏顾恒舟还像个锯嘴葫芦一样不说话,气得周德山一口气打折了三四根荆条,沈柏看得心惊胆战,却不敢随便插话,好在没多久,阿柴寻来禀报:“校尉、督监,赵定远方才出营回城了,可要派人跟上?”   “不必。”   周德山直接回答,阿柴第一回 见顾恒舟跪着,忍不住好奇:“督监大人犯什么错了?”   周德山平复情绪,沉着脸呵斥:“这不是你该管的事。”   阿柴立刻收回目光,行了礼退下。   镇戈营的将士一片欢欣鼓舞,周德山朝营房的方向看了一眼,眉宇间浮起忧色:“行远,我知道你一心想替镇国公守住校尉营,但校尉营太小了,只够让我这样的残躯苟活,你终究会拨开京都的繁荣见到真正的战场,到那时,你看到的会是尸山血海,你不能为死去的人停下脚步,只能为活着的人不断向前拼杀。”   这些话顾恒舟从兵书上和镇国公送回来的家书上见过无数次,早已铭记在心,他知道周德山在担心什么,沉沉开口:“周叔叔,今日是我做得不对,但只要我还在校尉营一日,我就应该替父亲护着他们一日。”   沈柏最见不得顾恒舟服软认错,心脏揪成一团,忍不住在顾恒舟旁边跪下:“今日之事主要是我推波助澜造成的,是我思虑不周,周校尉您要是还没解气,就连我也一块儿打吧!”   沈柏比顾恒舟瘦小多了,跪在旁边只有小小的一团,周德山想起那日沈柏醉酒后说的话,眉心挤出褶皱:“我在替国公大人教训后辈处理家务,沈少爷有什么资格多言?”   沈柏眼睛一眨,豆大的泪珠滚落:“可是我喜欢顾兄啊。” 第35章 愿同领军纪   沈柏眼眶红彤彤,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不停往下掉,可怜极了,活似被打的人是她。   周德山没见过这么能哭的小孩儿,愣了一下,生生把到嘴边责骂咽了下去,不自然的咳了两声,不想继续这个话题,看着顾恒舟说:“还不起来?”   顾恒舟站起来,看也不看沈柏,跟周德山说:“秋猎时间不多了,现在最重要的是要抓紧把这支骑兵训练出来,其他的事我会处理。”   顾恒舟声音沉稳,全然没有介意周德山刚刚打了自己,沈柏跟着起身,抹干眼泪若无其事的说:“既然是骑兵,兵要养,马也要养,我这几日瞧着营里的马匹毛色都不怎么油亮,若是秋猎随行,只怕会折了皇家的面子,兵部可给校尉大人拨了粮草?”   沈柏前后跟唱戏变脸似的,周德山多看了她一眼,沉声道:“这次能从兵部要到弓弩已是不易,好在校尉营后山有大片草地,接下来几个月,优先喂骑兵的马匹便可。”   顾恒舟拧眉,他还没上过战场,却深谙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的道理,淡淡道:“我会以国公府的名义让人送些粮草到营里来。”   兵部都是些没脸没皮的滚刀肉,周德山这样的直性子根本对付不了他们,顾恒舟又是矜贵的世子爷,根本拉不下脸去兵部要东西,只怕这些年两人搭了不少银钱进校尉营填补军需。   镇国公带着将士在边关镇守杀敌,得来那些赏银顾恒舟也没舍得花,全都进了兵部那些蛀虫的腰包,成为他们饮酒作乐的沃土,这算什么事?   沈柏目光灼灼的开口:“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粮草既然该兵部给,我们就大大方方问兵部的人要,顾兄若是信得过我,不妨随我进城一趟,我保证和和气气的从兵部要到粮草。”   顾恒舟还没说话,周德山先皱紧眉头:“沈少爷,你是奉旨入校尉营受训的,没有陛下谕旨你不能离开这里。”   沈柏不说话,只仰头看着顾恒舟。   这一世和上一世不同,镇国公尚在人世,昭陵尚未元气大伤,沈柏不相信顾恒舟一点镇国公世子的脾性都没有。   昭陵未降,一切便还有扭转的可能。   顾恒舟薄唇抿成一条线,他的理智告诉他不应该听信沈柏的胡言,可沈柏眸子清润折射着细碎的如同星辰般的光亮将他蛊惑,最终他听见自己微哑的声音:“周叔叔,我带沈柏进城一趟,若不能要到粮草,我与沈柏同领军纪!”   顾恒舟知道周德山不会眼看着他们违反军纪,特意用了世侄的身份开口。   周德山眸色深沉的看了顾恒舟半晌,终究还是应下。   为了掩人耳目,沈柏换上阿柴的衣服,入夜后才和顾恒舟一同出营。   两人各骑一马在薄纱一样的月光下疾行,影子时不时交叠在一起,让沈柏心头不住的发软,上一世有无数次,沈柏都想像现在这样陪在他身侧,为他手握杀戮,为他披靳斩棘。   酉时一刻,两人踩着宵禁的点入城,街上已经没什么人了,沈柏带着顾恒舟径直去了城里最大的风月场所揽月阁。   沈柏提步就要进去,被顾恒舟拉到旁边窄巷抵在墙上,声音冷沉的质问:“你来过这里?” 第36章 气得棺材板压不住   上一世沈柏十四岁做探花郎,十六岁入朝为官,为官十四载,进揽月阁的次数根本数不清,毫不夸张的说,她连揽月阁的地砖有多少块,廊檐有多少雕花、楼里姑娘身上有几颗痣都记得清清楚楚。   不过这会儿被顾恒舟摁在黑漆漆的巷子,沈柏半点不敢表现出来,还得装出一副纯良无害小白兔的模样,气哼哼的为自己辩驳:“顾兄,你说什么呢,我才十四岁,毛都没长齐呢,怎么会来这种地方?”   看沈柏熟门熟路的样子,顾恒舟一点也不信沈柏没有来过这里,不过转念一想沈柏喜欢的是男子,进了这里也干不了什么,手上松了力道,冷声提醒:“兵部可不在这里。”   沈柏眼珠灵活的转了转,故作神秘凑到顾恒舟耳边说:“兵部虽然不在这里,但那些大人处理完公务可都喜欢在这里面放松呢。”   顾恒舟眉头紧皱:“你怎么知道的?”   沈柏脱口而出:“我爹告诉我的!”   顾恒舟眉头狠狠抽了抽,完全不能把沈太傅那么风雅高洁的读书人和揽月阁这种地方联系到一起。   见他不信,沈柏不遗余力的抹黑沈太傅:“顾兄,你别看我爹平时装得像个谦谦君子,他私下其实一点都不正经,就拿我喜欢你这件事来说吧,他就觉得特别好,要是我俩能在一起,我们沈家的祖坟都得冒青烟。”   是沈家的列祖列宗被气得棺材板压不住,所以祖坟冒青烟吧。   顾恒舟捂了沈柏的嘴堵住那些胡言乱语,抬手把人捞进怀里,悄无声息的跃上揽月阁二楼屋檐,正准备蓄力往屋顶去,一个熟悉的声音从窗户传出来:“……都是姓沈的臭小子在里面搅和事,只怕沈孺修那个老东西早就被国公府收买了!”   是赵定远。   顾恒舟停下来,沈柏笑弯了眉,活似一只成了精的狐狸。   沈柏挤眉弄眼让顾恒舟带着自己靠近窗棱,熟练的舔湿手指在窗户上戳了个洞,顾恒舟第一回 做听人墙角的事,眉头紧皱不肯同流合污,沈柏便不管他,自己贴近那个洞往里看。   包间里坐着的都是沈柏的老熟人,礼部侍郎李贺,兵部侍郎赵寿山,赵寿山手下的几个令史也在,下了朝,大家都脱了官服换上常服,其中一个人看上去年轻点,也就三十出头的样子,穿着一袭棉麻的青衫,坐在几人之中显得很是格格不入,正是之前沈柏说要推举出来接替赵定远位置的令史李为。   赵定远因为输了白日的比试,心里郁闷得不行,骂完沈柏立刻不停的喝酒,李贺和赵定远平日联系最紧密,表情有些责备:“定远你这次是真的被沈家那小孩儿坑了,怎么能随便拿官职做赌注呢。”   赵定远现在也很后悔,把酒杯砸到桌上,恶狠狠的说:“就算没有姓沈的,顾恒舟也早就想除掉我了。”   沈柏偏头看向顾恒舟,顾恒舟微微倾身蹲在她身边,屋里的烛火被窗户纸阻拦,只有一点清浅的昏黄光晕笼罩在他身上,他眉目冷清,眸子幽黑,目光却一错不错的落在她身上,似乎从刚刚就一直看着她。   沈柏一怔,心脏漏了一拍。 第37章 只能留一个   顾恒舟没想到沈柏会突然转过头来,两人视线猝不及防的撞上,距离太近,顾恒舟很容易看见沈柏眼底的错愕和涌动的情绪。   不合时宜的想起今天沈柏冲到擂台上来帮他擦血的样子,明明是个连杀鸡都没见过的小孩儿,却丝毫没有被他吓到,反而说他挥剑的样子很好看。   对视片刻,顾恒舟伸手掐住沈柏的脸把她的脑袋扭回去,收回手,指尖细腻的触感却经久不散,像一片羽毛轻飘飘的落在心尖,时不时被风吹动,便痒得心尖发颤。   京中很多世家少爷十五六岁以后家里都会挑选一两个通房丫鬟伺候着,叶氏这几年跟顾恒舟提过好几次想往他院子里塞人,都被顾恒舟拒绝了。   一来是顾恒舟不喜欢姑娘家娇娇弱弱、哭哭啼啼的性子,二来是从记事起,顾恒舟就知道自己这一生是要和父亲一样在沙场上过刀口舔血的日子,他的命是黎民百姓的,给不了任何女子想要的生活,他娘亲就是很好的一个例子。   顾恒舟本以为自己这辈子就这么清心寡欲的过去了,没想到这个时候会杀出来沈柏这么一个混不吝,像团热烈的火焰,不管不顾的想要融进他的生命里。   老实说,他的心弦有点波动,但……影响不大。   顾恒舟不动声色的压下心头那点莫名的情绪,屋里赵定远已经把他痛骂了一番,然后恶声恶气的说:“我不能就这么辞官!”   赵定远舍不得自己千辛万苦换来的副蔚职位,其他人自然也不想他就这么走了,这些年没什么战事,兵部能捞的油水瀚京校尉营得占大头,赵定远若是辞了官,谁知道以后上任的是什么人?   李贺当即开口:“这事只是你们私下约定的,周德山必然不敢直接捅到御前,定远你先称病在家待几天。”   赵定远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依然愁眉不展:“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李兄,我也不能一直称病在家啊。”   赌是私下打的,但比试是当着校尉营所有人的面比的,这么多人看着,赵定远这张老脸总还是要的。   气氛一时冷凝下来,外面的歌姬恰好换了一首战曲弹奏,曲子节奏紧凑激昂,杀机浮现,一直没说话的兵部侍郎赵寿山沉吟一声说:“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局面,在定远和周德山之间,只能留一个!”   这话正符合赵定远的心意,不过他不敢表现出来,故意装傻:“姑父这话是什么意思?周德山那人最是墨守陈规,平日除了在营里操练也没有别的喜好,而且如今输了比试的人是我,如何能留下我把他除掉?”   赵寿山给了赵定远一记白眼,正要戳穿,李为站起身来:“诸位大人,后面的事我不参与了,走出这个房间之后,我会忘掉方才我听到的所有。”   李贺沉声命令:“给我坐下!”   李为站在那里没动,无声的拒绝。   屋里剑拔弩张,沈柏又扭头看向顾恒舟,刚想凑近点跟他说话,顾恒舟立刻躲瘟疫似的躲开。   沈柏暗叹了口气,指了指楼下,示意顾恒舟带自己下楼,等顾恒舟揽着自己从屋檐跃下,沈柏坏心眼的贴到顾恒舟耳边:“顾兄,我想到一个法子……” 第38章 鸡飞狗跳   柔软温热的唇瓣擦过耳廓,湿热的呼吸喷进耳窝,猝不及防的击中心脏,落地以后,顾恒舟绷着脸一把推开沈柏。   沈柏被推得一个踉跄,心里乐开了花,面上却一脸无辜:“顾兄,你推我做什么?”   顾恒舟面色黑沉,有夜色做掩护,沈柏没看到他发红的耳根,却也觉得他很像是被轻薄了的良家小郎君。   上下两辈子加起来,沈柏的年纪比现在的顾恒舟大多了,不好再欺负他,摸摸鼻尖恢复正经,认真的说:“顾兄,你方才也听见了,赵定远出尔反尔,还要联合那些人除掉周校尉,时间紧急,他们只怕很快就会对周校尉下手,我以为目前最好的对策是先下手为强。”   顾恒舟虽熟读兵法,却不擅长暗中给人下绊子,拧眉问:“你打算如何?”   沈柏勾唇,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一炷香后,一个小厮模样的人慌慌张张冲进揽月阁,不顾门守和阁里妈妈的阻拦,兔子一样一头撞进二楼秋字号包间,正在包间里议事的几人被惊得不轻,差点把手里的酒杯扔出去。   那小厮蹿进门以后直奔李为,在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噗通一声跪下,抱住李为的大腿嗷嗷一嗓子嚎出声来:“老爷,不好了老爷,咱家后院失火了!”   这小厮的脸被锅底灰抹得乌漆抹黑,嗓子却极亮,失个火跟哭丧似的,别说包间里的人,连隔壁几个包间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屋里几人眼皮跳了跳,李为拱手行礼:“诸位大人,不好意思,下官要赶回去看看家中火势如何,今日之事,下官定会烂在肚子里,绝不让其他人知晓!”   说完,李为拎起小厮大步出了包间,下楼走出揽月阁,马车已停在路边。   揽月阁里面灯火通明,外面却是一片浓墨般的夜色,在夜色的掩护下,李为没发现车夫比平日高大了不少,一股脑的钻进马车里,脖颈却被一个冰凉锋锐的东西抵住,方才还哭得凄惨的小厮声音变得冷静:“李大人,请不要慌张大叫,我们想请大人先看一场好戏。”   车夫和小厮被打晕了丢在车里,身上的衣服都被扒走,李为迅速判断了形势,淡淡开口:“好。”   沈柏按着李为的肩膀坐在马车里,顾恒舟把马车驾到旁边巷子里,片刻后,巡夜司统领秦延东带着二十来个亲兵气势汹汹的杀进揽月阁,阁里瞬间鸡飞狗跳。   相邻几条街的百姓全都点了灯出来看热闹,不多时,便看见兵部、礼部连同校尉营的副蔚大人脸上全都带着抓痕,衣衫不整的从阁里出来。   昭陵建国三百余年,民风虽然开化,却也有明令禁止,为官者不得沾染赌嫖两样东西,像这几位大人这么相约来作乐还弄得这么狼狈的,是头一回发生。   百姓看戏看得津津有味,马车里的李为却出了一身冷汗,若不是他走得早,这会儿他也会像猴子一样被人围观。   然而比这更恐怖的,是沈柏在他耳边幽幽的冷笑:“李大人,你前脚刚走,巡夜司的人后脚就进了揽月阁,你猜那几位大人会觉得是谁告了他们的黑状?”   李为后脊骨爬起冷意,咽了口口水:“你们想做什么?” 第39章 世子殿下想要什么?   李为从没遇到过这种事,后颈很快出了一层汗,沈柏好心帮他擦了汗,宽慰的说:“李大人不必紧张,我们一不劫财,二不逼你杀人越货,就是想跟你交个朋友。”   这世上可没人会把刀架在人脖子上,逼着别人交朋友。   李为腹诽,沈柏收了刀,摸出火折子吹燃,顾恒舟掀开帘子钻进来。   火折子的光亮很弱,不过还是足够李为一眼认出马夫打扮的顾恒舟,李为睁大眼睛,压低声音喊了一声:“世子殿下,怎么是你?”   李为说完扭头去看沈柏,沈柏脸上的锅底灰没擦掉,黑漆漆的一团,只看得见一双水润清亮的眼睛,实在看不出是何方神圣。   沈柏咧嘴一笑,把火折子盖上,马车里重新陷入黑暗,沈柏直接切入正题:“李大人,当年你高中状元,殿前面圣的时候曾当着百官的面说,你要做一个为君分忧、为民解愁的好官,如今十年过去,李大人的鸿鹄之志可曾实现一星半点?”   为君分忧、为民解愁。   这八个字一直悬在李为的书房,连他自己都快忘记了,他没想到今天会从另外一个人嘴里听见。   到了这会儿,李为已经猜到顾恒舟听见了赵定远和李贺他们在包间说的话,并不绕弯子,无奈的开口:“世子殿下,朝中势力错综复杂,决不能以简单的是非曲直做出判断,下官只是一个小小的兵部令史,殿下若想让下官去大理寺揭发几位大人的罪行,恕下官无能为力。”   李为思来想去也只想到自己有这么一点价值,沈柏低笑起来:“李大人说笑了,赵副蔚他们不过说了几句玩笑话,又没真的对周校尉造成什么伤害,我们怎么会让李大人空口白牙的去指控几位大人呢?”   李为不解的问:“那殿下想要什么?”   马车里静默了好一会儿,沈柏清幽的声音才重新响起:“李大人以前没有依仗,不得已才会选择明哲保身,如今有国公府做靠山,我们想让李大人重露棱角,遵从本心做个不随大流的官。”   李为心头一震,忍不住提醒:“殿下,结党营私是重罪。”   沈柏反问:“李大人也曾这样提醒过赵副蔚他们么?”   李为哑然失语。   戌时末,国公府的后门吱呀一声打开然后迅速关上,沈柏亦步亦趋的跟在顾恒舟身后,进了最东边的荆滕院。   刚进屋,顾三顾四便提了热水进来,顾三对沈柏的敌意很深,只是出于礼教没直接把沈柏赶出去,冷着脸提醒:“沈少爷,世子要沐浴了,客房就在旁边,请随我过去。”   热水还很烫,腾腾的往上飘着热气,出营之前顾恒舟才刚被周德山狠狠抽了一顿,哪受得了这个,沈柏连忙开口:“顾兄身上有伤,沐浴的水不能太烫,顾四你去打点冷水,再找点外伤药过来。”   沈柏的语气太过自然,顾四下意识的往外走,走到门口发觉不对,扭头紧张的看着顾恒舟:“世子,你受伤了?是谁伤的你?”   顾恒舟横了沈柏一眼,刚想说没事,顾淮谨沉稳的声音从外面传来:“行远,你怎么不打声招呼就回来了?”   顾恒舟眼神一凛,揪住沈柏的衣领把人摁进木桶。 第40章 暂时不考虑婚事   沈柏水性不错,但因为毫无防备,被摁进桶里以后呛得不轻,本能的要挣扎,顾恒舟托着她的脑袋让她喘了口气,冷声命令:“不想被丢出去就安分点!”   话落,顾淮谨跨进屋来,顾恒舟重新把沈柏按进水里,若无其事的收回手面向顾淮谨,不咸不淡的喊了一声:“二叔。”   顾淮谨沉沉应了一声,上下打量顾恒舟:“宵禁时间早就过了,你怎么这个时辰才回来?”   顾淮谨在吏部任职,把昭陵的律法条文背得比谁都熟,顾恒舟性子冷淡,平日不是在校尉营就是在太学院,从没这么晚回来过,顾淮谨觉得反常,自然要过来看看。   顾淮谨是文官,顾恒舟越长大和顾淮谨的关系越生疏,这两年更是和周德山更亲近些,今晚的事不能让太多人知道,顾恒舟直接一句话带过:“回城的时候出了点事,耽搁了。”   这话听着委实有点冷漠,顾淮谨气闷,正想好好跟顾恒舟谈谈,顾恒舟余光看见桶里冒了一串泡上来,心头一紧,抢先道:“二叔,抱歉这么晚惊扰大家,不会有下次了,以后我会注意的。”   顾恒舟头一回这么积极的认错,顾淮谨被打了个岔,一时忘了刚刚想说什么,见时辰确实晚了,起身准备离开,顾恒舟立刻命令:“顾三,送二叔回去。”   顾三上前想送顾淮谨回自己院子,顾淮谨回过神来,扭头看着顾恒舟说:“对了,今日下了朝,沈太傅来了国公府一趟。”   顾恒舟意外:“沈太傅来国公府有何贵干?”   顾淮谨望进顾恒舟眼底,说:“也没什么,送了点请明前茶过来,说是之前教子无方,不小心冲撞了你,让你不要介意。”   顾恒舟不喜欢喝茶,这茶分明是沈太傅专门送个顾淮谨的。   顾恒舟抿唇不言,顾淮谨继续道:“行远,你母亲走得早,父亲又常年驻守边关,二叔不能眼看着你走歪路,这次的事我可以不修书告诉你父亲,但若从校尉营受训完出来,沈家少爷还这么离经叛道,二叔绝不能坐视不管!”   顾淮谨最后一句话说出来带了些许狠意,顾恒舟神色微凛,冷声说:“我自会处理好此事,不劳二叔插手。”   顾淮谨习惯了顾恒舟冷淡的性子,表明态度以后又放软语气,说:“行远,我知道你向来很有主见,沈家少爷的事我可以不管,但你明年就要赶赴灵州上任,身边总要有个人陪着才行,下月初是你二婶生辰,有几家适龄的姑娘都会来参加,你跟周校尉告个假,正好回来看看。”   顾恒舟垂眸,眉目冷冽:“二叔,我说过了,暂时不会考虑婚事。”   顾淮谨一听这话就来气,拔高声音:“顾恒舟,你都十九了,不是九岁小孩儿,你自己不想考虑,也不为你父亲考虑?他膝下可只有你一个孩子!”   顾恒舟无动于衷,像具没有感情的行尸走肉:“无妨,就算我不娶妻,顾家的香火也有二叔一脉续上。”   顾淮谨暴怒:“顾恒舟!”   顾恒舟眼眸冷淡,转身开始脱衣服:“时辰不早了,二叔没什么事就早点回去休息吧。”   顾三上前把顾淮谨往屋外请,顾恒舟低头,看见一头在水中散开的头发,眼眸微缩。 第41章 衣服散了   等顾淮谨出了院子,顾恒舟立刻把沈柏从水里捞出来,人已经憋晕过去,浑身软绵绵的直往下滑。   顾恒舟捞着她的腰拍了两下她的背,沈柏吐出几口水,咳嗽两声恢复意识,本能的紧紧抱住顾恒舟大口大口呼吸,嘴上还不消停:“我的娘诶,差点憋死小爷了!”   她浑身都是湿的,冒着热气,头发水草一样黏在脸上,腰肢却极绵软,顾恒舟的衣服也被打湿大半,悬着的心稳稳落地,顾恒舟收回手恢复冷漠命令:“松手!”   沈柏刚从生死边缘走了一遭,哪里肯这么轻易就撒手,抱着顾恒舟一个劲往他身上蹭:“顾兄,你就算不喜欢我,也不能用这么简单粗暴的方式谋杀我啊,我死是小,沈老头找你麻烦是大,万一再挑起文武官之间的骂战,那我不就成了千古罪人了?”   顾恒舟太阳穴跳了跳,伸手揪住沈柏的衣领迫使她抬起头来,瞳孔却不受控制的颤了颤。   沈柏穿的阿柴的衣服,阿柴比她高了大半个头,衣服穿在她身上本就宽大,泡了水再这么一折腾,衣服更是松松垮垮。   顾恒舟只揪住了沈柏的半边衣领,这么一扯,领口开了不少,纤细的脖颈、白皙光嫩的锁骨和小片泛着水光的肌理毫无征兆的撞进顾恒舟眼帘,沈柏的脸还被湿哒哒的头发挡着,顾恒舟莫名觉得喉咙有点发紧。   顾恒舟半天没说话,沈柏感觉不大对劲,三两下拨开头发,意外发现顾恒舟神色晦暗的盯着自己胸口,疑惑的低头,沈柏差点没尖叫出声。   衣服什么时候散开的?她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好在沈柏上一世见过不少大场面,她强迫自己迅速冷静下来。   沈柏现在才十四,不知是不是前两年就开始用裹胸的缘故,胸口一直很平,没有太大的变化,这会儿领口虽然开了不少,实则并没有暴露什么。   若是突然揪住衣领反倒会显得大惊小怪引起顾恒舟的怀疑,还不如坦坦荡荡一些。   打定主意,沈柏抬起右手,直接把衣领从右肩拉下,露出小半边圆润的肩头,然后十分做作的冲顾恒舟抛了个媚眼:“顾兄,我就知道,你对我不是没有感觉的。”   一脸的黑灰正顺着水往下淌,沈柏还抽疯似的不停眨眼睛,如同一盆冷水兜头浇在顾恒舟身上,顾恒舟松开沈柏,面无表情的后退两步:“顾四,把他给我扔出去!”   沈柏只来得及拉好衣领,便被顾四抓着裤腰丢进客房。   不过顾恒舟没让顾三顾四苛待沈柏,不仅送了热水和干净衣服沐浴,还送了夜宵来,沈柏吃完打了个饱嗝儿,吹了灯躺到床上,听见顾三顾四走出院子,立刻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弹起来,跑过去敲顾恒舟的门。   顾恒舟以为是顾三顾四又回来了,直接应声:“门没锁,进来。”   沈柏推门而入,顾恒舟只穿着一身单薄的中衣中裤坐在床边,中衣半解,露出大半结实的胸膛,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瓷瓶,明显正准备上药。   沈柏咕噜咽了下口水,顾恒舟偏头看过来,凌厉的冷光四射:“你来做什么?” 第42章 顾兄难道不喜欢?   顾恒舟声音冷然,幽深的眸子紧盯着沈柏,沈柏收起心底那点不安分的心思,眨巴着眼睛特别诚恳的说:“我担心顾兄背上的伤不好上药,特意来看看,毕竟顾兄被周校尉罚,我也有责任。”   顾恒舟脸部线条冷锐,薄唇紧抿着,无声的抗拒,沈柏脸皮厚如城墙,只当看不见,慢吞吞挪到顾恒舟面前,说:“顾兄,时辰不早了,明日一早我们还要赶回校尉营,我保证只帮你上药,绝对不干其它的!”   沈柏竖起三指发誓,顾恒舟掀眸,将她从头到脚扫了一眼。   一个只有十四岁、在太学院武修还总是倒数的小破孩儿,能对他干什么?   顾恒舟的眼神不加掩饰,完全没把沈柏当一回事,把药瓶抛给沈柏,微微侧身背对沈柏,算是同意让她帮自己上药。   沈柏唇角微扬,伸手把顾恒舟的衣服扒到腰间,然后愣住。   黄荆条极韧,天气热,顾恒舟穿的也少,周德山下手没留余力,顾恒舟背上有好几十道红痕密密麻麻的交错着,有的地方甚至破了皮渗出血来。   伤成这样,这人怎么能一声不吭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   沈柏心疼得不行,鼻子控制不住的发酸。   顾恒舟等了一会儿发现沈柏没动静,正要回头看看,靠近左肩的肌肤被轻轻碰了一下,身体瞬间紧绷。   已经是深夜,白日的暑气消了不少,清亮的夜风从窗外吹进来,在他背上游走的指尖微凉,指腹圆润细滑,力道出乎意料的轻柔,掠过火辣辣的伤痕,激起细微的刺痒,痒意却从背上迅速蔓延到心尖。   喉结上下攒动了一下,顾恒舟清冷的开口:“沈柏,你再乱动一下,我就废了你这只手!”   那只手顿住,然后撤离,片刻后挖了清凉的药膏抹到背上。   药膏很快被体温融化变热,那只手也染上他的体温,变得越发滑腻勾人,顾恒舟感觉脑子里有根弦随着那手的游动绷得越来越紧。   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有温热的呼吸逼近,然后一股凉风吹在背上,伤处火辣辣的感觉被凉意取代,很舒适,顾恒舟脑子里的那根弦却直接被绷断,发出嗡嗡的声响。   顾恒舟沉了脸,扭头一把抓住沈柏的手腕,微微用力,把人拽进怀里。   沈柏还保持着嘟嘴吹气的样子,不明所以的问:“顾兄,我以为这样你会舒服一点,你不喜欢吗?”   认真洗了脸,白皙脸庞重新露出来,头发还没完全干掉,沈柏没有束发,一头乌发如墨般铺散开来,有几缕缠到顾恒舟手上,异常的柔软顺滑。   因为惊愕,她的眼睛微微睁大,眼尾发红,水光潋滟,像是心疼他受了伤,刚刚才哭过。   顾恒舟莫名觉得沈柏这双眼睛很邪性,像漩涡一样似乎要将他的灵魂都吸附进去,看得久了,身体里还会渐渐生出一股陌生的燥热。   沈柏上下两辈子,沈柏都没见过顾恒舟这样,心虚的咽了咽口水,正想推开顾恒舟站起来,顾恒舟突然伸手抚上她细弱的脖子。   “沈柏,你怎么没长喉结?” 第43章 就是要明目张胆的喜欢   沈柏,你怎么没长喉结?   这句话震得沈柏耳膜嗡嗡的,后背一个劲的冒冷汗。   她为什么没长喉结?因为她是女子啊,她要是长出喉结那不就成了怪物了吗?   顾珩的手还放在沈柏喉咙上,粗砺的指腹在喉咙处轻轻摩挲,微痒且充满危险。   沈柏的脖子太细太脆弱了,只要他想,大手用力收拢便能直接掐断。   沈孺修身为朝中重臣,若是故意指凤为凰,且不说背后是何用意,光是欺君大罪就够沈氏一族满门抄斩。   顾珩脑子里一刹那闪过很多血腥的画面,周身的气息也变得冷煞残暴,沈柏眼睫颤了颤,像是被他吓到,豆大的泪珠从眼角滑落。   已经见沈柏哭过几次,顾珩根本不为所动,沈柏委屈的吸吸鼻子,泪汪汪的看着顾珩:“顾兄,你说我会不会……会不会是怪物啊?”   顾珩想过沈柏会狡辩,但怎么也没想到她会用这种方式。   沈柏哭得鼻涕眼泪糊了一脸,伤心又无措,像只被兽夹困住的小鹿。   “顾兄,我娘是在先皇后的寝殿生下我的,天底下的人都知道我是男儿,可我到现在却还没长喉结,还喜欢上了顾兄,我会不会被人当做妖孽当众烧死啊?”   顾恒舟刚刚升腾起来的那点怀疑被沈柏掐灭。   是了,这个小骗子是在先皇后寝殿降生的,先皇后贤德仁厚,绝不会容忍有人在她眼皮子底下耍花样。   而且宫里有那么多人看着,沈柏如果有问题,怎么可能完全掩人耳目?   顾恒舟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是跟沈柏在一起待久了,才会冒出这么荒诞的想法。   当朝太傅的独子、太学院的混世魔头,怎么会是女儿身?   心底莫名有些失落,没等顾恒舟弄明白那失落的根由所在,沈柏抓着他的袖子用力摁了一下鼻涕。   顾恒舟太阳穴突突的跳了两下,沈柏哭得越来越起劲儿,赖在他腿上幽幽的说:“顾兄,我确实没有长喉结,你把我抓起来吧。”   顾恒舟把沈柏掀起来,皱眉:“我为什么要抓你?”   沈柏根本不听顾恒舟说了什么,自顾自继续道:“我虽然是妖孽,但我还没有害过人,劳烦顾兄帮我请金山寺的高僧为我诵经超度,这样我下一世说不定能投生成一棵合欢树,在顾兄成亲那日为顾兄花开满树。”   说到这里,沈柏脑子里浮现出顾恒舟上一世成亲整时个国公府张灯结彩、花瓣飘飞的场景,一下子心酸到了极点,眼泪掉得更欢。   顾恒舟受不了袖子上的鼻涕,脱下里衣丢给沈柏,不解风情的戳穿:“合欢花有活血之效,不利子嗣孕育,你便是如愿投生也进不了国公府的大门。”   沈柏不服气,气哼哼的说:“那我投生做一品红,花红喜庆,正好为顾兄道喜。”   “一品红有毒,闻太久花香会让人头晕,神智退化。”   “那我投杜鹃花、郁金花、紫荆花呢?”   沈柏又列举了好几个品种,无一例外,都是有毒的花,顾恒舟抿唇,再傻也该看出沈柏是什么意思了。   她根本不想他和别人成亲拜堂,便是死了转世也要想方设法给他添点晦气。   顾珩眼神冷淡,沈柏知道自己的意图被看穿,掩唇轻咳一声,回到正题,一脸苦恼:“顾兄,要是太学院的同窗都发现我没长喉结,笑话我没种我怎么办啊?”   沈柏的眉头皱到一起,小脸全是苦闷,顾恒舟眉目清冷如霜:“你敢大肆宣扬自己喜欢男子,还怕被笑话?”   沈柏睁大眼睛,看着顾恒舟认真纠正:“顾兄,我从来没说过我喜欢男子,我只是喜欢顾兄,而顾兄恰好是男子罢了。”   沈柏的眼睛很亮,刚哭过一场,眼眶红得厉害,眸子水洗过一样明澈,顾恒舟的心脏猝不及防被击中狠狠跳了两下。   顾恒舟唇角下压,垂眸避开沈柏的目光,沉沉的开口:“时辰不早了,出去!”   顾恒舟语气有点凶,沈柏愣了一下,随后瘪了瘪嘴,他自己冷冷清清谁都不喜欢,还不让别人喜欢他了?   小爷偏要喜欢!   沈柏不计较顾恒舟的冷淡,仔细叮嘱:“背上有伤,顾兄你今晚记得趴着睡,现在天气热,你盖条薄毯在腰上就好。”   顾恒舟神色冷然,只有两个字回复沈柏:“出去!”   沈柏乖乖出门回了自己房间。   睡了不到三个时辰,寅时刚过顾恒舟便起了,顾三顾四知道顾恒舟一早要回校尉营,也跟着起来掌灯伺候。   沈柏昨晚呛了水,为了掩盖身份又大哭了一场,一早起来,杏仁大的眼睛肿得只剩下一条缝,眼皮儿水亮,只差把“凄惨”两个字贴在脸上。   顾三顾四看沈柏的眼神多了两分同情。   世子下手从不留情,沈少爷眼睛肿成这样,昨晚怕是被世子收拾惨了。   所以他喜欢谁不好,为什么偏偏要喜欢世子?   府上的厨娘还没起,早饭只有顾三熬的白粥配咸菜。   沈柏眼睛干涩,没注意到顾三顾四的眼神,一口气喝了三大碗粥,才和顾恒舟趁着灰蒙蒙的天色出城回校尉营。   两人快马加鞭,在卯时之前赶回校尉营,为了掩人耳目,沈柏和顾恒舟在营门口分开,踏着起床的号角声回了各自的营帐。   掀帘进去,沈柏打了个哈欠,正准备扑到床上补觉,冷不丁看见床上坐了个人,吓了一跳,仔细一看,坐在床上那人背脊挺直,正气凛然。   认出来人,沈柏松了口气,扯唇笑得谄媚:“周校尉,你怎么在这儿?”   周德山明显一夜没睡,一直在等着他们回来。   周德山没笑,面色冷沉,微微抬眸:“回来了?”   声音带着威压,沈柏满腔的心眼儿转了转,抢先开口:“粮草的事成了,没人发现我们,周校尉放心,三日内兵部的人必定主动把粮草送到校尉营。”   周德山没有表现出太多欣喜,只是眉头微松,鼻间寡淡的挤了一声“嗯。”   沈柏跟朝堂上那些老匹夫耍心眼儿耍惯了,对上周德山这种直来直往的性子,有些招架不住,况且这人是顾恒舟一直敬重的长辈,沈柏也没想在他面前耍心机。   心里惴惴,沈柏费力的眨了眨肿成缝的眼,无辜的问:“周校尉专程在这里等着我,是因为我又做错什么事了吗?”   沈柏的语气带着点小心翼翼,周德山微微抿唇,片刻后朝沈柏抱了一拳:“校尉营的事,有劳沈少爷出手相助,算周某欠沈少爷一个人情。”   原是为了道谢。   沈柏松了口气,咧唇笑起,大方的摆摆手:“无妨无妨,都是自家人,周大人不必跟我如此客气。”   周德山神色未变,直勾勾的盯着沈柏,转了话锋:“不过我希望沈少爷不要忘记陛下让你进校尉营受训的目的,若你一直不悔改,恐怕就不是受训两个月这么简单了!”   陛下让沈柏进校尉营干嘛的?   治她喜欢顾恒舟的毛病的。   沈柏回过味来,周德山哪是承她的情,分明是想替顾恒舟和沈柏撇清关系。   可是她已经爱而不得一世,好不容易重来一回,怎么能辜负天意?   沈柏脸上的笑意收敛,认真的看着周德山:“周校尉,我喜欢顾督监,不是一时兴起,也不是说说而已,我会为他披荆斩棘,甚至将生死置之度外!”   说这话时,沈柏黑白分明的眸子迸射出明亮的光芒,明明还是那张脸,却没了放荡不羁,认真得让人无法质疑。   周德山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还想说点什么,沈柏继续说:“这次贸然让还在训练中的骑兵跟赵定远的人正面交锋,是我考虑不周,以后我不会再拿他们冒险,请周校尉放心,我不会让我的喜欢变成顾兄的麻烦。”   沈柏说得很笃定,周德山皱眉和她对视,不知道她的自信从何而来。   沈柏不能告诉周德山自己活了两辈子,偷偷喜欢了顾恒舟十年之久。   她已经是在御前面过圣的探花郎,在没有想到万全之策以前,也不能告诉别人她其实是女儿身。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顶着世俗的眼光,直白热烈的、明目张胆的表达自己的喜欢。   周德山还是不能接受,皱着眉反驳:“沈少爷,你的喜欢已经让行远成为整个瀚京茶余饭后的谈资,你觉得这不会让行远困扰吗?”   沈柏唇角一勾,染上三分邪肆:“是我死皮赖脸非要喜欢顾兄,旁人若敢搬弄是非泼他脏水,待我回城,我必让这些人知道什么叫祸从口出!”   沈柏软硬不吃,活似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周德山只能祭出杀手锏:“行远心软,只让你在校尉营受训两月,若是被镇国公知道沈少爷的荒唐行径,沈少爷难道不怕被国公大人丢到边关戍守?”   京中的世家子弟生来养尊处优,进校尉营都能被磨掉一层皮,去了荒凉贫苦的边关,哪还有命回来?   周德山本以为沈柏听见以后会惊慌害怕,没想到他眸子锃亮,毫不犹豫的说:“国公大人用兵如神,若能入国公大人麾下,是沈柏几世修来的福分!”   沈柏的语气满是崇敬仰慕,只怕镇国公站在她面前,她都敢腆着脸跪下来叫爹。   周德山眼皮狠狠跳了两下,实在拿她没办法,只得跳过这个话题冷淡提醒:“校尉营的命案还没结案,没有传唤,沈少爷不可在营里随意走动。”   周德山说完离开,而后调了两个亲兵守在外面,当真像对待嫌犯一样把沈柏看了起来。   沈柏毫不在意,没两天就和那两个亲兵混熟了,一口一个大哥的叫着,把外面的消息探听得一清二楚。   京里最近发生了一件大事,巡夜司的人办案的时候把礼部、兵部的几位大人抓了。   起因是前些日子太尉府上的嫡女姜琴瑟出门踏青,随身带的荷包被人顺走了,钱财损失事小,姜小姐已经十六,正是议亲的大好时候,随身物品若是落入外人手中,只怕会影响清誉,姜府的下人便到巡夜司报官备了案。   瀚京的惯偷没有上百也好好几十,加上来来往往的商客,要抓住行窃之人无异于海底捞针,巡夜司也就没放在心上,谁曾想过几日有人却到巡夜司报案称在揽月阁见到了姜小姐的荷包。   为了讨好太尉,巡夜司统领秦延东亲自带兵前往揽月阁,没曾想盗贼没抓到,反倒撞见了礼部兵部几位同僚和校尉营的赵副蔚一起饮酒招妓。   若单单是招妓也就罢了,偏偏那夜他们招的是揽月阁新买来的一个姑娘,那姑娘性格刚烈,挠伤了几人不说,还趁着巡夜司找人的时候偷偷逃走,跑到京兆尹击鼓鸣冤。   京兆尹开堂一审,竟然发现那姑娘并非普通人,而是太后娘家支系的表小姐,这位表小姐才十四,前两年与六公主有过一面之缘,这次是受六公主邀约进京游玩的,没曾想路上遭劫,被人转手强行卖入揽月阁。   这事一下子捅到了宫里,太后知道以后震怒,亲自派人将那位表小姐接进宫中,那几位饮酒招妓的大人则被禁足在家,等待陛下裁决。   这事在瀚京传得沸沸扬扬,昭陵有明令规定,为官者不得沾染赌、嫖,但这些年昭陵朝堂是什么风气大家都心知肚明,换下朝服便百无禁忌,这几位大人只是运气不好,撞上了这位表小姐。   赵定远带人跟镇戈营的人比试输了,新瀚营的人都押上了自己的家当,还盼着赵定远能想法子扭转一下局面,没曾想他一扭头就被禁足在家了。   新瀚营群龙无首,顾恒舟又借着查命案的由头,把新瀚营从上到下排查了一遍,新瀚营顿时人心惶惶,莫名感觉要出大乱子。   在其他人无法安睡的时候,沈柏老老实实待在自己营长,吃得香睡得好,脸上的鞭伤养好,小脸光洁嫩滑不说,还肉眼可见的圆润了一圈。   等到阿柴来传召的时候,沈柏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蹦起来,背着手哼着小曲儿,精神抖擞的去了顾恒舟营帐。   好些时日不见,顾恒舟周身的气质比之前更加冷沉,远远瞧着,好像从骨子里往外冒着冷气,让人不敢靠近。   沈柏也不敢造次,走过去规规矩矩的行礼:“见过顾督监!”   顾恒舟没有急着说话,低头专注的写着东西。   沈柏注意到他今天穿了一身银灰色蜀锦华服,衣服上用银丝绣着锦鼠,领口和袖子都有低奢的滚边暗纹。   衣服极合身的包裹着他颀长的身姿,宽肩、窄腰,气质虽冷却俊美无双。   不仅如此,顾恒舟还罕见的用玉冠束了发,玉冠是上好的和田白玉雕琢的,雕的是鲤鱼跃龙门,但他本就是蛟龙之子,注定非池中之物。   沈柏看得心痒痒,忍不住夸赞:“顾督监,你今日真好看!”   顾恒舟握笔的手一顿,掀眸看了她一眼,沈柏立刻谄媚的咧嘴笑起,顾恒舟没理她,垂眸继续写手里的东西。   沈柏又等了一刻钟的时间顾恒舟才放下笔,等墨汁稍微干了一点冷声道:“过来。”   沈柏立刻凑到顾恒舟身边,眸子先扫过他俊美的侧颜才落在他刚刚写的文书上。   这是顾恒舟以督监身份写给陛下的奏折,他直接向陛下坦白了校尉营现在和赵定远分营而治的事实,赵定远手下的新瀚营基本都是这几年新招的,人数有一万,大多数都是塞包袱走后门进来的,在营里滥竽充数混军饷。   奏折上列举了赵定远这些年的所作所为,但字里行间,顾恒舟都在把罪责往自己身上揽,毕竟他是陛下亲封的督监,是他没有尽好监管之责。   沈柏迅速把奏折上面的内容都看了一遍,摸着下巴一本正经的说:“顾兄,我觉得太学院的夫子虽然迂腐死板,但勉强还算公正,你的文修果然比我差远了。”   顾恒舟并不认可沈柏的话,淡淡的说:“这是呈给陛下的奏折,不是给夫子看的文章。”   就是因为是给陛下看的,才更要多写些华而不实的废话!   沈柏太知道这里面的门道了,她凑过去一把抓起笔,在顾恒舟写好的文书上划掉那句:赵副蔚执意要分营而治,未能及时上奏,乃臣之失职。   顾恒舟眉心挤出褶皱,正要制止沈柏,沈柏笔锋一转在旁边写道:赵副蔚与陛下同宗同源,乃陛下钦命之人,微臣时刻谨记督监之职,唯恐因世子身份矜贵,让赵副蔚举止受限有负陛下期望,没曾想却因此犯下大错。   同样的话,顾恒舟的表达难免显得生硬,沈柏这样一说便柔软了许多,虽然认了错,却让人觉得情有可原,不忍心再责备。   要改的句子太多了,沈柏偏头看向顾恒舟:“写文章是我的强项,我还会临摹笔迹,我保证不会歪曲事实,窜改顾兄的原意,不如顾兄一盏茶的时间,我把这些重新誊抄一遍再交给顾兄,如何?”   顾恒舟坐着,沈柏挤到他和桌案中间,偏头说话的时候,两人的距离极尽,呼吸都勾缠在一起,超乎寻常的熟稔亲昵。   顾恒舟眸子染上浓墨,深不见底,看了沈柏一会儿,站起身来,默许沈柏的做法。   沈柏把顾恒舟的字迹临摹得很好,若不是亲眼所见,顾恒舟都会怀疑这是他自己写的,不过有几个字,沈柏收笔时的笔锋比他还要遒劲锐利,隐隐有刀光剑影的肃杀之意。   顾恒舟心头微凛,看向沈柏的目光越发冷幽。   眼前这个少年,真的只有十四岁吗?   沈柏抄得专注,落笔干脆,极顺手的把有些字句改得委婉一些,抄完以后鼓着腮帮子吹干墨汁,交给顾恒舟:“抄好了,顾兄可要再检查一遍?”   顾恒舟一字不落的看她抄完的,没有再看,接过文书叠好揣进怀里,眉眼冷清的说:“我要进宫面圣,孙武的案子还未了结,在这之前,你不能在营里随意走动。”   沈柏点头如捣蒜:“顾兄尽可放心,如今赵定远不在营中,新瀚营的人全都像霜打了的茄子一样恹恹的,没人找我的茬,我自然也不会惹是生非给你添麻烦。”   沈柏答得很是乖巧,顾恒舟没再说什么,许是知道沈柏脸皮厚,由着她蹭着一起吃了饭,牵着马送自己出营。   等完全看不到顾恒舟的背影了,沈柏才哼着曲儿背着手慢悠悠的回自己的营帐。   顾恒舟虽然这几天没召见她,今天却特意召她一起看写给陛下的折子,摆明了已经把她当成自己人了,这段时间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   沈柏忍不住有点得意,快到营帐的时候,看见阿柴抱着顾恒舟的衣服往后山方向走,立刻提步跟上:“阿柴,你去给顾督监洗衣服么?”   阿柴停下,如实回答:“督监今日刚换下的,正好洗了过两日他回来好穿。”   还挺细心的。   沈柏在心里夸了阿柴一句,脸上笑意荡漾:“我看顾督监今日那身衣服挺好看的,之前好像没见顾督监穿过,是阿柴你帮他做的新衣么,眼光不错啊。”   阿柴捧着衣服摇头:“那身衣服是昨日国公府的人送来的,除了营里统一做的甲衣,顾督监的衣服都是国公府准备的。”   沈柏没有被刚刚的欢喜冲昏头脑,脑子里闪过疑惑:没有换季,也不是逢年过节,国公府平白无故给顾恒舟添置新衣做什么?   脸上笑意微收,沈柏试探的问阿柴:“国公府的人除了送衣服来,还有说什么吗?”   阿柴仔细回想了一下说:“他们说这几日是二夫人的生辰,让督监大人告一天假回去参加宴席。”   原是为了参加寿宴,这的确是应该的。   沈柏点点头,转身要走,阿柴一拍脑袋又补充了一句:“对了,我还听见他们说这次宴席会有好些大家小姐参加,二老爷让督监大人早些回去,莫要让这些小姐久等。”   沈柏停下步子,扭头一错不错的看着阿柴:“你刚刚说你家督监今日回家是为了相看姑娘?” 第44章 顾兄,现在有开心点吗?   顾恒舟身为国公世子,家世不凡,容貌又是数一数二的俊美,哪怕性子出了名的冷淡疏漠,瀚上京里想嫁给顾恒舟的姑娘也不计其数。   沈柏伸舌在口腔舔了一圈,默默细数眼下京里和顾恒舟家世相当的姑娘。   数了一会儿,沈柏感觉有点牙疼。   顾恒舟今年才十八,正是最意气风发的年纪,这瀚上京上上下下的姑娘,只要他喜欢,就没有他不能娶的。   沈柏轻轻啧了一声,阿柴见沈柏面色古怪,忍不住问:“沈少爷,你又发病了?”   沈柏挑眉:“什么叫又?你家督监二十九岁之前都不会成亲,我就算要犯病也得那个时候再犯!”   阿柴狐疑:“沈少爷,你怎么知道督监二十九岁才会成亲?”   小爷不仅知道,小爷还去喝喜酒吃喜宴了呢!   沈柏翻了个白眼,心里到底还是不大爽快,挥挥手让阿柴赶紧去洗衣服,自己则溜溜哒哒准备回去睡大觉。   走到半路,看见瞎猴子拿着一根麻绳从马厩走出来。   那麻绳只有小拇指大小,一看就知道是捆干草喂马用的,这个时候他不在后山训练,喂的哪门子的马?   沈柏心生疑惑,调转方向朝马厩走去。   白日骑兵都在训练,马厩里的马不多,沈柏转了一圈,发现周德山的坐骑烈英不在。   眼皮微挑,沈柏又从马厩转到后山,经过之前的比试,这些人都认识沈柏,一路走来都有人跟沈柏打招呼,沈柏眉眼含笑,一点架子也没有。   走完一遭没看到周德山的身影,沈柏找到瞎猴子,寒暄了几句,便哥俩好的把人带到后山树林。   瞎猴子毕竟给镇国公做了多年的亲卫,警惕心很强,不动声色道:“营里的兄弟都是有过命交情的,有什么话沈少爷大可当着兄弟们说。”   沈柏笑眯眯的看着瞎猴子:“猴爷,我是没什么要瞒着兄弟们的,就是不知道周校尉为什么要瞒着兄弟们和顾督监偷偷离营。”   沈柏说得随意,瞎猴子完好的那只眼飞快的闪过诧异,不过很快恢复镇定,若无其事道:“沈少爷有所不知,今日顾督监告假回国公府了,督监不在,周校尉就得抽出时间巡营,以免底下有将士偷懒不好好操练,沈少爷可是有事要找周校尉?”   这借口找得很是完美,若不是沈柏先去马厩查看了一番,只怕都要被蒙骗过去。   “猴爷,赵定远是什么样的人,你应该比我清楚,他虽然输了比试,但一定会想法子抵赖,今日顾督监不在,若不是有异常紧急的事,周校尉绝不会离营,猴爷难道不担心其中有蹊跷吗?”   多费口舌无益,沈柏直接把眼下的利害关系都摆出来,瞎猴子神情犹豫起来。   知道从战场上下来的人疑心都很重,沈柏只能下猛药:“周校尉擅自离营是重罪,我若离营却是罔顾圣意,当诛灭九族。”   说到这里,沈柏停顿了一下,看着瞎猴子认真的说:“请猴爷告诉我实情,我若有半分谋害周校尉的意图,猴爷大可上御前告我昨夜擅离校尉营去见兵部令史李为大人!”   瞎猴子被沈柏这番话惊得眼眸微睁,盯着沈柏看了半晌,见他眸子清亮没有丝毫玩笑之意,心底也浮起两分凛然。   沉默良久,瞎猴子最终还是选择相信沈柏,警惕的环顾四周,确定没人,瞎猴子才凑到沈柏耳边低语:“事发突然,周校尉也没和我细说,但我猜测,应该是周小公子出了事。”   周德山伤了腿,回京后脾性确实比之前大了不少,前两年与妻子和离,与族中其他人往来甚少,只剩周珏这个独子还能勉强牵动他的心神。   沈柏眼皮微跳,隐隐觉得不妙,周珏在太学院和她一样纨绔,但平日都是打打闹闹闯点小祸,在大是大非面前还是很有分寸的,怎么会突然到了惊动周德山的地步?   上一世周德山被革职问斩的场景涌入沈柏脑海,控制不住的心悸,沈柏当即对瞎猴子说:“猴爷,我要出营!”   瞎猴子皱眉:“沈少爷,周校尉和顾督监都不在,我不能放你出营。”   时间紧迫,沈柏没办法解释那么多,拱手冲瞎猴子作了个揖恳求:“我怀疑有人设计要谋害周校尉,猴爷若是不能助我出营,还请猴爷看在之前我为校尉营要来粮草的份上,不要阻拦于我,待事情结束,我自会向周校尉负荆请罪。”   沈柏字字都说得很诚恳,瞎猴子眸色晦暗的看了沈柏一会儿,沉声开口:“我知道后山有一条小路可以出营,不过要绕三里路,而且马匹不能通行。”   沈柏毫不犹豫的说:“带我去!”   巳时末,国公府后花园一派热闹喧哗,小厮放轻脚步静走不敢惊扰贵人,丫鬟唇角含笑在长廊穿行,有条不紊的奉上甜点茶水。   并非大寿,国公府没有大张旗鼓的下请帖宴客,只来了和叶晚玉关系比较好的几位夫人和家中的晚辈。   叶晚玉私下和几位夫人透露了想要结亲的意愿,几位夫人带的都是家里适婚的女儿。   都是豆蔻年华的姑娘,一个个肤若凝脂、顾盼神飞、娇俏动人,今日还都刻意打扮过,比后花园那些精心侍养的花卉还要夺目三分。   其中最为出众的当属当朝太尉姜德安的嫡女姜琴瑟和当朝太后嫡亲的侄孙女、工部侍郎嫡女吕青青。   姜家乃书香世家,姜德安身为太尉,不仅是三公之首,更是学富五车,德高望重,备受天下学子的敬仰,姜琴瑟自幼便熟读诗书,贯通琴棋书画,是冠绝瀚京的第一才女,自她及笄,姜家的门槛都快被上门提亲的媒人踩烂了。   更难能可贵的是,姜琴瑟并未因此自视孤高,反而一直很低调,平日参加各类宴席,穿着打扮也都以素净淡雅为主,不争不抢,如同一朵素雅清香的雪莲,让人见之生怜却不忍染指。   吕青青的才名虽姜琴瑟,但有太后这个姨奶奶做靠山,地位比姜琴瑟略高一筹,而且吕家有心再培养一个皇后出来,吕青青涉猎的书籍大多是兵法和治国之策,周身的气质也更显沉稳大度,俏生生如傲然绽放的牡丹花。   两人各有千秋,顾恒舟一回府,叶晚玉就拉着他耐心介绍今日来赴宴的姑娘,叶晚玉说得口干舌燥,顾恒舟却始终寡淡冷漠的绷着脸。   接过丫鬟递过来的参茶一口饮尽,叶晚玉看向顾恒舟:“行远,方才几位姑娘你都看过了,无论是家世还是品貌都与你很般配,你觉得如何?”   顾恒舟还是校尉营里的做派,椅子只坐了一点,双手放在膝上,背脊挺得笔直,一板一眼的回答:“都很好。”   叶晚玉放下茶杯,眼睛亮了两分:“可是有看中的,是哪家的姑娘?”   顾恒舟从怀里拿出一个红木雕花盒子放到手边,淡淡道:“行远今日回府是为二婶贺生辰的,不便评价其他的人或事。”   这便是拒绝了。   叶晚玉早有心理准备,亲耳听见还是有点气闷,秀美微蹙:“行远,今日来的这些姑娘,都是多少人巴望着想要求娶的,她们要家世有家世,要才貌有才貌,温婉有之,率然也有之,若她们之中也没有一人能入你眼,你莫非想娶天上的仙女?”   叶晚玉鲜少跟顾恒舟这般生气,顾恒舟站起身,低头恭敬地行了一礼:“行远自知性格冷淡木讷,又不善言辞,绝非这些姑娘的良配,有劳二婶为我操心,府上两位弟弟也尚未议亲,二婶不如替他们相看吧。”   顾恒舟很有自知之明的把自己扁了一顿,叶晚玉心头一刺,控制不住直接拍桌:“长幼有序,你这个做兄长的都没成亲,哪有让他们成亲的道理?”   叶晚玉和顾淮谨不同,顾恒舟不能顶撞她,便抿着唇不说话了。   叶晚玉一拳打到棉花上,满腔的怒火憋在胸口不能发作,一直伺候她的丫鬟明眉立刻上前宽慰:“夫人别生气,世子殿下并非有意顶撞,世子还小,终身大事是该慢慢考量,况且姻缘讲究的是一个缘字,等缘分到了,殿下说不定会主动请夫人和老爷请媒人上门提亲呢。”   那我怕是要等到死!   叶晚玉暗暗咬牙,不想在顾恒舟面前失态,压着怒气说:“行远既然不愿,我这个做二婶的也不能勉强,马上要开宴了,你去前厅帮你二叔待一下客吧。”   顾恒舟转身离开,明眉上前拿了那个红木盒子,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支通体艳红的红玉发簪,簪子做工精致,尾部有金缕点缀,一看就价值不菲。   明眉眼睛亮了亮,扭头兴奋的说:“夫人,世子殿下送了您一支红玉发簪,真漂亮。”   叶晚玉看了那发簪一眼,没有丝毫高兴,反倒闪过恼恨:“若不是为了他,我何必大费周折办这个生辰宴?他若真的体谅我,就该把自己的终身大事放在心上,他不肯娶妻,修儿和诀儿也得一起耗着,京里排得上名号的姑娘就这么几个,谁知道哪天就被人娶走了。”   明眉将盒子收好,试探着开口:“夫人,方才世子殿下不是说可以帮二位少爷相看吗?”   这话触了叶晚玉的霉头,她唇角一勾,露出讥讽:“你当今日这些姑娘是谁都高攀得起的吗,修儿和诀儿没他命好,没有一个敢豁出命去挣功名的好爹,我若不是抬出了镇国公的名号,谁会有心思来参加我一个五品夫人的生辰宴?”   说到最后,叶晚玉伤心起来,明眉连忙安慰:“二位少爷年少有为,前途不可限量,还请夫人万莫自轻,而且夫人为世子殿下做了这么多,国公大人知道了也会欣慰的。”   这话说到了叶晚玉的软肋,大房挣了赫赫战功却没福气享,偌大的家业都被他们二房握着,就算是为了面子上过得去,他们也不能苛待顾恒舟。   叶晚玉摆摆手叹了口气:“罢了,谁让嫂嫂去得早,大哥又常年不在家,行远这孩子才会养成这么薄凉的性子,今日这些姑娘他瞧不上,日后我再替他相看其他的吧。”   明眉立刻道:“辛苦夫人了。”说完殷勤的帮叶晚玉捏肩。   却说这边顾恒舟出了门,并没有按照叶晚玉吩咐的去找顾淮谨帮忙待客,而是调转方向朝马厩走去。   生辰礼已经送了,该说的话也都说了,他没打算留在府上吃饭,快到马厩的时候却被堵住去路。   “大哥,娘的生辰宴马上就要开始了,你如此行色匆匆,这是打算去哪儿啊?”顾恒决挑眉问,和顾恒修并肩站着,将顾恒舟的路堵得死死的。   顾恒舟抿唇,低声说:“我有公务在身,需进宫一趟。”   顾恒决没打算让开,故意拔高声音:“什么公务这么紧急,连口饭都来不及吃,大哥你是真的忙还是对我们二房有什么意见啊?”   顾恒决的语气带着挑衅,顾恒舟眉心挤出褶皱,正要开口,顾恒修温声说:“校尉营事务繁忙,大哥肯告假回府参加宴席已是难得,我们确实不该再有过多要求,但这次宴席娘亲特意为大哥请了好几位身份显赫的夫人,大哥若是不在,只怕娘亲会很为难,若事情不是很紧要的话,还请大哥吃了午饭再走。”   顾恒修的语气温和,说完还冲顾恒舟作了个揖,看似比顾恒决要客气一点,实则比顾恒决更加强势,说得好像这次生辰宴完全是为了顾恒舟才办的。   但从头至尾,顾恒舟都没有开口让叶晚玉为自己做这些,就算为难,也是她自己让自己陷入了样的境地。   顾恒舟薄唇抿成一条线,他向来不喜欢被人逼着去做什么事,更何况今天叶晚玉还准备让他相看姑娘,他既然没有那个心思,出席今天的宴会反倒容易让人误会。   “我知道二婶今日想做什么,方才我已向二婶表明了态度,今日宴会若有人不满,我会让顾三顾四备好薄礼道歉,绝不会让二婶为难。”   顾恒舟耐着性子说,不想在今天这样的日子跟两人起冲突。   顾恒决却不依不饶,嚷嚷出声:“你明知道有人会不满,去吃个饭怎么就不行了?大娘死得早,大伯也常年不在家,你是我娘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你就是跪下来叫她一声娘也不为过。”   顾恒决理直气壮,顾恒舟心底微刺,胸口有淡淡的怒火涌动,顾恒决却还不停下,继续抱怨:“大哥,我娘这么多年含辛茹苦,对你比对我和二哥还好,大娘除了生下了你,什么都没做过,你可不能没有良心啊。”   顾恒决向来嘴上没有把门,话一出口,顾恒修便意识到不对,上前一步对顾恒舟说:“大哥,阿决一时心急说错话了,还请大哥不要计较,娘亲这些年对大哥如何,想来大哥心里都有数,今日的宾客如何都是次要的,只是大哥若能与我们一起为娘亲贺生辰,娘亲定然会很开心的。”   顾恒舟眼底覆了寒霜,冷声命令:“让开!”   “大哥……”   顾恒修还想再说些什么,一个清幽的声音在背后响起:“顾兄叫你们让开,你们耳朵聋了听不见吗?”   回头,沈柏从走廊横梁上跃下,撞开顾恒决,大摇大摆的走到顾恒舟身边。   顾恒舟眉头皱得更紧,没想到沈柏竟敢这么张扬的从校尉营跑到国公府来。   沈柏大概猜到顾恒舟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并不看他,意味深长的看着顾恒修和顾恒决:“顾兄分明已经说了有公务在身,不能出席宴会,你们却堵在这里不让他走,二位少爷可知妨碍公务该当何罪?”   顾恒决沉不住气,指着沈柏厉声质问:“你是什么人,你可知擅闯国公府该当何罪?”   沈柏眉眼弯弯:“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这里是镇国公府,站在你们面前的是镇国公世子,他才是国公府名正言顺的主人,在这里,谁也不能让他受丝毫委屈!”   沈柏站在顾恒舟面前说了这么久的话都没被阻止,顾恒修便知道两人关系不凡,立刻解释:“这位小郎君可能误会了,我们兄弟二人并未强迫大哥做什么,只是希望他能和一家人吃完午饭再走罢了。”   “既然是一家人,什么时候都可以坐到一起吃饭,何必急于一时?”   沈柏反问,顾恒修语塞,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沈柏又冷冷的看向顾恒决:“生养之恩大于天,生下顾兄的是国公夫人,养育顾兄的是国公府,顾兄的娘亲永远只有国公夫人一个,这是告到御前都不会改变的事,还请三少爷以后说话注意点。”   沈柏眼神冷厉,顾恒决莫名有点发怵,不敢开口反驳。   两人都安静下来,沈柏这才扭头看向顾恒舟,眉眼一弯,绽出一个大大的微笑:“顾兄,现在有觉得开心一点吗?” 第45章 顾兄有几分胜算?   “哎哎!顾兄,我自己能走,你先放下我,我有正事要说!”   沈柏软着声哀求,被顾恒舟揪着裤腰,王八一样扑腾着手脚。   顾恒舟薄唇抿成薄刃,毫不理会,绕过长廊穿过雕花拱门,不期然和一群俏生生的姑娘撞个正着。   为首的两位姑娘,一个穿着淡紫鎏金留仙裙,淡雅高贵,一个穿着胭脂红绣金丝海棠裙,明艳动人。   二人站在一处,原本正咬耳说着私房话,猛然闯入一个封神俊朗的少年郎,俱是一惊,然而再一看,这少年郎手里还拎着一人,神色冷淡,眼眉锋锐,并不像是好相处的人。   顾恒舟面沉如水,不悦到了极点,若不是手里这个祸害太聒噪,他怎么会察觉不到这里有人?   顾恒舟浑身散发出冷煞的寒气,两位佳人吓得后退两步,沈柏本能的怜香惜玉,连忙开口:“二位姐姐莫要害怕,是我不小心惹恼了顾兄,顾兄脾气其实很好的!”   这二位不是别人,正是叶晚玉特别看好的太尉嫡女姜琴瑟和太后嫡亲侄女吕青青。   顾恒舟并不认识两人,听沈柏一说,大概猜到了她们的身份,绷着脸颔首道:“无意冲撞,抱歉!”   说完转身就走,吕青青先一步反应过来,脱口而出:“慢着!”   顾恒舟停下,扭头看向吕青青。   他在校尉营呆惯了,这会儿又压着气恼,眼神冷厉如刀,剜得人皮肉生疼。   吕青青被他看得心底一慌,而后也涌上怒火,咬咬牙不满的质问:“明知府上有女眷在,世子殿下行事还如此莽撞,如今做错了事,却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这难道就是国公府的待客之道?”   顾恒舟拧眉,他已经跟二人道歉,哪里高高在上了?   虽然不觉得自己有错,但念在对方是柔弱女子,顾恒舟还是压着脾气问:“你想如何?”   语气仍然十分冷硬,没有半点好好道歉的诚意,眼看佳人要被气急了,沈柏连忙开口:“二位姐姐误会顾兄了,他并无丝毫怠慢之意,只是他常年在校尉营,接触的都是些大老粗,乍然见了二位姐姐的天人之姿,被姐姐们的美貌震慑,怕言多必失,越发唐突了佳人。”   沈柏嘴甜,什么东西到了她嘴里都能被夸出花来。   听她说话,吕青青和姜琴瑟才仔细打量她,发现她虽然穿着粗布麻衣,容貌却十分清俊,尤其是一双眸子,黑白分明,澄澈透亮。   被这样好看的小郎君夸了,吕青青的怒火消了一半,但见顾恒舟眉头紧锁,还是有些怀疑:“世子当真是这么想的?”   顾恒舟刚想说话,沈柏壮着胆子,八爪鱼一样扒在顾恒舟身上,用手捂了顾恒舟的嘴,扭头冲吕青青笑得谄媚:“当然是真的,比真金还真!”   两人这姿势不大雅观,吕青青别开脸不敢直视,沈柏趁机说:“校尉营突然有事,需要顾兄立刻赶回去处理,不能亲自作陪,还请二位姐姐宽宏大量,万莫见怪!”   说完,沈柏挤眉弄眼的给顾恒舟使眼色,顾恒舟垂眸,带着沈柏离开。   过了二门,没了那些注视的目光,不等顾恒舟动手,沈柏麻利的从他身上跳下来,抢先开口:“顾兄,周校尉被人设计擅自离营,眼下不知人在何处,我怕他有危险!”   顾恒舟到嘴边的斥责生生咽下,冷声问:“他是何时离营的?”   知道自己逃过一劫,沈柏暗暗松了口气,连忙回答:“我猜是和顾兄前后脚离营的,瞎猴子帮周校尉喂的马,背后之人应该是用周珏为饵。”   沈柏分析得头头是道,顾恒舟眼底闪过阴霾,究竟是什么人,竟敢这么明目张胆构陷肱骨之臣?   沈柏知道顾恒舟在想什么,没有多言,继续道:“周校尉不是掉以轻心之人,对方定是拿了什么信物骗了他,要找周校尉,还得从周珏入手。”   顾恒舟唤来顾三,看见沈柏也在屋里,顾三一脸惊愕,却听顾恒舟沉声问:“周珏今日可有来参加二婶的生辰宴?”   周家没有女儿,但和国公府的关系极好,周珏又最是喜欢凑热闹,今天的宴会断然不会少了他。   顾恒舟神色冷肃,顾三敏锐的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细细思索了一番回答:“二夫人给周少爷下了请帖,周少爷今日一早让人把贺礼抬到府上来了,但周少爷这会儿还没到府上。”   马上就到午时,周珏就是用脚走也该走到国公府了。   顾恒舟思忖片刻做出决断:“你把顾家的烽烟给我,我马上出府一趟,若我放出烽烟,你立刻带一队顾家亲兵赶来,若遇歹人。”   说到这里,顾恒舟停下,片刻后才冷声说:“格杀勿论!”   顾三止不住的惊诧,沈柏却没怎么意外,熟稔的撞了撞顾恒舟的胳膊:“顾兄,时间紧迫,我们赶紧走吧。”   顾恒舟不理会沈柏,眸色冷沉的看着顾三:“让顾四看着沈少爷,若出了什么事,我拿他是问!”   竟是要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   沈柏哪里甘心就这么被丢下?幽幽的开口:“顾兄,今日国公府来来往往的人这么多,我可是为了周校尉冒着灭门的风险出来的,要是在府上被人发现告到御前,顾兄你难道就不会于心不安吗?”   知道顾恒舟不会轻易改变主意,沈柏眉眼下垂,一脸忧伤:“罢了,谁让我倾慕顾兄呢,这些都是我自愿为顾兄做的,若真出了什么事,我倒是更希望顾兄尽快忘了我,好好活下去。”   沈柏越说越来劲,眼尾发红,染上湿意。   顾三听得眼角直抽搐,顾恒舟一脸寒霜,拎起沈柏的裤腰把人带到马厩。   沈柏乐滋滋的想着能和顾恒舟共骑一马,却被顾恒舟直接打横丢到马背上。   “顾兄……”   沈柏还想讨价还价,顾恒舟夹了马腹,狠狠一鞭抽到马屁股上。   猎云嘶鸣一声狂奔而出,沈柏立刻抱紧马脖子,不敢再多废话。   顾恒舟策马先去了周府,周府的门守说周珏一早就坐上马车去国公府赴宴了。   问了马车样式和周珏今日穿的衣服,顾恒舟调转马头一路问过去。   马车离了周府两条街偏离了路线,没去国公府,而是朝着出城的方向去了。   沈柏被颠得吐了一回,顾恒舟黑着脸把她拎到后面。   胃里还翻涌得厉害,怕被顾恒舟再掀回去,沈柏只抓了一点顾恒舟的衣摆,丝毫邪念都不敢有。   守城的官兵说周珏的马车确实在辰时初出了城,朝着城北的方向进发,若是一直急行,只怕已经到了漳县。   漳县离京有近十里地,顾家的烽烟便是放出来,顾三只怕也看不见,顾恒舟凛然。   沈柏解下腰间的白玉丢给守城官兵:“我是太傅独子沈柏,有劳你拿着此玉前往大理寺找郑越大人,就说周校尉独子被歹人掳劫,生死未卜,请郑大人派兵援救!”   沈柏动作太突然,顾恒舟根本来不及阻止,不赞同的回头,沈柏却一把搂住他的腰严严实实的贴上来:“顾兄,人命关天,这种时候就不要再瞻前顾后了。”   身子微僵,片刻后放松下来,顾恒舟策马朝城北方向疾驰而去。   已是正午时分,宽阔的官道连人影都看不到几个,畅通无阻。   马跑得快,顾恒舟身子下压,沈柏也跟着靠在他背上,灼人的烈日将两人完全笼罩,沈柏很快感受到顾恒舟后背冒出来的热湿汗意,空气是暖的,还隐隐带了点咸湿,沈柏一点没有生厌,反而觉得很安心。   她想一直坐在顾恒舟身后,不管前路有多少艰难险阻,至少背后的冷箭和阴谋诡计她都能替他挡下。   疾行了一炷香左右,一个人跑上官道,远远认出那人穿着周府的家丁服,顾恒舟勒了马缰绳。   猎云嘶鸣一声,在原地转了两圈才停下,那人冲上前来,正是周珏的贴身小厮周五。   周五脸上有伤,不知道在烈日下曝晒了多久,整个人狼狈极了,看见顾恒舟和沈柏,难以置信的给了自己一巴掌,确定不是幻觉之后,嗷嗷一嗓子嚎出声来:“世子殿下、沈少爷,快救救我们少爷吧!”   周五带着顾恒舟和沈柏下了官道,往前走了约一刻钟的时间,在草丛里看到了周珏侧翻的马车。   周珏运气不好,一条腿被马车压住没办法爬出来,见周五带了顾恒舟和沈柏来,和周五一样嚎出来:“顾兄,小爷快被那些匪徒弄死了!”   你这哭声可是中气十足,一点看不出要死了。   沈柏暗暗翻了个白眼,顾恒舟抽剑砍了车篷将周珏解救出来。   周珏左腿被压得紫红紫红的,站立不得,可能骨折了,周五弯腰想把他背起来,被顾恒舟阻止,沈柏捡了几根木块,利落的撕下衣摆布条,蹲下来先帮周珏把腿固定着。   腿碰一下都很疼,周珏疼得嗷嗷直叫唤,沈柏听得好笑,迅速绑好布条,轻轻在周珏腿上拍了一下,戏谑的问:“这点疼都忍不了,还敢说我是小白脸?”   沈柏穿着粗布麻衣,刚刚又一直没说话,周珏还以为他是阿柴,这会儿被沈柏嘲弄才认出他是谁,白皙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又羞又恼,片刻后大声质问:“你小子不是在校尉营受训吗?谁让你出来的?你信不信小爷让我爹去御前参你一本?”   现在不是斗嘴的时候,顾恒舟不动声色的挡在两人中间,看着周珏问:“你刚刚说的匪徒是怎么回事?”   周珏愣了一下,随后热泪盈眶:“顾兄,平日看着你冷心绝情的,没想到你竟然如此重视我,看到我没有及时赶来赴宴,便猜到我出事了,还丢下那么多人来救我,呜呜呜,我太感动了。”   周珏说着要抱顾恒舟,被顾恒舟一指头摁开:“我不想听废话!”   顾恒舟的脸色有些凝重,周五反倒比周珏更先察觉不对,连忙开口:“回世子,小的今天一早和少爷一起出门准备去国公府赴宴,没想到刚过了两条街,一个穿着粗布短打的壮汉便冲上车来将小的和少爷打晕,小的醒来后,马车就已经被丢弃在荒郊野岭,少爷随身的玉佩钱袋都被洗劫一空,瀚京可是天子脚下,这些贼人实在是太猖狂了。”   沈柏认真听完,幽幽的问:“你的意思是,贼人是为劫财?”   周五不假思索的点头,周珏痛心的捶胸:“那块玉佩可是我们周家的传家宝,我从小就戴着,那玉都有灵气了,这贼人只怕早就盯上我了。”   这样的周珏和多年后在朝堂上和沈柏针锋相对的模样相差甚远,沈柏忍不住轻笑出声:“周少爷的玉佩我也见过,虽然是祖上传下来的,但成色并不好,你头上的玉冠是顾兄送你的十六岁生辰礼物,就算那贼人不识好赖,看不出玉冠更贵重,也该一并顺走,为何还要留给你?”   周珏被沈柏问得语塞,却不想就此认输,嗫嚅着唇说:“若不是为了劫财,还有可能为了什么?”   沈柏坦白说:“那玉佩是你从不离身之物,只怕那人拿此物是想以此为饵,引周校尉出校尉营,设计陷害于他。”   “你放屁!”周珏怒骂,一张脸红了又白,心底浮起慌乱,“我爹那么正直,谁吃饱了没事干敢陷害他?”   “是不是放屁,等事情结束自有定论,现在周少爷最好仔细回忆一下,最近几日身边有没有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或者那贼人身上有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如不能尽快找到周校尉,谁也不能保证会发生什么事。”   沈柏声音发沉,周珏见惯了她在太学院嘻嘻哈哈的样子,猛然这样,心里有点发怵,偷偷抬眼去看顾恒舟,发现他也是一脸冷煞,心底漏了一拍,无措的问:“顾……顾兄,当真有人要害我爹吗?”   周珏没有习武的天赋,自小把顾恒舟当亲大哥一样崇拜,顾恒舟不想吓他,冷声道:“我不会让周叔叔出事的。”   那就是真的出事了。   周珏脑袋耷拉下去,心底一片慌乱什么都想不起来,他忍不住气恼的跺脚,钻心的疼痛和灵光一起挤进脑袋,周珏兴奋地大叫:“我想起来了!”   周五被吓了一跳,紧张的问:“少爷你想起什么了?”   周珏说:“那个人身上有胭脂味儿,里面掺了红花,我听李旭说过,只有下九流的窑子,不把里面的姑娘当人,用这种法子让她们不要受孕。”   在太学院,周珏的鼻子是出了名的狗鼻子,他说闻到了红花味儿那就是真的有那个味道。   沈柏眼皮一跳,上一世,周德山就是因为牵连到一个离奇死亡的窑妓被赵定远一本参到御前的。   赵定远、李贺还有兵部那几个人都被禁了足,沈柏便以为上一世的轨迹已经被改变,没想到一时掉以轻心,竟让背后的人钻了空子。   心底暗恼,沈柏对顾恒舟说:“顾兄,去城南!”   顾恒舟没动,周珏一把抓住沈柏,狐疑的看着她:“瀚京下九流的窑子不少,你怎么知道我爹在城南?”   顾恒舟没有制止周珏,眉眼冷幽的站在旁边,无声的审视,显然也有同样的疑虑。   沈柏心中焦急,一时想不到更好的说辞,只能用拖延之计:“顾兄,这事说来话长,但请顾兄相信,我绝对不会害周校尉,等事情结束,我再慢慢跟顾兄解释行吗?”   “不行!”周珏大声反驳,他不知道沈柏在校尉营里做过什么,只知道在太学院跟沈柏一直不大对付,皱眉道,“有什么话你现在就给我说清楚,不然我……”   周珏话没说完,顾恒舟翻身上马,将沈柏也拎了上去。   沈柏抱住顾恒舟的腰,拿出腰间的匕首丢给周珏:“马车虽然坏了,但马还能用,周少爷若不想周校尉出事,最好马上回城到大理寺击鼓鸣冤,状告有歹人掳劫你欲图胁迫周校尉行不轨之事。”   沈柏说完,顾恒舟便挥鞭策马疾行,扬了周珏一脸尘。   接收了太多信息,周五脑子转不过来,讷讷的看着周珏:“少爷,现在咱们怎么办啊?”   周珏吐了一嘴的沙,捡起匕首恶狠狠的说:“还能怎么办,当然是回去哭天抢地、喊冤叫苦啊,让小爷查到是谁在背后捣鬼陷害我爹,小爷非生吃了他不可!”   下九流的窑子,没有揽月阁那么雅致,这里的姑娘不会什么才艺,干的都是皮肉生意,接待的也都是些三教九流的人。   窑子里的人对官家的人有很深的敌意,有时候背后还会和朝中的人有很多牵连,顾恒舟亮出世子身份反而会带来很多阻碍。   到了窑子外面,沈柏让顾恒舟脱了那身华服换上粗布短打,又往他脸上抹了些锅底灰简单伪装了一下。   两人跟着送木柴的人从后门进去,分头找人。   沈柏动作快,贴在门口听一耳便将房里的情况摸了个大概,很快找了五六个房间,绕过转角的时候,余光瞥见一个人影飞快的闪进转角处的房间,沈柏想也没想直接冲过去,推门进去,一股甜腻的味道涌入肺腑。   沈柏暗道不好,立刻屏住呼吸,却已经来不及。   身后传来脚步声,沈柏退出房间,隔着两三步的距离对顾恒舟说:“有人发现我们了,不知道他们有多少人手,顾兄一人有几分胜算?” 第46章 顾兄,我想回家   沈柏刚说完,顾恒舟敏锐的察觉到楼下有杂乱的脚步声,空气里染上了肃杀。   眼眸微眯,顾恒舟一把揽住沈柏的腰将人抵进刚刚的房间。   沈柏舌根发苦,帮顾恒舟捂住口鼻,压低声音说:“屋里燃的熏香有毒,顾兄先屏住呼吸。”   她神情严肃,自己却没有任何遮掩,顾恒舟微怔,沈柏单手扯下顾恒舟腰间的布条准备用茶水浸湿,腰肢却还被紧紧箍着,不由疑惑:“顾兄?”   话音刚落,一支利箭破空而来,顾恒舟揽着沈柏旋身避开,一脚踢翻桌子挡在门后。   又有几支利箭射到桌上,发出笃笃的声响。   埋伏在这里的人数不少,沈柏神情一凛,顾恒舟把她拉到身后,利落的抽出佩剑,一剑将窗户劈成两半。   沈柏一眼看到周德山在楼下后院,正被十几个穿粗布短打的壮汉围攻,他右臂被划了一个口子,正不断往下流血,眼看已经支撑不住。   “大胆反贼,竟敢谋害朝廷命官,小爷看你们是不想活了!”   沈柏厉喝一声,下面的人被分散注意力,周德山趁机取了两人的首级,顾恒舟揽着沈柏的腰跃下。   不等站稳,沈柏低声对顾恒舟说:“顾兄,我来点烽烟。”   顾恒舟摸出两个细长的竹筒给沈柏,沈柏伸手去接,一支利箭射来,顾恒舟提剑抵挡,旁边有人举刀劈来,沈柏抓住竹筒一脚狠狠踹在那人胸口。   那人被踹翻在地,沈柏也踉跄着后退两步,身体涌上一股陌生的燥热,喉咙干得厉害,后背冒出汗来。   沈柏知道这种地方多少会燃点香助兴用,但没想到今天这香这么霸道,不仅发作得很快,效力还很强劲。   围攻周德山的人没想到周德山还会有帮手,被杀了个措手不及,发现顾恒舟身手很强以后,这些人吹了哨,很快又有二三十个人冲进来。   双拳难敌四手,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沈柏咬舌让自己清醒过来,拿出顾恒舟给的烽烟点燃。   这是镇国公在军里特制的传送信号的,浓黑的烟雾立刻飘向上空,国公府有专门负责观察的人,顾三应该很快就能带人赶来。   围攻的人也认出这是国公府的东西,知道大事不妙,有两个人举刀合攻沈柏,想抢她手里的东西。   顾恒舟杀到周德山身边,被一群人团团围住,沈柏被单独隔开,身上唯一带的匕首又丢给了周珏,沈柏只能后退着避让。   围攻周德山的人身手不俗,沈柏很快被逼到屋檐下面,后背抵到墙,退无可退。   额头冒出细密的冷汗,沈柏手脚发软,强撑着开口:“两位好汉,谁派你们来的,他许了你们什么,我给你们双倍,好不好?”   两人根本不听,挥刀砍向沈柏,沈柏矮身蹲下,两把刀砍到墙上,发出铮的一声嗡鸣。   沈柏也顾不上要面子,扯着嗓子大喊:“顾兄,救命啊,我要被人砍掉脑袋了!”   周德山右臂伤得很重,顾恒舟要护着他,分不出身来顾着沈柏,利落的断了面前一人的手,将他手里的刀挑下掷出,直接将堵在沈柏面前那人的胸膛贯穿。   那人僵住,殷红的血顺着刀尖奔涌而出,旁边的人愣了一下,沈柏趁机抢过刀抬手就砍。   “行远,你怎么来了?”   药效发作得厉害,沈柏动作慢了点,那人有了防备,提刀挡住,沈柏没伤到那人,反而差点拿不稳手里的刀。   顾恒舟余光注意着这边的情况,眉头紧锁,忍不住冷声呵斥:“太学院武修你都睡死过去了?”   沈柏暗暗叫苦,她在太学院的武修虽然很差,但如果没中毒的话,自保肯定是完全没问题的。   顾恒舟的语气虽然是责备,实则却是在关心她。   沈柏喜欢了顾恒舟那么多年,在药效的控制下,他冷沉严厉的声音落到她耳朵里,只剩下一片让人心尖发痒的禁欲蛊惑。   脸也跟着烧起来,沈柏暗暗咽了口口水,狠狠咬住下唇,尝到血腥以后清醒过来,将烽烟横在嘴里咬住,双手握刀主动攻向那人。   她是要和顾恒舟并肩作战的人,怎么能连这种小角色都对付不了?   到校尉营这一个多月沈柏也没闲着,该操练的时候和众人一起操练,动作比之前利落了两分,她憋着一腔孤勇上前,眸子亮得惊人,将那人逼得连连后退。   不过她的基本功到底练得还不够扎实,根本没有伤到那人,被那人瞄准时机,趁虚在她左臂划了一刀,血立时涌了出来。   不过沈柏没吭声,只是咬紧竹筒,眉尾一横,横刀做出要砍那人的姿势,在那人提刀来挡的时候,一脚踹在那人肚子上,然后一刀插进那人肩胛骨,将人钉死在地上。   那人发出痛苦的闷哼,沈柏用尽全身力气摁着刀没松开,耳边却突然炸开顾恒舟的厉喝:“躲开!”   沈柏眼底出现叠影,身体燥热得不行,脑子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动作变得迟缓,还没来得及往旁边滚去,一支利箭便深深的扎进右臂,整个人被巨大的惯性带得栽倒在地。   剧痛让她忍不住闷哼出声,嘴里却还死死的咬着烽烟没有松开,难耐的燥热降下去一点,沈柏迅速躲到柱子后面,取下竹筒大声说:“我没事,不用管我!”说完又把竹筒塞进嘴里咬着。   顾恒舟脸黑得如狂风卷积着乌云,薄唇紧抿,再不说一句话,只不断挥剑斩杀挡在他面前的人。   温热的血不停从指缝涌出,沈柏痛得脸色发白,有点自责,早知道就乖乖待在国公府不要出来了,她现在身手这么差,顾恒舟该怪她拖后腿了吧。   正想着,又一个人挥刀冲到沈柏面前,沈柏咬着竹筒没办法呼救,本能的往旁边躲,同时伸手握住胳膊上那支箭用力拔出。   噗!   殷红的血喷涌而出,箭镞上的倒钩带出血丝,沈柏痛得脖子上的青筋暴起,顾恒舟杀过来挡在她面前,一剑砍了那人的右臂,热血溅了他一身,银丝绣的锦鼠变成了烈焰一样的红。   顾恒舟转过身,墨发和脸上都染了血,沈柏左手拿着箭镞呈防御姿势,看清顾恒舟眼底奔涌呼啸的腾腾杀气之后愣住。   顾恒舟眸光沉沉的盯着她,片刻后拿走她手里的箭,将自己的剑塞进她手里。   他的掌心滚烫,剑柄残留着他的体温,灼得沈柏掌心一缩,被剧痛压下去的燥热卷土重来,顾恒舟撕了衣摆快速帮她包扎伤口,距离近些,鼻尖全是顾恒舟的气息,沈柏本能的咽了咽口水,脑子被这气息搅得混沌起来不自觉的想要再靠近一点,顾恒舟突然开口:“忍着点。”   沈柏迷蒙的看着他,一时没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下一刻,剧痛传来,顾恒舟用力拴紧布条打了个结。   “唔!”   沈柏痛得闷哼一声,仰头失力的往后倒去。   她出了一头的汗,有小绺散发被汗水浸润贴在脸颊,仰头的时候,细弱的没有长出喉结的脖颈完全展露出来,有汗珠顺着脖颈滑落,折射出细密的碎光,有种异乎寻常的柔美。   顾恒舟眸色不断加深,揪住沈柏的衣领没让她跌倒,冷声命令:“跟着我!”   沈柏疼得直喘气,脑子还是浑浑噩噩的,根本没听清顾恒舟说了什么,却还是下意识的点头答应。   只要是他说的,她都不会拒绝。   顾恒舟从地上捡了把刀重新和那些人杀成一团,沈柏跟在他身后,很快和周德山汇合,被两人护在中间。   拼杀的时间没有很久,顾三顾四带着顾家亲兵及时赶到,局势瞬间扭转,沈柏取下竹筒,刚想让他们留活口,被抓住的几人就咬舌自尽了。   看来这些人根本不是普通的杀手,而是别人特意训练的死士。   沈柏默默在心里琢磨,顾恒舟突然丢了刀走到她面前,直接把她拦腰抱起。   沈柏吓了一跳,下意识的想搂顾恒舟的脖子,牵动右臂的伤,立刻疼得倒抽冷气,顾恒舟垂眸睨着她:“不怕疼了?”   沈柏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眼眶泛红变得水汪汪,可怜巴巴的求同情:“哪能啊,我又不是金刚不坏之身,顾兄,我都快疼死了!”   快疼死了?   这可不像是自己给自己拔箭的人会说出来的话。   顾恒舟下颚绷得死死的,并不和沈柏贫嘴,抱着沈柏出门,直奔最近的医馆。   两人浑身都是血,走到大街上路人都惊诧的看着他们,沈柏后知后觉的想起自己正被顾恒舟抱在怀里,唇角不受控制的上扬,忍不住问顾恒舟:“顾兄,京里的谣言还没散,你不怕别人误会你对我也有意吗?”   沈柏的语气带着点小得意,瞧瞧,前些时日小爷还被五花大绑抬着出门,今日就直接被抱着上街了,整个瀚京哪个姑娘能得国公世子这样细心照顾?   顾恒舟闷头赶路,并不说话,沈柏乐不可支,正想借机再占点便宜,冷不丁看到转角不远就是医馆,惊得咳嗽起来。   顾恒舟看了她一眼,加快步子,虽然神色未变,周身的气息却染上一分不易察觉的焦急,沈柏没顾上注意这些,抓住顾恒舟的衣摆,硬生生逼出两行泪来,语气变得虚弱:“顾……顾兄,我想回家。”   顾恒舟冷声说:“包扎完伤口就送你回去。”   沈柏摇摇头,哭得更狠:“顾兄,我流了好多血,我恐怕是不行了,我爹膝下只有我一个儿子,我想见他最后一面。”   只是胳膊中了一箭,流这点血,根本死不了人。   顾恒舟眉心跳了跳,沈柏又松开他的手,虚弱的说:“对了,我现在还是戴罪之身,我让沈家的列祖列宗蒙羞了,我爹怕是不会见我这个不孝子的,要是我死了,有劳顾兄帮我收尸了。”   沈柏长叹了口气,整个人都变得萎靡消极,顾恒舟马上就要走到医馆,步子一转,拦了旁边一辆马车,亮出腰牌:“我是镇国公世子,马上送我们去太傅府!”   天气热,街上没什么人,马车一路疾行,一炷香后抵达太傅府。   顾恒舟抱着沈柏下马上,流了一路的血,沈柏的脸色变得惨白,这下是真的虚弱了,门房正坐在门后打瞌睡,被两人身上的血惊得魂不附体,揉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才大叫着朝里面跑去:“老爷、夫人,不好啦,少爷受伤了!”   沈孺修下了朝在书房处理公务,孙氏闻讯先跑过来,见两人一身的血,吓得惊叫连连,沈柏本来差点晕过去,被她叫得醒过来,皱眉不耐烦的低斥:“叫什么叫,没看见小爷受伤了,还不赶快让人去太医院请张太医来帮小爷治伤!”   孙氏如梦初醒,拎着裙摆慌慌张张跑出去让人请太医。   府上的下人没有一点处理伤患的经验,全都涌到门口紧张的观望,顾恒舟沉着脸把沈柏放到床上,察觉到他不高兴,沈柏立刻冲门口的人喊:“都傻站着做什么,没看见世子衣服脏了吗?还不去烧热水准备衣服让世子沐浴更衣!”   顾恒舟掀眸看了沈柏一眼,她胳膊上的血窟窿都没堵住,还有心思管他衣服脏不脏?   沈柏没看懂顾恒舟眼底的深意,紧张的问:“顾兄,你身上也有好多血,你没受伤吧?”   “没有。”   顾恒舟极冷淡的说了一声,伸手探到沈柏腰间,想解她的腰带,沈柏立刻按住他的手,一脸警惕:“顾兄,你做什么?”   顾恒舟抓着沈柏的腰带不放,认真开口:“你的伤口需要马上处理。”   伤口是需要处理,但完全用不着让你亲自动手啊。   沈柏心里焦灼,正不知道该用什么借口推辞,沈孺修急匆匆踏进屋来,一眼看见顾恒舟想解沈柏的腰带,想也没想厉吼一声:“给我放开!”   顾恒舟没松手,反倒是沈柏吓得浑身一颤,做贼心虚的替顾恒舟解释:“爹,顾兄什么都没做,您别误会!”   顾恒舟收回手,起身朝沈孺修行了一礼:“今日有反贼欲图谋杀周校尉,连累沈少爷受伤,是行远失职,请沈太傅恕罪。”   自从沈柏进校尉营以后,沈孺修就总是心神不宁,这会儿看见沈柏浑身是血的躺在床上,心头大震,一时也顾不上细究顾恒舟刚刚到底想做什么,扭头冲门口的下人吼:“都愣在这儿做什么,还不去请太医?”   “老爷,夫人已经派人去请了。”   “太医没到不知道先烧热水吗,少爷一会儿清洗伤口要用,还有把府上常备的外伤药都先拿过来!”   沈孺修一声令下,围在门口的人都散了,顾恒舟低声道:“沈少爷右臂中了一箭,箭已经被她自己拔了,晚辈看伤口颜色未变,箭上应该没有毒,晚辈在营中跟军医学过一些皮毛,太傅若信得过晚辈,晚辈可先替沈少爷把伤口清理一下。”   顾恒舟语气虽然有些生硬,但言词很谦逊,沈柏险些头脑发热直接应下,沈孺修抢先开口:“家门不幸,犬子身有恶疾,之前已给世子殿下带来不少麻烦,世子殿下能把他送回来已是仁厚,不敢再劳烦世子殿下!”   沈孺修语气冷淡,面色紧绷,虽然没有一句责怪,态度却已经是迁怒。   顾恒舟绷着脸不说话,沈柏先不乐意了,瞪着沈孺修:“若不是顾兄护着我,我这会儿已经死得透透的变成一具尸体了,爹你若要给顾兄摆脸色看,我这就回校尉营去。”   沈柏说完坐起来就要下床,顾恒舟抬手摁住沈柏的肩膀把她摁回去躺下,眉眼冷清的说了一句:“你再乱动,真的会失血过多。”   沈柏眼巴巴的看着顾恒舟:“顾兄,我爹是我爹,我是我,你不能跟我爹生气就疏远我!”   顾恒舟收回手,转身看向面色铁青的沈孺修:“晚辈一身血污不便出门走动,可否借太傅府的客房沐浴换身衣服?”   还肯留下来换衣服,那就是没有生气喽。   沈柏放心下来,特别积极的说:“我柜子里还有两套新做的衣服没穿,爹你快拿给顾兄。”说完又看向顾恒舟:“顾兄,时辰也不早了,换了衣服你吃点东西再走吧。”   沈孺修不理会沈柏,沉声命令:“来人,送世子殿下去北院客房休息!”   下人恭敬地带顾恒舟离开,沈孺修把门关上,沉着脸走到床边坐下,目光扫过沈柏血糊糊的胳膊,眼底闪过心痛,开口语气却还是硬邦邦的:“进了一趟校尉营,竟然敢给自己拔箭,沈柏,你长本事了?”   沈柏敛了在顾恒舟面前的柔弱,目光冷幽的看着沈孺修:“爹,你说今日我若是不幸被反贼杀了,是不是就能如你所愿,再不会有人知道沈家的秘密了?”   十四年过去,沈柏平日虽然纨绔,却从来没有对这件事这么好奇过,沈孺修脑袋有点疼,叹了口气放软语气:“柏儿,爹也希望你这一生能过得快乐,但天下黎民如今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我们不能……”   “爹,沈家是人不是神,没有哪条律法规定沈家的后人一定要担负起拯救苍生的重任,我不想再听这些大道理,你不如告诉我,当年娘是怎么瞒过先皇后和宫里的人昭告天下沈家一举得子的?” 第47章 我很喜欢很喜欢他   沈孺修深深的看着沈柏,眸色深沉幽暗,卷挟着许多沈柏看不懂的情绪。   沈柏在沈孺修脸上看到过无数次这样的表情,她知道她爹藏着很多很多秘密,有着很多很多无奈,但她已经体谅了他一世,做到了沈家后人应尽的义务,现在,她想为自己活一次。   沈柏梗着脖子执拗的和沈孺修对视,良久,沈孺修长叹出声:“柏儿,很多事并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但以后到了合适的时机,爹会把一切都告诉你的。”   这话,沈柏也已经听过无数次了。   上一世她在朝堂摸爬滚打了十多年,以昭陵年纪最小的探花郎身份入仕,辅佐太子登基,一路成为新帝手里最好用的一把软刀子,沈家该有的封赏都有了,可直到死,沈柏也没能等到她爹的解释。   到底什么时候才会有合适的时机?   沈柏心生悲凉,白着脸认真看着沈孺修:“爹,我知道您心系的是天下苍生,只要爹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可以不探究身世之谜,也可以不将沈家的秘密公诸于众,永远做太傅府的大少爷。”   沈孺修已经猜到沈柏想说什么,忍不住提醒:“柏儿,那可是镇国公世子,你和他是没有结果的。”   沈柏眼眶发红,别开眼不看沈孺修,倔强的说:“就算没有结果,我也乐意。”   沈孺修张了张嘴,最终什么都没说,他太了解这个孩子了,她平时看着嘻嘻哈哈没心没肺,实际心里藏了很多事,比同龄的孩子要过得苦得多。   父女俩一个躺着一个坐着,都不再说话,气氛沉闷得让人呼吸都放缓,好在没多久下人便带着张太医赶来。   孙氏想跟进来看看,沈孺修起身把人挡在外面,张太医关上门上了门栓,背着药箱走到床边,看到沈柏一身的血,脸色微变:“沈少爷,你怎么伤成这样了?”   张太医是除了沈孺修以外,唯一知道沈柏女子身份的人,从小到大,沈柏有什么伤风病热都是请他诊治,沈柏和他关系很亲厚,放松身体,虚弱的冲他笑笑:“在太学院武修课开小差了,辜负了师父的教诲,被歹人打伤啦。”   张太医放下药箱,告了句得罪,解开沈柏的腰带脱掉衣服,只留下裹胸的布条。   沈柏左臂有一道伤口,血肉翻飞,右臂的箭窟窿还在不停往外流血,张太医眉头紧皱,忍不住小声道:“伤口这么深,若是留疤,日后……日后可怎么办啊。”   张太医本来想说日后嫁人该怎么办,转念一想沈柏的女儿身若是被揭穿,只怕沈家满门都要被斩,哪还有嫁人的机会,这才改了口。   沈柏知道张太医在想什么,勾唇笑笑:“老张不用替我担心,我喜欢的人,是个胸怀天下的大英雄,便是我身上留了疤,他也不会在意的。”   张太医对京中最近的传闻也有所耳闻,诧异的看着沈柏:“沈少爷当真对顾世子动了心?”   沈柏笑得更欢,点点头:“是啊,我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他。”   张太医心疼沈柏更多,知道她不会拿沈家上下几十口人命开玩笑,没有苛责,反而认真替她考虑:“你眼下不能恢复女儿身,对外宣称喜欢顾世子,要承受许多非议不说,今年是陛下五十寿诞,镇国公年关应该会回京述职,到时你不怕镇国公找上门教训你?”   镇国公是昭陵赫赫有名的杀神,一把偃月宝刀可以横扫千军,像沈柏这样的,他估计一拳就能打死一个。   张太医用词都算委婉的,沈柏却丝毫没有惧怕,舔舔唇说:“这事本就是我做得不对,若是镇国公要上门教训我,也该我自己受着,怨不得旁人。”   沈柏看得很开,张太医知道劝不了她,叹了口气,帮她清洗了伤口,正准备上药,忽然听见沈柏说:“对了,老张,我中毒了。”   张太医眼皮一跳,连忙抓起沈柏的手腕把脉,沈柏继续道:“应该是催情散之类的毒,混在熏香里,我不小心吸了几口。”   沈柏脉象紊乱,心律明显不齐,皮肤也一片灼烫,张太医眉头皱得死死的,好半天忍不住问:“这毒如此强横霸道,听说是世子送你回太傅府的,你可有在世子面前失态?”   这毒会让男女失去理智,只剩下男女欢愉,沈柏未尝人事还能抵抗一二,但心仪之人就在眼前,她怎么可能保持冷静?   沈柏眨眨眼露出得意:“这毒虽然强横霸道,却不及我对顾兄的喜爱万分之一,我自是不会在顾兄面前失态的。”   她喜欢顾恒舟十年,早就把这种喜欢融入自己的骨血,却不曾对什么人透露只言片语,隐忍克制到了极致,怎么会被这点毒素击溃?   张太医惊愕,愣了一会儿,写了药方拿出去交给沈孺修,然后才回来继续帮沈柏包扎伤口,还是忍不住劝诫:“小柏,你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你年纪还小,人生还很长,我不反对你喜欢顾世子,但我希望你不要陷得太深,最后把自己的命都搭进去。”   沈柏知道他是为自己好,敷衍的点点头,张嘴伸出受伤的舌头:“老张,我舌头痛得厉害,这里也帮我上点药吧。”   粉嫩的舌头好几处被咬破肿起来,一看就知道是毒发的时候她为了保持清醒咬的,张太医看得面色凝重,最终也只得无奈的叹气。   情这一字,说起来简单,但有多少人真的能做到无动于衷呢?   张太医帮沈柏把伤口都包扎起来,沈孺修亲自让人去药铺捡的药,丫鬟在后院守着炉子煎熬,药还没熬好,大理寺少卿郑越大人便带着一队兵马进了太傅府。   沈孺修坐在客厅接待,顾恒舟换了衣服被下人带到客厅,三人说着话,沈柏穿上中衣,披着外衣,白着一张脸风风火火的冲进屋来,嘴里大声叫嚷着:“郑大人,您一定要为我做主啊,那些歹人实在是太可怕了,他们追着要杀我,定然是我爹在朝中直言劝谏不知得罪了谁,有人怀恨在心,要让我们沈家断子绝孙!”   断子绝孙四个字听得沈孺修心底一阵烦躁,郑越神色冷肃,平静的看着沈柏,沉声开口:“本官此番前来就是要调查此事,请沈少爷稍安勿躁,不要太激动。”   一听这话,沈柏的眉毛眼睛都倒竖起来:“我都伤成这样了,还怎么勿躁?方才张太医都说了,这一箭刺得太深,要是恢复得不好,我这只右手就废了,我们沈家祖祖辈辈都是靠笔杆子吃饭的,废了右手我就是废物一个,陛下还会要我这个废物做探花郎吗?郑大人,我的功名和前途都毁了啊!”   沈柏哭嚎出声,一嗓子嚎完,另一个声音接着响起:“小爷的腿算是废了,以后小爷就是废物一个,我爹少了条腿,我也成了瘸子,这下全瀚京的人都能看我们周家的笑话了,小爷不活了。”   声音落下,周珏被周五和另外一个小厮用竹椅抬进客厅,沈柏双手缠着绷带,和腿上捆着木棍的周珏大眼瞪小眼,片刻后一起扭头,眼巴巴的看向郑越,异口同声的说:“郑大人,请您一定要彻查此事,秉公处理!”   郑越眉梢轻轻跳了一下,一桩案子,伤了三个少爷一个朝廷命官,其中两个还都嚷嚷着要死要活的,关键凶手都死了,一个人证都没有,怎么看都是个烫手山芋。   怕沈柏和周珏又哭出什么新花样,郑越站起身来,冲沈孺修和顾恒舟微微颔首:“基本的情况我都了解了,事关重大,我先进宫面见陛下,看能不能加派人手在京都范围内查找幕后真凶的踪迹。”   沈孺修跟着起身,抬手行了一礼:“有劳郑大人。”   下人领着郑越离开,沈孺修皱眉看着沈柏:“伤成这样你还不给我好好躺着,让你出来了吗?”   “伤口疼得睡不着,出来转转。”沈柏敷衍的回答,一屁股坐到顾恒舟身边,关心的问:“顾兄,郑大人刚刚都问什么了,你是怎么回答的?”   顾恒舟扫了一眼沈柏被包得严严实实的伤口,纱布不知道缠了多少层,又有血水浸染出来,眉心挤出两条褶皱,淡淡道:“只是与案件相关的问题,自然如实回答。”   周珏比沈柏更急切,看着顾恒舟问:“怎么个如实法?顾兄,那歹人不仅抢我钱财,还想废我一条腿,一定是跟我爹有私仇,想让周家所有的人都抬不起头来,用心实在是太险恶了,顾兄你一定要把这个情况告诉郑大人,让他把这些年跟我爹结过怨的人都抓起来!”   周珏和沈柏想到一块儿去了,没想到他开窍这么快,沈柏看周珏的眼神多了一丝欣赏,周珏被看得莫名其妙,横了沈柏一眼:“小白脸,你看什么看?”   不想跟周珏斗嘴,沈柏移开目光,一脸认真的看向沈孺修:“爹,您也好好想想最近有没有在朝中跟什么人结怨,那些杀手全都死了,也没有人证,大理寺不一定能找出幕后真凶,但幕后之人说不定还会再次设计害人,您一定要加强防范之心。”   沈孺修听不得沈柏这样说话,低声呵斥:“混账,朝堂之事,还轮不到你一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说三道四!”   沈孺修在太学院也有授课,沈柏见惯了他这幅模样,一点都没被吓到,倒是周珏被吓了一跳,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自己当着沈太傅的面骂了沈柏是小白脸,一时心虚得不敢说话。   沈柏到底不是真的十四岁,听见沈孺修说话就想反驳,顾恒舟突然站起来挡在沈柏面前,冲沈孺修行了一礼:“晚辈还有公务在身,不便过多叨扰,改日再亲自登门拜谢。”   沈柏到嘴边的话咽下,讷讷的看着顾恒舟的后背问:“顾兄,你这就要走了啊?”   她伤成这样,校尉营肯定是不能回了,得在家好好休养,那不是好些时日都不能见到他了?   顾恒舟没回答沈柏的话,沈孺修站起身,做了个请的姿势:“拜谢就不必了,老夫送殿下出去。”   见顾恒舟要走,周珏立刻跟着开口:“顾兄等等我,我正好要去国公府,还有话要跟你说!”   两个小厮立刻抬着周珏跟上顾恒舟,沈柏起身想跟着出去,孙氏带着两个丫鬟赶来,一把将沈柏按回椅子上坐下,嘴里夸张的叫嚷:“我的小祖宗,你都伤成这样了,就不能好好躺着休息吗?药已经熬好了,快趁热喝。”   孙氏捧着药碗送到沈柏嘴边,被这么一挡,顾恒舟已走出客厅没了踪影。   沈柏心底一片失落,收回目光,就着孙氏的手低头喝药,没想到这药烫得厉害,加上本就受了伤,舌头传来剧痛,沈柏扭头吐了药,瞪向孙氏:“好你个孙氏,你想谋杀小爷!”   “天地良心,少爷你可是老爷的心头肉,我哪敢有半分谋害少爷的心思。”孙氏一个劲为自己辩解,鼓起腮帮子帮沈柏把药吹凉,刚吹了两口,孙氏脸色忽的一变,把药放到旁边几上,跑到门口吐起来,然而吐了半天也没吐出什么东西。   两个丫鬟跑过去帮孙氏拍背顺气,沈孺修送完顾恒舟回来,见孙氏如此,冷声呵斥:“你干什么?”   孙氏惧怕沈孺修,连忙回答:“老爷,奴家也不知道,可能是太医开给少爷的药太苦了,奴家闻了才会不舒服。”   沈柏嗤笑一声:“那药小爷还要喝的,你就是闻了一下就想吐,让小爷怎么喝?”   孙氏慌乱的看向沈孺修,正想解释,沈孺修漠然的命令:“下去!”   孙氏不敢多言,福身行礼,带着丫鬟退下。   沈孺修走到沈柏面前,见几上那碗药还腾腾的冒着热气,伸手想把药端起来帮她吹凉,沈柏抬起左手挡住:“不劳沈太傅大驾,药放凉了我再喝。”   沈孺修收回手,走到主位坐下。   沈柏脑子里全是孙氏刚刚靠在门边干呕的场景,心底一阵阵发堵,忍了半晌还是忍不住质问沈孺修:“我不在这一个多月,你跟孙氏是不是圆房了?”   整个瀚京的人都知道,沈太傅学富五车,儒雅谦逊,是不可多得的君子,唯有一件事做得不厚道,便是在发妻亡故月余、幼子还嗷嗷待哺的时候,便抬了年轻貌美的继室入门。   时至今日坊间仍有很多传言,说沈太傅早就与继室暗度陈仓,发妻难产离世后,他才会这么迫不及待的让继室进门,也有人说是那继室不安分,在发妻怀孕期间,几次三番设计挑衅,导致发妻郁郁寡欢,最终难产而死。   坊间众说纷纭,沈柏一句话也不信的,如果他爹早就和孙氏暗度陈仓,孙氏的守宫砂不会一直留在手上,他爹也不会在卧房日夜供奉着她娘的牌位。   沈柏知道沈孺修不会为她娘守身如玉一辈子,但上一世,孙氏是在她及冠以后才怀孕的,按照时间推算,应该在六年后,而且孙氏身子弱,上一世那个孩子并没有顺利降生,三个月的时候就滑胎没了。   沈孺修不擅长撒谎,被沈柏一句话捅破以后,抿着唇,脸色变得很难看。   他不否认那就是变相的承认了。   胸腔怒火翻涌,沈柏想指着她爹的鼻子大骂他是个无情无义的负心汉,她想了无数难听刺耳的话要责骂这个人,可目光落在他紧握成拳、微微颤抖的手上,那些话都变成了卡在喉咙的刺。   这一世她已经下定决心要做个不肖子孙,哪还有资格要求她爹为她娘守节?   心头发凉,沈柏端起那碗药一饮而尽,起身冷淡的说:“孙氏身体不好,为了安全起见,你还是让大夫帮她诊脉检查一下,若是真的怀了,别藏着掖着,好好给她调养身子,毕竟如果哪天我出了什么事,还得靠她帮沈家延续香火。”   说完不去看沈孺修是什么表情,沈柏直接冲回自己的院子,一脚踢上门,怒吼:“小爷心情不好,不想死的,谁也别往小爷枪口上撞!”   沈柏气闷的把自己扔到床上,一直到晚饭时候,也没人敢来敲门让她吃饭。   不知道过了多久,窗口传来异响,沈柏以为是下人在外面,用脚勾起鞋子踢过去,没成想,窗子打开,顾恒舟清冷的脸出现在外面。 第1回 干撬人窗户的事,顾恒舟没什么经验,因为屋里没开灯,他以为沈柏已经睡了,毫无防备被沈柏踢过来的鞋子砸到胸口,疼倒是不疼,就是衣服上留了个浅浅的鞋印。   外面月光很亮,看清顾恒舟的脸,沈柏光着脚跑到窗边:“顾兄,怎么是你?”   顾恒舟翻进屋里,沉沉的看了沈柏半晌,从怀里摸出一个莹白的瓷瓶,不咸不淡的说:“止痛的。”不想沈柏误会,又补充了一句,“也给了周珏一瓶。”   沈柏拿了药,嘴角开心的咧到耳根:“周少爷那瓶顾兄也是翻窗送到他手里的吗?” 第48章 这个家已经容不下我了   沈柏笑得一脸傻气,顾恒舟不想回答她的问题,把药送到就要走,沈柏哪能就这么放他走,眉头一皱,夸张的叫出声:“哎呀,我的手好疼啊!”   嘴里叫嚷着,沈柏灵活的绕过顾恒舟,用自己的身体把窗户严严实实的挡住。   顾恒舟冷漠的扫了她一眼,无动于衷,沈柏眉头皱得更紧,硬生生挤出两抹泪花:“顾兄,你说现在天气这么热,伤口这么捂着会不会发炎腐烂啊,我听说前些年有个人就是手臂受了伤,结果后来全身都烂了,要是我也那样怎么办啊?”   沈柏随口瞎编,眼巴巴的看着顾恒舟。   沈柏的眸子水润,像清明雨后雾蒙蒙的茶山,水汽氤氲,却又清新怡人。   顾恒舟知道这人是故意找借口想留下自己,他其实大可以直接劈晕沈柏离开,但被这样一双眸子看着,顾恒舟并没有这样做,只是冷淡的说:“太医院的太医不是江湖骗子,不会连这么点伤都治不好。”   沈柏举起勉强还能动的左手,认真的说:“可是顾兄,我这只手的伤口好痒啊,我觉得伤口好像有虫子在咬,会不会长蛆了?”   这句话说出来,沈柏被自己恶心到了,偏头干呕了一下。   顾恒舟走到沈柏面前,帮她卷起袖子,一点点解开纱布。   左臂的伤口有点深,足有五六寸长,伤口认真清洗过,洒了止血消炎的药粉,药粉已经被血水全部浸染,最后一层纱布被血水黏住。   怕沈柏喊疼,顾恒舟抬头想让她忍一忍,不经意撞进一双弯如月牙的眸。   沈柏眉眼含笑,傻乐的看着他,好像他不是在帮她查看伤口,而是送上门来让她占便宜的。   月光轻柔如纱,顾恒舟垂下眼眸,低声说:“别喊,我要揭纱布了。”   说完用力撕开纱布,原本已经止住的血重新涌出来,沈柏咬牙低低的哼了一声,呼吸变得急促,顾恒舟掀眸看她,她的眉头疼得拧成麻绳,没了笑意,又变成太学院那个无法无天的小霸王。   顾恒舟从旁边拿了帕子帮她擦掉伤口的血,把自己拿来那瓶药洒在伤口上。   这药是陛下亲赐到国公府的,止血消炎的效果最好,还有除疤的功效,顾廷戈从来不用这些,这么多年,整个国公府也只攒了十瓶,这次周珏和沈柏一人就得了一瓶。   毕竟是御赐的好药,药粉一撒上去,沈柏便感觉到绵延的疼痛被怡人的清凉取代,而且还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忍不住说:“顾兄,这药好香啊。”   顾恒舟没吭声,重新把纱布缠上,最后打结的时候,动作放轻,没再勒疼沈柏。   沈柏得寸进尺,把右边胳膊往顾恒舟眼前送了送:“顾兄,这个胳膊也疼。”   顾恒舟掀眸沉沉的看着她,沈柏连忙改口:“我突然觉得不怎么疼了,顾兄你别急着走,跟我说会儿话呗。”   顾恒舟把药放到桌上,掀眸冷漠的看着沈柏:“你自己躺床上睡还是要我把你劈晕?”   “我自己可以!”   沈柏连连点头,兔子一样蹿回床上躺好。   窗口传来啪的一声轻响,顾恒舟离开了,沈柏在床上躺了一会儿,犟着脖子看向窗户,那里再没有顾恒舟的身影,只余下一片轻柔的月光。   沈柏试探着喊了一声:“顾兄,你真的走了吗?”   四周安安静静,没人回答她。   沈柏舔舔唇,唇角重新上扬。   她果然没有喜欢错人呢。   不知是不是那药有助眠的效果,沈柏一夜好眠直接睡到日上三竿,如果不是肚子饿得太厉害,她觉得自己可能会直接睡到下午。   两只手都疼得没办法用力,沈柏躺在床上干吼:“人都上哪儿去了,什么时辰了,还不进来伺候小爷洗漱更衣?”   吼完,房门被敲了三下,门外的人轻声问:“少爷,要洗漱更衣了吗?”   “准备吃的,小爷要饿死了。”   沈柏懒懒的说,房门被推开,进来除了平日伺候的小厮,还有个穿着太傅府家丁服的白净少年,少年看上去不过十三四,身子骨比沈柏壮实多了,面相一看就是个忠厚可靠的。   沈柏自小就不怎么和人亲近,沈孺修给她配了小厮,但那小厮也只是守在院子里,没有沈柏的允准,不得进入她的房间。   这个小孩儿是个生面孔,怎么敢直接进来?   沈柏噌的一下坐起来,小脸紧绷覆了寒霜:“谁让你带他进来的?”   少年没有被吓到,镇定的把水放好,然后掀了衣摆,恭恭敬敬的在沈柏面前跪下,旁边的小厮立刻道:“回沈少爷,此人名叫李杉,生来便是个哑巴,他家里人原想送他进宫伺候,但内务监检查完不肯收他,他命根已废,太傅大人见他可怜,便将他买回来让他以后贴身伺候少爷。”   一个被废了命根还天生不会说话的哑巴,简直像是专门为了伺候沈柏而生的。   天底下竟然会有这样凑巧的好事?   沈柏一脸狐疑,目光如刀,从李杉身上一寸寸扫过,带着威压和审视,李杉安安静静跪在那里,一动不动,反倒是平日伺候的小厮看得暗暗心惊:少爷进了校尉营一趟,眼神怎么看着比老爷还要犀锐叫人不敢直视?   看了一会儿没看出什么异常,沈柏沉声道:“既然是我爹送来的,那就先留下吧,你退下。”   小厮退下,沈柏下床准备穿鞋,李杉直接跪着上前,双手捧起一只鞋要帮沈柏穿上。   这个动作,沈柏很熟悉,新帝继位后的几年,有好几次直接把她召到寝殿,宫里的太监就是这么伺候他更衣的。   这个叫李杉的如果没有入过宫怎么会知道这些?   想也没想,沈柏直接一脚踹在李杉胸口,冷声质问:“你到底是什么人,谁派你过来的?”   李杉爬起来跪好,努力张开嘴巴。   口腔里空荡荡的,李杉的舌头被人直接割了,伤口看上去有些老旧,应该已经被割了好些年。   沈柏看得皱眉,李杉又站起来,解了裤腰脱下裤子,他的确被净了身。   验明身体以后,李杉穿好裤子重新跪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然后冲沈柏磕了个头,恳求沈柏收下他,如果沈柏赶他走,只怕等着他的,只有死路一条。   沈柏抿唇,放在膝上的手紧握成拳。   既然有人把李杉送到她身边,这就意味着宫里还有人知道她其实是女子。   那个人是谁?是陛下还是其中一位皇子?他们想做什么?   沈柏皱着眉反复回想上一世的记忆,上一世她没有见过李杉,当今陛下离世以后,新帝继位,虽然闹过一次宫变,但很快被镇压下来,直到死,她也以为这世上只有她爹一个人知道她是女子。   如果真的还有一个人知道她是女子,那个人为什么一直没有揭穿她?   沈柏怎么想都想不明白,李杉跪了一会儿,又小心翼翼的上前,试探着帮沈柏穿鞋。   沈柏受惊的收回脚,淡淡道:“我自己穿,你帮我拧帕子洗下脸就好。”   李杉很听话,沈柏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不让他做什么他便不做。   吃完饭喝了药,沈柏出了院子慢悠悠的溜达,走到长廊的时候,看到孙氏院子里的丫鬟送一个大夫出门,心念微动,沈柏调转脚步去了孙氏院子。   孙氏的院子在东边,紧挨着沈孺修的主院,这十四年,沈柏踏进这里的次数十根手指都数得过来,沈柏刚走到院子外面便听见孙氏和院子里丫鬟在说话。   丫鬟的语气很是欢喜:“老爷一会儿下朝回来若是知道夫人有喜了,一定会很高兴的,太傅府好久没有办过喜事了,这下可热闹了。”   孙氏也高兴,不过还是故作矜持嗔怪了一声:“这有什么好喜的,我都快三十了,这个年纪还生孩子,怕是要被京里的人笑话。”   丫鬟不服气:“这有什么好笑话的?老爷老当益壮,那是多少人羡慕不来的本事,而且夫人有了身孕,以后在少爷面前也抬得起头了,若是一举得子,少爷也得改口叫夫人一声母亲,再不敢对夫人不敬。”   这话深得孙氏的心,孙氏笑骂了一句:“小蹄子,就你会说,让老爷听见,必要撕烂你的嘴!”   这丫鬟惯会讨孙氏开心,和孙氏笑做一团,过了一会儿又说:“夫人,少爷平日就不待见你,若是知道你有了身孕,只怕心里会不爽快,为了腹中胎儿,夫人不如求老爷在外面置办个庄子,等平安诞下孩子再回来吧。”   这话说得,活似沈柏一个不高兴,会害死孙氏肚子里的孩子一样。   沈柏勾唇露出讥讽,并不进去和两人争辩,转身直接带着李杉出了太傅府。   那丫鬟有一句话说得很对,孙氏有了身孕,沈柏心里怎么都不会爽快,同住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谁心里都不舒坦,所以她们之中只能留下一个人。   出了太傅府,沈柏先去城里最好的酒楼点了一桌好吃的,坐在二楼包间,悠然自得的听大堂的说书先生讲故事。   周德山受伤,镇国公世子顾恒舟以一敌十剿杀反贼数十人的消息已经传遍瀚京的大街小巷,经过说书先生的润色,整个事件变得跌宕起伏,险象环生,沈柏作为当事人之一,也听得津津有味。   故事讲完,满堂喝彩,沈柏让李杉拿了一定银子下楼给先生赏,没一会儿,说书先生便跟着李杉上楼,进了包间,先生先拱手作了个揖:“老朽不才,承蒙贵人喜欢,谢贵人赏。”   沈柏给李杉递了个眼色,李杉立刻上前把老先生扶起来,沈柏温声笑道:“先生的故事讲得极好,抑扬顿挫恰到好处,让人身临其境,这些都是先生应得的。”   老先生抬头,没想到看见沈柏两只手都受伤垂在身侧,眼底闪过惊异,沈柏满不在乎的笑笑:“让先生见笑了,我就是先生方才故事里那个拖后腿的草包沈柏,好在我命大,没像先生说的那样被砍掉两个胳膊。”   老先生的山羊胡抖了抖,连忙告罪:“老朽夸大其词,冒犯了沈少爷,还请沈少爷恕罪。”说完就要跪下,沈柏让李杉把老先生扶起来,没让他跪下。   沈柏脸上笑意更深:“老先生说得很好,我并未觉得被冒犯,只是这件事背后还有许多内幕,我想说给先生听一听,也好让这故事更加饱满丰富一点,先生应该不介意吧?”   老先生这时候哪能说介意啊,连连点头,坐到沈柏面前认真倾听,沈柏从自己被罚进校尉营受训,仔仔细细讲起。   午时过,天空渐渐有乌云堆积,烈日被遮,暑气却丝毫未消,整个瀚京如同被放进了蒸笼里,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乌云越积越厚,渐渐变得黑压压的一片,好像整片天都要塌下来似的。   这是要下暴雨的前兆,街上的人全都急匆匆的往回赶,半个时辰后,一道狰狞的闪电撕裂上空,狂风骤起,各个商铺外面挂着的招幡被吹得猎猎作响。   顾恒舟骑着马从宫里出来,一路疾行往国公府赶,行至半路,豆大的雨点从天而降,疾风卷着瓢泼似的大雨呼啸而来,砸得人浑身都疼。   顾恒舟压低身子,又在马屁股上挥了一鞭,逆风前行。   风雨太大,顾恒舟比平日多花了一刻钟的时间才回到国公府。   门房一直候着,见他回来立刻打开大门送上雨伞,顾恒舟把马鞭丢给门房,正要提步进去,余光突然扫到国公府大门口的石狮子旁边蹲着两团不明生物,步子一顿,顾恒舟沉着脸走过去:“你们是什么人,谁让你们蹲这儿的?”   话音落下,蹲在那里的两人抬起头来,落汤鸡一样眼巴巴的看着他,其中一个又瘦又弱,手臂被雨水打湿以后,还往下滴着血水。   顾恒舟面无表情,有那么一瞬间很想骂娘。   这么大的风雨,这小骗子不好好在太傅府待着养伤,跑国公府来做什么?   顾恒舟把沈柏和李杉带进了荆滕院,沈柏受着伤,身体到底还虚着,一进门就连打了好几个喷嚏,顾恒舟把顾三帮自己准备的热水让给沈柏先用,又让顾四去多熬点姜汤。   沈柏泡了热水澡,换上顾恒舟的干净衣服,乖巧的喝了顾四送来的姜汤,鼻尖热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她两只手不能用力,头发还是湿的,李杉比顾恒舟先洗完,换好衣服立刻寻来帮沈柏擦头发,顾恒舟踏进客房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心头莫名一刺,抿着唇走过去。   沈柏吸吸鼻尖,讪讪的看着他:“顾兄,不好意思啊,又麻烦你了。”   你麻烦我的时候还少了?   顾恒舟横了沈柏一眼,目光落在她的手上:“伤口重新包扎过了?”   沈柏如实摇头:“还没有,纱布都打湿不能用了。”   顾恒舟拧眉,抓起沈柏的左手看了一眼,伤口被泡得发白浮肿,比之前还要狰狞可怖。   这样下去可不行!   顾恒舟让顾三拿了药和纱布过来,李杉帮沈柏把头发擦到半干,见状要从顾恒舟手里拿药,顾恒舟没给,上下看了他一眼,问沈柏:“你换小厮了?”   “嗯,我爹给我换的,说这个更听话一点。”沈柏含糊回答,有顾恒舟在,根本不想让李杉帮自己上药,便对李杉说,“你先去休息吧,有什么事我会叫你的。”   李杉躬身行礼,退出房间。   沈柏主动撩起袖子把手放到顾恒舟面前:“顾兄,有劳了。”   顾恒舟深深的看了沈柏一会儿,慢慢把药粉撒到伤处,再帮她缠好纱布。   他现在的动作越发纯熟,沈柏看着他修长好看的手指有些移不开眼,快包扎完的时候才问顾恒舟:“顾兄,我家里出了点事,你能不能收留我一段时间啊?”   顾恒舟利落的把纱布打了个活结,看了眼天色说:“等雨停了,国公府会派马车送你回去。”   这话明显是拒绝收留她。   沈柏脑袋耷拉下去,像讨要不到骨头的小狗,闷声闷气的说:“还是不劳烦顾兄了,等雨停了我可以自己找马车回去。”   见惯了沈柏没皮没脸死缠烂打的样子,猛然变得这么听话,顾恒舟不大习惯,不知道这人又在耍什么新花招,沈柏却一直低垂着脑袋不再说话。   瓢泼似的大雨带来难得的清凉,哗哗的雨声却让顾恒舟觉得有点烦躁,沉默了许久,他终究还是忍不住问:“太傅府出什么事了?”   沈柏抬头,一双眼眸红得吓人,潋滟的水光已经漫到眼眶,马上就要溢出来,然后顾恒舟听见她要哭不哭的声音:“顾兄,我继娘怀孕了!”   顾恒舟一怔,心脏猝不及防被狠狠撞了一下,有点心疼。   他突然想起,太学院这个无法无天的小魔头,和他一样,也只是个生来就没有娘亲的小孩儿。   他比谁都更清楚,这个时候这个小孩儿心底有多恐慌难过。   不由自主的,顾恒舟抬手摸了摸沈柏的脑袋,她刚洗了头,发丝柔顺如绸。   像一片羽毛轻飘飘的落到心里,刮得心底微痒。   沈柏眼睛一眨,流着泪说:“顾兄,那个家已经容不下我了,我能在国公府借住一段时间吗?” 第49章 金山银山也挖空了   国公府的宅子很大,光荆滕院的空房间就有好几个,住沈柏和李杉两个人完全没有问题,但先前的谣言未散,沈柏身为太傅独子,好好的太傅府不住,反而跑到国公府来住,实在是不像话。   而且就算顾恒舟不在意那些流言蜚语,二叔顾淮谨这一关也不好过。   顾恒舟不怕顾淮谨告状,他只是不想让他爹在边关忙完军务还要担心他在京里不务正业走了歪路。   顾恒舟犹豫,沈柏叹了口气,委屈巴巴的吸吸鼻子:“我知道,我之前行事叛逆,让顾兄名誉受损,我爹还对顾兄那么凶,是我对不起顾兄,顾兄要跟我拉开距离也是应该的,以后我会努力克制自己的感情,不让顾兄烦扰。”   沈柏一脸怅然,退了一步问:“顾兄,你有钱吗,太傅府我反正是不想回了,顾兄能不能借我点钱,我去城外置办个庄子住几个月,要是我继娘生了儿子,我就直接自立门户算了。”   沈柏说着说着来了劲儿,她和孙氏互相看不过眼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孙氏上一世没能顺利生下孩子,心里多少对她有些埋怨,沈柏一直没有辩解,除了上朝,就是和朝堂上那些人到揽月阁花天酒地,在美人乡醉生梦死,若非逼不得已,基本不会回家。   孙氏肚子里的孩子死活和沈柏没什么关系,沈柏那天提醒沈孺修一句已经算是仁至义尽,这一世不想再沾惹上麻烦,最好的办法就是从一开始就离得远远的,到时万一真出了什么事,孙氏总不能说是沈柏在背后诅咒这个孩子。   沈柏心底的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作响,顾恒舟看得一清二楚,无情地泼冷水:“你一没及冠,二未成家,没有资格自立门户。”   其实就算沈柏达到这两点要求,也不能自立门户,昭陵律法有规定,幼弟未到十五,家中长子也有一部分抚养责任,不得提出分家要求。   沈柏梗着脖子坚持:“那我以后再自立门户,眼下只是住在外面总可以了吧?”   她两只手都受着伤,连自理都做不到,还想住外面。   顾恒舟凉凉的扫了她一眼,沉声道:“幕后真凶还没抓到,你住在外面不安全。”   沈柏肩膀垮下来,有些烦躁:“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总不能让小爷去死吧?”   祸害遗千年,你个小骗子会去死就有鬼了。   顾恒舟腹诽,终于松口:“束发整冠,随我去见二叔。”   这便是要留下她了。   沈柏眼睛一亮,到眼角的水光立刻收回去,换了李杉进来帮她束发。   沈柏没有玉冠,只有一条淡蓝色镶金缕雕花的发带,李杉动作麻利的帮她把头发束好,又帮她整理了衣摆,确定无一处不妥才退到一边。   沈柏站起来,在顾恒舟面前转了一圈,歪着脑袋问:“顾兄,我这样去见二叔可以吗?”   沈柏眼眸晶亮,掩不住的兴奋激动,不像是去求收留的,更像是拜见老丈人。   顾恒舟不予评价,转身往外走,沈柏立刻跟上,出了荆滕院,顾恒舟斜睨着沈柏,漫不经心的问了一句:“在校尉营你不是说不喜欢被人靠近吗,怎么如今让人贴身伺候了?”   沈柏也还没弄清楚李杉的来历,不想让顾恒舟起疑,信口胡诌:“最近京里的谣传太多了,这个小厮为人忠厚,刚好是个哑巴,不会跟府里的人胡乱嚼舌,我爹这才让他伺候我,若是我没受伤,这些事定然不会让他做的。”   说到最后,沈柏惯性的表忠心,顾恒舟若无其事的收回目光,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镇国公一直在边关戍守,这么多年,二房也从来没提过要自立门户单过,国公府分了东西两院,顾恒舟母亲难产亡故,大房只剩顾恒舟一个,虽然他是国公府名正言顺的当家人,但国公府几经扩建,西院的面积已经远远比东院大了。   雨还下得很大,屋檐水如注,长廊被溅湿了大片,顾淮谨下朝后去了吏部一趟,比顾恒舟回来的稍晚一点,两人到时,顾淮谨刚洗完澡换了干净衣服,叶晚玉拿着帕子帮顾淮谨擦头发,叮嘱他赶紧把姜汤喝掉。   两个丫鬟在门外守着,远远地看见顾恒舟带着沈柏过来,连忙进去通报:“二老爷,夫人,世子带着一个小公子过来了。”   除了周珏,叶晚玉还没听说过顾恒舟跟哪家的小公子交好,疑惑出声:“是哪家的小公子?”   “奴婢不知,那小公子身上穿着世子的旧衣,看样子和世子关系很亲近。”   丫鬟如实回答,叶晚玉好奇的看向顾淮谨,顾淮谨抬手示意丫鬟退下,让叶晚玉帮自己重新束发,到外间坐着,片刻后,顾恒舟带着沈柏跨进屋里。   外面的天还是黑沉沉的,丫鬟掌了灯,门关上,呼啸的风雨皆被阻隔在外,余下一室安宁。   顾恒舟拱手冲顾淮谨、叶晚玉行礼:“行远见过二叔、二婶。”   就这么干瘪瘪的一句话,明知道外面这么大的风雨,也不知道关心一句二叔有没有淋雨。   叶晚玉因为顾恒舟缺席生辰宴还生着气,这会儿看见顾恒舟更觉得哪哪儿都不顺眼,眉头微皱,好奇的看向沈柏。   沈柏没办法行礼,勾唇一笑,冲两人颔首:“沈柏拜见顾二叔、二婶,昨日我的手不小心受了伤,不能行礼,不周之处还请二位长辈海涵。”   昨日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叶晚玉这个内宅妇人不知内情,顾淮谨却是知道的,他绷着脸冷肃的开口:“沈少爷有伤在身,不必如此多礼,不知今日到国公府所为何事?”   顾恒舟说:“昨日的案子还没查到幕后元凶,沈少爷作为重要人证,我担心幕后之人会再次对他下手,想让他在国公府暂住几日。”   顾恒舟难得主动帮人接话,叶晚玉诧异的看了他一眼,顾淮谨眉头微皱,不大认可这样的做法:“如今大理寺已经介入调查此案,行远有任何顾虑都可以跟郑大人说,贸然把人接到国公府住,若是出了什么事,只怕连国公府都会受到牵连,这些你都考虑过吗?”   叶晚玉不懂什么案子,一听国公府会受到牵连,立刻附和:“行远,二婶知道你做事最为稳妥,但事关国公府,你可要三思而后行啊,大哥远在边关,若是家里出了事,我和你二叔可怎么向他交代啊!”   嘴上说着知道顾恒舟稳妥,却句句都是反驳,哪里有半分信任?   沈柏听得分明,这两人明显还把顾恒舟当成不懂事的小孩儿,顾恒舟薄唇微抿,没有太大的不高兴,就是在想该怎么反驳两人。   沈柏知道他不擅长打嘴仗,轻咳一声笑着开口:“顾二叔,其实顾兄让我住在国公府,就是为了国公府的名誉着想,若不是我二人在太学院闹了些不愉快,顾兄将我丢进校尉营,我也不会被卷入这个案子,眼下案子未破,若是有心怀不轨之人抓住这一点挑拨离间只怕对国公府不利。”   顾淮谨原本还压着怒火不想说这件事,这会儿沈柏主动提了,顾淮谨忍不住冷哼一声:“行远为人低调,从未与人发生不快,沈少爷为何会被丢进校尉营,应该心知肚明!”   “在太学院的确是我做得不对。”沈柏点头大方承认,又道:“正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我得罪了顾兄和国公府,有心之人极有可能利用这一点,说顾兄和国公府怀恨在心,故意害我受伤,顾兄先以保护之名让我住进国公府,不是正好防患于未然吗?”   沈柏逻辑清晰,有理有据的堵住顾淮谨的口,叶晚玉这下更惊讶了,大房这个孩子自小就是个冷心冷面的,他怎么还会主动把和自己有过节的人带回国公府?   顾淮谨一时想不到更好的理由反驳,看着沈柏问:“沈少爷想住国公府,沈太傅同意了吗?”   “顾兄文韬武略,是整个瀚京最卓绝的人,我爹当然希望我能跟在顾兄身边,多学习顾兄身上的长处。”   沈柏不遗余力的把顾恒舟夸了一顿,马屁拍得特别响,顾淮谨绷着脸没有说话,叶晚玉估摸他这是同意了,便问顾恒舟:“那行远打算让沈少爷在府上住多久?”   顾恒舟说:“先住到案子结束吧。”   叶晚玉点点头,只住到案子结束,那应该住不了多长时间,想了想又说:“府上平日没什么客人,院子空了很多,一会儿我让人收拾一间院子出来,沈少爷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开口。”   沈柏咧嘴露出一口瓷白整齐的牙齿:“夫人不用如此麻烦,我就住顾兄院子里的客房好了,离顾兄近,若是有什么情况,顾兄也好第一时间赶到,若是有需要购置的东西,我可以自己打发小厮去买。”   叶晚玉心底其实很怕麻烦,听见沈柏这么说,心里生出两分好感,正想再说几句场面话,顾淮谨一脸不满的问:“沈少爷要住荆滕院?”   沈柏点头:“对啊,二叔觉得有什么不妥吗?”   顺利得了允准住进来,沈柏很是顺口的叫上了二叔。   顾淮谨却不认沈柏这个便宜侄子,冷着脸说:“沈少爷受伤不轻,需要静养,住在荆滕院委实不妥,一会儿我让内人安排人将西棱院收拾出来,沈少爷还是住那里比较好。”   顾淮谨的态度很强硬,不容置喙,顾恒舟薄唇微动,想帮沈柏说几句话,沈柏脸上堆着笑,抢先道:“如此也好,有劳二叔费心了。”   事情谈妥,顾淮谨让顾恒舟和沈柏先行退下。   两人离开后,叶晚玉不解的看着顾淮谨:“沈少爷既然是行远带回来的朋友,住在荆滕院的确要方便些,老爷为何执意要把沈少爷安排在我们西院?”   顾淮谨当然不能告诉叶晚玉这是因为沈家那小子对顾恒舟图谋不轨,压着怒气低声道:“沈太傅桃李满天下,这位沈少爷更是英雄年少,年仅十四已是御前面过圣的探花郎,日后前途不可限量,修儿和诀儿多跟他接触接触,总归是有好处的。”   顾恒修和顾恒决还没考取功名,顾淮谨也鲜少帮他们笼络人脉,猛然听见这话,叶晚玉面上浮起欣喜:“还是老爷考虑周到,我一定会让修儿和诀儿好好学习课业,不辜负老爷对他们的厚望。”   沈柏跟着顾恒舟回荆滕院没多久,叶晚玉便亲自带着丫鬟过来,沈柏没什么行李,直接带着李杉和叶晚玉去了西棱院。   西棱院在西院最角落,院子不大,平日鲜少有人住,里面栽了一拢翠竹,因为空置的时候比较多,院墙上和屋顶爬满了绿油油的绿萝,乍一看有点像农家小院,但里面的陈设很是清幽雅致,比其他地方还要凉快两分。   因为顾淮谨那番话,叶晚玉对沈柏很是上心,床上是轻薄凉快的蚕丝薄被,床帐则是黛色的云烟纱帐,还让人搬了一扇檀木镂空雕花的水墨屏风,比沈柏自己的房间差不到哪儿去。   叶晚玉陪着沈柏参观,歉然的说:“外面在下雨,好多东西没办法置办,今晚还请沈少爷将就一下,等明日天放晴了,我在让人置办需要的东西。”   沈柏对住的地方没什么好挑剔的,温笑道:“已经很好了,二婶不用再置办什么东西。”   叶晚玉点头答应,连连夸了沈柏两声好孩子,见沈柏身边只有一个小厮,又说:“沈少爷身边怎么只有一个小厮照料?男子到底不如女子细心,你身上的伤可不能大意,我院子里的丫鬟个个都是伶俐贴心的,也会照顾人,沈少爷不如去我院子里挑两个人照顾吧。”   沈柏十四岁,虽然离及冠还早,但也不是小孩子了,叶晚玉让她去挑人,换药的时候难免会有肌肤之亲,这不是变相的在塞人吗?   沈柏笑着推辞:“二婶的好意我心领了,自幼我爹便告诫我行事要稳重,不得轻佻随意,我若是霍霍了二婶院子里的姐姐,只怕回去会被我爹打断腿。”   沈柏笑意暖融,说出来的话却很坚决,极有原则,叶晚玉对沈柏的脾性有了初步的了解,也不强求,又说了几句有的没的,这才带着人离开。   沈柏右臂的伤还没上药,李杉关了门,绕到屏风后面帮她上药。   没外人在,沈柏收了笑认真琢磨着事,片刻后掀眸看着李杉叮嘱:“这些时日住在这里,除了世子和荆滕院那两个叫顾三顾四的小厮,其他人不管说什么你都不要轻信,若是我不在的时候有人送东西来,你先收下,等我回来再处理。”   李杉点点头,拿了干净纱布帮沈柏缠上。   到底是专门伺候人的,李杉的纱布缠得很好,一点没弄疼沈柏,等他打好结,沈柏自己把衣服拉上。   李杉俯身帮她整理衣领,沈柏没有拒绝,只是冷声道:“传句话给你主子,他可以利用我的把柄让我帮他做事,但不要妄图通过你窥视我的生活,我可以做一把刀,但我不会做一个没有感情的傀儡!”   李杉的手顿了一下,垂眸避开沈柏的眼睛,帮沈柏拉好衣领然后退到一边当木桩。   沈柏没什么事做,躺在床上小憩了一会儿,到傍晚的时候,雨势才小了一点,叶晚玉派人叫沈柏去客厅吃饭。   沈柏带着李杉慢慢悠悠晃到客厅,顾恒舟还没来,倒是顾恒修和顾恒决已经坐下了。   两人都还记得沈柏,尤其是顾恒决,一看见沈柏眼睛都瞪圆了,指着沈柏质问:“你怎么又来了?”   沈柏故意没报自己的身份,含糊道:“顾兄让我来作客的。”说完神态自若的走到桌边坐下,和在自己家没什么两样。   顾恒决看沈柏这样,气得不行,拍桌想让沈柏站起来,顾恒舟带着顾三顾四走进客厅,沈柏扬眉喊了一声:“顾兄。”   顾恒舟转了方向,走到沈柏身边坐下,见沈柏真是顾恒舟带来做客的,顾恒决到嘴边的话咽下去,不敢当着顾恒舟的面骂得太难听,但又咽不下这口气,憋了半晌还是忍不住开口:“大哥,听说你在校尉营惹了事,要娘亲给你拨二百两银子?”   一听这个数字,沈柏忍不住挑了下眉,没想到顾恒舟给赵定远那个手下准备的抚恤金竟然这么多。   他们都不懂校尉营的事,顾恒舟不想解释那么多,倒了杯茶喝下,淡淡道:“我要钱自有我的用处。”   顾恒决就是故意找茬,当然不会就此作罢,哼了一声:“大哥,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你在校尉营做了两年督监,一分俸禄没见你往家里拿过,每个月还要往营里倒贴钱,家里就是有金山银山早晚也让你挖空了,你自己不当回事也就算了,以后大伯卸甲归田养老的钱总要留点吧。”   顾恒决心机不深,有什么都写在脸上,顾恒舟眉头挤出褶皱,眼神微冷。   顾恒修这次没给顾恒决帮腔,而是意味深长的看着沈柏。   沈柏让李杉帮自己倒了杯茶,笑眯眯的看向顾恒修:“二少爷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顾恒修也弯眸,笑意清浅:“我在想沈少爷会怎么帮大哥辩护?” 第50章 不许再往下查   顾恒修明显已经知道沈柏的身份,却没有提醒顾恒决,兄弟感情可见一般,而且城府也比顾恒决要深不少。   不过到底还是十几岁的少年,城府和朝堂上那一个个滚刀肉老狐狸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沈柏笑眯眯的看了顾恒修一眼,转而看向顾恒决。   “三少身上的衣服是贡州今年新进的雪锦裁的吧,雪锦是上好的天山雪蚕丝织的,夏天穿着很是凉快,雪蚕数量极少,除了进贡到宫里的,整个瀚京一年也只有十几匹,一匹要卖到上百两的高价,三少这身衣服,少说也要值二三十两吧。”   顾恒决不知道沈柏说这个做什么,梗着脖子质问:“我一共就两身这种衣服,可比不上大哥花销大。”   沈柏点点头,又道:“除了这身衣服,三少腰上的白玉是上好的蓝田籽玉,一块至少要五十两,你头上的玉冠是和田黑玉,看雕花工艺和做工,应该是京中最好的玉石铺出的,一顶至少八十两,你脖子上的金玉环锁乃是纯金打造,至少三两黄金,三少今日这一身行头,少说也要二百两银子。”   顾恒决有一句话说得很对,顾恒舟是真的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顾恒舟只知道校尉营被赵定远卡着,军需用度总是不够,但他自己没缺过钱花,对府上这些人的吃穿用度也不是很在意,对钱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并不知道顾恒决一身普普通通的行头竟然值这么多钱,听得眉头紧皱。   顾恒决底气没那么足了,却还是硬着嘴反驳:“这玉和环锁是我从小戴到大的,这发冠是我十六岁时祖母送我的,自然要贵重一些。”   沈柏点点头,脸上笑意更深:“顾二叔如今是吏部侍郎,每月俸禄二十两白银,一年拢共也才二百四十两白银,老夫人早就在家颐养天年,并无银钱收入,三少觉得这些东西都是怎么来的?”   顾淮谨的俸禄根本不能给顾恒决他们提供这样优渥的生活,如果顾淮谨没有收受贿赂,自然是叶晚玉从大房账上挪用的。   二房可以用大房的钱挥霍吃用,顾恒舟这个名正言顺的为什么不能从账上拿钱用了?   顾恒决被沈柏噎住,瞪大了眼睛却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又开始蛮不讲理耍赖:“大伯离家的时候说过,国公府不分家,都是自己人,用这么点钱怎么了?”   轮到你自己的时候用钱就是理所应当了?   沈柏在心底冷笑,面上却越发温和:“三少说得没错,大家都是一家人,若是分得太清楚未免生分,只是顾兄吃穿都很简朴,花点钱也都是贴补校尉营军用,三少的吃穿却如此奢靡,若是哪日你与顾兄一同出游,不知道的人只怕会误以为你才是镇国公世子呢。”   顾恒决脑子转得不快,乍一听还以为沈柏在夸自己比顾恒舟气质更卓绝出众,有些沾沾自喜,顾恒修却听出沈柏话里的杀意,连忙开口:“大哥承袭了大伯的气度,不用衣着装扮也比旁人出众许多,三弟怕热,极易出汗,所以娘亲才用雪锦帮他裁了两身衣服,平日我们的吃穿也与大哥一样。”   顾恒决诧异的看了顾恒修一眼,刚要反驳,顾恒修狠狠踩了他一脚,笑盈盈道:“校尉营里的人都是跟着大伯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他们有困难,大哥要帮补一下是应该的,若是大哥有需要,我也可以出一份力。”   顾恒修说的是客套话,笃定顾恒舟不会开口问他们要钱,但他低估了沈柏厚脸皮的程度,等他说完那句话,沈柏倒抽着冷气,抬起左手摊开五指伸到他面前:“二少爷胸怀大义,实在难得,校尉营正好有点缺粮饷,不知二少爷眼下能拿出来多少银子援助?”   顾恒修唇角抽了抽,不理沈柏,看向顾恒舟,期盼顾恒舟能说句公道话,做大哥的怎么能伸手问弟弟要钱?   如顾恒修所愿,顾恒舟把沈柏的手拉回去,顾恒修正要松口气,却听见顾恒舟冷淡的说:“我替校尉营的将士先谢过二弟,二弟把银钱给顾三顾四便是,到时我会让人列一个详细的清单告诉二弟这些钱都用来做什么了。”   顾恒修表情微僵,难以置信的问:“大哥,你来真的?”   顾恒舟没回答,偏头看向顾恒决:“三弟应该也有不少私房钱,不如也捐一点吧。”   顾恒决怕顾恒舟比怕自己爹还更多一些,脚还被踩着疼得厉害,他敢怒不敢言,讪讪的点头,狠狠瞪了顾恒修一眼。   成天装高深显摆自己聪明,把钱都送出去了,这下可真是聪明到家了!   两人吃了瘪消停下来,叶晚玉和顾淮谨进客厅的时候明显感觉到气氛不对,询问的看了顾恒修和顾恒决一眼,两人不敢说刚刚发生的事,皆是沉默不语。   第二日,顾恒修和顾恒决各拿了一百两银票放到顾三那里,顾恒舟当天下午就带着银票去了校尉营。   周德山伤得不轻,这几日在家休养着,赵定远又被禁足在家,校尉营的事都靠顾恒舟一个人管着。   沈柏让李杉回太傅府给沈孺修送了信,在孙氏生下孩子之前,她都不会再回太傅府了,沈孺修若是要逼她回府,她就自曝身份。   有这个把柄在,沈孺修不敢多说什么,只让她注意安全,又让李杉带了些银子回来,生怕她在国公府缺衣少食委屈了自己。   沈柏收钱收得爽快,喝了叶晚玉让人送来的各种补汤,就望夫石一样盼着顾恒舟从校尉营回来,能跟他说上几句话。   这日顾恒舟难得休沐,洗了澡换好衣服刚到客厅坐下准备吃饭,门外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屋里的人同时看向门外,门房引着内务总管孙越海走进来。   孙越海是御前伺候的老人,最是会看碟下菜,一进门就乐呵呵的朝顾恒舟拱手行礼:“奴才见过世子殿下、见过顾大人、夫人、二位少爷。”   二房虽然一直打理着国公府的事务,但这里当家的还得是顾恒舟,孙越海心里门清,自然先给顾恒舟见礼。   叶晚玉的脸立刻拉下来,不过没敢吭声。   见了一圈里,看见沈柏,孙越海脸上笑意更深:“哟,沈少爷也在这儿呢。”   沈柏上一世跟孙越海打的交道不少,咧嘴笑起:“听孙总管这意思,您是得了令也要去找我么?”   孙越海也跟着笑:“沈少爷果然是聪明人。”说完从袖袋里拿出一卷黄澄澄的圣旨。   满屋子的人立刻起身跪下,孙越海打开圣旨高声念道:“陛下有旨,召镇国公世子顾恒舟、太傅独子沈柏进宫面圣~”   大理寺郑大人前些日子就进宫面呈此案进度,今儿宫里才来旨召人,动作还是一如既往的拖沓,应该是京里那些风言风语终于传到上头那些人的耳朵里,让他们不爽快了吧。   沈柏暗暗在心里琢磨,顾恒舟伸手接了旨,孙越海尖着声道:“陛下特意让御膳房准备了午膳,殿下、沈少爷这就随奴才进宫吧。”   顾恒舟带着沈柏和孙越海一起出门,宫里来的马车就停在大门口,两人走到马车边,立刻有小太监趴在地上当脚凳,顾恒舟不喜欢这种作践人的规矩,直接跃上马车,抓着沈柏左边胳膊把人拎上去。   孙越海在旁边看见,笑着踢了那小太监一脚:“还趴着做什么,世子殿下不喜欢你这种谄媚的玩意儿。”   孙越海跟着上了马车,不过不敢进来,就坐在外面车辕上。   马车是单乘的,车里空间不大,顾恒舟和沈柏面对面坐着,两人的膝盖碰到一起,有点挤。   沈柏一点没觉得不自在,直勾勾的盯着顾恒舟,顾恒舟绷着脸,一开始还能当沈柏不存在,无奈沈柏的目光越来越灼热,顾恒舟还是忍不住开口:“我脸上有东西?”   沈柏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没有。”   顾恒舟表情冷肃:“那你看什么?”   当然是因为你好看呀。   沈柏在心里回答,不过没敢直接说出来,假装忐忑,压低声音问:“顾兄,你说陛下召见我们是想做什么呀?”   顾恒舟坐得笔直,一板一眼的回答:“为臣者,不得妄自揣测圣意,陛下召见自有陛下的道理,见到陛下就知道了。”   顾恒舟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孙越海坐在外面也听见了,低低地笑了一声,说:“世子殿下说得有理,沈少爷不必担心,一切等见了陛下就都知道了。”   一路畅通无阻,一炷香后马车驶到宫门口,孙越海亮了金令给禁卫军看,禁卫军放行,马车直接驶进宫里,过了七道宫门,马车到了议政殿附近,孙越海带着顾恒舟和沈柏下车,绕过议政殿又走了一刻钟的时间,直接来到御花园。   御花园很大,华清池的荷花全都将放未放,空气中全是浅淡好闻的荷香。   孙越海带着两人走了好一会儿,一个八角凉亭出现在眼前,凉亭顶上放着四只瑞兽镇着,八角各挂了一只铜铃,微风拂过,铜铃发出靡靡梵音,将暑气带来的燥热驱散,不自觉安定下来。   凉亭四面用凉席挡住烈日,也阻绝了外面的视线,到了凉亭,孙越海让两人先等一下,弓着腰朝里通报:“陛下,世子殿下和沈少爷到了。”   话音落下,里面传来沉稳有力的声音:“进!”   孙越海撩开凉席,顾恒舟领着沈柏走进去。   帘子掀开的时候沈柏就感受到了一股凉意,进去之后更凉快,恒德帝赵珩坐在亭子中央,亭子角落各放了一盆冰块降暑,中间摆了一个细长的矮桌,桌上摆满了珍馐佳肴。   顾恒舟没看这些食物,掀了衣摆跪下:“微臣拜见陛下!”   沈柏跟着跪下,没办法行礼,直接磕了个头:“沈柏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沈柏被歹人所伤,双手不能动弹,请陛下恕罪!”   赵珩今年五十,虽然有太医院的太医日夜用药膳帮他调养着身体,也因为忙于政务白了双鬓。   在沈柏看来,赵珩这个帝王做得很平庸,在位多年没干出什么政绩不说,还把这些世家大族的人个个养得自私胆大,不然他薨逝以后,新帝也不会处处受限,什么都做不了。   不过现在看见赵珩沈柏还是很开心的,赵珩还能活好些年,有他镇着,很多事都还有很大的转圜余地。   赵珩等了两人不少时间,审视了两人一会儿温和道:“都起来吧,饭菜快凉了,先吃点东西。”   顾恒舟和沈柏起身,坐在赵珩对面。   赵珩没有传人进来布菜,沈柏也不好矫情,勉强用左手拿着筷子吃东西。   昭陵是礼仪之邦,讲究食不言寝不语,吃饭的时候,赵珩不说话,顾恒舟和沈柏就更不会说话了。   赵珩胃口不大好,饶是御膳房每天变着花样做菜,他吃几口也不想吃了。   见赵珩放下筷子,顾恒舟咽下嘴里的东西也放下筷子,唯有沈柏因为手受了伤还没吃上两口东西,没舍得放筷子,反而夹了两筷子菜塞进嘴里,把两颊都塞得鼓鼓的,像只不停进食的小仓鼠。   赵珩多看了沈柏两眼,唇角不自觉带了笑:“数月未见,沈家小郎倒是比之前更沉得住气了。”   赵珩上一次见沈柏,是沈柏中了探花郎到御前面圣的时候,那次见面沈柏给他留下的印象是自信又自负的少年郎,这是这个年纪的少年都有的锋芒,赵珩在很多少年人身上都看到过,可惜的是很多人身上的锋芒很快就被现实磨没了。   这次再见沈柏,赵珩敏锐的发现沈柏身上多了股子沉稳冷睿的气息,让这个少年人少了两分自负,多了些许城府。   沈柏加快速度把嘴里的东西吃完,又喝了一口茶解了腻,这才开口:“谢陛下夸奖,沈柏会继续努力提升自己的。”   沈柏的语气没有太多欣喜得意,很是从容淡定,赵珩眼底闪过欣赏,终于切入正题:“你们知道朕今日召你们进宫是为了什么吗?”   顾恒舟秉持着不妄自揣测圣意的原则,没有贸然回答,沈柏却兴致勃勃的问:“可是大理寺抓到幕后真凶了?”   赵珩没有回答,转而问道:“最近京里有些传言,你们听说了吗?”   顾恒舟摇头:“周校尉负伤在家,微臣这几日一直待在校尉营,并不知道京里发生了什么。”   沈柏也是一脸无辜,耸了耸肩说:“我这几日一直在国公府养伤,连门都没踏出过一步,可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怎么连陛下都知道了?”   赵珩并不追究两人到底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沉声开口:“京里有传言说,这次的案子,乃是校尉营副蔚赵定远蓄意为之,起因是他与校尉周德山不和,私怨深重。”   赵定远和周德山私下做赌的事,顾恒舟已经写了奏折呈给赵珩看过,那奏折沈柏还帮忙誊抄了一遍。   这会儿沈柏却睁大眼睛,一脸懵懂:“陛下难道还不知道周校尉和赵副蔚之间的赌约吗?”   说书先生已经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都传遍了大街小巷,赵珩哪里还有不知道的?   他没有追问沈柏赌约的事,而是看向顾恒舟,直接给出结论:“朕知道周德山受了些委屈,朕可以将赵定远革职,礼部和兵部的官员可以各降一级,你还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出来,但这个案子不能再继续查下去了。”   顾恒舟是真的没听过那些说书先生说了什么,猛然听见赵珩这么说,眉头皱起,这个案子还没了结,幕后真凶还没抓出来,为什么不能查了?   赵珩以为顾恒舟不肯就此作罢,眼底闪过凛然,冷声道:“行远,你还小,等以后你肩上承担了更多的责任就会知道,这个世上很多事并不是非黑即白那么界限分明的,朕相信你和镇国公一样会是昭陵的顶梁柱,朕向你保证,只要朕在位一日,绝不会再让人亏待校尉营的人。”   赵珩这句承诺的分量不轻,沈柏撞了撞顾恒舟的胳膊:“顾兄,这可是天大的好事,你还不快谢陛下隆恩?”   沈柏偷偷向顾恒舟递眼色,顾恒舟下颚紧绷,思索了片刻才开口:“微臣谢陛下隆恩。”   赵珩满意的点点头,又看向沈柏:“沈小郎想要什么?”   沈柏不敢要皇家的东西,主动坦白:“沈柏担心周校尉中计,擅自离营已是罔顾圣意,不敢求赏,但求功过相抵,请陛下恕沈柏无罪。”   顾恒修和顾恒决那日都是见过沈柏的,难保两人不会拿这件事做文章,与其被人捅出来,还不如沈柏自己先招认。   这件事顾恒舟在奏折里也有提到,不过他都把过错揽在自己身上,说是自己管治不利,赵珩扫了顾恒舟一眼,见他神色淡淡,好像没有听见沈柏的话,眼底闪过一缕微光,淡淡道:“事出有因,自当恕你无罪。”   沈柏叩谢:“谢陛下宽容大量。”   说完,赵珩看向顾恒舟问:“校尉营里的骑兵可训练好了?马上就是秋猎,朕想让这支骑兵配合禁卫军随行,行远意下如何?”   顾恒舟眉眼深邃,坚定不移的回答:“校尉营所有人,随时听候陛下差遣!”   赵珩眉头微松,终于露出一点欣慰之色:“今年秋猎,若是行远能夺得第一,朕可让镇国公在京里多待一个月的时间,行远可要认真筹备。”   “好!” 第51章 在顾兄心里的地位更重   沈柏话多,说完正事以后又跟赵珩说了一些趣事,这些事不痛不痒,却又出奇的让赵珩觉得很有趣味,逗得赵珩龙颜大悦,好几次开怀大笑。   候在凉亭外面的孙越海听得暗暗称奇,他在御前伺候这么久,还从没见过陛下这么开心过。   嘴甜会说话的好处就是,沈柏离开的时候,被赐了很多上好的伤药。   孙越海全都听着,送两人出宫的时候,对沈柏的态度明显恭敬了许多。   虽然沈柏只是一个探花郎,还没入仕做官,有了这能哄得圣心大悦的本事,还愁前途不顺吗?   一路出了宫门,沈柏替顾恒舟拒绝孙越海安排宫里的马车送他们回去,说要去城里四处逛逛,两人都是很有主见的,孙越海也没坚持,弯着腰目送两人离开。   从宫门口走出一段距离,绕过转角,沈柏立刻现了原形,垮下肩膀对顾恒舟说:“顾兄,好饿啊,刚刚在陛下面前,我都矜持着不敢多吃。”   你刚刚在陛下面前可没半点矜持的样子。   顾恒舟腹诽,面上表情淡淡,沈柏晃着身子耍无赖,两只胳膊也跟着轻轻晃动,顾恒舟抬手将她的肩膀按住,沉声问:“想吃什么?”   沈柏眼睛发亮,热切的看着顾恒舟问:“天气这么热,我请顾兄吃碗凉皮如何?”   顾恒舟对口腹之欲没有太多的追求,跟着沈柏溜溜达达的往前走。   前些时日刚下过一场暴雨,后面接连几日都是艳阳天,午后的阳光很毒辣,街上行人不多,沈柏面对着顾恒舟倒着往前走,烈日晒得人浑身发热,然而一低头看见自己的影子在顾恒舟脚下,沈柏就觉得这太阳全都晒到她心底,火辣辣的发软发疼。   她还是第一次这么悠闲的跟顾恒舟一起闲逛。   上一世顾恒舟从太学院结束学业就去灵州赴任了,回瀚京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次都很匆忙,沈柏厚着脸皮也只能跟他吃上一顿饭说几句话,后来她入了仕,和顾恒舟见面的次数就更少了。   顾恒舟忙着领兵打仗,她忙着跟朝堂上那群老狐狸耍嘴皮子,两人凑到一起聊的也都是时局大事,仔细想想,对彼此的关心竟是少得可怜。   胸口微堵,沈柏忍不住提议:“顾兄,今日你难得休沐,不如我带你在瀚上京里好好转转吧。”   顾恒舟自幼就在瀚京长大,不能说把瀚上京的每一块地砖都踩遍了,但大街小巷是都去过了的,他没什么想去的地方,冷淡的拒绝:“下午我要去看看周叔叔。”   沈柏不死心,说:“那就看完周校尉再逛。”   怕顾恒舟拒绝,沈柏连忙又补充道:“顾兄,同样的景色和不同的人看会有不一样的心境,而且顾兄平日忙着课业和校尉营的事,出游的时候很少,这瀚上京有很多好玩的地方你一定都没去过,我保证顾兄跟着我绝对不会失望的!”   沈柏眉眼弯弯,咧嘴笑得开心。   她身上穿着顾恒舟的旧衣,衣服稍大了一点,袖口卷起来,衣摆几乎拖地,显得她越发娇小柔弱,好像顾恒舟一根手指头就能把她摁翻在地,但她眼底攒着星火,比头顶的烈日还要耀眼夺目,顾恒舟到嘴边的拒绝终究没能说出口。   得了他的默许,沈柏开心得走路都在蹦跶。   一路到了凉皮铺子,沈柏熟稔的扬声道:“阿婆,两碗凉皮,一碗不要葱不要辣,少糖多醋!”   沈柏说完一屁股坐在靠门那桌的椅子上,铺子离宫门有点远,她两颊都被晒得红扑扑,两只手却不能扇风凉快一下,只能小狗一样伸出舌头喘气。   她的舌头粉嫩,舌上有几道细小的伤口,顾恒舟看见,眸色微暗,绷着脸提醒:“大庭广众之下,注意仪表。”   沈柏收回舌头,惯性的卖惨:“可是顾兄我好热啊。”   顾恒舟起身,把阿婆摆在几上的蒲扇拿过来,坐到沈柏身边,若无其事的摇扇。   强劲的凉风瞬间驱散酷热,沈柏偏头诧异的看向顾恒舟,她只是习惯性的耍赖,没想到这人竟然会帮她摇扇。   鬼使神差的,沈柏轻声问:“顾兄,你这么温柔,不怕我越来越喜欢你无法自拔吗?”   顾恒舟神色未变,冷声道:“那是你的事!”   擅自决定喜欢他是她的事,他不会回应,却也不会阻止。   沈柏一颗心胀鼓鼓的,恨不得敲着锣满大街的吆喝,都给我睁大眼睛好好瞧瞧,这是小爷看上的爷们儿,谁敢再说他不温柔不体贴,小心小爷打爆你们的狗头!   阿婆很快端上凉皮,沈柏努努嘴让她把没葱少糖的那份放到顾恒舟面前,顾恒舟摇扇的手微顿。   他很少表达自己的诉求,在国公府这么多年,没人发现他不喜欢吃葱,也没人问过他的喜好,但沈柏却对这一切了如指掌。   顾恒舟喉咙上下滚动了一下,眼角眉梢不自觉染上两分柔和的暖意,沈柏还在旁边絮絮叨叨:“顾兄,这家的凉皮可好吃了,保证你吃了这一次还想吃第二次!”   说着话,沈柏抬起左手准备拿筷子吃东西,一只手却端走她面前那碗凉皮,疑惑的抬头,顾恒舟面无表情的夹了一筷子凉皮怼到沈柏面前。   沈柏惊了:“顾兄,你要喂我吃?”   顾恒舟没说话,把凉皮喂到沈柏嘴边,沈柏很快消化掉这个巨大的惊喜,嘴角控制不住的上扬,然后开始提要求:“顾兄,凉皮不是这么吃的,你先拌匀,一筷子别夹那么多,我吃不下,还有……唔。”   顾恒舟耐着性子把凉皮搅了两下,然后夹了一筷子凉皮堵了沈柏的嘴。   动作有点粗鲁,不过沈柏一点没觉得疼,脸上笑开了花。   喂沈柏吃完,顾恒舟才低头吃自己那碗,这个时候有两个客人进来,点了吃的以后开始八卦。   “你听说了吗?校尉营的赵副蔚和周校尉不合,雇凶把周校尉引到下三滥的勾栏院,想栽赃嫁祸周校尉,没想到被镇国公世子发现,事情败露了。”   “可不是,我听说赵副蔚的姑父是兵部侍郎,两人一起捞了不少油水,校尉营的粮草不足,兵器也都锈钝不堪。”   “不止兵部,还有礼部的官员也都中饱私囊,前些日子那几个人不是才在揽月阁喝花酒招妓么,这些人简直就是蛀虫,迟早要把昭陵的江山社稷挖空。”   两人越说越气愤,其中一个人摇头叹息道:“没想到镇国公和镇北军那么多将士在边关浴血拼杀、保家卫国,瀚京的官员却如此贪图享乐,实在是世道不公啊……”   这个铺面不大,在街角也不起眼,两人没想到他们口中的镇国公世子会到这里吃东西,说话没有顾忌。   顾恒舟动作放轻,沈柏摸出几个铜板放到桌上,等他吃完,两人悄无声息的出门朝周府走去,一路上听到街边茶肆的人都在谈论这些事,顾恒舟周身的气息又冷沉下来。   到底是去探望的,总不能空着手,顾恒舟去药铺买了两支百年老参和一些益气活血的补药。   他的确是出手阔绰,药铺伙计说什么就是什么,也不讲价,沈柏看不过眼,开口帮他把三十两的东西砍到二十两。   出了药铺,沈柏还忍不住一个劲儿的念叨:“顾兄,你这样花钱真的不行,这两支老参虽然有些年头,但完全不能算是镇店之宝,他要卖十两一支简直是漫天要价,还有,赵定远手下的人是什么货色你也清楚,二百两的抚恤金也太高了,朝廷给那些伤兵的抚恤金也才五十两。”   顾恒舟是知道这个差价的,下颚绷得紧紧的,沈柏怕自己触了他的伤心事,又放软语气:“顾兄,我不是说你不该花钱,我只是觉得这些钱你完全可以花在自己和国公大人身上。”   这些可都是镇国公用血汗换来的,断然没有他们省吃俭用,让别人享用的道理。   顾恒舟没见过沈柏这么话多又这么热心的人,好像他亏待了自己,比沈柏自己吃了亏还要难受。   他为校尉营付出是因为他爹,那沈柏是为什么呢?真的是为了那虚无缥缈的喜欢吗?   顾恒舟说:“沈柏,你知不知道自己现在很像内宅管账的妇人?”   沈柏说得口干舌燥,就得了这么句话,忍不住翻了顾恒舟一个白眼:“行,算小爷咸吃萝卜淡操心,你以后让人坑死了小爷都不会再管!”   沈柏说完气咻咻的往前走,但她腿没有顾恒舟长,顾恒舟三两步就追上来,沈柏气闷,憋着劲儿往前跑,刚跑了几步,肩膀被顾恒舟抓住,冷沉的说:“身上有伤,走路老实点!”   哼!算你有良心,还知道关心小爷。   沈柏暗喜,乖乖放缓步子,那股气性儿很快消散,又厚着脸皮道:“顾恒舟,我是真的不会害你,你听我的少吃点亏好不好?”   这世道太险恶了,你不要总亏待自己,除了我,谁也不会记得你的好的。   沈柏语气发软,带着恳求,顾恒舟虽然还存有疑虑,还是低低的应了一声:“好。”   沈柏又开心起来,热切的跟顾恒舟说话,顾恒舟神色寡淡,沈柏说好几句话,他才会不咸不淡的应一句,饶是如此,沈柏也丝毫没有觉得冷场,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   太阳依然炙烤着大地,顾恒舟浑身的寒霜也被消融了一些。   到了周府,门房立刻热情的引着两人进去。   周德山受了伤却没闲着,在自家后院训练周珏,可怜周珏腿上伤还没好,就被他爹拉到后院练臂力。   刚跨进后院,沈柏就听见周珏的哀嚎:“娘啊,幸亏你跟我爹和离得早啊,若是你看见他这么折腾儿子,一定会心疼死的。”   周珏和沈柏走的是一个路数,芝麻大点的小事都能被吆喝得好像当爹的要大义灭亲弄死亲子一样。   周府后院没有种花,只有一大片空地方便舞刀弄枪,角落立着几个木桩练拳。   周珏穿着一袭劲装坐在椅子上,手上各拎着一桶水,地上湿了一大片,不知道已经练了多久又洒了多少水。   周珏眼尖,远远地就看见顾恒舟和沈柏,立刻放下水桶蹦起来,欣喜道:“爹,顾兄来看您了!”   周德山回头,顾恒舟颔首行礼:“周叔叔。”   周德山眉头微松,放下戒尺带着他们去客厅,让人将早就熬好的绿豆汤盛上来解暑。   绿豆汤熬得浓稠,加了糖,甜度适中,又在井水里泡过,冰凉爽口,沈柏一口气喝了一大碗。   周珏洗了把脸跟着进来,顾不上喝汤,兴奋地说:“顾兄,你听见街上那些传言了吗?是不是可以借这个机会,好好查查赵定远那孙子和兵部还有礼部的人在背后都做过哪些偷鸡摸狗的事?”   周德山沉着脸呵斥:“说的什么话?太学院的夫子就是这么教你的?”   周珏腿还疼着,忍不住顶了一句:“爹,我说的都是实话。”   周德山眼睛一横:“给我出去继续练,下次再随随便便让人挟持,就死在外面别回来了!”   一提到这个,周珏就心虚得说不上话,讪讪的笑笑:“爹,我不乱说话,就坐这儿听听,您别撵我走,行吗?”   这次的事让周德山意识到这些小辈已经长大了,有心想让周珏跟着顾恒舟和沈柏多学点东西,见周珏消停了,便默许他留下,然后才看向顾恒舟:“我听说前些日子行远递了折子上去,陛下可有找行远谈过话?”   顾恒舟说:“今日宫里来人,召我和沈柏一同进宫。”   周珏听得挑眉,忍不住问:“我也受伤了,陛下为何只召见你们不传召我?”   周德山毫不客气的反问:“你算什么,陛下非得要召见你?”   周珏气鼓鼓的鼓着腮帮子不说话了,顾恒舟继续道:“陛下说会革了赵定远的职,礼部和兵部的官员各降一级。”   顾恒舟只说了赵珩的决定,周德山一听立刻明白过来,面色凝重:“陛下的意思是,此案就到此为止了?”   顾恒舟点头:“是。”   气氛冷凝了一瞬,周珏憋不住,嚷嚷出声:“为什么就到此为止了啊?外面传得沸沸扬扬的,全瀚京的人都知道兵部和礼部的人中饱私囊有问题,深查下去,肯定一个都跑不了,现在最严重也就革个职,那我们不是白受伤了?”   沈柏美滋滋的喝了绿豆汤,整个人都舒服起来,挑眉悠悠的开口:“周少爷没听说过一句话,叫水至清则无鱼吗?”   周珏看向沈柏:“小白脸,你什么意思?”   沈柏眉眼含笑,笑意不达眼底,眸光清冷冷如初冬的霜棱:“六部是互通的,六部之上还有三公,若不是上上下下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认这种做事方法,赵定远一个副蔚也不敢嚣张到如此地步。”   周珏还没入仕,在太学院学的都是兼济天下、拯救苍生的大义,不曾接触朝堂的阴暗面,闻言难以置信的瞪大眼睛:“你的意思是,连三公都在行贿受贿?”   沈柏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转而道:“案发第二日顾兄的折子就递到了御前,但陛下却迟迟没有召见我们,大理寺也没有清查此事,如今街头巷尾都在议论此事,陛下才传召,还是为了让我们不要揪着这件事不放,周少爷觉得陛下是什么意思?”   周珏不是傻子,脑子飞快的转了一圈,指着沈柏问:“是你散布谣言逼陛下传召你们的?”   沈柏耸耸肩,一脸无辜:“周少爷,没有证据的话可不要乱说,我一直在国公府养伤,那些谣言怎么会是我传出去的?”   “珏儿,休得胡言!”   周德山冷斥,周珏收回手坐下,却还探究的看着沈柏,怎么想都还是觉得是沈柏在背后捣鬼。   沈柏由着他看,又让下人帮自己盛了碗汤。   周德山在校尉营已经见识过沈柏的本事,没有深究这件事,看着顾恒舟问:“此事行远怎么看?”   顾恒舟眼眸幽冷,冷淡如霜:“陛下既已做了决断,做臣子的自当遵循,而且陛下今日向我允诺,以后会护着校尉营。”   顾恒舟到底年少,周德山原本还担心他心有不甘会冲动做出什么事来,听他这么一说才放下心来:“陛下这么做自有陛下的道理,你能想得通便好。”   顾恒舟颔首算是回应,周珏盯着沈柏看了半晌突然捕捉到一个关键信息,忍不住皱眉:“小白脸你刚刚说自己一直都在国公府养伤?”   沈柏又喝完一碗汤,意犹未尽的舔唇,一脸得意:“对呀,顾兄说幕后元凶还没抓到,怕有人再对我下毒手,所以让我在国公府住着,方便他保护我。”   沈柏说得理所当然,周珏酸溜溜的看向顾恒舟:“顾兄,我的腿也受伤了,你怎么就不担心我也遭人毒手啊?”   顾恒舟抿唇,沈柏抢先回答:“当然是因为我在顾兄心中的地位比你更重啊!”   周珏:“……”   周德山:“……”   小兔崽子,你把这话再说一遍! 第52章 秋猎   沈柏被顾恒舟拎小鸡崽一样拎出了周府。   怕顾恒舟生气,沈柏缩着脖子半天没敢说话,见顾恒舟往国公府的方向走,这才弱弱的开口“顾兄,你先答应跟我一起四处逛逛的,还作数吗?”   沈柏在太学院出了名的吊儿郎当,但生了一双黑亮明澈的眸子,每次她有求于人的时候,一双眸子就会变得水汪汪,如同盛着山间清泉,极具欺骗性。   顾恒舟又最是信守承诺,盯着沈柏看了半晌,最终还是松手退了一步,示意沈柏走在前面带路。   沈柏欢喜得不行,不过不敢带顾恒舟逛赌坊和烟花之地,先带他去戏园子,特意点了他喜欢吃的果干糕点和比较感兴趣的《大统领出关》。   《大统领出关》是戏班子的人根据镇国公早年带兵出征的事迹改编的,虽有润色,但基本遵从了当时的情况,扮演镇国公的武生不够高大魁梧,但动作很是利落。   这些戏码沈柏看了不下八百回,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顾恒舟身上。   顾恒舟是第一次进戏园子,一开始被喧嚣的锣鼓震得眉头紧皱,不过很快看懂戏台上在演什么故事,眉头渐渐松开,看得入了神。   见他喜欢,沈柏的眉眼弯起,殷勤的把糕点推到顾恒舟手边:“顾兄,边吃边看吧。”   沈柏眼睛亮闪闪的一脸期待,顾恒舟给面子的拿了一块糕点吃。   一场戏唱了一个多时辰,两人从戏园子出来已是夕阳西斜,顾恒舟还沉浸在戏文最后的厮杀中,表情冷肃凌厉,沈柏一点也不怕,轻轻撞了下顾恒舟的肩膀:“顾兄,我又饿了,我知道护城河里有花船游灯,我们一起同游吧。”   顾恒舟是这两年知道花船游灯活动的,多是交换了信物的男女坐船同游,增进感情,逢年过节,叶晚玉都会让顾恒舟下帖子邀请姑娘同游,顾恒舟全当耳旁风,一头扎进校尉营。   若是让顾淮谨和叶晚玉知道他不带姑娘游船,反倒带沈柏去游船,不知又要生出多少事端。   顾恒舟下意识的想拒绝,沈柏软着声哀求:“顾兄,眼下不过节,游船的人应该很少,我知道顾兄在顾忌什么,顾兄很快就要到灵州赴任,我怕再没有机会与顾兄同游了,顾兄你就当做是可怜可怜我吧。”   灵州距京千里,这一去,回京的次数的确屈指可数。   沈柏央求得这么可怜,顾恒舟终究没有拒绝。   这个时候游船的人的确不多,沈柏兴致高涨,直接找到最大的一艘船,拍着胸脯说:“船家,今夜小爷要包这艘船,好酒好菜可劲儿的上,小爷有的是钱!”   这个时节难得遇到出手这么阔错的主,船家面上堆满了笑,开口却是歉然:“二位小郎君,实在不好意思,今天我们这艘船已经被人包下了,小郎君可否明日再来?”   明日?小爷倒是可以等,可顾兄他不等小爷啊。   江里其他船都入不得沈柏的眼,沈柏不甘心的问:“是谁包下这艘船的?我想多出一些银钱,可否请他今夜把船让给我?”   沈柏态度还算诚恳,而且身边还站着一个气度不凡的顾恒舟,船家犹豫了一下回答:“是国公府的二少爷一个时辰前派人来付的定金,小郎君若是真的想要这艘船,可去国公府与二少爷商议。”   顾恒修?   沈柏回头看了顾恒舟一眼,顾恒舟眼底也有诧异。   顾恒修还未入仕,平日结交的也只有学堂里那几个公子少爷,今日又没什么特别的事,哪里需要包下这么大一艘画舫?   “谢谢船家,我与顾二少交情不错,既然是他包下的,那便让他先用吧。”沈柏脸上堆了笑,从腰间摸出一锭银子递给船家,“请船家多上些好酒好菜好好招待二少,不必告诉二少我们来过。”   平白多得了赏,船家开心得不行,连连点头:“请小郎君放心,我一定好好招待顾二少。”   沈柏带着顾恒舟离开,走出一段距离,沈柏压低声音问顾恒舟:“顾兄可好奇二少今夜包下大船要宴请谁?”   顾恒舟已经知道沈柏行事的套路,微微皱眉:“你又想做梁上君子做隔墙窃听之事?”   沈柏眯着眼笑得像只成了精的狐狸:“顾兄怎么说得如此难听,朝中局势复杂,二少涉世未深,难免会被名利迷了眼,顾兄这个做兄长的,也该多关心关心他,以免他走了歪门邪道,给顾家门楣蒙羞不是吗?”   沈柏把这事粉饰得理直气壮极了,顾恒舟若是不跟着她去偷听,那才是冷漠无情,放任自家兄弟走歪路不管。   顾恒舟说不过她,加上心底也有疑虑,便和沈柏一起上了一只不起眼的小舟,待到夜幕降临,才趁着无人注意跃上那艘大船。   大船有两层高,下面是雅致的包间,上面是两个四角凉亭,摆着黄花梨木做的桌椅,夜风徐徐而来,带着清凉的水汽驱散白日的灼热。   船上只有几个伺候的小厮丫鬟走动,顾恒舟很容易带着沈柏到最大的包间屏风后面藏起来。   两人刚藏好没多久,顾恒修便领着三个护卫走进来,顾恒修神色严肃,递了眼色,三个护卫便开始搜查包间,没想到他这么警惕,顾恒舟下意识的抱紧沈柏,正想另外找地方藏起来,门外又走进来一个穿着玄色华服的少年。   这人名叫姜映楼,是太尉姜德安的养子,也是沈柏的老熟人,上一世他在朝堂之上和沈柏几次交锋,仗着有姜家做靠山,使了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沈柏在他手上吃过不少闷亏,不过新帝继位后没多久,沈柏便抓住了他的把柄,一本参得他丢了官位,流放出京。   没想到顾恒修竟然和姜映楼这样的人有来往。   姜映楼墨发高束,戴着一条银色双龙戏珠抹额,五官俊朗,肤色偏暗,腰间配着一把雕猛虎攒宝蓝玉石的宝剑,唇角微扬带着一起风发的笑,不屑的轻嗤出声:“我们都见了多少次了,顾少爷还在怕什么?”   都是年纪相差无几的少年,被这么一说,顾恒修脸上浮起羞恼的红晕,不想显得自己畏畏缩缩太胆小,顾恒修抬手让护卫出去,温声说:“昭陵自古不许结党营私,还是小心些比较好。”   姜映楼闻言,脸上的笑意更深,却是满满的嘲讽:“顾少爷如今连功名都未曾考取,算什么结党营私?”   这话戳了顾恒修的痛处,他的脸色难看起来。   他虽然是二房的嫡子,但他爹只是五品官员,性子又颇为清傲,平日和朝中其他官员没什么来往,因此没有资格进太学院进修。   顾恒修一直觉得,连沈柏、周珏之流进了太学院都能在小小年纪考取功名,定然是因为历届科举考试的阅卷官都是太学院的人。   他这样没能进入太学院的人,想要考取功名实在是难于登天。   不想继续这个话题,顾恒修直接切入正题:“姜兄今日为何要约在这里与我见面,可是有什么事要说?”   姜映楼笑得意味深长:“自然是有好事要说。”   好事?   顾恒修心头一跳,见姜映楼故意吊自己的胃口,按捺住激动,让人送来丰盛的酒菜,等菜上完,顾恒修吩咐其他人不要来打扰,亲自给姜映楼倒了一杯酒:“姜兄请用。”   姜映楼姿态高傲,坦然受了这杯酒,啧啧出声:“好酒!”   顾恒修又帮姜映楼满了一杯,姜映楼没急着喝,幽幽道:“明年春试,我义父会是主考官。”   顾恒修一直等的就是这个机会,眼睛发亮,控制不住的问:“当真!?”   姜映楼夹了一粒油酥花生丢进嘴里咬得嘎嘣脆,冷嗤:“明日四处都会发出告示,我骗你做什么?而且你不要激动,义父虽然是主考官,但也不会偏袒于你,你若没有硬本事,也只有名落孙山的份!”   姜映楼一盆冷水泼到顾恒修头上,顾恒修压下兴奋点点头:“这是自然。”   姜映楼把顾恒修的表情尽收眼底,挑了挑眉:“不过,这事也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   顾恒修眼眸又亮起:“姜兄此言何意?”   姜映楼终于进入正题:“听说,沈太傅独子沈柏在国公府养伤?”   沈柏眉梢微扬,舔了舔唇,没想到兜兜转转姜家竟然把主意打到了她头上。   她偏头去看顾恒舟,顾恒舟下颚紧绷,眸底卷着沉沉的风暴,没想到自己这个二弟竟然在他眼皮子底下干这种事。   顾恒修完全没有发觉自己正被姜映楼牵着鼻子走,像一条耍杂技的狗,姜映楼丢出一个球就摇头摆尾的冲过去。   沈柏在国公府养伤也不是什么辛秘的事,顾恒修如实道:“沈少爷眼下的确在国公府,而且就住在我们西院的西棱院,姜兄突然问这个做什么?”   姜映楼没急着回答,喝了杯子里的酒,又吃了两筷子菜,才把空杯子放到顾恒修面前,顾恒修立刻端起酒壶帮他倒酒,姜映楼这才开口:“沈柏在太学院就是个上房揭瓦的混不吝,而且还对你大哥图谋不轨,这些你都听说过吧?”   顾恒修倒酒的手一抖,醇香的酒溢出杯子,洒了一桌。   顾恒修已经猜到姜映楼想说什么,有些不安,忍不住提醒:“姜兄,他可是太傅之子。”   姜映楼被逗得笑出声来:“顾少爷,他喜欢男人,就是个被人骑的兔爷,你还是镇国公的亲侄子,我不过是提了下他的名字,你就怕成这样,若真要你做点什么,你岂不是要被吓尿?”   姜映楼的语气轻鄙,对沈柏很是不屑,活似沈柏是个可以被他随意拿捏的玩意儿。   顾恒修抿唇不敢应声,他其实也不算特别蠢,姜映楼既然当着他的面提起沈柏,就绝对不仅仅是仅此而已。   气氛变得有些微妙的紧张,顾恒舟下颚咬得死死的,胸口怒火四窜,有对顾恒修的怒其不争,还有对姜映楼出言不逊的憎恶。   姜映楼怡然自得的吃着菜,见顾恒修越来越纠结,轻飘飘的催促:“顾少爷,天上不会掉馅饼,富贵险中求这句话你不会没有听说过吧?”   顾恒修紧紧抓着手里的酒壶,底气不足的说:“我大哥,对那位沈少爷有些不同。”   姜映楼吃菜的动作一顿,坐直身体,两眼发亮,热切地看着顾恒修:“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清冷孤高的镇国公世子竟然喜欢一个兔爷?那他在上还是在下?”   姜映楼的表情和语气都让人作呕得厉害,沈柏听他说自己还能忍,听到他说顾恒舟,火气顿时涌到天灵盖,抬脚就想踹了屏风冲过去把姜映楼胖揍一顿。   你丫才喜欢兔爷,你们全家都喜欢兔爷!   沈柏刚动作,顾恒舟就揽住她的腰,抬手掩住她的口鼻,不让她发出声音。   顾恒修也被姜映楼的话惊住,连忙否认:“我大哥是正常的,不可能喜欢兔爷,你不要乱说!”   姜映楼摸着下巴笑得一脸玩味,顾恒修像被踩到尾巴的猫,浑身的毛都炸起来:“你有事就说事,不要说这些有的没的!”   姜映楼白了顾恒修一眼:“顾少爷一没胆量,二还和世子兄弟情深,我何必再白费口舌?”   顾恒修被激将,咬着牙回答:“谁说我没有胆量?”   姜映楼双手环胸,玩味的看着顾恒修,顾恒修手心和后背都冒出冷汗,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一旦搭上姜家这条线,他就再也别想和姜家划清干系,但他更知道,没有他,还有很多人都想攀上姜家这个高枝。   他不做,多的是人为姜家做事。   顾恒修感觉自己好像站在悬崖边,往前如履薄冰,但彼岸是富贵荣华,往后虽然脚踏实地,却只剩一片荒芜。   他在大哥的阴影下活了十七年,他不要这样活一辈子,所以他要搏一把富贵荣华!   打定主意,顾恒修的眼神变得坚定,声音也平稳下来:“我既然来赴了姜兄的约,就有把握办成姜兄交代的事,姜兄不妨直说。”   姜映楼等的就是这句话,勾唇邪肆的笑起:“顾少爷能这么想就太好了,其实也没有什么难事,沈少爷生性顽劣,若是在国公府犯下一两桩错事也很正常,若是这错事离谱到能置他于死地,就再好不过了。”   顾恒舟揽着沈柏的手微微失力,姜家的人竟然想要沈柏的命!   这个小骗子是纨绔了点话多了点离经叛道了点,但与姜家完全没有任何私怨,姜家为什么要下如此毒手?   沈柏早就停止了挣扎,她对姜映楼说出来的话很意外,但意外之后又觉得很合理。   姜德安这个太尉作为三公之首,最看不惯的就是她爹这个臭书生,只要沈太傅还在教书育人,朝堂上就永远还有和姜太尉不同的政见,天底下的言论就永远不能统一。   言论不统一,底下的人就不能变成乖乖听话的傀儡,那姜家也无法一直高枕无忧。   顾恒修被吓傻了,姜映楼喝着酒吃着菜,耐心的等顾恒修慢慢消化掉这个消息。   要神不知鬼不觉的杀掉当朝太傅之子绝非易事,顾恒修出了一身的冷汗,不敢满口答应,只说需要时间慢慢筹划,见机行事,姜映楼很爽快地答应,毕竟校尉营的事刚出,沈柏若是马上就出了事,难免又会引起轩然大波。   后面的饭顾恒修吃得心不在焉,等姜映楼吃饱喝足,顾恒修立刻丢下碗筷和姜映楼一起离开。   确定人走了,沈柏才推开顾恒舟,气得背着手在原地打转,转了两圈还是不能消气,咬着牙恨恨的说:“他大爷的,姓姜的嘴太臭了,小爷得找麻袋套他头上黑揍一顿才行!”   沈柏说着就要跑出去雇人,腰被揽住,沈柏以为他要阻止自己,一个劲的踢蹬腿:“顾恒舟,你别拦着我,小爷今儿非把他揍成猪头不可!”   “我跟你去。”   “你说什么都不行,小爷……诶?”沈柏傻眼,“顾兄,你刚刚说什么?”   顾恒舟没吭声,揽着沈柏避开其他人偷偷下船。   姜映楼和顾恒修分开后没有急着回姜府,而是策马去了西街。   西街人不多,姜映楼又没让侍卫跟着,到了一处黑漆漆的窄巷,顾恒舟一脚将姜映楼从马上踹飞,沈柏没来得及买麻袋,正准备脱掉自己的外套罩到姜映楼头上,顾恒舟一记手刀劈在姜映楼脖子上。   姜映楼哼都没哼一声,晕死过去。   沈柏脱衣服的动作僵住,有点无奈:“顾兄,套麻袋一顿黑揍的精髓在于听被打的人猪嚎一样的痛苦哀求,你直接把人打晕就没什么乐趣了。”   顾恒舟走到巷口看着外面,温声说:“这附近人不少,他一叫会把巡夜司的人引来。”   “哦。”   沈柏点点头,后知后觉的发现顾恒舟在帮她放哨,心口一热,转身狠狠一脚踹在姜映楼身上:“让你丫骂我兔爷,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顾兄这么高雅的人也是你能骂的吗?兔崽子,不会说话就不要说话,小爷以后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手受着伤不能动弹,沈柏踹了一会儿就累得直喘气,顾恒舟清冷的开口:“好了,马上就到宵禁时间了,走吧。”   “好!”   沈柏应声,抓紧时间又踢了姜映楼两脚,还吐了两口口水,然后才跟着顾恒舟一起回国公府。   两人走得不快,一路上沈柏还是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不过半句没提顾恒修和姜映楼勾结一气要害她的事,顾恒舟绷着脸,一句话也不回应她了。   月光很亮,轻柔的笼在他身上,有点清凉,但他周身的气息更凉,像块永远都不会融化的冰,沈柏不喜欢他这样,快走两步拦在他面前:“顾兄,你是不是不想回国公府了?”   顾恒舟掀眸看着她,眸子也冷,生硬的说:“没有。”   沈柏不依不饶:“那顾兄在生什么气?”   沈柏表情执拗,好像顾恒舟不说个一二三四出来,她就不会罢休。   明明是顾家的人联合姜家的人要算计甚至是谋害她的性命,她却一点也不在意,反而担心他会不会生气。   那天她受伤回太傅府的时候,她也只关心他会不会因为沈太傅的话生气,就连之前在校尉营,他迁怒她,说校尉营的人不是她的筹码,她没有因此和他生分。   她好像什么脾气都没有,也好像什么都不在意,只在乎他的感受。   顾恒舟心底有点沉,他认真的看着沈柏,问:“他们要害的人是你,你不生气吗?”   沈柏愣了一下,理所当然的反问:“我为什么要生气?他们又不是我什么人,对我好或者不好都是他们的事,而且我又不是傻子,他们想害我说不定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我可不会看在顾兄的面子上手下留情的。”   沈柏的语气相当自信,好像不管别人给她下什么样的绊子,她都能从容应对。   顾恒舟直直的望进沈柏眸底:“顾恒修是我弟弟,你就不怕我偏袒他对你不利?”   沈柏弯眸,眸底是全然的信赖:“顾兄,你不会是那样的人。”   顾恒舟不知道沈柏的自信到底从何而来,他不是表面上那样一身正气,他护短,也会出尔反尔,在赵定远的人差点杀掉瞎猴子的时候,他也有过当众翻脸的念头。   他不是一个完美的人,为了他想守护的东西,他甚至也会不择手段。   可有一个人,卸下所有防备,毫无缘由的信任着他,觉得他和一切阴暗面都不会扯上关联,看着这双眸子,他没办法说出自己最真实的想法,甚至下意识的想要压制住那些蠢蠢欲动的暗黑想法,如她所愿做个光明正直的人。   喉咙微干,顾恒舟垂眸,低声答应:“嗯,我不是那样的人。”   说完绕过沈柏继续往前走,沈柏什么都不知道,跟屁虫一样跟在顾恒舟身后:“顾兄,今晚我们不算坐过花船,下次有机会再陪我好好坐一回好不好?”   “好。”   “瀚上京里还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下次你若是休沐无事,我再带你去玩好吗?”   “好。”   “还有还有……”   “都好。”   顾恒舟突然变得异常的好说话,沈柏一路笑得停不下来,恨不得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才好。   回到国公府已经过了宵禁时间,门房留着门,一见顾恒舟连忙站起来:“世子、沈少爷你们可算回来了,二老爷一直等着世子还没睡呢。”   顾恒舟和沈柏突然被传召进宫,出来以后也没传个信回家,顾淮谨自然会担心得睡不着,顾恒舟微微低头对沈柏说:“我去见二叔就好,你先回去吧。”   沈柏还沉浸在之前的高兴中,笑得合不拢嘴:“那我就先回去了,顾兄跟顾二叔聊完也早点休息吧。”   顾恒舟说:“好。”   今天晚上顾恒舟应了很多声好,每一声好都像是糖罐里刚捞出来的蜜饯,甜到沈柏心里去了。   沈柏哼着小曲儿唱着歌回到西棱院,一进门不期然看见顾恒修拎着一包东西站在门口,正和李杉大眼瞪小眼。   脸上笑意顿消,沈柏绷着脸背着手走到顾恒修面前,若无其事的问:“这个时辰了,二少爷怎么会在这里,找我有事吗?”   顾恒修有些失魂落魄,听见沈柏的声音回过神来,连忙把手里的东西递给沈柏:“听说柏弟喜欢吃福宝斋的核桃酥,今日路过顺便带了一点,柏弟白日无聊可当零嘴吃。”   柏弟?跟你很熟吗,就称兄道弟的。   沈柏暗骂,面上刻意浮起欣喜,从善如流的改口:“修哥真好,那我就不客气了,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我绝不推辞。”   沈柏说着接过那包核桃酥,当着顾恒修的面打开吃了一大口,她相信顾恒修还不至于蠢到亲自买了糕点在里面下毒来害人。   顾恒修心里藏着事,见沈柏毫无防备就吃了糕点,脸色发白,眼底闪过慌乱,故作镇定的说:“时辰不早了,柏弟早点休息,我也先回去了。”说完落荒而逃。   李杉看出顾恒修的异样,伸手拿走沈柏手里那包糕点,沈柏咽下嘴里的东西,懒洋洋的开口:“没毒,不用试了,明日帮我把它吃完。”   李杉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那天以后,顾恒修跟沈柏说话的频率高起来,基本都是打着讨论课业的旗号给沈柏送好吃的好玩的,沈柏来者不拒,全都照单收下,不过顾恒修一旦提出想和沈柏出门游玩,沈柏就以手痛为借口拒绝。   期间沈孺修又让人给沈柏送了两次钱,沈柏把钱收了,一句话也没回给她爹。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便到了秋猎的日子,沈柏左手的伤已经结痂脱落,右臂的箭伤也好了八成,不过还不能太用力。   赵珩钦点了秋猎随行的人员,沈柏和顾恒舟都在其中,顾恒修和顾恒决没有资格参加,一起跪接了圣旨,等传旨的公公一走,顾恒决便阴阳怪气的哼了一声。   叶晚玉对这虽然没什么意外还是有些失望,强撑着笑给顾恒舟和沈柏收拾包裹。   秋猎不同一般,赵珩带了两个贵妃,四个皇子,三公及四品以上的官员都要带着家眷同行,加上随行的医馆、宫人、婢女,浩浩荡荡得有上百人。   猎场在远郊,来回各要消耗一天,正式狩猎五天,一共七天,现在天气热,至少要带三套换洗的衣物,顾恒舟还要亲自进猎场,叶晚玉又特意准备了一包袱外伤药,顾恒舟嫌累赘不肯带,沈柏全都塞进自己的包袱里。   周德山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但后面的骑兵训练基本都是顾恒舟在做,顾恒舟先要和周德山带着这些骑兵和禁卫军一起随行,沈柏不能和他一起,临行前一天晚上一直赖在荆滕院不肯走。   “顾兄,往年秋猎你都是最好的,但我听说今年猎场设在密林,林子里生禽猛兽很多,你莫要为了争第一就只身犯险,若是受了伤就得不偿失了。”   顾恒舟用帕子仔仔细细擦自己的弓弩,淡淡的应了一声嗯,沈柏还是觉得不放心,忍不住恳求:“顾兄,要不你跟陛下说说让我也参加吧,我不争名次,就跟在你后边帮你捡猎物行吗?”   顾三顾四在帮顾恒舟检查箭镞,听见沈柏这话,顾三忍不住冷嗤一声:“沈少爷,就你这身手,麻烦你不要给殿下添乱了好吗?”   沈柏现在也恼恨自己身手不好,她要是能重活得再早一点,一定每天勤加操练,绝不拖顾恒舟的后腿。   在大是大非面前,顾恒舟的原则性是很强的,沈柏知道自己不能跟着去,只能软着声要求:“顾兄,无论遇到什么情况,请你一定要以自己的安全为先,要是你有个好歹,我就活不了了。”   听到最后一句话,顾恒舟停下手里的动作,掀眸看向沈柏,沈柏立刻竖起三指发誓:“顾兄,我是认真的,要是你出了意外,我就不活了,让我们沈家的香火断在我这里。”   顾恒舟锋眉紧蹙:“没事少瞎想,盼我点好。”   沈柏说:“哦。”   沈柏做了一晚上噩梦,第二天天没亮就跑荆滕院去了。   顾恒舟早就醒了,顾三伺候他洗漱,顾四帮他穿上银甲。   银甲是内务府新制的,上身是紧实替身的鱼鳞状银甲,下面是莲花形状的下摆,肩肘和膝盖都有青面獠牙的护具防护,背后还有一件海棠色披风。   简单用过早膳,顾恒舟穿着银甲大步走出来,清润的晨曦柔和的洒下,银甲折射出微冷的亮光,顾恒舟浑身的气势变得冷锐,已隐隐有了多年后的镇安大统领风范,沈柏蹲在院门口看着顾恒舟,一时忘了动弹。   她来得太早,还没洗漱,一头乌发睡得乱蓬蓬的,蹲在院门口莫名像一条看家护院的小狗。   顾恒舟没想到沈柏会起得这么早,眼底闪过惊诧,大步走到沈柏面前,低头睨着她:“蹲着这儿做什么?”   沈柏仰头笑得像个傻子:“没什么,我就是想祝顾兄秋猎顺利,夺得头彩。”   顾恒舟的胜负欲没那么强,越过她就要走,走出几步又回头看着她:“秋猎非同寻常,好好待在太傅身边,莫要乱跑。”   他要忙的事很多,到时不一定能顾得上她。   惶惶不安了一夜的心被注入力量,沈柏站起来,活力十足的说:“顾兄放心,我绝对不给你惹麻烦!”   沈柏送顾恒舟去了大门口,周德山已经领着校尉营的骑兵等在外面,猎云被牵出来,马头上也戴着银制马面,威风凛凛。   顾恒舟翻身上马,举剑高呼:“出发!”   所有人马整整齐齐朝皇宫方向进发。   等整个队伍绕过转角消失不见,沈柏才转身回到西棱院让李杉帮她束发整冠,准备出门的时候,顾恒修又来了,拿了一包香薰给沈柏:“秋猎要在郊外扎营,这个季节蚊虫很多,我特意让人寻了熏香,柏弟可以拿去点上,也好睡个好觉。”   随行的医官都会准备驱蚊虫的熏香,顾恒修就算没参加过秋猎也该听说过的,不过沈柏没有戳穿,笑盈盈的接过那包熏香:“修哥想得真周到,这份恩情我记下啦。”   当着顾恒修的面,沈柏妥善的把熏香放进怀里,又热络的寒暄了,沈柏带着李杉出门,太傅府的马车刚好到门口,沈柏直接跨上马车,掀帘进去,沈孺修穿着藏青色绣鹤羽朝服端坐在里面,庄严凝重,沈柏却一眼看见他的鬓角多了几根刺眼的银丝。   放下帘子,沈柏坐下,一言不发。   马车先到宫门口和赵珩的仪仗汇合,沈柏掀开车帘看了一眼,两边都是黑沉沉的拿着长戟的禁卫军,前后都望不到头,也看不到顾恒舟在哪儿。   队伍很快向前驶去,巡夜司的官兵事先清了道,城里的百姓只敢在道路两边看看热闹,出了城,车马驶得快了些,扬起一路尘嚣。   离猎场还早,沈柏没心情看车外的风景,靠着马车壁闭目养神。   中午队伍停下整休,沈柏也跟着下车活动腿脚,队伍最前方有人生了火,给陛下、贵妃和几位皇子煮热食,其他人都是吃自己带的干粮。   沈柏啃着叶晚玉准备的糕点四处张望,想看看顾恒舟到底在哪儿,一路都没说话的沈孺修突然开口:“别看了,在最前面,不是你一个小小的探花郎能去的地方。”   沈柏走到沈孺修身边蹲下,压低声音问:“爹,你是不是想骗我,只要我爬得够高,就能离他越近啊?”   问完不等沈孺修回答,沈柏先低低的笑出声来:“爹,这种谎话我已经信过一回,你骗不到我了。”   她曾很努力很努力的往上爬,却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只从别人口中听到一句他的死讯。   没有尸首,没有灵柩,什么都没有。   傍晚的时候,队伍到达猎场,所有车马按照禁卫军的安排停好,沈柏下车的时候正好看见顾恒舟带着那支骑兵正在扎营。   这些事本来应该让禁卫军做的,毕竟每年秋猎都有禁卫军随行,他们经验丰富,不容易出乱子,而且手脚麻利,但陛下存了心想考验这支骑兵的能耐,这些事便落到他们身上。   顾恒舟收了披风,只穿着银甲和其他将士一起干活,太阳马上就要落山了,地上却还是蒸腾的热气,沈柏看到亮晶晶的汗水顺着顾恒舟冷硬的下巴滑到微微凸起的喉咙,自己也跟着渴起来。   沈柏收回目光,带着李杉往旁边走了几步,低声道:“让后勤给世子和那些骑兵准备绿豆粥解暑。”   没想到沈柏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李杉诧异的睁大眼睛,沈柏面色微沉:“别这么看着我,我知道这对你背后的主子来说不是什么难事。”   李杉抿着唇走了,很快又回来,一炷香后,营帐全部扎好,赵珩和几个皇子的营帐要大一些,都在一处挨着,与大臣的营帐分开,其他人的营帐都是按照品阶分布,品阶越高,离陛下和皇子们的营帐越近。   沈柏跟着沈孺修去找营帐的时候,看见负责后勤的官员抬了一大锅绿豆汤叫顾恒舟他们去喝,眉梢微扬。   沈孺修是正二品官员,仅次三公,营帐在御史大夫后边,隔着两个营帐,沈柏看见姜德安的营帐前面站了个穿着杏色绣金叶海棠的少女,已有徐徐的夜风浮动,少女覆着薄纱,乌发和裙摆飞扬,在如血的夕阳映衬下,美得如同一幅画。   这次秋猎姜德安没带姜映楼来,而是带了嫡女姜琴瑟,看这样子,他多半是想让姜琴瑟从这几位皇子中选一个做皇子妃。   沈柏多看了一眼,矮身进了自己的营帐。   沈柏的营帐在沈孺修的营帐旁边,里面铺了厚实的布毯,摆着一张矮床,上面还有一张小方桌,桌上摆着一套茶具,沈柏摸了一下,茶还是热的。   沈柏把包袱放到床里面,倒了杯热茶喝了一口,脑子里慢慢梳理着所有人的营帐分布情况,计算着她现在和顾恒舟之间的距离。   原本沈柏还想着等所有人都睡着了再偷偷去找顾恒舟,晚饭时候,孙越海却来营帐让沈柏去御前陪赵珩吃饭。   沈柏跟着孙越海一起过去,随行的宫人已经在营地前面的草坪上摆上长桌,呈上美食珍馐,赵珩和两位贵妃坐在上首的位置,四位皇子按照长幼分坐左右,顾恒舟坐在三皇子旁边,对面还剩了一个位置,明显是留给沈柏的。   沈柏没敢多看,走过去端端正正的跪下行礼:“沈柏叩见陛下、贵妃娘娘,给诸位皇子请安,给世子殿下请安!”   赵珩还记挂着之前跟沈柏吃饭的趣味,随意道:“起来吧,朕就是觉得跟他们一起吃饭太拘束了,你别拘着,像之前那样便好。”   沈柏应道:“是!”   起身走到自己的位置,刚坐下,一个戏谑的声音便响起:“在太学院便听说沈少爷逗趣的功夫一流,能逗得父皇捧腹大笑,本皇子与三位皇兄都很是好奇,今日沈少爷不如先逗我笑一个吧。” 第53章 干嘛总提我的心上人?   恒德帝膝下有四位皇子。   太子赵彻,是先皇后卫凌悠之子,位出正统,乃正正经经的皇长子,虽然先皇后在他十岁时病故,但先皇后死后不久,恒德帝就颁旨昭告天下,册立赵彻为皇太子。   赵彻今年十九岁,容貌承袭了先皇后,是四个皇子中生得最俊美的,面若白玉,浓眉如锋,朱唇丰润,一双眼眸更是黑亮过人,从去年开始,恒德帝就让赵彻入朝辅政,他身上多了股子冷沉威严的帝王之气。   二皇子赵贤的母妃原是贵人,母凭子贵,封了淑妃,淑妃是个安分的人,这么多年在宫里也没生出过什么事端,赵贤被她教养得彬彬有礼,温润端方,这次秋猎,淑妃便是随行的妃子之一。   三皇子赵礼的生母原是个答应,后来封了贵嫔,娘家朝中无人,性情又不讨恒德帝喜欢,这么多年再没往上晋升,四个皇子中,赵礼明显要弱势一些,他自己也知道以后多半只能做个闲散王爷,性子便很是淡泊无趣。   四皇子赵稠的母妃是德妃李悦兮,李悦兮是当今丞相李德仁的嫡女,入宫便是贵人,生下赵稠以后更是一跃成为四妃之首,当年先皇后病故,所有人都以为恒德帝会让德妃晋升为皇后,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后位却一直悬空。   率先说话的人就是四皇子赵稠,德妃虽未封后,这些年却实打实的是后宫之主,外公又是当朝丞相,赵稠的身上有着皇室子嗣最明显的贵气和高傲。   毕竟除了太子之位,这世上没什么他不能要的。   赵稠今年十七,比沈柏长三岁,却没承袭德妃的容貌,生了一双吊梢眼,弯眸笑起的时候,总让人觉得轻蔑,高高在上的让人不大舒服。   这会儿赵稠盘腿坐在矮墩上,把玩着手里的白玉杯,一错不错的看着沈柏,等着看沈柏应答,又像是等着看沈柏的笑话。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沈柏身上,沈柏盘腿坐好,理了衣摆盖住膝盖,装作没有听出赵稠话里的恶意,勾唇回答:“若要论逗趣,追鹤楼的说书先生嘴更巧,天桥杂耍的江湖艺人花样更多,我不过是嘴贫了一些,实在不敢在陛下、娘娘和诸位皇子面前耍宝。”   说书先生和杂耍艺人都是做的让人瞧不起的低贱门生,沈柏好歹是当朝太傅独子,怎么能和他们相提并论?   沈柏没有一句不满委屈,反而还很自谦,但这句话一说出来,坐在上首的德妃立刻敏锐的察觉到不对,柔声开口:“鸿运,你长沈少爷三岁,稳重一点,别开这种玩笑,吓到沈少爷了。”   赵稠分明是成心找沈柏乐子,德妃轻飘飘一句开玩笑就盖过去了。   赵稠满不在意,扬声道:“母妃,你别被他的长相欺瞒了,他胆子可一点都不小,当着太学院那么多夫子的面,都敢咬镇国公世子呢!”   赵稠刻意加重了咬这个字的发音,太学院只有那么大,京中都有不少人知道沈柏强吻顾恒舟的事,赵稠还在太学院念书,如何能不知?   这话一出,满座安静,所有人看向沈柏的目光都变了意味。   沈柏掀眸看了顾恒舟一眼,他换了一身玄色华服,领口和衣摆上有大片暗金流火暗纹,天已经黑了,宫人在中间地上烧了一大堆篝火,暗纹在火光的映照下折射出细碎的流光,如同漫天星辰在他身上流转。   他眉眼低垂,看着面前的白玉酒杯,面容在明明灭灭的火光之后,有些不太清晰,不知道他现在在想什么。   “在太学院是沈柏一时莽撞昏了头才犯下的糊涂事,陛下罚我去瀚京校尉营受训两月,我已知错,好在世子殿下心胸宽广,没有与我一般计较,还请四殿下以后不要再提起此事,不然我怕是要羞愤欲死。”   沈柏告饶,捎带着夸了顾恒舟一番。   陛下罚也罚了,顾兄也没有跟我计较了,四殿下你还在这儿嚼什么舌根?   赵稠平日在太学院自有拍马屁的追随者,不屑跟沈柏玩,却也听说了不少沈柏捅娄子的事迹,半点不相信沈柏会羞愤欲死,还想在说两句,恒德帝沉沉开口:“你去校尉营都受了什么训,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   沈柏就等着恒德帝问这个,立刻皱眉,苦着脸说:“陛下不知,我一进校尉营就犯了军规,被顾督监抽了十鞭,我原以为顾督监会看在同窗之谊的份上手下留情,没想到顾督监铁面无私,鞭鞭到肉,差点抽得我魂魄离体,当场离世。”   沈柏五官都挤在一起,语气又委屈又有点诉苦的意味,却不让人觉得她在告顾恒舟的黑状,反而让人忍不住有些想笑。   恒德帝眉头微松,沈柏又继续道:“顾督监这十鞭让我深深的明白,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不管什么身份的人,都要守规矩,而且我不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对顾兄生出什么歹念。”   沈柏认错认得很诚恳,其他人都没发现她这话说得有问题,顾恒舟飞快的抬眸看了她一眼。   什么叫不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生出歹念?就是没人知道,也不该生出歹念!   “沈少爷是奉旨进校尉营受训的,怎么会一进去就犯了军规,难道没人告诉你规矩吗?”   一个清润微哑的声音响起,沈柏立刻偏头,对上一双幽黑深邃的眸,赵彻面色平静的看着沈柏,明明是他问的问题,他眼底却没有半分好奇。   不过这问题问到沈柏心坎上了,顾不上怀疑其他,沈柏一拍大腿,露出后悔不及的表情:“我那时刚进校尉营,还没来得及熟背军规,那人不知从哪儿听说了我在太学院轻薄了顾督监的事,辱骂于我,小爷长这么大哪儿受过这么大的委屈啊,撸起袖子就跟他干起来了。”   沈柏语气恨恨,摇头晃脑很是活灵活现,赵稠忍不住问:“然后呢?谁赢了?”   “当然是我啊!”沈柏梗着脖子瞪着眼睛说,“我好歹是跟咱们禁卫军统领学的武,若是输了丢的可是我们整个太学院的脸。”   赵稠点点头,到底还在太学院念书,沈柏若是丢了太学院的脸,那便也是间接丢了他的脸。   不过转瞬赵稠又反应过来,意味深长的看着沈柏:“你的武修在天映班数末流,怎么校尉营的人连你都打不过?”   赵稠这话颇具深意,顾恒舟掀眸看了他一眼。   沈柏点头,跟着附和:“四殿下说的是,我当时也觉得奇怪,咱们瀚京校尉营威名在外,怎么连我这个废柴都打不过,若是哪天陛下要对他们委以重任,岂不是会辜负陛下的期望?”   赵稠面露惊骇,讶异道:“这次秋猎就有从校尉营抽调人手随行,难道保护我们安危的就是这群酒囊饭袋?”   一句话,把整个校尉营的人都否定了,而且隐隐还有兴师问罪的意思,顾恒舟握紧手里的酒杯,眉头微拧。   赵稠话音落下,德妃便低低的惊呼一声,恒德帝面色不大好看,冷声道:“沈小郎,把话说清楚!”   沈柏一拍脑门,起身走到前面跪下:“怪我一时大意说错话让贵妃娘娘和几位皇子受惊了,后来校尉营出了命案,顾督监和周校尉细查之下才知,副蔚赵定远利用职权之私,擅自征召了很多京郊附近的佃农进校尉营滥竽充数,我进校尉营碰到的恰好就是其中一个。”   说到这里,沈柏拍着胸口长舒了一口气:“幸好陛下明察秋毫,已将赵定远革职查办,但我现在想来还觉得很是后怕,若是赵定远这颗老鼠屎一直待在校尉营,只怕整个校尉营的风气都会被他坏了,到时不仅浪费国库的粮饷,还会留下隐患。”   赵定远是恒德帝专门派到校尉营牵制周德山的,周德山曾是镇国公的部下,恒德帝不放心周德山,就是变相的不放心镇国公,所以顾恒舟不能主动开口说这些事。   沈柏作为外人是可以说的,但这个时机要把握得很好,恒德帝召她和顾恒舟进宫那日,沈柏若是趁机说赵定远不好,恒德帝只会觉得沈柏倾心顾恒舟,说这些话都是顾恒舟授意的,反倒对国公府越发防范。   今日这么多人在,赵稠先有意戏耍沈柏,绝不可能跟沈柏私下有什么交情,由他问出这些,再合适不过,而且离了重兵把守的皇宫来到有许多生禽猛兽的远郊,所有人的性命都仰赖随行的禁卫军和校尉营骑兵的保护,高高在上的帝王才能生出危机感来。   若是这些禁卫军和骑兵都是些中看不中用的废物,遇到意外还有谁能来救驾呢?   恒德帝心头一悸,抿唇认真思索着沈柏和赵稠刚刚的对话。   气氛低沉得让人感觉有些压抑,赵稠眼睛微眯,眸光像淬了毒的尖钩扎在沈柏身上,这个只有十四岁的探花郎,刚刚似乎利用他做了伐子。   想着校尉营的事,恒德帝没什么胃口,匆匆吃了几口就进营帐休息了,趁他走了,沈柏迅速夹了几筷子菜吃,见顾恒舟起身,立刻跟着起身告退。   走出一段距离,沈柏快走两步跟在顾恒舟身后,小声问:“顾兄,今日扎营累吗?你的营帐在哪儿?我瞧你也没带顾三顾四随行,一会儿我陪你去找水源沐浴吧,我可以帮你把换下来的脏衣服洗掉。”   顾恒舟猛地停下,沈柏毫无防备,一头撞到顾恒舟背上向后栽倒,眼看要摔到地上,腰间一紧,整个人被捞着撞进硬实的、宽厚的,有着浅淡酒香的胸膛。   酒香虽浅却很馥郁,是至少窖藏了二十年的国酒梨花白,只有宫里的酒窖才有这么长年份的酒。   除了之前在校尉营陪周德山喝了一次酒,沈柏又有将近三个月没喝酒了,喉咙干得厉害,沈柏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顾恒舟抱着她没松手,她的脑袋正好抵着顾恒舟的下巴,视线所及,是顾恒舟微微凸起的喉结和修长的脖颈。   沈柏感觉自己的呼吸都烫起来,这具身体才十四岁,但身体里的灵魂二十五,肖想了这个叫顾恒舟的男人整整十年。   心脏鼓跳得厉害,那一点点酒气侵入肺腑,却将她整个人都熏得醉醺醺起来。   沈柏舔了舔唇,很想很想凑过去在顾恒舟脖子上咬一口,然而脑袋刚动了一下,便被顾恒舟宽大的手掌牢牢扣住摁在他胸膛。   顾恒舟说:“沈柏,你刚刚做得很好!”   是他从未想过的好。   顾恒舟喝了酒,本就微哑的嗓子越发低哑,有种与年龄不符的成熟,让沈柏一下子恍惚起来,好像跨越两世的时空,被那个征战沙场的顾恒舟抱在怀里,生出异乎寻常的温柔缱绻。   胸口发热发酸,沈柏什么邪念都没有了,刚想伸手回抱顾恒舟,整个人却被推开,踉跄着后退几步,刚站稳,一个清润的声音响起:“行远、知书,你们在这儿啊。”   回头,赵彻摇着一把白玉骨扇缓步走来。   出了宫,他身上没有穿杏黄色的太子服,而是穿了一件月牙色紫金绣麒麟华服,腰间一根巴掌宽的白玉腰带,束出窄腰,在轻柔的月光下,气质清冷,出尘卓绝,也是让人移不开眼的的翩翩少年。   自他继位以后,沈柏眼看着他身上的棱角被磨得越来越模糊,眼神越来越深幽冷漠,如今再见到他如此意气风发的模样,胸口也忍不住发软。   上一世她和顾恒舟死后,若是越西敌军大肆入侵,所有的事,都只有他一个人承担了。   沈柏惯性的朝赵彻跪下,这动作她做了千百遍,已经刻在骨子里,膝盖接触到地面的硬石块以后却猛然惊醒,现在赵彻还只是太子,她无需向他行此大礼。   但跪都跪了,沈柏也不好表现出异常,只能镇定开口:“沈柏拜见太子殿下!”   顾恒舟扫了沈柏一眼,拱手朝赵彻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赵彻颔首回应:“本宫只是觉得沈小郎方才在席间说话很有趣,想与沈小郎说几句话,怎么吓成这样?”   说着话,赵彻伸手抓住沈柏的胳膊,微微用力将她扶起来。   夏天的衣服轻薄,赵彻掌心一片灼热,隔着薄薄的衣衫,沈柏感受到微烫的暖意,有点不自在,还是下意识的拍马屁:“太子殿下少年英姿,如烈日夺目,沈柏不敢直视,不由自主想拜倒在殿下脚下。”   赵彻被夸得笑出声,用玉扇敲了下沈柏的脑袋:“我不是父皇,不必说这样的话故意讨好我。”   沈柏规规矩矩的答应:“是。”   赵彻脸上笑意未减,扭头看向顾恒舟:“校尉营的人晚上还要值夜,行远可要先去忙?”   赵彻来时就只说了想找沈柏说说话,这会儿又问顾恒舟要不要先去忙,明摆着是要赶人,顾恒舟看了沈柏一眼,拱手道:“谢殿下体谅,微臣确实还有事要忙,先行一步。”   顾恒舟说完转身离开,沈柏偏头,目光一路追着他的影子离开。   赵彻收回目光安静看着沈柏,见她一直鹌鹑一样低着头,温声问:“沈小郎一直低着头做什么?”   也不知道是谁之前说不许小爷抬头看你,怕有损龙颜!   沈柏在心底冷哼,从善如流的拍马屁:“殿下英姿太耀眼……”   话没说完,赵彻的声音微肃:“不许拍马屁,抬头看着本宫!”   这可是昭陵未来的君主,他的话,得听!   沈柏抬头看着赵彻,这人拿着玉扇拢着一身浅白如纱的月光站在她面前,面容俊美平和,如平易近人的邻家大哥。   对视了一会儿,赵彻唇角微扬,调侃:“本宫的英姿可有闪瞎沈小郎的眼?”   沈柏揉揉眼睛,煞有其事的点头:“我就是感觉眼睛有点疼,殿下英姿果然不同凡响。”   果然是三句不离拍马屁,赵彻用玉扇敲了敲手,沈柏太了解他了,一见他这样立刻认怂:“我不拍马屁了,太子殿下找我可是有什么吩咐?”   沈柏识趣得很,赵彻挑了下眉,上下打量了沈柏一顿,淡淡道:“每年秋猎都一个样没什么特别的,我听父皇说沈小郎对吃喝很有研究,这几日想让沈小郎随侍左右,沈小郎可愿意?”   沈柏眼睛一亮,期盼的看着赵彻:“殿下说的随侍,是指狩猎的时候,我也可以跟着殿下进围场吗?”   赵彻反问:“你想进去?”   沈柏点头如捣蒜,把之前给顾恒舟说的话又给赵彻学了一遍:“我不争名次,可以在后面帮殿下捡猎物,帮点小忙。”   她一脸谄媚,眼睛弯成好看的月牙,眸底映着天上的圆月,叫人生不出分毫厌恶,赵彻唇角微勾,点头:“可以。”   沈柏咧嘴笑起,朗声道:“谢殿下恩准!”   被赵彻点名随侍左右,沈柏是一路哼着曲儿回营帐的,一掀帘,看见沈孺修坐在屋里,沈柏脸上的笑意微敛:“爹,你怎么在这儿?”   沈孺修抬眼觑着沈柏:“顾家那小子早就回来了,你去哪儿了?”   沈柏走到床边,见桌上放着几个黄澄澄的橘子,剥了一个丢进嘴里,满不在乎的回答:“太子殿下找我说了几句话,怎么了?”   沈孺修眉头紧皱:“你在太学院招惹太子殿下了?”   听听这说的什么话?合着在他老人家心里,她成天就只会惹是生非吗?   沈柏不爱听这话,吐了籽用橘子皮装着,懒洋洋的开口:“太子殿下怕秋猎无聊,让我这几天随侍左右,我都三个月没去太学院了,能怎么招惹他?”   沈孺修表情凝重没有半点缓和,沈柏知道他又要唠唠叨叨那些话,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说:“时辰不早了,我还要洗个澡,爹您能先出去吗?”   沈孺修到嘴边的话被堵回去,他盯着沈柏看了半晌,最终什么都没说,起身离开。   等他走后,沈柏叫李杉送来热水沐浴,换了中衣舒舒服服的躺下睡觉。   一夜无梦,第二天沈柏起了个大早,换了一身靛青色绣翠竹长衫溜溜达达在扎营的地方闲逛,负责后勤的宫人垒了灶架上大锅熬了肉粥给随行的医官、禁卫军分食。   远远地沈柏便闻到肉香,正要过去,一个小太监走过来,声音尖细的说:“沈少爷,太子殿下请你去帐中一起用早膳。”   沈柏余光看见顾恒舟和周德山带着一队骑兵过来吃早饭,还是想跟顾恒舟打个招呼,那个太监压低声音说:“沈少爷,太子殿下不喜欢等人,若是沈少爷不想干这个差事,太子殿下还可让别人来做。”   罢了,这几天不打招呼也不会有什么事,但得罪了太子殿下可就没什么好日子过了。   沈柏强按下心底的躁动,调转步子跟那个太监朝赵彻的营帐走去。   顾恒舟也看到了沈柏,他原以为这小骗子会像平日那样没皮没脸的凑上来打招呼,没想到沈柏什么都没说,直接跟着一个太监模样的人走了。   “行远,怎么了?”   周德山打了一碗肉粥轻声问,顾恒舟回过神来,接过宫人递来的碗摇摇头:“没事。”   校尉营的骑兵是第一次参加秋猎,周德山也是第一次参与护驾,他身上的压力都很大,更不要提顾恒舟了,周德山叹了口气,抬手拍拍顾恒舟的肩膀:“这段时间你做得很好,若是国公在这里,他也会为你感到骄傲的。”   提到镇国公,顾恒舟神色微暖,点点头,赶走脑子里的杂念。   沈柏跟着宫人去了赵彻的营帐,今天赵彻换了一身海棠色绣金丝锦鲤华服,这一身衣服颜色有些艳,却完全被他压住,不显女气浮夸,只衬得他唇红齿白,俊逸过人。   沈柏对太子时期的赵彻了解不是很多,记忆中只远远见过几次,今天还是第一回 见他穿得这么花哨,不自觉秃噜了一句:“殿下今日穿得可真招摇,只怕在场的女眷都要被殿下迷得神魂颠倒。”   赵彻面前摆着一碟油亮油亮的小笼包,两碟精致可爱的糕点,旁边还有一小碟解腻的泡菜,两副碗筷面对面放着,闻言朝沈柏看来,露出温和的浅笑:“知书觉得本宫今日招摇了?”   做了皇帝以后,赵彻笑得很少,大多数时候都是紧皱着眉,愁国库空虚没有收入,愁朝堂黑暗无人可用,愁百姓贫苦水深火热。   昨晚没有看得很仔细,今天天光大亮,沈柏才发现赵彻笑起来温温和和的透着暖意,其实很好看。   上一世沈柏在御书房因为政事跟赵彻吵了很多次,赵彻朝沈柏丢过奏折、砸过茶盏,却始终没动沈柏一根手指头,沈柏知道,他比恒德帝好,是个明君,还有点心软。   仗着上一世的交情,沈柏没等赵彻开口,直接一屁股坐到赵彻面前,认真的看着他说:“殿下,你生得这样好看,应该多笑一笑才好。”   赵彻微愣,沈柏回到刚刚的话题:“我原本觉得殿下的衣服招摇,殿下这一笑我才发现,是殿下本就生得招摇,想来便是穿着粗布麻衣,也掩不住骨子里散发出来的贵胄之气。”   沈柏嘴是真的甜,赵彻回神,眉眼微弯,拿起碗筷开始用膳,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知书在顾世子面前也如此巧舌如簧么?”   赵彻突然提起顾恒舟,沈柏惊得手里的包子都掉了,赵彻看也没看,将自己夹的包子放到沈柏碗里:“本宫没有恶意,只是有点好奇而已。”   你做皇帝的时候可没这么喜欢探听八卦。   沈柏腹诽,塞了包子到嘴里含含糊糊的回答:“我昨日都说已经知错了,殿下怎么还问这些?”   赵彻眉梢微挑,眸色幽深的看着沈柏:“知书说知错了,意思是以后打算改掉喜欢顾世子这个毛病吗?”   沈柏被问得没什么胃口了,放下筷子一脸无奈的叹气:“殿下,情之一字看不见摸不着,若是我能控制得住,在太学院的时候就不会干出那样的荒唐事了,反正世子殿下也不可能喜欢我,也许哪天我自己就把这份喜欢消磨干净了呢。”   赵彻问:“你怎么这么确定顾世子不可能喜欢你?”   沈柏翻了个白眼:“因为我是男子啊,世子殿下怎么可能喜欢男子?”   沈柏的举动其实有些不敬,但赵彻完全没有生气,反而低低的笑出声来。   沈柏被他笑得莫名其妙,又碍于太子身份不敢对他怎么样,只能闷头吃东西。   用了早膳,宫人吹了号角让所有人集合,赵彻钦点了沈柏随侍左右,沈柏便直接跟在赵彻身边去了。   按照祖制,秋猎之前要祭山神,既是希望这次秋猎能够平安顺利,也是希望能多猎得一些猎物,毕竟这也是来年能够风调雨顺的吉兆。   祭祀的流程颇为繁琐,有专门负责祭祀的祭司宣读文书,然后抬上烤乳猪,由恒德帝和三公一起切下猪头,整个秋猎才算正式开始。   祭祀结束便到了午时,大家又开始用午膳,明日才会进山狩猎,今天下午是参加狩猎的皇子和各世家公子进行的比试。   御马监每年都会为秋猎特别饲养一批好马,但好马里也分优劣,进山狩猎之前会通过比试获得优先选择坐骑的权利。   这些世家子弟看马的眼光不一定很准,但能先在比试中获胜,也能有个好彩头。   比试分为两轮,骑术和箭术。   此次随行的世家子弟不多,比试花不了多长时间,吃完午饭留了一个时辰的午休时间,沈柏被赵彻放回营帐休息。   沈柏背着手慢悠悠往回走,快到营帐的时候被一个小丫鬟撞到。   沈柏好歹练过,后退半步便稳住身形,那小丫鬟却跌坐在地,一篮子的银花洒得满地都是。   “哎呀!”   丫鬟痛呼一声,柔柔弱弱的倒像是沈柏故意撞了她。   沈柏蹲下捡起篮子帮她捡花,面上歉然:“是我不小心没有看见妹妹,妹妹没受伤吧?可要请御医来看看?”   沈柏声音温和,满是诚恳的关切,那丫鬟原本眼眶红红想哭来着,被这么一关怀,愣了一下,随后脸上浮起红晕,羞怯的摇头:“无……无事。”   沈柏笑意越深:“妹妹如此行色匆匆是为何事,可需要我帮忙?”   “我……我家小姐被蚊虫咬了,浑身起了红疹,我要拿银花给小姐沐浴。”丫鬟怯生生的说,从沈柏手里拿过花篮,片刻后又偷偷掀眸看沈柏,见沈柏还直勾勾的看着自己,两颊越发羞红,咬了咬唇说:“我看这位少爷也是身娇体贵,一会儿回去休息记得燃上驱虫的熏香,莫要被咬伤才是。”   “多谢妹妹提醒。”沈柏道谢,面上浮起心动,“不知妹妹在哪家伺候,我身边正好缺个体己的人,想去府上讨了妹妹红袖添香,妹妹可愿?”   沈柏语气渐渐放浪,那丫鬟羞得脑袋几乎要埋到胸口,正要回答,一个森冷的声音在背后响起:“秋猎期间,严禁勾搭、惑乱随行侍女,沈少爷,你想进大理寺吃牢饭?”   有人来了,丫鬟趁机撞开沈柏逃跑,沈柏回头,果不其然看见顾恒舟冷着脸站在后面,讪讪的摸摸鼻尖:“顾兄,你怎么在这儿?”   顾恒舟眼底闪过一丝厌恶,冷声质问:“我若是不来,你是不是就要把人骗到你帐中行不轨之事?”   沈柏觉得自己冤死了,她能对一个丫鬟有什么歹心啊,能让她起歹念的,不就只有眼前这一个冷冰冰木讷讷的人吗?   这事解释起来过于复杂,饶是沈柏这么巧舌如簧的人一时也不知该怎么跟顾恒舟说,只能没皮没脸的凑到顾恒舟面前说:“顾兄,如果我说刚刚那个丫鬟是故意撞我身上的你信吗?”   顾恒舟眼皮微抬:“你觉得我是瞎子?”   顾恒舟火气很大,说完那句话转身就走,沈柏追了两步,顾恒舟头也没回,扔了一个东西砸到沈柏脸上。   顾恒舟的力道不轻,沈柏脑门被砸得有点疼,哎哟一声捂着脑门停下,低头看见地上有个三指宽的竹筒,竹筒封着红漆,有浅淡的艾草气息,应该是随行太医统一配制的驱虫熏香。   这么说来,顾恒舟是专程来给她送驱虫熏香的?   这个猜想让沈柏整颗心都浸到蜜罐里,刚想去找顾恒舟说清楚,早上那个太监又找来,恭恭敬敬拿出两个竹筒给沈柏:“沈少爷,营地蚊虫甚多,太子殿下特意让奴才送些驱蚊的熏香来,沈少爷燃上好好休息吧。”   想到赵彻早上问的那些问题,沈柏打消了去找顾恒舟的念头,拿了熏香又给了那个太监一些赏钱,直接回到自己营帐。   除了顾恒舟和赵彻送来的驱蚊熏香,沈柏从自己包裹里又翻出顾恒修送给她的熏香,这熏香她没打算用,刚刚那个丫鬟真的是碰巧提醒她要点熏香驱虫的吗?   心里有疑虑,沈柏去了沈孺修的营帐,上午祭祀之后,沈孺修被恒德帝传召现在还没回来,沈柏在屋里转了一圈,并没有人放熏香在他营帐。   沈柏把赵彻让人送来的熏香放到沈孺修床头,回到自己营帐,召来李杉:“你知不知道今天哪家小姐被蚊虫咬了?”   李杉倒了杯茶水,用指头沾湿在桌上写了一个‘姜’字。   姜琴瑟?   顾恒修和姜映楼一起密谋要伺机让沈柏犯错,顾恒修特意送了沈柏熏香,姜琴瑟这么恰好被蚊虫咬了,身边的丫鬟又这么恰好撞到沈柏怀里,提醒沈柏点熏香,一切都过于巧合,很难让沈柏不怀疑他们是不是串通起来想要密谋什么。   沈柏单手放在桌上,食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片刻后对李杉说:“下午的比试开始后,你帮我做一件事。”   午休结束后,所有人陆陆续续聚集到比试场地,有恒德帝在,比试的胜负自然由他裁决。   沈柏跟赵彻走在一起,路上远远的看见姜琴瑟戴着面纱领着丫鬟王比试场地走,沈柏面上一喜,欢快的跑过去,也不跟姜琴瑟说话,只对那丫鬟道:“妹妹原是姜家的丫鬟,可让我一顿好找。”   薄纱挡了姜琴瑟大半面容,只露出一双水润的秋瞳,比那日在国公府多了两分神秘美好。   因为沈柏的忽视和唐突,姜琴瑟秀眉微蹙,低声呵斥:“这位郎君好生无礼,怎可如此对待我的婢女?”   沈柏咧嘴笑起,讨好道:“姐姐误会了,今日机缘巧合,我见过你身边这位妹妹,她好心提醒让我点上驱虫的熏香,我才得以睡了个好觉,我找她不是想惹是生非,只是想感谢她罢了。”   说着话,沈柏扯下自己腰上的镂空白玉坠塞进那个丫鬟手里,捧着她的手热切的说:“好妹妹,我是真心喜欢你的,你等着,待回了城,我定亲自上姜府替你赎身!”   沈柏说得信誓旦旦,那丫鬟又是惶恐又是娇羞,张了张嘴愣是没能说出话来。   姜琴瑟没见过沈柏这么直白大胆的人,气得不行,将丫鬟拉到身后挡住,瞪着沈柏呵斥:“这位郎君休要再胡言乱语,我的婢女可不是你能随便戏耍的人!”   姜琴瑟说完拉着那丫鬟走了,等她们走远,赵彻才慢吞吞走到沈柏身边,疑惑的问:“你招惹姜小姐做什么?”   沈柏露齿一笑,懒洋洋道:“我说我看上她的婢女了,殿下信么?”   赵彻偏头,远远看了姜琴瑟和那婢女的背影一会儿,淡淡开口:“本宫以为,她二人皆不及顾世子风姿。”   沈柏:“……”   你丫好端端总提小爷喜欢的人做什么?   不知该回什么好,沈柏索性闭了嘴不再说话。   她和赵彻到的时候不算早,其他人基本都到了,第一轮比骑术,御马监的人把马都拉了出来让大家自由选择。   这一轮比试只决定下一轮的比试顺序,对最终结果没有太大的影响,只是让大家先热热身,再观察一下这批马的情况而已。   不过说是自由选择,几位皇子没选,其他人当然不敢先下手,所以赵彻和沈柏一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赵彻身上。   沈柏站在赵彻身边,笑得特别狗腿谄媚:“殿下,选马我略懂皮毛,要不这一轮我去帮你选一匹马?”   赵彻看上去胜负欲不是很强,见沈柏跃跃欲试,抬了抬下巴:“去吧。”   沈柏立刻颠颠的跑过去选马,她倒不是吹牛,她选马不光看马的毛色光不光亮,还看马掌上的马钉钉得牢不牢固,除此之外还要看马的牙口好不好。   沈柏挑得很仔细,原本还闹哄哄的人群很快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等着看她最后会挑出一匹什么样的马来。   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沈柏半点压力都没有,看了十来匹马以后,在一匹毛色油亮、四肢健壮的黑棕马面前。   这马很高大,比沈柏还高了半个头,马眼睛明亮如琥珀,映出沈柏噙着满意笑容的脸。   沈柏回头在人群里搜寻赵彻,一个轻慢的声音响起:“这匹马,本皇子要了!”   赵稠大摇大摆的走到沈柏面前,微微倾身凑近沈柏,盯着她的眼睛看了片刻,唇角勾起邪笑:“怎么,不服?”   沈柏退后两步,将这匹马让给赵稠:“太子殿下重情重义,四殿下既然开了口,断然没有不给的道理。”   沈柏直接替赵彻做了主,赵稠扭头看向赵彻,赵彻站在远处,面上波澜不惊,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这里发生了什么。   赵稠把那匹马牵走,沈柏继续帮赵彻选马,走到一匹枣红色马前面的时候,一束灼热的目光黏到她身上,狐疑的偏头,正好对上顾恒舟冷寒如冰的眸。   沈柏心里打了个突,莫不是顾兄也看上了这匹马?可是以顾兄的实力,下一轮不管怎样都会夺得头筹的,这一轮他应该不会很计较骑哪匹马吧?   沈柏犹豫,有点拿不定主意,赵彻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她身边,伸手摸了摸这匹马的脑袋,温笑着说:“就这匹吧,本宫觉得它挺好的。” 第54章 非给你上药不可!   赵彻做主要了那匹枣红色的马,这匹马毛色不如赵稠那匹油亮,但根根硬实,牙口也极好,脚力只怕会比赵稠那匹黑棕马要强上许多。   沈柏扭头再看顾恒舟的时候,顾恒舟已经和其他人一起去选马了,沈柏暗怪自己多心,顾兄那样有真本事的人,怎么会在意这些外在的东西?   一刻钟后,所有人选好马匹,有宫人拿了一根长长的红绸出来由恒德帝划定起点。   骑术的比试很简单,所有人由起点出发,到指定地点从等候的宫人那里拿回指定物品,率先返回终点者,可决定自己下一场比试的出场顺序。   按照惯例,恒德帝要先象征性的对大家说一些加油鼓气的话,沈柏听得没什么意思,伸长了脖子想看顾恒舟最终选了什么样的马,脑袋被敲了一下,仰头,坐在马上的赵彻正好俯身倾下,两人的距离一下子变得很近。   午后烈日刺目,赵彻倾身俯下的时候,挡住了灼灼烈日,逆光而来,面容有些不大清晰,凑得近了,沈柏闻到他身上有很熟悉的龙涎香味道,让她不自觉想跪下高呼陛下万岁。   赵彻的头发用玉冠束起来,俯身下来,有几缕散发自肩头滑落,轻飘飘的扫过沈柏的脸颊,发梢激起微痒,沈柏吸了吸鼻子,一时没忍住,冲赵彻打了个喷嚏。   “阿嚏!”   马被惊得往后退了两步,赵彻用力勒住马缰绳,才没有引起乱子。   阳光重新洒到脸上,沈柏这才有了脚踏实地的感觉,连忙解下汗巾递给赵彻:“殿下恕罪,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高贵精致的太子殿下,平生第一回 被人一个喷嚏喷了一脸口水,赵彻的脸色实在好看不了,他没接沈柏递过来的汗巾,解下自己的擦了两下脸,冷声道:“退下,回来再跟你算账!”   沈柏有点委屈,忍不住小声辩解了一句:“是殿下你自己不作声先凑过来的。”   赵彻垂眸睨着她:“你说什么?”   沈柏仰头,狗腿的笑起:“我说我一定会拼了命的为殿下摇旗呐喊、加油鼓劲,以求将功补过!”   恒德帝已经说完了话,宫人鸣锣提醒所有人到出发点集合,赵彻没理会沈柏,挺直背脊策马往前。   沈柏立刻退到观赛区域,仔仔细细找了两圈,终于在角落看到骑着一匹黑马的顾恒舟,距离有些远,沈柏看不出那匹黑马脚力如何,只觉得那马明显比其他马匹要瘦弱许多,虽说第一轮比试无关痛痒,沈柏私心里还是不想顾恒舟输。   正看得出神,赵彻身边伺候的太监又走到沈柏身边低声提醒:“沈少爷,殿下在看你呢。”   循声望去,赵彻骑着马在参赛队伍的最中央,和沈柏对视一眼便若无其事的移开。   对着太子殿下打喷嚏确实是大不敬,沈柏还是怕赵彻回头会找自己算账,连忙挥起汗巾大声吆喝:“太子殿下英姿过人,一骑绝尘无人可及,冲啊!!!”   沈柏嗓门儿大,脸皮厚,这一嗓子嚎出来,整个猎场都静默了一瞬。   恒德帝原本正偏着头在跟沈孺修说话,听见这一嗓子,和沈孺修一起抬头看了沈柏一眼,轻轻笑出声来:“朕平日觉得太傅总有些刻板严肃,没想到竟教出这么有趣的探花郎,实在让人出乎意料。”   沈柏半点没觉得不好意思,还挥舞着汗巾不停地蹦跶,沈孺修的眸色明明灭灭,牙咬了又松,最后收回目光,行礼歉然道:“微臣教子无方,让陛下见笑了。”   恒德帝眼底噙着浅淡的笑意,听见沈孺修这么说,轻轻摇头:“太傅过谦了,沈小郎年岁虽小,却比你我都要更看得清局势,日后太子继位,还要多倚重他才是。”   淑妃在观赛区主持大局,恒德帝身边只有德妃一人,听见他对沈柏的评价如此之高,李悦兮眼底闪过讶异,不过是个油嘴滑舌的少年郎,陛下到底看出他有什么过人之处了?   沈孺修也没想到恒德帝会说出这样的话,面露惶恐,连忙跪下:“陛下过誉了,犬子性子顽劣,实难承受如此赞赏。”   做君臣这么多年,恒德帝也知道沈孺修的性子,并不继续这个话题,继续刚刚的事问:“赵定远已被革职,校尉营副蔚一职悬空,太傅觉得何人能接任此位?”   校尉营隶属兵部,沈孺修是文官,按理不该插手兵部的事,而且上面还有三公挡着,恒德帝却只召了他一人问询此事,实在反常。   沈孺修不敢随便回答,正要推辞,恒德帝再度开口:“朕想听实话,爱卿但说无妨,朕绝不生气。”   恒德帝的语气带了冷厉,沉沉的威压铺开,沈孺修知道不能再继续推辞,拧眉思索了片刻如实道:“回陛下,微臣以为,军中治理,不能只靠武力,还要靠谋略。”   话音落下,案台上那炷香燃到一半,孙越海尖着嗓子高呼:“吉时到!”   宫人鸣锣,所有参加比试的人立刻策马冲出,太子赵彻和四皇子赵稠的马瞬间发力,片刻后便在队伍中遥遥领先,两人微微躬身贴着马首,衣袂翻飞,依稀有恒德帝年轻时的影子,朝气蓬勃得让人移不开眼。   看了一会儿,恒德帝偏头对德妃说:“稠儿今年似乎长进不少。”   德妃捏着绢帕掩唇笑起,眉眼弯着盛满柔情:“托陛下的福,他总算让臣妾省心些了。”   恒德帝唇角微勾,身为父亲,他当然希望看见自己的子嗣能有出息一些,这群少年很快策马消失在视线中,恒德帝这才看向沈孺修:“太傅方才所言是想推举文官入校尉营?”   沈孺修摇头:“兵部的同僚也并非全是武将,微臣是觉得,周校尉虽然擅用兵法,管束将士,却不精通为官之道,所以很多时候处事有些激进,容易让人误会,若是能从兵部调一人接任副蔚一职,日后沟通起来应该会简单很多。”   兵部所有的官员才刚因为赵定远被降了一职,这个时候从兵部调人,既能显示恒德帝对兵部的信任倚重,也能确保这人进了校尉营不会盲目崇拜镇国公而蒙蔽了恒德帝的眼睛,毕竟认真算起来,兵部这次被降职也是受了校尉营的牵连。   恒德帝认真思索,片刻后又问:“那太傅觉得兵部何人能堪重用?”   沈孺修双手交叠高举过头顶,姿态诚恳:“微臣斗胆,推举前兵部令史李为大人接任瀚京校尉营副蔚一职,李大人十年前高中状元,御前殿试时陛下对他也很是欣赏。”   沈孺修没有过多说自己对李为的看法,只提了当年的事,恒德帝很快回忆起当年的状元郎,德妃却在此时好奇的问:“这位李大人当年既然能得陛下另眼相待,怎么这么多年过去,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兵部令史?”   沈孺修眉心微皱,自古后宫不得干政,虽然德妃表情无辜,问得很是随意,但也是参与了恒德帝和前堂朝臣的事务。   不过恒德帝并没有呵斥德妃,而是认同的点点头:“这事的确有些奇怪。”   恒德帝都没指责德妃,沈孺修也只能隐忍不发,沉声道:“这些年李大人虽然没有高升,但人品在城中有口皆碑,陛下可考量一下。”   本来这事就是恒德帝主动问沈孺修的,沈孺修只是顺应回答,他和李为非亲非故,没有必要为了李为跟恒德帝和德妃闹得不愉快。   恒德帝把这件事放到心里,让沈孺修起身退下。   沈孺修告退,冷着脸在人群里搜寻沈柏,找了半天却在女眷观赛的地方发现沈柏正腆着脸凑到姜家小姑娘面前说话。   怒火涌上胸口,沈孺修加快步子,快到观赛区的时候厉喝一声:“沈柏,给我过来!”   沈柏不知道跟人聊了什么,笑得可开心了,听见自家老爹的呼唤,愣了一下,低头说了句什么才蹦蹦跳跳的跑来。   到了跟前,沈孺修直接抬手揪住沈柏的耳朵,怒其不争:“什么人都敢招惹,你还真是不怕死了?”   沈柏没料到沈孺修会来这一手,哎哟哎哟叫了两声,压低声音:“爹,你先松手,这么多人看着,给我点面子。”   沈孺修气不打一处来,揪着沈柏的耳朵去了人少一点的地方,才放开沈柏冷声质问:“我有没有跟你说过离姜家的人远一点,你招惹姜家那个小姑娘做什么?”   沈柏左耳被揪得红彤彤,可怜极了,她刚要回答,不远处的人群却发出惊呼,所有人都聚到一起,明显是出事了。   顾不上其他,沈柏拔腿跑过去,扒开人群一看,顾恒舟骑着那匹黑马回来,马背上还驮着一个紫金色人影,不是四皇子赵稠还能是谁?   顾恒舟面色冷肃,翻身下马,将赵稠扶下来,环视一周高声喝到:“四皇子不甚坠马,右腿受伤,快请医官前来诊治!”   众人发出诧异的惊呼,四皇子殿下骑术不差,怎么会突然坠马了?   医官很快赶来,简单检查了一下,让人把赵稠抬进营帐救治,顾恒舟走到恒德帝面前跪下:“微臣保护不力,请陛下责罚!”   来龙去脉都还没弄清楚,怎么能先请罪?   沈柏暗骂了句榆木脑袋,偷溜到离顾恒舟不远的地方,不高不低的问出声:“世子殿下,四殿下因何坠马可有查清?”   沈柏这一喊提醒了众人,这马是御马监专门饲养的,猎场事先也有禁卫军围守起来,四皇子总不会无缘无故就坠了马。   顾恒舟脑袋埋得更低:“微臣当时在前,只听见四殿下的一声痛呼,掉转马头便看见四殿下摔下马了,事出紧急,微臣担心四殿下的伤情,先行带四殿下回来治疗,还未查清缘由,请陛下恕罪!”   这事就怪不到顾恒舟头上了,他也是来参加比试的,又不是专门保护赵稠的护卫。   恒德帝沉声道:“行远如此处理并无不妥,先起来吧。”   顾恒舟谢了恩起身站到旁边,过了一会儿,周德山牵着赵稠骑的那匹黑棕马和几个世家子弟一起回来。   马看上去没有什么问题,那几个世家子弟一直跟在赵稠后面,也都说没看清怎么回事,赵稠就从马上摔下去了。   这事看着像是意外,但多少有些晦气,恒德帝虽然没有怪罪其他人,面色还是有些不愉,让御马监的人把那匹马牵走,仔细检查这马身上有没有什么问题。   周遭的气氛沉闷起来,好在很快赵彻一马当先回来,恒德帝的面色才缓和了一些。   孙越海在御前伺候了这么多年,察言观色的本领最强,注意到恒德帝神色变化,立刻尖声道:“第一轮比试,太子殿下拔得头筹!”   众人立刻跟着夸赞太子殿下身手了得、文武双全,德妃心里忧心自己儿子受了伤,面上却还是堆出笑来应和:“是啊,几位皇子中,太子是最像陛下的,如今文韬武略,和陛下年轻时简直一模一样。”   一句话,把赵彻和恒德帝都夸了一番。   其他人纷纷点头,沈柏看了眼冷冷清清站在旁边的顾恒舟,悄悄瘪了瘪嘴,若不是出了这番意外,拔得头筹的当是顾兄才对。   赵彻将头彩扔给上前迎接的宫人,利落的翻身下马,大步走到恒德帝面前,掀了衣摆跪下:“父皇,儿臣回来了!”   得了头筹,赵彻的眼眸亮如星火,周身意气风发,一下子冲散了沉闷的氛围,恒德帝脸上带了笑:“好,不愧是我们昭陵的储君!赏!”   一声令下,孙越海立刻捧着早就备好的托盘上前,旁边的小太监掀开红绸,托盘上面是一方精致绝美的血玉砚台。   砚台造型独特,一看就价值连城,赵彻双手接过:“谢父皇!”   赵彻捧着砚台站起来,见顾恒舟站在旁边,神色微讶:“行远怎么这么早就到了?”   秋猎还要继续,恒德帝平静开口:“稠儿不小心受了点伤,行远送他回来的,医官已经去看了,不必太过在意。”   赵彻越发意外:“四弟怎么受伤了?”   话音刚落,医官和御马监的人匆匆赶来:“启禀陛下,四殿下左脚骨折,并无生命危险,眼下已经苏醒,据四殿下说,那匹马突然发了狂失控他才会坠马。”   医官刚说完,御马监的人紧接着说:“微臣发现那匹马的马鼻被勒伤,四殿下坠马前想必曾竭力想控制住那匹马,但这马不知为何突然野性大发,四殿下才会控制不住。”   好端端的马怎么会突然野性大发?   德妃眼眶发红,一下子跪在恒德帝面前:“陛下,臣妾不想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稠儿受伤臣妾实在心痛难忍,还请陛下彻查,御马监的马为何会突然失控野性大发!”   马出了问题,首先要被问责的就是御马监,御马监的官员一头磕在地上:“启禀陛下,微臣方才已和随行的医官一同查看了马厩的粮草和水源,均没有任何问题,其他马匹也都一切正常,微臣只怕……”   说到后面,御马监的官员变得吞吞吐吐起来,在场的人个个面色冷凝,已经猜到他想说什么,恒德帝阴沉着脸质问:“只怕什么?”   御马监的官员咬咬牙如实说:“只怕是有人居心叵测,接触了马匹,才会导致这马突然失控!”   这话一出,空气微微凝滞,几乎是下意识的,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到沈柏身上。   除了御马监负责饲养马匹的马差,只有沈柏一个人接触了那匹马。   顾恒舟也看着沈柏,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紧握成拳,秋猎非同小可,皇子受伤更是可以诛九族灭满门的大事,沈柏若是被牵连其中,沈太傅想保也保不住。   沈柏知道这些人在想什么,没有丝毫慌张,主动举手:“大家都看见了,我今天有接触了这些马匹,不过除了我,还有御马监的马差,马匹被牵出来以后,围观的人也不少,若是有人想动手脚,在场有嫌疑的大有人在。”   沈柏说得没错,现在谁都不能洗清嫌疑,现在最重要的是要搜出罪证,谁的营帐有罪证,谁就是凶手。   气氛本就紧张,沈柏这话一出,更是人人自危,众人面面相觑,站在丞相旁边的太尉姜德安突然开口:“沈少爷这话是什么意思?”   沈柏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笑得特别无辜:“没什么意思,就是为诸位大人提供思路,好更快速的解决这件事。”   “放肆!”   姜德安冷着脸呵斥,离得近些的小辈被吓得缩了缩脖子,姜德安眼眸犀锐,倒钩一样戳在沈柏身上:“此次秋猎随行的都是陛下钦点的大臣,是昭陵的中流砥柱,比沈少爷年长许多,沈少爷既然是我们之中唯一接触过四殿下坐骑的人,就该主动让禁卫军搜查营帐自证清白,如此胡乱攀咬可想过会有什么后果?”   姜德安语气冷沉,隐隐带着威胁,沈孺修心头一紧,正想站出来说话,沈柏眼睛一眨,唱戏似的流下泪来:“姜太尉,我也是实话实说,我一个小小的探花郎,怎么敢明目张胆做出伤害皇嗣的事?而且我是替太子殿下选马的,我事先也不知道四殿下非要那匹马呀。”   沈柏是在为自己辩解,但恒德帝的表情瞬间变得阴鹜,是了,这马一开始是沈柏选给赵彻的,若是没有赵稠横插一脚,受伤的人就会是赵彻,若是真有人暗中动手脚,要谋害的人也是太子!   这个认知让恒德帝胸口怒火攒动,太子是昭陵的储君,是他最寄予厚望的儿子,更是先皇后留给他唯一的念想,什么人竟敢对他不利?   姜德安也想到这一层,但他不敢指着沈柏的鼻子说沈柏想谋害太子,这个罪名可就太大太大了。   谋害一国储君,不是要谋权篡位还能是为了什么?   恒德帝脸色铁青,拍桌沉声道:“传朕命令,所有人待在原地不许动,由周校尉带一队禁卫军和医官一起,逐一排查营地,任何角落都不许放过,挖地三尺也要找出让马匹突然发狂的原因!”   周德山领了旨带着一队禁卫军和医官离开。   姜德安的脸色不是很好看,他毕竟是三公之首,是恒德帝信赖倚重的大臣,恒德帝此令连他的营帐都查了,那就是连他也不相信了。   其他人一颗心也都七上八下的,生怕从自己营帐搜出什么东西,眼下嫌疑最大的沈柏却一脸云淡风轻,见姜德安浑身阴云笼罩,还大着胆子打趣:“姜太尉,摊上大事的是我,我爹都没急着黑脸,您的脸怎么黑成这样了?”   姜德安冷哼:“沈少爷,不管你是不是冤枉的,现在被伤痛折磨的是四殿下,你这么幸灾乐祸似乎不妥吧?”   老狐狸就是老狐狸,一句话就把自己拔高到忧心四皇子安危的高度。   沈柏挑了挑眉,冲姜德安行了一礼:“姜太尉说的是,晚辈受教了。”说完不再说话。   下午的太阳还很烈,这些人个个养尊处优,被晒得皮肉生疼脑袋发晕,却不敢说半句不满。   营地面积不小,营帐有好几十个,周德山搜查了一个时辰才搜完,带着人回来,所有人都下意识的屏住呼吸等着宣判。   医官在恒德帝面前跪下,双手高举,拿出一个装熏香的竹筒:“启禀陛下,经微臣查验,这支驱虫熏香并非太医院所制,里面含有一种叫青絮的草药,青絮有很好的驱虫之效,但味道会刺激牲畜的神经,让牲畜突然发狂,微臣斗胆猜测,四殿下选的那匹马便是被这种味道刺激才会发狂。”   众人神色各异,没想到竟然真的会搜出东西来。   恒德帝接过竹筒细细打量,眼神森冷的问:“这是从哪儿搜出来的?”   周德山出列,高声回答:“回陛下,是从姜太尉嫡女姜小姐营帐搜出来的,微臣到时,熏香还燃着,医官一下子便闻出不对,所以才查出此物。”   话音落下,人群攒动,自发的退离,将站在淑妃身边的姜琴瑟展露在众人面前。   姜琴瑟还戴着面纱,一双盈盈的水眸无措的看向姜德安,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姜德安也是满脸震惊,万万没想到会从自己女儿帐中搜出这么不利的证据。   姜德安身为三公之首,在朝中多年,地位无人可撼动,姜琴瑟又是出了名的第一才女,多少人家想要求娶,淑妃心念微动,柔声开口:“陛下,姜小姐今日一直与臣妾在一起,并没有机会接触马匹,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这话惊醒了姜琴瑟,姜琴瑟立刻走到恒德帝面前跪下:“请陛下明鉴,臣女就是因为没带熏香才被蚊虫叮咬请的医官诊治,帐中所用熏香是医官给的,好多人都可替臣女作证,臣女根本不知这支熏香从何而来!”   到底是太尉之女,姜琴瑟没有被吓得六神无主,背脊挺得笔直,声音也镇定冷静,只有些许轻颤泄露了她的紧张。   不过说完这番话,姜琴瑟立刻意识到不对劲,这虽然是她第一次来参加秋猎,但姜德安却不是第一次,早早地便吩咐人收拾行囊不要有疏漏,明知要到猎场,她怎么会独独忘了带熏香?   姜琴瑟后背一下子冒出冷汗,姜德安的手紧握成拳,眼神阴冷的扫了一圈,一个娇弱的人影冲出来,却不是跪到姜琴瑟身边,而是跪到沈柏脚下,抓着沈柏的衣摆哭喊:“沈少爷,你为什么不说那熏香是你给我的,没想到你用花言巧语哄骗了我,竟是为了陷害小姐和老爷!”   那丫鬟怕极了,声音在抖,身体也在不停地颤抖,眼泪扑簌簌的不停往下掉,她生得其实算得上清丽,梨花带雨的模样很能让人生出怜惜,沈柏在她面前蹲下,扯了自己的汗巾帮她擦眼泪:“好妹妹,你说那熏香是我给你的,可还记得我是在什么时候给你的?”   沈柏动作温柔,语气也温和得不像话,那丫鬟被安抚了一点,不敢直视沈柏的眼睛,拿出沈柏之前给她的玉佩,哆哆嗦嗦的回答:“我……我不记得了,当时在沈少爷帐中,没注意到天色,但这块玉佩是沈少爷的贴身之物,沈少爷难道忘记为何将它给我了吗?”   没注意到天色?   这可是好借口,沈柏点点头没有戳穿,扭头看向姜琴瑟:“姜小姐,她既然是你的贴身丫鬟,入营以后她什么时候不在姜小姐眼前伺候,姜小姐总不会也不记得吧?”   姜琴瑟咬唇,薄弱的肩膀轻轻晃了两下,她没想到这丫鬟会突然冲出来攀咬沈柏,攀咬也就罢了,还说得这般慌乱无章,任谁都听得出其中漏洞百出。   姜琴瑟不知道丫鬟被谁买通了,又在为谁做事,现在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自己知道的一切说清楚,剩下的就交给天意。   打定主意,姜琴瑟梗着脖子开口:“入营以后,除了今日一早臣女被蚊虫叮咬,她花了一刻钟的时间帮臣女请医官,医官诊断后,她又花了一炷香的时间帮臣女取银花泡水沐浴,臣女一直和这个丫鬟待在一起。”   “取银花!”那丫鬟面上露出疯狂,大声叫嚷,“就是在我帮小姐取银花回来的路上,我碰到沈少爷,沈少爷将这支熏香给我的!”   沈柏并不急着否认,耐心的看着那丫鬟问:“哦?我那个时候把熏香给你,你回去就点上了吗?”   丫鬟已经知道自己死路一条,脑子一片混乱,想也没想直接点头:“是,我回去就点上了。”   沈柏又看向姜琴瑟:“姜小姐,她回去确实点上了吗?”   姜琴瑟闭上眼睛,一字一句的回答:“没有,我帐里的驱虫熏香是医官点的,她取了银花回来伺候我沐浴以后,便拿了药膏帮我上药。”   这丫鬟说话自相矛盾,明眼人都看得出她是在恶意栽赃陷害沈柏,恒德帝也不是傻子,不想再听这些没有用的供词,冷声命令:“来人,即刻把她押入大理寺,彻查此事!”   禁卫军上前,捂了那丫鬟的嘴拖走。   姜琴瑟一头重重磕在地上:“臣女管束无方,让心怀叵测之人钻了空子,未能及时发现异常,差点酿成大祸,请陛下恕罪!”   姜德安跟着跪下,拉下老脸认错:“老臣管教无方,请陛下恕罪!”   姜琴瑟一点没有袒护自己的婢女,从头到尾表现都还不错,恒德帝相信姜德安不会做谋害皇嗣这么蠢的事,但东西是从姜琴瑟营帐搜出来的,跳出来咬人的也是姜家的奴才,恒德帝说不膈应那是假的。   受伤的是四皇子,丞相李德仁作为四皇子的外公,跪下替姜德安求情:“请陛下明察,姜太尉与老臣同朝为官多年,从来没有任何恩怨,姜太尉对陛下和昭陵的忠心日月可鉴,此次的事必定还有隐情。”   丞相这一跪,其他人也跟着跪下齐呼:“请陛下明察!”   恒德帝叹了口气,起身走到姜德安面前,亲自将他扶起来:“爱卿,昭陵这么多年风调雨顺,朕希望能交一个和风顺遂的江山到太子手上,你能明白朕的苦心吗?”   姜德安动容,红了眼眶,重重的点头:“老臣明白!”   恒德帝拍拍姜德安的手:“明白就好。”说完看向周德山:“传朕命令,再从宫里抽调两千禁卫军来此守卫,营地所有物品和人员再清查一遍,接下来的几天若是再出了什么事,朕要了你们的脑袋!”   周德山高声答应:“是!”   话音落下,姜琴瑟软软的晕倒在地,医官连忙帮她诊脉,片刻后说:“姜小姐受了惊吓,太过紧张晕过去了,休息一会儿便好。”   恒德帝没打算动姜德安怎么样,软着声道:“各位爱卿请起。”说完又看向顾恒舟说:“行远,送姜小姐回营帐,调两个人在帐外保护,不许让人再有可趁之机。”   说是保护,却更像是监视。   姜德安表情一僵,却也只能拱手谢恩。   顾恒舟抱起姜琴瑟往营帐走,姜德安担心女儿身体,又和恒德帝说了会儿话,才告退离开。   出了这样的事,谁也没有心情继续下一场比试,恒德帝让人先散了,沈柏提步想跟着沈孺修走,恒德帝淡淡开口:“沈小郎留步。”   沈孺修跟着停下,恒德帝说:“太傅放心,朕只是有几句话想问沈小郎。”   意思是不想让沈孺修留下来了。   沈孺修躬身说:“微臣告退!”   恒德帝让德妃也走了,只留下沈柏和赵彻,沈柏折返身走到恒德帝面前,恭恭敬敬的站好。   恒德帝没有急着问话,耐心细致的把沈柏从头到脚审视了一遍,沈柏收敛了平日的吊儿郎当,挺直背脊任由恒德帝打量。   良久,恒德帝沉沉的问了一句:“你早就知道有人要栽赃你?”   刚刚姜琴瑟的表现已经算很镇定了,但在细微之处还是泄露出了紧张,但沈柏却是完完全全的从容不迫,好像所有的事都在意料之中,根本不像是在太学院上房揭瓦的少年郎。   沈柏直接跪下:“回陛下,沈柏并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只是在四殿下受伤被送回来的时候,我直觉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毕竟所有人都看见了,除了御马监的人,的确只有我和四殿下碰了那匹马。”   恒德帝有些疑惑:“为什么你一开始不说姜家的人有问题?”   沈柏诚恳的说:“在替太子殿下选马之前,我只近距离接触了那个婢女,若是有什么问题,定是她身上有问题,但姜太尉是朝中重臣,沈柏不敢妄言,好在陛下明察秋毫,将整个营地都搜查了一遍,不然我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沈柏又把恒德帝夸了一遍,但恒德帝做了这么多年皇帝,听过的马屁实在太多了,并没有因此飘飘然,他回想了一下,在医官刚提出那马是受了什么刺激才会发狂,所有人都看向沈柏的时候,沈柏并没有丝毫慌张,甚至还不动声色的引导恒德帝做出了搜查整个营地的决定。   连九五至尊都敢算计,这样的心智和胆量,若不能为朝廷所用,必要除之以免被旁人利用留下隐患。   恒德帝揉揉眉心,温声说:“行了,你也下去吧。”   “是!”   沈柏起身离开。   见恒德帝眉心紧皱神色有些痛苦,赵彻走到恒德帝身后轻轻帮他按压太阳穴,关切的问:“父皇可是又头疼了,可要请太医来看看?”   恒德帝收回手,舒展眉心享受,叹了口气:“都是老毛病了,不必声张。”   赵彻便不说话了,只专心帮他按摩,过了好一会儿,恒德帝抬手示意赵彻停下,精神恢复了些,偏头看着他问:“你觉得沈家父子如何?”   赵彻微微低头,显出为人子的恭顺:“太傅学富五车,为人耿直良善,是朝中不可多得的忠良谏臣。”   恒德帝点点头,这一点他们父子俩的意见是一致的,又问:“那沈柏呢?”   赵彻垂眸,掩下眸底一闪而逝的微光,中肯的说:“看似纨绔不羁,实则通透聪慧,比太傅更懂得变通,用得好,会是一把锋锐无比的刀,不过若是太过锋芒毕露,恐怕也会伤到握刀的人。”   恒德帝定定的看着赵彻:“皇儿有几分把握能把他打磨成手里最好用的刀?”   赵彻掀眸,黑亮的眸子折射出近乎残忍的冷漠。   赵彻说:“若无顾恒舟,可有十成!”   沈柏回去接受了一路的注目礼,谁也没有想到,今年秋猎第一天,四皇子意外坠马,姜太尉被牵连其中,一直在危险边缘疯狂试探的太傅独子沈柏却毫发无损、全身而退。   沈柏脸皮厚的很,没事人一样溜溜达达往自己的营帐走,掀帘进去,果不其然看见她爹黑着一张脸坐在屋里,张嘴就是质问:“陛下找你说什么了?”   沈柏走到沈孺修旁边坐下,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润嗓子,然后才道:“陛下既然不让太傅留下,便是不想让你知道我们谈话的内容,为臣者,不得私下讨论、揣测圣意,太傅难道忘记了?”   这是沈孺修从小教给沈柏的,现在沈柏却拿来堵他的嘴。   沈孺修皱眉,压着怒气提醒:“沈柏,我是你爹!”   沈柏掏掏耳朵,把逆子的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御前只有臣子,没有父子,这话太傅也忘了?”   兔崽子!   沈孺修气得胸口剧烈起伏,瞪了沈柏半晌,最终也只能拍桌离开。   沈柏没闲着,从包袱里那一堆瓶瓶罐罐里找了一个草绿色的瓷瓶拿在手里,漫不经心的晃到骑兵扎营的那一片,正想找个人问问顾恒舟的营帐在哪儿,便看见顾恒舟沉着一张脸走过来,沈柏立刻腆着笑脸走过去:“顾兄,你回来啦!”   沈柏说着拿出瓷瓶,正准备献殷勤,一眼扫到顾恒舟左手上缠了一根粉嫩嫩的绢帕,到嘴边的话顿时堵住。   绢帕打了个结,其中一角绣着活灵活现的彩蝶,一看就是姑娘家用的。   而且还是个心灵手巧,擅女红的姑娘。   顾恒舟掀眸看着沈柏,眸光疏冷,没有一点温度,又变成太学院那个不近人情的世子殿下,他也不问沈柏来找他做什么,只冷冷的命令:“让开!”   手背都受伤了,还这么大的火气,难道是那姑娘帮他包扎的时候弄疼他了?   沈柏不让,拿出瓷瓶递给顾恒舟:“我方才发现顾兄你手背好像被划伤了,这是临走前二婶让我帮你带的伤药,你擦一点吧,能好得快点。”   顾恒舟绷着脸说:“不必。”   说完绕开沈柏就想走,沈柏想也没想,一把抱住顾恒舟的胳膊:“你说不必就不必了?小爷费力巴拉帮你背了这么多的伤药那不是白费了,今天小爷非帮你把药上了不可!” 第55章 太子失踪?   沈柏脸皮厚,认真黏人的时候像块狗皮膏药,顾恒舟甩不开她,已经有不统领士侧目看过来,到底影响不好,顾恒舟揪着沈柏的后衣领把人拎进自己的营帐。   骑兵和禁卫军的营帐是分开的,但又靠得很近,顾恒舟和周德山的营帐分别扎在骑兵营帐的两头,形成一个天然的屏障,以免生出什么事端。   顾恒舟没带顾三顾四,这次也没让阿柴随行,帐里没人伺候,连灯都没点。   沈柏进帐以后两眼一抹黑,下意识的嘀咕:“怎么黑漆漆的啊,怪渗人的。”   沈柏说完趁机往顾恒舟身上爬了一些。   顾恒舟走到桌边,从怀里摸了火折子出来把灯点上,昏黄的灯光瞬间盈满整个营帐。   顾恒舟的营帐和沈柏的差不多大,因为要处理很多事务,帐里多了一个黄花梨木的桌案,旁边还有架子放着盔甲和长戟、弓弩。   沈柏认认真真打量着,顾恒舟眉头拢到一起,忍了半晌沉沉开口:“还不下去?”   知道不能把人惹毛了,沈柏麻溜的从顾恒舟身上下来,讨好的晃晃手里的瓷瓶:“顾兄,我保证帮你上了药就走,真的!”   沈柏眼睛瞪得大大的,恨不得竖起三指给顾恒舟发个誓。   知道这人不达目的不会罢休,顾恒舟在桌前坐下,把左手放到桌上,沈柏立刻把药瓶放到一边,动作轻柔的帮他解开绑在手上的绢帕。   顾恒舟的手背是被地上的一截断树茬戳到的,当时急着送赵稠回来诊治,没怎么在意,刚刚在姜琴瑟的营帐,被提醒之后才发现手背被戳了很大一个口子,流了不少血,伤口看上去有些狰狞,但其实伤得并没有很重。   伤口上还戳着好几根细碎的木渣,沈柏一看就皱了眉头,忍不住小声念叨:“顾兄,谁给你包扎的啊?不是说姑娘家都很细心吗?怎么这木渣子都不先帮你清理一下?”   顾恒舟不想跟沈柏多废话,冷声道:“不关你的事,上你的药。”   沈柏摇头:“这样怎么上药啊。”   伤口怎么都还要再清洗一下,知道顾恒舟不想兴师动众,沈柏直接拎了桌上的茶壶帮他冲洗伤口,把有些干涸的血迹都冲掉,再捧着顾恒舟的手帮他拔木渣。   木渣戳在肉里,拔出来的时候又有血重新涌出来,沈柏下意识的嘟起腮帮子吹气,尽量减轻顾恒舟的痛苦。   养了两个多月的伤,沈柏胖了一圈,腮帮子鼓起来越发白嫩,让人忍不住想戳一戳,感受一下温软。   伤口被吹得清清凉凉的,顾恒舟想到之前背上的鞭伤也曾被如此对待,心念微动,淡淡开口:“你和太子殿下以前有过交集?”   以前倒是没有,但小爷帮他处理了好几年的朝堂破事。   沈柏在心里回答,自觉这两天有些冷落了顾恒舟,虽然觉得顾恒舟不会因为这点小事生气,还是认真解释:“太子殿下说每年秋猎都一个样,没什么好玩的,所以让我这几天随侍左右,所以我今日才一直跟在他身边,太子殿下毕竟是未来的储君,要是和他打好关系,日后国公府有什么事,也能请他帮忙说两句话。”   沈柏为自己脸上贴金,好像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国公府着想,顾恒舟眸光微闪,垂眸冷声道:“国公府的忠心世人皆知,用不着你做投机取巧、曲意逢迎的把戏。”   顾恒舟自幼受的教诲就是这样,曲意逢迎是没有硬本事、想要升官发财的奸邪小人做的事,男子汉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无愧于心,自然不需要做这些事。   沈柏知道顾恒舟承袭了镇国公那一身铮铮铁骨,不屑做这些事,所以她来替他做。   他不想低的头,她替他低,他不想说的软话,她替他说,甚至是他不愿意求的人,她也会跪下来替他求。   只要他好好活着,不管什么事,她都愿意替他做。   沈柏不跟顾恒舟争辩,顺着他的话头说:“顾兄教训的是,我以后不敢啦。”   木渣全部清理干净,沈柏又用茶水冲洗了下伤口,用帕子仔仔细细擦干,再撒上药粉,准备包扎起来的时候,看见帕子上的彩蝶,沈柏动作一顿,皱眉道:“绢帕乃女子的贴身之物,顾兄就这么缠在手上只怕会惹人浮想,顾兄平日也忙,不如我帮顾兄把帕子洗干净还给那位好心的姑娘?”   顾恒舟的确不擅长跟女子打交道,抿唇思索了片刻,没有反对,沈柏便把那帕子塞进自己怀里,然后解下汗巾利落的帮顾恒舟包扎。   沈柏上下两辈子也没多少照顾人的经验,汗巾被他打了个死结,看上去有点丑,偏偏沈柏还不自知,拿走那瓶药对顾恒舟说:“好了,我走了,顾兄今晚好好休养,明日我再来帮顾兄重新上药。”   顾恒舟冷声提醒:“明日正式开始狩猎,要进围场,三天后才会出来。”   这有何难?小爷明日也会进围场。   沈柏心里一阵得意,不过强忍着欢喜没有表现出来,扭头对顾恒舟抱拳:“那我祝顾兄这次狩猎百发百中,满载而归!”   说完这句话,沈柏转身离开,回到自己营帐,发现床上多了一件银丝软甲和一套护膝护腕。   李杉一直守在营帐,沈柏挑眉问:“这是谁送来的?”   李杉沾着茶水写下太子两个字。   沈柏没有太多意外,此次随行的人中,能有权力给她软甲的,除了赵彻也没别人了。   吃了晚饭,让李杉送来热水沐浴,沈柏没再到处晃悠,早早地躺下休息。   按照秋猎的惯例,进围场以后要在野外生活三天,沈柏是有些经验不假,但赵彻身娇体贵,要伺候好他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事,得养足精神才行。   一夜无梦,第二日沈柏醒了个大早。   为了行动方便,她换了一身鸦青色棉麻骑马装,上衣是利落的箭袖,裤腿全扎进白底黑面的长靴里,里面穿了银丝软甲,她的身板儿看上去挺阔了些。   她一醒李杉就起了,打了水来给她洗漱,用发带将她的头发全部高高束成一个小髻,远远看着有点像刚从道观下山的小道士。   梳完头发,李杉还想帮沈柏系点佩饰,沈柏统统不要,只让李杉用油纸包了两个烙饼揣在怀里以备不时之需。   叶晚玉准备的那些伤药沈柏全背上了,在长靴里放了两把匕首,想想觉得不够,又多别了一把匕首在腰上。   今天赵彻没让太监来叫沈柏一起过去用早膳,沈柏自己在帐里吃了,吃完出帐,正好和沈孺修碰了个正着。   一见她的打扮沈孺修便沉了脸,沈柏抢先道:“是太子殿下让我随侍左右,您要是有意见,找太子殿下去。”   这个兔崽子,最近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沈孺修才不去找太子,阴沉着脸把沈柏拉回营帐,压低声音训斥:“柏儿,你这是在玩火!”   她武修本来就不好,所以这次秋猎,恒德帝只是点名让她随行,并没有将她纳入秋猎比试的行列。   围场在密林深处,虽然禁卫军已经先行进山勘察了一遍,但谁也不能保证绝对的安全,往年也曾有过世家子弟受伤甚至是丢了性命的例子,昨天赵稠坠马也是一个警示。   要应对这些危险已是不易,若是不小心露出马脚被人发现女儿身的秘密,后果不堪设想!   沈孺修表情凝重,乌云密布,沈柏却满不在乎,懒洋洋的安慰:“我能活到今天已经是个奇迹了,爹你不要太大惊小怪。”   沈柏说着试图挣开沈孺修,沈孺修没放手,目光灼然的盯着沈柏质问:“天气这么热,跟在太子殿下身边你要如何沐浴?若是不幸受伤,你要如何上药?就算没有意外,如厕的时候你要怎么办?沈柏,你不要以为所有人都是傻子!”   是啊,沈孺修说的一切都是很大的问题,稍有不慎就会暴露沈柏的秘密。   沈柏放弃挣扎,目光清冽的看着沈孺修:“爹既然知道有这么多未知的危险,当年为什么要将我置于这样危险的境地?”   若她一开始就只是当朝太傅的独女,她何须整日遮遮掩掩、胆颤心惊?她又何须连喜欢一个人都不敢让旁人知道?   沈孺修气结:“柏儿,现在不是你任性的时候!”   “我没有任性!”沈柏反驳,眸子亮如星火,“这么多年我能在太学院平安无事,这几天也自有办法平安度过。”   沈孺修还是觉得太冒险,还想继续劝说,沈柏一字一句道:“爹你那天说的话很对,我只是一个小小的探花郎,根本没有资格和顾恒舟并肩,为了他,我不会止步于探花郎之位,此次秋猎,是我的机会!”   赵彻既然点名让她随侍左右,便是注意到她了,她当然要好好把握机会展现自己的能力。   昭陵已经被那些贪心不足的蛀虫啃噬得摇摇欲坠,要想改变这个世道,让国公府和顾恒舟的结局不要和上一世一样,最好的办法就是成为恒德帝和赵彻最信赖倚重的那把刀。   她只有给他们带来更大的利益,他们才会下定决心剜去寄生在昭陵肺腑里的蛆虫。   蛆虫不死,昭陵必亡。   沈孺修没想到沈柏会说出这样的话,惊愕的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音,沈柏看着他,眸底迸射出耀眼滚烫的锋芒:“爹,您无非想要一个太平盛世,为了顾兄,我也会为昭陵谋一个海清何晏,如此,您还要阻止我喜欢一个人吗?”   沈孺修嘴唇轻颤,声音不受控制的微微颤抖:“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那颤抖里有惊愕,但更多的是激动。   沈柏不避不闪,直勾勾的迎上他的眸光,坚定不移的说:“我要顾北将士衣锦还乡,要昭陵百年之内再无外敌敢犯!”   唯有那样,她的大统领才不会血染沙场,尸骨无存!   沈柏直接背着包袱去了猎场,其他世家子弟基本都到了,因为赵稠意外受伤,没有再比骑术,所有人都骑着昨天自己选的马,赵稠那匹黑棕马已经没问题了,正好空出来给沈柏。   沈柏刚到,便有人牵着赵彻那匹枣红色的马和那匹黑棕马一起过来,那人说:“太子殿下一会儿要先和陛下一起歃血祭天,沈少爷先帮殿下看着马。”   “好。”   沈柏接过马缰绳点点头,等那人走后,抬手摸了摸那匹黑棕马的脑袋,它的鼻子昨天被勒伤了,伤口虽然处理了,但看着还有点可怖。   感受到沈柏散发出来的好意,黑棕马轻轻蹭了蹭沈柏的掌心,沈柏凑到它耳边低声说:“辛苦你啦,等这次平安回来,小爷一定把你从御马监要回来,让国公府的马夫好吃好喝的供着你好不好?”   刚说完,身后传来马的噗嗤声,回头,正好被马喷了一脸口水。   沈柏:“……”   要不是看你背上坐着的那个人英俊潇洒,小爷非让御马监的人饿你两天不可!   沈柏腹诽,撩起袖子擦掉脸上的口水,仰头冲顾恒舟咧嘴笑起:“顾兄,好巧啊。”   顾恒舟骑着昨天那匹黑马,换了一身墨色暗金流纹劲装,那些暗纹裹着金丝,看形状像是佛经上铭文符号,透着慈悲,缓和了顾恒舟一身的疏冷漠然。   时辰尚早,日光还未变得灼烫,笼在顾恒舟身上,有着说不出的清润祥和,沈柏看得晃身,顾恒舟骑着马绕着她转了一圈,冷冷淡淡的问:“你要随太子殿下进围场?”   沈柏得意的晃晃脑袋:“是啊,顾兄应该没想到吧?”   顾恒舟确实没想到,他不知道沈柏在高兴什么,无情地泼冷水:“围场不是校尉营,里面处处都有可能发生意外,太子殿下是昭陵未来的储君,若是遇到险情,你应当知道该怎么做。”   沈柏连连点头:“顾兄放心,我都知道的,若遇险情,我定拼死护太子殿下周全!”   沈柏回答得毫不犹豫,顾恒舟拉着马缰绳的手微微用力,太子身边向来不缺人保护,用得着沈柏这个太傅独子上赶着以命相护吗?他到底能为多少人豁出命去?   顾恒舟周身的气压变得冷沉,沈柏没明白他怎么突然生气了,见他手上还缠着她的汗巾,关心的说:“顾兄,时辰还早,要不你先下马让我帮你把药换了?”   顾恒舟抬眸睨了她一眼,拒绝:“不必,自己好好待着!”说完调转马头到另一边去了。   沈柏伸长了脖子看了好一会儿才不舍的收回目光,凑到黑棕马耳边嘀咕:“你看他就是这么个人,小爷好心帮他换药他还不领情,上一世他哪次从战场上回来不是小爷帮他包扎的伤口,他这个时候怎么跟小爷这么生分?”   黑棕马扑棱了两下耳朵,瞪着琥珀一样的眼睛无辜的看着沈柏,沈柏叹了口气,自言自语:“罢了,谁让小爷比他多活这么多年呢,就让着他一点吧。”   昨天已经祭过天了,今天的仪式要简单很多,一炷香后,赵彻结束仪式来到沈柏身边。   他今天和顾恒舟一样,穿了一身墨色劲装,不过衣服上面是大片金丝绣的祥云和四爪真龙,尽显皇家威仪。   赵彻没跟沈柏说话,接了马缰绳直接上马,沈柏也利落的翻身上马,刚坐好,恒德帝便摔碗为号,宫人吹响狩猎的号角,所有人同时夹了马腹策马冲进围场。   狩猎虽然最终看的是个人猎得猎物的多少,但并没有明确规定这些猎物一定要是本人亲自猎得,可以多人合作,也可以从别人手里掠夺,不管用什么法子,最终呈到御前的猎物足够多或者足够强大就能获胜。   进入树林,所有人很快各自分散开来,唯有沈柏一直紧紧跟在赵彻身后。   赵彻的速度没有降下来,还在一路疾行,林中的树木枝叶还很繁茂,外面刺眼的烈日在树木的遮掩下变成一束束细弱的光晕,落在赵彻身上,如同精灵在不停地跳动,沈柏却明显感觉到赵彻身上冷锐、强横的储君之气正在一点点释放出来。   他今年才十九岁,对昭陵和帝位还有很多美好的期望,他想做一个明君,如果可以,他还想做个名垂青史的君王。   十四岁的身体到底太弱了,沈柏要跟上赵彻有点吃力,等赵彻放慢速度停下来,沈柏两只手都被马缰绳勒破了皮,左边脸颊火辣辣的,刚刚在路上被一条树枝抽了一下。   赵彻坐在马上,在原地转了两圈才完全停下,眼眸比之前更亮了几分,扭头看着沈柏:“知书受伤了?”   沈柏歪着脑袋,满不在意:“不碍事,男子汉大丈夫,行于世间哪能有不受伤的?”   赵彻似笑非笑:“你在太学院若能再认真一些,便可免受这皮肉之苦。”   要是老天爷让小爷重活到娘胎里,小爷非练成绝世武功亮瞎你们的眼!   不过殿下你都十九了,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嘛。   沈柏腹诽,面上却没敢表现出来,拱手认认真真的说:“殿下教训的是,此番回去,我一定勤学苦练,不叫殿下失望。”   赵彻话里有话:“有期望才会失望,知书觉得本宫现在对你的期望是什么?”   这话不好回答,沈柏却没有为难,眼睛亮起来,勾唇道:“殿下起早忙了一上午应该累了,山里环境清幽,还有很多好吃的,依我愚见,今日不宜捕猎,当找一处临水的地方稍事休息,再做些美食补充体力,才不辜负如此美意!”   又往林子里走了一段,林中草木越来越茂盛,没办法骑马前行,只能牵着马往前走,两人走了约一刻钟的时间,一条小溪出现在眼前。   溪水清澈见底,怡人的凉气扑面而来,赵彻眉头微松,沈柏环视一圈,找了一个地势相对平坦的地方,搬了两块石头铺上新拿的汗巾对赵彻说:“太子殿下请坐,您先喝点水休息一下,我看看周围都有什么吃的。”   沈柏说着从自己马上解下水袋递给赵彻,赵彻觑着水袋没有要接的意思,沈柏连忙说:“这是我专门为殿下准备的,绝对没有碰过,我喝溪水就好,殿下放心!”   赵彻这才接过水袋,喝了一口,意外的挑眉,里面装的不是普通的白水,而是酸梅汁。   沈柏一直看着赵彻,见他表情有变,得意的问:“殿下觉得好喝吗?”   赵彻放下水袋,矜贵的颔首:“尚可。”   还尚可,小爷就知道你丫好这口,往回每次宫宴只要有这个汤,你肯定要多喝一口。   沈柏腹诽,拿着匕首去了旁边树林,没一会儿拿了一个树杈和一堆乱七八糟的草叶回来。   赵彻还是头一回在野地吃东西,疑惑的看着沈柏,沈柏极有眼力见,立刻兴致勃勃的介绍:“这个树杈是一会儿捕鱼用的,这些草可以食用,有去腥的、还有提鲜的,我在包袱里还带了不少调料,我保证不会比御膳房做出来的味道差。”   沈柏自夸,赵彻不大相信,但也生出两分兴致,有点好奇沈柏要怎么变出好吃的食物来。   除了沈孺修、顾恒舟,还有一个老是跟自己对着干的周珏,沈柏和登基后的赵彻其实亦君亦友,而且沈柏私心里觉得她和赵彻同病相怜,她对顾恒舟爱而不得,赵彻守着昭陵腐朽的山河殚精竭虑想做明君也终成空。   所以面对赵彻的时候,沈柏总是不自觉生出两分同情。   见赵彻一直盯着自己,沈柏忍不住问:“殿下,您自幼就在皇宫长大,还没好好看看昭陵的大好河山吧?”   赵彻垂眸,冷淡道:“本宫是一国储君,岂能随意出宫?”   沈柏立刻反驳:“这有什么,陛下还是一国之君呢,还不是出宫来秋猎了?”   这话颇有些不敬,赵彻掀眸看向沈柏,沈柏把树杈削尖,一屁股坐到地上,麻利的脱了鞋子卷起裤腿。   她个子娇小,一双脚也小巧得惊人,看着只有巴掌大,脚趾个个圆润,白生生的像刚煮好的元宵,踩在褐色砂石上,显得越发白嫩可爱。   赵彻只看了一眼,便有些移不开目光,沈柏毫无所察,把裤腿卷到膝盖上面,纤细匀称的小腿也完全展露在赵彻眼前。   赵彻眸色微暗,拿起水袋又喝了两口水,沈柏看着赵彻认真的说:“殿下,前太傅曹遽然曾著文章说,为君者当遍览山河,见人生百态,尝百般滋味,而不是居于高堂,罔顾视听,如今还有陛下坐镇朝堂,殿下真的不打算趁现在出宫走走?”   竟还知道引经据典了。   赵彻直勾勾的盯着沈柏,并不接她的话,沈柏知道这事也不是三两句话就能促成的,识相的终止话题:“我去捕鱼!”   沈柏说完拿起树杈哒哒的跑进小溪里。   山里的水比外面的凉多了,现在已经初秋,哪怕还是正午,沈柏也被这溪水冷得一个激灵。   河里有鱼,不过只有三四寸长,沈柏的准头不算很好,折腾了半晌也只叉到三条鱼,正失望着,林里传来动静,沈柏立刻从河里冲进林子里,过了一会儿兴奋的拎出一只肥硕的灰麻色兔子。   沈柏说:“殿下,咱们中午有兔子吃了!”   兔子已经死了,被一根半臂长两指粗、一头削得溜尖的树枝贯穿喉咙,明显是中了陷阱。   赵彻有点意外,这么点时间,沈柏竟然做出了杀伤力这么强的陷阱。   赵彻冷眼看着兔子,问:“顾恒舟教你的?”   是也不是。   教她布这种陷阱的,是征战沙场多年,可以独当一面的镇安大统领顾恒舟,而不是现在的少年顾恒舟。   沈柏摇摇头,一本正经的说:“进校尉营以后学的,对营里那些兄弟来说,这都是些雕虫小技。”   赵彻抿唇没了话,沈柏拿着匕首在溪边把兔子剐干净。   她的动作还有些生疏,但思路很清晰,知道所有的步骤都是什么样的,完全不像是因为见过别人烤兔子就照葫芦画瓢学来的。   心里还有疑问,赵彻却没有再问,这个叫沈柏的小孩儿像泥鳅一样,他不想说的话,总是能找各种各样的借口躲过去。   沈柏动作很快,处理好兔子和鱼以后,全都用树枝串起来插到土里,把鞋穿上,找来小石块垒了一圈,用干草和枯树枝生了火。   火势稳定以后,沈柏来来回回跑了四五趟,把周围的枯树枝全找来堆到一起,往火堆里添了一大堆树枝,沈柏拍拍手说:“殿下,光吃这个可能有点腻,我想再去林子里看看有没有能吃的野果,你想在这儿休息还是想跟我一起去转转?”   赵彻靠着树,掀眸凉凉的看着她。   沈柏谄媚的笑笑:“算我多嘴,那殿下你在这儿休息一会儿,我很快就回来。”   赵彻没回答,算是默许,沈柏扭头进了林子。   日头升高,已经快到午时了,忙活了这么一通,沈柏出了不少汗,往前走了一阵,没发现什么野果,倒是隐隐有了尿意。   林子里静悄悄的,只偶尔有飞鸟扑棱的声音,这里离溪边也有些距离了,沈柏警惕了把四周都看了一遍,没看见什么人,便往一边的矮丛走去,手也放到腰上,然而刚解开腰带,头顶便响起一个冷沉的声音:“前面有陷阱,回来!”   “我的亲娘诶!”   沈柏吓得一个哆嗦,跌坐在地上,差点直接尿了,循声回头,背后却没有人,瞪大眼睛看了半晌,顾恒舟从不远处一棵大树树杈上跃下。   林子里潮湿,大树树干有些发黑,顾恒舟的衣服也是黑的,几乎和大树融为一体,若不死他主动现身,沈柏根本发现不了他。   沈柏惊得出了一身冷汗,脚还有点发软,索性坐在地上不起来,后怕的拍拍胸口:“顾兄你怎么不早点出声,吓死我了。”   顾恒舟走到她面前,扫了一眼矮丛,问:“这里什么都没有,你在找什么?”   沈柏面不改色的撒谎:“我刚刚听见这里面有声音,还以为有野鸡,顾兄难道没有听见吗?”   顾恒舟说:“没有。”眸子犀利如钩,仍死死的钉在沈柏身上。   沈柏被看得有点肉痛,她总不能坦白告诉顾恒舟,她其实是在找如厕的地方吧。   怕顾恒舟继续追问,沈柏皱眉故意露出痛苦的表情:“顾兄,你能拉我一把吗?我刚刚好像扭伤脚了。”   顾恒舟审视的看了她一会儿,最终还是伸手把她拉起来。   顾恒舟下意识的用了不小的力道,沈柏没站稳,被拉得一头撞到他怀里,然后被一把推开。   沈柏鼻子被撞得生疼,没站稳,差点真的扭伤脚,捂着鼻子眼泪汪汪的看向顾恒舟,听见他冷声说:“试着走走,看看伤到哪儿了。”   沈柏乖乖走了几步,努力把眼泪憋回去:“咦?顾兄,好像不怎么疼了。”   小骗子,嘴里没一句实话。   顾恒舟绷着脸,面无表情,又要回树上待着,衣摆被沈柏抓住:“顾兄,你知道哪里有可以吃的野果吗?如果你带我去摘果子,我可以请你吃兔肉。”   顾恒舟诧异:“太子殿下还在附近?”   他以为赵彻会直接往林子最深处去,没想到竟然在这么外围的地方停下了。   沈柏点点头,眼巴巴的看着顾恒舟。   顾恒舟捡了一个石块掷出去,把自己布的陷阱毁掉以免伤人,带着沈柏又往前走了一段距离,一棵被枣子压弯枝桠的枣树映入眼帘。   沈柏眼睛发亮:“这一树枣子长得也太好了吧!”   沈柏撒欢的跑过去,猴子一样爬到书上,摘了一个又大又红的枣子丢进嘴里。   枣子很脆,水分多又甜,沈柏嘎嘣嘎嘣吃完吐核,扯着衣摆飞快的摘枣子,没一会儿便摘了很多,眼看沈柏越摘越起劲,顾恒舟忍不住提醒:“好了,多了也吃不完。”   沈柏说:“我再摘几个,明天还不知道能找到什么吃呢。”   沈柏又摘了一大捧,把衣摆打了个结,冲顾恒舟喊了一声:“顾兄,接住我!”说完直接跃下。   顾恒舟毫无防备,下意识的伸手去接,沈柏准确无误的扑进他怀里,巨大的惯性撞得他后退好几步才稳住。   沈柏抱住他的脖子,兴奋的说:“顾兄,你好厉害!”   顾恒舟冷斥:“下来!”   沈柏乖乖下来,察觉到顾恒舟不开心,挑了颗很大的枣子递给顾恒舟:“顾兄,吃个枣子吧?”   顾恒舟不接,沈柏把枣子塞进自己嘴里,关心的问:“顾兄,我刚刚是不是碰到你受伤的手了?弄疼你了吗?”   顾恒舟还是不说话,沈柏吐了核,又塞了一个枣子到嘴里咬得嘎嘣脆,自言自语:“顾兄,我怎么觉得到这里以后,你突然又对我爱搭不理了,是不是我做错什么事惹你生气了?”   顾恒舟刚要说话,前面传来马的嘶鸣声,顾恒舟脸色一变,直接把沈柏捞进怀里,跃上树干借力往回赶。   沈柏果断闭嘴,本能的抱紧顾恒舟的腰。   耳边是猎猎的风声,顾恒舟很快带着沈柏回到刚刚的地方,浓郁的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顾恒舟骑的那匹黑马倒在血泊里,被人一剑刺穿脖子,血溅当场。   顾恒舟放开沈柏,蹲下检查,下颚紧绷,染上黑沉森冷的肃杀。   秋猎允许有人协力合作,也允许掠夺别人的猎物,虽然难免会受伤,但一般不会太严重。   秋猎用的马匹都是御马监精心饲养挑选的,别人可能不在意,但对顾恒舟这样的人来说,一匹好马和一个优秀的将士一样难得,有人杀了马,就是破坏了这次秋猎的规则。   沈柏也察觉到不对,不敢再贫,片刻后惊呼:“糟了,太子殿下!”   顾恒舟一下子站起来,揽着沈柏朝有烟的方向赶去,然而还是迟了一步。   溪边空荡荡的,赵彻不在,那两匹马不在,连沈柏插在那里烤的那只兔子都不在了,只剩下三条瘦巴巴的小鱼。   顾恒舟表情越发沉重,放开沈柏探向腰间,取出信号弹准备点燃,被沈柏拦下:“顾兄这是做什么?”   顾恒舟眼神冷厉:“太子殿下突然失踪,应该第一时间通知禁卫军搜山。”   沈柏冷静分析:“殿下武修不弱,这里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迹,而且我烤的那只兔子也不见了,情况也许不是顾兄想象的那么严重。”   这里没有打斗的痕迹,有两种可能,一种是赵彻自愿跟人走的,另一种是对方用了什么法子让赵彻失去意识,将他带走,如果是第二种可能,对方怎么还会有闲心把沈柏烤的兔子带走?   顾恒舟拧眉思索,毕竟事关一国储君的安危,大意不得。   知道顾恒舟在想什么,沈柏索性把最坏的情况挑明:“顾兄,若是贼人真的要对太子殿下不利,一刀就能抹了太子殿下的脖子,就算现在通知禁卫军也来不及了。”   沈柏一语中的,顾恒舟手上失力。   是了,如果对方目的是行刺太子,他们赶来看到的应该是赵彻的尸体。   见顾恒舟冷静下来,沈柏放开他,用树枝拨弄了两下火堆,把火重新生起来,再把那三条鱼翻了个面继续烤,扭头发现之前摘回来那些草都不见了,忍不住骂出声:“他大爷的,拿小爷的兔子也就算了,连调味的草叶都拿,什么人啊!”   顾恒舟听见这话,脸色总算缓和了些,沈柏受不了鱼的腥味,还是跑到林子里重新摘了点去腥的草回来抹上。   包袱还在,沈柏拿了调料出来洒上,香味很快出来,等鱼皮烤得有点焦了,沈柏先递了一条给顾恒舟:“顾兄,尝尝。”   那鱼烤得两面金黄,表面还有油在滋滋的响,香味浓郁,就这么直接喂到嘴边,实在很难让人拒绝。   顾恒舟接过咬了一口,焦香的有点酥脆的鱼肉带着独有的鲜香在味蕾绽开,出乎意料的好吃,顾恒舟眸子微亮。   沈柏看得分明,正想炫耀一下自己的厨艺,一支冷箭射到火堆里,火星瞬间炸开,沈柏一下子跳起来,还没来得及说话,整个人被顾恒舟扛到肩上,刚刚两人坐的地方各被射了一支箭。   “放冷箭的孙子,小爷日你仙人板板,你丫早不放箭晚不放箭,等小爷把鱼烤好了就放箭,你特么就是看上小爷的鱼了,不要脸!”   沈柏倒挂在顾恒舟肩上扯开嗓子骂,两支冷箭追来,要不是顾恒舟动作够快,沈柏的脑袋已经开花了。   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沈柏不敢再乱骂人了,紧紧抱住顾恒舟的腰生怕被顾恒舟扔下。   背后放冷箭的人一直追着他们,直到夜幕降临,两人跑到林子最深处,背后的人才消停下来。   借着月色,顾恒舟又扛着沈柏往前走了一段距离,刚被放下,沈柏便腿软的趴在地上吐起来,任谁像她这样被人扛麻袋似的逃命,都不会好到哪儿去。   烤的鱼一口都没吃上,沈柏胃里没什么东西,吐了一会儿靠在旁边不停地喘气,顾恒舟取下腰间的水袋丢给她。   沈柏连忙打开喝了一大口,还想再洗把脸,猛地顿住,还不确定现在是什么情况,这点水说不定是他们保命的水呢。   沈柏又喝了一口,把水袋塞好,借着月光打量四周。   他们已经到了密林深处,这里的树木比边缘的树木要高出很多很多,枝叶异常繁茂,月光只能洒进来一点,可视度很低。   沈柏咽了口口水,耳边传来枯枝断裂声,沈柏心头一颤,循声望去,看见一双幽绿阴冷的眼。   沈柏抓紧水袋,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轻声问:“顾兄,那个绿汪汪的是个什么玩意儿啊?”   顾恒舟说:“狼群!”   沈柏干巴巴的说:“顾兄,我只看到一头狼,哪有群?”   话音刚落,十几双幽绿的眼睛将两人围住,沈柏欲哭无泪,腰上一紧,又被顾恒舟扛到肩上,忍不住哭求:“顾兄,生死关头,你可不能丢下我一个人逃走啊!” 第56章 待她与旁人不同   顾恒舟和沈柏被逼到了密林最深处,这里面的猛兽太多了,会发生什么谁也无法预料,如果不是有顾恒舟,沈柏一个人在这里遇到狼群只怕会被啃得渣都不剩。   顾恒舟揽着沈柏一动,狼群立刻也跟着动起来,一个个低吼着露出獠牙飞扑过来。   顾恒舟抽出随身的长剑,一剑斩了冲在最前面的那头狼,滚烫腥甜的血溅到他身上,沈柏脸上也被溅了不少。   顾恒舟脚下步子没停,蓄力往前奔去,右边又扑上来一头狼,顾恒舟反手去挡,剑身被那头狼死死咬住,那狼不轻,在惯性的拉扯下,顾恒舟和沈柏被拽得落地,顾恒舟皱眉揽紧沈柏的腰,情况正危急,沈柏抽出长靴里的匕首,一刀割了那头狼的脖子。   热血喷溅而出,顾恒舟一脚将那头狼踹飞,揽着沈柏跃到树上。   几个跳转,顾恒舟带着沈柏上了一棵足有两人合抱那么粗的大树。   把沈柏丢到树杈上,顾恒舟抽出腰间的麻绳绑在树上,抓着绳子下坠,斩杀了四五头企图爬到树上的狼。   那些狼的尸体坠下,浓郁的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躁动的狼群安静下来,不过没有离开,全都围在树下,发出低低的嘶吼,不甘心就这样放任猎物逃走。   上一世沈柏没被点名参加这次秋猎,只知道顾恒舟在那次秋猎中立了功。   顾恒舟性子冷淡,回到太学院以后从没提过自己怎么立功的,沈柏也没细问,这会儿亲身经历了一遍,心脏止不住的加快,冒出冷汗。   顾恒舟很快拉着绳子上来,树上月光要强一些,但他穿着墨色衣服,沈柏只闻到血腥味,看不出他有没有受伤。   压下狂乱的心跳,沈柏轻声问:“顾兄,你没受伤吧?”   顾恒舟语气平静:“没有。”   说完在沈柏旁边坐下,取下汗巾慢吞吞把剑上的血擦掉。   沈柏帮忙把树上的麻绳解下来一圈圈缠好递给他,等顾恒舟接过,又讨好的拿出几个枣子:“枣子路上都掉得差不多了,只剩下这几个,顾兄将就用这个润润嗓子吧。”   她的脸被血污遮了大半,唯有一双眼睛明亮异常,好像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能让这双眸子蒙尘。   顾恒舟把剑和麻绳收好,只从沈柏手里拿了一个枣子,沈柏也不强求,从怀里摸出两个烙饼,递了一个给顾恒舟,又打开自己那个,掰了一半给他:“顾兄,今日一路带着我,委实辛苦你了,你多吃一点,接下来还有两天我们都要相依为命呢。”   这话半是谄媚半是试探,怕顾恒舟会嫌她累赘丢下她不管似的。   顾恒舟掀眸看了沈柏一眼,没有多说什么,接了那半块烙饼一并吃下。   吃东西的时候沈柏没再说话,连吃枣子的时候动作都放轻了很多,吃完没多久,密林各处开始出现霭霭的雾气,气温明显下降,沈柏搓了搓胳膊,感觉有点冷了。   顾恒舟一直关注着下面的情况,狼群又守了一会儿才渐渐离开,确定下面没什么声音了,顾恒舟放松身体在枝干上躺下。   沈柏靠着树干,弱弱的问:“顾兄,狼群是不是已经走了?”   顾恒舟说:“嗯。”   说完感觉裤腿被轻轻拽了拽,还以为沈柏要闹什么幺蛾子,顾恒舟阖着眼冷声说:“闭嘴,老实在树上待着,不然就把你丢下去喂狼!”   抓住裤腿的手松开,沉默片刻后,一个更加细弱却又更加委屈的声音响起:“顾兄,我想如厕。”   顾恒舟:“……”   顾恒舟的太阳穴鼓跳了两下,有点想直接把人踹下去。   沈柏是真的憋得不行了,冒着挨打的危险低声哀求:“顾兄,我今天憋了一天,真的憋不住了,我怕高,你送我下去,我如厕完自己爬上来,成吗?”   顾恒舟不吭声,沈柏等了一会儿还不死心:“顾兄……”   顾恒舟坐起来,沈柏眼睛一亮,卖力的夸赞:“顾兄大恩大德,我一定谨记在心,日后必会结草衔环、涌泉相报!”   顾恒舟没指望这满嘴谎话的小骗子报答自己,念在她在御前说话让恒德帝重新重视校尉营管治的份上,还是压着脾气把沈柏带下去。   一落地,沈柏便急吼吼的解开腰带往旁边草丛走,顾恒舟冷声提醒:“狼群还没有走远。”   沈柏顿了一下,咬咬牙,拎着裤子回头,欲哭无泪的看着顾恒舟:“顾兄,我……有点闹肚子,你若是不嫌弃的话,我在这里也可以。”   顾恒舟表情一滞,背转过身:“不要走远了。”   沈柏都想哭了,急匆匆的说了一句“谢顾兄”便冲进草丛。   下面的雾气更重,沈柏也不敢走远,确定顾恒舟看不到了,迫不及待的蹲下,心里把今天追着他们放暗箭的人骂了个狗血淋头。   沈柏只是想小解,怕回去太早,系好腰带在原地等了一会儿,正准备往回走,头顶传来一声轻响,像是有什么人扛着重物从这儿经过。   顾恒舟沉声命令:“我去看看,上树等着不要乱动!”   沈柏往回跑了两步:“顾兄?”   没人回应她,顾恒舟已经追着那个人走了。   雾气越来越浓,像初春绵绵的小雨很快将衣服浸润,死死的遮住月光,目之所及只剩下黑漆漆的一片,阴森恐怖。   沈柏吸吸鼻子,忍不住小声嘀咕:“顾兄,你也太高看我了,这棵树我抱都抱不过来,怎么爬得上去?”   上不去之前那棵树,沈柏在旁边找了一棵半人粗的树爬上去,坐在树杈上瞪着黑茫茫的夜色发呆。   却说顾恒舟追着那人跑了一段距离便觉得有些不对,折返身想去找沈柏,前面那人却执剑冲来,顾恒舟本能的提剑去挡。   两剑相击,火星迸溅,一瞬间的亮光在两人眸上划过。   顾恒舟面色一冷,正要使出全力对抗,那人低声开口:“属下奉太子殿下之命,请世子殿下过去稍事休息!”   太子?   顾恒舟微怔,收了剑势和那人一起走,约莫一盏茶的时间,明亮的火光映入眼帘。   赵彻怡然自得的坐在火堆前面,身后站着五个穿着灰色长衫带着黑色面具的死士。   野外环境不行,没有高床软枕、锦衣玉食,死士却还是就地取材,用树枝和干草给赵彻搭了个简易的棚子,棚子下面铺了厚厚的干草,草上铺着兽皮供赵彻一会儿休息用。   顾恒舟眉头微皱,走到赵彻面前跪下:“拜见太子殿下!”   赵彻稳稳抓住顾恒舟的胳膊,温和道:“行远不必多礼,今天累坏了吧。”   累倒是不怎么累,就是被人一路追着有些狼狈。   顾恒舟没有急着起身,掀眸,眼神清冷的看着赵彻:“今日之事,末将不明白。”   赵彻扶着顾恒舟也没有松手,两人一跪一坐,以诡异的姿势僵持着,周身的气息尽数释放,竟是旗鼓相当,谁也没能压谁一头。   过了一会儿,一个死士回来禀告:“殿下,沈少爷抱着树睡着了,怕会摔下去,他解下腰带把自己绑在树干上,那些狼群已经被解决了,沈少爷不会有事的。”   赵彻看向顾恒舟:“行远想长跪于此?”   顾恒舟起身,赵彻下巴微抬,示意他在旁石块上坐下,顾恒舟照做,一个死士奉上一杯温茶。   茶是上好的御茶,茶香馥郁,顾恒舟仰头一口饮尽,茶香在舌尖炸开,还有回甜沁人心脾。   一旁伺候的死士还要帮他添茶,顾恒舟抬手制止,扭头看向赵彻。   火堆旁边还插着半只烤得金黄没吃完的兔子,赵彻亲自用刀切了两片兔肉,放在洗净的树叶上递给顾恒舟:“这边全是猛兽,没什么活物,只有这个,行远将就吃吧。”   顾恒舟想起沈柏之前的念头,笃定的开口:“这是沈柏猎的兔子。”   赵彻点点头,把玩着手里的匕首,看着被烤得焦黄的兔子淡淡道:“知书平日看着吊儿郎当,没想到在这方面很有经验,做了个陷阱,直接用削尖的树枝将这兔子射杀,他在太学院干得最出格的事也不过是爬树掏鸟蛋,捅捅马蜂窝,进了一趟校尉营,就学了这么多本事,行远觉得可信吗?”   做陷阱狩猎,这是校尉营的人都会的基本常识,但并不是谁进了校尉营就能学会。   沈柏的确是奉旨进校尉营受训两个月,但进校尉营以后,沈柏受伤不断,真正受训的时间少得可怜,她在校尉营都学了什么,只要派人去查就能知道。   顾恒舟抿唇,没有为沈柏辩解,却也没有立刻戳破沈柏的说辞。   镇国公一身正气,赵彻知道顾恒舟不会做落井下石的事,但他现在的表现,和平日在太学院疏冷漠然的形象不大相符。   赵彻把那两片兔肉又往顾恒舟面前推了推,劝说:“肉挺鲜嫩的,尝尝。”   死士奉上银筷,顾恒舟夹起一片塞进嘴里,兔子做的甜口的,火候掌控得很好,皮微有点焦,但没有糊,有一股特别的焦香味,兔子很肥,肉质爽口鲜美,不输御膳房的厨艺。   顾恒舟默不作声把两片兔肉都吃完,等他咽下赵彻才继续道:“今年父皇五十,明年本宫就及冠了,父皇有意让本宫慢慢接手朝中的事务,此番秋猎,父皇的意思是让本宫考察随行这些世家子弟的品性能力,日后等本宫主持大局,也好知道什么人该提拔,什么人该倚重。”   赵彻这算是直接挑明了自己的意图,顾恒舟立刻明白赵彻今天安排这些是为了什么,还是拧眉:“沈家历代从文,沈柏在太学院的武修也是出了名的末流,殿下为何要如此考验他?”   赵彻用帕子把匕首上的油一点点擦干,攒动的火苗将他幽黑的眼眸映得很亮很亮,赵彻收好匕首,偏头看向顾恒舟,一字一句的说:“行远,本宫此举不只是为了考验他,更是为了考验你我。”   顾恒舟表情僵住,赵彻添了一块枯木到火堆里,火一下子烧得很旺,他定定的看着火堆,火光那样灼烫,他的眸子却森冷如万年不化的寒冰。   赵彻说:“此番他死,你我再无软肋,他活,也再不会成为任何人的软肋!”   顾恒舟下颚紧咬,下巴线条冷硬如刀锋,薄唇微动,终究还是忍不住问:“殿下,你为什么认为沈柏会成为你我的软肋?”   赵彻幽黑的眸底翻涌起深沉晦涩的情绪,顾恒舟一时无法分辨那里面有什么,却听见赵彻微哑的质问:“行远,你敢说你待沈柏与旁人并无任何不同吗?”   啪!   顾恒舟捏碎手里的茶杯,冷静沉稳的表情出现裂痕。   沈柏抱着树干迷迷糊糊的睡了一夜,醒来时天已经大亮,黄澄澄的日光透过繁密的树叶在林中投下细碎的光斑,沈柏睡得不好,脖子痛四肢也痛,就这么睡了一夜,鼻子还堵得难受,有点受寒。   虽然知道顾恒舟应该没有回来过,沈柏还是不死心的唤了一声:“顾兄,你回来了吗?”   没人回应她,周围静悄悄的,地上只有昨晚被顾恒舟杀的那几头狼的尸体。   狼血已经冷凝,有几只虫子在这些狼的尸体周围爬来爬去。   沈柏解开腰带系回腰上,抱着树干滑下,走到那些狼的尸体面前蹲下,用匕首卸了一条狼腿背上。   她不在这次围猎的世家子弟名单内,身上没有统一发放的禁卫军信号弹,若是遇到险情没办法发信号弹求救,顾恒舟也不在身边,她只能靠自己从林子里走回去。   到了这个时候,沈柏若是看不出赵彻想做什么,就白重活这一世了。   皇家最大的通病就是猜忌,她现在虽然还是男儿身,但也明目张胆表达了对顾恒舟的喜欢,赵彻没有说不让她喜欢顾恒舟,却通过这种方式告诉她,她在顾恒舟心里不算什么,哪怕明知她会身处险境,顾恒舟也会毫不犹豫的丢下她。   赵彻想借此机会,在她心底种下种子,等待时机剜掉她对顾恒舟那份浓烈的毫无保留的喜欢。   上一世她能得赵彻重用,很大原因就是她一直没有成亲,好像从来没把什么人放在心上过,没有软肋,没有感情,可以做他手里最好用的一把刀。   这手段不算光明,对沈柏来说却算得上是个很好的信号。   赵彻愿意考验她,那就是愿意重用她,若是现在就能得赵彻信赖倚重,她能做的事就太多了。   还剩了七八个枣子,沈柏一口气全都吃了,给自己削了根树枝做拐杖,借着日头判断了方向,坚定的朝前走去。   这里很少有人来,草木很深,沈柏走得很慢,中午摘了几个野果充饥,没敢休息,卯着一股劲儿一直走,日头西斜的时候,沈柏终于在地上看到了马蹄印,那马也饿了,一路都在吃草,沈柏顺着印记走了半个时辰,终于发现了人烟,蹿出草丛一看,眼底闪过失望。   围坐在火堆前的,是兵部尚书的长子钱云山、次子钱淮玉和礼部尚书的嫡子吴守信。   好巧不巧,沈柏在太学院的时候,跟这三人的关系最不好。   尤其是这个叫吴守信的,取名守信,却最是投机取巧喜欢钻空子,沈柏刚进太学院的时候便被他欺负,后来经常一言不合就跟他打起来。   沈柏虽然是女儿身,个子娇小,力气也不足,但胜在下手狠辣,年纪小的时候都能挠花吴守信的脸,更不要提长大了,所以这两年吴守信也很少主动招惹沈柏。   三人明显是想抱团一起狩猎,每人的马背上都驮着几只猎物,在野外待了两天,三人均形容狼狈,围坐在火堆旁边,各自啃着自己带的干粮。   夜里林中危机四伏,沈柏对昨晚的狼群还心有余悸,尽管很不待见这三个人,还是挤出笑脸冲三人打招呼:“云山兄、淮玉兄、守信兄,好巧啊。”   说着话,沈柏拄着树枝走到三人面前。   她身上被狼血浸染了大片,今日赶路又出了一身汗,味道不大好闻,衣服被刮了好几处口子,乍一看像是沿街乞讨的乞丐。   三人同时皱眉,钱云山率先开口:“给我站远点,别过来!”   沈柏停下,钱淮玉咽下嘴里的东西问:“你小子不是没在此次围猎名单内吗?怎么也进围场了,不想活了?”   沈柏下午没喝水,嘴巴干得发疼,舔舔唇道:“太子殿下钦点我随侍左右,我当然可以进来。”   三人出发前没注意到沈柏和赵彻在一块儿,只记得沈柏前日涉嫌谋害皇嗣,跟太尉姜德安对峙最终却全身而退,现在也不敢像在太学院时随意欺负沈柏。   不过还是看不惯沈柏的做派,钱淮玉故意伸长脖子往沈柏身后看了看,忍不住讥笑:“太子殿下呢?你不是随侍左右么?”   沈柏信口胡诌:“方才殿下和顾兄发现一只火狐,追火狐而去,我骑术欠差未能跟上他们二人,想找地方先休整下来等他们,这才赶巧和三位碰上了。”   火狐可是稀罕之物,这三人一路深入到此,也是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猎得一些新奇的猎物,回去虽不能争第一,也能博个好彩头,得点赏赐。   但沈柏只身一人,三人还是不大相信,钱淮玉又问:“你的马呢?”   沈柏随意指了一个方向:“留在那边了,若是殿下和顾兄回来,它好带他们过来找我。”说完故意将背上那只狼腿晃了晃,“罢了,三位自己啃东西吃吧,我找其他地方生火给太子殿下和顾兄做吃的,他们可不会吃这种没滋没味的干粮。”   沈柏在太学院武修末流三人都是知道的,一眼认出沈柏背上的腿是狼腿,知道沈柏没本事把狼猎杀,三人都有些相信沈柏的话,万一赵彻和顾恒舟真的找来,那他们也能跟着在这两位面前露露脸。   这个机会实在难得,就是被骗也没什么损失,最终还是一直没说话的吴守信开口挽留:“等等!”   沈柏没有停下,步子刻意放缓,吴守信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天马上就要黑了,就在这儿歇着吧,若是太子殿下和顾世子没有找来,夜里互相还能有个照应。”   沈柏勾唇,扭头矜持的板着脸,看着吴守信说:“既然吴兄如此盛情邀请,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啦。”   这话说得好像是他们求着沈柏留下来一样。   三人心高气傲,脸同时黑了下去,沈柏见好就收,也没继续惹恼他们,麻溜的找了树枝把狼腿肉叉起来放到火边烤,又从怀里摸出一路上摘的香草做调料。   三人平时在家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少爷,见到沈柏的动作都有些好奇,但沈柏不主动开口,他们也不好意思问。   烤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渐渐有香味飘出,三人顿时觉得手里的干粮都没了滋味,沈柏从长靴里拔出匕首,正想把狼腿划开一点好熟得更快,吴守信拦住沈柏:“插鞋里的刀你直接割肉,也不怕太子殿下知道问罪?”   大家都狼狈成这样了,还有什么好讲究的?   沈柏生生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把匕首随意在身上擦了两下,问:“这样可以了吧?”   她身上的衣服比长靴干净不到哪儿去,吴守信横了她一眼,拿出自己的佩剑用汗巾擦干净递给沈柏,说:“用这个。”   沈柏放下自己的匕首,接过剑把肉割开,忍不住嘀咕:“啰啰嗦嗦真像个娘们儿!”   吴守信横眉:“小白脸你说什么?”   沈柏低头不说话了,专注的烤自己的肉。   又烤了一炷香的时间,狼腿两面都被烤得金黄,香气四溢,表面还有热油发出滋滋的声响,三人皆偷偷的咽了咽口水,沈柏把狼腿放到自己面前用力闻了一口,顿时口舌生津,迫不及待的削了一块肉放进嘴里。   肉还很烫,沈柏被烫得张着嘴巴一个劲哈气,眼泪都要出来了。   不过哼哧哼哧半晌,那块肉还是被沈柏吞进肚子里,舌头被烫得发木,肉是什么味道她还真是一点都没吃出来。   吴守信冷嗤一声:“太傅府是缺你吃穿了吗,你要这么狼吞虎咽?”   你懂什么,小爷从昨天开始就没吃上一顿热乎的东西!   沈柏甩了吴守信一记白眼,拿起狼腿就要啃,钱淮玉沉声提醒:“太子殿下还没来,轮得到你吃吗?”   沈柏肚子咕咕叫了两声,馋得不行,据理力争:“太子殿下和顾兄去追火狐了,说不定直接回营地了呢,就算殿下和顾兄来了,这里还有这么多猎物,我再帮他们重新烤不就是了。”   沈柏说完又要下嘴,钱淮玉拔出长剑直指沈柏,冷声命令:“放下!”   狗日的,为了讨好太子殿下诚心想饿死小爷不成?   沈柏恨恨的咬牙,也来了脾气,继续去咬,熟悉的破空之声传来,吴守信厉喝:“小心暗箭!”   钱云山和钱淮玉同时撤身避开,沈柏举着狼腿反应不及,被吴守信揪着后衣领拎到一边,那支箭如昨日一般,笔直的射进火堆里,顿时火星四溅。   拴在一边的马受惊嘶鸣,吴守信挥剑斩断马缰绳,先行上马,俯身去抓沈柏的腰带,又是一支利箭射来,吴守信被迫收回手,见沈柏还傻愣愣的举着狼腿,不由恼怒:“还不把它扔了,怕自己死得不够快吗?”   吴守信说完又去拉沈柏,这次沈柏稳稳抓住他的手,却不是顺势上马,而是猛地用力一把将吴守信拉下马来。   吴守信毫无防备,跌倒在地,正要发怒,沈柏抢走他腰间的佩剑,将狼腿塞进他手里:“吴兄,借你马匹一用,以前咱们在太学院的恩怨从此一笔勾销!”   沈柏说完拿着剑翻身上马,轻夹马腹往前跑了几步,拉着马缰绳回头看着吴守信:“吴兄,劳驾帮我把狼腿带给太子殿下,再替我带句话,沈柏一定不负殿下所望,活着回到校尉营!”   说完这句话,沈柏夹了马腹冲入林中。   天已经完全黑了,又有雾气升腾起来,前面的路看得不是很清楚,有好几次,沈柏都差点直接撞到树上。   身后的箭完全没有停下,一路都可以听见利箭射到树干上发出的沉闷声响,沈柏手心全是冷汗,昨晚的狼群她还能安慰自己是赵彻想考验顾恒舟的身手安排的,今天却再找不到借口,赵彻不仅是想警示她,甚至……想杀了她!   险象环生,沈柏没有心思去想赵彻为什么要这么做,只能不停地往前跑,然而身后放暗箭的人一直穷追不舍,嗖嗖的箭声越来越密集,沈柏俯身抱住马脖子,一支利箭擦着耳朵射到旁边树上,温热的血立刻顺着下颚骨流下。   太过紧张,沈柏只感觉痛了一下就麻木了。   这样逃下去不是办法,沈柏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想对策,然而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左肩猛地一痛,整个人被巨大的惯力带得从马上跌下,却没有立刻落地,而是失重悬空了一会儿,才重重砸到地上。   耳朵一阵嗡鸣,脑袋也跟着变得空白,呼吸停滞,过了好半天,沈柏才轻轻咳了一声。   呼吸重新涌入肺腑,沈柏大口大口的喘气,感觉五脏六腑都在疼。   等呼吸平稳,沈柏捂着左肩坐起来,意料之外的没有摸到一手血,诧异的拉开衣领,后知后觉的想起她身上还穿着赵彻让人送来的银丝软甲。   舔唇笑笑,沈柏松了口气,连她也不知道赵彻是想让她死还是不想让她死了。   从怀里摸出火折子吹燃,沈柏发现自己掉进了一个小山洞里,山洞不大,里面有流水,冲了一堆松软的砂石进来,沈柏恰好掉在这些砂石上面,捡回了一条命。   沈柏站起来把火折子举高一些,看见洞壁上满是滑腻的青苔,洞顶的缝隙很小,有落叶遮掩,月光几乎透不进来,上面的人应该也很难发现这里还有这么个山洞,地上有一些动物的骸骨,应该是失足掉下来活活饿死的。   洞里只有一些潮湿腐朽的枯木,没办法生火取暖。   沈柏借着火折子在洞里细细摸索了一圈,没发现其他出口,盖上火折子,沈柏一屁股坐在地上,没好气的骂出声:“狗日的赵彻,抢小爷吃的就算了,还把小爷往死里整,要是小爷真死在这儿,以后没人帮你跟那群老狐狸对骂,小爷看你上哪儿哭去!”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密林里,赵彻打了个喷嚏。   死士送上披风,赵彻抬手制止:“不用,本宫的身体还没那么虚弱,应该是某个不知死活的东西在骂本宫。”   死士退下,过了一会儿,哒哒的马蹄声逼近,钱云山、钱淮玉和吴守信下了马,走到赵彻和顾恒舟面前跪下齐声行礼:“拜见太子殿下、世子殿下!”   赵彻掀眸看向吴守信:“手里拿的什么?”   吴守信举起狼腿,犹豫了一下还是照着沈柏的交代说:“这是沈柏烤的狼腿,他让我把这个带给太子殿下,还有一句话。”   赵彻饶有兴致的挑眉:“什么话?”   吴守信学着沈柏的语气说:“沈柏一定不负殿下所望,活着回到校尉营!”   吴守信把沈柏的自信笃定学了十成,赵彻眼底染上浅淡的笑意,给身边的死士递了个眼色,死士立刻上前,拿过吴守信的狼腿呈到赵彻面前。   奔波一路,狼腿已经冷了,还沾染了尘埃,赵彻却没有介意,拿出匕首削了一片放进嘴里,细细的咀嚼完,评价:“这头狼有点老了,虽然火候掌握得不错,但肉质太过紧绷,不及兔肉嫩滑。”   说完看向顾恒舟:“行远也尝尝呢。”   死士又把狼腿送到顾恒舟面前,顾恒舟削了一块吃下,冷沉道:“殿下所言极是。”   赵彻把匕首擦干净收好,不咸不淡的吩咐:“丢了吧。”   死士拿着狼腿退下,又有三个死士从外面回来,在赵彻面前跪下,其中一人开口禀告:“启禀殿下,沈柏抢了吴少爷的马逃跑,中箭受伤后,眼下不知所踪。”   赵彻掀眸,饶有兴致的复述:“不知所踪?”   三个死士脑袋磕在地上:“天色太暗,又隔着一段距离,属下无能,没有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等发现不对的时候,沈柏已不在马上,属下将四周都搜查了一遍,未能发现沈少爷的踪迹,请殿下恕罪!”   空气冷凝,沉闷得让人不自觉收敛了呼吸,良久,赵彻才道:“无妨,起来吧,先送这三位少爷下去休息。”   三个死士站起身,带钱云山、钱淮玉和吴守信一起去休息。   等人走远,赵彻端起面前的冷茶喝了一口,看向顾恒舟:“行远觉得沈柏这次在玩什么花样?”   顾恒舟神色紧绷,思虑片刻如实回答:“沈柏若真的中箭受伤,只怕撑不过今晚。”   血腥味是让林中野兽发狂的最佳药剂,沈柏身手不好,带着一身血在这片林子里乱窜,无异于找死。   赵彻顿了一下,仰头将杯子里的茶一饮而尽,放到桌上:“那我们拭目以待。”   原地休整一夜,第二天一大早,死士用笼子提了一只火狐给顾恒舟,那火狐通体艳红,毛发油亮蓬松,远远瞧着像一团正在熊熊燃烧的火焰,眼睛却是冰晶一样的湛蓝,水汪汪的让人不自觉生出怜惜来。   死士说:“这是太子殿下送世子的礼物,太子殿下说,以世子的身手,完全可以夺得此次秋猎的头筹,这只火狐送给世子,希望世子明年去灵州赴任,诸事顺遂,为昭陵再带出一支像镇北军那样无往不胜的强兵来!”   顾恒舟接过火狐,刚要说话,那死士又说:“沈少爷是太子殿下钦点随侍左右的,不管他出了什么事,都该太子殿下向太傅说明情况,殿下请世子忘记这两天在林中发生的事!”   这话不是商量,而是命令。   顾恒舟眉心微皱,最终点了点头,什么都没说。   死士将马匹牵来让他们各自认领,钱云山他们也都得了不少猎物,只字不提沈柏,策马离开,顾恒舟不与他们通路,换了个方向走,快出林子的时候,顾恒舟勒了马缰绳,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掉转马头回到林中。   顾恒舟不知道昨天钱云山他们是在哪儿休整的,只能根据那些死士回来禀报耗费的时间和钱云山他们当时的衣着做出大致的判断,那个时候他们离出林子还早,应该在赵彻扎营更靠里的地方。   林子里面很大,知道赵彻的人不少,顾恒舟避开他们还花了点时间,回到林中的时候已经是正午,今天没有太阳,外面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树林里光线更是昏暗,如同到了晚上。   顾恒舟骑着马在林子里慢吞吞的转,除了马蹄踩在枯叶上的细碎声响和偶尔惊鸟扑棱翅膀飞走的声音,再无其他。   他比谁都清楚,沈柏那样的人,受了重伤在这林子里根本活不过一晚,但他的脑子里却不停地闪现第一晚沈柏抽出匕首割断那头狼脖子的画面。   那个小骗子身手虽然不好,却总是有着超乎想象的孤勇。   也许,是他低估了这个小骗子,其实他能熬过一晚呢。   顾恒舟控制不住的期待,沉肃悠扬的号角声从营地传来,为期三天的狩猎时间马上就到了,营地的人在催促所有人赶紧从围场出去,要上缴猎物做最后的评比了。   号角声一声比一声急,天上的云也越积越厚,黑压压的看得人心里难受,身下的马不安的扬了扬脖子,顾恒舟最后看了一眼林子,扬了马鞭朝外冲去。   花了半个时辰的时间,顾恒舟才策马回到营地,其他人都回来了,顾恒舟一到,立刻有宫人迎上来,见他猎了一只火狐,立刻欢天喜地的去向恒德帝报喜:“陛下,世子殿下猎了一只火狐,大吉啊!”   其他人神色各异,有诧异也有惊喜。   顾恒舟反应平淡,冷眸扫了一圈,和站在三公后面的沈孺修视线撞个正着。   沈孺修一直在找沈柏,和顾恒舟对视之后,心里莫名咯噔了一下。   顾恒舟很快收回目光,把火狐交给宫人,翻身下马,先拜见恒德帝。   沈柏跟赵彻一起进围场的事没多少人知道,现在她没回来,自然也没引起多大的轰动,猎到火狐是喜事,恒德帝很开心,让人给了顾恒舟很多奖赏,原本晚上还想设宴为顾恒舟庆功的,天公却不做美,轰隆隆的打着雷,下起瓢泼大雨,所有人只能先回各自的营帐避雨。   雷声不断,砸得人心神不宁,沈孺修眼皮跳得厉害,终究还是坐不住,冒雨去了赵彻的营帐,   守在外面的侍卫立刻让他进去。   赵彻的营帐仅次于恒德帝的,里面不止有桌案,还有屏风,屏风后面热气腾腾,赵彻正在焚香沐浴。   沈孺修压下烦躁不安没有急着开口打搅,赵彻慢吞吞洗了澡,换上干净衣服才绕过屏风出来,看见沈孺修在这里也没有意外,温笑着问:“这么大的雨,太傅不在帐中好好待着,可是有什么急事要找本宫?”   沈孺修开门见山:“殿下钦点犬子随侍左右,一起进了围场,可直到现在犬子还未归来,殿下可是指派他去做其他事了?”   赵彻摇头:“本宫并未给他指派其他事。”   沈孺修急切的追问:“那犬子现在何处?”   方才淋了点雨,宫人为赵彻准备了姜汤,他端起姜汤喝了两口,然后才看着沈孺修说:“最近京中出了不少事,本宫突然觉得,母后当年有件事做错了。”   沈孺修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的屈膝跪下:“殿下,柏儿是无辜的!”   赵彻放下碗,起身扶了沈孺修一把:“本宫能理解太傅的心情,太傅是父皇和本宫都信赖倚重的肱骨之臣,本宫不希望有任何隐患会影响到太傅的安全。”   沈孺修心痛难忍,脱口而出:“殿下,此事是先皇后做主让人做的。”   赵彻掀眸,直直的望进沈孺修的眼睛,薄情至极:“本宫知道沈家无辜,所以才说是母后做错了,本宫想保沈家,太傅明白本宫的意思吧?” 第57章 逼婚   暴雨接连下了两日,顾恒舟猎到火狐的庆功宴推迟到回宫后再办,其他嘉奖也都从简,回去后会由内务府分发到各自府上。   第三天暴雨停下,不过天还是阴沉沉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继续下雨。   朝堂上不能没人把持大局,恒德帝下令即刻拔营回宫,随行的禁卫军利落的收拾营帐准备车马。   沈孺修两日没有出帐,送到营中的东西也几乎没动,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憔悴下来。   赵彻没具体跟他说在林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整整下了两日的暴雨,就是他自己也没有把握能在丛林中活下来。   他不敢闭上眼睛,一闭眼,满脑子都是已经亡故的发妻和活蹦乱跳的沈柏。   沈柏的容貌承袭了发妻,幼时便粉雕玉琢像个陶瓷娃娃,加上嘴甜,上哪儿都能讨到糕点零嘴吃,长得大点便淘气起来,尤其是进了太学院,三天两头的惹是生非,但这孩子跪到他面前,眼睛一眨就是一汪眼泪,可怜又委屈,他哪儿舍得动手?   她是女儿身,在太学院要隐瞒自己的身份,很多地方多有不便,若是不小心染了风寒、头痛脑热,咬着牙也得撑到回家才能倒下。   他这个做爹的,从来没有好好呵护过她,连她情窦初开喜欢上一个人都还要横加阻拦。   想到自己之前对沈柏说过的那些话,沈孺修心如刀绞。   若是有机会重来一次,不说别的,沈孺修至少不会拦着沈柏喜欢顾恒舟。   被人误解笑话算得了什么?只要她能过得开心一点,比什么都重要。   无数遗憾涌上心头,沈孺修沉痛的唤了一声:“柏儿……”   声音沙哑如被沙砾刮过,满是辛酸难过。   “太傅大人。”有人在帐外轻唤,沈孺修立刻压下情绪,哑着声答应:“什么事?”   那人说:“陛下下令即刻拔营回宫,请太傅大人去认领自己的车马。”   沈孺修应了一声让那人先退下,又坐了片刻才深吸一口气起身,整理自己的仪容,沈柏失踪了,这个消息还得他自己到御前禀告。   天阴沉沉的,温度降了许多,有了初秋的萧索,沈孺修掀帘出去明显感受到了凉意,他满脸冷肃,绷着下颚径直朝恒德帝的营帐走去。   其他人的营帐基本都收拾完了,恒德帝带着德妃和淑妃站在帐外,赵彻和顾恒舟站在旁边,和来时的情景颇有些相像,沈孺修心底却一阵悲凉,握了握拳才压下翻涌的情绪走到恒德帝面前。   地上全是水,沈孺修恍若未觉,掀了衣摆直接跪到恒德帝面前:“老臣拜见陛下。”   恒德帝正和赵彻聊得开心,见状笑意微敛,问:“马上就要拔营回宫,太傅不去认领车马,突然对朕行此大礼做什么?”   沈孺修低下脑袋,向来刚正笔直的背也微微佝偻,沉声道:“老臣教子无方,逆子沈柏昨夜与老臣吵架夺营而出,直到现在还没回来,请陛下恕罪!”   恒德帝眉心挤出褶皱,狐疑的看着沈孺修:“沈小郎彻夜未归,太傅为何现在才报?”   沈孺修眼眶发热,一头磕在地上:“老臣以为她只是一时耍小性子,故意躲着,不想兴师动众,谁知她到现在还不见踪影。”   这话解释倒也符合沈孺修平日小心谨慎的作风,恒德帝皱眉思忖,正准备让人去营地附近找一找,一个宫人从外面匆匆跑来:“陛下,太傅独子沈柏不知为何带着一身伤从围场出来,已被周校尉扣下。”   此话一出,沈孺修难以置信的抬头,站在一旁的赵彻和顾恒舟眼底也不约而同闪过愕然。   恒德帝看了沈孺修一眼,沉声命令:“带他过来!”   恒德帝让德妃和淑妃先去收拾东西,留下赵彻和顾恒舟回了营帐,沈孺修跟着进去,依然跪在地上。   一刻钟后,沈柏被周德山带进营帐。   沈柏身上那件鸦青色骑马装几乎被血和草渍染成黑色,衣服被划了不知道多少口子,破破烂烂的挂在身上,衣摆被她自己撕成布条,十根手指被包裹起来,布条上全是泥,依稀还可以看见有殷红的血在往外涌。   她头发蓬乱,脸上有好几处擦伤,耳畔还有血,浑身上下脏兮兮的如同乞丐,还不知道身上有多少伤。   然而即便如此,她的眼睛也明亮如火,好像不管发生什么,里面的光亮都不会熄灭。   她看上去实在很不好,进帐以后却挣开周德山,一步步挪到沈孺修身边,慢慢朝恒德帝跪下。   身子不稳的晃了两下,险些摔倒,沈柏本能的用手撑住,十指立刻传来钻心的剧痛,她低低的抽了口冷气。努力绷直身体跪好,舔了舔唇开口:“沈柏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拜见太子殿下、世子殿下。”   声音也沙哑得几乎听不见,像油尽灯枯的老翁。   沈孺修心痛得不行,手心冒出冷汗,不顾御前失仪,冲沈柏厉吼:“逆子,明知今日要拔营回宫,你瞎跑什么!?”   沈柏脑子转得快,立刻听出沈孺修话里的意思,懒洋洋的提醒:“爹,陛下还看着呢,你凶我也就罢了,怎么连陛下也一起凶?”   沈柏说着尾音带了笑意,好像这浑身的伤都不算什么,她还是那个吊儿郎当的沈家小郎君。   沈孺修配合的露出怒色,扬手作势要打沈柏,一直安静站在旁边的顾恒舟上前一步,抓住他的手腕。   沈柏这副模样,若是没人拦着,沈孺修这一巴掌只怕要把沈柏打昏死过去。   顾恒舟垂眸没去看沈柏,低声提醒:“太傅,人回来了就好!”   旁人看不出来,顾恒舟却发现沈孺修的手很冷,还不受控制的在颤抖。   沈柏也没看顾恒舟,笑眯眯的冲恒德帝磕了个头:“沈柏跟爹吵架,赌气出营,本想去林子里转转发泄一下,却不慎掉进一个山洞,那洞壁满是青苔,湿滑无比,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爬上来,让我爹担忧惊扰陛下实在罪过,还请陛下宽宏大量,莫要与我爹计较。”   两人的口供对得上,眼下还是先回宫比较重要,恒德帝也没过多追究,淡淡道:“行远说得对,人回来就好,先让医官帮沈小郎诊治吧。”   沈柏立刻说:“这伤都是沈柏自作自受,实在不敢耽误陛下回宫,就不劳医官诊治,等回到太傅府再请太傅也无妨。”   沈柏如此有大局观,恒德帝眼底闪过赞赏,点头道:“那就先委屈沈小郎了。”   沈柏直起身,咧唇笑起:“沈柏不敢。”   弄清楚是个乌龙,恒德帝让沈孺修和沈柏先退下,沈柏跪着没动,偏头看着沈孺修,软声说:“爹,拉我一把,我起不来。”   这无法无天的兔崽子什么时候这样服过软啊,沈孺修险些掉下泪来,连忙撑着老胳膊起身,顾恒舟却比他更快一步,抓着沈柏的胳膊把她拎起来。   沈柏努力站稳,轻轻挣了挣,示意顾恒舟可以放手了。   她对恒德帝还笑着,一扭头便垂眸看都不看他了,顾恒舟胸口发堵,但恒德帝和赵彻都看着,他也只能放手。   沈孺修伸手想扶,沈柏摇了摇头,深吸两口气挺直背脊,然后稳步朝帐外走去。   她能活着回来,也能不靠任何人的力量从这里走出去。   禁卫军已经把所有的车马都拉出来,沈柏远远看了一眼,找到自家的马车走过去。   她的东西不多,李杉全收好了帮她放进车里,见沈柏形容狼狈的过来,李杉止不住的讶异,沈柏上不去马车,仰头冲李杉道:“别傻愣着,拉我一把。”   沈柏手包成这样,李杉不敢拉她,连忙跳下马车,跪在地上给沈柏当脚凳子,这个时候沈柏也懒得说他,踩着他的背爬上马车钻进去。   马车帘子放下,里面的光线有些昏暗,空间变得隐秘,没了外人在,沈柏身子一软,直接倒下。   实在太累了。   暴雨一直下,山洞里很快蓄了半人高的水,那水冷得刺骨,沈柏没办法睡觉,只能用匕首在石壁上挖凿,高过头顶踮起脚也触碰不到的地方,只能爬上去再凿。   爬上去需要耗费体力,凿坑也需要力气,沈柏记不得自己摔倒了多少次又弄伤了手多少次,她只知道自己不能死在那里。   天意既然让她重活一次,必然是想给她机会让她做点什么,为了顾恒舟也好,为了她自己也好。   她不能辜负天意,也不能辜负自己。   “这些都是沈少爷遗忘在帐中的东西,请太傅代沈少爷收好,下次不要再乱丢了。”   意识变得混混沌沌,马车外面有人说话,过了一会儿,眼前光影晃了晃,沈柏强撑着睁开眼睛,沈孺修和李杉一起上了马车,李杉捧着一个包裹跪在她面前,打开,包裹里面是七八个瓷瓶,全是叶晚玉临走前装的药。   原本是给顾恒舟准备的,在围场的时候弄丢了,现在被赵彻派人送回来,最终给沈柏用上了。   李杉把药瓶放到一边,捧起沈柏被包得难看的手,询问的看了她一眼,想要帮她包扎。   衣服还是湿的,沈柏烧得厉害,有点冷,低声命令:“先简单处理一下,其他的回太傅府再说。”   李杉点头,又听见沈柏说:“轻点,我怕疼。”   沈孺修一直看着沈柏,看见她惨白的唇在轻轻颤抖,纤细的脖颈仰着,脆弱得好像不堪一折。   李杉低头,动作果然放轻,小心翼翼的拆开沈柏手上那些布条。   布条也是湿的,里面全是泥沙,解开以后露出被水泡得发白发胀的手指,布条缠得很紧,指节上有好几处都被勒得发紫。   十根手指所有指尖都被磨破了皮,有好几根甚至依稀可见白森森的指骨。   十指连心,这伤都快赶得上大理寺的酷刑了。   沈孺修不忍心再看,别开头看向旁边。   伤口的皮肉有不少砂石,需要用酒先清洗一下,现在条件不足,李杉只先帮沈柏抹了一点止痛药,抹完也不敢在把指头包上,不然回府以后拆开又要受一次折磨。   叶晚玉装的药效果很好,手指没那么疼了,沈柏便迷迷糊糊开始犯困,小声嘟囔:“沈老头,我冷。”   沈孺修立刻脱下自己的外衫给沈柏盖上,赵彻又拿了一床薄毯,沈柏却还是说冷,李杉犹豫了一下,伸手想要脱掉沈柏的鞋子,沈孺修横眉:“你做什么?”   李杉缩回手,指指沈柏的脚又指了指自己的肚子。   沈孺修冷了脸,命令:“出去!”   李杉转身出去,沈孺修蹲下来,脱了沈柏的鞋子,然后愣住,眼眶不住的发热发酸。   沈柏那双原本白嫩小巧的脚,被水泡得脱了破,脚底还磨起了好几个血泡,血泡破了皮已经有点溃烂,靠着这样一双脚,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撑着从林子里走出来的。   视线变得模糊,沈孺修撩起袖子擦了擦眼角,把沈柏另外一只鞋也脱了,小心放到自己肚子上暖着。   脚上感觉到暖意,沈柏终于不喊冷了,马车摇摇晃晃开始往回走。   下了两天暴雨,路上不是很好走,回城比来时多花了三个时辰,正好踩着宵禁的点入城,所有人都很疲倦,一路到了宫门口,恒德帝让随行官员各自带着家眷回府,明日休沐一天,只留下禁卫军统领、周德山和顾恒舟进宫复命。   等恒德帝带着贵妃和四位皇子进了宫门,沈孺修立刻让马夫疾行回太傅府。   孙氏一直在家等着,马车一到,立刻欢喜的迎上来,嘴里不停道:“老爷可算回来了,前两日一直下暴雨,奴家还担心车马无法通行,不过老爷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平平安安。”   话音落下,沈孺修抱着沈柏下车,沈柏身上还裹着毯子,孙氏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这是沈柏,掩唇惊呼:“少爷怎么这么狼狈?受伤了吗?”   孙氏一惊一乍的听得沈孺修心烦气躁,沉声命令:“闭嘴,先让人烧水送书韵苑来!”   沈孺修直接抱着沈柏回了书韵苑,孙氏要跟着进屋,被沈孺修挡在门外,让李杉帮沈柏把湿衣服脱掉。   孙氏现在有些显怀了,扶着肚子伸长脖子想看屋里的情况,沈孺修看得直皱眉,冷淡的说:“你怀着身孕,不宜见血腥,先回去休息。”   沈孺修鲜少关心她,孙氏忍不住弯眉,柔声说:“谢老爷关心,不过少爷到底怎么了?”   沈孺修不耐烦:“在围场出了点意外,受了风寒。”   孙氏抓紧机会想挣表现,立刻接过话茬:“那我让丫鬟熬些驱寒的姜汤过来,正好这几天降温了,老爷也喝一点。”   沈孺修担心沈柏,急得眉毛都要着火了,见孙氏一直喋喋不休,控制不住放冷话:“你别以为你怀了沈家的孩子就是沈家的人,太傅府永远只有柏儿一个少爷,你不要忘了你是因为什么才被抬进沈家的!”   孙氏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这么多年,沈孺修虽然对她一直不冷不淡,但因为生性温和,也从来没对她说过一句重话,今日这一番话,却是把两人之间十多年的平和撕得粉碎。   孙氏不安又无措,不敢直视沈孺修的眼睛,福了福身道:“奴家错了,奴家不该在这个时候给老爷添堵,奴家这就回自己院子待着,再不出来惹老爷心烦。”   孙氏说完匆匆离开,沈孺修心里越发窒闷,转身回到屋里,李杉已经帮沈柏脱了衣服,只余下裹胸和里裤。   沈柏身上还有不少青紫的摔伤和划伤,像被弄坏了的布偶。   沈孺修说:“时辰不早了,张太医明日才能出诊,你能处理柏儿身上的伤吗?”   李杉点点头,他被派到沈柏身边,就是为了帮沈柏处理这些事的。   沈孺修松了口气,沈柏在马车上就一直在发高热,张太医现在不能出诊,若是这样拖上一晚,只怕脑子都要烧糊涂了,能先诊治一下终归是好的。   下人很快送来热水,李杉细细帮沈柏擦了身处理伤口,沈柏意识不清醒,觉得痛了便喊疼,喊疼没用就开始骂人,先骂她爹是个固执迂腐没有感情的死老头,又骂赵彻是个不识好歹的王八蛋。   辱骂储君罪名不小,沈孺修定定看着李杉,感受到他的目光,李杉比着自己的脖子做了个抹刀的动作,意思是他不会出去嚼舌。   沈孺修移开目光,又听见沈柏哭着哼了一声:“……我活下来了,你别不理我。”   烧得厉害,沈柏的嗓子哑得几乎没了声音,李杉和沈孺修都没听清她喊了谁的名字。   沈柏哭得停不下来,沈孺修揉了揉她的脑袋,温声安慰:“柏儿别怕,很快就不疼了。”   沈柏哭到累了才沉沉的睡下,李杉帮沈柏处理完伤口盖上被子,走到桌边在纸上写道:今夜奴才需守着沈少爷,若是高热不断,对沈少爷恢复很不利,方才我观沈少爷脉象,她应有四日未曾进食,需请厨房准备肉粥,肉要剁成肉糜,待沈少爷醒后食用一些补充体力。   沈孺修知道李杉是太监,但没想到他写了一手极漂亮的字,笔锋冷锐,遒劲有力,看见这一手字,沈孺修对李杉多了一分好感,拿过那张纸低声道:“你只管照顾好柏儿,有什么需要我会让人去办。”   李杉冲沈孺修拱了拱手谢过。   沈孺修吩咐厨房帮沈柏熬粥温着,然后才让人抬了热水去主院,他也连着好几日没睡好了,身心都很疲乏。   戌时末,太傅府终于安静下来。   沈柏踢了一回被子,李杉又帮她在脚上抹了一次药膏,脚上的伤痛减弱,沈柏安分下来,李杉帮她重新掖好被子,等她睡沉以后才吹了灯退出房间。   刚出门,李杉便敏锐察觉院子里翻进来一个人,下意识的退回房间,折回床前,乌云被风吹散,有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户洒进房间。   盈着满身月光,顾恒舟站在窗边,和李杉的视线撞个正着。   没想到李杉会折返回屋,顾恒舟有些意外,随后凝眉,眸光变得冷锐:“你会武功?”   李杉抿唇挡在床边。   他说不了话,也不会回答。   顾恒舟往床边走了两步,李杉浑身紧绷,完全的防御姿势,感受到李杉身上散发出来的敌意,顾恒舟眸色冷晦,问:“是太傅让你拦着我?”   李杉依然沉默,僵滞片刻,顾恒舟从怀里摸出一个黑色瓷瓶放到桌上:“这是上好的外伤药。”说完转身离开。   李杉站了一会儿,走过去把那瓶药收起来,重新把窗户严严实实的关上。   第二日一大早,沈孺修便把张太医从太医院请到太傅府,沈柏身上的伤被很好的处理过,不过高热一直没退,人也迷迷糊糊没有清醒,张太医开了两个药方子也无济于事,到第三天,张太医下了一记猛药,沈柏发了汗,总算醒转过来。   这次沈柏吃了大亏,在床上足足躺了十天,等脚上的血泡都结了痂才能下床,十根手指伤得厉害,一直用纱布缠着,除了洗澡如厕,其他都得李杉帮她才行。   沈柏从李杉那里得知孙氏被沈孺修说了一顿,所以从她醒来,孙氏都没有出现在书韵苑过,沈柏乐得清闲。   因为那天在围场的事,钱云山和钱淮玉两兄弟捎人送了一些补品到太傅府来,过了两日,吴守信还亲自到太傅府来探望沈柏,沈柏当时觉得很诧异,吴守信梗着脖子说,两人之前的恩怨已经一笔勾销,让沈柏说话算话。   十几岁的少年人,身上总是有着这个年纪独有的执着可爱,沈柏回想了下,礼部尚书吴忠义是在恒德帝驾崩前被革职的,当时那个案子处理得很含糊,具体原因不明,沈柏和赵彻都知道吴忠义是被冤枉的,却也无能为力。   后来赵彻坐稳帝位,沈柏还想过让吴守信回京任职,派人去打听却听说他整日寻花问柳,染了花柳病,死在美人乡了,沈柏有些意外,却也只能暗骂一句活该。   吴守信其实本心不坏,在太学院欺负沈柏也是被家中骄纵出来的顽劣,在围场的时候,情况那么危急,他还想着拉沈柏一把,沈柏当然不会再跟他计较少年时候那点事。   吴守信走了没两天,周珏也来太傅府探望沈柏。   他的腿早就好了,说是来探望的,手里却只象征性的拎了一篮子石榴,一跨进院子就开始挑刺:“人呢?小白脸你院子里的人就这么待客的,没看见小爷手里拎着这么多东西?”   沈柏那时正躺在藤椅上嗑瓜子晒太阳,闻声只懒洋洋觑了周珏一眼又收回目光,李杉走过去接过那一篮子石榴,周珏还抓了一个在手里,走到沈柏面前,上下扫了一遍,轻笑道:“早让你上武修课的时候不要偷懒,现在知道厉害了吧?”   周珏说着在旁边坐下,卖弄似的一掌把手里的石榴劈出裂缝,得意的冲沈柏挑眉:“厉害吧?”   自从上次受伤,周德山便加强了对周珏的操练,过了两个来月,成效很是显著。   沈柏吐了瓜子皮,敷衍的赞叹:“嗯,真厉害。”   厉害个屁!你小子要是被丢进那个山洞,恐怕只有哭鼻子的份。   周珏不满:“你这是什么态度?有本事你也劈一个试试?”   沈柏无语,她是伤了手脚,又不是伤了脑袋,为什么没事要劈石榴玩?   沈柏翻了个白眼,正想怼周珏两句,院门口又走进来一个人,抬眼去看,是秋猎时在赵彻身边伺候的小太监小贝。   沈柏放下瓜子站起来,周珏下意识的也站起来,那小太监捧着红木托盘走到沈柏面前,沈柏笑眯眯的开口:“小贝公公今日怎么得空出宫了啊?”   小贝恭恭敬敬冲沈柏行了一礼,奉上托盘:“听说沈少爷受伤了,一直在府上休养,连太傅这些时日都憔悴了许多,太子殿下命奴才给沈少爷送些好药来,希望沈少爷能早日康复,太傅也好专心为陛下排忧解难。”   这话说的,太子殿下送药不是关心她,而是关心沈孺修。   沈柏示意李杉接下托盘,拿了一定碎银给小贝:“小贝公公辛苦了,有劳公公替我和我爹向太子殿下谢恩,我一定会尽快好起来的。”   小贝接了赏,脸上带了笑:“沈少爷放心,奴才一定送到。”   沈柏让李杉送小贝出府,自己又躺回藤椅上,周珏一脸狐疑的看着沈柏:“太子殿下怎么会专门赐药给你这个小白脸?”   沈柏挑眉看向周珏:“我跟你也不熟,你干嘛还非要巴巴地来看我?”   周珏被噎得脸一红,梗着脖子说:“要不是我爹逼着我来,小爷才不想来看你呢。”   小爷还不想让你来看呢。   沈柏腹诽,扭过头不想看周珏,周珏头一回上门被人这么对待,也有点生气,忍不住戳沈柏痛处:“你缠了顾兄那么久,这次受伤顾兄也没来看你,这下知道什么叫自讨没趣了吧。”   提到顾恒舟,沈柏的眉头瞬间挑得老高,大声反驳:“上次你被砸断腿,顾兄半夜翻窗来给我送药了,还让我去国公府养伤,你有吗?”   这个年纪的少年最是争强好胜,周珏乍一听顾恒舟偷偷给沈柏拿了药没给自己,脸上满是惊诧,想了想又不服气道:“这算什么,今日陛下在宫里设宴为顾兄秋猎拔得头筹庆功,除了朝中大臣,只有顾兄的挚交好友可以参加,你收到顾兄邀请了吗?”   这事沈柏还真没听说过,狐疑的看着周珏:“顾兄邀请你了?”   周珏若是背后长了尾巴,这个时候就要摇到天上去了,他得意的抬高下巴,从怀里摸出一张杏色烫金请柬扔到沈柏面前:“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瞧瞧这是什么!”   沈柏拿起来打开,里面是几行行云流水的草书,难得显示了执笔人的年少轻狂,确是顾恒舟亲笔所书,请周珏去参加宴会的。   等沈柏看完,周珏抽走请帖揣好,嘚瑟得好像打了什么打胜仗:“怎么样,傻眼了吧?”   沈柏心里想着其他事,满不在意的扬眉:“这有什么,今日的庆功宴,小爷也能去。”   庆功宴设在晚上,沈柏把周珏轰走,让下人送了热水来焚香沐浴。   换了一身银灰色绣花开富贵图案的华服,配上镂空白玉坠和紫金色香囊做装饰,又让李杉仔仔细细帮自己束好头发,沈柏打扮得像只花枝招展的大黄蜂,笔直的冲进沈孺修的书房,张嘴就喊:“爹,听说今日宫里有宴会,我也要去参加。”   沈孺修刚从宫里出来没多久,看见沈柏那一身打扮,眼皮一跳,听见她说完话,太阳穴突突的跳了两下,他放下笔,觑着沈柏依然被纱布缠裹着的指尖:“手不痛了?又想蹦跶了?”   沈柏晃晃脑袋:“您甭管我痛不痛,就说行不行吧,若是不行我再想其他办法。”   沈孺修不敢想沈柏嘴里的其他办法是什么办法,只知道把人拴在自己跟前比让她在一边胡乱折腾要安全多了,沉声叮嘱:“带你进宫可以,进去以后不许随意走动,跟在我身边。”   沈柏随口回答:“宫里没什么好逛的,我就是想跟顾兄说几句话。”   酉时一刻,沈柏和沈孺修一起坐马车出发参加宫宴,到了宫门口,马车停下,两人下车,沈孺修亮了腰牌和请帖后,禁卫军放行,两人一起进去。   和上次一样,两人穿过了重重宫门检查,花了一炷香的时间才看到早就候在宫门后的引路太监。   参加这次宴会的人不多,宴席设在御花园旁边的华辰宫,沈柏和沈孺修到时,席间已经坐了不少人。   沈柏扫了一眼,除了恒德帝和淑妃,还有三公和六部的尚书在,除了丞相家中没有适婚女眷,其他人无一例外,带的都是家中的女儿。   看这阵仗,沈柏轻轻挑了下眉,合着今日庆功宴不单单是为了庆功,还想给国公府塞人?   沈孺修带着沈柏到恒德帝面前行礼,恒德帝象征性的关心了沈柏两句,沈柏熟练的拍了几句马匹,恒德帝便让他们找位置坐下。   宫人过来帮两人斟了酒,这次是上好的汾酒,沈柏闻到味道便馋得不住的咽口水,不过考虑到现在这具身体酒量不行,沈柏忍着没喝,只闻着味儿解馋。   过了一会儿,顾恒舟和周珏一起走来。   周珏是第一回 自己单独进宫赴宴,特意换了一身玄色华服,衣服是新做的,上面是绣工精湛的鹤羽,纤毫毕现,衬得他比平日文雅许多,书卷气扑面而来。   顾恒舟的打扮和平日差不多,一袭银色华服,上面用银丝绣着枫叶状暗纹,低调奢华,恰好和沈柏颜色相撞,形成鲜明的对比。   从秋猎回来,沈柏已经半个多月没见到顾恒舟了,他看上去没什么大的变化,就是身上那股子清冷孤傲的劲儿越发明显,好像从骨子里源源不断的向外散发出冷意,让人不敢接近。   周珏一眼就看见沈柏,不过在御前不敢声张,只暗暗瞪了沈柏一眼,顾恒舟的目光很巧妙的避开沈柏没有和她对视,径直走到恒德帝面前行礼。   恒德帝把顾恒舟和周珏都夸奖了一番,让两人落座,正准备让孙越海宣布开宴,门口的司殿太监高呼:“太后驾到!”   恒德帝今年五十,太后也快七十了,平日在寿宁宫深居简出,今天突然出席,恒德帝也有些意外,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亲自起身到门口,从太监手里接过太后稳稳扶住,走到主位坐下,淑妃自发的让出位置,宫人很快又在旁边加了一个矮桌。   太后不是自己一个人来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十三四的小姑娘。   那姑娘小脸粉白水嫩,两颊还有些婴儿肥,一双眼睛明澈灵动,虽然努力镇定,眸底却还是有一丝掩不住的紧张好奇。   她穿着一身胭脂色对襟长裙,裙边渐变至白色,衣裙上没有复杂的绣花,只是领口和裙边有一圈细窄的金丝绣边,行走之间有细碎的光亮闪现,很是好看。   太后被恒德帝扶着坐下以后,那姑娘便孤零零一个人站在中央,她紧张的揪紧手里的帕子,跪下行礼,脆生生开口:“吕秀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见过淑妃娘娘。”   这便是之前巡夜司的人闯进揽月阁,趁乱从里面逃出来的姑娘。   她本来是太后娘家一支远亲,因为这事,阴差阳错被太后从京兆尹接到了宫里,她性子单纯,嘴甜讨喜,没想到太后非常喜欢她,便让人捎信回家,做主把她养在跟前。   恒德帝在寿宁宫见过吕秀几次,也觉得这丫头挺讨人喜欢的,发话让她到淑妃身边坐下,宫宴这才正式开始。   孙越海先当众宣读了恒德帝给顾恒舟的赏赐,除了银子绸缎,还有各种价值不菲的珍品,顾恒舟跪下谢恩,恒德帝又提起之前的承诺,淡淡道:“年底镇国公会回京述职,行远和国公父子也有好几年没见了,这次回来,就让镇国公在京中多留一个月,也好增进一下父子感情。”   得了那些封赏顾恒舟的神色平静,没有丝毫波澜,听见能让镇国公回京多待一个月,顾恒舟的眸光才亮了一些,高声道:“谢陛下隆恩!”   孙越海把封赏的圣旨交给顾恒舟,顾恒舟回到座位坐下,其他人坐在座位上,隔空向顾恒舟敬酒,把能想到的赞美之词都用到顾恒舟身上。   酒过三巡,淑妃放下筷子,矜持的擦了擦嘴角,率先打开话题:“听说世子明年就要前往灵州做校尉,世子妃人选却还悬空,世子心中可是已有心仪的人选?”   淑妃声音柔软,语气也很亲和,在宴会上有些突兀,却并不让人反感,其他人动作微微顿了一下,随后恢复如常,目光却都落在顾恒舟身上。   周珏原本正在倒酒喝,听见这话手抖了一下,酒倒到桌上,连忙用袖子去擦,心里替顾恒舟捏了把汗,好好的庆功宴,淑妃娘娘怎么突然想到替顾兄做媒了?   顾恒舟冷声开口:“谢娘娘关怀,此去灵州想必事务繁多,微臣只想好好为陛下和朝廷效力,暂且不想考虑男欢女爱之事。”   淑妃早就料到顾恒舟会这样回答,温笑着开口:“果然虎父无犬子,国公大人威名远播,叫敌人闻风丧胆,世子殿下也英雄年少,有鸿鹄之志。”   淑妃先把顾恒舟和镇国公都夸了一遍,随即话锋一转:不过老祖宗留下一句话叫成家立业,成家一事是放在前面的,当年国公大人也是先成了家再奔赴边关的,距世子去灵州赴任还有大半年的时间,世子也可先考虑成家之事。”   时间是还有大半年,但若要把下聘成婚这些流程都走完,还是有些紧巴巴的。   淑妃不比叶晚玉,她既然当着恒德帝的面开了口,那便是恒德帝也有让顾恒舟成婚的打算。   顾恒舟犹豫了下,歉然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亲不在京中,微臣不敢擅作主张,等父亲年底回来再做主也不迟。”   顾恒舟现在还不能直接回绝淑妃,只能搬出镇国公做挡箭牌。   话说到这个份上,一般人都会适可而止,淑妃却还竭力劝说:“镇国公常年戍守边关,国公府也许久没办过什么喜事了,若是他回京的时候能听到世子的喜讯,一定会很开心的。”   沈柏忍不住端起面前那杯酒一饮而尽,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揉得皱巴巴的,上一世明明除了国公府的人,没人再关心顾恒舟的婚事,怎么如今倒像是明目张胆的逼起婚来了?   顾恒舟薄唇抿成直线,周珏在旁边看得分明,眼瞅着要冷场,灵光一闪,大声道:“下个月是国公夫人冥诞,顾兄暂时无心考虑婚事,还请淑妃娘娘见谅!”   周珏这话插得极突兀,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他有点扛不住,鬼使神差的冲沈柏扬扬下巴:“这事沈柏也知道,沈柏你说对吧?” 第58章 来葵水了   沈柏暗骂了周珏一句猪脑子,放下酒杯,平静开口:“我不知道国公夫人冥诞是什么时候,只知道下月初五是先皇后的忌日。”   先皇后死了十年,后位虽然一直悬空,但恒德帝对德妃和淑妃的宠爱人尽皆知,所以众人都觉得恒德帝之所以保留后位,是给皇后娘家卫家面子,不至于让卫家这个百年世家面子上太难看。   若不是沈柏重活了一世也不会知道,恒德帝最爱的人只有先皇后,不然也不会在临终前留下遗诏,让赵彻把他和先皇后合葬,且不得让任何人与他和先皇后并邻。   沈柏说完那句话以后,宴上的气氛变得更加诡异。   淑妃和几位大臣都有些意外没想到沈柏会剑走偏锋,突然提起已经亡故多年的先皇后,太后眉心一皱,眼底闪过厌恶,冷声道:“今日是镇国公世子的庆功宴,淑妃提议是为了给世子添喜气,你这孩子说这么晦气的话做什么?”   太后训斥得很有道理,沈柏正想起身认错,恒德帝沉下脸,眸底飞快的闪过一丝悲痛,表情冷肃的开口:“童言无忌,母后莫要苛责于他。”   沈柏已经十四,早就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三岁小孩儿,恒德帝用这个理由为沈柏开脱,摆明了是偏袒沈柏。   淑妃眸光微闪,很是讶然,却知道这个时候不好再继续给顾恒舟牵线搭桥,软着声道:“忘记姐姐忌日是臣妾不对,还请陛下恕罪。”   恒德帝嗯了一声没有过多苛责,太后的脸色却越发不好看起来,有些怨毒的瞪着沈柏:“先皇后故去快十年了,你这孩子怎么将她的忌日记得如此清楚?”   沈柏早就想好了应对之策,面色沉痛,叹惋道:“太后有所不知,我是在先皇后寝宫出生的,娘亲生我时难产,不幸离世,先皇后宽厚仁爱,怜我一出生就没有母亲,一直将我养在宫中,直到病重才将我送回太傅府,先皇后对我有养育之恩,我怎能忘记她的忌日?”   太后这些年在寿宁宫深居简出,对京中年轻一辈的世家子弟认得不多,听沈柏这么一说,才知道她是沈孺修的孩子。   被沈柏这么一说,恒德帝忆起一些旧事,眸底染上暖意,半是叹息半是打趣道:“算你小子有良心,都说小六娇气,你小子比她可娇气多了,那个时候半夜总是哭嚎不止,淑娴没少被你折腾。”   淑娴是先皇后的封号,恒德帝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仍有脉脉温情涌动。   太后听得眉头紧皱,忍不住提醒:“皇帝,今日是行远的庆功宴,莫要提那些晦气的事。”   在太后眼里,淑娴皇后再好,那也是个已经死了十来年的人,不适合在这么大喜的日子提起。   恒德帝眼底暖意尽收,恢复帝王的威严冷沉:“朕不过是与沈家小郎君打趣两句,母后太较真了。”   眼看母子俩言语不和要吵起来,沈柏连忙起身认错:“沈柏失言,愿自罚三杯认错!”   恒德帝和太后的身份都摆在那里,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们都不能拉下脸来低头认输,只有沈柏可以。   沈柏说完动作利落的给自己倒了三杯酒仰头喝下。   手上的伤还没怎么好,她倒酒的动作不大利落,顾恒舟看得分明,眸光微微攒动。   沈柏主动认了错,太后不好再说什么,宴会继续,谁也没敢再提让顾恒舟相看世子妃的事,不过恒德帝和太后心情都不大好,没吃几口便退席离开,剩下的人也兴致缺缺,只顾闷头填饱肚子。   沈柏没怎么吃菜,喝了那三杯酒以后便有点停不下来,把桌上那壶酒喝了个精光,脸颊浮起红晕,见倒不出酒了,把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放,高呼:“来人,给爷倒酒!”   沈孺修吓了一跳,这才发现沈柏喝醉了,正要阻止,沈柏眯着眼睛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顾恒舟和周珏,舌头打结:“你……你们怎么没死?”   好好的庆功宴,提先皇后的忌日也就罢了,还咒人家死,这像什么话?   姜德安看不惯沈柏,咳了一声训斥:“沈少爷,陛下说你童言无忌,那是陛下仁厚,不与你计较,你自己总不会真的一点规矩都不懂吧?”   沈柏扭头看向姜德安,她已经喝醉了,眼底一片迷蒙。   看了好一会儿,沈柏突然掀桌站起来,满桌的菜肴洒落一地,发出清脆的碎响。   沈柏身子晃了晃,站稳以后指着姜德安破口大骂:“还吃什么吃?昭陵都这样了,你们的脸是猪脸做的吗?还能心安理得的坐在这里吃东西!”   姜德安坐到太尉之位,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从来没人敢这么对他说话,一张脸变得铁青,沈柏转了一圈,又看向其他人:“你们知不知道兵部的酒囊饭袋害死了多少人?你们在这儿觥筹交错,边关的将士却在浴血杀敌,他们的尸首回不了故土,亡灵入不了轮回,你们睡着高床玉枕,可有听见他们的亡灵在日夜不停地哭嚎?”   沈柏说得慷慨激昂,字字句句的质问带着无尽的悲凉,说完她眼睛一眨,眼角立刻滚落两行晶莹的泪。   她哭得如此动情,好像昭陵边关已经告急,有万千将士已经死在外敌的铁蹄之下,宴会的气氛被完全冲散,只余下让人心悸的苍凉。   姜德安死死的绷着脸,其他人也都被震住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酒劲上涌,沈柏摇摇晃晃向后跌去,眼看要跌在那一地碎瓷片上,顾恒舟起身,越过长桌一把揽住她的腰,将人带进怀里。   沈柏睁开眼,水蒙蒙的眸子满是迷茫无措,看清是顾恒舟以后,她哇的一声哭出来:“混蛋,你怎么能就这么死了呢!你让你刚过门的夫人怎么办?你让我怎么办?”   沈柏醉得一塌糊涂,放开了嗓子哭,好像顾恒舟真的已经死了,所有人都被她哭得莫名其妙,顾恒舟抬手捂了她的嘴,沉着脸看向众人:“他酒量不好喝多了,这些日子怕是看了不少乱七八糟的话本子,把里面瞎编乱造的故事当了真,还请诸位大人莫要与他一般见识。”   这庆功宴本来就是为顾恒舟办的,他这个主角都不在意自己的庆功宴被搞砸,其他人还能有什么好说的?   丞相李德仁温笑着开口:“我们倒是无妨,幸好陛下和太后不在,没有吓到他们,淑妃娘娘可有受惊?”   淑妃捏着绢帕摇摇头:“吓倒是没有被吓到,就是沈少爷哭得真情流露,本宫倒是有些好奇他到底看了什么话本子,竟被感动成这样。”   便是被顾恒舟捂住嘴巴,沈柏也还是哭个没停,顾恒舟替沈柏承诺:“淑妃娘娘既然感兴趣,等他醒了酒,微臣让他把看过的话本子送进宫来给娘娘解闷。”   淑妃笑起:“那本宫要先谢过世子殿下了。”   顾恒舟颔首算是回应,对众人说:“我先带他出去醒酒。”   众人没有意见,沈孺修担心沈柏,正要跟上,被姜德安拦住,说:“行远做事向来稳妥,定会将沈少爷平安送回府上,太傅这么紧张做什么?”   沈孺修起到一半的动作僵住,周珏很想看沈柏被顾恒舟教训,跟着起哄:“就是就是,太傅莫要紧张,顾兄不会跟一个醉鬼计较的。”   沈孺修只得重新坐下。   这边顾恒舟带着沈柏出了华辰宫,弯腰想把人扛到肩上,沈柏小声嘟囔:“别……别扛,我会吐的。”   顾恒舟掀眸看了她一眼,她眼睛半阖着,小脸着了火似的烧着,醉得厉害,僵滞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弯腰把人背到背上。   顾恒舟虽然才十八,但肩背宽厚挺阔,沈柏趴到上面好奇的动来动去,被顾恒舟呵斥了两句才安分下来,乖乖抱着他的脖子凑到他耳边说话:“你是在哪个宫伺候的?力气还挺大的,爷去跟陛下要了你好不好?”   一口一个爷,还想去跟陛下要人,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顾恒舟没吭声,沈柏也不觉得尴尬,继续自言自语,一会儿说这两年收成不好,她吃的都少了,一会儿又说她爹不好,成天板着一张脸,好像谁欠了他银子似的,最后又说到她还没娶妻生子,被京里的人笑话,要气死了。   顾恒舟听着觉得有点好笑,这小孩儿才十四岁,毛都没长齐,若是急着娶妻生子才是个笑话。   顾恒舟是骑马来的,正想把沈柏丢到马背上,沈家一直候在宫门口的马车驶过来,除了车夫车辕上还坐着李杉。   马车停稳,李杉立刻跳下马车,没有表现出丝毫异常,直接在马车旁边跪下给他们做脚凳。   顾恒舟拧眉,他向来不喜欢这样奴役人,冷声开口:“太傅还在宫中赴宴,你们继续在这儿候着,你家少爷醉了,我先带他回国公府,明日等他酒醒自会派车马送他回家。”   说完,顾恒舟直接吹哨唤来猎云,把沈柏放到马上,自己再翻身上马,一手揽着她防止她摔下去,一手拉着马缰绳策马回国公府。   入了秋,夜里有些凉了,被风一吹,沈柏本能的往顾恒舟怀里缩了缩,含含糊糊的嘟囔:“冷。”   顾恒舟不理她,径直往前走,沈柏的少爷脾气上来,拔高声音:“爷说爷冷,还不赶快给爷暖着?”   还没到宵禁时间,街上虽然没什么人了,挨家挨户却都点着灯,怕惊扰到别人,顾恒舟只得开口:“一会儿到家就不冷了。”   沈柏整个人都缩在顾恒舟怀里,他说话的时候,胸腔的震颤透过后背一直震到她心里,温热的呼吸也尽数喷在她的耳廓。   耳朵上的伤已经结痂脱落,留下一小块儿粉嫩嫩的新肉。   沈柏安分了一会儿,又委屈巴巴地说:“我手冷。”   顾恒舟无语,等了好一会儿,终究还是轻轻握住沈柏的手。   沈柏人生得娇小,手也比一般人要小很多,顾恒舟一只手就能把她两只手都拢住,酒劲正浓,沈柏的手一点也不冷,反而比平日要暖和几分,然而顾恒舟刚握住这两只手,沈柏便皱着眉头说:“疼。”   顾恒舟:“……”   太阳穴轻轻鼓跳了两下,顾恒舟很想把沈柏从马背上掀下去,摔死这个隔三差五捅娄子还事多的小骗子。   沈柏虽然醉着,却还是能敏锐感受到顾恒舟周身的气场变化,立马改口:“你就这样别用力,我就不疼了。”   说完这下是真的安分了,靠着顾恒舟很快睡着,嘴里呼噗呼噗的打着小呼噜,顾恒舟心底一片宁静,放慢速度,慢慢悠悠回到国公府。   门房一直等着,提着灯笼迎上来,见马上还有个沈柏,诧异的惊呼:“世子殿下,您怎么又把沈少爷带回来了?”   顾恒舟下马,然后把沈柏抱下来,沈柏不舒服的嘟囔两声,抱着他的胳膊继续睡。   顾恒舟轻声问:“二叔和二婶睡下了吗?”   门房说:“二老爷和二夫人以为世子要晚些时候才回来,刚睡下,要去通知他们吗?”   顾恒舟说:“不用,明日一早我再会亲自跟他们说,让人烧热水送到荆滕院。”   门房应是,提着灯笼离开,顾恒舟抱着沈柏回了荆滕院,顾三顾四迎上来,被顾恒舟用眼神制止,只低头行礼,没有说话。   顾恒舟把沈柏抱进自己房间,一沾到床,沈柏抓着被子就要往床里滚,顾恒舟把她摁住,目光落在她被完全包裹的手指上。   这么睡着不舒服,沈柏一张脸皱成包子,气咻咻的哼哼:“混账,快放开小爷!”   顾恒舟摁着不放,沈柏哼哼一会儿便也就这么睡了。   等她安静下来,顾恒舟才松开她,却没松手,而是抓起她的左手,拆了其中一根指头的纱布。   纱布缠得很厚,顾恒舟解了一会儿,解开以后眼眸微微睁大。   养了半个多月,沈柏手指上的伤已经没再流血开始结痂,被解开的那个指头没了指甲,半个指尖几乎都被磨没了,皮肉还没长出来,伤口是凹凸不平的暗红色,依稀可以看见发白的指骨。   难怪,哪怕喝醉了她也会喊疼。   顾恒舟想起她回来那日对恒德帝说,她掉进了一个山洞,洞壁都是湿滑的青苔,他躺在营帐里听着雨声的时候,她就是在用这双手拼了命的往外爬。   赵彻说,如果这次她能活着回来,她不会再成为任何人的软肋。   看见这双手,顾恒舟突然有点好奇,在那个山洞里,是什么样的信念支撑她坚持下?   府上还有伤药,顾恒舟让顾三拿了一些过来,耐心的把沈柏手上的纱布全部拆掉,重新上药包扎。   上药的时候有点疼,沈柏皱了皱眉,顾恒舟放轻动作。   全部包扎完,下人抬了热水进来,顾恒舟把药放到一边帮沈柏解了腰带,正准备帮她脱外衫,沈柏突然醒了。   就是毫无征兆的,突然睁大眼睛。   顾恒舟停下,有点被吓到,却还是镇定的开口:“醒了就自己起来沐浴。”   顾恒舟站起来往外走,回头看见沈柏躺在没动,眼睛又要合上,折返身回来,沈柏又把眼睛睁大,眼珠咕噜噜转了两下。   顾恒舟不知道她又在玩什么,想到她之前在校尉营的表现,说:“你自己起来洗,不然我就让人进来帮你。”   沈柏在床上滚了两下,耍赖的说:“手疼,不洗。”   顾恒舟沉了脸:“那就从我床上滚下来!”   沈柏又在床上翻滚了两下,把脑袋埋进被子里深深嗅了一下,笑得像是发了病:“不滚,喜欢。”   顾恒舟脸上染了冷肃,正想折身回去把沈柏拎走,沈柏抬手在那被子上捶了两下:“我受了这么严重的伤,钱家两兄弟给我送补品,跟我关系最不好的吴守信也来探望我,你不来也就算了,连庆功宴都只请周珏不请我,你还真当小爷的心是铁坨做的么?”   手指捶得疼了,沈柏眼底又浮起水光,看上去像是真的因为顾恒舟没请她参加庆功宴伤心得很,顾恒舟抿唇,片刻后走到床前,把沈柏翻了个面让她躺好,免得她把自己闷死在被子里,然后帮她盖上被子。   顾四找了干净衣服进屋,刚要说话,被顾恒舟一个眼神止住,退出房间,顾恒舟走出来,顺手带上房门,顾四看看屋里,忍不住问:“世子,沈少爷一身的酒气,衣服也没换,就这么让他睡了?”   顾四其实还想问,荆滕院空置的房间还有很多,睡十个沈柏都绰绰有余,世子怎么就把自己房间让沈少爷了?   顾恒舟敛了情绪,单手负在身后,淡淡道:“明日等他走后,把床单被套拆下来洗了便是,时辰不早了,懒得与他折腾。”   这也说得过去,顾四把衣服送到旁边房间,再抬了热水给顾恒舟沐浴。   醉得不轻,沈柏一觉睡到第二日日上三竿,睁开眼时,脑袋里一片空白,过了好一会儿思绪才渐渐回笼,然后头痛欲裂。   沈柏闷哼一声,扶着脑袋坐起来,慢慢回想昨日宫宴上发生的事,她只记得淑妃要给顾恒舟做媒,被她打了岔以后作罢,恒德帝和太后早早离席,后面的事就不大能记得清了。   渴得厉害,沈柏还以为自己在国公府,扯着嗓子喊:“人呢?明知道小爷喝了酒,也不知道准备点醒酒汤,一个个脑子长来都是干什么用的?”   话音落下,房门被推开,顾三黑着一张脸走进来:“沈少爷终于醒了,热水一会儿就送来给沈少爷洗漱,沈少爷还有什么吩咐?”   沈柏瞪大眼睛,环顾四周,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睡在顾恒舟的房间。   她昨天不是去参加宫宴了吗,怎么到国公府来的?   沈柏脑子里瞬间浮现出很多自己抱着顾恒舟大腿痛哭流涕、死缠烂打的画面,心虚得厉害,沈柏下意识的想蹦起来,下腹却传来一阵坠胀,隐隐有热流涌出。   沈柏动作僵住,表情一下变得很难看,顾三见她不动,忍不住哼了一声:“沈少爷,这里是国公府,可不是你自己家,你别太过分了。”   顾三顾四是镇国公专门挑来保护顾恒舟的,自幼跟着顾恒舟长大,对顾恒舟护得紧,昨晚顾恒舟把自己房间让给沈柏,自己去睡客房,两人对沈柏都有很大的怨念。   沈柏坐着不敢动,讨好的看着顾三:“顾三兄弟说得有理,我断然不敢拿自己当回事,我方才是没睡醒呢,一会儿我自己洗漱,就不劳驾你了,你先去伺候顾兄吧。”   顾三看不惯沈柏那一副谄媚狗腿的样子,横了沈柏一眼,转身离开。   沈柏伸长脖子,确定顾三已经走远,沈柏立刻钻进被子里,看见床单上那片艳丽的红,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在太傅府,沈孺修一直把她当男儿养,她发育也晚,上一世足足十六才来葵水,而且那日正好休沐,她在家里舒舒服服躺着,沈孺修请来张太医,细细给她讲解了女子来葵水的注意事项和应对方法。   后来沈柏觉得在朝堂进进出出,每月要来葵水很不方便,又从没想过嫁人的事,便让张太医给自己开了秘药,绝了葵水了事,不过身体也留下了不少病根。   沈柏完全没料到这次来葵水会这么早,而且好死不死,她人在国公府,还弄伤了顾恒舟的床单。   这事要怎么跟顾恒舟解释?   宿醉头痛,又遇上这种事,沈柏脑门很快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思绪正乱,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沈柏趴在被子里头也没抬,有气无力道:“水先放着,我一会儿起来洗。”   刚说完,便感觉一道冷沉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心头一紧,沈柏抬起头来,果不其然看见顾恒舟绷着脸站在床边,眉眼清冷的看着她:“还不起?”   沈柏眼角抽了抽,不是她不想起,是她起不来啊。   床单都弄脏了,她身上的衣服铁定也弄脏了,起来不就露馅儿了?   沈柏眼神心虚的乱转,不敢直视顾恒舟的眼睛。   大概是之前在围场泡水受了寒,这次葵水不仅来势汹汹,小腹还疼得厉害,沈柏小脸发白,额头的汗也越来越多,顾恒舟看得皱眉,往前走了一步,伸出手来。   沈柏还以为顾恒舟要把自己掀下床,缩着脖子抱紧被子大喊:“顾兄,我错了!”   顾恒舟动作一顿,而后还是把手贴沈柏脑门上。   她流的全是冷汗,触手一片湿凉,顾恒舟眉头皱得更紧:“怎么这么凉?”   凉?那不是要请大夫?   沈柏连忙摇头:“不凉不凉,就是昨晚没喝醒酒汤,脑袋疼得厉害,就冒了点冷汗,不妨事。”   说完沈柏发觉不对,瞪大眼睛看着顾恒舟:“顾兄,你该不会是故意让他们不要给我准备醒酒汤吧?”   沈柏眼神有些怨念,顾恒舟没有否认,坦坦荡荡的看着她提醒:“既然酒量不好,以后就不要喝酒。”   这话倒是和他上一世劝沈柏不要喝酒一模一样。   心底浮起暖意,沈柏毫不犹豫的答应:“行,顾兄说不喝,以后我都不喝了!”   她倒是爽快,就是不知道能不能真的做到了。   顾恒舟垂眸,还站在床边没动,明显是想等着沈柏起床,沈柏手脚发软,闻到身上的酒气,急中生智说:“顾兄,你不让人给我准备醒酒汤也就算了,怎么连澡也没帮我洗啊?”   顾恒舟凉凉的看了她一眼,无声的问:你还想要什么?   沈柏低头抓着自己的衣领闻了一下,相当嫌弃的捏住鼻子:“顾兄,我浑身都臭了,不行不行,我得先洗个澡再出门,劳烦顾兄让人帮我准备热水和干净衣服,行吗?”   顾恒舟睨着她:“马上就要吃午饭了,你想让所有人都等着你?”   沈柏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正是因为这么多人在,我更不能这样臭烘烘的去了,这样我们沈家列祖列宗的脸还要不要了?”   也就吃个饭,还能扯上沈家列祖列宗的脸面?   顾恒舟不认可这个理由,凝眸的看着沈柏,大有她再不起床他就要动粗的架势。   沈柏被看得头皮发麻,咬了咬牙豁出去了:“顾兄,我跟你实话实说了吧,昨夜我喝大了,睡在你的床上,闻到你的气息,一时糊涂在你床上干了浑事,把裤子和床单都弄脏了。”   顾恒舟花了一刻钟的时间消化理解沈柏说的浑事究竟是什么事,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扬手要把她揪起来扔出去,沈柏把脸往前一凑:“是我死皮赖脸、情上心头没能控制住,顾兄你打死我吧!”   沈柏说完紧闭眼睛,小脸越发的白,眼睫不住的颤抖,明明害怕得很,想到她那双受伤的手,顾恒舟终究没能狠下心,黑着一张脸冲出房间,没一会儿,下人送了热水和干净衣服来。   沈柏连忙跳下床换上衣服,没有月事带,只能先拿了几张纸垫着,衣服和床单都脏了一大片,连下面垫的棉絮都被浸湿。   沈柏在屋里找了一圈,找来一把剪刀把染红了的那片棉絮都剪掉,剪完又把盖的被子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确定没有血迹以后,才把脏棉絮和衣服全部塞进床单里一起打包团成团。   那几张纸抵挡不了多久,沈柏背上包袱直接出门,顾三顾四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直在外等着,见沈柏从顾恒舟房间背着一个包袱出来,顿时横眉:“沈少爷,你从世子房间拿了什么?”   睡一晚也就罢了,还要拿东西走,这是个什么人?   顾三顾四拦在沈柏面前,沈柏轻咳一声,说:“这里面是我的脏衣服,昨夜叨扰一晚已是罪过,我怎敢再给顾兄添麻烦,今日穿的这身衣服我也会洗干净送回府上的。”   顾三顾四寸步不让,一点也不相信沈柏有这么懂事自觉,顾三伸手拦在沈柏面前,不近人情的说:“沈少爷,请你把包裹打开给我们检查一下。”   沈柏挑眉:“二位兄弟,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我之前在国公府住了那么久都没发生什么事,现在难道还能偷顾兄的东西不成?”   以前没出事,只能代表以前老实,不能代表以后。   顾三无动于衷:“请沈少爷打开包裹,若是证实冤枉了沈少爷,顾三愿上太傅府给沈少爷负荆请罪!”   “……”   话说到这个份上,沈柏若是再推辞就真的有鬼了,她抓紧背上的包袱,正不知该如何是好,顾恒舟折身回来,一字一句的命令:“让他走!”   顾三顾四转身给顾恒舟行礼:“世子。”   沈柏松了口气,软着声说:“多谢顾兄。”   沈柏说完,直接背着包袱出了荆滕院,直奔国公府大门,出门正准备找马车回家,李杉驾着太傅府的马车哒哒的从转角处过来。   沈柏面上一喜,不等马车停稳,便手脚并用爬上去。   掀帘进去,沈柏放松身体坐下直喘气,李杉担忧的看着沈柏的手,也不知道她刚刚上马车的时候有没有碰到伤口。   沈柏肚子咕咕叫了两声,缓过神来,顾不上其他,扯下自己腰间的玉佩丢给李杉:“快去太医院,请张太医到府上来,就说出大事了!”   李杉接过玉佩,跃下马车去找张太医,沈柏催促马夫往回赶,到太傅府的时候,小腹已经痛得不行,浑身一阵阵的发虚汗。   马夫不知道沈柏发生了什么,在外面催促了两声,沈柏没好气的吼:“催什么催,催得小爷都想拉肚子了,过来背小爷回去!”   马夫木讷,乖乖把沈柏背进去,也没怀疑为什么自家少爷拉肚子不急着去茅房,反而急着回自己的院子。   回了自己房间,沈柏立刻把自己塞进被子里,手脚还是冰凉,又让下人加了一床被子。   下人见她脸色惨白,神色痛苦,都以为她发了什么大病,好在李杉很快带着张太医赶来。   一进门,张太医便着急的问:“我的祖宗,你这又是怎么了?”   李杉关上门在外面守着不让人靠近,沈柏看见救命稻草一样看着张太医,虚弱道:“老张,我要痛死了,快给我开点药吃吃。”   张太医眼皮一跳,连忙坐到床边帮沈柏搭脉,下巴处那绺山羊胡抖了抖,诧异的看着沈柏:“来葵水了?”   沈柏痛得蜷成一团:“嗯,许是之前受了寒,特别疼。”   张太医心乱如麻,一时也没注意到沈柏小小年纪怎么知道女子受寒来葵水会腹痛的事,连忙写了药方子让李杉去抓药来熬,又让下人拿了几个汤婆子给沈柏暖着身子。   来来回回忙活了一个时辰,沈柏把药喝下去才总算缓解一点。   沈柏浑身湿透,有几缕散发打湿黏在额头,脸色还是白的,像是刚刚大病了一场。   张太医一直在床边守着,见她这样,一脸不忍:“柏儿,你上次受寒不轻,若是要调理好怎么也要一年半载,若你每月都痛成这样,只怕很容易被人抓住马脚,你可想好什么对策?”   能有什么对策?   她是女子,本来就是要来葵水的,这是千古不变的定律,若要不被人发现,那就只有喝药绝了葵水。   沈柏舔唇笑笑:“老张,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那些我自会想办法应对,你先开药帮我调养着吧。”   张太医一脸忧愁,活似进退两难的人是他自己,迟疑许久还是提议:“柏儿,宫里有一种秘药,可以让人……”   这和上一世的情形差不多,沈柏懒洋洋的打断张太医:“老张,是药三分毒,我有喜欢的人,这辈子还长,凡事说不定都有转机,我想先好好护着这具身子。”   她喜欢顾恒舟,想恢复女儿身,光明正大的嫁他为妻,想与他洞房花烛,为他生儿育女,想做他一人的沈柏。   沈柏的语气充满希望和向往,张太医眼眶一热,连连点头,附和道:“是是是,这辈子还长呢,得好好护着!”   张太医给沈柏开了一堆暖宫活血的药,这几天每日都要煎熬,等这次葵水结束后,则要每三日熬一次,先连续喝三个月看看效果。   为了不引起旁人的怀疑,张太医对外宣称沈柏染了畏寒的怪病,每月都会发病一次,发病时需卧床休养三日,期间不能碰冷水,更不能沐浴洗头。   这个消息一放出去,京里关于沈柏的谣传更多,不过这都是后话。   却说沈柏离开国公府后,顾恒舟自己去了饭厅,见他一个人过来,叶晚玉有些疑惑:“行远怎么一个人来了,沈少爷呢?”   顾恒舟不想提沈柏,眉心一皱,淡淡道:“他突然觉得身体不适,回太傅府去了。”   叶晚玉的脸色有点不好看:“国公府也能请大夫,既然已经留宿了一夜,何必急于这一时,怎么连声招呼都不打就走了?”   昨晚沈柏来国公府就没给他们打招呼,今天走也是,沈柏不懂事可以说得过去,但顾恒舟也这样,叶晚玉便忍不住多想,是不是顾恒舟对二房有什么意见。   叶晚玉放下筷子,正好顾淮谨也在,索性把话说开了:“行远,之前你从校尉营回来,有时间都会指点一下修儿和诀儿的武修课业,秋猎回来以后,你回府以后怎么都不往西院走了?”   顾淮谨平日忙着上朝,没发觉这些变化,闻言关心的看向顾恒舟:“可是最近校尉营的事务越发繁忙了?”   顾恒舟还没开口,叶晚玉便接过话:“哪能啊,校尉营的骑兵随行有功,营里得了不少封赏,这次秋猎行远又拔得头筹,陛下给行远准了不少假,而且周校尉的伤也好了,这段时间行远几乎都在家里。”   叶晚玉打开了话匣子,一个劲儿的说:“大哥是咱们昭陵最厉害的大统领,顾家也算是将门世家,修儿和诀儿却没什么武学天赋,这次秋猎才没在随行的名单里,若是行远也不帮着自家兄弟,修儿和诀儿的前途不就毁了吗?”   叶晚玉终究还是对秋猎的事耿耿于怀,说到伤心处便哭了起来,顾淮谨了解顾恒舟,不相信顾恒舟会故意不指点自己这两个儿子,沉声呵斥叶晚玉:“你懂什么,行远不止参加秋猎,还要盯着那些骑兵护驾,必然很累,陛下给他准假也是想让他好好休息一下,成天没事干别胡思乱想!”   顾淮谨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叶晚玉更委屈了,哭得更凶,抽噎着问顾恒舟:“行远,咱们都是一家人,有什么委屈不满你尽可当着我和你二叔的面说出来,此次秋猎,我特意让成衣铺给你裁了新衣,修儿和诀儿都没有的,怕你受伤,我还托人想办法弄了很多特效伤药,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满意?”   顾恒舟被叶晚玉哭得没了胃口,放下筷子温声道:“二叔二婶待我很好,我没有不满,只是两位弟弟已经大了,各自也都有学院的武修师父教习,我在校尉营里学的都是怎么上阵杀敌,怕他们学杂了,反而不好。”   顾恒舟没有否认,反倒直接挑明,他以后都不想再指点顾恒修和顾恒决的武修课业。   叶晚玉哭声一停,顾淮谨和顾恒修同时掀眸,诧异的看着他。   顾恒舟神色未变,起身淡淡道:“我不怎么饿,二叔二婶慢用,我先回去了。”   顾恒舟说完就往外走,快到荆滕院的时候,顾恒修追上来:“大哥,麻烦等一等。”   顾恒舟停下,平静的看着顾恒修,顾恒修跑得有点急,喘了两口气才开口:“大哥指点我和三弟武修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怎么现在才担心不好,若爹娘未做什么让大哥不满,可是我和三弟无意中冒犯了大哥?”   顾恒舟眉眼清冷,细看之下会发现他眸底布着薄冰,虽不明显,却冷寒刺骨,顾恒修和他对视一会儿,后背爬上凉意,正要垂眸避开,却听见他冷然的声音:“秋猎那日,我离开国公府后,听说二弟去西棱院找了沈柏,二弟可还记得找他都说了什么?” 第59章 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   头一回来葵水,沈柏在床上躺了整整两日才恢复过来。   知道她来了葵水,沈孺修整天愁容满面。   满朝文武不是傻子,沈柏终究是女儿身,少时掩盖起来还比较方便,随着年岁增加,露出来的马脚只会越来越多,沈家上下几十口人命都系在沈柏一个人身上,时时刻刻都如履薄冰。   沈柏没沈孺修那么多担忧,反正她已经死过一回了,这一世说什么都要随着自己的心意活下去。   张太医放出了风声,沈柏生病的消息在瀚上京宣扬开来,钱家兄弟派人送了些祛寒生热的食材,周珏被周德山逼着,给沈柏送了一张厚实的狼皮,顾恒舟许是在生气,照例没什么反应。   沈柏冷静下来也觉得自己找那个借口烂透了,喝了酒就在人家床上干浑事,还弄脏了人家的床单,而且她成天腆着脸说喜欢顾恒舟,干浑事的时候脑子里想的人不是他还能有谁?   这事搁旁人身上估计骂她两句禽兽也就算了,但顾恒舟那么冷矜的人,骂不出口也下不了手,不得憋坏了?   沈柏嚼着大枣花生琢磨着该怎么给顾恒舟道歉,吴守信却又意外的提着补品亲自到太傅府来探望她。   看见下人引着吴守信踏进书韵苑,沈柏忍不住问:“吴兄,咱俩只是把旧怨一笔勾销了,好像没什么交情吧,你怎么又来了?”   吴守信把手里的补品交给李杉,走到床边坐下,见沈柏大白天也盖着被子躺在床上,嘴唇泛白,没跟她计较,沉声道:“生着病就老实点少说两句,别欠儿。”   嘿,你小子还教训起小爷来了。   沈柏不服气,吐了大枣就要跟他好好说道说道,吴守信又认真的说:“我有个远房表叔是在郴州开医馆的,专治寒症,年底他正好要到我家住几日,到时可让他帮你看看。”   沈柏微愣,这人倒是真的在担心她的病,想跟她好好做朋友。   沈柏虽然嘴碎,却也不是那种不识好歹的人,看了吴守信好一会儿才道:“虽然不知道有没有用,还是先谢过啦。”   吴守信没这么平静的坐下来跟沈柏好好说过话,忍不住笑起:“在太学院,你若是肯像这样好好说话,我也不会那么看你不顺眼。”   沈柏横了他一眼:“你若不先招惹我,你以为我愿意跟你打架?”   想到两人以前抓着衣服在地上打滚就是不撒手的场景,吴守信笑得停不下来,肩膀轻轻抖动,半晌好不容易止住,伸手揉了下沈柏的脑袋:“谁让你身板儿这么小,看着最好欺负呢,课业太枯燥了,还是逗你好玩儿。”   好玩你个大头鬼!   沈柏没好气的拍开吴守信的手,哼了一声故意道:“小爷如今可是探花郎了,等明年封了官,你小子见到小爷还得恭恭敬敬叫我一声沈大人,若是你爹被我抓到什么把柄,你小子指不定还要跪到我面前哭呢。”   在太学院习惯了,沈柏说话也没个忌讳,本来只是开个玩笑,吴守信的手却僵了一下,表情也染上一分凝重,沈柏这种修炼成精的狐狸自然一眼就能看出来。   “咳咳!”   沈柏故意掩唇轻咳了两声,对李杉说:“我嗓子突然有些不舒服,让厨房煮锅银耳莲子汤给小爷润润嗓子。”   李杉离开,顺手关上门,沈柏努努嘴:“吴兄,劳驾你帮我看看那小厮走了没有,别躲在门口偷懒。”   吴守信狐疑:“你们府上的小厮还敢偷懒?若是我娘发现有人敢这样,直接打了板子卖出去。”   沈柏坐起来,懒洋洋的说:“我娘早没了,哪能跟吴兄比啊。”   吴守信自觉戳了沈柏的伤心事,没再说其他,走到门边打开看了一眼,扭头说:“外面没人,已经去了。”   吴守信说完把门关上走回床边,沈柏撑着下巴咧嘴露出一排白生生的牙:“既然没人了,吴兄可以放心跟我说说吴伯父最近遇到什么烦心事了,我不能白收吴兄的礼,也该看看能不能帮吴兄排忧解难才是。”   吴守信愣在原地,没想到沈柏绕了这么大一圈是为了说这个。   他嘴里发苦,犹豫了一下还是道:“你说什么呢,我爹从来没跟我说过政务上的事,我怎么知道他遇到什么麻烦了。”   如沈柏所说,她和吴守信之间并没有太多的交情,吴守信当然不会轻易把家里的事说给她听。   沈柏点点头,也不急着逼问,只是眨了眨眼睛,亮出底牌:“吴兄,你应当知道,我跟我爹那个老古板不同,我更懂得变通,陛下对我多加赞赏,太子殿下也与我渊源颇深,还在国公府养过很长一段时间的伤,秋猎的时候我与姜太尉对峙更是全身而退,多我一个帮吴兄想法子总是会好很多。”   沈柏说的句句都在点上,她不仅有脑子,她还有人脉,太子和镇国公世子,随便一个单拎出来在朝中说话都是有一定分量的。   吴守信抿唇,没再死撑着说没有遇到麻烦,沈柏又添了一把火:“在围场的时候,吴兄拉了我一把,就算不能帮上什么忙,我也不会陷害吴兄的。”   这句话打动了吴守信,那日在围场他是亲眼看见沈柏被太子的人追杀,但沈柏从围场回来以后,太子又像没事人一样给沈柏赐了药,两人之间必然有什么不能宣止于众的秘密,而吴守信阴差阳错窥得了这个秘密。   在一开始的惴惴不安以后,吴守信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和太子已经是一个阵营的人了。   但这个秘密,吴守信也不能告诉自己的父亲,围场的事,越少人知道才能越安全。   沈柏的眸子黑亮,眸光澄澈,折射出微光,满是诚恳,沉思了好一会儿,吴守信走回床边,压低声音对沈柏说:“四天前,东恒国来信,说不会来参加陛下的寿宴。”   沈柏挑眉:“为何不来,东恒国和昭陵不是一直友好往来吗,莫非他们想打仗?”   沈柏面露讶异,故作不知虚心发问,上一世恒德帝的五十大寿办得很盛大,不过当时所有人都被回京述职的镇国公吸引注意力,沈柏那时还是少年心性,只顾着跟周珏他们吃吃喝喝,根本没有注意到东恒国的人到底有没有来参加寿宴。   沈柏声音不大,但这话说出来也很不好,吴守信立刻捂了她的嘴低斥:“你疯了!这种话能随便乱说吗?”   沈柏眨眨眼睛,示意他放开,自己不会再乱说话了。   吴守信松手,忧心忡忡的说:“东恒国的来信是机密,父亲不让我看,我不知道信里具体是怎么说的,但见他日日愁眉不展,只怕事情并不好办。”   这事当然不好办了,恒德帝大寿在即,邻国却突然来信说不来参加寿宴,这不仅是拂恒德帝的面子,更是让整个昭陵都没脸,贸然把信呈上去,第一个被问罪的就是吴忠义这个礼部尚书。   沈柏好奇:“那封信已经呈上去了?”   吴守信摇摇头,如果信那么容易就交上去,他爹也不会愁成那样了。   沈柏摸着下巴,心思飞快的转起来。   之前在围场她就想劝赵彻趁早出宫走走,不只是看看昭陵的大好山河,更是让他看看普通百姓到底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如今出了这件事倒是正好有了借口,若是这次的事能办好,赵彻想看昭陵的山河什么时候都可以。   沈柏心底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作响,吴守信见她眼珠滴溜溜的转个不停,心里越来越没底,正后悔自己不该跟沈柏说这件事,却听见沈柏问:“每年东恒国都会派使臣送不少特产到昭陵以示友好,今年昭陵可有回礼?”   吴守信不知道话题怎么突然转到这上面来了,想了想如实道:“还没有,年底就是陛下寿宴,当时以为东恒国会派使臣团入京给陛下贺寿,就想到到时让使臣团把回礼一并带回去。”   沈柏眨眨眼,笑得狡黠:“可是现在使臣团不会入京了呀。”   这不是废话吗?   吴守信有点气恼,感觉自己被沈柏戏耍了,正要变脸,又听见沈柏说:“东恒国若要来贺寿,必然会从皇室中抽派人选入京,东恒皇室身份尊贵,若返程时还要带上回礼,车马未免过于累赘,既拖延行程还需要我朝加派人手护送,如此反倒生出许多事端。”   沈柏语气柔和,句句说的都很有道理,吴守信点点头,乱糟糟的思绪被沈柏理出一个线头来,不过很快又皱眉:“如果现在把回礼送到东恒国,他们还是不肯来怎么办?”   沈柏弯眸,眸光潋滟映出星辰:“所以这个送回礼去东恒国的人选就十分有讲究啦。”   吴守信晃了下神,刚刚捂过沈柏的掌心突然有点发烫,他没想到沈柏的皮肤会那么温软嫩滑,像刚做好的嫩豆腐。   心脏控制不住的漏了一拍,吴守信移开目光,赶走杂乱的思绪,低声说:“你的意思是,让顾恒舟去送?”   沈柏摊摊手:“我可没这么说哦,这么大的差事要指派给谁,都是陛下说了算。”   吴守信垂眸,若有所思。   吴守信走后,沈柏又在家里躺了一天,等葵水都来过了,立刻把洗干净的床单和衣服打包叠好,兴冲冲的去了国公府,顾恒舟却不在家,直接去了校尉营。   沈柏扭头就要去校尉营找人,走了没几步,有两个下人从国公府出来,两人聊得正起劲,没注意到沈柏,沈柏步子一顿,听了一耳。   “今天二夫人又砸杯子了,最近咱们的日子可真不好过。”   “是啊,都是世子做得太绝了,放着自家亲兄弟不管,偏偏去帮一个外人,也就二夫人还不知道,城里都传疯了,沈家那位少爷脑子不正常,竟然喜欢男子,世子若是和他待久了,脑子只怕也会受影响。”   “就是说呢,国公夫人走得早,世子是二夫人一手拉扯大的,但世子性子冷淡,怎么都养不熟,平日拿钱贴补校尉营也就罢了,明知道西院住着这么大一家子人,自己占着那么大的东院,也不知道让几间房出来,分得可真够明白的。”   沈柏原本想听听那日自己走后顾恒舟有没有在府上发脾气,没成想竟然听到这样的话,舔唇勾起邪笑,上前抬脚直接把那两人踹翻在地:“背后妄议主子,以下犯上,小爷今儿就替顾兄教教你们什么叫规矩!”   沈柏火冒三丈,趁两人还没回过神来一顿猛踹,两人哀嚎出声,门守吓了一跳,连忙冲上来拉住沈柏:“沈少爷,好好的你怎么动起手来了?”   “动手?”沈柏横挑鼻子竖挑眼,“啊呸,跟这种背后嚼舌根的烂人动手,小爷都嫌脏了手!”   沈柏火气大,被人拉着还狠狠踹了好几脚。   街上人挺多的,很快围了一圈,沈柏喝令门守放开自己,整理了衣服怒骂:“整个国公府都是镇国公挣下的家业,你们在国公府当差,就该认清自己的主子是谁,若是嫌西院小了,有本事就去自立门户,别成天吃饱了没事干觊觎别人的东西,给脸不要脸!”   两个下人毫无防备挨了一通揍,还被骂了个狗血淋头,捂着脸不敢说话,旁边的人也都被沈柏的气势吓到,噤若寒蝉,沈柏拨开人群大步离开,从东街找了一匹马去校尉营。   路上冷风吹着,沈柏冷静了许多,她刚刚是有些过激了,但一点都不后悔。   上一世镇国公死后,顾恒舟常年在外,整个国公府便被二房完全霸占,镇国公的主院被顾淮谨和叶晚玉住了,顾恒舟的荆滕院也被顾恒修住了,顾恒舟每次回京,明明是回自己家,却只能像客人一样看着二房其乐融融。   京里那些人也都像那两个下人一样在背后议论,说镇国公和顾恒舟都傻,在疆场上抛头颅洒热血,到头来都是为二房挣的家业,却还没二房养的狗过得好。   上一世沈柏没有立场,不能替顾恒舟说什么,只能暗中教训顾恒修和顾恒决几次出气,这一世,她绝不会让顾恒舟落入那样的处境!   入了秋,天黑得很早,沈柏到校尉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门口的守兵横了长戟将她拦下,沈柏翻身下马:“太傅府沈柏,找顾督监说几句话。”   沈柏说完就要往里走,两人将长戟一叉把人拦下:“请沈少爷在此等待,我马上去向顾督监禀告!”   校尉营的看守比之前明显严了很多,这些将士身上的精气神也不大一样了,沈柏有些欣慰,怕顾恒舟不肯见自己,忙又补充了一句:“国公府出了点事,我是来给顾兄报信的,请顾兄一定要见我。”   沈柏表情凝重,语气带着恳求,两人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人进去禀报,一刻钟后,阿柴跟着那人过来。   还未走近,沈柏便兴奋地冲阿柴挥手,阿柴拱手行了一礼:“沈少爷。”   守兵放行,沈柏背着包袱进去,熟稔的撞了下阿柴的胳膊:“哥们儿,可以啊,最近营里伙食不错吧,我看你都长胖了。”   自从秋猎之后,校尉营的待遇的确比之前好了不少,阿柴憨厚的笑笑:“托沈少爷的福。”   竟还会打官腔说客套话了。   沈柏看着也高兴,八卦的问:“赵定远被革职后,谁接任副蔚一职了?他手下那些滥竽充数的兵都怎么处理的?”   沈柏帮校尉营的人跟赵定远对抗过,加上瞎猴子偷偷说过她对周德山有救命之恩,阿柴没把她当外人,耐心回答:“是兵部令史李为大人任的副蔚一职,李大人和周大人一直决定保留新瀚营,不过把里面混军饷的人都踢出去了,剩下的都是真心想保家卫国的人。”   当真是李为上任。   沈柏点点头,问阿柴:“和赵定远比起来,李大人如何?”   “赵定远怎能和李大人相提并论?”阿柴皱眉,语气很是维护,眼底浮起崇敬,“李大人是有大智慧的人。”   瞧瞧你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你家李大人也就是有点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骨气,真正有大智慧的,是像小爷这样能屈能伸的大丈夫!   沈柏在心底反驳,面上笑得已是合不拢嘴,这下总算暂时不用担心校尉营的事了。   阿柴带着沈柏进了顾恒舟的营帐,顾恒舟还在处理事务,头也没抬,吩咐阿柴去烧壶热水来,过了一会儿才抬头看向沈柏:“国公府出什么事了?”   沈柏嘴角一瘪,故意夸大其词:“对对对,顾兄,这次真的出大事了,你们国公府的下人今日口无遮拦,冲撞了贵人,被贵人记恨上啦!”   顾恒舟一听就知道没什么大事,冷眼觑着她:“什么贵人?”   沈柏嘿嘿一笑,用食指指了指自己的鼻尖:“就是我啊。”   顾恒舟放下手里的笔,表情冷然的看着沈柏。   怕他让阿柴把自己扔出去,沈柏连忙开口:“你们府上的下人在背后说我喜欢男子脑子有病,我一气之下就打了他们一顿,然后还骂了几句难听的话,这几日国公府的气氛可能不会很好,顾兄若是没什么必要的事,就暂且不要回去吧。”   沈柏嘴碎,真要骂起人来,也是极尖锐刻薄的,顾恒舟耐着性子问:“你骂谁了?”   二房的人全都骂完了。   沈柏不敢说实话,心虚的笑了两声,取下背上的包袱给顾恒舟:“我就随便骂了几句,今日主要是来给顾兄送衣服和被单的,全都是我亲手洗的,顾兄你可以检查看看干不干净。”   顾恒舟沉着脸扫了一眼包袱,没有要伸手去接的意思,沈柏便一直举着,小声哀求:“顾兄,我手上还有伤,洗这个的时候可疼啦,你就原谅我吧,我以后再也不会干这种事了。”   顾恒舟无动于衷,命令:“扔了!”   一想到这人在这被单上干过什么事,顾恒舟就只想宰了她的脑袋。   顾恒舟话里带着杀气,沈柏讪讪的摸摸鼻尖:“顾兄,这些东西还都是好好的,这么暴殄天物不好吧?”   顾恒舟掀眸,眼刀子嗖嗖的往沈柏身上扎,沈柏立刻改口:“行行行,一会儿我回去的时候就扔掉。”   她嘴上说要拿去扔,转过身还不知道会拿去干什么,顾恒舟改变主意:“放旁边。”   沈柏面上一喜,把包袱放到床上,自己也跟着一屁股坐上去,顾恒舟眉头一皱,还没开口,沈柏便吹着手指装可怜:“好些日子没骑马,腿好酸,手指也被马缰绳勒得好疼啊。”   知道疼你还到处乱跑?   顾恒舟绷着脸不想说话,拿起笔准备继续处理公务,沈柏突然低声问:“顾兄,你说太子殿下还会想要杀我吗?”   握笔的手抖了一下,一大滴墨汁在纸上晕染开来,顾恒舟把笔放下,把被墨弄脏的那张纸拿到一边,波澜不惊的回答:“那是你和太子殿下的事。”   沈柏点点头,摸着下巴思索了一会儿说:“我觉得会的,太子殿下需要的是有用的人,若我无用,他定然还是想要杀了我的。”   顾恒舟偏头,看向沈柏的眼眸冷锐如锋:“天下无用的人比比皆是,太子殿下为何独独想要杀你?”   沈柏也没想明白其中的缘由,歪着脑袋半开玩笑道:“也许是因为我是这些无用的人里面废话最多的吧。”   顾恒舟眉心挤出深深的沟壑,并不相信沈柏说的这个理由。   沈柏一脸坦荡由着他看,继续顺着自己刚刚的话说:“顾兄,未免太子殿下对我再起杀意,我需要一个表现的机会。”   顾恒舟想也没想直接回绝:“校尉营不收废物!”   沈柏一个劲的摇头:“顾兄多虑了,我身手这么差,怎敢奢求进校尉营呢,我是听吴守信说,他爹这两日在御前进言,想派人去给东恒国送礼,陛下正愁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呢。”   说到这里,沈柏顿了一下,从床上站起来,掸掸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挺直背脊用力拍了两下自己的胸脯毛遂自荐:“顾兄你看我怎么样?”   顾恒舟面无表情,一时不知该说沈柏胆大包天还是该说她异想天开。   昭陵和东恒国虽然是邻国,但从瀚京到东恒国国都恒阳也有好几千里。   国与国之间的礼尚往来,礼单都很繁杂贵重,一般都会由恒德帝从兵部钦点信得过的武将带精兵一路护送,既为了保护物品安全,另一方面也是显示国力,周德山和几任禁卫军统领都曾先后承担过护送任务。   在顾恒舟看来,沈柏完全没有资格承担护送任务,便是随行也是累赘。   顾恒舟没说话,眼神却已经表明了一切,沈柏装作看不见,一个劲的推荐自己:“顾兄,我现在的身手虽然还不怎么样,但我头脑灵活,懂得见机行事,听说东恒国的人擅器械制造,有我在,还可帮忙打探一下他们的锻造技巧,这样有利于……”   顾恒舟冷肃的打断沈柏:“押运回礼一事事关重大,只有陛下有权决断,我也尚未接到任命,你不必在我这里说这么多。”   沈柏立刻拍马屁:“顾兄你是眼下京中世家子弟里身手最好最有担当的一个,上次秋猎全靠你才没出一点乱子,此次押运必然非你莫属,这样你便有两次功劳傍身,到时去灵州必然能将那些新兵镇得死死的。”   顾恒舟低头看看公文,全当沈柏不存在,沈柏停下,安静了一会儿轻声问:“顾兄,我没跟你开玩笑,若你这次不带上我,太子殿下很快就会再次对我下手。”   顾恒舟眸光微闪,视线在纸上停滞,上面的内容却一点都看不进去。   沈柏继续说:“太子殿下是昭陵未来的储君,他从小学的便是御下之术,此次秋猎顾兄你也见识了他的手段,借着陛下掩护,他在从这些世家子弟里甄别筛选日后对他有用的人,他比顾兄更加知道昭陵朝堂不需要废物。”   沈柏这番话说到了点子上,但顾恒舟刚刚的疑虑还是没有减少,朝堂不需要废物,赵彻可以不用沈柏,为什么非要杀了她?   正想着,沈柏再次开口:“我猜,太子殿下之所以想杀我,是因为我喜欢了不该喜欢的人。”   顾恒舟眼睫轻颤,一瞬间想明白沈柏那句话背后的深意。   在昭陵,喜欢男子是有些惊世骇俗,但还不至于犯了死罪,但沈柏以太傅之子的身份喜欢顾恒舟,罪可致死!   堂堂镇国公世子,昭陵未来可能超越镇国公的将才,当将最意气风发的时光挥洒在战场上,而不是和一个男子纠缠不清。   赵彻不能眼看着顾恒舟被毁掉,为了保住昭陵的未来,他能毁掉沈柏。   “所以顾兄,我需要成为太子殿下手里最利的一把刀才能活下去!”   顾恒舟猛地抬头看向沈柏,她眸色平静,没了平日的吊儿郎当,好像从喜欢顾恒舟的那一刻开始,就做好了这样的心理准备。   她喜欢他,不是一时兴起,也不是觉得好玩说说而已,而是在看清路上有多少艰难险阻,深思熟虑之后做的决定。   掩盖在她轻松嬉笑之下的,是滚烫、热烈、深厚、缱绻的爱意,甚至比火焰还要灼人。   心脏被灼得发热,顾恒舟甚至有点不敢直视沈柏的眼,却又鬼使神差的没有移开目光。   过了一会儿,阿柴在帐外报告:“督监,热水烧好了。”   顾恒舟若无其事的偏头,说:“进来。”   阿柴拎着一壶热水进来,给顾恒舟和沈柏各倒了一碗,退到一旁说:“已经戌时一刻,马上就到宵禁时间了,沈少爷现在从校尉营回去肯定来不及,还让沈少爷住之前的营帐吗?”   沈柏是故意掐着点来的,闻言立刻蹬了鞋跳到顾恒舟床上:“顾兄,我大病初愈,受不了折腾,今夜就歇在这里好不好?”   沈柏动作很快,说完话便用被子把自己裹成蝉蛹,只留圆咕隆咚的脑袋在外面。   阿柴眼角不受控制的抽搐了两下,离开校尉营才几个月,沈少爷果然比之前更加放肆了。   顾恒舟浑身都散发着不悦的冷然气息,阿柴试探着催促:“督监?”   良久,顾恒舟才吐出两个字:“随他!”   阿柴诧异了一瞬,不过没有对顾恒舟的决断有任何怀疑,应了是,往油灯里又添了些油才离开。   得了允准能睡在顾恒舟帐中,沈柏嘴角咧到耳根,老老实实的躺着不敢再说话打扰顾恒舟。   校尉营和城里的府邸到底不同,营帐外面还有虫鸣,不过这个时候落在沈柏耳中,一点不显聒噪反而悦耳得很。   油灯灯光昏黄,一炷黑烟笔直的飘向帐顶,光晕柔和的铺满整个营帐,顾恒舟很快静下心来,专注的处理案上积压的事务,才十八岁,他的眉心却因为常年皱着有了浅浅的折痕,眉峰拢在一起,眸底映着攒动的火苗,眸光却还是冷的。   他的背挺得笔直,写字的时候,肩背跟着用力紧绷着,握着笔的手修长有力,指骨节节分明,因为习武,两只手的指节都布满了老茧,便是看着也叫人心疼。   沈柏安静看着,一颗心渐渐安定,只余下一片祥和。   真好啊,顾恒舟,所有的一切真的重来了。   秋猎以后,李为奉命到校尉营上任,顾恒舟不方便出面参与改制,正好借着恒德帝准的假在家休息,营里堆积了不少事务,一处理便忘了时辰,油灯里最后一滴油耗尽,颤巍巍的晃了两下熄灭。   顾恒舟立刻放下笔,发觉肩背有点酸痛,已经是子时末。   起身伸了个懒腰,顾恒舟揉着肩膀走到床边躺下,身边立刻滚过来一个人,他愣了一下才想起沈柏今夜睡在他的营帐,下意识的想起身,沈柏一条腿搭到他身上,被子不知道被踢到哪里去了。   沈柏睡得浑身都有点凉,感受到一点温暖便手脚并用的抱住,很快乌龟一样叠在顾恒舟身上,顾恒舟试着推了一下,沈柏没好气的哼了一声:“滚!”   顾恒舟:“……”   时辰太晚了,这个时候再去别的营帐也会惊动不少人,顾恒舟犹豫了一下,到底没有再动,放任了沈柏。   沈柏这一夜睡得异常的好,感觉顾恒舟的床板也不那么硬了,还很暖和,还做了个美梦,梦见自己跟周珏一起去逛揽月阁,阁里的花魁表演特别精彩,让他们做入幕之宾,酒过三巡,花魁开始脱衣服,沈柏看得眼睛都直了。   只是看着看着便有些不对劲,花魁粉禁品白的藕臂变成了粗壮有力的胳膊,呼之欲出的软白也变成了紧实虬结的胸膛,甚至连那张国色天香的脸也变成了顾恒舟寒气逼人的容颜。   “我的娘诶!”   沈柏惊叫一声从梦里醒来,不偏不倚正好对上顾恒舟冷冰冰的尖刀一样的眸。   沈柏还趴在顾恒舟身上,顾恒舟胸口的衣服不知为何有些凌乱,靠左的地方还有一小片疑似口水的润湿。   沈柏头皮发麻,她现在应该没有说梦话的习惯,把自己上辈子和周珏逛花楼的事秃噜出去了吧?   沈柏撑着顾恒舟的胸膛坐起来,讪讪的打招呼:“顾兄,早啊。”   这一起来,沈柏正好坐到顾恒舟腰偏下的地方。   虽然入了秋,但两人穿得都还不是很厚,沈柏明显察觉那里和其他地方不一样,先是一愣,随后火烧屁股一样从床上弹起来蹦到地上。   “顾兄,我……我……”   沈柏舌头打结,顾恒舟脸色很是难看,冷声命令:“转过去,不许说话!”   沈柏立刻转身,还竖起三指:“我发誓,我保证不偷看!”   说完沈柏愣了,她偷看什么啊?她刚刚只是怕顾恒舟发觉他有她没有,所以才一下子蹦起来,顾恒舟在说什么?   沈柏好奇的抓心挠肝,眼睛拐了个弯儿,悄悄扭过头好奇的看向顾恒舟腿间,顾恒舟曲起一条腿挡住,表情冷煞得像要杀人,怒道:“出去!”   沈柏后知后觉的意识到顾恒舟是火气旺有需求了,暗暗松了口气,脸上浮起笑来:“大家都是爷们儿,这些都是很正常的,顾兄你害什么羞啊,我听说你现在连通房丫鬟都没有,不会是还不知道该怎么纾解吧?”   沈柏上一世在朝堂跟一群人逛揽月阁,什么荤话都说过,脸皮早就磨得比城墙还厚,这会儿也没觉得自己其实是女子,遇到这种事应该红着脸跺着脚躲开,反而饶有兴致的跟顾恒舟讨论起来。   顾恒舟平时极冷淡,很少有这方面的念头,更没有跟人讨论过,耳廓染上可疑的红晕,咬着牙低斥:“闭嘴,滚出去!”   顾恒舟越是这样沈柏越是不怕,甚至还作死的起了逗弄的心思,眨巴着眼睛说:“顾兄,你要用平稳的心态看待这件事,要是憋久了,对身体很不好的。”   顾恒舟不说话,努力的想要让自己平静下来,但沈柏杵在那里不走,肝火在五脏六腑乱窜,不仅平静不下来,反而越来越精神。   这种失控的情况还是第一次发生,顾恒舟胸腔满是恼怒,怎么也不愿意相信自己和其他人一样,在这方面竟然有控制不住自己的时候。   沈柏原本只是想逗逗顾恒舟,见他的脸色越来越差,不由有些慌了,忍不住问:“顾兄,你没事吧?不会真的和憋出什么毛病了吧?”   沈柏眼底满是关切,眼眸微微睁大,有着和算计别人时的狡黠截然不同的无辜单纯,这种时候被这样一双眸子看着,平日压制着的暗黑情绪一点点渗透出来,顾恒舟压着翻涌的情绪,异常平静的问:“说了这么多,你好像很有经验,太傅给你安排通房丫鬟启蒙了?”   上一世太学院里总有人攀比这种事,沈柏下意识的回答:“这有什么好启蒙的,不就是一只手的事吗,小爷早就无师自通了,顾兄若是不会,我还可以教你。”   这是沈柏少时和周珏他们经常互怼的话题,谁也不会把这种话当真,然而顾恒舟却不走寻常路,点头说:“好。”   沈柏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下,有些傻眼,讷讷的问:“顾兄,你刚刚说什么?”   顾恒舟索性放下那条腿,坦荡荡的看着沈柏重复:“我不会,你教我。”   沈柏:“……”   沈柏的视觉和心灵都受到了巨大的冲击,逛花楼的时候,她见多了那些人丑态毕露的样子,在大理寺任职的时候,她见过不少尸体,知道男人和女人的身体有什么不同,但知道归知道,当一切认知变成鲜活的、有血有肉的顾恒舟以后,便什么都不管用了。   脸一下子变得滚烫,沈柏移开目光,不敢直视顾恒舟,干巴巴的说:“顾……顾兄,我刚刚是开玩笑的。”   顾恒舟知道沈柏有贼心没贼胆,但他今天就是要治一治她,让她以后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   顾恒舟的目光钉在沈柏身上,一字一句的说:“但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   他的嗓子已经哑了,不同于平日的低哑,带了些许让人心尖发痒的欲念,沈柏脑子里不合时宜的涌出之前梦里看见的胳膊胸膛,喉咙发干,咽了咽口水。   沈柏心里发慌,脑袋也跟着发热,踩不到实处,小声说:“顾兄,我错了。”   顾恒舟沉声命令:“过来!”说完不等沈柏开口又道,“不要让我说第二遍!”   沈柏硬着头皮,蜗牛一样挪到床边,这个距离这个角度,隔着衣服她也能把顾恒舟看得清清楚楚。   她跟别人开了无数荤话,在揽月阁调戏了无数姑娘,瀚上京的人都以为太傅府的沈少爷是个流连花丛的浪荡子弟,只有沈柏自己知道,在情事方面,她其实毫无经验。   她觉得这种事很龌蹉,但当这个人换成顾恒舟,她又觉得这没什么好抵触的。   沈柏的眼睛一直盯着一处,看上去有些木讷,像是真的被吓到,顾恒舟见时机差不多了,正想让她出去,沈柏突然伸出手。   顾恒舟:“……”   太阳穴的青筋鼓胀,连脖颈的血脉也全都鼓起来,顾恒舟死死咬牙忍住喉间那声闷哼瞪着沈柏。   沈柏:“……”   顾兄,是你让我过来的,你为什么一脸被夺了清白的表情瞪着我? 第60章 本少爷还没沐浴   沈柏没具体见过这事是怎么操作的,被顾恒舟这么瞪着,还以为自己做错让他不舒服了。   好在顾恒舟成婚前,沈柏还去揽月阁喝过酒,微醺的时候,抓着阁里的花翎姑娘问了不少女子讨好男子的法子,沈柏仔细回忆了一下,认真的看着顾恒舟说:“顾兄,你别看我。”   顾恒舟瞳孔颤了颤,心脏一瞬间被未知的情绪胀到极致。   他的眉眼不再清冷,眼角染上艳红的绯色,眸底也浮起潋滟的水光,眸光变得晦涩,不住翻涌,喧嚣如尘。   沈柏不再说话,顾恒舟的呼吸彻底乱了,他眉峰紧蹙,抬手抓住沈柏的肩膀,薄情的唇微启,声音也不稳起来,压低声音怒斥:“沈柏,你敢!”   他眼底的欲色浓郁如漫山遍野怒放的杜鹃花,是沈柏上下两辈子从未见过的人间绝色,沈柏想到他连洞房都没入就死在忽炽烈马下,所有的害怕都变成了沸腾的孤勇。   她不要他清清冷冷,不食人间烟火,她要他看人世繁华,尝世间极乐!   指尖抖了一下,沈柏抛开一切,凑过去压住顾恒舟的唇。   顾恒舟瞪大眼睛,因为过于惊愕,让沈柏有了可趁之机,唇齿被攻陷,脑海里有绚烂的烟火噼里啪啦炸开,将所有的心防理智焚烧,化为灰烬。   一刻钟后……   “督监,你醒了吗?”   阿柴端着热水站在营帐外面问,这是第一次顾恒舟这么晚还没起,他觉得有点不正常。   顾恒舟沉声唤道:“进来。”   声音也比平时要沙哑许多,阿柴端着水进去,关切的问:“督监,你嗓子怎么哑了?是不是染了风寒,可要请营里的军医过来看看?”   顾恒舟面色冷沉,眼角却反常的发红,淡淡的说:“不必,只是有点口渴而已。”   阿柴不疑有他,见顾恒舟换了一身衣服,惯性的往床边走,想把脏衣服收去洗了,顾恒舟再度开口:“我找李副蔚有事,你去请他过来一趟。”   阿柴应了声是,调转脚步往外走,走出营帐后知后觉的想起沈柏不在帐中了,而且刚刚帐子里似乎还有一股淡淡的腥味。   阿柴和沈柏年岁差不多,尚未经人事,只觉得奇怪,挠了挠脑袋,没想出那味道是什么,便也压下思绪不去想了。   却说沈柏红着一张脸从校尉营出来,上了马跑出去一段距离,冷静下来以后立刻勒了马缰绳,哀嚎一声抱住马脖子不动了,耳边全是顾恒舟急促的呼吸和狂乱的心跳,他的眼睛是红的,眼神迷醉,连脸都是红的。   沈柏从来没见过那样的顾恒舟,寻常所有的冷静自制全部被打破,失控的欲念如潮水汹涌而来,听得沈柏的心脏也跟着鼓跳如擂。   顾恒舟虽然一直没有成亲,但烟花之地关于他的流言不少,很多人都说征战沙场的顾恒舟,身体强健,天赋异禀,京中没几个女子受得了他。   男子大都会以这方面的事为傲,沈柏那时不曾想过要与顾恒舟发生什么,却也替顾恒舟骄傲,顾兄在太学院时课业便是第一,这方面自然也会让旁人望尘莫及。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顾恒舟会这么……快。   想着想着,沈柏又后悔起来,抓狂的抱着马脖子哀嚎:“完了完了,我当时怎么脑子一抽就当着顾兄的面说出来了呢?顾兄面皮那么薄,若是以为我在心底嘲笑于他,一定会杀了我的!”   身下的马也感受到她的慌乱不安,轻嗤两声,在原地转了两圈。   片刻后,哒哒的马蹄声和车轱辘声传来,抬头,一辆单乘的马车驶到跟前停下。   沈柏撑着马背坐直,一只修长如竹的手掀开车帘,赵彻俊美温润的脸映入眼帘,沈柏瞬间压下杂乱的思绪,翻身下马行礼:“拜见太子殿下。”   赵彻安安静静看着她,沈柏不敢抬头,感觉到一股冷寒的威压,良久,赵彻温笑出声:“上次不是说过了吗,本宫不喜欢你在本宫面前低着头。”   沈柏抬头迎上他的目光:“殿下这是准备去校尉营找顾督监还是准备找我?”   赵彻反问:“你觉得呢?”   那就是专程来找她的了。   得了结论,不等赵彻开口,沈柏直接起身爬上马车钻进去。   虽然是单乘的马车,里面的空间还是比寻常的马车要大一些,凳子垫得很软,下面也铺了一层绒实雪白的兔皮,沈柏踩上去都有一种罪恶感。   车里还放着一个小几,上面有一壶热茶两个茶杯和一小碟精致的糕点。   沈柏没顾得上吃早饭就从校尉营跑了,闻到糕点的香味儿肚子立刻咕咕叫了两声,眼巴巴的看着赵彻,赵彻唇角微扬,大方道:“吃吧。”   沈柏立刻抓起糕点塞进嘴里,怕被噎着,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灌下去。   她吃得毫不犹豫,吃相不大好看,不像是金贵的太傅独子,更像是饿了好些天的流民。   赵彻问:“你不怕这些糕点里有毒吗?”   沈柏没有被吓到,努力咀嚼,咽下嘴里的东西才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就算这里面真的有毒,殿下要让我吃下去,我也会毫不犹豫的吃下。”   这话很是官方客套,赵彻反问:“那在围场的时候本宫想让你死,你怎么不死?”   勉强填了肚子,沈柏便不再吃了,又喝了两杯茶,不拘小节的撩起袖子擦嘴,说:“殿下既然赐了我银丝软甲,就算想让我死,应该也想欣赏一下我拼命挣扎的样子,若我当真就这么死了,岂不白白辜负了殿下的期待?”   马车不知往哪儿驶着,摇晃的幅度很小,赵彻直直的望进她的眼眸,像一把尖刀,要剖开这具躯体的皮肉,看看里面包裹着的是个怎样的灵魂。   赵彻问:“你对本宫有怨?”   沈柏摇头:“无怨。”   他是一国储君,这些手段都是他应该具备的,妇人之仁不能治国,更不能救国。   沈柏答得太爽快太坦荡坚定,倒让赵彻一时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马车里安静下来,只剩下咕噜咕噜行进的声音。   沈柏主动出击:“殿下,听闻礼部尚书吴忠义在朝上提议,要派使臣去东恒国给他们的皇室送今年的回礼,我斗胆建议,殿下此次可与顾督监同行。”   赵彻淡淡道:“东恒国一直依附昭陵,由镇国公世子亲自押运回礼已足够体现昭陵对他们的看重,本宫为何要自降身份随行?”   先帝在位时,昭陵的国力达到巅峰状态,周边几个邻国的确要仰昭陵鼻息生存,赵彻言辞之间的优越感并非盲目狂妄,但那已经是好几十年前的事了。   先帝病重那几年,以太后为首的吕家,丞相李德仁代表的李家,姜德安代表的姜家以及当时还是太子妃的先皇后代表的卫家都各自为营,分掌了工农士商四大方面。   先帝驾崩以后,恒德帝继位,幸好有卫家财力支撑,恒德帝才能稳住局面,但自从先皇后死后,卫家便渐渐没落,昭陵的商路也日渐闭塞,这几年国库日渐空虚,恒德帝已隐隐有被三大世家架空的迹象。   这个时候的昭陵,已经远不是当初那个八方来朝的鼎盛大国。   但这种实话说出来太刺耳,没人敢说,所有人都抱着侥幸心理,沉醉在这场繁华梦中不愿意醒来。   沈柏没有直接挑明现状规劝赵彻,只是顺着赵彻的话说:“殿下当然不用自降身份,你贵为一国储君,亲往东恒国的确过于隆重,不过你可以装成商队,乘车跟在押运的车马之后微服出巡。”   赵彻挑眉看着沈柏:“你为什么这么坚持想让我离开皇宫?”   因为你只有离开那座满是吹嘘和奢靡酒肉的宫殿,才能看见真正的社稷江山,才能成为真正的帝王。   沈柏迎着赵彻的眼睛,眸子亮得像一团火:“先帝做太子时,曾随武宗帝御驾亲征,后又亲自带兵退敌两次,当今陛下做太子时,曾亲自下淮南治理水患,继位三年后,还曾与先皇后一起微服出宫体察民情,他们都不惧深入民间,殿下又为何如此抗拒此事呢?”   昭陵建国三百余年,历代帝王其实都有微服出巡的惯例,不用沈柏说,赵彻都能熟练列举出这些先辈每个人的功勋。   但现在朝中暗流涌动,远不像表现的那么平静,赵彻身为一国储君,一旦出宫,就会引发难以想象的变故。   赵彻抿唇思忖,手里的折扇有一下没一下的轻轻敲在几上。   沈柏知道他在考量什么,耐心等了一会儿轻声说:“殿下,明年顾兄就要去灵州赴任了,错过这次机会,殿下若再想出宫,便找不到比顾兄更忠心稳妥的人选了。”   若赵彻连顾恒舟都不能相信,那么整个昭陵,都没有他能信任的人。   赵彻的折扇敲在几上停下,沈柏纹丝不动,笔直的看着赵彻说:“殿下想要我做一把无往不利的尖刀,但我想效忠的只有勇猛睿智的明君,名剑若无强主,终究也只有蒙尘锈烂不是吗?”   沈柏这话说得有些难听,对赵彻用了激将法,他的确身居高位对沈柏有生杀大权,但沈柏也并不是只能逆来顺受,他们是相互选择相互考量的关系。   赵彻眼睛微眯,眸光有些冷戾:“沈柏,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沈柏当然知道。”沈柏点头,坚定的说,“殿下,我和顾兄会是你最忠心不二的臣,不管是这次出行还是以后,一旦发生危险,我和顾兄都会毫不犹豫挡在你面前,也请你相信,我们有实力护你周全!”   君臣之间的信任实在太难了。   上一世镇国公死后,顾恒舟很快独挡一面,但他和恒德帝还有赵彻的接触沟通太少了,又一直没有成亲,皇室对他有了戒心隔阂,所以顾恒舟好多时候呈上折子替军中将士提出诉求都被直接忽视。   沈柏暗示吴守信提议让顾恒舟负责此次回礼押运也有这方面的考量。   只要顾恒舟能得到赵彻的信任,以后军中的事都好说。   沈柏的语气异常坚定,表情也配合的很好,赵彻不得不承认自己内心受到了触动,但这毕竟是大事,赵彻没有立刻答应下来,只是说:“行远的能力本宫从不怀疑,你太油嘴滑舌了,说出来的话只能信三层。”   沈柏点到即止,也没有继续劝说,以免让赵彻心生反感,又倒了杯茶,大胆的碰了下赵彻的茶杯:“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快到城门口的时候,赵彻让沈柏下了车,她的马还在,沈柏直接骑马回家。   等她走远,车夫在外面低声问:“主子,沈少爷已经走了,现在回宫吗?”   赵彻眸色晦暗的看着沈柏用过的空杯子,良久温声道:“不回,去见国舅。”   车夫应了声是,调转马车继续朝城外去。   沈柏回太傅府继续养伤,吴守信又来太傅府看了沈柏一次,这次是专程来道谢的,很有诚意的拿了一沓银票给沈柏,粗略看了一下得有上千两。   堂堂尚书大人出上千两买一个高枕无忧着实不亏,沈柏理所当然的收下,捎带着又提醒了吴守信一句,过不久昭陵约莫会有些变化,有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最好做得干净些。   沈柏说得老神在在,但她身上有股子超乎年龄的沉冽稳重,让人下意识的信服,吴守信告了谢离开。   三天后,京兆尹在全城贴出告示,镇国公世子顾恒舟将负责押运回礼到东恒国,往返两月左右,回来正好参加陛下寿宴。   告示贴出来的当天夜里,穿着黑色披风的禁卫军秘密进入太傅府,亮了金令通知太傅,上面有差事交代沈柏去做,不得让旁人知道。   沈孺修满脸震惊,还没来得及消化掉这个消息,沈柏就背着包袱探出脑袋,笑眯眯的问:“几位兄弟,敢问是来找我的吗?”   沈孺修瞪着沈柏,这兔崽子连包袱都收拾好了,肯定早就知道这件事了。   沈柏特别欠揍的挥挥手:“爹,别瞪我,您就当我出门游学了,要是在家闲着没事干想我了,就多去那个狐狸精那里转转,她肚子里的小崽子明年年初怕是要生了,您要是不趁早去混个脸熟,小心那小崽子以后不认您。”   沈孺修被气得不轻,但有金令在,也不敢多问什么,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沈柏跟那群人一起离开。   出了太傅府,外面已经备好马匹,沈柏利落的翻身上马,跟着那群人出城,顺着官道一路疾行,第二日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一行人抵达谌州,为首的人丢了一袋银子给沈柏,冷声吩咐:“城中闲云客栈等着,主子明日就到!”   沈柏颠了颠手里的银子,咧嘴一笑:“有劳几位带路,日后有机会一起喝酒啊。”   这些都是效忠赵彻的死士,并不跟沈柏开玩笑,掉头就走。   沈柏又懒洋洋的挥了两下手,骑着马溜溜达达进城,在城里绕了一圈,很快找到闲云客栈。   闲云客栈是谌州最大的客栈,沈柏估摸赵彻也不会带太多的人,进去要了三间上房两间下房,然后去城里转悠看热闹,直到傍晚才回来,刚进屋就听见一记冷哼:“你上哪儿去了?少爷让你到处乱窜了吗?”   循声望去,周珏穿着一身浅灰色长衫站在楼梯上,双手环胸挑衅的看着沈柏。   周珏的长衫是普通布匹做的,除了平日昂贵的佩饰,头发也用发带束起来,周身的贵气削弱不少,但他生得白,五官也俊朗,便是如此站在客栈里也很是惹眼。   沈柏意外的挑眉:“你怎么来了?”   周珏很是得意,大声道:“我是老爷专门安排给少爷的马夫,怎么不能来?”   你这模样可一点都不像是马夫。   沈柏腹诽,大堂里还有不少客人,不是说话的地方,提步上楼,周珏还算有眼力见,跟着进屋,关上门以后便开始教训沈柏:“你可真够胆大的,竟敢怂恿殿……”   这里不是瀚京,关上门也不能随便说话,沈柏横了周珏一眼,周珏也意识到自己失言,立刻改了口:“怂恿少爷出远门,不怕老爷打你板子?”   沈柏既然敢做,就没什么好怕的,故意激周珏:“你要是害怕就回去,别到时给少爷拖后腿。”   周珏瞬间炸毛,瞪着沈柏:“我武修比你强多了,拖后腿的人是你吧。”   沈柏给自己倒了杯冷茶喝,幽幽的说:“有勇无谋是莽夫,身手再好也只是个卖苦力的。”   “你!”   周珏不服,正要反驳,沈柏犀利的指出几点:“没有马夫会穿成你这样,常年干活的人,精神状态完全不同,你若是不懂,就去客栈后院的马厩看看那些商队的马夫都是什么样。”   得知自己要以马夫的身份跟赵彻一起微服出巡,周珏还特意打扮了一番,这会儿听见沈柏这么说,自尊心有点受挫,不过好在他在大是大非面前还拎得清轻重,看了沈柏好一会儿,冷哼一声梗着脖子下楼了。   沈柏失笑,心里也不得不佩服,周珏这份敢于接受别人建议的心性是这个年纪的少年人里极难得的,也难怪上一世他能在朝堂混得风生水起。   沈柏很意外赵彻会让周珏随行,上一世周珏投靠的是姜德安,两人在朝堂上争锋相对十余年,虽然没有真的伤害过对方,但周珏替姜德安做了不少事,害了不少人。   这一世周德山没有被害,沈柏却不能肯定周珏会不会因为其他变故站到自己的对立面。   她和周珏的心性其实很像,表现上看着大大咧咧,什么都不在乎,其实心中自有一杆称,他们亦正亦邪,没有像顾恒舟那样坚定不移的忠君爱国抱负,只在乎自己在乎的人过得好不好。   两人在客栈歇了一夜,第二日,周珏把长衫换成了粗布短打,脸上不知抹了什么,比平日看上去黑了许多,脚上还弄了一双磨损了许多的千层底的布鞋,多了两分粗犷,倒是真的和马夫差不多。   沈柏看得有点想笑,周珏横了她一眼:“看什么看?”   声音也刻意学得低沉了些,伪装到方方面面,沈柏敛了笑摇头:“没有,你这样很好,少爷见了肯定会夸奖你的。”   周珏高抬下巴,像只毛色鲜亮的公鸡,得意道:“那是当然。”说完又狐疑的看向沈柏,“你怎么什么都没变?”   沈柏摊了摊手:“我也不知道啊,不过我这里有很大一袋钱,少爷应该是升我做管事了吧。”   管事?   周珏有点不大愿意相信,他是马夫,如果沈柏是管事的话,他岂不是要听沈柏使唤?   傍晚赵彻带着三个人策马而来,三人均是一身和周珏同样的粗布短打,背上背着包袱鼓囊囊的包袱,翻身下马的动作却很利落。   赵彻则是一身普通的玄色锦衣,衣服上绣着大片铜钱暗纹,腰间挂着一串玲珑骰子和一个铜钱形状的琥珀,墨发用几十两的白玉冠竖着,额上还有一根暗金色攒珍珠抹额,虽然掩不住唇红齿白的俊雅容颜,却平白多了几分铜臭味,有点像暴发户。   沈柏当时和周珏正百无聊赖的坐在大堂发呆,一看见赵彻,沈柏立刻狗腿的上前:“少爷,你可算来了,这一路辛苦了吧。”   说完不等赵彻说话,立刻扭头冲跑堂的伙计喊:“小二,赶紧把你们店的好酒好菜都上来,饿着我们少爷我可饶不了你!”   沈柏把狗腿子三个字演绎得淋漓尽致,赵彻给那三人递了眼色,三人立刻去后院放东西,周珏站起来,憨憨的喊了声少爷,赵彻扫了他一眼,走到桌边坐下。   沈柏立刻殷勤的擦桌子倒茶,见周珏一直在旁边杵着,撞了下他的胳膊:“傻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去后院喂马,等着少爷给你安排活儿吗?”   沈柏这话说的没什么问题,就是语气太过谄媚自然,让周珏有点不爽,他暗暗横了沈柏一眼才转身去后院。   闲云客栈虽然是谌州最好的茶楼,待客用的茶叶却并不怎么好,赵彻没喝沈柏倒的那杯茶,过了一会儿,一个护卫用托盘送上一壶刚沏好的热茶。   托盘是红木的,上面有精美的雕花,茶是上好的龙井,茶具莹白光泽,一看就比客栈的高了不少档次。   还真是金贵。   沈柏在心里嘀咕了一句,把客栈的茶具挪到旁边桌上腾出位置,然后重新倒了杯茶,赵彻这才抬手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沈柏猫着腰,尽心尽力的扮演小厮的角色,问:“菜估计还要一会儿才能好,少爷要先沐浴还是先吃饭?”   赵彻拧眉:“就在这儿吃?”   大堂里客来客往,各种声音喧闹不绝,大多都是来往的商客,言辞粗鄙,赵彻嫌弃得很,沈柏一屁股坐在他旁边,凑近一点低声说:“少爷,你专程出来不就是要体验各地的风土人情吗,坐在屋里吃有什么意思?”   赵彻冷艳觑着沈柏:“本……少爷让你坐下了?”   赵彻还没适应,差点就想说本宫,沈柏站起来,腆着笑用袖子把自己刚刚坐过的地方擦干净:“少爷,这样行了吧?”   赵彻下颚紧绷,终究没再说什么,愿意在大堂吃饭。   一行六人,赵彻一个人坐一桌,周珏和另外三人一桌,没有其他人,沈柏只能受累在旁边帮赵彻布菜。   她夹的菜都很符合赵彻的口味,布菜的速度也恰到好处,赵彻意外的挑眉,眉头总算松缓了一点。   头一天出宫,赵彻的胃口不是很好,每样菜尝了一口就吃不下了。   沈柏立刻招呼小二送热水到楼上,亲自带赵彻上楼,等赵彻进屋就想退下,被赵彻唤住:“去哪儿?”   沈柏停下,回头委屈的说:“殿下,我……还没吃东西。”   赵彻平静提醒:“本少爷也还没沐浴。”   赵彻贵为太子,自然自幼都有宫人伺候,别说洗澡,就是穿鞋都有人跪在地上帮他捧鞋。   沈柏心里咯噔一下,她能说服赵彻坐在大堂吃饭,却没胆子让赵彻自己在动手搓澡,试探着问:“少爷,我还没吃饭,我这就下去叫个人上来伺候你行吗?”   赵彻盯着沈柏不说话,明显是不想等。   沈柏有点脸热,她原本觉得自己除了没那个把儿,和大老爷们儿没什么区别,自从那天和顾恒舟在校尉营做完那种事以后,她的脸皮便薄了一点,这会儿乍然要伺候赵彻洗澡,心里有点接受不了。   沈柏一直愣在那里,赵彻等得有点不耐烦了,冷声催促:“怎么,你有什么难言之隐?”   沈柏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一个劲儿的说:“没有没有,能伺候少爷洗澡,是小的几世修来的福分!”   反正脱衣服的是赵彻又不是她,她顶多长长针眼,又没什么损失。   说着话,沈柏把门关上,赵彻摊开双手,大大方方的等着沈柏过来帮他脱衣服。   除了腰带外衫,再把中衣除掉,沈柏意外的挑了下眉。   赵彻在四个皇子里生得最白,沈柏以为他平日养尊处优应该和自己差不多,没想到脱掉衣服以后发现他的身材还不错,肩背挺阔,胸膛宽厚,腰腹也紧实有力,依稀可见肌肉块形状,虽然比顾恒舟要差一点,但已经很不错了。   沈柏看得出神,一时忘了克制,目光有些放肆。   过了一会儿,赵彻冷冰冰的问:“看够了?”   抬头,对上一双冷幽深邃的眼眸,沈柏连忙收敛思绪,低头去解他的里裤。   裤子宽松,只用一根细带系着,绳子一解开,裤子便滑落到脚边,沈柏顺势蹲下,低声说:“劳烦少爷高抬贵脚。”   赵彻抬脚,沈柏拿着裤子搭到旁边架子上,身后传来水声,赵彻自己坐进木桶里。   沈柏撸起袖子拿起旁边的帕子走到赵彻身后,正要帮赵彻搓背,赵彻问:“没有香薰?”   沈柏翻了个白眼:“少爷,谌州虽然离瀚京不远,但商贸不及瀚京发达,香薰这种东西,都是这里的大户人家托人去瀚京买的,眼下这里只有皂角,你用吗?”   赵彻眉头皱起,从来没用过皂角这么粗糙的东西沐浴。   沈柏知道他娇贵得很,怕他一会儿还要反过来怪自己考虑不周,便一个劲儿的夸赞:少爷,谌州这皂角做得挺好的,有一股自然地清香,而且极能去污,加上我的独门搓澡大法,保证洗完让少爷通体舒畅神清气爽,少爷要不要试试?”   衣服都脱了,总不能让他等着人回瀚京取熏香过来。   赵彻绷着脸不说话,算是默许,沈柏吆喝一声,拿起旁边的皂角往他身上抹。   皂角本身的确自带清香,身上起了泡变得滑腻,沈柏手上的伤还没完全好,可以清晰感受到指尖纱布被浸湿以后在身上游走。   赵彻没再说话,靠在木桶沿上任由沈柏帮自己搓背。   沈柏身手虽然不怎么样,搓澡的力道却搓搓有余,的确比宫里伺候的宫娥要舒服许多,赵彻很快享受起来。   任劳任怨的搓完后背,沈柏绕到前面,喘着气对赵彻说:“少爷,劳驾动一动,该搓前面了。”   沈柏搓得很卖力,就这么一会儿,额头和鼻尖便冒出细密的汗珠,小脸也热得有点发红。   两只袖子高高卷着,细瘦的胳膊露在外面,连赵彻手臂一半大小都没有,而且很白,还嫩,被热水泡了以后,呈现出充血的粉色,热腾腾的往外冒着气儿,细软的绒毛乖顺的贴在皮肤上,莫名有点可爱。   沈柏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张着嘴微微喘气,赵彻这才发现她的唇很红,下唇饱满,上唇有漂亮的唇珠,如熟透了的石榴,相当盈润漂亮。   赵彻改变姿势背靠木桶,两只手搭在木桶边缘,沈柏俯身凑近,仔细帮他涂皂角,凑得近些,有湿软的呼吸喷洒在胸膛,激起一股细微的痒,痒意从皮肤渗入,笔直的钻进心窝,赵彻觉得喉咙有点发紧。   沈柏却专注于搓澡的差事,毫无所察。   赵彻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沈柏的肚子突然咕咕叫了两声,赵彻垂眸,眉眼染上冷意,冷声道:“东西放下,出去!”   沈柏立刻摇头表忠心:“没事没事,小的就是不吃这顿饭也不碍事,可不能让少爷受委屈!”   谁不让你吃饭了?就知道夸大其词。   赵彻轻飘飘的扫了沈柏一眼:“当真不想出去?”   敏锐的嗅到危险的气息,沈柏立刻放下帕子撸下袖子站得笔直:“谢少爷体谅,小的吃完立刻上来伺候少爷!”   赵彻阖上眼睛,明显不想再听她废话,沈柏退出房间,小心关上房门,然后飞奔下楼。   赵彻那桌几乎没怎么动过的饭菜被周珏让人拿到他们桌上,沈柏跑到周珏身边,硬生生挤出一个位置,嘴里小声抱怨:“我还没吃呢,怎么也不知道等等我?”   周珏的位置瞬间被挤了大半,故意怼沈柏:“还以为管事是多舒坦的差事呢,没想到还没我这个马夫自在。”   沈柏招呼伙计给自己加副碗筷,抢过周珏的筷子倒过来夹了两粒油酥花生,回怼:“你这话的意思是伺候少爷是苦差事喽?”   话音落下,赵彻带来那三个死士立刻掀眸看向周珏,周珏面色一僵,从沈柏手里抢回筷子,冷哼一声:“我警告你,你别乱说话故意挑事,我对少爷忠心耿耿,绝不会有半句怨言。”   沈柏敷衍的挑眉:“哦。”   周珏气得想把手里的碗扣沈柏脸上。   两人斗着嘴吃完饭,沈柏忽悠周珏跟这三个死士睡两间下房,借着伺候赵彻的借口上楼,敲门进屋,赵彻已经换上干净衣服,沈柏便招呼伙计把脏水抬下去,又把赵彻换下来的衣服丢给一个死士去洗。   做完这些上楼已经快到戌时,赵彻没再让沈柏进屋伺候,沈柏乐得自在,回了自己房间。   手上的纱布打湿了,沈柏全部用剪刀剪开,自己给自己上了药,屋里有点闷,打开窗户,一眼便看见客栈对面房顶趴着两个黑衣人。   她就知道,一国储君微服出巡,绝不会只带三个人。   有人守着就是安心,沈柏索性把窗户开着,和衣躺到床上。   这两天睡得有点多,她有点睡不着,默默在心里计算行程,按照谕旨,顾恒舟后天一早就会带着禁卫军押着回礼出发,车马比马匹要慢上一些,他们最快也要明天夜里才会到谌州。   在谌州歇一夜,从睦州出境进入东恒国,在东恒国的暮祀换水路前往东恒国国都恒阳,这是历年昭陵给东恒国回礼的最佳路线,距离虽然不是最近,但一路可能遇到的匪患最少也最安全。   不过今年有了赵彻就不一定了,至少之前设计想要谋害周德山那个人应该会坐不住,想要趁机做点什么。   赵彻出宫之事乃绝密,除了同行的几人,只有宫里的几位知道,若是在昭陵境内动手,很容易引起怀疑,最好的法子是等他们进了东恒国国境再动手,这样可以把罪名推给东恒国的匪徒,说不定还能趁机从东恒国捞一笔好处。   沈柏噼里啪啦打着小算盘,一直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的睡着。   第二日沈柏起了个大早,各种软磨硬泡,终于说服赵彻到谌州城四处逛逛,使唤周珏驾马车,周珏虽然不想听沈柏的,却也是第一次出京,止不住的好奇,瞪了沈柏两眼还是麻利的去后院牵马车。   谌州城没有瀚京大,但两边售卖吆喝的商贩不少,一路都很热闹,沈柏一直掀着帘子东看西看,赵彻虽然没有说话,眸底却蓄着温和明亮的光。   这是他的祖辈打下的江山,绵延数百年依然繁荣兴盛,不久之后,江山是他的,百姓也是他的,他有自信会比他的祖辈做得更好。   逛到中午,沈柏撺掇两人在路边吃馄饨,热闹的集市渐渐散去,街上变得冷清起来,吃完馄饨,街上突然来了一队官差。   沈柏和周珏都有些好奇,还以为街上发生了什么事,没想到那队官差却是冲着他们来的。   周珏下意识的起身挡在赵彻面前,沈柏和赵彻都坐着没动,那队官差涌进馄饨铺子,把铺子挤得满满当当,然后让开一条路,一个穿着黑色官服,配着刺金大刀的人走进来。   连乌纱帽都没有,顶多是州府里当差的一个户长,若是放在平日,别说赵彻,就是跟沈柏和周珏说话的资格都没有。   那位户长进门直接略过周珏,扫了沈柏一眼,目光落在赵彻身上,没好气的问:“马车是你们的?”   周珏还从没见过说话这么欠揍的,当即脾气不好的回怼:“是不是我们的马车,你自己没长眼睛看不见吗?”   那户长见赵彻生得俊美,衣着也不俗,本还想探探底,听见周珏这么说话,顿时横眉,厉声呵斥:“谁让你们驾马车上街的?没看见街上贴出来的告示吗,最近几日,所有人一律不能乘车马出行,你们这是明知故犯!”   周德山脾气暴也从没这么跟周珏说过话,周珏顿时火冒三丈,正想骂人,沈柏笑眯眯的拿出一锭碎银子塞进户长手里,说:“这位官爷,我跟我们家少爷昨日才游学至此,还没来得及看见什么告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请官爷消消气,别跟我们一般见识。”   沈柏把姿态放得很低,那户长又得了好处,表情和缓了些,横了周珏一眼,把银子揣进怀里,冷声道:“这几日镇国公世子要亲自押运回礼去东恒国,州府大人有令,街上不得有车马通行,以免扰了世子殿下尊驾,看你们也是初犯,就不用蹲大牢了,交一百两银子以示惩戒吧。”   沈柏笑得温和:“听官爷的意思,若我们交不出这一百两银子,你就要抓我们去蹲大牢?” 第61章 一个都跑不了   沈柏说完,铺子里的气氛有点僵,户长眼睛微眯,上下觑着沈柏,又看看赵彻,轻蔑的笑起:“看你们穿得人模狗样的,没想到连区区一百两都给不起,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赵彻和周珏都是第一回 这么被人当面骂,面色沉下去,那户长却不把他们当回事,冷声厉喝:“来人啊,这三个刁民公然违背州府大人的命令,都给我押走!”   一声令下,三人就变成刁民了。   周珏气得就要拔剑,沈柏眼尖,一肘子把他撞开,冲那户长说:“他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大老粗,你别跟他一般见识,我们家老爷是淮南出了名的淮商,钱的确是有的,但这一路花了不少,你看能不能通融一下,我们这就写了信让家里人送来。”   淮南是出了名的水乡,物产丰饶,有钱的商贾比比皆是,区区一百两确实不成问题,那户长狐疑的觑着沈柏:“淮南离谌州千里,一来一回快马加鞭至少也要半个月,你当我是傻子,就这么放你们走?”   沈柏好脾气的赔着笑:“说的也是,那请户长手下这些兄弟客气点,别吓着我家少爷,到了牢里再让我们少爷写家书送回家要钱行吗?”   这当然好了。   沈柏态度好,那户长也缓了神色,没让手下的人为难赵彻和沈柏,只是走在路上推搡了周珏两下。   周珏气鼓鼓的像个炮仗,随时都能被点炸,但赵彻没有发话,他也不敢轻易动手,要是还没出发就泄露了赵彻的太子身份,回去可就不好交代了。   一行人被带回州府衙门大牢,大牢外面看着还挺威严壮阔,进了里面一股腐臭潮湿的味道立刻扑鼻而来,赵彻和周珏立刻抬手掩住口鼻,唯有沈柏面不改色,这种时候还狗腿的帮赵彻扇风,讨好说:“少爷,忍一忍,老爷很快就会拿钱来赎我们的。”   周珏不瞪沈柏了,只剩下满满的佩服,这个时候还有功夫溜须拍马,这也确实是个人才。   大牢里面年久失修,很多木栏已经被虫腐蚀蛀空,就是沈柏这样的身手也能一脚踹断好几根。三人不动声色的观察着四周的情况,牢里关押着不少犯人,个个身上都有不少伤,囚服血迹斑斑,倒是没有越狱的可能。   周珏还没进过大牢,看得很是好奇,往里走了一会儿,沈柏温声问:“他们都犯了十恶不赦的罪吗,为什么要对他们用这么重的刑?”   昭陵是礼仪之邦,律法也向来以人为本,若不是犯了烧杀淫掠的重罪,一般都以警示为主,不会过于苛待犯人。   那户长很是看不惯赵彻矜贵冷傲的样子,存了心要吓唬他,恶狠狠的嗤道:“管你犯了什么罪,进了这里就得老实听话,不然这就是下场!”   沈柏扬眉,像是第一回 听说这种事,眼睛无措的睁大:“这样还有没有王法了?”   那户长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王法?进了这里,老子就是王法!”说完扬手就想用手里的鞭子抽沈柏,被周珏一把抓住手腕。   周珏虽然打扮粗犷,但身板不及一般马夫那般高壮,那户长并未把他放在眼里,手腕被扣住以后挣脱不开,腕骨渐渐痛得厉害,他有些慌了,大声嚷嚷:“反了天了!你知不知道老子是什么人,竟然跟老子动手?”   那些官差并没有跟着进牢房,后面只有两个狱卒,两人见了这变故,下意识的要拔出腰间佩刀,沈柏用匕首抵到那户长腰上,压低声音命令:“官爷,不想马上死就让他们听话点。”   沈柏说完微微用力,匕首划破衣衫,戳进皮肉半寸。   那户长没想到沈柏竟然这么胆大妄为,连忙开口:“都别动!”   那两个狱卒停下,一时不知道该不该上前,两边牢房的人也发觉不对,离沈柏最近的一个人扑到牢房边。   那人蓬头垢面、浑身是血,身上的伤是崭新的,应该刚被关进来不久,激动的开口:“三位英雄,我叫楚应天,是江北人士,上个月刚到谌州,这群恶霸以莫须有的罪名将我和内人打入牢中,半个时辰前有人带走了内人,内人已怀孕三个月,求三位英雄救救内人!”   沈柏诧异,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日后昭陵最赫赫有名的兵器炼造师楚应天。   上一世沈柏见到楚应天时,楚应天断了一条腿,还瞎了一只眼,性情十分古怪,沈柏和他交集不多,所以这会儿没能认出他来。   那户长脸色一变,破口大骂:“你放屁,别血口喷人,我……”   沈柏把匕首又抵进去一些,那户长痛得闷哼一声,不敢再轻举妄动,等他安静下来,沈柏冲那两个狱卒抬了抬下巴:“把这位楚先生放出来!”   户长没发话,两个狱卒不敢动,周珏脾气爆,抢走户长手里的鞭子狠狠抽在两人身上:“让你们放人,耳朵都聋了吗?”   周珏把鞭子抽得噼啪作响,两人吓得肩膀一抖,自知打不过,连忙拿了钥匙打开楚应天所在的牢房门。   楚应天连声道谢,走了两步却因为受伤太重,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周珏直接进去把楚应天扛到肩上,沈柏眼神冷厉的看着户长问:“楚夫人被谁带走了?”   户长还想嘴硬,沈柏那一刀直接捅到最深再拔出来。   冷锐的刀子浸满了血,红得让人心慌,那户长痛得嗷嗷直叫,感觉沈柏又把刀抵到他腰上,立刻开口:“是……是少爷让人把她带走的。”   少爷?   沈柏心里有不好的预感,揪着那户长的衣领就往外拖:“马上带我们去找你们家少爷!”   州府大牢距离谌州州府的府邸有三条街的距离,几人从牢里出来,直接挤上被没收的马车朝州府奔去,到了州府门口,几人下马车,见户长捂着腰,指缝还不断往外涌血,门守吓得直叫唤:“姑爷,你怎么受伤了,什么人这么大胆竟敢伤你?”   姑爷?   沈柏冷笑:“我还以为你是何方神圣,原来是州府大人的亲姑爷,难怪行事敢如此嚣张!”   一直在流血,户长脸都白了,也不知道是痛的还是被吓的,额头全是冷汗,不敢回沈柏的话,看着门守问:“大少爷现在在哪儿?”   门守疑惑:“姑爷受了伤应该请大夫,怎么找起大少爷来了?”   户长被他啰嗦得没了耐性,生怕沈柏再捅自己一刀,没好气的吼道:“我问你少爷在哪儿,你废话怎么这么多?”   门守被吼得缩了缩脖子,应声道:“姑爷息怒,少爷在书香园。”   户长立刻带着沈柏他们往书香园走,赵彻走在中间,周珏扛着楚应天跟在最后,直到一行人走得没影了,门守才后知后觉的想起那个浑身是血的人身上穿着的好像是大牢的囚服,骇了一跳:姑爷怎么把大牢里的囚犯放出来了?老爷知道吗?   谌州的商贸远不及瀚京发达,但这位州府大人的府邸修得很是气派,外面看不出来,里面却是雕梁画栋、假山水池林立,处处布局都很有讲究,便是在瀚上京里也是极上得了台面的。   过长廊绕拱门,走了小一刻钟的时间,几人才看见书香园的牌子。   园子外面守着两个小厮,两人这个时候看见自家姑爷也是十分晦气,正要问话,却听见一声惨叫,周珏扛着楚应天上前,把两个小厮踹到一边就冲进去,赵彻紧随其后,沈柏拉着户长落后一些,冲进园里顿时愣住。   书香园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园子里种了一丛翠竹,在翠竹之下,有很大一块大理石,上面由能工巧匠书刻了一篇《江山赋》。   这是恒德帝做太子时写下的文章,言辞之间指点江山、大气磅礴,当时在民间几乎家喻户晓。   然而现在,这块石碑染上了杀戮,有个柔弱如细柳的姑娘一头撞在这上面,艳丽鲜红的热血浸染了整个石碑。   这姑娘的衣裙被扯得破破烂烂,只堪堪遮住腰臀,大片肌肤露在外面,布满了血迹斑斑的齿印和青紫,一眼便知道她之前受到了怎样的折磨和凌辱。   一时间所有人的呼吸都停止,没人说话,空气里都弥漫着让人发狂的紧张。   沈柏丢开户长,脱下自己的长衫冲到那姑娘面前替她盖上,被周珏扛着的楚应天也一下子惊醒过来,跌跌撞撞的冲过来,颤抖着伸手去探那姑娘的鼻息。   这是他青梅竹马的发妻,他们成亲还不到一年,前不久她才怀了身孕,笑意清浅的跟他商量孩子以后要叫什么名字,但现在她以这样屈辱的姿态倒在地上,呼吸全无。   到了这个时候,沈柏大概能想到楚应天上一世都经历了什么,她有心想挽回点什么,却终究没能来得及。   “阿晚,我来救你了。”   楚应天哑着声说,替阿晚拨开散落在鬓角的发丝,小心翼翼的把她抱进怀里,像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宝,然后用力收紧再收紧,想要把她融进自己的骨血里。   男儿有泪不轻弹,但楚应天抱着阿晚,眼泪不住的往下流,沈柏连节哀顺变这样的话都说不出口。   这样的言语实在太苍白无力了,摆在他们面前的,是两条活生生的人命,若是没有这样的变故,他们两人应该琴瑟和鸣、白头到老的。   屋里又传出凄厉的哀嚎,沈柏掀眸看向赵彻,赵彻下颚紧绷,面部线条冷硬到极点,像刚用挫刀一下下打磨出来的。   他才出瀚京一天,还没来得及见识这个百年王朝绵延至今的繁华盛世,就先窥得这盛世之下的暗黑疾苦。   赵彻想起沈柏之前说过的那些话。   她说:殿下,为君者当遍览山河,见人生百态,尝百般滋味,而不是居于高堂,罔顾视听。   她问:先帝和恒德帝他们都不惧深入民间,殿下又为何如此抗拒此事呢?   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赵彻提步朝屋里走去,周珏立刻跟上,沈柏揪着户长的衣领把人拖进去。   屋里一片狼藉,浓郁的血腥味掩盖了空气中微弱的腥膻味,谌州州府江浔山的长子江焕躺在床上不停叫唤,一只眼睛被刺瞎,腿间更是血流不止。   那个叫阿晚的女子,在临死之前,耗尽所有勇气为自己报了仇。   画面过于血腥,周珏微微拧眉,却没有丝毫同情,只有厌恶。   沈柏把户长踹到江焕身边,捡起一个圆凳用袖子仔仔细细擦干净递给赵彻:“少爷,坐一会儿吧,江州府应该很快就会闻讯赶到。”   赵彻绷着脸坐下,户长已经隐隐察觉到不对劲,江焕却浑然不知,恼恨至极的说:“姐夫,我要杀了那个贱女人,把她剥皮剖腹,要她和她肚子里的野种永世不得超生,还有她那个野男人,我一定要杀了他!”   江焕说得理直气壮,好像他才是阿晚的夫君,是阿晚背着他和别人有了私情。   人死了都还要剥皮剖腹,这是多么冷血残忍的人啊。   若不是一会儿还要留着他跟江浔山当面对质,沈柏真想一刀割了他的舌头。   反正是只知道满嘴喷粪的人,还留着舌头做什么?   江浔山很快赶来,和他一起来的还有他的妻子莫氏和女儿江柔。   “焕儿,你怎么了?什么人这么大胆,竟敢擅闯州府,真是不想活了!”   “夫君,门守说你受伤了,是什么人竟敢伤你,我马上让爹派人全城缉拿凶手!”   莫氏和江柔一进园子就嚷嚷个不停,连后宫的娘娘都知道后宫不得干政,她们两个内宅妇人却比江浔山的官威还大。   两人先冲进屋里,乍然看见赵彻这么一位丰神俊朗的少年郎君坐在屋里皆是一愣,在看见浑身是血的江焕和户长以后,顿时炸开了锅,直接尖叫出声。   赵彻被两人震得耳膜发疼,脸色愈发难看,周珏直接拔剑指着两人:“闭嘴,再嚷嚷小爷就宰了你们的脑袋!”   剑锋冷戾,寒光逼人,两人被吓得安静了一瞬,莫氏眼睛一眨哭出声来,江柔后退两步瞪着赵彻:“你这郎君好生霸道,带人冲进州府伤了我夫君和兄长,如今还敢让人用剑指着我们,你以为州府是你可以为所欲为的地方?”   沈柏舔了舔唇,柔声反问:“草菅人命、为所欲为的不是江公子吗?”   外面摆着的尸体江柔也是看见了的,她眼底闪过一丝心虚,不过很快恢复如常,理直气壮的说:“什么草菅人命,我兄长是堂堂州府嫡子,有大好的前程,怎么会对一个怀了身孕的人有非分之想,定是这贱人想要攀龙附凤,故意勾引我兄长,被兄长严词拒绝以后无颜苟活,便一头撞死在这里故意毁我江家的名声!”   攀龙附凤?   真正的龙脉就坐在你面前,你也好意思说这句话?   沈柏和周珏同时翻了个白眼,江柔堂而皇之的颠倒黑白,一瞬间就把脏水全泼到已经死掉的阿晚身上。   话音落下,楚应天抱着阿晚走进屋里,一字一句的说:“吾妻阿晚,生性纯良刚烈,不容任何人污蔑!”   楚应天的声音沙哑到极点,像是刚被人灌开水烫伤了喉咙。   莫氏顿时横眉,一脸尖酸刻薄,厉声骂道:“呸!她就是个没脸没皮的贱人,不害臊,故意勾引陷害我儿,你给我等着,我儿所受的痛苦,我定会在你身上千倍百倍的讨要回来!”   莫氏说完楚应天还不解气,又指着沈柏和周珏说:“还有你们,你们助纣为虐,一个都跑不了!”   莫氏说着要指赵彻,沈柏上前,直接抓住莫氏的手指用力折断。   指骨发出喀的一声脆响,不等莫氏叫嚷出声,沈柏直接抄起旁边桌上的茶杯塞进莫氏大大张开的嘴里,笑盈盈的说:“我家少爷身份尊贵,不容任何人有丝毫不敬。”   话落,沈柏一脚踹在莫氏膝弯让她跪下。   莫氏呜呜哼了两声,根本发不出声音,扑满脂粉的老脸疼得煞白,江柔没想到沈柏敢动手,扭头跑出去,见江浔山带人来了,心态稳了一点,惊声道:“爹,快救救娘和哥哥,有歹人要害他们!”   江浔山沉着脸大步跨进房间,见屋里一片血腥狼藉,眉眼间染上黑煞的戾气。   江浔山今年四十多,人不算高大,身材走样发福,深绿色官服被他撑得鼓鼓的。   到底是做州府的人,见识比莫氏和江柔这样的妇人多多了,他没急着发火,看清形势,认出赵彻是这些人里身份最高的以后,直接看向赵彻:“这位郎君看着面生,不像是我谌州人士,今日为何闯入府中伤我妻儿?”   赵彻稳坐如松,微微抬眸,眼神森寒,如寒冬冷硬尖利的冰棱,笔直的戳到江浔山身上。   赵彻说:“我来自瀚京。”   赵彻的语气沉静得没有丝毫波澜,从江浔山进屋到现在,他的坐姿没有丝毫的变化,沉稳如钟,明明看上去只有十多岁,散发出来的气息却冷沉得让江浔山感觉有点压迫。   江浔山心里咯噔一下,寻常人家绝养不出这等气质的少年郎,他难道是京中某个世家大族的子弟?   正想着,那户长扯着嗓子喊:“岳丈,你可别被这小子骗了,方才那个小子跟我说他们来自淮南,家里是做生意的淮商,这会儿又说是瀚京来的,这里面肯定有鬼!”   江浔山拧眉,再看赵彻那一身浮夸的暴发户打扮,又有些怀疑起来,若真是世家大族的公子,怎么会穿成这样?   江柔对自家夫君的话深信不疑,立刻说:“夫君说得没错,爹你可不能轻易被他们诓骗了去,他们伤了父兄,决不能轻易放过他们!”   沈柏知道这事没这么容易了结,也没打算就这么了结,似笑非笑的提醒:“江大人,你是谌州所有人的父母官,这里除了你的妻儿女婿受了伤,可还摆着一具没有凉透的尸体,你年事还不算高,总不至于眼瞎看不见吧?”   江浔山当然不会看不见,只是江焕伤成那样,他当然要先关心自己的儿子。   江浔山的人把之前守在园子外面的两个小厮拎进来,江浔山沉声质问:“你们是专门伺候少爷的,今天园子里发生了什么事,如实道来!”   江浔山语气冷沉,面部轮廓紧绷着,明显发了怒,两个小厮吓得不轻,哆哆嗦嗦不敢说实话,江柔上前揪住一人狠狠扇了一巴掌:“说话,都哑巴了,没保护好少爷现在连话都说不清楚,要你们有什么用?”   江柔看着柔弱,手劲却很大,那小厮脸上立刻出现一个鲜红的巴掌印,惊醒过来,老爷再怎么凶那也是护着少爷的,他不能背叛少爷。   打定主意,小厮一口咬死:“小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个妇人说找大少爷有事,大少爷便让她进去了,没过多久,小的听见少爷惨叫,正想进去看看,这三个人却突然挟持姑爷走来,不由分说将小的们踹翻在地,再然后事情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江柔立刻追问:“所以是这个贱妇主动来找哥哥的?”   小厮刚想说话,沈柏幽幽的提醒:“这位小哥,我劝你最好想清楚再回答,有时候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   周珏配合的瞪着那小厮,小厮后背不住的冒冷汗,不敢看沈柏和周珏的眼睛,低头咬牙说:“是!”   江浔山带了十多个官差来,又有小厮的口供做证,江柔的底气足起来,尖刻狠毒的说:“爹,你听见了吧,他们和这个贱妇是一伙的,就是处心积虑想害我们江家,快让人把他们抓起来!”   周珏把剑一横,高声呵斥:“我看谁敢动手!”   江浔山犹豫不决,沈柏替江浔山出主意:“江大人,我家少爷说我们是瀚京来的,自然不会骗你,瀚京离谌州不过一日的路程,不如这样,我们在府上歇一夜,由你派人拿着我们少爷的信物连夜去瀚京,最迟明天傍晚,府上便会派人过来,到时再做决断如何?”   江浔山还没说话,江柔便迫不及待道:“我看你一脸奸相,定是在故意拖延时间,谁知道你在搞什么鬼?”   江柔在谌州从来没被人这么顶撞过,恨不得立刻捅死沈柏他们。   沈柏并不生气,眼皮微抬,冷光四射:“我看江大人带来的人都是些不中用的酒囊饭袋,如果江小姐非要急着送死,我也没什么意见。”   江浔山到底在官场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这三个少年既然敢这么明目张胆的擅闯州府府邸,必然是有些本事的,这会儿要是打起来,还真说不好最终伤亡是怎么样的。   江柔只当沈柏是在恐吓自己,跺着脚喊:“爹,你看这个人……”   江浔山冷斥:“闭嘴!”   江柔头一回被这么吼,不甘不愿的闭嘴,江浔山冲赵彻伸出手:“请郎君将信物给本官。”   沈柏走到赵彻身边,弯腰道:“少爷,你腰间这串玲珑骰子是临走时老爷亲自给你系上的,只要拿出此物,老爷必然会立刻派人来接你。”   赵彻看了沈柏一眼,取下骰子交给她,沈柏双手接过,递给江浔山的时候又好心提醒:“江大人,我家少爷身份尊贵,在府上这一夜,没有闪失还好,若是出了什么闪失,江大人可就麻烦了。”   沈柏说完把骰子放到江浔山手中,那骰子还残留着赵彻的体温,江浔山莫名觉得手里接了个烫手山芋,心里不安起来。   江焕和户长伤得不轻,江浔山立刻派人请了大夫来,又让人把沈柏他们带到一个荒废的空院子,那院子有半边墙已经垮了,半个屋子露在日光下,遮不了风也避不了雨。   沈柏站在院门口看了一眼并不进去,意味深长的看着引路的小厮,那小厮被看得心虚,却还梗着脖子说:“府上就只有这里空着了。”   沈柏点点头,并不戳穿,淡淡道:“我们只停留一夜,怎么都可以,但死者为大,尤其是她腹中还有个刚刚成形的孩子,若是照看不周,绕了她和孩子的亡灵,只怕会给府上添灾难。”   鬼神之说千百年来不曾断绝,大多数人都是很相信这个的,那小厮眼底果然露出惊惶之色,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沈柏提出解决之策:“府上的祠堂在哪儿?有江家祖辈镇着,应该出不了什么乱子。”   这话说得有理,那小厮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听沈柏的,带他们去祠堂。   江浔山把府邸修得精美讲究,莫氏和江柔也穿得花枝招展,江家的祠堂却修得很简陋,里面供奉的牌位不多,只有江浔山的祖父祖母和父亲母亲。   祠堂香案和供奉的牌位都积了不少灰,小厮把他们带到就走了,沈柏看了一眼,轻声讥讽:“看来江州府不止不是个公正无私的父母官,也没什么孝心呢。”   周珏憋了一肚子的火气,听见沈柏说话便忍不住了,冷哼一声质问:“你跟他们说那么多做什么,只要少爷一声令下,我可以直接砍了他们的脑袋!”   沈柏睨着周珏:“州府乃正六品官员,他的脑袋你也能砍?”   堂堂正六品官员,便是赵彻身为太子,也没有先斩后奏的权利,更何况沈柏和周珏只是参加过科举考试得了一点名次的小孩儿。   周珏一噎,梗着脖子说不出话来,在原地转了两圈,气恼的嘀咕:“这种人到底是怎么做到州府这么大的官的?难道他平时在谌州城里就这么无法无天吗?他那个儿子岂不是祸害了很多无辜的人?”   朝廷的官员任命书,都要由陛下亲自批阅,加盖传国玉玺再下发到地方,但全国各地这么多州县,官员上千,恒德帝不可能每一个都亲自考校检验过,所以五品以下的官员,都会有人举荐。   像周德山做瀚京校尉营的校尉,就是镇国公举荐的,李为接任副蔚一职,也算是沈孺修举荐的。   举荐的人职位越高,越得君王的喜欢,举荐便会越顺利,任命书也能很快下达。   赵彻虽然辅政几年了,却也只对朝堂上那些官员熟悉,所以这一时根本不知道江浔山是被谁举荐做的州府。   沈柏在祠堂里面转了一圈,找出一条长凳,冲周珏说:“我方才看见外面有井水,把这个洗了擦干再拿进来给少爷坐。”   周珏难以置信的挑眉:“我们现在就这么等着?”   沈柏翻了个白眼:“不然呢?你想就这么冲出去杀人?”   周珏干瞪眼,本来还以为沈柏拖延时间是有什么法子,僵持半晌,还是认命的去洗凳子。   沈柏把香案上那四个牌位和香灰炉挪到地上,扯了旁边的布帘把香案擦干净,对楚应天说:“夫人已逝,眼下最重要的是为她和腹中孩子报仇雪恨,我对妆殓术略懂皮毛,先生若是信得过,劳烦将夫人放到案上,我好替她整理仪容。”   楚应天抱着阿晚坐在地上,整个人失魂落魄,像具行尸走肉。   沈柏走到他面前蹲下,放软声音:“她和孩子生前受了很多痛苦,死后你总要让她们走得体面一点。”   楚应天眼睫颤了颤,掀眸无措的看着沈柏,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问:“我不该带她来谌州的对不对?”   阿晚怀了身孕,他应该陪她好好在家休养,为什么要带着她四处奔波呢?   沈柏知道失去挚爱是什么滋味,也知道这种懊悔有多折磨人,她不知道上一世的楚应天是怎么熬过来的,只能对他说:“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对错,她这么年轻,一定还有很多心愿没有达成,你要好好活下去,替她把那些心愿都完成。”   沈柏的语气很坚定,眸底攒着滚烫的光亮,向楚应天传递温暖和希望。   她知道自己有点残忍,但她必须让楚应天活下去。   昭陵的锻造技术已经远远落后于其他国家,工部被太后母族吕家把控着,这么多年只知道闭门造车,她需要楚应天尽快振作起来,然后和他们一起前往东恒国。   楚应天眼底闪过茫然,脑海里涌现和阿晚过去相处的点点滴滴,他说过要在京中置办一处宅子,辟出一个花园,专门种上她最喜欢的茶花,还要在院子里搭一个葡萄架,再做一大一小两个秋千给她和孩子玩,下雨的时候,他就在家里陪她煮茶,哪儿也不去。   可是现在,他还没来得及带她踏进瀚上京,她和孩子就都不在了。   过去的相处越是美好,楚应天现在就越痛苦,他紧紧抱着阿晚,试图用自己的怀抱替她暖着身子,怀里的温度却还是一点点无情地流逝。   阿晚的身体很快不像平时那样柔软,变得僵硬,冷冰冰的,比身下的地砖还要冷硬。   眼睛已经干涩得流不出泪来,楚应天喉间溢出一声呜咽:“阿晚……”   那声音嘶哑悲怆,像是一直孤身行走在冰天雪地中的人,失去了自己最后一件珍宝,被全世界抛弃。   沈柏听得心头一痛,好像又回到刚听见顾恒舟死讯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浑浑噩噩的。   恍惚了一下,沈柏陡然意识到不对,本能的掰开楚应天的嘴把自己的手横在他嘴里。   楚应天确实想咬舌自尽,沈柏左手手腕被狠狠咬住,瞬间就出了血,赵彻大步走过来,一记手刀把楚应天劈晕。   沈柏连忙抽回手,腕上多了一圈血糊糊的牙印。   周珏洗好凳子回来,见状吓了一跳,忙问:“怎么受伤了?是不是你又嘴欠了?”   沈柏抽着冷气横了周珏一眼:“你丫才欠。”   两人斗嘴归斗嘴,周珏还是古道热肠,放下凳子,利落的从身上撕了布条帮沈柏把腕上的伤缠住,又帮沈柏把阿晚抱到香案上。   楚应天身上的伤也不轻,周珏打来井水帮楚应天简单处理了一下,拿出随身带的外伤药给他敷上。   沈柏准备帮阿晚殓尸,先歉然的对赵彻说:“少爷,虽然有点晦气,但我也不能看着这位妇人的尸首就这样摆在这里,我要为她妆殓,还请少爷不要怪罪。”   赵彻看着沈柏,眸光比在瀚上京时更冷也更具深意,经历今天的事,他好像一下子成熟了许多。   他问沈柏:“为她妆殓之后,你是不是还想买棺材给她下葬?”   沈柏说:“是。”   坦坦荡荡,光明正大。   赵彻没有意外,又问:“然后呢?你还想说服我带上这个叫楚应天的人一起走?”不等沈柏回答,赵彻冷然开口:“沈柏,能普渡众生的是佛,而你不是!”   沈柏很清楚赵彻在担心什么,她不是优柔寡断的人,不会见到一个身世凄苦的人就求赵彻把他们带上。   赵彻救不过来,她也救不过来。   她想救的只有一个顾恒舟,但要救他,只能改变这个残忍冷酷的世道。   沈柏在赵彻面前跪下,坚定的开口:“我比少爷和周珏早到谌州一日,在城中闲逛的时候,曾听闻这位楚先生的事迹,他祖上都是精于锻造的,但他父亲早亡,祖传的锻造技术不幸失传,而这位楚先生更擅木工机巧,可做很多新奇好玩的东西,我有直觉,楚先生日后对少爷会有很大的帮助!”   赵彻眼神冷淡:“我凭什么相信你的直觉?”   沈柏毫不慌张,从容不迫的回答:“武宗帝出兵北伐之前,曾在全国遍发告示,征集能工巧匠秘密打造弓弩战车,最后才出其不意杀了敌军一个措手不及,楚先生的先祖便在这群被征集的匠人之中。”   “只是坊间茶余饭后的传言,你觉得可信?”   沈柏一头磕在地上:“若传言是假,沈柏愿以死谢罪!”   周珏听见这话顿时炸了:“姓沈的你疯了!”   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就敢搭上自己的命,对自己也太不负责了吧?   赵彻抿唇,鹰阜一样锐利的眸光将沈柏从头扫到脚。   从她在太学院轻薄了镇国公世子开始,她做的每一件事都大胆到突破赵彻的想象,回过头来细想的时候,却又发现她并不是全然的莽撞行事,她每一步都走得很有计划,她的目光比赵彻想象中长远,不知道已经看到日后的多少步去了。   她在不断用行动证明,她确实是一把好刀,而且是不用打磨便锋刃无比的刀,甚至不用赵彻下令,就能替他劈开迷雾踏出一条路来。   但正是因为太好用了,赵彻有些忍不住好奇,到底是谁事先帮他打磨好了这把刀,还好心的送到他面前?   转瞬间心思百转千回,赵彻最终沉声说:“起来吧。”   这便是默许了沈柏的请求,沈柏谢了恩,起身帮阿晚妆殓。   她让周珏问府上下人要了一套干净衣服帮阿晚换上,仔仔细细帮阿晚净了面,再帮阿晚束发。   沈柏混迹花楼,帮楼里不少姑娘描过眉也梳过头,手艺很是不错,可惜阿晚头上的血窟窿太大,无法复原她的容貌,伤口狰狞可怖,在渐渐阴沉下来的天色下如同随时都会苏醒过来的鬼魅。   周珏是第一次见到死人,尽管知道阿晚生前应该是个温婉可人的姑娘,却也还是觉得有点渗人,忍不住搓搓手臂问沈柏:“你怎么懂这些,不觉得晦气吓人吗?”   沈柏说:“这有什么吓人的,在战场上到处都是被砍掉的胳膊腿儿还有脑袋,好多人被埋的时候连尸首都拼凑不齐,那才是真的恐怖呢。”   沈柏的语气很随意,表情平静,周珏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更觉周围都在冒冷气,干巴巴的笑了一声:“说得好像你见过一样。”   沈柏不说话了,沾了阿晚伤处的血轻轻抹在她唇上,添了一分颜色,好像她只是睡着了。   沈柏刚收回手,外面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听起来至少有好几十人,周珏跃上围墙打探,片刻后沉着脸回来对赵彻说:“少爷,江浔山在谌州兵马中抽调了百余人,把整个州府都围起来了!”   沈柏眼尾微挑,没有谕令擅调兵马,看来这位江州府真的是胆识过人呢! 第62章 顾兄,我有点害怕   酉时过,江浔山让人送了晚膳过来。   饭菜看着还可以,不过放在那里没人去动,申时过,死士送了一个三层的食盒过来,周珏和赵彻看上去都没什么食欲,只有沈柏兴致勃勃的打开食盒,香气顿时扑鼻而来。   没有桌子,沈柏先端了一碗米饭,按照赵彻的偏好夹了满满一碗菜递给他:“少爷,多少吃点吧。”   赵彻拧眉,看着那些菜都觉得倒胃,别开头低声说:“不吃。”   坐在灰扑扑的祠堂,旁边还摆着一具尸体,这让他怎么吃?   沈柏没有强迫,又看向周珏:“马夫哥,你吃不吃?”   周珏对这个称呼很是不满,立刻回怼:“谁是你哥,你不就是个破管事嘛!”   得!一个个都是响当当的爷,愿意饿着就饿着吧。   沈柏自己端着碗坐在祠堂的门槛上大口大口的吃起来,明天还指不定要怎么折腾,她得好好的保存体力。   沈柏吃得很香,虽然没有吧唧嘴,但动作很快,周珏最近被周德山操练得多,饭量也增大了不少,有点饿了,不过赵彻坐在这儿没动,他也不好再开口说要吃东西。   迅速吃了饭,沈柏把碗筷收到外面,免得碍着赵彻的眼,又让周珏把衣服脱下来铺着让赵彻休息一下,赵彻说不用,江浔山这件事超出了他过去十九年的认知,他要好好梳理一下,一点也不困。   沈柏乐得自在,自己席地而坐,靠着柱子闭目养神。   快到子时的时候,楚应天醒了,沈柏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不过身体疲倦得很,她迷迷糊糊的犯困,一时没能睁开眼睛,过了一会儿,瓷片碎裂声陡然响起。   沈柏惊醒,周珏把楚应天按在地上,抢走他手里的碎瓷片丢开,见楚应天表情空洞一脸死气,胸口怒火攒动,瞪着楚应天怒骂:“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识好歹,非要寻死觅活,你知不知道为了救你……”   “楚先生!”   沈柏高声打断周珏,走到楚应天面前半跪下:“我家少爷为了搭救先生,今夜才会屈尊降贵宿在此处,若是先生非要寻死,先生和尊夫人的尸首我们可不会负责收敛,白日你也听到了,江家那位少爷说了,要将夫人剥皮剖腹,你想让她死后还要承受这样的痛苦吗?”   楚应天浑身一颤,绝望无助的看着沈柏,讷讷的说:“三位郎君是好人,大恩大德,楚某来世做牛做马定会报答!”   白日他也咬到一点舌头,说话不是很清晰,沈柏示意周珏松开他,淡淡道:“既然是今生的恩怨,还是今生了结比较好,毕竟楚先生也不想等做了鬼再找江大人一家报仇不是吗?”   楚应天先是一愣,随后瞪大眼睛,死死的抓住沈柏的手:“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沈柏绷着脸,表情冷漠,像看着一个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人,她看着楚应天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意思就是,如果楚先生就这么死了,我们会立刻护着少爷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楚应天心脏紧缩,抓着沈柏的手不断用力,他正好抓着沈柏被咬伤的那只手,伤口很疼,但沈柏一点都没表现出来,笔直的望进楚应天眼里:“先生方才有句话说错了,我们不是好人,不会做那种不计回报的善事,先生若想让我们替被害的妻儿主持公道,这条命就要卖给我们少爷。”   沈柏明摆着是趁火打劫,故意说了“卖”这样的字眼,把人命说得低贱了几分。   楚应天没有想到沈柏会说出这样的话,怔愣片刻低低的笑起:“小兄弟,我知道你是想让我活下去,莫要故意说这样的话诓骗于我。”   沈柏没说什么,直接把随身带的匕首抵到楚应天面前:“这把刀比方才的碎瓷片更锋利,先生若是不信,大可试试。”   沈柏眼眸明亮,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图在里面。   楚应天嘴里发苦,不解的看着沈柏:“楚某只是寻常木匠,你们想要从我身上得到什么?若我不能替你们做到又当如何?”   沈柏点头说:“我们少爷既然愿意留下先生,自然是先生有过人之处,若先生拼尽全力都做不到,少爷也不会怪罪于你。”   楚应天今天已经二十四,比沈柏长了整整十岁,却不由自主的相信眼前这个少年郎有能决定他生死的能力。   干裂的唇嗫嚅了两下,楚应天哑然失声,沈柏反握住他的手,将匕首放进他手里:“江州州府一家恶贯满盈,我家少爷自有办法让他们自食恶果,从这一刻起,请楚先生为了我家少爷好好活下去,这把匕首算是我赠给先生的礼物,希望日后先生不管遇到怎样的困难,都要努力活下去。”   那匕首沈柏一直随身带着,上面残留着余温,将楚应天鲜血淋漓的心脏一点点熨平。   沉默半晌,楚应天握紧那把匕首,撑着身子想给沈柏磕头,被沈柏扶住,轻声提醒:“先生不必跪我,救你的人是我家少爷。”   楚应天身体微僵,而后缓缓起身,走进祠堂朝赵彻跪下,郑重的说:“谢少爷为我的妻儿报仇,从今以后,我楚应天的命是少爷的,愿为少爷赴汤蹈火!”   楚应天身上的伤不轻,磕完头又晕死过去,周珏把他拖到旁边,一反常态没再跟沈柏呛声,站在祠堂门口,若有所思的看着沈柏。   沈柏由着他看着,坐回刚刚的位置靠着柱子继续养神。   第二天天没亮死士又送来早膳,里面是热腾腾的熬得香浓的豆浆,竟是一滴也没洒出来。   赵彻和周珏都饿了,一人喝了一碗吃了两个包子,沈柏把楚应天叫醒,喂他喝了一碗豆浆,快到中午的时候,二三十个穿甲衣的士兵涌入祠堂,自发的分列两旁让出一条路,江柔穿着一身长衫,用玉冠束了发乔装成男子走来。   沈柏笑盈盈的看着江柔:“江小姐这是做什么?”   江柔眼神毒辣的看了一眼阿晚的尸体,瞪着沈柏说:“那个贱人弄瞎了我哥一只眼睛,还断了我哥的命根,绝了我们江家的香火,我自然是来送你们上西天的!”   沈柏一点也不慌,挑眉问:“这是江大人的意思?”   江柔说:“自然!”   沈柏又问:“我看这些人不像是州府的护卫,应该是常年驻守谌州的兵马,江小姐虽是州府前进,手里若是没有江大人的调令应该也使唤不了他们吧?”   沈柏问到点子上,江柔越发的趾高气昂,轻蔑道:“谌州校尉和我爹是八拜之交的兄弟,我们两家是世交,就算没有调令又如何?别说这点人,就是谌州所有兵马都要听我号令!”   沈柏咧唇笑起,露出一排整齐雪白的牙齿,恍然大悟:“哦,原来是这样啊。”   一个州府的大小姐,可以毫无凭证,直接号令一州数万兵马,听起来真是比禁卫军统领还要厉害呢!   沈柏的语气很是敷衍,江柔说完才觉得不大对劲,秀眉紧蹙,恼恨道:“我警告你别玩什么花样,小心我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沈柏脸上笑意微敛,眸底迸出冷意:“是吗?”   话音落下,沈柏出其不意的攻向江柔,江柔吓得后退两步,旁边的人想阻拦沈柏,被周珏提剑拦下,江柔直接被沈柏扣住脖子。   沈柏用力一拽,将江柔拽入自己怀中圈住,其他人想动,周珏把剑横在面前,护着沈柏退进祠堂,厉声威胁:“别乱动,再动就杀了你们小姐!”   沈柏力道不小,江柔呼吸受阻,轻咳两声,尖声叫起:“混蛋,你干什么,还不快放开本小姐,你知不知道我姨父是什么人?”   沈柏立刻接话:“我的确不知,江小姐不如好好与我说说。”   “我姨父是……”   江柔说到一半猛地停下,眼底飞快的闪过惊惶,似乎想起什么可怕的事。   啧啧,看来这位姨父挺聪明的,还知道要封口。   沈柏也不急在这一时逼供,凑到江柔耳边低声道:“江小姐如今小命都在我手上,就算你姨父是武宗帝转世,恐怕也救不了你吧?”   沈柏语气邪肆,江柔顿觉后背发凉,冷声质问:“你想做什么?”   沈柏舔了舔唇,把江柔押到赵彻面前跪下。   地砖冷硬,膝盖磕在地上很痛,江柔哪受过这样的罪,痛得惨叫一声掉下泪来,却还是不肯低头,狠辣的叫嚣:“你们给本小姐等着,本小姐一定要把你们剁了喂狗!”   沈柏一脸看好戏的表情,啊呀呀,州府千金放话要把一国储君剁了喂狗啊,唱戏的都不敢这么演吧。   一夜没睡,赵彻的容颜不见憔悴,只是周身的气息冷沉了许多,像经过一夜寒霜冷淬,从里到外都凝出了寒冰。   赵彻不屑去碰江柔,用鞋尖抬起江柔的下巴,细细打量她的脸。   她承袭了莫氏的容貌,吊梢眼细长上扬,很是尖刻,两颊有些许雀斑,这样的容貌对赵彻来说着实有碍观瞻。   江柔心性高傲,跪在地上被人用鞋尖抬起下巴实在屈辱,对上少年那双黑冷深幽的眸却一时忘了挣扎。   她自幼在谌州长大,可以肯定整个谌州城都找不出这样一个俊美的少年,被这样的少年直勾勾的看着,她的脸颊不自觉的发烫,到嘴边的谩骂也有些骂不出口。   看见江柔眼底浮起痴迷,赵彻憎恶的收回脚,冷矜的看着江柔问:“你方才说,你姨父是谁?”   江柔回过神来,继续挣扎,喘着气冷哼:“反正是你惹不起的大人物,你们若是识相就赶紧放了我!”   沈柏忍不住冷嗤:“整个昭陵,顶天的大人物是当今陛下,你姨父总不会是当今陛下吧?”   幸好江柔还没蠢笨到敢冒认皇亲国戚的地步,她扭头恨恨的瞪着沈柏:“我姨父虽然不是陛下,却是陛下最倚重信任的人。”   沈柏掀眸看向赵彻,陛下最倚重信任的人,莫不是位列三公?   这下可就好玩了。   这事往小了说,是举荐有误,未能认真核查被推举人的品性,差点为祸一方,往大了说,谌州紧邻瀚京,却举荐这么个人做谌州州府,还随便让人调用谌州的兵马,分明是包藏祸心,图谋不轨!   这种事,赵彻自有判断,沈柏没有多说什么,转而道:“我们少爷留在这里是想为这位惨死的妇人鸣冤,江小姐拿你姨父威吓我们做什么?若江小姐能拿出证据证明江家是无辜的,我们自当向江大人赔礼道歉不是么?”   话音刚落,祠堂外面又涌来十好几人,走在最后的,是昨日那个户长,大夫给他包扎了伤口,休养一夜之后他的精神看上去好了许多。   江柔一看见他立刻高声呼救:“夫君快救我!”   那户长看见江柔被劫持,眼底闪过诧异,不过很快被阴毒的狠辣取代,他往后退了两步,沉声道:“大胆贼人竟然挟持州府千金,把他们全部拿下,就地处决!”   就地处决?   沈柏眼睛微眯,这人胆子倒是真够肥的!   沈柏把江柔拎起来挡在自己面前,冷喝:“谁敢上前一步,我立刻拧断她的脖子!”   沈柏说完用力,江柔吓得不轻,艰难道:“夫君,快让他们停下!”   那些士兵为难,一时不知该听谁的才好,户长拿出金色调令高高举着,重复刚刚的话:“给我全部拿下,就地处决!”   这意思是不会管江柔的死活了。   江柔没了用处,沈柏一掌把她劈晕丢到一边,抽出腰间的软剑和周珏一起挡在祠堂门口,低声对周珏说:“擒贼先擒王,我在这儿挡着,你把那个户长抓过来。”   周珏二话没说,足下运力,施展轻功朝户长杀去。   与此同时,一支由百名精兵押运的车队不疾不徐驶到谌州州府门口停下。   这些精兵个个穿着银制铠甲,腰间配着偃月大刀,骑着威风凛凛的大马,为首的两人,一个穿着银制鱼鳞铠甲,头盔上飘着红色绦穗,一个穿着暗金莲花铠甲,头盔上缀着黑色绦穗,两人骑在马上,身姿挺拔如松,面容冷峻,如虹的气势铺染开来,叫人不自觉放缓呼吸,生怕一不小心便惹来杀身之祸。   门守惊得张大嘴巴,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拔腿边往屋里跑边大声叫嚷:“大人,不好了,世子殿下到了!”   周德山眉心挤出皱褶,这门守怎么回事,世子殿下到了怎么就不好了?   顾恒舟掉转马头看向身后的人,沉声命令:“所有人先原地休整,没有本监的命令,不得擅自离队,不得惊扰城中百姓!”   所有人齐声高呼:“是!”   两人一起翻身下马,在州府大门口等了片刻没看见有人出来迎接,周德山眉头蹙得更紧,顾恒舟淡淡道:“进去看看。”   两人一起走进去,绕过长廊,和大步赶来的江浔山撞个正着。   江浔山神色匆忙,离着四五步的距离便急切出声:“不是说今日一早出发吗?这还没到午时,世子殿下怎么这么快就到了?”说完又看向周德山,一脸疑惑,“周校尉此番也要与世子殿下同行吗?”   周德山摇头:“我只是送世子殿下一程,明日世子殿下离开,我便回瀚京。”   江浔山表示理解,毕竟顾恒舟才十八岁,还是第一次接受这么重要的任务,周德山送一程也是应该的。   江浔山不再追究顾恒舟他们为什么来得这么早,忙又道说:“马上就午时了,世子殿下和周校尉先委屈一点吃点家常便饭,晚上下官再设宴为二位接风洗尘可好?”   顾恒舟直接绷着脸拒绝:“我们只在此歇一夜,明日一早就走,江大人不必准备什么。”   这怎么能行!   江浔山刚要劝,又听见顾恒舟说:“况且我们此行有一百人,江大人要准备应该也来不及。”   江浔山愣住,脱口而出:“世子殿下不住驿站?”   京里派人给沿途的地方官都送了通告文书,江浔山早早地让人把驿站腾出来,还准备了上好的草料准备喂马,这会儿顾恒舟的意思却像是要直接歇在州府里。   州府虽然不小,要睡一百精兵也不是什么易事,况且还要准备床板被子,筹备起来麻烦得很。   顾恒舟和周德山同时皱眉,周德山难以置信的问:“江大人难道没有提前做好准备?”   “……”   江浔山表情僵滞,他没接到消息说世子殿下要带着这一百精兵住进州府啊。   顾恒舟敏锐的察觉不对,今天凌晨,宫里突然来人宣旨让他即刻带兵出发,而且特意叮嘱让他带兵去州府府邸入住,他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却觉得这样也好,不用惊动太多京里的百姓来看热闹。   但这位江州州府的反应像是完全被蒙在鼓里,是有人大胆到假传圣旨,还是州府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辛秘?   江浔山被顾恒舟犀锐的目光看得冷汗直流,正要改口先应下,一股黑烟从祠堂方向升腾起来,有小厮跑来,惊慌失措的大喊:“大人,不好了,姑爷跟他们打起来了!”   江浔山变了脸色,不等小厮跑近怒吼出声:“让他们打!成亲这么多年做事还不知轻重,我看他们要闹成什么样!”   江浔山是真的着急了,说完呛得剧烈咳嗽起来,小厮被吼得一愣,看见顾恒舟和周德山身上的铠甲发觉情势不对,连忙回答:“是,小的这就回去告诉姑爷小姐。”   小厮说完扭头就跑,江浔山止了咳,冲顾恒舟歉然的笑笑:“下官教女无方,让世子殿下和周校尉见笑了,家里不安生,不如下官先带二位去城里酒楼吃饭吧。”   黑烟越来越浓,隐隐有失控的趋势,周德山一直皱眉看着,听见江浔山这么说忍不住提醒:“江大人,那个方向好像是贵府的祠堂,我看这浓烟像是走水了,你真的不用去看看吗?”   江浔山眼角抽了抽,这个时候就是整个州府都被一把火烧了,他也不能说要去看看啊。   江浔山强装镇定:“周校尉记性真好,那确实是我江府的宗祠,不过……”   话没说完,顾恒舟冷声道:“眼下没什么急事,一起过去看看吧。”   顾恒舟冷眉冷眼,说要过去看看,提步就往失火的方向走,江浔山头上的冷汗流得更快,哎哎叫了两声,劝阻的话还没说出口,便被顾恒舟森冷如刀的眸子钉住:“江大人如此支吾推诿,可是府上有什么不能让我和周校尉看的秘密?”   江浔山差点闪了舌头,连忙摇头:“没有没有,下官只是不想世子殿下一路奔波还要被府上鸡毛蒜皮的小事烦扰。”   顾恒舟冷淡的说:“不烦扰。”   江浔山不敢再拦了,引着顾恒舟和周德山往祠堂的方向去,快到的时候,兵刃相接的铿锵声清晰传来,一听就知道不是夫妻吵架这么简单。   顾恒舟和周德山对视一眼同时加快脚步,刚往前走了几步,一个人捂着腰狼狈的跑来,后面传来一个气恼的声音:“狗东西,有胆子让人暗算小爷,还跑什么,给小爷站住!”   顾恒舟和周德山同时一顿,惊愕的看见周珏穿着一身粗布短打,打扮粗犷如马夫模样,挥着长剑从里面杀出来。   周德山是直接从校尉营出发的,根本不知道周珏这段时间在家里的情况,猛然在这里看见周珏,有种自己还没睡醒的不真实感。   周珏也没想到一杀出来会看见顾恒舟和他爹,下意识的想让他们帮忙拦住江浔山的女婿,下一刻想起自己在执行秘密任务,不能暴露赵彻的身份,立刻举着剑杀回去。   顾恒舟想到沈柏之前在校尉营说过的话,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立刻追过去。   祠堂外面乱成一片,半边门都烧起来,火势很旺,只有一个人在门口守着,外面的人没办法合力围攻,全部都被堵在外面。   顾恒舟一眼就认出守在门口不停挥舞着长剑的人是沈柏,她手上的伤还没好利索,却把手里的剑拿得稳稳的,火光把她的脸映得很红,眸子亮得惊人,这一看又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但细看之下可以发现她的剑势已经不稳,明显感觉到吃力了。   顾恒舟施展轻功,踩着这些人的脑袋来到沈柏面前,沈柏眼睛一亮,兴奋地喊:“世子殿下,你来啦!”   顾恒舟伸手把人捞进怀里,夺了她手里的剑,旋身站定,指着外面的人高声命令:“我乃镇国公独子顾恒舟,所有人都给我住手,立刻放下手里的兵器!”   江浔山跟进来,见祠堂已经被烧了大半,心头一痛,知道纸包不住火了,也只能大声喊:“都给我住手,伤到世子殿下我拿你们是问!”   所有人这才停下来,顾恒舟揽着沈柏,还没来得及兴师问罪,沈柏嗷嗷一嗓子便嚎出声:“世子殿下,你再来晚点,少爷就要被这群人害死了!”   少爷?   顾恒舟偏头,在一片火光中看见安静坐在一旁长凳上的赵彻,向来冷静漠然的脸出现裂痕。   这小骗子不只偷偷从京里跑出来,还胆大妄为的带上了一国储君?   江浔山让人泼了半个时辰的水才把祠堂的火扑灭,祠堂大门和大梁被烧了大半,房子看上去摇摇欲坠,所有人都被转移到州府大堂。   顾恒舟明面上是目前在场的人里地位最高的,独他一人坐在上首的太师椅上,周德山站在他旁边,大堂中央摆了阿晚还有几个谌州士兵的尸体和昏迷不醒的江柔,刚刚火太大,江柔的脸被烧了半边,伤口狰狞可怖。   楚应天受着伤站不住,和腿软的户长跪在地上,周珏和沈柏一左一右站在赵彻身边由着二人审视打量,江浔山站在旁边也不敢轻易说话,大堂外面整整齐齐站着几十个刚刚参与了混战的士兵。   顾恒舟和周德山的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不敢对赵彻发火,一个瞪着沈柏,一个瞪着周珏,偏偏两人脸皮厚,一点没觉得害怕,反而还高高扬着脖子,好像干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僵持了一会儿,沈柏主动开口:“世子殿下,动手的是小的和这个马夫,少爷是无辜的,殿下您也知道少爷身体娇贵,先让少爷坐下成吗?”   若是赵彻是以太子身份出巡,断然没有顾恒舟坐着,让他站着的道理。   沈柏语气熟稔,言辞之间好像赵彻跟顾恒舟的关系亲厚,两家如同世交。   顾恒舟眉头紧皱,赵彻配合的开口:“是我没管住手下的人,行远若是要向我爹告状我也认了。”   沈柏:“……”   你爹是皇帝,谁敢告你的黑状?   顾恒舟让赵彻坐下,冷眼睨着沈柏:“怎么回事?”   沈柏端起说书先生的架势:“殿下,事情其实是这样的。”   知道沈柏嘴碎,顾恒舟横了她一眼,冷声道:“说重点!”   沈柏把跌宕起伏的故事憋回肚子里,垂眸盯着自己被火熏得有点焦的鞋面说:“谌州州府江浔山,纵子行凶,将这位已有三月身孕的无辜妇人折磨至死,还默许妻女擅自调动常驻谌州的兵马,欲图毁尸灭迹,杀人灭口!”   从听见沈柏跟顾恒舟说话语气那么熟人,江浔山就知道大事不好了,这位小郎君不仅是瀚上京里的人,还跟镇国公府交情匪浅。   江浔山跪下,垂死挣扎:“世子殿下,事情并非如此,这里面有误会!”   “误会?”沈柏惊叫出声,“听你这话的意思,是我们高贵优雅、清冷出尘、俊美无双、心地善良的少爷污蔑你喽?”   周珏捂脸,害怕自己再看一眼沈柏狗腿谄媚的嘴脸会忍不住揍人。   论吵架江浔山是绝对比不过沈柏的,不给他辩解的机会,沈柏又道:“江大人若觉得冤枉,今日正好世子殿下也在,不妨把江少爷和尊夫人都叫到这里,我们当面对峙,请世子殿下做个裁决!”   事发突然,所有人都还没来得及串供,就这么当面对峙不就露馅了吗?   江浔山头皮发紧,不忍道:“殿下,犬子受了重伤,不能轻易挪动。”   沈柏咋呼出声:“江大人,现在屋里摆着的可是好几条人命,令郞若是真的冤枉,就算是爬应该也能爬到世子殿下面前自证清白吧?”   赵彻一直坐着没有阻止沈柏,便是默许了沈柏所有的举动,顾恒舟沉声开口:“请江夫人和江少爷过来。”   下人去请莫氏和江焕。   莫氏昨日被沈柏教训,下颚脱了臼,今日还不能正常说话,江焕更惨,瞎了一只眼睛又伤了命根,被下人用竹椅抬过来,一路都痛得直哼哼。   两人进了大堂,没看见三堂会审的阵仗,先瞧见沈柏一脸小人得志的样子,莫氏含糊不清的骂道:“臭小子,你今天死……死定了!”   江焕也对沈柏印象深刻,指着沈柏骂道:“我知道了,你定也是那贱妇在外面勾搭的野男人,你等着,我必会让人将你和那贱妇一起剁了喂狗!”   沈柏没理会两人,蹲在江柔面前,拍了拍她没被烧伤的半边脸:“江小姐,人都到齐了,你还不醒?”   江柔没有反应,沈柏好心帮她掐了一会儿人中,江柔总算醒转过来。   刚睁开眼睛江柔的眼神很迷茫,然后感受到右脸一阵剧痛,撑着身子坐起来,用手摸了一下,摸下一片焦糊的血肉,痛得失声尖叫:“好痛,我的脸怎么了?你们对我的脸做了什么?”   沈柏扣着江柔的下巴让她看着顾恒舟,温声道:“这是瀚京来的镇国公世子,江小姐有什么委屈大可对世子殿下说。”   江柔被顾恒舟那一身暗金色铠甲晃了下神,而后指着阿晚的尸体哭出声来:“求世子殿下为我们做主,这个贱妇自己不检点,到处勾三搭四,勾引我哥不成,就恼羞成怒陷害我们江家,这群人和她沆瀣一气,闯入州府伤我母亲和哥哥,还毁了我的脸,求世子殿下明察!”   江柔刚醒还不知道事态的严重,将之前那套黑白颠倒的说辞全都说出来,江浔山听得心惊,厉喝一声:“柔儿,住嘴!”   江柔被吼得身子一抖,却听见沈柏柔柔的问:“那依江小姐之见,应该怎么处置我们呢?”   江柔脸痛得厉害,当即不顾江浔山冷沉的目光,狠毒的说:“当然是将这贱人剥皮剖腹、挫骨扬灰,其余每人先剜掉一只眼,斩断命根,尝尝哥哥承受的痛苦,然后再砍了四肢做成人彘,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才可解我心头之恨!”   江柔的语速很快,脑子里已经将这些法子实施了千百遍,她虽然伤了脸,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内宅妇人,折磨人的手段却比大理寺专门负责审讯的狱卒还要毒辣。   沈柏点点头,认真的说:“江小姐既然有此夙愿,世子殿下查明缘由以后,想必一定会满足江小姐的。”   这话听起来有点奇怪,江柔皱眉,还没理清思路,沈柏拿出一块金令,走到顾恒舟面前,讨好的双手呈上:“草民这里有一样证物,请世子殿下查看!”   沈柏脑袋低垂,没敢和顾恒舟对视。   顾恒舟一眼就认出沈柏手里拿着的是各州州府用来号令本州兵马的调令,不过他的目光不受控制的被捧着这调令的手吸引。   缠着手指的纱布早就被灰和火熏得漆黑,因为方才的打斗,还未长好的指尖被磨得重新涌出血来,纱布被打湿,不仔细看的话不是很明显,两只手还有轻微的灼伤,可这人一声不吭,就这么安安静静站在他面前,一点也不像那个喝醉了都要喊疼的人。   顾恒舟没接金令,沉沉的问:“你从哪儿得来此物的?”   沈柏说:“从江州州府女婿手中得到,方才就是此人拿着调令命这些兵马将我们拿下,还说要将我们就地处决。”   沈柏和周珏没有权力把一个正六品官员先斩后奏,同理,便是三公之首的太尉,也没有资格不经审问盘查便调动兵马将普通百姓随意处决。   铁证在此,江浔山手脚虚软,噗通一声跪下:“请世子殿下明察,都是贱内平日骄纵子女,疏于管教,才会让他们目无王法,干出这样的滔天大祸,下官这些时日一直忙于迎接殿下,根本不知道府上发生了什么事啊,这金令也是这个混账东西趁下官不在擅自偷去的!”   江浔山一下子把责任推卸得干干净净,管束不力和故意纵容行凶的罪名相差可就太大了。   江柔和莫氏傻眼了,没想到江浔山会突然改口这样说。   户长意识到江浔山想做什么,立刻附和:“我可以作证,岳丈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平日州府事务繁忙,我都在外面帮岳丈的忙,家里都是岳母一手操持,她偏爱焕哥儿,整日像眼珠子一样护着,不许旁人说半句不是,我今日会偷拿金令,也是被江柔骗了。”   江柔想起之前在祠堂,这人完全不顾她死活的做法,怒火攻心,指着这人怒骂:“你别血口喷人?我何时让你去偷金令了,我是堂堂的州府千金,什么时候需要用这种东西发号施令?”   江柔一下子把实情都吐露出来,顾恒舟眼睛危险的眯起,眸光冷寒如锋:“你说,你不需要调令就能调动谌州的兵马?”   军中之人,最看中的就是兵符,这不仅是权力的象征,更是军中上下运转调度的折射。   顾恒舟和周德山整日练兵,强调得最多的就是军规。   为将者,军令和兵器绝不能离身,若在战时,只有将帅战死,下一级的人才能拿走他们身上的军令继续指挥剩下的将士作战。   他们看得比命还要重要的东西,在这里竟然什么都不是,一个州府千金什么都不需要,就能轻易地调动兵马。   顾恒舟胸口怒火攒动,眼神森寒如同炼狱走出来的修罗,江柔被他看得打了个寒颤,不敢说话,那户长想为自己开脱,替江柔回答:“的确如此,不过江柔为了震慑这几位郎君,还是让我背着岳丈把金令偷了出来,我……”   “混账!”   顾恒舟怒不可遏,起身一脚将那户长踹翻在地。   顾恒舟那一脚极狠,直接踹得那人吐血昏死过去。   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顾恒舟紧咬牙关,耗尽了所有的自制力才没有把江浔山也踹飞。   江浔山被顾恒舟周身熊熊燃烧的怒火吓得脸色苍白,不敢再辩驳,磕头求饶:“请世子殿下恕罪,下官知错了!”   知错?   这是一句知错就能了结的事吗?   顾恒舟深吸两口气压下怒火,冷声道:“我会马上修书将此事上报陛下,请陛下从瀚京校尉营抽调人马赶赴谌州协助周校尉彻查此事,待校尉营的兵马到了,我再押运回礼前往东恒国,江大人有什么话,留到进了大理寺再说吧!”   为了灭四个人的口,江浔山能调动上百兵马,为了活下去,他未必不会揭竿起义,顾恒舟带了一百精锐到这里,刚好还能镇住他们。   这事捅到御前,江家九族就完了!   江浔山浑身透凉,颓然的垮了肩膀,江柔和莫氏还什么都不懂,不敢跟顾恒舟说话,只一个劲儿哭着问江浔山到底怎么了。   顾恒舟抽了二十精兵给周德山,让他把江府的人先控制起来,剩下的人先押着东西去驿站休息,自己亲自送赵彻他们出去。   出了州府大门,沈柏扭头冲顾恒舟行了一礼,讨好道:“就送到这里吧,世子殿下方才审案公正严明,替谌州百姓除了一个昏庸无能的官,实在是谌州百姓之福,世子殿下解围之功,我们少爷一定会记在心里的。”   顾恒舟觑着沈柏,声音幽冷的说:“谌州州府尚且如此,城中应该安全不到哪儿去,我与你们一同去客栈,收拾了行礼住驿站去。”   沈柏诧异:“世子殿下不用先忙着给陛下写折子吗?”   顾恒舟面无表情:“不急,反正你家少爷文采更好。”   沈柏:“……”   顾兄,你别这样,我有点害怕。 第63章 我喜欢你家少爷   同行六人,赵彻那三个死士几乎没带东西,沈柏和周珏也只带了几身换洗衣物,剩下的全是赵彻一个人的。   东西基本放在马车里没有拿出来,没什么好收拾的。   沈柏让周珏去后院收了赵彻前天换下来洗了的衣服,自己回房间拿包袱,赵彻这个少爷就是个甩手掌柜,和顾恒舟在楼下大堂慢悠悠的喝茶。   沈柏先下楼,跟客栈掌柜结了这几日的住宿费和吃饭的费用,一共八两八,因为昨晚几人没回来住,掌柜做主抹了零头,只收八两。   沈柏爽快的给了银子,走到赵彻身边,低声问:“少爷,我知道驿站在哪儿,一会儿可以自己去,先把昨晚你答应我的事办了成吗?”   见到顾恒舟,之前在校尉营里发生的事不可避免的一直在脑海浮现,沈柏臊得慌,低垂着脑袋不敢看顾恒舟。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赵彻身为一国储君,说过的话自然也不会食言。   他喝完手里的茶,淡淡道:“去吧。”   “谢少爷!”   沈柏欢快的说,扭头蹦跶着跑出客栈。   顾恒舟的目光追着沈柏,直到人消失不见才收回目光看向赵彻:“少爷答应了他什么?”   赵彻把玩着手里的空茶杯,眉眼清冷,说:“没什么,就是答应让他埋个人。”   顾恒舟眼底飞快的闪过一丝惊讶,没想到赵彻竟然会答应沈柏这样的要求。   楚应天没进客栈,一直抱着阿晚的尸体坐在马车里,沈柏背着包袱跳上马车,挥了马鞭直奔城中棺材铺。   他们到的时候棺材铺都快关门了,铺子里只有一口现成的柏木棺材,木材不算多好,但棺材铺的掌柜是个人精,一眼就看出沈柏急需这棺材,张口就要五两银子还不还价。   沈柏没打算还价,不过要求掌柜出人出力帮忙把马车抬到城外安葬,掌柜觉得不划算,想涨价,沈柏又要了两块木碑,一共七两,掌柜的合计了一下,最终点头答应,招呼伙计从后院拉了一辆驴车出来拉棺材,又带上铁锹、镐头还有香蜡纸钱。   一行人摇摇晃晃出城走了两三里地,沈柏看见一个绿茵茵的小山坡,坡面正好朝着楚应天的老家江北。   “吁~”   沈柏拉了马缰绳,掀开车帘对楚应天说:“先生是手艺人,应该也懂一些风水,你看看这里埋尊夫人行不行?”   楚应天两眼空洞、表情麻木,像个提线木偶,半晌才转了转眼珠看向外面。   这个山坡只有几米高,两边赶巧都长了一排绿茵茵的树,像是两队卫兵在保护这里,风景好,风水也好,楚应天没什么好挑的,喉咙却又干又涩,说不出话来。   眼看日头越来越斜,棺材铺掌柜等不及了,出声催促:“到底行不行倒是给句话啊,一会儿耽误了时辰回不了城怎么办?”   沈柏不理他们,只看着楚应天,柔声说:“先生若是觉得不好,我们就再往前走走,找个风水宝地好好安葬夫人,日后有机会,先生每年还能来此看看她们母子。”   沈柏完全能理解楚应天的痛苦,楚应天可怜归可怜,却还能好好为阿晚殓尸,让阿晚入土为安,顾恒舟却是被忽炽烈斩于马下直接踩成了肉泥,别说尸首,沈柏连顾恒舟的骨灰都没见到一捧。   人死如灯灭,埋在风水再好的地方也不能起死回生。   楚应天抱紧阿晚,哑着声说:“就这里吧,阿晚她不喜欢折腾。”   沈柏跳下马车,招呼棺材铺掌柜和伙计帮忙挖坑,把其他要用的东西全都拿到坑旁边。   入秋以来一直没怎么下过雨,坑有些难挖,两人吭哧吭哧挖了一个多小时才挖好,抬头已是残阳如血,时不时有路过归林的老鸦嘎嘎叫两声,听得人心头发慌。   两人爬上来歇了会儿气,见楚应天还在马车里磨磨蹭蹭不下来,正要催促,沈柏又给了掌柜一两碎银,低声道:“今日辛苦二位了,接下来的事我们自己来,二位先回城吧。”   两人得了赏银自然没什么好说的,和和气气把铁锹留给沈柏,坐上驴车回城。   沈柏安安静静坐着,看着血红的夕阳慢慢沉下,再看着半圆的月亮慢慢升高,清冷如纱的月光洒了满地。   地表的余温消散,夜风乍起,从树上刮下来不少树叶,沈柏伸手抓了一片,随意擦了两下含到唇间轻轻吹出一首曲子。   这曲子是军中用的安魂曲,每次大战以后清理完战场,就会有人吹奏起这首曲子,为那些战死沙场,不能回乡不能有碑墓姓名的亡魂送行。   不同于一般哀乐的悲痛凄凉,这曲子的旋律很温柔,偶尔还有点轻快,听说这是武宗帝时期,军中一位将士故乡的歌谣,原是家中母亲哄孩子睡觉用的。   一首曲子吹完,楚应天终于抱着阿晚下了马车,沈柏刚想起身帮他的忙,他低声恳求:“这首曲子很好听,能多吹一会儿给我的阿晚听吗?”   沈柏重新坐下,继续吹奏安魂曲。   楚应天慢慢把阿晚放进棺材,像新婚那日无比深情的在阿晚唇上吻了一下,然后合上棺木,亲手往棺材上钉铁钉。   他用了全部的力气,每砸一下就会有锃亮的火星迸溅,每一粒火星里,都有他和阿晚过去的点点滴滴。   那些点滴滚烫耀眼,却在眨眼间被漆黑的夜色吞没。   钉上棺木,楚应天从坑里爬出来,一铲一铲的把土填进去,没一会儿,一个半人高的土堆便出现在山坡上。   楚应天拿了一沓纸钱放到土堆上用石块压住,拿起旁边空白的木碑准备写字,手却抖得根本拿不住笔。   沈柏吹出的安魂曲停顿了一下随后恢复如常,楚应天握拳狠狠咬了一口,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提笔在木碑上写下自己妻儿的名字。   立好木碑,楚应天把带来的纸钱都烧了。   阿晚跟着他没过过什么好日子,到了下面,他希望她能过得好点。   最后一张纸钱烧完,火光完全熄灭,楚应天眸底的光亮也就此熄灭,浑身的力气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抽走,身子晃了晃,一头栽倒在地上晕死过去。   沈柏吐了树叶,走到楚应天身边探了探他的脖颈,触手滚烫,脉博很乱,发高热了。   情况不大好,沈柏眉头微皱,抓起楚应天扛到肩上,歉然的对阿晚说:“对不起,我会让他好好活下去。”   周围静悄悄的,无人应答,只有寒冷的夜风轻轻卷走地上的纸钱灰烬。   沈柏把楚应天扛上车,尽管知道城门可能早就关了还是驾着马车往回赶,在城门口歇一夜,明天一早进城给楚应天看伤也是好的。   马车上没挂灯笼,有点看不清路况,沈柏回城的时候驾车驾得很慢,到城门口的时候正好子时,沈柏勒了马缰绳,正准备钻进马车里凑合一晚,厚重的城门却吱呀一声打开。   沈柏诧异的咦了一声,还以为城里又出了什么变故,却见顾恒舟骑着猎云缓缓逼近。   在驿站歇下,他退了那身暗金色铠甲,只着一身墨色银丝绣飞鱼劲装,守城官兵举着火把,火光攒动,他身上的银丝飞鱼鳞光闪闪,惯来冷肃的面庞在火光的映衬下明明灭灭,却透露出奇异的温柔缱绻来。   好像他一直守在这里,在等着她回来。   沈柏忍不住弯了眉眼,却听见顾恒舟冰冷的质问:“还不想进城?”   得,还在气头上呢。   沈柏不敢招惹他,连忙回答:“想想想!”   说着话,沈柏抓着马缰绳,一鞭子抽在马屁股上,哒哒的进城,顾恒舟策马在旁边和她并行,过了两条街,看见有个医馆,沈柏试探着开口:“顾兄,回驿站之前,我能不能先去医馆拿点药?”   虽然赵彻答应让楚应天随行,但楚应天伤成这样,若是成了累赘,他心里应该多少会有些不满,沈柏当然希望能尽快让楚应天的身体恢复起来。   顾恒舟绷着脸没说话,沈柏全当他默许了,把马车停在医馆门口,跳下马车敲门。   伙计早就睡下了,沈柏敲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应,伙计端着油灯把门打开一条缝,戒备的看着沈柏:“大晚上的干什么?”   沈柏直接摸出一锭银子递给伙计:“我有个兄弟伤得很重,劳烦伙计请馆里的大夫看看,我愿意多出一倍诊金。”   沈柏语气软和,出手也大方,伙计犹豫了一下把门打开:“我先去请郎中,你把你兄弟弄进来吧。”   沈柏立刻道:“有劳啦!”   沈柏说完转身想去把楚应天弄进医馆,顾恒舟已面无表情的把楚应天扛出马车。   没想到顾恒舟愿意帮忙,沈柏愣了一下,随即露出大大的笑脸:“顾兄,谢谢啦!”   顾恒舟冷着脸不理她,径直把楚应天扛进医馆。   郎中也睡下了,过了一刻钟的时间才收拾妥当跟着伙计过来,楚应天还穿着囚服,一身的血,郎中一见顿时皱眉,神色凝重的看着沈柏:“他身上穿着囚服,你们是什么人,从哪儿把他带过来的?”   沈柏正要解释,顾恒舟直接亮了腰牌:“我是镇国公世子顾恒舟,你尽管给他治伤便是。”   郎中和伙计都骇了一跳,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还能这么面对面的跟镇国公世子说话。   伙计是个机灵人,回过神来就想去叫其他人,沈柏温声道:“此番世子殿下有公务在身,不想惊扰城中百姓,小哥帮忙烧些热水来便是。”   伙计赧然,连连点头:“世子殿下放心,草民一定会守口如瓶,绝不将今晚的事宣扬出去!”   伙计去后院烧水,郎中用剪刀剪了楚应天身上的囚服,纵横交错的鞭痕和狰狞可怖的烙印映入眼帘,牢里的狱卒对他用了重刑,能撑到现在真的很不容易了。   郎中倒抽了一口冷气,动手剪开楚应天的裤子,沈柏正要帮忙,被顾恒舟拎着衣领掀到一边。   沈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顾兄,你掀我做什么?”   顾恒舟完全挡了沈柏的视线,帮郎中撕开楚应天的裤腿,冷声命令:“老实待着,别添乱!”   沈柏不服,小声为自己辩解:“我怎么就添乱了?要不是我,他可能已经冤死在州府大牢里了。”   顾恒舟不跟她起口舌之争,等伙计拿来热水,帮忙清洗楚应天身上的伤。   昨夜周珏往伤口上洒了些药粉,但那几处烙铁灼伤情况还是很不好,郎中用酒给那几处伤口消毒,楚应天痛得惊醒,惨叫出声,喉咙和额头的青筋都涨得好像要爆裂开来,沈柏听着低低的抽了一口冷气,顾恒舟眼睛都没眨一下,帮郎中死死的按住楚应天。   好不容易帮楚应天重新上了药包扎伤,郎中出了一头的汗,写完方子喘着气说:“他在发烧,情况不大好,我写个方子,一会儿先熬一副喝了看看情况,若是明日烧还不退就麻烦了。”   沈柏刚想跟郎中道谢,手腕突然被顾恒舟抓住拉到郎中面前,冷冷的说:“这个人也受伤了。”   沈柏十指都包着纱布,手腕上还绑着一根布条,伤得很明显,郎中惯性的就想往她手上搭脉,沈柏立刻挣扎:“不用不用,我就是一点小伤,就不劳老先生费神了,我自己上点药就成。”   然而她的力气怎么敌得过顾恒舟?顾恒舟抓着她根本纹丝不动。   沈柏急得脑门发热,一时想不到更好的对策,只能软着声低唤:“顾兄,你抓疼我了。”   顾恒舟微怔,手上力道微松,沈柏趁机挣脱,连忙扯开腕上的绷带将重新往外渗血的伤口递到顾恒舟面前:“顾兄你看!”   纤细白嫩的手腕上,多了一圈血糊糊的牙印,刺眼得很。   顾恒舟的目光钉在那圈牙印上,语气冷沉:“谁咬的?”   沈柏努努嘴看着楚应天:“还不是他,昨晚他一心求死,要不是我眼疾手快,他现在不是死尸就是哑巴啦。”   沈柏语气得意,巴巴地看着顾恒舟,像个在学堂得了第一回 家要嘉奖的小孩儿。   顾恒舟眼尾微挑:“用自己的手去堵别人的嘴,你觉得自己很厉害?”   这事放到顾恒舟身上,他能想到一万种在确保自己安全的情况下阻止楚应天轻生。   沈柏只当他又在嫌弃自己身手差劲,谦虚的说:“顾兄说的是,以后我一定会强加训练,不给顾兄丢脸,行吗?”   他们本来就没什么关系,她丢也丢不到他的脸。   顾恒舟又不说话了,拉着沈柏坐到一边,耐心的解开她手指上缠的纱布。   白日右手指尖的伤口又裂开,血干了以后纱布黏在伤口,拆下来的时候很疼,沈柏没敢喊,细长的眉挤出褶皱,额头也冒出冷汗。   这个时候怎么不喊疼了?   顾恒舟掀眸看了她一眼,沈柏立刻咧嘴笑起:“顾兄,谢谢你呀。”   这是她今晚第二次跟顾恒舟说谢谢了,顾恒舟把全部的纱布拆完,把沈柏的手按进水里,水还是热的,锥心的疼瞬间从指尖蔓延到心脏,沈柏倒吸了一口冷气,不住哀叫:“疼疼疼!”   这是真疼,沈柏眼眶瞬间就红了,眸子也浸了一层水光,顾恒舟冷眼看着她,问:“谢我什么?”   沈柏一个劲的抽气,等这阵疼痛缓过去才回答:“谢顾兄这么晚还开城门让我进城,谢顾兄帮我带楚先生来治伤,也谢顾兄大人不记小人过帮我上药!”   沈柏把顾恒舟做的事都记得清清楚楚,全谢在点子上,顾恒舟却不打算就这么放过她,定定的盯着她的眸子问:“你有什么过让我记?”   沈柏:“……”   郎中和伙计头一回见到镇国公世子,一直杵在旁边没舍得走,听见顾恒舟的话,不约而同看向沈柏,眸底写满好奇。   这小郎君一口一个顾兄,看着跟世子殿下关系挺亲厚的,怎么听世子殿下的语气,他好像干过什么对不起世子殿下的事?   沈柏脸热,耳边又回响起顾恒舟急促滚烫的呼吸声,偏偏这双犯下大错的爪子还被顾恒舟摁在盆里无法动弹,脸皮越发烧得厉害。   沈柏慌乱的避开顾恒舟的眼睛,小声哀求:“顾兄,还有人看着,有什么事咱们回去再说行吗?”   顾恒舟无动于衷,步步紧逼:“你既然敢做,还怕被别人听?”   沈柏老脸羞窘得恨不得立刻打个地洞钻进去,但除了羞窘,还有一股淡淡的恼怒,她忍不住反问:“分明是顾兄先叫我过去的,我虽然有过,那也是顾兄先勾引我的!”   郎中:“……”   伙计:“……”   勾引???   这是什么虎狼之词,这个小郎君看着斯斯文文的,没想到竟然是个不识字的,世子殿下怎么会和勾引这种词扯上关系呢?   顾恒舟眼睛危险的眯起,看得沈柏皮肉生疼,沈柏梗着脖子小声嘀咕:“我说的是事实,顾兄你若不认,我也不会认的。”   沈柏直接耍赖,顾恒舟浑身不住翻涌着冷冽黑沉的气息,郎中和伙计都不自觉咽了口口水,生怕顾恒舟会突然暴露一掌打死沈柏,等了半晌顾恒舟却没了动静。   顾恒舟把沈柏的手从水里拿起来,扭头冲伙计说:“把店里最好的外伤药拿来。”   伙计连连点头,从药柜拿了三瓶药递给顾恒舟,又回到郎中身后站着,过了一会儿,两人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刚刚世子殿下好像没有否认这个小郎君的控诉,难道世子殿下也不知道勾引这个词的厉害?   顾恒舟帮沈柏把手指和手腕都上了药用纱布缠好,做完这一切,伙计也熬好药喂楚应天喝下。   接下来就是等待。   郎中年纪大了,不能一直这么干熬着,跟顾恒舟打了声招呼,回后院继续休息,后院没有空房间让顾恒舟和沈柏休息,顾恒舟也没在意,把大堂几张桌子拼在一起,让伙计也去休息,伙计给他们抱了一床被子来。   沈柏昨晚就没怎么睡,这会儿也不嫌弃桌子硬邦邦,打着哈欠躺上去,拍拍旁边的空位置对顾恒舟说:“顾兄,快休息吧,此行路途遥远,你一定要养足精神才行。”   顾恒舟在沈柏身边躺下,沈柏一点也不见外,抓起被子盖到他身上,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热气正好喷在顾恒舟脖颈处的动脉上,顾恒舟身体瞬间紧绷,翻身看着她,沈柏的脑子困成一团浆糊,眼皮都睁不开,因此没看见顾恒舟眸底如同乌云卷裹的欲念,只含含糊糊的说:“顾兄,我两日没洗澡了,你若嫌弃,离我远点便是,我不会熏着你的。”   说完最后一个字,沈柏的眼皮合上,呼吸变得沉稳绵长,竟是就这么睡了过去。   才离京两日,她身上添了新伤,精神也很不好,顾恒舟想象不到她这一路还要闯出什么样的祸来。   她说太子要杀她,为了活下去,所以她要展现自己的价值,但这一路要面临的危机不会比太子要杀她这件事的概率小。   她是真的想活下去吗?顾恒舟怎么看都觉得她更像是在走一条死路。   明知道喜欢他是一条死路,她却义无反顾的踏上这条路来。   真的就这么喜欢他么,喜欢到为了他连刀山火海都愿意闯一闯?   顾恒舟收回目光平躺着,胸口却因为心脏不同以往的跳动微微起伏。   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滚烫灼热,如同熔浆一样的感情,理智告诉他这于世俗不合,可越接触这个人,便越控制不住的想要靠近,甚至在出了校尉营那件荒唐的事以后,疯狂的想要占有!   想要这个人完完全全的属于自己,掌控这份滚烫炽热的爱意,这样不管身在荒芜的战场还是凛冽的寒冬,心脏都会一直温暖的跳动,不至于被冷凝成冰。   可惜,这个人是男子。   沈柏的确很累,加上有顾恒舟在身边很安心,她这一觉直接睡到了日上三竿,睁开眼睛时,周围人声鼎沸,身边是空的。   噌的一下坐起来,来医馆看病和在门口看热闹的人都被吓了一跳,还以为是诈尸了。   桌子硬邦邦,沈柏坐起来以后才发现浑身都痛得厉害,环视一圈,顾恒舟不在身边,伙计欣喜的走过来:“小郎君,你可算是醒了,你那位兄弟身上的高热已经退了,按照郎中的吩咐又抓了几副药,你可以一并带着回去。”   沈柏揉着脖子皱眉问:“顾兄呢?”   伙计眨巴眨巴眼睛,一脸好奇:“小郎君说什么呢?哪有什么顾兄,昨晚你就是一个人来这里的呀。”   沈柏:“……”   兄台,你不去唱戏真是屈才了。   楚应天已经醒了,沈柏付了诊金和药钱,驾着马车带楚应天去驿站,刚进门,周珏就嚷嚷出声:“你小子再不回来,小爷就要报官让人去河里捞尸了!”   沈柏立刻回怼:“呸,我可是要长伴少爷左右的,你肯定死在小爷前面。”   周珏休整了一夜,又恢复元气满满的样子,撑着栏杆直接从二楼跃下,见沈柏手指上的纱布换了新的,还有很浓郁的药味,眉毛微挑:“算你小子机灵,还知道给自己上药,我还以为你不打算要这双手了呢。”   沈柏刚想翻白眼,周珏丢了一个黑亮的瓷瓶过来:“好不容易问我爹要的,是我们周家独门秘制的外伤药,千金难求,以后跟小爷说话客气点。”   沈柏拿着药瓶看了看,满不在乎道:“等小爷用完真的有效果再说。”   周珏刚想说话,沈柏敛了情绪,恭恭敬敬的行礼:“少爷。”   周珏立刻转身跟着行礼:“少爷。”   说完,脑袋被小石子轻轻砸了一下,沈柏跑到楼梯上,得意的大喊:“骗你的,这么容易被骗,回去我定要告诉周校尉,罚你把兵书抄十遍。”   周珏气得咬牙:“姓沈的,你死定了!”   校尉营的兵马是当天傍晚进入谌州城的,直接围了州府府邸,周德山亲自带人去谌州校尉营带走了谌州校尉。   城中百姓一片哗然,第二日,周德山让人在城中贴出告示,谌州州府和谌州校尉沆瀣一气,为祸一方,百姓可自行前往州府大衙状告两人,只要查证确定罪行属实,朝廷一定会为他们沉冤昭雪。   告示一出,谌州城里锣鼓喧天,前往谌州大衙告状的人直接排成了长队,可见两人这些年到底犯下了多少罪行。   “少爷,喝口茶润润嗓子吧。”   沈柏说着殷勤的奉上一杯热茶,他们在临街茶楼的二楼包间,透过窗户一眼便能看见前往郴州大衙告状的人络绎不绝,茶楼上下也都在议论这件事,所有人都在猜测到底是哪位能人异士,竟然在一夜之间除掉了江家这个恶霸。   赵彻接过茶抿了一口,微苦的茶香卷着热气滑入胃中,回味变得甘甜。   赵彻有些意外,没想到沈柏这么大大咧咧的人,竟然还能泡得一手好茶。   沈柏笑眯眯:“我看少爷对茶很有讲究,特意托人在城里找了两块上好的茶饼,以后有我泡给少爷喝,就不用再大费周折啦。”   沈柏语气自然随意极了,好像她真的会陪在赵彻身边很多年。   赵彻眸光微闪,放下茶杯冷声提醒:“别忘了,如果此行证明那个姓楚的是个废物,你应该以死谢罪,没有以后。”   沈柏脸上笑意未减,豁达又自信的说:“那我就更要使出浑身解数讨好少爷,让少爷舍不得杀了我呀。”   顾恒舟带着一百精锐在城中停留了整整三日才重新启程,沈柏他们等了半日才慢悠悠的跟在后面,因为多了一个楚应天,走时又多加了一辆马车。   沈柏要照顾赵彻,因此跟少爷同乘一辆,由周珏驾车,楚应天跟三个死士一辆,有了谌州的事件影响,恒德帝派人送来了通关文书和金令,必要时候,赵彻可以亮出金令,说自己是陛下钦赐的昭冤使,特意微服出巡到各地体察民情,若遇冤假错案,可先行处理,然后再上奏。   沈柏对这事自然乐见其成,恒德帝能有此举,必然是对昭陵的将来都有了危机感,这种危机感会迫使他想办法做出改变。   这种改变,将会扭转整个昭陵将来的局势!   离开谌州一日,开始下起绵绵的秋雨,天空整日都是阴沉沉黑压压的让人心里不舒服,押运回礼的车马速度不减,沈柏他们去慢了许多,到达睦州的时候,顾恒舟已经离城了,沈柏索性也不急着去追顾恒舟。   顾兄的性子实在太别扭了,与其巴巴地凑上去惹他心烦,不如过段时间再好好跟他掰扯。   睦州作为昭陵国境,与东恒国的暮祀只隔着一座昭南山,这座山是昭陵和东恒国之间的天然屏障,因为山高且陡,数百年间只有一条狭窄细长的栈道可以通行,所以两国才能保持数百年的睦邻友好,不曾出兵大肆攻打对方。   睦州贫瘠,物产也少,产得最多的是茶叶,沈柏趁机搜罗了一大堆好茶备着,又带着赵彻在各个茶庄游玩。   周珏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怎么看睦州州府都觉得他像是坏人,沈柏一怂恿赵彻出门,周珏就要炸毛,但最后还是会乖乖驾着马车带他们出门。   虽然一路奔波,但因为用着上好的上药,楚应天的伤好了七八,每次沈柏出门都会带上他,到了一处茶庄总要问一句:先生可看出了什么。   楚应天没什么脾气,被问得多了还是忍不住问沈柏:“沈兄弟究竟想让我看出什么?”   当然是矿山啊!   上一世你不是跟我说睦州有个大矿山吗,我们现在要是能把这座矿山找出来,以后打起仗了,我们的将士就不会在兵器上吃亏了。   沈柏在心里喊,面上却一派无辜:“没有啊,我就是觉得先生是手艺人,懂八卦易经,眼中的世界应该与我们不同,有些好奇罢了。”   楚应天已经从周珏口中听说了沈柏打探自己的事,如实道:“沈兄弟,我祖上虽然是从事炼造的,但如你听闻的那样,父亲离世时我尚且年幼,我并未得他真传,机巧之术也是我另外拜师学的,我的手艺实在不足为奇,沈兄弟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解?”   沈柏拧眉,被楚应天这么一说,也有点拿不准。   上一世楚应天是在赵彻继位后,才被人举荐到工部的,那时他瞎了眼又断了腿,平日总是一声不吭,沈柏对他了解甚少,根本不知道他在进入工部之前都经历过什么。   若是她这次改变了楚应天原本的命运走向,反而让他不能成为炼造大师该怎么办?   沈柏想得脑袋有点疼,但事情已经改变了,再想那么多也没有益处,只能走一步再看一步了。   在睦州停留五日,领略完睦州各种不同的茶艺和茶园风景,一行人从南恒栈道穿过昭南山,进入东恒国境暮祀。   昭南山在东恒国境内被称做恒柔山,东恒国在昭陵西北方向,穿过栈道,恒柔山山顶常年都有积雪,云雾缭绕,山脚是大片绿茵茵的草地,已经入了秋,山脚的草却依然十分茂盛,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蜿蜒而下,将暮祀这座边陲小城温柔的抱入怀中。   草地上四处可见肥壮的牛羊,这边光照比睦州强,睦州已准备进行秋收,这边田地里却还有刚种下的秧苗,这里可栽种两季稻谷,是东恒国很重要的粮食产地,几人刚从栈道下到山脚,便有东恒国的士兵上前检查。   沈柏先给了通关文书,上面写了他们是昭陵的茶商,此次来东恒是做生意。   士兵仔仔细细登记了几人的情况才放行,徒步进入城中,两国之间的差异顿时扑面而来。   昭陵多雨,且空气潮湿,所以房屋多为高耸的亭台楼阁,而东恒国秋冬季节会有飞沙走石,所以房屋大多比较低矮。   昭陵含蓄内敛,男女之防比较严,未出阁的女子一般不得擅自出门,出门也得以薄纱覆面,男女之间的往来也很有礼数讲究。   沈柏他们刚踏进暮祀城中,就看见很多妙龄女子梳着长长的发辫,穿着环铛作响的衣裙,露出纤细白嫩的手臂,绵软柔弱的腰肢和匀称好看的小腿,热情活泼的走在大街上。   沈柏上一世也没有机会离开昭陵到处看看,各国的民风人情都是她搜罗各种游志从书上了解的,然而文字的描述到底和亲眼看见不一样。   这些鲜活灵动的女郎让她感觉无比新奇,第一次深切的意识到,原来女子也可以和男子一样,肆无忌惮的走在大街上,不用覆面,更不用小心翼翼的遮掩自己。   一行人在城门口发愣,很快吸引了城里其他人的目光,赵彻在所有人里是最俊美出众的,城里的女郎很是大胆,看了一会儿,有人朝赵彻扔了东西。   周珏下意识的就要挥剑去砍,沈柏抢先一步接住,落入手中的是一颗鲜红饱满的山楂。   丢山楂的女郎有些气恼,跺着脚娇嗔:“那是我送给那位郎君的,小郎君怎可半路截了?”   沈柏看着那位女郎,好奇的问:“姐姐要送此物给我家少爷?”   沈柏虽然看着还小,但五官清秀,露出一脸好奇的时候,无辜得让人不自觉心生怜悯,那女郎笑着回答:“当然是因为你家少爷生得好看,我喜欢他呀。”   这里的男女都会直接热烈的表达自己对异性的喜爱,并大胆的追求,不过这位女郎对第一次见面的人就当街表白也算是非常大胆了,周围的人都掩唇笑起,那女郎两颊浮起羞涩的红晕,明亮的眼睛却还期待的看着赵彻。   周珏被吓到,结结巴巴的说:“这……这里的人怎么能这样?”   沈柏白了他一眼:“怎么不能这样?既然来了这里就要入乡随俗,懂吗?”   沈柏说完又提醒赵彻:“少爷,这位女郎还在等着你回答呢。”   赵彻掀眸,目光冷寒,周珏压低声音:“你小子疯了!少爷能随便娶一个人做太……少夫人吗?”   沈柏一点没觉得自己大胆,认真的说:“我看这位姐姐率真漂亮,还以为少爷会喜欢,所以问问,有何不可?”   赵彻上一世只娶了一位皇后,两位侧妃,都是为了巩固自己的帝位权衡利害之后做出的决定,沈柏的印象中他心里只有宏图霸业,总觉得他这样的一生未免过于冷漠枯燥。   周珏瞪着沈柏,赵彻反问:“若也有姑娘对顾恒舟这样表白,你也觉得没什么不可?”   喜欢顾恒舟的姑娘多了去了,若个个她都都要计较阻拦,岂不是要累死?   沈柏坦然道:“世子殿下容貌出众,气质斐然,定然会有很多姑娘喜欢他,我只会替那些姑娘可惜,一腔热情注定得不到回应,并不会觉得哪里不可。”   沈柏眼眸明澈,没有一点恼意,赵彻有些意外,沈柏回头冲那女郎歉然的笑笑,高声道:“女郎貌美如花,率真可爱,人人见了都会心生喜欢,不过我家少爷已有心上人,不能接受女郎爱意,若是女郎不嫌弃,等我两年,待我毛长齐了定回来求娶女郎,如何?”   沈柏哄花楼里的姑娘哄习惯了,张嘴就是承诺,那女郎有些失落,片刻后又笑着问沈柏:“小郎君是个有趣的人,不知你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沈柏按照昭陵礼制,双手叠放举过头顶,冲那女郎做了个揖:“在下沈柏,字知书,就住在此山之后的睦州,家中只有我一个独子,姐姐若是嫁给我,我定好好疼爱姐姐一辈子。”   沈柏语气诚恳,那女郎脸上的红晕更深,又问:“我瞧着你像是仆从,你家中是干什么营生的?”   沈柏从善如流的回答:“我家祖辈都是给少爷管事的,少爷家中有大片茶山,我们此行便是为此,姐姐可要尝尝我们的茶叶?”   沈柏答得认真,逮住机会就要推销自家的茶叶,若不是周珏认得她,都要以为她真的有个家里有座茶山的少爷。   那女郎有些心动,正想过来拿点茶叶去尝尝,一记沉闷的钟声响起,所有人脸色俱是一变,眼底闪过惊恐和慌乱! 第64章 祭祀   街上一下子变得慌乱嘈杂起来,仔细观察可以发现街上的男子都没动,年轻的女郎和老妪全都起身,匆匆忙忙的往回赶。   向赵彻扔山楂的女郎也拎着裙摆快步往前走,沈柏下意识的追了两步,被两个男子拦住去路,只能高声问:“姐姐可否将芳名告诉我,等姐姐忙完了,我也好来找姐姐。”   女郎停下脚步,是真的挺喜欢沈柏的,扭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我叫春盈,小郎君且在城里住下,我自有法子来找你。”   春盈生得好看,这里的女子无需像昭陵的女子那样循规蹈矩、笑不露齿,笑起来时,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白生生的折射出细碎的光亮,明媚极了。   沈柏看得心头一暖,扯下腰间的香囊丢给春盈:“这是我给姐姐的定情之物,姐姐可要保管好了!”   春盈把香囊稳稳接住,那钟声又响起来,来不及再说什么,小跑着离开。   街上的女郎和老妪很快都消失不见,只剩下穿着短衫长裤包着头巾的男子,不知为何,这里的男子面容普遍有些显老,在钟声消失后,他们脸上的表情变得麻木冷漠,连看沈柏他们的眼神都变得敌视起来。   周珏和三个死士下意识的绷紧身体,谨防有人会对赵彻不利。   沈柏假装没感受到这些人的敌意,看向其中一个拦着自己的人问:“大叔,方才的钟声是什么意思啊?为什么在听见钟声以后,所有的女子都离开了,她们打算去哪儿?”   那个大叔没有回答,横了沈柏一眼,和另外一个人离开。   沈柏回到赵彻身边,见其他人的神情都很紧张,压低声音故意说:“少爷,你好像生得太俊美了,这里的人都很嫉妒你呢。”   周珏不客气的在沈柏头上敲了一下:“嫉妒个鬼,眼睛长来当摆设的吗?”   沈柏捂着脑袋跟周珏过了两招,赵彻沉声开口:“好了。”   两人停下,被这么一闹,紧张的气氛消散了许多。   一行人先到城中的客栈住下,这边的客栈也是平房,住宿条件连睦州城里的客栈都赶不上,这个时节往来的客商也多,七个人只要到三个房间。   住宿条件已经够差了,赵彻自然要单独一间房,剩下的沈柏、周珏和楚应天一间,三个死士一间。   他们的车马都留在睦州,安顿下来以后,沈柏和周珏出门重新添置车马和其他东西,在街上转了一圈,却连一跟马毛都没看见,只有骡子、骆驼,单独骑坐还好,套车就不行了。   其他人倒是无所谓,就是赵彻贵为一国储君,骑个骡子上路,实在是太有损形象了。   周珏双手环胸跟在沈柏身边,抓住机会幸灾乐祸:“别说马车,这里连马都没有,回去看你怎么跟少爷交代!”   沈柏拧眉,昭陵要给东恒国送回礼的事礼部早就派专人给东恒国的人送了信,暮祀的官员就算买走大量的马匹给顾恒舟他们用,这么大的城里,也不该连一匹马都没有才对。   沈柏又连找了几个人问,这些人听见他们要买马,直接摇头,沈柏再追问其他,他们又什么都不说了。   这事实在很蹊跷。   沈柏不住的在心里思索,周珏觉得城里没什么好逛的,正想让沈柏先买其它的回客栈,耳边传来清脆的环佩声,两人同时回头,看见春盈背着背篓笑盈盈的走来。   沈柏压下思绪,欣喜的开口:“春盈姐姐,你回来啦!”   周珏在旁边狠狠翻了个白眼,张嘴闭嘴就叫人姐姐,真是好意思!   春盈是专门来找沈柏的,她将腕上那串艳红好看的手链取下来递给沈柏:“这是我十六岁时,阿母亲手做来给我的,你且拿着,我们暮祀的女郎不远嫁,你写信给家里,若能留在暮祀,便拿着它来娶我,若不愿留下,待你离开的时候,便把它还给我。”   昭陵的女子成亲后,都要住在夫家,一年只有几次回娘家的机会,周珏还是第一次听说女子不远嫁的说法,忍不住问:“难道城里这么多人,都是你们从别的地方招来入赘的吗?”   春盈很是骄傲,下巴微抬,眸子弯如月牙:“这是自然,不管是城里的儿郎还是往来的客商,都会喜欢我们暮祀的女郎,愿为女郎们留在这里也不足为奇。”   周珏一脸不能接受,好男儿志在四方,唯一的牵挂就是家人,怎么能因为路上遇到的女子就不顾自己故乡的家人?   沈柏用手肘撞了周珏一下,没好气的横了他一眼,示意他不要乱说话,随意地问春盈:“少爷想去东恒的国都恒阳,暮祀离恒阳还有千里,我想买两辆车马代步,但问了城里好多人都说没有马匹卖,姐姐可能帮帮忙?”   沈柏把路程和用意都说得很清楚,拱手冲春盈行了一礼先做感谢,礼貌又有诚意,春盈不好拒绝,左右看看,引着沈柏和周珏走到僻静的角落低声说:“今年城中没有马匹,你们找谁都没有办法。”   沈柏诧异,好奇的问:“为何?是被你们的城主征用了吗?”   春盈摇头:“城中无马,便是城主也没有。”   沈柏眉头皱得更紧:“我们昭陵陛下前些时日才派了使臣送回礼到东恒,若暮祀无马,他们要如何去恒阳?”   春盈略加思索,想起前些时日的确有大队人马从暮祀过,为首的郎君穿着暗金色铠甲威风凛凛,容貌不输今日的赵彻,应该就是昭陵的使臣。   春盈说:“他们也没有马,城主调了五十头骆驼给他们。”   骆驼的脚力可比马差远了,而且顾恒舟和那些将士从来没骑过骆驼,若是驼群失控,只怕还要生出许多意外。   沈柏隐隐有些担忧,春盈细心,一眼就看出来了,安慰沈柏:“暮祀和东临之间出现了一大片荒漠,这个时节风暴多发,骆驼还可以帮他们抵御风暴,比马匹更好。”   沈柏狐疑:“这荒漠是突然出现的吗?之前怎么没有听说过?”   上一世昭陵闭关锁国多年,文人纂书的规矩限制更多,沈柏搜罗来的那些游志都是很多年前的,京中各部的官员消息流通也很少,沈柏对东恒国和暮祀的了解都停留在很浅显的表面,她还以为顾恒舟他们到达暮祀没多久就能换水路去恒阳。   春盈对这个荒漠也很是担心,叹着气道:“这个荒漠一直都有,但早年面积并不大,风暴来时也只是卷起漫天的砂石让人难以出行,但是这两年暮祀城中人渐渐增多,牛羊也养了不少,草地被吃得连根都没了,荒漠的面积便迅速扩大,如今已经有了让人惧怕的破坏力。”   过度放牧采伐都会导致这些问题,沈柏松了口气,只要不是有人蓄意为之,多花些时间治理,这荒漠还是能被治理好的。   沈柏神色微松,春盈却严肃的说:“小柏柏,我特意来就是想告诉你,明日可能会有风暴,你们都好好在客栈待着,不要到处乱跑,知道吗?”   沈柏看着年岁还小,交换了信物以后,春盈便自发的给她起了昵称。   周珏噗嗤一声笑出来,沈柏没功夫理会他,疑惑的看着春盈:“刚刚的钟声就是为了召集你们过去说这件事吗?为什么城中那些男子不用去呢?”   春盈眼底飞快的闪过恐惧,勉强的笑笑:“因为我们知道以后就会四处转告让其他人也知道呀,好了,时辰不早了,你们快回客栈去,不要再到处走了。”   春盈说完背着背篓小跑着离开,沈柏看着她的背影,总觉得暮祀城里怪怪的,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周珏故意撞了沈柏一下,打趣的说:“小柏柏,你未婚妻让你回客栈待着,还不老实回去?”   沈柏没好气的踢了周珏一脚:“小爷就是招姑娘喜欢,不像你,到死都还是个光棍!”   周珏抱着腿跳起来:“你小子再咒我死,信不信小爷一剑阉了你让你们沈家断子绝孙?”   沈柏一点也不怕,懒洋洋道:“你再多话浪费时间,回去看少爷会阉了谁。”   风暴要来的消息很快传遍全城,很多铺子匆匆忙忙关门,幸好沈柏和周珏手脚麻利才赶在客栈关门前回去。   乌云很快遮住血红的夕阳,裹着夜色黑沉沉的压下来,客栈伙计提前准备了饭菜送进房间,并告知他们如果风暴袭城,城中物资将很匮乏,所以今晚他们不会提供热水和灯油,吃了饭所有人都好好待在自己房间休息不许到处乱蹿。   其他人倒是没有关系,可不能苦了赵彻。   吃了饭,沈柏以一两的高价,为赵彻争取了一盆热水,虽然不能洗澡,舒舒服服泡个热水脚还是可以的。   趁着灯里还有点油,沈柏端着热水进了赵彻的房间,讨好的笑笑:“少爷,今晚委屈一下,这里有水可以洗把脸再泡个脚,要是你觉得不舒服,还可以脱了衣服让我帮你简单擦一擦身子。”   坦诚相见这种事,有了第一次就有无数次,一路这么照顾过来,沈柏已经能十分坦然的面对不着寸缕的太子殿下。   “不必这么麻烦。”赵彻沉声说,不再是刚出瀚上京的金贵储君,一日不洗澡也算不得什么,等沈柏拧好帕子递给他以后问,“今日在城中有什么发现?”   沈柏如实把今天在城中的见闻都说出来,赵彻洗了脸慢吞吞的擦手,最后拧眉问:“所以最后你也没弄清楚城里为什么一匹马都没有?”   赵彻的语气冷沉,虽然没多少怒气,却也挟裹着不少威压,沈柏拿不准他是不是要问自己的罪,犹豫了一下开口:“我觉得这事多有蹊跷,少爷要不要在暮祀多停留几日?”   话音落下,外面发出呜呜的犹如呜咽哀泣的声音。   起风了,风暴来了。   沈柏和赵彻皆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大的风暴,门窗都被吹得噼啪作响,好像有无数厉鬼在外面拍门咆哮,叫人心慌发悸,不知道会出什么大事。   沈柏眼皮微跳,有点担心顾恒舟,不知道他们离开暮祀到底几天,有没有安全度过这片荒漠,若是他们还在荒漠中,遇到这样大的风暴该怎么办?   心里装着事,沈柏拧帕子都拧得心不在焉。   风从门缝涌进屋里,油灯微弱的光亮颤巍巍的摇晃了几下终于还是熄灭。   眼前陷入黑暗,沈柏听见赵彻清冷的声音:“你在担心顾恒舟?”   没有光,沈柏看不见赵彻的表情,只当他很忌惮此事,熟练的打着官腔:“我也不只是担心顾兄,毕竟此行事关昭陵和东恒两国的邦交,不容大意,若是出了什么意外,少爷也会不开心,少爷若是不开心,我就更不开心了。”   就她会说话。   赵彻不再继续这个话题,退后两步坐到床上,对沈柏说:“水端过来。”   “哦。”   沈柏应了声,端着水摸索着过去,动作熟练的帮赵彻脱鞋放进盆里。   白日走了不少路,把脚放进温热的水里,周身的疲乏顿时消了大半,赵彻眉头微松,没了光,其他感官便比平日灵敏了许多,他明显感受到放在自己脚上的手不再用纱布缠着指尖,露出光滑软嫩的新肉,摸得脚有点痒。   赵彻问:“手养好了?”   沈柏没想到赵彻能注意到这种细节,愣了一下,随即回答:“伤筋动骨一百天,哪能好得这么快,不过走之前张太医叮嘱过,等新肉长出来就不要再用纱布捂着了,不利于恢复。”   指尖没长好,伤口挺丑的,沈柏自恋,还好面子,白天都没拆,也就晚上谨遵医嘱拆开晾一会儿,没想到还被赵彻发现了。   赵彻起了话题又不往下接了,沈柏被外面的风声扰得有点烦躁,也没再说话,安安静静帮赵彻洗了脚擦干,正要把脏水端走,赵彻却又再次开口:“之前听说你染了寒症,每月都要发作几次,日子是不是快到了?”   沈柏诧异:“诶?少爷你还记得我染寒症的日子?”   上一世沈柏绝了葵水,完全把自己当男子,上一次虽然被葵水折腾得够呛,脑子里也没一点概念,丝毫没有想到自己这个月又快来葵水了。   赵彻反问:“这么重要的事你不放在心上,还指望我替你记着?要是路上你突然发病,我可不会给你找大夫。”   话是这么说,沈柏心底却感觉温暖更多,上一世她绝了葵水落下一身病根,赵彻虽然嘴上没说,太医院研究出什么新方子,他总会第一时间赐给沈柏,总的来说,这个陛下对她还是很不错的。   沈柏厚着脸说:“谢少爷关心!”   赵彻哼了一声:“管你怎么想,犯病的时候再疼也给我忍着。”   沈柏没生气,笑盈盈的说:“行,我就是死也绝对不会拖累少爷的。”   沈柏说完弯腰去端水,正准备走,赵彻说:“外面风太大了,明日再倒。”   殿下成长得还挺贴心,沈柏欣慰的勾唇,刚要点头,一下子反应过来,诧异的问:“少爷这是想让我今晚留下来?”   屋里黑漆漆的,赵彻没吭声,外面风声更大,整个屋子好像都晃动起来,沈柏虽然不安,却并不害怕,想到赵彻现在才十九,还没经历过腥风血雨的淬炼,沈柏自顾自的判定是赵彻害怕了,把洗脚盆放到地上,折返到床边。   暮祀客栈房间的床不像昭陵的床设有床榻,沈柏摸了一下,床沿没人,赵彻睡到里面去了。   沈柏试探的问:“少爷,小的可以斗胆睡你旁边吗?”   赵彻还是没有声音,沈柏脱了鞋壮着胆子躺上去。   床并不宽,沈柏一躺下,左胳膊便和赵彻的碰到一起,入秋有些时日了,衣服加厚了一层,过了一会儿,沈柏还是清晰感受到赵彻身上温暖的体温。   和躺在顾恒舟床上不同,沈柏没有心跳加速,反而觉得很安宁平和。   上一世下朝后,赵彻经常单独把她留下议事,有时讨论太激烈忘了时间,宫门落了锁,她和赵彻就一起在御书房通宵,好几次沈柏醒来都发现自己和赵彻并肩躺在软塌上休息。   沈柏对付朝堂上那些老狐狸的所有手段都是赵彻手把手教的,她其实性子很直,硬碰硬吃过很多亏,起初全靠赵彻护着她,不然她早就被那些老狐狸弄死了。   从她入仕起,赵彻就对她说,他想要打磨一把刀,那刀要锋锐无比,且只为他所用。   他极有耐心的耗费多年时光,一点点打磨掉沈柏身上的棱角,用悲壮的号角声和血肉一点点淬炼打磨出沈柏的锋芒。   顾恒舟死后,赵彻将沈柏召入御书房,讳莫如深的看着她说:“沈柏,你是朕耗尽心血好不容易才打磨出来的一把刀,朕需要你。”   那是赵彻第一次肯定沈柏的能力,也是他第一次向沈柏示弱说他需要她。   可顾恒舟死了,沈柏的心脏也被挖空了,胸腔只有一个无形的血洞,风从里面穿过,凉得刺骨。   那时沈柏对他说:“陛下,臣之所以能成为你手里的刀,是因为有顾恒舟这块磨刀石,现在石头被人打碎了,我这把刀也注定要锈烂了。”   给越西的降书其实只需要周珏一个人去就可以了,是沈柏那晚在御书房,磕了一千两百三十二个头向赵彻求来的。   她不知道去哪儿给顾恒舟收尸,但她想看看,杀了顾恒舟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上一世的记忆在脑海中不断翻涌,沈柏没什么睡意,躺了半天觉得冷了,听见旁边赵彻呼吸匀称,以为他已经睡着了,偷偷摸摸伸手想找被子,手腕突然被紧紧扣住:“干什么?”   沈柏被吓了一跳,咽了咽口水,可怜巴巴的说:“少爷,我冷。”   赵彻松手,分了一半被子给沈柏。   沈柏这下老实了,不敢再乱动,闭上眼睛乖乖睡觉。   这一路她操心的事最多,好不容易有个熟悉的人陪着,哪怕外面呼啸的风声也没能阻止汹涌而来的睡意。   沈柏的呼吸很快变得绵长,赵彻安静听了一会儿才放松身体睡下。   一路奔波,尽管随行的人已经尽全力照顾,赵彻其实也没怎么睡好,但今晚跟沈柏躺在一张床上,赵彻却感到一股奇异的安心,直接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少爷,少爷,不好了,出事了!”   一大早,周珏焦急地声音从门外传来,赵彻还没完全醒来,沈柏惊得一个翻身从床边摔下去,起床气顿时涌上心头,绷着一张脸冲过去拉开门怒吼:“嚷嚷什么,火烧眉毛了还是屁股着火了,能不能沉稳点!”   周珏被训得发懵,片刻后瞪大眼睛,难以置信的用手指着沈柏:“你……”   沈柏理直气壮的瞪着他:“我什么?”   周珏把沈柏推到一边,看见赵彻穿着一身松垮垮的中衣从床上坐起来,恨不得戳瞎自己的眼睛:“少爷,你怎么能让这个臭管事跟你同床共枕?”   被周珏这么一提醒,沈柏才猛然想起自己昨晚是睡在赵彻房中的,本来今天一早她就应该回到自己房间的,没想到睡过头了。   虽然两人清清白白,什么事都没发生,被周珏撞破后,沈柏却莫名有种背叛顾恒舟的错觉,下意识的否认:“胡说什么,我是来伺候少爷起床的!”   话音落下,赵彻的目光不咸不淡的落在沈柏身上,有点灼热,无声的质问:你觉得跟本宫同床共枕是件很见不得人的事?   沈柏被看得头皮发麻,怕越解释越乱,连忙转移话题,问周珏:“你刚刚嚷嚷什么,发生什么事了?”   周珏没好气的瞪着她:“我起来后发现你不在房间,还以为你小子昨晚被风刮走了!”   沈柏无语:“我这么大个人能被风刮走?”   周珏翻了个白眼:“怎么不能?昨晚有好几壶人家的房盖都被风刮走了呢。”   昨晚的风竟然有这么大?   沈柏诧异,出门看了一圈,发现客栈院子里和墙上都积了一寸厚的黄沙,到处都像是下过雪一样。   刚看完,客栈伙计提着一壶热水过来对他们说:“今天你们不要出门走动,城里有祭祀,你们外乡人四处走动若是惊扰了神明,会被神明惩罚的。”   祭祀?   沈柏狐疑,拉住伙计问:“祭祀在哪里举行,什么时候能结束?我们还想去城里转转,总不能一整天都在屋里关着吧?”   伙计对沈柏的阔绰很有印象,警惕的四下看了看,冲沈柏做了个要钱的动作,沈柏拿了一锭碎银子给他,伙计这才凑到沈柏耳边低声说:“祭司长老会在城中吟唱圣曲让神明息怒,神明会通过长老选择一位承受怒火,这样其他人就能安然无恙了。”   让一个人替全城人承受怒火,难道是要把那个人处死?   沈柏在其他人的游志中见过这种可怖的风俗,不过那些游志涉及仙魔,明显是虚构的世界,没想到现实生活中竟然也真实存在。   沈柏故作惊讶,问:“那个人被选出来有什么依据吗?还是长老说选谁就选谁?”   伙计对这个话题很是忌讳,听见沈柏这么说,立刻纠正:“那是神明的旨意,和长老没有关系,你们好生在房间待着便是,祭祀结束后我自然会来通知你们。”   伙计不愿意再多说,挣开沈柏提着热水壶匆匆离开。   沈柏去打了热水伺候赵彻洗漱,顺便说了祭祀的事,然后期盼的看着赵彻,赵彻神色冷淡,淡淡的提醒:“这里是东恒国,不是昭陵,而且城中百姓有数千之众,你最好不要多生事端,不然谁也救不了你。”   他们只有七个人,加上暗中保护的暗卫最多也就二十人,沈柏和楚应天还都不是能打的,若是不小心犯了众怒,便是亮出赵彻的昭陵太子身份恐怕也不好使。   沈柏讪讪的摸摸鼻尖:“少爷说的是,我就是有点好奇他们祭祀想干什么而已。”   赵彻横了沈柏一眼:“有些事,不该好奇就不要好奇。”   “哦。”   沈柏懒懒的应了一声,拿起木梳帮赵彻束发。   吃完早饭又不能出去,沈柏百无聊赖的回到自己房间坐着,寻摸了半天,从怀里摸出昨天春盈丢给赵彻的山楂。   揣了一夜,山楂有点焉儿了,看上去没有昨日水润好吃,沈柏随意擦了擦,放嘴里咬了一口,酸酸甜甜的味道在味蕾炸开,顿时口舌生津。   酸味比甜味重得多,沈柏下意识的想吐掉,脑海里浮现出春盈灿烂明媚的笑容,硬着头皮嚼了两下咽下去。   剩下大半沈柏不大想吃了,却也舍得不扔,一脸苦大仇深的看着,外面传来低沉悠长的吟唱,那声音很是苍老,像年过半百的老人,雌雄难辨,乍一听有点像佛堂吟诵的梵音,能够洗涤人心。   沈柏停下,竖起耳朵认真的听,没一会儿,那声音渐渐远去有些听不清了。   沈柏硬着头皮继续吃山楂,楚应天突然开口:“沈兄弟,刚刚外面那人唱的,是你那天给阿晚吹的曲子。”   沈柏咀嚼的动作一顿,扭头看着楚应天:“你确定?”   那段吟唱很短,沈柏只注意那位祭祀长老的声音去了,倒是没有怎么注意到旋律,躺在床上养神的周珏一下子坐起来,好奇的看着楚应天:“这是暮祀才有的祭祀,你们俩怎么会听过这首曲子?”   到底没有听完整首曲子,楚应天谨慎的说:“沈兄弟那天吹的曲子这些时日一直在我脑海中回响,我已经倒背如流,刚刚那一句确实和沈兄弟吹的那首曲子其中一句一模一样。”   沈柏心惊,那首安魂曲是昭陵军中的曲子,普通百姓根本不知道,上一世若不是因为顾恒舟,沈柏也不会知道。   暮祀这位长老莫非是昭陵人,而且还从过军,可这人怎么会出现在暮祀,还把昭陵军中的安魂曲,说成是让神明息怒的圣歌?   沈柏越发觉得事情不对,把剩下的山楂全丢进嘴里,提步想出门看看,刚走了几步便被两个壮汉拦住去路,两个壮汉腰间都别着柴刀,一看就是不好惹的。   沈柏停下步子,语气和软的问:“屋里待着太闷了,我就在院子里转转也不行吗?”   两个壮汉异口同声:“不行,请你回去。”   说是请,语气却十分强硬。   沈柏转身,却不是回自己房间,而是去了赵彻房中。   赵彻自己研了墨准备写点东西,沈柏走过去低声说:“少爷,你方才听外面的吟唱可有觉得耳熟?”   司乐局每场宫宴都会编排各种不同的曲子,赵彻没听过一千也有八百了,不过这些曲子只是当时惊艳,并不能让人记住多久。   赵彻沉着的在纸上落笔,冷声道:“有话直说。”   沈柏也不绕弯子,直白道:“在校尉营时,我听营中的人哼过安魂曲,方才那曲子和我们昭陵军中的安魂曲旋律一模一样!”   赵彻鼻尖一顿,好好的一撇被过多的墨汁晕染开来。   沈柏上前一步,佯装帮赵彻研磨,压低声音说:“少爷,这件事我们恐怕不能不管。”   赵彻抿唇没有急着说话,他们人太少了,就目前的形势看,城中所有百姓都很相信这位祭祀长老。   这位长老既然能说服这么多人相信自己,必然有着自己的过人之处,若是发生变故,他必然也能煽动城中百姓对他们不利,赵彻带的虽然都是能一以当百的死士,但双拳难敌四手,若是被上千人围住,情况就太不妙了。   沈柏也知道情况不乐观,退了一步,说:“少爷,我们虽然不能明着插手,私底下却能多探查一下,若是真的发现不对,我们可先行离开,前往恒阳,让东恒国国君派兵来此。”   这是东恒国的事,让他们的国君出兵是最好的,而且城中若真的有猫腻,他们也算是帮了东恒国一个大忙,日后有什么需要东恒国帮忙的,开起口来也方便很多。   思忖片刻,赵彻把弄脏那张白纸丢到一边,重新提笔,行云流水的写下一个“君”字,然后道:“可。”   得了允准,沈柏回到房间,又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跟周珏说了一遍,让他晚点和自己一起去城中打探消息。   然而祭祀一直持续到后半夜才结束,祭祀的长老不止一个,而是有好多个,他们一直在城中游走,不停地吟唱那首安魂曲,后面还加入了钟鼓声伴奏,钟声悠长,鼓声浑厚,比起沈柏用叶子吹奏出来的曲子多了两分悲壮。   沈柏和周珏一直没睡,等客栈其他人都熄灯睡下后,施展轻功悄无声息的跃出客栈。   今夜乌云滚滚,没有月亮,城里四处的灯全部熄灭,看不到一丝光亮,四周一片死寂,没有打更声,甚至连虫鸣声都没有,沈柏有那么一瞬间觉得整座城都已经死掉了。   她晃了下神,胸口涌上强烈的不安,走在前面的周珏扭头冲她招招手,沈柏这才提步跟上。   在城中转了一圈,除了过于安静,沈柏和周珏没有发现任何异常,这场祭祀没有固定的祭台,连个火堆都没看见,更不要提在这样的夜色下找那个被选出来祭祀的人了。   两人在一个房顶停下,周珏压低声音对沈柏说:“这场祭祀不会就只是唱唱歌就完了吧?”   沈柏抿唇,不相信事情会这么简单,但这会儿确实什么都找不到,也不能干耗着,便先和周珏一起回客栈休息。   第二天,沈柏和周珏起了个大早,两人一起出门,和昨日不同,今天城里的早市已经开了,街上人头攒动,来往的商客也继续通行,漂亮的女郎穿着好看的衣裙笑容明艳的在街上穿行,那场风暴好像不曾发生,连同昨日的死寂都好像只是沈柏的一场梦。   沈柏和周珏都有些恍惚,两人慢慢的往前走,观察着路过的每一个人脸上的表情,他们神色如常,却又各不相同,鲜活又平凡。   两人走了两条街都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周珏正想说他们这是在做无用功,沈柏猛地停下,目光在转角处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落停滞。   周珏紧张起来:“怎么了?”   沈柏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大步走过去,从地上捡起一个香囊。   那是沈柏在睦州自掏腰包买的香囊,香囊是白色,上面绣着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猫,那是睦州城最好的绣娘绣的,用的双面绣法,小猫的毛发根根分明,一双眼睛透着盈盈的水光,灵动极了。   这香囊是沈柏当着所有人的面从腰上解下来送给那个叫春盈的姑娘做定情信物的,但现在香囊被丢到地上,踩得脏兮兮,几乎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香囊里面还装着东西,沈柏打开一看,里面是几个被踩烂了的山楂。   周珏也认出这个香囊,见沈柏一直愣着,撞了她一下:“傻着做什么,还不赶快去找人?”   沈柏手抖了一下,把香囊揣进怀里,拿出一锭碎银给旁边一个卖货郎,问:“春盈的家在哪里,昨日我与她交换了定情信物,想去她家里拜访一下。”   卖货郎没接那锭碎银,平静的回答:“我不认识这个人,小郎君再找别人问问吧。”   不认识?   沈柏眉头紧蹙,和周珏一起去了城门方向,这里和他们进城那日没什么变化,沈柏在人群中找了一圈,看到那日拦着她的那位大叔,立刻冲过去:“我是春盈的未婚夫,告诉我春盈现在在哪儿!”   那大叔皱眉,眼底闪过厌恶,一把推开沈柏,低声呵斥:“什么春盈,我根本不认识这个人,快走开!”   他力气大,推得沈柏踉跄着后退几步,幸亏周珏扶了她一把才没摔倒。   软的不行,那就来硬的!   周珏取下佩剑,没有打开,用刀鞘杵在那个大叔的摊子上:“前日你明明见过那位姑娘,还拦了我们的去路,你再说一句不认识试试?”   周珏说完,热闹的集市一下子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着他和沈柏,和前日钟声之后一样,充满敌意。   周珏要是敢动手,只怕这里所有人都会群起而攻之。   沈柏强迫自己整理好情绪,拉住周珏,歉然的冲那位大叔笑笑:“不好意思,是我们记错了。”   这些人还是冷冷的看着他们,沈柏拉着周珏离开,两人眸底都染上凝重。   城中所有人都诡异的统一口径说不认识春盈,应该是春盈在昨天那场祭祀中已经遭遇了不测。   有着那样明艳笑容的姑娘,会直白爽利表达心里喜欢的姑娘,因为一场莫名其妙的祭祀,失去了自己鲜活的生命,所有人还都无动于衷,这是怎样可悲可怜的事?   沈柏心里还有一个更可怕的想法,也许,春盈是因为和她这个外乡人说过话所以才被选中献祭的呢?   这个想法扰得沈柏胸口一阵窒闷,走到半路却听见旁边有人在低声交谈。   “这次风暴被拦在城外了,这可是这几年来的头一次呢,上次的祭祀果然有效。”   “这是自然,你也不看看上次的祭品有多好,那么多车珍宝就不说了,光是那一百来个人,献过去给神明做神军也是够格的。”   “是啊,原来神明散下马瘟是为了这个,只是可惜那五十头骆驼了。”   “五十头骆驼算什么,只有神明高兴了,我们这里才能风调雨顺,祥和安宁。”   沈柏猛地转身,冲到低头说话的两人面前,抓住其中一个人的衣领冷声质问:“把你刚刚的话给小爷再说一遍!”   那人突然被抓住衣领,吓了一跳,正要发怒,沈柏拔出匕首抵住他的脖子:“不想死就好好告诉我,城里的马是怎么没的,那五十头骆驼又是怎么回事,还有那个叫春盈的姑娘,你们把她怎么了?”   沈柏拔了刀,街上其他人立刻停下来,气氛变得剑拔弩张,周珏警惕的护着沈柏,小声提醒:“算了,有什么事回去再说。”   沈柏红了眼,大声说:“算不了!他们动了小爷最喜欢的人!” 第65章   沈柏语气发横,尾音轻轻颤抖,好像自己深爱的人真的被这些人害死了。   周珏没见过沈柏这么较真严肃的样子,震得半晌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回过神来,见周围的人都要动手了,从背后抱住沈柏,压低声音:“行了你,戏别太过了,你小子毛还没长齐呢,别一见到姑娘就至死不渝的。”   沈柏关心春盈不假,但更多的是担心顾恒舟。   最近从暮祀经过,有百十人队伍,还换了五十头骆驼离开的只有顾恒舟。   听刚刚这两人的对话,他们根本就是故意用这次押送回礼的队伍做了那见鬼的祭品,如果风暴来时顾恒舟他们真的在荒漠中,只怕会凶多吉少。   上一世顾恒舟没来过东恒国,也没经过这里,根本不知道荒漠是什么情况,沈柏胸口闷疼得厉害,很怕因为自己改变了一些事,反而害顾恒舟更早失去性命。   越往深处想,沈柏越觉得窒闷,后背出了一层冷汗,不过脑子却诡异的冷静下来。   现在和这群愚昧无知的刁民起冲突是行不通的,她需要想办法尽快弄清楚这里发生的一切,然后进荒漠找顾恒舟。   想清楚眼下该做的事,沈柏慢慢松开那个人。   那人整理了皱巴巴的衣服,恶狠狠的瞪着沈柏,冲沈柏啐了口口水,沈柏没有生气,和周珏一起赶回客栈。   回到客栈以后,沈柏把在街上的情况告诉赵彻,赵彻抬眸,目光探究的看着她:“你的意思是说,这次押运回礼的精兵可能遭遇风暴被埋在里面了?”   沈柏表情冷肃,认真的点头:“如果风暴发生的时候,他们身处荒漠,这个可能性很大。”   赵彻微微眯眼,眸光染上冷戾,沉声提醒:“顾恒舟不是傻子,你是关心则乱,还是觉得他连这点事情都处理不好?”   沈柏的确有点太着急了,但暮祀这座城里的百姓有问题,那些祭司长老更有问题,顾恒舟就算觉得城中无马很反常,但为了能按时把回礼运到恒阳,肯定也没有时间查清此事,很容易被人钻空子。   但赵彻明显忌讳着沈柏和顾恒舟的关系,沈柏只能按耐下焦急提议:“那五十匹马是城主征集给顾兄的,若是有问题,城主府里必然能找到蛛丝马迹,而且城中的人对我们敌意深重,为了谨慎起见,少爷不如改去城主府住。”   暮祀的城主相当于昭陵的王爷,这座城池就是他的封地,虽然城主受辖于东恒国君,但大多数时候可以算是这座城池真正的主人。   城主是世袭制,暮祀的城主,已经是绵延数百年的大家族,这些祭司长老在城中的所作所为他不可能不知道。   长老可以神出鬼没,城主府却杵在那里不会动,从这里入手是最好的。   赵彻抿唇思索,一个死士突然从外面进来,跪在赵彻面前说:“主子,城中有人集结,正往客栈方向赶来,看情形像是冲我们来的。”   果然坐不住了!   沈柏趁机继续劝说:“少爷,先去城主府吧,正好问问这里到底是什么情况。”   赵彻矜持的点头,沈柏出去吆喝周珏和楚应天赶紧收拾东西,她自己没什么好带的,只带了几瓶伤药和赵彻喜欢的茶饼。   一行人低调的从客栈后门出去,迅速赶往城主府。   城主府在城北,是暮祀城中唯一的两层建筑,门口是两根两人合抱的大理石柱,不像昭陵修得霸气磅礴,却很威严厚重,历经数百年的风霜岿然不动,岁月的沉淀扑面而来。   门口有两个高大的门守,他们腰上均别着圆月弯刀,还缀着动物齿骨做装饰,很有气势。   沈柏拿着文书上前,温和道:“我们是昭陵来的茶商,特意来拜谒城主大人。”   门守接过文书打开看了一眼,并不打算直接请他们进去,下巴微抬,高傲的说:“在这儿等着。”   沈柏忙拿了一锭银子放到门守手里:“我们有些宝物想献给城主。”   昭陵这些年各方面的发展虽然滞后于周围国家,经济水平却依然领先,这一锭银子在昭陵都够让一般人眼馋的,自然也能打动这座边陲小镇的门守。   门守狐疑的看着沈柏,沈柏咧唇笑得纯良:“外面日头大,我们进去站门口等着行不行?”   城主府的守卫不少,门守犹豫了一下放几人进去,厚重的大门关上,将气势汹汹赶来的那群人关在外面。   和外面的苍茫不同,城主府里面布置得相当精美,地面是用鹅暖石铺就的,顶架得很高,墙上靠近屋顶的地方凿了几扇窗,窗上装着琉璃,在日光的照耀下,投射出斑斓的光晕,让人一下子仿佛踏进了异域空间。   除了窗户透进来的自然日光,墙上还镶着几颗夜明珠。   昭陵也有夜明珠,都是东恒国每年送来的,数量有限,只有皇室中人才有,寻常人连见到夜明珠的机会都很少,没想到暮祀的城主竟然直接把夜明珠镶在墙上照明。   守卫通禀之后很快出来,对沈柏说:“城主只见一个人,你们谁去?”   架子还挺足。   沈柏自告奋勇:“我去!”   这里有这么多人,让赵彻在这儿等着总比让他单独去见那个连胖瘦美丑都不知道的城主要强。   沈柏说完,周珏不满的嘀咕:“凭什么只让一个人去啊?我也要去,可以让你们搜身,不带武器总行了吧。”   沈柏没想到周珏这个时候能站出来提出陪自己一起,心里虽然很是感动,面上却沉下来冷声呵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东恒和昭陵有数百年的邦交,城主大人难道还会伤害昭陵的子民吗?”   这话明着是在训斥周珏,实则是说给那位门守听的,让他们都掂量掂量,该怎么对昭陵的子民。   周珏梗着脖子不说话了,只一个劲儿的甩眼刀子给沈柏,沈柏全当做看不见,跟着门守一起往里走。   自高大的长廊往左,没走多远,顶盖被一个露天花园取代,视线变得豁然开朗。   暮祀的秋天多艳阳,这会儿日头还很高,明媚的洒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很舒服,花园里的植被很多,沈柏只认识其中几种,剩下的都是东恒国才有的特殊植被,看见浑身带刺的绿色球状植物,沈柏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感觉很新奇。   门守原本还有点紧张,见沈柏东瞅瞅西看看,一幅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很快又放松下来,沈柏正想打探一下这位城主有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前面传来女子欢快的笑声。   循声望去,花园最中央有个很大的露天温泉,泉中热气腾腾,在阳光的照射下,隐隐有彩虹悬在空中,七八个妙龄女子只穿着肚兜挡住重要部位,或站或立在池边伺候,白嫩姣好的身子晃得人口干舌燥,根本无暇注意她们的容貌如何。   得,这下不用打探也知道这位城主喜欢什么了。   沈柏垂下脑袋,跟着门守一起走过去。   温泉池很大,应该可以同时容纳二三十人,修成酒壶形状,壶口的位置坐着一个高大粗悍的男人,他皮肤黄得发黑,五官高挺深邃,是典型的东恒国人长相,脸上长了一大圈长长的胡子,胸口还有大片茂密的汗毛,乍一看像被人拔了毛的猴子。   男人摊开两手惬意的坐在池中,旁边的女子环伺在他身边,有帮他擦身的,有帮他按摩洗头的,甚至还有帮他喂吃的喝酒的,简直快活似神仙。   若不是沈柏是女儿身,只怕都要被眼前的酒色迷了眼。   两人在离温泉池几步远的地方停下,门守恭敬的对男人说:“暮客砂,人带到了。”   沈柏走过去行礼,客客气气的开口:“昭陵茶商沈柏,代我家少爷拜见城主大人。”   沈柏温和的说,没敢直视这位城主的脸,低垂着头,只看见自己的鞋尖和微微晃动的泉水。   暮客砂没有急着开口,沈柏听见他呼吸又沉又重,正疑惑他是不是有什么病,暮客砂重重的哼了一声,片刻后,一个女子猛然从水里浮出,长长的秀发一甩,沈柏被溅了一身的水,诧异的抬头,正好看见那女子站在温泉池中央,高仰着脖子,咕噜一声咽下嘴里的东西。   沈柏:“……”   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竟然在温泉池里干这种事,你们……难道不觉得恶心吗?   沈柏有点反胃想吐,暮客砂舒服的喟叹一声,哗啦一下从水里站起来。   他生得高壮,已经到了中年,发福以后肚子长得很大,沈柏没来得及低头,正好看见他身上丑陋狰狞的物什,险些直接吐出来,幸好立刻有人上前帮他擦干身子送上衣服。   暮客砂只穿了一层里衣,衣服也不好好穿上,只松垮垮的系着,露出黑黢黢的毛发,只让人觉得粗野蛮横。   穿好衣服,又有人递来酒,暮客砂喝了一大口,然后才偏头看向沈柏:“你们来暮祀做什么?”   你不是已经看过文书了吗?难道不识字?   沈柏压下翻白眼的冲动,赔着笑道:“我家少爷是睦州赫赫有名的茶商,来东恒是想跟贵国做茶叶生意的。”   沈柏特意加重了“赫赫有名”这四个字的发音,暗示暮客砂赵彻在睦州的名声和威望,若是赵彻在暮祀出事,肯定会在睦州引起轰动,说不定还会传到恒德帝耳中,对昭陵和东恒国的邦交很有影响。   然而暮客砂对沈柏的话却浑不在意,眼皮微抬,淡淡道:“我们暮祀有羊奶牛奶,比你们那些又苦又涩的茶好喝多了,而且我看你们昭陵人都生得很矮小,应该就是喝了那些茶的缘故吧?”   你夸羊奶牛奶好就行了,还踩我们的茶做什么?   沈柏可以断定暮客砂就是个大老粗,根本不知道怎么品茶,她压着脾气辩解:“我们昭陵人虽然不及东恒国的人高壮,体质却都很好,而且大多喜欢习武,动作灵活还很长寿,如此说来,也许喝茶可以延年益寿呢?”   世人皆贪生怕死,沈柏故意说了这点好处。   然而暮客砂根本不在意长不长寿,眼皮微掀看着沈柏问:“你也习武?”   暮客砂看上去有些好斗,沈柏刚想说不会,暮客砂突然出手攻击,沈柏下意识的抬手去挡,却因为力量悬殊太大,被暮客砂推得后退好几步。   暮客砂的手臂强劲有力如同硬邦邦的铁棍,沈柏的手臂被震得很麻,用力甩了两下,皱眉看着暮客砂:“我家少爷是诚心来见城主,想跟城主互利共惠的,城主不仅不见他,还对我动手,这是何意?”   负责伺候暮客砂的人都见怪不怪的退到一边,暮客砂活动活动筋骨,舔唇露出一个自负的笑:“让我看看昭陵的弱鸡有多灵活,能不能逃脱草原雄鹰的手!”   话音落下,暮客砂再度朝沈柏扑来,他的身形虽然魁梧,但动作一点也不迟钝,而且力气极大,每一次挥舞拳头沈柏都能感受到强劲的拳风。   这样的力量太可怕了,对沈柏来说简直就是绝对的碾压,在太学院学的所有招式都不管用,就算施展开来,对暮客砂来说应该也和挠痒痒没什么两样。   沈柏只能尽力运用轻功不断躲闪,脑门很快出了一层汗,暮客砂也渐渐失去耐心,对这种老鹰捉小鸡的戏码升起厌烦,在沈柏又一次躲开他的攻击以后,他仰天嘶吼一声,声音如同虎啸,然后一圈打在花园围墙上。   顿时砖石飞溅,石末纷飞,沈柏惊得后背发凉,这一拳要是打在她身上,只怕要把她的骨头都打碎。   这还能活?   沈柏强迫自己稳住心神,略加思忖冲暮客砂说:“城主欺负我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算什么好汉,我们昭陵的镇国公是赫赫有名的战神,城主若是与他对上,只怕会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从来没有听到这么尖锐刺耳的话,暮客砂的脸瞬间沉下来,攻击的动作却也跟着停下,他冷冷的看着沈柏,如同看着一个死人,说:“你把刚刚的话再说一遍!”   再说一遍有什么意思?小爷把你祖宗十八代骂完都能不带一句重样的。   沈柏暗暗吸了一口气,握拳继续说:“镇国公如今远在边关,城主便是想与他较量也没有机会,不过镇国公膝下有一子,名叫顾恒舟,前不久才奉我们昭陵陛下的命押运回礼前往东恒国,算算时间,他应该才从暮祀离开没几日,城主可曾见过我们昭陵这位世子殿下?”   暮客砂当然是见过顾恒舟的,眸光微闪,暮客砂警惕的看着沈柏:“见过又如何?”   沈柏一直紧紧盯着暮客砂,将他所有的表情变化都收入眼底,见他如此,心脏被一只无形的大掌抓住,暮客砂也知道给顾恒舟的那五十头骆驼有问题吗?他为什么要这样谋害昭陵的使臣?难道不怕引发昭陵和东恒国的战火吗?   心绪不受控制的有些乱,沈柏咬牙忍下,眼眸锃亮的看着暮客砂:“城主既然见过世子殿下,便该知道他承袭了镇国公的英勇,是我们昭陵身手最好的人,像城主这样的人,应该以欺负我这样的弱者为耻,以战胜世子殿下那样的强者为荣,不然今日城主就是把我打死在这里,日后宣扬出去,也只能是个笑话。”   暮客砂不能算是英杰,但他身手这么强,应该会有和军中那些将士一样的好胜心和征服欲,沈柏就是深谙此道,才冒险对他用了激将法。   顾恒舟那一身强者气度给暮客砂留下的印象很深刻,他摸着下巴细细思索,片刻后戳穿沈柏的意图:“他前几天已经离开暮祀,你这么说只是怕我杀了你。”   沈柏坦然的点头,顺便奉承暮客砂:“城主果然明察秋毫,我的确是因为怕死,但世子殿下此行是为押送回礼,并不会在恒阳久留,最多半个月便会折返回来经过暮祀,到时城主还可与他一战,若城主能用拳头将世子殿下打趴下,我必敲锣打鼓,让城主与世子殿下这一战宣扬得人尽皆知!”   最后一句话沈柏说得斩钉截铁,极有感染力和煽动性,暮客砂有点心动,他摸摸下巴,唇角微扬:“你这人还有点意思,留你几日也没什么。”   沈柏松了口气,掌心早已被冷汗浸湿,正要放松下来,另外一个门守匆匆赶来,也没顾忌沈柏在场,焦急道:“暮客砂,那几个人逃跑了,他们暗中还有帮手,而且身手很强,杀了我们五个人!”   城主府的人对赵彻动手了?   沈柏惊讶,暮客砂目光冷沉的看着沈柏,语气森冷的说:“你没说实话。”   暮客砂手下的人身手都不弱,一般的商客根本抵挡不住,可赵彻他们不仅全身而退,还杀了他们五个人,身份自然不会简单。   沈柏眼睛一转,正要为自己辩解,喉咙被暮客砂一把掐住,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被拖着摁进温泉池里。   沈柏毫无防备,呛了一大口水,呼吸受阻,肺腑很快感觉到窒息的疼痛,她拼命地挣扎,却无法撼动暮客砂分毫。   快要溺死的时候,暮客砂又把她拎起来,沈柏本能的大口大口呼吸,呛得剧烈咳嗽起来,肺腑跟着揪疼,暮客砂把她丢到地上,冷冷的吩咐:“把他关起来,那些人应该还会回来找他!”   话音落下,立刻有两个人上前把沈柏架起来,沈柏刚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浑身都没什么力气,软软的被人拖走。   从花园穿出,绕过长长的走廊,沈柏被拖进一个地牢,地牢挖得有些深,刚进去沈柏便感受到一股湿寒的冷意,身上湿了大半,沈柏冷得打了个哆嗦,然后被人丢进一间牢房。   牢房不大,狭长且窄,仅容一人平躺站立,三面都是冷硬的石壁,剩下的一面是冷硬的石壁,逼仄的空间瞬间让人感觉到很强烈的不安和压迫感。   那两人把门上了锁立刻离开,沈柏捂着脖子坐起来,不舒服的咳嗽两声,喉咙痛得厉害,暮客砂刚刚要是再用一点力气,恐怕会直接把她的脖子拧断。   咳了一会儿,有一个驼背的老翁走到门口,透过铁门一寸一寸仔细打量她。   那老翁驼背很严重,像是背了一个龟壳,他脸上满是皱纹,头发却还是全黑,一双眼睛迸射出幽绿的冷芒,看得沈柏很不舒服。   过了好一会儿,沈柏听见他低声说:“没意思,竟然是个带把儿的。”   这话听起来像是暮客砂经常往这里面丢女人,他对那些女人做了什么?   沈柏揉着脖子低头思索,老翁又站了一会儿才转身离开。   地牢里空荡荡的,什么声音都没有,却有着彻骨的寒冷。   沈柏脱下外衣拧干,又解开头发用衣服擦了擦,祈祷衣服能干得快一点。   长靴里还有两把匕首,沈柏现在不敢拿出来,先把牢房三面墙和地面都仔细摸了一遍,墙有点厚,地面也是硬实的岩石,除非她会遁地术,不然就只有打开牢门自己逃出去这一条路,就是不知道这里面看守的人有多少。   沈柏决定按兵不动,在牢里原地蹦跶保持体温,慢慢捋今天发生的事。   暮客砂看样子是和那些祭祀长老一伙的,他敢无所顾忌的对顾恒舟和赵彻下手,说明他根本不在意东恒国和昭陵之间的邦交关系。   昭陵和东恒国只有一山之隔,若真的开战,战火最先波及的就是暮祀,暮客砂就算不为东恒国君着想,也该为自己着想,他为什么不怕?   沈柏陷入死胡同,蹦跶得越来越慢,开始仔细梳理上一世的记忆,体温又开始下降,一阵冷风吹来,沈柏打了个冷颤,脑子里灵光一闪,猛地瞪大眼睛。   上一世在恒德帝五十寿诞之后,礼部曾上奏说睦州和东恒唯一的通道南恒栈道失火了,从那以后,东恒国和昭陵的往来便被切断,直到几年后,赵彻继位,命工匠重新修通两国才重新往来。   上一世没有沈柏帮忙出主意,礼部尚书吴忠义最终还是隐瞒了东恒国不会派使臣前来参加恒德帝寿宴的事,昭陵也没派人给东恒国送回礼,后来栈道被烧,正好解了吴忠义的燃眉之急,因为这对昭陵来说没什么损失,他硬是拖到恒德帝大寿之后才上报。   原本南恒栈道应该是在几个月前的现在就被烧毁了。   想到这一点沈柏已经不敢想象暮客砂到底想做什么了,他简直就是个疯子,竟然胆大妄为到敢擅自切断两国之间的联系!   沈柏一定要赶紧想办法出去,就算不能阻止暮客砂烧毁南恒栈道,也要在栈道烧毁之前,让赵彻回到昭陵,不然昭陵一定会乱套的。   事情已经火烧眉毛了,沈柏却不敢贸然行动,她必须冷静下来,耐心的观察地牢的守军情况,至少要有五成以上的把握再行动,毕竟她要活着把这个消息送出去。   坐在这里干瞪眼其实很无聊,脑袋闲下来以后,沈柏便忍不住想到顾恒舟。   重活一世,她原本是打定主意要护顾恒舟百岁无忧的,哪曾想才刚刚开了个头,就栽了这么大个跟头,要是这次他们都折在这里,她岂不是弄巧成拙害了所有人?   顾恒舟和周珏功业未成,赵彻别说成为名垂青史的明君,根本连帝位都来不及继承。   她就更惨了,只亲过摸过顾恒舟,还没来得及做其他,早知道那天晚上她就直接霸王硬上弓好了。   沈柏意难平,想到后面思想有点跑偏,因为一些刺激的画面老脸发烫,一时倒是不觉得冷了。   地牢没有日光,看不出过了多长时间,也没人送饭,沈柏只能通过自己的饥饿程度大概判断时间。   耐着性子等了将近四个时辰,沈柏终于忍不住了,把早就干掉的头发重新扎起来,抽出靴子里的匕首,挪到门边小心翼翼的撬锁。   这锁有些年头了,沈柏又很有经验,撬了一刻钟的时间便撬开了,锁门的铁链发出哗啦的声响,在近乎死寂的地牢显得格外刺耳恐怖。   沈柏用手托住铁链,小心翼翼的打开铁门,等了一会儿没看到有人来,才猫着腰走出去。   城主府里面把守森严,还有个可怖的暮客砂,沈柏不敢往那边去,只能找其他出路。   往前走了一会儿,沈柏愣在原地,被眼前的景象惊住。   这些细长的牢房是直接从石壁里凿出来的,她那个恰好在一个拐角,所以看不到其他,走过来以后,视野一下子变得开阔,她才发现自己并不是在人力挖出来的地牢,而是在一个巨大的天然石洞里。   石洞洞壁上隔一段距离就嵌着一颗夜明珠,柔和的光亮将石洞照亮,沈柏看见整个石洞密密麻麻的布满了她刚刚待过的牢房,乍一看有点像一个个石棺,让沈柏惊愕的是,很多牢房里,都可以看见白森森的骨架。   有很多人死在这里,化成了骨头。   沈柏已经见过战场的尸山血海,但突然看见这么多人骨头,还是觉得毛骨悚然。   暮客砂为什么修这样一个地牢?又为什么要杀这么多人?   暮祀城中信奉的神明真的存在吗?为什么没有阻止这样的杀戮?让城中百姓惶恐不安的,究竟是邪祟还是披着人皮的恶魔?   沈柏后背的冷汗冒了一层又一层,她握紧手里的匕首继续往前走,一滴冰冷的液体滴到额头,沈柏抬手摸了一下,是水。   有活水是好兆头,沈柏给自己打气,又往前走了一截,有冷寒的风吹来,沈柏搓了搓手臂,感觉风力有点强劲,心头一喜,既然有通风口,那出口应该也不远了。   沈柏大步往前,然而越往前光线越暗,后面的石洞壁上没有夜明珠了,只剩下一片漆黑,像一头张着大嘴的怪兽,会把一切吞没。   身上的火折子被打湿了,没办法做火把,沈柏犹豫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往前走,后面的路也变得崎岖,全是湿滑的石头,沈柏摇摇晃晃,还是一屁股摔在地上,屁股摔得生疼,手掌也被擦破了皮。   真是倒了血霉了,小爷一心为了天下人着想,一件坏事都没干过,老天爷你让小爷重活一次难不成就是为了逗小爷玩儿?   沈柏暗暗啐了一口,龇牙咧嘴的爬起来,正想揉揉屁股,冷不丁看见黑暗中多了很多双绿豆大小的,猩红如火星的不明物体。   身体控制不住的僵住,沈柏艰难的咽了咽口水,那些红点却越来越多,少说也有好几百。   以前看过那些魔幻游志的描述涌入脑海,沈柏浑身的汗毛根根竖立,在听见一声粗嘎难听的叫声之后,扭头拔腿就跑,边跑边忍不住破口大骂:“暮客砂,我日你祖宗,你害了顾兄,还养一群破玩意儿吓小爷,小爷做了鬼都不会放过你的!”   这路上走都走不稳,更不要说跑了,沈柏狠狠栽了一个跟头,膝盖磕得生疼,眼看那群怪物扑棱着翅膀要扑到她身上,一个清软的声音响起:“趴下,这里还有腐尸可以给它们吃!”   这声音有点耳熟,沈柏一时没响起,却下意识的照做,放松身体趴在地上。   那群怪物从她上面飞过,扑棱翅膀的声音很快停下,沈柏试探着抬头,看见那群怪物挤在三个牢房里面抢吃的。   有难闻的尸臭在空气中蔓延开来,沈柏扭头干呕了两下,扯下汗巾蒙住口鼻,迅速起身朝着刚刚发出声音的地方跑去。   这个牢房旁边正好有一颗夜明珠,薄纱一样的光亮柔软的铺染开来,驱散刚刚冷寒可怖的阴霾,一个穿着红色纱裙的柔美少女站在牢房里。   少女看上去只有十六七岁的样子,一头柔顺的秀发挽成妇人发髻,额间贴着好看的五瓣莲花金钿,眉眼温和如水,从骨子里散发出端庄大气。   沈柏微微睁大眼睛,脱口而出:“皇后娘娘,你怎么在这里?”   苗若溪比沈柏更惊愕,疑惑的睁大眼睛问:“你叫谁皇后娘娘?”   沈柏整个人都乱了,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昭陵未来的皇后苗若溪,上一世赵彻让人重新修好南恒栈道,两个重新往来的第一年,苗若溪就被送到昭陵和亲做了皇后,可是她怎么会出现在暮客砂的地牢里?   不过这会儿不是解释的时候,沈柏拿起匕首帮苗若溪撬锁,苗若溪看出她的意图,立刻说:“你不用管我,赶紧走,我是马上要嫁给暮客砂的城主夫人!”   沈柏撬锁的手一抖,第一反应是出离的愤怒,东恒皇室他爷爷的敢光明正大的给赵彻带绿帽子?   沈柏的怒气来得急,瞬间烧得眼睛雪亮,苗若溪被她眸底的怒火吓了一跳,低声解释:“我也是刚被送到暮祀的,暮客砂把我关在这里,我没帮他害过人。”   苗若溪生性纯良,被册封婉柔皇后以后,将后宫治理得井井有条,待两位侧妃也很是宽厚,出了名的品性好。   若是苗若溪在此失身,第一夜没有落红赵彻怎么可能发现不了?   沈柏冷静下来,边撬锁边问:“你是东恒皇室的五公主对吧?护送你来的那些兵马呢?”   苗若溪不知道沈柏怎么会知道自己的身份,却还是坦诚的点头:“我的确是东恒国五公主,护送我的兵马已经离开了,只留下两个婢女跟着我,不过她们应该已经遭遇不测了。”   说到这里苗若溪的语气有些哽咽,染上悲伤,沈柏没时间安慰她,继续问:“护送你的兵马有多少人?他们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苗若溪叹了口气,压下情绪说:“一共有三十人,十日前就已经离开了。”   三十人也不多,而且已经走了十日,看来东恒国国君并没有要借此机会除掉暮客砂的意图,那上一世南恒栈道被烧毁后,暮祀城中都发生了什么,苗若溪又为什么会完好无损的回到东恒国,然后在几年之后嫁给赵彻呢?   沈柏脑子转得飞快,却想不通其中的缘由,手上再度用力,手里的锁被撬开,沈柏压下思绪,打开门对苗若溪说:“我发现山洞还有其他出口,我带你一起出去。”   苗若溪摇摇头:“我不走,我是主君赐给暮客砂的人,我不能走。”   你家主君以后还要把你赐给我们昭陵的新帝呢!   沈柏一把抓住苗若溪,不由分说的把她往外拉:“暮客砂就是个暴虐的杀人狂,你留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你们主君离这里这么远,他又不知道你逃没逃,怕什么。”   沈柏不知道上一世苗若溪为什么可以安然无恙,但这一世很多事都已经被改变了,沈柏不能让她继续留在这里。   苗若溪没有沈柏力气大,急得带了哭腔:“这是我的使命,你不能带走我!”   沈柏停下,扭头看着苗若溪:“什么使命?”   暮客砂是好色之人,苗若溪生得漂亮,又正值妙龄,这样的人被送到暮祀,暮客砂却没有第一时间享用她,而是把她关进这里,怎么看都不符合暮客砂好色的本性。   沈柏眼神犀锐,眸子在苗若溪身上上下梭巡,最后一口咬定:“你是你们国君派来杀暮客砂的?”   从刚刚苗若溪的反应来看,她根本不会武功,东恒国国君应该不会异想天开让她刺杀暮客砂,那就只有下毒。   可是哪里能藏毒?   苗若溪知道自己不说清楚沈柏就不会放手,低声说:“我们皇室有一种秘药,女子饮下后,再与男子欢好,便能将毒过渡到男子身上,让他暴毙身亡。”   难怪暮客砂没动苗若溪,他根本是早就识破了东恒皇室的意图。   苗若溪嫁给赵彻做了那么多年皇后,赵彻没有毒发身亡,说明此毒在没转移之前还是可以解的。   沈柏没有放开苗若溪,直接捅破:“你被送来第一天暮客砂没动你,以后也不会再动你,跟我走吧。”   沈柏刚说完,旁边又是一阵扑棱声,之前那个驼背的老翁出现,看着两人冷笑:“三日后就是城主的大喜之日,你们想往哪儿走?”   老翁手里拿着一把小巧的弓箭,箭尖瞄准沈柏。   沈柏把苗若溪护在身后,并不害怕,漫不经心的看着老翁:“老头儿,你年纪这么大了,还瞄得准吗?”   老翁不说话,直接放箭,沈柏拉着苗若溪避开,那一箭射到石壁上,火星迸溅。   沈柏丝毫不慌,舔了一圈牙笑道:“果然是一把老骨头了,动作这么慢,只怕连乌龟都射不中吧。”   老翁唰唰又是两箭,一箭被沈柏躲开,一箭被沈柏一脚踹开。   借着这个时间,沈柏拉着苗若溪来到洞壁凹进去的一块地方,正好可以暂时躲避一下。   沈柏摁着苗若溪一起紧贴着洞壁,有两支箭擦着他们的衣服飞过去。   沈柏暗中把匕首换了个头,只抓住刀尖,懒洋洋的开口:“小爷在太学院的武修虽然是最末的,但后来小爷为了心上人苦练箭术,练得一身百步穿杨的本事,今儿既然碰上了,就让你瞧瞧小爷的能耐!”   沈柏说完猛地站出来,锁定老翁的位置,用尽全身的力气把手里的匕首掷出去!   老翁也看到了沈柏,搭着弓就要射箭,匕首却已经到了他面前,他惊恐地睁大眼睛,却已没有时间躲避。   下一刻,刀尖没入眉心,长箭飞出,却没之前的力道足,落在离沈柏四五步远的地上。   老翁直挺挺的倒在地上。   沈柏从长靴里摸出另外一把匕首拿在手里,看向苗若溪:“你是自己跟我走还是要我把你打晕了扛着走?”   刚杀过人,沈柏的眸光比山洞里湿冷的寒气还冷,和之前的她很不一样,苗若溪莫名有点害怕,连忙点头:“我跟你走。”   山洞里那些怪物被老翁鲜活的尸体吸引,沈柏带着苗若溪快步往前走,走了约一炷香的时间,哗哗的水声传来,石洞深处竟然有一条暗河!   沈柏不知道这条暗河通向哪里,但她很爽利的把匕首插进长靴里,再把衣摆扎进腰带,扭头问苗若溪:“能憋气吗?”   苗若溪点点头,随后又不安问:“水里会不会有什么东西?”   沈柏活动了下手脚,一把揽住苗若溪的腰,淡淡的说:“试了就知道了。”说完拉着苗若溪走进水里。   苗若溪是会水的,这省了沈柏不少力气,暗河里的水冰冷刺骨,一下水两人都有些受不了,不过沈柏没给苗若溪后悔的机会,深吸了一口气便拉着她沉入水中。   这一段的水流有些湍急,两人直接被冲出去,不知道过了多久,冲力变小,但周遭还是黑的,沈柏拉着苗若溪游了一截,快要憋不住的时候,终于看见一处浅淡柔和的光亮。   沈柏拉着苗若溪加快速度游过去,迫不及待的从水里冒出来,意外的对上一张巨大的马脸。   沈柏大口大口的喘着气,脑袋一阵阵发白,而后听见顾恒舟清冷意外的声音:“你怎么在这里?”   循声扭头,沈柏只看见一片白花花的,硬实紧绷的胸膛。   沈柏:“……” 第66章 为城主大婚贺喜   严重缺氧,沈柏的脑子有点转不过来,盯着顾恒舟看了半晌,讷讷的伸手在他胸膛摸了一下。   热的,软的,是真的鲜活的顾恒舟。   沈柏眼眶发热,突然有点委屈。   她喜欢的人,好好的活着,一点事都没有呢。   顾恒舟带着人从暮祀出发,进了这片荒漠没多久,驼群发生不小的骚动,最后虽然控制下来,队伍却在荒漠中迷失了方向,走了几日后,天气突变。   顾恒舟想起和他爹的书信中曾提到过漠北恐怖的风暴天气,便带着队伍紧急找了背对着风暴方向的沙山停下,用驼群护着回礼,躲避风暴。   风暴肆虐了整整一夜才过去,所有行走过的痕迹都被掩盖,他们一路做的记号也都没了,带的干粮不够多,所有人的体能损耗都很大,带的水也都没了,顾恒舟让所有人在原地休整,自己带着两个精兵四处查看有没有水源。   荒漠面积太大了,变故也多,顾恒舟不敢走太远,一个方向没有就换另一个方向,耗了整整两天时间才找到这处湖泊。   他让两个精兵打满水休息了一会儿回去叫其他人过来,自己脱了铠甲下水到湖里查看了一番,湖水是流动了,一时探不到底,很深。   顾恒舟这才放松下来,上岸脱了衣服准备简单擦洗一下,没想到刚蹲到湖边,一个人头就从水里拱出来,在看见他的瞬间先是一愣,随后伸手按在他胸膛,瞬间红了眼眶,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的孩子。   沈柏的手很冷,像是骨子里往外冒着寒气,顾恒舟不知道沈柏是从哪儿没冒出来的,等了一会儿想把人推开,水波荡开。   身体先于意识,顾恒舟一把抓住沈柏的手腕,用力一拽,把人从湖里拉出来紧紧摁进怀中,同时绷紧身体,警惕的盯着湖面。   苗若溪游出水面,大口大口的不停喘气,挽好的秀发水草一样铺散开来,那些头饰不知被水冲到哪里去了。   她穿着东恒国特制的嫁衣,对襟小衫罩着绣芙蓉的抹胸长裙,小衫被水冲开,大片白皙的胸脯露出来,沈柏下意识的捂住顾恒舟的眼睛命令:“不许看!”   顾恒舟:“……”   苗若溪:“……”   不许别人看,你还看得这么起劲儿做什么?   苗若溪自己爬上岸,顾恒舟拉开沈柏的手,抓起自己的披风丢给苗若溪,然后问沈柏:“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会儿已经是深夜,荒漠的温度开始下降,沈柏浑身都是湿的,冷得打了个哆嗦,想起正事,连忙开口:“顾兄,暮客砂要让人烧了南恒栈道,我们要赶紧护送少爷回去!”   顾恒舟拧眉:“你怎么知道他要烧南恒栈道?”   沈柏刚要说话,接连打了三个喷嚏,整齐的脚步声传来,是押运回礼的队伍到了。   顾恒舟示意沈柏先不要说话,吩咐所有人先把骆驼和所载物品安置好,然后再依次排队打水休息,不许拥挤生事。   所有人听令行事,有条不紊的排队打水,剩下的人把一路存留起来的骆驼粪便拿来生火。   荒漠空气干燥,粪便很快烧起来,沈柏迫不及待的拉着苗若溪坐到火堆旁边烤火。   顾恒舟让几个将士找来长剑支棱起来,用衣服简单搭了个帘子,对苗若溪说:“有我在这里守着,没人敢对姑娘无礼,姑娘可以放心把衣裙脱下来烤干。”   沈柏挑眉,有点得意,瞧瞧小爷挑的人,多细心啊。   然而眉毛刚挑完,衣领就被揪住,整个人被顾恒舟拎起来,沈柏抱住顾恒舟的胳膊,一脸委屈:“顾兄,我浑身也是湿的。”   顾恒舟反问:“你也是姑娘?”   “我……”沈柏梗着脖子,刚说了一个字,脑袋就耷拉下去,委屈巴巴的说,“我虽然不是姑娘,但我有一颗和姑娘一样的心,你总不能让我在这么多人面前宽衣解带脱光光吧?”   顾恒舟想起这人纤细的脖子,精美的锁骨和白皙软滑的胸口,眸光微闪,淡淡道:“男女有别,你先把暮祀城中发生的事说清楚。”   好歹算是答应让她也躲在帘子后面烤衣服了。   沈柏松了口气,和顾恒舟一起坐在旁边,把在城中经历的事仔仔细细都说了一遍,听到暮客砂竟然直接对赵彻他们动手以后,表情变得阴沉难看。   赵彻还没表明身份,就算是普通茶商,暮客砂这样做,也是对昭陵的一种挑衅。   沈柏又把苗若溪的身份和到暮祀和亲的目的都说出来,东恒皇室已经察觉到暮客砂的不对劲,想要铲除这个后患,但暮客砂很警惕,并没有上当。   沈柏脑子里有个大胆的猜想,微微凑近顾恒舟,压低声音说:“顾兄,我猜暮客砂敢这么肆无忌惮,是想圈地为牢。”   这片荒漠和恒柔山是极好的天然屏障,将暮祀和东恒还有昭陵隔绝出来,成为一个封闭的方外之地,暮客砂作为城主,可以完完全全成为暮祀的主人,不再受任何人的约束管制。   荒漠的面积不是一天两天扩大的,说明暮客砂筹谋这件事的时日也不短,就算顾恒舟带的这一百精兵都是一以当百的好手,也没有多少胜算能够粉碎暮客砂的阴谋,当务之急还是要回城通知赵彻和周珏,让他们赶紧回去。   把来龙去脉都说清楚,沈柏试探的问:“顾兄,我身手不行,你能先借两个精兵跟我一起回城吗?”   顾恒舟冷冷掀眸:“你打算怎么回去?”   沈柏摸摸鼻尖:“还是从暗河回吧,这地儿我也不熟,要是再迷路就完了。”   顾恒舟抿唇,下颚紧绷很是冷然,沈柏的注意力却不自觉被他缺水干裂的唇吸引,这两日他一定很少喝水,嘴唇都干裂流血了。   顾恒舟若是不跟她一起回城,这一别,下一次见面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如果最糟糕的情况发生,她也许会死在暮祀。   沈柏有点懊恼,却没怎么后悔自己的决定,就算再来一次,她也会想办法让赵彻和顾恒舟走出瀚京,看一看外面的世界。   她只是觉得很可惜,可惜她现在才十四,还是个小丫头片子,根本撑不起她对顾恒舟的满腔欢喜。   不过,就算如此,有些事应该也没那么多忌讳吧。   沈柏蠢蠢欲动,眸光渐渐变得火热,察觉到她的异常,顾恒舟掀眸看过来,沈柏咧唇笑起:“顾兄,你这两天没怎么喝水吧?”   顾恒舟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这个,鼻间溢出沉沉的一声“嗯”。   话音刚落,沈柏舔着笑脸凑过来:“我想帮你润润!”   顾恒舟一滞,没来得及反应,沈柏的唇便重重压下。   唇瓣很软,呼吸很热,心跳也不受控制的漏了一拍。   顾恒舟刚刚下过令,所有将士不得看向这边,所以没人发现这里发生了多么惊世骇俗的事。   衣服搭起来的简易帘子挡了大半火光,只有极浅淡昏黄的光晕透出来,沈柏没有闭眼,眼睛凑顾恒舟极近,他甚至能感受到她挺翘的睫毛和自己的碰在一起。   有两缕散发落到脸上,顾恒舟感觉有酥麻的痒意从脸上一直蔓延到心里。   这个时候,他其实完全可以直接推开沈柏的,脑子里却莫名浮现那日在校尉营,沈柏抓着他,让他呼吸急促、失控到完全不像自己的场景。   镇国公世子冷静自持了十九年,从来没干过一件出格的事,却被这个名叫沈柏的、满嘴谎话的小骗子轻易打破。   顾恒舟突然明白太子殿下为什么会对这个小骗子动了杀机。   这个人太热烈大胆了,像一团火焰,太容易让人迷陷。   十九岁的顾恒舟第一次觉得,他可能不会死在战场上,而是死在一个叫沈柏的小骗子手里。   沈柏鬼迷心窍,凑上去的时候心里其实打着鼓,做好了被顾恒舟推开然后暴揍一顿的准备,然而贴上去以后,想象中的事一件都没有发生。   顾恒舟僵在那里,像是被她惊世骇俗的举动吓到。   这个时候不抓紧时间为所欲为还等什么?   沈柏压住狂喜攻开城门,这种事向来是一回生二回熟的,加上观战经验丰富,沈柏很快掌握技巧,掠夺属于顾恒舟的气息。   两人的呼吸越来越乱,就在沈柏按耐不住想要把顾恒舟摁倒的时候,一个惊惶无措的声音响起:“你……你们在干什么?”   像是平静的湖面被丢进一块细小的石子,一下子激起千层波澜,顾恒舟清醒过来,一把推开沈柏,沈柏没稳住,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抬眸看见顾恒舟被染上艳色和潋滟水光的唇,心里乐不可支,故意皱紧眉头,抓着自己的手痛呼:“哎呀,擦破皮了,好疼啊。”   手掌是在城中地牢擦破的,怕顾恒舟恼羞成怒要打人,沈柏故意叫得很大声。   苗若溪看看顾恒舟又看看沈柏,还是一脸惊魂未定。   他们两个人都是男子吧,刚刚是在亲亲没错吧?   男子和男子……也可以这样吗?   顾恒舟的脸绷得紧紧的,下颚冷如刀削,并不回答苗若溪的问题,杀气腾腾的问沈柏:“你不是要烤衣服?”   这就是不追究了?   沈柏顺坡就下,连忙回答:“是啊,我得赶紧烤衣服,不然寒气入体可就不好了。”   沈柏一溜烟的窜到帘子后面,顾恒舟的脸依然覆着黑沉沉的煞气,苗若溪不敢多话,在旁边坐下。   有顾恒舟在旁边守着,沈柏很放心,迅速脱了衣服,犹豫了一下把裹胸布条也取下来。   上个月来了葵水,喝完张太医开的药,胸口时不时的开始有点胀痛,沈柏上一世没遇到过这种事,总觉得自己是不是得什么病了,这会儿借着晃动的火光看见自己胸口比之前鼓了那么一点,有那么一点像小笼包。   沈柏想起花楼里那些姑娘鼓囊囊的胸脯,唇角忍不住抽了抽,葵水不绝,她这里不会也长得像那些人一样吧?   好不好看暂且不论,她要用多厚的裹胸部才能缠得和男子一样?   沈柏心里不安,想着若是能平安回京,得赶紧跟张太医商量一下,让他开个方子想办法让这里不要再长了才行。   衣服烤干,沈柏赶紧穿上出来,顾恒舟和苗若溪像两个雕塑一样隔着一段距离坐着,看见她出来,苗若溪很明显的松了口气,再单独跟顾恒舟一起待下去,她可能会被吓得哭出来。   顾恒舟还只穿着一件单薄的里衣,沈柏顺手把衣服递给他,其他将士已经洗漱完,三两成群靠在一起啃干粮,沈柏腆着脸问顾恒舟:“顾兄,还有口粮么?”   顾恒舟一记眼刀子戳到她身上,沈柏摸摸鼻尖,讪讪的说:“我其实不饿,但人家姑娘得吃东西呀。”   苗若溪本来也想说自己不饿,顾恒舟从旁边袋子里拿出一个薄饼直接丢过来,苗若溪只能接住小口小口啃起来。   沈柏其实也饿,但顾恒舟还要带这些人走出这片荒漠,她吃一口都会良心不安。   刚干了坏事,沈柏不敢凑过去挨揍,在离顾恒舟两步远的站着,小声道:“顾兄,时间紧迫,我已经休息好了,你拨两个人跟我走吧。”   顾恒舟慢条斯理的把衣服穿好,看也没看沈柏站起来冷声说:“他们是陛下派给我的兵,不是随便跟着你送死的人!”   沈柏一噎,刚想为自己辩解,顾恒舟又说:“老实在这儿待着,我带二十个人回去看看。”   他要自己带人回去?   沈柏跑过去拦住顾恒舟:“我是从暗河来的,我知道怎么回去,你不带上我,要是在水里迷失方向怎么办?”   顾恒舟冷眼看着沈柏,沈柏瞪大眼睛回瞪着他,一点也不害怕。   两人僵持着,苗若溪艰难的咽下嘴里的薄饼,小声开口:“你们是想回城吗?我应该可以找到回去的路。”   沈柏惊喜的看着苗若溪:“公主可以在荒漠中找路?”   顾恒舟跟着回头,苗若溪被看得压力很大,却还是点点头:“我是草原养育的儿女,风会指引我前行。”   苗若溪说得很玄乎,顾恒舟还有点犹豫,沈柏冲过去一把拉住她的手:“太好了,公主殿下你真是太厉害了!”   沈柏说完还想伸手去抱苗若溪,被顾恒舟揪着衣领拎到一边,冷肃的看着苗若溪问:“你有多少把握能找到回去的路?骑骆驼快还是走路更快?如果把这些东西卸在这里,你有多少把握能把东西找回来?”   沈柏惊愕的看着顾恒舟:“你……不去恒阳了?”   顾恒舟一字一句的说:“为将者,为君为民,当死而后已!”   这些东西能不能安全准时的运到恒阳,和未来储君的安危相比根本不值一提,现在赵彻有危险,顾恒舟自然要带着所有兵力全力赶回。   顾恒舟的样子和上一世在新婚夜突然接到任命出征的时候一样,连说话的语气都没有丝毫不同。   那一去,他再也没有回来。   他和镇国公一样,永远把自己的性命放在君国百姓之后,他们可以为君死,为百姓死,独独不会为了自己苟活!   沈柏眼眶发红,不敢再看顾恒舟,低头掩饰快要失控的情绪。   苗若溪也被顾恒舟的话惊住,不过没有时间过多犹豫,她很快回答:“我有八成把握可以找到回去的路,有骆驼代步自然会快得多,暗河起初的水流湍急,我们被冲了很长一段距离,如果我没预估错的话,这里离暮祀城池很近,最多三个时辰就能回去,这些东西放在这里只要没人路过拿走,就一定能找回来!”   说到最后,苗若溪的语气也变得自信坚定。   顾恒舟思忖了一下,命令所有人把骆驼上的全部物品卸下,所有水袋和干粮也都留下,两人共骑一头骆驼,留下四个人看守物品,正好空出两头骆驼。   顾恒舟先上了骆驼,沈柏刚想跟苗若溪共骑一头骆驼,被顾恒舟叫住:“去哪儿?”   沈柏无辜的眨眨眼睛:“顾兄你不是说两人共骑一头骆驼吗?”   顾恒舟冷声提醒:“男女授受不亲。”   他唇上的水光已经消散,又恢复干裂的状态,沈柏没想到经过刚刚的事他还会让自己跟他共骑一头骆驼,暗暗惊讶了一下,麻溜的走过去坐到顾恒舟后面。   骆驼听令站起来,沈柏没骑过骆驼,往前倒了一下,撞到顾恒舟背上,下意识的抱了顾恒舟一下,怕顾恒舟把自己丢下去,条件反射的想收回手,顾恒舟沉声开口:“坐好了!”   沈柏动作僵住,骆驼慢吞吞往前走了一截,确定顾恒舟不会把自己扔下去,沈柏这才放松身体环住顾恒舟的腰,故意打了个哈欠,把自己的脑袋搁在顾恒舟肩膀上。   顾恒舟背脊挺直,没有其他反应,默许了她的动作。   沈柏不敢太得寸进尺,安安静静靠在顾恒舟肩膀没再动。   今晚夜空挂着的还是一轮月牙形状的残月,月光没有满月时明亮,在一望无际的荒漠显得很是孤寂苍凉。   顾恒舟没有穿那身厚重的暗金色铠甲,只穿了一身银灰色绣翠竹暗纹的锦衣,常年习武,他不畏寒,穿得不厚,比常人略高的体温透过衣服源源不断的传到沈柏身上,让人安心极了。   沈柏靠在顾恒舟肩膀开始犯困,她知道自己有点受寒了,只怕这次来葵水又要承受一番非人的折磨。   思维开始发散,眼皮也变得厚重,眼看要忍不住睡过去,沈柏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头,迫使自己清醒过来。   怕再打瞌睡,沈柏小声跟顾恒舟说话:“顾兄,暮祀城里的百姓少说也有近万,他们很听那些祭祀长老的话,这一百精锐虽然可以一以当百,却不能把全城的人都屠了,你是不是已经想到解决之策了呀?”   顾恒舟没有说话,目光一直追着苗若溪,像是在看她如何识别方向,又像是在防止她逃跑。   沈柏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他回答,睡意再度上涌,她忍不住打了两个哈欠,顾恒舟突然说:“因为那首曲子。”   沈柏有点懵:“什么曲子?”   顾恒舟压低声音,语气染上执拗:“会把那首安魂曲奉作圣歌的人,不应该是坏人。”   那首安魂曲是昭陵上过战场,经过重大战役且伤亡惨重,最终存活下来的人才会听到的曲子,顾恒舟没有在战场上听过,只在瞎猴子他们那些退下来的伤兵口中听过。   瞎猴子他们哼曲儿的时候,总带着股子不正经的痞气,唯有哼起那曲子,声音满是苍凉,哀转悲戚。   顾恒舟不相信,经过那样战火淬炼的人,会是助纣为虐的坏人。   因为这种偏执的相信,他要带着这些精兵回去看看,在暮祀城中捣鬼的都是些什么人,他们到底有什么目的!   沈柏连那些祭祀长老的脸都没见过,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进城时遇见的那个叫春盈的姑娘还生死未卜,也许已经被当做祭品遇害了。   但这个时候,她还是遵从私心用力抱住顾恒舟,贴着他的后背低声说:“嗯,他们不应该是坏人。”   苗若溪一直在跟着风向辨别方向,月亮一寸寸移动,夜色慢慢消退,直到东方渐渐泛起鱼肚白,周围还是一片苍茫,望不到尽头,也看不清来路,但谁也没有开口抱怨或者催促。   天很快大亮,明艳的日头缓缓上升,苗若溪额头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现在已经比她预计的多处一两个时辰了。   沈柏靠在顾恒舟肩头轻轻喘着气,感觉浑身都软绵绵的,不知道是饿的还是病的。   顾恒舟明显感觉喷在自己脖颈处的呼吸渐渐滚烫起来,他刚想问沈柏怎么了,苗若溪高兴的开口:“找到了!”   赶了一夜的路,她的体力消耗很大,嗓子哑了,声音也很虚弱。   沈柏惊得清醒了一点,在顾恒舟肩膀拱了两下,急切的问:“在哪里在哪里?”   一开口,沈柏的声音比苗若溪的还要哑一些,顾恒舟眉心几不可察的皱了一下。   骆驼又往前走了一段,暮祀的城门和绿茵茵的恒柔山映入眼帘。   距离近些,沈柏看见城楼上飘动的红绸和迎风晃动的红灯笼,应该是为了暮客砂的大婚准备的。   既然看见城门了,就不需要苗若溪再带路了,顾恒舟加快速度超过苗若溪,对旁边两个将士说:“这位是东恒国五公主,保护好她!”   两个将士领命贴近苗若溪,一行人朝城门方向集结,到了城门口,顾恒舟停下,对城门上的人说:“瀚京校尉营督监顾恒舟,特来为城主大婚贺喜!”   顾恒舟直接表明身份和来意,城楼上的人跑去报信,一炷香后,厚重的城门缓缓打开,顾恒舟带了百来人大摇大摆的进城。   和刚来暮祀的场景不同,这座边陲小镇的所有街道都是空荡荡的,没有一个百姓在街上走动,好像所有人都在一夜之间凭空消失。   所有人进城以后,城门轰的一声关上,城墙上的士兵全都站到墙边,拿着弓箭瞄准他们,只要有人一声令下,这些人就会立刻放箭把他们射成筛子。   沈柏看了一会儿,被日光刺得直流眼泪,又趴回顾恒舟身上。   顾恒舟面不改色,骑着骆驼径直往城主府走。   邻近城主府的两条街道,挨家挨户都挂上了艳丽的红绸和灯笼,有的人家还挂上了风铃,风过,风铃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在日光的照耀下,给人一种岁月静好的错觉,美好得不像话。   然而在这一片安宁平和中,所有人却都感受到一股无形的让人后脊骨发凉的冷锐肃杀。   有很多人埋伏在暗处,正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沈柏靠着顾恒舟的背,明显感觉到他浑身的肌肉都在一点点绷紧,像一张绝世好弓,韧性极强的弦被拉得不断紧绷。   直到满弓,箭发!   咻!   破空之声挟裹着极强劲的杀意呼啸而来。   几乎是在箭发的那一瞬间,顾恒舟一拍骆驼脑袋,腾空而起,抽出腰间的长剑,毫不犹豫的向后一挥,斩断从背后射来的那支箭。   射箭的人臂力惊人,那箭也是特制的,足有沈柏两指粗,被顾恒舟一剑斩断以后,稍微改变了一下方向,势头却没有丝毫减弱,几乎是擦着沈柏的耳朵射到骆驼蹄子前面的地砖上。   那地砖足有两寸厚,却被箭镞射得崩裂,半截箭身几乎完全没入地底!   顾恒舟一出手,其他人也跟着拔剑。   沈柏回头,在一片凛冽的剑光中,看见暮客砂站在这条街尽头的屋顶。   暮客砂穿了一身红色铠甲,铠甲分上下两层,和昭陵的大统领铠甲有点像,但上面用颜料画了东恒的图腾,金黄色和火焰色交叠,远远看着让人心里感觉很不舒服。   暮客砂手里拿着一把半人高的弓,重新搭了一支箭,瞄准顾恒舟。   动作行云流水,直接拉满弓,放箭!   顾恒舟施展轻功避开,跃上房顶,想直接杀到暮客砂面前,然而刚上了屋顶,便有密密麻麻的冷箭射来。   房顶还埋伏了其他人!   顾恒舟神色一凛,从容挥剑,直接斩断射来的箭。   不用顾恒舟下令,其他人翻身从骆驼上下来,迅速朝四周散开,寻找那些埋伏在暗处的人。   片刻后,腥甜的血腥味无声的在空气中蔓延开来。   沈柏咬咬牙,慢慢从骆驼上下来,脑袋一阵阵发晕,有点站不稳。   要命,这个时候发什么烧!   沈柏狠狠在舌尖咬了一口,咽下一口血,扭头对苗若溪说:“跟我走。”   苗若溪下来,刚站稳,耳边传来一声巨响,沈柏直接踹了别人家的门。   屋里果然没有人,沈柏进去找了一圈,没找到什么能用的东西,出门去下一家。   连续找了三家都没人,苗若溪忍不住问:“你想找什么?”   沈柏说:“乐器,能发出越大声音的越好。”   暮祀这座城不小,要找几个人并不是什么易事,如果赵彻和周珏还在城中,闹出最大的动静吸引他们过来才是最好的办法。   苗若溪帮沈柏一起找,没一会儿,沈柏手里多了两个锅盖,腰上多了两个铲子,正想就这么将就一下,没想到柳暗花明,在一户人家家里找到了唢呐。   沈柏是专门学过这个的,上一世镇国公死后,沈柏便是混在吹唢呐的人群里,悄悄陪着顾恒舟一起把镇国公的尸首送进皇陵。   上一世她没对顾恒舟说过一句喜欢,但年少轻狂的时候,脑袋发热也为顾恒舟做了几件疯狂的事。   沈柏把锅盖交给苗若溪:“拿着这个,你不好意思敲的话,防身也是可以的。”   “……”   苗若溪的表情有些一言难尽,第一次听到有人让她用锅盖防身。   沈柏拿着唢呐爬上这家人的屋顶,楼顶埋伏的人正好被昭陵的一个精兵解决,那人没有停留,继续去其他地方杀敌。   环视一周,沈柏刚好看见顾恒舟冲到暮客砂面前。   近距离战斗不适合用弓箭,暮客砂丢了弓,直接抽出腰间的圆月弯刀。   暮客砂生得高壮,那把圆月弯刀也比其他人的要大许多,几乎是刚抽出来,顾恒舟的长剑就挟裹着磅礴的气势砍下。   暮客砂提刀挡住,刀剑相触,火星四溅,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沈柏几乎都能听见刀剑发出的铮鸣声。   那一剑顾恒舟用了十足的力道,暮客砂后退半步,眸子森冷的瞪着顾恒舟,暗暗蓄力,片刻后低吼一声,提刀推开顾恒舟。   顾恒舟被震得后退好几步,在房顶边缘停下。   这是两人第一次正面交锋,对彼此的力量才有了初步的了解。   暮客砂感受到顾恒舟的确是个很强劲的对手,他又从腰间抽出了一把弯刀,两把刀交叉着横在面前。   暮客砂沉沉的说:“你是第二个让我用两把刀的人。”   暮客砂的声音不小,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沈柏也听到了,忍不住啐了一句:“呸,用两把刀欺负人你还有理了!”   顾恒舟并不说话,将长剑横在面前,剑尖折射出刺眼的冷光,他没有犹豫,再次主动出击。   暮客砂力气远胜旁人不假,但顾恒舟自幼习武,基本功扎实得不行,加上十几年如一日的操练,每一次挥出去的剑,都有着让人不敢小觑的威力。   暮客砂很快发现顾恒舟用的招式和那天沈柏用的几招有点像,但顾恒舟的速度和力量都远非沈柏可比的,暮客砂被逼得节节后退,弯刀被长剑砍得嗡嗡作响,眼看要被逼得退到屋顶边缘跌下去,暮客砂改变策略,右手举刀挡下顾恒舟的攻击,然后左手一挥,用刀勾住长剑,两手收紧,两把弯刀便把顾恒舟的长剑绞住。   顾恒舟并不慌张,长腿一踢,踹在两把弯刀上,长剑刮出一串火星挣脱束缚,剑锋却出现几道缺口。   暮客砂被踢得后退两步,一脚踩空,后仰着向后倒去,脚尖迅速勾住屋檐,腰部蓄力,又稳稳站起来。   暮客砂也看到顾恒舟剑身上的缺口,眼底闪过一抹冷光,主动出击,没一会儿便用和刚刚相同的招式,用刀绞住顾恒舟的剑。   这一次他没给顾恒舟挣脱的机会,沉沉的吼了一声,双手用力,顾恒舟手里的剑直接被绞成三截,断裂开来。   沈柏眉头一皱,在暮客砂举刀攻向顾恒舟时,把唢呐放到嘴边,鼓足腮帮子吹出声来。   一记响亮悠长的唢呐声响彻整个暮祀城,惊起城中一片飞鸟,也惊得暮客砂晃了下神,顾恒舟侧身躲开暮客砂那一击,肩膀的衣服被划出一道细长的口子。   暮客砂抽空看了沈柏一眼,笑着舔了舔唇:“原来是他。”   他还记得沈柏说,如果他能打败顾恒舟,沈柏会敲锣打鼓,让全天下人都知道这场对战。   现在,这场对战已经开始了。   顾恒舟手里没了兵器,暮客砂放松了些,冲顾恒舟抬了抬下巴:“我听说你们昭陵有一句话叫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你们的兵器似乎很差劲呢。”   顾恒舟在昭陵没遇到过像暮客砂力气这么大的人,自然也从来没被人折断过剑。   暮客砂的语气有轻蔑也有挑衅,顾恒舟没有自乱阵脚,重心下沉,冲暮客砂摆好架势:“真正的强者,不用借助外物也能打败敌人!”   暮客砂舔舔唇,脸上浮起浓郁的兴味:“那我今天就要看看,到底是你的骨头硬,还是我的刀更硬!”   暮客砂说完,挥舞着双刀朝顾恒舟攻去。   沈柏吹了一记悠长的长音之后,停下来换了两口气,拿起唢呐再吹的时候,吹出来的音变得哀怨尖利,这是昭陵的哀乐,暮客砂今天想大婚,她就好好吹一曲帮他热闹热闹!   与此同时,城西不起眼的一个平房里,楚应天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扭头对躺在草堆上的周珏说:“有人在用唢呐吹奏哀乐。”   周珏左边胳膊用布条缠着,伤口的血还没止住,身下的干草都被浸湿了许多。   听见楚应天的话,周珏一下子笑出声:“谁这么有才啊,竟然想出用哀乐给这个狗屁城主庆祝大婚,应该是跟这个城主有仇吧?”   楚应天点点头,见周珏的胳膊还在流血,担忧的问:“你的伤口一直在流血,还好吗?”   周珏是因为他才受伤的,他虽然因为阿晚离世对这人世没有什么留恋,却也不想欠这位少年郎的人情。   血流得有点多,周珏脸都白了,不想让楚应天担心,正要说不碍事,听见那哀乐声突然惊坐起来:“走,出去看看!”   整个暮祀城的百姓都是被祭司长老操纵的傀儡,怎么会有人敢吹奏哀乐?   周珏拎着楚应天上了房顶,施展轻功朝着唢呐声传来的方向赶去,没多久便看见沈柏一个人坐在房顶,而在沈柏不远处的地方,顾恒舟正和一个穿着红色铠甲的壮汉打斗在一起。   那壮汉手里拿着两把弯刀,顾恒舟却是赤手空拳,周珏眼睛一热,厉喝一声:“顾兄,我来给你送剑!”   周珏放下楚应天,施展轻功冲过去,眼看要到了,顾恒舟高声开口:“你不是他的对手,不要过来!”   周珏停下,解下佩剑丢给顾恒舟:“我不过来,剑给你!”   顾恒舟接剑,分了下神,露出破绽,右手被暮客砂砍了一刀,幸好他侧身避了一下,不然暮客砂那一刀只怕会把他整个胳膊都砍下来。   鲜血立刻涌出来,将衣袖浸湿,顾恒舟微微拧了下眉,扯下汗巾准备把伤口缠一下,暮客砂不给他喘息的机会,举刀攻来。   顾恒舟把剑含在嘴里,冷静的避开暮客砂的攻击,用汗巾把伤口缠上,暮客砂正好像刚刚那样把他逼到屋顶边缘,顾恒舟一脚踏空,身子后仰,如暮客砂那样用脚尖勾住房檐,另一只脚蹬在墙上,身体几乎悬空躺平。   暮客砂还想趁机继续进攻,顾恒舟抽出长剑,左手横着剑鞘挡下暮客砂的攻击,右手挥剑,将暮客砂逼退。   腰上用力,顾恒舟站起来,右手举剑,左手将剑鞘横在面前,也能左右开弓。   打了这么一会儿,暮客砂完全兴奋起来,他轻蔑的看着顾恒舟手里的剑,说:“你手里的剑还不如一堆破铜烂铁,拿来有什么用?”   伤口被缠住,胳膊却还在往下滴血,那些温热粘稠,滴在地上悄无声息的绽开一朵血红色的花。   顾恒舟眸子冷寒,如同高山上常年不化的积雪,在阳光的照射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他足下用力,主动攻向暮客砂,有剑鞘相辅,长剑不再那么容易被暮客砂的刀绞住,顾恒舟趁势变换招式进攻,逼得暮客砂后退了好几步。   最后一剑砍下,暮客砂用刀挡住,顾恒舟蓄力一压,弯刀没入暮客砂的左肩半寸,血立刻涌出来,顾恒舟唇角微勾,笑得薄凉,张狂黑煞的霸气自骨子里喷薄出来。   “剑虽然不好,但……杀你足矣!” 第67章 求他平安,百事无忧   顾恒舟在说完那句话以后,气势全开,手上用力,将弯刀又压得没入暮客砂肩膀半寸。   殷红的血顺着弯刀冷锐的弧度滑到刀尖,日头升高到头顶,饱满的血珠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晶莹润泽,有好看的细碎的光亮折射出来,暮客砂的腿控制不住的微微弯曲,身体被压得下沉。   暮客砂的脸色不再像一开始那么轻松,他自恃力大无穷,在整个东恒国都不一定有人能胜过他,所以一开始根本没把顾恒舟放在眼里,但交手几个来回之后他发现,这个叫顾恒舟的昭陵少年,身手极强,虽然力气没他大,但每一次攻击都能落在最刁钻的地方,让他很难躲避。   这事处理起来有点棘手,但……暮客砂并不觉得自己会输。   暮客砂舔唇,勾唇笑笑,故意挑衅:“世子殿下,你就只从你爹那里学到这点本事吗?”   顾恒舟眼眸幽黑,头顶的阳光这么大,他的眸子却黑沉沉的透不进一点光亮,在听到暮客砂提到他爹的时候,他的眸光微闪,抬腿给了暮客砂当胸一脚。   那一脚极用力,暮客砂直接被踹出屋顶,往下坠了一截,暮客砂用弯刀勾住旁边屋子的墙壁,用力一拉,跃上旁边屋顶。   刚站稳,顾恒舟便如同离弦的箭气势如虹的袭来,暮客砂没有思考的机会,立刻提刀去挡,顾恒舟的招式变化却比刚刚快了一倍,暮客砂根本没有时间去想该怎么拆解招数,只能凭着本能不停地格挡,被顾恒舟逼得连连倒退,几乎没有还手的余地。   两人的移动速度和出招的速度都太快了,沈柏和周珏只看到迸溅的火星和两个快速移动的人影。   周珏带着楚应天来到沈柏所在的屋顶,被顾恒舟和暮客砂的对战惊住,忍不住讷讷的开口:“我还是第一次看到顾兄这么认真的跟人打架。”   这不是废话吗?   顾兄身手这么好,若是在太学院武测也这么认真,不是几招之内就把人弄死了?   沈柏翻着白眼腹诽,丢开唢呐大口大口的喘气,缓过来一些了才问周珏:“少爷现在在哪儿?”   沈柏这一路上对赵彻虽然很狗腿谄媚,但也是十分用心的,她一个人单独去见暮客砂,其他人却直接走了,管都没管她。   周珏心里有愧,表情不大自然,小声说:“被那其他人护着出城了,如果顺利的话,应该已经回到睦州。”   沈柏松了口气,只要赵彻安全回到昭陵就好。   脑袋晕得厉害,沈柏有点撑不住,耳边突然响起悠长厚重的钟鸣声,和他们刚进城那日一模一样。   是又要来风暴了?   沈柏神色一凛,清醒过来,苗若溪跑到楼上焦急的说:“有人在往街上倒酒!”   倒酒?   沈柏趴在房檐边缘往下看,看见清澈的酒液小溪一样奔流而来,醇香的酒气瞬间在空气中弥漫开。   周珏没好气的啐了一句:“这里的人都疯了吧,这么好的酒就这么倒了,是不是撑饱了没事干?”   撑饱了没事干?   不,这些酒倒下来一定是有用的。   正想着,不远处的街道冒起浓烟,火光迅速蔓延开来,沈柏暗道不好,凶猛的大火已顺着刚刚的酒瞬间烧到他们所在的街道。   家家户户门外都挂着红绸,还堆着干柴,两边的房屋很快也烧起来,火焰蹿得很高,沈柏站在楼上都感受到了灼人的热浪。   周珏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难以置信的问:“他……他们想干什么?”   沈柏低声说:“屠城!”   周珏觉得自己出现幻听了,舌头打结:“什……什么玩意儿?这些人全都不想活了?”   话音刚落,清灵的笛音卷着火浪缓缓荡开,吹奏的是上一次祭祀长老吟唱的圣歌,也是昭陵军中御用的安魂曲。   声音是从城主府方向传来的,祭司长老在那里,这次的祭祀点应该也在那里。   这里很快就要变成一片火海,沈柏没时间去探究这里为什么会有这样一场以整座城池数千人性命为祭品的祭祀,沈柏拔出长靴里的匕首在自己手上划了一刀,血立刻涌出来,周珏瞪着她怒骂:“你小子又发什么疯?”   沈柏绷着脸没说话,扯下汗巾把手腕缠住,对之前受命保护苗若溪的两个将士说:“保护好五公主,跟我走!”   他们必须尽快从这里出去,她不能成为拖累。   沈柏带头往城门方向奔去,顾恒舟派给苗若溪那两个将士,一个背上苗若溪,一个背上楚应天,紧跟在沈柏身后,周珏暗骂了一句疯子,最终还是乖乖跟上沈柏。   一行人跑了一刻钟的时间,眼看快到城门口,这边城墙上却也站满了士兵,他们手里都拿着弓弩,不许任何人离开这里一步。   沈柏停下,侧身避开破空而来的一支利箭,在心里爆了句粗口,正想找其他路出城,怀柔山顶传来震天的一声巨响。   循声望去,山顶经年不化的积雪在空中炸开一朵巨大的花,无数雪花飞舞,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的斑斓,美得惊心动魄,沈柏感觉自己脚下踩着的屋顶都在轻轻震颤。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这绚烂的奇景吸引,然而片刻后,恒柔山山顶的积雪微微倾斜,如同一个巨大的怪物,在沉睡多年以后突然被惊醒。   怪物睁开眼睛,打了个哈欠,发现世间沧海已变桑田,于是怒火滔天,打破绚烂的雪花,气势磅礴的朝着暮祀城奔腾而来。   雪崩了!   那些积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滚落,山上密密麻麻的树木无法阻挡它,连又高又厚的城墙也不能阻挡它分毫。   雪崩的速度比火势蔓延的速度快多了,来不及多想,沈柏大声吼了一句:“趴下!”   周珏被吼得回过神来,第一反应扑过去把沈柏护在身下。   下一刻,奔涌而来的积雪重重的撞在城墙上,发出巨大的极其沉闷的声响,冷寒的雪花在狂肆的疾风卷挟下瞬间席卷整个暮祀城。   沈柏他们离城门很近,身上直接盖了一层厚厚的积雪,肺腑被凶悍的寒气和雪花入侵,瞬间传来尖锐的刺痛。   “咳咳!”   等呼啸的风声停下,周珏先撑着起身剧烈的咳嗽起来。   沈柏被他护着,吸进去的冷气比较少,抬起头来发现高大的城墙被磅礴的积雪砸出一个巨大的缺口,城楼上覆了一层厚厚的雪。   城中刚刚燃起的火被呼啸的冰雪扑灭,化作蒸腾的雾气笼罩在暮祀城上空,在阳光的照射下竟还有一条若隐若现的彩虹。   周珏咳得眼泪都出来了,忍不住骂:“这是什么鬼地方,一会儿是火一会儿是雪,简直就是冰火两重天,不会是他们突然又不想死了吧?”   “不是。”沈柏轻声说,“是少爷来救我们了。”   透过城墙上的缺口,远远的看见恒柔山上,有一个墨色身影带着七八个人在积雪横肆过的山间疾行,在他们身后,不断有穿着甲衣拿着长戟的灰衣将士从南恒栈道冲出来。   那是他们昭陵的储君,是他们未来很多年要用性命和热血效忠的王。   他做主让人炸了恒柔山顶,用顶上的积雪救了这一城的百姓。   虽然赵彻这样做不是特意救沈柏他们,但他们确确实实是因为赵彻得救了。   周珏也认出赵彻,胸口发热,很想扭头冲这里所有人宣告:都看见了吗?这是我们昭陵的储君!今天他能炸山救你们,日后君临天下,便能让八方来朝!   赵彻从睦州带了兵马过来,事态就可以控制住了,沈柏安心了些,正想看看顾恒舟在哪儿,耳边传来苗若溪的惊呼。   苗若溪被一个穿着白色斗篷的人用长鞭卷走,斗篷帽子很大,把那人的脸完全挡住,看不到面容。   沈柏和周珏同时命令:“放开她!”   那人并不说话,扛着苗若溪就往城主府的方向跑,沈柏和周珏立刻跟上,那两个将士从雪堆里爬起来紧随其后。   那人速度很快,沈柏发着烧,周珏又受着伤,两人很快被甩开一段距离,眼看这人马上就要进城主府,一把长剑斜飞出来,逼得那人停下脚步,下一刻顾恒舟跃到屋顶拦在那人面前。   暮客砂不见踪影,除了右胳膊上那条伤口,顾恒舟左脸添了一道细长的伤口,他抬手接住长剑,站在一片霭霭的白雪上,衣袂翻飞,如同一把刚饮过血的绝世名剑,锋芒毕露。   沈柏看得胸口滚烫,立刻大喊:“顾兄,快揍他!”   话落,那个穿白斗篷的人抢先一步挥鞭,顾恒舟不避不让,直接抓住鞭子,用力一拉,那人便被拉得朝前扑去。   知道力气不敌顾恒舟,那人马上松手弃了鞭子,堪堪在屋顶边缘停下。   那人还想找其他路逃跑,沈柏幸灾乐祸的开口:“兄弟,别逃了,识相点就乖乖放下你背上扛着的那个姑娘,不然我们可不保证你能留个全尸哦。”   周珏也很相信顾恒舟的实力,跟着附和:“就是就是,你别挣扎了,就算十个你加起来,也打不过面前那个人的。”   两人刚说完,顾恒舟拿起刚刚缴获的长鞭轻轻一挥,直接一鞭打在那人脸上,抽得他后退几步。   顾恒舟这一手相当利落,沈柏和周珏立刻拍手称好,那人进退不得,正想把苗若溪放下,顾恒舟突然发力冲到那人面前,一手揪住那人的衣领,屈膝上顶,苗若溪被丢到地上,那人身体弓成虾子,直接喷了一口血在顾恒舟身上。   朵朵艳红的花在银灰色锦衣上晕染开来,如同妖冶异常的彼岸花,给顾恒舟染上冷戾可怕的死气。   沈柏心头一颤,突然觉得顾恒舟不大对劲,大喊一声:“顾兄,住手!”   已经晚了。   顾恒舟直接一剑砍了那人的脑袋。   滚烫鲜红的血自光秃秃脖颈喷溅出来,在雪白的房顶画下狰狞可怖的痕迹,苗若溪吓得惊声尖叫,顾恒舟偏了偏头,沈柏又叫了一声:“顾恒舟!”   顾恒舟顿了一下,像丢破布袋子一样把那个人的尸体丢开,而后将目光投向沈柏。   直到这个时候,沈柏才发现顾恒舟的眸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诡异的红色,那里面一点光和热都没有,只有不停翻涌的血腥杀戮,和平时那个冷静自持、疏漠有礼的顾恒舟截然不同。   下意识的,沈柏握紧手里的匕首,周珏也发现顾恒舟状态不对,咽了口口水问沈柏:“是不是我眼睛出问题了?我怎么觉得顾兄连我们也想杀?”   沈柏咬咬牙,压低声音对周珏说:“一会儿我吸引顾兄的注意力,你抓住机会,趁他不备打晕他!”   周珏:“……”   从背后偷袭顾兄和直接送死有什么区别?   周珏眼角狠狠的抽了两下,沈柏拍了下他的肩膀,朝前发足狂奔,顾恒舟一直盯着她,几乎是在她动作的瞬间,就像早就蓄势待发的猎豹一样猛冲过来。   周珏躲到旁边,顾恒舟分神看了他一眼,周珏被看得一个激灵,差点直接跪下来抱住顾恒舟的腿求饶。   “顾恒舟,有本事来追我!”   沈柏大喊了一声,直接从房顶跃下,消失不见,顾恒舟收回目光,直接追过去。   沈柏跳下去以后,直接闯进旁边一个房子,抓起铁勺敲了下锅盖,直接从窗户翻出去,发足跑了一段路,又和刚刚一样躲进一间房,还没找到用什么东西敲,柏木做的房门直接被一剑斩成两半。   木屑在金色的光辉下翻飞,顾恒舟手持长剑一步步走进屋来,身姿挺拔如松,面容虽然冷峻黑煞,却丝毫不影响俊美。   沈柏把匕首藏到身后,不动声色的往窗边挪,干笑着开口:“顾兄,我知道那天晚上亲你是我不对,咱们有话好好说,别动刀动枪的,行吗?”   顾恒舟不说话,一步步逼近。   沈柏紧张得手心直冒冷汗,她握紧匕首,没把握能在这么近的距离顺利翻窗出去不被顾恒舟逮到,更没把握能在跟顾恒舟动手以后全身而退。   眼看顾恒舟已经逼到眼前,外面传来一记响亮的锣声,沈柏眼睛一亮,立刻翻窗跑出去。   她本来受了寒身体就软绵绵的,跑了这么一通,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两条腿也有点使不上劲儿。   身后的锣声越敲越密,沈柏咬着牙不敢停下,只能祈祷顾恒舟能被周珏多吸引一会儿注意力,让她赶紧找到一个能设伏的地方。   可惜沈柏的祈祷没有生效,跑了没几步,沈柏看见头顶多了一团阴影,几乎是本能的往旁边一滚,顾恒舟落在她后面半步的地方,直接一剑劈在地上。   两寸厚的地砖直接被劈裂,长剑也崩成两段飞出去。   沈柏一阵后怕,要是她没看见那团影子,或者动作慢那么一点,现在已经被顾恒舟劈成两半了吧。   重活一世,她除了占了顾恒舟一点便宜,也没干过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怎么他老是莫名其妙想弄死她?   沈柏有点想哭,周珏拎着锣追出来又敲了两下,无奈的对沈柏说:“顾兄他不理我,好像认准你了。”   沈柏:“……”   顾兄,我是想让你认准我喜欢,没想让你认准我砍啊。   这么跑是跑不掉了,反正顾恒舟的剑已经断了,沈柏冲周珏大喊:“我跑不动了,你注意找机会!”   周珏完全没做好准备,无措的啊了一声,沈柏从地上爬起来,顾恒舟立刻举着断剑朝她刺来,沈柏后退一步矮身避开,断剑插进身后的墙上。   周珏看得心跳都要停了,往前跑了两步问:“姓沈的,你没死吧?”   沈柏说:“没死!”   说完直接丢了匕首,整个人八爪鱼一样跳到顾恒舟身上,双手紧紧抱着顾恒舟的脖子,双腿夹住顾恒舟的腰。   反正跑哪儿都要被他抓到,还不如直接蹦到他怀里最安全。   沈柏越过顾恒舟的肩膀看着周珏喊:“还不快过来动手?”   周珏牙疼,警惕的站在离顾恒舟十来步的地方:“就你那小身板,就是挂十个在他身上他也能把我打得满地找牙,我过来送死吗?”   沈柏破口大骂:“周珏,你个狗孙子,说话不算话,小爷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在生死紧要的关头,周珏豁出面子不要,大声回答:“是你让我趁机行事的,我认为现在的时机不适合动手。”   沈柏说:“你放屁!”   沈柏火冒三丈,正想把周家祖上的先辈都问候一遍,周珏疑惑的说:“诶?顾兄好像冷静下来了。”   周珏这么一说,沈柏也发现自己跳到顾恒舟身上以后,他好像就站在这里没有动作了。   沈柏小心翼翼的动了动脑袋,仰头却只能看见顾恒舟冷硬如刀削的下巴,看不到他的表情。   沈柏试探着开口:“顾兄,你认出我是谁了吗?”   顾恒舟脑袋动了一下,微微低头,沈柏看到了他僵冷的脸,和那双红得妖冶的眸。   这么近的距离,沈柏可以清楚的看见那双红眸里不断翻涌的霭霭血色,却看不见自己映在眸底的影子。   这是一双没有温度没有感情没有理智,只有兽性的眸。   这不是她认识的顾恒舟。   尽管知道顾恒舟现在不认识自己,沈柏还是抱着一线希望说:“顾恒舟,我是沈柏。”   顾恒舟的眸子动了一下,似乎在努力识别她到底是谁。   沈柏心脏一跳,有点激动,顾恒舟是不是还没完全失去理智还认得她?   这个认知让沈柏很激动,她继续说:“顾兄,我……”   沈柏刚起了个头,一道寒光突然闪过,腰上一紧,顾恒舟用力箍住她的腰肢,带着她后退一步,警惕的看着匆匆赶来的赵彻。   赵彻是循着周珏刚刚的锣声赶来的,见沈柏这么挂在顾恒舟身上,眉头拧起,冷声质问:“你们在干什么?”   殿下,你来得可真是时候!   沈柏暗暗叫苦,大着胆子捧住顾恒舟的脸掰向自己,迅速跟赵彻解释:“顾兄被歹人所害现在丧失了理智,少爷你快离他远点!”   赵彻还没理解那句“丧失了理智”是什么意思,顾恒舟就抱着沈柏向他发起攻击。   顾恒舟手里没有兵器,直接用拳头,赵彻侧身避开,顾恒舟一拳狠狠砸在墙上,墙砖碎裂,顾恒舟的指骨破皮,墙上染了血。   沈柏顾不上心疼,抱住顾恒舟的手臂对赵彻说:“我有办法困住他,少爷你快走!”   刚说完,沈柏直接被顾恒舟抓着腰带从身上扯下来,直接砸到旁边墙上,然后重重落地,半晌没爬起来。   这叫有办法困住他?   赵彻提剑主动攻向顾恒舟,顾恒舟躲了两下,双手合十夹住赵彻的剑,用力一掰,赵彻的剑瞬间折成两段。   赵彻一惊,被顾恒舟一脚狠狠踹在胸口,飞出很远,顾恒舟扑过去,抓着断剑就要刺下,赵彻瞳孔微缩,沉声厉喝:“顾恒舟,你敢!”   剑尖在离赵彻脖子一寸远的地方停下,沈柏心脏跳到嗓子眼儿,周珏抓着锣跳到顾恒舟身后,拼尽全力对着顾恒舟的后脑勺砸下。   铛!   铜锣发出巨大的声响,震得周珏虎口发麻,他不确定这一下能把顾恒舟砸晕,正要抓紧时机再来一下,顾恒舟栽倒在地。   周珏连忙把锣丢到一边,伸手去探顾恒舟的鼻息,探到温热的气息以后,一屁股瘫坐在地上:“还好,还有气。”   周珏最近手劲儿长了不少,这一下不知道会把顾恒舟打成什么样,沈柏担心得不行,却还是先把赵彻扶起来,关切的问:“少爷,你没事吧?”   赵彻捂着胸口咳了两声,眉头痛苦的皱起。   顾恒舟那一脚力道不小,只怕他胸骨受了些伤。   沈柏没敢在这个时候替顾恒舟开脱说情,只对赵彻说:“少爷,我们先去睦州疗伤吧。”   赵彻站起来,挥手推开沈柏,压下胸口的刺痛沉声道:“我没那么脆弱,今天就要看看弄出这么多事的到底是什么人!”   赵彻说话底气很足,就算受伤应该也没有很重,沈柏暗暗松了口气,周珏解下腰带把顾恒舟绑起来,背着他和赵彻他们一起往城主府走。   顾恒舟带来那些精兵已经把城主府的人解决了,这会儿都集中在城主府。   赵彻带着沈柏他们走进大堂后,其中一个人上前说:“暮客砂的尸体已经找回来了,属下在里面发现一个天然洞窟做的地牢,城中百姓都集中在里面,他们中了一种不知名的幻药,全部在里面割腕自杀,鲜血吸引了洞窟里的血鸦,有一部分人被血鸦生吃了。”   所有人都在里面割腕自杀,让洞窟里的血鸦生吃自己?   沈柏想起之前在地牢里的场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不敢再想那些人间炼狱一样的场景,周珏也皱眉有些恶心。   赵彻只是轻轻皱了下眉,那人继续禀告:“属下用迷药将他们迷晕,已解救出了一部分人,在场负责祭祀的长老有十八人,属下赶到时,他们正准备自杀,属下拼尽全力,只救下一人,殿下可要见见她?”   赵彻说:“带过来!”   那人退下,赵彻掩唇咳嗽了一声,胸口还是很痛,沈柏连忙帮他拍背顺气,脑子里迅速琢磨着晚点要怎么帮顾恒舟开脱。   刚刚顾恒舟可是千真万确差点杀了昭陵未来的储君,这事要是被恒德帝知道,只怕整个国公府都会有灭门之祸。   沈柏想着,两个将士把唯一活下来的祭祀长老抬上来。   和被顾恒舟刚刚杀死的那个人一样,这个祭祀长老也穿着一件宽大的白色斗篷,现在这件白色斗篷已经完全被血浸湿了。   那血不是别人的,而是他自己割破喉咙流出来的。   今天的祭祀,他们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打算和整个暮祀城中的人同归于尽。   怕他还要寻短见,他的手脚都被捆起来,连嘴里都塞满了棉布。   其实他脖子上的伤很重,就算不继续寻短见,很快也会因为失血过多死亡。   沈柏之前很好奇为什么有人要处心积虑做出这样的事,现在看见这个人,突然有点不敢知道了。   如果不是经历了极度绝望极度悲伤的事,他们怎么会拼尽全力去做一件事,然后在达成这件事后连自己的生命也一起终结?   赵彻让人扯开那人嘴里的棉布,沉声问:“你是东恒国人还是昭陵人?为什么要坑杀暮祀城中所有的百姓?”   那人安安静静的躺在地上,没有要说话的意思,只有轻微起伏的胸膛证明他还活着,不是一具死尸。   已经抱了必死信念的人,就算是用酷刑也不一定能撬开他的口。   沈柏思忖了一会儿,轻声开口:“暮客砂死了,城中的百姓也死了很多,你们的仇算是报了一半,但当初那些坐视不理的人还在昭陵享受荣华富贵,难道你打算就这么放过他们吗?”   沈柏说完,那人的眼睛猛地睁开,眸底迸射出滔天的恨意。   果然,他们是故意选择用军中的安魂曲做祭祀的圣歌,他们是昭陵人!   沈柏并没有因为这个猜测被证实而感到开心,相反,心头压上沉甸甸的凝重,深吸一口气,沈柏平静的说:“坐在我身边的,是昭陵未来的储君,今天是他亲自从睦州带人,阻止了你们屠杀城中无辜的百姓。”   那人的呼吸变得急促,呛得吐了血,沈柏走到他身边蹲下,帮他压住脖子上的伤口,指着一边还昏迷不醒的顾恒舟继续说:“这位是镇国公唯一的儿子顾恒舟,今天是他带着一百精锐赶回城中,亲手杀了暮客砂,你如果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可以直接说出来。”   那人面容苍老,看上去已经五十多了,在听见镇国公三个字以后,努力偏头想要看看顾恒舟,他空洞的眸子渐渐聚起一点光亮,像是想起了什么开心的事,而后眼底浮起水光,悲怆至极。   滚烫的血不断从指缝涌出,沈柏知道他快要死了,低头凑近一些问:“你想说什么?”   那人的唇颤抖了两下,拼尽全力嘶吼:“国公明鉴,是昭陵负我等在先!是昭陵负我等在先!!!”   那人越喊越激动,脑袋拼命向上昂着,脖子青筋暴起,眼睛也瞪到最大,眼角却滑下两行热泪。   这两声饱含委屈不甘,赵彻噌的一下站起来,追问:“昭陵怎么负你们了?”   那人保持着昂着脑袋的姿势,眼角热泪未干,却已经停止了呼吸,沈柏的手就按在他的脖子上,根本感受不到他的脉搏跳动。   胸口沉得厉害,沈柏伸手盖住那人的眼睛,掩下翻涌的情绪,仰头看着赵彻说:“少爷,他死了。”   赵彻薄唇紧抿,神色一片晦暗,耳边不断回响着这个人最后嘶吼的那两句话。   是昭陵负他们在先,所以他们才会暗中潜入暮祀城中,做出屠城的事。   但直到这个时候,赵彻都不知道他们姓名,也不知道他们在昭陵曾经历过什么。   赵彻失神的坐下,片刻后对旁边的人说:“把这十八位祭司长老埋在恒柔山顶能看见睦州的地方。”   “是!”   立刻有人上前拖走那人的尸体。   沈柏一只手染满了血,她撩起衣摆随意地擦了两下,掩下翻涌的情绪问赵彻:“少爷打算继续去恒阳还是先回睦州?”   暮祀和睦州只有一山之隔,暮祀灭城之祸多半和睦州脱不了干系,现在回去查也许还能查到一些蛛丝马迹。   但赵彻调动睦州的兵马,不是亮了自己的昭冤使身份就是太子身份,睦州的官员必然已经引起了警觉,这时候去查,有些事必然不能像在谌州对江浔山那样顺利的查出来。   赵彻掀眸看着沈柏:“你觉得我应该怎么走?”   沈柏垂眸,眼观鼻鼻观心,淡淡的说:“我觉得少爷应该继续去恒阳,少爷炸了人家的山,顾兄杀了人家的城主,总该给人家一个说法,不然可能有伤两国的交情。”   山已经炸了,人已经杀了,这个时候才送上门去跟人家道歉,怎么都不像是诚心求人家原谅的样子。   赵彻挑眉,沈柏继续说:“而且南恒栈道作为东恒国和昭陵唯一的来往要塞,是昭陵无数工匠苦修多年的成果,若是有一方哪天生出变故想要单方面烧毁,对两国都只有坏处没有裨益,经此一遭,我觉得双方都应该驻兵在栈道两头把守,少爷此行可先与东恒皇室商议一下。”   这才是沈柏要说的重点,南恒栈道是昭陵重要的对外商贸通道,昭陵要强兵炼器,国库不充盈是万万不行的。   赵彻没有立刻回答,沈柏也没有催促,转而道:“顾兄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失去理智,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让他恢复正常才行。”   沈柏刚说完,苗若溪被人从外面带进来,她恰好听见沈柏说的话,柔声开口:“我知道该怎么做。”   赵彻还不知道苗若溪的身份,沈柏主动帮她解释:“少爷,这位是东恒国五公主苗若溪,她之前被暮客砂关在地牢就救了我一命。”   想到苗若溪以后要嫁给赵彻做皇后,沈柏下意识的没说苗若溪是被送来嫁给暮客砂的,怕赵彻知道心里会膈应。   沈柏对赵彻的态度很恭敬,叫的却是少爷,苗若溪没听过昭陵还有这个职位,好奇的多看了赵彻两眼,颔首致意,然后看着沈柏继续说:“暮客砂应该是中了一种慢性毒药,这种毒药可以让人的性情渐渐暴躁,体能也越来越强,但在体能达到最强盛的时候,浑身的筋脉就会爆裂。”   这毒可真够强横的。   周珏因为砸了顾恒舟一下一直惴惴不安,连忙追问:“那顾兄也会筋脉爆裂吗?”   苗若溪摇摇头:“他应该是沾染了暮客砂的血所以受到了影响,中毒不深,只要采几种草药回来熬制解药喝下就可以恢复如常了。”   周珏松了口气:“这倒是简单,那我现在就陪公主去采草药。”   苗若溪刚想答应,赵彻冷声开口:“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躺在这里的人可是我们昭陵镇国公唯一的儿子!”   赵彻的眼神充满审视,苗若溪由着他打量,坦然道:“暮客砂已经死了,我没有办法找人试药,如果你不相信我,可以请别人给他治。”   城里面其他人还不如她可信呢,沈柏连忙开口:“少爷,我替她担保,她不会伤害顾兄的!”   沈柏知道苗若溪对昭陵人没有敌意,不然上一世她就会藏毒害死赵彻了。   僵持片刻,赵彻挥手让周珏带人和苗若溪一起去采草药。   城里昏迷的人太多了,一直到晚上,地牢里昏迷的百姓才全部被搬到外面。   沈柏让人把城里的兵器都收回来,吃过晚饭以后,特意叫上楚应天,带着那几把断剑和一把弯刀去了赵彻屋里。   赵彻正准备休息片刻沐浴,见沈柏带着楚应天和一堆破兵器进来,眉头微拧:“又有什么事?”   沈柏把断剑全部放到桌上,说:“少爷,这三把分别是顾兄的佩剑、周珏的佩剑,和您的佩剑,你们三位在瀚京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所用佩剑也都是内务府和城中有名的铺子打造的,但今日一战,这些剑却明显配不上你们。”   赵彻只当沈柏又是在拍马屁,冷冷道:“再好的剑也经不起顾恒舟折。”   沈柏摇头,去门外守卫那里借了一把剑进来让楚应天拿着,抽出腰间别着的弯刀,让楚应天拿剑用力砍自己手里的刀。   楚应天照做,砍了一会儿停下,沈柏拿着那把剑和弯刀走到赵彻面前。   不用沈柏说,赵彻都能看见那把剑被砍出了好几道缺口,而那把弯刀却毫发无损。   赵彻眉心挤出褶皱,沈柏淡淡的说:“这把弯刀是暮祀城中一个普通的守城将士用的,这把剑则是顾兄这次带的精兵用的,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如今器物不利,在战场上吃亏的是我们的将士。”   虽然昭陵多年没有发生大的战事,沈柏的话还是让赵彻瞬间警惕起来。   楚应天不知道沈柏为什么会叫自己来听这种事,却还记得自己是要替赵彻办事的,认真思索了一会儿说:“应该是剑打造的时间不够,太脆了,韧性不足。”   沈柏点头,又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用手指轻轻弹了一下,剑身立刻摇摆起来:“这把剑的韧性就很好,但力量又很不足,只能做暗器用,攻其不备,若遇强敌,还是会落下风。”   这的确是个问题。   赵彻耐着性子听到这里,掀眸看着沈柏:“你到底想说什么?”   沈柏咧嘴一笑:“我有办法帮少爷解决这个问题。”   赵彻眸光微闪,眼神已经洞悉一切,问沈柏:“你想求什么?”   沈柏弯眸,眸子亮如星辰:“我想求少爷不要怪罪顾兄今日的无心之举。”   她没什么好为自己求的,只求一个顾恒舟平安顺遂,万事无忧。   “如果我拒绝呢?”   赵彻问,眼眸冷沉,比堆在城门外还没化掉的积雪更冷,沈柏眨巴眨巴眼睛,特别随意地说:“如果你拒绝,那就当我没说过咯。”   赵彻:“……”   ……   从赵彻那里出来,和楚应天分开后,沈柏直接去后院找苗若溪,问了她熬药的注意事项以后,便让她去休息,自己坐在炉子旁边专心的帮顾恒舟熬药。   这药和昭陵一般的药方子不同,不仅一点都不苦涩,还有一股淡淡的清香。   又花了大半个时辰,终于熬好了药,沈柏倒了一大碗,等药放得凉一点才端着去看顾恒舟。   不知道顾恒舟什么时候会醒过来,怕他发狂伤人,周珏还把他捆着没有松开,只是帮他把头上的伤口处理包扎了。   算姓周的有点良心。   沈柏腹诽,又把药吹凉一点,舀了一勺子喂给顾恒舟。   顾恒舟晕得很死,嘴严丝合缝的闭着,药根本喂不进去,全部从嘴角流出来。   沈柏用袖子帮他擦干,眉头一皱,直接喝了一大口药,低头给他喂进去。   喂到第三口的时候,沈柏刚贴上顾恒舟的唇,顾恒舟突然睁开眼睛,眸子还是一片血红,沈柏吓了一跳,咕噜一声把药咽进自己肚子,噌的一下跳起来就跑,身后传来布带崩裂声。   下一刻,衣领被揪住,整个人被掀飞扔回床上,脑袋摔得七荤八素,然后被死死压制。   沈柏对下午的事心有余悸,连忙开口:“顾兄,饶我狗命!”   顾恒舟低头与她额头相抵,鼻尖轻轻嗅了嗅,像某种动物在辨认气味,而后哑着声开口:“沈柏?”   听见这一声,沈柏都要哭出来了,忙不迭的回答:“是我是我,顾兄,你醒了?”   话音刚落,嘴巴被堵住,沈柏错愕的瞪大眼睛。 第68章 他吵你睡觉,我不喜欢   顾恒舟死死压着沈柏,沈柏浑身僵住,脑子里噼里啪啦的炸着烟花,空白一片。   沈柏:“……”   顾兄,你莫不是想吃活人?   沈柏眼角抽了抽,又在心里把暮客砂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丫生前不造那么多孽,也不会牵连这么多无辜的人!   顾恒舟很喜欢沈柏的血,又要压上来,沈柏连忙用手捂住嘴,急切的说:“顾兄,你喝了我的血我会死的!”   顾恒舟眉心挤出褶皱,看样子是听懂了“死”是什么意思,沈柏一喜,正想继续劝说,顾恒舟拉开她的手,仔仔细细盯着她的唇看,沈柏大气都不敢出,这个距离太近了,要是不小心惹怒顾恒舟,他一口就能咬断她的脖子。   良久,沈柏才听见顾恒舟说:“不死。”   他不想让她死。   沈柏感动得不行,试探着说:“你不咬我我就不会死,我带你去吃好吃的,好不好?”   顾恒舟没回答,撑在沈柏头顶也没动作,仔细观察可以发现,他眸底猩红的血色已经消散了一点,眼角已经有了浅淡的眼白。   刚刚喂下去的解药已经在发挥药效了。   沈柏稍稍松了口气,壮着胆子轻轻戳了戳顾恒舟的胸膛:“顾兄,你让我起来,我们一起去吃东西好不好?”   顾恒舟眉头一直皱着没有松开,不喜欢被戳,一把抓住沈柏的手腕,还没干什么,沈柏就夸张的惊呼:“顾兄,疼疼疼!”   顾恒舟顿了一下,手上松了些力道,翻身坐在沈柏旁边,在沈柏惊诧的注视下,抓起她的手,低头轻轻吻了一下她的指尖。   指尖上的肉都已经长出来了,不过伤痕还在,歪歪扭扭的很是狰狞,沈柏没再用纱布包着,闲下来的时候还会涂一点祛疤的药膏。   新长出来的肉很嫩,呼吸喷在指尖已是滚烫灼人,被温软的唇触碰到更是如有烈火灼烧。   沈柏的脸一下子红得充血,偏偏顾恒舟还很认真的对她说:“这样就不疼了。”   心脏被强烈的悸动和喜欢撑得嘭的一声炸开,沈柏凑过去亲了顾恒舟一下,软着声道:“顾兄,你快要了我的命了!”   顾恒舟舔掉沈柏又沾到他唇上的血珠,目光落在沈柏还在往外冒血的唇上,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艰难的移开目光,肚子诚实的咕咕叫了两声。   沈柏坐起来,拉着顾恒舟去厨房找吃的。   出了房间,顾恒舟立刻警惕起来,像一头和狼群走散的狼。   沈柏反握住他的手,一点没觉得害怕,反而把他当成一个懵懵懂懂的小孩儿柔声安慰:“顾兄,这里很安全,我也会保护你的,放松点。”   话音刚落,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头上传来:“这么晚了你们不睡觉去哪儿?”   周珏用脚勾着房梁身子倒掉下来,刚说完话,就被顾恒舟一脚踹飞,重重的砸在墙上然后落地,激起一地尘埃。   顾恒舟还没恢复意识,那一脚完全是靠本能,沈柏唇角抽了抽,看着都替周珏觉得疼。   周珏趴在地上,好一会儿才咳嗽一声喘过气来。   沈柏想过去看看,顾恒舟抓着她不让她去,沈柏只好站在原地问:“你没事吧?”   周珏痛苦的捂着胸口站起来,委屈的看着顾恒舟:“顾兄,你踹我做什么?”   顾恒舟当然不会回答他,沈柏帮忙解释:“才刚喝了药,他还没完全清醒,谁让你刚刚要突然出现吓人的?”   还没完全清醒?   周珏被这个消息惊出一身冷汗,瞪着沈柏:“那你还敢这么大摇大摆的带他出来?万一他发狂伤人怎么办?”   沈柏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他才不会发狂,谁让你白天那么用力敲他脑袋的,被踹一脚也是活该。”   周珏反驳:“当时情况危急,我又不是故意的。”   周珏捂着胸口不敢靠顾恒舟太近,看了一会儿发现顾恒舟的眼睛的确还是红的,他安安静静站在沈柏身边,虽然还是冷冰冰的面无表情,却没有白日那股子遇神杀神的腾腾煞气。   胸口痛得厉害,周珏忍不住小声嘟囔:“真是奇怪,顾兄怎么不揍你小子?”   沈柏得意的挑眉:“当然是我与顾兄交情甚好,而你欠揍啊。”   周珏一噎,挥拳吓沈柏,顾恒舟眼神顿时一变,杀气翻涌,周珏见势不妙,拔腿就跑,边跑嘴里还边喊:“小爷大人不记小人过,姓沈的,你别太得意,等顾兄好了小爷一定要好好教你做人!”   周珏逃命的速度一流,沈柏被顾恒舟拖着往前追了两步,忙拍着顾恒舟的手背安慰:“顾兄消消气,别跟他一般见识,先吃东西填饱肚子要紧。”   顾恒舟停下,思忖了片刻,觉得沈柏说得有道理,又跟着沈柏往厨房走。   暮客砂大婚,厨房储备的吃的很多,那些精锐已经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这些都是没有问题的。   这个时辰,厨房也没其他人,沈柏只能撸起袖子自己帮顾恒舟做吃的,顾恒舟一直抓着她的手没有松开,沈柏只能提醒:“顾兄,你稍微坐一会儿,我帮你做吃的好不好?”   顾恒舟不松手,终于不再惦记她的血,直勾勾的盯着旁边竹筐里洗得干干净净的几只鸡,莫名有点可怜巴巴。   沈柏叹了口气,把顾恒舟摁到灶前坐下,找了火折子先生火,等火燃起来,塞了一根木柴在他手里:“顾兄,你守着火,我就在旁边剁鸡,成吗?”   晚上有点冷,灶前坐着很暖和,顾恒舟被火焰吸引了注意力,犹豫了一会儿终于松开沈柏。   沈柏抓紧时间,大刀阔斧的几下把鸡剁成小块,拍了一块老姜,把鸡肉焯水,然后下油翻炒,加盐入味儿以后,放水盖上锅盖。   接下来就是静候鸡汤熬好了。   沈柏回到顾恒舟身边坐下,顾恒舟极自然的又抓住她的手。   夜已经深了,经历了白日惊心动魄的劫难以后,整个暮祀城安静得没有一点杂音,感受到顾恒舟掌心的温暖燥热,沈柏完全放松下来,歪着脑袋靠在顾恒舟肩膀。   身体一放松,伤寒带来的高热和酸软立刻席卷四肢八骸,幸好有灶里的火烤着才没有觉得很冷。   生病让人变得脆弱,沈柏看着灶里热烈翻涌的火焰,眼睛有点酸胀,主动和顾恒舟十指相扣,压低声音说:“顾兄,等以后天下太平,到了冬天,我们就这样坐在一起烤火好不好?”   顾恒舟当然不会回答,沈柏自顾自的继续道:“到时我们在国公府的院子里埋很多坛好酒,有人要来就让他们带上下酒菜,然后开几坛好酒畅聊到天亮,你不会喝酒,我都替你喝,你放心,我酒品很好的,喝醉以后绝对不会乱来。”   浑身被烤得暖洋洋的,脑袋又变得晕乎乎,火很大,锅里的水已经烧开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惦记着顾恒舟还饿着肚子,沈柏强撑着没敢睡,一直嘀嘀咕咕说些有的没的。   最后她说:“顾兄,这只鸡有点老,要换小火炖两个时辰才最好吃,你提醒我,别……别让我睡着啦。”   说到最后沈柏已经有些大舌头了,顾恒舟像个没有生气的雕像坐在那里,沈柏终究没扛住来势汹汹的困意,合上眼皮,软软的从顾恒舟肩膀滑到他腿上,直接睡死过去。   灶里的木柴发出噼啪的细微声响,顾恒舟没听沈柏的用小火煮,又添了几块木柴进去,把沈柏抱进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让她睡,然后低头一错不错的看着她。   热烈的火光把她的脸烤得发红,她紧闭着眼睛,气息绵长,睡得很香,唇上的咬伤显得格外醒目。   顾恒舟喉咙发干,本能的咽了口口水,却不知道是渴望那腥甜的血,还是柔软的唇。   连着几日没睡好,又受了寒,沈柏的身体疲惫到极点,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直到耳边传来震天的锣声。   那锣声紧密刺耳,烦人至极,硬生生将沈柏从甜软如棉花的美梦拉回酸痛的身体里。   皱眉睁开眼睛,起床气立刻冲到天灵盖,沈柏想也没想破口大骂:“哪来的孙子竟然敢扰小爷的美梦,不想活了?”   外面的锣声停下,沈柏揉着太阳穴,理智慢慢回笼,猛然发现顾恒舟不在,自己正躺在厨房的柴堆旁边,身下还铺着顾恒舟的外衫。   人呢?   沈柏清醒过来,噌的一下站起来,一眼就看见被烧出一个大窟窿的锅和灶里已经被烧成灰的鸡肉残骸。   沈柏:“……”   沈柏有点心疼那只鸡,外面传来周珏的惨叫声,跑出去一看,周珏被拿着菜刀的顾恒舟追得四处乱窜。   发现沈柏出来,周珏立刻大骂:“沈柏,你他娘的是猪吗?不好好在屋里睡觉偏偏要睡厨房,还把顾兄带上,少爷都两顿没吃饭了,你还不赶紧让他停下!”   沈柏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一觉睡到这个时候,不过起床气还没消,忍不住回怼:“城里这么多地方,你们就不知道在别地儿做了吃的先让少爷吃?明知道顾兄身上的毒还没解,你为什么非要招他?”   沈柏刚说完,顾恒舟把手里的菜刀丢出去,周珏抱头蹲下,那把菜刀几乎是擦着周珏的天灵盖钉到墙上。   周珏两腿发软,扭头没好气的冲沈柏怒吼:“你以为我想吗?要不是少爷让我来叫醒你,爷爷才懒得管你!”   赵彻找她?   沈柏意外,怕耽误正事,没再跟周珏对骂,试着对顾恒舟说:“顾恒舟,别打了。”   顾恒舟已经揪住周珏的衣领,周珏下意识的用手护着自己的脑袋,想象中的痛打却没落下。   顾恒舟停下,保持着要打周珏的姿势回头看向沈柏。   他只穿着中衣,衣服和脸上都沾了黑乎乎的锅底灰,和平时的形象相差甚远,瞬间抵消了他身上的戾气,有点可怜巴巴。   沈柏心头发软,大步走到顾恒舟面前,抬手帮他擦了擦脸上的灰,软着声问:“怎么弄得这么脏?给我看看手有没有被烧到,好不好?”   沈柏仰着脑袋,眉眼柔润的看着顾恒舟。   经过一夜,药效发挥得更多,他眼角的眼白又多了一些,理智应该也恢复得更多。   顾恒舟看了沈柏一会儿,慢慢松开周珏,把两只手摊开递到沈柏面前。   手也全是黑乎乎的,沈柏一时也看不出受没受伤,拉着他回厨房洗手,周珏隔着十来步的距离小心翼翼的跟着,一脸气愤:“真是见了鬼了,怎么顾兄跟你就能好好的,跟我就只能兵戎相见?”   沈柏没功夫理周珏,舀了水帮顾恒舟洗手,顾恒舟低头洗手,片刻后突然说:“他吵。”   黑灰被冲掉以后,沈柏看见顾恒舟手背上有不少擦伤和几处灼烧的痕迹,心头微刺,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顾恒舟那句话是什么意思,疑惑的问:“什么?”   顾恒舟专注的看着她,认真的解释:“他吵你睡觉,我不喜欢。”   今天的天气很好,秋后的艳阳将大难之后的暮祀城笼罩在金色的光晕中,顾恒舟的眼眸还有大半被艳丽的血红色覆盖,眸光幽冷如同没有感情的冷血动物,沈柏站在离他这么近的地方,依然无法从他眼底看到自己。   可是他的影子覆在她身上,替她挡住了刺眼的太阳。   他中了毒,丧失了理智,却很认真的说,他不喜欢有人吵她睡觉。   这样的人,她有什么办法能不心动呢?   沈柏的心软得一塌糊涂,站在一旁的周珏惊愕的瞪大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顾兄竟然是因为他吵到这个叫沈柏的小子睡觉所以抄起菜刀要杀了他?   顾恒舟性子冷淡,跟二房的两个少爷关系也一直不冷不热,周珏一直觉得自己是顾恒舟最好的朋友,并且以此为傲。   这会儿听见顾恒舟说出这样的话,向来大大咧咧的少男心受到重创,周珏定定的看着顾恒舟,难过的问:“顾兄,难道在你心里,你我的交情还比不上沈家这个小子?”   顾恒舟拧眉看了周珏一会儿,没认出他是谁,收回目光,低声对沈柏说:“不疼。”   他说的是他手上的伤不疼。   他是男子汉大丈夫,这点小伤哪会喊疼啊。   沈柏没信他的话,扯了汗巾帮他把手上的伤简单包扎了一下。   两人之间的磁场熟稔亲昵,俨然已经容不下第三个人了,周珏一阵心痛难过,冷哼一声,气冲冲的离开。   这别扭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也喜欢顾兄呢。   不知道赵彻找自己有什么事,沈柏没敢耽误,直接拉着顾恒舟去大堂找赵彻。   刚走到大堂,便听见外面人声嘈杂,沈柏伸长脖子好奇的张望,赵彻沉着脸抱着昏迷的苗若溪走进来。   赵彻看了她一眼,目光很快落在她和顾恒舟交握的手上。   沈柏莫名有点心虚,想把手抽出来,却被顾恒舟紧紧握住,沈柏心里有点甜,却还存着理智,轻咳一声打破沉默问:“五公主怎么了?”   赵彻把苗若溪抱到太师椅上坐下,用力掐着她的虎口,很快有人奉上茶水,赵彻拿过来给苗若溪喂了一口,等了一刻钟的时间,苗若溪醒转过来。   刚睁开眼睛,苗若溪的眼神有点迷茫,看清赵彻的脸以后才想起自己现在在哪儿,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柔声道谢:“谢公子出手相救,我只是有些累了,没什么事。”   赵彻收回手负在身后,冷静的说:“既然累了就下去休息,那些草药我会让人去采来熬制,不用你一个弱女子事事亲为!”   赵彻的语气冷淡,只是出于一国储君的担当,并没有多少关心,尽管如此,苗若溪心底还是淌过一股暖流,柔声说:“如此也好,谢公子关怀。”   苗若溪说完要回房间休息,沈柏开口:“五公主,顾兄昨夜喝了解药现在还没清醒过来,这种情况大概要持续多久啊?”   苗若溪掀眸看向顾恒舟,见他眸子已经在慢慢恢复正常,身上也没了昨日那股黑沉的煞气,温和的说:“世子殿下是在和暮客砂对战的过程中中毒的,当时浑身的气血最为活络,中毒要稍重一些,要完全恢复正常只怕要四五日的时间。”   还要四五日那么久?   沈柏惊讶,担忧的问:“那他会突然暴走伤人吗?”   苗若溪摇头:“受毒素的影响,这几日他的心智可能会如同幼兽,身上虽然有兽性,但血性不是很强,一般不会轻易伤人。”   看见顾恒舟抓着沈柏的手,苗若溪问:“世子殿下醒过来第一个见到的人就是沈兄弟吧?”   沈柏点头,苗若溪勾唇笑起:“幼兽没有安全感,依赖性很强,这几日沈兄弟最好不要从他身边离开,若是发生什么意外,也能第一时间安抚他的情绪。”   沈柏说:“好。”   心里窃喜,没想到这毒还有这种效果,这几日她岂不是有大把的机会可以对顾兄为所欲为?   沈柏的唇角不自觉上扬,眼底也浮起光亮,只差把“欲图不轨”四个字写到脸上。   赵彻的面色发沉,冷眼觑着沈柏:“镇国公世子中毒你很开心?”   沈柏立刻敛了笑,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义正言辞的说:“世子殿下遭此大劫,实乃昭陵的不幸,社稷和百姓之祸,我断然不敢有半点幸灾乐祸的想法!”   这套说辞是朝堂上那群老狐狸惯用的,沈柏如今也说得一溜一溜的,赵彻半个字都不信她的,冷肃的说:“最迟明日,城中百姓就可以全部恢复神智,明日午后启程前往恒阳。”   这么着急?   沈柏犹疑:“可是顾兄现在还没完全恢复。”   赵彻横了沈柏一眼:“你有意见?”   沈柏低头:“都听少爷的。”   在荒漠困了几天,押运回礼的行程已经耽误了不少,顾恒舟还要四五日才能恢复正常,赵彻不可能让所有人在这儿再等四五日,反正还有一百精兵,边赶路边让顾恒舟恢复也是可以的。   顾恒舟带的那一百精兵和赵彻从睦州带来的兵马一起分发解药让城中百姓恢复神智,这些人醒来后,看见恒柔山山顶的积雪崩下把城门都撞烂了,全都吓了一跳,家中有亲人不幸死亡的,全都痛哭起来。   原本负责守城的官兵在雪崩的时候死了不少,活下来的都暂时被关进城主府的地牢里,城中的治安暂时由睦州的兵马负责,等赵彻去恒阳见完东恒国君以后,再由东恒国派兵重新接管这里。   沈柏先带顾恒舟去吃饭,再帮他给手上的伤上了药。   做完这一切,沈柏带着顾恒舟出门,从一个百姓口中问出那个叫春盈的姑娘住在城西一棵大榕树旁边。   沈柏拉着顾恒舟寻过去,走了一炷香的时间,终于看到了那棵高大茂密的榕树,那棵树的树冠很大,树根虬结深深的扎进土里,似乎与这座城池一起在这里屹立了上百年的时间。   榕树旁边有一座矮平的小房子,房子用低矮的木栅栏围着,里面辟出一小块儿地,种了几个品种的话,有几多冒出金黄色的花骨朵已是含苞待放,看上去可爱极了,可惜这两日没有主人的浇灌,花已经有些枯了。   大门没锁,沈柏却没直接推门进去,只是站在门口叫了两声,确定屋里没人,便拉着顾恒舟一起在门口坐下,仔仔细细跟他说自己刚进城时,如何遇到那个叫春盈的姑娘,又和她说过什么话。   不管是清醒的顾恒舟还是中了毒的顾恒舟,都是很好的倾听者。   说完来龙去脉,沈柏的语气染上悲伤:“地牢里养了吃人肉和腐尸的血鸦,那个叫春盈的姑娘可能早就被那些血鸦吃得只剩下一架白骨了,我才只见了她两面,根本认不出她来,顾兄,我找不到她。”   就像当初我找不到你一样。   我不知道你死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你死后变成了什么样子,怎么找都找不到你在哪儿。   感受到沈柏情绪不对,顾恒舟眉头微皱,思索了一会儿问:“为什么要找?”   因为我收了她的手链,还说了要娶她的呀。   沈柏知道顾恒舟现在不能理解那么多,她抓起顾恒舟的手放在自己头上揉了两下,露齿笑起:“没有为什么,只是我想而已。”   她想在遇到所有不平事的时候,能尽自己所能去做点什么。   傍晚的时候,旁边屋子有人回来,见沈柏和顾恒舟坐在那里,好奇的多看了两眼,认出沈柏是那天刚进城的外乡人,轻声问:“小郎君可是找春盈?”   沈柏立刻回答:“正是,你可知道她去哪儿了?”   说着话,沈柏拉着顾恒舟站起来,那人摇摇头,叹了口气说:“没了,风暴来的第二天,她就被神明选中献祭了。”   即便到了现在,这些人还是习惯性的喊着那莫须有的神明。   沈柏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你们是如何献祭的?可还能找到她的尸骨?”   那人眼底闪过惊恐,哑着声说:“剥了人皮放天灯,削了血肉画符,敲了骨头熬油,什么都不会剩下!什么都不会!!!”   沈柏怔住,完全无法想象春盈生前到底经受了怎样的痛苦折磨。   那么鲜活漂亮的姑娘,被人剥了皮、削了肉,连骨头都被一寸寸敲下……   后背爬上森冷的寒意,沈柏本能的抓紧顾恒舟的手,看着那人继续问:“这种祭祀是这几年才在城中兴起的,还是一直就有的?”   那人疑惑的看着沈柏,似乎不明白她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毫不犹豫的回答:“神明和暮祀一直同在。”   一直同在?   那就是从暮祀建城以后,城中就有这样的祭祀活动。   所以那十八个祭祀长老是后来混进城中,神不知鬼不觉杀掉原来的长老顶替的?   沈柏心里隐隐有个不好的猜想,也许,那十八个人在暮祀城中做的这些事,只不过是在重现原先那些长老犯下的罪过!   最后一丝日光也沉入云海,夜幕降临,那人回了自己的屋子。   今夜城中无人点灯,整座城安静得没有一点声音,是所有人默契的对已故的人沉默的追悼。   顾恒舟反握住沈柏的手,用自己的体温驱散沈柏心头的寒意。   沈柏回过神来,从怀里摸出春盈的手链挂到门上:“你是个很好的姑娘,希望你可以安息,再没有痛苦和烦恼。”   夜风拂过,手链轻轻晃了两下,佳人已逝,世间再无她。   回去的路上沈柏情绪很低落,一直没有开口说话,顾恒舟也没说话,只是一直把她的手抓得很紧。   快到城主府的时候,周珏大步跑过来,顾恒舟立刻把沈柏往怀里一捞,警惕的看着周珏,周珏条件反射的伸手做出防御姿势,瞪着沈柏说:“我已经知道了,顾兄是中了毒才会如此,姓沈的,你别得意,等顾兄清醒了,你就会知道谁才是他最在意的人!”   伤感的情绪瞬间被冲淡大半,沈柏忍不住抽了抽眼角。   她都还没跟别的女子为了争夺顾兄一较高低,怎么先跟这么个玩意儿杠上了?   好汉不吃眼前亏,周珏放完狠话转身就跑。   顾恒舟索性也不放开沈柏了,就这么揽着她进门回屋。   两人一起吃过晚饭,有人送来热水让顾恒舟沐浴,等人退下,沈柏兴奋地搓手,不怀好意的看着顾恒舟说:“顾兄,需要帮忙吗?我搓澡技术很好的。”   顾恒舟面无表情的看着她,他的眸子已经恢复大半,只剩下瞳孔还有一点红,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他有什么异常。   沈柏一颗贼心蠢蠢欲动,等了一会儿终究没有按捺住,走过去试着解顾恒舟的腰带,顾恒舟没有出声阻止,沈柏心里乐开了花,三下五除二,很快帮顾恒舟把上衣脱掉,露出精壮结实的腰身。   沈柏看得两眼发光,将魔爪探向顾恒舟的裤腰,然后手腕被扣住,抬头,撞进顾恒舟深邃黑沉的眸,他眸底那点猩红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和清醒的时候看上去没什么两样,沈柏刚刚冒出来的贼心被强行摁下,她咽了口口水,试探着唤了一声:“顾兄?”   顾恒舟应:“嗯。”   沈柏心底惴惴:“你清醒了吗?”   顾恒舟抿唇不答,就这么看着她,沈柏讪讪的笑笑:“我是看你胳膊受伤了不能沾水,不方便行动,所以想帮帮你,没别的意思。”   顾恒舟还是没说话,不过松手放开了沈柏。   沈柏收回爪子,暗恼顾恒舟怎么醒得这么是时候,顾恒舟却自己动手解了裤腰,宽松的裤子立刻滑落到脚边。   沈柏:“……”   顾兄,你这到底是醒了还是没醒啊?   两人面对面站着,沈柏毫无防备,把该看的不该看的都看完了。   沈柏看过赵彻的身体,都是十八九的少年,两人这个时候的身形其实差不了多少,只是顾恒舟平日操练更多,皮肤更偏向于麦色,而且肌肉更为紧实,线条更加流畅,从头到脚都更具有爆发力。   论容貌,赵彻和顾恒舟应该不相上下,但沈柏在看见赵彻身体的时候,心里一片平静,根本不会有丝毫波澜。   但顾恒舟不同,他是沈柏肖想已久的人,之前在校尉营还做过那么亲密的事,如今再看见,沈柏只觉得气血上涌,脸烧得厉害,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   空气凝滞然后升温,沈柏脑子里不断闪过让人流鼻血的画面,顾恒舟却毫无所感,抬脚跨进木桶坐下,两只胳膊也搭在桶沿,很自然地等着沈柏帮他洗澡。   水有些热,顾恒舟的胸膛和脖子很快被熏蒸得发红,有细密的汗珠涌出来,性感至极。   沈柏艰难的移开目光,拿起帕子和皂角慢吞吞帮顾恒舟搓背。   之前周德山在他身上抽的鞭伤已经结痂脱落,顾恒舟没用祛疤的药膏,背上留下一道道交错的白色印记,除了鞭痕,他背上还有好几处淤青,应该是和暮客砂打斗的时候留下的。   他不喊疼,别人根本不知道他身上还有伤。   那几处淤青看着还挺严重的,沈柏不敢下重手,脑子里杂乱的思绪被驱散,她忍不住劝说:“顾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自己不心疼也该替镇国公心疼吧,以后受了伤别自己生扛着,该用药还得用药,若是没有一个好身体,你还怎么带兵打仗?”   顾恒舟不说话,沈柏自个儿生闷气,抿着唇闷声帮顾恒舟擦背,擦完绕到前面也没给顾恒舟好脸色,面无表情的往他胸口抹皂角。   刚抹了两下,顾恒舟眉头微拧,轻轻哼了一声,沈柏停下来问:“怎么了?难道这里也有伤,我弄疼你了?”   顾恒舟薄唇抿成一条线,额头冒出汗来,看样子似乎不大好受,沈柏紧张起来,顾不上生气,焦急地追问:“到底怎么了你倒是说啊!”   顾恒舟说:“难受。”   难受?   这人是多能忍的人啊,他说难受那一定是很难受了。   沈柏立刻想到是他体内的毒出了变故,丢下帕子转身就想去找苗若溪,刚跨出去一步,身后传来哗啦的水声,顾恒舟从桶里站起来,一把捞住她的腰,拎小鸡崽似的把她拎回去。   沈柏还没来得及挣扎,湿热滚烫的身体便覆上她的背,然后脖颈一痛,顾恒舟一口咬下,用力到咬破皮肉,沈柏甚至有种他其实想咬断自己喉咙的错觉。   顾恒舟的唇齿贴在她的脖子上,沈柏能清晰的感觉到他在吸自己的血,像行走在荒漠极度缺水的人,要用她的血续命。   顾恒舟的手腕硬如铁石,沈柏无法挣脱,怕顾恒舟会吸干自己的血,小声求饶:“顾兄,你冷静点,别冲动,有什么话咱们好好说,你想喝血的话,我这就去帮你找活物,鸡血鸭血牛血羊血都可以!”   顾恒舟脑子混混沌沌,感觉自己的意识好像被困在一团迷雾中,看不大清楚眼前的东西,连声音也只能隐隐约约听到一字半句。   身体很烫,浑身的气血在逆流乱窜,在极度渴望着什么,他下意识的抓住身边能抓住的,遵从本能一口咬下,有腥甜的血滑入喉咙,在短暂的清凉之后,如同一粒火星噼啪一声炸开,瞬间将身体点燃,如同烈火焚身。   不行,他需要更多!   顾恒舟急切的寻找着能够浇灭这火的方法,沈柏嘀嘀咕咕的声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他努力循着那声音找去,然后堵住发出声音的地方。   终于感受到一点清凉,顾恒舟本能的疯狂掠夺。   沈柏被顾恒舟翻了个面,迎来了狂风骤雨一样密密麻麻的吻。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顾恒舟,和昨日杀人时候的冷血残虐不同,现在的他像一团燃烧的火焰,恨不得将周围的一切都焚烧殆尽。   这样的顾恒舟让沈柏觉得有点可怕,好像要直接把她生吞活剥了直接吞入腹中。   沈柏努力躲开顾恒舟,试图唤醒顾恒舟的神智:“顾兄,你清醒点,我是沈柏,你看看我!”   顾恒舟根本不听,一把将沈柏扛到肩上,跨出木桶,直接走到床边把沈柏丢下。   沈柏被砸得脑袋有点晕,却嗅到了浓郁的危险味道,翻身滚到床里面,然而下一刻,顾恒舟便追了过来。   他整个人都是热腾腾的,像个火炉子,沈柏出手想要抵挡,两只手很快被他抓住,力量悬殊太大,沈柏根本挣脱不开,顾恒舟抓着她的手压在头顶,沈柏像一条被钉在案板上的鱼,除了还能扑棱两下,再也做不了其他。   顾恒舟眸底的血色比之前又扩大了一些,沈柏心慌得不行,一个劲儿的求饶:“顾兄,你醒醒!”   和昨晚刚醒过来的时候一样,顾恒舟低头抵住沈柏的额头,像小兽一样嗅了嗅,似乎在辨认她的气味。   沈柏屏住呼吸,不敢惊扰他。   顾恒舟嗅过她的鼻尖、下巴,然后停下,如昨天一样问:“沈柏?”   声音更哑,像是被沈柏传染了高热,沈柏点头如捣蒜:“是我是我!”   还认得出她来就好。   沈柏正要松口气,腰上忽的一松,顾恒舟轻轻扯开她的腰带。   沈柏心底警铃大作,冷声质问:“顾恒舟,你想干什么?!”   顾恒舟不说话,抽掉沈柏的腰带,拨开她的外衫领口,修长的手指夹住她的中衣领子,看见沈柏要喷火的眼睛,理直气壮的说:“我想看看。”   沈柏:“……” 第69章 顾兄,你都不知道你有多主动   中衣衣领被拨开半边,顾恒舟的指腹已经可以直接碰到沈柏脖颈上小片肌肤。   沈柏浑身的汗毛都倒竖起来,但手脚都被死死控制,根本挣脱不开。   虽然苗若溪说顾恒舟要四五日才能完全恢复正常,但他自制力远甚常人,若是苗若溪判断失误,在这种时候清醒过来发现沈柏是女儿身,怕是不会帮她隐瞒,还会铁面无私的直接捅到赵彻面前告她一个欺君之罪。   沈柏不敢大意,急中生智,放弃挣扎,两眼含泪一脸凄楚的看着顾恒舟说:“顾兄,我心悦于你,这具身子你别说想看,就是想做其他的,我也是非常心甘情愿的,但在做这些事之前我能不能问顾兄一句话?”   顾恒舟正准备拨开沈柏的里衣领子,听见她的话,指尖顿住,猩红的眸子飞快的闪过茫然,似乎不明白沈柏为什么要这样说话。   沈柏趁机问:“顾兄,你喜欢我吗?”   像是被火烫到,顾恒舟一下子收回手,不过还抓着沈柏没有松开,直勾勾的盯着她,像一头狼,好不容易叼回一只兔子,明明饿的不行,突然不知道该怎么下口。   这个问题竟然在顾兄心里这么重要?   沈柏眼睛一眨,故意扭了扭腰,学着楼里的姑娘故意喘了呼吸,哀戚的问:“顾兄若是不喜欢我,为何要馋我的身子?莫不是真的想生吃了我?”   沈柏这腰扭得一点也不像姑娘,硬邦邦的,活似只大虫,声音也不媚,只是带了鼻音有点委屈。   顾恒舟眉头紧拧,表情有点痛苦,被喜不喜欢她这个问题困扰。   沈柏的心情也跟着复杂起来,你说他不喜欢吧,他要考虑这么久,你说他喜欢吧,考虑这么久也给不出肯定的回答。   顾恒舟的眉头越皱越紧,额头冒出来的汗珠也越来越多,看上去像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沈柏哪舍得见他这样,正要岔开话题,顾恒舟突然松手,眼睛一闭重重压在沈柏身上,直接晕了过去。   沈柏被砸得咳了两声,感受到他异乎寻常的体温,心头一惊,连忙推开他,帮他盖好被子再穿好衣服去找苗若溪。   路上跟苗若溪说了顾恒舟突然又失控连她都有点不认识的情况,苗若溪也觉得有点奇怪,跟着沈柏赶过去,把了脉又仔细查看了顾恒舟脑袋后面的伤,然后对沈柏说:“世子殿下中毒以后体质被弱化,如今又受了伤,应该是昨夜被你感染了风寒,随意才会被体内残余的毒素影响失控。”   沈柏问:“那现在该怎么办?能给顾兄喝驱寒的药吗?”   苗若溪摇头:“这个时候喝其他药会影响解毒,世子殿下意志力很坚定,等明日退了烧就好了。”   沈柏点点头,随后一拍脑门儿对苗若溪说:“还是劳烦五公主给我开个驱寒的方子,若是我再传染风寒给顾兄就不妙了。”   苗若溪说:“这两日我也在喝驱寒的药,沈兄弟若是不介意,可以热一碗给你。”   沈柏拱手谢过,和苗若溪一起往厨房走。   她脱了那身红色嫁衣,换上了暮祀城中普通姑娘穿的短衫长裙,虽是短衫,袖子却很长,只露出一截细白柔软的腰肢,惑得人移不开眼。   沈柏只匆匆扫了一眼便垂眸移开目光,尽管知道这一世和上一世很多事都已经不一样了,面对苗若溪这张脸,沈柏还是下意识的把她当成昭陵国母尊敬。   两人很快到了厨房,找到那个药炉以后,沈柏立刻主动生火,不让苗若溪动手。   苗若溪站在旁边看着她忙活,过了一会儿柔声说:“沈兄弟,你与昭陵其他男子很不一样。”   苗若溪的语气听起来有点落寞,她好歹是东恒国正儿八经的五公主,却被当作藏毒的工具送来给暮客砂,只怕在东恒国的处境并不像昭陵那些公主那样好。   苗若溪应该是想找个人说说话,沈柏鼓着腮帮子把火生好,脱下外衫铺在台阶上让苗若溪坐,自己则直接盘腿坐下,挑眉问:“公主为何会觉得我与其他男子不一样?”   因为沈柏贴心的举动,苗若溪眉眼染上浅淡的笑意,淡淡的说:“我听说昭陵男女之防很严,女子出门要戴面纱,不能随意露出肌肤,这两日我在城中走动,昭陵的男子都会多看我几眼,但沈兄弟除了在与我说话的时候会看着我的眼睛,其他时候根本不会看我。”   沈柏连忙说:“我不看公主,绝不是因为公主不好看,而是公主太高贵好看了,我不敢轻易亵渎。”   沈柏哄姑娘哄惯了,一开口就是夸赞,苗若溪眼底笑意更深,并不把沈柏的话当真,看着炉子里跃动的火苗低声说:“沈兄弟的不同在于,你是世间男子中难得会尊重女子的人。”   类似的话沈柏从那些花楼姑娘口中听过很多次。   这世间就是这样,因为女子天生比男子体弱,一直以来都被当成是男子的附属品存在,仰他们的鼻息而活,稍微有点钱势的男子可以把女子当成玩物,就算是一般人,心情不好也可以随意打骂自己的妻子。   刚进城的时候看见暮祀城中的女郎们个个鲜活耀眼,沈柏还以为东恒国民风开放,女子的地位会相对更高一些,如今看来却并不是她想象中那么简单。   沈柏想起之前暮祀城中祭祀,钟声响起,被召集的都是女子,忍不住提出疑虑:“五公主,你们东恒国是不是各地都有祭祀的传统?”   苗若溪点头:“我们信奉神明,相信只要有足够的诚心,就能感动神明让我们风调雨顺。”   这没什么特别的,昭陵也相信神明,像上次秋猎,恒德帝也还要祭天呢。   一个念头在沈柏心底逐渐明朗起来,沈柏犹豫了一会儿,谨慎的问:“五公主,你们各地祭祀选用的祭品除了牲畜,是不是还有女人?”   苗若溪眼睫轻颤,如之前春盈被问到那场祭祀时一样,表情明显的闪过惊惶慌乱。   不再需要其他言语,沈柏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在东恒国,男女地位的不平等比昭陵更大,一旦发生什么灾难,被献祭的,只有女人。   在这个国家的男人眼里,女人的地位与牲畜等同!   许是因为自己本来是女儿身,沈柏胸口涌上无名的怒火和心痛,心痛在东恒国百年的时光洪流中,无数像春盈一样率真热烈的生活着,却被献祭了生命的姑娘。   她们是活生生的人,生命本不该如此短暂而惨烈的结束!   苗若溪的样子落在沈柏眼里突然单薄脆弱了许多,不再是记忆中那个母仪天下的皇后,只是一个十六七的小姑娘。   沈柏晃了下神,抬手轻轻拍了拍苗若溪的脑袋:“公主殿下,这世道会好起来的。”   还从来没人这样对过自己,苗若溪愣了一下,而后偏头,期盼的看着沈柏:“你能改变这世道吗?”   她像是行走在暗夜的人,拼尽全力想要抓住一点火星。   沈柏不想骗她,只能如实说:“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改变这个世道,但我想改变它。”   苗若溪眼底的光亮熄灭,她失落的垂眸,甚至有点想嘲笑自己刚刚的问题,她怎么能相信有什么人能凭一己之力改变这个世道呢?   然而这个念头刚浮现出来,苗若溪的手便被沈柏抓住,这个少年人眼眸澄澈,亮如星火,无比坚定的对她说:“不止我一个人想改变这个世道,还有很多人都有一样的想法,这次暮祀差点被屠城,在事情结束之前,你能想象到城中这几千人都能活下来吗?”   沈柏的手很温暖,语气充满希望,好像不管遇到什么困难,她都能坚定的往前走下去。   心脏被狠狠触动,苗若溪眼眶发红,沈柏继续说:“人总要奔着希望活下去才行,不然就和行尸走肉没什么区别了,公主说对吗?”   苗若溪正要点头,沈柏松开她的手,咧嘴笑起,没了方才的半分正经,轻松的说:“不过我的希望不是要改变这世道,而是让我喜欢的人平平安安、万事无忧,公主若是有喜欢的人,也一定要尽早让他知道自己的心意,尤其是以天下为己任的人,更要懂得及时行乐。”   沈柏这一番话极为通透洒脱,苗若溪若有所思,片刻后问:“你喜欢的人是你们的世子殿下?”   炉子里的药咕噜噜的开了,沈柏用湿帕子把盖子揭开,毫不遮掩的点头,脸上浮起得意:“怎么样,我的眼光很好吧?这可是我们昭陵最年轻有为的后生了。”   尽管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苗若溪还是被沈柏的坦诚惊到:“可是你们都是男子。”   沈柏挑眉:“这有什么?我又没强迫他一定要喜欢我,难道还不能喜欢他了?”   苗若溪:“……”   这个逻辑似乎无懈可击。   沈柏给自己盛了一大碗药,这药闻起来和昭陵寻常的驱寒方子差不多,沈柏脸皱成包子,鼓着腮帮子把药吹凉,心里默念“都是为了顾兄”,捏着鼻子一口气把药全部喝完。   这药还有点辣,沈柏吐了吐舌头,苗若溪压下惊讶,思索了片刻对沈柏说:“你们从恒阳回去以后是不是还要查那些祭祀长老的身份?”   沈柏把药炉端到旁边,不假思索的说:“当然要查,这件事差点毁了一座城,杀了数千人,若是不查明原因,难保日后这样的悲剧不会重现。”   苗若溪已经猜到沈柏和赵彻他们不是一般人,刚刚沈柏那番话对她的触动很大,苗若溪试探着问:“你们会为已经死了的人平冤吗?”   这话明显是她还知道些其他的。   沈柏收起吊儿郎当的表情,认真的对苗若溪承诺:“如果他们真的有冤屈,我用我的性命保证,我会为他们平冤,祭奠他们的亡灵!”   明明只有十四五的少年郎,说话的声音也温温和和的,却意外的让人信服。   苗若溪不再怀疑,压低声音对沈柏说:“我之所以会被主君派来这里,是因为五年前,暮客砂在城中举办了一场轰动整个东恒国的祭祀。”   五年前暮祀有一场轰动全国的祭祀,在昭陵却没听到一点风声,为什么?   沈柏脑子里立刻冒出这个疑问,她抿着唇没有说话,耐心的等着,苗若溪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那场祭祀,他用了二十个怀着身孕的妇人。”   嗡!   沈柏脑子里的弦绷断,手一抖,碗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周珏突然从背后窜出来,气愤的看着苗若溪问:“你说的都是真的?”   苗若溪被吓了一跳,沈柏抬手把周珏拦下,严肃的看着苗若溪:“那二十个妇人是昭陵人?”   苗若溪摇摇头:“我不知道,反正不是暮祀城中的人,事情传到恒阳,主君非常愤怒,勒令暮客砂前往恒阳述罪,暮客砂却直接忽视,主君知道他生了反意,这才筹谋了这次的事。”   二十个妇人,如果不是东恒国人,那就一定是昭陵人。   就算暮客砂武功高强,行事严密没有被人发现,但有二十个怀孕的妇人失踪也不是小事,如果事情发生在睦州,当时为什么没有人上报朝廷?   沈柏和周珏都不是傻子,两人很快想到是有人隐瞒了这件事,面色都变得凝重起来。   怕引起两国之间的矛盾,苗若溪又解释了一句:“主君对这件事非常生气,根本不知道暮客砂会做出这样的事。”   周珏性子急,冷笑着回怼:“那他知道以后怎么不派人给昭陵送个信儿?就这么直接瞒了不说,还让暮客砂继续胡作非为?”   周珏语气不好,把苗若溪也当成敌人,沈柏狠狠踩了他一脚:“公主这是在好心给我们提供线索,还不跪下谢谢公主?”   周珏不服气的瞪着沈柏,沈柏眼睛瞪得比他还大:“怎么?你一个破马夫还敢凶公主?”   周珏炸毛:“你再叫我一声破马夫试试?”   周珏用手指着沈柏,指尖恨不得戳到沈柏脸上,沈柏挑眉看着周珏身后欣喜地喊了一声:“顾兄!”   周珏警惕的扭头,双手下意识的举起呈防御姿势,生怕顾恒舟突然窜出来把他一顿暴揍。   还是这么容易被骗。   沈柏勾唇,一脚踢在周珏的膝弯,让他单膝跪在苗若溪面前,然后死死的摁着他的肩膀不让他站起来,冲苗若溪歉然的笑笑:“这个马夫不会说话,冲撞了公主,还请公主不要怪罪,回去以后我会替公主好好教训他的。”   苗若溪并非得理不饶人的人,她摇摇头柔声说:“不必如此,沈兄弟对我也算是有救命之恩,如果能帮上点忙,也算是我报恩了。”   沈柏化了肃冷,笑意暖融:“公主殿下这次可是帮了我们大忙了!”   和沈柏说话很容易让人心情好起来,苗若溪颔首回礼,自己回房间,沈柏拎着周珏去找赵彻,把苗若溪刚刚说的话都复述出来。   赵彻的表情和他们如出一辙的凝重,周珏第一回 听说这么惨绝人寰的事,实在压不住脾气,跪在赵彻面前说:“少爷,二十个怀着身孕的妇人,那就是四十条人命,睦州的地方官一定是刻意隐瞒不报,属下恳请少爷立刻返回睦州彻查此事,还那枉死的妇人和腹中孩子一个公道!”   周珏还是少年心性,听说有不平的事,便想立刻解决,赵彻没有立刻回答,掀眸沉沉的看着沈柏。   那目光如夏日晌午的太阳,毒辣灼人。   沈柏在赵彻旁边跪下,双手交合高举过头顶:“我认为少爷现在回去并不是明智之举。”   周珏扭头恶狠狠瞪着沈柏:“刚刚可是你自己用性命向公主发誓会为那些人平冤昭雪的,你想说话不算话?”   沈柏不看周珏,只平静的看着赵彻:“少爷从睦州调动兵马,必然在睦州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但凡和此事有关的人都会心生警惕,如今已经打草惊蛇,很多线索只怕都查不到了,既然如此,不妨再多给他们一些时间,等从恒阳回来,他们放松了警惕,再出其不意杀个回马枪更好。”   周珏冷哼一声:“你说得轻巧,要是当初负责隐瞒的官员畏罪自杀了呢,那不是死无对证?”   沈柏勾唇,眸光凝成冷寒刺骨的冰棱:“昭陵山河千里,涉案官员携带家财随便找个穷乡僻壤也是能苟活的,如果他突然死了,只能说明知道这件事的人官阶还在死的这个官员之上,只要少爷有心想查,能查到的东西自然只多不少。”   周珏哑然失声,原来沈家这小子不是要留时间让睦州那些人杀人灭口,而是想让他们自己露出马脚好顺藤摸瓜一直往上查。   如果死的是县官,州府必然知情,如果死的是州府,瀚上京中必然有人知情。   如果瀚上京有人知情,却刻意隐瞒没禀报陛下……   周珏不敢继续往下想,后背出了一层冷汗,赵彻眉目冷沉,扫了两人一眼,淡淡的说:“此事暂时不要声张,下去吧。”   沈柏和周珏退出房间,赵彻起身走到桌案前。   这是城主府的主院,嫌暮客砂的房间晦气,赵彻让人把书房简单打扫了一下住进来。   桌案上的笔墨纸砚是他们自己带的,赵彻思索着最近发生的事自己动手研墨,睦州和瀚京只隔着一个谌州,距离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   睦州盛产茶叶,还有几座矿山,其他物产并不丰富,不像淮南三州,每年不是旱灾就是洪涝,再不然就是雪灾,朝中大臣每年为了赈灾的事都能愁得焦头烂额,睦州在朝中的存在感实在太低了,以至于大多数人都忘了睦州和东恒国只隔着一座昭南山,边境之间很容易发生一些小的事端。   若是这次他没从睦州调兵,做主炸了恒柔山的话,整个暮祀城还有南恒栈道只怕会在今日毁于一旦。   南恒栈道是经过昭陵三代帝王先后努力,命数以万计的工匠在悬崖峭壁上开凿出来的一条路,烧毁容易,再要开通需要耗费大量的财力人力不说,昭陵和东恒的邦交关系也要从头再来,背后的损失难以想象。   赵彻越想心情越沉重,良久,他终于下定决心,提笔在纸上写道:睿玄拜请父皇亲启,此行已至东恒暮祀,城中突发意外,滞留数日,情况复杂,难以言书,回京后睿玄会亲自向父皇说明情况,睿玄在此有一个不情之请。   写到这里,赵彻收笔,盯着纸上的字看了好半天才又重新落笔:请父皇派心腹死士严守瀚京,阻截排查所有由睦州送回瀚京的信件!   收笔放到一边,等墨迹干后,赵彻把信纸叠起来用信纸装好,再用蜡密封召来死士吩咐:“你带三个人一起回京,这封信一定要直接送回宫交陛下亲启。”   之前一路送信都只派了一个人,听到要自己再带三个人,死士诧异的看了赵彻一眼,赵彻没有过多解释,沉着脸说:“按本宫说的做。”   死士颔首答应,转身要走,赵彻又拿了一小包茶叶交给他:“把这个给国舅送去,告诉他睦州的茶山很美。”   死士接过茶叶,转身很快消失在无边的夜色中。   赵彻在窗边站了一会儿,心情没有一点轻松,反而沉甸甸的,被无形的阴霾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在瀚京的繁荣盛世掩盖下,到底还藏着多少不能见光的秘密?   ……   沈柏直接回了顾恒舟房间,顾恒舟睡得很沉,沈柏动作很轻的帮他把头上和手背上的伤都换了药重新包好。   今晚苗若溪说的话给她和周珏还有赵彻带来的冲击很大,上完药以后,沈柏直接爬上床钻进顾恒舟的被窝从背后抱住他,贪婪的汲取他身上的温暖。   身体暖和起来,沈柏靠着顾恒舟的肩膀低声说:“顾兄,人心真的好可怕啊。”   回应她的只有沉稳绵长的呼吸,沈柏没有再说话,赶走杂乱的思绪强迫自己睡着。   驱寒的药有安眠的作用,加上旁边睡着顾恒舟,沈柏这一觉又睡过头了,醒来时人在温暖的被窝,旁边还躺着一个俊美朗润的少年郎。   少年郎黑发如泼墨,眉浓如锋斜飞入鬓,鼻如挺松傲然笔直,眼如弯钩明亮犀锐,两片薄唇红润厚软,下巴线条冷硬分明,往下是修长的脖子和性感的喉结,再往下是……   沈柏目光刚往下挪了半寸,顾恒舟冷然开口:“看够了?”   沈柏忙收回目光,睁大眼睛无辜的摇头:“没有没有,我刚醒过来,顾兄你什么时候醒来的?”   顾恒舟侧躺着看着她,说:“从你把被子全部裹走的时候。”   沈柏低头,果不其然看见被子全都裹在自己身上,顾恒舟不知什么时候醒来,先给自己穿了条底裤,然后就躺在这里等着沈柏醒来当场对峙。   沈柏老脸有点臊得慌,忙从被子里拱出来,伸手摸了摸顾恒舟的额头,烧已经退了,不烧了,   眸底的血红也完全消散,刚刚听他说话也很正常,沈柏试探着问:“顾兄,你已经清醒了吗?”   顾恒舟拧眉,不记得自己有不清醒的时候,沈柏又问:“那顾兄你记得这几天都发生了什么吗?”   顾恒舟想也没想脱口而出:“我杀了暮客砂,殿下呢?”   那就是什么都记不得了。   沈柏松了口气,要是他还记得自己失去理智差点杀了赵彻只怕会干出以死谢罪这种事来。   沈柏坐起来,把这几天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告诉顾恒舟,不过刻意略过了他差点杀死赵彻和昨晚差点发现自己女儿身的经过。   信息量有点大,顾恒舟听得神色不断变化,沉着脸默默消化了一会儿,然后掀眸看着沈柏:“所以是谁让你睡我房间的?”   沈柏理直气壮:“公主殿下说了,顾兄你这几日会很依赖我,我睡这里是为了方便照顾你安抚你的情绪。”   顾恒舟挑眉:“安抚情绪需要脱我衣服?”   昨晚回来有点晚了,沈柏又想着其他的事,所以忘了给顾恒舟换衣服,这会儿被质问,沈柏有点心虚,不过仗着顾恒舟记不得了,沈柏梗着脖子说:“顾兄,这可不赖我,这衣服是你自己非要脱的。”   顾恒舟眉心拢出一座小山,沈柏立刻举出证据:“顾兄,你失去理智随时都会揍人的,要不是你愿意,我敢强行脱掉你的衣服吗?”   顾恒舟薄唇抿成一条线,冷锐锋利,对自己会主动脱衣服这件事很是不解,沈柏找到新乐趣,故意不告诉顾恒舟他是为了洗澡才脱的衣服,红着脸控诉:“顾兄,你可不止脱了自己的衣服,还强吻了人家。”   沈柏故意露出一脸娇羞,顾恒舟眼皮跳了一下,沈柏夸张的嘟唇,把唇上被咬出来的伤痕展示给他看:“顾兄,你咬得可比我狠多了。”   顾恒舟:“……”   顾恒舟面无表情,眼神不自在的移开,不敢看沈柏的眼睛,偏偏沈柏不依不饶,又把自己的衣领拉开,把脖颈上一圈血红的牙印露出来。   那一圈咬伤还没处理,干涸发黑的血迹残留在伤口周围,无声的控诉。   沈柏委屈巴巴的说:“这也是顾兄咬的。”   顾恒舟轻咳一声,努力绷着脸保持冷静问:“我还咬其他人了?”   “没有没有”沈柏摇头,意味深长的说,“不知道为什么,顾兄你只喜欢咬我,不喜欢咬别人呢。”   顾恒舟:“……”   记忆一片空白,知道沈柏的话不可信,顾恒舟不再跟她废话,起身准备穿衣服,走了两步又折返到床边,把沈柏直接从屋里扔出去,然后砰的一声关上门。   沈柏意犹未尽的叹了口气,说好的要四五日,这才一日多就清醒了,也太快了吧,而且清醒后直接翻脸不认人,多么绝情多么令人难过啊。   沈柏坐在门口啧啧啧的叹气,没一会儿顾恒舟换好衣服出来,沈柏立刻凑过去:“少爷说今日午后重新出发,时辰不早了,顾兄不如先吃饭,吃完再清点人手。”   顾恒舟绷着脸,面带寒霜,拒人千里之外:“不必,我先去见殿下。”   沈柏说:“那我陪你一起去。”   顾恒舟眸光冷寒的钉在沈柏身上,沈柏停下,讪讪的摸摸鼻尖:“那顾兄你自己去吧,我去找点吃的。”   顾恒舟转身大步离开,沈柏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唉……昨儿在床上还热情似火,今儿对小爷又爱答不理,男人真是无情呐。”   嘴里嘀咕着无情,沈柏把手背在身后,溜溜达达的去厨房找吃的。   周珏很快知道顾恒舟清醒过来的消息,等顾恒舟和赵彻说完话,立刻跟屁虫一样黏着顾恒舟,义正言辞的控诉沈柏这两日狐假虎威、仗势欺人的恶行。   周珏着重强调了顾恒舟昨日因为他打扰了沈柏睡觉而胖揍了他一顿的事,悲愤到极点,顾恒舟听得面沉如水,周珏没发觉异常,别扭的嘀咕:“顾兄,就算是因为中了毒,你如此偏袒沈家那小子也太让我伤心了,我们好歹是打小一起长大的,那小子算什么呀。”   周珏比顾恒舟朋友多,但那些都是些狐朋狗友,他心里门儿清,知道顾恒舟这种面冷心热的人才是真正值得一辈子结交的。   他把顾恒舟当成挚交好友,所以才会这么上心计较。   顾恒舟郑重的说:“虽然当时中了毒,但伤了你的确是我不对,回京以后我会亲自向周叔叔道歉的。”   周珏只是想证明自己在顾恒舟心里的地位比沈柏高,听到顾恒舟要向他爹道歉,连忙摆手:“顾兄,这点小事就不用让我爹知道了吧,咱俩这交情,你就是不小心把我打残了我也不会怪你的,而且我不是也打了你吗。”   说到这事,周珏一阵心虚,顾恒舟脑袋上还缠着纱布,伤得可比他要重,如果顾恒舟要去跟他爹道歉,他是不是也应该去跟镇国公道歉?   镇国公好不容易趁着陛下大寿回京一次,还没来得及好好享受天伦之乐,先听说他把唯一的儿子打了,这像什么话?   周珏越想越心惊,看着顾恒舟哀求:“顾兄,咱们这就算两清了吧,回去之后千万别让我爹知道这件事,不然他一定会打死我的。”   知道周珏在害怕什么,顾恒舟爽快答应:“好。”   扭头,远远地看见沈柏端着一盘糕点走来,顾恒舟调转脚步往外走,低声道:“我去清点人手,别让人来打扰我。”   又不是嫌命长,谁那么大胆子敢来打扰你啊。   周珏腹诽,余光瞥见沈柏朝这边走来,顿时明白顾恒舟话里的意思,心头一喜,高声道:“顾兄,有我在你就放心去吧。”   说完特别得意的拦住沈柏的去路,伸手想抢那盘糕点,被沈柏灵活的避开,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刚从土匪窝下山啊你,这是给你吃的吗?”   周珏挑眉,像只开屏的孔雀,双手环胸觑着沈柏:“顾兄醒了,现在没人罩着你了,知道害怕了吧?”   沈柏无语:“我有什么好害怕的?”   周珏脸上笑意微收,眸底泛起一丝冷意:“小爷长这么大,跪天跪地跪父母,还没跪过其他人,昨天你竟然让小爷跪女人,小爷今儿就让你知道厉害!”   周珏说完眼神变得凌厉,陡然挥拳袭向沈柏,沈柏侧身避开,眉头皱起:“姓周的,你发什么疯?”   周珏不说话,闷头挥拳打人,他手上虽然还有伤,动作却丝毫没有变慢,沈柏被逼得后退几步也来了脾气,把那盘糕点全倒到他身上,丢了盘子跟他对打起来。   周珏在太学院的武修只能算中等水平,不过被周德山加强操练了以后,手上力道大了许多,沈柏接了两招,手臂被震得发麻,有些力不从心,周珏看出来了,得意的开口:“你小子也太弱了吧,不如这样,你若是愿意跪下来叫我一声爷爷,我就饶了你。”   两人一路打着不知不觉快到大堂了,沈柏唇角上扬,不服气道:“孙子,既然你送上门来了,爷爷今天就教你该怎么做人!”   话音落下,周珏一记横扫过来,沈柏一个一字马躲开,钻到周珏身后,趁周珏还没反应过来,狠狠一脚把他踹进大堂。   大堂里,赵彻正在和睦州校尉交代后续的注意事项,周珏差点没刹住脚步一头撞上去,赵彻皱眉看过来,周珏骇了一跳,连忙站直:“少爷早!”   沈柏整理了衣服,慢条斯理的走出来,故作惊诧的问:“少爷脸色这么差,可是这个马夫犯错惹少爷不快了?”   事情走交代得差不多了,赵彻让校尉退下,看了眼周珏然后看向沈柏:“没事干了?”   沈柏立刻道:“我已经把行李都收拾好了,我们是跟着世子殿下的队伍一起走吗?要不要我现在就把行李搬到骆驼上?”   顾恒舟又像之前那样躲着她,沈柏还想借机跟他说说话,赵彻却直接打破她的幻想:“城里还有骆驼,只需跟在他们后面,不必同行,搬行李的事也用不着你操心,老实待着。”   “哦。”   沈柏有点失望,却也只能听令乖乖待在赵彻身边,暗暗跟周珏大眼瞪小眼。   吃过午饭,所有人在城主府外面集合,和赶回来的时候一样,每两人一头骆驼,顾恒舟和苗若溪各骑着一头骆驼走在队伍最前面。   赵彻买了八头骆驼,两头用来驼行李,三个死士、周珏和楚应天都是一人骑一头,剩下一头肯定是赵彻的,沈柏站在旁边一脸无措:“少爷,您不会想让小的跟在队伍后面跑吧?”   赵彻上了骆驼,偏头看着她:“你觉得呢?”   沈柏大胆的往赵彻身边走了两步,试探着问:“小的能与少爷同骑一头骆驼吗?”   沈柏眨巴着眼睛一脸期待,明明胆大包天,这个时候又刻意表现得小心翼翼,赵彻没工夫陪她演戏,冷声道:“还不上来?”   沈柏立刻爬上去,骆驼站起来,虽然已经有过一次骑骆驼的经验,沈柏还是因为惯性往前倒了一下,撞到赵彻背上,等骆驼站稳后连忙道歉:“少爷,小的不是故意的。”   沈柏撞上去的时候,两只手很本分的放在自己腿上,道完歉以后却听见赵彻说:“抱着我!”   “啊?”沈柏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少爷,你是万金之躯,我……”   嫌她话多,赵彻直接抓着她的手环住自己的腰,冷声命令:“闭嘴!”   沈柏乖乖闭嘴,心里却有点不得劲儿。   皇后娘娘在前面跟顾兄并行,她在这儿跟太子殿下同乘一头骆驼,还抱着太子殿下的腰,这不是给皇后娘娘戴绿帽子吗?   队伍重新从暮祀出发,出城以后,走了大半天,准确无误的找到之前那个湖,所有的物品还在,留下来看守的将士也没事。   顾恒舟让人迅速把物品放到骆驼上,休整了半个时辰,连夜赶路。   在暮祀耽误的这几日要抓紧时间赶回来。   有苗若溪带路,他们在荒漠里走了四日,终于在第四日傍晚见到了绿茵茵的草地和一个沿河修建的小村庄。   这里原来是暮祀的一部分,后来被荒漠阻隔,成了专门迎接商客往来的小码头。   昭陵的信使早就到了恒阳,东恒皇室派了大船来迎接,船已经在这里停靠了两日,顾恒舟一到,负责接洽的东恒船运使便欣喜的赶来,发现苗若溪也在,船运使眼底闪过诧异。   马不停蹄的赶了四天路,大家都累了,不过上船以后就可以休息,顾恒舟直接让人把东西装上船。   赵彻目前还是以茶商的身份跟在顾恒舟后面的,不能直接上这艘船,沈柏连忙去码头租了一艘船,跟在顾恒舟他们的大船后面去恒阳。   当天夜里开始下雨,绵绵的秋雨让整个江面都被浓雾笼罩,船行在其中,如同误闯了某种仙境。   暮祀城中的杀戮和喧嚣留在岸上,只余下淅淅沥沥的秋后湿冷和难得的宁静祥和。   沈柏乐得清闲,成日不是趴在窗边看两岸的风景就是在帮赵彻煮茶。   不过上船以后赵彻喝茶的时候不多,最多也就闻一闻再抿两口。   过了两日,沈柏忍不住问:“少爷,虽然接连几日都是下雨,但山水朦胧别有一番风味,是何心事让你如此愁眉不展,竟舍得辜负如此美景?”   赵彻回头看着沈柏,意味深长的问:“你除了看到两岸的景色还看到了什么?”   沈柏诧异:“少爷觉得还有什么?”   “杀机!” 第70章 太傅独子怎么会变成女子?   “杀机?”   沈柏倒茶的动作微顿,随后恢复如常,帮赵彻把杯子里的茶水倒满,然后把茶杯推到赵彻面前:“少爷为何会有这样的感受?”   下着雨,凉意更深一些,茶水腾起袅袅热雾,香气四溢,如果没有其他烦扰,的确是极雅致美好的画面。   赵彻看了那茶一眼,而后目光落在沈柏还满是伤痕的指尖,她的手指纤细,刚长出来的肉是鲜嫩的粉色,比春日枝头刚冒出来的嫩芽还要不堪一折。   她差点死在围场里,却又无比顽强的活了下来。   这一路沈柏尽心尽力把赵彻伺候得很好,好到赵彻甚至有很多时候都想把她带回宫里一直在身边伺候自己,但那些念头都只是转瞬即逝。   他始终要清醒的记得,自己是昭陵的储君,肩上背负的是昭陵的未来,不能有自己的私欲。   赵彻看着沈柏反问:“你难道不懂为什么?”   沈柏眸光微闪,没有立刻全盘托出,就事论事道:“这恒襄江两岸多陡峭崖壁,山势陡峭,春夏还好,秋雨绵绵阻挡视线,冬日大雾更是如坠仙境,给两岸的山匪提供了有力地天然屏障,的确很好设伏。”   沈柏讨巧的只说了山匪,赵彻掀眸定定的看着她,眸光冷冽,像尖刀一样想剖开沈柏漫不经心的皮囊,看看底下究竟藏着一个怎样心机深重的灵魂。   这个时候赵彻的眼神完全没有继位后的赵彻犀利冷睿,沈柏并不害怕,坦荡荡的由着他看,一脸无辜的问:“少爷为何这么看着我?我说错话了吗?”   赵彻眉心聚拢皱成川字:“你觉得我想听这个?”   沈柏当然知道他不想听这个,但她没凭没据,总不能直接跟他说她知道以后四殿下要造反逼宫吧?   妄议皇嗣,挑拨皇室宗亲的关系是要灭九族的重罪。   赵彻现在还没完全信任沈柏,沈柏自然不会傻到把自己的脑袋送过去让他砍。   沈柏把茶放到炉子上继续煨着,拿起旁边盘子里的香瓜子帮赵彻剥出来,淡淡道:“如果没出皇宫,没离开瀚上京,很多事我空口白牙的说出来,少爷不仅不会相信,还会想要摘了我的脑袋,脑袋只有一颗,我想留着多为少爷做一些有意义的事。”   如果没有亲眼看见,赵彻不会相信江浔山一个谌州州府,可以任意调动驻扎在谌州的兵马,更不会相信有人竟敢烧毁南恒栈道,切断昭陵和东恒之间的往来关系。   赵彻听得出沈柏在顾忌什么,沉声道:“我如果真的想摘你的脑袋,这一路你已经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   沈柏眨眨眼:“少爷的意思是准我畅所欲言,不治我的罪?”   赵彻抿唇,眼底覆上薄霜,不喜欢沈柏跟他讨价还价。   看出他有点不高兴了,沈柏也不再拐弯抹角,一针见血的说:“我觉得少爷之所以会感受到杀机,是因为夫人并非意外病故!”   沈柏口中的夫人,指的是先皇后。   赵彻眼皮一跳,抬手拂掉面前那盏茶,茶杯滚落在地,咕噜噜滚了好远,最终在角落停下。   眸底的寒霜溢出,赵彻整张脸都往外冒着刺骨的寒气,薄唇轻启,吐出来的字句都裹着尖刺:“这话是太傅告诉你的?”   关我爹什么事?我爹那么正直刻板的人,怎么可能在私下议论这么大逆不道的宫闱秘事?   沈柏心里留了疑虑,摇摇头说:“老爷与夫人感情甚笃,还曾一起出宫微服私访,夫人离世后,老夫人和其他人都曾劝老爷将李夫人扶正,老爷不仅没听,还大发雷霆,与老夫人生了嫌隙,这与咱们家历来的家训不符。”   国不可一日无君,后宫也不可一日无主。   这是千百年来,历朝历代默认的祖制,恒德帝违背祖制,单单用帝后情深来解释说服力其实是不够的。   但沈柏光凭这一点就说先皇后是被人害死的也不够充分。   赵彻定定的看着沈柏,没有出声驳斥,沈柏继续说:“少爷的舅舅天资聪颖,五岁时便能作出让天下人称奇的文章,所有人都觉得他长成以后,必会是昭陵最年轻有为的相材,然而先皇后离世后,十三岁的舅舅毅然落发出红尘,与青灯古佛为伴,如今已有整整十年。”   说到这里,沈柏顿了一下,眸子雪亮的看着赵彻:“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我不信舅舅如此聪慧,却无法接受夫人病逝的消息。”   这些事都是十年前发生的,京中如今许多人都已经记不起昭陵还有个少年成名的国舅,那时只有四岁的沈柏却把这些事记得清清楚楚,实在不能不让人怀疑。   赵彻站起来,微微倾身,居高临下的看着沈柏:“你打听这些事做什么?”   赵彻周身的气势全开,这个姿势又极具压迫性,沈柏仰头平静的与他对视:“我既然要做少爷手里的刀,自然要仔仔细细了解少爷的喜怒忧愁才行。”   赵彻危险的眯了眯眼睛:“你早就知道此行会有危险?”   沈柏一脸无辜:“少爷明鉴,我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   赵彻眼尾斜长的上扬,并不相信沈柏的话,沈柏继续道:“我只是觉得,瀚上京中迷雾太多,少爷若是无法看清真相,借这次走出来的机会,也许能看清那些成日在自己面前晃悠的究竟都是些什么牛鬼蛇神!”   上一世赵稠是在恒德帝薨逝后逼宫的,虽然顾恒舟及时带兵赶回镇压了叛乱,但朝廷元气大伤。   为了肃清赵稠在朝中的势力,赵彻砍杀了很大一批官员,丞相和德妃也在其中,农业方面一直是丞相把持,丞相死后,没有适合的人能提拔起来,位置悬空了两年,昭陵的农耕问题一下子暴露出来,直到沈柏死的时候,也没想到好的解决办法。   这一世若是赵彻能早点看清赵稠和丞相的狼子野心,便能更早一点改变昭陵腐朽的现状。   ……   从暮祀到恒阳是逆行,要走整整八日才能到。   走到第四天,雨势变大,上游的山洪汇到江里,水流变得异常湍急,江上起了大风,顾恒舟他们坐的大船还能勉强保持平稳,沈柏他们的船却已经被浪涛卷的摇晃得不行。   周珏和楚应天被晃得吐了,赵彻脸色难看的忍耐着,连那三个死士的脸都有点白,唯一不受影响的只有沈柏,她忙着照顾赵彻,倒是一直没有歇下来。   午后风雨更甚,天黑沉沉的透不出一丝光亮,好像下一刻就会塌下来,江上雾茫茫一大片,连顾恒舟他们的船都看不到了。   船家跌跌撞撞的找来,对赵彻他们说:“风雨太大了,连浮标都看不到,若是撞上暗礁会有沉船的风险,前面不远的山上有一座古寺,几位客官可以去那里休整一夜,等风雨小一些再出发。”   几人虽然都会水,但从没在这么湍急的河里游过,当真沉了船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赵彻压下胃里的翻涌沉声命令:“靠岸!”   船家掌舵在一处相对和缓的水湾靠岸,这里两岸都是料峭的山崖,呈八字形将宽阔的江面收窄,沈柏扶着赵彻上岸以后,立刻听到前面不远处有急流拍打在崖壁上的声音,澎湃喧嚣,震得人心底生出两分不安来。   船家说的古寺在半山腰上,只有一条细窄的小径通往上面,连下了好几日的雨,小径的台阶上长了不少青苔,两边的树木被狂风摧折,拢在小径两侧,走路都不大方便起来。   沈柏一手帮赵彻撑着伞,一手扶着他,细心地提醒:“少爷,小心滑。”   赵彻一直忍着晕船的恶心,脚踩到实地以后,眉心不着痕迹的松开了一些。   风雨太大,沈柏把伞全打在赵彻一个人头上,没一会儿全身就湿透了。   三个死士下船后,立刻有一个人先行上山打探情况,剩下两个一个断后,一个留下来看着船家以免生出什么变故。   周珏和楚应天吐得天昏地暗,两人互相掺扶着跟着在赵彻和沈柏后面上山。   走了将近一炷香的时间,一座古朴老旧的寺庙出现在眼前,寺庙的建筑风格和昭陵的差不多,前面是佛堂,后面是僧人住的禅房,再后面是供奉已经圆寂僧人舍利子的佛塔。   先行到达的死士已经查看了一遍,站在门口候着,等赵彻他们到了,轻轻摇了下头,示意这里面没有问题。   沈柏上去叩门,风雨太大,怕僧人听不清,沈柏用的力气很大,正要扯开嗓子喊人,寺庙大门吱呀一声被打开,摇曳的灯笼光亮从门里透出来,然后是一颗圆溜溜光秃秃的小脑袋。   这是个才十来岁的小沙弥,他生得好看,虎头虎脑的,脸颊有些婴儿肥,很是讨喜,软糯糯的问:“你们是什么人?”   沈柏冲他作了个揖,温声道:“小师父,我们是昭陵的茶商,准备去恒阳做生意,风雨太大了,想借贵寺留宿一晚可以吗?”   小沙弥狐疑的看了看其他人,犹豫了好一会儿才点头,退到一边让他们进门。   小沙弥直接带他们去了后院禅房,嘴里小声道:“师兄们都已经睡下了,若需要热水,你们得自己烧,这两日上香的人很少,素斋也没有了。”   沈柏是头一回见到年纪这么小的和尚,见他的光头实在可爱,忍不住伸手揉了两下:“小师父能收留我们已经很好了,其他的我们会自己处理的,小师父法号什么呀?”   小沙弥单手举着,绷着小脸煞有其事的回答:“贫僧法号寂尘,主持说世间万物,皆会消亡归寂了如尘埃。”   寂尘?   才十来岁的小孩儿,便是出了家,这法号也未免起得太老气沉沉了吧。   沈柏暗暗在心里琢磨,不过这是人家主持取的名,她一个过路人实在没有资格置喙,勾唇冲寂尘笑笑:“辛苦寂尘小师父了,不过我心中有点疑虑,方才我刚敲门小师父就到了,可是一直在门口候着专程在等什么人呀?”   寂尘诧异的微微睁大眼睛,似乎没想到沈柏会注意到这样的细节,沈柏步子微顿:“小师父没在等人吗?”   寂尘垂下眸子,低声说:“主持前几日出去远游了,他说可能会有有缘人来此,特意让我在此等候。”   沈柏挑眉:“小师父的意思是,我们就是你要等的有缘人吗?”   寂尘双手合十,老神在在的念叨:“阿弥陀佛,缘起即缘灭,有缘无缘皆有因果,不必执着。”   倒真是看得通透。   沈柏不再说话,安静的跟着寂尘走到禅房。   寺庙不大,只有三间禅房是空着的,和之前在暮祀一样,三个死士一间,周珏、楚应天和沈柏一间,剩下一间给赵彻。   虽然打着伞,赵彻的衣服还是湿了大半,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沈柏问寂尘要了干净衣服,寺里没有别人,只有僧衣,沈柏全都收下,对寂尘道了谢。   等所有人都安顿下来,沈柏跟着寂尘去厨房烧水,缸里的水是满的,沈柏这一路做已经习惯做这些事了,揭开锅盖舀了一大锅水进去,然后坐下来生火。   柴很干,火很快升起来,想着一会儿没办法单独洗澡,沈柏趁着这个时候烤衣服,寂尘站在门口没走,睁着又大又圆的眼睛看着沈柏:“施主是昭陵哪里人士?”   沈柏张嘴就想答睦州,但想到这是寺庙,她好歹是重活了一回的人,还是要对佛祖有点敬畏之心,便坦诚道:“我是瀚上京来的,那里是昭陵的国都,小师父听说过吗?”   寂尘点点头。   他穿着灰色僧衣,提着灯笼站在门口,外面风雨依然没有停歇,灯笼被吹得左右晃动,僧衣衣摆也跟着不停翻飞,明明看上去有点胖墩墩,却好像下一刻就会被风吹走。   沈柏莫名有点心疼,扭头看着寂尘问:“小师父是哪里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寂尘抓紧灯笼,思忖了片刻低声说:“我是三师兄从江里捡回来的,师兄们说,我被捡回来那天晚上也下着很大的雨,若不是佛祖慈悲,我约莫早就死了。”   沈柏弯了眸,歪着脑袋对寂尘说:“那小师父运气很好哦,不仅与佛祖渊源深厚,而且还有主持和各位师兄弟照顾你,是有福之人呢。”   寂尘眸子发亮,脸上带了笑:“你与主持和师兄们说的一样。”   外面下着瓢泼大雨,屋檐水溅到台阶上,沈柏见寂尘还想说话,主动邀请:“外面冷,小师父要不要进来与我一起烤火?”   寂尘有点心动,不过思索了一会儿他还是摇了摇头:“明日还有晨诵,我该回去睡了,若是起晚了,师兄们会罚我劈柴挑水的。”   寂尘说完转身就要走,肚子却咕噜叫了几声,沈柏狐疑:“等等,小师父今日没吃东西吗?”   她刚刚舀水的时候看见米缸和菜筐都是满的,寺里应该刚补给过物资才对。   寂尘眼眶红了,抓着灯笼站在原地,表情悲伤又无措,沈柏心里顿时警铃大作,噌的一下站起来,拉着寂尘跑回去找赵彻。   快到禅房的时候,一支利箭射到沈柏前面的地砖里,沈柏立刻抱着寂尘躲到柱子后面,同时大喊:“有埋伏,保护少爷!”   话音落下,二十几个蒙着脸的黑衣人拿着长剑从房顶跃下。   寂尘手里的灯笼早就熄灭,倾盆的大雨掩盖了其他声音,无形的肃杀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三间禅房紧闭着没有动静,屋里燃着灯,和外面的风雨阻隔开来,形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沈柏抱进寂尘,天空突然被一道狰狞的闪电划破,雷声轰然而至。   黑衣人应声而动,大多数杀向三间禅房,剩下三人提剑攻向沈柏。   沈柏抱着寂尘正不知该如何应对,一个暗金色身影从天而降。   佩剑在暮祀城中被折断,顾恒舟改用长戟,飘然落地后,一记横扫千军便将那三个黑衣人扫飞。   那些人没想到顾恒舟会突然出现,惊愕的瞪大眼睛,沈柏欣喜的唤了一声:“顾兄!”   顾恒舟不理她,直接杀向剩下的人,又有很多精锐从寺外翻进来,和这些杀手杀作一团。   沈柏不知道顾恒舟什么时候和赵彻商量好的,竟带人埋伏在这里,来了个黄雀在后,赵彻和周珏他们应该已经不在禅房里了,沈柏有点气闷,没想到这次的行动赵彻竟然把她排除在外,一点消息都没让她知道。   正想着,寂尘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子低声哀求:“可不可以救救我师兄他们?”   沈柏诧异:“他们还活着?”   寂尘点点头,那些人抓了师兄威胁他,不然他也不会一直守在门口等人。   沈柏跟着寂尘去了后面柴房,柴房没有人,空气中却有一股浓郁的血腥味,沈柏拧眉,寂尘那几位师兄只怕已经遭遇了不测,寂尘却不死心,焦急地喊:“师兄,你们在哪儿啊?我带人来救你们了!”   没人回答,沈柏刚想摸摸他的脑袋安慰他一下,一道闪电闪过,沈柏看见背后有一个高大的人影。   闪电的光亮只有一瞬,惊雷声起,沈柏抽出腰间的软剑矮身躲过背后黑衣人挥来的剑,反手一剑砍了黑衣人的手。   滚烫的血瞬间喷溅出来,沈柏把寂尘抱进怀里,替他挡掉那些血腥,嘴里小声念叨:“小师父莫要害怕,佛说生即是死,死亦是生,活着的众生皆苦,死了才能早登极乐!”   沈柏把活着说成受苦,死了反而解脱,既是让寂尘不要害怕,也是让他日后知道师兄们都不在了不要太难过。   这群黑衣人都是训练有素的杀手,那人被砍掉一只手后,惨叫了一声,却没因此丧失战斗力,沈柏抱着寂尘冲出柴房,那人立刻追出来。   寂尘不轻,沈柏抱着他跑不了太快,好在绕过转角便看见顾恒舟赶来,心底一喜,然而还没来得及跑到顾恒舟面前,就听见顾恒舟沉声命令:“蹲下!”   沈柏毫不犹豫的蹲下,一个颗拇指大小暗器从头顶飞过,顾恒舟用长戟去挡,那暗器嘭的一声炸开,一团白色粉末飘在空中。   顾恒舟立刻屏住呼吸,提醒沈柏:“小心有毒!”   沈柏屏住呼吸,帮寂尘捂住口鼻,顾恒舟穿过那团粉末,直接用长戟将那黑衣人当胸刺穿,那人瞪大眼睛,有些死不瞑目。   顾恒舟收回长戟,伸手把沈柏拎起来,刚要说话,眼睛火辣辣的像是被人泼了辣椒水,视线变得模糊,顾恒舟松开沈柏,抬手揉了下眼睛,那症状没有减弱反而越发强烈,顾恒舟忍不住往后退了两步。   沈柏诧异:“顾兄,你怎么……”   声音戛然而止,沈柏一把抓住顾恒舟的手,顾恒舟眼角流出血来,明显是因为刚刚的粉末中了毒。   沈柏有点慌,不敢想象顾恒舟如果被伤了眼睛该怎么办。   又有其他黑衣人追来,眼睛虽然痛得厉害,顾恒舟还是在听见声音之后抬手挡下别人的进攻。   沈柏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抱着寂尘退到一边,对顾恒舟说:“顾兄,你的身后有一个黑衣人,左手边有两个,左手边的两人准备合力攻你的下路,背后的人准备攻你上路。”   根据沈柏的提示,顾恒舟挡下三人的攻击。   其中一人觉得沈柏碍事,朝沈柏攻来,沈柏抱着寂尘一边抵挡着后退一边注意着顾恒舟那边的情况。   眼看那两人要合力斩杀顾恒舟,沈柏大叫:“顾兄扎马往左偏三寸,正前方黑衣人可杀!”   顾恒舟照做,躲开背后刺来的剑,长戟一挥,斩断前面那人的脑袋,然后抬手抓住耳畔刺空的剑,掉转长戟刺进那人胸腔。   那人闷哼一声,软软倒地,顾恒舟抽出长戟。   与此同时,沈柏被黑衣人逼到寺庙后门,看出她想护着寂尘,那人专挑寂尘下手,沈柏行动受限,胳膊被划了两剑,眼看抵挡不住,沈柏瞄准机会把寂尘推到一边,正要提剑去挡,被当胸一脚踹飞。   那一脚极狠,沈柏被踹到门上,后门早已腐朽,直接烂掉,沈柏被踹飞出去。   后门外面是悬崖,沈柏已经听到了波涛汹涌的水声,雨势越来越大,被风卷着拍在脸上生疼。   沈柏咳了一声,胸骨生疼,还没来得及爬起来,那人追上来又补了一脚。   沈柏被踢得滑出去,身体瞬间悬空,下坠的瞬间,她看见顾恒舟掷出长戟直接贯穿那个人的胸膛。   下一刻,顾恒舟闭着眼睛,毫不犹豫的跃下山崖,朝她伸出手:“把手给我!”   他明明已经看不见了,语气却还笃定自信得好像不管发生什么事有他在都不用害怕。   在落水的前一刻,沈柏握住了顾恒舟的手。   身体被冰冷湍急的江水卷裹瞬间冲出很远,但这个过程中,她感觉自己的手一直被紧紧握住没有放开。   水流太急了,里面还有很多被冲下山的浮木,沈柏脑袋被撞了一下,意识陷入一片黑暗。   这场暴雨连下了整整三日,恒襄江水位暴涨,下游泛滥成灾,江边百姓却发现有人一路沿江搜寻着什么人,然而直到三日后洪水消退,这些人也没找到自己想找的人。   ……   沈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兵荒马乱,有很多人在哭,在哀求嚎叫,像无数冤魂一样缠着她不放,恨不得把她拖进无边炼狱。   她拼了命的往前跑,生怕一停下就被抓住再也无法离开。   不知道这样跑了多久,耳边传来一个软糯清脆的声音:“大哥哥,药熬好了。”   那声音之后,梦境瞬间消散,但眼皮很重根本睁不开,过了一会儿,沈柏感觉下巴被扣住,然后有苦涩难闻的药灌进嘴里。   那人明显没有照顾人的经验,一口气倒了很多,吞咽不及,沈柏呛得咳嗽出声,肺腑疼,脑袋也疼,那人把碗放到一边,用帕子帮她擦嘴。   沈柏又咳了一会儿,终于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草房屋顶。   眼珠滴溜溜转了一圈,偏头,沈柏看见顾恒舟穿着一身粗布短打,用布蒙着眼睛,编着东恒国男子的发辫坐在床边。   都没事!   沈柏松了口气,正要说话,那个软糯清脆的声音欣喜的喊:“大哥哥,这个姐姐醒了!”   沈柏太阳穴突突的跳了两下,循声望去,一个五六岁大的小女孩儿穿着好看的衣服,扎着两个羊角辫站在顾恒舟身后,正冲沈柏甜甜的笑,上下牙床各缺了一颗牙齿,淳朴又可爱。   沈柏心肝发颤,咽了口口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干笑着对那小女孩儿说:“小妹妹,我感觉我脑袋好疼,你能叫你家大人来帮我看看吗?”   小女孩儿说:“我阿爸出门采药去了,他让你先把这碗药喝了,喝完就不会疼了。”   沈柏看到旁边放着一碗药,应该就是顾恒舟刚刚喂给她喝的,沈柏忙端起来喝完,把空碗递给小女孩儿:“我喝完了,可以麻烦你把碗先拿走吗?谢谢你呀。”   沈柏嗓子是哑的,声音不大好听,胜在语气温和,笑容也很亲切,小女孩儿走过来把碗拿走,脆生生的说:“那姐姐你好好休息,不要让大哥哥担心。”   沈柏笑着点点头,后背一阵阵的冒冷汗。   等小女孩儿一走出去,沈柏立刻火烧屁股的坐起来,底气不足的笑出声:“哈哈哈,这个小妹妹真可爱,看我长得娇小,就以为我是姐姐,顾兄你怎么不告诉她真相呢,我怎么可能是姐姐呢?”   顾恒舟的眼睛被布蒙着,没了平日的犀利锋锐,他面朝着沈柏,表情非常平静,薄唇微启,一字一句地说:“我也在想,瀚上京里人人皆知的太傅独子,怎么会变成女子。”   沈柏冷汗涔涔,手脚有点发软,仗着顾恒舟现在看不见,垂死挣扎:“顾兄,是他们认错了,我怎么可能会是……”   “你身上的衣服,是我帮你换的。”   顾恒舟冷冷的打断,沈柏哽住,像犯了错被家中最严厉的长辈逮住的小孩儿,低着头不敢说话。   顾恒舟继续说:“沈柏,我现在虽然看不见,但我不是傻子!”   就算未经人事,他也分得清男女之间的区别。   这下是真的无可抵赖了。   沈柏舔舔唇,抓住顾恒舟的手恳求:“顾兄,我才十四岁,还不想死,你能帮我保守这个秘密吗?”   顾恒舟冷漠的抽回自己的手质问:“太傅为什么要让你女伴男装?你们有什么意图?”   沈柏说:“顾兄,如果我说是先皇后故意指凤为凰的你相信吗?”   顾恒舟拧眉,一时间当然不能接受这样的说辞。   沈柏仔细为他分析局势:“顾兄,我爹只是一个小小的太傅,哪有这么大的能耐瞒天过海啊,你想想,我是在先皇后寝殿出生的,还被先皇后养了四年,先皇后难道会不知道我其实是女子吗?”   知道顾恒舟忠君爱国,不会质疑先皇后的为人,沈柏软着声道:“先皇后已故,她宫里的人也全都不在了,现在没人知道她当初为什么要这么做,但先皇后一生贤良温厚,我相信她这么做必然有自己的用意,我虽是女儿身,但这么多年已经把自己当成男子,定不会辜负先皇后期望,好好报效朝廷!”   沈柏信誓旦旦的说,好像自己真能干出什么大事来一样。   沉着脸思索半天,顾恒舟说:“昭陵没有女子入仕的先例,欺君之罪是重罪,回京之后,你随我一起去御前向陛下说明真相!”   沈柏有点抗拒:“顾兄,陛下会砍了我的脑袋的。”   顾恒舟面无表情:“如果你还想继续隐瞒,我不介意带一具尸体回去!”   沈柏唇角抽了抽,忍不住小声抱怨:“顾兄,你明知道我喜欢你,把我亲了摸了,占尽了便宜,一扭头却要送我去死,也太狠心了吧。”   顾恒舟眉头绞成麻绳,沉默半晌问:“所以,你想让我对你负责?” 第71章 为他选一双最好看的眼睛   “事关女子的清白,顾兄难道不想对我负责?”   沈柏反问,尽管看不见,听到她委屈的语气,顾恒舟也能想象出她红着眼睛理直气壮的瞪着自己的模样。   寻常女子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在家规规矩矩学女戒绣花,她倒好,成天在太学院上房揭瓦,蹦跶的比谁都欢快,身上哪里有半点女儿家的样?   顾恒舟沉着脸反问:“在太学院你跟吴尚书的嫡子隔三差五滚到一起打架,他也应该对你负责?”   沈柏挑眉:“这怎么能一样?”   顾恒舟问:“有什么不一样?”   沈柏毫不犹豫的回答:“我看到吴家那小子只想揍他,看到顾兄却是心头悸动,脸红心跳,怎会一样!”   瞧瞧,别的姑娘都是含羞带怯,不敢与心上人对视,她张嘴闭嘴就是喜欢,比那当街调戏姑娘的登徒子还要放浪。   顾恒舟眉心紧皱,冷声呵斥:“闭嘴!”   沈柏不甘不愿的闭嘴,仗着顾恒舟看不见自己,不服气的冲顾恒舟吐舌扮鬼脸。   哼,就知道仗着我喜欢你所以这么凶我。   “不服?”   顾恒舟冷声问,活似还长了一只眼睛能看到沈柏的一举一动,沈柏连忙恢复正常,摇摇头说:“没有啊,顾兄既然不喜欢听,那我不说就是了,反正我心悦顾兄,这是怎么都不会改变的事实。”   顾恒舟眼皮跳了跳,如果他现在能看见的话,就会立刻找东西把这个小骗子的嘴巴堵起来!   脑袋还有点晕,沈柏重新倒下躺着,敏锐的感觉胸口和平时不大一样,下意识的用手按了一下,胸口比之前还要胀疼得更厉害。   偷偷觑了顾恒舟一眼,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确定他确实看不见,沈柏偷偷解开腰带,扒拉开衣领一看,眼角抽了抽。   束胸的布带被棉软的肚兜取代,肚兜是白色的,上面绣着一朵粉嫩嫩的荷花,绣工还不错,看着挺好看的。   不过这玩意儿沈柏向来只在别人身上看过,猛然出现在自己身上,怎么看都只觉得别扭。   这种东西怎么能出现在小爷身上呢?   忍了半晌,沈柏终究没忍住,看着顾恒舟问:“顾兄,我用来束胸的布呢?”   垂放在膝上的手微颤,顾恒舟冷声问:“你想做什么?”   沈柏不舒服的揉了下胸,淡淡道:“我习惯用那个了,这肚兜看着好娘气,你把它还给我呗。”   一个姑娘家,嫌弃自己穿肚兜娘气?   顾恒舟绷着脸说:“已经烧了,以后给我改掉这个习惯!”   沈柏:“……”   气氛陷入诡异的沉默,过了一会儿顾恒舟突然问:“太学院里有多少人知道你是女儿身?”   沈柏很是得意:“连顾兄这么聪慧过人的人这么久都没发现我是女子,其他人自然更不会发现,不然我们沈家几十口人的脑袋早就搬家了!”   顾恒舟抿唇,不是沈柏伪装得太完美所以他没有发现这件事,而是先皇后的贤名天下皆知,一般人根本不会异想天开到怀疑在先皇后寝殿出生的沈柏会是女子。   这几日顾恒舟细细回想了一下,发现沈柏这些年其实破绽百出。   在太学院的时候,沈柏很少和其他人一起如厕,领到新的学子服也都是回家再换,若是武测不小心受伤或者与人打架受了伤,她也都是回太傅府再处理,哪里是她不相信其他大夫的医术,根本是她不敢让其他人诊脉,因为那样会暴露自己是女子的事实。   越是回忆顾恒舟越觉得这人简直胆大包天,藏着这么大个秘密竟然还能蹦跶得那么欢腾,真不怕哪天一不小心就把小命葬送了?   不过顾恒舟还有一件事想不明白,冷声问沈柏:“女子皆会来葵水,你在太学院是如何遮掩此事的?”   昭陵的男女之防很重,顾恒舟娘亲早亡,身边伺候的又是顾三顾四这样的小厮,知道女子会来葵水,还是之前无意中听顾恒修和顾恒决谈论过一次。   沈柏有点脸热,除了张太医,还是头一回跟别的男子讨论这种事,不过如今女儿身都曝光了,这事也没什么好遮掩的,沈柏如实说:“我葵水来得迟,上个月才第一回 来。”   上个月?   顾恒舟拧眉,猛地想起之前沈柏在他的庆功宴上大醉一场,第二日在国公府醒来干的事。   耳尖染上绯色,顾恒舟咬牙问:“就是你偷偷绞了我被子那日?”   沈柏只当顾恒舟是嫌弃葵水弄脏了他的衣服被子很是晦气,连忙说:“顾兄,那次我真不是故意的,你也知道这种事不是自己能控制的对吧?”   顾恒舟面沉如水,沈柏有些惴惴,正想说点好听的让顾恒舟不要计较此事,顾恒舟突然开口:“这个月已经十八,你还没来?”   顾恒舟记得很清楚,上个月他的庆功宴是在初七办的,算算日子,这个月初七,正好是沈柏从地下暗河出来找他那日,她若是来了葵水,不可能不被发现。   顾兄,你算我来葵水的日子做什么?   沈柏老脸臊得慌,正想点头应是,小腹坠痛,一股熟悉热流袭来。   沈柏:“……”   顾兄你怕不是乌鸦嘴吧?   沈柏捂着肚子去茅房,果然是来了葵水。   顾恒舟丝毫没有经验,更不知道月事带是什么东西,沈柏只能蹲在茅房,好在刚刚的小女孩儿很快带着她爹回来,听说沈柏来了葵水,那人很快让小姑娘从邻居家里拿了月事带来。   沈柏这个月落了两次水,路上又没按照张太医的叮嘱认真喝药,这次来葵水比上次更难受。   小腹痛如刀绞,从茅房出来,沈柏直接抱着肚子躺到床上,咬着唇蜷缩成一团,不停地往外冒冷汗。   沈柏他们现在在一个叫月湾的小村庄,月湾离恒襄江不远,救他们的男人叫河铎,江水暴涨的时候,河铎和庄子里的青壮年去江边打捞树枝拿回来做柴烧,也想顺便看看有没有被江水卷走的动物,没想到看到顾恒舟和沈柏被冲下来,便把两人救下。   小女孩儿叫小灵,是河铎的女儿。   河铎的妻子在生小灵的时候大出血不幸离世,家里虽然还留着她生前的衣物用品,但河铎也没有照顾女子的经验,见沈柏痛得面色惨白,不停地发抖,不由担忧的问顾恒舟:“小兄弟,你这个妹妹是不是有什么隐疾啊,怎么来个葵水痛得如此厉害?”   顾恒舟看不到沈柏的表情,只听见她呼吸比平时急促一些,眉心挤出褶皱:“她痛得很厉害?”   小灵抢答:“对啊,大哥哥,姐姐脸色好白,浑身都在发抖,嘴唇都要被她咬出血来了。”   顾恒舟也没听说过女子来葵水会这么痛,正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沈柏强撑着开口:“无事,我只是落水受了寒,我有个方子是止痛活血的,烦劳河铎大哥帮我把这些药抓来熬一碗给我喝下。”   河铎连忙答应:“好好好,你尽管说,我们月湾就是专门卖药材的,只要你能说出名字,我都能给你找来。”   沈柏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把张太医之前给她开的方子背出来,河铎全部记下,立刻去抓药。   河铎走后沈柏又看向顾恒舟:“顾兄,眼下我手脚冰凉,冷得厉害,你能不能和小灵一起去烧点热水灌了汤婆子给我暖一下?”   小灵很积极,不等顾恒舟回答便去拉他的袖子:“大哥哥快跟我来吧,我教你生火。”   顾恒舟和小灵一起离开,沈柏咬牙在床上忍着,过了半个时辰,顾恒舟端着药回来,顾不上烫,沈柏直接接过全部喝下。   药效发作没这么快,沈柏喝完药又蜷成一团,河铎忧心忡忡的看着沈柏:“姑娘,你还好吗?不如我现在背你去镇上看大夫吧,今日水已经退了,虽然路上还有不少淤泥,但还是能走过去的。”   沈柏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打湿了大半,身体觉得冷,她摇了摇头,低声说:“没事,一会儿药效发作就不会这么疼了,大哥家里若是还有多余的棉被,能不能再拿一床给我?”   “有有有,我马上就给你抱过来!”   河铎说完跑走,没一会儿便抱了一床被子过来给沈柏盖上。   小灵走到床边眼巴巴的看着沈柏,见有一缕头发贴到她鬓角,伸手帮她拨开,软着声说:“姐姐你要坚强一点,一定要熬过去哦,不然你只有像我娘亲一样,变成天上的星星守护你爱的人啦。”   小灵稚气未脱,说出来的话奶声奶气的,很是可爱,沈柏勾唇笑笑:“这点疼难不倒我的,我这辈子最不怕的就是疼了。”   河铎叹了口气:“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来葵水痛成这样,姑娘这身子受寒也太严重了。”   第一次来葵水就在水里泡了三天,然后潜暗河,坠洪流,再好的身子也扛不住这么重的寒气。   沈柏痛得脖子青筋鼓胀,不想让顾恒舟担心,沈柏冲河铎递了个眼色,故作轻松的说:“这个方子是我们那里最好的大夫开的,效果很好,我现在已经没那么疼了。”   小灵下意识的想反驳沈柏的话,河铎忙捂住她的嘴,安慰沈柏说:“我们镇上最近从远方来了个小大夫,听说医术很是高超,明日我就去镇上帮姑娘请他来看看,也许能有法子帮姑娘调养身子祛除体内的寒气,让姑娘以后再不会受这样的苦。”   沈柏无力地笑笑:“那我先谢谢大哥了。”   “不谢不谢,那我不打扰姑娘了,姑娘好好休息。”   河铎说完带着小灵离开,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下沈柏低低的急促的呼吸。   顾恒舟一直坐在床边没动,良久,他伸手去探沈柏的额头。   触手是一片湿濡的冰凉,沈柏没动,有点贪恋他掌心的温暖,开口却是轻松的调侃:“让顾兄见笑了,在太学院天不怕地不怕的沈家小霸王被一个小小的葵水打趴下啦。”   她算什么小霸王,连吴守信那样的都打不过。   月湾背靠药谷,全村的人都懂些药理,村中女子自幼便调养着身子,不似昭陵女子那般柔弱,自然也不需要汤婆子这等取暖的东西。   顾恒舟烧了热水却没找到东西装来给沈柏,这会儿摸到沈柏额头这么寒凉,并不理她的话,沉声问:“还冷?”   沈柏想摇头说不冷的,但顾恒舟的手还贴在她额头上,掌心燥热的温度实在让她舍不得离开,最终还是放任自己露出软弱,虚弱的说:“对啊,我现在好冷啊,顾兄你能抱抱我吗?”   沈柏的语气不自觉带了撒娇,头一回不是演戏,真真是个柔弱不能自理的弱女子,想要得到一个温暖的拥抱。   痛得太厉害了,沈柏很需要从顾恒舟这里得到一点勇气。   不过她也没抱太大的期望,毕竟顾恒舟和校尉营那群糙汉子待习惯了,说不定不会同情她,反而会嫌弃她太弱太麻烦。   顾恒舟表情冷肃没有说话,气氛有点尴尬,沈柏正想改口说自己是开玩笑的,顾恒舟突然站起来。   沈柏诧异:“顾兄?”   话音落下,被子被掀开,沈柏打了个寒颤,然后整个人被拥住。   顾恒舟把她整个人抱进怀里,没在意她浑身的冷汗,重新盖上被子。   沈柏的脑袋都被盖进被子里,视线陷入一片黑暗,只剩下耳边顾恒舟强劲有力的心跳和鼻尖令人安心的气息。   顾恒舟……在用他的身体帮自己暖身子。   这个认知让沈柏的心脏鼓跳如擂,脸不住的发热发烫,连呼吸都让气血翻涌起来。   过了一会儿,顾恒舟说:“把手给我。”   沈柏毫不犹豫抓住顾恒舟的手,她的手比额头还冷,顾恒舟直接把她的手握在掌心。   因为习武,他的体温比别人要稍高一些,源源不断的温暖散发出来,像一个天然的暖炉,沈柏的手脚很快暖和起来,药效也开始发挥作用,脑子变得混沌,沈柏小声嘟囔:“肚子还冷。”   顾恒舟身体微僵,沈柏往他怀里挤了挤,低声说:“疼。”   这一声“疼”染上浓重的委屈,顾恒舟微怔,这个小骗子好像只有在神志不清的时候才会像这样喊疼。   这么多年沈家都把她当男子养,若不是来了葵水,只怕连她自己都忘记自己其实是女子了吧。   良久,顾恒舟腾出一只手放到沈柏小腹上。   她身上穿的是东恒国特色的女子衣裙,正好把小腹露出来,顾恒舟的手一贴上去,沈柏便满足的哼哼两声。   顾恒舟便把手放在那里不动了。   她的腰很细,似乎只有他巴掌宽,小腹很凉,肚皮很柔软,和她平日吊儿郎当的样子截然不同。   肚子暖和便没有那么痛了,沈柏很快沉沉的睡过去,却也没有睡好,梦到了上一世的事。   上一世她十六岁才来葵水,那时她已经受封官职进了少府,顾恒舟也去灵州做了一年校尉,那年秋收收成很好,恒德帝龙颜大悦,特意让顾恒舟从灵州回来过中秋。   沈柏和周珏一起在追鹤楼订了上好的包间给顾恒舟接风洗尘。   说是接风,顾恒舟却没怎么喝酒,全是她和周珏喝的,她的酒量比周珏好一点,周珏被喝趴下,她还能大舌头的跟顾恒舟说话。   顾恒舟话不多,有周珏应声还不会冷场,周珏趴下以后,沈柏问十句顾恒舟只答一句,沈柏仗着酒劲撒酒疯哭闹不止,顾恒舟拿她没办法,只能把自己在校尉营里练兵的事挑一些说给她听。   然而沈柏越听越来精神,顾恒舟只能先让顾三顾四把周珏送回家,后来时辰实在晚了,顾恒舟也不能放任沈柏闹了,直接把人拎到背上背回太傅府。   走到半路沈柏便感觉肚子疼了,她那时毫无警觉,趴在顾恒舟背上嘀咕:“顾兄,我肚子好疼啊,会不会是有人在刚刚的饭菜里下毒?”   饭菜三人是一样吃的,只是顾恒舟酒要喝得少一点,听到沈柏这么说,直接把她背到医馆。   医馆的人已经睡下了,顾恒舟敲门把人叫醒,等伙计把郎中叫起来匆匆忙忙要帮她诊脉,沈柏直接一拳把郎中揍了个四脚朝天。   她虽然醉得不轻,脑子里却一直绷着一根弦,记得不能让张太医以外的人帮自己诊脉。   沈柏在医馆大闹了一通,骂医馆郎中是江湖骗子,骂顾恒舟狼心狗肺,她好心为他接风洗尘,他却觉得她有病。   顾恒舟拿她没办法,用一锭银子安抚了伙计和郎中,最终还是把沈柏送回太傅府。   第二天沈柏醒来,葵水把床染红了一大片,沈孺修这才让人去请了张太医来。   上一世来葵水虽然没有这一世这么疼,沈柏却也因此躺了好几日,等能下床走动的时候,顾恒舟已回了灵州,沈柏连句告别都没能和他说上。   再然后,边关便传来镇国公阵亡的消息。   梦境在消息传来的时候戛然而止,沈柏猛地睁开眼睛,心脏还在因为这个消息而不安颤动,呼吸有些急。   外面天光已经大盛,她还被顾恒舟抱在怀里,小腹上甚至还贴着一只宽厚温暖的手,整个人像被火炉包裹着,浑身都暖洋洋的很舒服。   她的脑袋贴在顾恒舟的胸膛,头顶是顾恒舟棱角分明、线条冷硬的下巴,顾恒舟还没醒,呼吸绵长,胸腔沉稳有力的心跳一下又一下砸在沈柏耳膜,让她耳尖控制不住的发烫。   沈柏舍不得这温暖,乖乖趴在顾恒舟怀里没动,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传来脚步声,然后小灵欢快的声音响起:“大哥哥,爹爹找了大夫来给姐姐看病啦!”   话音落下,顾恒舟立刻醒过来,沈柏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顾恒舟推开。   两人是和衣睡下的,顾恒舟直接掀开被子下床,沈柏看见他衣摆上有小片血渍,分明是被她的葵水弄脏,沈柏脸热,没能开口提醒,顾恒舟就大步走过去拉开了房门。   顾恒舟侧身让开路,冲着门口的方向颔首说:“请。”   这一切他做得行云流水,完全看不出是眼睛看不见的人,但他眼睛上的布条还在,足以证明他现在视线受阻。   站在门口的少年人饶有兴致的上下打量着他,笑盈盈的说:“你这人倒是很有意思。”   这声音落在沈柏口中很是耳熟,她还没想起来这人到底是谁,少年人便背着药箱大步跨入房中。   少年只有十八九的样子,穿着一身青色长衫,墨发用一根发带束起来,五官清俊,眉眼温和,衣着很是朴素,唯有腰间挂着半块镂空白玉,价值不菲。   少年人自幼学医,宽厚仁爱,周身自有一股亲和的善意,叫人忍不住想要亲近,一看见他,沈柏却只想挖个地洞赶紧躲起来。   这个少年不是别人,正是太医院院首苏元化的次子苏杞。   苏家是医学世家,上一世苏杞十五岁以后便一直在外面四处游历,很少在京中露面,恒德帝病重时,苏元化因为救治不力被问斩,苏家一家也受到牵连,苏杞因为远游在外反倒逃过一劫,后来赵彻继位,苏杞回京为父鸣冤,赵彻做主为苏家洗清了冤屈,苏杞以苏家遗孤的身份进入太医院,很快凭借高超的医术成为昭陵史上最年轻的太医院院首,深得赵彻信任。   沈柏万万没想到,这个时候会在这里遇到苏杞。   今年恒德帝过五十大寿,苏元化必然会写信让苏杞回京,这会儿她以女儿身见了苏杞,回京以后再碰到不久露馅儿了?   沈柏脑子转了好几个弯儿,苏杞也走到床边坐下,他放下药箱,拿出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雪白帕子对沈柏说:“烦劳姑娘把手给我一下。”   沈柏认命的把手伸出来,苏杞把帕子覆在沈柏手腕上,然后才握住她的手帮她诊脉。   许是已经游历了几年,苏杞身上有着一般少年人没有的沉稳冷静,如山间缓缓流淌的细流,虽无波涛汹涌,却胜在源远流长,细水长流。   他专注的观察沈柏的脉象,半晌沉吟道:“姑娘脉象浮躁,身上多有受伤,又正值葵水期间,体内寒气很重,只怕痛苦难熬,之前虽有良医入药调理,但姑娘似乎并未谨遵医嘱,还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所以才会导致现在的结果。”   苏杞看得很准,后面的话略带几分责备。   为医者,最忌讳的讳疾忌医、罔顾医嘱、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和生命。   沈柏占了两样,苏杞说她也是正常的。   致命的把柄已经落在苏杞手里了,沈柏不敢惹苏杞不快,态度极好的认错:“大夫说的是,我知错了,大夫说的话我一定好好听,绝不违逆!”   苏杞只当她是知道痛了,收回手把帕子叠好放进怀里,淡淡的说:“之前给你看病的大夫医术很好,开的方子也都以滋补润养为主,很适合你,不过你体内寒气又加重了许多,我会在之前方子的基础上再加两味药,这几日你先喝着,等这次葵水结束,再按照以前的方子继续调养便是。”   张太医和苏元化在太医院共事多年,两人诊断开药的思路都差不多,苏杞也算是和他们一脉相承,自然不会觉得张太医开的方子有什么问题。   沈柏对苏杞的医术没有任何怀疑,压下心头的疑虑对苏杞说:“我的身子可以慢慢养,我大哥的眼睛被歹人所害看不见了,还请大夫赶紧帮他看看。”   苏杞坐到桌边写方子,闻声诧异的看了顾恒舟一眼:“我方才见这位郎君行动很是自如,还以为他已经患有多年眼疾,原来竟是这几日才伤的吗?”   沈柏连连点头:“就是这几日才伤的,我兄弟二人是走镖的,前些时日接了单大买卖,本是要去恒阳送货的,没想到路上遇了山匪,被打落江中,与镖局的人失散了,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沿江来找我们。”   沈柏这话七分真三分假,只隐瞒了两人的身份,毕竟顾恒舟身上有伤,而且一看就是会武功的,说是做生意的商客河铎也不一定会相信。   苏杞拿起方子吹干墨迹,河铎接过沈柏的话热切的说:“水位上涨,月湾通往外面的路被封了,昨日洪水虽然退了,但路上全是厚厚的淤泥,还要过几日才能清理出来,到时我去帮你们打探一下。”   沈柏说:“那就实在太麻烦河铎大哥了。”   河铎很热情好客,满不在乎的摇摇头:“不必道谢,你这位大哥帮我劈了一屋子的柴,还打了很多猎物回来,应该是我不好意思。”   两人说着话,方子上的墨迹已经干了,苏杞把方子交给河铎,让顾恒舟在桌边坐下,沈柏撑着从床上坐起来。   苏杞解开顾恒舟眼睛上的布条。   河铎用草药帮顾恒舟敷过眼睛,但顾恒舟的眼皮浮肿得厉害,皮肤像被火燎过一样,上面起了一层水泡,有些地方破了皮,已经开始溃脓。   沈柏看得心头一痛,没想到顾恒舟竟然伤成这样,而且还能忍着像没事人一样不吭声。   苏杞仔细查看了一番,表情不像替沈柏诊治的时候那么轻松,沈柏忍不住问:“怎么样,能治好吗?”   苏杞如实道:“现在还不好说,他应该是中了火毒,这种毒有较强的腐蚀性,我不确定他眼底进了多少毒。”   沈柏继续追问:“那都需要什么药材,好找吗?不好找的话我可以帮忙想办法。”   顾恒舟的眼睛是最重要的,如有必要,她会尽快找到赵彻,求赵彻写信回昭陵,把苏杞需要的药材都找来。   苏杞摇头:“我要先处理了眼睛外面的伤才能确定需要什么药材。”   苏杞带顾恒舟去了旁边房间,让河铎准备热水,洗了手以后拿出一个针包,用银针把顾恒舟眼皮上的水泡全部挑破,然后用自己特制的药粉洒上重新缠上布条。   眼睛很脆弱,苏杞施针的时候特别小心,整个过程持续了足足两个时辰。   沈柏除了撞了下脑袋,胳膊也被划了两下,不过伤都不怎么重,担心着顾恒舟,实在躺不住了,便让小灵帮自己找了一套干净衣服换上,起床准备饭菜。   河铎一个人带着孩子,吃的并不精致,沈柏存着讨好苏杞的心思,特意做了几道自己的拿手好菜。   说是她的拿手菜,其实是她上一世偷偷观察,见顾恒舟喜欢吃,心情不好的时候,想顾恒舟的时候,就自己下厨做一做,久而久之这几道菜竟是做得比追鹤楼的厨子还好了。   帮顾恒舟上好药,苏杞擦着汗从屋里出来,脸上浮起倦色,厨房却飘来馥郁的香气,循着味儿走过去,沈柏正在用勺子试汤,见到他立刻露出大大的笑脸:“饭菜马上就好,劳驾大夫你稍微等一下。”   河铎把药抓回来熬着,沈柏没来得及喝,小腹还隐隐作痛,她的脸色没有恢复,苍白得很,透着虚弱,却还强撑着起来做饭,分明是在乎惨了那个人。   苏杞心头微动,忍不住问:“如果我说那位郎君的眼睛治不了,得用旁人的眼睛去换,你打算怎么做?”   这世上深陷情爱无法自拔的男女很多,苏杞一路游历也见过不少,他本来以为沈柏会说把自己的眼睛给顾恒舟,亦或者会不离不弃照料顾恒舟一辈子,结果出乎他意料的是,沈柏放下勺子,唇角勾起一抹邪肆的冷笑,一字一句的说:“那我就找一双最好的眼睛挖下来换给他呀。”   她穿着一件海棠色绣芙蓉短衣搭着同色长裙,一头秀发随意地披散在肩侧,年岁不大,身量娇小,笑起来时有种天真烂漫的懵懂无辜,说出来的话却让人无端感觉后脊发凉。   她不是在开玩笑,如果顾恒舟需要换眼镜,她一定会挖一双好看的眼睛来给他换上。   苏杞微微皱眉,不赞同的问:“若你这么做了,我不愿意帮他换眼呢?”   他是医者仁心,不能接受沈柏这种为了自己想要保护的人去伤害别人的做法。   沈柏眉眼弯弯,笑得意味深长:“大夫想听我回答什么?” 第72章 你要什么名分?   苏杞被沈柏问住了,表情有些怔愣,像是想起了什么人。   沈柏不动声色的在心里啧了一声,这位苏大夫看着像是为情所困呐。   上一世他为苏家翻案以后,也算是京中难得的青年才俊,却也一直没有娶妻成家,莫不是在外游历的时候已经有了心上人?   苏杞离家的时候,只带了一个叫王虎的小厮,两人没有乘马车,直接从镇上和河铎走路来的,洪水刚退,路上淤泥很深,两人身上沾染了不少泥污。   沈柏早就烧了一大锅热水,先让那小厮伺候苏杞去沐浴更衣,自己走到院子外面跟河铎说话:“河铎大哥,你之前说这位大夫在镇上很有名气,这边洪水刚退,路上还有很深的淤泥,你许了他们多少诊金才让他们这么爽快地跟着来的?”   沈柏压低声音问,表情有些抠抠搜搜,像是在为了诊金发愁,河铎也是被她提醒才意识到诊金的问题,回想了一下一拍脑门说:“对了,我还没来得及跟大夫说诊金呢。”   河铎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块莹润通透的祖母绿同心玉佩递给沈柏:“昨晚姑娘痛得厉害,今日天还没亮你大哥就拿了这块玉佩给我,让我去镇上请大夫,姑娘既然醒了,就自己与大夫谈诊金吧。”   这玉佩是顾恒舟一直贴身佩戴的,是国公夫人唯一留下来的遗物,上一世沈柏在顾恒舟身上见过很多次,没想到顾恒舟竟然舍得用这玉佩为她请大夫看病。   心底微暖,眸子忍不住染上笑意,沈柏接过玉佩收好,继续杠杠的话题:“连诊金都没谈,那河铎大哥到底说了什么打动的这位大夫?”   河铎挠挠脑袋,茫然的说:“我也没说什么特别的,就如实说这次洪水我在恒襄江边救了一对兄妹,姑娘体寒严重,来了葵水疼痛难忍,这位大夫一听就随我过来了。”   沈柏狐疑的追问:“那他有说其他的吗?”   村子里生活简单,河铎没有在意那么多细节,想得脑袋都大了,但见沈柏神情严肃,还是把之前发生的事仔仔细细想了一遍,然后说:“对了,我对大夫说你们是刚从暮祀城中过来的。”   苏家不缺钱,但苏杞游历在外,必然是要收诊金的,河铎没亮顾恒舟给的玉佩,只说他们是暮祀城中过来的,苏杞就这么爽快地过来看诊,难道是想打探暮祀城中的情况?   心思百转千回,沈柏面上分毫不显,等苏杞换好衣服出来,把饭菜盛上桌,然后以顾恒舟眼睛看不见为由,单独盛了一份饭菜进屋喂顾恒舟吃。   眼睛上的伤重新包扎,蒙眼的布条被厚厚的纱布取代,洒上药粉以后却有黑红的血浸染出来,顾恒舟安安静静坐在屋里,听到有人进屋的脚步声瞬间绷紧身体。   沈柏立刻开口:“顾兄,是我。”   顾恒舟微微放松了些,垂在膝上的手却还是紧握成拳,冷冰冰硬邦邦的问:“谁让你下床的?”   都这样的,还这么凶。   沈柏腹诽,用脚勾了个凳子到床边,把饭菜放到上面,自己则坐到顾恒舟身边,轻松的说:“喝了药我已经不疼了。”   顾恒舟现在已经不相信沈柏说不疼了,正要把人轰走,沈柏喂了一勺汤到顾恒舟面前:“顾兄,啊~”   这语气跟哄小孩儿没什么两样,顾恒舟薄唇抿成一条线,表情冷沉很是不悦,沈柏一点也不害怕,懒洋洋的说:“顾兄,你要是再不张嘴,我就要用之前在暮祀城中给你喂药的法子让你吃东西啦。”   顾恒舟自记事起就没让人喂过饭,哪肯让沈柏喂饭,冷声要求:“我自己吃。”   沈柏叹了口气,语重心长的劝说:“顾兄,没有人是铁打的,能示弱的时候就不要强撑,接受别人的善意也是一种美德。”   顾恒舟不觉得自己现在需要示弱,皱着眉想反驳,肩上一重,而后温热的呼吸扑进,柔软的唇猝不及防的压下,然后是熬得鲜嫩浓香的鸡汤。   汤很好喝,喉结本能的滚动两下,直接咽下。   沈柏没有久留,在他咽下那口汤以后立刻撤离。   舌尖还残留着鸡汤的鲜香,唇上柔软的触感也未曾消散,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顾恒舟脸上浮起薄怒,耳廓微烫,沉沉的喊:“沈柏!”   沈柏得意的伸舌在唇边舔了一圈,笑得像只狐狸:“我已经打过招呼了,是顾兄自己做的选择,分明是顾兄想要用这种方式吃饭,可不能怪我。”   顾恒舟胸口微微起伏,太阳穴轻轻鼓跳了两下,强压着怒气问:“在暮祀的时候,你也是用这种方式给我喂药的?”   那几日发生的事顾恒舟一点印象都没有,如今知道沈柏是女儿身,再提起这些事,便有种被这小骗子耍流氓占了很多便宜的感觉。   沈柏毫无占人便宜的惭愧羞涩,大大方方的点头:“顾兄当时也是这般紧闭牙关,药怎么都喂不进去,所以我才出此下策,而且我一点都没有占顾兄的便宜,是顾兄咬着人家不放,还要喝人家的血,人家唇上现在还有压印没散呢,还有脖子……”   沈柏越说越起劲,顾恒舟黑着脸命令:“闭嘴!”   沈柏顿了一下,不怕死的问:“那顾兄现在可以继续吃饭了吗?”   顾恒舟气得没了脾气,沈柏只当他是默许了,重新舀了一勺汤喂到顾恒舟面前,等了一会儿,顾恒舟终于还是张嘴吃下。   沈柏眉眼弯弯,笑得合不拢嘴,不敢再多说废话,安安静静的喂顾恒舟吃饭。   饭菜吃了大半,顾恒舟说:“饱了。”   沈柏马上停下,用帕子帮顾恒舟擦嘴,然后又说:“有点腻,我去帮你泡杯茶来。”   沈柏端着空碗转身就要走,顾恒舟抬手抓住她的手腕,淡淡道:“不必。”   饭也吃了,喂也喂了,顾恒舟气消了大半,语气也没刚刚那么不近人情了,沈柏嘿嘿笑了两声:“成,不喝就不喝吧。”   沈柏坐到旁边,就着剩菜剩饭开始吃。   听见动静,顾恒舟眉头拧起来:“你还没吃饭?”   沈柏两颊塞得鼓鼓的,含糊不清的回答:“这就吃了,顾兄是不是要如厕?等我吃完就扶你去。”   顾恒舟眉心跳了跳,咬着牙说:“不去!”   “哦。”沈柏语气失望,“那顾兄有需要的时候记得叫我。”   什么时候都不需要!   顾恒气结,转了个身背对沈柏,沈柏没忍住笑了一声,继续埋头吃饭。   沈柏吃饭的速度很快,但动作并不粗鲁,只有碗筷相击的声音。   听着这声音,顾恒舟胸口翻涌的怒气渐渐下沉,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复杂。   他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突然看不见,然后有一个人守在他身边,无赖一样用耍流氓的方式给他喂饭,然后毫不嫌弃的吃他吃剩的饭菜。   就像他从来都没想过,这个叫沈柏的小骗子会像一团滚烫的火焰,以不容拒绝的姿态直接砸进他的生命里。   砸得他坚冰一样的心被融化,动摇,却又在这个时候让他发现惊天秘密:堂堂太傅独子竟然是女儿身!   沈柏说得没错,她是在先皇后寝殿出生的,先皇后必然知道她是女子,是先皇后故意指凤为凰。   先皇后已亡故近十年,当初伺候她的宫人也都基本不在人世,如沈柏所说,也许这世上已经没人知道她当初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   顾恒舟不想探究先皇后为什么要这么做,但一个十三四的小孩儿,能藏着这么大个秘密若无其事的活这么大,心智和城府绝不是她表现出来那么简单。   而且上次秋猎,四皇子受伤一事,最终会被推到姜家大小姐姜琴瑟头上,必然是沈柏暗中动了手脚。   她藏着自己是女儿身的秘密,却借着秋猎的机会接近太子殿下,还怂恿太子殿下离开皇宫微服私访,每一步都走在只覆着一层薄冰的深渊之上。   她好像一点也不把自己的性命当一回事,张口闭口却又明目张胆的说她喜欢他。   她喜欢他什么?   别人的喜欢都是为了长相厮守,她这般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喜欢他又能得到什么?   沈柏嘴里说过的谎话太多了,哪怕她对他热烈得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他也不敢确定她对自己的喜欢有多少是真心又有多少是算计。   顾家手里握着昭陵大部分的兵权,皇家忌惮顾家,朝廷上上下下无数双眼睛盯着顾家,他不能行差踏错一步。   吃完饭,沈柏打了个饱嗝儿,收拾了碗筷说:“对了顾兄,今天的鸡汤好喝吗?”   顾恒舟心生警惕,怕沈柏又说出什么孟浪的话,反问:“你又想说什么?”   沈柏嘿嘿笑起:“没什么,就是在暮祀城里,你想喝鸡汤,结果最后没能喝上,觉得怪遗憾的。”   顾恒舟:“……”   沈柏的汤熬得很好,别说汤,连一点骨头渣都没剩下。   河铎家里不大,只有三个房间,沈柏自然和顾恒舟一个房间。   吃完饭没多久天就黑了,沈柏把厨房收拾干净,端了一盆热水进去给顾恒舟洗脸,知道顾恒舟性子别扭,沈柏连招呼都没打,直接拧干帕子摁顾恒舟脸上。   顾恒舟握拳的手松了又紧,最终还是由着她去了。   好不容易洗完脸,顾恒舟暗暗松了口气,一只脚却被抬起来,顾恒舟当即浑身一紧,冷声呵斥:“又干什么?”   沈柏把顾恒舟的鞋脱下来:“当然泡脚啊,天气渐渐冷了,泡个脚有助于扫去一身的疲乏,睡也睡得香一点,顾兄难道不知道吗?”   被人喂饭已经是顾恒舟能接受的极限,他沉着脸把脚收回来,一字一句的说:“我自己来。”   还真的别扭。   沈柏忍不住小声嘀咕:“顾兄,我爹可都没被小爷这么伺候过,要不是看你现在眼睛看不见,小爷就是再喜欢你也不会帮你洗脚的。”   顾恒舟自己脱了另外一只鞋,下巴微抬,仰头面向沈柏:“你给谁当爷?”   顾恒舟语气颇严肃,比太学院的夫子还吓人,沈柏缩了缩脖子,摸着鼻尖说:“我就是习惯了,没想给谁当爷。”   顾恒舟命令:“改了!”   姑娘家家的,一口一个小爷像什么话?   “哦。”   沈柏点点头,心里有点不大自在,被发现女儿身以后,裹胸换成了肚兜,现在连小爷都不让说了,日后回了京,她岂不是连去花楼喝酒都不成了?   如此处处受限,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沈柏皱着眉头,对以后的日子感到深深的担忧。   顾恒舟除了鞋袜,沈柏连忙把盆端过去,顺便提醒了一句:“水还有点烫,小心点。”   顾恒舟试了下水,是有点烫,不过还算能接受,他慢慢把脚放进水里,过了一会儿,两个凉冰冰的脚丫踩到他脚背上。   常年习武,顾恒舟脚上早就有了厚厚的老茧,脚背也粗糙耐烫,踩到他脚背上的脚丫却很柔嫩,因为看不见,触感被无限放大,顾恒舟脑子里立刻联想出几只圆润可爱的脚趾。   “嘶,好烫好烫!”   沈柏只踩了一下就把脚缩回去,踩在盆沿不敢放下。   喉咙有点紧,顾恒舟沉着脸低斥:“男女授受不亲,谁让你跟我一个盆洗脚的!?”   在昭陵,女子不得随意抛头露面,若是被人看了脚,便和失节没什么两样,情节严重的是要被浸猪笼的!   沈柏翻了个白眼:“顾兄,你已经把我亲了抱了摸了睡了,把所有授受不亲的事都干了一遍,泡脚这么小的事就不用计较了吧。”   不管顾恒舟愿不愿意承认,这些事都是事实,他绷着脸没有抵赖,思忖了好一会儿说:“我不会把这些事说出去。”   沈柏一愣,眉毛挑得老高:“姓顾的,你这话什么意思?你难道要学话本子上那些负心汉,把小爷吃干抹净提起裤子不认人?”   顾恒舟拧眉,刚想纠正沈柏“吃干抹净”这个词不该这么用,又听见沈柏说:“顾兄,你休想当做这些事从来没有发生过,我如今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你要是敢始乱终弃,我们沈家的列祖列宗都不会放过你的。”   始乱终弃更不适合用在这里!   顾恒舟太阳穴突突的跳:“武修学不好就算了,文修学的东西你也全都拿去喂狗了吗!?”   沈柏两只脚踩在顾恒舟脚背上,理直气壮:“反正你亲我摸我那些事不能当作没发生过,不然小爷就是要被砍脑袋,也要先让全瀚京的人知道你的真面目!”   明明她才是耍流氓的人,这话说得反而像是顾恒舟占了她的便宜。   顾恒舟气得笑起来:“沈柏,你在威胁我?”   顾恒舟很少用这样的语气说话,沈柏直觉不妙,别说他现在眼睛看不见,就是两只手都一起废了,沈柏也不是他的对手。   既然打不过就要会认怂。   沈柏放软语气对顾恒舟说:“顾兄,我不是在威胁你,反正你现在也没意中人,被我喜欢也不是什么坏事,你怎么就不能试着喜欢一下我呢?”   顾恒舟冷声问:“你值得我喜欢?”   沈柏重重点头:“我怎么不值得啊?全天下没有比我更值得被你喜欢的了!”   一提到这个话题沈柏就来劲儿了,踩在顾恒舟脚背上的小脚丫跟着欢快的蹦跶,沈柏掰着手指细数:“论家世,我爹是当朝太傅,我们沈家是书香世家,与国公府也算是门当户对,论性情,顾兄你高冷禁欲,我正好八面玲珑,而且其他女子都娇滴滴的喜欢哭闹,我绝对不会这样让顾兄心烦,我简直就是专门为顾兄而活的!”   沈柏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了一番,每一个字都铿锵有力,好像顾恒舟不娶她,就是暴殄天物,干了天怒人怨的事一样。   顾恒舟抬脚踩住她不安分的脚丫子,冷冷驳斥:“你闹出来的事还少了?”   她是不哭不闹,但她惹的可不是一般深闺女子能惹出来的事端。   顾恒舟黑一点,沈柏的脚被他踩在下面,肤色对比很明显,却有种奇异的温柔缱绻,沈柏心脏发软,温笑着说:“那是因为我知道有顾兄在,所以才敢这么胆大妄为呀。”   沈柏说得很自然,好像不管她闯出什么样的祸,顾恒舟都会给她兜着,替她收拾烂摊子。   顾恒舟不知道她哪儿来的自信,把脚从盆里拿出来,不近人情的说:“就算你说出花来,回京以后也要跟我去御前说明一切。”   话音落下,右脚被帕子包住,沈柏帮他擦干脚上的水,认命的说:“行,回京之后,我就跟顾兄一起进宫面圣,陛下若是要砍我的脑袋,我就化作天上星守着顾兄,陛下若是宽宏大量饶我一命,我就求陛下将我赐给顾兄,如何?”   她要想恢复女儿身,就算死罪可免,活罪也难逃,哪还能求得谕旨赐婚给他?   顾恒舟不应声,如料峭坚实的崖壁,任浪涛如何热烈的奔涌而来,只冷漠无情的让那浪花撞得粉碎,纹丝不动。   他顾忌太多,这十多年就没恣意的做过自己,更不要说随心所欲的喜欢一个人了。   沈柏并不在意他的反应,自己也擦了脚,把水倒掉,折返回来却站在门口故意问:“顾兄,房间不够了,我能进来跟你一起睡吗?你若是不愿,那我去跟别人挤挤。”   除了苏杞主仆两人,就只剩下河铎和小灵,她去跟鬼挤吗?   刚刚喂饭的时候耍流氓耍得特溜,这会儿倒是知道守规矩了,装给谁看?   顾恒舟知道沈柏又在作妖,深吸一口气压下胸口翻涌的怒气,沉沉的说:“进来。”   沈柏进屋,利落的把门关上,嘴上还不停歇,故做无辜的提醒:“顾兄,是你自己让我进来的,可不是我故意占你便宜哦。”   顾恒舟说:“嗯,是我让你进来的。”   顾恒舟答得爽快,沈柏只当他是懒得理自己,慢悠悠的走到床边,蹬了鞋子上床。   这是第一次两人都清醒着,沈柏以女儿身的身份跟顾恒舟同床共枕,沈柏有点得意忘形,嘿嘿笑着逗顾恒舟:“顾兄,我听说这个年纪的少年人都很血气方刚,一旦开了荤就会食髓知味,今晚时辰还早,若是顾兄有需要,我可以像上次在校尉营的时候帮顾兄一把。”   “是吗?”   顾恒舟轻声说,沈柏正想点头,顾恒舟突然伸手,一把抓住她的衣领将她拉得趴在床上,一个翻身直接骑坐在她腰上。   沈柏一惊,低低的惊呼一声:“顾兄?”   刚说完,嘴巴被捂住,而后顾恒舟狠狠一巴掌呼在她臀上。   顾恒舟用了七层力道,隔着几层衣物,一巴掌下去也是啪的一声闷响。   沈孺修虽然大多数时候都把沈柏当逆子养,但每次沈柏闯祸回家受罚的时候,沈孺修都只是罚她跪祖宗祠堂,再狠一点就是用戒尺打手板,从来没打过沈柏巴掌,更没揍过她屁股。   头一遭被人打屁股的沈柏直接愣住,顾恒舟没给她反应的机会,啪啪又是几巴掌。   屁股火辣辣的疼起来,沈柏试着挣扎了一下,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顾恒舟又打了几下才停下,声音冷沉的问沈柏:“你刚刚说要帮我做什么?”   这会儿被摁在床上,沈柏感觉自己和案板上任人宰割的肉没什么两样,终于发觉自己过了火把顾恒舟惹恼了。   但嘴巴被捂着,沈柏也没办法跟顾恒舟道歉,只能一个劲儿的点头认错,顾恒舟不理会,又是一巴掌呼下来:“血气方刚?食髓知味?小小年纪你懂得不少啊!”   一直束着胸,沈柏胸口没二两肉,屁股倒是胖嘟嘟有不少肉,打起来还很有弹性,手感不错。   沈柏心尖跟着臀肉一起颤抖,羞窘得不行。   好在她刚刚没有嘴快说自己看过不少辟火图,还知道不少乱七八糟的姿势,不然这屁股只怕就保不住了。   沈柏摇头,嘴里发出细软的哼哼,莫名的像某种绵软无辜的小动物,只要稍稍用力就能拧断她的脖子。   顾恒舟动作顿了一下,突然感觉沈柏喷在他掌心的呼吸变得灼烫异常。   心跳漏了一拍,顾恒舟稳了稳心神,又揍了沈柏两下:“知道错了吗?”   沈柏连连点头,顾恒舟松开她的嘴,不过人还坐在她背上没起来,继续审问:“错哪儿了?”   顾恒舟那几巴掌没有留情,沈柏是真的痛了,一个劲儿的拍马屁:“我错在不该以龌蹉的想法揣测顾兄,顾兄这么清冷的人,怎么可能会有那些俗不可耐的念头呢,顾兄整日想的都是家国天下,胸怀广阔,绝不会有什么血气方刚的想法,是我亵渎了顾兄,请顾兄恕罪!”   沈柏认错态度诚恳,马匹拍得一溜一溜的。   顾恒舟看不到她的表情,只感觉身下的腰肢异常纤细绵软,怕把她压坏了,顾恒舟并没有完全放松,只三成的重量压在她身上。   她说他清冷,不会有那些俗不可耐的念头,却不知道这个时候他脑子里浮现出来的全是之前看到的细长脖子、精美锁骨和软白的肌肤。   昨晚他的手一直放在她的小腹,知道她的腰肢不过巴掌宽,肚皮温软得不像话。   他活在这俗世中,受尽红尘熏染,也不过是俗人一个,怎么会没有那些念头呢?   喉咙发干发紧,思绪不受控制的变得杂乱,说出来的话却依然冷静:“之前在校尉营的事,你跟谁学的?”   她才十四,太傅府的人不可能教她一个小姑娘这种东西,一想到有人教她这些,顾恒舟就感觉有暗黑狂戾的煞气在不断从骨子里往外涌,他要杀了那个教坏这个小骗子的人!   沈柏当然不可能告诉顾恒舟这些都是自己上一世跟花楼的姑娘们学的,故作不知,诧异的问:“这个还需要学吗?我看到顾兄,想让顾兄舒服,就无师自通那样做啦。”   若她是男子,这话还有三分可信度,但她是女子,在这方面根本没有无师自通的本事!   顾恒舟高高扬手,冷声威胁:“我不想听假话,你最好想清楚再回答。”   屁股确实很疼,沈柏想不到合适的借口,只能硬着头皮说:“好吧,顾兄,其实我之前偷偷去逛过一次揽月阁,看见过阁里的姑娘伺候人。”   啪!   这一巴掌顾恒舟用了十成力道。   沈柏被打得苦了脸,委屈的问:“我真没撒谎,顾兄你怎么还打我啊?”   明知道自己是女儿身,不好好待着还一个人偷偷跑去逛花楼,打你都是轻的!   顾恒舟有些气闷,想到之前沈柏带他去揽月阁熟门熟路的样子,根本不相信她才偷偷去过揽月阁一次。   揽月阁虽然多艺伎,但也有很多做皮肉生意的,沈柏一个人去,不知道看了多少腌臜事,想到她可能也看过其他男子的那物什,顾恒舟就觉得浑身气血翻涌,甚至疯狂到想要挖了沈柏这双被污染了的眼睛!   顾恒舟不理会沈柏,直接落掌,沈柏被打得来了脾气,刚要骂人,顾恒舟又抢先一步捂了她的嘴,语气沉沉如山雨欲来:“身为太学院的学子,不好好修身养性学习课业,竟偷偷跑去烟花之地,不尊师重道,这是替夫子教训你的,身为女子,不循规蹈矩,离经叛道,这是替你未来夫君教训你的。”   顾恒舟是真的生气了,语速很快,巴掌也如雨点一般密密麻麻的落下。   沈柏又疼又委屈,眼角流出泪来。   热腾腾的眼泪滴到手上,顾恒舟愣了一下,只当沈柏又在演苦情戏耍花招,语气冷沉的问:“你不服?”   沈柏不摇头也不点头,连哼哼都不哼哼了,就默默地流眼泪。   这和她平日的性子相差很远,顾恒舟皱眉,过了一会儿慢慢放开她,沈柏把脑袋埋进被子里还是不吭声。   刚刚还说自己不会像别的小姑娘哭哭啼啼的人,这会儿就不管不顾的哭起来,说出来的话哪有一句可信的?   顾恒舟腹诽,知道沈柏不是小少爷而是货真价实的小姑娘以后,猛然把人弄哭了,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能硬邦邦的说:“不许哭!本就是你言行不当做错了事,还有脸哭。”   你说不哭就不哭,那小爷不是白挨揍了?   沈柏不仅要哭,还在蹬着腿蹦跶:“我又没去花楼睡姑娘,只是觉得好奇想看一看,怎么就不行了?”   顾恒舟挑眉:“你还觉得自己有理了?”   沈柏豁出去了,梗着脖子说:“我怎么没理啊?就算我是女子又怎么样?凭什么你们男人就能花天酒地,我只是去看看就不行了?你这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沈柏不仅理直气壮,还要倒打一耙,顾恒舟眉心挤出川字,没见过比沈柏气焰更嚣张的人,思忖了一会儿试图跟沈柏讲道理:“这世上有许多沉迷酒色的男子,但也有洁身自好的,你若是不蠢,就该知道那不是什么好地方!”   顾恒舟的语气不自觉带了一丝嫌恶。   沈柏愣了一下,想起旧事,胸口涌起窒闷。   她承认揽月阁不是什么好地方,去了那里面的男子大多会露出可憎的面目和丑陋的欲念,那地方更像是一面照妖镜,能够照出这俗世的浑浊污垢。   洁身自好如镇国公、如她爹沈孺修还有顾恒舟,他们都不会去那种地方。   但恰恰只有到了那种地方,才能见识真正的污秽和悲凉绝望,也才能真正懂得什么是人间疾苦。   沈柏止了哭,平静的说:“顾兄,那地方是脏,可那里面的姑娘原本是不脏的,这世上没有人愿意卑贱的活着,逼着自己对所有人笑脸相迎。”   顾恒舟是镇国公世子,身份地位摆在那里,他和赵彻差不多,这个年纪,接触到最大的黑暗也不过是兵部的官员克扣校尉营的粮饷罢了,所以他不懂被困在揽月阁里的那些姑娘有多少痛苦无奈。   这是第一次有人在他面前,为那些卑贱入泥的女子说话。   顾恒舟失了言语,沈柏继续说:“这世道不堪,以欺辱弱小为荣,是这个世道弄脏了那些无力反抗的人,在这种情况下,有很多人选择蒙蔽自己的双眼假装什么都看不见,但也总会有人愿意用自己的血肉筋骨为剑,劈开黑暗,还世间一个霁月清风!”   沈柏的语气轻柔,这番话却字字铿锵有力,顾恒舟心头一震,脑子里有根神经轻轻颤动了一下,像是一个人孤独行走了多年,突然遇到了自己的另外一个灵魂。   顾恒舟问:“你是这么想的?”   是你这么告诉我的。   上一世镇国公死后,昭陵元气大伤,在顾兄你带兵去边关之前,有人秘密送了三千妓子到军营。   犒赏三军,鼓舞士气。   那一夜,那些保家卫国的将士全都成了恶魔禽兽。   是你说这世道不该如此,也是你说这世道的繁华不该建立在弱者的皑皑白骨之上!   那三千悲鸣哀泣的柔弱亡魂在你身上缚了一道永远无法挣脱的枷锁,为了她们,你拼尽全力厮杀到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回忆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沈柏的表情染上悲怆,好在顾恒舟看不见,沈柏故作轻松的说:“顾兄,寻常男子逛花楼是为了寻欢作乐,而我不同,我是为了更好的体验人间疾苦,这个错我是不会认的。”   沈柏强行把自己的行为拔高,顾恒舟还沉浸在她刚刚那一番豪言壮语中有些回不过神来,沈柏却已经收拾好情绪,继续为自己辩解:“顾兄既然不打算接受我的心意,我是矜持还是放浪便与顾兄没有关系,顾兄凭什么替我未来夫君管教我?顾兄难道还能未卜先知,认识我夫君?”   顾恒舟问:“我不能管你?”   沈柏摇摇头:“路见不平还可拔刀相助,顾兄看不惯我自然可以管我,我虽然会迫于顾兄超群的武力而暂时屈服,但我心里的想法是不会改变的。”   这话说得多欠扁,你不接受我的心意,我也不会乖乖听话做出改变的。   虽然现在看不见,顾恒舟还是扣住沈柏的下巴让她扭头看着自己:“所以日后你还是要去逛花楼?”   顾恒舟力气不小,沈柏挣脱不开,怕他继续揍自己,拐着弯儿说:“就算不逛花楼还有其他好玩的,顾兄明年就要去灵州赴任了,总不能没名没份的派个人天天盯着我吧。”   自己能不能顺利恢复女儿身还是个问题,她就想着给自己要名分了。   顾恒舟微微倾身,直到感觉沈柏的呼吸扑到自己脸上才停下,一字一句的问:“你想要什么名分?”   沈柏毫不犹豫的回答:“自然是做顾兄的世子夫人!”   顾恒舟说:“自古聘为妻,奔为妾,你自愿做小?”   顾恒舟手上微微用力,沈柏下巴被捏得有点疼,吸着冷气说:“顾兄不是那种会三妻四妾的人。”   “若我是呢?” 第73章 你说你是谁?   顾恒舟是个什么样的人,沈柏再清楚不过。   他绝对不是那种三妻四妾的人,他肩上扛着昭陵的江山社稷,心里装着黎民百姓,只留了很小很小的位置给他自己,却连自己的喜怒哀乐都容不下。   他这样的人,哪有精力应付三妻四妾?   沈柏看着顾恒舟眼睛上面被血浸染的纱布,认真的说:“我虽与顾兄有一样的志向抱负,都想为社稷江山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在持家方面却也的确有很大的缺陷,我爹好歹是太傅,给顾兄你做小会让他面子上过不去,为了不让顾兄为难,我决定退一步。”   顾恒舟问:“如何退?”   沈柏试探着说:“以后顾兄若遇上贤良淑德、温柔持家的女子,我愿与她平起平坐,保证不与她争风吃醋,二女共侍一夫,如何?”   绝不争风吃醋?二女共侍一夫?   她倒是想得美!   顾恒舟抓起被子把沈柏卷成卷丢进床里面。   沈柏像长虫一样动了两下,探出脑袋问:“天下多少男子想坐享齐人之美,顾兄难道还不喜欢?”   顾恒舟在旁边躺下,闻言额头青筋跳了跳,冷森森的问:“屁股不疼了?”   沈柏后怕的缩了缩脖子,过了一会儿小声提醒:“顾兄,灯没灭。”   顾恒舟抬手一挥灭了灯。   屋里陷入黑暗,沈柏屁股疼着睡不着,睁大眼睛看着黑漆漆的床帐想事。   她醒来以后只想着要向顾恒舟表达自己的心意,要护顾恒舟周全,却忘了顾恒舟上一世是拜了堂成了亲的。   她仗着有上一世的记忆,改变了很多事的走向,也算是变相的拆散了顾恒舟原本的姻缘。   若是这一世再遇到那女子,顾恒舟还是喜欢那女子,她是不介意二女共侍一夫,若是人家介意呢?   而且听说女子心眼儿都小得很,容不得与别人分享自己的丈夫,会使很多法子争风吃醋,惹急了还会一哭二闹三上吊,真真是烦人的很。   不过转念一想,女子都喜欢胭脂水粉、金银首饰,沈柏混迹花楼这么多年,对这方面是极为精通的,正好顾恒舟性子冰冷不会疼人,沈柏可以帮他给那女子买许多穿的用的,将那女子打扮成瀚上京顶漂亮的姑娘,这样那女子应该就不会闹了吧。   沈柏发散思维想了很多,没一会儿便沉沉的睡过去。   这夜沈柏睡得很好,没有做梦,第二日睁开眼却发现自己和昨日一样睡进顾恒舟怀里,两只手紧紧抓着人家的衣服不说,一条腿还搭在人家身上,小腹暖暖的,只还有一点轻微的隐痛。   沈柏眨巴眨巴眼睛,还没完全醒过来,过了一会儿,顾恒舟幽冷的开口:“还不起来?”   沈柏不想起,岔开话题:“顾兄,我怎么又睡进你怀里了?”   顾恒舟反问:“你说呢?”   他板着脸一本正经,着实不像是会趁沈柏睡着后把人抱进怀里的样子,沈柏只当是自己睡着之后耍流氓,嘿嘿的笑了一声,从床上爬起来。   外面苏杞他们也已经起了,河铎在厨房做饭,小灵的娘亲已经离世好几年,他做饭的手法依然很粗暴,浓烟从厨房飘出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烧厨房呢。   沈柏进屋把河铎赶出来,把火点燃后,先烧热水洗漱,然后熬点肉粥。   昨晚吃得好,休息得也还不错,苏杞的精神好了不少,不过换上粗布短打以后,身板看上去就显得有些瘦弱了,没了苏家次子的儒雅温和。   吃了饭,苏杞解开顾恒舟眼睛上的纱布检查了一遍,顾恒舟中的毒不算太多,但拖了这么多天,错过了最佳时间,治疗起来比较麻烦。   沈柏不怕麻烦,只要能治好就行。   沈柏虽然真的能做出挖别人眼睛换给顾恒舟的事,但这世间再没有一个人的眼睛能有顾恒舟的眼睛好看了。   苏杞又给顾恒舟上了一次药,这次花了整整一个时辰。   等苏杞上完药,沈柏立刻端来热水给他洗手,比王虎这个小厮还要积极。   苏杞给慢条斯理的洗手,沈柏又麻溜的倒了一杯热茶放到旁边,等苏杞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才开始打探:“大夫,听河铎大哥说,你一听我们是暮祀城那边过来的,连诊金都没问就赶过来给我们看病了,你是不是有什么急事要去暮祀啊?”   顾恒舟就坐在旁边,听见沈柏的话,耳朵微动,偏头侧对着苏杞。   苏杞喝茶的动作一顿,片刻后恢复如常,淡淡的说:“无事。”   “这样啊,我还以为能帮上点忙呢。”沈柏有些失望,随后庆幸的说,“这样也好,暮祀最近在闹马瘟,城里所有的马都死了,而且还死了不少人,我们打那儿过的时候都害怕极了。”   苏杞眉心皱起,咽下那口茶,忍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问:“城里死了那么多人,城主都不管管么?”   竟是直接问城主。   沈柏有些意外,想了想说:“听说那个城主自己都不好了,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命不好,原本东恒国五公主被赐婚给那个城主,结果人刚到城里就出了这档子事,公主又回恒阳去啦。”   啪!   苏杞没拿稳茶杯,杯子掉到地上,直接碎成渣。   苏杞竭力想克制面部表情,却怎么都掩不住面上的欣喜,热切地看着沈柏问:“公主当真回恒阳去了?”   沈柏心绪很复杂,她猜到苏杞可能有心上人,万万没有想到他的心上人竟然是东恒国五公主苗若溪!   上一世他为苏家平反之后,成为赵彻最信任的太医,还经常出入后宫,给各宫娘娘看病,沈柏莫名觉得赵彻头顶的绿色越来越大了。   沈柏点头:“嗯,在我们到暮祀之前,公主就启程回恒阳了,如今应该已经安全回宫了吧。”   听到安全回宫几个字,苏杞眼底的欣喜消散,渐渐有些失魂落魄。   顾恒舟治眼睛需要的药材并不罕见,沈柏略加思忖,果断决定忽悠苏杞和他们一起去恒阳。   沈柏叹着气说:“暮祀城中的情况不大妙,也不知道这位公主离开时有没有染上病气,暮祀城中的人对那马瘟素手无策,要是公主回到恒阳病发,也不知道恒阳有没有大夫能救她。”   苏杞抿唇,表情变得凝重,沈柏还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热切的向苏杞提议:“我和大哥准备去恒阳找镖队,大夫可要一同去恒阳?若是公主需要救治,定会在城中贴出告示,大夫医术这么高超,若是治好公主,一定会在暮祀闻名的。”   苏杞垂眸思索,没有立刻给沈柏回复,起身离开。   等他走后,顾恒舟冷声问:“他认识那位公主?”   沈柏说:“不止认识,应该还有几分交情。”   顾恒舟不是喜欢探听八卦的人,他没从苏杞身上感受到敌意,苏杞在他眼里就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大夫,并不想知道苏杞和苗若溪之间的纠葛。   沈柏身上的钱袋被水冲走了,除了顾恒舟那块玉佩,他们身上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沈柏去林子里猎了些猎物回来,算是给河铎父女的报酬。   第二日一早,苏杞把给顾恒舟治眼睛的药方写好给沈柏,仔细叮嘱沈柏每日给顾恒舟换药。   沈柏认真记下,问苏杞:“大夫不打算和我们一起去恒阳?”   苏杞无奈的笑笑:“不了,家中有事,我要先回家一趟。”   就你这一脸放不下的样子,鬼才信你会乖乖回昭陵!   沈柏腹诽,并不揭穿,冲苏杞拱手行了一礼:“那我祝大夫一路顺风,平安回家。”   苏杞颔首应下,和王虎一起离开。   沈柏和顾恒舟又在河铎家停留了一日,两人一起去林子里打了几十只猎物,跟村里人换了一辆牛车,又换了五两银钱,慢悠悠的离开。   路上的淤泥已经被清理干净,两人过了午时到镇上,沈柏用牛车和三两银子换了一匹脚力还不错的马,和顾恒舟一起往恒阳赶。   顾恒舟失踪,赵彻应该已经亲自带着一百精锐押运回礼到了恒阳,暮祀城中发生的事要给东恒国一个交代,有那一百精锐在,东恒国国君虽然不敢拿赵彻怎么样,但赵彻势单力薄,一个人要面对东恒皇室那么多人,还是让人很担忧。   走陆路比走水路要快,月湾虽然在暮祀下游,日夜兼程的话,最多四日便能到恒阳。   身上只剩二两银子,沈柏头两天晚上没敢住客栈,只买了几个烙饼充饥,累了就随便找棵树靠着顾恒舟睡一会儿,不过每日都会记得帮顾恒舟换药。   苏杞医术高明,到第三日,顾恒舟眼皮上的水泡便结痂脱落,伤势看上去就没之前那么吓人了。   第四日一早,两人到达离恒阳两百余里的翀镇,连赶了三日路,马有点吐白沫,沈柏找了家客栈歇下,要了一间客房,又拿出一两银子让伙计去买两套干净衣服。   伙计开心的接了银子离开,顾恒舟低声问:“为什么只要一间房?”   一直赶路,他的嗓子干得有些哑,沈柏从大堂桌上倒了一杯茶水递给顾恒舟:“因为我担心顾兄离了我不能自理会不小心摔到呀,当然是要一间房更放心一点。”   顾恒舟端着茶面无表情,怕他赌气不喝水,沈柏如实说:“好吧,其实是我们没钱了,眼下只开得起一间房。”   沈柏说完又惯性的卖惨,叹着气说:“顾兄,你现在是看不见,这几日风餐露宿我都饿瘦了。”   顾恒舟没应声,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   沈柏叫了一桌饭菜送进房间,顾恒舟已经习惯被她投喂,自动忽略沈柏不着调的话。   默契和谐的投喂完,伙计送来热水,顾恒舟还没来得及皱眉沈柏就抢先说:“顾兄,我累得很,你别跟我推三阻四的,你要么让我在这儿吃饭自己洗,要么我就亲自上手帮你洗啦!”   熬过了葵水,沈柏又生龙活虎起来,仗着顾恒舟现在眼睛看不见,气焰嚣张的很。   顾恒舟到嘴边的话咽下去,抿着唇自己去洗澡。   沈柏是真的累了,背对着顾恒舟一个劲儿的往嘴里塞吃的,根本顾不上别的。   伙计按照吩咐送来两套男装,顾恒舟洗完,沈柏把大一点那套里衣给他穿上,招呼伙计来把用过的水搬走,又送来一桶热水。   这几日已经习惯跟顾恒舟朝夕相处,知道他看不见,沈柏很放心的扒了衣服坐进木桶里。   热水包裹全身,瞬间带走这几日奔波的疲乏,沈柏舒服的喟叹一声,靠在木桶上不想动了,却还是忍不住嘴碎跟顾恒舟说话:“顾兄,若是昭陵国力强盛,没有外敌敢入侵,百年内都不会打仗,你打算做什么呀?”   从武宗帝后,昭陵便从极盛渐渐走向衰败,这几年的局势更是越来越紧张,旁人也许还无法感知,顾恒舟从镇国公的家书中却早就嗅到了战乱的味道。   他很早之前就做好了带兵上战场的准备,却从没想过沈柏说的那种战乱平息后的生活。   昭陵这些年也没发生什么大的战乱,但他爹一直在边关,只偶尔能回京述职一次,边关好像才是家,而国公府不过是朝廷建来给世人欣赏的东西,里面的赏赐再丰厚贵重,都和镇国公没有半分关系。   就算不打仗,他应该也会像他爹一样,一直守在边关吧。   这是顾家先辈扛到身上的责任,不应该在他这里断绝。   顾恒舟想得入了神,沈柏一直没有得到回复,忍不住催促:“顾兄?你这么快就睡着了?”   “没有!”   顾恒舟回答,为了证明自己没有睡着,从床上坐起来。   刚入夜,屋里还没点灯,到处灰蒙蒙的一片,沈柏面对着顾恒舟坐在木桶里,中间没有屏风遮挡,她身上也没有任何东西遮挡。   身体累得不行,她坐在桶里没有动弹,一头秀发有些乱蓬蓬的拢在右肩,发梢打湿了大半,湿哒哒的黏在肩上,衬得她皮肤越发白皙软嫩。   水有点烫,她的皮肤被熏蒸得发红,锁骨骨窝盛了一小洼水,亮晶晶的很可爱,像是一个小水池,还能养一条小金鱼在里面。   锁骨之下是一片纤瘦的白,水位到她胸口,只隐约可以看见水下有两只小小的可爱的软白。   顾恒舟僵住,抬手摸了一下眼睛。   一会儿要重新上药,刚刚洗澡的时候他已经把纱布除下,眼前没有任何阻挡,所有的一切都猝不及防又突兀的撞入眼帘。   沈柏一直看着顾恒舟,见他抬手抹眼睛,顿时警惕起来,关心的问:“是不是眼睛疼了?”   沈柏说着站起来,顾恒舟立刻转过头不去看她,耳朵不受控制的发烫,沉声命令:“没事,给我好好待着不要乱动!”   他突然一下变得很凶,沈柏被吓了一跳,连忙坐回去,嘴里忍不住嘀咕:“没事就没事,凶我做什么,我还不是在关心你。”   顾恒舟辩解:“没凶你。”   开口声音有点哑,不自觉染上两分欲色,刚刚看到的一切还在脑海挥之不去。   沈柏没注意到顾恒舟的反常,拿着帕子往身上搓,一个劲的碎碎念:“分明就是凶了,我两只耳朵听得可清楚了,你别以为小爷没脾气,要不是看在你奋不顾身跳下悬崖来救小爷的份上,小爷早就咬你了!”   沈柏伺候人已经有了心得,自己洗澡却是马马虎虎,三两下搓完便蹦跶出来,水也不擦干,直接把里衣套在身上。   她特意让伙计裁了一根长布条来束胸,但这段时间胸口胀疼得厉害,反正顾恒舟也发现她是女儿身了,沈柏晚上便偷懒没缠,点上灯赤着脚走到顾恒舟面前准备帮他清洗眼睛上药。   知道她穿好衣服,顾恒舟才转过头来,一看顿时火冒三丈。   里衣薄透,她没擦身子,衣服被打湿了大半黏在身上,细软的不盈一握的腰肢和小巧可爱的软白若隐若现。   沈柏完全不知道顾恒舟已经能看见了,俯身凑到顾恒舟面前,扒开他的眼皮仔细观察他的眼睛恢复情况。   沈柏看得仔细,见他眸底的血丝已经消散了不少,脸上浮起欣慰,轻快的安慰:“顾兄,我觉得你很快就会好起来啦。”   昏黄柔和的灯光笼罩在沈柏脸上,顾恒舟看见她眸底慢慢的关心,明亮澄澈,没有掺杂丝毫杂质。   莫名的,到嘴边那句“我看得见了”怎么都说不出口。   顾恒舟唇角微抿,垂眸不和沈柏对视。   沈柏扭头把之前晾好的水端过来,白嫩嫩的脚丫直接踩在地上,留下湿哒哒的脚印。   之前一起泡过脚,顾恒舟知道沈柏的脚小,但没想到会有这么小,似乎还没有他的巴掌大,脚趾圆润,指甲是健康粉嫩的颜色,比想象中可爱许多,如有魔力,吸引得人移不开眼。   顾恒舟掩唇轻咳一声,沉沉的提醒:“把鞋穿上!”   沈柏惊讶的看看顾恒舟又看看自己的脚,冲顾恒舟竖起大拇指:“顾兄,你也太厉害了吧,竟然能凭听力听出我没穿鞋!”   沈柏说完在原地蹦跶了两圈,腆着脸撒谎:“顾兄,我已经穿上鞋啦。”   顾恒舟:“……”   看来上次揍得真的还不够狠!   顾恒舟眼睛没缠纱布,生气的时候表情要生动许多,沈柏莫名有点怂,还是乖乖把鞋穿上,拧了帕子帮他擦眼睛,怕他难受还一个劲儿的鼓着腮帮子吹气。   这一路她确实瘦了不少,本来就很娇小的身板儿越发薄弱,下巴都变得尖细起来,腮帮子鼓起来还勉强看得过去一点。   沈柏擦得很细致,擦完让顾恒舟阖上眼睛休息一会儿,然后坐到桌前捣药。   这些药都是从河铎家里带的,要先捣成粉,再兑水把纱布浸湿,泡上半个时辰后再缠到眼睛上。   药要捣成粉需要耗费不好精力,沈柏已经很累了,一屁股坐到桌边便连打了三个哈欠。   她刻意没有发出声音,打完揉揉眼睛,见顾恒舟还没有闭上眼睛,立刻板着脸呵斥:“让你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你这人怎么不听?这可不是我说的,是大夫说的,以后眼睛要是落下什么病根儿可别怨我!”   眼睛还没恢复,看了这么一会儿便又感觉到一股灼烧感,顾恒舟闭上眼睛,想到沈柏刚刚打哈欠的样子,低声说:“我来捣药。”   沈柏直接驳回:“你省省吧,有我在,打死都不可能让顾兄你动手的。”   沈柏说完专心的一个劲儿捣药,一炷香后,药终于捣成粉,全部倒进碗里,用水冲好,沈柏把干净纱布拿出来放进碗里泡着,又把刚刚换下来的纱布拿出去洗,让店里的伙计把用过的洗澡水抬出去倒掉。   做完这一切,离纱布泡好还有好一会儿,沈柏打着哈气重新在桌边坐下,托着腮帮子盯着纱布发呆。   屋里安静下来,顾恒舟好一会儿没听见她说话,有点不习惯,睁开眼睛,却看见她正皱着眉,神情痛苦的揉着胸,额头青筋跳了跳,顾恒舟冷声问:“你又在做什么?”   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话,沈柏惊了一跳,见他又睁开眼睛,忍不住说:“顾兄,你这会儿又看不见,别有事没事睁开眼睛,很吓人的!”   “你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沈柏翻了个白眼,她能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困得够呛,沈柏懒洋洋的回答:“我在帮你弄药,你刚刚不是都听到了吗?”   说这话的时候,她手上动作还一直没停,顾恒舟质疑:“就这样?”   沈柏也没了脾气,哼了一声:“不止这样!我胸口疼,揉一揉不行吗?”   胸口疼?   想到刚刚小小一只的软白,顾恒舟眉头微皱:“是你之前缠得太狠了?”   沈柏满不在乎:“谁知道呢,自从来了葵水以后就老是疼。”   揉了一会儿胸口没那么疼了,沈柏伸着懒腰感叹:“当女子真累,要来葵水不说,胸口还要有这么碍事的东西,以后小爷还怎么跟人打架?”   顾恒舟感觉自己的气血翻涌得有些厉害:“你还想跟别人打架?”   这句式听着很是危险,沈柏连忙撇清关系:“我可从来没招惹过别人,都是有些不长眼的东西偏要来招惹小爷,小爷要是不打得他们哭爹喊娘,就对不起沈家的列祖列宗!”   你跟人打架就对得起列祖列宗了?   顾恒舟抿着唇没再说话,打架这种事,的确不能只管沈柏一个,只要有人招惹她,以她的性子,必然会跟人干到底。   这事得想其他法子入手。   顾恒舟垂眸思索,沈柏累得不想说话,托着腮帮子打了会儿盹儿,掐着点把纱布捞出来给顾恒舟缠上,然后一头栽进枕头里呼呼大睡。   葵水已过,她的睡姿便不老实起来,不安分的翻了一会儿,顾恒舟抬手把人捞进怀里。   这几夜都是这样,身体养成了记忆,沈柏自发的蜷成一团,整个人都缩进顾恒舟怀里,抱住他的胳膊轻轻蹭了蹭,终于老老实实睡下。   之前没有察觉,今天看到她揉胸口以后,这个姿势便让顾恒舟有些别扭起来,总感觉被她抱着的胳膊压到了不该压的地方。   耳朵还是烫得厉害,顾恒舟试着抽了一下手,沈柏本能的抱得更紧,这下胳膊的触感越发明显,是真的压到了和男子截然不同的柔软上面。   心跳鼓噪的跳动了许久才恢复平静,顾恒舟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他是真的拿这个小骗子没办法了。   第二日两人起了个大早,从翀镇骑马赶去恒阳。   恒阳作为东恒国的国都,是东恒最大也最富庶的城池,它的城墙是仿造瀚京建的,为了抵御风沙,城墙比瀚京的城墙还要高好几米,城墙上还有很多在东恒国象征神明的图腾,远远看着气势磅礴,极有震慑人的威严。   看到城门,沈柏顿时精神抖擞,用力挥了一鞭,对顾恒舟说:“顾兄,我们马上就能进恒阳了!”   她束了胸,绑了发,换了男子装扮,又成了太学院那个无法无天的沈家小少爷。   眼睛上面缠着纱布,顾恒舟看不到她今天的装扮,脑子里却全是她在太学院的鲜活模样。   他真的想让她恢复女儿身,和其他女子一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成日在深闺里绣花弹琴吗?   那样的她还是沈柏吗?   沈柏直接策马进了恒阳城,恒阳城的外观虽然是仿瀚京建的,但城里的街道不如瀚京的宽阔,两边的商铺也不如瀚京多。   为了抵御风沙,城里稍高一点的建筑,房顶都会修成圆弧形状,像一座座堡垒。   恒阳城和暮祀一样,大街小巷随处可见衣着鲜亮好看的姑娘,入了秋,天气转凉,姑娘们披上了漂亮的披肩,头上也戴着各式各样的头巾棉纱,手上脖子上都缀着各式手链铃铛,行走间发出清脆响亮的声响,悦耳极了。   进了城人多起来,沈柏翻身下马,让顾恒舟坐在马上,拉着马往前走,一路上向人打听官府的驿站在哪儿。   如果没出意外,押运回礼的队伍应该歇在驿站。   驿站在城北方向,沈柏走了半个多时辰才到。   这座驿站是东恒国和昭陵刚开始建交的时候修的,是恒阳城中唯一一座完完全全的昭陵风格的建筑。   离开瀚京快一个月了,突然看到这样一座建筑,沈柏立刻生出一股强烈的亲切感来,忍不住对顾恒舟说:“顾兄,我有点想家了。”   在瀚上京她是要钱有钱,要身份有身份的太傅府小少爷,一般没人敢欺负她,离了瀚上京,她得伺候赵彻,还得伺候心上人,伏低做小样样精通,实在是没法比。   顾恒舟没沈柏这种感受,对他来说,只要剑在,人在,不管到哪儿都是一样的。   到了驿站门口,沈柏正想上前问问赵彻他们现在在哪儿,身后传来整整齐齐的脚步声,回头,一群身穿甲衣的东恒国士兵跑来,将两人围在中间。   马有点受惊,顾恒舟勒住马缰绳把马稳住,地上扬起些许土尘,而后为首的人走上前来,冲顾恒舟抱拳行了一礼:“奉主君和大祭司之命,恭迎世子殿下入宫,贵国的太子殿下正在宫中等着殿下。”   这人的态度还算恭敬,可见赵彻在东恒国应该暂时没有受到什么苛待。   沈柏稍稍放心,正要上马跟顾恒舟一起进宫,一把弯刀横刀她面前,冷声提醒:“主君和大祭司只请世子殿下入宫,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伺候人的事小爷全做了,临了小爷就变成闲杂人等了?   沈柏火冒三丈,气咻咻的把马鞭扔到地上,被踩到尾巴一样炸毛:“瞪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看,小爷是昭陵当朝太傅的独子,是重臣之后,比这个世子殿下地位低不到哪儿去,你再叫小爷一句闲杂人等试试!”   沈柏声音大,气势比平时高了两倍不止,那人被吼得有点懵,过了好一会儿讷讷道:“那……那你也跟着一起进宫吧。”   这还差不多!   沈柏重新上马,跟着这群人一起进宫。   东恒国皇宫的戒备没昭陵那么严,沈柏直接策马进了宫。   东恒皇宫的宫门也没昭陵那么多,路线更是简单,一路都有宫人指引,一刻钟后,沈柏看到了坐在东恒主君面前的赵彻和周珏,远远地便勒了马缰绳停下。   两人下马,沈柏遵守规矩落在顾恒舟身后半步,低声提醒顾恒舟前面什么时候有台阶,什么时候该转弯。   走得近些,沈柏看见东恒国主君旁边还坐着一个戴着面具的银发男子。   银发男子穿着一身纯黑的衣服,外面罩着一件黑色斗篷,斗篷背面用金丝绣着东恒国的国鸟火烈鸟,在几人之中显得格外醒目。   男子的面具很特别,一半是黑色,一半是红色,黑色那半边是笑脸,红色那半边则是哭脸,沈柏在话本子里看到过,这种面具叫悲喜面,大多数时候都是厄运的象征。   面具把男子的脸挡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如漆一般幽黑的眼睛,不过从他手上的皮肤来看,他的年纪并不大,应该就是东恒国的大祭司。   东恒国主君和暮客砂的体型差不多,很是魁梧壮硕,这位主君已经快六十了,精气神却还很好,他与大祭司同坐,见沈柏和顾恒舟走来,两人凑到一起低声说着话,看样子关系很是亲厚。   赵彻和周珏均已表明自己的真实身份,穿着华贵的服饰坐在旁边,没了可以遮掩,在瀚上京养出来的贵气便从骨子里流露出来。   赵彻好歹是一国储君,见到沈柏他们还能绷住表情,周珏脸上却是掩不住的激动。   两人落水以后,周珏亲自带人沿江找了一遍却没找到人,还以为两人都不幸死在江中了,这会儿看到他们活生生的走来,自是激动万分,不过看见顾恒舟的眼睛被纱布缠着,周珏眼底忍不住闪过焦急,不过碍于主君和大祭司在场,不好展现出来。   沈柏和顾恒舟很快走到四人面前,顾恒舟率先行礼:“昭陵瀚京校尉营督监顾恒舟,拜见东恒国主君、见过大祭司!”   沈柏跟着行礼:“昭陵探花郎沈柏,拜见主君、见过大祭司!”   主君面上一直带着笑,看上去很和善,他微微扬手说:“不必多礼,坐吧。”   沈柏和顾恒舟在空着的两个位置坐下,顾恒舟坐在主君对面,沈柏正好面对着大祭司。   大祭司之前一直垂着眸,漫不经心的看着面前的茶杯,沈柏刚坐下,他却笔直的掀眸看过来。   不知是不是有面具遮挡的缘故,他的眼睛黑漆漆的,一点光亮都没有,像两个深不见底的深渊,要将世间万物都吸附进去。   沈柏莫名被他看得有点不舒服,眉头微皱,主君已看着顾恒舟问话:“听说你不慎坠入了恒襄江,当时江中还爆发了山洪,能活下来真是厉害啊。”   东恒国人信奉神明,对贯穿整个国境的恒襄江更是怀着深深的崇敬,每年恒襄江水位上涨,都会有不少人在江里殒命,他们视为这是江里的神明在执行上天的旨意,而能从江里死里逃生的人,都被视为不同寻常的天选之人。   顾恒舟不是很能理解东恒国人这些想法,淡淡的说:“也许是我命不该绝。”   这话接得让人不好继续往下聊了,不过主君并不介意,见他脸上缠着纱布,关切的问:“眼睛还好吗?”   不等顾恒舟回答,沈柏抢先道:“回主君,顾兄的眼睛情况不是很好,他是在东恒国境内受的伤,不知道主君查到那些刺客的踪迹了吗?我看他们的身手不像是一般的山匪呢。”   既然是在东恒国境内受的伤,那责任就该东恒国负。   沈柏一上来就直奔主题,主君之前没留意她,听到她说话才把目光落到她身上。   她和顾恒舟一样,都穿着最普通廉价的棉麻长衫,长衫颜色灰扑扑的,看着有点像穿了好些年的旧衣服,顾恒舟常年习武,身形高壮,又自带强者气息,穿上这衣服也掩不住一身超凡卓绝的气质。   沈柏在他旁边却显得十分普通了,不过她小脸清俊,一双眸子灵动明澈,仔细打量也能看出与旁人不同。   主君回忆了一下沈柏刚刚的介绍,唇角微扬露出和善的笑:“我记得你父亲,他是个非常有才华的人。”   这任主君在恒德帝大婚的时候曾亲自去过瀚京,见过沈孺修也不足为奇。   沈柏也笑起,从善如流的拍马屁:“主君果然记忆力过人,我父亲也曾多次提起,说主君文韬武略,与我们陛下旗鼓相当,不管遇到多么棘手的事,都能很快解决,相信这次发生的事故也是一样。”   沈柏拍完马屁又把话题扯回来,主君还没见过沈柏这种滚刀肉,忍不住失笑:“这件事我已经与你们的太子商议过了,刺客不是我们东恒国的人,你们回去后可以自行调查。”   这么快就查清楚了?   沈柏诧异,连忙道歉:“原来是我误会了,还请主君莫要生气,我自罚一杯向主君赔罪!”   沈柏说完端起面前那杯酒就要喝下,坐在旁边一直没说话的大祭司突然开口:“你刚刚说你是谁?”   大祭司的声音很好听,朗润清风,像是脾气很好的年轻人,但说出来的话却冷冰冰的,不带一丝感情波动。   沈柏停下,有点奇怪大祭司为什么要这么问自己,却还是如实开口:“回大祭司,我叫沈柏,是昭陵当朝太傅沈孺修的独子。”   大祭司说:“过来,把手给我!”   这个要求一提出来,在座的气氛顿时一变,沈柏端着酒杯一脸莫名,这个大祭司怎么回事,莫不是有给人看手相的癖好?   沈柏放下杯子,没有急着起身,试探着问:“敢问大祭司这是要做什么?”   大祭司定定的看着她不说话了,他的表情全部掩在那悲喜面之下,这样盯着人看,很容易让人生出诡异不安的感觉来,有那么一瞬间沈柏甚至觉得耳边有人同时发出了尖利刺耳的狂笑和凄绝悲怆的哀嚎。   后背爬起凉意,心跳也快得有些不正常,沈柏额头沁出细密的冷汗,呼吸急促起来,像是突然被人摁进水里,喘不过气来。   窒息感袭来,眼看要溺亡,手腕突然被抓住,掌心燥热的温度打破诡异的感觉,呼吸重新涌入肺腑,沈柏浑身有点虚软。   顾恒舟眸光冷然的看着大祭司:“大祭司有什么话可以直接这么说。”   沈柏的心跳还很快,脑袋有点昏沉沉的,像是突然染了很重的风寒。   大祭司移开目光,豁然起身离开。   主君也没想到他会突然离席,意外的看着他,正要叫住他,大祭司脸上的悲喜面却突然掉落,砸在地上碎裂成渣。   主君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这悲喜面是东恒国历任大祭司传下来的,几乎相当于昭陵的传国玉玺。   这东西被保存了数百年都没有丝毫破损,却在见到沈柏之后莫名掉落,直接碎成了渣。   主君扭头看向沈柏,说了和大祭司刚刚差不多的话:“你再说一遍你是谁?” 第74章 看不到他的命势   主君和大祭司的反应都很奇怪,连赵彻都察觉到不对,沉声开口:“主君和大祭司觉得我们昭陵这位探花郎有什么问题吗?”   主君没有说话,大祭司弯腰,将碎了一地的悲喜面一片一片全部捡起来。   弯腰的时候,沈柏看见他如玉般白瓷的侧颜,下颚线条漂亮得不像话,因为常年不见光,脸上的皮肤白得近乎透明,透出莹润的光泽,银发柔顺的垂在耳侧,让人有种无意中窥得人间绝色的心悸。   大祭司没再说话,捡好碎片离开。   主君神色晦暗的看着沈柏,良久叹了口气说:“大祭司脸上戴的悲喜面,是我们东恒的最重要的象征,至今已经传承了数百年,一直保存得完好无损。”   顾恒舟还抓着沈柏的手没有松开,坐了这么一会儿,沈柏感觉舒服多了,眨巴眨巴眼睛,一脸无辜的看着主君:“主君觉得是我动手脚把大祭司的面具弄坏的?”   主君摇摇头,这悲喜面是非常特殊的材质做的,东恒国曾发生过一次内乱,叛军杀了当时的大祭司,试图销毁悲喜面,但试了很多方法都不能将悲喜面损毁,悲喜面在战乱中丢失,十多年后,内乱平息,它才被大祭司的后辈戴着重新面世。   沈柏就算想动手脚也不可能这么轻易将悲喜面弄碎,必然是有其他原因。   出了这事,主君心神不宁,也不想再问顾恒舟和沈柏什么话了,草草说了几句让他们离开。   赵彻和周珏被安排在皇宫西边的院落,屋子里面和暮客砂的城主府差不多,墙上镶嵌着夜明珠,窗户是色彩斑斓的琉璃,在阳光下折射出绚烂的光,给整个屋子都染上梦幻色彩。   主君允许赵彻带了自己的人进宫在院子里守护,一进屋,周珏便放松下来,紧张的看着顾恒舟:“顾兄,你的眼睛到底怎么了?没事吧?”   一路上顾恒舟都还抓着沈柏,沈柏索性抬起手,装作是她在扶着顾恒舟走路。   顾恒舟昨晚已经能看到了,并不慌张,淡淡的说:“无事。”   说完松开沈柏,朝着赵彻的方向躬身行礼:“微臣有负陛下嘱托,未能安全将回礼运到恒阳,请殿下恕罪。”   顾恒舟都认错了,沈柏当即掀开衣摆跪在赵彻面前:“是我拖了顾兄的后腿,请殿下不要责怪顾兄!”   赵彻之前还以为两人殒命江中,虽然平安抵达恒阳,心里却沉甸甸的压着一块巨石,顾恒舟若是就这样死了,昭陵折损了一位未来的大将不说,更没办法向镇国公交代。   这会儿没有外人在,赵彻眼底浮起点点欣喜,上前一把将顾恒舟扶起来:“行远能活着回来便是昭陵之幸,况且若不是本宫让行远带兵伏击那些人,行远也不会因此出事,本宫回去后,还要向镇国公赔礼才是。”   顾恒舟郑重的说:“殿下是昭陵的储君,便是为殿下赴死,也是微臣应该做的。”   这话和沈柏之前说的有异曲同工之妙,却比沈柏说出来的话分量重多了。   赵彻受到触动,拍了拍顾恒舟的胳膊:“行远肩上担负着的也是昭陵的未来,不管什么时候,本宫都不会拿你的性命开玩笑!”   这一番君臣对话很是和谐,赵彻却好似全然忘记了地上还跪着一个沈柏。   地砖冷硬,沈柏跪了一会儿便琢磨出味儿来。   赵彻这是在变相的惩罚她呢,就算在寺庙的时候他没有亲眼看见发生了什么,也知道凭顾恒舟的身手绝不会被那几个刺客打到坠入江中的地步,顾恒舟多半是为了救沈柏才掉下去的。   沈柏这一路把赵彻伺候得再好,在差点害死镇国公世子这个罪名面前也显得不值一提。   若是顾恒舟当真死了,就是把沈柏鞭尸、挫骨扬灰,也难消赵彻心底的不甘愤懑。   担心顾恒舟的眼睛,赵彻让周珏先带顾恒舟去休息,再让人请东恒国的御医来给顾恒舟治眼睛。   等顾恒舟和周珏离开,赵彻便稳稳当当在沈柏面前坐下。   他不急着说话,倒了一杯冷茶怡然自得的慢慢抿着,皇家高高在上的威严沉沉的压下来,沈柏低着头乖乖跪好,不敢放肆。   一盏茶后,赵彻终于开口问:“坠入恒襄江后,你们去了哪里?”   沈柏如实回答:“回殿下,我们被洪水冲到下游一个叫月湾的地方,村里有人在江边发现了我和顾兄,将我们救回家中,顾兄坠江前不慎中毒,为了请大夫帮他治眼睛,我们在月湾停留了几日,然后便快马加鞭来恒阳找殿下了。”   赵彻往杯子里添了茶,冷幽的质疑:“你们在月湾停留了至少四日,你是觉得东恒皇室的御医医术还比不上一个小村庄的大夫?”   既然两人都没受太重的伤,就应该第一时间赶到恒阳,在月湾那个小地方停留这么多天,在赵彻看来并不是最佳处理方式。   沈柏不敢说是自己来葵水耽误了两日,只能说:“御医的医术自然不俗,但我体格不如顾兄强健,被救后发了三日高烧,顾兄眼睛又看不见,若是强行将我带上来恒阳,路上怕是会生出不少事端,这才在月湾停留了好些时日,请殿下降罪!”   赵彻把茶杯放到一边,杯子发出不轻不重的声响,凛然的肃杀无声的铺染开来,沈柏肩膀微颤,赵彻冷声说:“差点害死镇国公世子,你知道该当何罪?”   这罪名沈柏可当不起,忍不住为自己辩解:“那夜在寺中,殿下既然早有打算,为何不事先告诉我?若我知道殿下的计划,自然不会发生这样的意外。”   没想到沈柏还敢还嘴,赵彻眼睛微眯,眼尾眯成狭长的弧度,冷锐锋利:“你还觉得自己有理了?”   沈柏梗着脖子并不服软:“这一路上我一直在向殿下证明,我愿做殿下手里的一把刀,为殿下披靳斩棘,甚至愿意搭上自己这条命,可殿下并不信我,甚至在关键时刻,只想一脚把我踹开,我便是有一腔热血,殿下如此待我,我也会觉得心寒。”   赵彻瞪着沈柏,气息肃冷,沈柏全当看不见,继续控诉:“况且当夜并非是我故意拉着顾兄一起坠江,而是顾兄见我有难,自己跳下来的,殿下怎么能觉得是我有意要害顾兄?”   正是因为是顾恒舟自己跳下去的才更让人心底不安,这世上有几个人能让顾恒舟那样冷心绝情的人自愿跳下悬崖?   赵彻站起身,冷眼睨着沈柏。   她瘦了不少,下巴变尖,脸上没什么肉,一双眼睛显得更大更有神,黑亮明澈,灵动过人,尤其是这样认真看人的时候,如山巅雪惢,能蛊惑人心。   看着好一会儿,赵彻俯身,轻轻扣住沈柏的下巴,一字一句的说:“身为男子,蛊惑镇国公世子,罔顾人伦纲常,你还敢说你不是在害他?”   赵彻一直养尊处优,虽然在太学院武修还不错,手上却只有一层薄茧,指腹温润柔软,并不像顾恒舟的指腹那般粗粝,却让沈柏感受到一股森寒的狠戾。   沈柏知道赵彻在忌讳什么,犹豫了一下严肃的说:“殿下,顾兄虽然平日看着疏冷漠然有些不近人情,但他并不是真正狠心绝情的人,那夜就算没有我,是寺里那个叫寂尘的小和尚掉下悬崖,顾兄也会毫不犹豫的跳下去救人,这是顾家人世代的传承,并不是因为我在顾兄心里有什么不同。”   顾家家训就有保护弱小这一条。   只要一息尚存,还有力气挥剑,顾恒舟就绝对不会允许有无辜的人死在自己面前。   沈柏说得很有道理,赵彻眸光微闪,却没有放开沈柏,还心存犹疑,沈柏继续说:“之前在围场,殿下不是已经验证这一点了吗?”   在围场的时候,他要杀她,顾恒舟并没有违背他的命令横加阻拦。   赵彻手上松了力道,这便是信了七八,沈柏暗暗松了口气,不想赵彻因为自己对顾恒舟生出猜忌,诚恳的说:“殿下,顾兄的家教和担当都注定他不会对我生出半分心思,而我若不是因为喜欢他,只会沦为只知道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我虽心悦顾兄,却时刻保持清醒,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殿下完全不用担心我对他的喜欢会酿成什么大祸。”   她的喜欢坦荡、热烈,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却又极隐忍克制,如山间蜿蜒而下的溪流,山川漠然不动,她自柔婉缠绵。   赵彻垂眸有些好奇的看着她:“上次在围场他没出手救你,你不怨他?”   沈柏弯眸,笑得明艳:“我连殿下都不怨,为何要怨他?”   赵彻哑然失声,是了,下令要杀她的人是他,她连自己都不怨,怎么还会怨顾恒舟?   气氛突然有点僵,沈柏并不纠结这个话题,提出疑问:“殿下,之前那些刺客真的不是东恒国的人吗?他们的身份有眉目了吗?”   赵彻眸底覆上寒霜,双手负在身后,指尖轻轻碾了两下,那里还残留着刚刚捏过沈柏下巴的柔嫩触感。   他绷着脸冷声问:“那些人是什么人你当真不知道?”   沈柏一脸无辜:“我和那些人又不是一伙的,怎么会知道他们是谁派来的?”   真会装!   赵彻横了沈柏一眼,知道她最会耍滑头不想说实话,冷寒的说:“这些事本宫自会派人查清楚,用不着你管。”   “哦。”   沈柏点点头,心道陛下原来你这么小就知道卸磨杀驴了。   膝盖跪得有点疼,事情都说完了,沈柏忍不住问:“殿下,我现在可以起来了吗?”   赵彻冷着脸没说话,沈柏只当他默许了,直接站起来,轻轻拍了拍衣摆上的灰尘,刚想行礼离开,又听见赵彻问:“你认识东恒国主君和大祭司?”   沈柏歪着脑袋一脸莫名:“我和殿下一样是第一次踏入东恒国境,怎么可能会认识他们?”   赵彻眼底闪过深思,直勾勾的盯着沈柏:“那碎裂的悲喜面是怎么回事?”   心底存疑,他的眼神锐如鹰阜,很想拨开迷雾洞悉一切。   沈柏认认真真的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如果这事不是天意,那多半是那个大祭司动的手脚,殿下这几日一定要注意安全。”   赵彻眉心一蹙,表情染上凝重,他已经表明太子身份,东恒国的人如果要对他不利,无异于是在直接向昭陵宣战,东恒主君已经快六十,东恒也到了王权更迭的时候,选在现在和昭陵宣战实在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不过这种时候多留个心眼总是好的,万一就是有些蠢货非要干蠢事呢?   沉思了一会儿,赵彻扬手让沈柏退下,沈柏行了礼退出房间,立刻有人带她去旁边房间休息。   关上门,沈柏走到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喝,心律还有点不齐。   刚刚和那个大祭司对视,身体突然感到不适,这会儿虽然好了很多,手心却还一直在往外冒冷汗,整个人被一股强烈的不安笼罩。   沈柏说不清楚到底为什么,就是觉得那个大祭司挺邪门儿的,让她有点害怕。   她扮男子扮了很多年,大祭司才第一次见她,不可能一眼就认出她是女儿身,她和东恒国没有其他交集,大祭司没道理针对她一个人。   难道是因为她重活了一世,是不该存在这个时空的灵魂?   可上次她在寺里,见了那么多佛像,还有高僧的舍利,也没觉得任何不适,不可能一下子被这个大祭司看穿了吧?   沈柏想不明白,脑袋又开始发晕,干脆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赶出去,把自己扔到床上休息。   连日奔波这么多天,是要多睡一睡才能把精力补回来。   脑袋一沾到枕头,沈柏立刻陷入沉睡。   与此同时,东恒主君走进皇宫最东边的假山。   假山往里有个仅容一人通行的窄道,走了十来步的距离,主君熟练的在石壁上摸到一处凸起,往右拧了三下,再往左拧三下,地上的石板轰的一声移开,一条地下通道出现在眼前,主君提步走进去,石板很快合拢,恢复如常。   通道上一路都镶嵌着拳头大小的夜明珠,珠子发出莹润冷幽的柔和光芒,越往下走,湿气越重,冷意也越足,约莫一刻钟后,一个巨大的地下宫殿出现在眼前。   宫殿上方是一块巨大的琉璃石,琉璃石通透,隐约可以看见水纹波动。   这个宫殿建在东恒皇宫御花园水池下面,已经有数百年的历史,是历任大祭司住的地方。   在宫殿外面伺候的宫人提着灯笼恭敬地行礼:“拜见主君。”   主君温声问:“寒辰呢?”   宫人说:“大祭司回来以后一直在司房。”   主君径直往左走,过了一条狭窄的隧道,面前出现一条索桥,索桥之下是滚烫灼热的岩浆,对面连接的是一个矗立在岩浆里孤岛一样的石柱。   石柱是圆形,直径有三四丈宽,司房便建在这根石柱之上,让人意外的是,司房是完全的昭陵建筑风格,房顶有瑞兽镇压,四角房檐均翘起,房檐上悬挂着风铃,因地下无风,不能发出声音。   主君走过索桥,到了司房门口,却没推门进去,而是站在门口轻唤:“寒辰。”   话音落下,房门一下子打开。   司房周围和里面都没嵌夜明珠,只有地下流动的岩浆发出火红的亮光。   屋里光线很暗,大祭司寒辰已经脱下那件黑色斗篷,他身上穿着墨色华服,衣服与主君身上的衣服风格不大一样,是典型的昭陵风格,交领,广绣,巴掌宽的腰带上嵌着白玉,束出窄腰衬得肩背挺阔。   衣服上用不知名的细线绣着火烈鸟图腾,图腾覆盖全身,头和身子在背上,翅膀和尾羽则在袖子和衣摆上。   外面日光很强不大能看出来,司房里光线昏暗,这图腾便泛起盈盈的红光,好像一下子活了过来,下一刻就会腾空飞起。   寒辰安静坐着,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被红光染上绯色,他五官深邃高挺,浓眉如锋,眸底流转着浩瀚星辰,容貌绝美,甚至有些难辨雌雄。   主君走进屋里,看见他面前的玉桌上摆着今天掉在地上碎裂的悲喜面。   悲喜面被一片片拼好,却没有恢复如初,上面裂痕密布,让原本就诡异的面具多了两分狰狞可怖。   主君诧异的看着寒辰问:“修不好了?”   寒辰摇头。   主君在世上才活了不到六十年,对悲喜面无法损坏的事只是在国史记载中看到过,并没有亲自验证,毕竟按照东恒律法规定,这个悲喜面具只有大祭司能碰,连他也碰不得。   这会儿见悲喜面坏成这样,忍不住问:“悲喜面坏了会有什么后果?”   主君在位这么多年,悲喜面只出现过两次异常。   一次发生在十四年前,悲喜面泣血,那一年,东恒国大旱,饿死近万人。   还有一次发生在四年前,悲喜面发出刺耳笑声,那一年,暮客砂用二十个怀有身孕的妇人祭祀的事情败露。   悲喜面在东恒国国史上都是通过这样的方式预警,其他时候都靠大祭司占卜问卦来辅佐国事。   悲喜面每次预警都是要发生大事,牵连许多人命,这次直接碎成渣,莫不是要亡国?   主君心底的不安不断攀升,脸色也越来越难看,寒辰轻声说:“悲喜面是因为那个叫沈柏的人而碎,我看不到他的命势。”   人生在世上,各有各的命势,有的人天生命好,有的人天生倒霉,一切都有因果注定,若是有人要强行扭转命势,日后也会被反噬尝到恶果。   历任大祭司向来不会看个人的命势,只看国运,只在有必要的时候插手改变一下,为此付出的代价是,历任大祭司都会少年白头,且活不过三十岁。   因此大祭司在东恒国与主君平起平坐,有的时候地位甚至会比主君还要更高一些。   怪事一桩接一桩的出现,主君眉头紧锁,诧异的问:“怎么会看不见?他难道不是人?”   寒辰眸色晦暗的看着面前裂痕斑驳的悲喜面,良久才说:“他们不会在东恒久留,我要去参加这次昭陵皇帝的大寿。”   他需要时间弄清楚这个叫沈柏的少年究竟是何来历。   寒辰今年二十,从没离开过恒阳城一步,这次突然要去到千里之外的昭陵,主君心底的不安顿时被无限放大:“这个时候你要去昭陵?你之前不是说昭陵将会大乱,不要再和他们继续往来了吗?”   这话听起来像是在质疑寒辰这个大祭司做的推断,主君知道自己刚刚有点太急躁了,连忙放软语气:“我越来越力不从心了,暮达他们几兄弟还在暗暗较量,你去昭陵来回至少要两三个月,我怕会出事。”   暮达是主君的长子,东恒国不像昭陵有明显的长幼次序之分,王位的更迭向来是能者居之,这任主君膝下有四个儿子,四人的资质都很平庸,没有一个特别拔尖儿的,四人便一直暗暗较着劲儿,直到今日也没分出高低确定未来储君是谁。   主君忧心忡忡,寒辰把悲喜面收起来,看着主君说:“东恒三年内不会出什么事,我自有分寸。”   历任大祭司都有推演未来的能力,得了寒辰这句话,主君的神情松缓了些,随后又担心起来:“你打算和昭陵太子他们同行吗?”   寒辰毫不犹豫的点头:“那个叫沈柏的人很奇怪,此番同行可以更好的了解他。”   “那你要多少人手?”   “我自己去便可。”   ……   沈柏又陷入光怪陆离的梦境之中,一会儿看见顾恒舟站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一会儿又看见昭陵亡了国,赵彻和苗若溪站在熊熊的烈火中,要一同赴死,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一个也救不了。   梦境到了后面,烈火变成了滚烫的岩浆,高大的宫殿变成了立在岩浆上的巨大的石柱,柱子上有一座简朴的房子,房子里传来女子痛苦的叫声,沈柏刚想进去看看,婴孩响亮的啼哭声贯穿耳膜,她被震得一下子惊醒过来。   睁开眼睛,梦境瞬间消散,胸口闷疼得厉害,沈柏忍不住捂着胸口轻咳两声,耳边传来冷幽的声音:“刚刚梦到了什么?你哭得很厉害。” 第75章 如果输了就留下   偏头,寒辰盈着一室清冷的月光坐在屋里,银发折射出冷光,给他俊美的容颜也镀上一层冷光,没有一点生气,如同精美绝伦的雕塑。   大晚上惊醒发现自己屋里多了个人,谁都会受到惊吓。   沈柏揉着脑袋坐起来,掀眸看着寒辰,懒洋洋的开口:“没想到大祭司有半夜到别人房间窥视的习惯,若是在昭陵,你这样的可是容易被绑去浸猪笼的。”   寒辰并不在意沈柏的话,执着于自己刚刚的问题:“你刚刚梦到什么了?”   胸口除了闷疼还有点心慌,沈柏抬手抹去眼角的泪痕,起身走到寒辰面前坐下,倒了杯冷水一口喝完,而后才回答:“本来我刚醒来还记得的,被大祭司这么一下,突然就忘记了,听说东恒国的大祭司有未卜先知的本事,我就坐在大祭司面前,大祭司可能推演出我刚刚都梦见了什么?”   东恒皇宫所有屋子顶上都嵌着一颗夜明珠,可以方便起夜。   夜明珠柔和的光亮倾洒而下,沈柏刚哭过的眸子水汪汪的透着莹润的光泽,比上好的宝石还要漂亮几分。   寒辰盯着她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坦白说:“你和别人不一样,我推演不出来。”   沈柏心里咯噔一下,挑眉问:“如何不一样?莫非我是天选之人,注定日后要干一番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业?”   沈柏的语气满是好奇得意,别说干一番大事业,就是寒辰让她一只手,三招之内也能把她干趴下。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寒辰不会相信这个人会让悲喜面碎裂成渣。   寒辰不说话,一直盯着沈柏看。   沈柏想到之前被他看久了会有不适,垂眸避开,看着面前的杯子问:“大祭司戴的那个面具碎了,我猜应该不是什么好兆头,大祭司深夜来此不会是想神不知鬼不觉的杀了我吧?”   沈柏没跟寒辰动过手,不知道他身手如何,说完这句话以后立刻又补充道:“我不知道那面具碎裂是在预示什么未知的灾祸,但大祭司你今天要是杀了我,我敢肯定,东恒和昭陵马上就会爆发战乱,到时在战场上每一个倒下的将士,都是间接死在大祭司手下的亡魂。”   寒辰面无表情,还是不说话,沈柏瞪大眼睛,认真强调:“你不要以为我是在威胁你,我爹是昭陵当朝太傅,官居三品,是当今陛下非常倚重的朝臣,我与我们的太子殿下和镇国公世子都有过命的交情,你敢动我一下试试!”   话音落下,寒辰突然抬手,沈柏下意识的后仰想要躲开,寒辰的手僵在空中,冷冷的问:“你怕死?”   沈柏翻了个白眼,这不是废话么?天底下有谁不怕死?   沈柏反问寒辰:“贪生怕死是人的本性,大祭司难道不怕死?”   寒辰收回手,并不回答沈柏的问题,负手而立,淡淡的说:“你不必害怕,我不会杀你。”   沈柏一脸不信,寒辰却不多言,打开门悄无声息的离开。   沈柏凑到门口左右看看,确定他已经走了,一扭头去敲顾恒舟的房间门。   敲了七八下门才打开,沈柏看也没看,直接抱住顾恒舟的腰,嘴上夸张的嚷嚷:“顾兄,好吓人,刚刚我做了个噩梦,醒来以后发现那个大祭司坐在我床边,太可怕了!”   沈柏嘤嘤嘤的叫着,脑袋不停的在顾恒舟胸膛蹭来蹭去,片刻后,后领被拎住,头顶响起一个冷寒的声音:“放手!”   诧异的抬头,周珏一脸恶心的看着她,顾恒舟拎着她的衣领站在旁边。   要死!抱错人了!   沈柏心尖颤了颤,连忙松开周珏,周珏后退七八步,嫌恶的不停搓自己的手臂:“姓沈的,你太恶心了,自己娘娘腔也就算了,还到处祸害人!”   顾恒舟的眼睛重新上过药,上面还缠着纱布,但周身往外冒着寒气,沈柏不敢造次,缩了缩脖子可怜巴巴的说:“顾兄,那个大祭司真的好吓人。”   周珏被沈柏抱完浑身都不自在,听到沈柏这么说,立刻接过话头:“你小子脑子有毛病活该被吓死,顾兄快把他扔出去,我再看见他就要吐了!”   沈柏不甘示弱,当即怼回去:“你以为我想抱你吗?我现在也很想吐!”   两人大眼瞪小眼,顾恒舟对周珏说:“出去吐。”   周珏难以置信:“顾兄,有问题的人是他,你让我出去?”   顾恒舟微微拔高声音:“你想留下来一起?”   一起干什么?挨揍?   周珏脑海里瞬间浮现出顾恒舟之前发怒揍人的样子,连忙蹿到门口,还不忘撺掇顾恒舟:“顾兄,这个姓沈的就是欠收拾,你慢慢收拾他,我先回去休息啦!”   周珏说完闪人,还很贴心的帮忙关上房门。   屋里安静下来,沈柏有点害怕,咽了咽口水:“顾兄,我好像也没之前那么害怕了,你先松手行不行?”   顾恒舟不松手,把沈柏拎着到床上,怕顾恒舟又要揍自己屁股,沈柏连忙用手护着,嘴里不停地大喊:“顾兄,我错啦,我不该认错人,我下次不敢了,求你高抬贵手饶了我,我……唔!”   一床被子兜头盖下,把沈柏后面的话全捂在被子里。   用力扒拉半天,沈柏终于拱出脑袋,顾恒舟躺在她旁边,沉声问:“大祭司在你房间做了什么?”   沈柏的注意力被正事转移,连忙趴到顾恒舟身边说:“还是因为白天那个碎掉的面具,我觉得他们东恒国的人都神神叨叨的,他现在怕是盯上我了,只是碍于我是昭陵的重臣之后,不敢下手而已。”   顾恒舟皱眉:“他想杀你?”   “说不准,他们东恒国不是很喜欢祭祀吗,他和主君都认定面具是因我而碎,他想用我献祭平息神明的怒火也是可能的。”沈柏说完一把抱住顾恒舟的胳膊,“顾兄,那个大祭司武功深不可测,可以躲开守卫进入我的房间,实在太不安全了,我能跟你一起睡吗?”   怕顾恒舟拒绝,沈柏又补充了一句:“顾兄放心,为了你的清誉,天亮之前我就回自己房间,保证不让别人知道,行吗?”   顾恒舟没说话,算是默许。   沈柏偷偷咧嘴笑起,看吧看吧,这人就是嘴硬心软,知道她害怕都不舍得赶她走了。   待在顾恒舟身边,沈柏心底的不安散去不少,困意重新席卷而来,她打了个哈欠,又昏昏欲睡,迷迷糊糊间听见顾恒舟问:“今天太子殿下跟你说了什么?”   “嗯?”沈柏哼了一声,脑子被睡意缠得一片混沌,想了好半天才说,“没说什么呀,太子殿下就是怪我没有照顾好顾兄,让我以后勤加苦练,不要再拖大家的后腿。”   就这么简单?   顾恒舟不相信,上次在围场赵彻就对她起过杀意,这次两人险些命丧恒襄江,赵彻不可能这么轻易放过她。   沈柏猜到顾恒舟在顾虑什么,蹭了蹭他的胳膊轻声说:“顾兄,你别担心,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我这么喜欢你,只希望把最好的一切都给你,愿你一生顺遂无忧,怎么会给你添麻烦呢。   心脏被撞了一下,顾恒舟没再说话,等沈柏睡着以后,把人捞进怀里。   和前几晚一样,沈柏蜷成一团整个缩进他怀里,像只软绵绵的宠物。   在顾恒舟身边沈柏没再做梦,一觉睡醒,外面天光大盛,沈柏盯着床帐看了很久才意识到自己被顾恒舟送回来了。   时辰不早了,沈柏躺了一会儿,立刻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   边走边忍不住想,顾兄对东恒皇宫也不熟,怎么眼睛看不见还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把我送回来?   沈柏想不明白,让人送热水来洗漱。   护卫不仅送来了热水,还送了一套海棠色红丝绣锦鲤华服,衣服叠得整整齐齐,还有玉腰带、玉佩、香囊、抹额等各种佩饰,明显是按照太傅独子的身份专门配的。   好歹代表的是昭陵的颜面,不能太寒碜。   沈柏麻溜的把衣服换上,穿戴整齐以后,精神抖擞的出门。   赵彻他们早就起了,顾恒舟也换了一身墨色银丝绣麒麟华服,麒麟绣得极好,威风凛凛,银丝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亮光,让人挪不开眼,然而衣服再好,也只是衬托穿衣服的人。   顾恒舟除了纱布,神色冷峻的站在赵彻旁边,额间一条银色绣双龙戏珠抹额衬得他锋眉如刃,冷眸寒霜,如一棵傲立在冰天雪地的寒松,风狂雪凛也不可摧折。   顾恒舟薄唇微抿,周身散发着冷然的禁欲气息,沈柏脑子里却不合时宜的想起在校尉营的时候,他滚烫急促的呼吸。   这人不冷的时候,从头到脚都滚烫得吓人呢。   沈柏看得出神,周珏上前一步挡在顾恒舟面前,皱眉瞪着沈柏:“傻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给殿下行礼?”   作为顾恒舟的挚交好友,周珏自觉承担起保护顾兄不被沈家小子毒害的重任。   沈柏恋恋不舍的收回目光,舔了舔唇走到赵彻面前行礼:“给殿下请安。”   楚应天也换了一身藏青色绣青鱼华服站在赵彻身后,过了这么久,他身上那股子浓郁的哀伤减少了些,看见沈柏,他和气的笑笑,很高兴沈柏还活着。   沈柏冲他眨了下眼睛,然后看着赵彻疑惑的问:“今日殿下让大家穿得如此隆重,是因为有什么事吗?”   这次押运的回礼已经足以彰显昭陵的国力,赵彻今日却特意让大家都盛装打扮,多半是东恒国人又闹了什么幺蛾子。   周珏昨晚见过沈柏撒娇的样子,今天看她哪哪儿都不顺眼,生怕她凑得离赵彻近点会对赵彻也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板着脸呵斥:“你哪儿那么多废话,一会儿殿下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沈柏白了他一眼,见赵彻没有要回答自己的意思,走到赵彻左边落后一步的地方,正好和顾恒舟并肩。   周珏恨不得沈柏能离顾恒舟十万八千里远,幽幽的说:“你看你穿得像只花蛾子似的,离我们远点,也不怕丢我们昭陵的脸。”   沈柏生得白,这身海棠色的衣服颜色颇艳,远远看着是有些浮夸,却衬得沈柏越发唇红齿白,她额间的抹额也是海棠色,上面用金丝绣着浪花暗纹,贴在眉间很是惹眼,仔细一看才发现她有美人尖,额头形状饱满却比一般男子要短,而且眉毛细长,不像其他人那样浓密,反倒有种柔婉的丽色。   真像个小姑娘。   周珏在心里嘀咕,他说完以后,顾恒舟也偏头看向沈柏,沈柏白眼翻个不停,顾恒舟淡淡的开口:“老实点,别装怪。”   沈柏忙恢复正经,吐了吐舌,惊疑不定的问:“顾兄,你连我在翻白眼也听得出来?”   舌头粉嫩可爱,顾恒舟收回目光看向前方,说:“听不出来,猜的。”   你可猜得真准,还说心里没有我?   沈柏偷着乐,主君派人过来请他们过去,一行人朝外走去。   沈柏本以为今天顶多就是有一场展现两国实力的宴会,没想到宫人直接把他们带出了皇宫,皇宫门口,主君和四位皇子还有东恒国的一众勇士全都骑在马上整装待发,旁边还有五匹空马,明显是为他们准备的。   沈柏在人群里仔细搜寻了一圈,大祭司不在其中。   已经是日上三竿,主君对赵彻说:“时辰不早了,太子殿下,快带着你的人一起走吧。”   大皇子暮达在主君旁边,他的容貌和主君有五分相似,已经三十好几,正是最年轻气盛的时候,身上那股子傲气怎么都掩饰不住。   暮达肆意的扫了他们这一行人,目光最终落在沈柏身上,指着旁边的楚应天嗤笑道:“我之前以为他就是最弱,没想到又来了一个更弱的,我知道你们昭陵的男子爱美,但总不会把所有时间都用在擦脂抹粉上面了吧?”   这话分明是在讽刺昭陵的男儿娘气。   周珏气得瞪着暮达,他刚刚说沈柏丢人那是不想沈柏祸害顾恒舟,暮达一个东恒人,凭什么对沈柏指手画脚?   沈柏并不急着反驳暮达,侧眸看向主君。   东恒国民风开放,人也豪气,鼓励人们勇敢表达自己,他们崇拜强者,并不觉得强者欺负弱者有什么不好。   主君正愁膝下四位皇子没有决出胜负,这会儿听见暮达的挑衅并没有要阻止的意思,也有想借机考验一下自己这四个儿子的意思。   主君不发话,默许暮达的举动,沈柏便也不客气,笑盈盈的看着暮达说:“大皇子可能不知道,在我们昭陵有一句俗语,叫不可以貌取人,意思是不能以一个人的容貌来判断这个人怎么样,有的人一脸忠厚,可能心狠手辣,有的人高壮威猛,可能蠢笨如牛。”   沈柏故意加重“蠢笨如牛”这四个字的发音,暮达却听不懂这拐弯抹角的话,不屑地挑眉:“说了这么多废话,你就是想说你不弱?”   说出来不怕吓死你,小爷是昭陵最聪明的人,伺奉过两任君主,跟三公在朝堂上都干过架,从来就不知道弱字该怎么写!   沈柏腹诽,面上挤出虚伪的笑:“尺有所长,寸有所短,这世上也没有在方方面面都强到无人可敌的人,如此轻易被大皇子判定为弱者,的确让我有些不甘心呢。”   随便换一个东恒国人在这儿,可能已经跟暮达打起来了,他的表情透出不耐,策马上前,居高临下的看着沈柏,突然伸手想抓住沈柏,却在快碰到沈柏衣领的时候,被顾恒舟抓住手腕。   暮达自恃人高马大,力气也比常人高出不少,试着挣了挣,却没能挣脱顾恒舟的手,手腕反而被抓得有点疼。   身下的马不安的嘶了两声,顾恒舟温声开口:“昭陵是礼仪之邦,讲究君子动口不动手,请大皇子自重。”   镇国公的威名在周边邻国早已宣扬开来,暮达知道顾恒舟的身份,没打算招惹他,却没料到顾恒舟会替沈柏出头。   暮达眯了眯眼,浑身气压外放,眼看两人要打起来,沈柏笑盈盈的开口:“在这里动手施展不开,大皇子若要较量,等到了地方再说,如何?”   这算是主动应战了,暮达扬眉:“你跟我比?”   沈柏自信的点头:“我跟你比,足矣。”   他既然觉得沈柏是最弱的,那沈柏这个最弱的就跟他比比,沈柏输了便输了,他若是输了,这张脸怕是就不能要了吧。   沈柏的语气和表情都很欠揍,暮达的斗志被激起来,脑海里已经浮现了好多种让沈柏跪在他脚边痛哭流涕的画面。   “好!”   暮达沉声说,顾恒舟松开他的手,暮达轻夹马腹回到主君身边,赵彻他们也都翻身上马,主君一声令下,所有人朝城外出发。   主君他们看样子是经常出城的,城中百姓很淡定,只是因为这几个昭陵来的小郎君个个都生得异常俊美,在他们打街而过的时候,忍不住侧目看了好一会儿。   东恒国是游牧国家,无论男女老幼,马术都很不错,出发以后,东恒国的人就蓄力狂奔,试图把赵彻他们甩在后面,不过除了楚应天,其他四人的骑术都很不错,就连最弱的沈柏也没有被落下。   出了城,疾行的马蹄在路上扬起一人高的尘土,周珏骑到沈柏身边,压低声音说话:“你疯了,明知道那个大皇子是故意挑衅,你还敢应战?你大腿还没人家胳膊粗,你怎么赢他?”   风沙太大,沈柏腾出一只手掩住口鼻,微微压低身子:“我既然敢应,便自有我的办法。”   周珏自己都没有把握能打赢暮达,根本不相信沈柏一个武修在太学院排末流的人能胜过暮达,正想再说点什么,沈柏突然扬起马鞭,狠狠一鞭抽在马屁股上。   身下的马立刻狂奔出去,沈柏瞬间超过顾恒舟和赵彻,周珏被甩在后面,远远看见沈柏冲进了东恒国人的队伍。   疯子!   周珏在心里骂了一句,夹紧马腹往前追。   东恒国人也没有想到沈柏会突然发力,下意识的让开一点距离,沈柏很容易冲到主君和暮达中间。   主君虽然五十好几了,骑术却还是所有人里面最好的,始终保持着领先半个马头的优势跑在暮达前面。   暮达一直卯着劲儿想超过主君,突然看见沈柏,眼底闪过诧异却听见沈柏朗声说:“大皇子这个水囊看着很特别,我想跟大皇子打赌,能在到达目的地之前,拿走这个水囊,若是我赢了,待会儿的比试由我决定,如何?”   那个水囊是牛皮做的,上面镶着几颗细碎的蓝色宝石,难得的精美,一看就知道对暮达来说有很特殊的意义。   暮达相当自负,完全不觉得沈柏能从自己这里抢走东西,当即答应:“好!”   就算他赢了,他也可以按照沈柏的要求进行比试,他不觉得自己在任何方面会输给沈柏。   暮达应战之后沈柏并没有急着去抢东西,而是对主君说:“在我们昭陵,为君者要有勇有谋,文武双全,我之前听闻主君是这样的人,没想到主君的儿子却是有头无脑的,依我之见,贵国的大皇子并不适合做东恒国下一任主君。”   虽然东恒国所有人都知道这四位皇子为了争夺皇位使出了浑身解数,但像沈柏这样直白的说暮达不适合做下一任主君的,还是头一次。   暮达顿时火冒三丈,眼睛瞪得斗大如牛,眸底怒火攒动,怒骂:“黄口小儿,你在胡说八道什么,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暮达说完倾身想抓沈柏,两人的马都在往前疾奔,速度很快,暮达也只能微微倾身,沈柏腰肢绵软,直接抱着马脖子侧趴在马背上,完美躲过暮达的攻击。   她并不害怕,继续点评暮达:“大皇子性急,心浮气躁,做事莽撞,若是在我们昭陵,如此行事在背后会被人骂大傻个儿,而且你胜负欲太强,一心只想用武力让人臣服,却没想过拉拢一些人为自己所用,只知道蛮横使用武力的莽夫,自然比不上知道用脑子利用别人为自己做事的智者。”   沈柏变着法的骂暮达没脑子,暮达怒不可遏,一心只想揪住沈柏把她的脑袋拧下来,策马朝沈柏的马逼近,远远看着两人的马几乎贴在一起并行。   沈柏冲进东恒国人的队伍后,其他人便故意阻挡赵彻和顾恒舟,不让他们追过去,周珏跟在两人后面,一直伸长了脖子密切注意着前面的情况,见状忍不住惊呼:“沈家那小子不要命了,这个时候还去招惹那个大皇子做什么?”   话音刚落,周珏看见暮达从马背上站了起来,眼眸微微睁大,张了张嘴,还没发出声音,暮达便从自己马背上跳到沈柏马上。   在暮达从马背上站起来的时候,沈柏抱着马脖子,一只脚勾着马镫,整个人挂在马的右半边,在暮达跳向自己这匹马的时候,纵身一跃,抱住暮达那匹马的脖子。   沈柏的脚在地上拖了一段距离,然后腰上用力,整个人翻到暮达的马背上,直接拔出暮达插在马背上的弯刀。   沈柏马上什么都没有,暮达发觉不对的时候已来不及阻止,眼睛被弯刀折射出的亮光晃了一下,下一刻,身下的马被砍了一刀,发出一声嘶鸣,发狂的把暮达甩到地上。   身后的马队来不及停下狂奔而来,暮达狼狈的朝旁边滚去,所有人连忙勒了马缰绳停下,滚滚尘土消散,暮达灰头土脸的站在地上,沈柏坐在他的马上,抓起水囊得意的扬了扬:“这个赌,我赢喽。”   东恒国的护卫面面相觑,连同剩下的三位皇子看向沈柏的眼神都变了。   这个看上去瘦瘦弱弱的少年郎,怎么会有这么好的骑术?简直就像是自幼在马背上长大的一样。   不止是骑术,还有非常惊人的胆识,刚刚那一跃,若是沈柏没能抱住马脖子,就会被紧随其后的马蹄踩成肉泥。   暮达的脸色极难看,还从来没在这么多人面前这么丢脸过。   沈柏没有理会暮达要吃人的目光,偏头对主君说:“脑子真的是个好东西,主君您说对吧?”   沈柏这一手露得太漂亮了,主君便是觉得跌面儿也不得不赞赏认同这句话:“你说得没错,这匹马和马上所有东西,现在都归你了。”   沈柏咧唇笑起:“谢主君赏。”   周珏看得目瞪口呆,半晌才讷讷的问:“这小子的骑术上哪儿学的?”   别说太学院的武修师父,便是整个昭陵都找不出骑术这么好的人吧。   赵彻和顾恒舟皆是一脸冷沉的看着沈柏,东恒国一个护卫下马,将自己的马让给暮达,所有人重新出发。   往前驶了一段距离,赵彻突兀的开口:“沈少爷这些本事,不会是在校尉营那两个月学的吧?”   上一次在围场,沈柏做陷阱狩猎,给赵彻的解释就是在校尉营学的,但她进校尉营实际待的时间只有大半个月,而且大部分时候都在养伤,赵彻不相信她在这么短的时间能学这么多东西,还学以致用到这种程度。   顾恒舟抿唇,保持和赵彻并行的状态,半晌才说:“我没教过她什么。”   这个小骗子身上,他不知道的东西实在太多太多了。   半个时辰后,一行人在恒阳城北的大草原停下,这片草原面积相当大,绿油油的一片,一眼望不到边际。   草原上扎着十几个帐篷,听见马蹄声,帐篷里的人立刻出来迎接,看样子应该是长期驻守在这里的亲兵。   所有人下马,沈柏他们跟着主君一起进了最大的营帐,亲兵立刻送来热腾腾的奶茶。   奶茶有很大一股腥味,赵彻和顾恒舟同时皱眉,周珏更是一脸抗拒,唯有沈柏,面不改色一口气直接喝完一碗。   这是东恒国特色的美食,不过大多数昭陵人都喝不习惯,主君意外的看着沈柏:“你喜欢喝这个?”   沈柏摇头:“并不是喜欢,只是之前在游志里看到过,想要尝试一下。”   暮达正好端着碗喝奶茶,沈柏话锋一转,意味深长的说:“不管是陌生的人还是新鲜的事物,我都喜欢亲自了解以后再下定论。”   暮达喝到嘴里的奶茶一下子变得没滋没味儿,他放下碗瞪着沈柏,粗声粗气的说:“方才你赢了,要如何比试都听你的,你想什么时候开始?”   刚刚的脸丢得有点大,暮达迫不及待的想要打败沈柏找回面子,不然回去以后会被所有人笑话。   沈柏笑盈盈的看着暮达:“太学院的夫子说,失败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不能从失败中找到原因,汲取教训,大皇子现在想明白自己刚刚为什么会输了吗?”   这个话题暮达不爱听,可其他三个皇子很是感兴趣,全都好奇的看向暮达,全都在幸灾乐祸,暮达被看得越发恼怒,咬着牙说:“方才是我一时不察,才会被你钻了空子,接下来你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运气?”沈柏重复这两个字,眸光变得异常冷漠,“方才若是在战场上,我拿到刀的一瞬间便会取了你的性命,你觉得你还有机会坐在我面前说我靠的是运气吗?”   暮达一噎,眼睛瞪得老大,脸也憋得有些发红。   沈柏知道他不服气,淡淡的说:“我们此行是代表陛下来给主君送回礼的,目的是加强两国之间的友好往来,若是操刀相向,未免伤了和气,不瞒大家,我最擅长的其实是写文章,不过这实在太为难大皇子了,我知道东恒国尚武,方才比的是骑术,这次我跟大皇子比箭术,如何?”   东恒国的勇士,除了上阵杀敌,最重要的就是骑术和箭术,沈柏跟暮达比这两样,完全没有占他的便宜。   暮达立刻说:“好,什么时候比?”   沈柏微笑:“只要有弓箭,随时都可以。”   今天既然是专程来这里的,弓箭自然是早就备好了的。   所有人又跟着出了营帐,有人送来两把弓弩。   东恒国的弓弩和昭陵的不同,昭陵的弓弩更倾向于轻便好携带,甚至还专门做了小巧精致的弓弩,让一些世家小姐把玩,而东恒国的弓弩更倾向于强大的杀伤力,所以拿上来的弓弩很大,足有半人高,重达二三十斤,光是拿起这样的弓弩就要耗费不少力气。   沈柏个子本就不高,弓弩立起来几乎可以到她的胸口,暮达单手拿起长弓,用力拉到满弓,然后放开,紧绷的弦立刻发出嗡嗡的声响,足以想象这样的弓射出去的箭会有多大的威力。   暮达这是在刻意的展现自己的实力挑衅,沈柏却没有在意,认真观察他拉弓的姿势和满弓时候弓弩的状态。   观察完,沈柏扭头看向主君说:“我看这些弓弩比较笨重,而且弓的韧性不是很好,这样箭镞射出去的力道只能靠弦的韧性和拉弓人的臂力,并不利于把大部分使用者的能力发挥到最大。”   主君之前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数百年来弓就是这么重的,若是射不好箭,那就是弓的问题,而非人的问题。   沈柏试着拿起弓,不过她的手臂力量太小了,只举起来一会儿,手臂便抖得不像话,暮达嗤笑出声:“你连弓都拿不稳,还怎么跟我比?”   沈柏放下弓,面色平静的说:“我既然答应了要比试,自然有我的办法。”   有了刚刚的经验,暮达不敢小看沈柏,没敢再出言不逊。   沈柏看向广阔的草原,对暮达说:“就这么站着比试看不出什么,不如让人去远处放十个靶子,我们各自骑在马上射靶,射中红心更多的人为胜。”   对一般人来说,站着射中靶心就已经很不容易了,沈柏还要骑在马上射,而且语气那么平静,活似她是个百步穿杨的神射手一样。   但刚刚所有人都看得很清楚,她根本连手里的弓都拿不起。   暮达没见过这种比试的法子,他的骑术和箭术在四个皇子中是最好的,但在移动过程中射箭也不能保证能有很高的准确度。   暮达有点犹豫,沈柏却不在乎他的回答,看着主君说:“如果这次还是我赢的话,我能不能和主君交换一样东西?”   沈柏刚刚的表现已经让主君刮目相看,这会儿听见沈柏提出要求,主君没有质疑她有没有可能赢过暮达,只是问她:“你想交换什么?”   沈柏没有遮遮掩掩,坦率地说:“我想从贵国带一个铁匠回昭陵,作为交换,我可以告诉主君如何把弓弩改造得更轻便柔韧,改造之后箭可以射得更远,穿透力也更强。”   沈柏这一次就是冲着东恒国的锻造技术来的,东恒国现在的锻造技术其实也不算很好,几年之后才会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但她等不了那么久,能把现在的锻造技术带回去让楚应天好好研究,也不虚此行了。   沈柏这个要求很大胆,但给出来的交换条件也很诱人。   暮达敏锐的察觉到危险,急切的说:“父王,您不能答应他!”   沈柏并不意外会有人阻拦,幽幽的反问:“大皇子这么着急,是觉得我会再次靠运气赢过你吗?”   没有人能靠运气一直赢下去,沈柏刚刚不是靠运气赢的,这会儿自然也不会把希望寄托在运气上。   暮达哽住,既不想把本国的锻造技术透露给沈柏,也不想承认自己害怕会输给沈柏。   暮达梗着脖子说不出话来,周珏给沈柏帮腔:“大皇子怎么不说话了?我们只不过是想要个铁匠,又不是想要你们的兵器库,你这么害怕做什么?而且你挑的这个人是我们之中最弱的一个,若是你连他都怕,还怎么好意思跟其他皇子争夺王位?”   周珏的毒舌功底和沈柏不相上下,暮达气得脸红脖子粗,呼吸都急了。   沈柏和周珏这么呛暮达,也让主君面上无光,输人可以,输阵不行!   主君替暮达应战:“好,如果你赢了,我们就做这个交易,如果你输了,你要留在东恒国!”   这是直接要扣人了,这怎么能行?   周珏瞪大眼睛,赵彻和顾恒舟同时开口:“不行!”   两人的语气都带着急切,主君饶有兴致的看向赵彻和顾恒舟,暮达感觉搬回一成,故意对沈柏说:“你的主子好像也并不相信你能赢呢。”   这种比试,除了拼实力,还拼双方的心理承受能力。   沈柏心态很稳,丝毫不受影响,平静点头:“我接受主君的提议,如果我输了,我就留在东恒国。”   赵彻冷眼瞪着沈柏:“本宫说不行,你敢违抗本宫的命令!?”   他拿出了太子的威严,散发出来的气势有些迫人,沈柏并不害怕,轻声说:“如果我连这场小小的比试都赢不了,也不配回昭陵再为殿下效力。”   她以后要面临的艰难险阻还有很多很多,绝不可能止步于此。   沈柏的语气坚定,眸子亮得惊人,赵彻一时竟不知道还能再说些什么。   沈柏又看向暮达:“我随时都可以开始比试,皇子殿下你准备好了吗?”   明明她比暮达个子矮小许多,这个时候站在暮达面前,气场却不比暮达弱分毫,好像两个人没有体能上的巨大差异,是旗鼓相当的对手。   主君都已经应战,暮达自然没什么好说的。   下面的人牵来马匹,沈柏骑的还是刚刚从暮达那里抢的那匹,暮达的则是主君的坐骑。   护卫在远处草原的左右各立了十个靶子,发给两人三十支箭,两人可以同时骑马出发,各自射一边的靶子,射完以后再统一查验中靶情况。   等一切准备就绪,沈柏和暮达各自背着箭筒拿着长弓翻身上马,一声哨响,两人同时挥了马鞭朝前疾行。   快到第一个靶子的时候,暮达抽箭搭弓,沈柏一只脚勾着马鞍,整个人仰躺在马背上,一只脚蹬着弓,双手拉弓! 第76章 他看起来怪可爱的   十个靶子三十支箭,暮达骑马的速度比沈柏快,抽箭的速度也更快,他已经接连射出两支箭,沈柏才抽出箭搭到弓上。   不过不是一支,是三支。   在场的都是习武之人,个个目力都很不错,一眼就能看见沈柏打算三箭齐发。   在颠簸的马背上,正常骑在马背上都不一定有很高的命中率,更不要提她现在是用脚蹬着弓的。   不少人嘴里发出惊呼,都觉得沈柏太自负嚣张了,这样怎么可能会赢?   暮达抽空回头看了沈柏一眼,看见沈柏的射箭姿势眼底闪过诧异,不过他并不觉得自己会输,再次抽箭搭到弓上。   放箭!   身后传来欢呼声,这一箭应该离靶心不远。   在这一片欢呼声中,沈柏松手放出这三支箭,没有任何停歇,她立刻又抽出三支搭到弓上专心的瞄准。   周珏看得眼睛都直了,忍不住凑到顾恒舟身边低声问:“沈家这小子的骑术从哪儿学的?怎么看着有点眼熟?”   沈柏露的这一招旁人看不出来,周珏和顾恒舟却看得很分明,这和校尉营里罗珲射箭的法子一模一样。   罗珲是周德山选的那批骑兵里唯一一个断臂,因为少了一只手,他没办法拉弓射箭,苦练了数月才用这一招让周德山准许他进了骑兵队伍。   因为缺少一条胳膊,他只能用一只手抽箭然后搭弓射出,所以动作比沈柏更快,周身腾出来的杀气也更磅礴。   周珏只在校尉营见过一次罗珲射箭,时间有些久了,一时想不起,顾恒舟却在沈柏后仰在马背上的时候就想起了罗珲。   上一次镇戈营和新瀚营一起比试,沈柏也从那么多骑兵中把罗珲挑选出来。   可是她根本没什么机会进校尉营,怎么会认识罗珲?   正想着,沈柏和暮达都开始射最后一次箭。   已是正午,阳光很盛,箭镞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冷光,却没有人去看暮达,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不自觉集中在沈柏身上。   这个身形矮小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身上的海棠色华服被风吹得不断翻飞,她仰躺在马背上,一条腿绷得笔直,两手用力将弓拉到极致,心无旁骛的盯着箭靶,好像已经和手里的弓融为一体。   她只用发带束着头发,黑亮柔顺的头发在风中飞舞,她的眸光明亮如辰,终于等到最佳时机,毫不犹豫的放箭。   又是三箭齐发!   三十箭已经全部射完,沈柏用脚勾着长弓转了一圈,腰腹用力,在马背上坐直,发带被马鞍上的钩子勾住,起身的瞬间滑落,一头乌发瞬间散开,瀑布一般铺染开来。   明艳的日光将她笼罩,发丝随风翻飞,她随手将乌发拢到脑后,侧颜在日光下散发出莹润的光泽,像是误落人间的上仙,美得惊心动魄。   暮达射完箭回头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刚刚那个弱不禁风的少年,迎着日光披散着头发骑在马背上。   头发黑亮,衬得她肌肤越发白皙如上好的羊脂玉,消耗了不少体力,她的呼吸有些喘,脸颊染上些许红晕,比三月的桃花还要粉嫩好看。   东恒国不乏骑术很好的女子,她们策马狂奔时也是英姿飒爽,明艳动人,但没有一个像沈柏这样,将洒脱俊逸和柔美明艳糅合到如此完美。   暮达一时看得有些呆,忘了一开始比试的目的。   她把弓背到背上,找回发带把头发随意拢了两下绑住,而后慢吞吞的回到众人面前。   在所有人还没回过神来的时候,自信得意的抬抬下巴宣告:“我赢了!”   沈柏咧唇笑起,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原本颇为欠扁的小模样在这会儿全都变成了少年人特有的意气风发,恣意潇洒。   她不是靠运气赢的暮达,她是真的有超群的实力。   暮达策马回来,负责统计的护卫也回来,跪在诸君面前大声说:“启禀主君,大皇子中靶十七支,命中靶心十支,昭陵这位小公子中靶三十支,命中靶心十八支!”   无论是中靶率还是精准度,都是沈柏要胜出许多。   她坐在马上冲暮达挑眉:“大皇子殿下,现在如何,服了吗?”   暮达只是脾气急躁,并没有什么坏心,沈柏的骑术和箭术都远胜于他,他自然要服。   暮达翻身下马,拦在沈柏马前激动的问:“除了我们东恒的铁匠,你还想要什么?我可以想办法给你,你能不能留下来?”   这话一出,周珏顿时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大皇子你这是什么意思?想跟我们抢人?”   顾恒舟不动声色的走过去拉住沈柏的马缰绳,沈柏下马,好奇的看着暮达:“我已经赢了比试,大皇子若是想扳回一局,有机会可以去昭陵找我,我是昭陵的臣,就算死了,尸骨也该埋在昭陵。”   沈柏头发挽得松松的,有两缕散发落下垂在两颊,将少年人的气概柔化不少,显出雌雄难辨的美来。   暮达心脏漏了一拍,脱口而出:“我服了,不跟你比,你很聪明,若是日后能助我继承王位,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刚刚还觉得你没脑子,你这会儿脑子倒是转得挺快。   沈柏眸光微闪,觉得暮达有点意思,也并不像她之前以为的那般莽撞无脑。   东恒国人很直接,认定了什么就会尽最大的努力去争取,主君也觉得沈柏很不寻常,她能让大祭司的悲喜面碎裂,有如此精湛的骑术和箭术,还有一个相当灵活的脑子,如果能为东恒皇室所用,一定会带来非常大的好处。   主君没有呵斥暮达,赵彻拧眉,冷声开口:“他已经说了他是昭陵的臣,还请大皇子不要强人所难。”   暮达还是不死心,想要继续劝说,顾恒舟说:“她不会留在这里,你可以死了这条心。”   “就是就是!”周珏挤过来,哥俩好的揽住沈柏的肩膀,“他爹是朝中重臣,这次立了功,回昭陵以后更是前途无量,你们东恒能给他的东西,我们昭陵可以十倍百倍的给他,他的野心可大了,你就是把半个东恒国给他,他也是不会留下的。”   三人都表明了立场,赵彻和顾恒舟的脸色还很不好看,不想生出什么事端,主君主动打断这个话题:“这件事暂且不说了,先用午膳吧。”   主君的话还是很有分量的,暮达虽然不甘心,也还是把话都咽下去。   午膳是东恒特色的羊杂汤和肉馍。   羊杂汤味道也腥,肉馍味道不错,沈柏消耗了不少体力,啃着硬邦邦的肉馍根本停不下来,只是肉馍有点干,吃着噎人,沈柏在噎死和难喝之间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决定向羊杂汤屈服。   她皱眉端起羊杂汤,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喝,一个护卫突然走来,将一个牛皮做的水囊递给她:“大皇子说你不喜欢喝羊杂汤可以喝这个。”   沈柏意外,接过水囊,抬头发现坐在主君的暮达一直用热切的目光盯着她。   沈柏眼角忍不住抽了抽,这个大皇子不会有什么奇怪的癖好吧?之前输了比试还像个炮仗一样想吃人,这会儿看她的眼神却像是要喜欢上她了。   嘴里干得实在咽不下去,知道暮达不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下毒毒死自己,沈柏准备打开水囊,一只手伸过来把她拦下。   “谁给的东西都敢喝?”   顾恒舟冷声问,虽然语气不大好,但满满的都是关心,沈柏一脸感动,嚼着肉馍无奈的说:“顾兄,不喝这个我马上就要噎死了。”   顾恒舟坚定的把水囊拿走,沈柏眼巴巴的看着,下意识的舔唇,顾恒舟没把水囊丢开,只是打开水囊,倒了一碗出来。   水囊里装的不是水,而是东恒国上好的烈酒,沈柏一闻到酒味儿眼睛都亮了,嘴里忍不住嘀咕:“这个大皇子虽然是个大老粗,没想到心还挺细的,居然知道小爷好这口。”   馋得不行,沈柏迫不及待的把碗从顾恒舟手里抢走,仰头喝了一大口。   干巴巴的肉馍终于咽下去了,酒味儿混在里面却没怎么尝出来,沈柏把剩下的喝完,刚把肚子里的酒虫勾起来,酒就没了,她忍不住谄媚的看向顾恒舟:“顾兄,再给我倒一碗吧。”   顾恒舟毫不留情的把水囊塞上,轻飘飘的横了她一眼:“不是说答应我不喝酒了?”   他这样子像极了上一世的顾恒舟,沈柏眼神心虚的飘忽着,不敢和他对视,讪讪道:“我这不是怕噎着嘛。”   她酒量不好,喝多了就会闹事,这里是东恒不是昭陵,她就是说破天,顾恒舟都不会再让她沾半点。   顾恒舟板着脸,比铁板还要冷硬,知道没希望,沈柏只能委屈巴巴的继续啃自己的肉馍。   吃完午饭,下午是东恒国专门的套马比试。   套的是东恒特有的汗血宝马,这种马性子很烈,极难驯服,但耐力和脚力都非常好,可日行千里,在战时是不可多得的宝物。   每年东恒国都会通过这种比试角逐出第一勇士。   上午沈柏和暮达的比试让东恒国这些人有些沮丧,不过下午这些汗血宝马一被放出来,这些人又士气高涨起来。   昭陵可养不出这么好的马!   东恒国四位皇子和随行亲兵里的二十人一起参加比试,赵彻他们便和主君一起坐在旁边围观。   马群足有一百,被放出来以后便被赶得在草原上四处乱蹿,套马的人很快四散开来。   主君得了闲,侧头跟赵彻说话:“这些都是东恒国今年最好的马,太子殿下觉得如何?”   赵彻礼貌的说:“贵国的汗血宝马一直都是最好的。”   之前东恒国也送过马到昭陵,有十来匹养在皇家马厩,这么些年过去脚力和野性都已退化不少。   剩下的恒德帝都赏到军中,它们大多数都死在了战场上,到今日,只剩下镇国公的虎遒、周德山的烈英和顾恒舟的猎云这三匹是汗血宝马。   “太子殿下既然喜欢,这次回去就全部带走吧。”   主君豪气的说,赵彻讶然,想了想委婉拒绝:“主君今年已经给昭陵送了礼,我们此行是来回礼的,断然没有再带这么多马匹走的道理。”   主君勾唇笑起:“无妨,这位沈小公子今日给我大儿子上了很好的一课,就当作是我送给他的谢礼。”   忠言逆耳利于行,有时候话说得再多,不如让一个人自己去摔一跤感觉到痛了来得更直接。   主君大多数时候是鼓励暮达他们要骁勇善战,不要胆怯害怕,却没有像沈柏这样让他们多动脑子耍计谋。   这个世道已经不是几十年前那个靠蛮力就能吓倒别人的世道了。   暮达送来那个水囊里装的酒是陈年的烈酒,沈柏虽然只喝了一碗,坐到这会儿酒劲儿却慢慢涌了上来。   听到自己的名字,沈柏耳朵动了动,噌的一下站起来看着主君和赵彻说:“主君,殿下,你们要相信我,这个世上没有永远的安宁,人要有居安思危的警惕感,若是警惕感没了,再强大的国家也会一步一步走向衰落的。”   在两国君主面前说这样的话实在是大不敬,周珏想拉住沈柏,被顾恒舟拦下,主君和赵彻也没制止,沈柏继续说:“这个世界上没有永远的强者和弱者,就拿箭术来说,箭术好到如我这般百步穿杨的只是凤毛麟角,那些练不好箭术的人不是傻子,他们不会站在那里挨打,他们会想办法改进弓弩和盾牌,只要盾牌够硬,便能抵挡射来的箭,那箭术再好也没有用了。”   沈柏说完,四下一片寂静。   沈柏眼睛有点花,皱眉盯着顾恒舟和赵澈看了半天,两腿一软,跪在赵彻面前:“殿下,昭陵是你一人的昭陵,但要守住它,靠的绝不是一两个人的力量,你需要的不是盖世英雄,而是一支无坚不摧的队伍!”   能以一己之力救下万里河山的是神不是人,昭陵之所以会一步步走向衰落,就是因为所有人都觉得只要有镇国公在,昭陵就固若金汤,不会出事。   后来镇国公没了,所有人又把希望全都寄托在顾恒舟身上。   只要还有希望,就不会有人觉得事态严重,就还可以继续蒙蔽自己的眼睛,享受眼前的富贵荣华!   主君被沈柏这一番话惊住,东恒国国力不及昭陵,又常年有风沙侵袭,主君在位这么多年,危机感一直都在,只是他之前听寒辰说昭陵国运气数已尽,还以为是昭陵皇室昏庸无能,今日见到沈柏的言行,第一次忍不住怀疑大祭司的推演能力。   有这样的臣子在,一个国家的气运怎么会走到尽头?   沈柏跪坐在地上,脑子已经糊成一团浆糊,嘴里却还在小声嘀咕:“殿下,你要强兵、利器、兴民、重士,最重要的还要充盈国库。”   依然没人应答,过了一会儿,远处传来马蹄声,暮达套了一匹极漂亮的马回来。   听见声音,沈柏强撑起脑袋,神智似醒非醒,咧嘴冲主君笑笑:“这番话,就当做是我报答主君的赠马之恩啦。”   沈柏说完,暮达已经到了跟前,他迫不及待的下马冲到沈柏面前,兴奋地问:“沈柏,这是我套的马,你可喜欢?”   沈柏扭头,想看看那马是何等威风,衣领突然被揪住,下一刻整个人被拉进一个温暖宽厚的怀抱。   顾恒舟扣着她的脑袋不许她动弹,沉沉的说:“你喝醉了。”   胸腔的震动从额头传到四肢八骸,沈柏脑子晕得更厉害,乖巧的靠在顾恒舟胸膛,低声说:“对呀,我喝醉啦。”   顾恒舟抱着沈柏,眸色晦暗的看着暮达:“她酒量不好,中午喝了大皇子的酒便醉了,大皇子有什么事等她醒来再说吧。”   暮达很是失望,不死心的说:“我看他好像只喝了一碗,怎么这么容易就醉了?”   顾恒舟说:“她才十四,年岁尚小,又是书香世家,之前很少喝酒,东恒的酒烈,劲头十足,她自然会醉。”   顾恒舟已经解释得很明白了,暮达还是想亲自把这匹马送给沈柏,周珏见状连忙开口:“大皇子好身手,套来的这匹马毛色鲜亮、威风凛凛,正好你的坐骑被主君赐给沈柏了,以后便骑这匹马吧。”   暮达之前骑那匹马也是难得一见的良驹,他想了想觉得周珏说得有理,欣慰的说:“这匹马还没完全被驯服,日轲跟了我好些年了,性子比较温顺,这样的确更好一些。”   那小子的骑术比你还好,什么马他骑不了,还用得着你担心他?   周珏很想翻白眼,面上却浮起客套虚伪的笑:“大皇子能这么想真是太好了。”   暮达看不出周珏表里不一的想法,见沈柏似乎已经醉得睡过去,热切地提议:“沈柏好像睡着了,不如我送他回营帐休息吧。”   暮达说完伸出手想抱沈柏,周珏脑子一抽,直接打开暮达的手。   这就有些失礼了,暮达的脸瞬间沉下来,周珏手心有点冒汗,暗暗骂了沈柏两句,如果不是沈柏疯了说喜欢顾恒舟,他现在也不会觉得暮达不正常。   暮达都三十好几的人了,要是真的对沈柏有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那就不是祸害沈柏了,那是活生生的糟蹋!   周珏被暮达看着,紧张得不知道该怎么解释,顾恒舟沉声开口:“她喝醉了被不熟悉的人碰会挠人,大皇子还是离她远点比较好。”   沈柏已经完全醉了,软软的靠在顾恒舟怀里,这会儿只露出小半边泛红的脸颊,乖顺得不像话,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会挠人的人。   暮达看得心痒痒,忍不住说:“他怎么像猫一样,怪可爱的。”   听见暮达这么一个五大三粗的老爷们儿用喜欢的语气夸沈柏可爱,周珏浑身的鸡皮疙瘩都炸起来,顾恒舟和赵彻同时甩了一记凛冽的眼刀子给暮达。   赵彻冷声说:“在昭陵,可爱这种词,用在女子身上可以,用在男子身上便有骂人的意思,大皇子最好收回这句话。”   周珏越看暮达的眼神越受不了,站到顾恒舟面前把沈柏完全挡住,说:“他骑术箭术都比你好,若要论可爱,那也是大皇子你比他可爱多了。”   这词被用到自己身上,暮达立刻感觉自己被冒犯到,勉强理解赵彻刚刚的话,拱手道:“是我用错词了,抱歉。”   赵彻他们几次为沈柏出头,主君看向三人的眼神不由得多了两分探究:“沈小公子很有本事,便是在东恒也应该鲜少有人能伤的了他,怎么你们都如此害怕旁人离他太近?”   赵彻和顾恒舟都没有说话,周珏想也没想脱口而出:“因为他有病啊。”   暮达一听立刻关切的问:“什么病?你们昭陵的大夫治不好么?我们东恒的御医医术很好,今日回去后,就让御医帮他看看吧。”   他喜欢男人,你们东恒的御医难道还能帮他换个脑子?   周珏腹诽,面上笑道:“他这是打小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病,一直吃着药呢,只要不和其他人靠得太近就不会发病。”   暮达越发好奇:“那他发病的时候是什么样?”   “他会咬人。”周珏说着指了指顾恒舟,“我们的世子殿下都被她咬过,还咬出血来了。”   暮达不知道顾恒舟被咬的是嘴唇,脑海里浮现出沈柏发狂如野兽把顾恒舟咬得浑身鲜血淋漓的样子,默默把可爱这个词从脑子里完全划掉。   暮达放弃跟沈柏接触的想法,顾恒舟跟赵彻和主君打了声招呼,抱着沈柏回营帐。   一沾到枕头,沈柏就想往里面滚,顾恒舟把她摁住,沈柏不舒服的哼哼两声,小腿不安分的踢了两下,不知道踢到哪里,她轻轻倒吸了一口冷气   顾恒舟抓着她的腿看了一眼,发现她左脚长靴脚踝的地方有一片湿濡,用手捻了一下,指尖被染红,闻到血腥味。   受伤了?   顾恒舟眸光瞬间凝出寒霜,想帮沈柏把鞋脱下来,沈柏皱眉威胁:“别碰小爷,小心爷一脚踹死你。”   她的表情明显痛苦,应该是觉得痛了,顾恒舟用一边壶里的水把鞋子浸湿,过了一会儿才帮沈柏把鞋子脱下。   她的左脚脚踝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磨破了一大片皮,血流了不少,这会儿已经干了,伤口看起来有些狰狞。   她生得白,脚也小,脚踝上的伤疤显得很刺眼。   瀚上京的贵女一个个都身娇体软,手指头被针扎两下都得掉两行眼泪,她倒是能忍得很,从头到尾像个没事人似的,要不是喝醉了,只怕连他都要被骗了去。   胸口涌上气恼,手上失了力道,沈柏感觉疼了,挣扎了一下,一脚踹在顾恒舟肚子上。   那一脚没什么力度,顾恒舟不动如松,沈柏反而委屈的嘟囔:“混蛋,就知道欺负小爷脚受伤了,你等小爷好了,一脚送你去见阎王!”   喝醉了都是这幅德性,果然是完全把自己当成男子看了。   顾恒舟有些无奈,用壶里的水帮沈柏把伤口清理干净。   伤口到底还是疼,清理的过程沈柏一直挣扎,顾恒舟抓着她的脚不许她退缩分毫。   幸好身上还备着有外伤药,顾恒舟帮沈柏撒了药粉,扯下汗巾帮她包扎,汗巾打好结,顾恒舟转身准备离开,沈柏鼻音浓重的嘀咕了一句。   顾恒舟顿住,没听清她说什么,俯身凑近,问:“你刚刚说什么?”   沈柏疼得额头冒了一层细密的汗珠,酒劲未散,她的小脸还是红扑扑的,白里透着红,很是蛊惑。   心念微动,喉咙上下滚动了一下,顾恒舟回过神来的时候,手已经贴到沈柏脸上。   她的脸颊比想象中要烫,不停往外冒着腾腾的热气。   热气从指尖蹿进心脏,心尖也被这热气灼了一下。   顾恒舟刚想收回手,沈柏动了动脑袋,脸颊蹭过指尖,如同一片轻飘飘的羽毛扫过心尖,激起一片酥痒。   顾恒舟立刻握拳,指尖的痒意却一直挥之不去。   沈柏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咂了咂嘴说:“顾恒舟,我好疼呀。”   她在所有人面前都能装疼,却在神志不清的时候对他示软撒娇,说她好疼,好像把他当成唯一信任和依赖的人。   她揣着那么大个秘密长到这么大,真的能毫无缘由的,全身心投入的去相信一个人吗?   她太喜欢他了,让他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好像她喜欢的并不是真实的他,而是和他有着同样名字容貌的另外一个人,不然她怎么能容忍他有想娶别的女子的想法?   这个猜想让顾恒舟胸口有点闷疼,他在沈柏头上轻轻拍了一下,生硬的安慰:“睡吧,很快就不疼了。”   不知是不是听懂了他说的话,沈柏很快睡熟。   顾恒舟帮她盖上被子,见她头发散开大半,想到她之前在马上神采飞扬的样子,拿起发带帮她把头发梳好才走出去。   东恒国的烈酒酒劲儿虽然很大,但劲头过得很快,发点汗睡一觉就好了。   沈柏这一觉睡了差不多一个时辰,睁开眼睛半天人都还是懵的,脑子也昏沉沉的很难受。   “唔。”   沈柏揉着太阳穴坐起来,过了一会儿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的鞋被脱了,左脚上还缠着一条银色汗巾。   她仔细回想了一下,想起这条汗巾是顾恒舟的,眉眼忍不住染上笑意。   这么细心,竟然发现小爷受伤了,果然是越来越喜欢小爷了吧。   心里偷着乐,沈柏穿上鞋走出营帐。   套马的比试正好结束,所有人都回到营地,那些马匹也都被赶回来。   沈柏背着手踱步走过去,周珏正在跟顾恒舟和赵彻说话,远远地看见沈柏过来,呛了口口水,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姓沈的,你又搞什么鬼,想笑死人吗?”   除了周珏,其他人看到沈柏也是一脸忍俊不禁的样子,沈柏头一回被看得有点心慌,伸手一摸,在脑袋上摸到一团形状奇特的头发。   沈柏:“……”   顾兄,虽然我很喜欢你,但也不得不承认,你那双手只适合上阵杀敌,不适合扎头发。   沈柏坦然的把头发拆了重新扎了一遍,走过去踢了周珏一脚。   这次套马比试第一是暮达,他是第一个回营地的,而且套的那匹马是所有马里面脚力最好的。   沈柏礼貌的贺喜,暮达的态度却不像下午的时候那么热切,反而带着两分警惕。   沈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过也乐得自在,暮达要是一直这么热情,赵彻指不定又要怀疑她跟东恒国人私下有什么往来了。   傍晚时分,一行人回到皇宫,主君给了一百匹汗血宝马让他们带回昭陵,答应让大祭司代表东恒国前往昭陵给恒德帝贺寿,大祭司将和他们一起返回昭陵。   来的时候耽搁了好几日,距离恒德帝大寿只剩一个多月的时间,不能再久留,赵彻当晚便向主君辞行,主君爽快放行,让他们两日后出发,正好用一天的时间再筹备些干粮。   沈柏惦记着苏杞,试探着问主君能不能见见苗若溪,被主君拒绝,说苗若溪回到恒阳以后,便染了风寒,不便见人。   主君不让见,沈柏也不好强行要求见苗若溪,只能就此作罢。   两日后一大早,主君亲自送赵彻他们出宫。   宫门口,寒辰骑着一匹纯白色的马早早地等着。   为了出行方便,寒辰换了一身墨色骑马装,衣服是短打窄袖,裤子扎进黑色长靴里,腰间是巴掌宽的墨色金线绣符文腰带,背脊挺直,宽肩窄腰衬得分明,长腿蹬在马镫上,利落好看得不像话。   悲喜面碎了,他戴了一面黑白相间的面具,挡住俊美无双的容颜。   他穿着一身黑,头发银白,身下的马也是白的,色彩对比极明显,哪怕不露脸,也能在一瞬间吸引所有人的注意。   本来一百来人骑着汗血宝马走在路上已经够声势浩大的了,再加上一个他,只怕一路都会受到别人的瞩目。   寒辰谁也没带,打算只身前往昭陵贺寿,见他们出来,只颔首向赵彻致意。   寒辰在东恒国与主君平起平坐,赵彻眼下还是太子,他的地位自然比赵彻还要高一点。   寒辰是第一次离开东恒国,主君表情有些担忧,但悲喜面碎裂也不是小事,若不能查清楚,他也会寝食难安。   主君右手握拳抵在自己左胸,颔首与寒辰道别:“我和东恒的子民一起等你回来。”   寒辰点头,做出和主君一样的动作回应。   等两人告完别,一行人上马离开,负责押运回礼的一百精锐早就在驿站整装待发,主君答应给沈柏的铁匠也在队列之中。   所有人集结完毕,浩浩荡荡的出城,快到城门口的时候,沈柏看见人群中有一个穿着灰色长衫戴斗笠的人,感受到她的目光,那人掀开斗笠,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是苏杞。   他果然又回到恒阳城中,看他的样子应该暂时不会离开,时间太匆忙,沈柏没有精力探究他回恒阳城到底要做什么,犹豫了一下,取下自己的钱袋丢给他。   苏杞已经知道她的女儿身,日后回京,免不了会跟她碰面,今日能跟他结一点善缘总归是好的。   回去的时候不用押运礼品,所有人轻装急行,选择从陆路回昭陵。   七日后,他们回到暮祀,暮祀城外的雪早就化了,被损坏的城墙也修补起来,城中百姓恢复了正常的生活,只是偶尔一户人家门口飘着的白幡显示不久前这座城差点经历灭城之灾。   连赶了七日的路,所有人都很疲倦,赵彻下令让大家在城中休整一夜,明日再出发回昭陵。   寒辰已经知道暮祀城中发生的事,他没有歇息,独自在城中走了一圈,看见被云雾缭绕,矮了很大一截的恒柔山顶,眼底一片凝重。   城中没有能容纳一百多人的客栈,所有人分散在十几个客栈住下,赵彻理所当然又住进城主府。   吃过晚饭,沈柏又去春盈家的院子外面看了一眼。   房子没人住,房顶和院子里都爬满了青苔,很快有了被岁月摧残的痕迹。   沈柏放在春盈门上的手链还在,经历风吹日晒之后,手链有些许褪色。   像那个逝去的姑娘,很快也会在记忆中渐渐褪色消散。   沈柏拿了一个漂亮的花环放到门上,这花环是筹备干粮那日她无意中看见,从恒阳城中买了带回来的,下意识的觉得那个叫春盈的姑娘应该会喜欢这个。   沈柏轻轻在花环上拍了一下,如同拍着小姑娘的脑袋,轻声说:“我准备回家了,以后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来看姐姐,希望姐姐来世遇良人,幸福美满,莫要再被像我这样的人骗啦。”   看完春盈沈柏径直回城主府,正好在城门口和寒辰碰上。   他神色冷凝,像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沈柏轻手轻脚的走过去,从背后拍了他一下。   寒辰蓦的转身,一掌拍向沈柏,却又在离沈柏脑袋一寸的地方停下。   沈柏没感觉到掌风有多凌厉,杵在原地没动,片刻后歪着脑袋好奇的看着寒辰:“大祭司,如果你刚刚没有收手,这一掌打下来我会怎么样?会死吗?”   沈柏虚心求教,寒辰收回手,提步走进城主府,淡淡的说:“不会。”   沈柏亦步亦趋的跟在寒辰身后,不停地追问:“那我会怎么样?你难道一直都用这一招来吓人吗?”   寒辰不回答,加快步子,沈柏却没被甩下,仍紧紧跟在他后面,不停念叨:“你吃过晚饭了吗?吃饭的时候你没回来,所以就没等你,厨房还有吃的,你想吃的话我可以帮忙热给你吃。”   “不必。”   “那你需要热水吗?赶了这么多天的路,你总要沐浴更衣吧,我可以帮你烧热水。”   “我自己烧。”   寒辰冷淡拒绝,沈柏顿时拔高声音:“那怎么能行,大祭司这么高雅脱俗的人,怎么能亲自烧火热水呢,还是我来吧,而且你要是需要有人帮忙搓背,我也是可以胜任的,我搓澡的手法可棒了。”   沈柏一个劲的推荐自己,寒辰停下,扭头看着沈柏。   今晚没有月亮,他戴着面具,两只眼眶看上去黑洞洞的,一点光亮都没有。   寒辰问:“你到底想问什么?”   沈柏笑眯了眼,像只偷吃鱼的猫:“听说,暮祀城中五年前举行了一场祭祀,轰动了整个东恒国,大祭司对这场祭祀可还有印象?”   悲喜面因为那场祭祀发出警示,寒辰当然记得,他很意外沈柏会提起这场祭祀,狐疑的问:“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沈柏坦白道:“听说那场祭祀被献祭了二十个孕妇,那二十人并非东恒国人,那十有八九应该是昭陵人,大祭司能推算出她们家住哪里家中还有什么亲人在世吗?”   “那是招摇撞骗的术士玩的把戏,这世上根本没有人可以算出这些东西。”寒辰漠然的说,沈柏明显感觉那两个黑漆漆的洞里面包含了几分鄙夷。   沈柏点点头,随后又问:“那大祭司你能算出什么?”   这还没完没了了。   寒辰耐着性子说:“我只能为生者推演大概的命势,已故的人命势终结,并不在推演范围之内。”   “哦。”沈柏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那大祭司你帮我算算,过几日我能帮这二十位孕妇沉冤昭雪吗?”   寒辰:“……”   没得到回答,沈柏疑惑的催促:“大祭司,你怎么不说话了?”   寒辰毫无感情的说:“我算不出你的命势。”   沈柏眼皮一跳,有点心虚,这个大祭司难道真的这么厉害,已经猜到她是死魂复活了?   沈柏咳了一声清清嗓子,若无其事的问:“大祭司你这话什么意思啊,你刚刚不是说已故的人命势终结,所以才不在推演范围之内,我一个活生生的人你怎么也算不出来了?” 第77章 带少爷去个好地方   沈柏问的正是寒辰想不明白的地方。   这个人明明是活生生的人,他却怎么都推演不出他的命势,这在之前可是从未发生过的。   寒辰又不说话了,他带着面具,沈柏看不到他的表情,这会儿天黑了,连眼神也都看不清了。   沈柏不知道寒辰在想什么,僵持了一会儿,寒辰的肚子咕咕叫了两声,心底的不安瞬间消散。   这个大祭司也要像凡人一样吃喝拉撒睡,小爷有什么好害怕的?   沈柏勾唇笑起,熟稔的用胳膊肘撞了寒辰一下:“真的煮好吃的给你吃,小爷厨艺可好了,吃不吃?”   沈柏说着还冲寒辰一个劲儿的挑眉,寒辰没见过面部表情能灵活到这种地步的人。   大祭司这个职位在东恒国是神圣不可侵犯的,甚至很多时候比主君的权力还要大,所有人都敬他怕他,也从来没有一个人用这种语气和他说话。   寒辰抿着唇没能说出拒绝的话,最终还是被沈柏拉到厨房。   城主府的厨子只会做东恒特色的饭菜,晚饭是沈柏做的,周珏带着两个人给她打下手,一大锅汤,四个炒菜,全部吃得干干净净,只剩了一点米饭。   时辰不早了,沈柏不打算弄什么花样,准备切点肉丝给寒辰炒碗炒饭,拿起菜刀,沈柏扭头看向寒辰:“对了,大祭司,你吃荤吗?会不会破戒?”   怕寒辰不知道破戒是什么意思,沈柏立刻解释:“在我们昭陵,干你们这一行的,都叫做和尚或者是道士,他们有很多戒律清规,不能吃荤,也不能好色,更不能杀生,你们呢?”   寒辰淡淡地说:“我们没有这些规矩,和正常人一样。”   那就行了。   沈柏低头切肉,又忍不住好奇:“那你们是怎么选出下一任大祭司的呢?是世袭制还是推举制?”   沈柏是真的话多,寒辰不大想回答,沈柏切了一会儿肉自言自语:“难道是靠天意?只要出现长出一头银发的小孩儿,就是上天安排的下一任大祭司。”   沈柏自以为自己发现了其中的秘密,欢喜的看向寒辰,然后皱了眉头:“不对,如果那个小孩儿是和尚,头发都被剃光了,就看不出来发色了呀。”   沈柏又想不通了,寒辰太阳穴轻轻跳了两下,沉沉开口:“我不是天生银发。”   沈柏瞪大眼睛,脱口而出:“难道你是鹤发童颜,其实已经七八十岁了?”   她不知道其他人有没有见过寒辰的脸,反正她看的时候,他非常年轻,眼角一丝皱纹都没有,怎么看都不像是个糟老头子。   大祭司在东恒国存在了数百年,所有人已经习惯大祭司的神秘和异乎常人的能力,从来没有好奇过这些能力到底从何而来,寒辰无法用沉默打消沈柏的好奇,只能回答:“我今年刚及冠,头发是四年前推演出暮祀城中这场祭祀后,一夜之间白了的。”   一夜白头?难道这就是推演命势要付出的代价?   沈柏心里咯噔一下,照这么算下去,那这些大祭司不就是在用自己的寿元换取对未来的探知?   沈柏一时不知道该再问些什么,同情地看着寒辰,寒辰被她看得有些莫名,冷声问:“你在看什么?”   沈柏收回目光,叹息着说:“你看你头发都白了,以后还怎么讨老婆,反正东恒国又不会打仗,你好奇心不要那么重,没什么事就不要去看人家的命势啦,人各有命,一切都应该顺应道法自然,强扭的瓜终究是不甜的。”   沈柏神神叨叨,牛头不对马嘴,寒辰接不上话,沈柏已经把肉切好,觉得他杵在旁边碍事,把他拉到灶前摁着坐下,手把手教他烧火。   火很快生起来,沈柏一股脑塞了一灶木柴在里面。   寒辰安安静静坐在灶前,火光将他那一头银发染成温暖的橘色,沈柏突然觉得这个大祭司有点过于乖巧听话。   怕寒辰无聊,沈柏又洗了两个红薯用树枝叉着让寒辰帮忙烤,然后撸起袖子洗了锅准备炒饭。   她身量娇小,袖子撸起来以后,手臂更显瘦弱,寒辰注意到她右手手腕上有一圈牙印,被咬的时间有点久了,伤口脱了痂,牙印浅淡了些,但还是很明显。   寒辰举着红薯问:“手被谁咬的?”   沈柏满不在乎:“被我们同路那个叫楚应天的先生咬的。”   寒辰疑惑:“为什么咬你?”   寒辰下意识的觉得是沈柏话太多,惹人厌烦了才会被咬,却听见沈柏幽幽的说:“楚先生想死,我不让他如愿,所以被咬了,也是我活该。”   她分明是救了一个人的性命,却说自己活该。   寒辰不太能理解这句话。   油已经烧热了,沈柏把肉丝裹上淀粉下锅,油烟腾地一下起来,将她的表情拢在其中,变得有些不真切,她自言自语的说:“楚先生的妻儿都死了,他想随她们去,是我因为私欲强留了他,故人已逝,一个人活在这人世间,要承受的痛苦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沈柏的语气一下子满是哀伤,好像她也曾失去至爱,体会过一个人活在世上的痛苦。   心念微动,寒辰轻声问:“你爱的人死了?”   沈柏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一下子炸了:“呸呸呸,你爱的人才死了,我爱的人活得好好的,会长命百岁、万事无忧!”   沈柏瞪大眼睛很是较真,寒辰仰头看着她,冷声道:“你把唾沫吐锅里了。”   沈柏叉着很是蛮横:“吐锅里又怎么样?爱吃不吃,你再咒小爷喜欢的人,小爷饶不了你!”   沈柏理直气壮,一点没把他这个大祭司放在眼里。   若是放在东恒国,她这样的早就被拖出去砍了几十回脑袋了,寒辰抿唇和她对视了一会儿,淡淡开口:“我没有咒她。”   沈柏把冷饭倒进锅里,一边翻炒一边强调:“随便说说也不行!”   那是她拼了命要守护的人,不容许有任何不利于他的因素存在。   心里憋着气,沈柏后面一直没再说话,把饭炒好以后盛了一大碗给寒辰,抢了红薯坐在灶前慢慢烤。   这是第一次有人在自己面前耍小性子,寒辰有点无措,想了想问沈柏:“那个人叫什么名字?我可以帮你推演一下,看看以后你们会不会在一起。”   你他娘的要是算出他娶了别人做老婆怎么办?   沈柏翻了个白眼:“你连我的命势都推算不出来,还敢算他的,小爷不信,吃你的饭去!”   沈柏气性大,寒辰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端着那碗炒饭走到旁边坐下,慢吞吞的吃着。   沈柏的厨艺确实很不错,炒饭的味道比寒辰想象中的好,之前在东恒国都是吃的乱炖和肉馍,第一回 吃这种食物,寒辰感觉有点新奇。   红薯烤得很快,没一会儿便飘出香甜的味道,寒辰偏头看向沈柏,沈柏立刻瞪着他:“别看了,这是烤给小爷心上人吃的,没你的份!”   寒辰意外:“她在这里?”   废话,他一直跟我们同路,不在这里还能在哪里?   寒辰到底是外人,沈柏没跟他解释那么多,等红薯烤好,兴冲冲的举着红薯去找顾恒舟。   顾恒舟还是住的之前的房间,隔着老远沈柏便大声喊:“顾兄,你睡了吗?我有个宝贝要给你看!”   沈柏说着也没敲门,直接推门闯进去,屋里顾恒舟和赵彻面对面坐着,明显是在谈正事。   沈柏把红薯藏到背后,嘿嘿的笑了两声:“殿下,这么晚了,你还没睡呢。”   话题被打断,赵彻意味深长的看着沈柏:“宝贝呢?本宫在这儿就不打算拿出来看看了?”   沈柏摇头,义正言辞的说:“殿下,我绝对没有这样的想法,若是真有什么宝贝,我一定第一时间献给殿下!”   赵彻不说话,平静的看着沈柏,沈柏能把红薯拿出来给赵彻看:“其实没什么宝贝,就是我烤了两个红薯,想着顾兄平日应该没吃过这种东西,所以想让顾兄尝尝。”   暮祀日照时间长,红薯比昭陵的甜,烤出来的香甜味道很是诱人,沈柏的火候又掌控得很好,红薯一点没糊,一看就很香软。   赵彻扫了一眼,认真的说:“本宫也没吃过这种东西。”   沈柏咽了咽口水:“殿下你是万金之躯,怎么能吃这种粗鄙之物呢。”   本来就只计划了我和顾兄的,殿下你突然跑出来凑什么热闹?   沈柏很不想跟赵彻分红薯吃,赵彻看得分明,也不跟她绕弯子,坦然的说:“本宫想尝尝。”   沈柏:“……”   在围场的时候你就喜欢抢小爷的吃的,这一世陛下是少你吃还是短你喝了?殿下你就是见不得小爷吃东西是不是?   沈柏不断在心里腹诽,面上却不得不赔着笑分一个红薯给赵彻,还要周到的提醒:“殿下,小心烫。”   赵彻接过,揭开红薯皮,烤得金黄香软的内里便展现在眼前,香甜的味道随着腾腾的热气奔涌而出,沈柏馋得直咽口水。   赵彻尝了一口,香甜软滑的红薯味道在味蕾炸开,头一回吃,倒是比御膳房精心琢磨的糕点更好吃。   赵彻意外的挑了下眉,难得称赞了沈柏一句:“烤得还不错。”   沈柏硬挤出一抹笑:“谢殿下夸奖。”   一共只有两个红薯,分了赵彻一个,剩下这个沈柏也舍不得自己吃,便送到顾恒舟面前说:“顾兄,你也尝尝吧。”   顾恒舟眉眼未动,伸手似乎想拿红薯,却抓了个空,沈柏一拍脑门诧异的问:“顾兄,你眼睛还看不见呢?”   顾恒舟面不改色的说:“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是偶尔会有反复。”   那就是现在看不见!   沈柏连忙掰了一块烤红薯递到顾恒舟嘴边:“我帮顾兄掰开了,你快尝尝。”   赵彻咀嚼的动作一顿,看见顾恒舟就着沈柏的手吃了一口烤红薯。   顾恒舟吃完,沈柏立刻用自己的袖子帮他擦嘴,赵彻咽下嘴里的红薯,冷声提醒:“沈柏,本宫眼睛不瞎,你想找死?”   沈柏缩回手,一脸无辜的嘀咕:“顾兄看不见,我也是一时情急忘记了。”   赵彻把剩下的红薯放到一边,继续刚刚的话题:“本宫之前虽然已经向睦州州府表明了身份,但昭陵境内知道本宫微服出巡的人并不多,明日行远和周珏先带这些人马和大祭司在睦州驿站歇息,本宫还是以茶商身份,先在睦州观察几日,然后跟在你们的队伍后面回京。”   提到正事,沈柏严肃了些,眼眸发亮的看着赵彻问:“殿下要查五年前发生在暮祀城中的那场祭祀?”   这件事牵连二十个孕妇,四十余条人命,赵彻身为一国储君,既然已经知道这件事,便不能让这事就这样遮掩过去。   赵彻正要说话,顾恒舟坚定的开口:“混入暮祀城中那十八个祭司将昭陵军中的安魂曲奉作圣歌,他们多半是军中的人,父亲不在,我要替他查明此事,我要与殿下同行!”   那些祭司如果真的都是军中的人,顾恒舟必须要弄清楚他们遭遇了什么。   他们跟着镇国公血染沙场,朝廷就算不能给他们高官厚禄,也该保证他们离开军中后,生活安然无忧。   赵彻犹豫,沈柏立刻帮顾恒舟说话:“殿下,你也知道我身手不怎么样,睦州地处偏远,穷山恶水出刁民,若是出现什么意外,我定是护不住殿下的,有顾兄在会安全很多。”   赵彻冷冷掀眸,横了沈柏一眼:“那本宫要你何用?”   沈柏理直气壮的说:“我要为殿下鞍前马后啊,殿下总不能像使唤我一样使唤顾兄吧?”   赵彻:“……”   这话确实让人没办法反驳,别说顾恒舟有镇国公世子这个身份罩着,就是没有这层身份,以他的性格,也不会随便被人呼来喝去。   见赵彻不说话了,沈柏咧嘴笑起:“那殿下,就这么说定喽。”   赵彻抿唇默许,说完正事也没其他好说的,拿着烤红薯站起来,见沈柏还坐着,沉沉问:“还不走?”   沈柏说:“可是顾兄还没吃完。”   赵彻脸黑得厉害,直接把沈柏拎走。   赵彻走得快,沈柏被他拎得一阵趔趄,连声说:“殿下,松点松点,要喘不过气了。”   赵彻松开沈柏,眼神冷寒的警告:“给我离顾恒舟远点!”   沈柏被勒得咳嗽两声,无辜的说:“殿下,我已经很努力的克制了,我只是有点情不自禁,你没有喜欢的人,所以不知道,真心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是没办法克制住的,脑子一有空就要想他,一见到面就想靠近他,和他距离越近,呼吸就越甜,这怎么可能完全克制住?”   越听沈柏说的话赵彻的脸色越难看,他一字一句的问:“你觉得这就是喜欢?”   沈柏歪着脑袋反问:“不然呢?难道殿下这么想一个人的时候,只是想杀了她?”   赵彻朝沈柏走了一步,眼底浮起黑沉的狠戾的杀戮,如果他手里拿的不是烤红薯而是一把剑,沈柏甚至觉得他现在是想一剑把自己劈成两半。   沈柏不敢后退,只微微后仰拉开和赵彻的距离,惴惴的问:“殿下,我说错话了吗?”   赵彻垂眸睨着沈柏,眸光冷寒如万年不化的寒冰,沉沉道:“你说得对,本宫这么想一个人的时候,只会想杀了她!”   殿下你想杀人就杀人,吓我做什么?   沈柏有些无语,谄媚的拍马屁:“殿下是昭陵的储君,昭陵的万里河山和数以万计的子民以后都是殿下的,殿下到时想喜欢谁就喜欢谁,想杀谁就杀谁,谁也不敢多说半句不是!”   赵彻向来讨厌沈柏拍他的马匹,但这会儿沈柏说的话很好的取悦了他,他阖眼敛了眼底的杀戮,再睁眼,眸底已恢复素日的平静冷然。   他后退几步,将没吃完的烤红薯丢掉,淡淡的说:“你知道就好。”   沈柏点头如捣蒜,她怎么不知道?   他登基以后,亲自监斩了丞相九族三百余人,那天的刽子手从最午时砍人头一直砍到傍晚,鲜血将菜市口那条街几乎全部染红了,围观的百姓全都吓得瑟瑟发抖,他就坐在监斩官的位置,连眉梢都没皱一下,只有她站在他背后,将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他是个心软的帝王,但他杀起人来,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赵彻大步离开,沈柏心疼的看了一眼地上没吃完的烤红薯,暗暗骂了句暴殄天物,也回了自己房间。   赶了这么久的路,沈柏也累了,回房间后没有点灯,直接一头栽在床上睡了。   迷迷糊糊间,感觉有人把她捞进怀里,现在夜里越来越冷了,那人怀抱宽厚温暖像个火炉,她很自然的蜷成一团缩进他怀里。   遵循本能找了舒服的位置睡下,她满足的哼了一声,胸口又传来熟悉的胀痛,她小声嘟囔:“疼。”   “哪儿疼?”   对方问,声音冷沉,还带着一分喑哑,她觉得很熟悉,眼皮却重得睁不开,潜意识里觉得这人可以信赖,便如实回答:“胸口疼。”   对方没再说话,她自己不安分的拱了两下,气愤的说:“等我回京,立刻就找药喝下,让它再也不能长了碍事!”   她发自内心的觉得胸口的软白除了碍事再没其他作用了。   抱着她的人没再说话,只轻轻叹了口气,像是无奈到极点,拿她没办法。   意识实在困顿得厉害,沈柏没能再琢磨其他,终究还是沉沉的睡去。   一夜无梦,第二日一大早,沈柏、顾恒舟和赵彻先出城从南恒栈道进入睦州,周珏和寒辰则带着一百精锐跟在后面。   周珏也还记得这场祭祀,想跟着一起去一探究竟,但赵彻下了命令,他也只能遵循,不过在知道自己能穿顾恒舟那身暗金色铠甲的时候,周珏受伤的心灵勉强得到一点安慰。   这路已经走过一遍,三人很快通过南横栈道,下了山低调进入睦州城中。   入了秋,睦州城接连下了半个多月的雨,睦州的秋雨不似东恒国的秋雨那般磅礴,绵柔如云雾,将整座城池笼罩一片朦胧的烟雨中,于荒蛮之中添了几分温柔缱绻。   三人入城找客栈住下,跟伙计打交道的事自然由沈柏去做。   赵彻既然想以茶商的身份回瀚京,沈柏和顾恒舟就还是他随行的小厮,知道赵彻忌讳自己和顾恒舟走得太近,沈柏问伙计要了一间上房两间下房,得到的结果却是没了。   沈柏不由好奇:“这几日应该才刚过秋收,怎么城中客栈就如此紧张?”   秋收是大事,一般商客都会赶在秋收之前回家收割粮食,就算要行商,也该是秋收结束半个月左右才会出门。   伙计上下打量了沈柏一会儿,问:“听你口音像是京里人,难道不知道下个月马上就是陛下的五十大寿吗?到时瀚上京会连着三日不闭城,城中卯时开市,一直到亥时末才会散市,所有的商客都要赶在这个时候前往瀚京,希望在这三日赚个盆满钵满。”   伙计不说沈柏倒是差点忘了,上一世这三日瀚上京中热闹得很,她在市里都淘了不少新奇好玩的玩意儿。   沈柏恍然大悟,不死心的问伙计:“那现在城中还有什么地方有空房吗?”   伙计说:“早就没有了,不止是房间没有了,连车马也早都被人买完了。”   沈柏笑着抱拳道谢:“有劳小哥帮忙。”   沈柏转身去跟赵彻和顾恒舟说明情况,赵彻拧眉,完全没料到回到睦州城会没有地方住。   沈柏看了两人一会儿,试探着开口:“少爷,我知道城中有个地方不仅能住人,而且还能打探消息,就是不知少爷愿不愿意去了。”   有这种好地方她还藏着掖着不敢说?   顾恒舟直觉不好,赵彻狐疑的问:“什么地方?”   沈柏眨巴眨巴眼睛,笑得无辜:“花楼!”   话音落下,周遭的温度瞬间降到冰点。   全昭陵,敢提出带储君逛花楼这种提议的,只有沈家少爷一人。   顾恒舟和赵彻的眼刀子都不停往沈柏身上扎,沈柏也有点心虚,毕竟这两人要是联手胖揍她一顿,她毫无还手之力不说,连哭的地方都没有。   不过眼下情况就是这样,赵彻如果不想去花楼,就得亮明身份,去驿站或者睦州州府那里住。   沈柏壮着胆子劝说:“少爷,咱们过去也不做什么伤风败俗的事,就只是借宿一夜,再打听点消息,正好也可以见识一下这里的风土人情,你说是不是?”   顾恒舟听到沈柏这个提议就已经想揍人了,见沈柏还敢找借口,抬手就要给她一记暴栗,赵彻沉沉开口:“去看看。”   沈柏抱着脑袋准备挨打,听见赵彻这话,立刻蹿到赵彻背后:“顾护卫,少爷都同意了,你可不能对我动手。”   沈柏胆子大,还敢伸手抓着赵彻的衣摆,顾恒舟放下手,沉着脸命令:“过来!”   顾恒舟面色冷沉,一点也不像是消了气,沈柏有点犹豫,赵彻开口:“走吧。”   分明语气平静,却多了两分维护之意。   顾恒舟站了一会儿,转身往前走去,沈柏从赵彻身后出来,重重的舒了口气,拱手对赵彻说:“谢少爷信任!”   路上沈柏找两个人问了路,三人走了一炷香的时间终于到达睦州花楼,清韵阁。   这名字倒是比瀚上京中的揽月阁更雅致一些。   睦州的商客果然都心急火燎的想去瀚京捞金,没有心思来花天酒地,他们到清韵阁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城中各处都点上灯笼,阁里也一片灯火通明,但里面只有悠扬的琴音,却没有几个人在,清冷得很。   三人刚到清韵阁门口,阁里的人便得了信儿,两个穿着轻透薄纱长裙的姑娘裹着香风轻盈盈的从屋里冲出来,黄鹂似的嗓子打着弯儿的喊:“三位爷,快来玩儿呀~”   声音虽然好听,却是刻意捏造的俗媚,赵彻皱眉,顾恒舟更是瞬间绷紧身子抓紧腰间的剑。   怕顾恒舟出剑伤人,沈柏上前两步,一手揽住一个姑娘的腰,将两人拦下,再用巧劲儿一推,将两个姑娘推开。   两个姑娘转了个弯,没弄明白自己怎么没扑到人,反而被推开了。   沈柏温和的笑起:“两位美人儿别着急,我家少爷是斯文人,不喜欢这种调调,美人儿含蓄一点儿,楼上可还有包间,我们去包间慢慢玩儿可好?”   沈柏声音柔柔,脸上带着笑,很是讨巧。   她年岁尚小,两个姑娘笑了一下,目光便越过她落在赵彻和顾恒舟身上。   两人都穿着普通的锦衣长衫,一身的贵胄气度却怎么都遮掩不住,加上容貌俊美不凡,瞬间捕获两个姑娘的芳心,两人脸上染上红晕,皆是心动不已,将沈柏的话听进去,不再热情的扑上来,柔柔的说:“楼上包间还有很多,郎君们请。”   两个姑娘让开,请三人进去。   赵彻和顾恒舟走在最前面,沈柏和两个姑娘走在后面,很快打听到这两个姑娘一个叫绿尖,一个叫茶白。   睦州盛产茶叶,花楼姑娘们也都爱以茶叶起名。   进了清韵阁,里面的姑娘一看到赵彻和顾恒舟,立刻像饿狼见到了肥美的肉,扭着腰胯娇笑着就想扑上来,不过都被沈柏和绿尖、茶白两个姑娘挡了去。   好不容易招揽的贵客,自是不能让旁人轻易分一杯羹去。   一行人上了二楼,直接去了清韵阁最大的包间。   甫一进门,沈柏便支使绿尖去准备吃食,扭头看见茶白想脱衣裳,忙不迭的开口:“茶白姐姐,我家少爷喜欢先听听歌儿,你能先表演点才艺吗?”   茶白把脱到一半的薄衫又穿上,欢喜的说:“奴家会弹琵琶,郎君且坐,奴家为郎君弹两首曲子助兴。”   茶白哼着歌找来琵琶试调,沈柏总算松了口气,保住了自家少爷的清白,撩起袖子擦了擦汗。   清韵阁包间布置得很雅致,分内外两室,中间有圆形拱门串珠帘隔开,帘子里面是一张巨大的黄花梨大木床,外面则放着桌子、软塌,还有香案燃着熏香。   沈柏之前吃过亏,第一时间走过去把熏香灭掉。   做完这一切,沈柏又折返回来帮赵彻和顾恒舟一人倒了一杯茶。   两人忙着打量周围的环境,并不打算喝茶,沈柏便自己先喝了一大杯。   这两人一个高贵冷矜,一个沉默寡言,她说得口干舌燥,他们倒是真的不渴。   稍坐了片刻,绿尖婉转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下一刻房间门被推开。   循声望去,沈柏呛了口口水。   绿尖不是一个人来的,身后还跟着一群身形婀娜的姑娘,姑娘们个个都除了外衫,上半身只穿着一件肚兜堪堪遮挡住重要部位,下半身更是只有一条薄透的里裤。   姑娘们身材傲人,胸口鼓囊囊的尤为惹眼,一人手里端着一盘菜缓缓走来。   绿尖和茶白两个就已经让人招架不住了,再来这么一群,是真的要生生活吃了他们啊。   在局面失控之前,沈柏一个箭步冲到门口,把绿尖放进去以后,迅速堵住门将其他姑娘挡在外面。   为首的姑娘戳着沈柏的胸口,娇嗔的质问:“郎君们不是饿了么,为何堵着门不让我们进去?”   沈柏嬉皮笑脸:“我们少爷相中了绿尖和茶白两位美人,今晚就让她们伺奉,几位美人招呼其他客人去吧。”   那姑娘踮着脚往里面看了一眼,不依:“奴家瞧三位郎君都是年少气盛、体力精悍的人,绿尖和茶白怕是不能让三位郎君尽兴,怎么也还得再要三个姐妹才够吧。”   再来三个?你们可真看得起他们。   那姑娘见沈柏是个好说话的,说完就要往里闯,沈柏嘴里一口一个美人的叫着,就是不让她进来,闹了一会儿,后背出了一层汗,那些姑娘不但没有生出退意,反而觉出乐趣来,还以为沈柏故意在跟她们玩儿,全都笑作一团,正要硬闯,面前寒光一闪。   顾恒舟拿着剑站在沈柏身后,剑尖直指那些姑娘,一脸冷峻的命令:“少爷不喜欢吵闹,想活命的,进来把菜放下就离开!”   剑刃锋锐,顾恒舟绷着脸,周身寒意似乎要将空气都冻成冰,姑娘们的笑声戛然而止,有些害怕。   顾恒舟揪着沈柏的后衣领把人拎到身后,大大方方让开。   赵彻安安静静坐在桌边,表情高深莫测,明明没有像顾恒舟这么绷着脸动怒,却也让人感觉很不好惹。   姑娘们面面相觑,不敢造次,依次进来把菜放下就走。   等菜上完,顾恒舟把门关上,拎着沈柏到桌边坐下,绿尖和茶白都吓得噤若寒蝉,脸色有点白。   清韵阁的厨子厨艺不错,一桌饭菜色香味俱全,沈柏试着打破沉寂的气氛,对顾恒舟说:“顾兄,你太凶了,这些美人儿都是娇滴滴的姑娘,你瞧你都把她们吓坏了。”   顾恒舟冷眼觑着沈柏:“我若是不出手,你只怕会和她们玩儿到天亮。”   我不是我没有我不可能,顾兄你不要血口喷人!   沈柏梗着脖子为自己辩解:“顾兄,我那叫怜香惜玉,姑娘都是水做的,要悉心呵护才是。”   顾恒舟无动于衷,半个字都不信沈柏的。   沈柏也不白费口舌说服他,对绿尖和茶白笑笑,热情的招呼:“二位美人莫要害怕,这位顾护卫是我们少爷特意带在身边随身保护的,他就是看着冷冰冰,其实心地很善良的,这么多吃的我们也吃不完,二位也坐下一起吃吧。”   沈柏笑得很亲切,很有安抚人心的力量,看在两人如此俊美的份上,绿尖和茶白压下心底的害怕走到桌边,却不坐下吃东西,绿尖走到顾恒舟身边帮忙倒酒,茶白则撸起袖子帮赵彻夹菜。   这两个大爷一直绷着脸装黑面神,小爷脸都快笑抽筋了,你们倒是一点都不害怕,上赶着要伺候他们,小爷难道看着就这么像奴才?   沈柏作为上一世京中最受花楼姑娘欢迎的第一公子心里很不是滋味。   被伺候的两人也并不领情,顾恒舟直接抬手挡了绿尖帮忙倒酒的动作,冷冰冰的说:“我不喝酒。”   赵彻看也不看茶白夹的那些菜,冷声说:“让你坐你就坐下,同样的话不要让我说第二遍!”   绿尖和茶白被两人身上源源不断散发出来的寒意冻得打了个冷颤,沈柏看不下去,开口解围:“两位美人,我家少爷和护卫都是正经人,这是他们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你们太热情了他们不习惯,咱们先坐下聊会儿天吧。”   头一回遇到有人来花楼不找姑娘玩儿,专门吃饭聊天的。   绿尖和茶白互相看看,在彼此眼中看到了诧异,沈柏叹了口气,拿了一锭银子放到桌上:“美人儿快坐下吧,银钱可不等人哦。”   没人会跟钱作对。   两人见了银子,立刻抛开疑虑挨着沈柏坐下。   沈柏站起身,帮赵彻和顾恒舟,还有两个姑娘各斟了一杯酒。   如清韵阁这么久,绿尖和茶白还是头一回被人斟酒,浑身都不自在起来,绿尖忍不住说:“小郎君有什么事尽管问,别这样折煞奴家,怪吓人的。”   世人对花楼里的姑娘多鄙夷,进来的客人也都不把她们当人看,沈柏这举动着实让她们害怕。   沈柏给自己倒了酒然后才坐下,温和的说:“都说了是随便聊聊,二位美人不必太紧张,我如此待二位美人,也是希望一会儿有什么问题,美人不要有所隐瞒。”   沈柏客客气气,把礼数做到最好,绿尖有些动容,认真的说:“三位郎君与那些满脑子龌蹉心思的臭男人不同,不管郎君要问什么,但凡是我知道的,我一定毫不隐瞒!”   沈柏肚子饿了,拿起筷子边吃饭边问:“两位美人是睦州人士吗?进清韵阁多少时日啦?”   绿尖说:“我是蘅州人士,父亲嗜赌,十岁的时候将我押给赌坊,十六岁的时候被卖进清韵阁,如今已有三年。”   茶白说:“我是睦州人士,六年前天干,粮食颗粒无收,为了养活幼弟,自愿进了清韵阁,两年前开始挂牌接客。”   两个姑娘说得很细致,沈柏点点头,给二人一人夹了一筷子菜,又问:“睦州城中这一个多月有发生什么重大的事吗?”   绿尖和茶白互相看看,均是一脸不解,绿尖轻声说:“我们晚上接客,白日都在睡觉,除了生病要看大夫,平日鲜少有机会去街上逛,对城中发生的事听闻得很少。”   花楼里的姑娘基本都是被拐卖来的,担心她们逃跑,阁里一般都会雇一些身手高强的壮汉对她们严加看管,几乎没什么自由可言。   沈柏知道她们说的都是实话,咽下嘴里的饭菜给出提示:“能进这里的人多少也算是睦州城的有钱人,你们可有从他们口中听说城中的官员有突然生病的?”   如果有人瞒报了睦州人口失踪的事,突然灭口会显得太突兀,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人神不知鬼不觉的死掉,这个时候“发病”是最好的时机。   绿尖和茶白没有立刻回答,仔细回忆思索,沈柏也没有催促,吃着饭耐心的等着。   过了好一会儿,茶白说:“前日我听王公子说,睦州校尉头痛症发作,已经卧床四五日了。”   沈柏眼睛发亮,来了兴致:“王公子怎么会知道睦州校尉营的事?”   茶白说:“王公子的姑父在校尉营里当差,他也是听他姑父说的。”   沈柏有点兴奋,端起面前的酒杯一口饮尽,继续追问:“你们见过睦州校尉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沈柏问完,绿尖肩膀抖了一下,小脸发白,像是想起了什么可怖的事。   十六岁到清韵阁,三年过去她如今也才只是个十九岁的小姑娘,沈柏放下筷子,轻轻握住绿尖有些冷的手,温声鼓励:“小绿儿别怕,有我们在,没人能伤害你,你可以放心大胆的说实话。” 第78章 要了你们的狗命!   入了夜,绵密的秋雨又下起来,雨势渐密,屋檐的水柱不断往下滴,敲在青石板上,发出嗒嗒的声响,和楼下姑娘弹奏的古琴声附和着,将深秋的凉意绞进空气中,一点点渗进人的肺腑里。   绿尖反握住沈柏的手,眼睫颤抖,惊惶的说:“那个人,是个疯子!”   这句话,除了恐惧还有疯狂的恨意。   沈柏的手被抓得有点疼,但她眸光平静,没有急着追问绿尖这么说的缘由,只是轻轻拍着绿尖的手背安慰:“没事了,都已经过去了。”   绿尖控制不住的发抖,喝了一杯酒以后,情绪才平复下来。   茶白替绿尖解释了一句:“绿尖刚开始接客的时候,被校尉大人派人接到校尉营了一次,被送来的时候,她受了很严重的伤,险些死掉,后来虽然捡回一条命,但也落下了很严重的病。”   在校尉营里发生过的事,绿尖从来没跟其他人说过,茶白与她关系最为亲厚,也一直没敢多问,怕她会害怕伤心。   顾恒舟皱眉,各地校尉营虽然因地制宜有一些不同的军规,但基本大同小异,军中将士不得扰民,不得恃强凌弱,不得招妓,这都是有明文规定的,这个睦州校尉自己都不以身作则,还怎么管束手下的将士?   听了茶白的话,沈柏大概猜到睦州校尉营在睦州是怎样的存在,却故作不知,疑惑的问:“你们没有报官么?”   绿尖已经冷静,听见这句话,顿时讥讽的挑眉:“报官?他们本就是互相包庇、沆瀣一气的,向谁报官?”   沈柏问:“你们的意思是,睦州州府明知校尉如此行径,故意坐视不管?”   恨意涌上心头,绿尖没了顾忌,冷嗤:“岂止是睦州州府,整个昭陵都是如此昏暗无道,官可欺民,有钱有势的人也可欺民,像我们这种逢场作戏的卖笑妓子,更是如草芥一般卑贱,便是死了也不过是用一卷草席丢到乱葬岗,又有谁会在意呢?”   这话是把赵彻也一起骂了进去,沈柏虽然觉得绿尖骂得有道理,嘴上却还是替朝廷辩护:“小绿儿怎能因为在睦州城里受到不公待遇就以偏概全觉得整个昭陵都不好呢,昭陵还是有很多好官的。”   这句话戳了绿尖的伤心事,她一下子红了眼眶,眸底含着热泪质问沈柏:“昭陵有好官吗?我爹输了钱心头不快,活活将我娘打死,塞了银子给县官,仵作便睁着眼睛说瞎话,一口咬定我娘是自杀的,我舅舅到蘅州找州府为我娘伸冤,结果被丢进大牢,替一个员外的儿子顶死,被当街问斩,有人管过这些吗?”   绿尖很久没和别人说过这些了,即便事情已经过去很多年,再提起来时,语气也还是克制不住的充满怨毒。   沈柏说不出安慰的话,这些事都是绿尖亲身经历的,字字泣血,没有人能对她的痛苦感同身受,所有的安慰都轻飘飘的,没有任何意义。   赵彻身为储君,一直过得顺风顺水,辅政以后,看到的折子全都是些忧国忧民的长篇大论,他原以为像浔州州府江浔山那样的只是个例,没想到竟是无数地方官的缩影。   折子上面那满口的仁义道德、社稷江山都是什么?   太学院的文测考试,一些人用华丽的辞藻堆砌出文章来是为了糊弄夫子,完结课业,这些人也如此糊弄帝王,谋害的一方百姓!   赵彻握紧拳头,强行压下怒气问:“除了地方官,每年昭陵都会从京中派钦差微服私访,到各地体察民情,这些事你们也没给钦差说过?”   昭陵已经有数百年的根基,从第一人帝王开始,就发现朝堂腐败的现象,为了监督自查,从武宗帝开始留下传统,每三年就要从朝中派一位大臣到各地微服私访。   三公九卿皆在其中,恒德帝年轻时候甚至还和先皇后一起出宫私访民间,这些人都是朝廷倚重的肱骨之臣,如果连他们都不能为百姓做主,这些百姓还能相信谁?   茶白比绿尖年长一点,又是睦州土生土长的人,见识的比绿尖要多,听了赵彻的话,也忍不住苦笑起来:“我等草民怎么可能有幸见到钦差大人?钦差还没到之前,州府就会把城里的乞丐抓进牢中,营造出一副太平盛世,钦差大人便是来了,看到的也只会是别人苦心营造出来的假象。”   赵彻皱眉,表情冷肃:“既是微服私访,州府的官员怎会这么早就得了信?”   赵彻这话问得真像是不谙世事的富家少爷,茶白弯眸笑起:“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只要肯付出代价,什么样的消息打探不到,郎君应该是被家中的人保护得太好了。”   茶白眸底浮起羡慕,谁不想自己有个好的出身,能被捧在手心里呵护着,不用经历这么多痛苦劫难呢。   赵彻抿唇,面色很是难看。   他住在重重宫墙围绕的皇宫,里面有数千身手高强的禁卫军保护他的安危,还有数千奴才照顾他的衣食寝居,所以他看不到世人的痛苦,也听不到他们的悲戚哭嚎。   赵彻掀眸看了沈柏一眼,如果这一次他没有被沈柏说服走这一遭,也根本不会知道这么多事。   沈柏安安静静听着,见赵彻看向自己,笑着问茶白:“今天我看城中也没人沿街乞讨,可是州府大人又下了什么指令?”   茶白点点头:“小郎君观察真仔细,上个月有位大人物从睦州校尉营调兵去了暮祀,他离开后,孟大人便将城中的乞丐全都抓进大牢,每日还有官差在城中巡守,不许有人惊扰这位贵人。”   上个月从睦州调兵的人,不就是赵彻么?   沈柏眸底笑意更深,这次只有周珏带一百精锐去驿站,不仅赵彻没有现身,连顾恒舟也没了踪影,只怕这位孟大人这几日都要寝食难安了。   城中的情况基本都了解得差不多了,沈柏转而问:“美人是睦州人士,可有听说过什么离奇的人口失踪事件?”   三人周身的气度和说话做事的仪态都与一般人不同,听到沈柏问这个,茶白下意识的认定他们是来寻人的,语气悲凉的说:“每年各地都有人失踪,若是女子,多半被卖到花楼做妓,运气好的才会被卖进大户人家做丫鬟,若是男子,年岁小的还能被卖给别人做儿子,年岁大一些,就只能给人做奴才了,很少有找回来的,郎君们若是想找人还是算了吧。”   沈柏知道有人专门做这种营生,下至牙牙学语的小孩儿,上至年轻貌美的少妇,一旦落单,就容易遭毒手被掳劫去。   若被献祭那二十个妇人是在睦州城里随便掳劫的,怎么也会有人报官,一旦报官,消息很快就会在城中宣扬开来,不可能没人知道。   沈柏思索了一会儿问:“美人你在睦州待的时间久一点,可还记得五年前睦州城中出过什么大事吗?”   五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很多事没落在自己身上,记忆便不会很深刻,更何况是她们这种鲜少出门的风尘女子。   茶白蹙眉思索,一时想不起有什么特别的事。   顾恒舟突然开口:“睦州州府是如何安排那些从军中退伍的老兵的?”   镇国公手下的兵是从昭陵各地征召的,每年都有老兵退伍返乡,新兵则每两年征召一次补入军中。   若暮祀城中那些祭司不是一直在军中的人,那多半就是退伍回来的老兵。   跟随镇国公上过战场的兵,退伍的时候,每人可得二十两银子,返乡之后,各州州府也要按照律法分两亩良田给他们,虽然没有高官厚禄,却也可以保他们衣食无忧。   茶白和绿尖没关注过这方面的事,俱是一脸茫然,茶白阅历丰富一些,警惕的看着顾恒舟:“那是官府的事,郎君打听这些做什么?”   顾恒舟冷淡的说:“我自有打算,你知道什么说什么便是!”   这语气真是能把人噎死,沈柏瞪了顾恒舟一眼,又给茶白和绿尖一人拿了一锭银子,温温和和的对两人说:“美人们莫要害怕,都说了我们是好人了,我们此番是为五年前的一桩旧事而来,应该要在清韵阁住几日,这几日不用美人在床榻伺候,只消帮我们打听下消息就好。”   不用在床上伺候,只需要打探消息,天下竟然还有这样的好事?   绿尖和茶白都有种天上掉馅饼砸在自己头上的感觉,脚底轻飘飘的,踩不到底。   赵彻和顾恒舟容貌生得实在俊美,这一番对话更让人觉得他们身份高贵,绿尖动了心思,把银子推回去,含羞带怯的说:“三位郎君彬彬有礼,若能与郎君春风一度是奴家的荣幸,便是不要银子奴家也是愿意帮郎君们打探消息的。”   不要银子,只要春风一度?   考虑到赵彻正是火气旺的年纪,沈柏偷偷瞧他,不曾想被赵彻抓了个正着,赵彻勾唇露出一抹森寒的笑:“你在看什么?”   沈柏连忙收回目光,把银子塞进绿尖手里,义正言辞的说:“我家少爷为人正直,洁身自好,最不屑的就是沉迷女色,两位美人还请自重,莫要说这些虎狼之词,辱没了我家少爷的清誉!”   绿尖和茶白俱是无语,她们在花楼干的就是下贱事,还要如何自重?   赵彻被沈柏刚刚那一眼看得心里很不爽,冷声命令:“出去!”   “不可!”沈柏立刻阻止,在赵彻和顾恒舟锋锐的目光注视下硬着头皮说,“少爷,这里可是花楼,咱们三个人只要两个姑娘就已经让人觉得奇怪了,若是再把她们赶出去,旁人怕是会以为我们三个在屋里玩什么乱七八糟的把戏呢。”   沈柏刚说完,就被顾恒舟给了一记暴栗。   顾恒舟用了三成力道,沈柏立刻用手捂着脑袋蹦起来:“顾护卫,你打我做什么?”   顾恒舟眉目冷沉,面若寒霜,说:“龌蹉!”   什么叫他们三个在屋里玩什么乱七八糟的把戏?这个小骗子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什么话都敢说。   沈柏不服,捂着脑袋辩解:“是旁人龌蹉,我只是提醒少爷,不想毁了少爷的名声。”   来花楼不玩姑娘,吃了饭就和自己的仆从住一屋睡觉,这事传出去,是个人都会想歪。   顾恒舟还要动手,沈柏又说:“少爷既然要低调行事,这些细节自然都要注意着,若是叫人觉出异常,咱们到这儿来就没什么意义了。”   这话说到了点子上,顾恒舟绷着脸看着沈柏,终究没有再揍她。   赵彻也把这话听进去了,没有坚持让绿尖和茶白出去。   沈柏松了口气,吃完饭招呼人把桌上的碗筷都收走,怡然自得的喝着热茶解腻。   清韵阁是晚上做生意,即便冷冷清清的没几个人,楼下的乐曲声也一直没有断绝。   花楼的曲子艳俗,花楼姑娘的唱腔又刻意揉了媚意进去,很是艳俗,听得赵彻和顾恒舟眼底不住闪过嫌恶,沈柏却乐在其中。   上一世,就是这样的曲子陪了她长达十年的时光。   她对顾恒舟所有的爱和不甘,最终都在这些软侬的曲子里,化作尘埃。   听着听着,沈柏的眼神不自觉往顾恒舟身上飘。   这人是第一次来花楼,还是和在校尉营的坐姿一样,只坐了凳子的三分之一,背脊挺直,浑身紧绷,一只手还搭在腰间,以防有任何不测,可以立刻拔剑应对,半点余光都不肯给对面的两个姑娘,把不近女色四个字演绎得淋漓尽致。   这人不会真的不喜欢姑娘吧?   沈柏的思维控制不住的发散,耳边传来绿尖小心翼翼的声音:“郎君,今夜我们要一直这么坐着么?”   沈柏和顾恒舟怎么样都可以,让赵彻这么枯坐一晚上就不大好了。   沈柏起身走到那张大床边,仔仔细细检查了一番,确定没有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和机关暗道以后对赵彻说:“少爷,床很干净,你先睡吧,有我和顾护卫在这儿守着,定不会让任何人染指少爷。”   沈柏刚说完,门外传来一声铜铃声,声音之后,绿尖和茶白的眼底浮起不安,沈柏好奇的问:“怎么了?”   茶白为难的说:“是花娘派来的人,巡视我们伺候情况的,若是不够卖力,不能讨好恩客,明日花娘便会想法子罚我们。”   这个规矩揽月阁也有,也曾有姑娘因沈柏受过罚,这里面的法子多的是,折磨人得很。   不想让绿尖和茶白吃苦头,沈柏对两人说:“叫吧,按照你们平日伺候人的时候叫一个时辰,然后我们就熄灯睡觉。”   沈柏说完整个房间一片死寂,绿尖和茶白是被这个要求惊到了,赵彻和顾恒舟则是想把沈柏那张嘴缝起来。   沈柏也感觉不妥,摸着下巴认真思索了一会儿说:“我家少爷精力充沛,一个时辰可能有点少了,还是两个时辰吧。”   听说男子在这方面都喜欢时间久一点,沈柏这么说也是存了讨好赵彻的心思。   绿尖和茶白诧异的看了眼赵彻,均是红了脸,喝了口茶轻轻低叫起来。   她们很有经验,便是什么都没做,发出来的声音也酥到骨子里了,让人浮想联翩。   然而她们刚叫了一会儿,赵彻便冷冷命令:“住口!”   绿尖和茶白停下,沈柏不解的看着赵彻,疑惑的说:“这才不到一刻钟的时间,也未免太快了吧。”   赵彻盯着沈柏说:“我让她们停,没让你停。”   “我?”沈柏难以置信指着自己的鼻尖,“殿下,我是男子,发不出她们这样的声音。”   赵彻眼神犀利:“发不出?我怎么记得你曾在天桥学过口技,还故意戏弄过夫子?”   沈柏确实干过这种事。   没想到赵彻还记得,沈柏讪讪的笑笑:“少爷,那都是小的年少不知事闯的祸,少爷就别拿这事取笑小的了。”   赵彻不说话了,只平静的盯着沈柏看。   那眼神看似温温和和,却像针一样扎在沈柏身上,沈柏扛不住,刚想向顾恒舟求饶,赵彻意味深长的说:“怎么,我的话不管用了?”   沈柏连忙点头:“管用管用,少爷说什么就是什么,小的全都听少爷的!”   不就是表演口技嘛,小爷还没怕过谁呢,况且这些声音小爷听的多了去了,学起来容易得很。   沈柏喝了口茶,清清嗓子,仰着脖子发出一声:“啊~”   别的少年都进入了变声期,她却没有,平日只能刻意让自己的声音粗一点,不要和别人相差太大,这会儿发出来的声音却是完全的细柔婉转。   耳濡目染多年,她比绿尖和茶白的技巧更高,发出声音的同时伴着微喘的气声,像是有人捏住了她的要害。   这声一出,屋里四人俱是一脸震惊,沈柏却根本不看她们,自顾自的叫着。   过了一会儿,她突然想起这种事得有互动,便一人分饰几角,演男人时她笑得很是淫邪,演女人时她又柔媚得如同一汪被搅动的水。   绿尖和茶白在一开始的惊诧之后,不自觉并拢双腿。   赵彻和顾恒舟死死的咬着牙,浑身紧绷,面色黑沉如同狂风卷积着乌云,下一刻就会电闪雷鸣,劈了那个妖孽一样的祸害。   “……郎君,不可以,求求你快饶了奴家吧,奴家要死了!”   沈柏演到兴头,脸上表情如常,声音却带了哭腔,绿尖和茶白早就满脸羞红,禁不住趴在桌上,沈柏却用手捂着嘴闷闷地哭了两声。   哭完,沈柏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大口,低声对绿尖和茶白说:“好啦,少爷捂住你们的嘴不让你们发出声音了,明天别人问起来知道该怎么回答吧?”   这一场表演只有半个多时辰,沈柏嗓子有点哑了,虽然已经恢复正常说话的语气,也还是夹带着两分靡色,绿尖和茶白互相看看,莫名有些赧然。   枉她们揽了这么久的客,竟然还没有一个男子勾人。   其实这也不怪她们,睦州不过是个穷乡僻壤,不像瀚上京,来往的都是达官贵人,揽月阁里那些姑娘为了博得贵人欢心,连头发丝都是精心训练过的,沈柏整日与她们相处,学到的自然也比清韵阁的姑娘要多得多。   赵彻脸面沉如水,咬着牙问:“这些东西你都是跟谁学的?”   沈柏以为赵彻问的是自己的口技哪儿学的,想也没想直接说:“少爷刚刚不是说了么,跟天桥卖艺的艺人学的,我还花了五两银子做拜师费呢。”   赵彻拍桌:“我问的是刚刚那些……”   那些喘息、那些哭求、那些欲拒还迎的低吟。   到底是十九岁的少年郎,又是尊贵崇高的太子殿下,赵彻说不出后面那些质问。   沈柏听明白赵彻想问什么,坦然的说:“因为我背着我爹逛过花楼呀,这事顾护卫也知道的,顾护卫你说是吧。”   沈柏向顾恒舟求证,顾恒舟神色冷然,平静的说:“是。”   之前听说她去逛过揽月阁就气得揍她屁股,这会儿顾兄怎么反而冷静下来了?   沈柏有点惴惴,连忙转移话题:“时辰不早了,少爷你躺下睡会儿,我们趴桌统领就一晚便是,我熄灯喽。”   赵彻走到床边躺下,沈柏把灯吹灭,屋里瞬间陷入黑暗,她正要趴在桌上睡觉,肩膀被抓住,下一刻脑袋便被按到硬实的腿上。   知道是顾恒舟,沈柏没有吭声,脑袋动了一下,被顾恒舟拍了一下脑门。   比起硬邦邦的桌子,当然是趴在顾兄腿上更舒服,沈柏美滋滋的阖上眼睛睡觉。   屋里四人皆被沈柏刚刚那一番口技表演搅得心神荡漾,唯有沈柏自己心静如水,趴在顾恒舟腿上没一会儿便沉沉的睡去。   趴着睡到底不如床上舒服,沈柏第二日醒了个大早,脖子和肩膀都很酸痛,绿尖和茶白不仅身子不舒服,眼底还有一片乌青,昨晚明显没有睡好,倒是符合被折腾惨了的模样。   沈柏笑眯眯的送两人出门,让阁里伙计送来热水和早点,直接给了一锭金元宝,包了这个包间和绿尖、茶白两个姑娘五日。   吃完早饭,一行人出门去城里闲逛。   城里的客商急着赶往瀚京,街上大多是些行色匆匆的赶路人,比他们之前到这里的时候多了几分慌张。   “少爷,你不是很喜欢这里的茶饼吗,要不要多带一些回去?以后可就没什么机会亲自来这边选茶啦。”   沈柏热切的对赵彻说,这一次回去,赵彻要做的事太多了,而且明年顾恒舟就要去灵州做校尉,赵彻只怕再也没有机会离开瀚上京了。   赵彻刚要说话,沈柏肩膀被重重撞了一下,沈柏趔趄了一下,撞到她的人却没停下,慌慌张张的继续朝前走去。   嘿,撞了小爷连句抱歉都不知道说?   沈柏舔了一圈牙,快走几步抓住那人的肩膀:“兄台,你撞到人了,感觉不到吗?”   那人偏头看了沈柏一眼,见她打扮普通,只是个十四五的瘦弱少年,直接挣开沈柏,嘴里没好气的说:“好狗不挡道!”   丫还敢骂小爷是狗?   沈柏气得想笑,一队官兵转过街角朝这边走来。   那人一看见官兵就想跑,沈柏绊了他一脚,直接揪着他的后衣领把他拖进旁边窄巷。   赵彻和顾恒舟都已经在睦州州府面前露过面,现在还不适合暴露身份,也一起躲进来。   那队官兵走过来,周珏懒洋洋的声音响起:“咦?这不是尹捕头吗,这是要去哪儿啊,有公干吗?”   周珏穿着一身华服拦在那些人面前,尹捕头拱手行礼:“拜见周少爷,大人今日在府上设宴为周少爷接风洗尘,可要属下护送周少爷过去?”   周珏奇道:“我看城中治安挺好的,怎么这青天白日的,还会有人要对我不利吗?”   尹捕头忙说:“周少爷与世子殿下是挚交好友,身手不俗,自然没人敢对周少爷不利,只是昨日校尉大人府上有个刁奴偷盗钱财私逃,大人命属下在城中仔细搜查,万不能让他就此离开。”   周珏点点头,摸着下巴说:“原是如此,左右我今日无事,正好与尹捕头一起在城中逛逛吧。”   尹捕头迟疑:“这……不好吧,周少爷身份尊贵……”   周珏哥俩好的一把揽住尹捕头的肩膀,打断他的话:“有什么尊不尊贵的,小爷就是闲不住,喜欢除暴安良,不必废话!”   周珏揽着尹捕头,带着那些官差离开,等人走远了,沈柏小声嘀咕:“这小子倒是会给自己脸上贴金,他什么时候喜欢除暴安良了?”   刚说完,那人用力推开沈柏,从巷子那头窜出去。   那人看样子有二十五六,还是个练家子,沈柏被推得摔了一下,顾恒舟抓着她的胳膊把她拉起来。   顾不上拍身上的灰,沈柏咬着牙恶狠狠道:“我没事,等小爷逮着他一定打得他哭爹喊娘!”   还能这么硬气的说话那就是没事了。   顾恒舟松开沈柏去追那个人,沈柏和赵彻紧随起来,穿过巷子,追了一条街,在一个破落的小院里面,那人便被顾恒舟踩在脚下动弹不得。   走过去仔细一看,那人脸上抹着黑灰,短打里面的衣服料子看着很鲜亮顺滑,分明是刻意打扮得很邋遢。   被踩住以后,憋着气不甘心的问:“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追我?”   沈柏在他脑门上狠狠拍了一下:“你管我们是谁,先老实交代你是谁,不然我们就把你扭送官府!”   那人狐疑的看看沈柏又看看赵彻,见他们都是十多岁的少年郎,并不打算把他们放在眼里,下一刻却见沈柏从鞋子里拿了一把匕首出来。   匕首折射着寒光,沈柏笑得邪肆:“看来你就是官府要找的校尉府的刁奴,就算被人发现死在这里,应该也只会觉得活该,正好我有点缺钱,就拿你身上偷来的钱救救急吧。”   沈柏说完横了刀要杀他,那人吓得脸色巨变,连忙开口:“我不是奴才,我是睦州校尉岳径山的嫡子岳伦,你不能杀我!”   校尉嫡子?   沈柏挑眉,手上及时收了力道,匕首却还是横在岳伦脖子上:“你说你是岳校尉的嫡子有什么凭证?”   匕首很利,岳伦动了一下脖子便传来刺痛,被划出一条细小的口子。   岳伦立刻僵住,哆哆嗦嗦的求饶:“小壮士,刀拿稳一点,莫要伤我性命。”   沈柏懒洋洋的催促:“别废话,凭证拿出来!”   顾恒舟踩得岳伦胸口也疼,知道这三个少年不好惹,岳伦只能如是说:“我怀里有一块金令,是我父亲的兵符,上面有内务府特制的标识,你拿出来一看便知。”   竟然把兵符拿到手了?   沈柏伸手想从岳伦怀里摸东西,顾恒舟一把将她的手拍开,揪着岳伦的衣领把他拎起来,往他怀里一掏,摸出厚厚一叠银票和一枚金令。   金令是内务府统一打制的,一面写着令字,一面刻着茶花,正是睦州校尉的金令。   岳伦心急火燎,焦急地说:“现在你们信了吧,还不快放开我?”   沈柏从顾恒舟手里拿走那叠银票,边数边悠悠地勾唇,笑道:“急什么,这一沓银票少说也有上千两,一个校尉的月俸不过十两,岳校尉做睦州校尉还不到十年,十年间也未曾有什么建树,岳公子不如先说说这些银票是怎么来的吧。”   岳伦本以为亮了金令就能走人,没想到沈柏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竟是要不依不饶,追根究底。   这些都是家里的私事,岳伦当然不会对一个素不相识的少年人老实交代,见校尉金令吓不到沈柏,岳伦恶声恶气的说:“我劝你们赶紧放开我,你可知道我外公是谁?”   诶?还是个有靠山的。   沈柏最喜欢这种不打自招的蠢货,眨巴眨巴眼睛无辜的问:“这个我倒是不知道,洗耳恭听。”   岳伦冷哼一声,霸气十足的说:“我外公是瀚上京的横武大统领!”   这个靠山倒真是有点来头。   横武大统领曹继旻比镇国公的辈分还要高一些,是先帝承泽帝最倚重的将领。   承泽帝继位二十七年,继位期间正赶上昭陵兴盛繁荣的尾巴,没发生过什么大的战乱,曹继旻这个横武大统领自然也没上过战场,只是手握天下兵马,在边关戍守了几年。   等恒德帝继位,镇国公慢慢接掌兵权以后,曹继旻便一直在瀚上京中将养着,如今应该已到古稀之年。   睦州校尉岳径山的老丈人竟然是横武大统领,这还真是出人意料。   横武大统领是两朝重臣,如今年事已高,便是恒德帝也要敬重三分,沈柏一个小小的探花郎,还真有点不好在里面掺和事。   沈柏抬头看向赵彻,刚准备把这个烫手山芋丢出去,赵彻睨着岳伦冷声问:“你外公是横武大统领又如何?”   岳伦并不觉得眼前这三位少年家世能盖过自己,梗着脖子说:“我外公是两朝重臣,我是重臣之后,你们若是敢伤我分毫,我外公必会要了你们的狗命!”   岳公子,你外公会不会要太子殿下的狗命还未可知,你的狗命怕是留不了多久了。   沈柏看着好戏笑得高深莫测,赵彻并不急于表明自己的身份,盯着岳伦问:“横武大统领既然这么厉害,你为什么要打扮成这样,还躲着官府的人?兵符乃军机要物,谁允许你擅拿的?”   岳伦今日的举动从头到尾都透着反常,赵彻句句切中要害,岳伦眼神飘忽不敢正面回答,正要顾左右而言他,沈柏一记手刀将岳伦劈晕:“这里不是问话的地方,回清韵阁再慢慢审问他吧。”   岳伦乔装打扮,慌慌张张躲着官府的人,州府却放话说校尉府有刁奴潜逃,在全城找人,看来睦州州府孟鹤龄和岳径山已经因为某种不可告人的原因闹掰了。   这么个破院子,随时都有可能来人,赵彻他们不想暴露身份,还是回清韵阁要安全一点。   沈柏和赵彻光明正大从清韵阁大门进的,顾恒舟扛着岳伦神不知鬼不觉的从窗户回到包间。   三人刚坐下,沈柏正想用桌上的冷茶把岳伦泼醒,房门被敲响,沈柏直接把岳伦踹到床下面。   房门打开,绿尖站在门口,一脸为难。   沈柏露出温和的笑:“还是白日,小绿儿怎么不休息反而一脸苦色?”   绿尖说:“王公子昨晚也在阁里,无意中听到小郎君的声音,误以为小郎君是阁里的姑娘,今天说什么都要找昨晚的姑娘作陪,我和茶白都陪王公子过了夜,王公子一口咬定说昨晚不是我们,花娘发了好大的脾气。”   沈柏心念微动,问:“就是姑父在校尉营当差的那位王公子?”   绿尖点头应是,沈柏心里有了计量,扭头看向赵彻和顾恒舟:“少爷,顾护卫,我有个计划你们想听听看吗?”   赵彻问:“你想干什么?”   沈柏咧唇笑得明媚:“我想去陪这位王公子玩玩!” 第79章 接风宴   王公子也在二楼,只不过包间离沈柏他们的包间稍远一点。   他爹是睦州的员外,又是皇商,家中的茶叶每年都会直接送进瀚京,也算是在锦衣玉食的环境中长大的。   王公子全名王轩逸,是王员外的老来子,今年才十八,一家人当成心肝宝贝护着,生得肥头大耳,满脸油光,在睦州城中也是出了名的小霸王。   王轩逸出手阔绰,自十六岁以后,便成了清韵阁的常客,花娘见到他比见了自己亲儿子还要喜欢,今日王轩逸在阁里找不到满意的姑娘,花娘自是抓心挠肝,恨不得把绿尖和茶白两个小贱蹄子活剐了去。   沈柏跟着绿尖刚走进包间,一个镶金边点红砂的茶盏便砸到门口,沈柏下意识的揽住绿尖的腰,将她抱着后退两步。   茶盏碎裂开来,碎瓷片和茶叶溅了沈柏和绿尖一腿,茶白跪在地上,吓得肩膀瑟缩了一下。   花娘更是尖着嗓子骂出声:“小蹄子,你胆子大了,竟然还敢躲,惹王公子不快,就算公子要杀了你,你也给老娘好生受着!”   花娘骂着撸起袖子冲过来,作势要打绿尖,手伸到一半,被沈柏稳稳抓住。   花娘试着挣扎了两下,却没能挣,眼珠一转,又要骂人,沈柏幽幽的开口:“王公子不是在找我吗?怎么我都来了还发这么大的脾气?”   声音软媚,却又透着两分空灵高贵,瞬间显示出与旁人不同来。   花娘这才注意到沈柏戴了面纱,挡了大半容颜,只露出一双黑亮澄澈的眸子,身上的衣裙也很是保守,一点没露,唯有抓住自己的那只手高举着,露出半截白生生的细嫩手臂,丝毫不似阁里那些浸染了风尘的姑娘。   花娘狐疑的看着沈柏,还没看出个究竟,王轩逸眼睛发亮的冲过来,一把将花娘推到一边,抓着沈柏的手惊喜的问:“你就是昨晚的美人?”   沈柏把手抽出来,用袖子挡住,冷幽的问:“公子不是能听声辩人吗?难道听不出我是不是你要找的人?”   这声音完全不似昨夜那般勾魂,反倒染着几分冷寒的疏离之意,明明身在风尘之地,却恍若高不可攀的雪岭之花。   王轩逸平日在清韵阁见过了阿谀奉承、上赶着往身上贴的姑娘,乍然看见这么一朵带刺儿的花,顿觉新奇,一点也没觉得被冒犯,反而赔着笑讨好:“是是是,美人声音极美,与其他俗物截然不同,我自是能分辨出来,方才是我莽撞,还请美人莫要动怒。”   沈柏并不看王公子,看见茶白跪在一地碎瓷片上,裙摆已被血水浸湿,冷声问:“不知茶白姐姐犯了什么错,公子要如此责罚于她?”   王轩逸找到心心念念的美人,自是火气全消,连忙让人把茶白扶起来,目光死死的钉在沈柏身上,为自己辩解:“我有心想请美人游船赏景,这个贱人却推三阻四不肯让美人与我相见,我如此做,也是因为太心切了。”   茶白痛得脸都白了,沈柏掀眸瞪着王轩逸:“茶白姐姐伤得不轻,公子难道不打算送她去医馆诊治?”   沈柏的眼神又冷又犀利,花娘在一旁看得心惊,有心想提醒王轩逸两句,让他提防一点这个来路不明的姑娘,王轩逸却被美色蒙了心,只觉得眼前的美人野性难驯,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尤物,恨不得马上能压着沈柏这样那样一番。   王轩逸连连点头:“自是应当,只要今日美人答应与我同船出游,我立刻就让人请大夫来给这个贱人治伤。”   这人虽然长得肥头大耳,像个没脑子的蠢货,倒还知道用茶白拿捏沈柏。   沈柏思索了片刻,状似无奈的叹了口气说:“我们沦落风尘,命如草芥,自是公子说什么就是什么,不过未免公子诓骗与我,先让我和绿尖姐姐一起送茶白姐姐去医馆,再与公子同游如何?”   王轩逸自是愿意,刚要答应,花娘急急的开口:“这事就不劳公子操心了,我自会派人送这个小蹄子去医馆。”   沈柏垂眸酝酿片刻,再睁眼时,眸底泛起盈盈的水光,她委屈的看着花娘说:“花娘莫要哄骗我了,上月我来葵水,痛得在地上打滚,你请了三日都没请来大夫,要不是我命大,只怕早就痛死了。”   花娘对沈柏一点印象都没有,心里正怀疑她有什么不能告人的目的,这会儿被沈柏攀咬一口,顿时火冒三丈,指着沈柏的鼻尖就要骂人,王轩逸冷冷觑着花娘:“这就是花娘你不对了,美人们都是水做的,身子娇贵得很,花娘怎么能如此苛待她们呢?”   王轩逸说完,拿了两锭金元宝给花娘:“这些银子先放在花娘这儿,你花点心思,给美人置办几身像样的衣服首饰,若是再让我听到你待她不好,我就带人砸了清韵阁的牌子!”   王轩逸的语气很狠,花娘面皮发紧,手里的金元宝沉甸甸的晃眼得很,她一时也舍不得说出沈柏不是阁里姑娘的真相,让到手的金元宝飞出去。   就这么犹豫了一小会儿,王轩逸已拉着沈柏走出包厢,他的贴身小厮上前,和绿尖一起扶着茶白往外走。   花娘最终只能压下到嘴边的话,又派了阁里两个壮汉跟上,沈柏回不回来不要紧,绿尖和茶白两个小蹄子看了伤是一定要回来的。   美人小手温软,柔若无骨,王轩逸喜不自胜,一颗心熨帖得不行,殷勤的提醒:“美人,小心脚下,最近睦州一直在下雨,外面地面湿滑,不如让我背你吧。”   王轩逸笑得脸上的横肉都在颤,沈柏乐得不想走路,正要应下,一束冷沉锐利的目光扎到两人身上。   王轩逸疑惑的回头看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可疑的人,趁他分神,沈柏抽回自己的手,柔柔的说:“公子不必如此,我自己能走。”   手里一空,王轩逸的心也空落落的,还想把沈柏的手抓回来,沈柏拎着裙摆快走了两步,矜持道:“时辰不早了,公子既要游船便快一些,若是天色晚了就不好了。”   就是天色晚了才得趣!   王轩逸在心里暗喜,这美人看上去很是单纯,像是什么都不懂的样子,只怕还没接过客,难怪性子如此刚烈,这下真是挖到宝了。   王轩逸追上沈柏,克制着没有碰她,笑呵呵的说:“美人放心,不管时辰多晚,有我在,都不会有事的。”   呵呵,就是有你在才没有什么好事。   王轩逸一脸淫色,沈柏看得心底直翻白眼,面上却分毫未显。   出了清韵阁的大门,一辆两乘的大马车驶过来,王轩逸得意的炫耀:“这是我家的马车,美人快上去吧。”   下人放下凳子,沈柏平日都是直接撑着车辕跳上去,这会儿也假模假样的拎着裙摆装柔弱。   然而刚踩上脚凳,王轩逸的大肥爪子就搭到她腰上。   心底一阵恶心,沈柏条件反射的回头给了王轩逸一脚。   这一脚不轻,王轩逸直接被踹倒在地,乌龟一样四脚朝天,半天都爬不起来。   下人脸色大变,连忙去扶王轩逸。   王轩逸捂着肚子站起来,还没来得及发火,就看见沈柏红着眼,两行清泪自眼角涌出,活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美人垂泪自是惹人怜惜,王轩逸满肚子的火都憋得发不出来,沈柏柔弱可怜的问:“青天白日,这么多人看着,公子如此毛手毛脚,是想逼奴家去死吗?”   沈柏换了一身桃红色抹胸长裙,外面罩了两件对襟小衫,将胸口的风光挡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小片白皙的肌肤。   裙子上面绣着活灵活现的彩蝶,衣服有些艳俗,但她一头乌发只用白色发带松松挽在脑后,再无旁的装饰,又很素雅高洁。   她腰肢细软,被腰带紧紧束着,立在那里如弱柳扶风,娇怯不胜,实在让人挪不开眼,像猫尾巴一样在心底扫来扫去,王轩逸这才没忍住动了手。   这样的美人若是羞愤到横死街头岂不是暴殄天物??   王轩逸连忙道歉:“我只是怕美人站不稳摔倒,并无其他意思,还请美人不要与我一般见识。”   王轩逸身上有一个很明显的鞋印,说这话的时候很是滑稽可笑。   沈柏没笑,又担忧的问:“方才我也是一时情急才踹了公子,公子没事吧?”   打个巴掌给颗枣。   沈柏把这一招用得很纯熟,王轩逸那点怒火完全消了,摇头道:“不疼不疼,我肉多,一点也不疼,倒是美人的脚没事吧?”   沈柏秀美微蹙,说:“奴家的脚就是好像有点扭伤了呢。”   王轩逸面上一喜,跟饿了许久的狼见到了肥美的小羊,眸底发出幽绿的亮芒:“那上了车,我帮美人揉揉脚如何?”   沈柏没应声,给了他一记风情万种的眼神,拎着裙摆转身上了马车。   王轩逸这会儿死在沈柏手里的心都有了,立刻哼哧哼哧的爬上去钻进马车。   两乘的马车很是宽大,里面铺着厚厚的毯子,不仅可以坐还可以直接躺下,看来王轩逸经常从清韵阁带姑娘出去。   王轩逸一钻进来就要往沈柏身上扑,沈柏抬脚抵在他胸口:“马车里有股子味道,公子之前带过多少姑娘坐这马车?”   王轩逸顺势握住沈柏的脚,轻轻帮她揉着,讨好的笑道:“以前是我没见到美人,美人放心,以后这辆马车只坐你一个人,我保证再不让其他人上来!”   天下男子皆爱用这样的语句哄女子芳心,眼下谁得他喜欢,谁就是他的心肝宝贝疙瘩肉,若是哪天他厌烦了,便像破衣裳一样丢到一边,看都不会看一眼。   沈柏神色平静,在王轩逸的爪子要顺着她的小腿往上爬的时候冷冷开口:“公子若是胆敢在这里对我做什么,我就立刻咬舌自尽!”   王轩逸停下,他本就是急色之人,能忍沈柏这么久已是极限,见她语气如此坚定,忍不住皱眉,也来了脾气,冷声道:“美人已经进了清韵阁,莫不是以为我真的只是单纯带你游船赏景吧?”   沈柏嗤笑出声:“我当然知道公子想做什么,但马车与船上不同,公子不介意让街上的人听,我却还要脸,公子若是真这么着急,那就带一具尸体去船上吧。”   沈柏说完把脚收回来,王轩逸见她默许可以在船上做点什么,心里稍稍好受一些,便强忍着对沈柏说:“我现在不动你也可以,但这么干巴巴的坐着着实无趣,你总要做点什么吧。”   王轩逸说完在沈柏面前打开腿,挑眉暗示。   呵,别急,小爷一会儿就绝了你这孽根!   沈柏心底冷笑,眉眼一弯道:“花娘还没教会我别的才艺,我给公子唱首曲儿吧。”   听曲儿有什么意思?   王轩逸刚想拒绝,沈柏一脚踩到他胯间,这一脚颇重,王轩逸痛得哼了一声,沈柏已媚着声唱出来。   “玉壶映月灯火阑珊,红绡帐暖云雨巫山……”   她唱的是揽月阁最有名的曲子,这词是一个赴京赶考的书生为阁里的姑娘写的,两人本是露水情缘,没想到却生出爱慕之意,可惜书生家中一贫如洗,那姑娘也是个薄命之人,书生名落孙山,只留下这首词便黯然回乡,那姑娘不久后忧思成疾,红颜早逝。   这词写得艳而直白,曲调也百转千回,如同女子软侬的吟叫,加上沈柏柔媚到骨子里的唱腔,王轩逸一听便入了迷,一时都忘了呵斥沈柏。   沈柏的声音不小,街道两侧的人被她的声音吸引,全都不自觉停下来,侧耳仔细听她在唱什么。   妇人听清楚内容,都骂了一句不要脸,男人听了却只觉得心痒难耐,忍不住想见见唱曲儿的人究竟长什么样。   马车往前走了三条街突然被拦下,马夫对王轩逸说:“少爷,姑老爷在前面。”   王轩逸在家里不服管教,却很怕这个姑父,听见马夫这话,顿时一个激灵,连忙让沈柏停下,掀开帘子出去。   沈柏歪了歪脑袋,从帘子空隙看到大街上站着一个穿着鸦青色锦衣坐在马上的中年男人。   男人身姿挺拔,锦衣上面绣着一只栩栩如生的猛虎,腰间配着一把紫金大刀,浓眉如锋,高鼻大眼,乍一看周身上下满是凛然的正气。   沈柏挑眉,眼底闪过意外,没想到王轩逸不仅有个当横武大统领的外公,还有个未来是昭德大统领的姑父。   昭德大统领岳钟靴,在赵彻继位后第三年,被横武大统领举荐入京做巡夜司统领,后有四皇子党残余刺杀新帝,岳钟靴救驾有功,被提拔为昭德大统领。   岳钟靴入朝以后,便有意夺取兵权,镇国公死后,顾恒舟鲜少在京中,此人数次在朝堂上挑拨顾恒舟和赵彻的君臣关系,后来越西大举入侵,他又推三阻四不肯带兵出战,丑态毕露。   几年后才会见到的故人,今日既然碰上了,也该好好跟他算道算道。   王轩逸走到岳钟靴面前,恭恭敬敬的作揖行礼:“见过姑父,听说校尉营这几日忙得很,姑父怎么有时间出来逛?”   岳钟靴沉眸将王轩逸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而后厌恶的看向马车:“车里是什么人?”   岳钟靴向来是不喜欢王轩逸沉迷女色的,王轩逸不敢说实话,一脸无辜:“什么人?车里就我一个人啊。”   岳钟靴重重的冷哼一声:“我跟了你两条街,里面的人唱的尽是些淫词浪曲,你还敢说就你一个人?”   王轩逸心里打了个突,知道瞒不过去,正想找其他借口,沈柏掀开马车帘子,柔柔的问王轩逸:“公子若是有事要忙,可否先让奴家回清韵阁?”   王轩逸被沈柏唱的曲儿勾得心神荡漾,哪舍得放她回清韵阁,立刻摇头:“没事没事,美人莫要多心,我与姑父说几句话就走。”   王轩逸脸上的肥肉跟着晃晃,岳钟靴眉头皱得更紧,睨着王轩逸说:“今日州府大人要在府中为瀚京来的周少爷接风洗尘,你不随我一起去赴宴还想去哪儿?”   王轩逸苦了脸,他没想到把这事给忘了。   睦州离瀚京颇远,除了钦差大臣,京里鲜少来人,这次接风宴还挺隆重的。   事有轻重缓急,参加接风宴的事推脱不了,就算天仙在这里也没办法,王轩逸不大甘心,刚想让下人把沈柏送到王家,周珏正好和尹捕头一起逛到这里来。   沈柏抬手,状似无意的勾了下耳发,面纱脱落。   周珏远远地便看见坐在马上的岳钟靴,正好奇发生了什么,冷不丁看见旁边马车上有一个娇弱的女子,女子身姿婀娜,面纱不知为何突然掉落,露出一张清丽惊艳的小脸。   那小脸细眉如柳,杏眼如泉,鼻梁高挺,唇红如朱,皮肤细嫩白皙,只是轻施粉黛,便艳光四射。   不过那张脸怎么看都让人觉得很眼熟。   周珏眼眸微微睁大,甩开尹捕头快步走到马车边,仔仔细细盯着沈柏的脸看。   沈柏迅速勾起面纱重新把脸挡住,嗔怪的瞪了周珏一眼,骂道:“流氓!”   周珏:“……”   听声音完全不像,可这张脸明明就和沈家那小子一模一样啊,难道沈家那小子还有个失散多年的孪生妹妹?   沈柏骂完周珏便退回到马车里,周珏眼角抽了抽,岳钟靴已下马走到周珏面前,好奇道:“周少爷今日在城中逛街了?”   “嗯,就是随便逛逛。”周珏漫不经心的回答,抬抬下巴看着马车问,“刚刚那个人是谁呀?”   岳钟靴眼底闪过微光,把王轩逸拎到周珏面前。   王轩逸心里悔得不行,清韵阁的房间那么多,他直接在清韵阁把人睡了不就好了,为什么偏要带去游船?现在好了,船游不成了,人还被京里来的贵人看上了。   烟花之地的女子身子都不干净,但沈柏是王轩逸挖到的宝,一看就还没开过苞,他自己还没来得及尝尝味儿,就要送给别人,他怎么甘心?   可再不甘心也没用,这可是瀚京来的贵人,手下还带着一百能以一当百的精锐,他姑父和州府大人都要敬让几分,他哪敢叫板啊。   强忍着心痛,王轩逸脸上堆出笑,谄媚的对周珏说:“回周少爷,这是清韵阁刚来的姑娘,身子干净着呢,草民专门想献给周少爷的。”   周珏皱眉,刚想呵斥,将这股不正之风掐灭在摇篮里,沈柏掀开车帘,一双黑亮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他。   周珏到嘴边的呵斥拐了个弯儿,不自然的说:“你倒是机灵,方才我没看清楚,待我再仔细看看,这人到底长什么样!”   周珏说完上了马车,掀开车帘钻进去,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做,脸上就被呼了一巴掌,然后是惊慌娇媚的低呼:“呀,这位郎君你轻薄我做什么?”   周珏:“……”   沈柏那一巴掌没留余力,周珏本能的揪住她的衣领把她摁到马车壁上。   马车轻轻晃了晃,两匹马不安地动了两下,沈柏冲他挤眉弄眼,故意高声说:“郎君莫要心急,待我随郎君回府,定好生侍奉郎君。”   声音确实是柔弱女子,这脸上的表情也的确是周珏熟悉的不正经。   周珏立刻确定眼前这人就是沈柏,整个人都凌乱起来。   他原本以为沈柏就是脑子有病所以才喜欢男人,没想到她竟然还有穿女装、搽脂抹粉的癖好,擦就擦吧,擦完看上去竟然一点违和感都没有,反而比一般女子还要艳上三分。   这也太让人受不了了。   周珏收回手,瞪了沈柏一眼,掀开车帘下车。   见他脸颊红红的有个巴掌印,岳钟靴紧张的问:“周少爷,你没事吧?”   周珏冷冷的扫了岳钟靴和王轩逸一眼,压着怒气咬牙道:“没事,我就喜欢这种动手动脚的姑娘,把人给我送州府去吧。”   岳钟靴立刻应是,王轩逸心痛得不行,被岳钟靴踩了一脚,终究还是跟着答应。   一刻钟后,一行人来到州府大门口。   沈柏自觉下车,低眉顺眼的站到周珏身边,远远看着像个委屈巴巴的小媳妇儿。   周珏心里知道沈柏是个男人,看见她这样浑身上下都不自在,强忍着才没有把这个不男不女的祸害踹开。   睦州物产稀少,州府大人的府邸并不算阔绰,之前到睦州的时候沈柏和赵彻他们在外面逛了几圈,没发现什么特别的。   这会儿跟着周珏一起从大门走进去,绕过大门口一丈高的雕龙石屏,沈柏才发现这个平淡无奇的府邸里面雕梁画栋很是精美,还有各种亭台楼阁、花园池榭,即便已经是深秋,府里还是绿树成荫。   今天难得没下雨,岳径山把宴席设在后花园,不知府上的花匠用的什么法子,后花园里还开着不少花,颜色很是好看。   他们到时,席间已经坐了不少人,除了岳家的人还有城中的商贾,他们都带了家眷,其中有好几个精心打扮过的妙龄女郎。   男女宾同席,女郎们没有戴面纱,一个个面若红霞,比花园里盛开的花还更惹眼。   见周珏进来,所有人的目光便落在周珏身上,有王轩逸在旁边做陪衬,越发衬得周珏面如白玉,身形颀长,是玉树临风、姿容卓绝的翩翩公子,在场的女郎立刻羞红了脸,却还是止不住的频频打量周珏。   沈柏看得分明,忍不住想笑,睦州这些人是想给周珏做媒呀。   虽然赵彻和顾恒舟都没现身,但能捞到瀚京校尉家的少夫人位置做做也是极好的呢。   沈柏弯了眸,周珏也感受到这些人异常炙热的目光,心里很不自在,犹豫了一下,强忍住不适揽住沈柏的腰把人捞进怀里。   触手一片绵软,周珏有些意外,睦州州府岳径山笑盈盈的迎上来:“周少爷终于来了,快请上座!”   岳径山说完狐疑的看向沈柏:“这位是……”   沈柏弯着眸冲岳径山福了福身,柔柔的说:“奴家是王公子特意从清韵阁挑来送给周少爷取乐的。”   此话一出,不少人都不满的看向王轩逸,王家自己养个草包出来就算了,竟然还有脸把烟花之地的女子送给瀚上京来的贵少爷,也不怕脏了人家少爷的身子,真是上不得台面。   这些人看着王轩逸的眼神很是鄙夷,捎带着看岳钟靴的眼神也不善起来。   岳径山没有女儿,但举办这场接风宴,已经跟城中的商贾通了气,从中收了不少钱财,好让他们的女儿有机会在周珏面前露面,现在王轩逸献了个风尘女子给周珏,不是在拆他的台么?   岳径山有些不满,看着岳钟靴沉沉的问:“三弟,逸儿不懂事,你怎么也跟着胡闹?周少爷这等身份,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近身的么?”   岳钟靴知道自己触了这些人的霉头,但周珏自己说了喜欢,才把人往州府带的,人情已经卖给周珏了,其他人的利益就显得不是那么重要了。   岳钟靴绷着脸,淡淡的应道:“周少爷出身高贵,就算要婚配也当娶瀚上京中的贵女,逸儿送他一人图个乐,也是无伤大雅。”   一句话,便把在场女眷的希冀全部破灭,她们就算打扮得再好看,没有足够显赫的身家,也是配不上瀚上京的贵少爷的。   众人脸色不好看起来,周珏不管他们,带着沈柏到主位坐下。   沈柏谨记自己现在的角色,伸手拿了一颗梅子喂到周珏嘴边,故意娇滴滴的说:“周少爷,吃梅子吧。”   声音柔媚得不像话,在场的女眷暗骂狐狸精不要脸,周珏却只觉得毛骨悚然,浑身的汗毛都倒竖起来。   他吃不下沈柏喂的东西,抓着沈柏的手把那颗梅子塞进沈柏嘴里,皮笑肉不笑的说:“我不想吃,美人自己吃吧。”   沈柏乖乖的自己吃掉,在周珏胸口捶了一下:“少爷真体贴!”   周珏:“……”   小爷的刀呢,快让小爷砍死这个妖怪!   岳径山掩唇咳了一声,绷着脸提醒:“姑娘请自重。”   沈柏吐出核,笑眯眯的点头:“好的。”   所有人落了座,宴席正式开始,岳径山先敬了周珏一杯酒,夸他这一路押运回礼辛苦了,又夸他年少有为,日后必定前途无可限量,恨不得把所有赞美之词都加到周珏身上。   这种调调周珏见得多了,并没有因此飘飘然,敷衍的应付两句把酒喝下。   喝完,沈柏自觉帮周珏倒酒。   刚倒完,席间一个粉衣少女不服气的看着沈柏说:“听说清韵阁的姑娘都多才多艺,今日是给周少爷的接风宴,就这么干坐着没什么意思,姑娘可否表演一点才艺为大家助助兴?”   一般这种宴会,府上都会有专门的伶伎表演节目,烟花之地的姑娘学的都是讨好男人的本事,哪能拿出来当众表演?这少女分明是故意想让沈柏难堪。   沈柏放下酒壶,歪着脑袋看着粉衣少女,俏皮的眨了下眼睛,坦然道:“我只会唱些乱七八糟的小曲儿,再不然就是跳乱七八糟的舞,我有脸表演,美人妹妹好意思看吗?”   粉衣少女没想到沈柏竟然会这样回答,一张脸立刻涨得通红,瞪着沈柏怒道:“你……你无耻!”   沈柏认同的点头:“我都已经沦落风尘了,若还如美人妹妹这般矜持,岂不是早就一头撞死了?”   若不是命运所迫,谁也不会愿意这样苟活于世。   况且,得罪粉衣少女的是岳钟靴和王轩逸,她着实不该为难一个被当做玩物的弱女子。   粉衣少女被堵得说不出话来,倒是王轩逸听到乱七八糟的舞以后,忍不住眼睛发亮的看着沈柏。   周少爷肯定不会把美人带回瀚京,等周少爷走了,他还可以继续让这位美人作陪。   王轩逸心里打着如意算盘,沈柏眼睛明亮的扫了一圈,状似无意的问:“今日宴会如此盛大,怎么没见到孟校尉?”   此话一出,满座寂静,岳径山和岳钟靴同时抬眸,眼神晦暗的看着沈柏。 第80章 真相   一看岳径山和岳钟靴的反应,周珏就知道沈柏是故意提起这位孟校尉的,端起酒杯把玩了一会儿,好奇的问:“对啊,今天不是专门为我举办的接风宴吗?怎么孟校尉没来?是看不上我么?”   岳钟靴站起身,诚恳的解释:“并非如此,孟校尉前些时日染了风寒,一直未能痊愈,这几日更是卧病在床,实在没办法前来,所以才让属下来此为周少爷接风。”   周珏挑眉,关切的说:“孟校尉今年应该也才四十出头,天天在校尉营中操练,按理不该如何病弱,连小小的风寒都抵御不了,这其中不会还有别的什么隐情吧?”   周珏问得意味深长,岳钟靴和岳径山皆是眼皮一跳,神色有点不正常,岳径山更是狠狠地剜了沈柏一眼。   这个风尘女子,没事为什么要突然提起孟校尉?   感受到岳径山不善的目光,沈柏掀眸和他对视,不仅不害怕,反而还弯了弯眼眸。   小爷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再瞪就把你丫的眼珠挖下来!   沈柏把有恃无恐四个字演绎得淋漓尽致,岳径山眯了眯眼,明显感觉沈柏和一般的风尘女子不一样。   岳钟靴听到周珏的话,面色一沉,认真的说:“孟校尉年轻时受了些伤,这次染了伤寒,又有旧伤复发,所以才会病来如山倒,并没有其他隐情。”   岳钟靴刚说完,沈柏就掩唇低低的笑出声:“孟校尉莫不是恶事做多了,现在遭了报应了吧?”   这种场合,别说沈柏,就是一般女眷也没有资格随意开口说话。   沈柏几次说话都触了岳钟靴和岳径山的忌讳,岳钟靴脸一黑,瞪着沈柏怒斥:“放肆,你敢咒骂朝廷命官!?”   岳钟靴在校尉营养了一身武将气派,声音浑厚洪亮,一开口将在座的女眷都吓得变了脸色,噤若寒蝉的看着他。   沈柏也做出被吓到的样子,扑到一边的周珏身上,嘴里懒洋洋道:“周少爷,奴家好怕怕,这个人好凶哦。”   周珏太阳穴突突的跳,却还是揽住沈柏的肩膀,轻轻拍着安慰:“别怕,有我在,不会有人伤害你。”   周珏这话明显是要袒护沈柏,岳钟靴皱眉,压着怒气提醒周珏:“周少爷,这个女子出身低贱,今日屡屡出言不逊,你万不能被她的容貌迷惑,着了她的道!”   周珏暗暗翻了个白眼,若不是他认得沈柏,只怕比岳钟靴还要更早动手砍死这个妖孽。   沈柏趴在周珏胸口,幽怨的瞪着岳钟靴:“大人好生霸道,奴家还什么都没说,你就如此激动,若奴家真说点什么出来,你怕不是就要杀了奴家灭口?”   沈柏这话明着是在嗔怪,暗着却是在说她知道不少事。   周珏立刻接过话题,狐疑的问:“你都知道些什么?”   沈柏一头扎进周珏怀里,脑袋一个劲儿的在他胸膛拱来拱来,矫揉造作的哼哼:“这个人好凶,奴家不敢说,奴家害怕!”   呵呵!你再哼哼一句小爷就弄死你这个妖孽!   周珏忍无可忍,一把将沈柏推开,冷声命令:“快说!”   岳钟靴怕沈柏真说点什么,下意识的想阻止:“周少爷……”   “住嘴!”周珏被闹得心烦,吼了岳钟靴一句,扭头看向沈柏,“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沈柏捏着帕子擦擦眼角并不存在的眼泪,幽幽的说:“也没什么,就是这位孟校尉官威很大,在睦州这些年,总是公然招妓到校尉营发泄自己的兽欲不说,还总是弄伤清韵阁里的姐妹,奴家知道干我们这个行当的,命都不值价,但奴家听说军中规矩森严,不知按照昭陵律例来看,这位校尉大人可有违反军规。”   沈柏说得有理有据,条理严明清晰,岳径山和岳钟靴都松了口气,只当她是专门来替清韵阁里那些姑娘伸冤鸣不平的。   周珏有点失望,还以为沈柏会说睦州失踪的那二十个孕妇的事,不过他没有表现出来,微微拧眉,严肃的看着岳径山和岳钟靴:“当真有此事?”   孟鹤龄招妓之事在睦州城里也不算什么秘密,稍微派人打探一下就能知道,两人犹豫了一下,没再遮掩,点头承认。   招妓这事是比祸害良家闺女的事强,但也的确违反了军纪,周珏虽然不在军中当差,被周德山成日教训着,把昭陵的律法和军规都背得很熟。   知道这些人都不是什么好鸟,抓起手边的酒杯砸在地上,义正言辞的呵斥:“军中将领当以身作则,不恃强凌弱,不为祸百姓,更不能行贿受贿贪图美色,他如此行径怎么配做睦州校尉!”   杯子瞬间碎裂溅开,岳径山和岳钟靴神色一凛,而后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沈柏。   周珏自己才刚收下一个美人,再呵斥孟鹤龄这个校尉作风不正,说服力就没那么强了。   周珏也意识到这一点,怒其不争的瞪了沈柏一眼。   沈柏立刻帮周珏打圆场:“周少爷出身高贵,又生得俊美,奴家自是甘愿伺奉周少爷,而且周少爷一看就是规矩礼貌之人,定不会伤害奴家,孟校尉手上可是有我们阁里好几位姐姐的性命。”   普通招妓和草菅人命程度又不相同,沈柏说完,掀了裙摆一头磕在地上:“奴家命贱,今日愿用这条贱命求周少爷彻查睦州州府孟鹤龄,还那些死在他手上的人一个公道!”   彻查孟鹤龄?   岳径山和岳钟靴对视一眼,没想到事情一下子会发展成这样。   若是如此发展下去,他们想要遮掩那些事就遮不住了。   周珏知道沈柏是想借机给他们施压,让他们更快露出马脚,当即缓了神色把沈柏扶起来,坚定地说:“美人放心,本少爷既然知道了这件事,就不会袖手旁观,我一定会查明真相的。”   沈柏一脸感动,又要往周珏身上凑,被周珏一个眼刀子止住,周珏皮笑肉不笑的说:“出了这样的事我也不想吃东西了,先送美人回去,再找他人了解下情况,二位大人也都好好准备一下,晚些时候与我一起去探望孟校尉。”   岳径山和岳钟靴见阻止不了,只能点头答应。   周珏拉着沈柏从州府大门出来,直接骑了岳钟靴的马去清韵阁。   看见清韵阁大门上挂着的镶金门边,周珏眼角忍不住抽了抽,见四周没人,压低声音问沈柏:“顾兄和少爷也在这里面?”   沈柏痛痛快快翻了个白眼:“不然呢,你以为他们在哪儿?”   周珏横着沈柏:“你真是胆大包天,若是让京里的人知道你带他们来这种地方,脑袋还想不想要了?”   沈柏觑着他:“语气这么酸,怎么,没带你来不开心了?”   周珏嫌恶的瞪着她:“我才不来这种地方,我怕得病!”   嘁!上一世也不知道是谁,把揽月阁里的姑娘都睡遍了呢。   沈柏腹诽,进了清韵阁以后恢复本性,嫌裙摆碍事,拎起来大步往楼上跑。   她里面什么都没穿,裙摆拎起来以后,一截白生生的小腿便也暴露在视线里。   虽然明知道这人是男子,周珏脑子里也还是冒出“放荡不检点”的念头,很想让沈柏把裙子放下去好好走路。   周珏还没来得及把这个念头实施就有人替他做了,沈柏跑到一半,手背被狠狠两粒花生米狠狠打中,低呼一声,裙摆落下把小腿挡得严严实实。   沈柏委屈的搓搓手背,头也没抬质问:“顾护卫,你又打我做什么?”   没人答应,沈柏带着周珏一起上楼进了包厢。   绿尖和茶白早就回来了,见到沈柏,两人都很是激动,绿尖忍不住问:“小郎君没事吧?”   明显一直为沈柏担心着,害怕她会出事。   顾恒舟和赵彻坐在屋里,两人面前各放着一杯茶,面色冷沉,周身都萦绕着低气压。   心疼绿尖和茶白跟这两人相处了这么久,沈柏除了面纱冲绿尖和茶白笑笑:“我又不是女子,当然不会有什么事。”说完看向茶白,“茶白姐姐的伤势如何了?”   茶白心生感动,连连摇头:“没什么大碍,多亏了小郎君来得及时。”   明明这灾祸是沈柏他们带来的,茶白反而向沈柏道谢,如此胸襟倒是难得,沈柏不由多看了她一眼。   周珏跟着沈柏进屋,虽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当真看见顾恒舟和赵彻跟两个风尘女子共处一室,还是受到了不小的冲击。   周珏反身关上门,然后才走到顾恒舟和赵彻面前,戒备的看了绿尖和茶白一眼,顾恒舟淡淡开口:“有什么可以直说,不必顾虑。”   有了顾恒舟的话,周珏放心下来,问出最关切的问题:“顾兄,你们查到什么了?”   周珏说话的时候,沈柏坐到一边,拿起帕子一个劲儿擦脸上的胭脂水粉和唇上的口脂,还穿着裙子,两条腿就大剌剌的岔开,原本毫无违和感的裙子在她身上瞬间显得不伦不类起来。   顾恒舟皱眉,没有急着回答周珏的问题,沉声开口:“把腿闭上,好好坐!”   沈柏动作一顿,原本还想扯开衣领把塞在胸口的两个馒头拿出来,连忙收回手,规规矩矩的把腿并好,不自然道:“这身衣服穿着太绊手绊脚了,少爷、顾兄你们先谈正事,我去旁边屋子把衣服换回来,也免得叫你们看着别扭。”   沈柏说完往外走,绿尖和茶白很怕顾恒舟和赵彻,连忙跟着起身:“三位郎君先忙正事,我们先去伺奉小郎君换衣服。”   两人跟着沈柏一起去旁边房间,沈柏没有避着她们,爽利的脱下外衫,取下馒头。   绿尖和茶白羞红了脸,低着头上前想帮沈柏换衣服,见到她胸口的裹胸布以后,眼眸睁大,却都没有惊叫出声。   沈柏摊开手由着她们看,过了一会儿挑眉道:“两位姐姐不是要帮我换衣服吗?”   茶白先冷静下来,上手去帮沈柏脱去中衣,柔柔的说:“小郎君胆识过人,想必身份不俗,奴家虽然不懂什么高深大义,却也分得出善恶,小郎君放心,我们二人绝不会将你的秘密泄露出去。”   茶白说完绿尖也回过神来,蹲下去帮沈柏解裙腰,附和道:“我也当守口如瓶,打死也不会出卖小郎君。”   她们已经知道沈柏是女儿身,却还是一口一个小郎君的叫着,心理承受能力不错,脑子也转得快。   沈柏满意的勾唇,淡淡道:“不瞒两位姐姐说,我是从瀚上京来的,家中在瀚上京里还算有点地位,我既然让两位姐姐知道我的秘密,便是信任两位姐姐。”   绿尖看了茶白一眼,茶白立刻道:“谢小郎君信任。”   沈柏的衣衫已经脱完,绿尖拿了她的衣服过来,茶白悉心帮她穿上。   沈柏继续说:“这几日睦州城许会出些大事,我们走后,两位姐姐可能在清韵阁会受到诸多刁难。”   茶白帮沈柏系腰带的手一顿,绿尖也是唇瓣一抖,脸色有点白。   今天她们回来以后,花娘就想找她们麻烦,若不是顾恒舟及时出现,她们只怕会被花娘责罚惨。   若是城中出了事,沈柏他们走后,两人就生死难料了。   绿尖和茶白都知道沈柏这话是什么意思,犹豫了一会儿,两人在沈柏面前跪下,茶白主动说:“求小郎君为我二人指一条明路,我二人日后必定结草衔环报答小郎君大恩。”   沈柏自己穿好衣服在两人面前坐下,沉声说:“没有什么明路,回京以后,我身边需要人伺候,两位姐姐若是愿意,等城中事情结束,可随我一同回瀚京。”   从睦州去瀚京,这可是绿尖和茶白之前想都不敢想的事,两人惊喜的看着沈柏,当即要应下,沈柏沉声道:“我身上藏着这么大一个秘密,身边并不安全,随时都有可能丧命,而且我还会招惹其他危险,你们若是与我一起回去,便不会如现在这般安宁,想好了再回答。”   茶白一头磕在地上:“奴家愿意追随郎君!”   绿尖也跟着磕头:“奴家也愿意!”   清韵阁是个腌臜地,许多姑娘最美好的年华都葬在这里,变成违心的媚笑低吟,死后被凉席一裹丢到乱葬岗,尸骨还要被野狗分食。   她们都以为自己也会这样过完一生,如今却有机会能离开这里,便是进了瀚上京马上就会死掉,她们也要离开这个地方,见识一下瀚上京的繁华。   沈柏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伸手将两人扶起来。   李杉虽然是太监,但终究是男子,况且背后还有一个来路不明的主子,沈柏不可能一直把他留在身边,当然要着手培养信得过的人伺候。   而且绿尖和茶白在红尘里打滚这么多年,心智和眼力都不是一般丫鬟能比的,必要的时候兴许还能帮她做一点事,怎么想都没有坏处。   两人站起来以后,沈柏严肃的对两人说:“你们既然决定跟我,以后就只能听我一个人的,有二心的不忠之人,但凡被我发现,我都不会再用,你们懂我的意思吗?”   两人点头,茶白竖起三指发誓:“小郎君放心,我二人定会对小郎君忠心不二,便是有人把刀架到脖子上,也不会做任何不利于小郎君的事。”   沈柏点点头,对两人的态度很是满意。   绿尖打了水来帮沈柏把脸上的胭脂都洗掉,茶白帮沈柏梳头束了发,娇滴滴的小姑娘立刻又变成之前的少年郎。   之前为了穿女装,茶白把沈柏的眉毛拔了一些,让眉心变得更加细长,这会儿再扮男子未免过于柔弱,沈柏让茶白帮自己把眉毛描粗了一些。   绿尖在旁边看着忍不住说:“小郎君年岁还小,待长成之时定是玉树临风,冠绝京华。”   沈柏应道:“自是如此,小爷的学识、气度,在整个瀚上京都是拔尖儿的。”   绿尖和茶白都被逗得笑起来,沈柏也跟着笑,笑完看着铜镜摸了摸自己光溜的脖颈,想起顾恒舟之前的话,忍不住问:“你们知道有什么法子能帮我伪装出喉结吗?”   男子皆有喉结,她却没有,时日长了总会惹人怀疑,上一世沈柏为了不让人发现,在脖子上弄了个难看的疤,后来为了让嗓子粗一点,甚至还喝了少量的哑药将嗓子灼伤。   那些法子有效,就是太遭罪了,这一世沈柏想好好的跟顾恒舟在一起,自然不想再用这些法子。   绿尖说:“我倒是听过有些秘法,但眼下还不会,小郎君放心,到瀚上京以后,我和姐姐会竭尽所能想法子的。”   天气越来越冷了,衣服穿厚一点还能遮挡几个月,这事不用着急。   沈柏应下,束好头发回到包厢,周珏还在屋里坐着,顾恒舟把孟伦从床底揪出来。   孟伦已经醒了,嘴里塞着破布,看见沈柏进来,立刻不停地挣扎哼哼,恨不得能立刻跳起来胖揍沈柏一顿。   沈柏关上门,笑眯眯道:“孟少爷怎么看着好像要吃了我似的?现在你的命可是在我们手上,若是不听话一点,小心小命不保哦。”   沈柏说完看向顾恒舟:“顾兄,这人之前审了吗?有没有说什么有用的线索?若是没用就杀了吧。”   杀了?   孟伦一听这话眼睛瞪得更大,挣扎得也更厉害,像案板上不停扑棱的鱼。   顾恒舟冷眼睨着他,冷煞的命令:“安静!”   这眼神杀气磅礴,孟伦一下子被震住,眼珠惶恐不安的转来转去,却不敢再发出声音。   看这样子孟伦应该还没受过刑,也是,顾恒舟和赵彻这种身份,实在不是那种会亲自动手审问的人。   这种事,还得她亲自来。   沈柏在孟伦面前蹲下,先拿出一把匕首拍拍他的脸,邪肆的说:“乖乖听话,不要乱喊乱叫,不然我马上就杀了你,懂吗?”   孟伦连连点头,沈柏把他嘴里的布扯出来,开始审问:“先说说你为什么要从孟家跑出来,拿着睦州校尉的金令又打算去什么地方做什么吧。”   小命都被人捏在手里了,孟伦也不敢乱来,喘了两口气如实说:“我爹病重,大夫查出来是中了毒,有人要杀他,还有人在孟家四周暗中盯梢,我偷偷跑出来,是要去校尉营调我爹的亲卫,让他们护送我去瀚京,找我外公横武大统领。”   果然是恶事做多了遭了报应。   不过这个叫孟校尉也不算是没脑子,临死还知道让自己儿子去搬救兵。   沈柏想起今天岳钟靴的表现,故意诈孟伦:“孟校尉死了,校尉营中最有能力被提拔起来的是岳钟靴,他又是睦州州府的三弟,你去校尉营调亲兵,不是自投罗网么?”   孟伦顿时激动起来,咬着牙恨恨道:“他敢!”   “他为何不敢?”沈柏反问,蛊惑的说,“孟少爷怎么不想想,你爹除了家里,在校尉营接触得最多的人是谁?谁又最有可能给你爹下毒?”   孟伦哑然失声,没办法反驳沈柏的话,呼吸渐渐渐渐变急,如果一切真如沈柏所说,整个睦州都危机重重,他根本不可能活着离开睦州。   恐惧和愤怒冲昏了孟伦的脑子,他忍不住大声说:“他们不敢这么做,若是他们这样做,我就把那些事都捅出来,这样谁也别想好过!”   沈柏敏锐的问:“哪些事?”   她的声音温和,却带着股子森冷的寒意,孟伦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连连摇头:“没……没什么事。”   “哦,当真没事?”沈柏笑着问,孟伦刚要点头,沈柏一刀插进木板里,匕首正好插着孟伦的手掌楔进木板,孟伦惊出一身冷汗,沈柏把匕首拔出来,在孟伦胳膊和腿上轻轻拍了两下:“我们几个耐性都不是很少,这个问题孟少爷你想好了再回答,不然下一次这把匕首就不知道落在你身体哪个部位了。”   沈柏的语气冷寒,全然没了平日的洒脱不羁,只剩下冷冰冰的没有感情的狠戾,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周珏在一边看得汗毛倒竖,忍不住看了顾恒舟一眼。   沈家这小子去校尉营受训两个月出来以后就浑身都不对劲了,也不知道在校尉营里都经历了些什么。   那些事事关重大,孟伦摇着脑袋嘴硬的说:“没……没有什么事。”   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沈柏在心里叹了口气,神色一凛,一把捂住孟伦的口鼻,右手拿着匕首挽了个漂亮的刀花,利落的插进孟伦左手,将他整只手钉在木板上。   孟伦浑身紧绷,眼睛瞪得差点从眼眶掉出来,然而沈柏死死的捂着他的口鼻,将他痛苦的尖叫呼吸全部堵在喉间根本发不出来。   沈柏幽幽的说:“睦州城里的腌臜事,有一件算一件,孟少爷最好全都说出来,毕竟死不可怕,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活着才可怕。”   周珏痛得浑身痉挛,手掌的血很快流了一地。   周珏看得心里发毛,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不是在花楼,而是在大理寺的刑房里。   温文儒雅的太傅怎么会教出这么凶残嗜血的儿子?   过了一刻钟,孟伦才勉强平复了些,沈柏松开他,说:“孟校尉到睦州做校尉有十来年了,太久远的事你可能也记不清,不如先从五年前睦州城里的人口失踪案说起吧。”   听到人口失踪案,孟伦表情越发慌乱,他痛得满头冷汗,脸色惨白,气喘如牛,沈柏伸手在匕首刀把上轻轻弹了一下:“给个提示,那些失踪的女子,都怀着身孕。”   刀把晃动带来的巨痛让孟伦汗如雨下,他的牙齿打着颤,像是掉进了冰窟,哆哆嗦嗦的说:“我……我不知道有怀着身孕的人失踪。”   沈柏说:“那就说你知道的。”   孟伦虽然被他爹逼着练过几天武功,但身手并不好,意志力也不强,被沈柏给了一刀之后,心理防线直接崩溃,再不挣扎,倒豆子一般把自己知道的事全都说出来:“五年前睦州城没有失踪案,但以选秀的名义从城中选了一批容貌上乘的女子进京。”   选秀?   先皇后离世后,恒德帝便再没有选过新人入宫,什么人竟敢假借选秀的名义带人走?这些人进京以后去了哪里,又做了什么?   沈柏的舌尖在后槽牙压了一下,没想到还能牵扯出这么大一桩事。   敢以选秀为名驱使睦州州府和睦州校尉做事的人,在朝中地位绝对很高,而起他选的还是姿容上乘的女子,这些女子若是全都自己享用,只怕要精尽人亡,若不是为自己享用,又没有进献给帝王,那用来做什么了?   这个问题不用沈柏提醒,赵彻也能想到。   女子大多以色侍人,这么一批姿容上乘的女子,进京后被精心调教,便是上好的钉子,背后之人想把她们放到谁身边都可以。   整整五年,谁也不知道这些女子都在背后神不知鬼不觉的做了些什么。   顾恒舟问:“命令是谁下的?”   孟伦摇头:“我不知道,我爹和岳径山一直和京中的人有书信往来,每次看完信件后,他们就会直接焚毁,不会留下任何证据。”   做得还挺谨慎,也就是说只有岳径山和孟鹤龄本人知道那个人是谁了。   这种时候孟伦不会撒谎,沈柏转而问:“姿容上乘的女子都是要有对比才能选出来,那些没被选上的女子呢,她们如何了?”   孟鹤龄招绿尖去伺奉都差点要了绿尖的命,想必也是重色之人,沈柏不相信他会那么好心把那些落选的女子全部放回家中。   孟伦眼底闪过愧疚犹豫,沈柏看得分明,直接把匕首从地板里拔出来抵在孟伦脖子上。   孟伦痛得嚎了一声,却因为脖子上的匕首竭力克制着,咬着牙说:“当时一共征集了八十名女子,往京里送了三十个,剩下的五十人都送到暮祀去了。”   五十人,这个数字和那场祭祀的人数对不上。   沈柏用了几分力,匕首在孟伦脖子上割出一道口子,阴恻恻的说:“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再让小爷问一句,小爷就剁了你的手指头!”   孟伦知道沈柏是来真的,忙不跌的说:“暮祀城的城主暮客砂很嚣张,他仗着自己身手不俗,总是带兵偷偷从南恒栈道进入睦州,有时是掳人,有时是抢东西,那一次甚至直接闯入校尉营把我爹打成重伤,还叫嚣一个月内必取州府岳径山的性命。”   这的确很符合暮客砂高调张狂的风格,不过睦州作为东恒国和昭陵的边境,校尉营囤兵至少有四万。   南恒栈道仅容一人通行,暮客砂最多带百来人进入睦州。   睦州校尉营足足有四万人马,竟然拦不下暮客砂和他带来的百来人,这四万人马难道是用稻草扎的?   这么丢脸的事,岳径山和孟鹤龄自然不敢往上报。   赵彻和顾恒舟的脸色很是难看,孟伦继续说:“选人的事刚好发生在那一个月,知道暮客砂好色,后来岳径山派亲兵将那五十位女子送到暮祀城中,并许诺以后每年送两千石粮食到暮祀,这才换来睦州的安宁。”   安宁?   白白牺牲五十名无辜女子,还背着朝廷给暮客砂送粮食,说句不好听的,这叫投敌卖国,他们竟然好意思说这是换取安宁!   沈柏胸口怒火攒动,恨不得直接杀了孟伦,但她理智尚存,压着怒火继续问:“那五十名女子,全都是以完璧之身送到暮祀去的吗?”   暮祀城中那场祭祀轰动了整个东恒国,可见东恒国之前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如果那二十五个妇人是从这五十名女子中选出来的,多半是暮客砂因为不知名的原因被激怒了。   问出那句话以后,沈柏双手紧握成拳,腮帮子咬得发酸。   屋里四人周身都腾着黑沉的杀气,孟伦害怕的咽了咽口水,结结巴巴的说:“暮客砂重伤我爹,还用这种方法折辱睦州,我……我也是想报复一下他。”   沈柏一字一句的问:“所以你带人先凌辱了那些姑娘?” 第81章 请大祭司随属下走一遭   酉时一刻,周珏踏进睦州州府大门。   门房连忙进去通传,没一会儿,岳径山和岳钟靴一起走出来,两人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厮,小厮手上捧着丰盛的礼品,是准备带着去看孟鹤龄这个校尉的。   周珏在清韵阁耽误的时间有点久,岳径山狐疑的问:“周少爷怎么去了这么久?可是路上遇到了什么事?”   周珏已经知道了所有的来龙去脉,看见二人,心里怒火翻涌,还有点恶心反胃,皱眉冷声道:“就是觉得清韵阁的姑娘好看,多玩了一会儿,岳大人有意见?”   这是去玩姑娘了?   岳径山有些意外,之前周珏在宴上说得那么义正言辞,他还以为周珏忙着去探听什么事了,没想到竟是表面一套背地一套。   看见周珏这样,岳径山和岳钟靴都松了口气,玩姑娘好啊,只要有欲望就有弱点,有弱点的人,就算查出点什么也能遮掩过去。   岳径山连忙摇头:“没有没有,下官不敢有意见,周少爷想做什么都可以。”   周珏不想跟他们废话,冷声道:“还不在前面带路?”   岳径山走到前面带路,府上下人早就准备了马车,没要马车,等周珏和岳径山上车后,岳钟靴自觉充当了马夫的角色。   孟鹤龄的校尉府在城南,校尉府修得没有岳径山的州府阔绰,进去以后也没什么雅致的亭台楼阁,只有宽阔的空地,上面立着木桩和一排兵器,很典型的武将宅院。   自从孟鹤龄生病后,府上已经好久没有来过客人了,周珏走在最前面,下人见了先是惊诧,看见后面跟着岳径山和岳钟靴,眼底立刻闪过惊慌,连忙跑去找能主事的。   三人在前厅等了片刻,孟鹤龄的夫人曹氏匆匆赶来。   曹氏是横武大统领曹继旻的嫡女,容貌随了曹继旻,骨架比一般女子高大,生了孩子以后长胖了些,远远看了与男子无异。   孟鹤龄病了好些时日,家中一直是曹氏操持的,她看上去形容憔悴,本就有些偏男气的容貌更显粗犷。   见到三人,曹氏也是十分意外,冲三人福身行礼:“臣妇见过两位大人,不知两位大人今日来所为何事?”   声音倒还算是正常的女声,岳径山开口介绍周珏:“这是瀚京校尉周德山独子,这次他与镇国公世子奉陛下谕旨押运回礼前往东恒国,如今平安回来,在睦州稍事休息,听说孟校尉生病了,特意前来探望。”   曹氏狐疑的看向周珏,不明白这位贵少爷怎么突然想起要来看自家夫君,抹着泪道:“夫君久病不起,有劳周少爷挂念。”   孟鹤龄和孟伦父子俩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些年在睦州城不知道糟蹋了多少无辜的姑娘,曹氏不可能一点都不知道,想来她手上也并不干净。   周珏对曹氏没什么好感,淡淡的说:“孟校尉在哪儿?带我去看看。”   自从进了校尉府,周珏的脸就一直板着,这一路他被晒黑了不少,故意释放出威压的时候还是很能震慑人的。   曹氏不敢推辞,带着三人一起去主院。   孟鹤龄病了数月,嫌厨房熬药不方便,曹氏直接让下人把药炉一起搬到主院,四人刚踏进主院,便闻到一股浓郁苦涩的药味。   周珏皱眉,岳径山和岳钟靴则直接用袖子掩住口鼻,曹氏歉然道:“不好意思,夫君一直要喝药,味道有些难闻,还请三位大人多担待。”   说着话,三人已走到门口,曹氏推开门,另外一股腥膻恶臭的味道扑鼻而来。   饶是周珏也忍不住掩住口鼻,曹氏倒是面色如常,好像已经习惯了这味道,淡淡地说:“夫君这些时日神智不清,吃喝拉撒都在床上,想必是方才又失禁了,三位大人不如先等一下,臣妇先让人把床单被褥换掉。”   这味道,可不是拉一回两回就能捂出来的。   “不必这么麻烦!”   周珏沉声说,直接越过曹氏大步走进屋里。   越是往里,臭味越浓郁,到了床边,那味道便让人几欲作呕。   孟鹤龄形容枯槁的躺在床上,人已经瘦脱了相,如同一架骷髅,床上的被子不知道多久没换洗,脏得看不清原来的绣花纹路。   听见有人进来,孟鹤龄艰难的睁开眼睛,他的眼窝深陷,眼睛睁开以后,反倒越发恐怖渗人。   发现来人不是曹氏,而是一个陌生的俊美少年,孟鹤龄眼底闪过微光,拼尽全力朝周珏伸出手,不知是要求救还是要做其他什么。   他张了张嘴,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   死气萦绕在他身上,他活不了两天了。   周珏看得分明,也知道从他口中问不出什么,转身走出院子。   岳径山和岳钟靴连忙跟着出来,曹氏把卧室的门关上,然后才走到周珏面前,柔声说:“有劳周少爷来探望夫君,今晚不如和二位大人一起留下来吃晚饭吧。”   周珏掀眸定定的看着曹氏,眸光冷锐,如同离弦的利箭,曹氏被看得眼皮一跳,不自然的问:“周少爷这么看着臣妇做什么?可是臣妇疏于打扮有些不妥?”   夫君缠绵病榻,她却连被褥都不让人帮忙换,和孟鹤龄的夫妻感情可见一般。   周珏说:“孟校尉病成这样,明显时日无多,怎么孟少爷没有在身边伺候?”   岳径山一直派人在校尉府四周盯梢,已经知道孟伦偷跑出府的事,不过这手段上不得台面,他也装作不知,故意问曹氏:“对呀,孟伦贤侄怎么没见人影?”   曹氏勾唇笑笑:“这孩子与夫君父子感情甚笃,担心夫君出事,今日一早便坐马车去城外寺中替夫君祈福了,过几日就回来。”   曹氏撒谎的功夫不错,若不是周珏在清韵阁里见到了孟伦,都从她脸上看不出丝毫破绽。   周珏诧异的问:“夫人信佛?”   曹氏点头:“佛祖慈悲为怀,普度众生,夫君如今变成这样,臣妇自然是信的。”   周珏又问岳径山和岳钟靴:“那两位大人也信佛吗?”   周珏这个问题转得有些突兀,岳径山和岳钟靴迟疑了下才点头,然后便听见周珏意味深长的说:“三位既然都信佛,应该也相信天理循环、因果报应吧。”   周珏的话里透着森冷的寒气,无端让三人打了个寒颤,心里有些不安,曹氏正想说话,府上的小厮白着脸,慌里慌张的跑来:“夫人,不好了,出大事了!”   曹氏心里正烦躁,听见这声音眉心一皱,没好气的怒斥:“给我闭嘴,不知道府上有贵客吗?冲撞了贵客我要你的命!”   曹氏骂着那小厮已跑到面前,当即抬脚将那小厮踹翻在地。   小厮摔了个跟头,顾不上疼,连忙翻身跪在地上,颤抖着声说:“夫人,少……少爷没了!”   曹氏眼皮一跳,心头大震,顾不上还有外人在场,揪着小厮的衣领把他拎起来问:“你说什么?再给我说一遍!”   小厮哭着说:“少爷被人杀了,尸体刚丢到校尉府大门口。”   尸体丢到了大门口?   曹氏把小厮丢到一边,拎着裙摆往外跑,岳径山和岳钟靴对视一眼,都看到彼此眼底的惊诧,他们没有抓到孟伦,孟伦怎么会死?   两人怔愣着,周珏幽幽的提醒:“睦州城出人命案了,两位大人还不赶紧去看看?”   周珏的语气一点也不意外,好像早就猜到孟伦会死。   岳径山掀眸看向周珏,从他眼底看见一片看好戏的戏谑,他眉心的红痣一下子变得妖冶异常。   岳径山心里打了个突,后背爬起凉意,但周珏才回睦州城两日,怎么也不可能调查出那些事,岳径山不断在心里安慰自己,应了声是,连忙和岳钟靴一起往大门口跑。   校尉府大门口这会儿已经聚集了一大群围观的百姓,孟伦的尸体就随意被丢在地上,血还在不断从他身体里涌出来。   他的发冠被除,头发散乱的下挡住脸,衣服遮掩下,肚子高高鼓起,乍一看如同孕妇。   曹氏从校尉府冲出来,一眼就认出孟伦,双腿一软,冲到他面前跪下,拨开头发看清孟伦的脸,顿觉天昏地暗,好一会儿才抱着孟伦嚎啕出声:“我的儿啊,是谁!是谁竟敢对你下如此毒手?儿啊,你睁开眼睛看看为娘,你不要吓娘啊!”   曹氏哭得肝肠寸断,岳径山和岳钟靴出门看见这一幕却只觉得诡异恐怖。   过了一会儿,岳钟靴忍不住冲过去掀开孟伦的衣服,下面塞着一个软垫,故意让他肚子鼓起来,岳钟靴把软垫扯下来,一个血红的物件掉到地上。   围观百姓吓得往后退了几步,而后议论声变大。   掉在地上的不是别的东西,而是孟伦的命根。   那东西被齐根切断,掉在地上越发丑陋狰狞。   岳钟靴咬着牙,脸色难看道极点,孟伦死了也就罢了,却被人断了命根故意打扮成孕妇的样子丢到校尉府门口,分明是背后的人知道了什么,在用这种方式警示他们。   曹氏也看到了地上的东西,见岳钟靴冲过来,立刻指着岳钟靴说:“是你!一定是你杀害了我的伦儿,你觊觎校尉一职已久,如今我夫君卧病在床无法动弹,你又杀了我儿,这睦州校尉的位置自然非你莫属!”   岳钟靴扭头恶狠狠的瞪着曹氏,一字一句的说:“孟夫人,饭可以乱吃,但话不能乱说,令公子死得蹊跷,此案需立刻交由州府彻查才是。”   曹氏膝下只有孟伦这一个儿子,察觉到孟鹤龄被人下毒,睦州城里不安全,曹氏第一时间就是想办法让孟伦逃出城,现在孟伦死了,对曹氏的打击自然是致命的,她的理智全面崩溃,流着泪和岳钟靴对视:“我乱说话?你是不是还想杀了我灭口?”   若不是有横武大统领这个靠山立着,岳径山和岳钟靴最先灭的就是曹氏。   现在出了这样的事,岳钟靴顿觉后悔,一开始就应该把曹氏和孟鹤龄一起解决了,孟伦这个窝囊废就能任由他们拿捏。   岳钟靴强压着怒气说:“夫人刚经历了丧子之痛,眼下神智不清醒,我不与夫人一般计较,夫人先让府上的人购买棺材和其他用品布置灵堂,一会儿州府还要派仵作来验尸,这样才能将杀害令公子的凶手绳之以法。”   一听见要让仵作验尸,曹氏立刻紧紧抱住孟伦,嘴里大声嚷嚷:“有我在,谁也别想动我儿一根汗毛,我父亲是横武大统领,我夫君是睦州校尉,我看谁敢我儿一下!”   泼妇!   岳钟靴在心里骂了一句只觉得曹氏现在完全的不可理喻。   岳钟靴不跟曹氏废话,扭头对岳径山说:“凶手一定还在城中,我去校尉营调人,立刻封锁全城,大哥你从州府调兵,把校尉府保护起来!”   明着是保护,实则却是怕曹氏发疯,带着校尉府的人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来。   岳径山愣愣的看着孟伦的尸体没有反应,岳钟靴冷着脸上前抓了下他的胳膊:“大哥,我跟你说话,你听到了吗?”   岳径山回过神来,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他反抓住岳钟靴的胳膊,惶恐不安的说:“三弟,你刚刚说什么?”   到底是文官,只会耍些小聪明,一遇到事就慌得六神无主了。   岳钟靴心里不屑,沉声把刚刚的话又复述了一遍。   岳径山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样连连点头,活似岳钟靴才是州府,他只是个听从差遣的下属。   得了吩咐,岳径山跑向马车准备回州府调派人手,上车的时候还脚滑摔了一跤,惹得围观的人嗤笑了两声。   岳钟靴也打算去校尉营调人,见周珏双手环胸在一边站着看好戏,不由问:“周少爷可要与我一道去校尉营?”   周珏扬眉:“不用,我在这儿看着,若是情况不对,就去驿站调人便是。”   驿站那一百精锐可是从瀚京禁卫军里选拔出来的,绝不是睦州校尉营那些混军饷的人能比的,他们一旦插进来,这事情极有可能捅到瀚京去。   岳钟靴立刻说:“事情还没有到需要周少爷插手的地步,下官和州府大人会处理好的,周少爷不必担心。”   周珏皮笑肉不笑的点头:“那就好,我等着看两位大人如何处理。”   这话像是幸灾乐祸,又像是他专门点了一把火,等着看人表演。   岳钟靴多看了周珏两眼,却没有时间想太多,连忙骑马去校尉营调人。   校尉独子孟伦惨死街头的消息很快在城中宣扬开来,城中百姓皆拍手称快,不过听说他死后被人断了命根,还被塞了软垫扮成孕妇,一个个又觉得诡异不安。   凶手为什么要这么做?   岳径山很快从州府调人到校尉营,曹氏不想让人动孟伦的尸体,撒泼打滚闹了小半个时辰,最终还是被人拖到一边。   仵作给岳伦验了尸,除了那断了的命根,还在孟伦手上发现一道口子,不过致命伤在脖子,那是一条细长的口子。   伤口齐整,一刀封喉,动手的人身手伸利落,没有任何犹豫。   从伤口判断,凶器应该是一把匕首,其他暂时找不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岳径山听完仵作报告眉头皱得死紧,一时不知该从哪儿去找凶手,只能先驱散围观百姓,让州府的人帮忙把灵堂布置出来。   曹氏下午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指控岳钟靴,他这个做州府的,再怎么也要做做样子给其他人看。   灵堂弄好已经是戌时,曹氏哭得眼泪都干了,整个人如同行尸走肉,坐在灵堂一句话也不说,周珏还在校尉府,岳径山只能自己招呼府上的下人做晚饭,他是没什么胃口,但不能饿着京都这位小少爷。   饭菜上桌,还很丰盛,岳径山心不在焉的陪周珏坐着,脑子里不断浮现出五年前的事。   五年前那五十名少女被送到暮祀去的五个月后,睦州秋收,他怕人送了两千石粮食到暮祀,暮客砂让送粮草的人带了一盏很别致的灯笼回来。   那灯笼比睦州城的所有灯笼都亮,材质很是特殊,上面用特殊颜料画了东恒国的图腾,他本来对暮客砂有气,想把那灯笼直接扔了,但回来的人说,这是暮客砂专程送给他的,他害怕暮客砂什么时候又闯到州府用刀架着他的脖子,便把那灯笼换到自己书房。   用了那灯笼的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个噩梦。   梦见那五十名被送到暮祀城中的少女,她们全都没穿衣服,小腹鼓起来,她们手上戴着铁铐,被人关在一个黑漆漆的石窟里,石窟壁上全是细长的如同棺材的小格子,一个满头银发的驼背老翁拿着匕首走向她们,先是划开她们的肚子,然后再一点点剥开她们的皮囊。   那画面血腥恐怖至极,即便是在梦中,岳径山也被吓得心脏狂跳不止,害怕到想吐,然而那些少女一个个却都神色呆滞,她们好像根本就没有痛觉,感受不到有刀子在自己身上划动。   皮被剥下以后,她们的骨头被敲下来熬骨油,血肉被捣成泥画了他根本看不懂的符。   整个过程异常安静,岳径山明知道自己在做梦却也无法清醒过来,甚至连闭上眼睛都不能,对他来说,也是异常恐怖的一种刑罚。   梦的最后,岳径山看见那个老翁从剥下来的人皮中挑了一张最好看的精心打磨,最终做成了押运粮食的人带回来给他的那盏灯笼。   那个梦以后,岳径山生了足足一个月的病,病好以后,他让人把那盏灯笼拿到城外去烧了,还花重金请城外寺里的高僧来州府诵了七七四十九天的经。   饶是如此,他还是有大半年无法安枕,后来一直没发生什么事,才慢慢好起来。   今天孟伦惨死的样子,却又让他想起五年前那个无比残暴血腥的梦。   他甚至忍不住想,会不会那不仅仅是个梦,而是真切发生过的事?   这个猜想让岳径山如坠冰窖,骨头缝里都在往外冒冷气,肩膀突然被推了一下,岳径山吓得噌的一下站起来。   周珏坐在旁边,一脸莫名的看着他:“岳大人,你怎么了?我跟你说话你怎么不吭声?”   岳径山后背冷汗淋漓,额头也全是虚汗,他抬手擦了擦,歉然的说:“抱歉,下官刚刚走神了,劳烦周少爷再说一遍。”   周珏白了他一眼,指着那盘鱼香茄子说:“我说这道菜盐放多了。”   岳径山忙伸手去端那盘菜:“下官马上让人重新炒。”   周珏丢下碗筷:“不用了,我已经吃饱了。”   岳径山又点点头,端起杯子里的冷茶喝了一口压惊,心脏却还狂跳不止。   从可怖的梦境挣脱出来,岳径山又止不住想,顾恒舟怎么没和周珏一起回来?而且之前现了身的太子殿下,带兵去了暮祀,眼下也不见了踪影。   五年前的事是孟鹤龄亲自去做的,眼看孟鹤龄马上就要死了,他们也可以高枕无忧,可孟伦死了,还死得这么惨,就好像被冤魂索命了一样,岳径山总觉得这些事很快也要落到自己头上。   他能坐上这个睦州州府位置,其实都是三弟岳钟靴的功劳,他只会耍点小聪明,胆子却是很小的。   岳钟靴认识京里的贵人,说贵人需要有人在睦州帮忙做点事,觉得他很适合,于是他就坐上了这个位置。   睦州离瀚京很远,他做不出什么好的政绩,但有贵人在,他的官位可以很稳妥,这简直就是再好不过的事,他享受着睦州州府的好处,只需要偶尔帮贵人们办点事,有岳钟靴帮忙,这些事做起来也易如反掌。   如果不是暮客砂侵扰睦州,如果不是贵人突然说要以选秀的名义往京里送人,如果不是孟伦干了那样的蠢事,岳径山总觉得自己能够这样混吃混喝到死的那天。   但事情怎么就走到今天这一步了呢?   这个时候岳径山怎么也想不明白。   岳径山想不明白的事,岳钟靴却有着异常敏锐的直觉。   他从校尉营调集了人手以后没有在城里瞎转悠,而是直接带人奔向清韵阁。   就是王轩逸那个蠢货从清韵阁带了个女子献给周珏,那个女子在接风宴上乱说了那些话,才会导致事情变成现在这样,那个女子肯定有问题!   岳钟靴杀进清韵阁,阁里女子被吓得花容失色,花娘好说歹说才把人拦下,听说岳钟靴要找人,顿觉不妙,赶紧带着岳钟靴上二楼包厢,却发现里面早就是人去楼空,连绿尖和茶白都不见了踪影。   花娘一屁股坐在地上就要叫惨,却被岳钟靴一刀横在脖子上质问:“那个女子既然不是清韵阁的人,你一开始为什么不说出来?”   岳钟靴浑身杀气腾腾,花娘知道闯了大祸,一个劲儿的往自己脸上呼巴掌:“是我糊涂,是我贪财,是我猪油蒙了心,大人饶命啊!”   花娘说着把金元宝摸出来要给岳钟靴,岳钟靴却是眼睛一眯,直接一刀砍了花娘的脑袋。   蠢货!   为了这点钱,要害整个睦州天翻地覆!   热血流了一地,旁边的人全都吓得惊叫起来,岳钟靴虽然已经命人把城门关上,但好几个时辰过去,那些人若是要出城只怕已经跑出好几十里地,再追也追不上了。   岳钟靴犹豫了一下,转而带人去了驿站。   周珏不在驿站,顾恒舟也没现身,现在驿站里身份最高的只有一个东恒国大祭司。   岳钟靴让其他人在驿站外面等着,自己亲自上楼,敲了寒辰的门。   天已经黑了,寒辰屋里点着灯还没睡,敲门声响了三下,寒辰很快来开门。   这两日在休整,他又穿上了在东恒国那身绣着图腾的墨色华服,华服在烛光下泛着猩红的光亮,上面的图腾几乎要振翅飞出来。   他戴着黑白相间的面具,眸光冷然的看着岳钟靴问:“何事?”   岳钟靴只在周珏他们回城那日远远见过这位大祭司,只知道他有一头极显眼的银发,并不知道他性情如何,这会儿近距离接触,发现寒辰的眼眸幽黑深邃,如同探不到底的幽泉,顿时生出警惕,敛了一身的气势恭敬行礼:“白日城中出了命案,属下担心驿站不安全,特奉周少爷之命,请大祭司与属下去个安全的地方。”   岳钟靴中气十足,神态自若,没有露出丝毫破绽,寒辰却这样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   寒辰戴着面具,现在天又黑了,眼神其实看得不是很清楚,岳钟靴却觉得好像有一把刀悄无声息的劈开自己的皮囊,将里面的灵魂揪出来仔仔细细查看了一遍。   岳钟靴渐渐有点扛不住了,只能低头催促:“请大祭司随属下走一遭。”   寒辰说:“好。”   岳钟靴松了口气,连忙带着寒辰往外走,出了驿站,寒辰轻对岳钟靴说:“你有将命。”   自从暮客砂侵扰睦州以后,岳钟靴对东恒国的国情了解了一些,知道他们的大祭司很玄乎,可以推演旁人的命势,这会儿听见寒辰说自己有将命,岳钟靴有些开心,正想再问详细一些,又听见寒辰说:“但你命短,活不到那个时候。”   岳钟靴:“……” 第82章 改任睦州校尉   戌时末,睦州校尉营。   赵彻在顾恒舟和三个死士的保护下站在校场前面,沈柏站在旁边,卖力的敲着锣,整个校尉营人很快被吵醒,全都从营帐出来,到校场集结。   孟鹤龄病了,岳钟靴又抽调了一个营的人走,营里只剩下几个教头。   其他将士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好奇的看着沈柏他们,几个教头冲到前面,见为首的三人只是十多岁的少年郎,顿时火冒三丈,其中一个撸起袖子呵斥沈柏:“臭小子,知不知道擅闯校尉营是什么罪?想死吗?”   那人说着冲到沈柏面前,想要一拳把沈柏揍趴下,拳头挥到一半,却被人稳稳接住。   那人生得高壮,拳头也大,被抓住以后却好似被铁钳钳住,根本无法动弹,挣扎了一会儿,手骨反而被抓得发疼,额头顿时冒出汗来。   见他被制住,身后的人全都不敢轻举妄动,沈柏趁机在那人膝弯踹了一下,举起一块金令高声道:“太子殿下在此,我看谁敢造次!”   众人一片哗然,没想到睦州城里会突然冒出个太子殿下来。   几个教头也是面面相觑,他们都是孟鹤龄从营中提拔起来的,之前也只是些会点拳脚功夫的莽夫,见过最大的官无非是睦州州府岳径山,并不认得沈柏手里的金令,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还能见到昭陵的储君。   太子殿下出巡这么大的事,怎么可能一点风声都没有?而且太子殿下身边的人也太少了吧,难道不是要百八十个护卫一路保护吗?   众人一脸狐疑,沈柏义正言辞的说:“睦州州府岳径山和校尉孟鹤龄沆瀣一气,为祸一方,经太子殿下这几日明察暗访,已将两人的罪行历数呈到御前,瀚京校尉周德山已从谌州带兵赶来,最迟后天一早便能抵达睦州,你们还不跪下,是想被当做叛军处置吗?”   叛军这个帽子扣下来,可是足以杀头的。   被顾恒舟抓住那人立刻梗着脖子说:“我们什么都没做,你这小子别信口雌黄!”   沈柏用敲锣的棒槌在那人头上敲了一下,目光薄凉的扫过众人,蛊惑的说:“孟鹤龄和岳径山在睦州干过的恶事数不胜数,你们助纣为虐,本来也是罪不可赦,但太子殿下仁爱宽厚,所以今夜才亲自来此,准备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   沈柏说着重重敲了一下锣,让所有人注意力集中到自己这里:“想活命的,一个一个到太子殿下面前来揭发孟鹤龄和岳径山的罪行,不想活命的就杵在那儿,后天午时,菜市口问斩,一定会让刽子手帮你们把刀磨快一点!”   沈柏说完整个校场鸦雀无声,在场的人神色各异,都不敢轻易动作。   沈柏知道他们在怕什么,扭头看着被顾恒舟抓着的那个教头,笑眯眯的说:“他们都不敢动,这位大哥不是先给他们打个样?”   那人约莫是孟鹤龄的心腹,还不知道孟鹤龄已经快死了,硬气的对那些将士说:“你们冷着做什么,这个黄口小儿在这儿妖言惑众,还不快把她拿下,等孟校尉回来,你们就死定了!”   那人说完,有几个胆大的上前想要擒下沈柏,顾恒舟把那人的手折断甩到一边,一把将沈柏拉到身后,三下五除二把冲上来的几人全都打翻在地。   冷眸一掀,黑沉的煞气瞬间铺染开来,一字一句的说:“我看谁敢再动!”   顾恒舟身上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其他人都被吓得不敢上前,沈柏从顾恒舟身后探出脑袋,笑得狡黠:“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你们可要想清楚哦。”   不怕死的已经探了道,没一个有自信打得过顾恒舟,片刻后,有一个人弱弱的举手:“我……我知道,两个月前,孟鹤龄醉酒,从李庄掳劫了个姑娘回营,第二日那姑娘撞墙自杀,是我和张五一……一起埋的人。”   又是一条人命呢。   沈柏舔唇,扬扬下巴:“这位小哥和张五兄弟可以回营帐休息了。”   那两人半信半疑的回了营帐,其他人见了立刻蠢蠢欲动。   沈柏冷幽的打断:“谁是文书,拿纸笔出来记上,后面说完一个摁一个手印再走。”   文书很快被推出来,笔墨纸砚准备妥当,陆陆续续有人上前来控诉孟鹤龄的罪行。   孟鹤龄好色,在床上很容易发怒暴戾,因此杀了不少女子,大多数人都是控诉这个,沈柏一开始听着还觉得愤怒,后来便渐渐麻木了,满脑子只剩下一个念头:活剐了那个畜生。   罪行太多,文书很快写了厚厚一沓纸,纸张不够用了,没时间去城里买,沈柏便让他们把衣服脱下来给文书用。   天快亮的时候,一个两鬓花白的老人走到沈柏面前,他有一只眼睛被挖了,脸上满是皱纹,剩下那只眼睛黑漆漆的,看上去很是邪性。   他没有看文书,径直朝沈柏走去,沈柏原本听得有点打瞌睡,见他朝自己走来,立刻打起精神,顾恒舟一直站在沈柏旁边,掀眸冷厉的看向老人。   老人在离沈柏三步远的地方停下,哑着声开口:“我叫张大海,是校尉营的老人,你们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其实是为了五年前那件事来的吧?”   来控诉孟鹤龄的人已经有好几百,这个叫张大海的却是第一次提起五年前那件事的人。   沈柏挑眉,和顾恒舟一起带着老人去主营帐找赵彻。   营帐里亮着灯,赵彻一直没睡,借着昏黄的灯光看着文书记录下来的一桩桩罪行和那一个个鲜红的手印。   岳径山和孟鹤龄在睦州干过的恶事数不胜数,校尉营的人知道,睦州城中的人知道,连京中也有人知道,唯有他这个昭陵储君不知道,当今陛下也不知道。   如果不是他亲自出来走这一遭,这些恶事会和那些枉死的怨灵一起,长埋在睦州地下,腐臭烂掉,最终什么都不剩下。   赵彻的眉心皱得死紧,太阳穴隐隐有些刺痛。   他不知道昭陵繁华的表象之下,掩盖着如此多血腥的恶事,更不知道有那么多亡灵在悲戚哀鸣。   他自幼就被教导要做一个睿智的明君,现在他心底却生出一股巨大强烈的无助感,昭陵的山河已是千疮百孔,他不知道自己要怎样才能将它治好。   想得入了神,耳边突然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殿下,你怎么坐着就睡着了?”   掀眸,沈柏一脸谄媚的冲到他面前,动作极麻利的脱了外衫要给他披上,见他醒来,动作僵住,笑得讨好:“殿下,你没睡呀,我刚刚眼花了,还以为你睡着了呢。”   沈柏语气轻快,眼眸明亮,正要把外衫穿上,赵彻心念微动,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触手温软,稍稍将太阳穴的刺痛压下。   沈柏没想到他会突然动作,诧异的眨眨眼:“殿下,怎么了?”   赵彻面不改色的说:“有点冷。”   沈柏收到暗示,立刻把外衫给赵彻盖上,嘴里不停地碎碎念:“那几个人果然是大老粗,现在夜里这么冷,他们怎么就不知道给殿下盖点东西呢,若是殿下贵体受寒当如何是好?”   沈柏见缝插针的拍马屁,赵彻本来觉得她这谄媚讨好的样子很俗气可鄙,这会儿听着却莫名觉得很心安。   山河满是疮痍又如何?这人总是会以吊儿郎当的样子站在他身侧。   这个人对他说:殿下,你生得这样好看,应该多笑一笑才好。   这个人还说:殿下,我和顾兄会是你最忠心不二的臣,不管是这次出行还是以后,一旦发生危险,我和顾兄都会毫不犹豫挡在你面前,也请你相信,我们有实力护你周全。   他是昭陵的储君,昭陵的山河被一群蛀虫腐蚀了,但他们会站在他身边,还这世道一个清明。   赵彻松开沈柏,看向站在一边的顾恒舟,心底的不安终于完全消散。   顾恒舟看了沈柏一眼,拱手向赵彻行礼:“拜见殿下。”   话音落下,张大海从顾恒舟身后钻出来,掀开衣摆跪在赵彻面前:“拜见太子殿下。”   赵彻把罪状书放到一边,眸色冷沉的看着张大海:“你有什么话要说?”   张大海没有立刻供述孟鹤龄的罪行,先看了眼顾恒舟,疑惑道:“敢问这位郎君可是镇国公世子?”   顾恒舟拧眉,他之前并未见过张大海,不知道张大海为什么认识自己,犹豫了一下沉声道:“正是。”   张大海点点头,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像是终于把压在心头的一口恶气吐了出来。   他一头磕在地上,字字泣血的说:“睦州校尉营伙头兵张大海,举报睦州校尉孟鹤龄私吞退伍将士的安家费和土地,还欺辱他们的妻女,逼迫他们致死!”   私吞退伍将士的安家费和土地,还欺辱他们的妻女,逼迫他们致死!   这些字句不断在营帐中回响,明明说出这句话的人,声音苍老甚至带着颤音,却振聋发聩,让在场的三人都回不过神来。   饶是沈柏活了两世,在听到这句话以后,胸口都忍不住涌起万丈怒火!   那些退伍的将士,可是跟镇国公上过战场,杀过外寇,为昭陵抛洒过血汗的人啊,这些人怎么能又怎么敢做出这样的事!?   顾恒舟惊愕得说不出话,赵彻也微微睁大眼眸,放在桌案上的手忍不住紧握成拳。   沈柏的心智到底比两人成熟许多,沉默了好一会儿后勉强平复下来,尽量平静的问张大海:“校尉营中应该有从战场退下来的将士名单,可有保存下来?”   张大海说:“已经被烧了。”   沈柏点点头,平静的看向赵彻:“殿下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赵彻掀眸和沈柏对视,却只从她眼底看到一片暗黑的森冷。   那些从边关退下来的兵,会由京中专门派人手送回故乡,而且兵部每年都会派官员到各地验兵巡视。   孟鹤龄敢私吞,便是把上上下下这么多人都打点完了,这些人被封了口,对朝廷保持缄默,所以朝廷什么声音都听不见。   孟鹤龄罪该万死,这些隐瞒不报的人难道就不该死了?   可这么多人,充斥着朝廷上下,若全部都要斩杀,只怕尸体都会垒成山。   昭陵有句话叫法不责众。   就像今晚,他们明知道校尉营这么多人都是助长睦州不正之风的帮凶,但他们不能把校尉营的几万人马全部杀了来慰藉那些无辜死去的亡灵。   良久,赵彻冷声说:“退下!”   张大海踉跄着起身退出营帐,赵彻看了沈柏一眼,抬手挥了挥,示意她也退出去。   沈柏默不作声退出营帐,出去德尔时候,有冷风从外面卷进来,桌上的烛火颤巍巍的晃了晃。   帘子放下,烛火恢复稳定,啪的一声炸开一粒微弱的火星。   赵彻掀眸看向顾恒舟:“这件事,行远怎么看?”   赵彻自幼学的是御下之术,治国之道,治军这种事还是顾恒舟比较拿手。   顾恒舟胸腔怒火攒动,灼烧得厉害,他很想立刻拔剑出去砍几个人的脑袋泄愤,但理智最终还是战胜了冲动,他绷着脸咬着牙冷声对赵彻说:“凡是营中百户长及以上职位的人,均以军法论处,斩首示众,其他人杖责五十,以肃清风纪!”   在校尉营的不是一百人一千人,而是四万之众,这些人不是木头,他们有血有肉,活生生的,有自己的脑子,但凡有点血性正气,也不会眼睁睁的看着孟鹤龄为祸一方。   他们绝不无辜,只是就这么直接死在这里,实在便宜他们。   顾恒舟掀了衣摆在赵彻面前跪下:“这群人劣性难除,朝中新任命的校尉恐怕难以压住他们,回京以后我会向陛下请命,改赴睦州做校尉!”   灵州是昭陵最富庶繁华的地方,也是兵器粮草最充足的地方,当年镇国公就是在这儿练出来一支无往不利的精兵,守得昭陵几十年的安宁。   睦州的条件各方面都和灵州有着天差地别的差距,若是不知道的听到顾恒舟被任命来睦州做校尉,只怕会怀疑是不是皇室对镇国公有什么不满,故意刁难。   赵彻眸光晦涩的看着顾恒舟:“行远是昭陵最有能力的将才,你要因为意气用事,毁了自己的前途吗?”   “微臣绝不是意气用事!”顾恒舟一头磕在地上,“微臣用性命担保,不出两年,微臣会把这群人打磨成一把无坚不摧的剑,微臣会让他们在战场上流尽最后一滴血,为他们曾经的不作为赎罪!”   为将者,心要如铁,血要如冰,这样才经得住生死,扛得住刀光剑影。   顾恒舟之前不觉得自己能做到这样,今日却觉得这也没什么难的,这群人,本就不是什么善类,为国战死,是唯一让他们活下去的理由。   顾恒舟的态度很坚决,赵彻一时被震住,想了一会儿说:“本宫回京之后要进行大刀阔斧的整顿,行远若执意要来睦州,本宫腾不出手来给你调配物资和人手,如此你也还愿意到睦州做校尉?”   在瀚京锦衣玉食的长大,到军营做校尉已经够苦了,若是再到睦州做校尉,简直和受刑没什么区别。   赵彻本以为顾恒舟会犹豫一下,没想到他话音刚落,顾恒舟就开口说:“微臣愿意,之前的校尉什么待遇微臣就什么待遇,殿下不必优待微臣。”   顾家的人,最不喜欢的就是被特意关照,因为那是对他们能力的质疑。   话说到这个份上,赵彻没有理由再拒绝,思索半晌叹息着说:“此事等回京后再说,就算本宫答应,父皇也不会答应的。”   跪在他面前的可是镇国公独子,镇国公驰骋沙场数十年,为了昭陵出生入死,再把他唯一的儿子下放到睦州,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顾恒舟已经铁了心,沉沉地说:“微臣会想办法说服陛下,谢殿下体谅!”   心头被一块无形的大石压得喘不过气来,赵彻让顾恒舟先离开。   顾恒舟起身退出营帐,走了没几步,沈柏从一棵树上跳下来。   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金灿灿的晨光从云层投射出一点,黑夜渐渐退散,光明将至。   沈柏背着手走到顾恒舟面前,弯腰拍了拍他的膝盖,懒洋洋道:“又给殿下跪了吧,你想改任睦州校尉,殿下同意了?”   晨光清冷柔和,她一夜没睡,脸上却没有丝毫倦色,眼眸明亮似火,好像永远都不会累,一开口就能猜到他心中所想。   顾恒舟绷着脸没有说话,沈柏仰头看了看天,眉眼弯起染上笑意,自顾自的说:“其实睦州也挺好的,到处都是茶山,山清水秀,空气也很不错,顾兄若是到这儿来做校尉,还可以经常捎些好茶饼给我,而且瀚京离这里也不远,日夜兼程最多五日便可抵达,快得很。”   他还没到御前禀报这事,她就好像在给他送行了。   顾恒舟有很多话想说,但看见沈柏笑盈盈的脸,一开口却变成了顺从的附和:“嗯,快得很。”   听他这么说沈柏很高兴,不仅眉眼弯弯,嘴角都咧开上扬:“顾兄放心,到时候我会经常给你写信,让你知道京中发生的大小事宜,一得了空,我还会到睦州来看你,到那时你可不能撵我走,得好吃好喝的让我住下。”   这像是她的风格,顾恒舟淡淡的说:“好。”   “我还要好茶,最好是请明前茶。”   “好。”   “我千里迢迢来看你,你就算日理万机也要抽出时间陪我游玩。”   “好。”   “还有还有!”   顾恒舟刚要应好,沈柏突然伸手勾住他的脖子,踮着脚尖凑近。   她的动作太快,顾恒舟一点防备也没有,被她勾得弯下腰来。   两人的距离一下子变得很近,她的呼吸全都喷到他脸上,他可以清晰的看到她弯如皓月的眸底映出自己冷硬漠然的脸,可她的眸光灿若星辰,竟也将他染上几分暖意。   顾恒舟听见她说:“顾兄,睦州的姑娘很多,你只许练兵,不许喜欢她们。”   她提要求提得理直气壮,好像是与他有着婚约的未婚妻,但她束着发,穿着男装,化着浓眉,分明还是太学院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骗子。   顾恒舟刚想拒绝,沈柏两只手都勾着他的脖子,故意换上柔媚细软的女声撒娇:“顾兄,答应人家,好不好嘛?”   她学着花楼姑娘扭腰跺脚,声音虽媚,动作却不伦不类,顾恒舟伸手箍住她的腰,本想让她不要乱动,揽住那细软的腰肢以后,脑袋里突然不合时宜的浮现出一些乱七八糟的画面,一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反而觉得喉咙发干发涩。   喉结本能的上下滚动了一下,顾恒舟浑身发僵,正打算松手,沈柏按住他的手紧贴在腰上,笑盈盈的看着他说:“顾兄,我刚刚看见你咽口水了,你是不是渴了?”   她笑得不怀好意,像去逛花楼的纨绔子弟,明明是他高她许多,揽着她的腰,反而像是她花了钱来逗弄他。   顾恒舟面色越发冷沉,违背本意,若无其事的说:“不渴!”   开口声音却是一片喑哑,泄露了两分情动。   他挣开沈柏,迅速往前走了几步。   沈柏舔了下唇,小跑几步追上,拦在顾恒舟面前,光明正大的说:“顾兄不渴,我渴!”   说完一把揪住顾恒舟的衣领,如同第一日在太学院课堂上醒来那般,拉低他如松柏一样不可弯折的身子,踮起脚尖凑上去,覆上那两片总是紧抿的薄唇。   一夜没喝水,唇有点干,还有点凉。   距离太近,沈柏感受到顾恒舟的眼睫颤动,在她脸上划过激起一阵微痒,心脏也跟着痒起来。   闹了一夜,校尉营这个时候还没什么人走动,但沈柏不敢太放肆,只贴着顾恒舟亲了一会儿便放开,仰头刚要说话,腰肢被紧紧箍住,顾恒舟俯身抵住她的额头,眸底浓色翻涌如涛。 第83章 恭迎太子殿下回城   被顾恒舟这么看着,沈柏心脏控制不住的狂跳起来。   揽在她腰上那只手那么紧,两人之间的距离这么近,近到两人心脏鼓跳的频率都达成一致,好像下一刻这个叫顾恒舟的男人就会不管不顾的亲下来。   想象中的亲吻没有落下,顾恒舟布满薄茧的手压到她唇上,粗粝的指腹在她唇上不住碾磨,唇瓣立刻火辣辣的发起烫来。   顾恒舟这样子让沈柏有点害怕,连忙开口:“顾……顾兄,我刚刚可不是故意想占你便宜,我就是怕你因为那些事难过,想安慰下你。”   沈柏浑身僵着不敢乱动,和刚刚拉着他强吻的样子截然不同。   顾恒舟手上动作一顿,完全没想到沈柏会说出这样的理由。   她在怕他难过。   他爹可是镇国公啊,他有显赫的家世背景,有超群的天赋才智,所有人都觉得他是被上天眷顾的人,觉得他不会有任何消极的情绪,只有她会在他眼睛看不到的时候让他不要逞强,又在这种时候想办法让他不要难过。   这个人,怎么会和其他人有这么多不一样?   好半天过去,顾恒舟松开沈柏,沉着脸后退,冷声警告:“这次就算了,再有下次,定不轻饶!”   嘴唇还发着烫,沈柏连连答应:“行行行,我都记下了,刚刚我给你说那些你也记住啊。”   这根本就是完全没当回事。   顾恒舟正想再说点什么,有人匆匆跑来,喘着气说:“校尉营外面来了个白头发的人,自称是东恒国大祭司,要见你们。”   寒辰?   沈柏挑眉,和顾恒舟一起走到营门口,远远地便看见寒辰穿着一袭墨色华服戴着面具站在那里。   他身上绣的图案在夜里会发出浅淡的红色暗芒,在白日倒是一点也看不出来,反倒是他那一头银发更加惹眼。   沈柏往他身后看了看,别说人,连个鬼影都看不见,不由好奇:“大祭司你不在驿站好好待着,到这儿来做什么?”   寒辰的目光淡淡扫过沈柏的唇,沈柏刚干了坏事,忍不住有点心虚,撩起袖子擦了两下,唇瓣被擦得更红。   寒辰又看了两眼才移开目光看向顾恒舟:“有个人说睦州城不安全,让我去个安全的地方,我就到这里来了。”   沈柏兴致勃勃,好奇的问:“你算到我们在这儿的?”   寒辰不答,顾恒舟问:“谁告诉你睦州城不安全的?”   寒辰说:“我不认识,但看样子他们应该打算出城从南恒栈道进入东恒国。”   去东恒国,难道是岳钟靴?   沈柏想起暮祀城中那场祭祀似乎并没有人烧毁南恒栈道,难道上一世京里的人也在这个时候想灭睦州城里这些人的口,所以这些人才烧毁了南恒栈道?   岳钟靴上一世能被横武大统领举荐,脑子肯定比岳径山他们灵活得多,孟伦已经死了,还死得那么惨,岳钟靴恐怕猜到事情已经败露。   顾恒舟和赵彻都还躲在暗中没有露面,事情一旦败露,京里的人绝对不会留他们的活口,留在昭陵是死路一条,从南恒栈道去东恒国是唯一可以一试的活路。   沈柏脑子飞速的运转,顾恒舟也反应过来,立刻从校尉营集结几百人带着弓弩追出城。   到了这个时候也不用再隐藏身份了,沈柏和寒辰一起跟着赵彻去了校尉府。   校尉府的白幡随风轻轻晃动着,州府的兵马早就被驿站那一百精锐控制,三人畅通无阻的走进前厅,岳径山哆哆嗦嗦瘫坐在地上,胳膊上被射了一箭,刚刚死里逃生,他的脸色惨白,还回不过神来,一看见赵彻便哭嚎出声:“太子殿下,微臣认罪,求殿下饶微臣一条狗命!”   他这样子没出息急了,周珏啐了他一口,走到赵彻面前行礼道:“天快亮的时候,有刺客想要他的狗命,没能得逞,但刺客没有抓到活口,全都服毒自杀了。”   会服毒自杀,说明这些刺客都是专门训练出来的死士,就算抓到活口多半也从他们嘴里撬不出什么有用的线索。   赵彻冷眼睨着岳径山:“本宫只问你一个问题,五年前那些被选出来的女子,是京里什么人要的?”   岳径山冷汗涔涔,白着脸一个劲儿的摇头:“下官不知,下官真的不知啊,这些事都是孟鹤龄和岳钟靴在做,下官就是个废物!”   这个时候为了活命,岳径山也只能爽快承认自己是废物了。   赵彻眼眸微眯,起了杀念,沈柏见缝插针,问他:“横武大统领是孟鹤龄的岳父,这五年,曹氏和孟少爷可有回京探过亲?”   别的贵人可以慢慢查,横武大统领却是注定要被这个女婿坑死的。   岳径山点头如捣蒜:“有的有的,曹氏经常带着孟伦回京探亲,而且一住就是小半年。”   沈柏点点头,不予评价也不再多问其他,只在心里打着自己的小算盘。   上一世横武大统领仗着自己是两朝元老,举荐岳钟靴以后,总是偏袒他,而且还中伤顾恒舟,这一世情况不一样了,回京当然要先拿他这个老东西祭刀才是。   曹氏听闻太子殿下到了校尉府,哭着喊着要找赵彻伸冤,被赵彻带来的死士直接劈晕。   顾恒舟很快回来,岳钟靴的确想从南恒栈道进入东恒国,然后烧毁南恒栈道,被顾恒舟拦下以后,破釜沉舟,想和顾恒舟拼个鱼死网破,最后被斩杀于马下,身首异处。   岳径山听到这个消息直接吓的失禁,腥膻的尿味让在场的人都忍不住皱了皱眉。   岳钟靴死了,岳径山也不中用了,后续的事要处理完还需要好长一段时间,赵彻让周珏先留在这里收拾烂摊子,又留了五十精锐给他,等朝中新派的州府上任,再让周珏回京。   周珏也已考取了功名,单独将他留在这里也算是一次历练,等回京之后可以正大光明的给他安排职位入朝为官。   做了安排,当天傍晚,一行人便低调的从睦州离开,直奔瀚京。   路上遇到周德山带着兵马赶赴睦州,赵彻和顾恒舟只简单和他说了几句话便各自离开。   三日后,一行人到达谌州。   谌州州府和校尉皆已换了新人,新任州府是从漳县提拔起来的,新任校尉让沈柏有些意外,竟然是李为从瀚京校尉营举荐的罗珲。   恒德帝没有给罗珲太多人手,他身边只有阿柴和瞎猴子,三人到谌州才半个月,看样子已经完全把谌州校尉营那些人震住了。   赵彻下令让大家在谌州休整一日,然后再进京。   新任州府想要设宴款待,赵彻直接拒绝,低调的住进驿站。   终于到了谌州,沈柏放松下来,吃过午饭便偷溜到茶馆找阿柴和瞎猴子。   瞎猴子记着沈柏之前救了周德山一命,大大方方要了一只烤鸭和一坛陈年女儿红。   “这可是谌州最好的厨子做的,沈少爷快尝尝。”瞎猴子招呼,现在看沈柏比看阿柴还亲,捋着山羊胡须关切的问:“沈少爷瘦了这么多,这一路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沈柏毫不客气的撕了个鸭腿啃,听见瞎猴子这么问,立刻点头:“可不是,这一路我一个人要伺候两个爷,差点没累死,顾兄在校尉营什么样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总爱冷着一张脸不说,话还少的很,一棍子都打不出一个屁来,说话都没人应。”   好酒好菜在前,沈柏不由有些得意忘形,坐着坐着一只脚放到长凳上。   阿柴本来是坐她旁边的,不知什么时候越坐越远,沈柏还想跟他叙叙旧,忍不住挑眉:“阿柴哥离我这么远做什么?莫不是做了谌州校尉营的督监就要与我生分了?”   沈柏说着就要去揽阿柴的肩膀,爪子伸到一半,被狠狠打了一下,回头,顾恒舟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她身后,面上一片冷沉,多半是把她刚刚的话都听了去。   沈柏:“……”   顾兄都站小爷背后了,你们也不给小爷提个醒儿?   沈柏腹诽,咽下嘴里的烤鸭,谄媚的冲顾恒舟笑笑:“顾兄,你怎么也来了,不用陪太子殿下吗?”   她吃得满嘴油腻,整个嘴巴都油亮油亮的,顾恒舟看得皱眉,冷声说:“把嘴擦干净再说话!”   沈柏乖乖把嘴擦干净,往旁边挪了挪,让出一个空位置给顾恒舟,腆着脸笑道:“顾兄,坐这儿?”   顾恒舟还在犹豫,沈柏直接把他拉得坐在自己旁边,把没吃完的鸭腿叼在嘴里,扯了另外一个递给顾恒舟,含糊不清的说:“顾兄,吃吧。”   她手上也全是油,顾恒舟的袖子被她抓了一个刺眼的油爪印,阿柴和瞎猴子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顾督监虽然没有架子,愿意和全营的将士同吃同住,但日常生活中是很不喜欢被别人碰的,更不要说是这种直接用手扯下来的食物。   怕顾恒舟拒绝沈柏会没面子,瞎猴子先开口打圆场:“沈少爷,督监他不喜欢吃鸭子,你别……”   话没说完,顾恒舟伸手接过那只鸭腿,很给面子的咬了一口。   阿柴和瞎猴子眼眸微睁,沈柏从自己那个鸭腿上扯下很大一块肉,一脸好奇:“谁说顾兄不喜欢吃鸭子的?他一直都很喜欢吃的。”   沈柏三两下把鸭腿啃干净,又撕其他部位的肉吃,见阿柴和瞎猴子一直愣着,主动打开话题:“谌州校尉营情况怎么样,没人闹事为难你们吧?”   顾恒舟虽然看着冷淡,但对校尉营的人是真的好,瞎猴子不想让顾恒舟担心,笑着点头:“这可是陛下亲自下旨任命的新校尉,谁敢不听号令?而且罗珲的身手摆在那里,谁也打不过他,自然不敢触他的眉头。”   罗珲的确很能打,但军中的管治并不是三言两语那么简单,之前谌州校尉营指不定乱成什么样,现在要想让这么多人都乖乖听话,绝不容易。   吃得有些腻了,沈柏给自己倒了碗酒喝下,对瞎猴子说:“您老是跟随镇国公上过战场见识过血雨腥风的人,虽然国公这辈子秉承的想法一直是不能仗势欺人,但必要的时候,该借势还是要借,咱又不是干坏事,是为了陛下和昭陵的百姓好,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他们是瀚京校尉营的底,是随镇国公出生入死的亲兵,连镇国公世子都是他们看着长大的,没道理到了谌州还要矮人一头处处吃瘪。   瞎猴子仔细琢磨着沈柏的话,沈柏拿起旁边的碗,给瞎猴子和阿柴各倒了一碗酒,然后端起自己那碗和两人各碰了一下:“镇国公的旗号要是不管用,你们就说太傅府大少爷沈柏是你们的铁哥们儿,但凡有事,只要捎个信儿到瀚上京,小爷立刻带一帮人来给你们撑腰!”   沈柏说得豪气,说完想站起来,被顾恒舟压着肩膀没法动弹,疑惑的偏头,只看到这人冷淡的侧脸,冷硬命令:“规矩点。”   “哦。”沈柏应了一声,然后又对瞎猴子和阿柴说,“是不是哥们儿?还不喝?”   沈小少爷都这么说了,两人哪能不把他当哥们儿?   两人端起碗和沈柏碰了碰,一起喝下。   两碗下肚,沈柏面色如常,却直接打开了话匣子,连忙把三人的酒都满上,跟瞎猴子和阿柴称兄道弟,说着这一路的惊险经历。   知道在外面,她还是称赵彻做少爷,事情只囫囵说了个大概,没有详细经过,说到顾恒舟跟人对战的时候,她会直接变成说书先生,把所有能想到的华丽辞藻都堆砌到顾恒舟身上。   瞎猴子和阿柴的酒力都远胜过她,一坛子喝完,沈柏趴在桌上呼呼大睡,瞎猴子和阿柴却还面不改色。   沈柏睡得小声打呼噜,觉得桌上趴着不舒服,不安分的动来动去,顾恒舟看不下去,直接揪着她的衣领把人摁到自己腿上。   这个姿势沈柏很熟悉,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躺下,终于安安静静不动弹了。   瞎猴子一直看着,那只还完好的眼睛忍不住弯起,染上暖融的笑意说:“沈少爷的性子还挺有趣的。”   顾恒舟淡淡嗯了一声,也不主动往下展开话题,刚刚还热热闹闹的饭桌一下子变得冷清。   瞎猴子叹了口气,对顾恒舟说:“殿下走这一遭应该收获良多吧。”   顾恒舟说:“嗯。”   就这么简简单单一个单音节,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性子有多倨傲,不屑和瞎猴子他们说话呢。   想到沈柏一开始说顾恒舟一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瞎猴子勾唇笑笑,想起多年前的旧事,叹着气说:“我年轻时也随国公去过一次东恒国,那里的民风比昭陵要开放许多,年轻的姑娘们可以穿着好看的衣裙在大街上随意走动,是很好的国家。”   像是一个轮回,镇国公戍守边关之前,也曾押运回礼去过东恒,多年后,他唯一的儿子也走在他曾走过的路。   到了瞎猴子这把年纪,再久远的回忆也是很鲜活的,他还能透过那些回忆,看到当初那一个个在街头行走的姑娘。   年轻且富有活力,是一群非常可爱的人。   瞎猴子眼底浮起向往,那个时候他还曾想过要留在东恒国呢。   这些事镇国公也跟顾恒舟说过,但他们不知道他们口中描述的绿洲早就变成了荒漠,那些鲜活灵动的姑娘,也有许多很不幸在岁月的长河中被选中做了献祭的祭品。   顾恒舟眼底涌动着晦暗莫名的情绪,瞎猴子看得分明,感慨的说:“当年国公走完这一遭,回到京中的神情和殿下现在一模一样。”   水至清则无鱼,贪官污吏的现象也绵延多年不曾断绝,顾恒舟这一路看到的事,镇国公多少也是有经历过的。   听出瞎猴子那句话背后的深意,顾恒舟低声说:“回京以后,我会向陛下求旨,改赴睦州做校尉。”   阿柴年纪尚小,一听这话立刻不淡定了,紧张的问:“殿下为什么要去睦州?睦州那么偏僻,而且……”   瞎猴子抬手制止阿柴,欣慰的看着顾恒舟道:“这一路虽然只有短短两个月的时间,殿下的心智却比之前成熟了许多,国公大人回来以后一定会很开心,不管殿下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想必他都会支持殿下的。”   镇戈营的将士对顾恒舟是不一样的存在,听到瞎猴子这么说,顾恒舟眉头微松。   母亲早亡,父亲又常年不在身边,他潜意识里还是希望自己要做的事能得到在乎的人的认可和支持。   “殿下这一趟不止变成熟了,还多了一股人情味儿。”瞎猴子说着看向趴在顾恒舟腿上的沈柏,“这应该都是沈少爷的功劳吧。”   顾恒舟想也没想,直接否认:“与她无关!”   瀚上京里关于太傅独子沈柏喜欢男子的谣言多多少少还是传到校尉营了一些,顾恒舟否认得这么干脆,反倒显得有些欲盖迷彰,瞎猴子又看了沈柏一眼,认真的说:“不管是谁的功劳,殿下身上能有这样的变化,总归是好的。”   顾恒舟怔仲。   这样的变化是好的么?   有人情味儿意味着会心软,会有牵挂和软肋,若是上了战场,便会成为最致命的弱点,稍有不慎便会丧命于敌手……   瞎猴子到底做了镇国公十多年的亲兵,一眼便能看出顾恒舟的想法,忍不住轻轻敲了敲桌:“殿下,你太少年老成了,明明是才十八岁的少年郎,别活得比我这个糟老头子还寡淡无味,像沈少爷这样朝气蓬勃一点多好。”   阿柴不及瞎猴子通透,急切的嘀咕:“可是沈少爷有病。”   瞎猴子给了阿柴一记暴栗:“兔崽子,你说谁有病,想找死是不是?”   阿柴捂着脑袋不敢乱说话了,顾恒舟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看着两人郑重的说:“我还会在瀚京待大半年,谌州若是有事,随时到瀚京来找我,若是情况紧急,捎个信到校尉营也可。”   这是摆明了要帮他们撑腰。   瞎猴子嘿嘿笑出声:“罗珲那小子在御前是立了军令状的,殿下放心,谌州这群小崽子一定会被我们收拾得服服帖帖的。”   顾恒舟对罗珲的实力还是很有信心的,不再多说,见外面时辰不早了,把沈柏抱起来。   见他们要走,瞎猴子和阿柴立刻起身,抱拳冲顾恒舟行了军礼,齐声道:“此去一别,愿殿下前途似锦、少年意满,早得军功、扬名立万!”   两人中气十足,顾恒舟颔首应下,抱着沈柏回了驿站。   回到驿站的时候日头已经斜了,刚进驿站大门便碰上寒辰,他在谌州城里转了一圈也刚回来,闻到顾恒舟和沈柏身上的酒味儿问了一句:“你们喝酒了?”   沈柏醉得不省人事,脑袋软软的仰着,两颊满是红晕,艳若桃花,唇瓣微张,金鱼一样扑噜扑噜往外吐着气。   顾恒舟突然很介意寒辰落在沈柏脸上的目光,腾出一只手把沈柏的脑袋摁进怀里,并没有回答寒辰的话,直接抱着沈柏上楼回房间。   寒辰看着顾恒舟的背影,心底闪过疑惑:这位镇国公世子也是英年早逝的命势,怎么死后还有一桩姻缘?   一沾到床,沈柏立刻就想滚进被子里,顾恒舟摁住她的肩膀不让她动弹,帮她脱了鞋。   之前跟暮达比试赛马,她的脚踝受了伤,顾恒舟帮她上了一次药后来也没时间再问她,这会儿脱了鞋才发现她脚踝上有一小片狰狞的伤疤,应该是这几天一直赶路没有好好上药,中间伤口感染发炎,溃烂以后结痂脱落才形成的。   顾恒舟眸光一滞,指尖在那片伤疤上轻轻摩挲了两下。   疤痕看着虽然狰狞,但那片皮肤是很光滑平坦的。   不知是觉得痒还是觉得痛,沈柏缩了缩脚,哼哼一声直往被窝里钻。   顾恒舟眸色晦暗,乌云一样的暗黑情绪翻涌了一会儿,单膝跪地,俯身在那片伤疤上亲了一下。   一触即离。   顾恒舟把沈柏的脚塞进被子,沉着脸走出房间。   如血的残阳很快坠入云层,夜幕降临,所有人在驿站休整了一夜,第二日一大早精神抖擞的朝瀚京出发。   一个昼夜后,一行人踏着薄雾和清幽的晨光来到瀚上京门口。   早有人先行一步进京通知,城门大开着,并无百姓四下走动,沈孺修穿着一身墨色绣青羽朝服和礼部尚书吴忠义一起骑着马在城门口迎接。   赵彻和寒辰走在最前面,沈柏和顾恒舟并排走在后面,再后面是那五十名精锐。   五人一行,分为十列,皆骑着东恒国君赠的汗血宝马,整整齐齐跟在后面。   沈孺修的品阶比吴忠义要高一点,他上前一步,朗声开口:“微臣恭迎太子殿下、东恒国大祭司入城!”   话落两人调转马头往前走,后面负责迎接的官差全都分开站在街道两旁,所有人跟着进城。   从城门口到皇宫有一条宽阔的主道,巡夜司的人封了主道不让其他人进出,他们很快到达皇宫。   玄武门早就打开,二十名穿着黑色甲衣,戴着银制护膝护腕的禁卫军拿着长戟在门口把守着,所有人下马,禁卫军统领高举长戟,二十名禁卫军齐声高呼:“恭迎太子殿下、东恒国大祭司入城!”   声音雄浑嘹亮,带着锐不可当的气势,嘴上喊着恭迎,却更像是变相昭示国力的威吓。   到第三道宫门,五十名精锐自行前往禁卫军统领那里报道,沈孺修和吴忠义带着沈柏他们直接去了御书房。   恒德帝早就在御书房等着,太尉姜德安也在,几人刚到御书房外面,司殿太监便尖着嗓子高声喊:“太子殿下到!东恒国大祭司到!镇国公世子到!”   沈柏还没正式入仕,司殿太监便没报她的名讳。   御书房的门从里面打开,一行人进去,沈孺修和吴忠义先行跪下,齐声高呼:“回陛下,臣等顺利接回太子殿下和东恒国大祭司!”   恒德帝立刻说:“两位爱卿请起,辛苦爱卿了。”   两人起身退到旁边站好,赵彻、顾恒舟和沈柏上前跪拜。   “儿臣拜见父皇!”   “微臣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沈柏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赵彻身为太子从来没离开恒德帝的视线这么久,这两个月他虽然时时都在让死士传信回瀚京,恒德帝也依然睡不好,这会儿终于见到平安无虞的赵彻,恒德帝神色掩不住激动,碍于寒辰这个外人在,没有急着动作,只用眼神把赵彻上上下下打脸了一遍。   这一路风雨兼程,赵彻瘦了不少也黑了不少,少年气越发寡淡,取而代之的是帝王的冷肃沉稳。   这些变化落在恒德帝眼里,恒德帝又是开心又是心酸,若是淑娴皇后还在世,也能看见这个孩子成长为这幅模样就好了。   恒德帝连连点头,确定赵彻没事以后,这才抽空看向顾恒舟和沈柏。   顾恒舟周身的气息也变得冷沉稳重了些,倒是沈柏一点变化都没有,还是那幅吊儿郎当的模样。   恒德帝心里欢喜,欣慰地说:“平安回来就好,一会儿你们先回去休息,等休息好了,再为你们举办宴会接风洗尘,快起来吧。”   “谢父皇!”   “谢陛下!”   三人谢恩同时起身退到一边,寒辰上前,并不下跪,只按照东恒国的规矩,右手握拳放在左胸,躬身道:“寒辰见过陛下。”   一路走了这么久,沈柏还是第一次听说寒辰的名字,暗暗挑了下眉,她还以为他就叫大祭司,没有名字呢。   昭陵和东恒国建交多年,昭陵早期虽然国力更为强盛,但两国基本还是平等往来的状态,恒德帝知道寒辰在东恒国的地位和国君差不多,并没有强行要求寒辰入乡随俗行跪拜礼,和善的对寒辰说:“朕已经收到了东恒国君送来的贺函,听说大祭司是第一次离开东恒国,这些时日可以先好好在瀚上京游玩,了解一下我们昭陵的风土人情。”   恒德帝说着扫了一圈在场的人,目光最终落在沈柏身上,抬手指着沈柏说:“这位是我朝太傅的独子沈柏,大祭司在瀚京这些时日,朕安排他给你做向导,如何?”   寒辰颔首,淡淡的说:“好!”   东恒国又送了一百匹汗血宝马过来,恒德帝心情很不错,让宫人先带寒辰去休息,这次他过五十大寿,南襄国和越西都会派使臣前来贺寿,宫里特别打扫了好些个宫殿供这些使臣住。   寒辰离开后,恒德帝先简单关心了沈柏和顾恒舟两句,然后给两人不少嘉奖,知道顾恒舟眼睛曾受伤,甚至一度失明,恒德帝又赐了一些好药,还让太医一会儿再好好替顾恒舟诊治一番。   今天时间太匆忙,顾恒舟没有提要改赴睦州做校尉的事,和沈柏一起谢了赏。   恒德帝留下赵彻单独谈话,让其他人先行离开。   姜德安从头到尾没说什么话,出了御书房也是一个人走在最前面,并不和其他人说话,显得自己特矜持高贵似的。   沈柏憋不住话,刚想凑过去拉拉顾恒舟的衣袖说话,沈孺修冷呵一声:“你想干什么?”   沈孺修声音不小,突然吼这么一声,把沈柏吓了一跳,下意识的缩回手,而后翻了个白眼:“我就只是想跟顾兄说说话,爹你一惊一乍的想吓死我啊。”   老子听到你和顾家那小子一起坠江的消息才是要吓死了!   沈孺修面色发沉,抓着沈柏的手拖到身边,压低声音说:“回家再跟你算账!”   这句话说得有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沈柏想起自己之前怂恿赵彻微服出巡,没跟她爹打一声招呼,这一走就是两个月,她爹在家里憋了一肚子火,回去怕是马上就要爆发,眼皮一跳,扭头冲顾恒舟求救:“顾兄,你帮我说句话啊,不然我爹回去要打死我的。”   顾恒舟一声不吭,加快步子很快将几人甩在后面。   沈柏:“……”   顾兄,不是说好那个吻既往不咎了吗,你又在别扭个什么劲儿?   沈柏被沈孺修拽到马车上,一路上沈孺修都黑着一张脸憋着一肚子火没有发作,终于到了太傅府,沈孺修先下车,正想让沈柏下车接受洗礼,不期然看见门口站了两个娇滴滴的姑娘。   沈孺修眼角抽了抽,沈柏钻出马车,绿尖和茶白立刻欣喜的迎上来,却没冒失,规规矩矩冲两人福身行礼:“老爷、少爷,你们回来啦!”   沈孺修感觉浑身的血压都在蹭蹭蹭的往上蹿,他强压着怒火问:“你们是什么人?”   绿尖笑道:“回老爷,奴婢绿尖,这是我姐姐茶白,我们都是少爷在睦州收的人,以后就贴身伺候少爷了。”   瀚上京是买不到丫鬟了吗,竟然还专程从睦州带人回来?   沈孺修太阳穴突突的跳,咬着牙说:“逆子,跟我去祠堂!”   沈孺修的语气和脸色都很不好,绿尖和茶白笑意微僵,担心的看向沈柏,沈柏满不在乎的笑笑:“两位美人不必担心,我爹年纪大了没事干,就喜欢往祠堂跑,跟长眠地下那些老祖宗说说话,你们是我带回来的人,他不敢拿你们怎么样的。”   沈柏的语气松快,绿尖和茶白被逗得笑起来,茶白柔声问:“奴婢不方便去祠堂,少爷可否先让人带我们熟悉下府上的环境,我们也好尽快适应,伺候少爷。”   “这个没问题。”沈柏爽快的说,跟着沈孺修往里走,看见李杉也得了信到大门口来迎接,便对他招了招手,李杉立刻走过来,沈柏对他吩咐,“这两位是我从睦州带回来的美人,以后便与你一起伺候我,你先带她们熟悉一下环境吧。”   李杉颔首,带着绿尖和茶白离开。   沈柏跟着沈孺修一起去了祠堂,刚进门沈孺修便是声怒喝:“逆子,还不给我跪下!”   沈柏毫不意外的掏掏耳朵:“爹,你干嘛呀,老祖宗睡得好好的,你想吓得他们诈尸吗?”   沈孺修瞪着沈柏重申:“我让你跪下!”   沈柏乖乖跪在蒲团上,见沈孺修转身要去拿家法,懒洋洋的提醒:“爹,陛下方才在御书房让我这几日带东恒国的大祭司好好在瀚上京里游玩,你还记得吧?”   沈孺修眼睛瞪得更大,胡须气得一颤一颤的:“你敢威胁我?”   沈柏摇头:“我哪敢威胁您啊,我就是阐述个事实,要是您把我打得爬不起来,那可就是罔顾圣意了。”   瞧瞧,这逆子出门两个月,回来还知道拿陛下压人了!   沈孺修气得头顶都要冒烟了,取了家法来命令沈柏:“把手伸出来!”   沈家是书香世家,家法也不是什么骇人的武器,只是一根沉香木做的戒尺,戒尺有三指宽两指厚,打起人来挺疼的。   沈柏上一世入仕以后便没再挨过打,这会儿突然见到,亲切之余还有点害怕,腆着脸问:“爹,我都十四了,您还真要打我啊。”   沈孺修绷着脸不说话,强行把沈柏的爪子扯出来,重重的打了一下。   沈柏掌心瞬间红了,沈孺修冷声问:“你和顾家那小子一起坠江以后,他是不是发现什么了?” 第84章 昭陵最厉害的将军   戒尺打在掌心发出啪的一声闷响,掌心刚开始是发热,然后痛意从皮肤一直传到骨子里,沈柏还是那副嬉皮笑脸的样子,懒洋洋的问:“顾兄知道什么呀?爹你可要当着列祖列宗的面说清楚才行。”   祠堂外面还有下人候着,沈孺修胡子一抖,对上沈柏亮晶晶的眼眸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再次举起戒尺,沈柏收回手,直接把脸凑上来,对沈孺修说:“打手板没意思,爹你干脆直接往我脑袋上招呼,看看是咱家祖上传下来的家法硬还是我的脑袋更硬。”   沈柏一副豁出去不要命的样子,沈孺修抓着戒尺的手紧了又紧,最后轻轻发起抖来。   这孩子是在先皇后寝殿出生的,养到五岁才送回太傅府,期间他只见过她几面,只模模糊糊记得她小时候长得虎头虎脑的很是可爱,回到太傅府的时候,已经能满地跑的小屁孩儿。   她没见过自己的娘亲,只记得先皇后,先皇后殡天以后,她还老抓着他的衣摆问:“皇后娘娘怎么不接我回宫啦?”   她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以为自己的娘亲是皇后娘娘,还以为皇宫才是她的家。   她和他这个当爹的一点也不亲近,挨了许多打以后才牢牢记住她是太傅的儿子,她有自己的娘亲,太傅府才是她的家,而皇宫是一不留神就能要了她命的地方。   她在太学院三天两头的上房揭瓦,却十四岁就成了在御前殿试过的探花郎,她行为举止和男子没有两样,学识眼界也胜过京中许多儿郎,沈孺修日夜担忧着她,却又忍不住高兴,这是他和亡妻的血脉,她健康无虞的长到现在,以后还将绽放许多人难以想象的光芒。   那一戒尺终究没有再打下去。   沈孺修收了手,苦口婆心的说:“柏儿,这一次你太大胆了!”   不和任何人商量,撺掇太子殿下跟在押运回礼的队伍一起去东恒国,路上凶险重重,有一些呈到了朝堂之上,还有许多只呈到恒德帝案上,谁也不知道恒德帝看到的内容都有什么。   太子微服出巡可以瞒过天下人,却瞒不过朝堂上下官员。   太子已经辅政,连着两个月的时间不上朝,朝堂上怎么可能没人知道?   谌州州府和校尉被革职,谌州百姓是拍手称快,朝中当初举荐两人上任的大臣和平日保护谌州州府和校尉的大臣却已将她视作眼中钉。   她刚和太子殿下走了一遭回来,风头正盛,这些人暂时不会动她,但等她入了仕,这些人总会暗中想办法给她使绊子。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便是倾尽太傅府之力也不一定能护得住她。   沈柏不懂沈孺修心里在想什么,淡淡的说:“若是没有胆子,我只怕早就被吓死了,如何还能活到现在?”   这可是瀚京,她成日顶着欺君之罪在这么多双眼睛下面晃来晃去,胆子不够大怎么行?   又回到这个话题,沈孺修拧眉,沉沉的说:“这也不是你撺掇太子殿下出宫的理由,若是太子殿下出了任何闪失,你负的起责吗?”   那可是昭陵的储君,储君若是出了事,龙颜震怒不说,还会引发夺位之争,皇室子弟手足相残,朝堂局势混乱,最终受害的还是天下百姓。   沈柏知道沈孺修在担心什么,歪着脑袋笑道:“爹,我知道太子殿下的安危关系江山社稷、黎民百姓,但咱们做臣子的,不就是应该以辅佐君王治理好国家为己任吗?你觉得把现在的昭陵交到太子殿下手上完成了一朝元老的职责了吗?”   恒德帝还没继位时,沈孺修便得了恒德帝的器重,这么多年一直身居高位,的的确确算是一朝元老了。   昭陵眼下的情况如何,他比谁都看得明白。   昭陵上下都出了问题,方方面面的问题,还有无数蛀虫一样的人在吸食着昭陵的骨血精髓,那些问题经过经年的积累已经积重难返,光凭一人之力根本没办法扭转。   可……这并不是放弃改变的理由。   沈孺修被沈柏问得语塞,说不出话来反驳,老脸甚至有些发热。   沈柏继续道:“太子殿下有着鸿鹄之志,想做的是一代明君,而非贪生怕死躲在皇宫大内贪图享乐的昏君,爹现在年纪大了,想放弃改变昭陵的现状我能理解,但太子殿下还年轻,我也还年轻,我们的热血和韶光总不能平白被辜负。”   他们还有朝气,还有斗志,要将这昏暗的世道扭转过来,一日两日、一个月两个月见不到成效没有关系,一年、十年、数十年,只要在努力做,总会看到这世道不一样的模样。   沈孺修被沈柏震住,突然觉得手里的戒尺沉甸甸的,重得他抬不起手来。   沈柏恭恭敬敬给祠堂供奉着的这些牌位磕了三个头,温声说:“沈家不肖子孙沈柏平安从东恒国回来了,给各位先辈问安,谢各位一路庇佑,若是各位心善,以后也请多庇佑我一下,谢啦。”   沈柏说完起身离开,留沈孺修一个人在祠堂待了很久很久。   沈柏回到自己的书韵苑,李杉已经带绿尖和茶白把府上各处都转完了,沈柏一进门,绿尖便体贴的说:“少爷回来了,奴婢先去让人送热水来给少爷沐浴更衣。”   沈柏颔首应下,进屋看见茶白在外间铺了一张木床,见她回来,茶白立刻福身行礼,笑盈盈的说:“奴婢和绿尖以后睡在外间,少爷有事随时可传唤奴婢,奴婢们绝对不会影响少爷做事的。”   京中其他贵少爷都是这样安排的,只是沈柏身份特殊,所以府上一直没给她安排通房丫鬟。   沈柏点头,回头看见李杉恭恭敬敬站在房门口,脸上没有任何失落或者不安,如同一棵青松,不会逾越半步。   他是宫里的人送到沈柏身边来的,沈柏从睦州带了绿尖和茶白,明摆着是不再像之前那样用他,沈柏这样做也是在试探背后那人的底线。   看那人只是单纯的想要在她身边安插个眼线,还是想要完全掌控她的生活。   下人很快送了热水来,沈柏脱了衣服坐进浴桶,绿尖和茶白一左一右帮她擦身。   在自己家和在外面完全不同,沈柏放松下来,趴在浴桶边缘,整个人舒服得不行,满足得直哼哼:“真舒服,好久没这么舒服过了,两位美人手法太到位了。”   绿尖和茶白被逗得笑起,绿尖出去转悠了一趟,听到一些八卦消息,忍不住问沈柏:“少爷,奴婢刚刚听说夫人快要临盆了,你一会儿要去看看吗?”   沈柏眼皮微掀,淡淡的说:“别叫她夫人,那是我爹的继室,我娘早死了。”   绿尖咋舌,万万没想到太傅府是这种情况。   她和茶白都铁了心跟着沈柏,顿时升起护主的心思,担忧的对沈柏说:“少爷,我听府上的下人说,她肚子里怀的可是个男胎,若当真如此,少爷日后在府上的地位……”   茶白比绿尖年纪稍长,知道像这种高门大户最忌讳的就是下人挑唆主子,立刻横了绿尖一眼:“胡说什么,少爷自有分寸,轮得到我们在这儿说话么?”   绿尖连忙低下头去,沈柏赞赏的看了茶白一眼,教导绿尖:“你们是小爷的人,府上和城中有什么消息,打听到了可以说给小爷听,至于该怎么做小爷自有分寸,你们不要随便说话,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也是为了你们好。”   绿尖小脸发热,连忙点头:“谢少爷教诲,奴婢知道了。”   孙氏是夏初查出身孕的,现在马上要过年了,她的肚子确实该大了,算算日子,应该是年关那几天就要生产。   这小孩儿倒是会挑日子,日后年年生辰都是普天同庆呢。   沈柏笑笑,叮嘱两人:“我和这个继娘关系不怎么样,你们平日在府上注意避着她院子里的人,免得惹出是非,反正没什么事就待在书韵苑里,府上有规矩,她的人也不敢进这里来。”   茶白和绿尖同时应下:“是。”   舒舒服服的泡了个澡,沈柏胡乱吃了点东西便躺到床上呼呼大睡。   绿尖和茶白也寻了绷子坐在外间安安静静的学女红。   从睦州到瀚京,从乌烟瘴气的清韵阁到雅致清幽的太傅府,两人直到现在都还有种踩在云层上的不真实感。   她们竟然成了当朝太傅独子的贴身丫鬟,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沈柏这一觉直接睡到晚上,晚饭时绿尖叫她吃饭她也没起,怕她饿着,茶白托厨房的人把饭菜放锅里温着,这样她随时醒了都能吃上热乎的饭菜。   赶了好几日的路,绿尖和茶白也累了,晚上打水帮沈柏擦了下脸,也熄灯睡下。   刚睡着没多久,窗户传来轻响,两人立刻坐起来,正要过去查看,窗户被撬开,一个高大的黑影钻进来。   绿尖下意识的想尖叫,被茶白捂住嘴。   黑影朝两人走来,今晚月光挺亮的,借着冷幽的月光,两人看见顾恒舟紧绷着的脸,茶白诧异的低呼:“顾护卫,你怎么来了?”   顾恒舟看见两人也是皱紧了眉头,没想到沈柏竟然把她们从睦州带回来了。   看出他是来找沈柏的,茶白压低声音说:“少爷从宫里回来就睡下了,晚饭也没吃,顾护卫可是有要事要找她?”   两人睡在外间,和沈柏同处一室,看来是已经知道沈柏是女儿身了,顾恒舟眉心拧得更紧,没想到沈柏竟然如此大胆,会轻信烟花之地的女子。   但事情已经变成这样,这个时候再多说什么也没有意义。   顾恒舟从怀里摸出两个瓷瓶递给茶白:“黑瓶是外伤药,蓝瓶是祛疤的,她自己总是忘记搽药,你们看着给她用。”   大晚上专程来送药?   茶白意外,接过瓷瓶拿在手里,疑惑的问:“顾护卫怎么不等明日亲自把药送给少爷?”   顾恒舟没回答这个问题,眼神凛然的扫了茶白和绿尖一眼,沉沉道:“照顾好她,若对她有半点不利,我饶不了你们!”   顾恒舟语气里满是冷煞的杀意,茶白和绿尖后背发凉,连连点头应是,又听见顾恒舟命令:“不要告诉她我来过。”说完悄无声息的离开。   茶白起身把窗户重新关上,绿尖小声道:“这个顾护卫该不会也知道少爷的秘密吧?”   茶白把药瓶收好,掀眸看了绿尖一眼:“你忘记少爷之前说过的话了?”   绿尖吐吐舌,她虽然在烟花之地待了许久,却还保持着少许孩童心性,掀开被子等茶白重新躺下,亲昵的抱住茶白的胳膊:“我记着呢,咱们能离开那个地方都是少爷的功劳,以后少爷说的每一个字我都会牢记在心里,姐姐放心吧。”   茶白拍拍她的胳膊,郑重的说:“少爷是要做大事的人,对她来说,我们就是两只微不足道的蝼蚁,但她看到了我们,还把我们带到这里,日后若是有人要伤她,我们定要第一个挡在她面前。”   “姐姐说的是,这个世道是人吃人的世道,少爷这样的人太少了,能在她身边做事,是我们几世修来的福分。”绿尖点头附和,说完又好奇的问,“那今晚的事,我们到底告不告诉少爷啊?”   茶白在绿尖额头上重重戳了一下:“你说呢?忘记自己是谁的奴婢了?”   沈柏一觉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绿尖风风火火的让人去打热水来给沈柏洗漱,茶白则从柜子里翻出两套衣服让沈柏选。   茶白说:“少爷柜子里的衣服大多大红大紫,浮夸得很,衬不出少爷的俊雅风姿,少爷若是信得过奴婢,奴婢从库房挑两匹布给少爷做几套素雅的冬衣吧。”   沈柏脑子还有点懵,一个劲儿的打哈欠,听见茶白说素雅二字,立刻开口:“打住,你家少爷可从来不是什么素雅内敛的人,衣服什么的越是浮夸越好,不管在什么地方,小爷都要做最惹眼的那个!”   她的个子是硬伤,五官也生得秀气,若是再往素雅方向打扮,不说让人看出破绽,也总是会让人觉得太没有男子气概,穿得浮夸纨绔一点多少还能转移下别人的注意力。   茶白心思灵敏,一下子就猜出沈柏的意图,也没坚持,笑道:“少爷生得俊美,穿什么都是好看的,那今日穿那身芙蓉色花开富贵华服可好?”   沈柏点点头,绿尖已端了热水进来,坚持不让沈柏自己动手,帮沈柏把脸擦脸擦手,擦完又仰头,眼神亮晶晶的看着沈柏:“少爷,茶白姐姐与你说了吗?”   沈柏狐疑:“说什么?”   绿尖笑弯了眉:“昨天夜里,顾护卫来看过少爷,还拿来两瓶药,一瓶治外伤,一瓶祛疤,怕少爷老是忘记搽药,还特意嘱咐奴婢们替少爷记住。”   大清早听到这个消息,沈柏整个人都神清气爽起来,她舔舔唇问:“他还说什么了?”   见沈柏高兴,绿尖便绘声绘色的把顾恒舟威胁她们照顾好沈柏,不许伤害沈柏的话学了一遍。   沈柏眉眼弯弯,嘴角止不住的上扬。   哎呀,顾兄这性子也太别扭了,喜欢就喜欢喽,光明正大的对她好不是很好吗?为什么还要偷偷摸摸的,怪让人惊喜的。   绿尖和茶白在风尘场所摸爬滚打惯了,一看沈柏这样子就是初生情愫的小女儿形态,眼底都发着光。   绿尖和茶白没被人这么喜欢过,也没这样喜欢过别人,绿尖还是耐不住性子,好奇的问:“少爷,你是不是喜欢顾护卫呀?”   茶白刚想阻拦,便看见沈柏重重点头,用势在必得的语气说:“当然喜欢呀,他注定是逃不出小爷的手掌心的!”   沈柏抬手做了个握拳的姿势。   茶白还记着沈柏如今是男子身份,紧张的四下张望,沈柏懒洋洋道:“小茶茶别紧张,小爷喜欢顾兄的事满城皆知,不必藏着掖着,日后你们再见到顾兄也不用保持距离,日后咱们总会是一家人的。”   “……”   茶白和绿尖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别说女子,就是男子之中敢喜欢一个人喜欢到满城皆知的也很少。   两人愣了好一会儿,还是绿尖先回过神来,为沈柏加油鼓气:“少爷说的是,奴婢相信少爷一定能和顾护卫在一起的!”   这话听着舒坦,沈柏一早上唇角都是勾着的,换好衣服后,背着手哼着小曲儿去前厅吃饭,没想到一进门却看见寒辰已经稳稳当当坐在主位,沈孺修坐在旁边,一看见沈柏便沉了脸:“你看看这都什么时辰了,现在才起!”   “我是奉旨在家休息,这可是陛下昨日在御书房亲口说的,爹你凶我做什么?”沈柏满不在乎,走到寒辰右手边坐下,见桌上饭菜都还没动,立刻跟她爹提意见,“爹你明知道我起得晚,怎么不让人家大祭司早点吃饭,非要等我这不是明摆着想让大祭司饿肚子么?”   老子等你还等错了?   沈孺修气得眉头打结,又要骂人,寒辰淡淡开口:“吃饭吧。”   沈柏吃饭比谁都积极,不等沈孺修应话,便抄起碗筷吃东西,也不把寒辰当外人,把自己觉得好吃的菜都夹寒辰碗里。   沈孺修看得太阳穴突突的跳,咬着牙低吼:“吃你自己的,你不嫌脏大祭司还嫌脏呢!”   事实上寒辰的确有点嫌弃沈柏,那筷子她往自己嘴里放过,沾了口水,这些菜自然也沾了她的口水。   寒辰活这么大,别说与人共用一双筷子,便是同桌吃饭的机会都很少,这还是头一回有人夹菜给他。   沈柏冲沈孺修翻了一记白眼:“爹,照你这么说,就该安排人单独为大祭司准备一份吃食,这样你一筷子我一筷子的,不是更不干净?”   沈柏越说越恶心了,沈孺修还想教训她,寒辰拿起碗筷默不作声的吃饭。   沈柏得意的挑眉:“行了爹,人家大祭司不嫌弃我,你别废话了。”   这个逆子真是越来越嚣张了!   沈孺修被气得没了食欲,沈柏很快吃完放下碗筷,等寒辰也吃完,两人立刻出门转悠。   恒德帝给寒辰安排了一辆两乘的大马车,还有八个禁卫军护送,和亲王出行的仪仗差不多。   沈柏看得眼角抽了抽:“大祭司,你要坐这个游玩瀚京吗?”   寒辰偏头看着她:“不然呢?”   沈柏眼珠灵活的转了转,古灵精怪的说:“这样玩你肯定玩得不痛快,你若是相信我,就按照我说的做,如何?”   她一副胸有成足的样子,而且一看就知道脑子里藏了很多有趣的东西,实在让人没办法拒绝。   沈柏等了一会儿,全当寒辰默许了,让那些禁卫军偷偷在暗中保护,不要跟着他们,然后拉着寒辰去了最近的成衣铺。   既然要一起玩,那大家就都是兄弟。   沈柏问成衣铺的伙计要了一顶帽子,跟寒辰说话的时候很自然的改口:“辰兄,你这头银发太惹眼了,我知道你生性低调,一定不喜欢一路上都有人打量你,所以咱们要先戴顶帽子把头发藏起来。”   昭陵男子都有戴冠帽的习惯,商人多戴圆顶小帽,这种帽子颇有些小家子气,和寒辰高冷绝尘的气质不符,沈柏挑来挑去,挑了一顶书生的布帽。   寒辰身份摆在那里,沈柏没让伙计动手,自己亲自上手捞起那一头银发。   银发比想象中柔软顺滑,沈柏忍不住有点羡慕:“辰兄,你这头发用什么东西养护的啊,也太柔顺了吧。”   寒辰没有说话,整个人还处在震惊之中没有回过神来,穿梭在发间的手指清清楚楚的提醒着他,有个人在触碰他的脑袋,抚弄他的头发。   那指尖很纤细,动作看着虽然豪放,力度却放得很轻柔。   沈柏帮寒辰把头发都拢到一起,歪着身子试探着问:“辰兄,这样会不会太紧?”   寒辰掀眸和她对视,意味不明的问:“谁让你碰我头发的?”   沈柏浑身一僵,狐疑的问寒辰:“东恒国有律法说别人不能碰你的头发吗?还是你的头发其实有剧毒,如果我碰了会死?”   问这话的时候,沈柏一直没松手,一点也不怕死。   寒辰眸底涌动着复杂的冷芒,半晌冷淡道:“不会死。”   就是从来没人碰过而已。   沈柏舒了口气,麻溜的用发带帮寒辰把头发束好然后戴上帽子。   一头银发被完完全全挡死,沈柏的目光又落在那个黑白相间的面具上。   她在东恒国是见过寒辰没戴面具的样子的,可见这个面具是可以摘下来的,不过想到那个碎裂的悲喜面,这次沈柏没敢轻举妄动,问寒辰:“这个面具也挺惹眼的。”   寒辰直接说:“不可以!”   “哦。”沈柏点点头,对寒辰说,“那我们走吧。”   沈柏没带钱出门,直接让伙计去太傅府管账房要钱。   两人一起从成衣铺出来,寒辰那头银发虽然被盖住,脸上的面具和一身华服还是吸引了不少人的注目。   东恒国各地都有祭司,他们全都会戴面具,在东恒国如同道僧一样存在,行走在外面并不会惹来太多人的关注。   感受到这些人好奇探究的目光,寒辰有些不自在,沈柏在旁边小声嘀咕:“明明长得那么好看,却偏偏要把脸挡住,真是白白可惜那张脸了。”   寒辰耳力不错,把沈柏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冷声问:“你说什么?”   沈柏咧嘴笑得明媚:“我没说什么呀。”   寒辰还想再说点什么,沈柏意外看到不远处有一个卖面具的小摊,撒丫子跑过去,小贩儿热情的说:“这位公子,买个面具吗?”   这个摊上的面具花样挺多的,不过色彩都很艳丽,花纹很好看,并不像寒辰脸上那个色调那么冷沉。   沈柏好奇:“如今也不过节,你上哪儿弄这么多面具来卖?”   小贩的口音不像是瀚京人,笑着回答:“过不久就是陛下大寿了,到时整个瀚京三日不闭城门,各地的商客都在往瀚京赶,到时京中一定有很多世家小姐也要出门凑热闹,这些面具肯定能全部卖出去,我就指着这一次赚一笔钱回家过年呢。”   三日不闭城,到时城里必定人来人往,面具是比面纱要好用多了。   “那你肯定生意兴隆。”沈柏笑着说,从一堆面具里挑了个最花哨的,“这个多少钱?”   “感谢公子为小的开张,收公子五文吧。”   五文钱也不好让人专门去太傅府要,沈柏在身上寻摸了一圈也没摸到钱,扭头问寒辰:“辰兄,你身上有钱吗?”   寒辰:“……”   他看上去像是会带钱出门的人?   寒辰的眼神说明了一切,沈柏正要再想其他办法,一只手斜插进来,拿了一锭碎银给小贩,温声道:“再要一个,不必找了。”   小贩儿喜出望外,双手接过碎银,选了一个最素雅的递过去。   沈柏好奇的回头,看见吴守信穿着一身银灰色锦衣站在旁边,挑眉:“吴兄怎么在此?”   吴守信先冲寒辰拱手行了一礼:“礼部尚书嫡子吴守信,见过大祭司。”   寒辰颔首算是应答,吴守信这才看向沈柏,温声道:“听说你从东恒回来了,想到太傅府看看,没想到在这儿碰上了。”   回礼送了,东恒国的大祭司还跟他们一起回来给恒德帝贺寿,解了吴忠义最担心的事,吴守信想和沈柏打好关系也是正常的。   沈柏扬扬手里的面具:“谢啦。”说完把面具戴到脸上。   沈柏脸小,面具大了不少,她第一次戴没经验,手在脑后弄了半天也没系上,吴守信刚要帮她系上,寒辰先一步伸手抓住绳子。   沈柏毫不客气,立刻松手,笑道:“辰兄,谢啦。”   吴守信自己也把面具戴上,问沈柏:“你们要去哪里玩?我身上带了不少钱,可以帮你们付钱。”   他大可把钱袋直接给沈柏,偏偏要跟着一起去,沈柏只当他是想跟寒辰多说会儿话,便送了个顺水人情,点头:“如此也好,今日就先在城里转转,今晚回去后,我再做个详细的游玩安排,吴兄若是有时间,接下来几日都可同游。”   沈柏主动发出邀请,吴守信自然不会拒绝,点头道:“好。”   三人都戴上面具,落在寒辰身上的目光便被分散许多。   沈柏很是新奇,戴着面具不停地四处打量,对其他人目光全然不在意。   没一会儿,见到有人卖糖人,沈柏立刻兴冲冲的带着两人走过去,对做糖人的老者说:“老人家,给我做一头猪。”说完得意的对寒辰说,“这位是咱们瀚上京最好的糖人师傅,只要你能想出来的形状,他都能做出来,特别厉害!”   吴守信放了一锭碎银到老者的钱罐里,低声说:“你第一次吃的糖人是从我手里抢的吧?”   沈柏横眉:“你还好意思说,要不是你头一天抢了我的糖葫芦,我会抢你的糖人?是你不义在先!”   这事沈柏记忆犹新,提起来还很是气愤,吴守信不知道为什么被戳中笑点,掩唇笑起,说:“那今天算我给你赔礼道歉吧。”   沈柏理直气壮:“自是应该给我赔礼道歉!”   两人说着话,糖人已经被吹出来,是只圆滚滚胖嘟嘟、憨态可掬的猪,看上去很是可爱。   沈柏拿到寒辰面前炫耀了一下:“如何,活灵活现吧?这在你们东恒国可没有的。”   寒辰鼻间溢出一声嗯,看了那只猪一会儿,目光便不自觉挪到沈柏身上。   面具挡住了她的面部表情,却挡不住她弯月一般明媚的眉眼,眼底眸光攒动,折射出细碎的亮光,比任何事物都更吸引人。   吴守信看不下去,轻咳一声,刚想提醒沈柏她是来陪大祭司游玩的,而不是自己玩,余光不经意看到两个熟悉的人影,脱口而出:“那好像是世子殿下。”   顾兄?   沈柏立刻回头,一眼便看见站在不远处的顾恒舟。   今天顾恒舟难得穿了一身绛红色绣飞鱼华服,颜色鲜亮,掩盖了他周身的冷峻气息,衬得他越发俊美好看。   更难得的是,他身边站了个很漂亮的姑娘,那姑娘穿着一身姜黄色绣芙蓉长裙,腰肢细软,秀发如墨,面上的薄纱随风轻轻晃动,美好得不像话。   那姑娘正踮着脚凑到顾恒舟耳边说话,虽然看不清她的完整面容,这画面也依然让人脑海中立刻浮现出郎才女貌这样的词。   沈柏扬眉,这不是姜太尉家的嫡女姜琴瑟么,顾兄今日怎么也有时间陪她出游了?   吴守信问沈柏:“要过去打个招呼么?”   “不用!”沈柏果断的说,一口咬掉那只猪半截身子,而后对寒辰说,“白日咱们先在城里转转,晚上我带辰兄和吴兄一起去游船,最近城中的画舫生意一定很好。”   沈柏说完朝着和顾恒舟相反的方向出发。   三人先去凤梨阁看了一场皮影戏,然后去追鹤楼点了一桌特色菜,听说书先生说故事,说的也不是别的,是沈柏他们在谌州为民除害的事。   赵彻光明正大的入京,太子殿下微服出巡惩奸除恶的事很快在民间宣扬开来,说书先生立刻加以润色编成跌宕起伏的故事。   故事主要突出的是赵彻的英明睿智,沈柏和周珏都成了可有可无的小人物。   沈柏听得津津有味,吴守信忍不住问:“听说谌州州府家的祠堂被烧了,可是你纵的火?”   沈柏眨巴眨巴眼睛一脸无辜:“吴兄,在你眼里我难道是那种会烧人祠堂,搅得人祖上不宁的人?”   吴守信:“……”   但除了你,我想不到还有其他人会干这种事。   “吴兄,你这是什么眼神?”沈柏挑眉,正想为自己辩解两句,楼下传来喧闹声。   沈柏好奇的走到窗户边,街道两边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巡夜司派了人在街道两边维持秩序,片刻后,一个穿着黑色甲衣扛着红色军旗的人骑着一匹漂亮的黑棕马疾驰而来。   片刻后,一支整齐浩荡的队伍缓缓走过长街。   所有人着黑甲戴银盔,手执长戟腰佩长剑,每个人长戟上的红缨都呈暗红色,那是在疆场沾染的血雨腥风。   为首那人骑着一匹枣红色汗血宝马,他穿着金色莲花铠甲,年逾半百,骑在马上背脊却挺得笔直,他没有拿长戟,腰间只有一把镶嵌着红色宝石的剑,眸光却比铠甲折射的亮芒更加锋锐逼人。   原本喧闹的围观百姓安静下来,一股冷肃的血腥气无声的铺染开来。   瀚上京的繁荣安宁,在一瞬间被战场的刀光剑影冲撞成碎片。   这是这座城的百姓感受战场厮杀的最近距离。   寒辰和吴守信也走到沈柏身边,沈柏抬抬下巴,用非常自豪的语气对寒辰说:“辰兄,你看,这是我们昭陵最厉害的大统领。”   话落,扛军旗的人已经到了皇宫门口,肃穆的号角声自皇宫深处传来,然后是守门禁卫军的齐声高呼:“恭迎镇国公入宫!” 第85章 我陪爹喝!   从玄武门进宫,九道宫门皆大开着,守门的禁卫军和宫人恭恭敬敬立在两侧,沉肃的号角声一直未曾断绝。   待镇国公到了宫门口,禁卫军统领高升说:“陛下有令,镇国公不必下马,可策马入宫!”   除了历任帝王,宫中不许有人骑马、乘坐轿撵。   恒德帝此令,给足了镇国公面子。   顾廷戈没有推辞,直接策马进宫。   一路畅通无阻,一刻钟后,顾廷戈策马到了议政殿。   百官早就下朝各自回家,此刻议政殿内,只有恒德帝一人。   顾廷戈在议政殿门口勒了马缰绳停下,翻身下马,简单整理了衣冠,大步跨进议政殿。   他步子大且沉,踏得殿内光亮整洁的地砖发出沉闷的声响,身上的金甲也跟着发出哗啦的声音,将战场上的血腥厮杀也带入议政殿中。   昂首阔步走到最中央,顾廷戈取下佩剑掀开衣摆笔直的跪下,双手将佩剑高举,沉声高呼:“微臣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浑厚响亮,中气十足,带着势不可当的骁勇气魄。   距离上次顾廷戈进京述职已经过去五年了。   他高举着的那把佩剑是恒德帝亲赐的,上斩昏君,下斩奸臣,为的就是怕山高皇帝远,会有什么事对他不利。   他是昭陵最英勇的大统领,若是无他,昭陵的山河将岌岌可危。   恒德帝问:“爱卿在边关戍守五年,此剑可有饮血?”   顾廷戈稳稳举着那把剑,高声回答:“陛下英明,治国有方,江山有福,此剑未曾饮血!”   恒德帝起身,一步步走到顾廷戈面前,并未接那把剑,握住他的手臂将他扶起来。   两人年岁相差无几,自年少到如今,走过了近四十年的时光,是君臣,亦是知己。   时隔五年,两人两鬓皆添了白霜,脸上也多了皱纹,不过顾廷戈作为武将,眼眸依然明亮坚定,看上去反倒比恒德帝更有精神一些。   恒德帝重重在顾廷戈胳膊上拍了两下:“见到镇武,朕就安心了。”   镇武是顾廷戈的字,如今整个昭陵,也只有恒德帝有资格这么叫他了。   顾廷戈笑笑,一身的肃杀消散不少,问:“微臣回京路上听说此番太子殿下押运回礼去了东恒国,一路上做了不少让百姓拍手称快的事,殿下年少有为,陛下还有什么好忧心的?”   提起赵彻,恒德帝眼底闪过欣慰,点头道:“淑娴虽然去得早,但睿玄这孩子的心性像她,是很让人省心。”   先皇后的品性自是极好的。   回了京中,顾廷戈放松不少,与恒德帝又是故人,如同寻常老友重逢,拉着家常:“太子殿下明年就及冠了,太子妃之位还空悬着,京中这么多世家小姐,殿下难道挑不出一个中意的?”   未免皇嗣自相残杀,一般都会早早确定储君,为了储君之位稳固,也会早早确定太子妃人选,这样好及早稳固朝纲,便是发生什么意外也不会动摇根基。   顾廷戈膝下只有顾恒舟一个儿子,又常年不在京中,问这个问题可以没那么多忌讳,恒德帝横了他一眼:“你还好意思说朕的儿子?你家行远明年就要去灵州做校尉了,也还没娶世子妃,你就不着急?”   顾廷戈笑道:“听说这小子今年秋猎拔得头筹为微臣争取了三个月的假期,微臣自然要为他做主把终身大事定下!”   “如此甚好!”恒德帝也跟着笑笑,不过片刻后笑意便变得很淡,轻声说,“睿玄此番前往东恒,发生了不少事,朕有点担心他年少气盛,会沉不住气。”   顾廷戈没听说赵彻他们此行的细节,但同为父亲,大概能猜到恒德帝到底在担心什么,安慰道:“年轻人有血性和冲劲儿是好事,昭陵的万里河山迟早要交到他们手上,殿下不必过于忧心,让他们随心去做,就算真捅出什么篓子,微臣和陛下多少还能帮他们收拾一下烂摊子。”   这话说得有理,恒德帝勉力笑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又问了顾廷戈一些军中事务,然后才说:“今年因为朕的五十大寿,礼部已经用了不少银子,朕就不单独再给镇武你接风洗尘了,过两日与行远和东恒国大祭司并作一场宴会,镇武应该不会介意吧?”   顾廷戈对这些外物不甚在意,拱手道:“陛下考虑周到,理应如此。”   恒德帝点点头,临走前又对顾廷戈说:“镇武难得要在京中待好几个月,借这次机会,就让这些小辈们好好折腾一下吧,这几年朝堂上下的确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说这话时,恒德帝的语气很沉重,还卷裹着许多感叹,顾廷戈一下子就听出他想整顿朝纲,颔首道:“好。”   给国公府的封赏早就拟好了,顾廷戈出宫的时候,带回来那些亲兵已由兵部的人带去妥善安顿,内务总管孙越海带着两个小太监随顾廷戈一起去国公府宣旨。   没在恒德帝面前,顾廷戈脸上便没了笑,周身冷肃的气息压迫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孙越海跟在旁边不敢吭声。   一路到了国公府,顾淮谨和叶晚玉早就带顾恒修和顾恒决在大门口候着,看见顾廷戈回来,所有人面上皆是欣喜。   但有外人在,他们全都克制着,顾廷戈下马,和众人一起跪下接旨。   和往年一样,恒德帝赏了国公府许多银子和良田,还有不少贵重的珍品。   顾廷戈对这些没有概念,接了旨送走孙越海,就要把圣旨交给顾淮谨,在人群里扫了一眼没看到顾三顾四,顾廷戈动作一顿,沉声问:“行远呢?”   话音刚落,顾恒决便迫不及待的说:“大哥陪姜大小姐逛街去了,若是大哥开窍一点,明年开春咱们国公府说不定就能办喜事了。”   他爹顾淮谨还没说话,他就急不可耐的开口,就算国公府的规矩不像其他世家大族那么森严,这样也很不像话。   顾廷戈看向顾淮谨,问:“是姜德安的女儿?这事我怎么不知道?”   儿女婚事,都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算顾廷戈远在边关,要议亲也该以书信形式通知他,更何况所有人都知道他今年会回京述职。   顾廷戈神色严肃,又自骨子里带着一股杀伐之气,叶晚玉和两个小辈顿时被吓得变了脸色,顾淮谨还算镇定,温声说:“这件事还没影,只是之前秋猎行远帮了姜小姐一把,姜小姐知道大哥你要回来,今日特意邀行远一起给大哥置办点东西,也算是还了行远的恩,所以没能及时告诉大哥。”   顾廷戈抿唇,对这个解释不是很满意。   他的战功摆在那里,官阶升无可升,连早亡的妻子都被封了诰命,姜德安贵为三公之首,姜琴瑟作为他的女儿,便是做太子妃也是有资格的,若是嫁进国公府,对顾恒舟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   若是顾淮谨早点告诉他,他定然会让顾恒舟离姜家的人远一点。   见顾廷戈好像有点生气,叶晚玉壮着胆子岔开话题:“大哥,这件事是我思虑不周,你别生气,先进屋换下这一身重甲休息一下,等行远回来,咱们一家人先坐在一起好好吃顿饭吧。”   顾廷戈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纵然心里有不满也不会对叶晚玉一个妇人发脾气,他收敛了情绪,将圣旨交给叶晚玉,客气的说:“我只是随便问问,弟妹不必如此害怕,我常年不在京中,行远也算是弟妹和二弟一手带大的,对他的终身大事,你们自然不比我操心少。”   顾廷戈这话是一点没把他们当外人,叶晚玉红了眼,捏着绢帕擦眼角,委屈的说:“大哥能这样想我和夫君就开心了,之前也不知为什么得罪了行远,他不肯指导修儿和诀儿武修课业不说,与我和夫君也生分了起来。”   叶晚玉的语气委屈极了,顾淮谨冷声呵斥:“你在这儿胡说八道什么,行远何时与我们疏远了?”   叶晚玉被吼得肩膀一颤,不敢再说话,只不停地掉眼泪,顾淮谨看着顾廷戈一脸歉然:“大哥别听她胡说,行远品性极好,今年在太学院文武双测皆是第一,秋猎拔得头筹不说,此番押运回礼前往东恒国完成得也很出色,是咱们顾家的骄傲。”   有一说一,顾淮谨对顾恒舟这个侄儿是相当看好和佩服的。   顾廷戈多看了叶晚玉一眼,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提步朝屋里走去,走了几步回头对顾恒修和顾恒决说:“我会在京中待三四个月,修哥儿和决哥儿武修课业若是有问题,可以直接来东院找我,我虽然年纪大了,但也能给你们指点一二。”   顾廷戈可不像顾恒舟,指导起人来,和在军营里练兵没两样,该打就打,该骂就骂,顾恒修和顾恒决都很惧怕他,一听这话下意识的想拒绝,顾淮谨立刻道:“大哥愿意费心实在太好了,修儿、诀儿,还不快谢谢大伯?”   两人连忙拱手道谢。   顾廷戈不再说其他,大步回了东院。   知道他就这几日要回来,叶晚玉早就安排人把主院收拾出来,院子里没有别人,只有一个他从边关带回来的亲兵周轩。   周轩是周德山的表弟,周德山伤了腿从战场退下以后,顾廷戈就把他提到身边做亲兵,里面存着三分私心,不想让他也像周德山那样落下伤疾。   做了这么多年大统领,身边的将士来了又去,总要留点旧情。   周轩伺候顾廷戈把金甲脱下,接连赶了多日的路,金甲上蒙了一层细沙。   下人送来热水,顾廷戈不需要周轩继续伺候,沉沉道:“给你放十日假,探亲也好,游玩也好,别惹是生非就行,去吧。”   周轩应下,犹豫了一会儿对顾廷戈说:“大统领,末将方才听下人嚼舌,世子殿下在府上过得似乎并不开心,等世子殿下回来,您要不要关心关心他?”   顾廷戈皱眉,第一反应不是担心顾恒舟在府上受了委屈,而是觉得叶晚玉管束下人不力,军营里敢妄议上司的人都要被军法伺候,这些下人却敢在背后说闲话。   顾廷戈思忖了一会儿沉吟:“我知道了,你去吧。”   周轩离开,顾廷戈舒舒服服泡了个澡,换上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玄色常服。   这看上去很旧了,但料子绵软穿着很贴身,顾廷戈收拾妥当,提步去了顾家祠堂。   祠堂里供奉着顾家数十位先烈的牌位,下人每天都会认真擦拭,牌位很干净。   顾廷戈点了一炷香插进香炉里,给顾家先烈磕完头,然后才走过去拿起亡妻的牌位细细擦拭。   这个时候他历经沧桑的眉眼染上异样的温柔,布满老茧和伤疤的手一遍一遍不停地抚摸着牌位,脑海里还能勾勒出亡妻刚嫁给他时的温柔美好。   她是个很好很好的姑娘,爱笑,笑起来明眸如皓月,让人心都化了。   可惜,所嫁非人。   顾廷戈在祠堂待了小半个时辰顾恒舟才回来,知道他在祠堂,顾恒舟回来后直奔这里,步子跨得很大,泄露了两分着急,但一脚跨进祠堂以后又克制的站在那里没有急着上前,恭恭敬敬行礼:“父亲,您回来了。”   顾廷戈放下牌位看向他,目光一寸寸细致的观察。   顾恒舟下意识的绷紧身子,站得笔直。   和五年前相比,顾恒舟长高了不少,也壮实了一些,去了东恒国一趟,他的眼眸越发坚韧明亮,周身的气息也变得稳沉冷厉,已经隐隐有了能独当一面的能力。   父子俩的目光短暂交汇,然后各自离开。   他们都是不善言辞不懂表达自己感情的人,没有热烈的拥抱和激动的言语,顾廷戈温声说:“给你娘上柱香吧。”   “是。”   顾恒舟走过去,拿了一炷香点燃。   顾廷戈站在一旁安安静静的看着他,等他跪下磕完头,温声问:“今天陪姜家的小姑娘逛街了?”   “嗯。”顾恒舟点头,想了想解释了一句,“我不知道您今天会回来。”   如果知道他今天就会到,顾恒舟说什么也不会出门的。   说完这句话,顾恒舟身上的孩子心性才浮现出来,顾廷戈勾唇笑起,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又不是要怪你,听说姜家小姑娘去给我买东西了,都买了些什么?”   顾恒舟说:“就日常用品,还有一些除风湿的镇痛药。”   顾廷戈征战沙场数十年,身上大大小小的伤有百余处,一到下雨天就会犯疼,这是众所周知的。   顾廷戈点头,笑道:“小姑娘还挺细心的。”   顾恒舟抿唇没有应声,表情有点严肃,顾廷戈狐疑:“怎么,跟小姑娘吵架了?”   顾恒舟硬邦邦的说:“我不喜欢她,您别误会。”   这不情愿的样子,不知道的只怕还以为人家小姑娘生得有多难看呢。   顾廷戈觉得自家儿子这别扭的样子挺有趣的,故意问:“我见过姜家的小姑娘,生得挺灵动好看的,家世也不错,你连她也看不上,可是有心仪的姑娘了?”   顾恒舟又不说话了。   顾廷戈原本只是想逗逗顾恒舟,见他没有反驳,不由摸摸下巴。   这小子难道还真有喜欢的姑娘了?   正想着,顾恒决走到祠堂外面,恭恭敬敬的说:“大伯,爹包了一艘画舫,您难得回京,不知道瀚上京的变化,日后为陛下筹备寿宴又要忙起来,趁着今日得闲,咱们今晚一起去游湖观赏夜景吧。”   顾恒舟皱眉,总觉得游湖这个提议来得很突兀,顾廷戈却一口答应:“好,正好我也好好看看瀚上京这些年的变化。”   顾廷戈坐不惯马车,和顾恒舟一起骑马,顾淮谨和叶晚玉一辆马车,顾恒修和顾恒决同乘一辆。   虽然是家宴,但也是为了给顾廷戈接风洗尘的,除了顾廷戈和顾恒舟,其他人均是盛装打扮,连一向低调的顾淮谨也换了一身紫金色绣扁竹桃的华服。   一行人慢吞吞让湖边去,虽然已经是傍晚,一行人走在街上还是很惹眼的,城中百姓皆好奇的看过来。   顾廷戈和顾恒舟都是这两日才骑着马从街上过的,很快有人认出他们,热情的向他们打招呼,不过两人都是冷漠寡淡的性子,这些人只敢远远观望,不敢凑太近。   外面百姓议论的声音清晰的传进马车里,叶晚玉听得直皱眉,忍不住小声嘀咕:“大哥在百姓中的呼声这么高,也不怕传到陛下耳中,会让陛下多想给国公府带来祸患么?”   从今天接了旨,叶晚玉说话就一直阴阳怪气的,顾淮谨冷声反驳:“不然你想怎样,让大哥戴上面具出门?”   镇国公戍守边关多年,护的是整个昭陵的安危周全,是昭陵的英雄,不管是百姓的爱戴还是君王的恩赏,他都是受得起的!   叶晚玉本就一肚子气,听见顾淮谨语气不好,也来了脾气,在顾淮谨胳膊上拧了一下:“行远这些日子对我们态度如何你也看到了,你偏心护着他也就罢了,我这会儿为国公府担心一下,你也看不惯了,那这些时日我回娘家住好了,也免得说错话惹你和大哥不快!”   顾淮谨是读书人,向来自恃清高,从来没操心过一家子的吃穿用度,顾廷戈好不容易回京述职,这个时候叶晚玉如果回娘家,慢怠了顾廷戈不说,还会让全瀚京的人笑话,这种时候顾淮谨怎么会同意叶晚玉回家?   顾淮谨只能放软语气:“夫人你平日最是知书达理,大哥也待我们不薄,你为何非要挑在这个节骨眼儿闹脾气让外人看了笑话?”   叶晚玉下午刚哭过,听见顾淮谨这么说,眼泪顿时又涌出来:“行远奉旨去东恒国前,沈家那个混世大魔王当街打了咱们府上的下人,空口白牙的污蔑我们二房贪图大房的家财,这些日子瀚上京里的人都在背后说我们二房是白眼狼,夫君你就一点风声都没听见吗?”   顾淮谨面沉如水,瀚上京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这些风声他自然是有所耳闻的,但他并不打算理会,他自问对顾恒舟这个侄儿没有任何亏欠的地方,因为问心无愧,特意去跟别人解释反倒会显得心里有鬼。   叶晚玉和顾淮谨做了近二十年的夫妻,一看顾淮谨的表情就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捶了下他的胸口:“夫君又想用身正不怕影子斜这种话来搪塞我么?你我虽然问心无愧,但行远这孩子已经受那些风言风语的影响与我们生分了,若是夫君再不作为,他与修儿、诀儿只怕就要反目成仇了!”   顾淮谨性子保守古板,借着镇国公的名声,这么多年在朝中也只做到个礼部侍郎的位置,以后想来也不会位极人臣,叶晚玉指望不上他,只能指望顾恒修和顾恒决两人。   这是她辛辛苦苦养大的儿子,她一定要为他们博一个光明的前途,让世人知道,顾家不仅有镇国公世子,还有两位才学出众的少爷!   顾恒舟这些日子态度的确有些冷淡,顾淮谨认真思索着叶晚玉的话,后面马车里,顾恒决也恋恋不舍的放下窗帘收回目光,向往道:“大伯真威风啊。”   顾恒修冷冷的看着他,讥讽的问:“怎么,羡慕了?”   两个月前顾恒修感染风寒一直病到前些日子才勉强恢复,他的面色还是有些病态的苍白,身上不止有病气,还有股子莫名其妙的阴冷寒气,比之前城府深了许多,看人的时候让人觉得不大舒服。   顾恒决打了个寒颤,忍不住嘀咕:“二哥你说话怎么这种语气?大哥跟大伯走在街上有人簇拥喜欢,你难道就一点也不羡慕?”   顾恒修勾唇笑笑:“这有什么好羡慕的?都是用命拼出来的,若是哪天命没了,便是有天大的富贵也无福消受不是吗?”   顾恒决惊恐地瞪大眼睛,后背不住的往上冒冷气。   二哥脑子病糊涂了吗?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这是在咒大伯死吗?   顾恒修全然不觉自己说了多么惊世骇俗的话,眼神放空,幽幽的说:“这个世道就是这样,要想享用荣华富贵,拥有权势名利,就要豁得出性命却搏,只有不怕死的人,最后才能做人上人!”   疯了!真的疯了!   顾恒决手心冒出冷汗,压低声音呵斥:“你小声点,让大伯听到你说这种话,你就死定了!”   顾恒修不说话了,阖上眼睛休息,皮肤变得苍白透明,眼皮上的血管都看很清楚。   顾恒决盯着他看了半天,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二哥一定是中邪了!   恒德帝大寿将近,城中的商客渐渐多了起来,车马都走得比平日更慢,一行人花了大半个时辰才到护城河边,天正好黑了,河边的茶肆和河中的画舫均挂上精致好看的灯笼,和明亮的月色一起倒映在清亮的河中,灯火阑珊繁华入梦。   几人刚到,立刻有小厮迎上来,恭敬地说:“国公爷、世子殿下,画舫就在下面,饭菜酒水均已备好,请随小的上船吧。”   顾恒舟和顾廷戈下马站着没动,等顾淮谨和叶晚玉他们都下了马车才跟着那小厮上船。   从其他地方来瀚京的商客多,虽然现在不过什么节,护城河里也热闹起来,有七八只船在河中缓缓划动。   顾淮谨包了一个两层的画舫,下面一层吃饭,上面一层可以喝茶赏景。   一行人上了船,船便开始往上游走,按照辈分,顾廷戈和顾淮谨在主位方向坐下,顾恒舟挨着顾廷戈,顾淮谨旁边依次是叶晚玉、顾恒修和顾恒决。   圆桌很大,他们只有六个人,坐下以后还有两个空位,看上去有些空。   顾廷戈扫了一眼,沉沉开口:“懂不懂规矩,你们三个小辈挨着坐一起!”   顾恒舟往旁边挪了一个位置,顾恒决和顾恒修也往这边挪了一个位置,三人挨到一起,顾廷戈和叶晚玉身边正好各空了一个座位。   位置排好,外面的人开始上菜。   顾淮谨花了大价钱,上的都是招牌菜,菜品精致,卖相极佳,和边关军中粗糙的吃食截然不同。   叶晚玉下车的时候已经收拾好情绪,热情的招呼顾廷戈:“大哥,这些都是这里最好的招牌菜,你多尝尝,在边关这些年,辛苦你了。”   顾恒决刚刚在车上被顾恒修吓到,这会儿又被顾恒舟和顾恒修夹在中间,一颗心七上八下的,连忙应和:“是啊大伯,您多吃点,等离了京可就吃不到这些菜了。”   顾淮谨横了顾恒决一眼:“什么就吃不到了?大伯的家在瀚京,日后卸甲归田有的是好日子过,什么样的菜吃不到?”   顾恒决给了自己一嘴巴:“我说错话了,大伯大人有大量,别跟我计较。”   顾恒决吓得不轻,看上去很是惴惴,顾廷戈淡淡开口:“都是自家人,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没那么多忌讳,淮瑾你也放轻松一点。”   顾淮谨颔首应下,下人送上热酒,顾淮谨刚想帮忙倒酒,顾恒舟抢先一步站起来,帮顾廷戈倒了满满一杯。   酒是十年以上的梨花白,一倒出来,馥郁的酒香便铺染开来,虽然酒力绵柔不及边关的烧刀子酒来得爽快,顾廷戈还是轻轻挑了下眉。   常年混迹军营刀口舔血的人哪有不喜欢喝酒的?   顾廷戈端起那杯酒一饮而尽。   瀚上京里皆是文人雅士,酒杯做得很是小巧,是给这些人附庸风雅用的,对征伐果决的镇国公来说,却还不够塞牙。   他放下杯子,阻止顾恒舟续杯的动作,直爽道:“不用杯子,直接用碗,酒也不必温着,让他们直接抱一坛上来!”   “好。”   顾恒舟应着放下酒壶,吩咐人搬两坛酒进来。   在场哪有人能喝得过顾廷戈啊,叶晚玉连忙说:“大哥,夫君和两个孩子的酒量都不怎么好,上一次大哥回来,夫君舍命陪君子,醉了足足三日,今天断不敢再陪大哥喝了。”   顾廷戈从来不劝人喝酒,五年前那次是顾淮谨自己非要陪喝的,叶晚玉这语气却明显带着三分埋怨。   顾恒舟立刻说:“陛下准了我五日假,我陪爹喝!”   顾廷戈眼底染上暖融的笑意,这个儿子虽然没在他跟前长大,但关键时刻还晓得护着老子,总算是没有白养。   顾廷戈饶有兴致的问:“你小子现在把酒量练出来了?”   顾恒舟不知道自己酒量有多少,他克制得很,一般只喝一两碗,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醉,也不知道自己醉了以后什么样。   但现在他爹想喝酒,他断然没有推辞的道理。   顾恒舟坚定的说:“陪您喝一点反正是没问题的。”   下人抱了两坛酒上来,顾恒舟打开酒封,给顾廷戈和自己各倒了一碗,两人碰了碗,仰头一口喝完。   绵柔醇香的酒顺着喉咙滑进腹中,很快开始发热,顾廷戈轻轻啧了一声,忍不住感叹:“好啊,五年不见,当初那个接不住我十招的臭小子,都敢跟我拼酒了。”   顾恒舟自信的说:“现在我肯定不止接您十招。”   顾廷戈掀眸看向顾恒舟,刚想问他现在武修如何了,画舫外面传来响亮的唢呐声。   乘船观赏夜景的人多少有点诗情画意的念头,画舫也会专门培养伶伎弹琴唱曲儿给大家助兴,但唢呐的声音太大,会将其他乐器的声音盖住,颇为霸道,文人雅士很少用它,这会儿一吹,整个护城河的清雅安宁瞬间被击得粉碎。   顾廷戈被唢呐声吸引注意力,好奇的看向窗外,发现有一艘画舫正与他们并行,唢呐声便是从里面传出来的。   好端端的温馨家宴被唢呐打搅,顾恒舟面色冷沉,说:“我去问问对面是什么人!”   话音刚落,顾恒修冷幽的声音响起:“不必劳烦大哥,对面船上的是太傅独子沈柏沈少爷和东恒国大祭司。”   顾恒舟眼神冷寒的看向顾恒修:“你怎么知道是他们?”   顾恒修勾唇笑得温和:“整个瀚上京的人都知道,今天下午沈少爷从揽月阁招了二十个姑娘陪东恒国大祭司游船赏景,对面画舫上那么多姑娘在笑,大哥难道听不见么?” 第86章 你别生她的气   沈柏手里的唢呐是吴守信拿出来的,比平常见到的唢呐要小很多,纯银打造,小小的一只很是可爱。   吴守信不知从哪儿听说沈柏在暮祀城里吹过唢呐,当着寒辰的面怂恿她吹一曲,没想到寒辰对这二十个娇滴滴的姑娘不感兴趣,一听说她会吹唢呐,眼睛就亮了起来。   可能东恒国也没什么人会吹唢呐吧。   沈柏这么安慰着自己,接过唢呐嘀嘀嗒嗒的吹奏起来。   和暮祀城里吹的丧乐不同,这一次她吹了个很喜庆的曲子,这曲子是她在顾恒舟成亲的时候听到的,和昭陵一般的婚嫁曲目不大一样,她虽然只听过一次,却一直记到现在。   这二十个姑娘是沈柏专门从揽月阁挑的,个个样貌上佳,身姿婀娜,却还是头一回从楼里出来游玩,还能看人表演的。   沈柏中气十足,吹奏的技巧很不错,曲子越到后面越欢脱,她身上却反而笼罩了一股淡淡的哀伤。   吴守信和寒辰都敏锐的察觉到,正觉得奇怪,外面传来一声轻响,然后船舱门被推开,顾恒舟面色冷沉的走进来。   唢呐声戛然而止,沈柏放下唢呐,意外的看向顾恒舟:“顾兄你怎么在这里?这个时辰你不是应该在家陪镇国公吃饭吗?”   沈柏一开口,身上那股子哀伤便荡然无存。   顾恒舟没见到她之前什么样,凉凉的扫了她一眼,对寒辰说:“今日国公府在旁边画舫设宴,有缘与大祭司遇上,大祭司可愿移步到我们画舫一起吃个便饭?”   国公府在旁边画舫设宴,那镇国公不是也在船上?   沈柏眼角抽了抽,立刻有姑娘兴奋的问:“沈少爷,奴家可也能通往?”   她们身份卑贱,别说参加国公府的家宴,便是踏进国公府的大门都是祖上积德,若是能借这个机会得见镇国公的威风该多好啊。   那姑娘问完,顾恒舟的脸色明显更冷,眼眸微微眯起,眼刀子嗖嗖嗖的往沈柏身上扎。   沈柏干巴巴的笑笑:“世子殿下只邀请了辰兄,当然只有辰兄一人赴宴了,诸位美人是我从揽月阁带出来的,就老老实实与我一起回去吧。”   姑娘们一脸失望,顾恒舟轻轻挑眉:“陛下不是让你陪大祭司同游?你敢撂挑子走人?”   我也不想撂挑子啊,谁知道顾兄你们今晚会不按常理包画舫给镇国公接风?现在好了,连镇国公都知道我有公然招妓的毛病了,以后还怎么见人?   沈柏实在不想这个时候去面对镇国公,正想找其他借口推辞,吴守信温声道:“世子殿下说得有理,沈柏你和大祭司一起去赴宴吧,这些姑娘我自会帮你送回去。”   沈柏:“……”   吴兄,我怀疑你只是假意与我和好,就等着我放松警惕坑害我!   沈柏皮笑肉不笑的瞪了吴守信一眼:“吴兄,那还真是要谢谢你呀。”   吴守信说:“以你我的关系,不用谢。”   沈柏心底白眼翻出天际,很想一鞋拔子呼吴守信脸上。   小爷谢你大爷!客套话都听不出来,你还真挺能顺杆往上爬的!   寒辰已起身跟着顾恒舟往外走,顾恒舟站在船舱口催促:“还不走?”   “马上就来!”   沈柏应着抓起面具重新戴好,从搭好的跳板走到顾恒舟他们那艘船上,进入船舱,一眼就看见顾廷戈和顾淮谨坐在主位方向。   顾廷戈和上一世沈柏见到他的时候没什么两样,眉目冷沉,眸底藏着边关的苍凉肃杀,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玄色常服,乍一看和寻常武夫没什么区别,仔细一看才会发现他周身的气息与旁人不同,蕴藏着巨大的威压和锋锐的杀气,一旦气势全开,便会迫得人两腿发软,不由自主的想要跪下。   寒辰动作快,已经在顾廷戈身边落座,沈柏一进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今日茶白特意给她选了一身芙蓉色花开富贵华服,极浮夸张扬,脸上的面具色彩也很是艳丽,像一只大花蛾子,扑棱着翅膀冲进来,与屋里的人和气氛格格不入。   在画舫上吹唢呐,公然从花楼招妓陪东恒国大祭司游船,穿得还如此花里胡哨。   还没见到面,沈柏这个名字就给人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顾廷戈眼底闪过玩味,顾恒舟眉心挤出褶皱,看着沈柏命令:“把你脸上乌七八糟的玩意儿给我丢了!”   他就一转眼没看见,这小骗子就把面具糊脸上了,还真是花样百出。   沈柏心虚,还是不想在这种情况下跟心上人的亲爹见面,嘿嘿笑了两声,正准备推辞,顾恒舟加重语气:“要我亲自动手?”   顾恒舟性子一直寡淡冷漠,跟谁也不亲,情绪也一直没什么波澜,这会儿跟沈柏说话态度却明显比平日要亲昵许多,顾廷戈不由多看了顾恒舟一眼。   他这个儿子,似乎跟沈家小子关系还不错?   一听顾恒舟要亲自动手,沈柏连忙把面具扒拉下来,勾唇笑得腼腆又矜持,规规矩矩的见礼:“晚辈沈柏见过顾叔叔、二叔、二婶、修哥儿、决哥儿。”   沈柏语气温和,面上满是讨好之意,和之前怼顾恒修、顾恒决的样子截然不同,顾恒决暗暗翻了个白眼,顾恒修温笑出声:“沈少爷今日嘴怎么这么甜,可是偷尝了揽月阁那些姑娘们的口脂?”   偷尝你个大头鬼!   顾恒修这话实在诛心,沈柏立刻睁大眼睛,无辜的反驳:“修哥儿这是说的什么话?我才十四岁,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我怎会做那等孟浪之事?”   沈柏面部表情很是生动,若是去演戏,当是戏班子里的台柱子。   她先反驳了顾恒修泼自己头上的脏水,又义正言辞道:“修哥儿你误会我可以,大祭司可还在这里,他在东恒国什么地位想必你也清楚,我能让烟花之地的女子脏了他的身子吗?就算我有这种想法,大祭司这么清冷出尘的人,会与我沆瀣一气吗?”   顾恒修只想说沈柏招妓的事,沈柏却把寒辰一起拖下水,寒辰就在这儿坐着,顾恒修自然不敢说他不好,应和道:“大祭司自然不会是这样的人,那沈少爷你从揽月阁带走二十个姑娘做什么?”   沈柏面不改色:“就是单纯的想让她们展示一下咱们昭陵女郎的多才多艺,也让大祭司了解一下咱们昭陵的特色乐理,我当然知道世家小姐的姿容才艺更为绝妙,但她们身份尊贵,又最守规矩,我总不能让她们亲自为大祭司表演才艺吧。”   沈柏有理有据,让人无法辩驳。   顾恒修一时说不出话来,不想让他再乱说话,沈柏快步走到顾廷戈面前,见他面前的碗空着,谄媚的抱起酒坛给他倒了一碗,诚恳的说:“晚辈不知顾叔叔在此举办家宴,打搅之处还请顾叔叔不要见怪,晚辈在这儿给您赔罪了。”   沈柏在沈孺修面前都没这么规矩听话过。   顾廷戈看人很毒,一看沈柏滴溜溜发亮的眼睛就知道这小孩儿是个不安分的,觑了一眼碗里的酒,故意问:“你就这么赔罪?”   沈柏皱着眉头一脸为难的说:“我爹是文官,平日只喜欢喝茶,晚辈也从来没喝过酒,顾叔叔可能让晚辈以茶代酒?”   顾恒舟:“……”   小骗子,这种时候还敢撒谎!   顾恒舟一看见沈柏装傻充愣的样子就想把人逮过来好好教训一顿,但一想到她喝醉了酒会发疯,又硬生生的忍住。   顾廷戈觉得沈柏挺好玩儿的,他虽然没有刻意释放威压,但一般小孩儿在他面前都老实得不得了,只有这小孩儿面不改色,滑头得很。   他屈指轻轻敲了敲桌子,问:“你闻着酒味儿咽了三次口水,分明馋得很,还敢说不喝酒?”   到底是杀敌无数的镇国公,果然观察细致入微。   沈柏的确馋得不行,但这种场合,她真的不敢乱来,只能不好意思的说:“顾叔叔误会了,晚辈是馋这一桌子好吃的,并不是馋酒。”怕顾廷戈不相信,沈柏立刻指着顾恒舟说,“顾兄可以作证,晚辈真的不会喝酒。”   顾恒舟绷着脸,下颚冷硬,片刻后才说:“嗯,她不喝酒。”   顾恒舟向来是不会撒谎的,他都替沈柏作证了,其他人自然不会再怀疑,唯有寒辰掀眸看了顾恒舟一眼。   沈柏酒量好不好他不知道,但在睦州的时候,沈柏的的确确是喝过酒的。   顾廷戈没再追问,沈柏让人送来茶水,以茶代酒,一口气喝了三大碗。   她动作豪放,行云流水,明明喝的是茶,却做出了千杯不倒的架势。   顾廷戈垂眸掩下眼底的探究,端起那碗酒喝下。   只剩下一个空位,沈柏走到顾恒修身边坐下,刚刚顾恒修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沈柏一点也没生气,反而关切的问:“修哥儿,你脸色看上去好像不大好,是不是生病了?”   顾恒修掩唇轻咳了一声,说:“只是之前有点染了风寒,没什么事。”   沈柏点点头,担忧的说:“修哥儿既然身体不好,就该好好在家待着,现在天气越来越冷了若是不小心风寒加重,别说是为了给顾叔叔接风导致的。”   这话听着像是在关心顾恒修,仔细一琢磨就有些不对味儿了,更像是让顾恒修别给人家添麻烦。   顾恒修刚想反驳,沈柏又好奇的看向叶晚玉,熟稔的问:“二婶平日最是细致入微,怎么明知道修哥儿染了风寒,今日还这么麻烦,特意包了画舫办家宴?顾叔叔好不容易才回京,外面的饭菜哪有家里的饭菜好吃?”   听听这人说的都是什么话?   参加别人的家宴,各种挑刺不说,还挑拨人家的关系,存的都是什么心?   叶晚玉压不住怒火冷了脸,顾淮谨疑惑的看向顾恒修:“修儿你风寒还没好吗,那今天怎么还提议来画舫办家宴?”   沈柏挑眉,意味深长的看了顾恒修一眼。   原来是顾二少爷提议来画舫办家宴的啊,那他应该也是知道自己和大祭司在这里,故意带镇国公来堵人的吧。   沈柏弯眸,觉得同是顾家血脉,顾恒修这脑子真的蠢得有点可以。   她既然敢让瀚上京里的人都知道自己喜欢顾恒舟,难道还会怕让镇国公知道?   猜到顾恒修是什么意图,沈柏幽幽的开口:“修哥儿,你有什么想跟顾叔叔说的,尽可直接开口,这么拐弯抹角的反倒显得小气,和背后嚼舌的妇道人家差不多,若是宣扬出去,也会让人看不起。”   叶晚玉护自己这两个儿子护得紧,一听这话顿时竖起眉头,不满的呵斥沈柏:“沈少爷,你好歹在国公府养过月余的伤,国公府待你不薄,你平日行事乖张也就罢了,今日是顾家家宴,你说话也该注意点场合!”   注意场合?她倒是想注意,有人不想啊。   沈柏并不理会叶晚玉,笑盈盈的看着顾恒修问:“修哥儿挑在这里设家宴,不就是想闹个鸡犬不宁吗?”   顾恒修苍白的脸上浮起温和的笑,眸光平静的问:“沈少爷在说什么,我好像有点听不懂。”   当真听不懂?   沈柏没理他,认真的看着顾廷戈说:“今日顾叔叔刚回京,原本应当好好休息,解除这一身疲乏,晚辈也打算过两日带上礼物亲自到国公府拜见顾叔叔,没想到修哥儿如此迫不及待,让晚辈在这样仓促的情况下见到顾叔叔,打搅了顾叔叔的兴致,晚辈实在抱歉。”   沈柏完全收敛了平日吊儿郎当的不羁模样,明明才十四五,浑身的气度却陡然变得沉稳,像是已经在人情世故方面摸爬滚打了许多年。   顾廷戈眼睛微微眯起,他方才只觉得这小孩儿有趣,不像表面上看到的那么简单,这会儿却觉得这小孩儿心机极深,只怕比朝堂上那些个老狐狸也不遑多让。   一个才十四五的小孩儿,怎么会有如此深重的心机?   顾廷戈想不明白,沈柏起身,端端正正对着顾廷戈鞠了一躬:“顾叔叔,对不起,我……”   啪!   顾恒舟手里的酒杯猛然碎裂,瓷片碎渣划破他的手指,殷红的血立刻涌出来。   所有人都愣住,沈柏最先回过神来,扯下汗巾冲过去想帮他包扎,顾恒舟冷着脸无情地把沈柏推开,下颚紧绷着,像冰天雪地里凝成的冰棱。   沈柏立刻意识到他在生气。   他猜到她想说什么,许是气她莽撞,又许是气她没有想尽办法遮掩。   毕竟她现在还是男儿身,毕竟今天是他爹时隔五年回京的第一天,他不想有任何事让他爹心烦。   但是嘴长在顾恒修身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沈柏越是遮掩,这事便越会让人浮想联翩,还不如直接承认显得更有担当。   沈柏被推得后退两步稳住身形,咬咬牙移开目光,不管顾恒舟生不生气,直接对顾廷戈说:“顾叔叔,与其让您从别人口中听那些添油加醋的传闻,不如我现在直接跟您坦白。”   沈柏深吸了一口气,大声地坚定不移的说:“我喜欢顾兄!”   顾廷戈驰骋沙场数十年,见过强敌无数,杀过的人也数不胜数,现在不管见到什么场面,他都能不动如山,这会儿听见这个十四五的小孩儿说喜欢他儿子,眉梢却控制不住的抖了一下。   他的眸光还很平静,没有立刻动怒,仔仔细细的打量沈柏。   这个少年身量娇小,穿着一身芙蓉色绣花开富贵锦衣,这一看纨绔又张扬,然而细看之下可以发现,他的五官还没长开,小脸很是清秀,甚至有点偏柔弱的女气,的确有点雌雄难辨。   就这么个小孩儿,会吹唢呐,会招妓,还会牙尖嘴利的怼人,竟然站在他面前理直气壮的说喜欢他儿子。   船舱陷入一片死寂,片刻后顾廷戈看向顾恒舟,正要问他是怎么想的,沈柏抢先道:“是我单方面喜欢顾兄的,这事和他没关系,顾叔叔您别怪他,您也不用担心,我知道顾兄有鸿鹄之志,不会玷污他的名声,也不会阻挠他的前程,我只是想让他知道我喜欢他而已。”   这段感情她曾在心底埋藏了整整十年,到死都没有让任何人知道,如今重活一世,她不想再重蹈覆辙。   沈柏把一切都揽到自己身上,朝着顾廷戈屈膝跪下:“晚辈爱慕顾兄之事,瀚京已是人人皆知,顾叔叔若有怒气,尽管冲晚辈来,晚辈绝不叫冤。”   沈柏做出一副要英勇就义的样子,船舱里的气压一降再降,在座的人神色各异,唯有一个寒辰戴着面具坐在那里,看不出现在是什么表情。   顾恒舟好歹是顾淮谨和叶晚玉照看的,沈柏突然把这事捅出来,顾淮谨这个二叔有点尴尬,他低声对顾廷戈说:“这事确实不怪行远,当初事情发生以后,行远立刻请命,把沈家这小子丢进瀚京校尉营受训,原以为这小子能学好,没想到他到现在还死不悔改,大哥你别生气。”   顾淮谨不敢说沈柏在太学院轻薄了顾恒舟,只含糊说出了事。   顾廷戈有点意外,没想到沈柏这样的小身板儿,进了瀚京校尉营还能活蹦乱跳的出来。   叶晚玉虽然也听闻了一点风声,却没想到沈柏敢这么理直气壮的当着顾廷戈的面说出来,顿时痛心的惊呼:“你这混小子在这儿耍什么疯,好好的日子,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我们行远可是堂堂七尺男儿,日后是要议亲成婚的,你怎么敢对他有这种想法?”   沈柏一点没觉得害怕,冷冷的看着叶晚玉说:“感情这种事,向来不是能被控制的,二婶与其担心我,不如好好担心修哥儿,他染着风寒还提议包下画舫给顾叔叔接风,究竟存着什么心思,他可是顾叔叔的亲侄子,他若被外人诓骗生了什么坏心,动摇的可是顾家的根基。”   沈柏不认错还反咬顾恒修一口。   叶晚玉气得脑仁发疼,捂着胸口怒斥沈柏:“你给我住嘴!修哥儿能有什么坏心,倒是你心思龌蹉,不男不女,故意挑拨离间,让行远疏离我们,你才是该死!”   叶晚玉失了平日的冷静和柔婉,眼看事态要失控,顾恒舟冷声命令:“滚出去!”   他的语气很冷,压着滔天的怒火,若是沈柏敢顶撞一句,他就要动手把沈柏丢出去。   他这一辈子,除了在乎瀚京校尉营那些老兵,最在乎的就只有镇国公了。   沈柏知道今天的时机不对,他生气也是应该的,软着声道:“我这就离开,顾兄你别生气。”   沈柏说完起身往外走,寒辰跟顾家的人没什么关系,也跟着起身。   两人走到船舱外面,他们的画舫已经往回驶了很远,沈柏刚想看看附近有没有小船,腰上忽的一紧,头顶传来寒辰冷淡的声音:“抓紧了。”   “啊?”   沈柏没有反应过来,下一刻整个人悬空,寒辰直接施展轻功跃上江面。   这一处水流挺急的,沈柏之前在东恒落了水,还有点心理阴影,立刻手脚并用紧紧抱住寒辰。   寒辰在水里踩了两下,片刻后,稳稳落到他们刚刚的画舫船头。   这一招轻功水上飘把画舫上的人惊呆了,夜风变得强劲,帽子被风刮落,一头柔顺的银发瞬间洒落,有几缕发丝迎风飞舞,哪怕看不到他的容颜,也让人看到一股惊心动魄的美。   不过沈柏没有看见,她还死死扒在寒辰身上不敢动弹。   吴守信听见下人禀报走到船头,见沈柏缠在寒辰身上,轻轻咳了两声,问:“你们怎么又回来了?”   听见声音,沈柏才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已经在船上了,仰头惊喜的看着寒辰:“辰兄,原来你的轻功如此厉害啊,能不能传授一点秘诀给我?日后若是遇到危险,我也能逃得快一点。”   吴守信翻了个白眼儿,学轻功只为了逃命,这人也就这点出息了。   寒辰低头觑着她,淡漠的提醒:“下去!”   沈柏立刻松开他下去,吴守信又把刚刚的问题问了一遍:“你们不是去参加镇国公的家宴了吗?怎么这么快又回来了?”   沈柏嘁了一声,没好气道:“有小人暗中作祟,饭没吃上一口,还把顾兄和顾叔叔都给得罪了,烦人的很。”   吴守信诧异:“你做什么得罪他们了?”   沈柏已经走回船舱,闻言扭头笑得明媚:“我也没做什么,就是当着顾叔叔的面,表明了自己对顾兄的心意。”   吴守信:“……”   这还叫没做什么,你难不成还想当着镇国公的面把在太学院发生的事重现一遍?   吴守信眼角抽了抽,只觉得沈柏实在太胆大妄为。   寒辰把帽子和发带捡起来,跟着回到船舱,沈柏已经被那二十个姑娘团团围住,这些姑娘对镇国公很是好奇,叽叽喳喳不住的问问题。   她刚刚才受了气,这会儿被姑娘们围住却没有一点要发怒的样子,脸上又带了纨绔不羁的笑,耐心的回答她们的问题,言语也很温和,不仅没有抹黑顾廷戈,还把他形容得很是宽厚亲和,好像是这天底下再好不过的人。   寒辰坐到旁边安静看着,突然觉得有点羡慕,有这么个人陪在身边,应该永远都不会感到孤单寂寞吧。   画舫很快停靠在岸边,时辰不早了,眼看要到宫门落钥的时间,沈柏还是让吴守信送那二十个姑娘回揽月阁,自己则亲自送寒辰回宫。   天早就黑了,沈柏下船以后没再戴面具,走了两条街,她敲开一家成衣铺的门,买了一双鞋子出来给寒辰:“辰兄的鞋子打湿了,换上这个再走吧,换下来的鞋子我带回太傅府让人洗干净,干了以后再换回来。”   这种细节她倒是很快就注意到了。   寒辰没有接鞋子,看着她问:“不生气么?”   沈柏疑惑的抬头:“什么?”   寒辰问:“明明是有人暗中捣鬼,并不是你主动生事,却要被这么凶的呵斥,不会觉得生气么?”   他说的是刚刚在画舫上发生的事。   沈柏有些意外,没想到他这个人看这高深冷漠,还会关心她会不会生气。   沈柏把鞋放到他脚边,满不在乎的说:“这有什么好生气的?本来就是我让顾兄为难了呀,若我是女子,便能光明正大的喜欢他,也不会让他和我一起承受世俗的目光。”   若她是女子,以她的家世背景,完全可以求嫁于他,没有人会觉得他们在一起是天理难容的事,一切都会很顺利。   寒辰不知道内情,却下意识的脱口而出:“这也不是你的错。”   就算不是女子,喜欢一个人,也没有错。   寒辰想说的是这个,沈柏愣了一下,眼眶不受控制的有点发热,她用力挤出一抹笑,重重点头:“对呀,这不是我的错。”   不是她想女扮男装、瞒天过海,也不是她故意想让顾恒舟为难。   她生下来就没得选,唯一能做的,就是坦坦荡荡喜欢自己喜欢的人,竭尽所能为他扫清障碍,不管最后的结果会不会改变,她也不会像上一世那样,带着满腔遗憾后悔赴死。   沈柏这会儿的笑和平日不一样,莫名让人看得有点心疼。   寒辰动了动手,很想碰碰沈柏的脸,沈柏轻轻踢了下他的脚:“好啦,一会儿宫门就要关了,赶紧换了鞋回去,不然一会儿宫里要出大乱子。”   寒辰惊醒的收回手,唇瓣紧抿,胸口翻涌起异样的陌生情绪。   他刚刚怎么会有想要主动触碰别人的想法?   寒辰换好鞋子,沈柏拎着他的鞋把他送到宫门口,看着他从偏门进了宫被提着灯笼的引路太监带走,这才转身往太傅府走。   快到的时候,绿尖突然冲出来,把她拉进旁边巷子,紧张兮兮的说:“少爷,你先别回去,老爷听说你招妓的事,在家里发了好大一通火,说等你回来要家法伺候!”   沈孺修高风亮节一辈子,除了在发妻死后不久就抬了孙氏进门,再没做过一件越矩的事,上一世沈柏整日在烟花之地饮酒作乐,他为这个不知道发了多少脾气。   沈柏不懂沈老头为什么会这么执着,她虽然在烟花之地,但又不能真的做什么,顶多就是贪杯多喝一点酒,他这么喋喋不休的念叨真的不嫌烦吗?   寒辰今晚说那句话到底还是触动了沈柏的心弦,她感觉有点累,不想回家跟沈孺修抬杠,跟绿尖说:“好丫头,我今晚就不回家了,你和茶白关好门窗好好休息,我爹就是个纸老虎,看着很凶,但从来都不会跟府上下人动一根手指,你们别怕。”   沈柏说完扭头就走,绿尖追了两步:“少爷,你不回家去哪儿呀?”   沈柏笑道:“少爷心情不好,咬人去!”   绿尖:“……”   少爷,你这是把自己当狗了么,心情不好还能咬人?   沈柏溜溜达达去了国公府,顾廷戈带回来的亲兵都交给禁卫军安置在城中,国公府的守卫没有增加很多。   沈柏翻墙进去,之前在这里养了个把月的伤,她对府上的守卫情况很了解,躲开巡夜的守卫,驾轻就熟的进了荆滕院。   顾三顾四不知去了哪里,院里没人,顾恒舟也没回来,房间黑漆漆的一点亮光都没有,沈柏直接进了顾恒舟的卧房。   屋里的摆设和之前没什么两样,沈柏在屋里东摸摸西看看,约莫一刻钟后,院子里传来脚步声,沈柏立刻闪进耳房。   刚藏好,房门便被推开,点上油灯,昏黄的灯光立刻盈了满室,可惜从耳房门缝看不到屋里的情景,沈柏只能紧贴着门,竖起耳朵探听。   回来的是顾恒舟和顾廷戈,沈柏和寒辰离开后,桌上的气氛僵到极点,顾淮谨和叶晚玉的脸色都很不好,倒是顾廷戈神色如常,没有追问顾恒舟和沈柏的事,也没有追究顾恒修今天到底是不是故意的。   军中不许浪费粮食,顾廷戈什么也没说,只让大家吃饭,不许剩菜,众人就算没什么食欲,也把一桌饭菜吃干净。   顾廷戈无酒不欢,顾恒舟默不作声的陪他喝完了两大坛。   顾廷戈都有点微醺了,顾恒舟还面不改色,走路都四平八稳的,顾廷戈拍着他的肩膀连夸了好几声好。   两人回到卧房,顾廷戈在屋里转了一圈,房间还是老样子,十多年来都没什么变化。   借着酒劲儿,顾廷戈小声嘀咕:“你这小子真没劲,老子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屋里堆的全是好吃的好玩的。”   顾恒舟说:“哦。”   声音染了酒色有点哑。   顾廷戈更觉得没什么意思,哼了一声准备离开,顾恒舟又开口:“爹。”   顾廷戈扭头看着他,等着他的下文,顾恒舟却又不说话了。   等了一会儿,顾廷戈再次往外走,顾恒舟又喊了一声。   如此往复好几次,顾廷戈终于没了耐性,没好气的低吼:“到底什么事,再这么吞吞吐吐的信不信老子揍你?”   顾恒舟朝他走了两步说:“你别生她气。”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的,顾廷戈皱眉:“我生谁的气?”   顾恒舟没回答,自顾自的说:“她虽然看着不大正经,但没有坏心的,赵定远欺负周叔叔,是她让他贬职的,她还救过周叔叔的命,现在李为是校尉营的副蔚,所有人都觉得她很好,这次太子殿下去东恒国虽然很冒险,但对昭陵会产生非常深远的影响,你别生她的气。”   赵定远欺负周德山?   顾廷戈意外,他了解自己的儿子,顾恒舟不是会背后告状叫苦的人,顾廷戈折返回去,伸手摸了摸顾恒舟的脸,触手一片滚烫,试探着问:“醉了?”   顾恒舟摇头否认,执拗的说:“你别生她的气。”   他不停地重复这句话,瞬间多了几分孩子气,一定要得到回答才肯罢休。   顾廷戈收回手,沉沉的说:“你先老实跟我说你平时酒量多少,我再考虑生不生他的气。”   顾恒舟坦白说:“醉酒误事,我只偶尔陪周叔叔喝两碗。”   平日只喝两碗,今天喝了大半坛,这傻小子不要命了?   顾廷戈有点想笑又有点心疼,不用再问也知道他喝醉了,这个时候不适合再问话,顾廷戈拍拍顾恒舟的脑袋,温声说:“你好好睡一觉,明天再来问我这个问题。”   顾恒舟还想说话,顾廷戈在他脑门上拍了一下:“我说明天就明天,给我回去睡觉!”   顾恒舟不说话了,等顾廷戈离开,乖乖把门关上,还拨上门栓。   沈柏早就听得忍不住了,连忙从耳房出去,还没来得及跟顾恒舟说话,就被顾恒舟一招擒拿手摁在地上。   胳膊很痛,沈柏不敢大声呼救,小声道:“疼疼疼,顾兄,是我是我,你别把我胳膊撅折了!”   顾恒舟手上松了力,疑惑的问:“沈柏?”   他这样子有点像在暮祀城中了毒的样子,沈柏连连点头:“是我是我,你快放手,我要疼死啦。”   话音刚落,沈柏整个人被摁进宽厚的,充满馥郁酒气的胸膛。 第87章 顾兄不记得,那我也忘了   顾恒舟把沈柏抱得很紧,恨不得把她完全揉进自己的身体里似的。   沈柏有点喘不过气来,怕被顾恒舟这样闷死,脑袋努力拱了两下,喘着气说:“顾兄,我要憋死了,你放松一点。”   顾恒舟不放手,下巴在她头顶蹭了两下,沙哑着嗓子唤宠物一样轻唤:“沈柏?”   他的语气带着点疑惑还带着点欢喜,沈柏一颗心软得一塌糊涂,连连点头:“在呢在呢,我在呢,顾兄你先放手好不好?”   顾恒舟不放,就这么抱着她也没有再一步的动作。   沈柏急得出了一脑门的汗,也没能让顾恒舟放松半分,正僵持着,房门被敲响,顾三狐疑的声音传来:“世子,热水送来了,你怎么把门锁上了?”   “顾兄……”   沈柏刚想让顾恒舟把自己藏起来,顾恒舟已揽着她走到门口,直接把门打开。   顾三提着两大桶热水愣在门外,先看了顾恒舟一会儿,又低头和沈柏大眼瞪小眼。   沈柏这个时候无比庆幸顾三顾四都是沉稳冷静的小厮,不会因为一点小事大惊小怪,她干巴巴的笑笑,小声哀求:“顾三哥哥,我就是来玩玩,一会儿就走,你别告诉别人行不行?”   玩玩?没有拜帖,也没跟任何人打招呼,国公府是你翻墙就能随随便便进来玩儿的吗?   顾三冷眼瞪着沈柏,绷着脸说:“沈少爷,时辰不早了,要玩也明日带上拜帖再来玩儿,现在请你离开!”   顾恒舟单手都把她揽得很紧,沈柏哪儿走得了?而且就算她能走,顾恒舟醉成这样,她哪能放心离开?   沈柏厚着脸皮装听不见,关切的说:“顾三哥哥,今晚我惹顾兄生气了,害他喝了不少闷酒,我是特意来向他赔罪的,你帮忙煮碗醒酒汤过来成不?”   顾三不为所动,冷冷道:“这些事自然有人去做,不劳沈少爷操心!”   恒德帝派了太医来给顾恒舟看眼睛,府上的人都知道沈柏这一趟去东恒国害顾恒舟坠江,还差点失明,顾三对沈柏敌意深重得很。   这事沈柏抵赖不了,也能理解顾三为什么生气,正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好,顾恒舟沉沉开口:“我有话跟她说,把水放下,你走吧!”   顾恒舟一句话比沈柏一箩筐的话都要管用,顾三把热水倒进耳房的木桶就走,沈柏小声提醒:“还有醒酒汤,顾三哥哥别忘啦~”   说完,顾恒舟松开沈柏,重新把门拴上。   沈柏总算能舒舒服服喘气儿,立刻做了几个深呼吸,正想问顾恒舟要跟自己说什么,一抬头却看见顾恒舟边解腰带边往耳房走。   沈柏:“……”   顾兄,这次是你喝醉了自己脱的,可不是我故意占你便宜哦。   活了两世,沈柏也是第一次见到顾恒舟喝醉酒的样子,他酒品很好,不吵不闹,乍一看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   沈柏跟着他进了耳房,顾恒舟很快把上衣都脱了,腰背挺阔,宽肩窄胯,去东恒国走了一遭,身上的肌肉越发虬结紧实,看得人挪不开眼。   沈柏两眼发直,目光灼烫,顾恒舟的手放到裤腰上,感受到她的目光,掀眸看过来。   酒劲翻涌得正厉害,顾恒舟的眼眸染上迷离,没有平日那般疏冷,反倒有种深情缱绻的假象。   沈柏被看得胸口发热,下一刻却听见顾恒舟冷冷的命令:“转过去!”   你都喝醉了,还知道害羞?   沈柏不想转过去,故意逗他:“顾兄,你我皆是男子,你有的我也有,有什么是我不能看的?”   顾恒舟抿唇,表情有点呆,似乎在认真思索沈柏的话。   沈柏觉得有点好笑,还想继续逗他,顾恒舟突然大步走到她面前。   他没穿上衣,光着膀子,身上全是馥郁的酒气,这般凑近以后,莫名让人感觉很有压迫感。   沈柏下意识的后仰,想要后退,腰上一紧,整个人被揽住。   沈柏本能的用手撑着顾恒舟的胸膛,喝了酒,他浑身正热,烫得沈柏忍不住蜷起手指,喉咙有点紧,正想说点什么,顾恒舟突然抬手,宽厚的手掌轻轻压在她胸口。   沈柏:“……”   沈柏浑身僵得像根木头,她虽然还裹着胸,但自从来了葵水以后,胸口胀痛的次数越来越多,形状自然也越来越可观,这会儿顾恒舟的手不偏不倚正放在上面,便是隔着裹胸部和好几层衣衫她也能感受到他掌心的滚烫。   沈柏活了两辈子,还从来没遇到过这种事。   她瞪大眼睛,心脏狂跳,一张老脸也不可自抑的烧起来,以往在花楼调戏小姑娘的纨绔放荡消失无踪。   沈柏舌头打结:“顾……顾兄……”   顾恒舟看着她,距离这样近,滚烫灼热的呼吸挟裹着酒气全都喷洒在她脸上,他黑幽的眼眸翻起惑人心魄的欲念,好像下一刻就会亲下来。   被顾恒舟这样盯着,沈柏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胸口一痛,难以置信的瞪大眼睛。   顾恒舟五指收紧,将她的惊慌羞窘尽收眼底,声音喑哑的问:“我有的你也有?”   隔着布料掌心的柔软也不会骗人。   沈柏一张脸烧得通红,心脏跳得几乎要从嗓子眼儿蹦出来。   顾恒舟喝了酒,似乎隔着布料和血肉,将沈柏的心脏拿捏在手中,性感至极也危险至极。   沈柏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连忙认错:“顾兄,我……我错了,我没有我没有!”   顾恒舟没有立刻收手,盯着她看了好半天问:“愿意转过去了?”   沈柏点头如捣蒜。   愿意愿意,只要顾兄你松手,让我干什么都愿意!   顾恒舟收回手,松开沈柏的腰,沈柏立刻背转过身,蹲在地上:“顾兄,我转过来了,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偷看的。”   沈柏用手捂着脸,腿还有点发软,平日那些吊儿郎当的调调全都不见了,耳边只剩下狂乱如雷的心跳。   顾兄不是不近女色的吗,怎么也会做出这种事?   沈柏本就娇小,蹲在地上更是只有小小一只,顾恒舟看了一会儿,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以后不要再耍流氓了,容易出事。”   沈柏:“……”   沈柏脸热得不行,脑袋埋在膝间不肯起来。   在花楼饮酒作乐、跟姑娘们打情骂俏的第一花花公子沈柏第一回 真切体会到被人调戏的感觉,实在有点想挖个地洞钻进去。   顾恒舟除尽衣物坐进木桶里,热水包裹全身,酒劲儿上涌得更厉害,顾恒舟把胳膊放到桶沿,沉沉的说:“还不过来?”   沈柏诧异的回头,指着自己的鼻尖问:“顾兄,你在叫我?”   顾恒舟横了她一眼:“不然呢?这里还有其他人?”   顾兄喝醉了,别跟他一般见识。   沈柏在心里安慰了自己好一会儿,这才克服心里障碍走到顾恒舟面前。   顾恒舟抬抬下巴,示意沈柏把晾在一边的帕子拿过来,理直气壮的说:“你不是很喜欢给人搓澡么?搓吧。”   顾恒舟的语气有点高高在上的施舍意味,沈柏莫名觉得他喝醉酒以后很是欠打。   她好歹也是堂堂正正的太傅嫡子,为什么被他说得像是专门在澡堂子给人搓背的?   沈柏拿起帕子,却忍不住跟顾恒舟辩驳:“顾兄,我可从来都没说过我喜欢给人搓澡,也就是我喜欢你,才会为你做这些事,你别误会。”   顾恒舟眼睛微眯:“你也喜欢太子殿下?”   沈柏:“……”   顾兄,你不是醉了吗?怎么思维还如此敏捷?   沈柏被噎了一下,见时辰不早了,也不跟醉鬼过多争论,认命的帮他擦身子。   擦了一会儿,顾恒舟突然又问:“你刚刚叫顾三什么?”   顾兄,你可以了,不会连这个都计较吧!   沈柏抬头瞪着顾恒舟,不想再惯他这个脾气,猝不及防对上一双欲念深重的眸,他的眼角被热气熏蒸的有些发红,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说:“也叫我一声听听。”   他的胸膛和脖子都被熏得发红,随着吞咽的动作,晶亮的水珠顺着喉咙滑下,最终没入水中。   沈柏的视线随着那水珠移动,脑子都变得不灵光起来,讷讷的问:“顾兄,你想我叫你什么啊?”   顾恒舟抓住她的手,眼尾邪肆的上扬,唇角微勾,瞬间摧毁平日的高冷禁欲变得狂狷邪魅,蛊惑的问:“不愿意?”   愿意愿意!这种时候,就是为你去死都愿意!   沈柏看得眼睛都直了,深吸一口气试探着唤了一声:“恒舟哥哥?”   她还是用的少年的声音,不算柔婉,却很软和,顾恒舟眸色加深,说:“再叫一声。”   沈柏毫不犹豫,脆生生的又叫了一声:“恒舟哥哥!”   顾恒舟满意了,抓着沈柏的手把人拉到自己面前,沈柏没防备,差点一头栽进桶里,及时用手撑在顾恒舟胸膛,却还是不受控制的撞了一下顾恒舟的鼻尖,在他唇角亲了一下。   想到刚刚发生的事,沈柏立刻为自己辩解:“我没有故意耍流氓,我只是没稳住!”   顾恒舟弯眸,凑到她唇角亲了一下:“乖。”   “……”   沈柏面无表情,一颗心鼓胀得恨不得立马炸掉。   喝醉酒的顾恒舟也未免太撩了吧,他真的没有偷偷去逛过花楼?   沈柏对这件事产生了深深的怀疑,顾恒舟却还没松开她的手,认真的看着她说:“今天我和姜家小姐去逛街了。”   这个时候提其他人,沈柏满腔的粉红泡泡爆掉一半,点点头说:“我看到了,你们今天买什么了?”   顾恒舟没回答,只是强调了一句:“我不喜欢她。”   沈柏说:“我知道。”   你当然不会喜欢她,不然上一世你也不会娶其他人。   沈柏回答得太快,顾恒舟眉心微微拧起,认真思索了一会儿对沈柏说:“我爹喜欢喝烧刀子酒,吃九衡斋的烤鸭,他身上有寒疾,李太医那里有一套专门的针灸法子可以镇痛祛湿。”   顾恒舟说得很快,像是早就在心里排练了许久。   沈柏全部记下,有些不确定的问:“顾兄,你想让我替你把这些都买来送给国公大人吗?”   顾恒舟不说话了,松开沈柏,脸上又覆上寒霜,像是被忽略没有得到礼物的小孩儿。   沈柏连忙安慰:“好好好,我明天就亲自把这些东西送国公府来,你别生气了,行吗?”   顾恒舟还是不吭声,但脸色好了很多,看样子像是扛不住酒劲儿要犯困了,沈柏连忙帮他搓了澡擦干身子换上干净衣服。   刚做完这些,顾三敲门送来醒酒汤,沈柏也不遮遮掩掩了,直接开门把醒酒汤端进来。   顾三生怕沈柏会对自家世子殿下做什么龌蹉的事,想跟进来看看,顾恒舟直接呵斥:“出去!”   顾三不敢忤逆,不甘心的离开。   沈柏端着醒酒汤走到床边,吹了几下,觉得温度差不多了才递给顾恒舟,哄小孩儿似的:“顾兄乖,喝了这个咱们就睡觉,明天头才不会痛。”   顾恒舟皱眉,凉凉的看着沈柏,冷意十足,沈柏犹豫了一下改口道:“恒舟哥哥,快把这碗醒酒汤喝了吧。”   顾恒舟眉头依然没有松开,却接过那碗醒酒汤一饮而尽。   沈柏松了口气,把碗放到桌上,扭头问顾恒舟:“恒舟哥哥,现在已经很晚了,我能睡在这里吗?”   顾恒舟躺下,算是默许沈柏的要求,沈柏麻溜的脱了鞋子爬进床里边,还没来得及躺下,顾恒舟的手便横了过来,直接揽着她的腰把她捞进怀里,下巴也随之搁到她肩上。   沈柏整个人正好嵌在他怀里,契合得不得了,他的动作也很熟练,好像已经这样做过很多次。   沈柏有些意外,想翻身看看他,刚动了一下,两只手被抓住,顾恒舟低哑的声音传来:“安分点,不许揉胸。”   他的下巴抵在沈柏颈窝,几乎是贴着沈柏的耳廓在说话,湿热滚烫的呼吸将沈柏的耳朵一下子染得绯红,心尖也跟着被烫了一下。   沈柏乖乖躺着不再动弹,脑子里却还有个疑问:顾兄怎么知道她最近睡觉喜欢揉胸?   顾恒舟身上的酒气很重,被这酒气一熏,沈柏很快也来了睡意,沉沉的睡过去。   ……   第一次醉酒,还喝了一大坛,顾恒舟难得没有早起,一觉睡到辰时末才醒来。   喝了醒酒汤,醒来时脑袋虽然不疼,理智却没有立刻回笼,在床上躺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清醒过来,坐起身,左臂有些麻,像是被重物压了一晚上。   顾恒舟揉了揉胳膊,起床把门打开,外面淅淅沥沥的下着雨,寒意又加重了两分,天阴沉沉的看不出什么时辰,站了一会儿,顾三从外面走来,恭敬行礼:“世子,你醒了,我马上去打热水。”   “等等!”顾恒舟叫住他,“昨晚我喝醉了,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顾三仔细想了下,说:“昨晚世子是和国公大人一起回来的,国公大人给周大人放了十日假,顾四去主院照顾的国公大人,大人回来后看上去心情还不错,属下猜想应该没有发生什么。”   没有?   顾恒舟抬手揉了揉眉心,对昨晚从画舫回来以后的事都记不大清楚了,感觉那些记忆笼了一层薄雾,怎么都看不真切。   见顾恒舟神色有些痛苦,顾三犹豫了一下忍不住说:“沈少爷昨晚偷偷潜进荆滕院,世子说有话要跟他说,这些世子还记得吧?”   顾恒舟手上失了力,在眉心留下一个泛白的指印:“既然是偷偷潜进来的,怎么不把她赶出去?”   顾三低头:“属下本来是想赶的,但世子说有话要与他说。”   不仅有话要说,对沈少爷的态度还相当维护呢。   后面这句话顾三没说出口,总觉得这次押运回礼回来以后,自家世子和沈家少爷之间的气场变了许多。   顾恒舟脑袋有点疼,顾三不会撒谎,那昨晚就是他自己把沈柏留下来的,他跟沈柏都说什么了?   顾恒舟神色越来越冷,顾三也怕昨晚没有阻止坏了大事,连忙说:“沈少爷今日一早带了礼物登门拜访,这会儿正在前厅和国公大人说话,世子若有什么疑问,大可直接去问他。”   带了礼物来拜访?   顾恒舟眉心皱褶加深,回屋换了一件衣服,立刻往大厅赶,还在大厅门外就听到顾廷戈爽朗的笑声,眼底闪过诧异,他长这么大,还从来没听见他爹这么开心的笑过。   提步走进大厅,顾恒舟敛了急色,规规矩矩向顾廷戈行礼:“儿子见过爹,昨日喝多了点,起得晚了,还请爹恕罪。”   顾廷戈脸上笑意未收,淡淡道:“无妨,陛下也难得准了你的假,多睡一会儿也没关系。”   顾恒舟直起身,这才将目光投向沈柏。   和昨日截然不同,今天她穿了一身天青色绣翠竹锦服,额间拴一根白色银丝绣祥云抹额,颜色素净,身上的纨绔之气荡然无存,衬得小脸白白净净,书生气十足,内敛又文雅。   这会儿她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两腿并拢,背脊挺直,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只差把“乖巧”两个字刻在脸上。   碰上顾恒舟的目光,她咧唇笑起,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牙齿,脆生生的开口:“恒舟哥哥,你醒啦!”   听见“恒舟哥哥”这个称呼,顾恒舟太阳穴轻轻跳了两下,眸光瞬间变冷,沈柏却笑得更欢,说:“我方才已经很认真的向顾叔叔道过歉了,顾叔叔宽宏大量,不会与我一般见识,日后我也会循规蹈矩,不给恒舟哥哥添麻烦的。”   顾恒舟握了握拳,咬咬牙命令:“说话正常点!”   沈柏点头,笑得意味深长:“懂了,那我还是继续叫你顾兄吧。”   她这样子倒显得两人有什么不能让其他人知道的秘密似的。   顾恒舟刚想说点什么,顾廷戈沉沉开口:“时辰也不早了,外面还在下雨,小柏中午不如留下来一起吃顿便饭。”   镇国公主动留饭,沈柏当然不会拒绝,笑盈盈的说:“好啊,昨晚我说话有失分寸,正好给修哥儿和二婶也道个歉。”   沈柏这乖巧样也许能骗过顾廷戈,却骗不过顾恒舟,顾恒舟心生警惕,问:“你今天不用陪大祭司了?”   沈柏说:“今天一早就在下雨,又正逢休沐,太子殿下让人捎信给我,说今日大祭司要与殿下一起品茶下棋,不用我作陪。”   顾恒舟还想赶沈柏走,沈柏又说:“这次去东恒国我开了不少眼界,也有许多想法想与顾叔叔交流,顾兄你不会因为私人感情故意赶我走吧?”   顾恒舟薄唇紧抿,被沈柏这么一提醒,他才发现自己在这件事的处理上的确有些公私不分了。   顾廷戈也开口说:“小柏说得有理,公是公,私是私,行远若是不愿意见到他便退下吧。”   顾恒舟神色一凛,恭敬地说:“儿子知错!”   顾恒舟在一旁坐下,再不提赶沈柏走的话,顾廷戈这才看向沈柏:“小柏现在可以说说此次前往东恒国,都受到哪些启发了。”   谈到正事,沈柏的表情也正经许多,眼眸发亮,认真道:“回顾叔叔,晚辈发现东恒国人用的弯刀,比咱们用的刀剑更坚韧锋锐,晚辈斗胆断言,昭陵目前的锻造技术已经落后东恒国甚至其他邻国,这对其他人可能影响不大,对军中将士来说,却是可以致命的短板。”   顾廷戈还是年少时去过一次东恒国,不知道东恒国现在用的兵器是什么样,下意识的想说是使用者的问题。   沈柏紧接着又道:“晚辈之所以会这样说,是因为顾兄在东恒国与暮祀城城主暮客砂打斗过程中,手中兵刃几次皆被绞断,暮客砂虽然天生悍力,顾兄的身手却在他之上,然而因为兵器不利,顾兄险些命丧他手,委实太吃亏了。”   沈柏空口白牙的说没什么可信度,带上顾恒舟瞬间就不一样了,顾廷戈看了顾恒舟一眼,并未就此事发表意见,一针见血的点明沈柏的真实意图:“你想动工部?”   沈柏坦白的点点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工部这些年闭门造车,锻造技术停滞不前,若再不整改,日后害的会是军中无数将士的命。”   顾廷戈问:“小孩儿,你可知你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沈柏勾唇笑起,眸子亮如星火:“工部一直由太后母族吕家掌管,晚辈这话,是在忤逆太后娘娘!”   太后是什么人?   那可是当今陛下的亲娘,恒德帝虽然是正统太子继位,若没有太后母族吕家支持,这么多年,恒德帝的帝位可不一定能这么稳固。   沈柏忤逆太后,换句话说就是想动摇恒德帝的根基,他如今才十四,还没入朝为官,只是个小小的探花郎,恒德帝能容得下她?   顾廷戈眼眸冷沉的看着沈柏,脸上表情没有任何变化,释放出来的威压却已隐隐含着杀气。   沈柏面不改色,弯眸笑起,认真的说:“晚辈只是想跟顾叔叔探讨一下这件事,绝没有要用国公府做伐子的意思,顾叔叔不用如此看着晚辈。”   周轩给顾廷戈做了七八年的亲兵,便是如今被顾廷戈这么看一眼也会两股战战,沈柏不仅毫不害怕,还敢继续这个话题,再一次刷新了顾廷戈对她的印象。   顾廷戈没有收敛杀气,眉目依然冷厉,沉沉的问:“你既然知道工部的情况有多复杂,就该明白,这不是你一个小小的探花郎说几句废话就能改变的。”   沈柏弯眸:“顾叔叔说得有理,晚辈年岁尚小,势单力薄,自然不敢托大到以为能以一己之力撼动工部及背后的吕家,晚辈断然没有要与吕家为敌的意思。”   沈柏看上去胸有成竹,像是已经想好了应对之策,顾廷戈越发觉得这个小孩儿胸中有沟壑,面色柔和了些:“你既然早有计划,又来问我做什么?”   沈柏谦逊道:“不瞒顾叔叔说,晚辈在太学院的武修课业一直排在中下游,对兵器更是知之甚少,晚辈是想让顾叔叔跟手下的将士征集下意见,看看现在军中用的刀枪剑戟都存在什么问题,到时工部整改的时候,也好由晚辈整理出来交上去。”   工部的匠人很多,朝廷几乎完全垄断了昭陵的各种织造技术,其他方面闭门造车也就罢了,供应给军中的器械也如此,实在后患无穷。   顾廷戈没想到沈柏竟然是奔着这个来的,只是征集下意见,对他来说的确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但这个小孩儿到底哪儿来的自信一定能让工部进行整改呢?而且这小孩儿费这么大力又是图什么呢?   镇国公这一生身上战功无数,见过的生死也数不胜数,沈柏知道单用喜欢这个理由无法让他信服,索性开口说:“晚辈只是个小小的探花郎,就算有当朝太傅做亲爹,晚辈入仕也要从少府的官员做起,工部这事若成,晚辈怎么也能谋个从五品的职位,晚辈会记着顾叔叔的情,日后顾叔叔和军中将士若有需要,晚辈定当竭尽全力为军中将士谋福。”   原是为了谋仕途。   顾廷戈眼底闪过了然,能理解沈柏的动机,只是没想到自己回京以后,第一个来托关系走后门的竟然是这么个小孩儿。   关键是这小孩儿坦坦荡荡,一点也不藏着掖着,想要做的还是为军中将士谋福的事,饶是顾廷戈一时也找不到理由拒绝。   思忖片刻,顾廷戈没急着答应沈柏的请求,转而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国公府也算是人多眼杂,你就不担心走漏了风声?”   沈柏一脸无辜:“顾叔叔能统率昭陵的千军万马,国公府这点人自然更不在话下,晚辈何须做无谓的担心?”   况且,她既然敢说出来,就不怕有人走漏风声。   毕竟牛鬼蛇神冒出来的越多,肃清起来就越容易!   沈柏很是谄媚拍了顾廷戈的马屁,顾廷戈却看到谄媚之下的自信笃定,他玩味的摸摸下巴,有点期待这个小孩儿能翻起什么浪来。   三人又在前厅坐了一会儿,午饭做好,饭菜很快上桌,顾淮谨和叶晚玉带着顾恒决过来,看见沈柏还在这儿坐着打算蹭饭,叶晚玉的脸顿时垮下来。   顾淮谨好歹是在朝中摸爬滚打过好些年的,又是读书人,面色还算温和。   叶晚玉还没发难,沈柏便好奇的开口:“怎么不见修哥儿?”   “修哥儿病了。”叶晚玉冷冷地说,狠狠剜了沈柏一眼,“也不知道是哪个奸邪小人在背后咒他,害他现在只能卧床休养。”   叶晚玉分明就是骂的沈柏,沈柏觉得有点好笑,她又不是成天闲得没事干,顾恒修算哪根葱,也值得她花时间诅咒?   沈柏腹诽,面上却是一派乖巧温和,关切的说:“陛下寿宴马上就要到了,到时京中各大世家的子弟都会想尽千方百计在御前展露自己的才华,修哥儿可要好好休养,若是错过这次机会可就不好啦。”   经过昨晚,叶晚玉总觉得沈柏说得不像是好话,秀眉紧蹙正要呵斥,顾廷戈沉声开口:“食不言寝不语,吃饭!”   叶晚玉又剜了沈柏一眼,把到嘴边的话生生憋回去。   吃完饭,雨也停了,只是天还阴沉沉的,沈柏还想坐下喝杯茶解解腻,顾恒舟直接冷着脸把她拎出去。   沈柏是坐马车来的,李杉一直坐在马车上等她,见她出来立刻下车迎接,顾恒舟看了他一眼,脚步没停,直接把沈柏拎上马车,然后对李杉说:“我和你家少爷有话说,离马车远点!”   李杉退到三米开外的地方候着,顾恒舟放下马车帘子,扭头看向沈柏:“昨晚你潜进国公府都做了什么?”   沈柏低头整理衣领,闻言抬头,故意瞪大眼睛,一脸看负心汉的表情看着顾恒舟:“顾兄难道忘记昨夜都对我做过什么了吗?”   顾恒舟脑子里的一根弦慢慢绷紧,一字一句的问:“我对你做什么了?”   沈柏眨巴眨巴眼睛,眼底含了泪光,倔强的说:“没什么,顾兄既然忘了,那我也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吧。”   嘴上说着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这张脸却像是受尽了凌辱,好像顾恒舟把能做的不能做的事都做了一遍。   顾恒舟眉心打结,警告沈柏:“我虽然不记得昨晚的事,但有些事发没发生我是很清楚的,你别到处乱说话!”   沈柏眼珠灵活的转了转,飞快的闪过狡黠:“顾兄指的哪些事啊?你平日若没想过什么不该想的事,喝醉酒以后也就不会做那些事哦。”   顾恒舟的表情僵冷,薄唇抿成锐利的锋刃,垂眸避开沈柏的目光,冷声道:“醉酒之后的行为,当不得真。”   “哦~”沈柏拉长声音,歪着脑袋笑起,“既然顾兄都这么说了,那我就当真把昨晚的事忘掉啦。”   顾恒舟嗯了一声,转身下车,大步回了国公府,那背影怎么看怎么像落荒而逃,沈柏在马车里看着,嘴角不可自抑的上扬。   顾兄,虽然我耍流氓虽然耍不过醉酒以后的你,但清醒的时候,你完全不是我的对手呢。   沈柏坐马车回了太傅府,沈孺修从昨天就等着要教训沈柏,听说沈柏回来立刻就要去书韵苑逮人,半路却被孙氏院子里的丫鬟截了胡。   孙氏肚子越来越大,人也越来越娇气,不敢出来晃悠,却敢拿孩子做幌子让沈孺修老往她的院子跑。   沈柏早就料到这种情况,嘴角撇了撇。   男人啊,终究还是靠不住的。   溜溜达达回到书韵苑,绿尖立刻沏了一壶热茶来,茶白也翻出一件披风给沈柏穿上,像个小老太太不停念叨:“今天一早就在下雨,少爷淋着雨回来,一身都湿透了,不好好歇着又着急忙慌去国公府,日子越发冷了,若是受了寒可怎么办,少爷也太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了。”   有人关心的感觉就是好,沈柏吸吸鼻子,向茶白告饶:“好姐姐,我错了,以后我再这样,你就叉着腰骂我小混球呗。”   她惯会讨姑娘开心,茶白被她逗得破了功,绿尖也笑出声,屋里的气氛暖融和谐,李杉停好马车,端了一碗药进来。   那药黑乎乎的,味道很是难闻,绿尖立刻捏住鼻子:“这是什么呀?”   李杉把那碗药放到桌上,看着沈柏摸了摸自己的小腹,提醒沈柏这个月她又要来葵水了,得按照张太医的医嘱喝点暖宫的药,不然到时又会很难受。   “这是给少爷调养身子的药。”   沈柏回了绿尖一句,端起那碗药喝了一大口。   微辣苦涩的药味瞬间盈满整个口腔,沈柏眉头狠狠皱起,吐出嘴里的药,眼神凌厉的看向李杉:“谁让你擅自改张太医开给我的方子?”   这药和之前熬出来的药味道只有很细微的差别,但沈柏曾经喝这药喝了整整一年,绝对不会认错。   这不是暖宫的药,这是上一世让她绝了葵水的秘药! 第88章 赔罪   沈柏的脸紧绷着,周身的气势冷得吓人。   绿尖和茶白没见过她这样,吓得停下手里的动作,疑惑的看向李杉,这人不是少爷的小厮吗?背地里偷偷动少爷的药方做什么?   沈柏胸口翻涌着怒火,知道李杉说不出话,喝了两杯茶水漱口,嘴里却还是苦的,让绿尖去拿蜜饯给自己解味儿,重新写了一遍让茶白抓药来熬。   两人都走了,沈柏冷着脸看着李杉:“是你背后的主子让你这么做的吧,他怕我会暴露自己的身份?”   李杉低垂着脑袋,算是默认,沈柏背着手在原地转了两圈,思来想去还是很生气,忍不住狠狠踹了李杉一脚。   李杉没躲,被她踹翻在地,也不反抗,立刻爬起来跪在沈柏面前,像一条不会咬人的狗。   沈柏看得越发烦躁,胸口升起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她打他有什么用?他也不过是听命行事,真正可恶的是他背后的主子!   沈柏的拳头松了又紧,良久在李杉面前蹲下,目光灼热的问:“你为什么要替他做事?对他有所求还是被喂了致命的毒药,需要定期从他那里拿解药?”   那个人既然能送李杉到太傅府,沈柏就算把李杉杀了,那人还能派其他人来。   只要身边有人,就一直有隐患,光是拉开距离还不行,必须完全拔除这个眼线才行。   李杉抬头,惊诧的看着沈柏,似乎没想到沈柏会说出这样的话。   沈柏单膝跪下,一字一句的说:“我和你背后的人不一样,我不要你的命,也不会限制你的自由,你若是有所求,不妨大大方方的说出来,若是我也能帮你达成,你何不考虑效命于我?”   沈柏的语气很平静,跪下以后,比李杉还稍矮一点。   李杉眸光闪动,明显被沈柏的话触动。   沈柏并不急着要答案,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件事你可以慢慢想,这碗药我不会喝,你要告诉你背后的主子也没关系,这并不妨碍我刚刚的提议。”   沈柏说完站起来,见李杉还跪在地上,淡淡道:“起来吧,地上挺凉的。”   李杉退下,绿尖很快拿了蜜饯回来,沈柏刚吃了一颗,沈孺修沉着脸走进来。   沈柏吐了核,让绿尖先出去,房门关上,沈孺修刚想发火,沈柏轻声开口:“爹,那个叫李杉的小厮动了我的药方,他是你送进我屋里的,我想问你知不知道这件事?”   沈孺修到嘴边的怒火生生咽下,拧眉狐疑的看着沈柏:“他给你下毒了?”   这就是不知道了?   沈柏心底有了计量,又塞了一颗蜜饯到嘴里,含含糊糊的说:“可以算是下毒吧,不过不会要命,就是想让我绝了葵水而已,免得不小心露出马脚。”   沈孺修眉心的褶皱更深,葵水的确是个很致命的问题,沈柏之前还受了寒,一来葵水就痛得很,在太学院的时候还好,若是入了仕,就太容易让人看出破绽了。   沈柏嘴里吃个不停,余光一直观察着她爹的表情变化,见他爹脸色越来越凝重,似笑非笑的开口:“爹,你不会也觉得我绝了葵水更好吧?”   沈孺修成了两回亲,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少年郎,他应该知道绝了葵水对女子来说意味着违背自然法则,真的会把自己变成不男不女的怪物。   沈柏上一世虽然是自愿喝的这药,沈孺修这个当爹的也不曾阻止,认真算起来也是间接为了江山社稷牺牲了沈柏。   这一世沈柏想知道,她爹会不会再一次选择牺牲她。   沈柏的语气有些薄凉,沈孺修定定的看着她:“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为什么?   沈柏冷幽的说:“继娘马上要临盆了,她生下来的也是你的亲骨肉,为了刚出生的血脉,为了江山稳固,为了太傅府上下这么多人,爹难道不会这样想吗?”   她从一出生就被推上这样一条不归路,这路上布满荆棘和艰难险阻,却没有一个人能出手帮她,甚至连个可以倾诉的人都没有。   上一世顾恒舟对她来说是唯一的光和温暖,她远远地默默地仰望着他、追逐着他。   后来光明陨落,她也随之堕入炼狱。   没有人对她表达过爱,也没有人坚定的要守护她,她虽然没有多少怨恨偶尔却也还是会觉得伤心。   如果真的不喜欢她,为什么要让她出生呢?   沈孺修被她问得喉咙发哽,心脏好像被人用重锤狠狠捶了一下。   刚出生的婴孩儿的确无辜,江山稳固的确重要,太傅府上上下下几十条人命的确不该被牵连,但这个只有十四岁的孩子身上也有着和他同样的血脉,是他亲眼看着她从蹒跚学步到可以到处上房揭瓦。   他教过的学生无数,可以说是桃李满天下,那些圣贤的道理他读得比谁都多,时刻谨记不以欺负孤弱来显示强大,又怎么会可耻到牺牲自己的孩子来保护其他?   沈孺修握紧拳头,沉沉的说:“这本就不是你的错,不管到什么时候,都不该由你来承担这个后果,日后若真出了什么事,自然有我担着!”   沈孺修语气坚定,沈柏心底微暖,并不把上一世的记忆和这一世的混为一谈,很快压下那些负面情绪,温声对沈孺修说:“爹,马上就是年关,孙氏眼看着也要生了,等陛下大寿之后,你不如告几天假好好在家里陪陪她。”   沈柏从来都不关心孙氏,更不关心过不过年这种事,突然这么好声好气的说话,沈孺修立刻警惕起来,狐疑的问:“你又想闹什么幺蛾子?”   沈柏挑眉,意味深长道:“也不是我要闹,是别人要闹,我就先跟你提个醒,别到时候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你就气得跳脚,失了太傅的风范。”   沈孺修:“……”   这个逆子,护着她有什么用?   沈孺修气冲冲的赶到书韵苑,没来得及教训沈柏,反而憋了一肚子的气,出了书韵苑好久才回过神来,却也没了教训沈柏的念头,所有的心思都用来琢磨沈柏又要干什么坏事了。   雨只停下一阵儿,下午又淅淅沥沥的下起来,深秋的寒意踏着风雨而来,给整个瀚上京都笼上一丝萧索之气。   第二天雨势没有减小反而更大了,沈柏估摸着寒辰不会冒雨出宫来玩,吃过早饭又坐马车去了国公府,没想到在国公府门口看到了另外一辆马车。   那马车比沈柏坐的讲究多了,车檐四角挂着精致的青铜车铃,还缀着粉色绦穗,一看就很雅致。   沈柏自个儿跳下马车,接过李杉递过来的伞撑开。   对面马车上的马夫才放好脚凳,马车帘子掀开,一个穿粉衣扎羊角辫的小丫鬟先钻出来,撑好伞以后,车里的佳人才缓缓出来。   佳人穿着一身黛青色绣白玉兰短褂,下面罩着同色长裙,尚未订婚,一头秀发挽着堕马髻,只插了一支白玉钗在头上,白皙莹润的耳垂上缀着红艳艳的珊瑚耳坠,衬得佳人肤若凝脂,吹弹可破,都怕这料峭的风雨中将她摧折。   沈柏最是怜香惜玉,见马夫傻愣愣的站在一旁,立刻撑着伞走过去,嘴里关切道:“天儿这么冷,姜小姐怎么出门儿了,姑娘家身子弱,若是染了风寒可如何是好?”   在围场的熏香事件,最终解释为误会一场,毕竟亲爹是太尉,姜琴瑟没受到什么处罚,但回家之后,她的贴身婢女就被杖毙,她也被禁足两月,最近这几天才放出来。   姜琴瑟刚及笄的时候便夺得了瀚京第一才女的称号,一直是高不可攀的高岭之花形象,因为这次的事,成了家族中的笑柄,短短两月,人清瘦了不少,纤腰看上去越发不盈一握,好像轻轻一折就会折断。   那小丫鬟认不得沈柏,见她衣着不俗,笑盈盈的正要道谢,姜琴瑟睨着沈柏冷声开口:“男女授受不亲,还请沈少爷离我远点。”   姜琴瑟面上覆着薄纱,表情看不真切,但语气和眼神都表达着抗拒。   沈柏知道她在为什么别扭,一点也不在乎,厚着脸皮把手里的伞往姜琴瑟那边又举了一些,好心劝道:“我知道姜小姐不待见我,但你自己的身子总要爱惜着,你先下马车站稳,然后我就走,行吗?”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   沈柏脸上都快笑出花儿来了,话里话外又都是为姜琴瑟着想,姜琴瑟向来冷矜大方,也不好再推辞,只能憋着气下马车。   小丫鬟拿了一把伞给她,姜琴瑟接过撑开,这伞也很漂亮,伞面上画着非常有意境的泼墨山水画,伞柄上雕刻着精致的锦鲤,伞下缀着两颗红豆,绦穗轻轻晃动,衬得姜琴瑟的手也纤细好看。   到底是第一才女,果然连头发丝都是精致的。   沈柏暗暗在心底嘀咕,不用姜琴瑟提醒,乖乖把伞收回来,退后三步,有礼道:“姜小姐慢慢来,我就先走了。”   沈柏说完毫不犹豫的离开,小丫鬟从车里拿了礼品下车,好奇的问姜琴瑟:“小姐,这位公子是谁呀?怎么小姐看着很不待见他的样子?”   姜琴瑟眉眼冷寒,低声呵斥:“不该你问的事不要问,不然以后死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小丫鬟还记得之前那个被杖毙的姐姐,吓得低下头去,一个劲儿的认错:“请小姐恕罪!奴婢知错,奴婢知错!”   姜琴瑟抬手示意小丫鬟停下,提步走进国公府。   昨日她下过拜帖,门房直接将她引进大门,却不是去东院,而是去了西院。   绕过曲曲折折的长廊,姜琴瑟最终被带到叶晚玉和顾淮谨的院子。   顾淮谨上朝去了,下人直接把她带进去,门口早有丫鬟候着,见她来,立刻把门推开,叶晚玉欢快的声音立刻传来:“瑟瑟来啦!”   姜琴瑟收了伞立在门口,从丫鬟手里接过礼品走进去。   屋里出奇的暖和,点了一盆火,那碳极好,一点烟都没有,是蕲州上贡的雪碳,产量极低,一年不到两百石,除了皇室宗亲,只有几位大臣能分得一点。   去年姜德安得了五石,父兄一分,姜琴瑟只得了一点,只在最冷的时候用来待过客,没想到叶晚玉这么早就用上了,可见陛下每年给国公府的赏赐有多丰厚。   姜琴瑟眸光微闪,摘了面纱,面上浮起笑,柔声道:“又来叨扰夫人了,真是不好意思。”   叶晚玉连连摇头:“哪有什么叨不叨扰的,我成日在家也没什么事干,有人陪着说说话是极好的。”   姜琴瑟地位高,叶晚玉虽然是长辈,却不敢慢怠,早早让人备了果茶零嘴,见姜琴瑟手里拎着礼品,下意识的就想接过,嘴里不住道:“瑟瑟能来我就很开心了,怎么还这么见外,带什么礼啊。”   姜琴瑟由着叶晚玉把东西接过去,然后才道:“这是晚辈托人抓的药,听说镇痛祛湿的效果很好,昨日世子殿下说镇国公身上有旧疾,气候一湿寒就会疼痛难忍,晚辈想着兴许能用上,便冒昧送过来了,有劳夫人熬给国公大人喝着试试,若是有效,晚辈必将药方奉上。”   又是给大哥的?   叶晚玉脸上的笑淡了几分,却还是热切道:“瑟瑟有心了,我稍后就让人熬一碗给大哥送,外面下着雨,中午就留下来一起吃饭吧。”   “不用了,晚辈尚未定亲,登门已是冒昧,断不该再留下来吃饭。”姜琴瑟温笑着说,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对了,晚辈送药只是为了感激世子殿下之前在围场施以援手,夫人不必让旁人知道是晚辈送的药来。”   姜家大小姐是瀚京第一才女,有着自己的矜持和骄傲,若是她亲自送药的事宣扬出去,只怕整个瀚上京的人都会笑话她上赶着想嫁给顾恒舟。   上姜家提亲的人都快把姜家的门槛踩烂了,向来只有她挑人的份,哪能自降身份?   叶晚玉知道她在顾虑什么,连连点头:“好,我知道的,这种事我自然不会乱说,时辰尚早,   瑟瑟也不必这么着急走呀,再坐一会儿吧。”   叶晚玉热情的挽留,姜琴瑟也不想显得太冷漠,矜持的坐下,并不动手拿零嘴吃。   叶晚玉把东西放到一边,问出自己最关心的话题:“听说瑟瑟家中还有两个妹妹,她们如今议亲了么?”   姜琴瑟是太尉嫡女,才华容貌皆是最拔尖儿的,叶晚玉自知自己这两个儿子高攀不上,便把目光放在她那两个妹妹身上。   那两个姑娘虽然是庶女,听说才情也很不错,最重要的是娶了她们,便有三公之首的太尉做亲家,日后他们二房也不必时时刻刻被人说是仰大房鼻息而活。   姜琴瑟眼底闪过冷意,她不过是想让叶晚玉帮自己点小忙,叶晚玉却想着攀一门好亲事,算盘未免打得也太好了。   姜琴瑟垂眸,故作娇羞:“这些事都是祖母和母亲在相看,晚辈哪有资格说什么,夫人这话倒是把晚辈问住了。”   叶晚玉也知道自己有点太心急了,她平日虽然有机会和这些夫人们一起参加宴席,却说不上几句话,想嫁给顾恒修和顾恒决的姑娘也不少,但没一个她看得上眼的,顾恒修最近又一直病怏怏的,叶晚玉便不自觉起了给他冲喜的心思。   话已经说出口了,叶晚玉索性也不端着了,当着姜琴瑟的面红了眼眶,叹着气说:“瑟瑟,我也不瞒你,修哥儿早就到议亲年纪了,他的品性在京里都是有口皆碑的,虽然比不上行远出的风头多,也是一表人才,反正瑟瑟以后和我们都是一家人,你若能帮帮修哥儿,日后但凡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我一定帮!”   叶晚玉这话说得直白,姜琴瑟秀眉紧蹙,她的确觉得顾恒舟是不错的夫君人选,却也没有非他不嫁的心思,叶晚玉这话让她觉得很刺耳,她忍不住道:“夫人这是说的哪里话,我不过是来报答世子殿下的恩情,并无其他想法,妹妹们也个个都是有主见的,我委实不能帮上夫人什么。”   姜琴瑟说完挣脱叶晚玉的手,冷淡道:“今日晚辈本不该来的,这药夫人愿熬便熬,不愿给烧了也好,丢了也罢,都与晚辈没什么干系,家中还有事,晚辈先告辞了。”   姜琴瑟说完不做任何停留,大步离开。   叶晚玉没想到她气性这么大,也觉得被拂了面子,沉着脸坐在屋里没有追出去。   过了一会儿,顾恒修从屋外进来,温声问:“母亲脸色怎么如此难看,方才我看姜小姐从院子离开,可是她说了什么让母亲不快了?”   这两日气温陡降,顾恒修的脸色越发苍白,叶晚玉看着很是心痛,不想再让他多想,勉强挤出一抹笑:“姜小姐品性极好,哪会让我不快,是我自己身体有些不舒服罢了。”   顾恒修走过去帮叶晚玉揉揉肩膀,轻声说:“母亲身体不适,可是因为大伯和大哥最近风头太盛?”   顾恒修这话说得有点过于直白刺耳,叶晚玉眉头皱得更紧,她虽然一心想为两个儿子谋个好前程,好脱离大房扬眉吐气的面对世人,却也知道现在不是跟大房闹掰的时候,而且顾恒修作为男儿,心胸应该宽广一些,不该如她这般计较家长里短。   思及此,叶晚玉将怒气全部收敛,轻轻拍了拍顾恒修的手背,心平气和道:“他们出风头,便是咱们国公府有面子,娘高兴还来不及,哪里会因为这个不开心?”   顾恒修动作微顿,而后用手肘轻轻按压叶晚玉的颈窝,片刻后淡淡道:“可是国公府是大伯和大哥的,并不是我们的啊。”   叶晚玉眼皮一跳,后背有点僵,她偏头看着顾恒修,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修儿,国公府就是我们的家,咱们和大伯他们一直都是荣辱与共,你怎么突然说这样的话?”   顾恒修在叶晚玉面前蹲下,他已经十七,蹲下来以后也比叶晚玉矮不了多少,是已经长成的少年郎。   他的容貌承袭了顾淮谨,书卷气十足,儒雅内敛,因为生病,脸色有些苍白看上去更是面如白玉。   每每看到这张脸,叶晚玉都忍不住生出两分自豪感,这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养大的孩子,他只是没有很好的出身,不然他也该进太学院念书,也该年纪轻轻便考取功名,也该鲜衣怒马成为京中女郎争相求嫁的如玉郎君。   顾恒修拉着叶晚玉的手放到自己脸上,蛊惑的说:“娘,大伯是大伯,我们是我们,京里所有人都说我们像寄生虫一样靠着大伯他们,娘难道不想让这些人闭嘴吗?”   生着病,他的脸有点凉,说出来的话温温和和却不带一丝感情,冷漠得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   叶晚玉莫名有点害怕,想抽回自己的手却被顾恒修紧紧拉着不放,顾恒修轻轻蹭了蹭她的掌心,像孩童一样依恋的说:“娘,你向来最疼我了,我不想一辈子都被大哥远远甩在背后,我虽然不能像大哥那样驰骋沙场,但我能考取功名,在朝堂上为陛下和昭陵的江山社稷贡献一份力,您帮帮我好不好?”   叶晚玉只生了顾恒修和顾恒决两个儿子,但有顾恒舟在,实际上是带着三个儿子。   顾恒舟作为老大一直沉稳有担当,文武兼备,从来不让他们担心,顾恒决作为老幺,受到的关爱自然更多一点,脾气是最大的,也是三人之中最没心没肺最纨绔的。   顾恒修在中间,上比不得顾恒舟,下也不能像顾恒决这么无忧无虑,夹在中间一直都是最懂事最为叶晚玉考虑的。   叶晚玉想起十年前顾廷戈回来的时候,陛下赐了一把镶满宝石的匕首给他,顾廷戈回来后就把匕首给了顾恒舟,顾恒修眼巴巴的看了很久,哭闹着也想要那把匕首。   十年前顾恒修才七岁,还只是一个小孩子,他一直把顾恒舟当亲大哥看,想要和一把一样的匕首是很正常的事。   叶晚玉本想让顾恒舟把匕首借给顾恒修玩两天,顾淮谨却大发雷霆,打了顾恒修几个手板,罚他去祠堂跪着。   当天夜里顾恒修就发高烧出天花,差点连命都没了,叶晚玉天天守在床前看着他以泪洗面。   后来顾恒修好不容易醒了,也像现在这样蹭着她的掌心说:“娘,以后我再也不要大哥的东西了。”   想起旧事,叶晚玉心如刀绞,连忙点头:“娘自然最疼修儿,娘的修儿最聪明了,不比任何人差,不管修儿想做什么,娘都会和修儿站在一起的!”   得到这样的回答,顾恒修的眼睛亮起来:“那娘可以不把这些事告诉爹吗?”   叶晚玉面露迟疑,她到底是后宅妇人,早就习惯把家里的大小事宜都跟顾淮谨商量,今天顾恒修说的这些话一句够让她吃惊害怕了,再瞒着顾淮谨,她害怕会出什么大事。   顾恒修知道她在担心什么,握住她的手认真分析:“爹这辈子就是太保守谨慎,所以到如今也才只做到吏部侍郎的位置,我不想兢兢业业一辈子,最后也和他一样,而且他太注重亲情了,一心只为大伯和大哥着想,根本没有我和弟弟的位置。”   这话戳了叶晚玉的痛处,她嫁给顾淮谨这些年,顾淮谨没纳妾,也没在外面拈花惹草,虽然很多时候不够体贴,但也比大多数男人好多了,唯一让她不满的,只有这一点,对大房太好,比对自己的儿子都要好上许多。   叶晚玉没吭声,顾恒修继续说:“娘,我知道我们能过这么多年的好日子都是因为有大伯在边关戍守卖命,我不会害大伯和大哥性命的,我只是想要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   像中了邪一样,叶晚玉耳边一直回荡着“出人头地”四个字。   是啊,她的儿子学识出众,本来就是人中龙凤,为什么要一直低人一等呢?   他不会害人,只是想要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有什么不可以的?   这个念头在心里越来越坚定,叶晚玉面上的迟疑渐渐消散,她反握住顾恒修的手,一字一句的说:“修儿,你没错!你还年轻,是该为自己的前途放手搏一把,你放心,娘会倾尽全力帮你的。”   顾恒修松了口气,露出欣喜的笑,伏在叶晚玉膝上说:“谢谢娘。”   叶晚玉又和顾恒修说了一会儿话,一刻钟后,叶晚玉有些困顿,顾恒修让她好好休息,起身离开。   走出房间,外面还在下雨,门外伺候的丫鬟立刻帮他撑伞,送他出去,出了院门,丫鬟低声问:“二少爷,这几天还要继续在夫人的安神香里面加那种药吗?夫人这几天的脾气很暴躁,跟老爷吵了好几次了。”   雨下得越来越大,雨珠落在伞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顾恒修掩唇轻轻咳了两声,脸色愈发的白,料峭的寒意扑面而来,他轻声说:“剂量可以少一点,但不能停。”   丫鬟没有立刻答应,面露难色,顾恒修偏头眼神温润的看着她:“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他的眼眸黑亮清澈,盛着柔软的善意,丫鬟胆子稍微大了点,吞吞吐吐的说:“少爷,奴婢听说……听说这种药用多了,会让人丧失神智,变得疯癫,夫人已经用了不少了,万一……”   “你觉得我会把我娘毒疯?”   顾恒修问,表情和刚刚没有区别,眼底甚至还涌动着融融的暖意,语气却冷得好像要把空气都冻成冰渣。   丫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下意识的想跪下,顾恒修伸手握住她撑着伞的手。   丫鬟年纪也不大,还从来没和男子有过肌肤之亲,而且还是身份尊贵面容俊朗的二少爷,身子瞬间僵住,面上染了红霞,眼神四处乱窜,不敢和顾恒修对视。   顾恒修唇角微勾,眼底带了宠溺:“傻丫头,那可是我亲娘,我怎么会害她?只要这次的事情结束,马上停止用药,不会有人发现异常的。”   丫鬟脸烧得厉害,连连点头:“二少爷说的是,奴婢多虑了。”   顾恒修还是没有放开她,反而抬手帮她将把鬓角一缕散落的发丝勾到耳后,温润的指腹顺着耳廓滑下,轻轻捏了两下她的耳垂。   这下连脖子也全都红了,丫鬟控制不住溢出一声娇软的哼哼,腿都软了。   顾恒修从容的收回手,拿过伞自己撑着,说:“你做过的事我都不会忘记,等事情结束,我会跟娘要了你,给你应有的名分。”   名分?   丫鬟出身卑贱,一听这话顿时如坠云雾,感觉自己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中,什么顾虑担忧都没有了,坚定的说:“奴婢不求名分,愿为二少爷当牛做马!”   丫鬟的反应在顾恒修的预料之中,他的神色毫无波澜,说:“你回去吧,离开太久会惹人怀疑的。”   丫鬟福身行了一礼,欢欢喜喜的跑开。   顾恒修撑着伞往自己的院子走,雨越下越大,从伞沿滴下去的水溅起来很快打湿衣摆,他轻咳一声,方才的温柔宠溺皆化作寒霜隐在眸底。   冬天马上就要到了,他的计划也快要成了……   沈柏又被下人带着去见了顾廷戈,不过这次不是要谈什么政务,她从兜里拿出一个针包,献宝的对顾廷戈说:“顾叔叔,晚辈略懂岐黄之术,听说你身上有旧疾,一到阴雨天气就会痛苦不堪,可否让晚辈替你施针治疗一番?”   东院只有顾廷戈和顾恒舟两个人住,除了一大片立着木桩的空地,还有不少空房间,顾廷戈闲不住,早上起来后,先找空房间打了一套拳,出了一身汗,这会儿才刚洗澡换好衣服,听见沈柏这么说,上下打量着她:“你想在我身上扎针?”   沈柏点头。   顾廷戈又问:“之前扎过多少人?”   沈柏竖起两根指头。   这套针法她是跟李太医学的,不过是上一世的事,那个时候顾恒舟在战场被人在肩膀上砍了一刀,一到雨天肩膀就痛得厉害,但他回京的时候太少了,李太医只为他施过两次针。   沈柏其实也没什么机会见到顾恒舟,却也威逼利诱让李太医把这套针法教给她。   没有病人让她试手,她只能扎自己,后来好不容易学会,只在顾恒舟成亲之前帮他扎过两次,便再也没有机会用上。   顾廷戈不知内情,眉梢微扬:“只扎过两个人你就敢往我身上扎针?”   沈柏满不在乎:“晚辈也不是外人,大家都知根知底的,若是有什么问题,顾叔叔立马就可杀到太傅府去,还有什么好怕的?”   怎么就不是外人了?小孩儿还挺会套近乎。   顾廷戈并不相信沈柏会什么高深的针法,移开目光说:“我身上并无伤痛。”   沈柏立刻竖起眉毛:“顾叔叔,你可以怀疑我的医术,但你不能讳疾忌医,往大了说,你的身体关乎的是昭陵的江山社稷,往小了说,你受着痛,顾兄心里也难受,你不心疼自己的身体难道还能不心疼自己的儿子吗?”   得,话题又绕回来了。   顾廷戈还想拒绝,沈柏抓住他的手撒娇:“顾叔叔,你就让我试一次吧,若是没有用,我当场把这只手剁下来给你赔罪,行不行?”   这种话沈柏张嘴就来,顾廷戈心念微动,他生平最厌恶的就是这种不过脑子说大话的人。   有心想给沈柏一个教训,顾廷戈冲在门外伺候的顾四说:“把我的大刀拿来!”   顾四应了一声离开,沈柏一点也没觉得害怕,麻溜的把针包打开,取出最边上的一根针对顾廷戈说:“顾叔叔,劳烦你先把上衣脱了。”   顾廷戈解开腰带,很快把上衣全部脱下,露出宽厚硬实的肩背,以及上面纵横交错的数百道伤疤,几乎找不到一处好肉。   沈柏倒吸了一口冷气,饶是活了两世也被这样的身体惊到。   顾廷戈问:“害怕了?”   沈柏抿唇一言不发,在顾廷戈肩上找到穴位扎下第一针。   顾恒舟早起先在书房处理了一点公务,吃过早饭便去找顾廷戈,走到半路,看见顾四扛着顾廷戈的大刀往外走,疑惑的皱眉,叫住顾四问:“出了什么事?怎么把这把刀扛出来了?”   顾四说:“今天一早沈少爷又来了,从怀里摸出一个针包说要给国公大人施针除痛,国公大人不信,他便放话说如果没有疗效,她就剁下一只手给大人赔罪,大人便让我把刀扛过去。”   “……”   顾恒舟面无表情,很想把那个小骗子立刻揪过来胖揍一顿。   她又是跟哪个街头行骗的江湖术士学了旁门左道,竟敢跑到这里来卖弄?   顾恒舟脸色不好,顾四犹豫地问:“世子还有什么事吗?”   顾恒舟从他手里拿走大刀,沉声说:“我给爹拿过去就行,你做别的去吧。”   顾四领命离开,顾恒舟拿着大刀去找顾廷戈,跨进屋里,一眼便看见沈柏扎着马步站在自己父亲身后,背上已经密密麻麻扎满了银针。 第89章 主子请你吃饭   沈柏冷静的扎完最后一针,松了口气,眼眸发亮的看向顾恒舟:“顾兄,你来啦。”   顾恒舟拎着大刀进屋,见顾廷戈额头冒出细密的冷汗,眉心紧皱,眼神瞬间冷锐如刀,沈柏下意识的缩了缩脖子,往顾廷戈身后躲了躲,小声求助:“顾叔叔,顾兄又要不分青红皂白凶我啦。”   沈柏的语气柔弱又无辜,好像顾恒舟经常这样凶她。   顾恒舟眉头拧得更紧,把长刀往地上一杵,沉声问:“你今天又来做什么?”   沈柏理直气壮:“顾兄你之前不是很担心顾叔叔身上旧疾一到湿冷的阴雨天就会疼痛难忍吗,我今天是特地来给顾叔叔疏通筋络的。”   “胡闹!”   顾恒舟冷冷呵斥了一声,其他事也就罢了,给人治病这种事怎可儿戏?若是不小心扎错了穴位怎么办?   京中也不是没有出过盲目自大医死人的案子,顾恒舟命令沈柏:“把针拔了!”   沈柏还想为自己辩解两句,顾廷戈幽幽道:“无妨,等半个时辰看看,若是无用,断他一臂也算是给他个教训。”   这话是当真要砍沈柏的手了。   顾恒舟正想说话,沈柏连连点头:“对对对,就等半个时辰,到时候没用顾兄尽管动手,我绝不反抗!”   沈柏自信得很,知道顾廷戈发了话顾恒舟不会乱来,完全放松,在顾廷戈身旁坐下倒了一大杯茶喝。   施针是个技术活,看着容易其实挺累的,手腕都酸了。   顾恒舟绷着脸拿着大刀走到沈柏旁边。   沈柏闲不住,又站起来认真观察这把刀。   这刀比她和顾恒舟都高,是恒德帝特意让工部根据顾廷戈的习惯打造的,光是刀身就有四十斤重,这是用一大块玄铁打造的,刀背上有少许龙纹雕刻做装饰,刀柄漆黑,上面也刻着祥云暗花,用了二十余年,依然光亮如新,霸气磅礴。   沈柏忍不住想摸一摸,顾恒舟狠狠瞪了她一眼。   嘁,真小气!   沈柏腹诽,却还是乖乖收手,扭头问顾廷戈:“顾叔叔,越西国这几年一直不怎么安分,这次陛下大寿,他们会派哪些人到昭陵啊?”   要派使臣团到瀚京来给恒德帝贺寿的国家早早地就会把使臣团名单送到瀚京,这个时候各国的使臣团应该都已经在来的路上,如寒辰这般早早地到昭陵来住着的,还是头一个。   使臣团的名单不算机密,这些时日礼部就会誊抄名单下发给五品以上的朝臣,到时接待安顿也好安排,不容易出岔子。   不过沈柏还只是个小孩儿,问这话题多少有些敏感。   背上扎着针,周身都腾起热气,顾廷戈额头和背上都不停地往外冒汗,呼吸也比平时重了一分,不过开口还是四平八稳:“你问这个做什么?”   沈柏眨巴眨巴眼睛一脸无辜:“晚辈就是觉得有点好奇,越西国境多戈壁丘陵,物产并不丰富,若遇天灾,吃都吃不饱,怎么还有胆子跟咱们昭陵叫板。”   上一世恒德帝大寿,沈柏和现在一样还没入仕,只有资格参加寿宴凑凑热闹,根本不知道各国使臣团的情况。   顾恒舟是死在越西第一将领忽炽烈手中的,若是忽炽烈这次要入京,沈柏当然要让他有来无回!   这手段上不得台面,但她从来都不是什么大丈夫,使点卑鄙手段又如何?忽炽烈当初杀死顾恒舟的手段也未必光明正大。   顾廷戈不知沈柏心中所想,只是更加意外,连恒德帝都没在意小小的越西,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孩儿却对越西使臣团格外上心。   正好说到这儿,顾廷戈把话题抛给顾恒舟:“行远觉得越西一个丘陵小国为什么敢和昭陵叫板?”   气氛一下子变得像在太学院被夫子抽问,沈柏不自觉坐直一些,顾恒舟从容道:“自昭陵建国以来,与周围国家发生的战事无一不是为了抢夺资源,昭陵地处腹地,气候湿润,河流平原众多,粮产丰富,百姓富庶,其他国家土壤贫瘠,便是没有天灾人祸导致食不果腹,也会想到得到肥沃的土地和丰富的粮产。”   顾廷戈点点头,人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一件事背后的利益只要达到一定地步,就会让人忽略掉达成这件事所要付出的代价。   沈柏点点头,附和:“顾兄说得极是。”说完又提出疑虑,“越西物产本就少,军需更是匮乏,顾叔叔又一直威名在外,他们这几年为什么会越来越蠢蠢欲动,难道是有什么原因让他们有自信能与咱们昭陵的大军抗衡?”   一个只有一亩三分地的农民不会拿着榔头去抢地主家的钱财,因为他知道这是在以卵击石。   越西与昭陵往来甚少,根本不可能知道昭陵朝堂早已腐朽摇摇欲坠,他们为什么敢屡屡侵扰昭陵,又在几年之后做出大举进攻的决定呢?   这种事,背后的原因深究起来可就太多了。   顾廷戈无法预知未来的事,听见沈柏的话只是微微拧眉,沉声警告:“他们也不敢大举入侵,只是每年秋收之后会派小股兵马抢点粮食,这在历朝历代都是不可避免的,不可危言耸听!”   昭陵这么多年都没发生过什么大的战乱,马上又是恒德帝的寿辰,沈柏比谁都清楚这种话不能乱说,但上一世顾廷戈就死在明年夏初,越西敌军突然大举进攻,直接攻占远烽郡,昭陵一下子元气大伤,举国上下皆沉浸在镇国公战死的悲痛中,颓势顿现。   沈柏已经知道昭陵国运的转折点在哪儿,怎么能不担心?   但这个时候她说太多反而会让人怀疑,沈柏只能压下担心打探:“那顾叔叔在与越西敌军交手的过程中,可有发现他们之中有没有什么厉害的人物?若是此人这次随使臣团进京,还可让咱们昭陵的儿郎与他们过两招切磋一下,也好杀杀他们的锐气。”   沈柏说着带了自豪,又像是没什么城府的少年。   顾廷戈却并不相信她是单纯之人,绷着脸警告:“你年纪还小,有些话说了可以当做童言无忌,但也要知道分寸!”   这是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沈柏只能点点头,乖巧道:“顾叔叔教训得事,晚辈一定谨记于心。”   气氛变得冷沉压抑,沈柏没再开口说什么,等到了时辰,把顾廷戈背上的银针都拔下来。   顾廷戈又出了一身的汗,针拔出来以后还流了不少污血。   沈柏温声说:“这针是除湿驱寒的,淤阻在身体里的血也能被排出来一些,虽不能一下子彻底根治,隔几日扎一回,也可免除疾痛困扰。”   沈柏麻溜的把针都拔完,顾廷戈站起身活动了下肩膀,眼底闪过意外,今早还有些刺痛的关节竟然真的不怎么痛了。   沈柏把针收好,一脸求表扬的看向顾恒舟:“怎么样,顾兄,我没骗你吧?”   她的表情像极了当初在校尉营帮周德山从兵部要到弓弩的样子,她看上去虽然好多时候都不靠谱,在大事上却从来都没骗过他。   顾恒舟绷着脸应了一声,沈柏咧嘴笑起,还想继续炫耀,李杉被顾四领到门外,顾四说:“沈少爷,你的小厮有事找你。”   李杉口不能言,躬身冲顾廷戈和顾恒舟行了一礼,沈柏把针包收进怀里,轻松道:“顾叔叔你休息片刻再洗澡吧,今日晚辈就不蹭饭吃了,过些时日晚辈再来。”   沈柏说着往外走,顾恒舟步子动一下,顾廷戈沉声开口:“顾四,送沈少爷!”   顾恒舟钉在原地没了动作,沈柏走出门,扭头冲顾廷戈和顾恒舟挥手:“顾叔叔,顾兄,再见!”   顾四送沈柏出了院子,屋里安静的好一会儿,顾廷戈问顾恒舟:“我写回来的家书内容,你和这小孩儿说过?”   顾恒舟放下大刀,拱手严肃道:“家书内容俱是机密,除了二叔,儿子万不敢让闲杂人等知道半个字。”   顾廷戈眉眼冷沉,面上覆着寒霜。   越西侵扰昭陵的事,他只含蓄的和恒德帝提过几次,然后就是在家书中跟顾恒舟说过,沈柏才十四,就算去过东恒国一趟,也不该对越西的事如此关心,越西和东恒中间隔着一个昭陵,她在昭陵都不可能听说的事,更不会从东恒国知道。   顾廷戈越想越觉得不对劲,面色越发冷然,屋里的气压也不断降低,顾恒舟犹豫了下说:“爹,沈柏虽然平日看着有些吊儿郎当,但在大是大非面前还是很拎得清的。”   顾恒舟主动帮沈柏开脱,顾廷戈定定的看着他:“你相信他不会做有碍江山社稷的事?”   顾恒舟知道沈柏自从那日在太学院堂上醒来以后就很不正常,做了很多离经叛道的事,装着很多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但在顾廷戈冷寒犀锐的目光注视下,他还是掀了衣摆跪下,一字一句的说:“儿子相信她不会做有碍江山社稷的事!”   顾恒舟从来没这么维护过一个人,顾廷戈刚刚涌上心头的狐疑生生打住。   沉默良久,顾廷戈叹了口气,敛了冷寒的气息对顾恒舟说:“我与他接触不多,暂时不做评价,你既然愿为他做担保,我便先信他一次,不过我还要在京中待好几个月,若是这期间让我发现他有任何不轨之举,我连你也一块儿罚,懂吗?”   镇国公治军向来以不问亲疏、所有人按罪论处闻名,这条准则放在自己儿子身上也是一样的。   顾恒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坚定的说:“若她有任何不轨之举,儿子绝不包庇,也愿同罪论处!”   顾廷戈问:“你不是很厌恶这个小孩儿吗?”   顾恒舟义正言辞的说:“公是公,私是私,我不会因此诋毁她,况且。”顾恒舟犹豫了一下,冷着声说,“儿子从没说过厌恶她!”   ……   雨一直下个不停,长廊都被溅起来的屋檐水打湿了。   快到大门口的时候,沈柏遇到顾恒修,他穿着一身鸦青色长衫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一把雨伞,脚边流了好大一滩水,显然已经在这儿站了好一会儿,像是专程在这儿等人的。   沈柏带着李杉走过去,毫无芥蒂的打招呼:“这么大的雨,外面怪冷的,修哥儿怎么站在这儿?”   顾恒修眼神温和,看上去极为文雅内敛,在蒙蒙的雨色映衬下,自有一股忧郁寡淡的气质,乍一看还挺招人的,若是沈柏的衣服够厚,都想脱一件给他暖暖了。   “我专程在此等沈少爷。”   顾恒修说,声音也温润低软,让人感受不到丝毫敌意。   沈柏在离他一步远的地方停下,让李杉先走,仰头笑盈盈的看着他:“修哥儿专程在此想与我说什么?”   顾恒修垂眸与她对视,幽暗的眸子映出沈柏明朗俊秀的脸,然后沈柏听见他问:“秋猎前一日,你收到那支熏香的时候,就知道它有问题吧。”   顾恒修没用疑问句,而是用的肯定句式。   沈柏歪着脑袋,一脸无辜:“修哥儿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沈柏装傻充愣,事情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她完美脱身为什么还要傻乎乎的说实话?   沈柏的反应在顾恒修的意料之中,他没有理会,自顾自道:“你明知道熏香有问题,还故意带到围场,但最终出事的不是你,而是姜家大小姐,你也早就知道我和姜家的人私下有往来吧。”   秋猎结束,姜琴瑟身边的丫鬟被杖毙,姜德安发了很大一通火,最终还是查到姜映楼身上,姜映楼被罚了家法,在床上躺了整整十日,后来又找到顾恒修,将他劈头盖脸的痛骂了一顿,并放话说只要姜家一日不倒,他这辈子就永远别想踏入朝中一步!   姜映楼说这话时表情极怨毒,明明白白告诉顾恒修,他的仕途和前途全毁了。   然而还不止如此,连顾恒舟都猜到那支有问题的熏香和他有关,因此渐渐疏远了二房。   顾恒修没想到事情会突然变得这么糟,他以为自己把这件事做得很隐秘,也没想过要牵连其他人,只想让沈柏在围场出点差错,被陛下罚也好,自己不慎跌下马摔断腿也好,只要能向姜家表明他有做事的能力和胆识就好。   一系列的变故让顾恒修惶惶不可终日,大病了一场,甚至还曾闪过要就此死掉的念头,但最终他掐灭了这个念头。   他为什么要放弃自己的性命呢?反正事情已经这么糟了,他为什么不再破釜沉舟赌一把?   该死的人不是他,而是这个叫沈柏的少年!   顾恒修的眸子闪过杀意,和他病气儒雅的外貌反差很大,反而有些诡异,沈柏夸张的瞪大眼睛:“修哥儿你竟然和姜家的人有往来吗?姜太尉可是三公之首的重臣啊,你若是能与姜家攀上交情,日后一定能平步青云的。”   沈柏装作不知,故意戳顾恒修的痛处,顾恒修不怒反笑:“我的前途不用沈少爷操心,沈少爷还是多关心关心自己吧。”   沈柏认同的点头:“修哥儿的前途自然是轮不到我操心的,只是我看修哥儿气色不好,想给你提个醒,这世上有个词叫作茧自缚,修哥儿若是不懂,可以翻书查查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沈柏这话变相的承认了她早就知道顾恒修在背后动手脚,顾恒修冷嗤:“沈少爷如此自负,就不怕什么时候栽跟头吗?”   沈柏笑得明媚:“像修哥儿这么耿直,挖了坑还要特意来提醒一下,我若是不往坑里栽一栽,岂不是白费修哥儿一番心血?”   论坑人,沈柏认第二,整个昭陵就没人敢认第一,顾恒修上一次已经吃了一回闷亏,却还学不会做人,沈柏自然要好好教教他该怎么做人才是。   顾恒修挑眉,轻蔑的看着沈柏:“明知是坑你也敢往坑里跳?”   “当然!”沈柏毫不犹豫的回答,踮着脚凑到顾恒修耳边低语,“姜少爷说得很对,富贵险中求!”   顾恒修微微睁大眼睛,他原本以为是他和姜映楼的往来太频繁被沈柏察觉,没想到竟是上一次在画舫见面被沈柏知道了。   他平日都很谨慎的,唯有那一次,姜映楼阻止了他,他没有让人把船舱各处都搜一遍。   一招不慎,满盘皆输!   顾恒修现在就是这种感觉,但事已至此,他就算是呕出血来,事情也不可能扭转过来了。   说完那句话,沈柏越过顾恒修大步离开,李杉早就撑好伞在门口等着。   雨太大,沈柏还是淋湿了一点,上了马车把外衫脱下擦了擦头发,随意问李杉:“发生什么事了?”   外面没有纸笔,李杉没办法写字,指了指皇宫方向。   沈柏意外,这个时候竟然有人召她入宫?   半个时辰后,马车到达皇宫,李杉撑着伞把沈柏送到宫门口,守门的禁卫军立刻让开,一个小太监撑着伞殷勤的跑来,这人也不面生,是之前在赵彻身边伺候的小贝公公。   小贝公公递了一把伞给沈柏,两人一前一后往宫里走,雨点打在伞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沈柏难得安静,一路上都没说话。   穿过重重宫门,一炷香后,沈柏被带到赵彻住的熠辰宫。   熠辰宫是历任太子住的寝宫,是整个皇宫仅次于帝王寝宫的宫殿。   熠辰宫占地面积很大,宫门足有丈余高,门口守着的不是一般宫人,而是穿着黑甲的禁卫军,因为别国使臣即将入京,禁卫军人手从两人增加到六人。   小贝亮了赵彻给的令牌,禁卫军很容易放行。   沈柏上一世没进过熠辰宫,她和赵彻熟悉起来的时候,赵彻已经继位,住进了恒德帝现在住的东玄宫。   熠辰宫比东玄宫面积要小三分之一的样子,毕竟是储君自幼待到大的地方,熠辰宫有一大片空院子,院子里种着石榴树,放着石桌,平日可在院子里品茶下棋。   寝卧和书房用弯弯曲曲的长廊连接,中间是一个巨大的人工湖,湖中心有个四角亭,天气冷了,亭子四面的薄纱换成竹席,屏蔽外界的目光。   下着大雨,亭子外面没有宫人候着,小贝把沈柏领到亭子外面,隔着竹席恭敬地开口:“殿下,沈少爷到了。”   “进。”   赵彻冷矜的声音传来,沈柏收了伞,立在亭子外面,小贝掀开竹席让她进去,而后飞快的合上。   风雨和寒气被阻绝在外,亭子里面烧着两盆炭,温度要高一些,沈柏这才发现自己走了一路,手都有点冻僵了,忍不住搓搓手,哈了口气,然后才开口说:“沈柏拜见太子殿下、大祭司。”   亭子里也有一个小石桌,赵彻和寒辰面对面坐着,正执着棋子下棋。   两人都很专注,寒辰好歹抽空看了沈柏一眼,赵彻连余光都没给沈柏一点,淡淡道:“沏茶。”   合着宫里没有丫鬟伺候了,专门把小爷召进宫来给你们二位泡茶?   沈柏暗暗翻了个白眼,却不敢忤逆赵彻,应了声是,走到一旁坐下。   宫人早就备了一套精美的茶具在这儿,炉子里的炭烧得正旺,茶饼也整整齐齐放在旁边,还真是早就为沈柏准备好了。   沈柏认命的倒水煮茶,身子很快暖和起来,又忍不住话唠问寒辰:“昨日太子殿下就让人捎话说在和大祭司下棋,你们该不会是沉迷下棋,从昨日一直下到今日的吧?”   在宫里,寒辰那一头银发又放下来,他换上了宫人为他准备的具有昭陵特色的华服,衣服是紫金色,上面用银丝绣着腾蛇,是按照昭陵亲王的规格做的,将他身上的神秘寡淡减轻不少,多了几分皇室的贵气,若不是他还戴着面具,也和昭陵人无异。   寒辰盯着棋盘,分神回了一句:“没有。”说完在棋盘上落下一枚黑子。   沈柏伸长脖子看了一眼,棋盘上黑子白子密密麻麻的摆了一大片,看不出现在谁占上风。   她脑子灵活,学什么都快,就是坐不住,嘴巴也停不下来,总喜欢叨叨,下棋这种高雅的事委实不是她学得会的。   就连泡茶的技巧,也是上一世赵彻以帝王的身份逼着她学的,不然她才不会做这种事。   不过每次赵彻让她泡茶,都是有难办的差事要交给她。   思及此,沈柏心念微动,看向赵彻,疑惑的开口:“殿下……”   “闭嘴!”   赵彻冷冷的打断,把沈柏后面的话全都堵回去。   沈柏:“……”   既然这么嫌弃我,殿下您还召我进宫干什么?自己好好下棋不香么?   沈柏撇撇嘴,憋着一口气摆弄面前这一壶茶。   第一道茶很快煮沸,沈柏把水倒来洗杯子,又掺了一点水进去。   宫里泡茶很有讲究,一般都有专门的宫女收集晨露或者雪水来泡茶,赵彻喜欢喝茶,继位后听说漓州有一处泉水特别清甜,还曾派禁卫军日夜兼程去取水。   沈柏听说这件事的时候,仰天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喝个茶这么讲究做什么?难道最后不会变成尿尿出来?   脑子里想着有的没的,第二遍茶水也很快煮沸,茶香很快溢满整个亭子,沈柏掌控着火候,等差不多了,倒了两杯出来,正要提醒两人茶沏好了,赵彻开口说:“退下吧。”   “……”???   沈柏一脸莫名其妙,忍不住指着自己的鼻尖问:“殿下,你真的是专程让我进宫来沏茶的?”   赵彻反问:“不然呢?”   你丫还这么理直气壮!   沈柏压着怒气,皮笑肉不笑的说:“宫里会泡茶的宫人还有很多,茶艺高超的更是数不胜数,殿下专门让我进宫来沏茶,会不会太大材小用了?”   赵彻落下白子,终于从棋盘上移开目光看向沈柏:“本宫就是想喝你泡的茶,你有意见?”   你姥姥的脑子指定有毛病!   沈柏暗骂,面上笑得更欢,从牙缝里挤出话来:“没有,殿下喜欢我泡的茶,是我的荣幸,沈家祖坟都要冒青烟,我哪会有什么意见啊。”   赵彻面无表情:“那还不走?”   沈柏起身行礼:“殿下、大祭司你们慢慢下棋,我这就退下了。”   沈柏说完走出亭子,小贝在不远处的长廊候着,趁没人看见,沈柏的脸瞬间垮下来,冲亭子里的两人扮了个鬼脸,然后才撑着伞离开。   见她出来,小贝立刻撑着伞迎上来,好奇的问:“沈少爷,你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还不是因为你家主子发疯。   “殿下就是找我说几句话,话说完了自然就让我离开了,难不成还要留我吃午饭?”   沈柏咬着牙说,话音刚落,肚子就咕咕叫了两声。   早上起得早,那一套针法消耗了不少体力,又进宫折腾了这么一遭,沈柏确实有些饿了。   小贝也听见沈柏肚子叫的声音,忍着笑道:“奴才这就送沈少爷出宫。”   沈柏翻了个白眼,一句话也不想说了。   两人原路从熠辰宫出去,刚走出大门口便看见几个漂亮的宫娥撑着伞拎着食盒去给赵彻和寒辰送饭,饶是有盒子盖着,饭香味儿也不住的往外飘。   沈柏吸吸鼻子,怨念更深了,上一世她怎么没发现赵彻品性这么恶劣?   沈柏咽了咽口水,不自觉加快步子。   不留小爷吃饭就不留,小爷出宫就去追鹤楼点一大桌好吃的!   沈柏开始在脑子里回忆追鹤楼的招牌菜单,两个宫人突然从后面追上来,其中一人用尖细难听的声音说:“沈少爷留步,我们主子想请你吃个饭。”   两人穿着和小贝相同图案的太监服,和小贝的身份相同,应该也是宫里某位皇子的近侍,沈柏不认识两人,好奇道:“你们的主子是谁?”   “沈少爷去了就知道了。”   哟呵,还知道吊人胃口。   沈柏挑眉,看了小贝一眼,小贝低头避开她的目光。   宫里规矩森严,除了太后皇后和四位贵妃,只有皇子们有资格随意从宫外召人进来,就算召人,也会派专人接送,免得外人进宫后在宫里逗留,若是出了什么意外,召人者也会受到牵连。   像这种半路截人是极不合规矩的,小贝是赵彻的人,手里还有赵彻给的令牌,完全可以以赵彻的名义替沈柏回绝,现在他却一言不发,多半是事先得了赵彻吩咐。   沈柏添了一圈牙,她就知道,赵彻召她进宫,绝不只是让她沏一壶茶那么简单。   想明白缘由,沈柏唇角微扬露出笑来:“好啊,我也正好饿了。”   那两个宫人向小贝颔首示意,带着沈柏离开。   一刻钟后,沈柏被带到迎泽宫。   上一世她出入最多的地方是议政殿、御书房和东玄宫,对宫里其他地方不是很熟悉,一时没有想起迎泽宫是谁在住。   迎泽宫门口只有四个禁卫军守着,宫殿大门比熠辰宫要小很多,里面只有一个小小的院子和主殿。   宫人带沈柏走到主殿,尖着声高呼:“沈少爷到!”   沈柏正在收伞,被这一声吓得哆嗦了一下,喊得这么气派,不知道的还以为里面坐的是恒德帝呢。   沈柏把伞立在门外,简单整理了一下衣衫才跨入殿中。   殿里空间挺大的,里面随便一个摆件儿都价值不菲,认真算起来,一点也不比熠辰宫差。   殿里摆着一个长桌,桌上是各种珍馐美食,两个宫娥在周边伺候着,赵稠穿着一身玄色绣青龙皇子服坐在主位上,目光倒钩一样戳在沈柏身上,似乎想从她身上扯下一块肉来。   原来是四殿下。   沈柏没有意外,不论是按照上一世的记忆,还是这一世的纠葛来看,也就只有赵稠有这个闲工夫关注她这个小小的探花郎了。   沈柏恭恭敬敬行礼:“沈柏拜见四殿下,四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赵稠没急着让沈柏起身,目光一寸一寸仔仔细细打量着她,像是在看自己刚到手的宠物。   良久,赵稠兴致盎然道:“沈少爷在太学院的时候名气就挺大的,本皇子还以为是沈孺修这个老古董教出了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纨绔子弟,没想到竟然是这么个有趣的人物。”   沈柏保持着行礼的动作没敢直起身,温温和和道:“四殿下谬赞,沈柏愧不敢当。”   “这怎么能是谬赞呢,沈少爷可是有真本事的人,不然怎么能争取到和皇兄一起微服出巡的机会?”赵稠幽幽的说,命令沈柏:“把头抬起来!”   沈柏抬起头来和赵稠对视。   之前在围场摔了腿,回宫之后赵稠将养了月余,不仅没瘦,还肉眼可见的圆润了一圈,腮帮子都鼓起来,倒是比之前看上去和善了不少。   赵稠也仔细看着沈柏,秋猎那次,他只是听说沈柏在太学院轻薄了顾恒舟,把她当成乐子,想当众让沈柏下不来台,没想到被沈柏轻易化解,坠马伤了腿,他是从宫人嘴里听说后来发生的事,知道沈柏把姜德安这个太尉都逼得在御前对峙,才开始觉得这个少年不简单。   紧接着沈柏就和赵彻一起去东恒国了。   赵彻离宫这件事做得相当隐秘,连赵稠都是在四五天之后才得到的消息,他震惊于自己这个皇兄竟然有胆量微服出宫,还是去千里之外的东恒国,然而让他更惊讶的是,赵彻只点了周珏和沈柏两个人随行。   周珏好歹是瀚京校尉周德山的儿子,是武将之后,沈柏算什么呢?为什么皇兄要带上他?   如今面对面对视着,赵稠只觉得眼前这个少年身材瘦弱,容貌清俊,一双眼睛虽然黑亮明澈,却也没什么特别之处。   便是知道沈柏不像表面上看着那么简单,赵稠也并不把她放在眼里,直白的问:“你身上有什么值得我皇兄看中的?”   沈柏:“……”   四殿下,你和顾恒修是一个夫子教出来的吗?脑子里的筋这么直你怎么还敢图谋不轨?   沈柏无语,毫不谦虚的说:“可能是太子殿下觉得我脖子上这颗脑袋比较好用吧。”   “你觉得你自己是聪明人?”赵稠冷声问,不等沈柏回答又阴恻恻的说,“再好用的脑袋,搬了家以后也只能给人当球踢,你说对吧?”   赵稠的话里含着凛冽的杀气,沈柏点点头,平静的说:“四殿下说得有理,但我好歹也是通过殿试的探花郎,一般情况下应该不会有人让我脑袋搬家吧。”   她身上有功名,马上就能入仕,再不济背后还有个太傅府撑腰,难不成还能被人神不知鬼不觉的弄死?   沈柏语气平和,没有一点慌张害怕,赵稠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指着殿里靠窗的一个幽绿的花瓶,风马牛不相及的问:“知道那是什么吗?”   沈柏摇头,赵稠抓起面前的碗砸过去,花瓶被砸得掉在地上,哗啦一声碎裂成渣,碎片绷溅得到处都是。   沈柏眼皮一跳,听见赵稠满是冷寒笑意的声音:“这是本皇子十周岁时,皇祖母赐的花瓶,昭陵第一任皇后用过的,是绝世孤品,现在被沈少爷打破了,沈少爷说该怎么办?” 第90章 看她痛哭流涕才开心   整个迎泽宫安静得没有一点声音,两个宫娥低垂着头站在赵稠身边,明显是会和赵稠统一口径诬蔑沈柏打碎了花瓶。   满地都是碎片,赵稠的表情很得意,坐等着看沈柏要怎么应对。   沈柏毫不慌张,觑了地上的碎片一眼,淡淡道:“我是太子殿下召进宫的,禁卫军和各守宫宫人那里都有记录,四殿下要问责的话,是不是要连太子殿下也一起问?”   她是被赵稠的人半路带到迎泽宫的,总不会无缘无故自己突然发疯把赵稠的花瓶打碎。   沈柏的反应让赵稠不大满意,他用轻蔑的、高高在上的眼神睨着沈柏:“你觉得皇兄会为了保你破坏我们的兄弟情谊?”   沈柏:“……”   我不过就事论事想证明下清白,你丫直接扯到破坏兄弟情谊的层面上,还真是不讲理啊。   沈柏暗暗翻了个白眼,知道赵稠今天是铁了心要耍无赖往她头上扣一个莫须有的罪名,不想吃眼前亏,放低姿态:“沈柏不知哪里得罪了四殿下,还请四殿下明示。”   沈柏低下脑袋,整个人看上去乖顺了许多,赵稠觉得她看着顺眼了不少,勾唇邪肆一笑:“我以为你这么聪明,应该早就知道错在哪里了呢。”   沈柏从容道:“沈柏不敢擅自揣摩四殿下的心思。”   赵稠一脚踹翻旁边的椅子,张狂道:“本皇子是骑着你选的马摔断腿的,你说你错在哪里!?”   坠马事件让赵稠差点折了一条腿,还把姜家卷进来,最终却只杖毙了姜琴瑟身边一个小小的婢女便不了了之,赵稠长这么大,还没吃过这样的瘪。   虽然没有证据显示沈柏参与了这件事,赵稠却直觉这小子有问题。   沈柏有些好笑,提醒赵稠:“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匹马原本是我为太子殿下挑的,四殿下半路杀出硬要走了那匹马,转过头来却将这事又怪罪到我头上,未免有点太牵强了吧。”   除了秋猎第一晚赵稠当着恒德帝和几个皇子的面让沈柏下不来台,沈柏没和赵稠说过一句话,想抢赵彻的马是他自己临时起意,后来出了事自然也该怪他自己。   赵稠冷笑,强词夺理:“你不提本皇子还差点忘记这一茬了,你小子怕是要蓄意谋害皇兄吧!”   蓄意谋害储君的罪名扣下来,别说沈柏,连整个沈氏一族都要陪葬。   沈柏屈膝跪下,语气却还是不卑不亢:“此事陛下已交大理寺处理,大理寺办案效率向来很高,应该早有结案陈词,陛下也已过目,四殿下今日说出这样的话,是不相信大理寺还是不相信陛下的判断?”   赵稠会耍无赖,沈柏扣屎盆子的功底也不比他弱,他说她欲图谋害储君,她就说他怀疑肱骨之臣和陛下的英明神武。   赵稠眼眸微眯,眼尾狭长的上扬,危险的盯着沈柏。   沈柏背脊挺直,由着他看,明明比他还小几岁,平日隐藏在纨绔不羁之下的傲骨却隐隐浮现出来。   赵稠本以为沈柏是个软柿子,想拿她出出气,没想到她是个硬骨头,两人针锋相对,他竟然一点上风都不占。   赵稠一改刚刚放松不羁的坐姿,坐直身子,一手撑在膝上,语气冷戾的问沈柏:“你敢顶撞本皇子?”   “沈柏不敢。”沈柏语气温和,没有故意挑衅也没有慌张害怕,镇定道,“四殿下伤了腿想拿我撒气可以,但要往我头上扣莫须有的罪名,我断然不能认。”   沈柏先给了赵稠台阶下,赵稠无法凭一己之力定沈柏的罪,也不能动私刑杀了沈柏,两人在这儿吵得面红耳赤干瞪眼儿也没什么意思。   赵稠立刻抓住关键,狐疑的看着沈柏:“你愿意让本皇子撒气?”   沈柏点头,毫不犹豫的说:“四殿下乃万金之躯,我虽没有要谋害四殿下的意图,但四殿下坠马是事实,若能让四殿下出一口恶气,我受点惩罚也是应该的。”   还以为骨头有多硬,原来是个中看不中用的。   赵稠心底得意,起了兴致,问:“你觉得本皇子该如何罚你?”   沈柏认真思索,片刻后说:“我毕竟是太傅独子,我爹性子是古板了点,但护短得很,四殿下若是在我身上留下伤痕,被我爹发现,多半会惊动陛下,事情一旦闹大,会对四殿下很不利,我觉得最好的办法,就是四殿下关我几日,让我受冻挨饿记得以后不要随便乱出风头。”   这个解决方案放赵稠很不满意,他挑眉问:“就这样?”   沈柏还想继续分析利害劝说赵稠接受自己的提议,旁边伺候的宫娥突然开口:“奴婢知道宫里有许多不会在人身上留下伤痕的刑罚,殿下若有需要,奴婢可为殿下列数几条。”   那宫娥生了一张鹅蛋脸,正是最好的年华,皮肤白皙水嫩,若是有个好出身,稍加打扮也是极出挑的,她这个时候突然冒头说话,明显是想引起赵稠的注意,谋个富贵。   沈柏饶是再怜香惜玉也忍不住在心里骂了句蠢货。   她可是太傅独子,赵稠绝对不敢弄死她,等她出了宫,要托关系报复一个宫娥实在太容易不过。   果然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全都蠢到一起了!   赵稠听了宫娥的话,眼眸瞬间亮起,揽了那宫娥的腰捞到腿上,迫不及待的问:“都有什么法子,说来听听!”   宫娥吓了一跳,娇羞的低下头,脸上浮起红晕,声音柔婉的说说:“宫里都是贵人,若是奴才们犯了错,打得浑身是血未免晦气,内务府的公公们便会用细针扎犯了错的奴才,针眼很小,而且一两日就恢复了,很难被发现。”   沈柏:“……”   这位姐姐,小爷劝你善良!   赵稠对这个法子颇感兴趣,那宫娥又说:“宫里还有一种刑罚,将油纸打湿一层层覆在人脸上,很快便不能呼吸,若是超过一刻钟,人就会窒息而亡。”   沈柏眼角狠狠地抽了抽,不敢开口,怕落了下风,赵稠会更来劲。   赵稠对这两种刑罚都很感兴趣,意味深长的对沈柏说:“本皇子坠马,在宫里将养了月余,若不让你也尝尝本皇子承受的痛楚,岂不是太便宜你了?”   沈柏在心底把赵稠骂了个狗血淋头,面上却还维持着云淡风轻:“如果这样能让四殿下开心,自然都是我应该受的。”   赵稠点点头,眼底全是慑人的阴翳:“看见你笑本皇子的心情就很不好,本皇子倒想看看你能笑到什么时候!”   沈柏:“……”   你他娘的早说自己有看人哭的嗜好,小爷进门就哭给你看,还用得着动刑?   沈柏腹诽,提建议的宫娥下去准备刑具,赵稠翘着二郎腿哼着曲儿悠哉悠哉的吃东西,沈柏肚子很没骨气的咕咕叫了两声,赵稠眼眸微弯,觉得欺负沈柏比欺负其他人来得有趣得多。   一刻钟后,宫娥拿着针包回来,后面还跟着一个提水的小太监,小太监把水放下,从怀里摸出一沓油纸放到地上,然后就过来摁沈柏。   沈柏没挣扎,由着小太监把自己摁在地上,那宫娥在她面前蹲下,一针扎在沈柏后腰。   这针是绣花针,扎的也是实实在在的肉,和沈柏帮顾廷戈做的针灸之法截然不同,伤口虽小,痛意却很尖锐。   沈柏皱眉,咬着牙没吭声。   她现在求饶只会增加赵稠的施虐欲,让自己吃更多苦头。   宫娥知道赵稠是故意要折磨沈柏,看她痛哭流涕的求饶,沈柏不吭声就没什么乐趣,赵稠找不到乐子,便会觉得这个主意不好,为了自己能入四殿下的眼,宫娥接连在沈柏背上扎了十几下。   沈柏痛得额头和脖子青筋鼓跳,脸都白了,腮帮子也咬得发酸,宫娥柔声劝道:“沈少爷,你别撑着了,乖乖叫几声,向殿下服个软,也好少吃些苦头。”   沈柏呼吸急促,喘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轻轻笑出声:“小爷向来怜香惜玉,对着好看的姑娘说话都要软和三分,但姐姐这面目未免也太丑陋可憎了,劳驾姐姐离小爷远点,小爷怕会吐出来。”   那宫娥自恃貌美才会妄图攀龙附凤,这么被人当面骂面目可憎,顿觉颜面扫地,又怕沈柏这话断了自己的富贵路,气恼无比,拿着针又在沈柏身上扎了好几十下。   沈柏刚开始还觉得疼,后面就麻木了,趴在地上动也不动,若不是喘气声很大,别人都要以为她死了。   赵稠很快觉得无趣,幽幽的说:“本皇子不想看一条没有反应的死鱼,换个法子。”   宫娥收了针,这么一会儿也累得微微喘起来,她跟小太监递了个眼色,小太监把沈柏翻了个面,让沈柏仰躺在地上,宫娥拿起一张油纸浸湿,贴到沈柏脸上。   沈柏本来喘气就急,第一层油纸覆上,顿时阻绝了一半空气,沈柏有些喘不过气来,第二层油纸也很快覆上。   空气更加稀薄,肺腑开始有些刺痛,脑子也一阵阵泛白,那宫娥却没继续,闷了沈柏一会儿把油纸揭下来。   空气瞬间涌进来,沈柏本能的大口大口呼吸,却呛得剧烈咳嗽起来,眼眶也跟着发红。   终于听到点动静,赵稠又来了兴致,故意扬声说:“不是超过一刻钟才会死人吗?这么快就揭下来做什么,继续!”   “是!”   那宫娥脆生生的应下,又将两层油纸覆上,然后继续往沈柏脸上加纸。   空气越来越稀薄,窒息感也越来越强,沈柏本能的挣扎,那个小太监压不住她,赵稠又叫了几个人进来把她死死摁住。   沈柏像被钉死在案板上的鱼,被人推进无尽痛苦的深渊,不断靠近死亡,然而在她濒临死亡的前一刻,赵稠又会让人揭下厚厚的油纸,让她喘息。   如此反复七八次,那沓油纸用完,沈柏的体力也完全耗尽,衣服被水和冷汗打湿了大半,脑子混混沌沌都不能转了。   赵稠也觉得看着没意思,让人把沈柏拖进迎泽宫的暗房。   暗房是各宫用来处置犯错宫人的,房间窄小,没有窗,只有墙和一扇门,门关上以后屋里便漆黑一片,只能闻到空气中隐隐弥漫的霉腐气息。   地砖湿冷,寒气透过湿哒哒的衣服渗透皮肤直往骨缝里钻,沈柏浑身发抖本能的蜷缩成一团,意识陷入光怪陆离的梦境。   她梦到恒齐二十五年秋,恒德帝薨逝,四皇子赵稠趁乱带兵逼宫,想让赵彻主动让出太子之位。   逼宫行动赵稠谋划了很久,连皇宫的禁卫军都有很大一部分被他收买,宫门大开,赵稠带着赵定远招募到瀚京校尉营的三万人很容易杀进宫来。   镇国公死后,昭陵元气大伤,周德山早就被害死,武将中唯一能靠得住的只有一个顾恒舟,但他远在边关,就算赵彻手里有一批身手高强的死士,也抵挡不住三万大军。   赵稠带着一群穿着银甲拿着大刀长戟的将士冲进东玄宫,拿出早就拟好的圣旨,理直气壮的要求赵彻退位让贤。   那天是恒德帝逝世第三天,恒德帝的尸首还停在东玄宫没有挪动,赵彻一直跪在恒德帝床前守着,沈柏怕他身体吃不消,便一直陪着他。   赵稠冲进来以后,沈柏也是第一个挡在赵彻面前的。   可惜上一世她一心从政,武修实在不行,没能帮上赵彻什么忙,反而被赵稠的人砍了一刀。   那一刀砍在左肩,若不是她躲得快,只怕整个左臂都要被一刀砍下。   她捂住左肩,滚烫的血不住从指缝涌出,将身上的墨色朝服迅速染透,眼前也因为失血而一阵阵发黑。   就在事态要失控的时候,顾恒舟穿着一身银色铠甲骑着猎云从天而降。   他是从边关赶回来的,挟裹着一身风沙,银甲和长戟上都染满了血,周身冷肃的煞气卷成黑沉的漩涡,像是刚从炼狱而来的修罗,落在沈柏眼里却如同天神。   那一年,沈柏刚刚受了及冠礼,周珏暗中让人送了她一块白玉给她道贺,赵彻亲自为她戴的金玉冠。   那一年,镇国公逝世三年,顾恒舟受封恒安大统领戍守边关,刚守满三年孝期。   顾恒舟离京时,沈柏和周珏都去送了他,不过镇国公死后,顾恒舟的性情变得极冷淡,一句话也没和他们说,带着一百亲兵直奔边关。   顾恒舟在边关那三年,沈柏给他写了很多封信,但他一封也没回,所有的信全都石沉大海。   那三年,做过无数次和顾恒舟重逢的梦,独独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被人砍了一刀浑身是血的情况下和顾恒舟再见。   三年时间顾恒舟成长得非常快,他面目森冷如万年不化的坚冰,出手稳准狠,直接将围在东玄宫外的叛军挑杀近半,策马冲进东玄宫,以势不可当的雷霆之势拦在赵稠面前。   瀚京校尉营那三万兵马本就是赵定远东拼西凑的,没有功底,平日操练也很松懈,数量上吓吓人还可以,和顾恒舟带回来的兵马完全不能比。   叛军很快被控制住,赵稠也被拿下,沈柏失血太多,两眼一黑晕死过去。   她本来以为自己肯定会暴露女儿身,就算救驾有功也要被打进天牢,醒来时却发现自己正被顾恒舟抱在怀里快步走进太傅府。   那个时候顾恒舟已经二十三,再不是在太学院高冷疏离的少年郎,而是经历过丧父和战场洗礼的成熟男人。   日夜兼程的赶了近半月的路,顾恒舟下巴冒出青黑的胡茬,多了几分沧桑,让沈柏有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她忍不住伸手去摸他的下巴。   顾恒舟立刻低头看她,那一瞬间,沈柏从他眼底看到了担忧、着急还有滔天的怒火,像是在无声的质问她怎么把自己照顾到这么狼狈的地步。   沈柏脑子不清醒,并不害怕,反而捏着他的下巴说:“顾兄,我都要死了,你别瞪我了,给我笑一个呗。”   顾恒舟收回目光,冷声命令:“闭嘴!”   沈柏不死心的要求:“顾兄,就笑这一次,不然我死都不会瞑目的。”   顾恒舟下颚紧绷,一言不发,抱着她大步跨进书韵苑。   府上的人早就被他们浑身的血吓得魂飞魄散,顾恒舟把她抱到床上,直接探向她的衣领,要查看她身上的伤,沈柏用最后一丝理智揪住衣领对他说:“顾兄,帮我上药可以,但上药之前,答应我一个要求好不好?”   顾恒舟毫不犹豫的说:“好!”   沈柏失血到脸色惨白如纸,舔唇笑道:“我还没说要求顾兄怎么就答应了,万一我提的要求顾兄做不到该怎么办?”   顾恒舟把她的手拉开,表情冷肃的说:“我既然答应了,便不会做不到!”   原本在他说完那句话以后沈柏就晕死了过去,但在梦里,沈柏清清楚楚的看见顾恒舟解开了她的衣服。   严肃的墨色朝服之下,是一具娇小瘦弱的女子身躯。   她早就喝了秘药绝了葵水,但发育不全的胸口也与男子有很大的差别,更何况为了保险起见,她还一直缠着裹胸布。   刀上从左肩一直蔓延而下,裹胸布也被砍断了一些。   哪怕现在是旁观者视角,沈柏的心脏也下意识的提到嗓子眼儿,但顾恒舟在看见裹胸布以后神情却没有丝毫意外,好像他早就知道她在用这样的法子极力掩饰着什么惊天大秘密。   太医没那么快赶到,顾恒舟帮她脱了朝服,又解开她身上的裹胸布,下人送来热水,他没让任何人进门,只让人把东西送到门口,自己亲自帮她清洗伤口上止血药。   顾恒舟做这一切的时候,面上的表情没有分毫变化,只是目光会刻意躲避着不去看她的身子。   沈柏在梦里看得异常真切,脑子里只有一个大大的疑问:顾兄上一世难道早就识破她的女儿身了?   沈柏沉浸在梦中不知今夕是何年,绿尖和茶白在家里却是等得异常不安。   一直到酉时过,沈柏和李杉都没回来。   外面的雨一直没停,桌上的饭菜已经热过两回,茶白终于坐不住了,对绿尖说:“我得去国公府看看,若是少爷回来了,你先伺候少爷沐浴吃饭。”   国公府可不是一般人能去的,绿尖担忧的拉住茶白:“姐姐不如再等等吧,少爷上一次陪大祭司游船不也回来得很晚吗?”   茶白拧眉,今天的情况和之前不一样,沈柏跟她说过来葵水的事,按道理,就是这几日会来,沈柏的宫寒又很重,不可能在外面留宿,这样会增加暴露身份的风险。   茶白还是不放心,对绿尖说:“我有点不安,出去迎一迎少爷。”   茶白说完拿着一把伞出门,穿过长廊快到前厅的时候,正好碰上沈孺修,茶白连忙福身行礼:“老爷。”   沈孺修刚从孙氏院子里出来,见茶白似乎要出门,眉心微拧:“已经够了宵禁,这么晚了准备去哪儿?”   茶白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如实说:“少爷今日一早就和李杉出门去国公府了,她带了针包,奴婢听说她好像要去给国公大人针灸治病,但她现在还没回来,奴婢担心会出什么事,想去迎一迎她。”   沈孺修眼皮跳了跳,心里忍不住咯噔一下。   他怎么不知道这个逆子什么时候弃文从医了,国公大人是她能随便用针扎的?   想到之前沈柏在太学院还轻薄了顾恒舟,沈孺修顿觉不妙,沉声对茶白说:“国公府不是你能去的地方,你好生在书韵苑待着别乱走!”   茶白犹豫:“那少爷她……”   沈孺修说:“我马上去国公府!”   “是!”   茶白回了书韵苑,沈孺修直接坐马车去了国公府。   这个时辰,国公府的人都已经睡下,沈孺修敲门等了片刻门房才提着灯笼打着哈欠来开门,看清是他,顿时惊愕:“太傅大人,这么晚您怎么来了?”   沈孺修歉然道:“我有点事想找镇国公,劳烦通传一声。”   门房连忙把沈孺修迎进去带到前厅,守夜的下人重新燃上灯,很快送了热茶来。   沈孺修越坐越心慌,喝了两口茶压下不安,一刻钟后,顾廷戈才穿好衣服过来,身边还跟着一个顾恒舟。   东院就只住着他们两父子,有什么风吹草动自然很快就能知道。   看见两人,沈孺修立刻站起来,客套的冲顾廷戈行礼:“下官见过镇国公,深夜叨扰实在抱歉。”   自古文武相轻,顾廷戈和沈孺修没什么交情,但对沈孺修的为人还是很欣赏的,两人又都是朝中老臣,顾廷戈面对沈孺修的时候态度很和气,温声问:“无妨,太傅冒雨前来,可是有什么要事要与我商量?”   沈孺修摇头,越过顾廷戈看了顾恒舟一眼,说:“下官方才听府上下人说犬子沈柏不知天高地厚,竟妄图在国公大人面前卖弄岐黄之术,发妻离世早,下官对犬子的管教也不足,得罪之处还请国公大人海涵。”   这个时辰,专程来道歉?   顾廷戈有些意外,温和的笑起:“并无得罪,沈少爷的针灸之法并非胡闹,应是得过什么高人指点,今日被他施了针,我确实感觉轻松了不少。”   竟然真的有用?   这下轮到沈孺修意外了,但现在不是追究沈柏跟谁学过针灸之术的时候,沈孺修急切的问:“那犬子现在在府上吗?”   话音落下,顾恒舟开口:“她没回家?”   这意思是人不在国公府?   沈孺修太阳穴突突的跳了两下,摇头道:“她今日一直没回来,也没捎信说要去哪儿。”   因为身份原因,沈柏之前从不会在外面过夜,自从轻薄了顾恒舟,行事虽日渐离经叛道,但若是不回家,都会让人给家里捎个信,不会突然无缘无故消失不见。   最近几个月沈柏闯出来的祸事不少,沈孺修心底的忧虑越来越重,顾恒修招来顾四,沉声问:“今日上午你说沈少爷的小厮有事找她,可知道是什么事?”   顾四仔细思索了一会儿说:“属下当时并不在外面,只是听门房说似乎是宫里来人与那小厮说了几句话,那小厮便进来找沈少爷了,沈少爷坐马车离开之后,便是去的皇宫方向。   沈孺修脱口而出:“她被召入宫了?”   沈孺修的语气颇急,失了平日的沉稳从容。   顾廷戈温声安慰:“既是入了宫,那应该是被留宿宫中了,他好歹是过了御前殿试的探花郎,不会有事的。”   沈孺修抿唇一言不发,若是恒德帝召人,一般宫人都会先到太傅府传召,不管沈柏在不在,都要知会他这个当爹的一声,怎么今日直接到国公府召人了?   沈孺修面色凝重,但这会儿宫门早就落了钥,没有十万火急的事,谁也不能夜闯皇宫。   顾恒舟自然也清楚这一点,对顾四说:“去问问门房,是宫里什么人把沈少爷叫走的。”   顾四领命离开,很快回来,对三人说:“门房当时远远看了一眼,只看见那人穿着太监服,并不认识那人,也没听见那人与沈少爷的小厮具体说过什么。   也就是除了知道沈柏是被人召进宫了,其他有价值的消息一点也没有。   沈孺修有点失望,却还是感激的对顾廷戈和顾恒舟说:“知道犬子在宫中下官就放心了,叨扰国公大人和世子殿下实在不好意思,过两日下官一定携犬子一同登门道谢。”   顾廷戈说:“只是一桩小事,太傅不必放在心上。”   沈孺修无心客套,很快告辞离开。   顾廷戈摸着下巴有些好奇:“沈家小孩儿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探花郎,怎么宫里有人专门召见他还让他留宿宫中?”   外人要想留宿宫中规矩是很多的,便是四妃之首的德妃请自己娘家的兄弟姐妹入宫也不能随便留宿   顾恒舟眉心紧拧,直觉这件事并不简单,但这个时辰,谁也没办法进宫探查情况。   只有等天亮了……   雨下了一天一夜,第二日一早终于放晴。   顾恒舟一晚上都没怎么睡,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便骑马去了皇宫。   还不到上早朝的时候,宫门都还没开,顾恒舟勒着马在原地等了一会儿,太傅府的马车磕哒磕哒的驶来,沈孺修穿着朝服下车,眼底布满血丝,神色很是憔悴,一看就知道他昨晚也没怎么睡。   沈孺修没想到这个时候会在宫门口碰到顾恒舟,疑惑的问:“陛下不是给世子殿下放了十日假么?世子殿下这么早来皇宫做什么?”   顾恒舟淡淡开口:“我有事找太子殿下。”   沈孺修点点头,心不在焉的说:“太子殿下和世子殿下都是昭陵将来的顶梁柱,你们多沟通交流是很好的。”   沈孺修脸上的担忧实在太明显了,顾恒舟想起沈柏的女儿身,不动声色的问:“沈柏一向聪明,在太学院都只有她欺负别人的份,昨日她不过被召进宫留宿了一夜,太傅为何如此忧虑?”   沈孺修也不是那种轻易就会被套话的人,当即无奈的叹了口气:“这个逆子性子乖张,在太学院就成日闯祸,宫里全是贵人,我也是害怕她没个分寸,闯出什么滔天大祸。”   沈孺修这样解释也不为过,顾恒舟没再说话。   两人一起在宫门口等了一盏茶的时间,宫门终于打开,让禁卫军检查完腰牌,两人一起进宫,快到议政殿的时候,顾恒舟与沈孺修分开,朝熠辰宫的方向走去,走到半路便和赵彻碰上。   赵彻穿着杏黄色绣四爪金龙太子服,精神抖擞的准备去上朝,看见顾恒舟,眼底闪过诧异:“行远不是在休假吗?怎么进宫来了?”   顾恒舟没有找冠冕堂皇的借口,直接开门见山的问:“昨日沈柏被召进宫中留宿,殿下可知道此事?”   赵彻点头:“是本宫召他入宫的。”   顾恒舟暗暗松了口气,下意识的觉得赵彻不会伤害沈柏,下一刻却又听见赵彻说:“但本宫很快就让他出宫了,不曾让他在宫中留宿。” 第91章 救人   顾恒舟眉心紧皱,心底隐隐生出两分不安。   沈柏是被赵彻召进宫的,但赵彻没有让她在宫里留宿,她又没回家,那她去哪儿了?   马上就到早朝时间,赵彻不便久留,取下随身带的太子印鉴交给顾恒舟:“本宫马上要上朝,行远可拿着此物去熠辰宫,细细盘查昨日沈柏进宫的事。”   太子印鉴一般不能离身给别人的,赵彻给了顾恒舟,代表着全然的信任。   顾恒舟眼底闪过诧异,他只是问沈柏有没有在宫中留宿,便是现在沈柏真的不见了踪影,该着急的也是沈孺修,赵彻把印鉴给他,怎么像是暗中授权让他把整个皇宫搅得天翻地覆?   顾恒舟心底起疑,犹豫片刻才接下印鉴,赵彻拍拍顾恒舟的肩膀,意味深长的说:“沈柏是个可塑之材,本宫相信行远一定会把他平安找回来的。”   赵彻拍那两下用了四成力道,落实了顾恒舟的猜测,他可以断定赵彻是知道沈柏去向的。   赵彻知道沈柏被留在宫中,但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一直等着有人发现沈柏不见来找他。   他想做什么?   顾恒舟的疑虑不断加重,赵彻已错身离开,大步朝议政殿走去。   顾恒舟拿着太子印鉴去了熠辰宫,禁卫军很容易放行,宫人意外世子殿下这个时辰会到宫里来,一路都好奇的打量着他。   顾恒舟目不斜视,直接走进前厅,留在熠辰宫伺候的宫人立刻奉上茶点,顾恒舟不想吃东西,冷声问:“昨日太子殿下召太傅独子沈柏进宫,是谁去接送的她?”   奉茶的宫人低声说:“回世子,是小贝公公去接的,方才小贝公公随太子殿下去议政殿上早朝了,世子路上没有碰到他吗?”   顾恒舟眉心的褶痕浮起冷厉的寒气,赵彻明知道他要找沈柏的下落,却没有让那个叫小贝的太监和他一起回熠辰宫,难道是故意在拖延时间?   “找个人去换他回来,有什么问题我自会向太子殿下解释。”   顾恒舟命令,宫人立刻离开,一刻钟后,一个小太监小跑着冲进殿中:“奴才小贝,拜见世子殿下!”   顾恒舟一直负手站在殿中,垂眸睨着小贝:“抬起头来。”   小贝抬头,容貌平平,眼神有些惶恐,似乎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竟然惹得镇国公世子不快。   顾恒舟问:“昨日太傅独子沈柏被太子殿下召进宫,一路由你接送,你可亲眼看见她走出宫门?”   顾恒舟语气森冷,含着强大的威压,小贝肩膀瑟缩了一下,怯怯的问:“世子殿下怎么突然问这个,可是沈少爷出什么事了?”   顾恒舟的耐心快被磨光,沉声呵斥:“你觉得她能出什么事?”   小贝立刻低下头伏在地上:“奴才失言,奴才绝没有咒沈少爷的意思,请世子恕罪!”   顾恒舟受不了这种没用的废话,莫名急躁,弯腰揪着小贝的衣领把他提起来好自己对视:“我问你有没有亲眼看见她出宫,同样的话,我不想重复第三遍!”   顾恒舟周身盘旋着黑沉的杀气,小贝舌头打结,连忙回答:“没……没有,奴才把沈少爷送到永安门,就来了两位小公公,说要请沈少爷吃饭,沈少爷很爽快地答应了,奴才还以为沈少爷和他们认识。”   沈柏除了殿试单独进过一次宫,其他时候基本都是和沈孺修一起进宫参加宫宴,怎么会在宫里有什么认识的人?   顾恒舟继续问:“那两个太监是哪个宫的人?”   小贝吓得直哆嗦,连连摇头:“奴才不知,那两人很是神秘,说沈少爷去了就知道他们的主子是谁了,沈少爷就和他们去了。”   就算沈柏是自愿跟那两个太监走的,小贝回来也该先跟赵彻说一声,万一沈柏在宫里出了什么事,熠辰宫也会受到牵连。   不过想到赵彻之前的表现,顾恒舟觉得他多半是故意让熠辰宫卷入其中的,毕竟太子身边的人都是恒德帝亲自挑选让专人训练的,不至于连这点规矩都不懂。   “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   “内务府有记录,奴才这就带世子殿下去内务府。”   小贝试探着说,语气虽然满是慌张害怕,脑子却还很清醒,不会一味地告罪求饶。   宫里规矩很多,各宫伺候的宫人加起来有千余人,内务府有一套细致系统的管理方式,每天每个宫人的活动轨迹内务府都要记录在册,要想从上千条的记录中找到带走沈柏的那两个宫人,只怕要耗费大半天的时间。   顾恒舟头一回如此不安,急躁得根本等不了这么久,直接揪着小贝的衣领问:“是太子殿下让你故意这么拖延时间的?”   小贝瞳孔微颤,心虚的否认:“世子在说什么啊,奴才听不懂。”   听不懂?   顾恒舟把小贝丢到地上,冷声道:“我和沈家那小子没什么交情,如果太子殿下只是想和她玩捉弄人的把戏,我没那么闲,不奉陪了!”   顾恒舟说完把太子印鉴放到桌上,起身要走,小贝忙不迭的开口:“世子,等等!”   顾恒舟脚步不停,三两步走出大殿,小贝追出去,拦在顾恒舟面前急切的说:“沈少爷被四殿下的人带走了。”   赵稠?   顾恒舟立刻猜到赵稠是因为上次在围场的事拿沈柏出气。   赵稠在太学院的时候性子就出了名的跋扈嚣张,从昨天到现在,差不多快一天一夜了,这么长的时间,毁尸灭迹都绰绰有余了。   顾恒舟神色一凛,立刻就要去找赵稠,小贝小声提醒:“这个时辰,四殿下应该在庄贤宫给德妃娘娘请安,世子进不去迎泽宫的。”   现在各国使臣团都要入京了,宫里的守卫比之前加强了许多,任何人不得随意走动,以免闹出什么乱子。   顾恒舟虽然有赵彻的太子印鉴,但赵稠不在宫中,禁卫军也不会轻易放他进去,若要硬闯,闹出来的动静大了,连国公府都会被卷进来。   顾恒舟竭力压下心头的躁动,冷声说:“我不进去,就在外面等着!”   这话小贝没办法反驳,只能在前面引路,带顾恒舟去迎泽宫。   两人走到半路,正好遇到从庄贤宫给德妃请完安出来的淑妃。   淑妃只带了两个宫娥,远远地便看见顾恒舟。   按理外臣与后宫妃嫔不得私底下见面的,但淑妃年龄都够当顾恒舟母亲了,顾恒舟犹豫了一下没躲,直接走到淑妃跟前行礼:“微臣见过淑妃娘娘。”   淑妃性情温和,看顾恒舟的眼神满是慈爱,和寻常百姓看自己的晚辈没什么两样。   淑妃常年待在宫里,一眼就认出顾恒舟身边跟着的是赵彻的近侍太监小贝,眼底闪过讶异:“太子殿下要上朝辅政,世子殿下这么早进宫见他可是有什么要事?”   淑妃说完又扭头看了眼顾恒舟原本打算去的方向,见离赵稠的迎泽宫不远,试探着问:“行远要去找老四?”   顾恒舟没有隐瞒,坦然点头:“微臣的确有些事想找四殿下。”   淑妃刚从庄贤宫出来,自然知道赵稠在德妃那里,两人正在其他妃嫔面前上演母慈子孝、其乐融融的戏码,赵稠一时半会儿肯定不会回来,顾恒舟进不去迎泽宫。   略加思忖,淑妃淡淡开口问:“老四在庄贤宫,姐姐应该会留他吃了午饭再回来,行远若是有什么急事,不妨与本宫说说,兴许本宫能帮上点忙。”   淑妃是赵稠的皇姨娘,辈分高,在宫里各处也都脸熟,自然比顾恒舟的法子多。   但宫里的人一般都希望能独善其身,不招惹是非,淑妃这么多年一直很低调,这次怎么会突然想起要帮忙?   顾恒舟很是戒备,淑妃弯眸笑笑,也不介意小贝在场,柔声道:“行远可能不知,本宫与你母亲曾是手帕交,未出阁时,她帮了我许多,这份情本宫一直记在心里,今日若是能还一点,也能了了本宫不少牵挂。”   淑妃周身的气息都很柔和,语气诚恳,眼神明澈,看不出丝毫虚假之意,顾恒舟心念微动,如实道:“太傅独子沈柏昨夜被四殿下留宿宫中,之前秋猎,沈柏与四殿下之间有些误会,微臣担心四殿下会做出什么冲动之事。”   这次秋猎淑妃也有随行,自是知道顾恒舟口中的误会是怎么回事,也知道顾恒舟用词委婉,真正担心的是赵稠会伤害沈柏。   淑妃当即道:“原来只是为了寻人,这不算什么难事,本宫可进迎泽宫帮行远找找看。”   顾恒舟俯身道谢:“谢淑妃娘娘!”   “不必急着谢本宫,等人找到再说吧。”淑妃柔柔的说,扫了小贝一眼,“这是太子的近侍,行远与他一起去迎泽宫未免会引人误会,不如先找个地方等着,若是找到沈少爷,本宫自会让人送她过来。”   恒德帝膝下四个皇子,虽然并无储位之争,四人之间的关系也一直不咸不淡,赵彻突然派人把顾恒舟领到迎泽宫,若是传到恒德帝耳中,终是不好。   淑妃的顾虑是对的,顾恒舟点头应下带着小贝去了一旁的凉亭等着。   淑妃带着人去迎泽宫,她随意找了个借口禁卫军便放了行,进去以后,屋里伺候的宫娥立刻迎上来,好奇道:“淑妃娘娘,您怎么来了?”   淑妃温和的笑笑:“方才在姐姐宫中与四殿下闲聊了几句,他说喜欢本宫送给姐姐的窗花,本宫想来看看哪些地方需要窗花,也好赶紧做了送来。”   宫娥笑道:“淑妃娘娘费心了,这种小事您知会一声,奴婢直接量好尺寸给您送去。”   话是这么说,宫娥已经领着淑妃往里走,人家淑妃都已经专程来了,难道还能把人撵走不成?   宫娥带淑妃看了赵稠的寝卧和书房,恭敬地说:“殿下一般在这两个地方待的时间比较久,娘娘千金之躯,万莫累着身子,就只做这两处的窗花吧。”   宫娥这话极是讨好,主子们什么好东西没见过,说要窗花说不定只是一时兴起,做好了贴上去看都不会看一眼,她这么说还能在淑妃心里留下个好印象。   淑妃多看了那宫娥一眼,并不急着离开,随意地四处转悠,温声道:“你这丫鬟嘴巴倒是挺会说的,进宫多久了?”   淑妃待人在宫里是出了名的和善,宫里的人到了该出宫的时候,淑妃还会给他们一大笔安家费,冲着这笔安家费,宫里有不少想安稳度日的人削尖了脑袋都想到淑妃身边伺候。   这宫娥也有一样的心思,听到淑妃问自己话,顿时喜不自禁,连忙回答:“奴婢春喜,今年十七,进宫七年了。”   十七,那还有一年就该放出宫去了。   淑妃了然,带着春喜走到了比较僻静的地方,贴身伺候她的两个宫娥刻意落后几步拉开距离,也不让旁人靠近,淑妃招招手,让春喜离自己近一点,低声问:“四殿下昨夜把沈家小少爷关哪儿了?”   春喜惊恐的抬头看着淑妃,没想到她竟然是来打探沈柏的消息的。   春喜是想去伺候淑妃,但也不是通过被判赵稠的方式,若是让赵稠知道,只怕她根本没命再见到淑妃。   春喜后背直冒冷汗,小脸发白,结结巴巴的说:“淑妃娘娘,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啊,奴婢没见过什么沈少爷呀。”   淑妃捏着绢帕帮春喜擦了擦额头的汗:“本宫知道你在怕什么,只要你说出来,自有人保你无虞,甚至还能让你提前出宫,十七不小了,家里应该已经给你订过亲了吧?”   淑妃捏住了春喜的想法,她是良家子,兄长这几年做生意赚了些钱,家底也算殷实,能早点回家过自己的安稳自己自然比在宫里给人当牛做马强。   春喜有点心动,淑妃再加筹码:“宫里出去的人,多少会遭些白眼,婆家也会在背后诟病,沈少爷出身书香世家,你若老实说了,本宫做主,让沈少爷认你做干妹妹如何?得了这身份,没人敢在你背后说三道四,你还能摆着架子慢慢挑选值得托付的人,如何?”   被太傅独子认了干妹妹,她岂不是成了当朝太傅的干女儿?   这可是几世都修不来的福分啊!   春喜难以置信的看着淑妃:“娘娘此话当真?”   淑妃点头:“这是自然,不过时间紧迫,你若不能马上给本宫答复,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春喜咬牙,片刻后做了抉择,低声说:“昨夜是春芽当值,奴婢与她换值的时候听说四殿下把沈少爷关在暗房。”   淑妃愕然,暗房是各宫关犯错宫人的地方,赵稠竟然把沈柏关在里面,看来昨夜没少折磨这位小少爷。   昨夜一直在下雨,气温一降再降,沈柏只怕吃了不少苦头,淑妃坚定的说:“带本宫去暗房。”   春喜担忧道:“暗房钥匙在四殿下那里,娘娘便是去了也没办法。”   “本宫自有法子,还不带路?”   淑妃胸有成竹,春喜劝不了她,只能乖乖在前面带路。   一行人到达暗房,春喜还在心底疑惑淑妃要怎么开门,便看见淑妃捞起裙子,狠狠一脚踹在门上。   嘭的一声,暗房门被直挺挺的踹在地上,激起地上的尘土。   春喜:“……”   淑妃娘娘,不是都说您性子最是温和娴静吗?   春喜被吓成木头人,淑妃放下裙摆,恢复平日的端庄优雅说:“还不快进去把你哥扶出来?”   春喜木讷的进屋,蹲在沈柏面前轻轻推了推:“沈少爷,你还好吗?”   沈柏没有反应,脸上有不正常的红晕,春喜伸手在她额头探了探,触手一片滚烫,正发着高热。   春喜缩回手,对淑妃说:“娘娘,沈少爷烧得很厉害。”   春喜瘦瘦弱弱,一看就知道扛不起沈柏,淑妃让自己带的两个宫娥进去帮忙,三人一起把沈柏扶着往外走。   淑妃走在最前面,有宫人想上前阻拦,直接冷声呵斥:“沈少爷高热难退,若是出了什么差池,本宫看你们有几个脑袋给他抵命!”   淑妃平时看着温婉,浑身的气势一旦全开,也极能震慑人。   宫人全都被吓得不敢上前,出了迎泽宫,淑妃亲自把沈柏送到顾恒舟面前。   顾恒舟远远地便看见她们,往前迎了几步,克制着先向淑妃行礼:“晚辈替沈柏谢淑妃娘娘。”说完从三个宫娥手里接过沈柏拦腰抱起。   淑妃指着一旁的春喜说:“不必谢本宫,是这个叫春喜的丫鬟帮的忙,老四回来以后怕是会大发雷霆,你把她一起带出宫去。”   春喜原本很忐忑不安,听见淑妃这话,眼眶一热,立刻跪下来向她磕头:“奴婢谢娘娘大恩!”   淑妃弯腰把春喜扶起来,还想再说点什么,余光不经意瞥见沈柏的衣摆上有一小块儿血渍。   血渍很小,只是出现的位置很奇怪,在沈柏臀上。   淑妃动作微顿。   一个男子,那里怎么会流血? 第92章 小爷不想活了(补更)   淑妃停顿的间隙很小,顾恒舟却敏锐的察觉,他单手抱着沈柏,腾出一只手脱下自己的外衫把沈柏完全裹住,然后才对淑妃说:“他烧得厉害,晚辈先带她出宫诊治,过几日再入宫感谢娘娘。”   淑妃压下疑惑,淡淡开口:“不必再专程进宫道谢,你们平安出宫以后,这事就当没发生过。”   赵稠私自扣押惩罚沈柏本就有错,就算知道是淑妃把沈柏救走交给顾恒舟,也不敢把事情闹大,淑妃好歹也是贵妃,就算赵稠再不满,顶多也只能让德妃暗中下点小绊子,兴不起什么风浪。   顾恒舟颔首谢过,不在多言,抱着沈柏离开,春喜和小贝一路紧跟在后面。   沈柏烧得迷迷糊糊,前世的记忆在梦境里变得很是破碎,她一会儿是梦中人,一会儿又是旁观者。   梦境最后,她看见顾恒舟穿着一身金色莲花铠甲,带着三千精锐赶赴边关,然而才刚到远烽郡,就和早就埋伏在那里的忽炽烈对上。   忽炽裂带的兵马是顾恒舟的好几倍,那是一场极其惨烈的厮杀,顾恒舟带着那三千精锐不断突袭,想要冲出包围圈,然而忽炽烈他们用的弓弩杀伤力极强,盾牌根本抵挡不住,队形不断被打散,然后再重组。   杀到最后,只剩下顾恒舟一个人。   他身上的衣服早就被血浸湿,正黏哒哒的往下滴血,呼吸很重很急,周围全是倒下的将士的尸首。   空气里的血腥味浓郁得让人几乎要吐出来。   忽炽烈抬手让所有人停下,策马走到顾恒舟面前,姿态高傲的说:“顾大统领,为了公平起见,我和你单打独斗决一死战如何?”   沈柏气得把忽炽烈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一遍。   什么叫公平?   顾恒舟日夜兼程赶了好久的路,刚刚还经历了一场鏖战,消耗了大量体力,忽炽烈埋伏在这里一直养精蓄锐,怎么可能公平?   但以顾恒舟的秉性,他是不会降的。   顾家人的血性和传承可在他的骨子和灵魂里,为将者,除了马革裹尸、战死疆场,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顾恒舟毫不意外的应下了忽炽烈的战书。   他没有过多停歇,握着长戟夹了马腹主动攻向忽炽烈。   长戟刺挑,他用的是太学院武修师父教的最基本的招式,因为反复练习了十多年,将威力发挥到了最大。   虽然他身后再没有一个将士呼应,连军旗也早就倒在地上被血水浸透,被敌军的战马践踏,顾恒舟浑身的气势也依然霸道强横,仿佛有千军万马支援的雷霆之势。   忽炽烈一开始以为拿下顾恒舟是轻而易举的事,过了七八个回合才渐渐警惕起来,这个叫顾恒舟的昭陵武将,即便是战斗到只剩自己一个人,也绝不容任何人小觑!   沈柏之前一直很好奇顾恒舟是怎么死的,如今在梦里看见,却只觉得心疼绝望。   败局已定,他一个人身陷囹圄,就算打败忽炽烈也不可能活着离开这里。   但他执着的拿着长戟战斗,要流尽最后一滴血,耗尽最后一丝气。   突然,忽炽烈一记长枪刺在顾恒舟左胸。   忽炽烈和暮客砂一样,身形高大,力大无穷,长枪刺过去那一下,沈柏清晰的听见了金甲破碎的声音。   沈柏的心悬起来,眼睁睁的看见忽炽烈一枪击穿金甲,笔直的捅进顾恒舟心脏,一如后来沈柏被忽炽烈当胸刺了一枪一样。   沈柏胸口同时感觉一阵剧痛,顾恒舟却没有停下,任由长枪穿透自己的身体,迅速逼近忽炽烈,抓着长戟就要扎进忽炽烈脖子,一支利箭破空而来,直接射穿顾恒舟的右手手腕。   顾恒舟,不要打了!   沈柏忍不住在心里恳求,顾恒舟听不见,一心只想杀了忽炽烈。   第二支、第三支箭接连不断的射到顾恒舟手上。   他的心脏被刺穿,殷红滚烫的血一直不停地顺着长枪往外涌,手上和腿上也被射了不少箭。   忽炽烈没有呵斥这些人,有人大着胆子上前,一刀抹了猎云的脖子。   猎云哀鸣一声倒地,顾恒舟也随之倒在地上。   越西敌军吹响牛角,庆祝这场伏击战的胜利,他们胜了,击杀了昭陵最精锐的兵马和最厉害的武将。   忽炽烈回到马背上,眼底闪过阴翳,不过很快就被笑容取代。   就算最后手下的人动手帮了他又算什么?只要结果是他们取得了胜利不就好了?   忽炽烈骑着马,故意从顾恒舟和那些已经死去的将士身上踩过,其他人立刻策马跟在后面。   牛角声肃穆哀沉,越西将士脸上全都带着笑,谁也没有在意已经倒下的人会变成什么样。   心痛到无以加复的地步,熟悉的窒息感袭来,沈柏猛然惊醒,像是一下子从水底浮到水面,沈柏本能的大口大口呼吸,被刺眼的阳光刺得又闭上眼睛,一个惊喜的声音说:“世子殿下,沈少爷醒了!”   偏头,身边跟着一个瓜子脸的宫娥,宫娥看着很面生,脸上的笑意却很和善,沈柏看了她一会儿,动了动脖子,回头正好对上顾恒舟覆着担忧焦急的眸。   “顾兄?”   沈柏哑着声唤道,嗓子痛得厉害,隐隐带着血腥味。   还能认人,脑子应该没有烧糊涂,顾恒舟看了一会儿移开目光,只留了冷硬紧绷的下巴给沈柏,说:“别废话,马上就能出去了!”   出去,去哪儿?   沈柏脑子混沌,想了半天才想起自己重活了一世,昨天被赵彻召进宫,然后又被带到了赵稠的迎泽宫。   赵稠这个龟儿子,可真不是人啊!   沈柏暗骂了一句,心脏还残留着梦境带来的剧痛悲伤,眼角滑下热泪,沈柏深吸两口气压下痛楚轻声问:“现在我们到哪儿了?”   春喜立刻开口:“回沈少爷,咱们马上要到永安门了。”   到永安门就只剩三道宫门出宫了。   沈柏喘着气靠在顾恒舟臂弯,有气无力的说:“顾兄,过永定门到玄武门出宫吧。”   顾恒舟脚下步子顿了一下,永定门是朝臣上下朝的必经之路,这个时辰差不多也该散朝了。   顾恒舟问:“你想把事情闹大?”   沈柏轻轻笑了一声:“顾兄,我现在浑身都疼得很,你总不能让我咬牙吃了这个哑巴亏吧?”   她可是让太学院夫子一个头两个大的小霸王,什么时候乖乖听话过?   春喜也在旁边听着,忍不住小声提醒:“沈少爷,那可是四殿下,你难道要和四殿下结仇吗?”   赵稠是德妃所出,外公只是当朝丞相,若不是赵彻为嫡,早些年还有个卫家撑腰,只怕早就被废黜,改立赵稠做储君了,沈柏只是一个小小的探花郎,拿什么跟赵稠斗?   沈柏知道春喜这话是什么意思,幽幽的说:“天理昭昭,这世上总有公道的,若是没有,小爷就不活啦~”   不想活你难道还要去寻死?   顾恒舟听得胸口怒火直窜,抿着唇没吭声,抱着沈柏改道永安门。   两人刚走到永安门,刚下朝的朝臣也一股脑的涌出来。   隔着一段距离,所有人都看见顾恒舟抱着一个人急匆匆的往宫门方向走。   走在最前面的朝臣品阶都比较低,不敢轻易上前跟顾恒舟打招呼,沈孺修面色凝重的走在后面,今天朝上没什么大事,恒德帝也和往常一样没有特意嘱咐他什么,他犹豫着没敢把沈柏失踪的事捅到御前。   正思索着,前面嘀嘀咕咕的议论声传入耳中:“世子殿下不是在休假吗?怎么从宫里抱了个人出来?”   抱了个人?   沈孺修掐断思绪,往前跑了两步,顾恒舟正好抱着沈柏过了永安门,沈孺修没看见人,犹豫了一下,拎着朝服衣摆大步跑着追上去。   沈孺修身为太傅,平日最是克己守礼,从来不会行差踏错一步,今日却拎着衣服在宫里跑起来,和平日儒雅的形象实在相差甚远,惊掉了好些同僚的下巴。   世子殿下从宫里抱了人和沈太傅有什么关系?他跑那么快,难不成还想纵容自己那个不孝子嫁进国公府,这不是要贻笑大方?   沈孺修不知道其他人等着看笑话,快到玄武门的时候,终于追上顾恒舟。   沈孺修年纪大了,好久没这么跑动过,喘得很厉害,跑近以后看见顾恒舟抱的是沈柏,顿时松了口气,又见沈柏小脸通红,唇色惨白,奄奄一息顿觉担忧,连忙对顾恒舟说:“多谢世子找到小柏,小柏看上去很不好,老臣先带她回府诊治,等她病好了再带她亲自登门道谢。”   沈孺修说着想从顾恒舟怀里接过沈柏,顾恒舟没把人给他,冷冷的说:“人是我找到的,我要先带回国公府问她几句话。”   沈孺修顿时生出警惕:“可是小柏又做什么得罪世子了?世子有什么不满,尽可跟老夫说。”   顾恒舟并不正面回答沈孺修的问题,态度强硬道:“这是我和她之间的事。”   言下之意就是轮不到其他人插手。   沈孺修心底的忧虑更深,一行人已到了玄武门,小贝拿出太子印鉴,沈孺修也亮了腰牌,禁卫军放行,却拦下春喜,厉声呵斥:“你是哪个宫的?没有出行令,怎敢擅自出宫?”   春喜吓得手足无措,顾恒舟淡淡开口:“这是四殿下赐来照顾沈少爷的,若有疑问,尽可去问四殿下!”   宫女不同一般大户人家的奴婢,就算主子说了要把她送人,也要在内务府走一系列的流程才能放出宫去,但禁卫军都认得顾恒舟,知道他从来都不会撒谎,犹豫了一下还是让春喜跟着出去。   出了宫,沈孺修一直琢磨着顾恒舟刚刚的话,忍不住问:“这事怎么牵连到四殿下了?”   顾恒舟没回答,李杉已驾着马车过来。   沈柏是他送进宫来的,昨晚沈柏没回太傅府,他明知道真相也没回太傅府禀报,顾恒舟看他的眼神冷锐如刀,沈孺修看他的眼神也很复杂。   李杉却面色如常,仿佛感受不到他们眼神里的深意,停好马车以后跳下来跪在地上做脚凳。   顾恒舟心里窝着火,也没客气,直接踩着李杉把沈柏抱上马车,春喜跟着上车。   马车是单乘的,坐三个人挤了点,沈孺修没上去,招了自己的马车跟在后面。   上了马车,顾恒舟把沈柏横抱在自己腿上。   刚刚说完几句话,她又昏睡过去,这会儿身子不断颤抖着,过了好半天才喊了一声冷。   声音极哑极弱,若不是顾恒舟耳力极好都听不见。   顾恒舟皱眉,一把抓住她的手,发现她的手冷得很,像是泡在冰水里刚拿出来的,当她小脸烧得通红,额头都冒出细密的汗来。   沈柏抖得厉害,很快牙齿都跟着打颤,发出细碎的声响,顾恒舟绷着脸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却见沈柏突然哭起来。   她没有睁开眼睛,就是眼泪不断的往下掉,和清醒时故意演戏不一样,她看起来伤心极了,像是失去了最最爱的那个人。   春喜坐在对面,被沈柏吓住,迟疑的问:“世子殿下,沈少爷是不是做噩梦了,要不要叫醒她?奴婢听一些老人说,被梦魇住对身体不好。”   顾恒舟眼底凝出寒冰,冷冷命令:“转过头去!”   春喜肩膀抖了一下,不敢不听,乖乖把头转到一边,透过翻飞的窗帘看着外面街道,她已经七年没有出来过了。   沈柏哭得停不下来,发着高热,没一会儿鼻涕也冒出来,呼吸不了,她只能张着嘴巴喘气,等春喜转过头,顾恒舟扯下汗巾帮沈柏擦眼泪,一点也不嫌弃的帮她把鼻涕也擦掉。   沈柏毫无所觉,嘴里无意识的发出梦语,声音很微弱,顾恒舟低头凑近,听了半天才听见她说:顾恒舟,别死。   顾恒舟错愕,没想到沈柏做的噩梦竟然是他死了。   如果有一天他死了,她真的会哭得这么伤心吗?   顾恒舟直接让李杉把马车驾到国公府,抱着沈柏回了自己的荆滕院。   知道拦不住他,沈孺修半路改道去太医院把张太医请来,顾恒舟刚把沈柏放到床上,沈孺修便带着张太医赶到。   张太医刚搭上沈柏的手腕便看出她来了葵水,眼皮一跳,下意识的看向沈孺修,若要把沈柏放这里诊治,沈柏的身份就隐藏不住了。   顾恒舟把张太医眼底的担忧看得清清楚楚,对沈孺修说:“太傅请移步,晚辈有几句话想对您说。”   顾恒舟语气严肃,沈孺修已经预感到他想说什么,心底莫名有点五味杂陈。   春喜在屋里帮张太医的忙,顾恒舟出来以后带上门,让顾三守在院门口不让任何人进来,自己则带着沈孺修去了书房。   武将的书房不似文人的书房全是墨香气息,顾恒舟的书房里还摆着各式各样的兵器。   沈孺修下意识的多看了一眼,然后便听见顾恒舟说:“太傅打算让沈柏女扮男装到什么时候?”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亲耳听见顾恒舟这么问,沈孺修还是忍不住心尖微颤。   这个秘密终究还是没能藏住。   一直竭力隐藏的事终于被人挑破,在刚开始的不安惊愕以后,沈孺修很快恢复平静,好奇的看着顾恒舟问:“世子殿下是什么时候发现这个秘密的?”   顾恒舟坦白的回答:“在恒襄江,我和她一起坠江,她昏迷不醒,为她治伤的时候发现的。”顾恒舟说完立刻补充道,“那个时候我眼睛中毒看不见,并未有什么不矩之事。”   他是没做什么不矩之事,但沈柏对他可把该做的不该做的事都做完了。   沈孺修是相信顾恒舟的品性的,沈柏是女儿身这件事无从抵赖,沈孺修疑惑:“世子殿下既然已经识破她的身份,为什么不向陛下揭发此事?”   顾恒舟抿唇,他刚发现沈柏是女儿身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把沈柏拎到御前澄清此事,但后面这一路的经历让他犹豫起来,如今赵稠又和沈柏结了怨,这个时候爆出沈柏是女儿身,必然会让她和整个太傅府陷入万劫不复的死地。   顾恒舟说:“马上就是陛下的五十大寿,此时爆出这种事,对谁都不好。”   是啊,各国都派了使臣来给恒德帝贺寿,突然爆出太傅独子其实是女儿身,这不是让天下人笑话昭陵举国上下没一个眼神好使的人,竟然连一个人是男是女都分辨不出来。   沈孺修点点头,叹着气无奈道:“老夫也不想让小柏一直如此下去,但在没有十成把握保她无虞之前,老夫断然不会拿她的性命冒险。”   他已经活了几十年,不在乎自己什么时候死,只是不想眼睁睁的看着沈柏就这样死去。   她还年轻,应该多看看这人世的繁华。   沈孺修语气诚恳,满是关切,分明是一个很慈爱的父亲,顾恒舟不由得问:“太傅既然明知自己会陷入如此险境,当初为什么要指凤为凰隐瞒此事?”说到这里顾恒舟顿了一下,想起沈柏是在先皇后寝殿出生的,探究的问,“难道这件事背后还有其他隐情?”   顾恒舟目光灼灼,如同火把,要驱散眼前的黑雾,看看过去的真相到底如何。   沈孺修刚想说话,顾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世子,国公大人来了。”   沈孺修一惊,顾恒舟结束话题,开了门大步走出去。   院子里没有别人,顾廷戈已走到卧房门口,顾恒舟压下焦急喊了一声:“爹!”   顾廷戈站在门口看过来,顾恒舟和沈孺修一起走过去,顾廷戈看了沈孺修一眼,温声道:“我听说行远你把沈少爷带回府上了,过来看看。”   顾廷戈今天也没出府,还不知道顾恒舟是从宫里把沈柏带回来了,沈孺修立刻拱手道:“犬子发着高热,情况紧急,又来府上叨扰,还请国公大人见谅。”   顾廷戈意外的问:“沈少爷昨日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突然就病了?”   沈孺修这会儿也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让顾廷戈进屋去也很不妥,沈孺修只能转移话题,说:“她自小体质就比较弱,许是昨夜受凉了,老臣正好有些事想跟国公大人说,国公大人可能借一步说话?”   顾廷戈略加思索,把沈孺修带到自己院子。   两人走后,顾恒舟回到寝卧,张太医刚写完方子让春喜去抓药。   春喜拿着药方往外走,顾恒舟解下自己腰间的玉佩交给她:“外面守着的人叫顾三,把玉佩给他看,让他派两个人与你一起去药铺。”   春喜连连摆手:“奴婢自己去就行了,不用这么多人。”   顾恒舟不容拒绝的说:“拿着,照我吩咐的做!”   春喜只好接下玉佩离开,顾恒舟这才走到床边,张太医不知他已识破沈柏的女儿身,正琢磨着该用什么法子支走他,顾恒舟问:“她情况怎么样?”   张太医拧眉叹气:“受寒严重,高热不断,得先熬一副药看看情况,若是一直高热不退,烧到肺腑,只怕会出大问题。”   而且又正值来葵水时期,情况就更棘手了。   张太医没把后面这句话说出来,顾恒舟却从他脸上看出事态有多严重,脸也跟着沉下去。   气氛正僵持沉默着,趴在床上的沈柏哼了一声,不安的翻动身体,顾恒舟下意识的伸手把她摁住不让她动,沈柏扭了两下,委委屈屈的哭出声:“疼!”   顾恒舟问:“哪儿疼?”   张太医生怕沈柏这会儿意识不清醒会说肚子疼,一颗心悬起来,却听见沈柏说:“背疼。”   还好不是肚子疼。   张太医刚准备松一口气,却见顾恒舟掀开被子去解沈柏的腰带。   张太医眼睛瞪大,想也没想一把摁住顾恒舟的手低呼:“世子,万万不可!”   顾恒舟没理张太医,直接解了沈柏的腰带,把她翻了个面让她趴在床上,把衣服退到腰间。   她浑身烧得发红,只有胸上还缠着裹胸布,张太医一颗心几乎要从嗓子眼儿冒出来,顾恒舟却是眉眼未动,神色冷沉一片死寂,沉声提醒:“看看她背上为什么会疼。”   顾恒舟看上去太平静了,一点也不好奇那裹胸布是什么东西,张太医忍不住问:“世子殿下,你……知道了?”   顾恒舟冷眼觑着他:“我知道什么?”   张太医不敢多言,低头仔仔细细检查沈柏的背。   沈柏生得白,这会儿发着高热,浑身都有点红,背部却红得格外厉害,有些地方还有细小的红点,张太医一开始以为那是起的什么红疹,试着用手摸了一下,沈柏又闷闷地喊:“好疼。”   疹子只是痒,为什么会疼?   张太医狐疑,细细的看了好一会儿猛然睁大眼睛,不敢置信的说:“这……这好像是针眼儿,谁用针扎她了?”   话音落下,顾恒舟周身的气息都染上冷戾,他眼眸微掀,危险的问:“你确定是针眼?”   张太医又确认了一遍,点头道:“是针眼没错了,这一片皮肤不是因为高热发红,而是被针扎得肿起来了,现在还不知道针扎得有多深,若是扎到腰椎颈椎这些重要部位,是会出大问题的!”   顾恒舟是习武的,当然知道张太医说的大问题是什么,垂眸掩下眸底的煞气,冷声道:“你先好好问她诊治,需要什么药材,我自会让人去拿。”   整个昭陵,除了皇宫,也就国公府的药材最全了,但凡宫里有的好药,国公府都能有一份。   张太医点点头,想到沈柏正在葵水期,又小声说:“世子,沈柏她现在正来着葵水,你能不能让人想办法拿点月事带来?”   反正顾恒舟已经知道沈柏是女儿身了,张太医提起要求来也大胆些。   顾恒舟说:“这件事我去想办法。”   顾恒舟说完转身就走,张太医禁不住又提醒了一句:“世子殿下,这事……还是不要让其他人知道吧。”   张太医不知道顾恒舟和沈孺修的谈话内容,拿不准顾恒舟现在是什么想法。   顾恒舟转身看着张太医,意味深长的说:“这件事我不会随便说出去,今日发生的事,张太医应该也不会跟任何人说吧?”   沈柏是在先皇后寝殿出生的,先皇后肯定知道她的身份,宫里不知道还有多少人知道这个秘密,张太医敢帮沈柏隐瞒,只怕也是得了什么人的吩咐,顾恒舟这句话,自然是让张太医不要把他已经识破沈柏女儿身这件事转告给上面的人。   顾恒舟平樱花国就高冷疏漠,让人觉得难以接近,这会儿暗含了威胁的意味,更显冷厉,明明才十八岁,身上已有了让人难以直视的锋芒和威压。   张太医率先垂下眸子,避开顾恒舟的目光,郑重的说:“微臣自是不敢胡言乱语。”   顾恒舟离开,张太医问顾三要了热水和酒来帮沈柏清洗伤口擦身子,酒一沾到背,沈柏就痛得直哼哼,张太医只能不停安慰:“小柏柏听话,没事了,上了药很快就不会疼啦。”   清洗完伤口,张太医从药箱里找了药粉先给沈柏洒上,药粉是白色,粉末很细,洒到背上没多久,有针眼的地方很快变成黑色,竟是密密麻麻一大片,有好几十个针眼。   张太医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被扎了这么多针,也难怪她会一直喊疼了。   张太医又把沈柏的胳膊和腿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确定没有伤口以后才放下心来。   顾恒舟亲自去找了月事带回来,张太医本来以为他会嫌晦气打算自己帮沈柏弄这个,顾恒舟却直接把沈柏抱起来往耳房走,张太医只好压下震惊把月事带的使用方法告诉顾恒舟。   顾恒舟把沈柏抱进耳房,帮她弄好月事带,从自己柜子里找了一身干净衣服给她换上才出来。   沈柏背上的针眼他也看到了,特意让沈柏趴在床上不许她动弹。   又等了小半个时辰,春喜才熬好药送来,半蹲在床边,一勺一勺的喂给沈柏喝。   沈柏的脑子不清醒,平日什么都不挑的人这个时间耍起小孩儿脾气,嫌药苦难喝,喂进去又吐出来。   来回几次,药被吐了一地,顾恒舟看不下去,捏着沈柏的下巴面朝自己,冷声问:“到底喝不喝药?”   春喜和顾恒舟不熟,还以为他脾气很大会揍沈柏,沈柏哭得眼角很红,眼睫还挂着泪珠,春喜忍不住帮她说话:“世子,沈少爷现在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如奴婢去拿点蜜饯来,哄哄她就好了。”   顾恒舟从春喜手里拿过药碗,春喜只当他默许自己的提议,出去找蜜饯。   张太医被带到客房休息,屋里只剩下顾恒舟和沈柏两人,沈柏脑袋扭着很不舒服,细微的挣扎了一下,嘴巴一瘪委屈的控诉:“顾恒舟,你凶我,我都病成这样了,你竟然还凶我!”   顾恒舟凑近一点,问:“还认得我?”   沈柏点头,说:“你就是化成灰我也认得。”   顾恒舟说:“喝药!”   沈柏摇头,也不说话,就吧嗒吧嗒的一个劲儿掉眼泪,活似让人扎她的是顾恒舟,让她病成这样的也是顾恒舟。   没出息的小哭包。   顾恒舟在心里说,知道这个时候跟沈柏讲道理讲不进去,直接仰头喝了一口药堵住沈柏的嘴。   药还是苦的,沈柏本能的抗拒挣扎,却被顾恒舟扣住后脑勺动弹不得,如此反复好几次,这碗药终究还是全部喂进沈柏嘴里。   “呸呸呸!”   沈柏不死心的想把药再吐出来,这动作落在顾恒舟眼里莫名有些刺眼,顾恒舟重新覆上,强势的不容拒绝的将她嘴里的药味都变成自己的味道。   沈柏一开始还试图挣扎,发现挣扎不过就喘着气开始哭,发现哭也没用以后,就只能乖乖的认怂,任由顾恒舟攻城略地。   不知道过了多久顾恒舟才放开沈柏,沈柏失力的把脑袋埋在枕头上,气喘得很急,却还死性不改,放狠话:“你敢欺负小爷,等小爷病好了,一定把你揍成猪头!”   她声音哑得厉害,气得哼哧哼哧,一点震慑力都没有,反倒是小脸红扑扑,唇也红扑扑,于病弱之上添了两分柔媚。   顾恒舟抬手擦去她唇角的水光,指腹压在她唇上轻轻摩挲了两下:“不是喜欢我么,还想揍我?”   沈柏脑子混沌,气愤的说:“揍的就是你,就知道仗着小爷喜欢你欺负人!”   这算哪门子欺负?   顾恒舟没说话了,指腹却一直压在沈柏唇上没收回来,春喜很快找来蜜饯,急匆匆的赶回来,一进屋发现顾恒舟的手压在沈柏唇上,顿时吓得停下,到嘴边的话也生生咽下。   顾恒舟若无其事的收回手,把空药碗递给她,淡淡道:“药已经喝完了,你先在这里照顾她,张太医就在旁边客房休息,若是有什么事,找他或者找顾三都可以。”   春喜接过碗讷讷的应是,没明白自己怎么才走这么一会儿世子殿下就让沈少爷把药喝了,沈少爷的眼角看上去更红了,难道世子殿下刚刚打沈少爷了?可世子殿下看沈少爷的眼神很温柔啊,应该不会打沈少爷吧?   春喜小小的脑袋装满了大大的疑惑,顾恒舟自然不会为她解答,吩咐完便出了荆滕院去找顾廷戈,下人刚好把沈孺修送走。   顾恒舟一进屋,顾廷戈便沉声问:“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沈太傅说你从四皇子那里把人带回来的,你闯迎泽宫了?”   顾恒舟拱手行礼:“儿子并未擅闯迎泽宫,是淑妃娘娘帮忙找的人。”   听到顾恒舟提起淑妃,顾廷戈眉心拢起,顾恒舟继续说:“父亲常年不在京中不太清楚,这些年四殿下行事越发乖张,很多时候会故意从太子殿下手里抢东西,今年秋猎沈柏为太子殿下选了匹马,四殿下看上了便直接骑走,没想到中途坠马,差点折了一条腿,四殿下昨夜将沈柏扣留在自己宫中也是因为此事想泄愤。”   顾廷戈嗅到一丝不寻常的气息,提出疑问:“秋猎的马匹都是御马监精心挑选饲养的,性子一般不会太烈,怎么会让四皇子坠马?”   顾恒舟隐下沈柏参与在其中的部分说:“是姜家大小姐身边的婢女私带了一支熏香,熏香中有一味原料刺激了马匹,才会导致那马性情突变,将四殿下甩下马。”   这事还把姜家牵扯进来了?   顾廷戈眼神冷凝,一点也不相信姜德安府上的下人这么蠢,竟然不知道秋猎随行医官都会统一配制驱蚊熏香。   不过这事已经过去,他一个刚回京的人没必要再追究这事挑起事端。   顾廷戈默默消化着事情的起因,顾恒舟停顿了片刻才继续道:“四殿下扣留沈柏之事太子殿下也知道,我猜测太子殿下是想借这次机会,试探并敲打四殿下一番。”   先皇后娘家这些年日渐没落,太子没有强大的母族支撑,恒德帝年岁渐大,若任由赵稠继续嚣张下去,日后还真说不好会发生什么事。   顾廷戈对赵彻的举动还能理解,看向顾恒舟问:“这件事你事先也知道?”   顾恒舟摇头:“儿子也是今日进宫以后才隐隐猜到的,也许是儿子平日在太学院表现得太正经,太子殿下可能觉得儿子不会愿意参与这样的事。”   皇家权术总是掺杂着算计血腥,和顾家世代传承的家风的确看上去格格不入。   顾廷戈没有怀疑顾恒舟的话,抓住重点问:“所以,你今日是自己决定一早进宫去找沈家小子的?”   顾恒舟掀开衣摆跪下说:“是儿子擅作主张,给国公府添麻烦了,请爹责罚!”   顾廷戈没有动怒,眸色晦暗的看着顾恒舟,说:“你很关心沈家那小子?”   顾恒舟眼眸微闪,从这一番对话确定沈孺修并没有告诉顾廷戈沈柏是女儿身,犹豫片刻道:“儿子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遇到过像她这样的人,她和儿子的性格看上去截然相反,实际上却有很多相同之处,她表面吊儿郎当不着调,实则心怀天下,儿子……想和她做朋友!”   最后一句话顾恒舟说得很慢,有点艰难。   他在向顾廷戈承认他对沈柏有好感,但同时又听从理智把他和沈柏的关系定义在朋友层面。   他已经隐隐感知到沈柏被指凤为凰这件事很不简单,也许不是沈柏和沈孺修想隐瞒这个秘密,而是上面有人逼着他们将这个秘密一直隐瞒下去。   上面有人需要沈柏以男儿身面对世人。   那个人会是谁呢?   和先皇后关系密切的人一个手指都数得过来,顾恒舟不想想得太深。   到底是自己的亲生儿子,顾廷戈一下子就听出顾恒舟语气里的隐忍克制,他还不知道沈柏是女儿身,只当顾恒舟是因为世俗的眼光而有所忌讳,毕竟能让他这个儿子说出这样一番话,说没有心动那是不可能的。   顾廷戈心绪陡然一下子变得很复杂,原本回京之前他还期盼着能给顾恒舟定一门不错的亲事的,到底年纪也不小了,是该成家了。   回京以后,恒德帝也跟他提了这事,回家看见顾恒舟长得这么好,有责任有担当,容貌才华也都拔尖儿,就连沈家小孩儿那日在画舫上说出喜欢顾恒舟这种惊世骇俗的话,顾廷戈也没把沈家这小孩儿放在心上。   这会儿顾恒舟跪在他面前,亲口说从来没遇到过像沈柏这样的人,他作为老父亲这颗心,一下子有点痛还有点凉。   他好好的儿子怎么就被一个臭小子吸引上了?   顾廷戈心梗,叱咤疆场数十年,不管面对多少敌将都未曾变色的脸有点绷不住,半晌捂着胸口对顾恒舟说:“你先下去,我想自己待一会儿。”   顾恒舟应了声是,起身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听见顾廷戈说:“行远,爹膝下只有你孩子,这辈子最大的希望就是你能开心快乐,但有些事,你还是要有分寸。”   顾恒舟没有回头,沉沉应道:“我知道。”   顾恒舟回了荆滕院,沈柏喝了药还一直喊冷,春喜又找了床被子过来。   顾恒舟记得沈柏之前在月湾来葵水想要汤婆子取暖,便对春喜说:“灌两个汤婆子来。”   春喜惊愕道:“沈少爷是男子,也要用汤婆子吗?”她好像记得汤婆子一般情况下都是姑娘家来葵水的时候用的。   顾恒舟没用过这种东西,见春喜这么意外也知道这个要求不大合理,正想让春喜退下,顾三在外面说:“世子,太傅从府上调了两个丫鬟过来照顾沈少爷。”   顾恒舟说:“让她们进来!”   茶白和绿尖应声踏进屋来,两人看见顾恒舟俱是惊诧,没想到睦州城里的顾护卫,竟然是镇国公世子。   不过两人到瀚京以后胆子练大了不少,如今都进了国公府见到世子殿下了,殿下还是个熟人,这有什么好怕的?   两人很快压下异样,规规矩矩的福身行礼,齐声道:“奴婢拜见世子殿下。”   两人换了太傅府的丫鬟衣服,将娇软的身子挡得严严实实,褪去脂粉浓妆,没了清韵阁的俗媚风尘气,也是清丽安分的良家姑娘。   两人是沈柏从睦州带回来的,也在太傅府伺候了沈柏几日,比春喜了解情况,照顾起人来自是更好。   顾恒舟让春喜退下,对茶白和绿尖说:“你们少爷背上有伤,身子也不舒服,很是怕冷,你们想办法好好照顾她。”   顾恒舟说得很隐晦,茶白立刻听出沈柏是来了葵水,心底担忧,柔声答应:“世子殿下放心,奴婢们一定好生照顾少爷。”   茶白和绿尖是从风尘之地出来的姑娘,知道受了寒来葵水有多难受,积攒的经验也多,等顾恒舟离开,立刻来到床边,不住帮沈柏按摩缓解疼痛。   她们的方法很有效,折腾了小半个时辰,沈柏的眉头总算舒展了些,中午下人特意送了肉粥来,茶白喂沈柏吃完,沈柏出了一身的汗,绿尖托顾三打了热水来,仔仔细细帮沈柏擦身子。   下午春喜又送了一碗药来,沈柏喝完过了两个时辰,烧总算是退下去了。   张太医重新写了一个方子给春喜,叮嘱她抓来一日煎熬三次给沈柏喝,又拿了一瓶药给茶白,让她好好帮沈柏背上的伤换药。   茶白和绿尖一起记下,晚上帮沈柏换药的时候,看见她背上密密麻麻的全是针眼,绿尖和茶白都忍不住红了眼。   绿尖气愤道:“少爷可是太傅独子,在瀚上京的身份也不低了,到底是谁这么狠心,竟敢如此待她?”   茶白帮沈柏上着药,低声说:“瀚上京遍地都是贵人,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只有最顶上那位才是万万人之上,这里是国公府,你生气归生气,别乱说话,其他人可没有咱们少爷的善心和好脾气。”   绿尖忍不住抹了下眼泪,压低声音说:“我是心疼少爷,她可不比我们皮糙肉厚,便是在清韵阁,也只有犯了大错花娘才会用这种下三滥的法子惩罚我们,少爷这么好,凭什么要这么罚她?”   茶白把药抹好,低头吹了吹,柔声道:“咱们少爷也不是吃暗亏不吭声的人,她喜欢的都是国公世子这样的人物,咱们眼下只管好好照顾少爷,等少爷好了自然不会消停。”   茶白长绿尖一些,人也生得好看一点,在清韵阁接触的客人不一样,见识也不一样,看人的眼光和考虑事情的方式都比绿尖要高明许多,绿尖红着眼睛问她:“茶姐姐是说少爷好了会闹事?”   茶白抬手在绿尖眉心戳了一下,无奈道:“你呀,少说话,多做事。”   绿尖捂着眉心不说话了。   晚饭照例是肉粥,茶白和绿尖喂沈柏吃完饭然后才匆匆吃了一点,然后又打水来帮沈柏擦手擦脚。   顾恒舟房间里没有多余的床可以睡,两人原本不打算睡觉,就在床边守沈柏一夜,顾恒舟突然带着一个穿黑色斗篷的人进来。   斗篷十分宽大,完全遮掩了那人的容貌,但那斗篷上有金丝绣的龙鳞暗纹,在摇晃的烛火下折射着粼粼的光泽,站在顾恒舟身边贵气却丝毫不输顾恒舟,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人。   茶白和绿尖皆是心惊,连忙行礼:“世子殿下!”   顾恒舟冷淡挥手,说:“你们退下,去客房休息,若是有事会再叫你们。”   两人应声退出房间,顾恒舟亲自把门关上,然后才说:“殿下,没人了。”   赵彻把斗篷取下来,走到床边看了一眼,沈柏又陷入昏睡状态,不过喝了两副药,面色没那么苍白了,睡颜看上去很恬静,和清醒时的吊儿郎当截然不同。   赵彻看了一会儿问顾恒舟:“一直没醒?”   顾恒舟说:“断断续续醒过几次,不过都没有完全清醒,只说了几句胡话。”   赵彻问:“都说什么了?”   赵彻对沈柏说的话颇感兴趣,却好像一点都不在意沈柏的死活。   顾恒舟抿唇,胸口隐隐有怒火攒动,他目光冷幽的看着赵彻,说:“她说她很冷,很疼,张太医在她背上发现了一片密密麻麻的针眼,她在四殿下宫里受了刑。”   赵彻挑眉,冷然道:“这不是内务府惩罚宫人用的法子吗,老四怎么也用上这么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了?”   是啊,真上不得台面。   那你明知道四殿下会拿她撒气,为什么要让她在迎泽宫那么久?而且试探四殿下的方式有千百种,为什么偏偏要选她?   顾恒舟问:“殿下,东恒一行难道还不能让你相信她对你的忠心和价值吗?”   到底心里压着火,顾恒舟的语气算不上好,甚至带着三分质问,赵彻掀眸幽幽的与他对视,储君的威压全部释放,悉数向顾恒舟扑来,顾恒舟不避不让,坦荡直白的迎上。   两人年岁相差不大,皆出身不俗,也早有独当一面的能力,未来君王和未来大将的对峙碰撞出激烈的火花,却势均力敌,旗鼓相当,谁也不能压谁一头。   赵彻勾唇反问:“所以行远已经相信沈柏是可靠的人了吗?”   “为何不信?”顾恒舟认真的反驳,“在谌州,有人调动兵马萎了州府,场面混乱不堪时,是她站在你身前;在暮祀,是她只身一人去见暮客砂,从地下暗河逃脱以后,她第一时间想的也是带人回去确认殿下的安危;在恒襄江,她一个人毫不知情被留下面对刺客,差点坠江身亡,但面对东恒大皇子的挑衅,她一点也没丢昭陵的颜面。”   顾恒舟把沈柏这一路做的事都列举出来,他站得笔直,眸光犀锐,问:“能做到这种地步的人,还有什么值得殿下怀疑的?”   顾恒舟说的桩桩件件都是事实,赵彻没有急着回答他的问题,转而问道:“所以你喜欢上他了,在恒襄江的时候,才会不顾一切和她一起跳下去?”   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顾恒舟一字一句的承诺:“如果殿下是因为我才对她有所顾忌,今天在这里我可以向殿下保证,我不会和她有任何超出朋友的关系!”   顾恒舟没有否认喜欢沈柏,他只是说,他不会和沈柏有任何超出朋友的关系。   他会像对待挚交好友一样对待沈柏。   和沈柏比起来,顾恒舟的承诺就显得可信太多了,他说不会做的事,到底都不会去做。   赵彻直勾勾的盯着顾恒舟看了半天,忽的勾唇笑道:“如此,本宫就放心了。”   赵彻说着从怀里摸了一个瓶口镶着金边的小黑瓶放到桌上,温和道:“这是上好的外伤药,镇痛祛疤,拿去用吧。”   顾恒舟说:“谢殿下!”   赵彻戴上斗篷帽子,顾恒舟亲自送他出门,看他坐上马车消失在夜幕中才回到荆滕院。   一进门就看见沈柏眼睛睁得大大的躺在床上,眸子清亮,一点睡意都没有,也不知道醒来多久了。   见到他,沈柏立刻弯眸露出笑来,欢喜道:“顾兄,真的是你呀!”   声音还是哑的,没有平日那么朝气蓬勃,顾恒舟走到床边,先摸了摸她的额头,温度降下去了,没有反弹。   沈柏乖巧的让他摸自己的额头,眼睛一直弯着,蓄满亮晶晶的笑意。   顾恒舟收回手,表情冷淡,说:“脑子烧糊涂了,有什么好笑的?”   沈柏一点也不介意他的冷淡,笑盈盈的说:“顾兄,我做了个梦。”   顾恒舟觑着她:“什么梦?”   沈柏说:“我梦见你早就知道我的秘密,还暗恋了我好多好多年,一直偷摸着对我好,后来有一次我快死了,你问我有什么临终遗言,我说想让你娶我,你就答应我了。”   小骗子,又撒谎。   顾恒舟无情戳穿沈柏的谎言,问:“你说反了吧,你不是梦到我死了吗,还一直哭着让我别死。”   “呸呸呸!”沈柏皱眉,一脸忌讳,“梦都是反的,顾兄年纪轻轻怎么会死呢,你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顾恒舟点头,淡淡道:“嗯,梦都是反的。”   所以我答应娶你这种事也是不可能发生的。   顾恒舟没说得那么直白,但沈柏还是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并没有反驳,笑眯眯的转移话题:“顾兄,是你到宫里把我救出来的啊,路上没遇到什么麻烦吧?”   顾恒舟神色冷淡,沉声训斥:“知道会有麻烦你还敢随便跟人走?”   沈柏腆着脸笑得纯良无害,说:“我不是以为去东恒国走了一遭,全瀚京的人都知道我和顾兄还有太子殿下都有过命的交情,看在你们二位的面子上,也会尊我一声沈小爷么。”   就你这样,还敢自称沈小爷?   顾恒舟直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沈柏,说:“张太医说了,你需要好好静养几日,时辰不早了,你自己早些休息。”   沈柏皱眉道:“我都睡一天了,顾兄你陪我说说话呗?”   顾恒舟不仅不陪说话,还毫不犹豫的转身离开,顺手帮沈柏把灯灭了。   屋里瞬间陷入黑暗,然后是无情地关门声。   沈柏盯着黑沉沉的床帐舔唇叹了口气。   太子殿下可真是太烦人了,她就是想好好喜欢个人而已,好不容易有点进展,他闹这么一出,一切又都回到原点了。   顾兄这么高冷的人,哪有这么好撩?   烦人哦~   沈柏安心在国公府养起伤来,扎针这种刑罚当时很痛,伤痕却看不大出来,恢复起来却也很快,毕竟宫人们都是要给主子做事的,若是一处罚就要将养好几个月,那些事让谁做?   养到第五日,沈柏的背已经完全不痛了,风寒好得差不多,葵水也没多少了。   这五日,顾恒舟再也没在沈柏面前露过面,不过一日三餐都会让顾三按时按点的送过来,沈柏完全把国公府当自己家,醒来后就开始自己点菜,国公府的厨子厨艺很不错,送来的饭菜完全不输她在追鹤楼点的菜。   春喜在沈柏醒来第二日就见了沈柏,吞吞吐吐的把淑妃的承诺说了一遍,本来还忐忐忑忑担心沈柏不会认账,没想到沈柏当场点头认了她这个妹妹,还放话说要把她的名字写到沈家族谱上。   春喜激动得跪下接连给沈柏磕了好几个头,被茶白和绿尖拉住,流着泪说了她的身世,茶白和绿尖听得红了眼眶,沈柏也有些唏嘘,好生安抚了春喜一番,又问她在迎泽宫有没有发现什么腌臜事。   春喜是个安分老实的人,只知道赵稠跟几个宫娥有过苟且,有宫娥想借子上位,结果都被德妃悄无声息的处理了。   这些在后宫之中都是小事,沈柏只当八卦听了,并没有当回事,让春喜安心在国公府待着,等沈柏回太傅府,便一起带她回家。   第六日,沈柏已经生龙活虎了,一大早吃了饭,绿尖把碗筷送回厨房,茶白去拎热水来泡茶,一进门却看见沈柏躺在床上,一只手支棱在床边,手腕上全是血,地上还是茶壶碎渣,顿时吓得魂不附体,连忙跑进去,急切的问:“少爷,你怎么了?”   沈柏冲她挤眉弄眼,说:“你装作没事人马上回太傅府,走出国公府一条街就哭,说我割腕自杀了,让我爹赶快来给我收尸。”   沈柏语气欢快,一点也不像是要寻死的人,可她手腕上的血流了很多,伤口看上去特别狰狞,还很深,茶白压低声音担忧的说:“少爷,你这是在演戏吗?可是你流了好多血啊。”   沈柏合上眼睛躺在床上,任由腕上的血往外淌,悠悠道:“小爷心里有数,快去吧,晚了一会儿说不定血真流没了。”   茶白不敢耽误,把热水丢到地上就往外跑,过了一会儿,绿尖回来,看见地上流了一滩血,腿也有点发软,冲到床边看见沈柏两眼紧闭,立刻吓得哭出声:“快来人啊,少爷割腕自杀了,流了好多血!”   半个时辰后,太傅独子沈柏割腕自杀的消息传遍了整个瀚京。   顾恒舟黑着脸站在沈柏床边,张太医被他从家里拎来给沈柏包扎伤口,叹着气说:“幸好发现及时,没伤到要害。”   绿尖和茶白哭得眼睛都肿了,沈孺修惊魂未定的坐在屋里,脑仁疼得一抽一抽的,无可奈何的问:“逆子,你又闹什么幺蛾子?”   沈柏躺在床上,一脸生无可恋,哽咽着说:“没什么,给大家添麻烦了,对不起。”   说着话,两行热泪就涌了出来,这哪里是没事,这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不想活了。   顾恒舟面沉如水,冷声问:“国公府苛待你了,你割腕给谁看呢?”   沈柏把头扭到一边,看也不看顾恒舟,带着哭腔说:“没人苛待我,顾兄也对我特别好,成天都嘘寒问暖,关心我会不会饿着冷着,我就是不小心割到了手,对不起。”   顾恒舟听得太阳穴突突的跳,他不相信这个小骗子是因为他这几天没露面,所以故意割腕吓唬人。   还想继续追问,茶白肿着眼睛温声说:“少爷心里有委屈,现在不想说,世子殿下和老爷还是先别逼问她了,是奴婢们一时疏忽才会让少爷伤到自己,奴婢们以后一定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好好照顾少爷,不给世子殿下和老爷添麻烦。”   沈孺修知道这两个丫鬟都被沈柏教坏了,沉声说:“小柏你已经在国公府叨扰了好些时日,今日又闹出这样的事,还不赶紧跟我回家?”   沈柏翻身背对着众人,闷声说:“我不回家!”   沈孺修被她割腕吓得不轻,顿时来了火气,拍桌质问:“你再说一句试试?”   沈柏噌的一下坐起来,吼得比沈孺修还大声:“试试就试试,我不回家!我丢了清白,辱了我们沈家的门楣,让沈家的列祖列宗蒙羞,我就是死外面也绝对不回家!”   沈柏说完嚎啕大哭,吼声却已经传到荆滕院外面很远的地方。   顾恒舟和沈孺修的脸都僵得可怕,什么叫她丢了清白? 第93章 拜见国舅   沈柏吼完那句话,整个房间变得一片死寂,落地有声。   所有人脸上的表情都难以言喻,顾恒舟和沈孺修的脸更是黑得跟锅底灰似的,沈柏瞪大眼睛,眼底全是水光,像是突然被人摁下了某种开关,嗷嗷一声哭嚎起来:“娘啊,您怎么去得那么早啊,留下儿子一个人在世上孤苦无依,受人欺凌还没地儿讨理去,儿子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不如这就下去陪您!!!”   沈柏扯着嗓子吼,饶是茶白知道她是演戏,也被吼得肩膀颤了颤。   少爷这嗓子,怕是专门学过哭丧吧。   沈孺修气得胸口不住的喘气,颤抖着手指着沈柏,半晌只颤巍巍的憋出一句:“逆……逆子!”   怕沈孺修被气得撅过去,茶白用手肘撞了绿尖一下,绿尖忙跑过去扶住沈孺修,嘴上关切道:“老爷,您先别急着生气,少爷也是气糊涂了,奴婢先扶您去别处休息吧。”   沈柏吼得忘乎所以,觉得不够带劲,还想砸床,哭嚎道:“娘啊……唔!”   刚吼了一声,嘴巴就被捂住,手腕也被顾恒舟扣住,沈柏眨巴眨巴泪汪汪的眼睛,想问顾恒舟放开自己,就听见顾恒舟沉声命令:“顾三,拿绳子来!”   世子殿下拿绳子干什么?   茶白心底一惊,忙跪到床边,急切的说:“世子殿下,奴婢会看顾好少爷的,求世子殿下别……”   顾恒舟不理会,眼刀子嗖嗖嗖的往沈柏身上扎,语气森寒的命令:“你再给我寻一次死试试!”   他像是被她割腕的举动气惨了,恨不得把她吊起来胖揍一顿。   沈柏没有挣扎,瞪大眼睛愣愣的看着他,像是被吓到,又像是觉得委屈,眼角无声的涌出泪来,左手轻轻挣扎了一下,茶白立刻道:“世子殿下,你弄疼少爷了,少爷的伤口在流血。”   顾恒舟偏头,果然看见沈柏刚包扎好的伤口又涌出血浸湿了纱布。   顾恒舟手上松了些力道,却没立刻放开沈柏。   顾三很快拿了绳子来,顾恒舟亲自把沈柏捆上,他用的军中特殊的结法,把沈柏手脚都绑起来,却巧妙地避开了她受伤的手。   绑好,顾恒舟又拿来一团布,威胁的问沈柏:“还乱不乱说话?”   这架势,若是沈柏还想乱说话,他就要把她的嘴堵起来。   沈柏这个时候哪还能不乖,当即点点头:“顾兄,我错了,我再也不乱说话了。”   茶白也帮忙道:“少爷真的知错了,世子殿下就饶了她吧。”   沈孺修还在屋里没走,见沈柏老老实实被捆起来,气得怒斥:“逆子,我看你就是欠收拾,信不信我让人把家法请来,替沈家的列祖列宗打得你下不了床!”   沈柏懒洋洋道:“哎呀,我好怕啊,我以后再也不敢啦,爹你饶了我吧。”   这哪里是在求饶?这是把她爹当猴子耍!   沈孺修气喘如牛,当即要上前揍人,顾恒舟扭头看着沈孺修说:“太傅,现在不是教训她的时候,还是先想想后续的事怎么处理吧。”   这话提醒了沈孺修,他强压着怒气和顾恒舟一起走出去,刚走出院子,顾淮谨便急匆匆赶来,看见两人,立刻问:“沈少爷怎么样了,没事吧?”   今日休沐,顾淮谨和顾廷戈出城去皇陵给顾家的先烈一起上了香,回城就听到沈柏在国公府割腕自杀的事闹得沸沸扬扬。   顾淮谨尚文,和沈孺修关系还行,沈孺修老脸挂不住,叹着气道:“逆子神智不清,做了荒唐事,眼下并无性命之忧,给顾大人添麻烦了,委实抱歉。”   顾淮谨松了口气,连连道:“人没事就好。”   沈柏到底不是顾家人,若是在国公府寻了短见,晦气不说,还会让国公府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沈孺修点头勉力笑笑,顾淮谨又说:“这事已经在城中宣扬开了,只怕不多时也会传入陛下耳中,马上就是陛下五十寿诞了,明日上朝陛下恐怕会问及此事,太傅可问清楚令郎寻短见的缘由了吗?”   那个逆子说她是因为失了清白寻短见,这种荒唐的理由我敢就这么对陛下说?   沈孺修冷着声说:“是这逆子行事乖张,我之前打了她几下,她承受不住,所以干出这种事,明日若是陛下问起,我自会向陛下请罚。”   被自己爹打了几下就要寻死,这可不像沈少爷平日嚣张的作风。   顾淮谨没有戳破,顺着话题安慰沈孺修:“这个年纪的小子最是调皮叛逆,沈少爷在太学院的文修课业是出了名的好,太傅还是莫要对他过于苛责。”   沈孺修点点头,顾淮谨又寒暄了几句,然后才折身回了自己的院子。   刚进门,叶晚玉就迎上来,紧张的问:“老爷,沈少爷没事吧?”   顾淮谨说:“张太医来看过了,暂时没有性命之忧,只是这事闹得沸沸扬扬,明日陛下可能会问责太傅。”   已经入了冬,天气越来越冷,屋里烧着火盆,顾淮谨边说话边把外氅脱下,叶晚玉顺手接过,叹着气道:“沈夫人早亡,沈太傅拉扯这孩子长大已是不易,没想到这孩子一点都不体谅他的难处,还隔三差五的耍性子闯大祸,也不知道他这次又是因为什么想不开。”   这事勉强算是沈家的家事,屋里又没其他人,顾淮谨说:“沈家那小子虽然离经叛道了一点,行事却还算有分寸,这次的事只怕不像表面上看到的那么简单。”   叶晚玉眼底闪过微光,好奇的问:“老爷知道内情?”   顾恒舟是从宫里把沈柏直接带回国公府的,这种事顾淮谨当然不可能告诉叶晚玉,当即掐断话题,沉声道:“这是沈家的事,你问那么多做什么?”   叶晚玉立刻低下头,柔声道:“老爷说的是,是我越矩了,我去厨房看看热水烧好没有,老爷先坐着休息一会儿吧。”   顾淮谨点点头,他刚从皇陵回来,心情很沉重,想自己一个人待一会儿。   叶晚玉立刻屋子,却没如她所说去厨房,而是去了顾恒修的院子。   顾淮谨回来的晚,哪有叶晚玉打听到的消息多,现在整个国公府上下的人都已经知道沈柏是因为失了清白才会寻短见。   沈柏是男子,若是被女子轻薄,这事也算不得什么,能逼得他去寻短见的,只怕是他到处宣扬自己喜欢男子的事,被有同样癖好的人给得了逞。   堂堂太傅独子被男子辱了清白,这事宣扬出去可不好听,方才顾淮谨说这事不简单,肯定是隐射的这件事。   叶晚玉越想越觉得自己推断得没错,一进门就对顾恒修说:“修儿,方才为娘已经问过你爹了,他只说此事不简单,不愿再多说其他,此事应该八九不离十,那姓沈的臭小子,定是被什么人得了身子!”   叶晚玉语气带着兴奋,之前沈柏在画舫说话得罪了她,让她印象很不好,后来顾恒修说想搏个出人头地的机会,让她这几日多注意沈柏的动向,她虽不知道顾恒修打算做什么,却觉得自己抓住了什么不得了的把柄。   顾恒修拿着笔在练字,闻言手上动作微顿,随即恢复如常,悠然道:“以沈柏的性子,事情必不会就此作罢,且再等等看吧。”   看他到底能玩出什么把戏来。   顾恒修神叨叨的像个运筹帷幄的军师,叶晚玉看他气定神闲,底气也跟着足起来,欢喜道:“我儿真是越来越有大家之风了。”   她这几日总是做梦,梦见顾恒修在恒德帝大寿了崭露头角被封了官,很快连升几级,做了人上人,她这个当娘的也得了诰命,之前看不起她的贵夫人全都上赶着巴结她,争先恐后的想把自己家的女儿嫁给她这两个儿子为妻为妾。   许是美梦做多了,叶晚玉总觉得这是在预示着最近有什么好事要发生,她走路都恨不得飘起来。   第二日上朝,恒德帝果然问了沈孺修这件事,沈孺修按照之前的说法应答,只说自己和沈柏父子感情不和,吵了架,沈柏才会生出自杀的念头,当即向恒德帝道了歉,并保证自己以后一定会严加管束。   这事到底只是家事,恒德帝也没多问,还宽慰了沈孺修几句。   下朝后,平日和沈孺修交好的朝臣都上前安慰他,而和沈孺修政见不合的,皆是暗暗发笑,沈太傅为官多年,一直严于律己,奉公守礼,没想到最后一世清名,全毁在自己的亲儿子手上,沦为瀚上京的笑柄。   众人还没笑完,沈孺修刚走出玄武门,又看见茶白哭哭啼啼的跑来,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失声高呼:“老爷,不好了,少爷悬梁自尽了!”   沈孺修只觉得气血翻涌,怒火一下子冲到了天灵盖。   这个逆子,她还真想把瀚上京搅得天翻地覆不成?   顾不上其他,沈孺修忙不迭的上了马车赶去国公府,进了荆滕院,和昨日的情形差不多,沈柏了无生趣的躺在床上,手腕上的伤还没好,脖子上又多了一条狰狞紫红的绳印,用的正是顾恒舟昨天捆她的那条麻绳。   顾恒舟双手环胸站在旁边,面上乌云压顶,恨不得直接劈下一道惊雷把床上这个祸害劈死。   张太医一脸惊魂未定的帮沈柏上药,叹着气劝说:“小柏,你爹膝下就只有你一个儿子,你若是不好好爱惜自己的身体,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让他怎么办啊?”   沈柏两眼呆滞的看着床帐,幽幽道:“继娘马上就要生了,少我一个不少。”   她脖子被勒得狠了,一开口嗓子哑得不行,像马上就要油尽灯枯的老人。   顾恒舟冷声命令:“闭嘴!”   沈柏合上眼不说话了,毫无求生欲。   沈孺修一进门,把她的话听得清清楚楚,虽然知道她可能是在搞事情,胸口也闷滞得厉害。   沈孺修不想进去跟沈柏说话,直接退出房间,茶白跟着出来,刚想劝慰,沈孺修问:“她不是被捆上了吗?谁给她解开的?”   沈孺修眸光冷沉,明显是在怀疑茶白,茶白低头,惶恐的说:“是少爷趁奴婢不备,偷藏了茶壶碎片在手里,自己磨了半夜把绳子磨断,若不是奴婢听见踢凳子的声音发现得早,少爷就没了!”   茶白说完掩唇伤伤心心的哭起来。   沈柏最会演戏,沈孺修现在连茶白也不敢相信了,冷声道:“小柏娘亲早亡,她自幼就与我不亲,和街上一些乱七八糟的人混在一起,学了不少旁门左道,她不拿自己的身体当回事,你们做奴婢的不该与她一起胡闹,若是哪天真把命玩儿没了,你们就是以命相抵也没用!”   沈孺修这话说得重了些,茶白连忙跪下磕头:“奴婢不敢,奴婢的命是少爷救的,奴婢日夜祷告,都只会求神佛让少爷健康无忧长命百岁,万不敢眼睁睁看着少爷去死。”   这番话都是茶白的真实想法,她说得情真意切,头也磕得很重,在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沈孺修从来都不是狠心之人,她都做到这个份上了,还有什么好怀疑的。   沈孺修叹了口气,让茶白起来。   行吧,他就看看这个逆子要掀起什么样的风浪来。   沈柏又没死成,沈孺修在国公府略坐了一会儿,和张太医一起离开,路上让张太医给自己开了两副安神的方子,怕自己被这个逆子气得辗转难眠,先一步见了阎王。   所有人走后,顾恒舟留在荆滕院,拿了个凳子来,气定神闲的坐在床边,就这么看着直勾勾的看着沈柏。   茶白和绿尖都是她的人,没什么可信度,他就在这儿看着,看这个小骗子还怎么寻短见。   上吊也是个技术活,沈柏折腾累了,躺在床上睡了大半天,一句话也没跟顾恒舟说。   习惯了她嘀嘀咕咕说个不停,猛然这么面对面坐着一言不发,顾恒舟有点不适应,总觉得这小骗子这几日除了在酝酿什么大事,还在故意用这种法子跟他置气。   因为之前那五日他没理她,所以她也不想理他了?   幼稚!   顾恒舟在心里说,却很清楚在沈柏不理会自己以后,做什么都感觉不大自在了。   顾恒舟守了沈柏一夜,第二天一早没出什么事,茶白和绿尖认认真真帮沈柏伤口换药,伺候她吃东西。   沈柏不抗拒上药,也不拒绝吃饭,她就是不说话。   顾恒舟绷着脸也不说,又守了沈柏一日,晚上去客房洗了个澡,让顾三搬了个木床到卧房,他这十日假期到了,明天要和顾廷戈一起去上朝,今晚不能再跟沈柏干瞪眼熬了。   顾恒舟熄了灯躺到床上,终究还是主动打破沉默,对沈柏说:“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在兵家里是最蠢的法子,你就算想报复,也不该拿自己的身体做赌注,四殿下是陛下的亲骨肉,在你和他之间,陛下肯定会选他。”   顾恒舟以为沈柏是在用这种方式逼恒德帝做点什么,沈柏没说话,窸窸窣窣翻了个身,呼吸很快变得绵长,已经睡着了。   顾恒舟:“……”   第二日卯时过,顾恒舟便起了,顾三进来伺候他洗漱换衣服,尽管动作很轻,沈柏还是跟着醒了,她醒来也没说什么,就躺在床上偏着脑袋看顾恒舟。   顾恒舟守了她两天,自己睡的还是硬床板,顾三替自家世子委屈得很,对沈柏一点好脸色都没有。   沈柏也不在乎,目光灼然的落在顾恒舟身上。   他还是以瀚京校尉营督监的身份去上朝,从六品官员,朝服纯黑,上面只用彩线绣着活灵活现的鸿鹄,朝服并不怎么威风,但穿在他身上,挺阔贵气,活生生的演示着什么叫蛟龙不居浅滩。   顾三熟练的帮顾恒舟穿好衣服,束好腰封,戴上官帽,在太学院冷矜漠然的少年郎,一下子变成了可以叱咤朝堂的小大统领。   穿戴整齐,顾恒舟提步往外走,走到门口下意识的又回头看了沈柏一眼。   她散着发躺在床上,眼神一直黏在他身上,这会儿与他视线碰上也没避闪躲开,对视一会儿,她弯了眉眼,绽出一抹笑来。   这几天的冷战一下子消散,好像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改变。   顾恒舟心念微动,听见沈柏哑着声说:“顾兄,顺利哦~”   顾恒舟说:“好。”   心底那点不自在消散,他提步出了荆滕院,在门口和顾廷戈和顾淮谨汇合,行礼道:“爹,二叔,早。”   顾廷戈颔首应下,顾淮谨感慨了几句,三人一起往皇宫方向走。   顾恒舟走后沈柏也没闲着,掀开被子下床,刚想出门,被顾三拦下,顾三严肃的说:“世子有吩咐,在他回来之前,沈少爷不得随意走动,请沈少爷老实点在屋里呆着,别给世子添麻烦。”   顾三顾四都是跟着顾恒舟一起长大的,自是会非常严谨的执行顾恒舟的命令。   沈柏退回屋里,对顾三说:“顾三哥哥放心,我不会乱来的,就是想麻烦你找几个人好好保护我春喜妹妹,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回 认妹妹,可不能让她出事。”   沈柏对着谁都喊姐姐妹妹,顾三觉得她轻浮得很,眼底闪过鄙夷,说:“春喜姑娘在国公府安全得很,沈少爷成天不要想这些有的没的。”   “哦。”沈柏点头退回床上躺下,等了半把个时辰,天差不多亮了,茶白和绿尖起床伺候沈柏洗漱,见沈柏安然无恙,都不自觉松了口气。   沈柏打趣两人:“怎么,被小爷吓怕了?怕一早起来发现小爷死了?”   绿尖瞪了沈柏一眼,压低声音说:“少爷还笑,你这几日吓死我和白姐姐了,老爷两鬓的白头发都多了许多!”   茶白在帮沈柏换药,见她左手手腕的伤口慢慢结了痂,也忍不住说:“少爷对自己下手也太狠了,若是留疤多难看呀。”   两个丫头都是真心实意心疼沈柏,沈柏冲她们笑笑:“放心,过了这一次,就再没有人敢随便动我沈小爷了。”   沈柏语气笃定,茶白和绿尖当然都替她高兴,高兴之余却又忍不住担心,少爷到底想做什么来树自己沈小爷的威名?   沈柏今天又恢复如常,茶白和绿尖伺候她吃了早饭,还在屋里陪她说了好一会儿话,沈柏说自己想通了打算回家,茶白和绿尖立刻高高兴兴的去收拾东西,沈柏让顾三去找马车,顾三一本正经的提醒:“沈少爷在国公府养了这么久的伤,至少要等大人和世子殿下回府辞了行再走吧?”   这么一声不吭就走了,实在太没有礼数了。   沈柏思忖了片刻说:“理当如此,但等他们回来,我爹也到家了,小爷之前才说了宁愿死在外面也不回沈家,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么?”   这是你自己要放的狠话,怪得了谁?   顾三不为所动,沈柏眼珠转了转,笑着说:“我知道了,顾三哥哥定是舍不得放我回家,那小爷就放心大胆的在国公府住下啦。”   沈柏说完折身回去,顾三立刻开口:“等等!”   沈柏扭头笑得明媚:“顾三哥哥想清楚了?”   比起让这个祸害一直在国公府住下去,不辞而别根本算不得什么。   顾三让人找了马车,亲自送沈柏她们回太傅府。   这几日天气都不错,恒德帝大寿越来越近,瀚上京的人也越来越多,马车行得很慢,沈柏上车后便把脑袋探出车窗看着外面,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第一次进瀚上京呢。   就这么走了一炷香的时间,沈柏突然缩回身子对茶白和绿尖说:“咱们马车后面不远处有一辆看上去比较破旧的马车,车上挂着寺庙里的铃铛,一会儿你们俩哭的时候一定要提我爹和顾兄的名讳,把马车里的人吸引出来!”   沈柏这话说得没头没尾,茶白和绿尖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见沈柏眉心狠狠一皱,唇角溢出血来。   绿尖大惊失色,慌乱不堪的问:“少爷,你怎么了少爷?”   茶白用力掰开沈柏的嘴,见她嘴里全是血,心头突突的跳,大喊了一声:“不好了,少爷咬舌自尽了!”   顾三立刻勒了马缰绳,还没来得及查探情况,茶白和绿尖便跳下马车,当街大喊起来。   绿尖喊:“不好了,我家少爷咬舌自尽了,最近的医馆在哪里?麻烦指路让我家少爷去治伤!”   茶白还记得沈柏的吩咐,大声说:“我家少爷是当朝太傅独子,与镇国公世子是挚交好友,若少爷能无虞,必定重金酬谢!”   茶白和绿尖豁得出脸面,声音很大,人群很快围了过来,茶白还在透过人群看沈柏刚刚说的那辆马车在哪儿,周珏和周德山策马挤开人群进来。   他们刚从睦州赶回来,本想去国公府先见见顾廷戈,没想到本路堵了道。   周珏是认识茶白和绿尖的,没想到她们从睦州城回了瀚京,正疑惑,顾三从马车里抱着沈柏出来,急切到:“周少爷,沈少爷咬舌自尽了,得尽快带他就医!”   沈柏嘴角血流不止,周珏看得骇了一跳,连忙对众人说:“快让开,别挡着路!”   周珏声音更大,还带着威压,人群自发的让开一条道,后面一辆马车驶过来,一只冷白的,拿着紫檀佛珠的修长大手拂开车帘,片刻后,一个穿着灰白僧衣的男子出现在众人眼前。   男子是俗家弟子,并未剃度,墨发用一根棉麻发带束着,眉眼温和如水,五官俊美,周身气质如柳如竹。   阳光正好,斜斜的洒在他身上,将莹润的佛珠照得透亮,他如玉的侧颜也折射着光芒,如佛堂里供奉的慈悲金身。   周珏年岁小,并不认得此人,周德山却是骇了一跳,立刻翻身下马,朝那男子跪下,恭敬道:“微臣周德山拜见国舅!”   周珏愕然,脑子一时转不过弯。   国舅?那不是太子的舅舅么,不是说先皇后死后他就去云山寺出家了,他怎么会在这里?   周珏傻在那里忘了行礼,茶白和绿尖也傻了,万万没想到沈柏让她们拦的竟然是国舅的马车。   卫如昭掀眸笔直的看向顾三怀里的沈柏,温声道:“外面的大夫不可靠,把人交给我,立刻进宫请太医诊治。”   请太医诊治?那少爷的秘密不就曝光了?   茶白心头一紧,脱口而出:“求国舅允准奴婢一同进宫照顾少爷!”   茶白说完一头磕在地上,心脏鼓跳如擂,她不过是睦州城一个风尘女子,祖上积德才被少爷带进瀚上京来,怎么敢往那顶顶金贵的皇宫去?   可是她若不去,少爷的身份被识破了该如何是好?   茶白其实也没想到该如何帮沈柏隐瞒身份,只是下意识的不想让沈柏一个人落入险境。   卫如昭垂眸扫了茶白一眼,良久才道:“可。”   沈柏一直在流血,时间紧迫,其他人也不敢耽误时间,顾三立刻把沈柏抱进马车,茶白手脚并用爬上去,周德山和周珏在前面为马车清道,马车飞快的朝皇宫驶去。   马车是单乘的,坐三个人空间很狭小,茶白不敢胡乱说话,上车以后缩在角落,把沈柏的脑袋放到自己腿上,免得她身体撅着不舒服。   卫如昭上车后一直在闭目养神,茶白下意识的收敛呼吸,垂眸看着马车帘子,余光却不受控制的往卫如昭身上瞟,他的僧衣是灰白的,却非棉麻材质,上面还有银丝织就的梵文,一看就不是俗品。   马车很快到达皇宫,宫里早就得了信,开了弘阳门,远远地看见马车过来,禁卫军直接把宫门大开,马车径直驶入宫中,直奔凌昭宫。   一刻钟后,马车到达,小贝立刻从凌昭宫出来跪在地上高声迎接:“奴才小贝,恭迎国舅!太子殿下还有约一盏茶的时间下朝,请国舅先入宫休息!”   车夫掀开车帘,卫如昭从茶白手里接过沈柏,温声吩咐:“去太医院请张太医来。”   小贝惊恐的抬头,还以为卫如昭生病了,没想到看见他抱着沈柏,车里还跟着一个宫外来的丫头。   小贝惊愕的瞪大眼睛,一时惊得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卫如昭问:“还不快去?”   小贝连忙离开,卫如昭抱着沈柏下车,在众人难以置信的目光中,把沈柏放到自己寝卧的床上。   凌昭宫是先皇后在时特意给卫如昭要的宫殿,殿名取的先皇后卫凌悠和卫如昭的字。   卫如昭曾在这里生活了十三年,沈柏幼时也经常到这里,在他的记忆里,这个小孩儿矮墩墩粉嘟嘟,总是在哭总是在要吃的,但只要有吃的,就会咯咯的笑个不停。   如今十年过去,以前哭着要吃的的小孩儿长成了眉目清俊的少年,宫里的摆设却和记忆中一模一样,一点变化都没有。   茶白跟着沈柏进宫,见沈柏眼眸紧闭很是忧心,不知道自家少爷做这事有没有准头,会不会真的像沈孺修说的那样把自己的小命搭进去。   好在张太医来得很快,进门之后先向卫如昭行了一礼,然后便拎着药箱去看沈柏。   见茶白也在,张太医边看边问:“你家少爷又干什么了?”   茶白如实说:“今天少爷说想回家,不想再叨扰国公大人,谁知半路上她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就咬舌自尽了,若是少爷出了什么事,奴婢也不想活了!”   茶白压低声音说,最后一句满是哭腔,张太医一个头两个大,只觉得沈柏这几天跟中了邪似的。   三天两头的想寻死不说,今天还死到国舅跟前去了,国舅好好的在云山寺参了十年的佛,好不容易被太子殿下说服愿意回宫参加恒德帝的寿宴,结果还没见到恒德帝就先见了血腥,这不是晦气么?   张太医心里焦急,但沈柏昏迷着,他也骂不了这混小子,让茶白帮忙把沈柏的嘴掰开,查看沈柏舌头上的伤。   沈柏那一口咬得很重,好在没咬到舌根,虽然流了不少血,还能治,不至于成哑巴,只是最少得将养两三个月,饮食清淡,最多用肉粥这样的流食养着。   宫人急急忙忙的送了热水来,张太医清理了沈柏嘴里的血上药,清理伤口宫人倒出去的血水都有五六盆。   刚上好药,赵彻便穿着朝服大步走进来,本来想质问什么情况的,看见卫如昭面色平和的坐在旁边,正一下一下拨着手里的佛珠,到嘴边的话又生生咽下去,掀了衣摆跪下,恭恭敬敬的行礼:“睿玄拜见舅舅!”   卫如昭眼皮都没抬一下,淡淡道:“唤我法号净心。”   赵彻不予理会,起身走到卫如昭面前,轻声说:“凌昭宫的东西一样没动,和舅舅走之前一样,只是宫里的人都换了新的,不过这些都是睿玄亲自为舅舅挑选的,皆是可信之人,舅舅若还有什么需要,尽管告诉睿玄。”   卫如昭垂眸不语,手上拨弄佛珠的频率也丝毫未变,明显不想再搭理他的话。   赵彻也不介意,转而将目光投向张太医和茶白。   张太医立刻带着茶白过来跪下行礼:“老臣拜见太子殿下、拜见国舅!”   茶白在睦州见过赵彻,本以为顾恒舟是镇国公世子已经很吓人了,没想到当初那位少爷竟然是昭陵的储君。   她和绿尖当初还妄图陪少爷过夜,若是让其他人知道真是罪该万死!   茶白心里惴惴,一头磕在地上,学着张太医的样子说:“奴婢拜见太子殿下、拜见国舅!”   赵彻负手先看着张太医问:“沈少爷眼下如何?”   张太医说:“回太子殿下,沈少爷伤得很重,虽然没有咬到舌根,但失血过多,可能还要昏迷一会儿,舌头至少要精心护养两三个月才能好,只怕半年后才能正常说话。”   半年才能好,这人还真是对自己下了狠手。   赵彻眉心微拧,而后眼神冷厉的看向茶白:“你家少爷为何要咬舌自尽?”   赵彻语气冷沉,威压十足,茶白被压得身子伏得更低,如实道:“回太子殿下,这已经不是少爷第一次寻短见了,自从几日前少爷被顾世子从宫中带回,少爷割过腕还悬过梁,老爷和顾世子都追问过她缘由,少爷说……”   茶白吞吞吐吐,赵彻追问:“说什么?”   茶白身子几乎完全贴在地上,硬着头皮说:“少爷说他失了清白,辱了沈家的门楣,让沈家列祖列宗蒙羞,所以不活了!”   卫如昭拨动佛珠的手停下,眼皮微掀,看了躺在床上的沈柏一眼,然后问赵彻:“她进宫见了谁?”   卫如昭连赵彻都不愿意理会,却会主动关心沈柏的食,张太医一脸讶异,赵彻如实说:“她见了老四。”   卫如昭问:“你让她去见的?”   皇宫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不知藏了多少腌臜的辛秘,可那些秘密,对有的人来说,怎么藏都藏不住。   赵彻身为一国储君,对整个皇宫的事自然都了如指掌。   赵彻有些忌讳张太医和茶白在场,刚想让他们先出去,卫如昭沉声道:“回答我!”   卫如昭隐隐动了怒,赵彻却不急,目光灼灼的看着他逼问:“您是在以舅舅的身份关心侄儿还是在以净心师父的身份过问俗事?”   赵彻只认舅舅,不认净心师父,自然也只回答舅舅的问题。   卫如昭抿唇一言不发,赵彻让屋里的人都先退下,等屋子里安静下来,温声说:“舅舅在寺中清修,睿玄不敢打扰舅舅,但舅舅既已出寺入宫,便是从方外之地入了红尘俗世,何必再用净心师父的名义拒睿玄于千里之外?”   卫如昭又恢复一开始的寡淡温和,拨弄着佛珠不说话,赵彻继续道:“舅舅今日刚进京便遇到这种事,应该知道京中并不安宁,母后离世已有十年,父皇也年事已高,睿玄这个储君并不好做,舅舅当真舍得看到昭陵数百年的基业葬送在睿玄手上,让睿玄承担万世的骂名吗?”   卫如昭在云山寺清修,刚开始那几年赵彻根本连他的面都见不了,只能被关在寺外,后来赵彻长大一些,脾性也强势了许多,强行闯入寺中见了卫如昭几次,卫如昭也就由着他去了。   赵彻之前去只是和他聊聊太学院的课业,辅政以后便聊聊朝事,卫如昭基本不会搭话,听完也就算了。   这一次卫如昭之所以会进京,也是因为赵彻拿卫凌悠的忌日做伐子,他才被说动。   整个卫家都已经日暮西山,卫如昭在俗世中唯一的牵挂就只剩埋在皇陵的卫凌悠,他没有想到,入宫第一天,赵彻就起了游说他帮忙的心思。   紫檀佛珠润亮,衬得卫如昭手指越发修长如玉,拨弄起佛珠来也煞是好看,他眸光柔润的看着赵彻,明明态度无情,却又让人觉得慈悲为怀。   他问:“这次去东恒国,你看到了什么?”   国舅卫如昭,是三岁作诗五岁作出闻名天下文章的人,这些年虽一直与青灯古佛长伴,他的智谋也没有分毫消减。   赵彻如实说:“我看到了昭陵繁荣表象下白骨累累、摇摇欲坠的山河,我看到百姓没有战乱也水深火热的疾苦,我看到闭国锁门停滞落后的盲目自大,我还看到平和之下汹涌的暗流和丑陋的人心!”   赵彻一口气全部说完,不等卫如昭开口又说:“舅舅,有人想杀了我取而代之,就像当初他们谋害母后一样!”   卫如昭的动作猛然僵住,手里的佛珠轰然断裂,一粒粒全都滚落在地。   就像他避世十年求来的平和安宁,被一句话轻易搅乱。   赵彻没有急着继续劝说,弯腰将佛珠一粒粒捡起来,最远的一颗滚到床边,赵彻走过去,见沈柏眼睫微颤,沉声开口:“醒了还不起来,想装多久的睡?”   沈柏应声睁开眼睛,下床走到卫如昭面前跪下,先磕了个头,然后指着自己的嘴巴示意自己现在还说不了话。   卫如昭眉心挤出褶皱,狐疑的看着沈柏问:“今日你是故意撞上我的马车的?” 第94章 沈柏是个疯子!   沈柏说不出话,睁大眼睛一脸无辜的耸耸肩,用灵活的面部表情传达着一个意思:我怎么可能是故意撞上来的?我又不知道国舅你会在今天回来。   卫如昭转念一想也觉得不可能,他是昨日才给恒德帝递了折子说要回宫,沈柏只是一个小小的探花郎,怎么会知道他今日回宫?而且他的马车那么低调,怎么想都只能是巧合。   赵彻和卫如昭一样,对沈柏有怀疑,却怎么想都觉得不合理,只能当沈柏是瞎猫撞上了死耗子。   然而他们哪里知道沈柏是重活了一世的人。   上一世卫如昭也是今日回宫给恒德帝贺寿,沈柏正好在街上玩,跟周珏起了口角,两人当街打起来,卫如昭的马车正好路过看见他们,亮明身份将两人带走,那个时候周德山已经不在世,卫如昭把周珏丢到了国公府,却把沈柏带回凌昭宫,亲自监督沈柏抄道德经。   沈柏不记得自己幼时在凌昭宫的事,也不记得自己和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国舅曾是交情极好的玩伴,还以为自己犯了大错,惴惴不安了好几日,最后卫如昭亲自把她送回太傅府,被沈孺修用家法把爪子都打肿了,好几天没办法拿筷子吃饭。   沈柏对这件事印象极深,今天才能撞上卫如昭的马车。   这会儿她醒了,卫如昭结合之前接收到的信息问沈柏:“你的婢女说你是因为失了清白才要寻死,你是被何人夺了清白?”   沈柏还没回答,赵彻沉声道:“这是这小子使的计谋,舅舅万莫轻信!”   沈柏点点头,起身端了桌上的茶水用手指蘸了写字:四殿下对太子殿下甚是轻慢,又折辱于我,此计当煞煞他的锐气,也是太子殿下所愿。   赵彻拧眉驳斥:“本宫何时让你如此做了?”   沈柏歪着脑袋讶异的挑眉:可是殿下你也没明示让我怎么做啊,不是让我自己看着办的意思吗?   沈柏甩锅甩得飞快,赵彻抿唇,感觉自己被沈柏将了一军。   赵稠对沈柏用了私刑是事实,但顾恒舟亲自把她从宫中接了出来,这事就有国公府做证,只要沈柏咬住赵稠不放,就够赵稠喝一壶的了,她却偏偏要故意闹自杀,还说什么自己失了清白,活似要跟赵稠斗个你死我活。   这方法未免太过激进,稍不留神局势就会失控。   卫如昭也在瞬间看明白赵彻并没有授意沈柏这么做,不由问沈柏:“你以为你用这种法子能扳倒他和他背后的势力?”   赵稠轻慢嚣张自然有他的底气,沈柏有什么?若是局面失控,赵彻难道还会出面保她?   卫如昭觉得沈柏小小年纪倒是把自己看得挺重的,沈柏摇头,蘸了茶水在地上写道:我无意扳倒四殿下,只想让天下人知道,皇家愧对沈家!   最后一笔落下,卫如昭眼眸微怔,赵彻脸上的表情也僵住。   沈柏跪在地上,背脊挺直,舌头剧痛,小脸发白,眉眼却弯着,带着纯良无害的笑。   她闹了这一出,很快整个瀚京的人都会知道她被四皇子折辱曾几次寻死,但皇家不会处置四皇子,这件事甚至会无疾而终,她虽然会沦为整个瀚京的笑话,但所有人也会知道,皇家对不起沈孺修这个两朝老臣。   沈孺修做太傅这些年,桃李满天下,在民间德望颇高,沈家又是书香世家,皇家却纵容四皇子折辱他唯一的儿子,若皇家不好好补偿沈家,岂不是会寒了不少贤能之士的心?   而且这只是外人看到的表象。   外人不知的,沈柏在先皇后寝殿一出生就被指凤为凰,不能做真正的自己,享受自己真正的人生。   皇家愧对沈家的,可不止一桩半件。   卫如昭直勾勾的盯着沈柏,突然觉得眼前这个少年小小年纪,心机就已经深重到让他看不清了。   半晌,赵彻终于回过神来,他面色冷沉,狐疑的瞪着沈柏:“你要天下人知道皇家愧对沈家做什么?”   沈柏在地上写道:这样我就可以更好的为太子殿下做事了呀。   还有什么比皇家的亏欠更好用的武器?   因为皇家亏欠她,偶尔她做一点稍微出格的事,皇家为了面子上过得去,也要偏袒她几分,多么理直气壮啊。   沈柏的理由找得很好,活似她天生就是为了赵彻而活的,但赵彻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这个叫沈柏的人,也并不完全像之前表现的那样合他的心意,反而有些脱离他的掌控。   赵彻觉得这样很不好,眉心皱得死紧,卫如昭看得分明,让沈柏先下去休息,等她离开才问赵彻:“你让她去试探赵稠之前,没跟她商量过计划?”   赵彻还想重提舅舅的身份,卫如昭说:“睿玄,这些话我只问你一遍,你若是不愿意说就罢了。”   卫如昭说完摊开右手,赵彻把佛珠还给他,低声道:“侄儿还在试探她的能力。”   卫如昭掀眸犀锐的看着他:“你不相信她的能力,敢钦点她随行一起去东恒国?”   赵彻皱眉不确定的说:“就算她能力不错,可他喜欢的人是顾恒舟,舅舅……”   卫如昭一针见血:“你是不信任她还是不信任顾恒舟?”   赵彻被刺痛,眼底浮起浮躁,沉声说:“舅舅,你根本不了解他,他和其他人不一样,在东恒国的时候,顾恒舟和他一起坠江了,顾恒舟他……”   “睿玄。”卫如昭轻唤一声,把手里的佛珠放到旁边几上,笃定的说出结论,“你对她动心了。”   赵彻想也没想立刻否认:“舅舅,他是男子,我怎么可能对他动心!?”   卫如昭神色平静,问:“那你是何时知道她是女儿身的?”   赵彻哑然,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突然有种无处遁形的窘迫感。   卫如昭并不和赵彻争论这件事,这十年他看了许多佛经,也看了许多到寺庙祈福的众生百态,当局者迷总是不会承认自己的真实心境。   心动没动,岂是嘴上承不承认能决定的?   卫如昭拿起一颗佛珠用袖子细细的擦拭,对赵彻说:“这世上最不可控制的就是人心,睿玄你身为储君,应该深谙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道理,她是姐姐选给你的利器,顾恒舟则是陛下精心为你栽培的国之重器,你若是不好好用,只会平白浪费他们的一番苦心,最后伤人伤己。”   这是这十年间,卫如昭第一次主动提起先皇后,他语重心长,完全是真心为赵彻着想。   赵彻抿唇,半晌冲卫如昭拱手说:“睿玄谢舅舅指点,以后我不会再这样了。”   卫如昭继续擦着佛珠,不再言语,气氛有点僵,赵彻没再提其他事,温声说:“舅舅,一会儿让人寻了上好的绳子来替您把佛珠重新串上,这一路您奔波劳累辛苦了,先好好休息吧。”   卫如昭还是没说话,赵彻鞠躬行礼:“那睿玄先退下了。”   赵彻走出房间,小贝立刻迎上来,赵彻看了沈柏所在的房间一眼,拂袖大步走出凌昭宫。   小贝快步跟上,出了宫门后忍不住小声问:“殿下,这几日就让沈少爷住这里吗?沈少爷那性子,会不会打搅国舅清修?”   赵彻冷笑:“她都快成哑巴了,还能怎么打搅舅舅?”   小贝点头,知道沈柏一声招呼都不打就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让赵彻有点生气,嘴里小声嘀咕:“沈少爷这次闹出来的动静也太大了,关键是他把自己伤成这样,也奈何不了其他人,这不是损己利人么?”   赵彻提步上了轿撵,眸光冷沉的看着远方说:“她既然有胆子搭台子,本宫就看她会演出一场怎样精彩绝伦的戏来!”   宫人抬起轿撵往熠辰宫走,与此同时,国公府里,顾三刚回到府上,沈柏咬舌自尽冲撞了国舅的消息就传到叶晚玉和顾恒修耳中,顾恒修放下手里的笔,唇角勾起温和的笑,淡淡道:“时机到了。”   一个时辰后,各大茶楼客栈的说书先生全都说起了一桩辛秘,当朝太傅独子沈柏脑子有问题,痴恋镇国公世子,被世子拒绝后,竟移情别恋,爱上了四皇子,前几日不知廉耻自荐枕席,被四皇子义正言辞的呵斥,颜面无存,开始自寻短见。   瀚京是整个昭陵民风最开化的地方,城中百姓却也鲜少听到男子与男子的爱恨纠葛,传言一出,所有人都被勾起好奇来,这沈少爷家世不俗,容貌也不俗,怎么就喜欢上男子了?   众口铄金,一时有千奇百怪的流言传出来。   有人说沈柏娘亲早逝,缺乏母爱,所以性子自幼便与常人不同,喜欢男子也不足为奇。   还有人说沈柏是在先皇后寝殿出生的,还在宫中娇养了四年,见惯了宫里的荣华富贵,过不了太傅府的清贫生活,便想以这种方式攀附权贵。   更有甚者说,沈柏只是以此为借口,故意抹黑四殿下名声。   反正不管怎么说,被卷入流言蜚语漩涡之中的,除了一心求死的沈柏,就是四皇子殿下了。   百姓讨论得热火朝天,当事人之一的亲爹却还一无所知,好不容易下了朝,沈孺修没敢停留,步子迈得又大又快,第一个从玄武门冲出来,没看见茶白和沈家的小厮守在宫门口,沈孺修暗暗松了口气,正准备上马车回太傅府叫几个小厮一起去国公府把沈柏捆回家,一个禁卫军上前对他说:“太傅大人,太子殿下方才派人来传话,说沈少爷要在凌昭宫住些时日,请太傅不要担忧。”   太子殿下,凌昭宫。   这两个关键词像针一样扎进沈孺修脑子里,他压下惊讶问:“犬子怎么会在凌昭宫?莫非是国舅回京了?”   那人如实回答:“太傅所料不错,国舅今日回京,路上正好碰见沈少爷,发生了点意外,沈少爷便随国舅一起回宫了。”   沈孺修眼角抽了抽,想象不到时什么样的意外能让国舅把沈柏一起带回宫里。   好在这几日沈孺修的心脏已经被沈柏刺激得强大了不少,他很快恢复冷静,拱手道谢:“有劳传达,犬子和国舅待在一起,老臣就放心了。”   那禁卫军说完离开,沈孺修坐上马车回太傅府,刚下马车门房就着急的跑过来问:“老爷,听说今天少爷当街咬舌自尽了,少爷没事吧?”   沈孺修面无表情,门房又担忧道:“听说少爷移情别恋喜欢上四殿下,还要自荐枕席,却被四殿下拒绝了,这事在京中闹得沸沸扬扬,以后少爷可还怎么议亲啊?”   沈孺修问:“谁说少爷喜欢四殿下的?”   沈孺修的语气冷沉,很是严厉,门房犹豫了一下才说:“整个瀚京的百姓都知道了,老爷难道还不知道?”   呵呵,老爷一直在上朝,老爷什么都不知道!   沈孺修现在总算知道沈柏刚从东恒国回来让他告假在家休养几天是为什么了。   这个逆子,还真是想把他气死才肯罢休!   沈孺修沉着脸往屋里走,冷声命令:“这几日闭门谢客,任何人登门都不见,外面有什么风言风语我不管,府上若是有人敢乱嚼舌根,我定不轻饶。”   沈孺修从来没用这么凶的语气说过话,门房被震住,连连点头应是,把他刚刚说的话传下去。   早朝后,顾恒舟和顾廷戈被恒德帝留下。   还有半个月就是恒德帝大寿,十日内,各国使臣团都会赶到瀚京,周德山和周珏今日回京,瀚京校尉营会协助巡夜司维护城里的秩序,保护驿站各国使臣的安危。   但使臣团里身份高贵一点的还是要住在宫里,恒德帝让顾廷戈和顾恒舟即日起也先住在宫里,方便随时传召护驾,又给了两人一人一块金令,若有突发情况两人可凭此令调动宫里的禁卫军。   顾廷戈和顾恒舟领了金令谢恩,直接被宫人带到承宣宫。   两人离开不久,宫人来禀告,说国舅已经安全回宫,在凌昭宫住下。   恒德帝已经十年没见到卫如昭,猛然听见他已经回到凌昭宫,还有些许不真实的感。   恒德帝继续处理案上积压的奏折,吩咐宫人将午膳摆在凌昭宫,凌昭宫的人得了令很快忙活起来。   凌昭宫的宫人忙得脚不沾地,卫如昭和沈柏却一个坐着一个躺着,悠然得不行。   茶白头一回进宫,还没从亲眼见到太子殿下和当朝国舅的事实中回过神来,又听说陛下要来这里用午膳,顿觉不安,一直在屋里转来转去,沈柏被她转得眼花,索性阖上眼睛睡觉。   茶白做不到这样气定神闲,忍不住跪到床边问沈柏:“少爷,咱们什么时候回家啊?”   沈柏说不出话,抓着茶白的手在她掌心写下两个字:不急。   茶白哪能不急啊,她压低声音说:“少爷,这宫里都是顶顶金贵的主,奴婢没学过什么规矩,若是不小心冲撞了贵人怎么办?”   她本是睦州城最普通不过的风尘女子,见过最大的官爷就是睦州州府,之前脑袋发热才会要求一起进宫,如今看见沈柏醒来没事,便止不住的后怕心悸。   沈柏知道她很害怕,拍拍她的手背冲她勾唇笑笑,安慰的在她掌心写道:别怕,小爷保你无事。   沈柏的眼眸明亮,眸底没有丝毫惧意,反而如同星火,但凡有一丝可能,就会燎原。   茶白悬着的心稍稍安定下来,少爷不是一般人,睦州州府和校尉那样作恶多端的人都被扳倒了,还有什么事能难得到她呢?   午时一刻,恒德帝才处理完奏折跨进凌昭宫,宫人纷纷福身行礼,恒德帝皆抬手示意他们免了,径直走进寝卧。   卫如昭穿着一袭灰白的僧衣坐在外间,桌上已摆了一桌丰盛的菜肴,每一样菜都做得很精致,仔细一看却都是素斋。   卫如昭今年才二十三,三岁时便被先皇后接入宫中,也算是恒德帝看着长大的,他与先皇后感情深厚,爱屋及乌,恒德帝也把他当亲弟弟看待,如今他长大成人,五官却和先皇后有五六分相似。   只是他到底是男子,五官更为深挺,多了坚韧少了柔婉,不似先皇后那般娴静美好。   恒德帝还是看得晃了神,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才走到桌边坐下,温声道:“这几日政务太多,朕一时忙得忘了时辰,让如昭久等了,快过来坐下吃饭吧。”   卫如昭走到恒德帝对面坐下,态度比面对赵彻时更为冷淡,漠然提醒:“陛下,我现在法号净心。”   恒德帝心中有愧,听到卫如昭的话,并未生气,只是有些难过,连忙改口:“净心师父,快尝尝这些斋饭合不合口味,若是不合口味,直接让人撤了重做。”   卫如昭淡淡的说:“饱腹即可,出家之人并不注重口腹之欲。”   “说的也是。”恒德帝点头,夹了一筷子菜到卫如昭碗里,没话找话,“你十年没回来了,城里各处有不少变化,朕安排人在城中各处逛逛,如何?”   卫如昭垂眸不语,只闷头吃东西。   恒德帝见他如此,心中更是感慨万千,这孩子现在看破红尘的样子有多老气横秋,当初年少成名、天资卓绝的样子就有多让人惋惜不平。   他才二十三岁,人生还有无限可能,若是一直与青灯古佛长伴,该有可惜啊。   恒德帝越想越觉得难受,问卫如昭:“如昭难得回来一次,可有什么想要达成的心愿?”   “我的心愿只有一个。”卫如昭说,不等恒德帝回答又道,“陛下满足不了我的心愿,不然十年前也不会同意让我去云山寺清修。”   他是为数不多几个知道先皇后并非病故而是被人谋害的人,他唯一的心愿是为先皇后查明真相,让凶手抵命。   旧事重提,恒德帝重重叹了口气,说:“如昭,事情已经过去十年了,你还不能放下吗?”   卫如昭咀嚼的动作一顿,眼底浮起阴翳。   十年光阴很长,足够他跪烂五个蒲团,敲烂六个木鱼,十年光阴也很短,仿佛弹指一挥间,他放下了俗世名利,富贵荣华,却怎么也放不下那一段前尘往事。   卫家没落了他可以视而不见,亲侄儿被朝政纠缠忙得焦头烂额他也可以袖手旁观,唯独长姐的死,是他避不开也躲不过的魔障。   卫如昭问:“陛下,难道你已经放下了吗?”   那个付出一切爱着你,陪你坐上皇位,和你一起出宫微服私访,把全身心都系在你身上的人,被你放下了吗?   卫如昭眼眸亮得惊人,恒德帝竟被看得不敢与他对视,移开目光说:“如昭,朕一直没有另立新后。”   言下之意就是,他从来都没有忘记先皇后。   和恒德帝一起谈到这个话题,卫如昭身上的平和安宁被悉数打破,被强行压下的阴寒戾气尖锐的冒出来,他邪肆的问:“整个昭陵,还有谁配坐上后位?”   恒德帝面露惊愕,被卫如昭前后巨大的反差惊到,仿佛又看到十年前那个年仅十三岁的小孩儿,拿着剪刀哭着喊着要刺杀他的样子。   这十年清修只是在他身上镀上了一层温和平静的假象,在这假象之下,被镇压着的灵魂依然满腹仇恨怨怒,一旦被激怒便会冲破镇压,化为恶魔。   恒德帝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卫如昭也意识到自己失态,慢慢的一点点收敛好自己的情绪,戴上慈悲冷漠的面具,温声说:“我在回宫路上遇到沈太傅的儿子,我把她带进宫了。”   恒德帝讶然问:“沈柏现在在凌昭宫?”   卫如昭点头,恒德帝让人把沈柏叫来。   片刻后,沈柏进屋,舌头还很痛,她的小脸发白,整个人也恹恹的没什么精神,像是经历了多么痛苦绝望的事,再没有继续活下去的念头。   沈柏这形象和之前从东恒国刚回来时的意气风发截然不同,恒德帝问:“沈小郎,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了?”   沈柏是带着茶白一起进来的,先跪下向恒德帝和卫如昭磕头行礼,茶白跟着跪下,强压着害怕开口:“请陛下恕罪,我家少爷舌头受了重伤,三个月内都说不出话来。”   三个月都说不出话,这还真是想死?   恒德帝拧眉,对沈柏招招手道:“过来让朕瞧瞧。”   沈柏走到恒德帝面前,她割过腕,伤口结了痂,没再缠纱布,一眼就能看见狰狞可怖的伤痕,再看脖子也还是一片紫红的勒痕,不用旁人开口也知道她悬过梁。   寻死的法子还用得不少。   恒德帝把一切尽收眼底,掀眸问沈柏:“不想活了?”   沈柏点点头,随后又摇头,怯怯的看向卫如昭,像快要溺水的人抓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她表情很是生动灵活,不用张口也能完美表达出心里的想法。   她这是想出家了。   恒德帝看明白沈柏的意思,却故作不知,沉沉开口:“太傅说前些日子苛责了你几句,你就想不开要寻死,也不怕背上不孝的罪名?”   昭陵最是重孝道,若是背上不孝的罪名,是要当众受鞭刑的。   沈柏立刻跪下,恒德帝没有放出多少威压,但茶白已被吓得肩膀颤抖,不敢随便开口说话。   屋里安静沉闷,沈柏说不出话,不像平日那般巧舌如簧,就这么恭恭敬敬跪在地上,老实得让人甚至觉得有点可怜。   就这么个小孩儿,自己钻进死胡同想不明白要死要活的,谁还能真的把她吊起来打一顿么?   恒德帝垂眸睨着沈柏,沉沉道:“你娘去得早,你在先皇后膝下养了四年,也算是朕看着长大的,平日耍点小性子不管你也就算了,别真玩儿命的折腾,最后伤的都是关心你的人。”   恒德帝半是警告半是开解,这次从东恒国回来,赵彻对沈柏的评价挺高的,恒德帝也觉得这小孩儿有点本事,好好培养一下,等赵彻继位,能成为一个好的臣子,若非如此,恒德帝也不愿意管沈柏这个小屁孩儿。   沈柏点头示意自己把这话听进去了,恒德帝找不到话题聊,屋里又变得一片沉寂。   屋里三人,一个看破红尘,一个生无可恋,还有一个胆小怕事被吓得发抖,恒德帝很快没了食欲,饭也没吃几口便起身离开。   等他走远,卫如昭温声说:“起来吧。”   沈柏立刻站起来,然后眼巴巴的看着桌上的饭菜。   折腾了这么久,她饿了。   卫如昭清修多年,没那么多规矩,对沈柏说:“坐下吃吧。”   沈柏立刻坐下,茶白担心她会伤到自己,连忙说:“少爷,张太医说了,这三个月你的饮食要清淡,只能吃一些流食,奴婢给您盛碗粥垫垫吧。”   桌上的菜煎炒蒸炸样样都有,就是没一样沈柏能吃的。   沈柏舌头痛得厉害,只能压下失望点点头。   等茶白离开,卫如昭开口:“你将自己伤到连话都说不出来,怎么达成自己的目的?”   沈柏咽了口口水,蘸了恒德帝喝过的茶在桌上写道:魑魅魍魉比比皆是,自有人替我言语。   天气冷,写在桌上的字一时半会儿不会干,等卫如昭看完,沈柏立刻撸起袖子把字迹擦干。   卫如昭咀嚼着嘴里的东西,突然有点期待,想知道这个看上去才十四五的小孩儿会借谁的手搅动瀚京的腥风血雨。   舌头痛得厉害,沈柏吃一碗粥都吃得满头大汗,吃完小脸煞白,冷汗淋漓,茶白又给她上了一次药。   药刚上完,小贝又来了凌昭宫,用檀木托盘呈上一扎雪蚕丝,跪在卫如昭面前说:“这是去年越西进贡的雪蚕丝,雪蚕丝极为柔韧,不易损坏,是太子殿下特意命人找来给国舅串佛珠的。”   真正信佛之人,佛在心中,在骨血里,并不在这些外物之上。   卫如昭神色波澜不惊,说:“放下吧。”   小贝放下雪蚕丝离开,卫如昭没唤宫人,自己拿起雪蚕丝就想串佛珠,沈柏眼珠转了转,屈着手指在桌上叩了两下,等卫如昭看向自己,扯下几根头发灵活的编了个花样。   雪蚕丝这么好的东西,就这么直接拿来串佛珠,也未免太浪费了吧。   卫如昭看明白沈柏的意图,把雪蚕丝和佛珠都交给沈柏,沈柏立刻上手编起串珠来。   她动作麻溜,认真做起事来倒是比耍花样的时候要顺眼许多。   卫如昭忍不住多看了她一会儿,想起多年前长姐总是将她抱在怀里,表情又是怜惜又是心疼,疼她比疼赵彻还多。   若是长姐能活到现在,看见心机如此深重的她,应该能少很多愧疚吧。   想到这里,卫如昭开口问:“你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茶白还在这里,他却没有丝毫顾忌,沈柏抬头,看向他的眸光澄澈明亮,而后毫无预兆的弯眸笑起,摇了摇头。   她没有想问的,也不想问他。   卫如昭太久没从一个人身上看到如此明媚的笑容,心脏被轻轻击中,他好像白白参了十年的佛,不及眼前这个少年看得通透活得透彻。   沈柏与赵稠的爱恨情仇传遍整个瀚京,所有人都很好奇沈少爷和四皇子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当天晚上,瀚京所有人的院子里都被丢了一本画册。   比起千奇百怪的传言,画册对整个事件的描述要清晰直白得多。   可惜这画册没有前因后果,并不是什么正经画册,里面的内容颇有些不堪入目,册子上画了两个男人,两人衣衫半解,在一个宽大精致的屋子里正做着让人浮想联翩的事。   不过作画之人极有技巧,不该露的地方一点没露,只是一个身量较小的人被总是被压着,施暴之人从未露脸,两人大多数时候都是背影,只有最后两页,被压迫的人才露了小半张脸。   那小半张脸看似漫不经心,实则耗费了作画之人十分精力,将屈辱不堪、痛苦挣扎表现得淋漓尽致,若是熟悉沈柏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最后册子上露出来那小半张脸是她。   这画册第二日就呈到了恒德帝案上。   恒德帝只看了一眼就震怒,将赵稠唤到御书房。   恒德帝鲜少单独召见赵稠,赵稠这些时日一直暗中派人观察着沈柏的动向,大概猜到恒德帝可能是因为沈柏几次三番的闹自杀和城里的风言风语找自己,心里并不害怕,到御书房以后恭敬行礼道:“景渊拜见父皇。”   那日淑妃帮顾恒舟从迎泽宫把沈柏带走,赵稠回宫后大发雷霆,把那夜值守的宫人全都秘密处决,还想给淑妃一点教训,没想到淑妃自那日后便称病不起,连恒德帝召寝都拒了,自然也不会去给德妃请安,只能给内务监施压,让他们使点小绊子给淑妃添堵。   赵稠知道沈柏有点邪性,但也笃定沈柏只是个小小的探花郎,就算咽不下这口气,也只能被摁头吃了这个暗亏。   他只是没想到沈柏一声不吭闹起了自杀,还放出风声说是移情别恋,自荐枕席失败以后才这样的。   这不是自毁名声吗?   赵稠觉得沈柏是被冻了一晚上发高热把脑子烧糊涂了。   恒德帝问赵稠:“这两日瀚上京里的人都在讨论什么你听到了吗?”   恒德帝语气冷沉,迫得人胸口发疼,赵稠坦白回答:“知道,沈家那小子疯了,一边闹自杀,一边传出谣言诋毁儿子的名声。”   恒德帝面色一沉,将案上的画册砸到赵稠身上:“这也是他刻意诋毁!?”   恒德帝手上力道不轻,那画册正好砸到赵稠脸上,像是狠狠给了赵稠一巴掌,赵稠脸疼得厉害,翻开画册一看,正好看到画上两人相拥着抵在桌上,被抵在桌上那人紧紧抱着另外一人的脖子,手臂细长,腿也细长好看,衣服退到腿弯,没有露脸,却已艳得勾人魂魄。   赵稠看得愣住,原本还想发火,这会儿火气压下去一半,满脑子的念头都是想把作画之人的画作都找出来看看。   赵稠不是不懂人事的少年,他看了一眼就有点心神荡漾,不解的抬头问恒德帝:“父皇给儿子看这个做什么?”   恒德帝冷笑着问:“看不懂?”   恒德帝的语气已经染上几分危险,赵稠心里咯噔一下,又翻开画册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终于惊醒,发现画里的背景是迎泽宫,几乎每一张图的背景里,都有一个眼熟的玉瓶,正是之前太后赐给他,昭陵第一任皇后用过的绝世珍品,沈柏到迎泽宫那日,那玉瓶已经被他亲手打碎。   赵稠惊出一身冷汗,这才发现册子上施暴那人,无论从身形还是装束都和他有七八分像。   十七八的少年,正是最年少气盛的年纪,宫里伺候的宫娥又个个好看,赵稠碰上喜欢的便会弄到自己床上,这也不算什么大事,反正总有德妃帮他善后,但以这种方式捅到恒德帝面前就很上不得台面了。   赵稠合上画册,立刻道:“父皇,这是沈家那小子的阴谋,这定是他画来报复儿子的!”   恒德帝反问:“报复你?画册上你从头到尾都没露脸,谁会蠢到用这种方式报复人?”   赵稠不相信,把画册拿起来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的确没有一幅图是让他露了脸的,反而是最后两页,被欺压的人露了小半张脸,正含着泪望着画外之人,无声的控诉自己究竟遭遇了什么。   这更像是赵稠自己有什么特殊的癖好,对沈柏施暴之时让画师在旁边观看,将整个过程记录下来,故意羞辱沈柏。   可是那天晚上他什么都没对沈柏做啊!   而且沈柏是男子,他喜欢的是女子,他怎么会对一个男子产生这种龌蹉的想法?   那些引人遐想的画面让赵稠觉得恶心,他把画册丢到一边,大声为自己辩驳:“父皇,沈柏生性狡诈,在太学院的时候就总是捉弄同窗和夫子,父皇万莫被他骗了!”   赵稠一口咬死是沈柏做的这些事,恒德帝眼睛微眯,冷幽的问:“你口口声声说沈家那小子要报复你,你对他做过什么,他要用这种鱼死网破的法子报复你?”   赵稠一噎,还没人把他扣留沈柏一夜的事告到御前,他自己就说出来了,这不是上赶着找骂吗?   但话已经说出口了,再否认更显心虚,赵稠只能回答:“今年秋猎,儿子是骑他选的马才坠马的,差点折了一条腿,他那日还如此信誓旦旦,若非儿子也看中那马,坠马的就是皇兄,儿子看不惯他得意洋洋、妄自尊大的样子,前些时日就将他扣在迎泽宫,将他在暗房关了一夜,饿了他两顿。”   沈柏身上的针眼儿和风寒早就好了,迎泽宫的宫人也都被处理干净,没凭没证的,赵稠自然不会不会承认自己对沈柏动用了私刑。   恒德帝眼神冷寒,如同倒钩扎在赵稠身上:“你觉得朕是傻子?”   就只是因为在暗房被关了一晚上,就要豁出大好的前程不要,赔上自己的性命和整个沈家的名声去诬蔑一个皇子,这是正常人会做的事吗?   赵稠哽住,就算他现在说出真相,只怕也没人会相信,只是因为被扎了几针,差点被闷死,那个叫沈柏的人就干出这种荒唐事。   沈柏根本就是个疯子!   赵稠咬牙,知道自己绝对不能认下折辱重臣之后的罪名,一头磕在地上,声音阴鹜的说:“父皇给儿子五日时间,儿子一定查明真相,给父皇和沈太傅一个交待!”   恒德帝神色凝重的看着赵稠,沉沉说:“景渊,你是朕最小的儿子,也是最受宠的一个,朕除了没给你太子之位,从来没有任何苛待你的地方,这些年你确实越来越恃宠而骄了。”   恒德帝说着带了叹息,赵稠后背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放低姿态:“求父皇给儿子五日时间!”   “好,下去吧。”   得了允准,赵稠黑着脸捡起那本画册走出御书房,他胸中怒火攒动,正想找地方发泄,却在快到御花园的时候,看见沈柏带着一个脸生的丫鬟溜溜达达的走出来。   赵稠眼底一寒,大步朝沈柏走去! 第95章 栽赃嫁祸   今天天气不错,阳光明媚,虽然已经入了冬,为了给恒德帝贺寿,皇宫各处还是绿意盎然,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御花园甚至还摆着很多精心培植的花卉。   沈柏一路东看看西看看,脸上是一副厌世的表情,黑亮的眼珠却灵活的转来转去,不知道在打着什么鬼主意。   赵稠一看见她这样就火冒三丈,想到自己刚刚在御花园受的气,更是怒不可遏,冲到沈柏面前就要揪住沈柏的衣领把她好好教训一番,一个冷润的声音响起:“景润,你想做什么?”   这声音有点熟悉,赵稠分了下神,下一刻便看见一个穿着僧衣的俊美男子从沈柏身后走来。   男子看上去只有二十出头,比他稍大一点,手里拿着一串紫檀木雕琢的佛珠,眉目温润,如玉如风,周身上下透染着一股和煦的亲切之气,骨子里也有皇家的矜贵,却因为那身僧衣显得不伦不类。   父皇寿诞都是请的有名望的高僧祈福,今年怎么开始请俗家弟子了?   赵稠一时没想起自己还有个在云山寺清修的国舅,被怒火冲昏了头,上下打量了卫如昭一会儿,没好气的问:“你是什么人,本皇子的字也是你能叫的?”   卫如昭心平气和的看着赵稠问:“你不认得我?”   赵稠想也没想脱口而出:“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让本皇子认识?”   话音刚落,卫如昭快如疾风的出手,抓住赵稠的右手反剪在身后,在他膝弯踢了一脚,赵稠立刻跪在地上。   出家人讲究苦其心志,练其筋骨,云山寺有不少武僧,卫如昭这十年待在云山寺自然不是虚度光阴。   沈柏眼眉微挑,眼底浮起亮光,心里欢快的给卫如昭鼓着掌,面上却还绷着保持着生无可恋的颓丧样。   赵稠长这么大还没被人这么教训过,当即气得脸红脖子粗,卫如昭淡淡道:“我来自云山寺,法号净心,四殿下认不得我,可以回去问问你母妃和外公。”   卫如昭自报家门,完全不担心赵稠报复。   手臂和膝盖的疼痛帮赵稠找回理智,他终于意识到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是谁,立刻压下怒火放软姿态开口:“请舅舅息怒,景渊知错了!”   卫如昭松开赵稠,冷声提醒:“我法号净心,还请四殿下不要随便乱叫人。”   他只是赵彻的舅舅,不是其他任何人的舅舅。   赵稠揉着肩膀站起来,便是对沈柏再如何不满,也不敢表现出来,恭恭敬敬向卫如昭行礼:“景渊无状,方才不小心冲撞了净心师父,还请净心师父不要与晚辈一般见识。”   赵稠说完狠狠剜了沈柏一眼,问卫如昭:“敢问净心师父这是要去往何处?”   卫如昭高深莫测的说:“自来处来,到去处去。”   沈柏有点想笑,这句话说白了不就是:你管老子去哪儿,老子就是不想告诉你!   赵稠差点被噎死,却还要赔着笑说:“既然净心师父要忙,那晚辈就不打扰净心师父了。”   卫如昭眉目不动,没什么反应,赵稠压下心底的不安转身离开。   等他走远,沈柏双手合十,冲卫如昭作了个揖。   辈分高一级果然不一样啊,国舅打了人不仅不用赔礼,还可以冷着脸怼人,简直不要太爽。   卫如昭没理沈柏,继续往前走去,没多久,慈安宫的熨金匾额映入眼帘。   看见卫如昭,守在门口的宫人猫着腰快步上前,恭敬道:“净心师父、沈少爷里面请!”   恒德帝和赵彻都认卫如昭的国舅身份,这宫人却直接称卫如昭的法号,明显是当真把卫如昭当外人。   卫如昭面色如常,微微颔首,带着沈柏和宫人一起走进寝殿。   慈安宫是历任太后住的地方,整个宫殿和赵彻住的熠辰宫差不多大,看着却更为端庄肃穆,不容任何人造次。   已经过了四妃向太后请安的时辰,慈安宫里安安静静,连当值的宫人都低垂着脑袋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到了寝殿门口,引路的宫人在殿外停下,用细长的声音恭敬禀报:“启禀太后,净心师父和沈少爷到了。”   太后稳沉的声音传来:“进!”   里面伺候的宫娥把门打开,有些窒闷的热气争先恐后的涌出去,沈柏和卫如昭同时皱眉,现在还没到隆冬,屋里就烧着这么多的炭火,浪费也就算了,难道就不怕对身体不好?   两人一起踏进殿中,卫如昭笔直站着行了佛礼,温声道:“云山寺净心,见过太后。”   沈柏掀开衣摆跪下,直接磕了个头,张开嘴指了指自己的舌头,摆手示意自己受了伤说不了话。   太后穿着石青色薰貂朝冠,上缀金凤、猫眼儿,各处还有各种宝石,珠光贵气逼人,她坐在绒实厚软的椅子上,神态怡然,旁边小几上放着松软的糕点,屋里燃着上好的熏香,是整个昭陵顶顶金贵的老太太。   她眼睛微微阖着,像是还没睡醒又在打盹儿,等了片刻才低吟命令:“赐座!”   宫人端来椅子给卫如昭和沈柏坐下。   沈柏现在说不了话,卫如昭也不是多话之人,坐下以后就自顾自的拨弄自己手上的佛珠,寝殿又恢复安静,过了好半天,还是太后先坐不住,掀眸看向卫如昭问:“这些年在云山寺可有吃苦?”   卫如昭说:“修行之人,一切皆为历练,可磨砺心性,并非吃苦。”   卫如昭答得平静,太后掀眸,已经有些浑浊的眸光一寸寸从他身上扫过,看见他眉目与先皇后有五六分相似,眼底飞快的闪过厌恶,沉沉道:“你躲在云山寺避世倒是一身轻松,卫家留下的烂摊子全都甩给你爹,上个月哀家还听说他染了风寒,一直在吃药,你不打算回卫家看看?”   卫家也算是昭陵的百年世家大族,先皇后离世后,便渐渐被世人遗忘,太后这会儿提起来,倒像是她这些年对卫家有多关心照拂似的。   卫如昭垂眸看着自己手上的佛珠,声音温润,似水柔和却又似冰冷漠:“世人皆苦,自有劫难要渡,佛渡有缘人,净心与这凡尘俗世的缘早就断了。”   言下之意就是,卫家的事和他再没有半个铜板的关系。   卫如昭对卫家都如此,更不要说对皇家了,太后忍不住拧眉,冷声质问:“你既然想得这般透彻,为何时隔多年又要回宫,难道不怕被繁华俗世迷了眼乱了心?”   卫如昭整整十年没在世人面前露过面了,太后都差点忘记世上还有这么个人,现在他冷不丁的回来了,不仅活得好好的,还越来越像早就死了的那个人,这委实让她心头不爽。   太后的语气不大好,只差再直白的加一句“哀家根本不希望你回宫,你赶紧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让人有些难堪,卫如昭抿唇不语,沈柏有心想替他反驳却说不出话,正觉得憋屈,殿门被推开,赵彻大步从外面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顾恒舟。   沈柏挑眉,太子殿下这是怕太后对国舅不利,把最坏的打算都做好了啊。   赵彻在殿外正好听到太后问的那句话,沉声开口:“是睿玄求舅舅回宫给父皇贺寿的,皇祖母有什么意见,大可冲睿玄来!”   赵彻特意加重了“求”这个字眼,他贵为一国储君,以后要接管昭陵的万里河山,但面对自己舅舅的时候,可以无限放低姿态,只求舅舅能回宫给自己父皇贺寿。   太后只打算召见卫如昭和沈柏,还没说上两句话赵彻就带人赶来了,分明是一直防着她这个皇祖母。   这可是他的亲孙子,还没继位就这么对她,日后若是继了位,那还得了?   太后心里越发不爽,却不敢直接对赵彻撒火,目光落在顾恒舟身上,沉声问:“慈安宫是哀家的寝宫,顾世子未经通传便带刀闯入,这是什么规矩!?”   太后借题发挥想要兴师问罪,赵彻冷声道:“孙儿今日特意到慈安宫来给皇祖母请安,慈安宫的宫人却恶意阻拦不让孙儿进来,皇祖母不妨说说,孙儿是何处让皇祖母不满,竟连慈安宫的宫门都不得踏入!”   赵彻下朝一听卫如昭和沈柏被太后传召,立刻带着顾恒舟和一队禁卫军气势汹汹的杀到慈安宫,慈安宫的宫人都知道太子殿下和太后不睦,下意识的想要阻拦,然后就被禁卫军强行镇压,有苦还说不出呢。   祖孙俩都是借题发挥的高手,一个比一个理直气壮,僵持片刻,太后冷笑起来:“去了东恒国一趟,睿玄的嘴皮子倒是越来越利索了,怎么,今日是铁了心的要跟哀家这个老太婆算账?”   赵彻摇头,拱手向太后行了一礼,放软语气:“孙儿方才说了,是来向皇祖母请安的,怎敢忤逆皇祖母?”   赵彻先放低姿态,给太后台阶下,太后也没揪着顾恒舟不放,招招手道:“既然是来请安的,便坐下好好说话。”   赵彻应了一声,走到太后身边坐下,接着刚刚的话题说:“孙儿请舅舅回宫为父皇贺寿是出于一番好心,皇祖母对此事有什么意见尽可对孙儿说,舅舅在云山寺清修十年,已不问凡尘俗世,还请皇祖母莫要因为孙儿拿他撒气。”   这话说得明明白白,皇祖母你要是对舅舅有意见,那就是对我这个孙子有意见,有意见你就说,孙子随时奉陪!   赵彻这话绵里藏针,太后嘴唇抖了抖,脸上的表情有点绷不住,但她好歹比赵彻多活几十年,强忍着怒气责备道:“睿玄这是说的哪里话?你是哀家的亲孙子,你文韬武略,是四个皇子中最出众的,哀家以你为荣都来不及,怎么还会对你有意见?”   太后把话说得漂亮,赵彻也跟着附和道:“皇祖母有四个孙子,睿玄却连母后都没有了,只有您一个祖母,皇祖母疼睿玄,睿玄日后自然也当好好孝顺皇祖母。”   太后眼皮微跳,总觉得这句话有先皇后掺和在里面,就不是什么好话,她不自然的笑笑,转移话题问沈柏:“哀家听说沈少爷从东恒国要了个铁匠回来,还想让太子殿下把他安排在工部,沈少爷可曾仔细查过那铁匠在东恒国的身份,祖上是做什么的?工部可是国之重部,沈少爷难道以为随便什么人都能进去?”   太后说着说着尾音便控制不住的上扬,活似沈柏不安好心,从东恒国带了个细作回来,要窃取昭陵的机密似的。   沈柏眨巴眨巴眼睛一脸无辜,赵彻正要开口说这事由自己做主,太后抢先道:“睿玄,你是一国储君,手下的人不会个个都是哑巴,让沈少爷自己说!”   卫如昭和顾恒舟的背景都比沈柏硬,太后自然要拿她这个软柿子捏。   不过好死不死,三人之中,就沈柏现在和哑巴没什么区别。   沈柏求助的看向赵彻,赵彻命令:“来人,送杯热茶进来!”   宫人很快送了热茶进来,沈柏用手指沾湿,在地上写道:东恒铁匠,可让工部得利万两。   工部一直是太后娘家吕家操持,每年从中捞的油水已是十分丰厚,这会儿看见得利万两这样的字眼,太后只觉得沈柏在痴人说梦,若有这样的好处,底下的人难道还敢瞒报不告诉她?   沈柏才十四五,虽然已经得了探花郎的功名,却也还是个半大孩子,太后当即沉了脸,呵斥道:“你年纪虽然还小,却也是御前殿试过的探花郎了,言语狂妄,行事莽撞,如此下去必会闯下滔天大祸!”   太后说着就想惩罚沈柏,沈柏毫不畏惧,继续在地上写道:“如今工部要用二十斤上好的矿石才能打造出一把军中需要的刀,但若窥得东恒国锻造秘法,十斤足矣!”   如此一来,需要的原材料就减半了,那原本预算的采办经费不就省下来了?   太后到嘴边的呵斥生生咽下,狐疑的看着沈柏:“你是如何知道这种事的?”   沈柏在地上写道:说来话长。   她现在不方便开口说话,要把整件事原原本本的写出来,只怕太后没有耐心等,更没有耐心去看。   太后正犹豫思忖沈柏说的到底是真是假,一直安安静静站在一旁的顾恒舟主动开口:“启禀太后,此事是微臣和沈少爷在东恒国坠江以后意外发现的,微臣可以作证,沈少爷说的都是实情。”   沈柏回头看了顾恒舟一眼,见他一本正经的为自己作证,眸光微亮。   顾兄真是越来越有眼力见了。   赵彻也跟着说:“东恒国国君并未将锻造秘法给我们,而且东恒国和昭陵相隔千里,有很多方面都大有不同,具体要如何提升锻造技术,还需要工部的匠人和东恒国的铁匠一起好好探讨才行。”   太后认真思虑以后开口道:“工部的事自当由工部尚书处理,睿玄的眼光要放长远些,不要总看着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工部一直是吕家把持,太后这句话是提醒赵彻不要管太宽,妄图插手甚至接管工部。   赵彻并不与太后争论,垂眸温声道:“皇祖母说的是,孙儿知道了。”   说完正事,太后揉揉太阳穴,打了个哈欠说:“哀家老了,不中用了,说这么会儿话就乏了。”   赵彻起身说:“那孙儿就不叨扰皇祖母了,皇祖母您好生休息。”   太后撑着脑袋合上眼睛,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看也不想再看他们。   赵彻转身冷了脸,带着三人走出慈安宫。   走到外面不出沈柏所料,一群禁卫军手执长戟把慈安宫的人都看守起来。   见赵彻出来,这些人才收好长戟跟着出了慈安宫。   到底是动用了宫里的兵马,赵彻对顾恒舟说:“本宫要去御书房见父皇说明今日之事,行远先护送舅舅和沈少爷回凌昭宫吧。”   顾恒舟颔首应下,等赵彻离开,然后才护送卫如昭和沈柏往回走。   顾恒舟还穿着昨日一早的黑色朝服,看样子像是没回国公府,沈柏的目光不自觉往他身上瞟,顾恒舟却连余光都没给她一点。   沈柏暗暗松了口气,顾兄应该没看到那本画册吧。   快到凌昭宫的时候卫如昭主动开口问顾恒舟:“国公大人应该也回京了,他身体还可以吧?”   顾恒舟如实说:“父亲身体还好,谢国舅关心。”   顾廷戈是两朝老臣,品性是出了名的刚正不阿,当年先皇后离世,是他回朝主持的大局,才让超纲稳固没出什么乱子,整个朝堂,也就只有他值得卫如昭关心一下了。   卫如昭点点头,不再言语,回到凌昭宫以后又回自己的寝卧参禅礼佛。   沈柏舌头一直痛着,伸着懒腰也想回房间休息,腰上忽的一紧,直接被顾恒舟拎回房间,关上门抵到门上。   沈柏直觉不妙,下意识的想解释,牵动舌头上的伤,顿时疼得眼泪汪汪,顾恒舟绷着脸,神色冷然的看着她,一副要宰了她的架势。   沈柏缩缩脖子,一个劲儿的用眼神求饶。   顾恒舟伸手捏住她的脸颊,微微用力,沈柏便合不拢嘴,嘴唇嘟着,受了伤的舌头被凉风刺激更疼了。   顾恒舟目力极好,将她舌头上的伤口看得清清楚楚,冷声问:“咬舌自尽?”   沈柏想摇头,脑袋却动不了,双手合十一个劲儿的求饶。   顾兄诶,不是咬舌自尽,就是苦肉计,我要真想死,还能有被抢救的希望吗?直接一刀抹了脖子不是干脆利落?   沈柏其他时候都能忍住,被顾恒舟这么看着的时候,就心虚得不行,恨不得能一口气说一箩筐的话把一切都解释清楚。   正着急着,又见顾恒舟从怀里摸出一本画册,翻到最后她露了小半张脸的两页问:“谁画的?”   沈柏心虚的笑笑,努力摇头。   这种时候,她是万万不能承认这玩意儿是出自她的手笔。   顾恒舟其实心里早有结论,并不在意沈柏的回答,又问:“这上面姿势很全,你看过多少辟火图?”   沈柏:“……”   顾兄,你要审问就不能等我能说话了再审问么,这个时候我真是有苦难言,一个字都蹦跶不出来啊。   顾恒舟完全听不到沈柏心里的想法,眸色晦暗深沉,漩涡一样将一切吸附其中,邪肆的问:“还是……这些姿势你都已经试过了?”   沈柏:“……”!!!   这……这绝对是天大的污蔑,我就只是看了看,绝对没有跟人试过,顾兄你不要想太多!   沈柏瞪大眼睛拼命摇头,顾恒舟忽的松开她,退开一步冷淡道:“你既然一心求死,以后别再说喜欢我,我不需要这种随时都会断绝的喜欢!”   顾恒舟说完离开,沈柏没有追出去,靠在门框上,舔唇轻轻笑了一下。   顾兄不需要这种随时都会断绝的喜欢,反过来就是需要延绵不绝的喜欢呗,再折算一下,那就是已经喜欢小爷喽。   哼!喜欢小爷还要到处说跟小爷只是朋友,看你嘴硬到什么时候!   茶白一进门就看到沈柏荡漾的笑,原本悬着的心一下子放下,压低声音问沈柏:“少爷,方才世子殿下出去的时候面色冷沉,奴婢还以为少爷又惹世子殿下生气了,你怎么还笑得如此开心?”   沈柏抬手拍拍茶白的肩膀,笑得高深莫测。   茶白摇摇头,柔声问:“少爷开心就好,一会儿又该喝药了,可要奴婢托人去找点蜜饯来?”   沈柏摆手拒绝,又不是小姑娘,沈小爷连死都不怕,还能怕喝药?   沈柏心里蹦跶得欢畅,想起刚刚在慈安宫的事,还想找卫如昭说几句话,一出门便看见寒辰在宫人的指引下走进来。   他穿着从东恒国带来的大祭司华服,仍带着黑白相间的面具,一头银发在阳光下折射出刺眼的亮芒。   好几日没见,这人好像越来越好看了。   寒辰也看到沈柏,脚下步子停下,眼底闪过意外,似乎没想到沈柏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沈柏懒洋洋的冲他招招手,率先朝卫如昭寝卧走去,宫人温声道:“既然沈少爷在此,那大祭司就随沈少爷一起去见国舅吧。”   寒辰没意见,和沈柏一起走到卫如昭寝卧外面,沈柏敲了三下门,等卫如昭让进才推开门进去。   卧房外间布置成禅房的样子,卫如昭正盘腿坐在床上参禅,他掀眸扫过沈柏,目光笔直的落在寒辰身上。   沈柏觉得这两人都挺玄乎的,默默往旁边挪了半步,让两人能更好的打量彼此。   过了好一会儿,寒辰突然抬手取下面具,露出俊美无双的容颜,温声做自我介绍:“东恒国大祭司寒辰。”   卫如昭没起身,拨动着手上的佛珠淡淡道:“云山寺,净心。”   寒辰走到卫如昭旁边坐下,问卫如昭:“师父相信轮回么?”   卫如昭说:“世间万物皆有轮回,缘起即缘灭,生既为死,一切不过是世人的执迷不悟罢了。”   沈柏:“……”   两位长得这么好看,却在这里探讨佛法,会不会有点太浪费这张脸了?   沈柏听不进去这些捉摸不透的东西,只觉得无聊得很,没一会儿便昏昏欲睡,迷迷糊糊间却听见寒辰问:“师父觉得这世上有死魂复活,返老还童之事吗?”   这一句话像一头冷水,一下子将沈柏泼醒,沈柏打起精神,瞪大眼睛看向寒辰。   什么情况,小爷也才几日没见到辰兄,辰兄你怎么突然参悟到死魂复活、返老还童这么高深的境界了?   感受到沈柏的目光,寒辰侧眸与她对视,那一眼眸光深沉晦暗复杂,蕴含着许多沈柏看不懂的东西。   沈柏莫名心虚,生怕露怯,硬着头皮不敢移开目光。   卫如昭温声道:“世人容颜永驻、返老还童、长生不老,是世人千百年来一直苦苦追求的东西,但世间万物皆有规律可循,大祭司所言已违背道法自然,若真有你方才所言之事发生,背后也定然蕴藏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原委。”   沈柏一点瞌睡都没有了,后背冒出一层细密的冷汗,胸口涌上难受的窒闷感。   沈柏捂着胸口张开嘴艰难的呼了口气,寒辰垂眸,不再看着沈柏,继续和卫如昭探讨其他。   半个时辰后,寒辰起身告辞:“时辰不早了,我先走了,明日有时间再来与净心师父探讨佛法。”   卫如昭与寒辰聊得很开心,难得冲寒辰笑笑:“大祭司愿意来,我自然很欢迎。”   寒辰戴上面具转身离开,沈柏早忘了自己还要跟卫如昭说话,敷衍的行了一礼,追着寒辰出来,不过她现在说不出话,没办法追问什么,正着急着,寒辰忽的停下,拿出一个瓷瓶对她说:“我需要你几滴血。”   沈柏瞪大眼睛,警惕的后退好几步。   干什么要小爷的血?要招魂还是要祭天?   小爷还有好多事没来得及干,谁也别想收了小爷!   沈柏的表情明明白白传达了这些,寒辰轻轻叹了口气,低声安慰:“放心,不会伤你性命。”   沈柏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说清楚拿血去干什么,她绝对不会给的!   她如此警惕,寒辰也没有强求,收好瓷瓶转身离开,唯有华服上的火烈鸟在阳光下若隐若现。   看着他的背影,沈柏有点不安,扭头又回了卫如昭的房间,急切的蘸了茶水在托盘上写下一句:大师,你知道佛家有什么能安魂的符水吗?   卫如昭看着那句话愣了好一会儿,然后才冷淡道:“所谓鬼神妖魔皆是世人心中恶念所化,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行善积德,便是最好的符水。”   这话说得倒是有理。   沈柏点点头,想着自己醒来以后,除了轻薄了顾恒舟几次,干的都是能拯救苍生的好事,就算现在还看不出什么成效,日后也是能显现出来的,悬着的心又放下一些。   天意既然让她重生,总不至于是为了把她当做妖孽弄死。   沈柏在这儿胡思乱想着,迎泽宫里却是一片死寂。   赵稠从御书房回来以后,又砸了一屋子的东西发脾气,恒德帝警示他,卫如昭直接上手教训他,他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吃过瘪。   整个宫的宫人都跪在地上噤若寒蝉,生怕一个不留神就丢了自己的脑袋。   所有人正紧张着,丞相李德仁前来,他下令让伺候的宫人先退下,温声问赵稠:“景渊,今天陛下单独召见你都说了什么?”   赵稠还在气头上,没好气的说:“还能说什么?就是说沈家那个疯子,外公你这会儿来这里不也是为了说这个吗?”   赵稠语气很不好,只当李德仁又是来训斥自己的,李德仁叹了口气:“景渊,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遇事要沉着冷静,先分析清楚要害,不要乱了阵脚。”   赵稠绷着脸不说话,这套说辞他早就听腻了,如果不是因为这是他亲外公,他早就让人把李德仁赶出去了。   这个时候还来烦他,真是不想活了!   李德仁也知道赵稠的性子,这个时候不是纠正他做法的时候,李德仁沉声开口:“这里没有外人,你老实告诉我,你和沈家少爷到底怎么回事?”   丞相府也被人丢了那本画册,下人先传阅了一遍最后才传到下朝回家的李德仁手上,李德仁一眼就认出主人公之一的人是自己的亲外孙赵稠,又忙不迭的赶进宫来。   赵稠一听这话就炸了,怒道:“还能是怎么回事?以我的身份,什么样的女子娶不到,难道会对他那种疯子产生什么邪念?”   赵稠气不打一处来,李德仁点头道:“我自是相信你不会与他有这样的关系,但现在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你总要先把前因后果都跟我说清楚,我才好帮你处理这件事。”   李德仁语气从容,好像只要赵稠说清缘由,就能还赵稠一个清白,赵稠的怒火被压下去一些,喘了一会儿气才道:“之前秋猎我坠马伤了腿,看沈家那小子不惯,前些时日听说皇兄召他入宫了,我让人半路将他扣在迎泽宫,让人扎了他几针,用了点私刑,又在暗房关了一夜,本来打算第二日就把他送出宫,没想到顾恒舟直接找进宫来,淑妃也从中插了一脚把人救走了。”   李德仁听得眉心不断皱起,没想到这事还牵连了淑妃和顾恒舟,他思索了一会儿问:“当时送沈柏出宫的是熠辰宫哪个宫人?”   赵稠没在意过这些,仔细回想了一下说:“好像是经常在皇兄身边一个叫小贝的太监。”   李德仁问:“小贝当时没有阻拦你的人,太子那天也没找你要人?”   赵稠满不在乎的说:“姓沈的是自愿到迎泽宫的,我本来就不会伤他性命,皇兄若是大张旗鼓的来要人,岂不是会显得小题大做?”   赵稠把这件事看得太简单,李德仁面色渐渐染上凝重。   太子这次秘密离京去东恒国,只从一众世家子弟中挑了周珏和沈柏两人随行,可见他是非常信任周珏和沈柏的,他明知道赵稠带走沈柏可能会让沈柏吃些苦头,为什么没阻止?   若是事情就这么过去也就罢了,第二日顾恒舟为什么会直接进宫找人?沈柏又为什么敢堵上自己的前程和沈家的名声做出这样的荒唐事?   李德仁越想越心惊,总觉得这件事像是精心谋划的局,他们毫无所觉,便已入了局。   赵稠到现在也只觉得沈柏是个疯子,并不认为沈柏会对自己产生威胁,见李德仁表情严肃,忍不住说:“外公,这个叫沈柏的小子就是个投机取巧的疯子,他在太学院的时候整日惹是生非,并没有什么真才实学,这次他就是故意用这种方式报复我,只要证明那些画是假的就行了。”   李德仁立刻问:“你要如何证明?”   赵稠哑然,那夜在迎泽宫当值的宫人都已经被他灭了口,人可以杀,但内务府的当值记录却不能更改销毁,现在想来,除了他和沈柏,竟然没有第三个人能证明当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赵稠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李德仁又问:“听说那日顾恒舟还从迎泽宫带走了一个宫娥,你可知那宫娥叫什么名字,平日在宫中与谁交好?是哪里人士?”   只是一个小小的宫娥,赵稠怎么会在意这些?   赵稠一问三不知,李德仁额头的青筋轻轻鼓跳了一下,没再这个话题上继续浪费口舌,回到最初的话题问:“今天陛下跟你说了什么?”   赵稠心虚起来,如实交代:“父皇说我这些年行事越发没有分寸,有敲打警醒之意,我已经向父皇保证,五日内查明真相,给他一个交代,外公可能让人查出这本画册出自什么人之手?”   李德仁抿唇,脸色难看,查倒是能查,但城中画师上千,要想在五日内查出到底是谁在背后捣鬼并不容易。   而且就算最终查到那画师是谁,没有充足的证据,也不能证明是沈柏唆使他作的画。   但赵稠已经在恒德帝面前做了承诺,这五日总要做点什么才行。   李德仁说:“这件事我会让人处理,这几日你老实在迎泽宫待着,别再找沈柏生事,也不要惹其他麻烦!”   李德仁说完要走,赵稠又说:“对了外公,今天我在宫里遇到卫如昭了。”   卫如昭回宫的消息并没有大肆宣扬出去,时隔十年,这是李德仁头一回从别人嘴里再听见卫如昭这个名字。   他扭头看向赵稠,赵稠继续说:“他长得很像先皇后,和沈家那小子待在一起,他们之间不会有什么事吧?”   卫如昭才刚回京就和沈家那小子凑到一起了?   李德仁心中越发不安,面上却浮起和善的笑:“国舅都在云山寺清修十年了,他和沈家能有什么干系?你好好听我的不要到处乱跑便是!”   赵稠懒懒答应:“哦。”   李德仁离开迎泽宫,先去内务府查到顾恒舟那日带走的是一个叫春喜的宫娥,又让人给德妃捎了个口信然后才从玄武门出宫,乘马车回丞相府。   马车行到半路,丞相府派出去打探消息的家奴送来消息,说沈柏移情别恋自荐枕席的消息是国公府二少爷顾恒修放出来的。   李德仁思索了一会儿,让马车改道去追鹤楼,派家奴给顾恒修送了封信。   傍晚时分,顾恒修穿着一身月牙色银丝绣苍松锦衣低调走进追鹤楼,与此同时,赵彻也踏进凌昭宫大门,准备陪卫如昭一起用晚膳。   赵彻只想抓紧机会跟舅舅拉近关系,沈柏却腆着脸凑到桌上一起吃饭,不过她舌头痛得很,也吃不了什么东西,只能眼巴巴的看着,捧着肉粥喝。   吃完饭,宫人收走碗筷,送来热茶解腻,沈柏嘟着腮帮子吹凉后只喝了一口,便用手指蘸着在桌上写道:殿下,我突然想到一计,此计颇为无耻,殿下可愿闻详情?   赵彻问:“既然觉得无耻,为何还要说?”   沈柏写道:因为此计能除殿下心头大患。   这人又知道他的心头大患是什么了?   赵彻瞪着沈柏,沈柏眉眼弯弯,笑得谄媚又无害,好像这几日胡作非为的人根本不是她。   赵彻说:“写!”   沈柏用袖子把桌子擦干,继续写道:迎泽宫中,有一个叫春喜的宫娥在国公府,她是唯一能证明四殿下清白的人证。   不等沈柏写完,赵彻便开口泼凉水:“老四不会蠢到这种时候派人去国公府杀一个小小的宫娥,这根本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沈柏勾唇,笑得无赖,一笔一划的写下:四殿下自然不肯犯蠢,所以需要我们帮他一把。   两人讨论并未避着卫如昭,卫如昭原本垂眸喝着茶,看见这句话,掀眸看向沈柏。   这个少年,年纪不大,心机深重,做起栽赃嫁祸的杀人事来也是面不改色呢。   赵彻挑眉:“你想让我派人去暗杀春喜,然后栽赃给老四?”   沈柏摇头,眸光潋滟如同盛着漫天星辰,她慢慢写道:殿下不是还没查出东恒国那些刺客的来历吗? 第96章 德妃娘娘有请   追鹤楼天字号包间在三楼,只有京中一些显贵能进,包间内布置典雅别致,和这些显贵家中的陈设没什么区别。   顾恒修长这么大,只上过二楼,今天还是第一次登上三楼,刚进门,客栈小二便热情洋溢的迎上来:“顾少爷,楼上请!”   顾恒修唇角微勾,颔首跟在小二身后,上了三楼,小二帮忙敲门,屋里的人很快应声:“进!”   小二退下,顾恒修推开门进去。   李德仁穿着一身石墨色金丝绣祥云暗纹坐在屋里,面前桌上只有一壶热茶,壶嘴处冒出袅袅热气。   顾恒修拱手行礼:“晚辈拜见丞相大人!”   尽管之前通过姜映楼他算是间接的搭上了姜家这条线,但他一直都只和姜映楼接触,没有正式见过姜德安,如今见到李德仁,这才是真正意义上接触到朝堂上位高权重的大臣。   顾恒修绷紧身体,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静沉稳,好显得不卑不亢,从容有度。   李德仁目光审视的看着顾恒修,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单拎出来看,顾恒修在京中一众世家子弟中也算是俊雅出挑的,但一想到他是国公府养出来的少爷,和顾恒舟流着同样地血脉,便觉得他身形单薄了点,肩背瘦弱了点,没有一点顾家人的担当。   李德仁没有对顾恒修另眼相看,开门见山的问:“是你让城里的说书先生传那些谣言的?”   顾恒修早就猜到李德仁是为这件事而来,坦白点头,说:“的确是晚辈所为。”   李德仁面色平静,等着顾恒修说缘由,顾恒修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沈柏此人阴险狡诈,丝毫没有承袭沈太傅的风骨,不瞒丞相大人,晚辈与沈柏有些过节,这些时日他在国公府养伤,一直出言诋毁四殿下的名声,晚辈知道四殿下是清白的,便擅作主张让人将此事公诸于众。”   李德仁问:“你觉得你是在帮忙?”   顾恒修拱手诚恳道:“晚辈的确是想帮四殿下的忙。”   蠢货!   李德仁在心里骂了一句,前有说书先生把沈柏移情别恋、自荐枕席的事宣扬得满城皆知,后有神秘画册暗示赵稠强辱沈柏,结合沈柏之前三天两头的闹自杀行为来看,所有人都会更愿意相信沈柏是受害者。   毕竟这世上哪有痴恋别人,被要了身子以后不偷着乐反而生无可恋寻短见的?   而且这样一来,之前那些谣言更像是赵稠强辱了沈柏以后,故意放出风声撇清关系,不想被沈柏缠上。   不管顾恒修是真心想帮忙还是故意装无辜,李德仁对他都没什么好印象,不过李德仁面上没有表现出来,温和的问:“顾少爷当真想帮忙?”   顾恒修身子俯得更低,坚定地说:“只要有晚辈能帮得上忙的地方,晚辈一定在所不辞!”   得了顾恒修这句话,李德仁面上浮起笑来,亲切道:“贤侄不必多礼,坐下说话。”   这一句贤侄便是把顾恒修当成自己人了。   顾恒修直起身来,走到李德仁身边坐下,然后便听见李德仁问:“行远前些时日不止带了沈柏一人回国公府,还从宫里带了个叫春喜的宫娥,春喜此人现在可还在国公府?”   顾恒修眉眼未动,点头:“在。”   顾恒修应完李德仁不说话了,神态自若的给自己倒了杯茶,端到嘴边悠然的品着。   明明现在深陷舆论漩涡的人是他亲外孙,他还专门派了人来请顾恒修,但两人坐到一处,气定神闲的还是他。   到底是在朝堂摸爬滚打多年的老狐狸,顾恒修等了一会儿便沉不住气了,主动问:“丞相大人专门问此人可是有什么吩咐?”   李德仁喝了一口茶,掀眸,眸光冷幽的看着顾恒修。   这目光看似平静温和,落在人身上却让人觉得犹如针扎。   顾恒修后背很快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他生怕露怯,低下头道:“丞相大人若有需要,晚辈一定照做。”   老狐狸做事自有自己的一套准则,现在顾恒修突然冒出来,还敌我未明,他当然不会主动开口吩咐什么,留下把柄。   李德仁又抿了口茶,把茶杯放到桌上,发出不轻不重的声响,沉声道:“顾二少的诚意只有如此,日后也不必再与丞相府有什么来往。”   李德仁说完起身离开,顾恒修连挽留都来不及,李德仁便走出包间大步下楼。   顾恒修颓然的跌坐在椅子上,脑子一时有些恍惚,难以相信自己刚刚和当朝丞相面对面坐在一起谈了会儿话,搭上了了相府和四皇子这条线。   丞相还想什么诚意?他不是已经表明自己是向着四殿下的吗?   顾恒修认真思量,想到那个叫春喜的丫鬟,眸底陡然闪过亮芒。   接下来几日都很平静,沈柏乖乖待在凌昭宫养伤,寒辰每日午后都会来凌昭宫跟卫如昭探讨一会儿佛法,赵彻每天晚上也会来陪卫如昭一起吃晚饭。   到了第四日傍晚,越西使臣团进京。   这次越西使臣团一共来了三十人,押运了十车贺礼到昭陵,越西王上忽玄亲自前来,还带了公主忽月蓝。   一行人于未时进入瀚京,由镇国公亲自率领一百禁卫军迎接,押运贺礼的越西勇士被安置在驿站,忽玄和忽月蓝只带了两名勇士随顾廷戈入宫。   南襄国使臣团也在上午抵达昭陵,越西使臣团是最后抵达的,入住的宫殿是离凌昭宫很近的合德宫。   宫人带着忽玄和忽月蓝从凌昭宫过的时候,忽玄突然感觉有一束森冷的目光钉在自己身上,他敏锐地回头看了一眼,只看见红砖绿瓦的宫墙,并没有看见任何人。   引路的宫人在旁边恭敬地问:“王上,怎么了?可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忽玄收回目光,冷声道:“没什么,继续走吧。”   一行人很快进了合德宫。   沈柏懒洋洋的从凌昭宫的院墙上跳下来,正好和跨进凌昭宫的赵彻目光对上。   沈柏表情微僵,而后若无其事的拍了拍身上的灰。   不就是爬了个墙凑热闹嘛,又不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她为什么要觉得心虚?   赵彻走过来,表情不大好看。   前些时日秋雨连绵,凌昭宫的墙头长了不少青苔,沈柏今天穿了一身浅灰色绣扁竹暗纹常服,衣服上沾染了一大片青黑的污渍,顿时让她看起来灰头土脸的。   赵彻冷声问:“趴墙头都看到什么了?”   看到你未来老丈人和媳妇儿了!   沈柏在心里嘀咕,眉眼弯弯笑得特别无辜,她现在说不了话,赵彻也奈何不了她。   赵彻一看她这么笑就想揍她,茶白原本远远候在一旁,见状连忙上前,壮着胆子说:“求太子殿下息怒,奴婢这就带少爷去洗手换衣服。”   赵彻挑眉命令:“换什么衣服?她既然喜欢这样,就让她一直这么脏着!”   赵彻说完便朝卫如昭寝卧去,快走到门口时猛地回头,正好看见沈柏翻着大大的白眼在扮鬼脸。   赵彻:“……”   就这么个混账玩意儿,舅舅怎么会觉得他对她动了心?   赵彻进屋坐下,沈柏很快跟进来,神色如常,一点没有扮鬼脸被抓包的不安和愧疚。   宫人很快送上热腾腾的饭菜,虽然都是素斋,但架不住御膳房的厨子厨艺高超,每道菜都做得色香味俱全很是诱惑人。   沈柏不自觉咽了咽口水,照旧还是只能看不能吃,只有捧着自己那晚肉粥度日,她身上还脏兮兮的,配上这副神情,活似到宫里来要犯的乞丐。   赵彻越看她越觉得碍眼,眉心微拧,索性当她不存在,对卫如昭说:“明日就是父皇大寿,一早父皇就要带着百官去祭天祈福,舅舅与我随行吧。”   卫如昭并不想参与此事,下意识的想拒绝,又听见赵彻说:“祭天后我们会直接去皇陵,母后看见舅舅一定会很开心的。”   赵彻说完一脸期待的看着卫如昭,卫如昭眸光微动,唇瓣嗫嚅了两下,说出来的话却是:“人死如灯灭,身后之事不管如何,已故之人都看不见了。”   赵彻就是用这个理由说服卫如昭回京的,还想用同样地理由让卫如昭一起去祭天,显然不够充分。   关心则乱,赵彻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劝说卫如昭,沈柏打了个响指,从兜里摸出一张纸和一小节黑炭似的东西唰唰唰的写道:斯人已逝不假,但活着的妖魔鬼怪不少,国舅若能与太子殿下前往,一定会让不少人食不下咽。   卫如昭离京的时候,沈柏还不到五岁,并不清楚具体情况如何,但用脚趾头想也该知道卫如昭当年和瀚京这些老狐狸闹得很不愉快。   他入云山寺必然是亲者痛仇者快,如今他从寺里出来,对那些老狐狸来说便是一个巨大的能搅动整个瀚京风云的不安因素。   卫如昭定定的看着纸上那一行字,沈柏又继续写道:十年磨一剑,国舅,你若再不出鞘,那些老狐狸可也蹦跶不了几年了。   恒德帝已年过半百,朝中这些老臣岁数也不小了,要是哪天遇到个什么天灾人祸嗝儿屁了,卫如昭就算有再大的血海深仇也找不到人算账。   沈柏这句话打动了卫如昭,他抿唇没再抗拒,赵彻知道他这是答应了,面色稍缓,而后对沈柏说:“从明日起,宫里四处都会戒严,各国使臣住在宫中,所有人都会很忙,你最好安分点老实待在凌昭宫,不然出了事,谁也救不了你!”   这里是卫如昭住的地方,没有特殊情况,不会有人胆敢私闯。   沈柏乖巧的点头,一副“小爷天下第一听话”的样子。   赵彻现在一点也不相信她会听话,不过想到之前她的表现,知道她有分寸,也没多说什么。   赵彻用完晚膳很快离开,这一夜,整个瀚京一派祥和安宁,所有人都在期盼着明日恒德帝大寿的热闹场面。   只有巡夜司的人知道,这一夜有刺客偷袭国公府,烧了镇国公世子的院子,险些杀死一个叫春喜的宫娥,刺客有五人,被国公府的护卫截杀四人,捉到一个活口。   吏部侍郎顾淮谨和巡夜司统领秦延东低调将刺客押入大理寺,未敢声张,以免惊扰恒德帝和各国来使。   第二日寅时末,凌昭宫寝卧的灯亮起,宫人早早地送来热水供卫如昭洗漱。   沈柏也被茶白叫醒起了个大早,她虽然没有资格随百官一起去参加祭天,宫人也为她准备了一套暗紫色青丝绣飞燕锦衣,搭配有白玉配做装饰,还有同色紫金暗纹抹额。   茶白也得了一套宫娥衣裙,她脑子灵活,手脚也快,学着其他宫娥的样子梳了发髻,然后细细帮沈柏穿衣束发。   沈柏前些时日折腾得厉害,这几日又只吃了肉粥,人又瘦了许多,原本就比一般少年娇弱,如今瘦下去越发显得眉眼秀丽。   她脖子上的勒痕消散了许多,却还是很容易吸引人的注意,看得久了便会发现她还没长喉结。   茶白心底很是担忧,好在入了冬,天气冷,找了一条黑色围脖来帮她挡住。   整理妥当,沈柏领着茶白一起出门,卫如昭也正好从寝卧走出来。   天还完全黑着,宫里各处都亮着灯火,在昏黄的灯火映衬下,卫如昭褪下那套灰白僧衣,换上一身石墨色绣赤蟒华服。   那套衣服是赵彻特意命内务府的人为他赶制的,刺绣手法精妙,用金丝和银丝绣着暗纹,肩膀和衣领袖口都攒着金玉宝石,在烛火下折射出粼粼的光泽,贵气逼人,只只怕比太子服还要华贵。   僧衣变华服,棉麻发带也变成了束发银冠,云山寺的净心师父除去佛堂上的温润慈悲,显出骨子里的皇家威仪。   尊贵至极,也绝美至极。   他是先皇后的亲弟弟,他本该是如此面目。   卫如昭掀眸朝沈柏看来,沈柏毫不犹豫,掀开衣摆朝卫如昭跪下,双手合着高举过头顶,俯身行了大礼。   茶白跟着沈柏跪下,柔柔的替沈柏开口高呼:“拜见国舅!”   身上穿的不是僧衣,卫如昭也没纠正茶白的称呼,淡漠的收回目光,带着宫人大步走出凌昭宫。   外面早有禁卫军等候,护送他前去宫门口和祭天的百官汇合。   等卫如昭离开,沈柏才从地上起来,本能的打了个哈欠,牵动舌头的伤口,顿时倒吸了一口冷气。   一个宫人在凌昭宫门口探头探脑往里看,门口的禁卫军把长戟交叉挡着路,那宫人进不来,从袖子里拿出银两似乎想托门口的禁卫军传话进来,沈柏看得分明,直接背着手踱步走过去。   那宫人见到她,顿时松了口气,急切道:“沈少爷,我家娘娘请你走一趟。”   沈柏挑眉,走一趟?这是把她当成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了?   嘴巴说不出话,沈柏回头看了茶白一眼,茶白会意,柔声开口:“奴婢是头一回进宫,认不得宫里的贵人,敢问公公说的是哪位娘娘?”   宫人也知道沈柏说不了话,飞快的扫了茶白一眼对沈柏说:“我家主子是德妃娘娘,陛下和一众皇子去祭天了,怎么也要两三个时辰才能回来,娘娘担心沈少爷在宫里憋得无聊,所以请沈少爷去庄贤宫坐坐。”   外男严禁进入后宫,沈柏虽然才十四岁,但在外人眼里也是应该避嫌的少年郎,就这么去庄贤宫,传出去像什么话?   怕沈柏拒绝,那宫人连忙又补充了一句:“淑妃娘娘也在。”   沈柏唇角微扬,最后这句话怎么听着有了威胁的意味儿,好像她不去庄贤宫,德妃就要把淑妃怎么样似的。   沈柏从春喜那里听说了淑妃把自己从迎泽宫救出来的事,既然这宫人提到了淑妃,她若不走这一遭,未免有些忘恩负义。   思及此,沈柏抓起茶白的手在她掌心写道:乖乖待在凌昭宫,小爷走后,不论是谁找你,都不要出去!   茶白秀眉紧蹙,不安道:“可是少爷……”   沈柏用食指摁住茶白的嘴,弯眸笑得轻松,表示她对此行很有信心,一点也不害怕。   今日茶白刻意把沈柏的眉毛画粗了一些,又上了些脂粉让她的五官看起来挺阔硬朗一些,这会儿她用手指压着茶白,笑得自信又洒脱,饶是知道她是女子,茶白也忍不住脸热起来。   少爷笑起来也太好看了吧!   沈柏抓着茶白的肩膀把她转了个面,看着她走回去才出了凌昭宫和那个宫人一起离开。   庄贤宫离凌昭宫还有点远,沈柏随那宫人走了快一炷香的时间才走到庄贤宫。   昨夜恒德帝是宿在庄贤宫的,德妃起得比沈柏他们还要早一些,这会儿庄贤宫灯火通明,所有宫人都精神抖擞的伺候着,沈柏被带到偏厅。   偏厅里,德妃身着华服坐在上首的位置,她穿着正紫色百鸟朝凤贵妃服,秀发梳得一丝不苟,插着格式精致的珠钗,最惹眼的是那支七尾侧凤簪钗,淑妃坐在她右手边,着宝蓝色金缕百蝶贵妃服,同样妆容精美,戴着一只五尾侧凤簪钗。   两人正柔声说着什么,司殿太监高声喊道:“沈少爷到!”   两人停下交谈,同时看向殿门口,淑妃的表情有一瞬间的错愕,明显没有想到沈柏这个时候会出现在这里。   沈柏勾唇笑起,提步走进殿中,隔着四五步的距离,拱手冲两人行礼,而后指指自己的嘴巴,示意自己现在说不出话来。   德妃坐直身子,高贵柔媚的眸子一寸寸审视着沈柏。   沈柏气定神闲,由着她打量,和在自己家里没什么两样。   德妃这些年见过沈柏不少次,这孩子也算是她看着长大的,之前她对沈柏最大的印象就是隔三差五闯祸的小屁孩儿,后来沈柏在太学院轻薄了顾恒舟,她对这事很是讶异,没想到沈孺修教出了个好男风的儿子,直到这次事情闹到赵稠身上,她才意识到这个少年并不是传言中那么简单。   良久,德妃朗声吩咐:“来人,为沈少爷呈上纸笔!”   沈柏不方便说话,那就写下来,这写在纸上的东西可比空口白牙说出来的话要有用多了。   宫人很快呈上笔墨纸砚,一切准备就绪,德妃笑盈盈的看向淑妃问:“本宫这两日在京中听闻了一些趣事,这事在城中传得还挺热闹的,妹妹可有耳闻?”   淑妃在一开始的惊诧之后便没再看沈柏,只垂眸看着自己指尖上好的蔻丹道:“臣妾病了好些时日,一直没有踏出婉舒宫半步,并未听闻什么趣事,姐姐不妨说来听听。”   淑妃是真的病了,连侍寝都推了好几次,她性子最像先皇后,恒德帝怜惜她,亲自下令免了她晨昏定省,若非今日是恒德帝五十大寿,淑妃现在该躺在自己的寝殿里休息,而不是坐在庄贤宫陪德妃绕弯子。   德妃知道淑妃是在躲自己,冷笑一声勾了耳发幽幽道:“妹妹病了这些时日,可真是错过了一出大戏呢,现在满城皆知,太傅独子沈柏与我儿景渊之间有不清不楚的关系!”   淑妃和沈柏面色平稳,并没有因为德妃的话有丝毫反应。   德妃直勾勾的盯着两人,眼眸危险的眯起,继续道:“说起此事,妹妹也算是个见证,数日前是妹妹做主从迎泽宫把沈少爷带走的,沈少爷当时是何状态,妹妹记得很清楚,沈少爷若当真勾引景渊做那苟且之事,妹妹应该一眼就能看出来吧?”   德妃一口将这件事定义为是沈柏勾引了赵稠,这架势摆明是想让沈柏写下呈堂证供,把所有的事都揽到自己身上。   淑妃掩唇轻咳了一声,柔柔道:“这么大的事,臣妾不敢妄言,沈少爷被世子殿下带出宫以后不是立马请太医诊治了吗?姐姐怎么不找那位替沈少爷诊治的太医问问?”   男子不似女子,若当真做了什么,身上必定会留下痕迹,太医诊治一下子就能看出来,自然是最有说服力的。   不用淑妃提醒,德妃第一个想到的也是这件事,但她一查,发现给沈柏看病的人是张太医。   张太医在太学院的资历很老,仅次于现在的太医院院首苏元化,苏元化是她的人,张太医是先皇后的人,若先皇后没死,如今坐在院首之位的应该是张太医。   沈柏是在先皇后寝殿出生的,那个时候就是张太医在照料她,后来先皇后离世,张太医除了给太子看病,就只给沈柏一个人看病。   这样的人,就算沈柏真的有什么问题,他必然也是会偏向沈柏的,哪会说实话?   德妃恨得咬牙,面上却笑得很和善:“妹妹莫不是忘了,太医院有规定,若无陛下谕令,任何人不得私泄病人病况,本宫便是召来太医又能问出什么?”   德妃这借口找得冠冕堂皇,淑妃揉了下指尖轻声说:“姐姐这话也确有道理,方才臣妾仔细回想了下,那日沈少爷从迎泽宫出来,发着高热,小脸烧得通红,状态很是不好,本来这也没什么,但臣妾无意中发现沈少爷衣摆上有小块儿血迹,位置不偏不倚,正好靠近臀部。”   淑妃没有半句谎话,顿了片刻意味深长的说:“沈少爷既是男子,不会如女子那般来葵水,若是伤在那种地方,实在不大合理,姐姐说对吧?”   德妃万万没想到淑妃会说出这样的细节,她当面问过赵稠,赵稠发誓说绝对没有碰过沈柏,赵稠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儿子,她自是分得清赵稠是不是说的实话,在心里认定淑妃是故意抹黑赵稠,怒得拍桌:“淑妃!此事事关景渊的名声,你可要想清楚了再说,莫要信口雌黄!”   德妃的语气严厉,三分警告七分威胁,淑妃脸上仍挂着柔和的浅笑,无辜的说:“方才臣妾便说了不敢妄言,是姐姐说问太医无用,想要知道真相,臣妾才如实相告的,姐姐都未曾查证便如此呵斥臣妾,委实让人有些委屈呢。”   德妃反问:“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天,本宫便是现在扒了沈少爷的衣服也找不出伤痕,妹妹让本宫如何查证?”   淑妃笑道:“那日不止臣妾一人看到沈少爷衣服上有血迹,世子殿下也看见了,还脱下外衫帮沈少爷遮挡,当日值守宫门的宫人和禁卫军都曾亲眼目睹,姐姐去内务府查了当值记录召人一问便知,如何不能查证?”   淑妃从容不迫、有理有据,德妃一口气哽在喉咙,连精致的妆容都掩盖不了难看的脸色。   德妃本以为淑妃装病躲着自己是在心虚害怕,今天想借机会让沈柏承认是自己勾引的赵稠或者和赵稠之间根本什么都没发生过,没想到淑妃一开口却是在变相的证明赵稠真的强辱了沈柏!   这个淑妃,装了这么多年温柔娴静,这一次总算是露出真面目了!   德妃咬牙切齿,一直安安静静站在那里的沈柏突然拿起笔蘸了墨汁写字。   外面天光渐渐亮起来,沈柏右手执笔,左手拢着自己的衣袖,低头专注的写道:请德妃娘娘莫要苛责淑妃娘娘,待沈柏伤愈,会亲自向陛下禀明,四殿下并未欺辱沈柏,一切只是误会。   德妃专门把沈柏请来就是为了得到这句话,但沈柏在前面先写了她苛责淑妃,立刻让人觉得是她利用淑妃逼迫了沈柏一样。   德妃拧眉,沉声呵斥:“本宫只是在正常问询,想知道事情的真相究竟如何,何时苛待淑妃了?沈柏,你别血口喷人!”   沈柏点点头,换了张纸继续写:娘娘的确未曾苛待淑妃,都是沈柏的错,给四殿下和娘娘带来了这么大的麻烦和困扰,沈柏甘愿认罚,还请娘娘莫要迁怒我爹,我爹一生正直坦荡,他和沈家都不该因我蒙羞。   德妃的确打算用沈孺修和沈家来威胁沈柏,但她还什么都没说,沈柏这一句写下来,就好像她用这个筹码又逼沈柏改了口。   沈家小子果然不是个善茬,三言两语就能无中生有,让人浮想联翩。   德妃立刻放弃让沈柏写什么呈堂证供的念头,命令旁边伺候的宫人:“把纸笔都给本宫收了!”   宫人立刻上前拿走纸笔,德妃心底不安,担心会出什么问题,又冷声嘱咐:“把他刚刚写那两张纸都烧了!”   又有宫人上前帮忙,取下厅中一盏灯的灯罩,把沈柏刚刚写过那两张纸拿去烧掉。   沈柏安安静静站在那里没有反抗,那两张纸刚点燃,外面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德妃刚想问发生了什么事,沈柏突然举起右手拇指放进嘴里咬了一口。   德妃眼皮一跳,还没来得及质问沈柏想干什么,沈柏脸色一变,眼眶瞬间发红,豆大的眼泪不住的滚落,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与此同时,顾恒舟大步走进偏厅。   今日他穿了一身藏青色绣鹰羽锦衣,肩膀、手肘和膝弯都有纯银打造的护具,戴着冷银发冠,比平日更为老成冷漠,乍一看和镇国公年轻时没什么两样。   宫人还在烧那两张纸,顾恒舟直接走过去,先把火灭了,把那两张纸的残片拿在手里,然后才走到沈柏身边冲德妃和淑妃行礼:“见过德妃娘娘、淑妃娘娘!”   那两张纸不知道烧成什么样了,德妃心里的不安放到最大,却还竭力保持冷静,问:“世子殿下怎么没随陛下出宫祭天,来庄贤宫做什么?”   顾恒舟说:“方才大理寺郑大人拿着陛下谕令前来,要见沈少爷和淑妃娘娘,听说她们在庄贤宫,所以来此。”   顾恒舟表明来意,德妃却敏锐的察觉到不对。   今天是恒德帝五十大寿,昭陵举国上下和周围邻国都要为他贺寿,大理寺若不是出了什么惊天大案,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来找人问话?   德妃问顾恒舟:“世子今日亲自带着大理寺的大人来请人,可是为了我儿景渊?”   顾恒舟一脸严肃道:“此案由大理寺主审,我并不知道详情,娘娘可等大理寺结案之后再问郑大人。”   德妃一哽,说不出话来。   顾恒舟又催促:“德妃娘娘现在可以让我把人带走了吗?” 第97章 寿宴开始   大理寺郑大人是拿着恒德帝谕令来要人的,德妃自然没有理由阻止,顾恒舟带着沈柏和淑妃一起去褚议阁。   褚议阁是宫里除了议政殿之外又一重要议事场所,后宫之中若是出了什么大事,也会到此当众解决。   郑大人表情严肃,不过也并没有说明究竟为什么事而来,仔细问了淑妃从迎泽宫带走沈柏的详细经过。   淑妃的回答和在庄贤宫中没什么两样。   沈柏说不出话,郑大人也只简单问了她几个问题,沈柏用纸笔写下回答,手臂的时候,郑大人发现她右手拇指指腹还有细小的血珠涌出,狐疑的问了一句:“沈少爷的手怎么受伤了?”   沈柏摇头,写道:谢大人关心,晚辈无事。   当真无事好端端的怎么就受伤了?   郑大人留了个心眼儿。   顾恒舟把在庄贤宫收来的纸张残片交给郑大人,残片烧了大半,只剩下并不通顺的字句。   郑大人在大理寺审了十多年的案,看了一眼残片,再看沈柏还在往外冒血的拇指和湿润的眼眶,脑子里莫名浮现出沈柏刚刚在庄贤宫被严刑逼供的场景。   这拇指被咬不就是为了摁手印画押吗?   但后宫自来不得干政,德妃虽贵为四妃之首,也没权力对堂堂太傅独子动用私刑吧。   郑大人心思七拐八拐绕了无数个弯儿,顾虑到今日是恒德帝大寿第一日,一切都要低调行事,压下疑惑并未深究这件事。   天色已经大亮,恒德帝没多久就要带着百官一起回宫,郑大人既然已经问完了话,顾恒舟就让人把沈柏送回凌昭宫,自己则亲自护送淑妃回庄贤宫,从头到尾看都没看沈柏一眼。   不过他今天这身衣服好看,很是威风,沈柏毫无顾忌的看了很多眼。   置气归置气,美色还是要贪图的。   巳时一刻,皇宫各处吹响厚沉悠扬的号角,恒德帝带着百官参加完祭天回宫,玄武门大开,一行人浩浩荡荡的进宫,各国使臣团也都在宫人的引导下前往议政殿,当众展示贺礼,为恒德帝贺寿。   等恒德帝过目以后,这些贺礼还要由禁卫军拉出宫在城里转一圈,向城中百姓展示昭陵的国力有多强盛,这些邻国对昭陵的帝王有多尊敬。   除了展示贺礼,各国使臣团还要和昭陵的官员冠冕堂皇的说好一番官话,整个流程下来又要一两个时辰,其实颇为无聊。   沈柏上一世最烦这样的场合,好不容易回到没有资格掺和这些的时候,回到凌昭宫后毫不犹豫睡了个回笼觉。   一觉醒来已是申时过,茶白伺候她洗了脸,又帮她重新束发,刚做完这些,便有宫人前来传话,说晚宴已经在筹备中了,让沈柏先去找沈孺修,免得一会儿百官家眷都进了宫,人太多就混乱了。   为了今晚的寿宴,整个瀚京的人都一起期盼筹备了大半年,自是不希望出任何一点乱子。   沈柏当即带着茶白出了凌昭宫,不用宫人引路,直接去了华逸宫。   华逸宫是专门用来举办重大宴席的地方,占地面积广阔,最中间有一个白玉石铺就的大圆台,圆台四周有八根雕龙玉柱,因为这次寿宴,八根玉柱上各放了一颗碗大的夜明珠,天还没黑,夜明珠的光亮并不明显,但一路走来,处处都能看出这次宴会的隆重奢华。   在圆台正对着的地方,是一个有十来级台阶的大殿,大殿由四根巨大的石柱撑着,每根石柱上都缠绕着一条四爪赤金金龙,金龙龙尾在下,龙身盘旋而上,在柱子最高处,威严的龙首犀锐的看着圆台方向,如同神龙天降,正注视着前来参加宴会的众人。   宫人一大早便开始布置华逸宫,宴会的桌凳早已备齐,桌上还放置了简单的糕点,不过还有很多需要筹备的,宫人们的步子比平日迈得要大很多,面上却保持着弧度统一的微笑,不敢露出丝毫倦色和焦急。   现在距离开宴还有好些时候,宫人只是领着沈柏从华逸宫路过,去了旁边的华庭阁,百官均在此等候。   宫人把沈柏带到便离开,百官的家眷皆还未到,沈柏一出现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之前那本画册内容劲爆,尽管丞相李德仁下令让巡夜司的人挨家挨户把画册收来烧了,画册里的内容也都印在了众人的脑子里。   这些人看沈柏的眼神灼热,其中蕴含的意味各不相同,沈柏早就习惯了这种场面,一点也没觉得有什么,坦然自若的走过去。   沈孺修的官位仅在三公之下,沈柏很容易看见他,径直走到他身边。   自沈柏咬舌被卫如昭带进宫,沈柏已经有将近十日没看见沈孺修,今日再见,莫名觉得她爹的确是憔悴了许多,脸上的褶子多了不少不说,鬓角的银丝也多了几根。   不过上一世沈柏死的时候,沈孺修的头发已经全白了,这会儿看见沈孺修这样,沈柏并没有觉得太愧疚。   反正她爹的头发都是要白的,为了江山社稷愁白头和为她愁白头区别不大。   沈孺修面沉如水,绷着脸一声不吭,只差把“逆子”两个字刻在脸上。   其他人知道他心情不好,本就和他隔着一点距离,现在看见沈柏来了,越发往后退了一些。   其他人都在往后退,李德仁和姜德安却一直看着沈柏,两人都在沈柏手上吃了暗亏,现在再看沈柏,只觉得眼前这个少年心机深重,是个不容小觑的搅屎棍。   沈柏上一世和这两个老狐狸打交道的时候不少,比这更毒辣的目光都见识过,并不把他们当回事,眸子扫了一圈,落在不远处的顾淮谨身上。   顾淮谨的面色没有沈孺修憔悴,整个人看上去却心不在焉,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结合大理寺郑大人刚刚找自己谈话的情况来看,沈柏断定昨晚赵彻已经安排刺客去了国公府。   顾廷戈和顾恒舟都不在家,国公府出了什么事,二房自然不能躲在大房背后乘凉了。   顾淮谨在吏部做侍郎多年,一直循规蹈矩没出过什么岔子,当然也没立过什么大功,所以这么多年都没有升迁的机会。   现在好死不死卡在这个节骨眼儿出了乱子,顾淮谨昨晚只怕都愁得没睡着觉。   当老子的愁得辗转难眠,他的好儿子应该还做着出人头地的美梦吧。   沈柏脑子里刚浮现这个念头,顾恒修便在宫人的指引下走进华庭阁。   今夜晚宴隆重盛大却也有身份限制,五品以上的官员家眷才能参加,顾淮谨只是从五品,并没有资格带家眷赴宴,恒德帝是看在镇国公的面子上才给了二房一个名额,顾恒决都没有资格前来参加。   顾恒修算是蹭名额来参加晚宴的,却是百官家眷第一个进宫来的,心思急切,实在是太沉不住气了。   知道今晚所有的世家儿郎都会穿得华贵异常,叶晚玉也特意给顾恒修裁了一身新衣,衣服是冷沉高雅的绀青色,衣服领口袖口均用银丝绣着滚边暗纹,低调奢华,腰间缀着的也是上好的羊脂玉,顾恒修还没及冠,也未取得功名,未有玉冠束发,一头墨发只用发带绑着。   今日要来赴宴,顾恒修容光焕发,眸子都比平日亮三分,整个人看上去神采奕奕,全无前些时日的孱弱病气。   宫人把顾恒修引到这里也走了,沈柏一直盯着顾恒修没放,顾恒修感应到她的注视,抬头看过来。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碰撞了一下,顾恒修微微勾唇,而后移开目光,走到顾淮谨身边。   顾恒修站定以后,其他世家子弟也陆续到场,少年人到底朝气蓬勃,到场以后,华庭阁都热闹起来,这些人基本都是太学院的学生,和沈柏也算是同窗,各自说了一会儿话,目光全都不由自主的往沈柏身上瞟。   沈柏眼神忧郁望着天空装深沉,过了一会儿,周珏和姜映楼一前一后走进来。   周德山受命带着校尉营的人和巡夜司的人加强城中的巡逻,顾廷戈和顾恒舟也都有任务在身,周珏的进来看了一圈,径直朝沈柏走来。   他私下和沈柏说话没什么忌讳,在沈孺修面前还是规规矩矩,先对沈孺修行礼:“我爹不能来赴宴,让晚辈今晚跟着沈伯伯,晚辈一定听话,绝不给沈伯伯添麻烦。”   去了一趟东恒国,周珏看上去也稳沉了不少,沈孺修对周珏印象不错,缓了脸色温声道:“好。”   得了允准,周珏站到沈柏旁边,目光一个劲儿的往她身上戳。   沈柏被看得翻了个白眼,姜映楼正好走到沈柏面前,看到这个白眼,姜映楼脚下步子一顿,眼神从沈柏脸上滑到腰上,而后飞快的舔了下唇,眼尾微扬,像是用眼神在沈柏腰上掐了一把。   沈柏眼睛微微眯起,周珏也明显感觉到姜映楼这个眼神不对劲,眉头皱起,暗道姜家这位少爷不会也被传染起什么毛病了吧?   这么多人看着,姜映楼笃定沈柏不敢做什么,看完沈柏便走到姜德安身边,周珏多看了他两眼,然后后退一步凑到茶白耳边低声问:“你家少爷咬舌把自己咬成哑巴了吗?”   所有世家子弟都没带丫鬟或者小厮进宫,茶白站在沈柏身边接受到了不少异样的目光,非常不自在,不敢跟周珏说话,低垂着头摇了摇脑袋。   周珏不死心,还想再问,沈柏一把揽住他的肩膀,哥俩好的冲他挑眉,无声的警告:别调戏小爷的丫鬟。   周珏也看到那本画册,心里膈应得很,连忙把沈柏推开,一脸嫌弃的说:“有事说事,离小爷远点,别动手动脚的!”   沈柏:“……”   你以为小爷想对你动手动脚?   沈柏不屑的哼了一声算是反驳,周珏没见过沈柏这么安静的样子,知道她多半伤得说不出话来,又起了逗弄的心思,笑盈盈的问沈柏:“张嘴让小爷看看你舌头咬成什么样了,以后别不是哑巴就是结巴吧?”   你才是结巴,你丫下辈子也是结巴!   沈柏腹诽,吴守信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拿出一个拇指大小的瓷瓶递给沈柏:“听说你伤了舌头,这是我托人寻来的伤药,已经请太医检查过了,都是用的上好的药材,也许能帮你恢复得快点。”   瞧瞧人家是怎么做人的!   沈柏毫不犹豫的接过瓷瓶,拿到周珏面前晃了晃,周珏狐疑的看着吴守信问:“在太学院的时候你们不是总打架吗?怎么现在关系这么好了?”   吴守信温和笑道:“我和柏弟早就冰释前嫌了,以后在太学院,谁若是欺负柏弟,便是和我过不去。”   周珏面无表情,莫名觉得吴守信那一声“柏弟”亲昵到有点恶心人。   沈柏不能说话,吴守信送了药就回到吴忠义身边站好,各世家子弟很快来齐,其他家眷也都到达等候区。   酉时一刻,宫里鸣钟示意,立刻有宫人前来请百官先带着家眷入席等候。   所有人按照品阶从华庭阁前往华逸宫,依次入席坐好。   使臣团也有女眷,不好将她们单独分开与昭陵女眷同坐,所以今日晚宴男女眷同席,各家男宾在前,女眷在后,依次坐好,每桌均有一个宫娥帮忙斟酒布菜。   按照品阶排列,沈柏和周珏正好跟沈孺修一起坐在第一排,对面的位置桌子还全部空置着,明显是特意留给使臣团的。   百官及家眷基本坐好以后,宫人引着使臣团的让人入席。   走在最前面的是寒辰,他穿着自己在东恒国时那身专属于大祭司的华服,天色渐暗,中间圆台上的夜明珠隐隐有了光泽,他衣服上的火烈鸟图案也散发出微弱的红色暗芒。   夜明珠是东恒国早年送给昭陵的,这个时候却好似和他身上的衣服呼应起来。   东恒国是几个邻国之中和昭陵建交最早关系也最好的,虽然只有寒辰一个人前来贺寿,席位也是排在最前面的。   寒辰身后是南襄国的使臣团,南襄国的国力其实比东恒国稍强一些,他们的国疆临海,水产丰富,境内河流众多,水路交通发达,商贸活动很是畅通,这次前来给恒德帝贺寿的是南襄国大皇子慕容齐和大皇子妃洛璃。   南襄国国君比恒德帝年长许多,这次参加完恒德帝寿宴回去慕容齐就要接任南襄国国君之位,此番也算是他继位前的一次历练。   除了随行的护卫,慕容齐还带了四个气质不俗的青年人,如果不出意外,这四个人以后将是慕容齐倚重的谋臣,此次带他们前来,一是考验他们的能力,二也是想让他们看看昭陵现在的情况,探下底细。   在慕容齐和洛璃之后的才是越西的使臣团。   越西算是蛮夷之地,国力比东恒国差多了,又时常侵扰昭陵边关,若不是忽玄这个王上亲自前来贺寿,位置绝对会再往后排。   忽玄带了二十八个护卫,和忽月蓝一个公主,忽月蓝身边连个贴身丫鬟都没有,她戴着面纱,换了昭陵特色的衣裙安安静静跟在忽玄身边,身后还跟着两个昭陵的宫娥,乍一看更像是恒德帝从昭陵选了个美貌的女子送给忽玄。   越西国后面是北陵国,北陵国是前几年从东恒国分裂出去的,才刚刚稳定下来,这次是第一次前往昭陵,试图和昭陵建立友好往来的关系,但没想到寒辰会代表东恒国前来个给恒德帝贺寿,北陵国的使臣低垂着脑袋缀在最后,生怕被寒辰这个大祭司注意到。   使臣团也很快落座,宫人迅速奉上酒水,片刻后,司殿太监高呼:“陛下驾到!太后、德妃娘娘、淑妃娘娘到!国舅、太子殿下、二殿下、三殿下、四殿下到!”   一声落下,所有人皆站起身来,按照规矩礼制高呼:“臣等恭迎陛下!”   恒德帝和太后一起携手走进华逸宫,德妃和淑妃并肩跟在后面,卫如昭和赵彻之后才是赵贤、赵礼、赵稠三位皇子。   一行人个个皆身着华服贵气逼人,身上的玉石在明亮的灯火映衬下折射出粼粼的光泽,无一不在彰显着皇家的尊贵威仪。   与此同时,司乐局的宫人奏起庄重、磅礴的乐曲,和恒德帝继位时的阵仗只怕相差无几。   恒德帝和太后慢慢走到大殿上方的位置坐下,其他人也相继落座。   乐曲声停下,一个貌美的宫娥穿着薄透的衣裙捧着一盏灯快步跑到大殿前面的台阶跪下,司乐局的司仪高呼:“请陛下点天灯,愿陛下洪福齐天、寿与天齐!”   宫人送上火烛,那宫娥捧着灯小心翼翼走上大殿,将灯送到恒德帝面前。   恒德帝把灯点亮,那宫娥帮忙托着灯罩,燃了一会儿,宫娥松手,那盏天灯缓缓升向空中。   所有人跟着齐呼:“愿陛下洪福齐天、寿与天齐!”   然而话音刚落,才升到半空的天灯忽的熄灭,灯笼晃晃悠悠的掉到地上。   满座死寂! 第98章 有奸细   点天灯是为了给恒德帝祈福用的,现在天灯灭了,兆头实在是不吉利。   司乐局的司仪浑身冷汗淋漓不敢说话,那个负责送灯的宫娥更是双腿一软,直接跌坐在地上,瑟瑟发抖。   整个宴会一片死寂,所有人正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一盏孔明灯自华庭阁方向缓缓升向空中。   那盏孔明灯不似恒德帝刚刚点的那盏画着四爪金龙那般华贵好看,四面只有朱砂写的大红寿字。   一盏灯升到空中以后,紧接着第二盏、第三盏,一刻钟后,九十九盏孔明灯如繁星一般飘在华逸宫上空。   赵彻起身,走到恒德帝面前跪下,高声道:“请父皇恕罪,儿臣擅作主张,亲自在这九十九盏孔明灯上写了寿字,还将这些灯笼送到云山寺让寺里的高僧诵经七七四十九天为父皇祈福,祈求父皇能够与山河同寿!”   赵彻声音洪亮,足够在场的所有人听清楚,百官一下子惊醒,立刻跟着附和:“祝陛下与山河同寿!”   自己亲儿子亲手写的寿字,还有高僧诵经祈福过,这九十九盏孔明灯的分量自是比刚刚熄掉的那一盏天灯要重得多。   恒德帝的脸色稍微缓和一点,司仪感觉自己在鬼门关走了一圈,劫后余生的撩起袖子擦擦额头的冷汗,高声道:“陛下洪福齐天,太子殿下躬亲孝顺,实乃昭陵子弟之表率,是昭陵江山社稷之福!”   话音落下,南襄国大皇子慕容齐率先举起面前的酒杯,朗盛高呼:“祝昭陵陛下与山河同寿!”   天灯熄了只是一个小插曲,已经有九十九盏孔明灯做弥补,再揪着不放只会搅扰了这场宴会的兴致。   慕容齐这话是给昭陵解围,让恒德帝有台阶可下,也表明了南襄国在与昭陵的邦交关系上的态度。   南襄国和昭陵是唇亡齿寒的关系,他们不会在昭陵处于弱势的时候对昭陵落井下石。   慕容齐举了杯,南襄国使臣团全都跟着举杯,寒辰扫了北陵国的人一眼,动作优雅的举杯,北陵国的人也没含糊,立刻跟上。   四个邻国,有三个都举了杯,越西国的人却迟迟没有动作。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忽玄身上,忽玄从容不迫的举起酒杯,没有重复那句贺词,只意味深长的看着恒德帝说:“陛下,你和我一样,都有一个孝顺的好儿子。”   忽玄和恒德帝年纪差不多,没有对恒德帝用敬称。   他虽然没说贺词,这句话也是在夸赵彻,百官并未觉得有什么,只是沈柏坐在席间,下意识的握紧拳头。   忽玄口中的好儿子,便是忽炽烈。   上一世,忽炽烈就是凭借远烽郡一战,杀了顾廷戈而名声大震,后来他与顾恒舟多次在战场交手,各有胜负,高下难分。   战场上的事沈柏了解不多,并不知道忽炽烈的兵法用得怎么样,只知道昭明元年,顾恒舟夺回远烽郡,忽炽烈带兵从远烽郡撤回越西,从城中掳走妇幼数百。   他带兵退到弓弩射程之外,命营中将士当众强辱那些妇人,而后将她们和那些孩童全部杀害,用来报复顾恒舟。   昭明元年,赵彻当继位一年,朝中势力错综复杂,赵彻信不过别人,命令沈柏亲自负责押运粮草。   所以那一战后,沈柏和顾恒舟一起站在远烽郡的城楼之上,亲眼见证了越西敌军对昭陵无辜百姓无情地屠杀。   为了夺回远烽郡,顾恒舟手上的兵马折了大半,忽炽烈笃定顾恒舟不敢带兵出去救人,所以才敢这么肆无忌惮。   直到现在,沈柏耳边几乎还回响着那些妇人凄厉绝望的哭求和孩童尖锐无助的哭喊。   忽炽烈也许是忽玄的好儿子,但绝对算不上是一个好人!   使臣团全都举了杯,百官也跟着举杯,齐声恭贺恒德帝大寿。   恒德帝饮下第一次杯酒,寿宴总算顺利开始。   在众人喝酒的时候,那个递灯的宫娥被两个宫人捂嘴拉走。   今天兹事体大,沈柏嘴里又有伤,只象征性的抿了一口,抽空看了那宫娥一眼,然后便感觉到赵彻冷幽的目光穿过烛火落在自己身上。   让赵彻亲自在孔明灯上写寿字,再送到云山寺让高僧诵经的建议是沈柏提的,她当时之说这样显得比较有诚意,恒德帝也会高兴,而且也能让卫如昭有参与感,可以给恒德帝一个惊喜。   没想到今天这个天灯灭了,惊喜变成了力挽狂澜的壮举。   赵彻看沈柏的眼神意味深长,还带着三分探究,他在怀疑,沈柏这个提议到底是巧合还是早就知道了什么。   沈柏知道赵彻在想什么,并不在意他的目光,上一世的事只装在她一个人的脑子里,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她做的一切不是巧合,她自然不会告诉任何人她重生之事。   沈柏若无其事的放下酒杯,她和周珏坐在一桌,有茶白在,他们这桌只留了一个宫娥伺候。   众人放下酒杯后,宴会正式开始,司仪迫不及待的让司乐局的宫人奏乐,彻底将之前不愉快的氛围冲散。   乐曲声响起后,宫人鱼贯而入,有条不紊的上菜,一群身姿婀娜的伶人穿着薄透的衣裙踮着脚尖冲上圆台。   入了冬,天气已经很冷了,这些姑娘个个都穿得很少,上衣和裙子分开,中间露出一小节细软嫩白的腰肢,所有人都没有穿鞋,小巧白皙的脚就这么踩在冷冰冰的地上,每人脚踝上都戴着一串铃铛,发出叮铃当啷的清脆声响。   这些伶人和揽月阁的艺伎不同,她们都是官家子,有的甚至家中还比较有钱,自幼刻苦练习舞技被选拔到司乐局成为伶人,平日只在宫宴上表演,都是身家清白的好姑娘,比伺候人的宫娥地位要高一些。   不过也只是一些,在这种场合,终究只是供人赏乐用的,连穿件厚实保暖一点的衣物都不行。   昭陵有许多好与不好的地方,沈柏觉得最不好的地方就是男女地位相差太大,女子只能成为男子的附属品存在。   沈柏多看了那些伶人一会儿,耳边传来周珏刻意压低声音的提醒:“酒满了,还倒?”   沈柏回神,发现茶白蹲在旁边帮她续杯,杯里的酒已经溢了出来。   沈柏抬手把酒壶摁住,也握住茶白的手。   茶白的手很凉,碰到沈柏温热的掌心,一下子回过神来,沈柏微微用力抓住她的手,让茶白不至于太过惊慌失态。   沈柏眼眸微弯,给了茶白一个安慰的眼神,茶白冷静下来,连忙用帕子擦干溢到桌上的酒。   周珏在旁边看得分明,忍不住小声嘀咕:“这么重要的场合你们也敢走神,真是不要命了。”   沈柏面不改色,夹了一块糕点直接塞进周珏嘴里。   吃你的东西,管小爷做什么!   周珏猝不及防,被塞了一嘴,瞪了沈柏一眼,却不敢把嘴里的东西吐出来。   两人的小动作没人发觉,伶人表演的舞蹈已经到了高潮部分,恒德帝眼底闪过欣赏,有眼力见儿好的官员便带头鼓起掌来,一阵喝彩叫好。   这舞蹈是司乐局花了小半年的时间刻意为恒德帝大寿排的,无论是编曲还是编舞都非常用心,曲子磅礴,舞蹈也不失大气,演出效果非常好。   一群伶人跳完跪伏在地上为恒德帝贺寿,恒德帝心情不错,命宫人奉上赏赐。   伶人拿了赏退下,司乐局的宫人又开始奏乐,准备上下一个节目,坐在忽玄身边的忽月蓝突然站起身走到圆台上。   原本准备上场的宫人全都停下步子,宴上的众人也放下手里的筷子,好奇的看向忽月蓝。   忽月蓝穿着昭陵的衣裙,梳着昭陵女子的发髻,覆着薄纱,双手交叠在胸前,按照越西的礼制向恒德帝行礼,声音清朗的开口:“越西忽月蓝,祝陛下福寿延绵,祝昭陵国运昌盛,愿为陛下献舞一支。”   忽月蓝好歹是越西国的公主,愿意亲自为恒德帝献舞自然是极好的事。   恒德帝当即准允,司乐局的人正不知该如何奏乐,越西使臣团的人便拿出越西的特色乐器吹奏起来。   众人:“……”   来参加国宴,公主殿下亲自献舞也就罢了,使臣团还自己带乐器,你们越西人也未免太客气了吧。   昭陵的等级制度很分明,世家千金都不会随便在这种场合表演节目,更遑论一国公主了,在场的人多少存着看笑话的心思,觉得越西果然是蛮夷之地,竟然做出这么自降身份的事。   然而很快众人就笑不出来了,只因越西人吹奏的是昭陵军中的安魂曲,公主忽月蓝跳的是已经亡故的淑娴皇后在成为太子妃之前,名动天下的胡旋舞。   安魂曲是给军中阵亡的将士听的,在恒德帝的寿宴上吹奏,未免过于晦气,但忽月蓝的胡旋舞跳得极好,乍一看甚至有淑娴皇后年轻时的三分韵味。   别说恒德帝,连卫如昭都看得失了神。   越西使臣团把安魂曲改编快了一些,整个曲子越发轻快起来,和忽月蓝的舞步配合得刚刚好。   镇国公在华逸宫外负责调度禁卫军确保整个皇宫的秩序,顾恒舟则负责华逸宫里面所有权贵的安全,他没在宴席中,在恒德帝和太后他们身后的大殿中,和他在一起的应该还有镇国公从禁卫军中亲自挑选出来的精锐。   明知道看不到顾恒舟,在安魂曲响起的瞬间,沈柏还是下意识的抬头朝华逸宫大殿望去。   军中将士战亡,都有将帅下令清理战场负责掩埋,让人吹奏安魂曲。   上一世顾恒舟身亡,尸骨无存,更无人替他安魂。   在迎泽宫那晚梦里看到的场景又在脑海浮现,欢快活泼的安魂曲变成金戈铁马的厮杀不断在耳边回响,眼前觥筹交错的宴席变成无数将士的尸体,空气中似乎都有了浓郁的血腥味道。   沈柏喉咙发哽,眼看要在梦境中越陷越深,乐曲声戛然而止,忽月蓝一个漂亮的旋身蹲在地上,裙摆如怒放的花瓣铺在地上,美得惊心动魄。   恒德帝神色忍不住有些激动,时隔十年,他终于又看到有人跳胡旋舞。   举手投足间都和他的淑娴很像,不过淑娴年轻时更漂亮,她的眉眼弯弯,笑起来时眼眸会折射出细碎的星辰一样灿烂的光亮,不管什么时候,和多少世家贵女坐在一起,她都能在第一时间吸引所有人的注意。   恒德帝的心思都在和先皇后的回忆之中,根本没有注意到越西使臣团用的什么配乐。   这一支舞耗费的体力不少,忽月蓝蹲在地上不住的喘气,一个温和的声音突兀的响起:“敢问公主殿下,方才贵国使臣团可是用我昭陵军中的安魂曲做的配乐?”   这声疑问一出,所有人都好奇的扭头,想看看说话之人是谁。   这个时候开口就是在搅扰恒德帝的兴致,其他人怕被牵连,自发的躲开视线,坐在最角落的李为便出现在众人眼前。   他现在是瀚京校尉营副蔚,从六品官职,刚好够资格参加今晚的寿宴,宫人将他安排在最外沿的位置,和恒德帝隔着老远的距离,实在是不起眼极了。   恒德帝也循着众人的目光看过来,李为索性站起来,拱手行礼,不卑不亢道:“启禀陛下,方才越西使臣团的奏乐听着很是耳熟,微臣怀疑他们用的是我军中的安魂曲,正好司乐局的乐司也在,不妨请乐司判断一下。”   在场大多数人都没听过这首曲子,不过司乐局的人专修音律,昭陵上下数百年的曲谱他们应该都倒背如流,要查一首曲子实在快得很。   安魂曲是奏给已经亡故的将士听的,目的在于安抚他们的亡魂,让他们的英灵能够早日安息,再无战火伤痛纷扰。   这首曲子应该是温和的具有安抚人心的力量,却也应该是庄严的不容任何人亵玩的。   越西使臣团用这首曲子来给恒德帝贺寿,这是要让昭陵过去百年时光里那些已故的将士亡灵来一同献贺吗?   那这是庆生辰还是在盼死期?   朝中听过安魂曲的人不多,但知道安魂曲是干什么用的人却不少,李为说完,这些人全都神色复杂的看向忽玄。   要是镇国公在这里,只怕早就掀桌,砸了那些使臣手里的乐器,让这位越西的公主跳不成舞。   李为说完恭敬地躬着身子,等着司乐局的乐司给出答案。   四下正安静,跪在地上的忽月蓝柔柔开口:“原来这首曲子是军中的安魂曲么?蓝儿绝无冒犯之意,只是幼时曾听过一次,觉得旋律好听,所以特意让人把节奏加快,排练了这支舞蹈想给陛下贺寿,还请陛下恕罪。”   忽月蓝的语气无辜,好像自己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这只是一个无意之举。   但即便是无意之举,这也是冒犯了那些英烈的亡魂,李为还想再说点什么,姜德安开口:“李副蔚,今日最重要的是给陛下贺寿,公主殿下既然已经说了她是无意的,你还要继续揪着不放闹得陛下也不愉快么?”   姜德安的声音温和,话里话外却都透着警告之意,警告李为见好就收,不要在这个问题上深究。   今日参加宴席的武将不少,但真正上过战场的镇国公和周德山却都有任务在身,并不在这里,除了李为,无人替那些亡故的将士说话,姜德安才敢如此警告李为。   李为眉心微皱,本来他在兵部打算就这么庸庸碌碌过一辈子,但那夜沈柏和顾恒舟在马车上找他谈了话以后,他那颗耿直热切的心又忍不住跳动起来。   而且进入瀚京校尉营,他和周德山接触多了,行为举止也不自觉受到军中保家卫国的理念影响,恨不得为了社稷江山抛头颅洒热血,死而后已。   那些为国捐躯的将士活着没能封侯拜相,死后也没能衣锦还乡,如今连唯一的安魂曲都被用来贺寿取乐,还有什么是他们能得到的?   李为犹豫了下,正要反驳姜德安的话,啪的一声碎裂声传来。   所有人的目光又一下子聚集到周珏身上,周珏毫无防备一下子成为众人目光的焦点,咬着牙狠狠剜了沈柏一眼,然后起身对姜德安道:“太尉此言差矣,咱们昭陵军中的安魂曲是武宗帝在位时定下来用的,安的是昭陵百年来为国捐躯的将士亡灵,公主殿下虽是无意,也的确惊扰了那些亡故的将士。”   李为官阶低下,直接和姜德安对上,得罪的不止姜德安一人,还有他在朝中的势力,以后校尉营的处境只怕不会好过,周珏就不一样了,他年纪还小,尚未入仕,不管说了什么都只代表自己的个人观点,没有李为那么多顾虑忌讳。   而且论口才,沈柏上一世跟周珏在朝堂上吵了近十年,李为秉性还是太耿直,根本没有周珏能说。   周珏说完这番话,不等姜德安反驳又继续道:“晚辈知道人死如灯灭,就算死了的人犯不上计较,像我爹这样追随镇国公为了昭陵缺胳膊少腿儿的人若是知道今夜发生的事,心里也一定不会好过。”   周珏把自己亲爹和顾廷戈都搬出来,他们一人代表的是瀚京校尉营,一人代表的是昭陵所有的将士,他们都是保卫昭陵不受战乱侵扰的有力护盾,没有人会希望让他们寒心。   姜德安一噎,没想到周德山一棍子打不出个屁来的性子,竟然养出了周珏这么能说会道的儿子。   “好了!”恒德帝沉声开口,阻止两人继续斗嘴,对忽月蓝说,“此曲既然是昭陵军中的安魂曲,便严谨冷肃不容任何人侵犯,你虽是无心之失,但错了就是错了。”   忽月蓝也不为自己辩解,一头磕在地上,诚恳的说:“蓝儿知错,愿接受任何处罚!”   忽月蓝今年才十六,正是如花的年纪,她不似越西女子那般生得高壮,跪在地上只有娇娇弱弱的一团,看上去弱不禁风极了。   就这么个小姑娘,还能怎么罚她?   因为那支胡旋舞,恒德帝对忽月蓝多了三分怜惜,温声道:“宫中藏书阁有一卷专门超度亡灵的经文,自明日起,公主将那卷经文亲手誊抄一遍,向我昭陵战亡的将士赎罪!”   对昭陵的世家千金来说,被恒德帝这么当众呵斥,还罚抄一卷经书,已经是很重的惩罚了,但忽月蓝身后代表的是越西皇室,越西皇室冒犯了昭陵的英烈,恒德帝却只罚罪魁祸首抄一卷经书,这惩罚就显得不痛不痒起来。   忽月蓝应了是,乖乖退到忽玄身边坐下。   沈柏的目光在她和忽玄身上转了一圈,端起酒杯低头细细品尝,垂眸掩下眼底的情绪。   这一次和上一世恒德帝寿宴的情形差不多,只不过上一世忽月蓝献舞的时候,沈柏还未曾听过安魂曲,不知道越西使臣团用的安魂曲给忽月蓝伴奏,而且上一世这个时候,周德山已被害身亡,李为也还在兵部浑噩度日,没有人敢冒险搅扰恒德帝的兴致,所以也没人当众提出这一点,更遑论让忽月蓝认错道歉了。   越西总是在侵扰昭陵边关,忽玄不可能不知道这首曲子是昭陵军中的安魂曲。   忽月蓝就是故意排了这个节目替忽玄试探昭陵帝王对手下这些兵力的重视程度和对越西的容忍程度。   越西本就是几个邻国之中国力最弱的,如果昭陵连他们都要忌惮三分,那国力还能有前些年那般强盛吗?   可是越西这么多年一直都被昭陵压制得死死的,就算培养出了忽炽烈这样厉害的人,也完全没有能力和昭陵的兵力抗衡,他们是从什么渠道探知到昭陵皇室对边关将士的处境不甚在意的?   直到现在,沈柏也依然觉得上一世镇国公的死非常蹊跷。   镇国公一生骁勇善战,就算年纪大些,不及忽炽烈勇猛,光是运用兵法也能把忽炽烈玩弄于股掌之间,怎么也不可能就这样死在忽炽烈马下。   除非,朝堂之上出了叛国贼! 第99章 殿下可是有心上人了?   后面的宴会没再出什么岔子,司乐局排的节目不错,恒德帝很大方的给了不少赏赐。   酉时末,所有人基本吃得差不多了,恒德帝起身,和太后一起领着众人到皇宫最东边的紫笙阁观看烟火表演。   紫笙阁是整个皇宫最高的建筑,平时钦天监的官员都在这里夜观天象,站在紫笙阁上面,可以俯瞰整个瀚京,是最佳的观景之地。   百官及家眷人太多了,还有其他国家的使臣团在,除了皇室成员,只有三品以上的官员能够随行登上紫笙阁。   烟火表演要持续小半个时辰,沈孺修走在最后,上去之前冷着脸警告沈柏:“给我老实待着,别闯祸!”   沈柏不方便说话,周珏立刻拍着胸脯保证:“沈伯伯你放心,有我在,这小子出不了什么岔子。”   沈柏想翻白眼,在太学院的时候,你丫也不比我闯祸少好吗。   人多眼杂,沈孺修不方便说太多,又看了沈柏一会儿才跟着众人上了紫笙阁。   其他人皆在下面等候,周珏一把抓住沈柏的手,压低声音咬牙切齿的质问:“你小子刚刚是不是想害死我?”   他还记着沈柏刚刚推他,害他没拿稳酒杯,吸引了所有人注意力,被迫和姜德安杠起来的事。   沈柏不咸不淡的扫了周珏一眼,只差在脸上写几个大字:你怕不是个傻子吧。   周珏被看得心火直冒,正想跟沈柏掰扯清楚,一朵巨大的烟花在头顶炸开,绚烂的火星在空中噼里啪啦炸出绝美的图案,所有人都被烟花的声音吸引仰头看向夜空。   周珏也回头看了一眼,沈柏上一世看过的烟花表演数不胜数,对这个并不感兴趣,只是在烟花绽放光亮大盛的瞬间看见自己背后有个高大的影子。   茶白和她身量差不多,影子绝没有这么高。   沈柏偏头看向茶白,烟花转瞬即逝,光亮也一下子消失,沈柏并没看清茶白身边站的人是谁。   不过第二朵第三朵烟花很快接连升到空中,整个夜空被照得如同白昼。   沈柏毫不费力的看见姜映楼站在茶白身后,他几乎是贴着茶白站的,脑袋偏着凑到茶白脖颈的位置,似乎正在朝茶白的耳朵吹气,茶白秀眉紧蹙,明显是不敢生事,正极力克制着。   当着小爷的面,欺负小爷的人,还真他娘的把自己当人物了!   沈柏没有丝毫犹豫,挣开周珏,抓住茶白的手把人拽到自己身后,而后一把揪住姜映楼的衣领。   她没有姜映楼高,微微用力便拽着姜映楼的衣领让他弯下腰来。   姜映楼丝毫没有被现行的慌张愧疚,反而弯了眼眸,笑得邪肆,顺势搂住沈柏的腰,弯腰凑到她面前,低低的笑出声来:“怎么,沈少爷寂寞难耐,想男人了?”   想男人?   呵呵!小爷是想废了你这个野男人!   沈柏的舌尖在口腔扫了一圈,知道姜映楼是仗着背后有太尉府撑腰,才敢这么肆无忌惮。   这些时日因为和赵稠的事,沈柏又正处在风口浪尖,他笃定沈柏会夹着尾巴做人,不敢闹出事端。   然而沈小爷是连皇嗣都敢算计的人,难道还会怕他一个太尉养子?   沈柏也勾唇笑起,将姜映楼拉得更低,两人的脸几乎贴到一起,差一点就会亲上。   两人都喝了点酒,凑近以后,酒香交缠,姜映楼想到那本画册上沈柏细软的腿和腰肢,莫名有些发热,不自觉晃了下神。   下一刻沈柏偏头,避开姜映楼的脸,揪着他衣领的手改为捂住他的嘴,动作利落的屈膝上顶。   沈柏时间掐得极好,正好在烟花熄灭的瞬间捂住姜映楼的嘴。   姜映楼没想到沈柏敢这么光明正大的动手,毫无防备,命根受到致命一击。   巨大的疼痛瞬间从那里传遍全身,痛呼却被堵在喉间没办法叫出来。   额头和脖子的青筋全都痛得暴涨,他像煮熟的虾子一样躬身,然后被沈柏一脚踹开。   沈柏那一脚用了全力,姜映楼站不稳,被踹得后退好多步,撞到两个人,一起跌坐在地。   嘭嘭嘭!   好几朵烟花接连在夜空炸开。   周围的人意外发现姜家大少爷突然神情痛苦的倒在地上,还撞倒了两个人。   那两人也不是别人,一个是顾恒修,一个是吴守信。   吴守信武修还行,是为了照顾顾恒修才被撞倒的。   他把顾恒修拉起来,又去拉姜映楼,姜映楼却一点都不领情,直接拍开他的手,深吸几口气强行压下痛楚,指着沈柏怒斥:“沈柏,你大胆!”   沈柏踹开姜映楼以后便若无其事的仰头望天,听见姜映楼的话才无辜的看向他,疑惑的指着自己的鼻尖,好像全然不知刚刚发生了什么。   烟花一朵接一朵不停歇的在头顶炸开,所有的一切都被照亮,沈柏眸光灵动,无辜得像只小白兔,熟悉她的人却只觉得她更像是修行千年成了精的狐狸,还是特别好看的那种。   姜映楼既然拒绝了帮助,吴守信也没强求,收回手走到沈柏面前,上下打量了她一会儿,确认她没什么事才轻声问:“今日宴后,你可要随太傅回家住?”   沈柏说不了话,眉梢微挑,吴守信轻咳了一声说:“我有些话想与你说,你若要随太傅回家,我便在宫外等你。”   吴守信的表情不大自然,沈柏还以为他又有事相求,想了想抓起他的手在他掌心写道:暂住宫中,若无急事可日后再谈。   头顶的烟花大片大片的炸开,眼前瘦弱娇小的少年低头专注的在他掌心写着字,指尖微凉,指腹还比一般男子更柔软,在掌心激起一片酥麻的痒意,像一片轻薄的羽毛轻轻落在心尖,连心脏都跟着痒起来。   掌心不受控制的往外冒汗,吴守信刚想握拳抓紧在掌心划动的指尖,姜映楼被顾恒修扶起来,瞪着沈柏和吴守信说:“好啊,原来你们俩是串通起来的!”   周珏目睹了全过程,他没太看清姜映楼对茶白做了什么,但东恒国一行让他对沈柏改观,知道沈柏不会无缘无故如此,周珏走过去撞了下沈柏的胳膊,冲姜映楼抬抬下巴:“什么串通啊?烟花炸得听不见,姜少爷想说什么不妨大点声。”   周珏开了口,吴守信收起心思,把沈柏往后拉了拉,和周珏一起以保护姿态挡在姜映楼面前。   姜映楼平白挨了一下,痛得脑门全是冷汗,一看周珏和吴守信都要给沈柏撑腰,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正想把事情闹大,顾恒修凑到姜映楼耳边说了几句话。   姜映楼神色几经变化,最终还是咬牙忍下这口气,被顾恒修扶着离开。   烟花的声音很大,注意到这点小插曲的人不多,见姜映楼走了,便又专注的继续看烟花。   周珏凑到沈柏耳边,好奇地问:“顾恒修什么时候和姜家大少爷关系这么好了?顾兄知道这件事吗?”   周珏刚问完,吴守信硬插到他和沈柏中间,隔开两人的距离,沉声说:“柏弟和周兄一起去的东恒国,对京中这几个月发生的事也不是很清楚,况且他现在舌头还受着伤,不方便说话,周兄有什么疑问不妨直接问我。”   周珏:“……”   你俩偷偷冰释前嫌也就算了,怎么还护犊子似的护上了?   周珏无语的看着吴守信,莫名觉得他有点中邪了。   沈柏没在意两人的互动,把茶白拉到身边,茶白眼眶发红,知道沈柏刚刚是在为自己出头,福身行了一礼,带着哭腔说:“谢少爷,奴婢给少爷添麻烦了!”   沈柏轻轻抚着她的脸,擦掉她眼角的泪水,并不问刚刚发生了什么,只无声的安慰。   她既然把茶白和绿尖从睦州带回了瀚京,她们便不再是卑贱的风尘女子,她们对她忠心不二,她自然也会尽自己所能护她们周全,不让她们受半分委屈。   半个时辰的烟花表演很快结束,宫人开始引导百官及家眷慢慢出宫。   从今天开始,瀚京会连开三日夜市不闭城,皇宫也不会落钥,上一世沈柏和周珏一起出宫,还去城里赌坊玩了一个通宵。   不过现在沈柏对这些东西一点都不感兴趣,目送沈孺修和周珏出宫后,她直接带着茶白回了凌昭宫。   一回到房间,沈柏立刻用手蘸了茶水在桌上写道:刚刚开宴你走神把酒倒洒了,可是在宴上见到了认识的人?   茶白被姜映楼吓了一跳差点忘记这件事,这会儿沈柏问起,她又想起来,却犹豫着不敢说。   她的性子比绿尖要沉稳一些,沈柏思忖片刻后继续写道:你认识那个递灯的宫娥?   茶白眼睫一颤,压低声音说:“距离有点远,又是晚上,奴婢不敢确定是不是,只是觉得那人很眼熟,像是多年前清韵阁的一位姐姐。”   宫里的宫娥虽然地位低下,但要进宫最低要求也是家世清白的好姑娘,清韵阁的姑娘怎么可能出现在宫里,还被选来给恒德帝递天灯?   沈柏继续写道:仔细说说。   茶白说:“那位姐姐叫雾雨,比我早一年到清韵阁,她人生得漂亮,性子也好,平日许多恩客都指名道姓要她作陪,但五年前她和一个书生私奔了,花娘为此还气得病了好几天,我们虽然什么都没做,却也被花娘迁怒吃了不少苦头。”   那个书生叫什么名字?   沈柏问,茶白仔细回想了许久才说:“我只听她提过一次,好像叫……叫楚应天,听说这位公子祖上还是比较有名气的铁匠。”   比较有名气的铁匠?   那不就是沈柏在谌州救下来的楚先生吗?可沈柏记得很清楚,楚应天的亡妻叫阿晚,是个温柔娴静的姑娘,并不叫雾雨。   这其中必然有内情。   沈柏摸着下巴思索了一会儿,直接去了卫如昭的寝卧,用他房间里的笔墨纸砚洋洋洒洒写了一大页纸。   亥时一刻,卫如昭和赵彻一起回到凌昭宫,两人都是一大早就起了,忙活到现在,脸上均浮起倦色,等他们一进屋,沈柏便殷勤的倒了两杯热茶让他们休息,然后把自己写的那一大页纸放到赵彻面前。   赵彻喝着茶把沈柏写的东西看完,眉头拧成麻绳:“你怀疑五年前睦州城里那二十名少女,被送进了宫?”   也许不止送进了宫,还被送进了一些大臣的后院。   沈柏想到这一点,却没在纸上写出来。   这个范围太大了,贸然说出来反倒容易让赵彻多想,不如先盯紧这个叫雾雨的女子,若她真是那二十位少女其中的一个,只要能撬开她的口,自然能拔出萝卜带出泥。   沈柏在桌上写道:当务之急,要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情况下,确保那名女子的安全。   赵彻问:“如何确保?”   沈柏一笔一划的写下:置之死地而后生。   一刻钟后,赵彻离开凌昭宫。   沈柏也回房间除了衣冠沐浴,换上一身宽松柔软的寝衣,却不急着躺下,而是披上厚重的大氅站在凌昭宫大门口赏月。   亥时末,值夜的宫人前来换值,顾恒舟也带着一队巡夜的禁卫军从这里路过。   一看见顾恒舟,沈柏眼睛立刻亮了两分,快步上前,拿出一包用油纸包着的糕点。   身上有任务,他多半没有正经吃饭,而且还要巡一晚上的夜,肯定会饿,能吃点东西总是好的。   执行公务的时候,顾恒舟板着脸严肃得不行,看也没看那些糕点,冷声命令:“让开!”   沈柏不让,想着这人接过糕点指不定扭头就扔了,干脆打开油纸包,抓了一块喂到顾恒舟嘴边。   顾恒舟的唇抿成一条线,冷厉的瞪着沈柏,沈柏不但不怕,还弯眸笑得明媚,若是这会儿她能开口说话,一定会像哄小孩儿似的发出一声:“啊~”   顾恒舟太阳穴跳了跳,没吃沈柏手里那块,自己拿了一块吃进嘴里,越过沈柏离开。   一个时辰后,顾恒舟又在凌昭宫看到了沈柏。   她原本已经坐在凌昭宫大门口打盹儿了,顾恒舟快到的时候,才被宫人叫醒,揉了揉眼睛,又强打起精神来送糕点。   顾恒舟拿她没办法,只能把那包糕点都拿走,沈柏还挡在他面前,指了指嘴巴,顾恒舟绷着脸说:“我会吃完。”   沈柏心满意足,笑着目送顾恒舟带人去巡夜,然后才回屋睡觉。   一夜无梦,沈柏直接睡到日上三竿才醒。   茶白伺候她洗漱,换了一身橘色绣枫叶红图案的锦衣,戴同色抹额,还没来得及吃饭,赵彻便派人来请她去熠辰宫。   沈柏知道昨晚的事多半已经有结果了,让茶白好好待在凌昭宫,立刻随那宫人去熠辰宫。   昨日开始,满朝文武休沐三日,赵彻一早去给恒德帝和太后请安,折腾到这会儿才回熠辰宫。   沈柏直接被带到赵彻寝卧,跨进门的时候,正好看见赵彻站在一面等身高的铜镜前张开手让小贝帮他换下皇子服。   赵彻透过镜子看见沈柏,立刻沉声命令:“过来!”   沈柏走过去,小贝不知道从哪儿听出赵彻的暗示,躬身退下,竟是把接下来的事都交给沈柏。   赵彻没有喝止小贝,就这么摊开手站着。   小爷的舌头都伤成这样了,还让小爷干伺候人的活,真是一点人性都没有。   沈柏腹诽,拿起一旁那身玄色绣紫金龙纹锦衣给赵彻穿上。   天气冷,衣服有好几层,好不容易都穿上,沈柏半蹲在赵彻面前帮他系腰带。   刚打了个结,赵彻温声道:“昨夜的确有人要杀那个宫娥。”   沈柏动作微顿,仰头看着赵彻,赵彻继续说:“她现在在很安全的地方,不过受了重伤,不知道能不能救活。”   虽然是受了重伤,只要人没死,太子殿下肯定能把人从鬼门关拉回来。   沈柏放下心来,继续帮赵彻系腰带,按照习惯打了个好看的蝴蝶结,然后退开。   赵彻站在镜子面前欣赏了一会儿,对沈柏说:“今天下午父皇会和各国使臣团的人一起在校场看镇国公练兵,你和本宫一起去。”   沈柏颔首应下,又听见赵彻说:“此番越西皇室似有与昭陵和亲的意图,你应该知道本宫带你去是什么意思。”   沈柏眨巴眨巴眼睛,一脸茫然的看着赵彻。   该机敏点的时候,她偏偏开始装傻了。   赵彻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索性把话挑明:“本宫要你在不得罪越西皇室的情况下,搅和这门婚事。”   忽玄既然有让忽月蓝和亲的意图,自然是奔着赵彻来的。   就算太子妃的位置够不上,侧妃之位总是够格的。   上一世忽月蓝便是以侧妃身份入住熠辰宫,可惜越西和昭陵后来一直战祸不断,忽月蓝一进熠辰宫便如同进了冷宫,沈柏后来再没听说过和她有关的消息。   现在赵彻想在不得罪忽玄的情况下,搅和这门婚事,给沈柏出了一个大大的难题。   她眉心微皱,蘸了水在桌上写道:殿下是还不想成亲还是不想娶越西的公主?   赵彻横了她一眼,冷淡道:“本宫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问那么多做什么?”   沈柏继续写:殿下身为一国储君,承载的是昭陵的未来,身边不能一直无人相伴,越西虽与昭陵纷扰不断,但这位公主身份不俗,殿下若是能纳她做侧妃,既给了越西皇室的面子,也有利于昭陵与越西的邦交关系。   沈柏完全是站在赵彻的立场考虑问题,然而她刚写完,赵彻的脸就完全黑下来,由内向外散发出森寒的冷意,他一字一句的问:“本宫的终身大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指手画脚了!?”   沈柏:“……”   也不是指手画脚,就是提个建议,上一世你自个儿不是娶得挺乐意吗,这一世怎么这么抗拒,莫不是你对东恒国五公主一见钟情了?   苗若溪上一世到底和赵彻做了好几年的夫妻,她性子好,赵彻和她日久生情也有可能,这一世两人遇见得很早,没有身份的束缚,一见钟情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沈柏忍不住八卦,问:殿下可是已经有心上人了?   赵彻沉着脸看着沈柏不说话,沈柏继续写:人活一世不过匆匆数十载,一切皆是浮云,殿下贵为一国储君,肩上担的是黎民社稷,但也不能处处委屈自己,殿下若已有心仪之人,不妨率性一回,将她娶回宫中常伴左右,也不枉年少一回。   这一番话是沈柏的肺腑之言,上一世她和赵彻都是从来没有为自己活过的,如今她要大胆追求自己的幸福,看在多年的君臣情分上,她也不想赵彻在这方面活得清心寡欲,跟个和尚似的。   赵彻睨着沈柏,冷声问:“你以为本宫随随便便一句话,说想娶谁就能娶谁?”   东恒国现在还没主动把苗若溪送来和亲,赵彻若要求娶苗若溪,的确还有点难度。   沈柏摸着下巴想了一会儿写道:殿下是昭陵未来的国君,这万里河山你都镇得住,想娶心上人又有何难?   赵彻冷哼,摆明了是觉得沈柏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沈柏想不到这件事能有多复杂,继续劝说:只要殿下真心喜欢,便是无权无势的寒门女子也能入住熠辰宫,在你的羽翼庇护之下,她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光这么干巴巴的劝说好像起不了什么作用,沈柏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连我都敢光明正大的向顾兄示爱,殿下所爱之人,难道比我和顾兄之间横亘的困难还要多吗?   沈柏写完掀眸定定的看着赵彻,她眸光清亮明澈,亮如星辰,好像不管面对多少艰难险阻,都不会被压垮打倒。   赵彻愣住,耳边突然响起之前卫如昭质问的话。   他真的对眼前这个无知无畏的少年郎动心了吗?   她明明顶着男儿身,却不顾太傅府的名声和世俗的目光,任性妄为的向众人宣告,她喜欢上了镇国公世子。   现在还站在他面前理直气壮的问,他面对的困难是不是比她还多。   鬼使神差的,赵彻反问:“若本宫与你的情况一样呢?” 第100章 求赐免死金牌(补更)   情况一样?   这怎么能一样呢!   沈柏整个人都傻了,指尖控制不住的发颤,她难以置信的看着赵彻,嘴唇张张合合,最后急切的在桌上写下五个字:顾兄是我的!   沈柏写得很急,脑子有点乱,但之前发生的一切全都被串联起来。   难怪赵彻一直因为她喜欢顾恒舟而忌惮自己,他这哪里是忌惮,分明是嫉妒!   一国储君好男风,还喜欢镇国公世子这种事宣扬出去,可比她这个太傅独子喜欢镇国公世子轰动太多了。   这事不仅于伦理纲常不合,还于天理不容,别说朝堂上那些顽固迂腐的老臣不会答应,昭陵所有的子民都不会答应!   而且上一世顾恒舟每次回来,赵彻都会留他在宫中彻夜长谈,几乎不给他跟别人见面的机会,他分明是在利用职权光明正大满足自己的私欲。   他可是昭陵的储君啊,他怎么能喜欢男子呢?若是让顾恒舟知道他的心思,怎么可能还想为昭陵效力?   沈柏眼珠子灵活的转来转去,在消化完巨大的震惊以后,恨不得自己现在浑身都是嘴,把赵彻脑子里那些邪念统统掐灭,急得脑门都冒了一层细密的汗,正要继续写字劝说,赵彻一脸寒气的说:“本宫只是举个例子,给我掐灭你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   你若是没先动歪念,会随随便便举这种例子?   沈柏在心底翻了个白眼,但这会儿有口难言,写字又太慢了,只能先敷衍的点点头,等以后伤好了,再好好跟赵彻说道说道。   知道沈柏是口服心不服,赵彻的面色很难看,不知道自己刚刚怎么就脑袋一抽,在这么个混蛋玩意儿面前说出那句话。   两人心思各异,气氛颇为僵硬尴尬,好在没一会儿小贝在外面恭敬道:“殿下,楚先生到了。”   赵彻立刻收敛了情绪,沉声命令:“进来!”   小贝应声推开门让楚应天进来。   上次见过慈安宫见完太后,楚应天便正式进了工部,这会儿身上穿着的是内务府为工部匠人统一裁制的衣服。   为了方便干活,统一的短襟长袖,搭着长裤,天气冷了,上衣也厚实许多。   被迫从木匠改行做了铁匠,楚应天的身子骨看上去比之前健壮了一些,工部的伙食不错,他的气色好了一些,痛失妻儿的颓丧又淡了一些,至少没有刚开始那种一心求死的样子了。   之前在东恒国他已经知道赵彻的太子身份,也知道沈柏和周珏身份不俗,但回到瀚京以后,他再没见过赵彻,然后稀里糊涂就被安排进入工部。   如今再见面,亲眼看见身着华服、气宇不凡的两人,楚应天还是忍不住微微讶异,愣了一下才跪下恭敬行礼:“草民拜见太子殿下!”   赵彻弯腰亲自将楚应天扶起来,还是用了沈柏之前对他的称呼道:“楚先生不必多礼,先生回京之后,一直没有时间见先生,是本宫疏忽。”   赵彻的语气温和,对楚应天的态度很是看重,楚应天有些受宠若惊,他明明是想做个木匠,这些人却非要他做铁匠,而且还总觉得他做铁匠能干出多大的成就来似的。   楚应天心底不安,低着头说:“太子殿下太抬举草民了,草民万万当不起先生这样的称呼。”   赵彻松开他,淡淡道:“本宫称你是先生,那你就当得起这个称呼,别人不能质疑,你自己,也不能!”   赵彻的语气温和平静,但警告之意十足。   他不是要抬举楚应天做先生,他是要求楚应天,成为能配得上先生这个称呼的人。   楚应天立刻清晰的感受到赵彻身上的帝王之气,他脸色微僵,强自冷静的回答:“是,草民知错。”   得了肯定回答,赵彻放过这个话题,转而问:“先生可认识一个叫雾雨的人?”   昨晚救下的宫娥重伤,还不能开口说话,赵彻自然要从多方面渠道了解五年前睦州城那二十名少女都去了什么地方。   太久没有听见这个名字,楚应天没有反应过来,但见赵彻神色严肃,他没有立刻否认,认真回想,赵彻又补充了一句:“若你不认识,可曾先夫人听先夫人提过?”   提起阿晚,楚应天脸上闪过痛色,片刻后问:“太子殿下口中那个叫雾雨的人,可是睦州城中的一位姑娘?”   赵彻偏头看了沈柏一眼,两人眼底都闪过了然,这是真的对应上了。   赵彻他们把睦州城搅得天翻地覆的事楚应天也知道,但他那个时候和寒辰一起住在驿站,对具体的来龙去脉并不清楚,这会儿突然被叫来问话,猛然想起当年在睦州城还发生过一件事。   这事说起来也算是犯了欺君之罪,楚应天先跪下认错:“草民犯了欺君大罪,还请殿下恕罪!”   赵彻单手负在身后,沉声道:“恕你无罪,先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楚应天说:“亡妻阿晚是七岁时被人拐带到江淮的,草民一直在帮她找自己的亲生父母,五年前草民找到线索,她的亲生父母在睦州城中,草民便陪她一起前往睦州寻亲,没想到她的亲生父母是贪慕虚荣之辈,刚好遇到官府选秀,见阿晚生得好看,便不顾阿晚意愿,要拆散我们,强行将阿晚送去选秀。”   楚应天那个时候已经落考过一次,在阿晚的劝说下,他打算做自己更感兴趣的木工活,攒钱娶阿晚为妻,那次陪阿晚去找她的亲生父母,楚应天一是想让阿晚了了心愿,二也是想当着阿晚亲生父母的面,让他们见证自己想娶阿晚的决心。   然而阿晚的亲生父母根本瞧不上阿晚,他们见阿晚已经长成人,又出落得很漂亮,就先假意热情的接待他们,然后趁两人不备,撒谎将两人分开,让两人误以为对方变了心。   好在楚应天和阿晚感情甚笃,都不相信对方是这样的人,两人想办法取得联系,才知道阿晚的亲生父母打的是让阿晚去参加选秀的主意。   为了救阿晚于水火之中,楚应天假意去清韵阁买醉,在阁里认识了雾雨,雾雨生得好看,也不是安分守己的人,她一直想离开睦州去外面看一看。   楚应天便动了心思,跟雾雨提出交易,雾雨代替阿晚进宫选秀,楚应天带着阿晚假装是和她私奔,吸引清韵阁花娘的注意,这样雾雨就能神不知鬼不觉的离开睦州,说不定进了宫以后还能攀上高枝飞黄腾达。   这事只有楚应天、阿晚和雾雨三人知道,谁也没有想到,兜兜转转过了五年,他们又会出现新的交集。   赵彻这下可以确定,当初在睦州城那二十名少女被人带回瀚京以后,用神不知鬼不觉的法子送进了皇宫。   如今五年过去,幕后之人不知道已经在皇宫之中安插了多少眼线。   敢做这种事的人,不是图谋不轨还能是因为什么?   赵彻眉心紧皱,在楚应天说完原委之后冷声道:“五年前的事先生不要告诉任何人,如今既然进了工部,先生就好好在里面做事,只要做出成效,本宫绝对不会亏待先生。”   楚应天立刻说:“谢太子殿下!”   赵彻挥手让楚应天退下,然后走到桌边,提笔在纸上写了一句话问沈柏:你觉得幕后之人可能是谁?   沈柏拿起另一只笔在纸上写道:我怎么觉得不重要,重要的是逼狐狸露出尾巴。   有些事,无凭无据、空口白牙的说是不能让人信服的。   若赵彻不离开瀚京,亲自去东恒国走一遭,不会相信昭陵如此繁荣的表象之下,掩盖了那么多不堪和暗黑的事。   多费口舌无益,这一次,也需要他自己去看。   赵彻盯着沈柏写的那句话看了好一会儿,偏头目光灼然的看着沈柏:“你知道本宫现在在想什么吗?”   沈柏摇头,她又不是什么会读心术的半仙,怎么可能知道别人心里在想什么?   赵彻说:“从你劝说让本宫离开瀚京开始,一直到现在,你做了很多匪夷所思的事,你好像一点都不怕死,而且还知道很多很多的秘密。”   沈柏:“……”   沈柏努力睁大眼睛好让自己看起来无辜一点,赵彻的目光一直黏在她脸上没放,一字一句的说:“本宫甚至有种错觉,你好像知道所有事的走向,所有人的结局,所以才敢这么肆无忌惮。”   沈柏:“……”   殿下,你已经无限接近真相了。   沈柏有点心虚,上一世她到底是赵彻一手打磨出来的,很多时候她心里的小九九都瞒不过他的眼睛,这会儿被赵彻看着,她也下意识的担心自己被看穿。   不过赵彻自己也觉得这个推断太不可能了,随后又叹了口气,笑道:“但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能预见未来的人呢?”   就连东恒国的大祭司,也只能大概推演出一个人的命势,不知道其中具体的细节,沈柏怎么可能有这样的能力?   沈柏依然面无表情,无比庆幸自己现在不能开口说话,不然不管她回答什么,赵彻都会觉得她反常有问题。   这个话题结束,赵彻没再说话,沈柏也老老实实站在旁边伺候着,片刻后肚子不争气的咕咕叫了两声。   赵彻抬眸看过来,沈柏按着肚子舔唇笑笑。   起得太晚,她还没来得及吃早饭。   赵彻身上的人情味儿是比一般人少一些,但从来不苛待手下的人,很快吩咐人送来吃的。   宫人担心他也饿了,给他也准备了一点吃的,沈柏舌头没那么痛了,一碗肉粥也吸溜得很香,赵彻跟着吃了两块糕点。   吃完,沈柏很没形象的打了个饱嗝儿,赵彻眉心一皱,低声道:“太傅没教过你规矩?”   吃完就打嗝儿,别说不像女子,连世家子弟该有的仪态都没有。   沈柏压下翻白眼的冲动,捂着嘴点头。   行了行了,就你规矩最多。   赵彻还想再说沈柏两句,恒德帝派了人来,让赵彻去庄贤宫一起共午膳。   赵彻直接把沈柏带上一起过去。   庄贤宫里,德妃正在亲自帮恒德帝布菜,见赵彻把沈柏也带来了,眼底闪过诧异。   自先皇后死后,赵彻这个太子跟谁都不亲近,怎么突然把沈家小子随身带着了?   恒德帝也没想到赵彻会把沈柏带来,温声问了一句:“沈少爷不是在凌昭宫养伤吗?睿玄你把他带来做什么?”   赵彻说:“回父皇,儿臣想起之前东恒国一行还有些事没有处理完,找沈少爷说了会儿话,刚好父皇召见,便把她一起带来了,父皇放心,她现在和哑巴没什么区别,有什么事可以尽管说。”   沈柏:“……”   礼貌而不失尴尬的微笑,当哑巴的感觉真好。   赵彻在恒德帝旁边坐下,德妃动作优雅的放下筷子,看也不看沈柏柔声道:“殿下别打趣沈少爷了,臣妾听说他在太学院的文修课业极好,就算舌头受伤说不了话,手里的笔杆子也厉害得不饶人呢。”   德妃这话绵里藏针,还记着沈柏之前在庄贤宫跟她抬杠。   沈柏乖乖巧巧帮赵彻倒了杯茶,赵彻拿起来抿了一口,意味深长的说:“本宫说她和哑巴差不多,那就是确定她不会出去乱说话,母妃这是对她不满意还是对本宫有什么意见?”   先皇后死后,德妃一直没有登上后位,早些年还试图拉拢赵彻,热脸贴了好多次冷屁股后,便也放弃了,和赵彻的关系一直不咸不淡。   这会儿被赵彻硬怼,面上有些挂不住,立刻寻求恒德帝的庇护,娇嗔道:“陛下,臣妾没有那个意思,臣妾是夸沈少爷才华横溢呢,太子殿下又误会臣妾了。”   这种戏码恒德帝看了不知道多少回,并不理会,进入正题,问赵彻:“昨日那位越西公主,你看见了吧?”   果然是为了和亲一事。   赵彻又喝了一口茶,幽幽道:“儿臣没瞎,她那么大个人杵在那儿,儿臣自然看得见。”   恒德帝问:“如何?”   赵彻装傻:“什么如何?”   恒德帝停下筷子,对赵彻的回答并不满意,德妃立刻道:“殿下,你年纪也不小了,这位越西公主身份不俗,虽然来自蛮夷之国,姿容却也不输京中贵女,陛下的意思是,殿下可以将她作为自己的婚配人选。”   赵彻抿唇一言不发,并不接德妃的话,明显是在抗拒这门婚事。   恒德帝拍了下桌,沉声命令:“说话!”   赵彻已经十九,比顾恒舟还长一岁,恒德帝在他这个年纪,已经和先皇后成亲两年,赵彻现在还不成婚,实在是有些不像话。   原本恒德帝觉得他是个有主见有大局观的,不用自己操心,没想到这次越西皇室带了公主来,明显有和亲的想法,临了赵彻却表现得好像不想搭理这件事。   恒德帝鲜少对赵彻这么严肃,赵彻放下茶杯,发出不轻不重的声响,然后开口说:“越西国想要和亲可以,但儿臣不喜欢她,父皇膝下还有三位皇子,若他们愿娶,儿臣没有意见。”   这次恒德帝还没说话,德妃便抢先惊呼道:“这怎么能行?民间百姓都要遵循长幼顺序,殿下你是皇长子,你都没成婚,其他人怎么能先你一步成婚呢?”   这是千百年来留下的规矩,德妃说的也是恒德帝想说的。   两人都把压力施加到赵彻身上,赵彻掀眸看了沈柏一眼,沈柏这个时候哪有立场去阻挠这门婚事啊?   沈柏垂眸装看不见,然后便听见赵彻说:“行远也未曾婚配,以他的身份,越西公主嫁给他也不算是低嫁。”   殿下,好好的你扯顾兄做什么?   沈柏暗暗翻了个白眼,见恒德帝和德妃都在认真思索这件事的可行性,用手蘸了赵彻刚刚没喝完那杯茶在桌上写了两个字:不可。   恒德帝看向沈柏问:“你觉得越西公主嫁入昭陵这件事不可?”   别说国与国之间的联姻,就是赵彻这个储君的婚事也没有沈柏插话的余地,但话已经插了,被恒德帝问到,沈柏毫不犹豫的点头。   赵彻唇角勾起几不可察的弧度,沉声道:“来人,给沈少爷呈上笔墨纸砚!”   沈柏暗骂了赵彻几句,等人送上纸笔唰唰唰的在纸上写道:越西这些年数次侵扰边关,掠夺边关百姓粮食、掳劫妇孺,让边关百姓处在水深火热之中,虽未引发大的战乱,其狼子野心已初现端倪,此时和亲并非良机。   德妃脱口而出:“既是和亲,便是越西有求和之意,若是拒绝,岂不是更会引发战乱?”   沈柏没有急着反驳,只是神色平静的看着她。   德妃刚说完就后悔了,这些时日赵稠一直在她耳边念叨沈柏此人如何奸猾狡诈,为非作歹,她便一直想着要好好教训沈柏,没想到太过着急,这会儿失了分寸,忘记后宫不得干政这条铁律。   德妃跪到地上,不安地说:“臣妾失言!”   恒德帝看了她一眼,冷声道:“爱妃先退下吧。”   本来先皇后不在,恒德帝是想等赵彻点头同意以后,让德妃着手操办这门婚事,但这会儿的走向,德妃明显不适合继续留在这里旁听。   德妃不敢再为自己辩解,连忙起身退下。   屋里的婢女也全部退下,不用恒德帝问,沈柏继续在纸上写道:德妃方才所言也不无道理,但越西若当真是想求和,完全依附昭陵,至少应该先把之前从昭陵掠夺的粮食和人命都还回来,方才显得有诚意。   还粮食是理所应当的,但已经死了的人不可能复活,难道让越西的人自杀偿命?   恒德帝问:“所以你觉得应当如何?”   沈柏手下不停,飞快的写道:如德妃娘娘所言,长幼有序,越西公主当嫁太子殿下,但以她的身份,镇不住太子妃之位,昭陵的世家大族都没有妻未过门先立妾的道理,陛下可以此为由,让越西皇室给公主陪嫁粮食两千石,精兵三千。   越西本就地处蛮荒,两千石粮食对他们来说是一笔巨大的支出,再要精兵三千,实在是有点欺负人。   那可是越西的精兵,昭陵肯定不会放心用他们,说不定扭头就会杀了他们,这不是明摆着让他们送死吗?   恒德帝问:“小子,你知不知欺人太甚会有什么后果?”   上一世恒德帝薨逝,给赵彻留下了一个满是刺头的烂摊子,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他太仁善,总要给人留一线,却不知道这一线留得太宽,反倒成了别人嚣张的底气。   沈柏继续写:陛下,昭陵从不欺压弱小,是越西屡屡挑衅引发事端,事关国家安危,含含糊糊和稀泥只会后患无穷。   言下之意就是,主动挑衅的是越西人,如今受到刁难也是他们自找的.   恒德帝皱眉,还是觉得沈柏以牙还牙的想法太孩子气,国与国之间,怎么能你打我一拳我回你一巴掌呢?   沈柏把恒德帝的犹豫都看在眼里,想了想又补充写道:昨夜越西公主误用安魂曲伴奏为陛下助兴,陛下只罚她抄经书一卷,可曾想过镇国公的感受?   沈柏这话提醒了恒德帝,他的神色一下子凝重起来。   在前线带兵杀敌的是顾廷戈,亲眼看见那些将士流血牺牲的也是顾廷戈,他说不计较安魂曲的事就不计较了,联姻一事不可能不征求顾廷戈的意见,若是随随便便就和越西皇室联姻,对不起的只有顾廷戈和那些戍守边关的将士。   恒德帝考虑的是两国的安宁友好,沈柏考虑的却是边关将士会不会心寒。   若是那些将士寒了心,日后还有谁愿意豁出性命保家卫国?   军心在民心在,便是日后爆发战乱,举国之力可御任何强敌,但若是军心散民心失,一时的平和假象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恒德帝一瞬间想了很多,眸色晦暗的看着沈柏问:“这些话是谁让你说的?”   沈柏面不改色的写下:沈柏所言,句句皆为黎民社稷。   这种话上一世她说过千百次,次次皆出于本心,没有半分作假,但最后山河失守,血流成河,这一世,再说这话,她心底没有丝毫触动。   她做这一切,不再是为了黎民社稷,而是为了顾恒舟这三个字。   恒德帝要再好好思考这件事,挥手让沈柏和赵彻先退下。   两人一起出了庄贤宫,见时辰不早了,直接去校场。   一路上两人都没说话,到校场的时候正好看见顾恒舟骑着烈英奔向顾廷戈。   顾廷戈从边关带回来的精兵穿着寒光凛凛的铁甲整整齐齐在校场集合,正在熟悉场地,做最后的练兵准备。   冬日午后的暖阳明媚的笼罩在每一个人身上,校场上扬起些许尘嚣,让他们的身影变得模糊了一些,落在沈柏眼里,如同一场不真切的梦。   沈柏忍耐不住放慢脚步,赵彻回头看向她,突兀的问:“在黎民社稷和顾恒舟之间,你选谁?”   害,这是什么废话问题?   当然是要毫不犹豫的选顾兄啊!   拯救黎民社稷是佛祖该做的事,她能做的,就是不管在任何时候,都坚定不移的站在顾兄身边,为他摇旗呐喊也好,为他遮风挡雨也好。   关键的是,她要站在他身边。   沈柏弯眸笑起,无声的给出回答,至于赵彻要怎么理解就是他自己的事了。   沈柏和赵彻走到校场最前面的高台上,宫人已经在这里摆好桌凳,放上小吃零嘴,见赵彻来了立刻躬身行礼:“太子殿下。”   赵彻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过了一会儿,寒辰在宫人的引导下走来,后面依次跟着其他使臣团的人。   东恒国国力最强,寒辰又是和赵彻他们一起来昭陵的,宫人特意把他的座位安排在赵彻旁边。   他仍穿着那身华服,戴着面具,一头银发柔顺的披散着,在阳光下折射出好看的光泽。   寒辰走近后,只颔首和赵彻示意,然后坐下,活似根本不认识沈柏似的。   沈柏暗暗撇了撇嘴角,眸子却不自觉往寒辰头上瞟,心道:才几天不见就不认人了,真是没良心,要不是看你长得好看,头发还保养得这么柔顺,小爷一定偷偷揍你一顿!   正想着,沈柏视线顿住,意外的在一头雪白的银发中发现一根黑头发。   那根头发也不是全黑,尾部有一半是白的,新长出来的一半才是黑色的。   诶?所以这头发真不是天生就这样,长着长着还能变黑么?   沈柏特别好奇,一时忘了规矩,凑过去抓住那根黑头发,寒辰感觉有人在他头上拨来拨去,扭头看过来。   顺滑柔软的发丝瞬间断裂,沈柏保持着刚刚的姿势,手里还拿着那根发丝,人证物证俱在,她一不留神把人家大祭司好不容易才长出来的一根黑头发,薅断了。   沈柏心里有点慌张,干巴巴的笑笑,拿着那根黑头发晃了晃。   辰兄,你瞧,你长黑头发啦。   寒辰戴着面具,表情都隐在面具之下,只有一双黑幽深邃的眼眸,平静无波的看着沈柏,却比任何言语的指责更让沈柏愧疚自责。   但是头发断都已经断了,再愧疚也没用。   沈柏琢磨了一会儿,从自己头上拔下一根头发,和寒辰那根一起递到他面前。   头发已经断了,我也拔一根自己的头发赔给辰兄,好不好?   她的头发比寒辰的要更细软一些,两根头发在她掌心交缠在一起,若不是仔细看根本看不见,却又真真切切的缠着。   寒辰犹豫了一会儿,接过那两根头发。   接了就好,这样应该就不会生气了。   沈柏松了口气,怕寒辰不方便保存头发,连忙解下腰上的香囊递过去。   寒辰接过,把里面的香料倒掉,再把那两根头发装到香囊里面。   香囊是内务府让宫人做的,寒辰拉上带子,在带子上发现两粒玉珠,上面用朱漆写着沈柏的名字。   玉珠约莫不大值钱,光泽不是很莹润,但那红色的小字很好看,寒辰捏了一下玉珠,有点凉,但很圆润,和它的主人很像。   寒辰看完把香囊收进怀里,沈柏见没什么事了,默默往赵彻右手边挪了挪。   她怕自己闲不住,一会儿又惹出什么事端来。   赵彻一直看着场上,没有注意到这点小插曲,场上所有人已经集结在一起,除了禁卫军统领和顾恒舟,周德山也参与了这次练兵,三人从顾廷戈那里领了红黄蓝三种不同颜色的旗帜,一会儿方便根据顾廷戈的指示带人变换阵型。   其实这种阵要有上千人才比较震撼,但皇宫校场太小了,容不下那么多人,而且一次放那么多将士进宫,宫里也不安全,这个先例不能开。   今天演练是为了向这几个邻国展示昭陵的强盛国力和军中士气,顾廷戈穿了回京时穿的那一身金色莲花铠甲,顾恒舟和周珏他们则各穿一身银甲,皆披着一件大红色绣白虎披风,威风凛凛,势不可当。   一众将士头盔和长戟上的红缨也全都换了新的,精神抖擞,锐气十足。   今日的场合不适合有女眷在,恒德帝最后只带着三位皇子和三公一起过来,甫一落座,宫人便鸣锣,吹响牛角,场下的将士开始根据顾廷戈的指示动起来。   他们表演的是兵书上常用的排兵布阵,一字阵、长蛇阵、人字阵……   这些阵法看起来简单,但运用起来非常灵活,要根据战地的地形,战时的天气,和各种实际情况结合起来应对。   这会儿作为表演,只能看到行兵布阵的及时性和军中将士的精神风貌,看不出真正打起仗来,这些阵法的杀伤力有多大。   这些将士一跑动起来,校场便扬起厚厚的风沙,沈柏看见在看台上伺候的宫人下意识的掩住了口鼻,有的甚至眼底浮起些许鄙夷。   他们被困在皇宫的高墙之下,见得最多的便是皇室滔天的富贵荣华,看不出这些阵法的精妙,也感受不到战场上浴血厮杀的悲壮。   这些宫人的表情没有任何掩饰,沈柏能看见,其他国家的使臣也都能看见。   沈柏突然明白上一世恒德帝寿宴之后,越西人怎么敢突袭远烽郡了。   这一次来参加寿宴,从各个细微的方面都折射出昭陵繁荣之下隐藏的祸端。   连地位卑贱的宫人都敢肆无忌惮的轻视军中将士,其他人又能有多看重呢?   半个时辰后,几个常用的阵法都演练完,所有将士重新集合成一个方阵,齐声高呼:“天佑昭陵,万寿无疆!”   在校场上跑了将近一个时辰,这些将士却还中气十足,他们一起重复了三遍这个口号,呼声震天,将强国风范表现得淋漓尽致。   恒德帝很满意,带头鼓起掌来,其他人也跟着鼓掌,顾廷戈骑着马,带着顾恒舟和周德山他们一起来到看台前。   顾廷戈和忽玄算是老相识,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然后各自移开。   恒德帝龙颜大悦,连声道:“好!诸位都是我昭陵的热血儿郎,昭陵将永远铭记你们每一个人的名字!”   顾廷戈拔出佩剑,沉声高呼:“与昭陵荣辱与共,生死共存!”   身后的众人全都跟着亮剑,高声重复:“与昭陵荣辱与共,生死共存!”   声音洪亮如钟,震得人胸腔跟着共鸣。   恒德帝正要给赏赐,忽玄忽的开口:“昭陵的镇国公威名远扬,名不虚传,听说他膝下只有一子,都说虎父无犬子,本王想让越西的勇士与这位世子殿下切磋一下,不知陛下是否能应允?”   忽玄嘴上说着切磋这么简单,但只要有胜负,伤的都是国家颜面。   越西国力本来就弱,颜面伤了就伤了,但昭陵不一样,若是伤了颜面,多给恒德帝添堵啊,人家还过着大寿呢。   你是来贺寿的还是来比武论剑的?   恒德帝面色微沉,忽玄神色悠然的看着顾廷戈,等着顾廷戈主动应战,一个朗润的声音响起:“今日的演练还没结束,王上不必心急,等看完再切磋也不迟。”   说话的是赵彻,忽玄意外的看向他,没想到这个年纪轻轻的储君说起话来这么自信沉稳。   恒德帝没听说接下来还有演练,不过他没表现出来,让顾廷戈先带着这些将士下去休息,一刻钟后,二三十个宫人走入校场,而另一端,有宫人搬上箭靶。   这些宫人看上去什么都没拿,直接抬起右手瞄准,嗖嗖嗖的射出短箭。   忽玄和慕容齐微微坐直身体,比刚刚更认真的看着场上。   他们国家也有袖箭,但一般一次只能发射一支箭,袖子里面最多只能藏五支短箭,没有能像这些宫人这样连发的。   这些宫人一人射了十支箭便退下了,然后有五个宫人一起推了一架两人高的弓弩车出来。   别说忽玄和慕容齐,在场的除了沈柏,谁也没见过这种玩意儿,所有人都好奇的看着这辆弓弩车。   弓弩车很大,用的箭也比平常用的箭大两三倍,箭尖上还绑了一坨东西,在众人的注视下,宫人按照吩咐在箭尖那坨东西下面点了火,等到开始冒烟然后才放箭。   箭立刻射出去,笔直的扎在正对着的那个箭靶上。   嘭!   一声巨响之后,箭靶被炸成碎渣。   所有人都被吓得低呼一声,下意识的后退两步。   忽玄扭头,惊愕的看着赵彻问:“太子殿下,这是什么东西?”   赵彻比这些人稍早一步知道有这么个东西,虽然心底也很惊讶,面上却是一派从容淡定,高深莫测道:“这是工部刚做出来的新型弩车,本宫觉得挺好玩儿的,就让他们拉出来给大家看看。”   好玩儿?   这可一点都不好玩儿。   这种东西要是运用在战场上,谁能扛得住?   忽玄面色没有刚刚好看了,又听见赵彻说了一句:“工部这两年新造的东西挺多的,一时半会儿恐怕展示不完,王上若是急着看人比试,不如就算了吧。”   这种时候谁还有心思看比试?   忽玄改口道:“本王看着也挺好玩儿的,本王方才只是随口那么一说,比试终究还是免不了伤和气,继续看演练吧。”   你说继续看演练就继续看,当这里是你自己家么?   沈柏帮赵彻倒了杯茶,赵彻笑道:“可是本宫现在更想知道到底是我们的镇国公世子实力更强,还是越西的勇士更强了。”   忽玄一噎,恒德帝面上也带了笑,沉声道:“既然大家都很好奇,那就让他们当众比试一番,免得吊着大家的胃口。”   恒德帝说完问忽玄:“王上是想派一个人和行远单挑,还是派几个人一起上?”   几个人一起上?不带这么瞧不起人的。   忽玄的脸沉下去,恒德帝又看向慕容齐和北陵国的使臣问:“诸位可也有想较量的地方?”   慕容齐摇头,温声道:“此番来昭陵已是开了眼界,万不敢不自量力。”   北陵国的使臣也是一个劲的摇头,大祭司坐在这儿都没说话,哪轮得到他们张口啊。   说出来的话如同泼出来的水,忽玄进退不得,只能从随行的勇士中挑了一个下场,顾恒舟除了披风和银甲,拿着一把长枪上来。   两人客套的拱了拱手,等锣声一响,便出招打起来。   那勇士的身手不错,但动作不如顾恒舟灵活,也没有顾恒舟基本功扎实,三个回合之后便落了下乘。   顾恒舟没有下杀招,只是将那人完全压制,逼得那人不住后退,最后用长枪一记横扫,直接把人拍到地上,激起一地尘埃。   那人捂着胸口偏头吐出一口血,直接昏死过去。   宫人鸣锣,宣布顾恒舟获胜,忽玄脸色完全黑下去,恒德帝吩咐宫人:“还不赶快请太医给越西勇士治伤!”   宫人连忙把那位越西勇士抬走,顾恒舟走到看台前面,恒德帝笑着说:“果然是虎父无犬子,行远今日完美展示了我昭陵将士的英勇,要何封赏,尽管说!”   顾恒舟朝着恒德帝跪下,不知是不是沈柏的错觉,她感觉顾恒舟的余光往她身上看了一眼,然后她听见顾恒舟用沉稳坚定的声音说:“微臣想请陛下赐微臣一枚免死金牌。”   恒德帝给顾廷戈和顾恒舟说过很多次给封赏的话,但每一次他们都说为朝廷效力是顾家人的应该做的,不需要任何封赏,后来随着顾廷戈的品阶越来越高,身上的战功越来越丰厚,恒德帝每次也都是客套的随口一说,最后让宫人送点银钱和上好的伤药到国公府。   这一次顾恒舟的回答很是出乎恒德帝的意料,他好奇的看着顾恒舟问:“好端端的,行远怎么突然想要免死金牌了?”   以顾家先辈和顾廷戈攒下来的功勋,别说一枚免死金牌,十枚免死金牌都可以赐给他,但顾恒舟突然开口要这东西,总让人觉得反常。   顾恒舟背脊挺直,绷着脸思索了好一会儿说:“微臣有要事向陛下禀报,此事事关重大,所以想先要一枚免死金牌护一人周全。”   顾家人向来坦荡,不会耍什么花招,顾恒舟也没绕什么弯子,直接表明自己的意图。   在场的人不多,除了使臣团就只有四位皇子和三公,除去伺候的宫人,地位最低的就是一个沈柏。   其他人都诧异的看着顾恒舟,很好奇这个看上去冷漠无情的少年想要护着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沈柏站在赵彻身后,整个人震得浑身发僵,心脏却不受控制的发软。   顾兄跪在地上,是在替她求免死金牌啊!   他要帮她恢复女儿身,他要她能做回自己,光明正大的、肆无忌惮的生活在这世上呢。   何其有幸,她喜欢上了这样一个面冷心热的人。   何其不幸,她以这样的身份,喜欢上了这样一个善良温暖的人。   顾家这么多年从没向朝廷提过什么要求,顾恒舟的品性为人恒德帝也是很了解的,难得见顾恒舟如此郑重其事,恒德帝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笑出声来,松快道:“行远的为人朕是完全信得过的,想必你要庇护之人也不是什么坏人,左右你要免死金牌也是要保护他,朕答应你,不管你要说的是什么样的事,朕都会恕他无罪,如何?”   顾恒舟一头磕在地上,高声道:“谢陛下宽容大量!”   顾恒舟谢了恩,恒德帝便想问他想说的要事是什么事,赵彻抢先开口:“父皇,时辰不早了,华逸宫的宫宴应该设好了,使臣们都还在,还是等吃完饭再去御书房处理这些事吧。”   赵彻提醒得有道理,恒德帝让顾恒舟先起来,还是让宫人给顾廷戈和周德山赏赐,那些参加演练的将士和宫人也都得了赏。   封赏完,恒德帝移驾华逸宫。   今日没有百官,只是单纯的宴请使臣团的人,顾廷戈、周德山和顾恒舟也一起参加,吃完饭再回去各司其职。   沈柏跟着赵彻一起去赴宴,一路上都惴惴不安,顾兄一会儿吃了饭不会就要去陛下那里揭穿她的女儿身吧?   这些时日她和赵稠的事闹得不可开交,要是这个时候捅出她是女儿身,德妃和丞相不得把她直接撕了?   而且她还得罪了姜家,三公之中有两个人都巴不得弄死她,就算恒德帝口头答应不会治她的罪到时应该也不会管用吧。   关键如果这事恒德帝真的不知情,那追根朔源,卫如昭这个国舅也是当年帮先皇后隐瞒真相的人,恒德帝如果迁怒卫如昭,赵彻和恒德帝岂不是要父子反目?那昭陵上下还有宁日吗?   沈柏越想越觉得这个事情来得有点太突然了,得想办法阻止才行。   但她要怎么才能接近顾恒舟?   沈柏绞尽脑汁想办法,顾恒舟却坦然自若,一点没觉得自己干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和顾廷戈一起入席坐好,连余光都没给沈柏一点,任由沈柏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干着急。   所有人落座,宫人有条不紊的进来送上美味的菜肴。   忽玄接连吃瘪很不服气,目光扫了一圈,最终落在周德山身上,又开始挑事,故作不知的问:“这位大人的腿是怎么回事?方才本王看你走路似乎不大利索的样子。”   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出周德山的右小腿被废,只用一根木桩代替支撑,忽玄却故意要这么问。   不过周德山这些年听到的风言风语太多了,并没有因为忽玄的话而生气,淡淡道:“回王上,末将的腿前些年受过伤,不幸截肢,如今用木桩代为支撑,所以走路不大利落,王上真是观察入微。”   不仅不生气,还把忽玄夸了一遍,这回答再得体不过。   忽玄却没有见好就收,继续追问:“这几年昭陵并未发生什么大的战事,大人的腿是伤在何人之手?”   这话戳了周德山的痛处,他心头一刺,还是镇定的说:“并未伤在外人之手,是末将自己逞强,没有及时处理伤口,导致伤口发炎溃烂,最终无法救治只能截肢,是末将自己的错。”   听见这话忽玄顿时来了兴致,像是抓到什么难得的把柄,意味深长的说:“本王听说镇国公最是爱惜手下将领,怎么当时明知道大人受着伤,镇国公还要你带伤上阵?”   这话分明是在故意挑拨周德山和顾廷戈之间的关系。   周德山自己被说都觉得没什么,听见忽玄含沙射影的说顾廷戈,顿时忍不了,刚要反驳,顾恒舟掀眸看向忽玄,冷声问:“王上当真想知道周校尉是因何留下伤残的?”   忽玄说:“难道不是因为镇国公的疏忽?”   顾恒舟眼神锐利地钉在忽玄身上,一字一句的说:“恒齐七年冬,各地降了暴雪,受灾严重,恒齐八年春耕受到影响,眼看收成无望,王上带人突袭远烽郡,鏖战半月,还在远烽郡城楼之下,亲手砍杀了三十名越西百姓,王上难道已经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忽玄面色一僵,梗着脖子问:“这两件事有什么干系?”   顾恒舟说:“周校尉的腿便是因为与王上鏖战那半个月,错过了最佳诊治时机。”   换句话说,就是忽玄害周德山失去那条腿的。   忽玄不打算认账,正想辩解,姜德安突兀的开口:“听说王上此番来访有与昭陵和亲的意图,既然如此,王上不如少说两句,以免伤了和气。”   这一句话,似劝慰更似提醒。   沈柏偏头看向姜德安,不偏不倚正好对上他幽深的眼眸,他像是一直关注着沈柏,对上沈柏的目光后弯眸笑起,温声说:“今日在场的少年郎都是昭陵身份最尊贵学识容貌最出众的,王上可要好好看仔细了。” 第101章 我不会娶你   今日宫宴,四位皇子和顾恒舟绝对是人中龙凤,沈柏虽然次一点,但也是重臣之后,配不上公主,配瀚京里的世家小姐绝对是够格的,只是她年纪尚小,还不到急着娶妻生子的年纪。   忽玄想和昭陵和亲的意图表现得很明显,但恒德帝都还没开口说什么,他就上赶着提醒忽玄相看乘龙快婿,活似是昭陵迫不及待想和越西联姻一样。   姜德安的话成功让忽玄安静下来,他想起自己此行最主要的目的,慢慢收敛了自己身上的不善气息。   赵稠也知道和亲的事,一听这话来了劲,看看赵彻又看看顾恒舟,兴致盎然道:“在昭陵长幼顺序很重要,王上若是要和亲,在座的,只有我皇兄和这位镇国公世子适合,不知公主和王上更喜欢他们其中的哪一位?”   更喜欢哪一位?   四皇子你以为太子和镇国公世子是大街上买的萝卜,会任由越西皇室的人挑选?   沈柏很想翻白眼,赵彻温笑出声:“四弟,现在是越西想和昭陵和亲,昭陵同不同意和亲还未可知,你这么说话,未免有些自降身份。”   这话不止是在提醒赵稠,更是提醒姜德安,姜德安心里咯噔一下,越西使臣团没抵达之前,他就知道忽玄会带一位公主进京,也和恒德帝在御书房商议过此事,当时恒德帝并未有任何不满,他本以为这门婚事是水到渠成,这会儿听赵彻说话才意识到其中似乎出了什么变故。   姜德安下意识的看了沈柏一眼,总觉得这变故是这个叫沈柏的少年导致的。   沈柏垂眸乖巧本分的站着,她舌头有伤,一句话都不能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可和她半个铜板的关系都没有呢。   赵稠脑子不如姜德安,想得没有那么深,本能的不想自己担责,扬声道:“皇兄这话是什么意思?莫非皇兄早就心有所属,不想娶这位越西公主,但皇兄这般当众说出来,未免有点太不给王上面子了吧。”   赵稠硬要把这事往不利于两国和谐的层面上扯,就像那夜应要诬陷沈柏打碎了他的花瓶一样。   赵彻面色平静,眸光淡淡的扫过赵稠和丞相李德仁,最后落在自己面前的酒杯上,温声说:“并非本宫不给王上面子,而是此事父皇还未下定论,四弟你如此急不可耐,是不是没把父皇放在眼里?”   赵稠脸上准备看好戏的笑顿时僵住。   越西使臣团只是在瀚京住几日就走,得罪了就得罪了,恒德帝可是他们亲爹,是昭陵地位最高的君王,不把他放在眼里是什么罪名?   这个帽子扣下来,赵稠家世再硬也担不起,更何况恒德帝前日才因为沈柏的事告诫了赵稠一番。   赵稠后背浸出冷汗,李德仁也是心头一虚,恨不得立刻拿东西把赵稠的嘴堵上,他恶狠狠的瞪了赵稠好几眼,赵稠连忙对恒德帝说:“父皇,儿臣绝没有此意,是皇兄把事情想得太严重了。”   恒德帝眸色冷沉的看了赵稠一眼,半警告半训斥的说:“各国使臣都在,景渊要谨言慎行。”   这是变相的觉得赵稠刚刚那番话说得不对,赵稠低头,态度更诚恳,说:“儿臣谨记。”   恒德帝没再过于斥责,目光一转看向忽玄道:“昭陵最重女儿家的名声,朕相信王上带公主前来,是想为朕贺寿的,至于和亲之事,当由两国礼部,三书六礼,商议妥当再公诸于众,今日我儿唐突,还请王上莫要见怪。”   寻常人家的女儿要定亲,都是要三媒六聘才行,国与国之间自然更要注重礼节方显重视,但像这种直接带人来相看的情况也不是没有发生过,人都已经千里迢迢的来了,直接留在瀚京,还能省却来回接亲的麻烦,于两国都有好处。   忽玄也是觉得这件事不会有任何问题,一路上都很自信,这会儿恒德帝一开口,却是委婉的拒绝了这门亲事。   忽玄不由得说:“越西国都与瀚京相隔千里,书信往来耗时颇长,表述也不一定准确,本王既然已经与王上见到面了,王上为何不让本王当面提要求,反而要舍近求远?”   恒德帝顺着这个话题问:“王上有什么要求?”   恒德帝从容有度,忽玄一时拿不准他是什么想法,犹豫了一下如实说:“本王知道昭陵最讲礼数规矩,本王膝下只有这一个女儿,将她视作掌上明珠,此番和亲,不管她嫁给谁,代表的都是越西与昭陵友好往来的诚心,若婚事定下,本王会在瀚京多留几个月,亲眼见证她出嫁。   此番随行带的礼品都会留作她的陪嫁,待本王回到越西,必定会再奉上丰厚嫁妆给她,至于聘礼,就由贵国礼部的官员拟定吧。”   上一世就是如此做的,因为忽玄要留下观礼,赵彻和忽月蓝的婚事筹办得很快,正好与除夕宫宴一起举办,虽然是侧妃,整个婚礼却盛大得与皇后礼制差不多。   然而忽玄回到越西后,并未奉上什么丰厚嫁妆,而是牛头让忽炽烈带兵偷袭远烽郡,杀了镇国公,撕破两国的和谐,让这桩象征两国友好的婚事变成一个天大的笑话。   恒德帝问:“王上的要求提完了?”   忽玄摸着下巴认真思考,还在想自己有没有说漏什么,恒德帝偏头看向顾廷戈问:“镇武,自你执掌天下兵马以来,昭陵被越西掠夺的粮草、百姓有多少,战亡的将士又有多少?”   恒德帝的语气和缓,像是和镇国公多年未见,故人重逢,酒酣微醺之后再自然不过的闲谈。   在场的人却是讶异的睁大眼睛,忽玄在这里谈两国和亲的事,怎么陛下的语气听起来像是要和忽玄翻旧账?   顾廷戈也有点意外,不过他没有多想,起身如实道:“回陛下,老臣二十五岁接管天下兵马,至今已有二十四年,二十四年间,昭陵与越西发生大小冲突二百三十一次,丢失粮草三千八百五十一石,被掳劫无辜百姓一千五百六十八人,战亡将士六千八百七十二人。”   这些数字是逐年逐年递增的,兵部任何一个官员突然被问到这种问题都会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顾廷戈却一口回答出来,好像这些数字每天都在他心头翻滚了千百遍一样。   顾廷戈声音沉稳有力,洪亮如钟,足以让在场所有人听得一清二楚。   忽玄的脸色越发难看,强撑着说:“陛下,这些都是过去的事,如今我们是想求和。”   恒德帝做了这么多年皇帝,和稀泥这种事也是信手拈来,听到忽玄这么说,当即温和一笑:“王上不必紧张,朕只是随口一问,并没有其他意思。”   忽玄干巴巴的笑笑,并不觉得恒德帝这话有什么可信度。   恒德帝继续道:“朕继位多年,一直勤政爱民,那些无辜的百姓和将士已经不在人世,变成了一串冷冰冰的数字,朕不可能为了他们撕破与越西的和平,但若是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直接与越西联姻,只怕会让这些人的亡灵不安。”   忽玄问:“那陛下想要如何?”   恒德帝说:“人死不能复活,朕也不想为难王上,王上若当真想和亲,不如将这些年从昭陵掠夺的东西都兑换成粮草给公主陪嫁吧。”   都兑换成粮草?   就算一条人命算一石,加起来也要赔一万多石粮草。   越西的粮食收成一直都很不好,之所以会发动战争去抢粮食,就是因为没粮,恒德帝这会儿一张口就要一万多石粮食,忽玄从哪儿去找?   忽玄的脸僵得难看,浑身往外冒着冷气,近乎咬牙切齿的问:“陛下,你如此刁难,是根本就不想同意这门婚事吧?”   恒德帝说:“并非不同意,只是那么多将士裹尸沙场,不能魂归故里,朕总要给他们一个交代。”   忽玄粗声粗气的说:“越西没有那么多粮食。”   你不好好想法子发展农业当然没有粮食了,尽干些杀人越货的事你还有理了?   恒德帝维持着帝王的高贵威仪,并没有驳斥忽玄,笑着说:“朕也没有要求王上一下子拿出这么多粮食,王上若有困难,朕可让丞相搜罗昭陵这些年积攒的好的种植经验给王上带回越西,帮越西的子民提高粮食产量,如何?”   授人鱼不如授人渔,好的粮食种植经验可是能够让福泽后世的,话说到这个份上,忽玄没有拒绝得借口了,只能板着脸回答:“陛下若愿分享这些经验,自是极好,但这些经验是否在越西也适用,要好些时日才能看出成效,和亲之事恐怕要暂缓再议。”   一说要还粮食,忽玄就肉痛了,连和亲之事也不那么急切了。   恒德帝脸上笑意更深,举杯道:“王上要的也不过是两国之间能和睦相处,只要王上不发动战争,昭陵自然也会一直秉持睦邻友好的准则,不必拿孩子们的终身大事做筹码,敬和平共处!”   恒德帝这话说得很漂亮,所有人跟着举杯,喝下这杯酒。   喝完酒,宴席正式进行,没人再说话,大家都安静吃着东西,心思各异。   只是顾廷戈和周德山明显比平日要高兴一些,两人都是见惯了战场腥风血雨的,太知道什么是以大局为重。   因为昭陵从不主动发起战争,越西这些年越来越放肆,偷袭之后就躲到两国交界的边境之后,把两国边境当成自己的底牌,军中将士只能生生咽下这口恶气,看着他们逍遥法外。   今天恒德帝为那些战亡的将士拒绝了越西和亲的请求,是在变相的告诉忽玄,昭陵是不会恃强凌弱,但也不会一直忍让没有半点脾气!   这会儿在宴上,两人说话不方便,又只能小杯小杯的对饮,实在不够尽兴。   恒德帝注意到,直接对宫人说:“给国公、周校尉和世子殿下换大碗,再送几坛酒过来!”   顾廷戈今天已经很高兴了,闻声连忙站起来说:“臣等还有公务在身,不便饮酒,谢陛下好意。”   这话说得有理,恒德帝正要收回成命,赵彻立刻道:“父皇寿宴,举国同欢,国公不必委屈自己,昭陵并非后继无人,若有人胆敢闹事,定让他后悔来到这个世上!”   赵彻这话震慑的不止是使臣团的人,更是在场的所有人。   赵彻底气十足,有强国之风,顾廷戈和周德山眼底都闪过欣慰。   有储君如此,昭陵日后必不会出什么大乱。   顾廷戈放下顾虑,朗声笑道:“老臣谢太子殿下体谅!”   赵彻颔首示意,对顾恒舟说:“行远这几日也辛苦了,好好陪国公大人和周校尉喝几杯吧。”   沈柏在旁边恨不得给赵彻欢呼鼓掌,太子殿下太英明了,顾兄多喝点酒好啊,他喝醉了今天就不会去找陛下揭穿我啦!   赵彻发了话,顾恒舟自然是不会拒绝,当着所有人的面,陪顾廷戈和周德山喝了一碗又一碗。   他们越是高兴,忽玄的脸色就越差,饭菜也没吃两口,很快找了借口离席,其他人也被刚刚这一出震慑,没有闲谈的心思,吃完便告辞,在宫人的指引下离开。   顾廷戈和周德山嘴上说着放开了喝,心里都有数,等使臣团的人都走了,恒德帝问顾恒舟:“行远方才不是说有要事向朕禀报么?”   沈柏心头一紧,顾恒舟正在给顾廷戈倒酒,闻言茫然的看向他,问:“陛下说的什么事?”   顾廷戈在顾恒舟脑门上敲了一下,歉然的对恒德帝说:“陛下,犬子酒量不好,已经醉了,明日酒醒之后,老臣定将他押到御前向陛下请罪,陈清原委。”   恒德帝微愣,随后笑道:“原来行远喝醉了是这幅模样,朕看着他长大,这么多年好像还是第一次看见他喝醉酒的样子。”   顾廷戈也笑:“这孩子样样都像我,唯独酒量太差,一点也不像我。”   恒德帝今天也挺高兴的,温和的说:“等他去灵州赴任,到了军中酒量练一练就大了。”   顾恒舟放下酒坛,小声嘀咕:“我不喝酒。”   恒德帝被逗笑起来,沈柏一颗心悬到嗓子眼儿,生怕顾恒舟会借着酒力秃噜出什么大事来,却听见赵彻说:“顾兄醉了,沈少爷还不快送他回去休息?”   沈柏从来没觉得赵彻的声音有这么悦耳动听,心里高呼了几声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一溜烟儿的冲到顾恒舟身边,抓起胳膊就把人架到自己身上,谄媚的冲顾廷戈和恒德帝笑笑,转身就走。   顾恒舟踉跄了一下,低头在沈柏脖颈处嗅了嗅,像前两次那样小声问:“沈柏?”   是是是,是我是我。   沈柏点头,顾恒舟没听到她说话,脖子被她的头发蹭得发痒,又问了一声:“沈柏?”   哎呀,真的是我,别问了!   沈柏说不了话,腾出一只手捂了顾恒舟的嘴。   刚刚担惊受怕着,她的手有点凉,捂住顾恒舟嘴后,滚烫湿热的鼻息全都扑到她手背上,烫得惊人。   沈柏有点不自在,下意识的想收回手,却被顾恒舟抓住动弹不得,腰也被箍住,瞬间变成顾恒舟搂着她往前走。   顾恒舟似乎轻轻笑了一下,原本薄凉的唇柔软的扫过掌心,激起一片酥麻的痒意。   沈柏心脏漏了一拍,下意识的咽了咽口水,不知道是馋顾恒舟鼻间喷洒出来的酒气,还是馋他这个人。   两人离开后,恒德帝看看顾廷戈又看看赵彻,忍不住问顾廷戈:“镇武,你回来这些时日,可有听闻京中那些传言?”   顾廷戈问:“陛下说的是哪些传言?”   当然是沈家那小子喜欢男子,痴恋你儿子的传言啊!   恒德帝在心里说,想到这几日沈柏和赵稠又有些乱七八糟的事,这事硬要继续掰扯,只怕就扯不清了,恒德帝只能摇摇头:“你没听说就好,都是些闲得没事干的人在背后瞎说八道。”   顾廷戈点点头,也不追问那些瞎说八道的话怎么传到恒德帝耳朵里的。   周德山一直在京里,大概猜到恒德帝想说什么,正想接过话头,赵彻冷声道:“父皇,儿臣有事要禀。”   恒德帝问:“何事?”   赵彻说:“父皇大寿前夕,国公府遇了刺客,好在国公府的刺客身手高强,活捉了一名刺客,这两日父皇大寿,大理寺全都低调处理此事,但今日郑大人找到儿臣,说刺客招供了一些惊天大事,儿臣想请父皇、镇国公和周校尉一起提审刺客,查清此事!”   顾廷戈和周德山虽然都放开了在喝酒,但酒量早就练出来了,喝了这么多也只到微醺的程度,一听赵彻的话,两人立刻清醒起来,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表情变得冷肃。   一股肃杀之气无声的蔓延开来。   恒德帝又喝了一杯酒,沉声道:“既然如此,那便一起看看吧。”   一行人从华逸宫离开,一起去了紫笙阁,他们此行没有避人耳目,看上去像是喝得尽兴了,去紫笙阁看风景的。   紫笙阁是整个皇宫最高的建筑,极少有人知道,阁里还有暗室,这个暗室下面有暗道正好和大理寺相通。   暗道很长,他们不方便消失太久,大理寺少卿郑越已经把那个刺客押到紫笙阁的暗室。   擅闯国公府是重罪,那个刺客在天牢里受了酷刑,肩胛骨和琵琶骨都被铁钩刺穿,留下四个血淋淋的血洞,他身上还有各种鞭刑、烙印灼伤。   恒德帝他们一进暗室便闻到一股浓郁的血腥气,顾廷戈和周德山都是见惯这种场面的,并未觉得有什么,恒德帝好些年没见过这种情况,眉头一下子皱起来。   郑越和大理寺的两个差役立刻就要行礼,恒德帝沉声问:“不必急着行礼,现在什么情况?”   郑越低着头,认真说:“这个刺客在陛下寿宴前夕擅闯国公府,被国公府的护卫擒下,经过微臣多方查证,这名刺客是去国公府刺杀一个叫春喜的宫娥,这名宫娥原本在四殿下的迎泽宫当差,前些时日随世子殿下一起到国公府,被沈少爷认了干妹妹。”   迎泽宫的宫娥,去了国公府,被沈柏认了干妹妹。   这个事情有点曲折,但结合这些时日城中闹得沸沸扬扬的事情来看,也不难猜测是因为什么。   恒德帝沉着脸没说话,郑越继续道:“微臣对这个刺客用了重刑,昨天夜里,这个刺客招供,说他是奉四殿下之命去灭口的,而且四殿下手下还训练了很多像他一样的死士。”   灭一个小小的宫娥的口并不算什么大事,就算赵稠真的对沈柏做了什么,恒德帝都还能饶他,但私自训练死士,暗中培植自己的势力,这种事就不能容忍了。   人是从国公府抓到的,现在供出这么大的事来,顾廷戈沉着脸提出疑问:“既然是死士,他为何在被捕当场没有自尽?”   赵彻身边也有死士,这些人当初是顾廷戈和现在的禁卫军统领一起帮赵彻挑选训练的。   死士的存在由来已久,都是一群视死如归的人,若是完成不了上面分派的任务,亦或者被人抓到,为了不暴露上面的计划,这些人都会立刻想办法自尽。   郑越说:“这个刺客嘴里藏了毒,当时也想服毒自尽,不过擒住他的是贴身伺候世子殿下的顾三顾四两名护卫,他们很迅速的阻止了刺客自尽,这才擒到活口。”   其他人顾廷戈不会轻信,对顾三顾四两人还是很相信的。   顾廷戈看向那刺客,尽管他已经遍体鳞伤,还是让人觉得他松口太容易了。   顾廷戈轻声问:“郑大人对他用了什么刑法?”   郑越说:“回国公,此人骨头很硬,一直不肯招供,下官对他用了碎骨法。”   所谓碎骨,就是用小榔锤一点一点把人的骨头敲碎。   这个刑法非常折磨人,一时半会儿不会伤到人的要害,痛苦甚至可以持续十几个时辰。   顾廷戈这才发现这个刺客的脚掌和两只手都变得光秃秃的,失掉的部位应该是被人敲碎砸成了肉泥。   如此酷刑,扛不住似乎也很正常。   顾廷戈还想再问,恒德帝沉吟出声:“镇武,出事之时你与行远皆不在国公府,此事与你们无关,该如何辨别真伪是大理寺该做的事!”   言下之意就是,若有冤假错判,应该由大理寺承担后果。   郑越冷汗淋漓,立刻跪下沉声道:“微臣万死也不敢有所欺瞒!”   恒德帝没让郑越起来,睨着那个刺客问:“你把之前在大理寺交代的事再说一遍,朕可留你性命。”   刺客出气多进气少,脑袋动了动,半晌才虚弱的说:“叛主之人不配苟活于世!”   说完整个人突然爆发出一股巨大的力量,一下子从地上站起来,顾廷戈和周德山都本能的挡到恒德帝面前,那刺客却不是要对恒德帝不利,直接一头撞到墙上,血浆迸溅,刺客的脑袋被撞得塌陷,当场气绝身亡。   郑越跪在地上,完全没料到会发生这样的变故,身子颤抖了一下,惶恐不安的看向恒德帝问:“陛……陛下您没事吧?”   恒德帝面色阴沉,冷声命令:“将他的供词呈上来!”   郑越连忙从袖中摸出供词双手呈给恒德帝。   供词上刺客只说赵稠手下还有死士,但具体有多少,藏在什么地方由什么人训练供养并不清楚,不过除了这次的刺杀,刺客交代之前还有两次任务,一次是伏击周德山,一次是在东恒国伏击赵彻。   因为这两次任务都以失败告终,其他没有接受任务的死士都受了处罚。   恒德帝越看这份供词面色越阴鹜恐怖,良久,他将供词收好,对郑越说:“留他全尸,埋了,此案暂不往下查,不要声张出去。”   郑越连连应是,让大理寺的两个差役把尸体拖走,从暗道回大理寺。   等人走了,恒德帝看向顾廷戈问:“镇武觉得这份供词可信吗?”   这份供词几乎在直白的指控四皇子赵稠有谋夺皇位之嫌,周德山心头一跳,顾廷戈屈膝跪在恒德帝面前,铿锵有力的说:“不管这份供词是真是假,老臣对陛下和太子殿下都忠心不二,绝不叛离!”   周德山也跟着跪下,认真的说:“微臣对陛下和太子殿下也绝无二心!”   恒德帝弯腰亲自把顾廷戈和周德山扶起来,语气冷硬的说:“昭陵安稳平和数百年,朕绝不会让皇室子弟互相残杀这种事在朕眼皮子底下发生。”   赵彻拱手道:“父皇放心,儿子绝不会残迫手足至亲。”   ……   顾恒舟喝醉以后酒品很好,看上去和没事人没什么区别,沈柏直接被他带到承宣宫。   天已经黑了,皇宫各处都点着灯,宫人看见顾恒舟还带了个沈柏回来都很意外,想上前来帮忙,顾恒舟把沈柏的手拉下来,对那宫人说:“不必伺候,退下!”   顾恒舟说完又拉着沈柏的手捂住自己的嘴,宫人狐疑的看了他们一眼,顾恒舟没理会,直接把沈柏带进自己寝卧,一脚踢上门,抱着沈柏坐到床上。   沈柏被他横抱在腿上,感觉自己像个小孩儿似的靠在他怀里,想把手放下来,顾恒舟还是摁着不放,眼睛却直勾勾的盯着她,像是许久没看见她不认识她似的。   沈柏用另一只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巴,示意自己现在不能说话,顾兄你就别闹了,顾恒舟却不知怎么误会了她的意思,松开她的手俯身凑近。   盯着她的唇问:“怎么了?”   受伤了啊,顾兄你难道忘记了?   沈柏暗暗叫苦,顾恒舟捏住她的脸颊,将她的嘴巴捏得嘟起来。   沈柏眨巴眨巴眼睛,不知道他想做什么,顾恒舟猛地低头,贴着她的唇,而后吹了一口气。   沈柏两腮被吹得鼓起,整个人僵住,顾恒舟似乎发现什么新奇好玩的玩具,又吹了几次。   沈柏:“……”   顾兄,你再这么玩儿我就要忍不住了!   沈柏暗暗咆哮,顾恒舟听不见,玩儿了一会儿退开,捏着沈柏的下巴让她张开嘴。   屋里没有点灯,顾恒舟就这么认真的看着,观察她舌头的受伤情况。   顾兄,你又不是火眼金睛,这怎么看得出来啊。   沈柏暗道,下一刻湿热滚烫的呼吸再度贴近,柔软的触感不仅在唇上,还延伸到了嘴里。   沈柏惊愕的睁大眼睛,感觉受伤的舌头有点疼,被轻轻抵了一下。   沈柏本能的吸了口冷气,然后感觉自己被舔了一下。   那一下很轻,像是试探又像是怜惜。   顾恒舟退开,眸子幽黑如墨,将她整个人的心神都吸附进去,顾恒舟哑着声问:“还疼?”   沈柏的鼻息之间和嘴里全是馥郁的酒香和他清冷的气息,脑子被他微哑的像是情动的声音搅和成一团乱麻,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下意识的咽了咽口水,顾恒舟再度低头,霸道强势的将他的气息侵入沈柏的肺腑,却又像野兽一样无比怜惜的帮她舔舐伤口。   沈柏整颗心都酥了,无力推开也不想推开顾恒舟,只揽着她的脖子仰头承受。   过了一会儿,外面传来敲门声,两人早就乱了呼吸,谁也没有分神理会,然而外面的人却异常执着,坚持不懈的敲着门。   良久,还是沈柏先回复理智,推了推顾恒舟。   屋里没有点灯,承宣宫这么多宫人都看见她和顾恒舟一起回来的,在屋里待太长时间难免引人遐想。   顾恒舟放开沈柏,沈柏刚想抓着他的手写字,整个人被顾恒舟放到床上,不知是不是怕她逃跑,顾恒舟直接用被子把她卷成蚕蛹。   沈柏:“……”   顾兄,你好好让我写字啊,不然会出大事的!   沈柏在心里呐喊,顾恒舟毫无所感,起身走过去打开门,宫人往屋里看了一眼,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顾恒舟眸光冷沉,声音喑哑的问:“你在看什么?”   宫人连忙低下头,恭敬地说:“奴才去御膳房为世子殿下要了醒酒汤,世子殿下快趁热喝吧,方才总管大人说殿下今晚不用巡夜,已经有人去帮殿下抬热水了。”   顾恒舟接过醒酒汤就要关门,宫人又硬着头皮说:“殿下,奴才帮您把灯点上吧。”   嘭!   顾恒舟直接把门关上,宫人的鼻子差点被撞到,不敢再多说什么,连忙退下。   顾恒舟端着醒酒汤回到床边,沈柏艰难的挪到床边,刚要说话,顾恒舟不由分说的用嘴把那一碗醒酒汤给她喂下。   沈柏吞咽不及,还被呛了一下,很是无语,又不是她喝醉了酒,顾兄给她灌醒酒汤做什么?   许是听到她心中所想,顾恒舟淡淡开口:“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沈柏:“……”   顾兄,你莫不是在报复我之前用这种方式给你喂药?   正想着,顾恒舟又把沈柏从被子里扒拉出来,递了火折子给她,说:“点灯。”   得,这又是把她当成丫鬟使唤了。   沈柏认命的接过火折子,把桌上的油灯点燃,又把柱子上的两盏灯点上,屋里瞬间亮起来。   顾恒舟负手站在屋里,一脸严肃的看着她问:“这几天你在凌昭宫就是这么伺候国舅的?”   顾兄,我在瀚京好歹也是有头有脸的人,你不要总以为我背着你在干伺候人的事啊!   沈柏翻了个白眼,顾恒舟又问:“之前去东恒国,都是你伺候太子殿下沐浴的吧?”   这件事沈柏无从抵赖,顾恒舟冷声问:“殿下是不是也知道你的真实身份?”   宫里处处都有耳目,这种话可不能乱说。   沈柏一慌,立刻冲过去捂住顾恒舟的口鼻,一个劲的冲他挤眉弄眼。   顾兄,喝了这么多酒,咱们躺下好好休息行不行,别乱说话,会死人的!   顾恒舟乖乖闭嘴,低头看着沈柏,瞳孔随着沈柏的眼睛动来动去。   顾恒舟低头凑得更近一些,沈柏下意识的后仰,顾恒舟揽住她的腰,在她腰上捏了一下。   门外宫人抬了热水来,恭敬的唤道:“世子殿下,热水送来了,你现在要沐浴吗?”   顾恒舟把沈柏的手拉下来,温声说:“要。”   说完松开沈柏过去把门打来,宫人抬着热水进了耳房,顾恒舟也拎着沈柏进去。   沈柏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正常一点,顾恒舟却毫不在意,等宫人离开,对沈柏说:“我要沐浴。”   行,你是大哥,马上就伺候你沐浴行了吧!   好在顾恒舟跟越西勇士比武的时候脱了银甲,省了沈柏很多功夫,她认命的帮顾恒舟解开腰带脱了上衣,然后用眼神看着顾恒舟的裤腰,无声的问他是自己脱还是她继续来。   顾恒舟没急着回答,看了沈柏一会儿问:“那本画册到底是谁画的?”   他还很在意这个问题的答案,沈柏抬起右手,用食指戳了戳自己的鼻尖。   还能有谁,当然是她自己画的啊。   整个瀚京,除了她,还能有谁看过的辟火图有这么多,姿势这么全面,能如此精准的抓住人物精髓?   顾恒舟眼眸微眯,眼尾斜长的上扬,透出两分危险味道,质问:“你也看过赵稠的身子?”   顾兄,你果然是喝大了飘了啊,竟然连四殿下都不叫了,直接叫赵稠。   沈柏暗暗叫苦,她上一世的确是无意中见过赵稠没穿衣服的样子,但绝对不是顾恒舟想得那样,而且辟火图嘛,姿势都那样,就算换成其他人用那种姿势也暧昧得很。   沈柏现在特别后悔自己咬舌的行为,她要是不咬舌,这会儿绝对叭叭叭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才不会理不直气不壮的被顾恒舟看得心虚。   沈柏摇头否认,顾恒舟却不看她的,抓着沈柏的手放到自己腰上,问:“你像画上那样抱过他?”   沈柏:“……”   顾兄,你这是无中生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不过掌下的肌肉紧实,皮肤滚烫,手感实在很好,沈柏忍不住多戳了两下。   顾恒舟表情冷然,特别孩子气的拍开沈柏的手说:“去摸别人,别摸我!”   沈柏挑眉,慢慢回过味来,顾兄这别是吃醋了吧?   因为她凭空捏造了那本画册,所以不高兴了?   沈柏收回手摸着下巴,嘴角不受控制的上扬,顾恒舟睨着她:“你还有脸笑?”   沈柏摇头。   不敢不敢,你喝醉了,你最大,谁都不能忤逆你,行了吧!   天已经很冷了,便是喝了酒,这么光着膀子站这儿也容易着凉,沈柏指指热水,伸手去解顾恒舟的裤腰,再不搞快点洗澡,一会儿水就凉了。   然而沈柏还没碰到顾恒舟的裤腰,手就被抓住,下一刻,整个人被拎着丢进桶里。   沈柏毫无防备,差点被呛到,顾恒舟跟着踏进浴桶,原本七分满的水立刻满得从桶里溢出来。   木桶挺大的,但容纳两个人就十分逼仄了,顾恒舟人高马大,直接占了大半空间,沈柏只能缩在角落。   她衣服都被打湿了,头发也湿了大半,衣服全部黏在身上,瘦弱的身体曲线完全暴露出来。   顾恒舟倾身靠近,手从她的脖子滑到腰上,再滑到小腿肚子,眼神冷厉的说:“这些地方他都碰过了。”   沈柏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她真的冤枉。   顾恒舟扣住她的后脑勺不许她动弹,和她额头相抵,鼻尖相触,轻嗅她的气息,哑着声说:“我知道他没有碰,但你让全城的人都以为他碰过了。”   别人以为那是别人的事,顾兄你不是从来都不在意世俗的目光么?   沈柏在心里为自己辩解,又听见顾恒舟说:“你还让全城的人都以为你移情别恋了。”   这句话听起来莫名让人觉得有些委屈。   沈柏眨了眨眼睛,无奈两人距离太近,根本看不到顾恒舟的表情,只是她眨眼睛的时候,感觉自己的睫毛好像和他的碰到了一起。   顾恒舟蹭了蹭沈柏的鼻尖,低声说:“不许。”   沈柏疑惑,没明白他说的是什么,顾恒舟又补充解释道:“不许移情别恋。”   他说得理直气壮,好像沈柏是他的私有物品一样,沈柏心尖发痒,犹豫了一会儿,在他肩膀上写字:顾兄,你喜欢我吗?   热水很烫,他的皮肤比之前的温度还要高,沈柏觉得自己的手指像是在一块烧红的烙铁上写字。   她写得很慢,怕顾恒舟不明白她写了什么。   沈柏写完,顾恒舟薄唇抿成一条线,没有要说话的意思,沈柏犹豫了一会儿,还要再写一遍,顾恒舟抓住她的手说:“我没有喜欢过人,我不知道怎么才算喜欢。”   沈柏指尖颤了一下,又听见顾恒舟说:“但我知道,我不会娶你。”   不会娶我你还不许我移情别恋?还耍流氓?   沈柏眼睛微眯,推了顾恒舟一把,把他反压在桶沿,在他反抗之前,直攻要害,顾恒舟毫无防备,脖子青筋直跳,嘴里溢出一声闷哼。 第102章 何曾说过厌恶你?   叩叩叩!   房门被敲了三下,茶白立刻把门打开,看见沈柏,立刻浮起欣喜,道:“少爷,你可算回来了。”   茶白把沈柏迎进屋,关上门以后帮沈柏解开披风,心里还在嘀咕沈柏早上好像没穿披风出门,发现披风下面沈柏浑身都湿透了,吓得低呼出声:“少爷,你落水了吗?”说完赶紧去探沈柏的额头,触到一片冰凉,秀眉打成结。   沈柏笑笑,在桌上写道:我没事,换了干净衣服就好了。   茶白不赞同的说:“不行,现在天气这么冷,很容易感染风寒的,奴婢这就让人送热水和姜茶来。”   茶白说完就要出门,沈柏一把把她抓住,表情平静的摇摇头。   这个时辰御膳房早就不提供热水了,再去要热水和姜茶只怕会闹得半个皇宫的人都知道,并不是什么好事。   沈柏向来都有自己的主张,茶白也怕给她惹麻烦,只能麻利的从柜子里找了干净衣服给沈柏换上。   裹胸布也湿了,沈柏一并脱下来,擦干身子坐到床上,茶白倒了一杯热茶让她捧着,也坐到床上帮她暖脚。   承宣宫和凌昭宫距离不近,沈柏走了一刻钟才回来,浑身早就冷透,小脸有点发白,喝了两口热茶才红润起来。   茶白心疼的紧,还是忍不住问:“少爷,可是有人推你落水的?这么冷的天,那人也太狠心了。”   沈柏摇头,眉眼一弯,露出傻笑,一点没有生气不说,好像还觉得自己占了什么便宜。   茶白越发好奇,认真思索了一会儿,眼眸微微睁大,问:“少爷,不会是世子殿下把你推下水的吧?”   聪明!   沈柏给了茶白一个赞赏的眼神,茶白一点没觉得开心,反而有点无语:少爷你可是被世子殿下推下水了,不是应该觉得伤心难过吗?为什么还笑得这么开心?   沈柏一口气把剩下的茶水喝完,在茶白掌心写道:他现在是爷的人了。   茶白不解的问:“什么叫世子殿下现在是少爷的人了?少爷你对世子殿下做什么了吗?”   沈柏笑得高深莫测,过了一会儿身子暖和起来,便让茶白也去睡了。   喝了酒,顾恒舟第二天又起迟了,宫人们事先得了吩咐,谁也没有叫他。   刚醒来的时候,宿醉的余韵还没消散,盯着床帐发了好一会儿呆他才完全清醒过来。   外面天光大盛,明媚的阳光从厚实的窗纱透出昏黄温暖的光晕,昭示着已经很晚了,顾恒舟噌的一下坐起来。   正要喊人送热水进来准备洗漱更衣,猛然发觉情况不对。   他是躺在自己房间没错,但被子底下的身体一点遮挡都没有。   谁脱了他的衣服?   顾恒舟眉心挤出褶皱,对昨晚后来宴上发生的事一点印象都没有。   想得久了脑袋还有点疼,抬手揉揉太阳穴,顾恒舟掀开被子下床,准备自己找衣服换上,余光扫过立在不远处的铜镜,身体猛然僵住。   他冷着脸往铜镜方向走近了一点,将自己的身体看得更清楚。   在他大腿上,有两圈很显眼的鲜红牙印。   咬他的人用的力气不小,那两圈牙印颗颗都很艳红醒目。   那人挑的位置很刁钻,特别靠近那个地方,顾恒舟脑海里不可自抑的浮现出那人埋头在他腿上啃咬的画面,热血下涌,怒火却直冲天灵盖。   不用向任何人求证他也能猜到留下这两个牙印的罪魁祸首是谁。   小骗子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   顾恒舟换好衣服,黑着脸走出房间,本想直奔凌昭宫,宫人恭敬道:“世子殿下,沈少爷在前厅等你好一会儿了。”   小骗子,还敢送上门来!   顾恒舟脸上的寒气更重,大步朝前厅走去。   宫人跟了一会儿被远远地甩在后面,莫名觉得今日世子殿下杀气腾腾,像是要把沈少爷脑袋拧下来当球踢。   沈柏对危险毫无所察,正翘着二郎腿坐在前厅喝茶,鼻间哼着小曲儿,惬意得像是在自家后院玩乐。   顾恒舟挟裹着黑沉的滚滚煞气走进前厅,眸底狂风呼啸,电闪雷鸣,恨不得一道雷劈死眼前这个祸害。   沈柏面不改色,等顾恒舟走到面前,摸出一张纸递到他面前,纸上写道:之前在东恒国答应回京后与顾兄一起面圣,今日正好有时间,走吧。   顾恒舟扫了一眼纸上写的字,并不理会这个话题,只定定的看着沈柏,旁边还有宫人伺候着,顾恒舟不能问得太直白,沉声质问:“昨晚你送我回来之后都做了什么?”   沈柏耸耸肩,一脸无辜。   顾兄,你在说什么,我怎么有点听不懂?   沈柏装傻充愣,顾恒舟眉心皱得更紧,正要发怒,沈柏把这张纸翻了个面,上面写着:顾兄又忘记昨夜发生之事了?   这纸是她早就准备好的,说明她连他想问什么问题都早就预料到了。   顾恒舟很不喜欢这种被人完全看透的感觉,心头有些烦躁,沈柏又拿了张纸出来,背后写着:昨夜的确是我送顾兄回承宣宫的,顾兄放心,我会和上次一样,将醉酒之事忘得一干二净,绝不向任何人提起。   顾恒舟脸绷得跟刚从冰窟里拿出来似的,抢过那两张纸撕得粉碎,沈柏并不阻拦,从袖袋里拿出一张小纸条展开:顾兄不必如此愤怒,无论发生了什么,吃亏的人终究不会是你。   沈柏眼眸清亮澄澈,不躲不闪,任由顾恒舟瞪着。   顾恒舟微怔,而后难以置信的、揾怒的问:“你觉得我想占你便宜?”   沈柏把那张纸条背面亮出来:顾兄厌恶我,自是我不知廉耻,折辱了顾兄。   顾恒舟问:“我何时说过厌恶你?”   沈柏叹了口气,主动把那张小纸条撕碎,神情哀伤无助,好像已经被全世界遗弃。   她耷拉着脑袋颓丧的往外走,顾恒舟抓住她的手腕,冷着脸说:“回答我的问题!”   沈柏又变戏法似的摸出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若面圣之后我还能活着,必定对顾兄有问必答。   她这态度莫名让顾恒舟胸口怒火攒动,他下颚线条冷硬的绷着,片刻后松开沈柏,大步朝外面走去。   沈柏慢吞吞跟在他身后,目光灼热的扫过他挺直如松的背脊,最终落在他的窄胯上,轻轻咂巴了下嘴。   就知道在小爷面前耍横,昨晚还是太心软了,该咬得再用力一点才能解气。   两人一起出了承宣宫,径直朝御书房走去,走到半路,正好遇到寒辰。   他应该是刚从御书房出来,顾恒舟和沈柏按照规矩向他行礼,寒辰看了两人一会儿,忽的抬手取下面具递给沈柏。   他来昭陵这么久,哪怕是面见恒德帝的时候都没有取下面具,这个时候却将面具取下来,还递给沈柏。   沈柏在东恒国已经见过一次他不戴面具的样子,这会儿再看见并没有特别惊愕,只是意外的看看四周。   她原本以为大祭司的真实面目在东恒国是很机密的事,不能随便让人知道,但这会儿还有这么多宫人和禁卫军在,寒辰却直接揭了面具,难道是她猜错了,他的面容其实遮不遮住都没关系?   沈柏兀自思索着,刚想接过面具,顾恒舟摁住她的手,狐疑的看着寒辰:“大祭司似乎一直都要以面具覆面,如今此举是为何意?”   顾恒舟是第一次看见寒辰的脸,没想到寒辰竟然长得如此俊美,因为戴着面具,常年不见阳光,他的皮肤看上去雪白通透,堪比上好的羊脂玉,似乎还折射出盈盈的光泽。   浓眉星目,挺鼻薄唇,加上一头银发,气质超然绝尘,乍一看如同从天而降的、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   顾恒舟的语气满是戒备,寒辰看了他一眼,而后对沈柏说:“保管好此物,就当是我的回礼,日后若遇危险,此物许能派上用场。”   寒辰说得有些高深莫测,但沈柏一听以后遇到危险这面具能派上用场,立刻从他手里接过面具,速度颇快,几乎是用抢的。   嘴巴不能说话,沈柏接连冲寒辰鞠了两个躬。   辰兄你这就太客气了,我也没送你什么东西啊,你竟然送我这么一份大礼,出手也实在是太大方了。   沈柏笑得见鼻不见眼,活似在路上捡了个大宝贝,看起来贪小便宜又谄媚,很有市井小民的样子,却并不让人反感。   寒辰看了一会儿,把手放到她脑袋上,轻轻揉了两下。   沈柏意外,顾恒舟则在瞬间危险的眯起眼睛,像一条大狼狗,突然发现有人要抢夺他的食物。   顾恒舟的敌意释放得很明显,在他发怒之前,寒辰收回手,温声对沈柏说:“好好活着,你还没带我游完瀚京。”   这话说得沈柏好像会英年早逝似的。   沈柏心里咯噔一下,顾恒舟也皱了眉心,寒辰却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开。   今天阳光正好,他衣服上的火烈鸟隐隐折射出猩红的亮光,像是有生命在那上面流动,沈柏出神的看了好一会儿,而后听见顾恒舟问:“你送什么东西给他了?”   诶?   沈柏回头,对上顾恒舟幽冷探究的眸,活似她干了什么勾结外贼、投敌叛国的事。   顾兄,如果我如实说我只是随便扯了个内务府统一制的香囊给他你会信吗?   沈柏觉得顾恒舟多半不会相信,抓着他的手在他掌心写道:估计是感谢我之前带他游船吧。   顾恒舟立刻想起她从揽月阁挑了二十名女子陪同游船的荒唐举动,面色微沉,冷声问:“你把揽月阁那二十名女子买下来送给他了?”   沈柏:“……”   顾兄你的想象力会不会太丰富了一点?就算我真把人送出去,以辰兄那么高冷矜贵的性子,可能不仅不会把人收下,还会想要把我胖揍一顿吧。   沈柏面无表情,顾恒舟只当她默认了,眉心皱得更紧,很想把人揪过来好好教训一番,免得她以后做出更加离经叛道的事。   沈柏把面具放怀里收好,和顾恒舟一起去了御书房。   恒德帝正在处理案上积压的奏折,让两人先站在旁边等一会儿,两人便立在那里安静等着。   这三日不用上朝,恒德帝只穿了一件明黄色绣五爪金龙的常服,他没戴头冠,已经花白的头发完全显露出来,比平日看上去要苍老不少。   过了一会儿,内务总管孙越海亲自端着一杯参茶放到恒德帝案上,低声说:“陛下,您喝口参茶先歇歇吧,别太劳累了。”   恒德帝头也没抬,沉沉道:“先放这儿。”   孙越海把参茶放下,退出御书房,恒德帝又处理了两本折子,然后才端起参茶喝了一口。   到底年纪大了,伏案时间稍长一点,肩颈就开始发痛,恒德帝咽下参茶眉心微皱,沈柏立刻走过去,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帮恒德帝按捏起肩膀。   上一世她帮赵彻和沈孺修都按过,相当有经验,力道拿捏得非常好,恒德帝到嘴边的呵斥咽了回去,紧锁的眉头慢慢松开,恒德帝低声笑道:“沈小郎这样安安静静不说话,倒是比说话的时候要讨人喜欢得多。”   谁说不是呢,这人能说话的时候不仅聒噪,说出来的话还很不受听。   沈柏知道恒德帝这话是什么意思,没办法回答,只能越发用心的帮他按捏。   约莫按了一刻钟,沈柏出了一身汗,呼吸有点喘了,恒德帝才沉吟出声:“好了。”   沈柏暗暗松了口气,退回到顾恒舟身边,恒德帝掀眸看着顾恒舟,沉声问:“行远这会儿来,是想说昨日那件要事?”   顾恒舟走到他面前,掀开衣摆屈膝跪下,说:“正是!”   恒德帝没急着问顾恒舟想说的是什么,见沈柏也跪在顾恒舟旁边,沉沉的问:“这件事和你也有关系?”   这话问得突兀,沈柏刚要点头,顾恒舟说:“此事与她无关,我们只是半路碰上,所以一道过来的!”   沈柏垂下脑袋,眉梢微扬,顾兄,到了陛下面前你怎么突然改口了?   恒德帝没有怀疑顾恒舟的话,问:“那行远昨日想说的是什么事?”   御书房安静了一瞬,顾恒舟双手高举过头顶,一字一句的说:“微臣斗胆,拒绝前往灵州赴任,改任睦州校尉!”   这事是会瀚京前就定下的,因为恒德帝的大寿一直没找到机会说。   沈柏忍不住偏头看向顾恒舟,这人是一开始就打算说这件事,还是今天才改变的主意?   沈柏想不明白,恒德帝更意外,顾廷戈也是押运了一次回礼去东恒国以后才坚定要征战沙场的信念,恒德帝看出顾恒舟此行回来心性有了很多变化,却没想到顾恒舟会拒绝去灵州,想要去睦州做校尉。   “让你做灵州校尉的任命书上个月已经盖了玉玺下发到灵州,君无戏言。”恒德帝眼眸深沉的看着顾恒舟说,“行远,你要给朕一个合理的解释!”   恒德帝的语气很沉,磨砺了数十年的威压呼啸而来,连沈柏都不自觉把脑袋埋得更低,顾恒舟却挺直背脊,坚定的说:“睦州校尉营情况复杂,微臣去了那里,才有更多的机会磨练自己。”   恒德帝听完眉心微皱,语气稳沉的问:“灵州有十万兵马,睦州只有三万,行远觉得这三万兵马比灵州的十万精兵更有挑战?”   如果说兵是器械粮草喂养出来的,那将领统帅就是兵马喂养出来的。   只有带过兵打过仗,经历过腥风血雨的洗礼,将领才能更懂得兵法的运用和意义。   顾恒舟现在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他直接一头磕在地上,固执的说:“微臣去意已决,若陛下不肯答应,微臣只能抗旨不遵!”   当着九五至尊的面,你说你要抗旨不遵,这不是明摆着找死吗?   恒德帝的眼睛危险的眯起,上位者的威压铺天盖地的压来,顾恒舟背脊挺得笔直,一点也没弯折。   恒德帝问:“昨日你向朕要免死金牌就是为了这个?”   顾恒舟说:“是!”   御书房陷入一片死寂,沈柏低头看着顾恒舟,手心急得冒出汗来,只恨自己现在口不能言,连帮忙说句话都做不到。   恒德帝继位这么多年,倒也不是头一次被人这么当面顶撞,顾恒舟跪在这里,让他想起了多年前的顾廷戈,也是这般跪在他面前请命要上战场。   他们完全可以坐享顾家先烈挣下来的功勋,但顾家人的血性注定让他们做出同样地抉择。   良久,恒德帝放软语气,温声问:“这件事你爹知道吗?”   顾恒舟如实说:“微臣打算等陛下同意之后再告诉父亲,父亲征战沙场这么多年,微臣相信他会支持微臣的。”   恒德帝抿唇,这件事不只关乎顾恒舟自己的意愿,还从侧面反映了昭陵朝廷对镇国公和武将的态度。   顾家世代忠烈,镇国公一世英名,他膝下独子原本应该前往灵州做校尉,子承父志,最后却去了偏远贫寒的睦州。   是朝廷忌惮镇国公功高盖主故意为之,还是朝廷有意重文轻武,不再培养优秀的武将?   恒德帝不能立刻做出决断,转而看向沈柏,问:“你今日来又是想说什么?” 第103章 夫人动了胎气   沈柏说不出话,把事先准备好的纸拿出来呈给恒德帝。   纸上洋洋洒洒写了好几百字,字迹承了沈孺修,笔锋犀锐,遒劲有力,很是好看。   因为这一手好字,恒德帝的表情缓和了些,沉下心来仔细阅读纸上的内容。   内容有点多,恒德帝看得也慢,御书房里静悄悄的,顾恒舟直起身来,沈柏看见他额头有点红,可见刚刚磕那个头有多用力。   沈柏有点心疼,脑子里开始思索对策,一会儿要怎么用最简短的字句让恒德帝同意顾恒舟改任的事。   约莫一刻钟后,恒德帝终于看完所有东内容。   他把那张纸放在桌案上,大掌轻轻压在上面。   那纸被沈柏折叠揣在怀里,折痕很深,在指腹下的触感很明显,恒德帝一点点将那折痕压平,如果说顾恒舟刚刚提的要求让他心生震动,那沈柏写在纸上的内容就像在他心底引发了一场海啸。   将他在位这么多年的繁荣假象全部摧毁成渣,最终只留下满目疮痍。   这是他从先帝手里接过来的万里河山,他一直以为自己算不上是千古一帝,至少也是个兢兢业业、勤勤恳恳的好皇帝,没想到如今却昏庸无能到要让一个十四岁的小孩儿来指出自己的不足。   恒德帝慢慢将那张纸抚平,眸光温和的看着沈柏问:“沈孺修知道你今日要来见朕的事吗?”   沈柏摇头,她和顾恒舟一样,都是自己一个人来的。   恒德帝点点头,沈孺修虽然一直对昭陵忠心不二,有什么话也都直言不讳,但这些年毕竟年纪大了,说话更喜欢用迂回稳重一点的方式,不会像沈柏这般冒进。   沈柏在那张纸上,详细分析了昭陵这几十年来的现状。   一个国家最重要的是工农士商四个方面,昭陵国力最强盛的时候,商贸极其通达,国库充盈,百姓生活富足,兵力自然也很强盛,周边邻国就算没有臣服,也根本不敢侵扰。   如今工部被太后母族吕家操持,农业由丞相李德仁掌管,文人贤士则由太尉姜德安、御史大夫和沈孺修为代表的谋士、忠士和雅士三大派系。   昭陵的商业过去百年间一直由卫家引领操持,恒德帝继位时,卫家已经开始衰落,十年前皇后卫凌悠亡故后,卫家更是日益凋敝,昭陵的商业活动随之受到巨大影响,如今已形成重农轻商的风气,国库因此日渐亏虚,昭陵的商业水平也都停滞不前。   卫家落败的时候,恒德帝已经继位多年,帝位巩固,昭陵才没有出什么大乱,但现在他年事已高,赵彻要从他手里接过一个满目疮痍的昭陵,背后还没有庞大氏族的支撑,继位以后,帝位只怕不会稳固,发号的施令也不会有很大的威信力。   上一世就是因为一切积重难返,才会导致顾恒舟丧命于忽炽烈之后,昭陵再无勇将可与越西匹敌,面临亡国之危。   沈柏没有用亡国的言论吓唬恒德帝,她只是结合东恒国一行,向恒德帝阐述了实际情况,让恒德帝为赵彻这个太子铺一条路,让赵彻以后能更好做事一点。   恒德帝定定的看着沈柏,这个小孩儿跪在顾恒舟旁边,看上去还很稚嫩,之前做事也很不妥当,完全是意气用事,但她呈到案上的内容却是很多人一辈子都想不到的,就算有人能想到,也没有胆量就这么用一张纸写着直接呈到御前。   这个小孩儿,和其他人不一样。   恒德帝想起初春的时候沈柏和其他人一起参加殿试的场景,那个时候她对所有的问题都对答如流,也的确很有想法,但那些想法都还浮于表面,无法窥得本质,所以恒德帝只让她做了探花,而不是状元。   但今日她呈上来的东西,远不止状元之资,甚至有相辅之能。   恒德帝问:“这些想法你给睿玄看过没有?”   沈柏摇头,又拿出一张纸条呈给恒德帝,纸上写着:此事涉及卫家,沈柏担心太子殿下和国舅会感情用事,反倒不能做出理智的判断,所以未曾与他们商量。   卫家是昭陵的百年世家,一直钻营商道,之所以会没落,是先皇后病故,没了皇家的扶持,加上卫如昭心如死灰,执意要与世隔绝,和皇家离心,卫家后继无人,积累百年的经验自然也无人知晓。   沈柏只提了一句卫家,并没有多说什么,恒德帝眸色加深,又盯着那张纸看了一会儿,问:“你既然想到这些,应该已有对策,还不呈上来?”   沈柏又拿出一张纸,这张纸上的内容不少,恒德帝比之前看得更仔细。   昭陵现在的商业已经停滞不前,各世家大族的势力错综复杂,想突然发展商业只怕会遭到很多人的反对,而且既然这是给赵彻铺路用的,最好是秘密进行,所选之人还要是与赵彻有密切关联,永远不会背叛赵彻的人。   沈柏没点明谁才是最适合的人选,但恒德帝脑子里已经自动浮现出一个名字:卫如昭。   他现在是卫家唯一的后人,又是赵彻的亲舅舅,就算所有人要与赵彻为敌,他也会坚定不移的站在赵彻身边。   若是卫如昭愿意做这件事,当然再好不过,但关键是,他不可能愿意。   如果他想继承卫家的产业帮赵彻做点事,当年就不会一意孤行前往云山寺了。   恒德帝抿唇,正想让顾恒舟和沈柏先出去,沈柏又呈上一张纸条,上面写道:国舅心结乃先皇后,沈柏有法子可说服国舅。   恒德帝眼皮微跳,将那张纸条拍到案上,沉声命令:“行远,你先退下,方才那件事暂且不提,过几日朕再给你答复!”   沈柏和恒德帝一直是传着纸条交流,顾恒舟不知道沈柏到底跟恒德帝说了什么,却也不能表现出好奇,只能应是起身退出御书房。   房门关上,恒德帝脸色顿变,一脸冷煞的瞪着沈柏:“先皇后的事,你知道多少?”   先皇后宫里伺候的人全都被秘密处决,整个昭陵,知道这件事真相的人一个巴掌都数得清,沈柏绝不应该知情。   恒德帝的语气满是质问,泄出三分杀气,脑子里已经开始盘算要怎么弄死沈柏。   沈柏并不害怕,又拿出一张纸放到恒德帝案上,上面写道:沈柏无意探究先皇后生前之事,只是国舅的才能天资若不能为昭陵所用,实乃暴殄天物,沈柏只是为了太子殿下和昭陵的将来着想。   沈柏放完纸条便乖巧跪在地上一动不动,恒德帝的表情变了又变,最终还是归于平静。   卫如昭的才能不用是浪费,沈柏的才能不用又何尝不是?   有些事不可能永远被掩藏,日后等赵彻继了位,那些真相也终究会被查出来。   恒德帝叹了口气,问沈柏:“你打算如何说服国舅?”   这便是同意了?   沈柏暗暗松了口气,她赌对了,念着与先皇后的夫妻之情,恒德帝也会不遗余力的为赵彻铺路。   沈柏拿出最后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先皇后病故,后位虽然一直悬空,但除了皇后的封号,陛下把其他一切能给的都给了德妃,李氏一族也因此日渐繁荣壮大,多少会让国舅心寒,沈柏以为,陛下可适当打压四殿下。   这话若是被人听见,只怕是要被株连九族。   沈柏这次递完纸条却没回去跪着,就这么站在恒德帝面前,期盼的看着他。   恒德帝把玩着那张纸条,良久才问:“你做这么多,当真只是为了帮太子做事?”   沈柏摇头,她准备的纸条已经用完了,直接用手指沾了墨汁在空白的纸上写道:四殿下折辱于我,我自知命贱不能与四殿下相提并论,却也不能忍下这口气。   她脖子上的勒痕已经好了大半,但舌头还不能说话,手腕上的伤痕也还在,恒德帝拧眉,沉声问:“老四当真对你做了不轨之事?”   沈柏眼眶发红,深吸一口气写道:沈柏今日的提议对陛下和太子殿下百利而无一害,若陛下发现沈柏包藏祸心,随时都可处决沈柏。   沈柏没有一直揪着这件事争辩,反倒让人觉得可信度高了一些。   恒德帝皱眉不语,沈柏想了想又写了一句:陛下单纯打压四殿下,可能会让四殿下不满,正好可以借故答应世子殿下方才的请求,如此一来还能掩人耳目。   顾家一直是坚定不移拥立恒德帝和赵彻的,恒德帝打压了赵稠,扭头再让顾恒舟改任睦州校尉,这一碗水也算是端平了,任谁都没有怨言可说。   桌案上已经铺了七八张纸,这一环扣着一环,饶是恒德帝也觉得完美得无可挑剔,若不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他绝对不会相信整个谋划出自这个叫沈柏的少年之手。   此人小小年纪心思就如此缜密,城府也如此之深,日后岂不是会把昭陵朝堂搅得天翻地覆?   恒德帝好奇的看着沈柏,轻声问:“你做这么多,究竟所求为何?”   沈柏深吸一口气,一笔一划的在纸上写下:求我所爱之人,和风顺遂,安好无忧。   一刻钟后,沈柏从御书房走出来。   已经快到正午,明媚的阳光倾洒而下,让人浑身都暖洋洋的,舒服极了。   在屋里待久了,突然走出来有点适应不了强光,沈柏抬手挡住阳光,往凌昭宫的方向走,然而刚绕过一道拱门,手腕便是一紧,整个人被拉进一个宽厚温暖的怀抱,头顶的光线明明灭灭,而后陷入昏暗,后背被抵到凹凸不平的假山石壁上。   顾恒舟单手撑在她耳边,高大的身子将她完全笼罩,像一块巨大的无坚不摧的盾牌,可以为她遮挡一切风雨。   沈柏没有反抗,就这么安安静静看着他,心脏柔软得不像话。   顾恒舟本来有满肚子的疑问要问,对上沈柏亮晶晶的无比专注的眸光,一下子卡了壳。   无声的对视一会儿,沈柏主动伸手环住顾恒舟的腰,脑袋也随之抵上他的胸膛,像小猫一样撒娇的蹭了蹭。   顾恒舟绷着脸问:“干什么?”   语气虽冷,却没有动手把人推开。   沈柏哼哼两声,抓住顾恒舟的手在他掌心写道:和好行不行?   什么叫和好行不行?他们什么时候吵架决裂了?   顾恒舟拧眉,抓着沈柏的后衣领让她离自己远一点,看着她的眼睛说:“先回答我之前的问题,昨天晚上你还干了什么?”   唉……喜欢一个记忆力特别好的人有时候也不是一件好事。   沈柏暗暗叹了口气,从袖袋里又摸出一张纸,不过这张纸被特意叠成三角形,乍一看像一张符。   顾恒舟去拿,沈柏灵活的躲开,顺势把他推开,后退几步,到了安全距离才把那张纸丢给顾恒舟。   顾恒舟抬手接住,沈柏笑着挥挥手,哼着小曲儿大步离开。   顾恒舟犹豫了下没有追过去,耐着性子打开那张纸。   纸上的字很多,从他醉酒后开始写,说她是奉太子之命送他回迎泽宫的,宫人来问了几次话,送了几回东西描述都很正常,到沐浴以后那些文字就开始变了味儿。   什么晶亮的水珠从顾兄你结实有力的胸膛滑下,没入水中,特别性感魅惑。   这类语句层出不穷,顾恒舟直接忽略,很快看到这张纸最后几行,眼眸微微睁大,脑海里浮现出沈柏从浴桶里冒出脑袋,顶着一脸水花仰着头吞咽的模样,拿着纸的手不由自主的握紧拳头。   这个人,还真的敢!   不仅敢做,还敢这么详细的写出来,真是不要命了!   这里不方便焚烧,顾恒舟把那张纸重新叠好放进怀里,而后面色从容的走出假山。   沈柏很快回了凌昭宫,刚走进宫殿大门便闻到一股苦涩的药味,守门的宫人立刻说:“国舅染了风寒,身体不适,张太医正在为国舅诊脉,太子殿下也在,殿下特别吩咐说沈少爷若是回来了,别往屋里去,免得添乱。”   行,小爷费心费力帮你铺路,你丫却觉得小爷只会添乱,等小爷把顾兄撩到手,看还有谁帮你处理这个烂摊子!   沈柏摸着下巴回自己房间,屋里空荡荡的,不见茶白的身影。   沈柏眼皮一挑,折身便进了卫如昭的寝卧。   卫如昭的寝卧很大,所有人都挤在里间,里面燃着火盆,比外面温度要高许多,沈柏绕过屏风进了里间,一眼就看见卫如昭散发着发躺在床上,他没穿里衣,硬鼓鼓的胳膊胸膛全都显露无疑,和俊美温和的长相有着截然不同的反差,不过这具身体还是养尊处优惯了,皮肤白得不像话,惹眼的很。   卫如昭烧得厉害,面色通红、两眼紧闭,一看就意识不清,茶白半跪在床边,正在用帕子帮他擦拭身体,张太医在写方子,赵彻绷着脸一身冷煞的坐在旁边,见进来的人是沈柏,顿时皱紧眉头:“谁让你进来的?”   沈柏朝着茶白所在的方向抬抬下巴,无声的说:小爷来找自己的丫鬟。   凌昭宫这么多宫人,让谁伺候不行啊,非得使唤小爷身边的人?   沈柏腹诽,眼睛还要往卫如昭身上瞟,赵彻起身走过来,把她的视线挡死,淡淡道:“出去。”   沈柏转身出去,赵彻走到外间榻上坐下,倒了杯茶喝了一口,沉声问:“你和行远一起面见父皇,都说了些什么?”   沈柏倒了杯茶在桌上写道:顾兄与陛下说,想改任睦州校尉。   恒德帝用的是上好的松烟墨,沈柏刚刚在御书房用那墨汁写了字,这会儿右手几乎全黑了,脏得不行。   赵彻眉心微皱,让宫人送热水来,而后颇为嫌弃的问沈柏:“这么脏也不知道洗干净再回来?”   都说大丈夫不拘小节,你还是一国储君呢,事看真多!   沈柏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把手背到身后,原本还想把自己的计划跟他商量一下的,这会儿也不想写了。   知道顾恒舟和恒德帝说的是去改任睦州校尉的事,赵彻暗暗松了口气,见沈柏在翻白眼,冷声问:“你敢冲本宫翻白眼?”   沈柏恢复正常,笑得一脸无辜。   宫人很快送来热水和皂角,赵彻命令沈柏:“把手伸出来!”   沈柏懒洋洋的伸出手,正准备自己洗爪子,右手手腕被扣住,赵彻把她的手按进水里,然后抓起皂角就要往沈柏手上抹。   沈柏惊得不轻,本能的挣扎了一下,赵彻微微侧眸,甩了一记冷寒的眼刀子给她,问:“爪子不想要了?”   这话威胁的意味十足,沈柏不敢动了,任由赵彻把皂角打到自己手上,把墨汁一点点搓掉,心里不自在到了极点。   上一世赵彻虽然偶尔也会对她做出一些不太正常的举动,但那大多数都是口头上的关怀,很少发生肢体接触。   沈柏的手很小,十指纤细,墨汁洗掉之后,小手看起来就白嫩得过分。   之前受过伤的指尖已经完全恢复,用了最好的伤药,没留下什么痕迹,新指甲完好的长出来,粉粉嫩嫩的很可爱,沾上水珠有种晶莹剔透的美好。   赵彻不自觉看走了神。   张太医帮卫如昭诊断完出来看到的就是这一幕,吓得心脏差点从嗓子眼儿跳出来,连忙开口说:“沈少爷回来了,正好老臣在这儿,快让老臣看看你的舌头恢复得怎么样了。”   张太医开口的瞬间赵彻便丢开沈柏的手,说是丢一点也不为过,沈柏甚至觉得有那么一瞬间,自己的手在赵彻眼里是什么肮脏可怕的东西。   明明是你自己硬要帮我洗手的,殿下你什么毛病?   沈柏腹诽,随意用衣摆擦了擦手,找了个凳子坐下,乖乖张嘴让张太医检查自己的舌头。   张太医皱着一张脸,忧心忡忡的帮沈柏检查,先用干净木棍轻轻戳了戳沈柏的舌头,问:“这样还疼不疼?”   沈柏点头,张太医又问:“很疼?”   沈柏摇摇头。   张太医心里大致有了数,仔仔细细检查完,擦了擦额头的汗,欣慰道:“目前看起来恢复得还不错,接下来还是要注意忌口,辛辣的食物不能吃。”   一听要忌口,沈柏的肩膀立刻垮下去,张太医知道她不听话,故意板着脸瞪着她:“不只是忌口,还有忌语,就算以后能说话了,也不要叽里呱啦说个不停,你不怕闪了舌头,人家听到你的声音也会烦!”   老张,你不觉得你现在说话比我更容易招人讨厌吗?   沈柏腹诽,张太医又犹犹豫豫看向赵彻,他不是谋臣,藏不住话,只差把“欲言又止”几个大字贴在脸上。   赵彻冷淡的看着他说:“有什么说直说,不要这样支支吾吾!”   张太医连连点头,轻声说:“太傅夫人这几日就要临盆了,太傅忙于政务不能在家陪护,老臣看沈少爷的伤恢复得挺好的,如今国舅又生着病,沈少爷在凌昭宫待着也不方便,微臣斗胆建议殿下放沈少爷回府太傅府休养,也免得太傅府出什么乱子。”   张太医是为数不多知道沈柏女儿身的人,沈柏只当他是担心自己和赵彻走得太近会暴露女儿身,没有多想,赵彻掀眸看了沈柏一眼,深沉道:“也好,一会儿张太医就带她一起出宫吧,免得本宫再专程派人送她。”   张太医松了口气,连声应是,赵彻又看着沈柏补充道:“你身边那个丫鬟不错,先留在凌昭宫照顾国舅。”   殿下你之前喜欢抢吃的也就算了,现在还明目张胆的抢人,能不能好了?   皇宫不比太傅府,茶白一个人在这里沈柏有点不放心,沾了水在桌上写道:殿下,人留在凌昭宫可以,但要保证她的安全,若她出了什么事,撒泼打滚的事我都干得出来。   赵彻掀眸,凉凉的觑着沈柏说:“你敢撒泼试试!”   沈柏梗着脖子,试试就试试,你难道以为小爷跟你闹着玩?   知道她是混不吝的性子,赵彻最终还是答应她的请求。   张太医带着沈柏出宫,两人一起坐着马车回太傅府,张太医一路都愁眉不展的看着沈柏,准备了一肚子的话等着到太傅府的时候再好好跟沈柏说道说道,谁知两人刚进大门便看见小厮惊慌失措的跑来,大声道:“少爷,不好了,夫人动了胎气了!” 第104章 喜提弟弟一只   说了多少次了,乱叫谁夫人呢,不知道太傅府只有我娘一个夫人吗?   沈柏拧眉,张太医眼皮猛地跳了一下,抓着那小厮问:“夫人昨日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今日就动了胎气?”   胎气已经动了,这会儿不是追究前因后果的时候。   沈柏直接大步朝孙氏住的惜若苑走去。   惜若苑就在沈孺修住的主院旁边,但孙氏进太傅府这么多年,从没踏进过主院一步,同样的,自沈柏记事起,也从没踏进过惜若苑一步。   沈孺修入仕多年,一直两袖清风,太傅府上上下下的佣人不多,惜若苑里除了孙氏的两个陪嫁丫鬟,只有两个下等丫鬟和两个随唤小厮。   孙氏是典型的内宅妇人,没什么见识,这么多年,沈柏没和她起过正面冲突,惜若苑的下人也都只在背后听孙氏抱怨几句闲话,没见过什么大风大浪,这会儿一个个都吓傻了。   见沈柏冲惜若苑来,两个小厮下意识的想拦人,被沈柏冷着眼一瞪,顿时不敢上前,沈柏直接进院子,里面的丫鬟想拦直接被沈柏推到一边。   进了屋,血腥味立刻扑面而来,孙氏躺在床上,抱着肚子痛苦的叫出声来,身边只有贴身丫鬟知月陪着。   知月没想到沈柏这个时候会来,吓得手足无措,结结巴巴的问:“少……少爷,你怎么来了?”   沈柏不理会,直接走到床边,见孙氏的裙子已经被血打湿一大片,羊水似乎已经破了,找了剪刀就要剪开孙氏的裙子,知月挡在孙氏面前,惊声道:“少爷,不可!你是男子,怎么沾手这么晦气的事?”   孙氏也被沈柏的举止吓住,她虽然长沈柏许多岁,能够当沈柏的娘,但到底没有血缘关系,沈柏今日要是绞了她的衣裙,她日后还怎么见人?   孙氏连连摇头,高声骂道:“沈柏,你这个臭小子,你是不是又想什么恶毒法子害我?我自问嫁入沈家这么多年从没苛待过你,你平日与我作对也就罢了,我腹中的孩子也是与你有血缘关系的弟弟妹妹,你简直没有良心!”   是是是,我就是没良心,一直都看不惯你,就盼着你一尸两命呢。   沈柏把知月拉到一边,按住孙氏就要剪她的裙子,孙氏扯开嗓子叫嚷起来,活似沈柏要活剖了她似的。   知月也是个护主的,听见孙氏叫得那么惨,不管不顾的来拉沈柏,怕伤着两人,沈柏有所顾忌,一时被缠得没法,张太医紧跟着进来,见孙氏如此,脸色一变,紧张道:“羊水破了,要马上接生,不然大人小孩儿都很危险!”   知月急得哭出来,拦着沈柏说:“城里有稳婆,马上请稳婆来就是了,少爷你快出去,你不能动夫人!”   孙氏也跟着大喊:“姓沈的,离我远点,我死可以,你别害我的孩子!”   你倒是想一死了之让小爷背这个骂名,也不问问小爷同不同意!   沈柏冷哼一声,一记手刀把知月劈晕,给张太医递了个眼色,让他帮忙把孙氏摁住。   沈柏表情冷静,眼神坚定,张太医下意识的想听沈柏的,而后反应过来,皱眉看着沈柏说:“我才是大夫,剪刀给我。”   沈柏没听张太医的,直接剪了孙氏的裙子。   她的表情冷静,没有丝毫慌乱,张太医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帮忙按住孙氏。   沈柏也算是他看着长大的,这孩子做事向来很有分寸,不会意气用事。   张太医力气不小,孙氏又腹痛难忍无力挣扎,只能哭着大骂:“沈柏,你这个王八蛋臭小子,我待你不薄,你竟然如此害我,你日后不得好死!”   沈柏由着她骂,手上动作一点都不含糊,拉过被子把她整个人盖住,将她的裙摆全部剪掉,让她屈起腿来方便观察情况。   她的血流了很多,床褥被打湿大半,羊水破了,宫口也已经张开一些,孩子虽然还差半把月才足月,但这个时候也只能先生下来了。   确定了情况,沈柏找来纸笔写了要求,让下人烧热水,再从库房找一株老参出来熬着,若是一会儿孙氏熬不住了,还能用参汤补充点体力。   宫口越开越大,孙氏痛得没力气骂沈柏,只一个劲儿的惨叫。   张太医虽然是御医,但从没亲自帮人接过生,这会儿被孙氏叫得头皮发麻,沈柏还是一脸波澜不惊,比好些有经验的稳婆还要更沉得住气。   张太医在旁边看着,心里忍不住一阵嘀咕,这孩子成日除了在太学院念书就是在城里瞎转悠,难不成去东恒国一趟还学会给人接生了?   沈柏没在意张太医在想什么,趁着等热水送来的时间,拿笔在纸上洋洋洒洒写了一大页。   上一世孙氏肚子里的孩子没能顺利出生,沈柏因为与她不和,也没过多在意,这一世却觉得不大正常,孙氏自己好好在惜若苑待着,无缘无故怎么会动了胎气早产?   沈柏把心里的疑虑都写下来,等热水送来便开始帮孙氏接生。   一个时辰后,婴孩儿清脆响亮的啼哭响彻整个惜若苑,外面伺候的下人全都松了口气,孩子生下来就好!   孙氏早就把小孩儿要用的东西准备好,沈柏把孩子擦干净用襁褓包起来。   孩子刚生下来,皱巴巴的像个小老头儿,看不出像谁,不过带着把儿,是沈家真正意义上的男丁,沈老头为昭陵辛苦操劳这么久,总算是有后了。   孙氏累得晕死过去,沈柏把知月叫醒,让她帮孙氏擦身换衣服,再把床单被褥都换成干净的。   知月脖子很痛,见孩子已经平安生下来,也不敢再多说什么。   张太医又写了一个方子让人抓了药来给孙氏补气血调养身子。   沈柏直接抱着孩子回了书韵苑,李杉和绿尖一直在院子里守着,看见沈柏回来,俱是一喜,绿尖欢喜道:“少爷,你终于回来了!”   沈柏颔首,抱着孩子进了屋,张太医跟着进来,吩咐李杉:“天气冷,孩子受不得冻,快送点炭火来。”   李杉转身去拿炭火,绿尖好奇的看看孩子,疑惑的问沈柏:“少爷,这是孙姨娘生的小少爷吗?”   知道沈柏不喜欢别人叫孙氏夫人,绿尖便称她为孙姨娘。   但孙氏毕竟是光明正大抬进门的继室,这话若是让旁人听到多不好,张太医低声呵斥:“你这丫鬟胡说什么,还不赶紧去找信得过的奶娘帮忙带孩子。”   绿尖吐吐舌,福身应道:“是,奴婢这就去。”   绿尖也走了,房间里只剩下沈柏和张太医两人,张太医见沈柏抱孩子的动作娴熟,压低声音问:“小柏你把孩子抱回这里做什么?你还只是个半大孩子,难不成还想养这个奶娃娃,这事传出去像什么话?”   沈柏单手抱着孩子,用手蘸了茶水写字,问张太医:“方才你可看出孙氏为何会动胎气?”   张太医摇摇头:“单从脉象看不出来。”   沈柏抿唇点了点头,张太医敏锐察觉到不对劲,虽然觉得不大可能,还是问沈柏:“你觉得有人要害孙氏?”   沈孺修这些年在朝中虽然经常与人政见不同,但从来没与人吵得面红耳赤过,而且沈柏才是正儿八经的太傅嫡子,在瀚京兴风作浪这么多年也没发生什么大事,怎么会有人盯上几乎足不出门的孙氏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沈柏知道张太医在想什么,没有过多解释,等李杉拿了炭火来,吩咐他想办法把孙氏这些时日吃的安胎药药渣和饭菜厨余找来。   李杉得命离开,沈孺修很快从外面回来,他身上穿着朝服,看样子是刚从宫里回来。   炭火烧起来屋里暖和了一些,沈孺修大步走到沈柏面前,刚想抱孩子,想起自己刚从外面回来带着一身寒气又收回手,只巴巴地看着孩子。   沈柏刚生下来的样子他没见过,头一会儿看见新生儿,见孩子皱巴巴的,不由得问:“怎么这么丑?”   你是他爹,你说为什么这么丑?   沈柏翻了个白眼,张太医笑道:“刚生下来的孩子都这样,过几日就粉粉嫩嫩了。”说完拱手恭贺,“恭喜太傅,是个男孩儿。”   沈孺修眼睛亮起来,到底是自己的亲骨肉,怎么能不喜欢?   不过孩子被沈柏抱着,顾及到沈柏的感受,沈孺修带着讨好道:“我仔细看了看,这孩子的眉眼和柏儿这个哥哥还挺像的。”   你可拉倒吧,都不是一个娘生的,能有什么好像的?   沈柏一点也不相信这个说法,拿出刚刚写的那张纸递给沈孺修。   沈孺修接过很快看完,面色冷凝,对沈柏说:“这件事我会查清楚,柏儿不用担心。”   那是你娶进门的女人,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沈柏把孩子交出去,沈孺修没抱过这么小的孩子,无措的比划两下,轻咳两声说:“柏儿,不然让这孩子在书韵苑多待几天吧,正好你们哥俩也培养培养感情。”   小爷跟这小屁孩儿才不是哥俩!   沈柏无语,执意要把孩子交出去,然而沈孺修快碰到孩子的时候,那小孩儿立刻哭起来。   孩子本来就没足月,这一哭便声嘶力竭,不仅小脸涨得通红,连身体都红起来。   沈孺修连忙后退,紧张道:“柏儿,你快哄哄他。”   这是你儿子还是我儿子?   沈柏无语,见这孩子哭得都快撅过去,还是抱回来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小孩儿很快便不哭了,咂巴了下嘴睡得香甜。   张太医和沈孺修关系很好,知道他存着什么心思,故意帮腔道:“小柏,这孩子是你亲手接生的,与你亲厚,你好好待他,日后他长成了,定是你的依靠。”   小爷能靠他什么,也就沈老头以后指着他养老送终吧。   沈柏翻了个白眼,幸好她现在不方便说话,不然沈孺修得被气死。   孩子在书韵苑安置下来,绿尖动作麻溜,傍晚的时候便找来一个憨厚敦实的奶娘给小孩儿喂奶。   绿尖出身风尘,选人的目光很毒,把人带回来之前还先去医馆诊治了一番,确定身体健康才带回太傅府来。   沈柏对孙氏突然动了胎气早产的事还有芥蒂,只让奶娘把奶挤到碗里,用银针验过以后才让绿尖喂给孩子吃。   小孩儿觉多,喝了奶很快就睡了。   书韵苑没有专门安置小孩儿的摇篮,沈柏让他和自己一起睡,晚上刚要熄灯睡下,外面传来哭嚷声,绿尖出去看了一眼,回来对沈柏说:“是孙姨娘院子里的丫鬟,她说孙姨娘醒了,想看看孩子,求少爷把孩子抱给孙姨娘看看,这会儿被李杉拦着进不来。”   到底是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亲骨肉,沈柏虽然没做过母亲,但很能理解孙氏想看孩子的心情,她微微点头,绿尖会意出去把知月叫进来。   知月一进门就冲沈柏跪下,哭着哀求:“少爷,求你把小少爷还给夫人吧,夫人这次伤了元气,精神很不好,若是看不到小少爷,夫人会垮掉的!”   这话说得,活似沈柏是那些世家大族里的恶毒主母,非要跟孙氏抢孩子。   知月不识字,沈柏拿笔写了字给绿尖,绿尖故意板着脸说:“少爷问你今日孙姨娘为何会动胎气?”   知月瞪了绿尖一眼,在她心里,孙氏是正正经经的太傅夫人,才不是什么姨娘。   绿尖一点也不怂,回瞪着她,催促:“少爷问你话呢,还不老实说?”   知月低下头,梗着脖子说:“奴婢不知,夫人早上起来还好好的,快到午饭时候突然就腹痛难忍,老爷和少爷都不在家,奴婢们都吓坏了。”   沈柏眉目未动,绿尖叉腰怒道:“不知道?你们是怎么伺候人的,若是小少爷有什么闪失,你们负得起责吗?”   知月脑袋垂得更低,柔柔的说:“奴婢没能照顾好夫人,奴婢知错!”   这么容易就认错,这是不打算配合调查了?   沈柏看出知月的想法,也不白费精力,让绿尖叫李杉来把知月赶出去。   知月还想继续要孩子,才嚷嚷两声就被李杉劈晕带走。   屋里安静下来,绿尖又往盆里加了些炭,好奇的问沈柏:“少爷,你不是一向都不管孙姨娘院子里的事吗?如今你把小少爷带在自己身边,宣扬出去会不会不好?”   当然会不好。   她就是想看看,这事是孙氏自己在背后耍的小把戏还是背后有人助推,若背后有人,那人是冲着她来的还是冲沈孺修来的?   沈柏落笔写下“无妨”二字,示意绿尖可以熄灯睡了,掀开被子和衣躺到床上。   上一世无缘见到这个世界的孩子,这会儿呼吸平稳安安静静躺在她身边,他的身体很软,才刚刚来到这个世上,脆弱得像春日枝头刚冒出的嫩芽,轻轻一掐就能掐断。   沈柏轻轻摸了下他的脸,温暖的体温从指尖一直传递到心脏,心尖控制不住的颤了颤,沈柏眼眶有点发热。   从她重生以后已经改变了很多事,周德山没死,瀚京校尉营也在朝着更好的方向发展,但这条新生命的到来给沈柏带来的触动更大。   她悄无声息的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顾恒舟的命运应该也能被她改写吧。   沈柏又往这孩子身边凑近了些,上一世明年暮春,镇国公会战死在远烽郡,不知是不是距离这个时间越来越近的原因,她有点不安。   上一世她只见过忽炽烈一面,并不熟悉忽炽烈的秉性,更不知道当初在远烽郡到底发生了什么,尽管她耍小心机,故意在练兵演练之后搞了些花样震慑忽玄和越西使臣团的人,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会让忽炽烈打消带兵偷袭远烽郡的念头。   若镇国公还是战亡,远烽郡还是失守,之前做的这些对顾恒舟来说都失去了意义。   她不想再从顾恒舟脸上看见痛失至亲后冰冷无比的表情。   沈柏想得出神,胸口突然感觉有点烫,沈柏想起那是寒辰给她的面具,立刻从怀里拿出来。   绿尖已经熄了灯,屋里黑漆漆的,那面黑白相间的面具却散发出盈盈的橙光,那光很柔和,像是密密麻麻的裂痕覆满整张面具。   沈柏摸了一下,指腹下面的面具很平整,并不是涂抹了什么东西,而是面具自身散发出来的光。   沈柏觉得很神奇,旁边熟睡的孩子却轻轻哼了一声。   这一声触发了空气里的某种神秘力量,橙光一下子大盛覆满整个面具,乍一看如同熊熊燃烧的火焰,但并不烫手。   过了一会儿,橙光慢慢熄灭,像是燃烧之后慢慢变成灰烬。   沈柏直勾勾的盯着面具,在橙光完全熄灭之后,一缕橙光开始在面具上游走,它走的并不是直线,而是弯弯曲曲不规律的线条。   一刻钟后,面具上出现昭陵、东恒、北陵、南襄和越西几个国家的地图。   地图画完,北陵、南襄和越西国立刻熄灭,只有昭陵和东恒版块还亮着,昭陵中间有一小块儿还特别亮,沈柏回忆了一会儿才认出特别亮这块儿是瀚京。   沈柏见过很多天桥杂耍变戏法的人,但刚刚发生的一切明显不是变戏法,这个面具像是有自己的生命和意识,如同东恒国传承数百年的祭祀一样,有着一般人不能理解窥知的神秘力量。   绿尖一个人睡在外间,在橙光最鼎盛的时候看到了一点光亮,怯生生的问:“少爷,刚刚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啊?”   沈柏没回答,把面具放到枕头下面,绿尖等了一会儿没听见什么动静只能压下不安睡了。   第二天沈柏起了个大早,亲自喂小孩儿喝了奶,把他交给绿尖,又嘱咐李杉好好守着院子,除了沈孺修,惜若苑的人谁也不能进书韵苑,然后才出了太傅府。   沈柏心里有疑问,本想借着带寒辰游瀚京的名头把人从宫里约出来仔细问个清楚,半路却遇到吴守信。   吴守信骑着马刚从城外回来,他今天穿了一身天青色金银双丝绞祥云暗纹锦衣,墨发用发带高高束起,额间戴着一根暗金色抹额,看着比平日要俊朗帅气许多。   沈柏站在马下仰头看着他,眉毛微挑,吴守信翻身下马,好奇的问:“柏弟既然已经回了太傅府,今日东恒国大祭司离京,你怎么没去送送他?”   离京?   小爷压根儿就不知道这人会不告而别啊!   沈柏想也没想就要往吴守信的马上翻,吴守信捞住她的腰把她从马背上拉下来,皱眉道:“你要去追大祭司?他骑汗血宝马走的,已经走了一个多时辰了,这个时候你是赶不上他的。”   留下这么大个悬念就走了,存心想把人的胃口吊死吗?东恒国的历任大祭司难道都这么欠儿?   沈柏无语,恨不得能把寒辰揪过来胖揍一顿。   沈柏的表情很是郁闷,吴守信思索了片刻说:“柏弟可是有要事要问大祭司?我这几日正好无事,不若你修书一封,我替你追上去问问大祭司。”   这么玄乎的事,哪是一言两语能说清楚的?   沈柏摇摇头,人都已经走远了,想不明白就只能先搁在这儿呗。   心里装着事,沈柏没注意到吴守信还揽着她的腰没放,周围的人却都把目光朝他们看来,吴守信连忙松开沈柏,不自在的掩唇轻咳一声,转移话题问:“听说昨日太傅夫人生了,恭喜柏弟,你有弟弟了。”   这有什么好恭喜的,又不是我娘生的。   沈柏翻了个白眼,表情并未好转,吴守信提议道:“今日正好碰上,不如我请柏弟去追鹤楼小酌两杯,如何?”   得了吧,小爷现在要忌口,什么都吃不了,酒更不能沾半滴,还能如何?   沈柏下意识的想拒绝,吴守信又说:“正好我还有话想与柏弟说,就吃一顿饭,耽误不了柏弟多少时间的。”   就这么锲而不舍,还真是有要事?   沈柏不好再拒绝,点了点头,吴守信高兴起来,翻身上马,而后朝沈柏伸出手。   沈柏刚要伸出手,一道冷厉的目光射来。   回头,顾恒舟骑着猎云就在不远处的地方,也不知道在旁边看了多久。   沈柏:“……” 第105章 撞破   顾恒舟的眼眸微眯,眼神冷冰冰的,隔着一段距离,刀子一样扎在沈柏手上。   沈柏感觉手腕有点疼,本能的缩回爪子。   吴守信眼底闪过失落,又有些意外,顾恒舟这个时候会出现在这里。   顾恒舟策马过来,吴守信客套的打招呼:“世子殿下,你怎么来了?”   顾恒舟垂眸觑了沈柏一眼,淡淡道:“我找沈少爷有点事。”   吴守信的表情僵了一瞬,知道今天不是跟沈柏说话的好时机,便开口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不打扰……”   你不打扰我一会儿要怎么跟顾兄解释?   沈柏摁着吴守信的腿翻身上了他的马,从背后抱住他,吴守信的身体僵得厉害,顾恒舟的眼眸一点点眯起,泄出危险来。   沈柏抱着吴守信的腰不放,顾恒舟也不像是要离开的样子,最终吴守信只能试探着提议:“方才我想请柏弟去追鹤楼吃东西,世子殿下可要一起?”   顾恒舟生性冷淡,除了周珏,从来没跟太学院其他人一起吃过饭,吴守信也没抱什么期望,没想到顾恒舟很爽快的应了一声:“好。”   吴守信诧异,但话已经说出去了,这顿饭必然是要吃的。   吴守信骑马带着沈柏,和顾恒舟一起去了追鹤楼。   因为是他提议的要请客,进了追鹤楼的门,他先跟小二要了三楼天字号包间,又点了一桌子菜。   进了屋,吴守信让顾恒舟先落座,自己坐在顾恒舟左手边,沈柏想坐顾恒舟右手边,顾恒舟冷声道:“今日是吴少爷请客,沈少爷怎么不坐他旁边?”   我就是喜欢坐顾兄身边呀。   沈柏谄媚的笑起来,顾恒舟却不领情,凉凉的看着沈柏命令:“坐过去!”   得嘞!   沈柏乖乖坐到吴守信身边。   顾恒舟今天看起来有点反常,沈柏低眉顺眼像个受气小媳妇儿,吴守信忍不住帮她说话:“世子殿下,这里没有其他人,不用在意规矩,大家可以随意一点。”   顾恒舟横着沈柏,冷然道:“在太学院的时候,夫子定下的规矩那么多,她都能成天上房揭瓦,再随意一点,她只怕能上天!”   顾恒舟这话明显对沈柏有很大的成见,吴守信立刻说:“在太学院也并不是柏弟一个人的错,很多时候是我故意招惹他,害他犯错的。”   吴守信往自己身上揽责,比向夫子认错还要积极。   沈柏坐在他旁边点头如捣蒜,吴兄说得没错,当初可不是我一个人不听话。   吴守信对沈柏的维护表现得很明显,顾恒舟眉心紧皱,脸色更差了,好在伙计很快送上茶水和饭菜。   一看见这些菜,沈柏眼睛瞬间亮起,竟然都是她喜欢吃的。   吴守信不知道沈柏的舌头伤得很重,到现在还只能吃流食,注意到沈柏的表情,温声道:“柏弟是追鹤楼的常客,我之前向伙计打听过柏弟的喜好,这些菜应该都是你喜欢吃的,我没点错吧。”   无缘无故,你专程打探这个小骗子的喜好做什么?   顾恒舟给自己倒了杯茶,吴守信拿起筷子要帮沈柏夹水晶肘子,顾恒舟冷声提醒:“沈少爷之前咬舌寻死,舌头差点被咬断,现在什么都吃不下,吴少爷这番心思要白费了。”   吴守信惊诧,而后担忧的看着沈柏问:“竟然伤得这么重?”话音落下,吴守信直接伸手捏住沈柏的下颚,想让她张开嘴查看伤势。   沈柏心虚得不行,下意识的后仰躲开他的手,一脸正气的瞪着吴守信:吴兄,说话就说话,别动手动脚的,顾兄还看着呢!   吴守信却误会了沈柏的意思,追上去捏住沈柏的脸颊,诚恳的说:“柏弟不用担心,就算你喜欢男子,我们同窗多年,我也不会像其他人那样疏远歧视你。”   沈柏:“……”   吴兄,你还是歧视我吧,你没发现顾兄的眼神已经凶狠到恨不得把我们俩当场杀了分尸吗?   吴守信力气不小,一手抓着沈柏的胳膊,一手捏着沈柏的脸颊,沈柏躲不开,被迫张开嘴巴,这一幕落在顾恒舟眼里,刺眼得不行,他嘭的一声放下茶杯,吴守信停下动作偏头看着他,顾恒舟冷声提醒:“吴少爷,你心中坦荡没有邪念,某些人的心思却不一定正常,吴少爷还是离她远点比较好。”   胡说,小爷只对顾兄你一人有邪念!   沈柏腹诽,面上却很配合的点头,想吓退吴守信,没想到吴守信只是愣了一下,然后面上浮起可疑的红晕。   沈柏暗道不好,吴守信松开她,有些拘谨局促的说:“其实喜欢男子也不是什么天理不容的事,只要真心喜欢一个人,这份感情都应该被尊重。”   吴兄,你这个话听起来很是不妙啊。   沈柏皱眉看着吴守信,吴守信掀眸,眸光灼热的看着沈柏说:“我已经跟我爹沟通过了,我爹也不反对我跟柏弟来往,柏弟尽可放心!”   吴兄,你都跟你爹说了什么?我们俩来不来往这种小事还用得着惊动令尊吗?   沈柏整个人都不好了,顾恒舟更是面沉如水,他冷冷的看着吴守信,沉声问:“吴少爷莫不是也有喜欢男子的癖好?”   吴守信连连摇头:“怎么可能?我断然不会有喜欢男子的癖好!”   吴守信一个劲儿的否认,活似被踩到了尾巴的猫,浑身的毛都炸开,然而他的目光却刻意避开沈柏,分明是心虚不敢看沈柏。   顾恒舟心底一沉,吴守信只是说他没有喜欢男子的癖好,但没说他不喜欢沈柏。   沈柏没顾恒舟想得那么多,上一世吴忠义死后,吴守信可是流连花丛得了那种病死掉的,他如果喜欢男子,怎么可能去烟花之地?   沈柏沾了茶水在桌上写字,问吴守信:吴兄今日找我是想说什么事?   沈柏把话题拉到正事上来,吴守信被顾恒舟看得手心冒虚汗,闻言松了口气,轻快道:“是这样的,昨日太傅喜得麟儿的消息再城中宣扬开来,傍晚的时候我听到府上有嘴碎的下人在议论,说太傅夫人动了胎气,孩子不足月就降生了。”   瀚上京鲜少有什么新鲜事,后宅妇人没什么玩儿的,闲来无事都爱盯着东家长西家短议论,孙氏嫁入太傅府这么多年一直无所出,如今好不容易有了身孕,尽管沈孺修很低调没有声张,消息也长了翅膀似的在各世家大族传遍了。   沈柏在瀚京出了名的调皮捣蛋,又和沈孺修孙氏关系不好,从孙氏怀孕开始,所有人都等着看沈柏会折腾出什么事来,结果这么多个月都相安无事的过去,众人正要失望,临了孙氏却早产了,众人自然兴致勃勃的吃起瓜来。   上一世孙氏流产,城里的风言风语多了去了,全都在暗地里猜测是沈柏故意害孙氏没了孩子,孙氏因此一哭二闹三上吊,在府上闹了好多回,不过都被沈孺修压下,传到沈柏耳中只有只言片语。   这一世,沈柏几乎都能猜到那些人在背后议论什么。   沈柏神色平静,佯装不知,问:他们都在背后说小爷什么?   吴守信犹豫了一下回答:“那些人说孙氏之所以会动胎气,是柏弟你在背后动手脚,自孙氏诊出喜脉以后,柏弟你鲜少在太傅府住,他们说柏弟你是早有图谋,表面上故意离孙氏远远的,好减轻自己身上的嫌疑。”   顾恒舟今日才出宫,还不知道沈柏喜提弟弟一只的消息,这会儿听见吴守信这么说,不由冷斥:“荒唐!她是堂堂正正的太傅嫡子,又是御前殿试过的探花郎,前途一片坦荡光明,有什么理由迫害一个没出世的孩子?”   沈柏长那孩子将近十五岁,那孩子根本影响不了她什么。   顾恒舟刚刚看上去对沈柏很有偏见,这话说出来又全是维护之意,吴守信有点看不懂了,不过当着沈柏的面,他也没时间细想,义正言辞的说:“我自然是相信柏弟不会做这种事的,那嚼舌根的下人我也已经处置过了,府上再没人敢在背后议论此事,只是悠悠之口无法全部堵住,我是想让柏弟事先有个心理准备,不要把这些乱七八糟的话放在心上。”   沈柏向来活得没心没肺,这点风言风语她还不会放在眼里。   她想了想在桌上写道:这件事不会空穴来风,那些下人可有说什么依据?   吴守信顾忌的看了沈柏一眼,不好直说,沈柏弯眸笑笑,示意吴守信但说无妨,吴守信这才说:“我听那些下人说,太傅夫人动了胎气,柏弟恰好回府,强行打晕下人给夫人接的生?”   这事的确不假,但事情发生在太傅府,这才一日不到的时间,就在各世家大族传遍了,要么是有人一直盯着太傅府,听说孙氏生了,第一时间就打探了消息宣扬出去,要么就是太傅府的下人被什么人收买,直接把消息卖了出去。   沈柏这一年在瀚京闹出来的风波不少,一直是众人茶余饭后最热门的谈资,盯着太傅府的人也不少,但仔细想想能做到这个地步的人也不多。   沈柏默默捋着思绪,在桌上写道:我接生技术还不错,日后吴兄娘子生孩子有需要,也可找我。   “……”   吴守信面无表情,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顾恒舟眉头打结,没想到沈柏竟然亲自给孙氏接生,他是知道沈柏乃女儿身,但其他人不知道啊,堂堂太傅嫡子给自己的继娘接生像什么话?   气氛正微妙,敲门声传来,吴守信应了声进,周珏推门进来,见顾恒舟也在,眉梢微扬,欢喜道:“顾兄,你出宫啦,顾伯伯也出宫了吗?”   周珏问着一屁股走到顾恒舟旁边坐下,从怀里摸出一个东西丢给沈柏。   沈柏下意识的抬手接住,那东西亮晶晶的折射着细碎的亮光,是一只小猪形状的长命锁,锁是纯金打造的,沈柏掂量了一下,分量很足。   周珏故作矜持道:“这是我爹早就让人打好的,我家没有女眷,不好直接去太傅府送礼,你带回去给弟弟,不许占为己有!”   沈小爷会贪图这种东西?   沈柏翻了个白眼,把长命锁揣进怀里,周珏好奇的问:“话说你弟弟叫什么名字啊?长得跟你像吗?以后你要是成亲有了孩子,不得叫这孩子二叔?他这辈分也太高了吧。”   周家没主母,周德山用治军那套法子治家,府上的人没一个敢在背后嚼舌根的,周珏因此还没听说那些事,只对这个刚出生的小孩儿很感兴趣。   沈柏懒洋洋的在桌上写道:他叫沈六,以后叫他小六就好了。   “沈六?”周珏意外,摸着下巴嘀咕:“顾兄的贴身小厮叫顾三顾四,我的小厮叫周五,你叫你弟沈六,这是没把他当弟弟,拿他当小跟班儿了?”   他能给小爷当跟班儿,那是他的福分!   沈柏翻了个白眼,吴守信见周珏送了礼,立刻解下自己腰间透绿的祖母绿玉坠丢给沈柏,说:“我出门急,没准备礼物,就拿这个给小六吧,还请柏弟不要嫌弃。”   周珏眼尖,指着那玉坠说:“这不是你们吴家的传家宝么?你拿这个送礼不怕回去被你爹打折腿?”   吴守信没想到周珏认识这玉坠,当即梗着脖子否认:“这不是我家的传家宝,只是我自幼随身带的玉坠,值不了几个钱。”   都说玉养人,随身带了十几年的玉坠,再不值价也要值几个钱。   不等周珏再说什么,沈柏把玉坠还给吴守信,抱拳行了一礼,算是受了他的心意,但礼就不要了。   吴守信还想坚持,周珏连忙道:“吴兄,沈家这小子贼精贼精的,他看不惯自己那个弟弟,只怕背后要想不少法子折腾倒霉弟弟,你要送礼就让你娘亲自送到太傅府去,也好帮你爹卖个人情,不然再好的东西都得进这小子的兜儿。”   就你丫话多!   沈柏在桌子底下踹了周珏一脚,周珏不甘示弱,回踹沈柏,两人在桌子底下用脚打架,面目逐渐狰狞,过了一会儿,沈柏的脚踝被扣住,整个人被拉得往桌子底下钻,沈柏抱住凳子才没有摔倒,撩开桌布一看,抓住她脚的不是周珏是顾恒舟。   她什么时候踢到顾兄了?   沈柏没什么印象。   顾恒舟沉声问:“还要闹?”   沈柏把手举到桌子上面挥了挥认怂,顾恒舟这才松开她的脚。   沈柏重新坐好,狠狠剜了周珏一眼,周珏笑嘻嘻的看好戏,他就喜欢看沈柏被顾恒舟收拾。   顾恒舟也扫了周珏一眼,周珏立刻敛了笑装正经,顾恒舟对沈柏说:“跟我回国公府一趟,晚点还要一起进宫面圣。”   一听到要进宫面圣,沈柏立刻站起来和顾恒舟往外走,吴守信下意识的站起来,被周珏叫住:“这一桌子菜还没吃呢,顾兄又没叫你一起去,你着什么急?”   这话没法反驳,吴守信只能眼巴巴的看着沈柏和顾恒舟一起离开。   吴守信的眼神实在固执,周珏吃了粒油酥花生笑道:“你这眼神真好笑,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媳妇儿跟别人跑了呢。”   吴守信回神,低声道:“我与柏弟才刚刚冰释前嫌,眼下是很好的朋友,周兄不要乱说!”   周珏:“……”   我就只是随口一说,你这么认真的解释怎么反而感觉有点怪怪的?   沈柏和顾恒舟一起出了追鹤楼,顾恒舟直接翻身上了猎云,沈柏在马下站着,见他没有要伸手拉自己的意思,转身想骑吴守信那匹马,顾恒舟冷声道:“还不上来?”   沈柏咧嘴笑起,朝顾恒舟伸出手,示意他拉自己一把,顾恒舟无动于衷,淡淡道:“刚刚不是能自己上马吗?”   得,连这个都记着呢。   沈柏笑得更欢,摁着顾恒舟的腿翻到马背上,然后麻溜的抱住顾恒舟的腰,把脑袋搁到他肩上。   这个姿势亲密了些,顾恒舟背脊微僵,正要让沈柏把手放开,沈柏抬手在马屁股上狠狠拍了一下,猎云磕磕哒哒的在街上跑起来。   街上人还很多,怕伤到人,顾恒舟分神看着前面路况,沈柏趁机把他抱得更紧。   今天天气依然很好,暖阳倾洒而下,风刮在脸上还有点凉,背上贴着个人却很暖和,猎云跑起来以后,顾恒舟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   一盏茶后,两人回到国公府,沈柏率先下马,当自己家一样往里面走,看见顾恒舟在后面,门房不敢拦她,只是眼神惊诧又好奇的一直盯着她看。   顾恒舟拿着马鞭走过来,冷冷的扫了门房一眼,门房后背发凉,缩了缩脑袋,不敢再看。   顾恒舟跟在沈柏身后进去,两人绕过长廊走到后花园,沈柏原本大步走在前面,突然折返身跳到顾恒舟身上,顾恒舟下意识的伸手托住她的臀,嘴巴被沈柏死死捂住。   沈柏一个劲儿的冲他挤眉弄眼,顾恒舟侧身躲到旁边花台后面,透过花丛意外的看见顾恒修和春喜站在一起。   顾恒修是背对他们站的,顾恒舟和沈柏看不到他的表情和动作,只看见春喜低垂着脑袋,一脸娇怯不胜的样子,分明是春心萌动。   顾恒修好歹是国公府二房的长子,难道还喜欢上沈柏这个名义上的妹妹了? 第106章 二叔想让我怎么帮?   顾恒舟在校尉营练了一身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事,挑的地方很隐秘,顾恒修和春喜全然没有发觉这里多了两个偷窥的人。   顾恒舟还是不习惯干这种事,沈柏却是熟手,摁着顾恒舟的肩膀伸长了脖子竖着耳朵想听顾恒修和春喜都说了些什么。   顾恒舟稳如磐石一动不动,站了一会儿后注意力不受控制的被压在身上这具温软的身子吸引。   害怕摔倒,沈柏两条腿本能的环紧他的腰。   她的骑术高超,两条腿很有力,腿上肌肉紧绷着,捎带着连臀部和腰部都跟着用力。   顾恒舟托着她的臀,她身体大部分的重量都压在他手臂上,最近她瘦了许多,一点也不重,只感受到一派紧实的肉,似乎还有点弹性。   顾恒舟脑海里浮现出之前看过的画册内容,有一张她也是这么被赵稠抱着的。   身体有点发热,顾恒舟冷声提醒:“差不多可以了!”   沈柏双手合十,一脸祈求,拜托他这会儿不要出去。   顾恒舟绷着脸扶了一把她的腰,免得她摔下去,沈柏知道他这是默许了,继续趴在他肩上查看情况。   到底是白日,顾恒修和春喜没有过分越矩的举动,两人说了会儿话,春喜冲顾恒修福身行了一礼,欢欢喜喜的离开,顾恒修转过身来,面上残留的三分柔情一下子全部消散,唇角下沉,化作冷戾的寒霜。   几个月没见,顾二少这变脸的本事倒是越发厉害了。   沈柏缩了缩脖子,完全隐匿在树丛后面以免被发现。   顾恒修毫无所觉,径直离开。   等人绕过转角,沈柏就要从顾恒舟身上下来,顾恒舟却一把捞住她的腰不让她动弹。   沈柏摁着顾恒舟的肩膀,一脸诧异的看着顾恒舟,顾恒舟说:“这会儿出去太明显,再等等。”   春喜也不傻,她前脚回去,沈柏和顾恒舟后脚就回来,她多少会怀疑刚刚的事会不会被发现。   沈柏点点头,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和顾恒舟现在的姿势很暧昧,她不自在的动了动,横在腰上那只手箍得更紧,顾恒舟神色冷沉的问:“又想闹什么?”   顾兄,不是我想跟你闹,是这个姿势让人看见不好,你就不能先放我下来吗?   沈柏说不了话,只能眼巴巴的看着顾恒舟,黑溜溜的眼珠不住的转来转去,给顾恒舟递眼色。   顾恒舟睨着她说:“老实点!”   沈柏垮下肩膀不动了。   行,不放手就不放手呗,反正受累的不是她。   想通这一点,沈柏故意抱住顾恒舟的脖子,弯眸笑得明媚,这可是她第一次在顾兄清醒的情况下和顾兄这么亲昵呢。   顾恒舟没像以往那样把沈柏丢下来,一脸严肃的看着她问:“你和吴家少爷什么时候交情这么好了?”   沈柏挑眉,一脸不认同。   顾兄你别乱说啊,我和吴兄交情一般,一点也不好!   这会儿没有纸笔,沈柏不方便写字,顾恒舟也没打算听她的回答,面色冷沉道:“吴守信是礼部尚书嫡子,他的身份不俗,吴家的人也并不是什么善茬,你今年在京中惹出来的事端不少,已是臭名远扬,别和他走得太近,小心吴家的人找你麻烦。”   这一番话分析得很有道理,沈柏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脸上笑开了花。   顾兄现在是越来越关心她了。   顾恒舟拧眉,不知道沈柏在傻乐什么,低声命令:“还不下去?”   沈柏松腿从他身上下来,见顾恒舟的衣服有些皱巴巴的,伸手帮他拍了两下。   顾恒舟并不理会,带着她一起回了荆滕院。   顾廷戈还在承宣宫住着,顾三顾四又一起在荆滕院值守,见顾恒舟回来,俱是一派欣喜,大步迎上来行礼:“殿下,你回来啦!”   顾恒舟颔首应下,又往里走了几步,见院子里摆放着几根被烧断的木头,眉心微皱,看着顾三问:“院子里走水了?”   顾三立刻上前回答:“回殿下,是属下失职,陛下大寿前夕,有刺客夜闯国公府,故意在荆滕院纵火,属下为追刺客,没能及时救火,荆滕院客房被烧毁了大半,好在其他地方并无损坏。”   国公府进了刺客,顾恒舟这会儿才听到这个消息。   他去失火的客房查看了一番,屋里残留着桐油味道,还有一个黑漆漆的火折子,火被扑灭得不算晚,屋子的主要架构还完好没有什么损坏。   这间客房只有沈柏住过几日,屋里没什么重要的东西,被烧毁的不过是床帐和被褥。   书房就在旁边,刺客不烧书房反而烧一间没什么东西的客房做什么?   顾恒舟心头的疑云不断聚积,顾三继续说:“刺客是用的声东击西的法子,先纵火烧荆滕院,然后去了北移院想杀害春喜姑娘。”   顾恒舟问:“刺客有多少人?”   顾三说:“十三人,因为惊动了府上的护卫,一番缠斗之后,十二人当场死亡,只抓到一个活口,已由二老爷亲自移交大理寺处置。”   十三个武功高强的刺客,专程来杀这个叫春喜的宫娥,竟然连人家一根汗毛都没伤到,就全军覆没?   这事听起来颇为荒唐滑稽。   顾恒舟下意识的看了沈柏一眼,沈柏站在门外看热闹,感受到顾恒舟的目光,她疑惑的看过来,眸底一片澄澈无辜,好像天底下再没有比她更纯良无害的人。   顾恒舟收回目光。   算了,这个小骗子最会演戏撒谎了。   顾恒舟走出客房,顾三低声说:“这几日是陛下寿辰,各国使臣团都还在京中没有离开,二老爷说此事不宜声张,打算等使臣团都离了京再让人把客房修缮好。”   “客房反正没什么人住,晚点在修也无妨。”顾恒舟寡淡的说,就算刺客烧的是他住的主卧,这个时候也不宜大肆动工修缮。   话音刚落,顾淮谨欣喜的声音传来:“行远,你回来了!”   今天满朝文武还在沐休,顾淮谨没出门,一听到下人禀报说顾恒舟回来了,立刻赶来。   自从国公府进了刺客,顾淮谨连着好几日都没能睡个囫囵觉,眼底泛着乌青,嘴角急得起了个大大的水泡,神色看上去很憔悴。   顾恒舟拱手行礼:“二叔。”   沈柏跟着行礼,顾淮谨看见她也站在旁边,脸上的欣喜瞬间消散不少,脱口而出:“行远,你怎么把她也带回来了?”   沈柏前些日子和赵稠的事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又出了那么一本不堪入目的画册子,顾淮谨对她的印象一落千丈,今天又从叶晚玉那里听说沈柏没大没小亲自给孙氏接了生,语气不由带了三分厌恶。   顾淮谨自认是文人雅士,骨子里的大男子主义很强,认为女子就应该依附男子而活,女子的葵水和产子时的血腥都是污秽之物,男子万不能沾惹半分。   沈柏沾惹了晦气不说,还不顾尊卑帮孙氏接生,看了孙氏的身子,这是犯了大忌!   顾恒舟直起身,将沈柏完完全全挡在后面,并不回答顾淮谨的问题,转而问道:“二叔来得这样急,可是府上出了什么事需要处理?”   当然是急事啊!   被顾恒舟一提醒,顾淮谨又着急起来,不过顾忌着沈柏在场,他欲言又止,没有直接说出来。   顾恒舟开口命令:“沈少爷还没吃东西,顾三,带沈少爷去厨房找点吃的。”   顾兄果然周到!   沈柏乖乖跟着顾三离开,顾恒舟带着顾淮谨去了书房,门一关上,顾淮谨便迫不及待的问:“行远,国公府被刺客夜袭的事你都知道了吗?”   顾恒舟坦白说:“顾三刚刚跟我简单说了一下,不过具体细节我还不清楚,二叔可是已经知道那些刺客是受何人指派了?”   顾淮谨焦虑的叹了口气:“此案交由大理寺全权负责,因为陛下寿宴的事,所有的消息都被锁死,除了大理寺的人,谁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大理寺是昭陵最高的律法机构,办紧要案件的时候,甚至可以去皇室宗亲府上拿人,行事向来严密,这次因为恒德帝的寿宴,更是一点风声都没透出来。   恒德帝寿宴当日,郑越还拿着恒德帝的谕令和顾恒舟一起去庄贤宫找沈柏和淑妃谈话,也没让顾恒舟知道半点自家进了刺客还被纵火的消息。   顾恒舟点点头,温声道:“事情虽然是在国公府出的,但严格意义上说,国公府也是受害者,大理寺查案一向讲究证据,陛下也最为公正严明,二叔放心,国公府不会出什么事的。”   这些顾淮谨当然都知道,但他依然愁眉不展,犹豫半晌才说:“现在外面有风声说,这些刺客是四殿下安排的。”   在背后妄议皇嗣是死罪。   顾淮谨身为吏部侍郎向来最忌讳这个,必然是焦心到极点,实在撑不住了,才想找顾恒舟说一说。   春喜是顾恒舟从迎泽宫带到国公府的,也算是沈柏被赵稠扣押一晚还动用了私刑的人证,她常年在宫中,与旁人无冤无仇,突然有十三个身手高强的刺客要谋害她,这样的手笔,赵稠自然是嫌疑最大的人。   但恒德帝大寿在即,赵稠只要不是傻子,就不会选在这种关键时刻大张旗鼓的搞事,一旦事情暴露,就算恒德帝看在父子血缘关系上不会拿他怎么样,隔阂总归还是有的。   顾恒舟心里觉得不可能面上却分毫未显,沉声道:“二叔向来不在背后议论这些事,事情真相究竟如何,大理寺和陛下自有论断,二叔说是吗?”   这是顾淮谨之前总挂在嘴上教导顾恒舟的话,现在顾恒舟反过来说给他听,他忍不住胸口直发堵,又重重的叹了口气,苦笑道:“行远说的是,倒是我年纪越来越大,脑子也越来越糊涂了。”   这个案子如果真的查出是赵稠在背后搞的鬼,最后只会无疾而终,顾廷戈开春以后又要奔赴边关,顾恒舟也要去灵州赴任,他们倒是不会受什么影响,顾淮谨的日子只怕不会好过。   赵稠心里不爽快,德妃和丞相李德仁心里也不会爽快,刺客是在国公府被逮到的,奈何不了大房,拿二房的人撒气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说不定不止顾淮谨,连顾恒修和顾恒决两人的仕途都会受影响。   这些时日叶晚玉成日在耳边念叨顾恒舟靠顾廷戈挣来的军功如何年少风光,他们尽心尽力的抚养顾恒舟长大,大房没有扶持顾恒修和顾恒决也就罢了,连句感谢的话都没有,根本没把二房当作一家人。   顾淮谨年纪也不小了,这么多年升迁无望,他也被磨平了棱角,安于现状没什么抱负,但他不想顾恒修和顾恒决也走自己的老路,想到叶晚玉这些日子说的那些话,顾淮谨突然心头不舒服。   顾淮谨对顾恒舟说:“行远,二叔年纪大了,有很多时候遇到事都力不从心了,明年你和大哥都要离开瀚京去军营待着,国公府还需要有人撑着,诀儿是个不争气的,但修儿的才学品性都不错,你能不能帮他一把?”   顾淮谨一直有着自己的矜持自傲,很少向顾恒舟提要求,顾恒舟没有立刻拒绝,低声问:“二叔想让我怎么帮二弟?”   要入朝为官,一般都是靠自己的本事考取功名或者做武状元,顾恒修虽然才学不错,但在人才济济的瀚京想要做到拔尖儿并没有什么希望,这种事,顾恒舟也帮不上顾恒修什么忙。   顾淮谨说:“两日后是冬桂节,陛下会亲自考校各世家子弟的才学,行远你带修儿一起出席,想办法让他在陛下面前展现自己的才华,给陛下留下一个好印象,行吗?”   寒门学子十年寒窗最看重的是科举考试,若是能一举高中便能鲤跃龙门,这些世家子弟却不同,他们出身优渥,为嫡的,大多可以世袭爵位,为庶的也能吃穿不愁,所以他们不屑与寒门子弟去答那些试卷,冬桂节算是这些世家子弟之间的一次考校。   这种考校比较随意,由在位的帝王出题,和三公一起判断高低,不论优劣都能得到丰厚的赏赐,表现突出的,能在帝王脑海中留下比较深刻的印象,说不定能有另外一番造化。   能参加冬桂节的世家子弟门槛都不低,和参加恒德帝的寿宴一样,顾恒修是借着镇国公的光才勉强跻身其中。   顾淮谨都没资格参加,自然不能在现场给顾恒修提醒示意,这才拉下脸来请顾恒舟帮忙。   顾恒舟已经被任命去灵州做校尉,没必要再参加今年的冬桂节,不过这会儿顾淮谨亲自开了口,顾恒舟也没有拒绝,淡淡的说:“我会陪二弟一起去参加冬桂节,但到时候会有什么样的表现,要看他自己的能耐。”   顾淮谨还想继续劝说,顾恒舟又道:“二弟已经成人了,他也有自己的主见,我若是插手太多说不定会弄巧成拙,到时反而不好,二叔说对吧?”   这话倒是让人没办法反驳。   顾淮谨没能说出口的话全都咽回去,最终变成长长的叹息:“那就先这样吧。”   谈完顾恒修,顾淮谨又关心了顾恒舟几句,顾恒舟耐着性子回答,亲自送顾淮谨出了荆滕院。   顾三和沈柏一直没回来,顾恒舟提步朝厨房方向走去。   东院平常没什么人,伙食都是和西院开在一起,顾廷戈回来以后觉得麻烦,顾三顾四便把东院的厨房打扫出来用起来。   这会儿厨房冒出袅袅炊烟,做饭的却不是顾三,而是沈柏,春喜坐在灶前,正在往灶里添柴火。   沈柏自己切菜熬了一锅肉粥,粥已经烧开了,饭香和肉香飘出来。   看见顾恒舟过来,沈柏立刻得意的晃晃脑袋。   春喜还是很怕顾恒舟,一看见他立刻站起来,局促不安的低唤:“世……世子殿下。”   想到她刚刚和顾恒修走得很近,顾恒舟绷着脸一点笑意都没有,春喜有点害怕,下意识的看向沈柏,怯生生的喊:“哥哥。”   话落,沈柏抓着汤勺走过来撞了一下顾恒修的胳膊,挤眉弄眼的让他不要欺负自己妹妹。   小骗子,又在演戏!   顾恒舟面无表情算是配合,沈柏笑眯眯的走过去揉揉春喜的脑袋,安抚她的情绪,示意她不要害怕。   春喜脸颊红扑扑的,被沈柏笑得心跳忍不住快了一些。   肉粥很快熬好,沈柏计划得多,盛了两大碗出来,她自己一碗,顾恒舟一碗。   刚刚在追鹤楼顾恒舟也一口东西都没吃,沈柏特意先盛了一碗给他,那粥熬得粘稠香糯,香气四溢,加上这人一脸期盼的看着,顾恒舟伸手接过。   吃了一口,味道比想象中还要好一些,暖意从胃里一直蔓延到四肢八骸,眉心舒展开来。   沈柏一边吃一边看着他,若是她背后长了尾巴,一定扑扇扑扇的摇得很欢,等着夸赞。   顾恒舟知道她那点小心思,故意没有理会,扭头对春喜说:“你准备一下,一会儿随我和沈少爷一起进宫面圣。”   春喜眼睫一颤,咬紧唇瓣,垂眸掩下眸底飞快划过的不安。 第107章 三堂会审   沈柏才回家待了一天又进宫面圣了。   这些时日她跟恒德帝见面的次数不少,加上之前在御书房的深入交流,这次进宫面圣沈柏一点压力都没有,轻松自在得如同回自己家。   顾恒舟对谁都是一个样,进宫以后他一直绷着脸没说话。   春喜是第一回 被帝王召见,紧张得走路都同手同脚,沈柏见了,直接抓住她的手,拉着她往前走。   她的手很软也很暖和,虽然不及其他男子那般宽大,却也自有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   春喜诧异的看了她一眼,终究是贪恋那点温暖,没有挣脱。   三人一起去了御书房,进门之前沈柏放开春喜,三人进去跪下行礼。   御书房里人不少,除了恒德帝,还有四皇子赵稠,丞相李德仁、镇国公顾廷戈和太傅沈孺修。   这架势看上去是要三堂会审,春喜吓得肩膀抖了抖,伏在地上不敢起身。   恒德帝眸光冷沉的从四喜身上扫过,这宫娥年岁不大,容貌看着也很普通,是那种很不起眼的存在,如果不是碰上这件事,只怕这辈子都没机会在恒德帝面前露脸。   感受到恒德帝的目光,春喜身子抖得更厉害,浑身都在往外冒冷汗,良久恒德帝沉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春喜额头贴地,声音细软的回答:“启禀陛下,奴婢名叫春喜,之前是在迎泽宫当差的宫娥。”   太过害怕,她的声音都打着颤,若不是御书房很安静,都听不清她说了什么。   赵稠冷眼睨着春喜,如同看着一个死人,就这么个贱人害他这几日都没睡好,等这件事的风头过去,他一定要让这个贱人生不如死!   赵稠想着眼神越发怨毒,沈柏注意到,往旁边挪了挪,稍微帮春喜挡住一点视线。   赵稠眼眸微眯,目光恨不得变成淬了毒的刀,嗖嗖的扎在沈柏身上。   除了这个小贱人,沈家这个臭小子他也绝对不会放过。   沈柏坦然和赵稠对视,不仅没觉得害怕,反而弯了弯眼眸,笑得明媚,无声的挑衅,仿佛在说:四殿下,你能拿我怎么样呢?   赵稠心里鬼火直冒,差点忍不住要找沈柏的茬,被李德仁瞪了一眼,赵稠这才压下怒火让自己冷静下来。   恒德帝看着春喜继续问:“你既然在迎泽宫当差,怎么会无缘无故去了国公府?”   春喜战战兢兢的回答:“是世子殿下让奴婢随他一起出宫的。”   恒德帝眼眸微眯,加重语气:“朕当然知道是世子殿下带你出宫的,但朕需要一个理由,你想好了再回答!”   恒德帝释放出强大的威压,春喜吓得哭出来,抬头无措的看了沈柏一眼,恒德帝冷声道:“朕问的是你,你看他做什么?”   春喜连忙低下头去,抽噎着回答:“奴……奴婢在迎泽宫当差,数日前淑妃娘娘来到迎泽宫,说要送四殿下一些窗花,让奴婢带她在迎泽宫四处转转,没想到到了僻静之处,淑妃娘娘却抓着奴婢问四殿下将沈少爷扣押在哪里了,这些都是主子们的事,奴婢不敢随便在背后谈论,淑妃娘娘却说,如果奴婢能如实相告,便让沈少爷认奴婢做义妹,还能让奴婢提前出宫。”   这些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春喜的声音虽然颤抖得厉害,逻辑却十分清晰。   御书房一时没人说话,春喜顿了顿继续道:“奴婢并不知道沈少爷在迎泽宫,只是换值的时候听说迎泽宫暗房里关了个人,让宫里的人不要随便靠近,奴婢被淑妃娘娘开出来的条件蛊惑,便带淑妃娘娘去了暗房,没想到暗房里关着的就是沈少爷。   沈少爷当时发着高烧神智不清,淑妃娘娘命奴婢扶沈少爷去见世子殿下,奴婢不敢不从,出宫以后担心四殿下回来以后会责罚奴婢,奴婢只能大着胆子和世子殿下一起离开。”   春喜原原本本复述了那日的经过,说完不住在地上磕头:“奴婢一时贪心,背叛主子,求陛下饶命!”   春喜哭得停不下来,恒德帝看着顾恒舟问:“此人所言是否属实?”   顾恒舟沉声道:“的确是微臣托淑妃娘娘进迎泽宫帮忙寻人,不过迎泽宫中发生的事微臣并不清楚,无法判断真伪,淑妃娘娘许诺这位宫娥让她提前出宫、做沈少爷义妹之事的确属实。”   顾恒舟刚说完,司殿太监在门外高声喊道:“淑妃娘娘到!”   御膳房的门打开,淑妃穿着一身华美的宫装走进来,丝毫不受房间审问架势的影响,福身行礼:“臣妾拜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淑妃声音柔婉,很是悦耳动听,恒德帝面色稍霁,朝她招招手,淑妃会意走到恒德帝身边。   恒德帝下巴微抬问:“堂下之人爱妃可认识?”   淑妃瞧着春喜,轻声命令:“抬起头来!”   春喜抬起头,眼泪汪汪的看着淑妃,淑妃点头:“这是迎泽宫的春喜,臣妾对她有些印象。”   恒德帝让春喜又把刚刚的话复述了一遍,等她说完,恒德帝偏头问淑妃:“她方才所说可属实?”   淑妃大大方方的承认:“的确如此,是臣妾假借窗花之名,去迎泽宫带走的沈少爷。”   恒德帝抿着唇,神情冷肃,认真思索着这件事,不说别的,赵稠擅自扣押重臣之后这件事是犯了忌讳的。   李德仁表情冷沉,狠狠剜了淑妃一眼,他一直觉得淑妃在后宫里面是最安分守己的,没想到淑妃不仅敢直接去迎泽宫带人走,还敢亲自到御前来对峙。   淑妃说完话便安安静静站着,仿佛没有察觉到李德仁的目光。   恒德帝也仿佛没有看见李德仁和赵稠不断变换的脸色,继续问:“爱妃从迎泽宫带走沈柏的时候,她是什么状态?”   淑妃说:“沈少爷当时发着高烧,神智不清,状态不是很好。”   恒德帝问:“除了发烧,他身上可还有异样?”   淑妃认真思忖了片刻回答:“臣妾当时无意中看见沈少爷衣服上有小块血迹,血迹的位置在靠近臀部的地方,因为感觉有些奇怪,所以给臣妾留下的印象很深。”   淑妃这话暗示意味很强,赵稠坐不住了,当即开口反驳:“你胡说!他身上根本没有伤口,衣服上怎么可能会有血迹?”   赵稠浑身煞气外涌,恨不得立刻扑上来咬淑妃两口似的,淑妃掀眸平静的看着他,柔声道:“臣妾只是阐述自己看到的事实,至于沈少爷身上究竟有没有伤,衣服上的血迹从何而来,应该向当时为他诊治的太医求证,四殿下不用如此激动。”   李德仁怒其不争的横了赵稠一眼,他告诫过赵稠无数遍,可惜赵稠就是听不进去劝,一遇到事情就沉不住气。   德妃刚说完,司殿太监又在外面喊:“陛下,张太医到了。”   恒德帝应了声“进”,司殿太监推开门,张太医走进来,一掀衣摆恭敬地跪下高呼:“微臣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看见张太医,赵稠和李德仁的眼底同时闪过一抹晦涩,他们都很清楚,张太医是先皇后留下来的人。   不等恒德帝问话,李德仁先跪下说:“陛下,张太医与李家有多年的芥蒂,老臣以为他的言辞不足为信。”   张太医是先皇后一手提拔起来的,医术是出了名的高超,先皇后病危之际,他曾因误诊,差点害德妃毁容被打入大理寺,后来先皇后病故,恒德帝亲自把他从大理寺天牢提出来,案子无疾而终,恒德帝给德妃丰厚的奖赏以示安抚。   十年时间过去,若不是李德仁提起,都快没人记得这桩久远的恩怨。   张太医并不认同李德仁的话,挺直背脊义正言辞道:“启禀陛下,微臣与李家并无芥蒂,丞相所言过重了。”   李德仁还想再说,张太医抢先道:“十年前微臣的确是不慎误诊差点害德妃娘娘毁容,微臣罪有应得,并无怨言,所幸陛下宽宏大量,愿意给微臣一次机会,让微臣用这一身医术做出一点建树,微臣万死也不能报答陛下大恩,断不敢暗藏怨怼。”   张太医一字一句说得铿锵有力,砸地有声,他都已经对十年前的事供认不讳了,李德仁若是还揪着这件事不放,反而显得心里有鬼。   李德仁冷着脸不好再说什么,恒德帝抬眸看着张太医问:“数日前,行远从宫里将沈柏带回国公府,是爱卿替沈柏诊治疗伤,那日爱卿从沈柏身上都看到了什么?”   张太医回答:“启禀陛下,沈少爷受了凉,浑身发着高热,背上有密密麻麻好几十个针眼,高热一直没有退下,情况颇为危急。”   恒德帝追问:“除此之外,爱卿可还看到其他?”   这话意味深长,李德仁大震,赵稠难以置信的惊呼出声:“父皇,您不相信儿臣!?”   之前被恒德帝单独召见,赵稠就已经说过自己和沈柏根本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今日恒德帝却召集这么多人再御书房,还对张太医问出了这种问题,分明是不相信他的话,要彻查此事。   恒德帝看向赵稠,九五之尊和父亲的威压如同大山一样压到赵稠身上,说:“朕什么时候让你说话了?”   赵稠虽然是皇子,但这会儿御书房里站着的,个个都比他辈分高资历长,况且还是恒德帝亲自问话,他这样突然跳出来打岔,实在是没有规矩。   赵稠看见沈柏就来气,因为恒德帝的不信任,理智直接绷断,梗着脖子说:“儿臣和他什么事都没有,父皇你今日如此行事,分明是不相信儿臣,儿臣不服!”   恒德帝冷幽的看着赵稠反问:“你既然什么都没做,为什么不敢让朕问清楚?”   赵稠被噎住,李德仁对张太医的证词已经提出了异议,恒德帝却没有理会,他现在再提这件事也没什么用,思绪瞬间转了十几个弯,赵稠高声说:“儿臣的确扣押了沈柏,还让人对他动了刑,在他背后扎了几十针,但除此之外再没有做其他什么事,他身上若真有什么伤,一定是他故意弄出来要陷害报复儿臣。”   赵稠一口咬定沈柏是要陷害自己,沈柏跪在地上,一脸乖巧无辜,因为舌头有伤,并不急着为自己辩解,沈孺修站在旁边也一直没有说话。   恒德帝问赵稠:“你说的这些,可有人证?”   赵稠哑然。   没有。   他没有人证,顾恒舟把沈柏从迎泽宫带走以后,那天晚上在迎泽宫值夜的宫人全都被他下令杀了,做得干干净净,什么把柄都没留下,自然也没有人证可言。   各宫虽然有一定的处置犯错宫人的权力,但能被选入宫的都是良家子,像赵稠这样一口气杀掉十几个宫人的行为未免过于残暴,若是被天下人知道,只怕会招来一片谩骂讨伐。   赵稠黑着脸不敢应声,恒德帝掠过赵稠和张太医,看向春喜,沉声道:“你是如今迎泽宫里唯一还活着的知情人,说说你都知道些什么。”   春喜一直趴在地上没敢乱动,听见恒德帝问话,浑身抖如筛糠,半晌才哆哆嗦嗦的说:“奴……奴婢不知,沈少爷被扣押在迎泽宫那夜奴婢并未当值,只是第二日换值的时候听人说迎泽宫暗房关了个人,其他的事奴婢什么都不知道。”   宫里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些宫人私底下也会各种讨论八卦,恒德帝喝了口参茶,冷幽道:“你再好好想想。”   春喜浑身都被冷汗浸湿,小脸也变得煞白,许久之后她声音发颤的说:“奴婢……奴婢换值的时候听人说,迎泽宫那夜闹腾了许久,像是……像是四殿下在与什么人欢好。”   “放肆!”赵稠暴怒,恶狠狠的瞪着春喜,春喜吓得不住在地上磕头:“奴婢……奴婢也是听人这么说的,并不知道是真是假,宫里的宫人都爱说些捕风捉影的八卦,也许……也许是假的也不一定。”   春喜磕头的动作很熟练也很用力,御书房光洁鲜亮的地砖上很快出现一小块儿鲜红的血迹,看上去卑微又可怜。   春喜的意志并不坚定,矢口否认以后反而让这个说法显得更真实一点。   赵稠怒不可遏,冲过来想抓住春喜质问,顾恒舟起身挡在赵稠面前,赵稠想也没想对顾恒舟动手,顾忌着他的身份,顾恒舟只是一个劲儿的退避躲让。   赵稠被怒火冲昏了头,李德仁却没有,他记得这是在御书房,恒德帝还坐在这儿看着,在御前生事那就是没把恒德帝放在眼里,不仅是无视帝王,更是没有尊卑孝道。   李德仁太阳穴突突的跳了两下,忍不住冲赵稠厉喝:“景渊!住手,还不快跪下向陛下请罪!”   赵稠一个字也听不进去,把顾恒舟逼到屋角,眼看要打坏屋里的摆设,恒德帝沉声命令:“行远,把他拿下!”   一声令下,顾恒舟快如闪电的出手,拆解了赵稠的招式,抓住他的右手反剪到背后,将他压着跪在地上。   屋里这么多人看着,赵稠何曾受过如此大辱,气得红了眼,扭头冲顾恒舟怒吼:“顾恒舟,你找死!”   “你敢动他一根手指头试试!?”   恒德帝拔高声音,摔了手里的参茶,茶杯在地上碎裂成渣,碎片四溅,将赵稠气急败坏的那一声吼压下,整个御书房寂静无声,春喜趴在地上,尽可能收敛呼吸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赵稠满腔的怒火瞬间熄灭,一下子清醒过来,他抬头看见沈柏平静表情下涌动的戏谑,也看见外公李德仁眼底的失望,还有镇国公眼底薄凉的审视。   赵稠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自己刚刚都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他当着自己父皇的面动了武,还说顾恒舟找死。   这可是镇国公唯一的儿子,能杀他的除了恒德帝还能有谁?他不过是一个皇子,怎么敢对顾恒舟说出这样的话?   饶是赵稠向来天不怕地不怕,这会儿也惊出一身冷汗,他不敢再反抗,面朝恒德帝跪好,收敛了戾气为自己辩解:“儿臣没有做过那种下作的事,都是沈柏污蔑儿臣,儿臣只是太愤怒了所以一时才没控制住,求父皇恕罪。”   李德仁虽然对赵稠很失望,但到底是自己的亲外孙,还是立刻帮赵稠说话:“陛下,四殿下是您看着长大的,他的秉性您不会不知道,他……”   过去十多年,每次赵稠犯了错,李德仁用的都是这套说辞,以前都屡试不爽,这次恒德帝却无动于衷,冷声打断:“景渊的确是朕看着长大的,但这些年政务繁忙,睿玄辅政之后,朕的重心都转移到对睿玄的教导上,对景渊疏于管教,到了今日,竟是有些不认识他了。”   这话说得就有些重了,李德仁不止心惊,更多的是后怕,顾不上多想,他连忙说:“是老臣的错,老臣没有教导好景渊,有负陛下所托!”   李德仁是两朝元老了,这样把过错揽到自己头上,便是希望恒德帝不要继续追究,没想到下一刻却听见恒德帝说:“丞相既然知错,可知该如何请罚?” 第108章 冬桂节   恒德帝这话一出,不止李德仁和赵稠被惊住,连沈孺修和顾廷戈都讶异的睁大眼睛,没想到恒德帝竟然真的会为了沈柏处罚丞相和赵稠。   李德仁是两朝元老,昭陵现在重农轻商,卫家日暮西山,昭陵商业停滞不前,昭陵的国库基本全靠农税支撑,而李德仁掌管农业,几乎是扼住了昭陵的咽喉,所以这些年恒德帝给德妃最大的宠爱,也默许放纵赵稠的日渐嚣张。   现在沈柏和赵稠之间的事还没查清楚,只因为赵稠在御前失仪,恒德帝就要让李德仁主动请罚,这态度分明是要着手打压李家。   被放纵久了,李德仁和赵稠都快忘记被约束的感觉,这会儿猛然被恒德帝狠狠敲了一记警钟,两人的脑袋都嗡嗡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李德仁没想好措辞,恒德帝抬眸看向沈孺修,问:“沈爱卿,四皇子私自扣押重臣之后,御前失仪、目无遵纪,丞相身为国丈,教导不周,按照律例该如何处置?”   赵稠扣押的是他的儿子,他平日又是把律法背得最熟的一个,恒德帝当然要问他。   沈孺修虽然诧异,神经却一直是紧绷着的,被点到名后他立刻跪下,冷静回答:“回陛下,按照律法第三百八十七条规定,四殿下私自扣押重臣之后,当禁足面壁思过十日,加上殿前失仪,两罪并罚,当禁足半个月,国丈教导不周,但并未导致不可挽回的后果,罚一月俸禄即可。”   沈孺修给出的判决很公正,半点没提沈柏在迎泽宫有可能被赵稠折辱的事。   这两桩罪名都是有目共睹的,赵稠抵赖不了,只是心里很不甘,自己可是堂堂的四皇子,怎么能被沈家这个臭小子逼到这种地步?   赵稠还觉得一切都是沈柏的错,李德仁却已经察觉到李家可能会迎来重大危机,立刻高声道:“沈太傅公正无私,老臣甘愿受罚。”   李德仁说完一头磕在地上,赵稠从来没见过自家外公这样,也隐隐感觉事情闹得有点太大了,强压下怒火说:“儿臣也甘愿受罚。”   既然都认了罚,事情就好办了。   恒德帝让宫人把赵稠送回迎泽宫,让禁卫军严加看守,半个月内不许任何人擅自进出迎泽宫,又拟了圣旨让内务总管孙越海送到相府,李德仁认了罚退下,御书房里只剩下沈孺修、沈柏和春喜三个人跪在地上。   沈柏今日还是穿着一身花花绿绿的衣服,看上去浮夸又招眼,和沈孺修的儒雅内敛截然不同,但侧脸某个角度看上去又好像和沈孺修如出一辙。   不过恒德帝很清楚,沈柏就是一把锋锐的宝剑,这身浮夸的衣服只是花哨的剑鞘,一旦拔剑出鞘,便会露出锐不可当的锋刃。   恒德帝看着沈柏问:“那夜在迎泽宫,四皇子当真折辱了你?”   恒德帝语气缓和,似乎只是随意问问,顾恒舟立刻偏头看向沈柏,沈柏平静的迎上恒德帝的目光,点头。   她要坐实被赵稠折辱了的事实。   顾恒舟抿唇,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一旦这件事成为板上钉钉的事实,就再也没有回寰的余地。   恒德帝又问了张太医同样的问题:“那夜在迎泽宫,四皇子当真折辱了太傅嫡子沈柏?”   张太医眉心微皱,一脸肃然的说:“回陛下,是!”   有淑妃和张太医的证词辅证,这件事便无从怀疑了。   恒德帝点点头,思索片刻沉沉开口:“这件事不能再继续查下去,皇家有愧沈家,太傅想要什么补偿,尽可向朕提出来。”   恒德帝的意思是,今日出了这扇门,这件事的真相将永远封存在御书房,不能让天下人知道。   沈孺修拱手道:“微臣并无所求!”   恒德帝对他的回答一点也不觉得意外,又看向沈柏问:“你呢,想要什么补偿?”   似乎早就预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沈柏从袖袋里摸出一张早就准备好的纸条,上面写道:沈柏斗胆,想要灵州州府一职。   今日要谈的都是机密之事,御书房没有留宫人,顾恒舟帮沈柏把纸条递给恒德帝,看见上面写的字,眸底闪过晦涩。   一开口就要灵州州府这样的官职,这人还真是不怕掉脑袋!   灵州在淮南,是昭陵最富庶的地方,粮产、商贸、水陆交通和储存兵力都是最多的,规模不会比瀚京小到哪儿去,历任灵州州府都是非常有能力,在其他地方干出了非常漂亮的政绩的人才有资格被任命。   沈柏如今只是一个小小的探花郎,甚至还未及冠,恒德帝怎么可能这样轻易地把灵州州府一职拿给她做?   顾恒舟觉得沈柏这个要求提得太荒唐了,但恒德帝就坐在这里看着,他也不能把纸上的字迹涂改销毁,顾恒舟只能面无表情的把那张纸条放到桌案上。   恒德帝垂眸看了一眼,神色平静,没有丝毫动怒的意思。   过了一会儿他问沈柏:“你想去灵州?”   沈柏点头。   恒德帝又问:“你觉得自己有什么能力服众?”   沈柏示意恒德帝把纸条翻面,恒德帝翻开,看见上面写着:陛下可在半年之后再任命我做灵州州府。   这句话的意思是,她会在半年之内证明自己的实力。   沈柏跪得笔直,眉眼弯弯唇角含笑,胸有成足。   恒德帝压下那张纸条,对沈孺修说:“太傅喜得麟儿,此子与朕生辰相近,也算缘分,昨日朕翻阅古籍,偶然得见一句诗叫“醍醐惭气味,湖泊让晶光”,朕觉得珀字极好,有透明、纯净之意,为沈家次子取名沈珀,如何?”   沈孺修连忙谢恩:“谢陛下赐名!”   恒德帝已经相信赵稠折辱沈柏的事实,但此事不方便宣扬出去,自然也不能明目张胆给沈柏补偿,便借沈珀之名,给了太傅府很多嘉奖。   沈孺修一一谢过,恒德帝让人拟好圣旨一起带上送沈孺修和张太医他们出宫。   御书房很快只剩下淑妃、顾廷戈和顾恒舟。   顾廷戈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话,但到底是征战沙场数十年,兵法运用得异常熟练的人,他提出疑问:“陛下当真相信四殿下折辱了沈少爷?”   方才赵稠的表现的确莽撞冲动又心浮气躁,但折辱重臣之后是重罪,而且沈柏还是个男子,顾廷戈怎么想都觉得其中有猫腻,恒德帝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幽幽的反问:“沈柏年岁尚小,性子还有些顽劣,说话的确不一定可信,但淑妃一向温婉娴淑,她的话朕还是相信的。”   淑妃没想到恒德帝会让自己留在这里,被点到名以后,勾唇露出温浅的笑意,柔声道:“陛下厚爱,臣妾万不敢有任何欺瞒。”   淑妃开了口,顾廷戈面上的疑虑少了三分。   恒德帝说:“镇武回来这么久,还没机会和淑妃叙旧吧。”   处理了这么久的事,知道恒德帝应该累了,淑妃很自然的帮他按捏肩膀,温笑着说:“义兄还要在京中待好几个月,总是有机会说说话的。”   顾恒舟意外,他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知道淑妃和自己父亲是义兄妹的关系。   顾廷戈刚刚还想着赵稠的事,这会儿被打了岔,只能接着淑妃的话说:“淑妃娘娘说的有理。”   淑妃按捏的技巧很高,恒德帝惬意的舒展眉头,轻轻拍拍淑妃的手背示意她不用继续了,而后说:“爱妃总是这般不争不抢。”   淑妃柔声说:“陛下日理万机,每天有那么多事要忙,臣妾帮不了陛下什么,只能尽可能体贴陛下一点了。”   恒德帝笑笑,让淑妃和顾恒舟先出去。   御书房只剩下顾廷戈和恒德帝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还是顾廷戈主动问:“陛下想借此机会打压李家?”   国公府抓到刺客的事并未宣扬出去,知道的人寥寥无几,恒德帝已经让大理寺停止查这件事,但事情已经发生了,就算表面装作若无其事,很多东西也已经改变了。   恒德帝的意图表现得很明显,他问顾廷戈:“你觉得沈家这个小孩儿怎么样?”   顾廷戈思索了一会儿如实说:“看似纨绔简单,实则心机深重与旁人不同。”   恒德帝问:“那你觉得他日后能成大事吗?”   顾廷戈皱眉,他虽然见过沈柏好几次,但对沈柏还没有全面的了解,不过想到顾恒舟之前维护沈柏的举动,顾廷戈还是回答说:“臣不敢笃定他以后能不能成大事,但他揣摩人心的技巧确实不俗。”   顾恒舟是他的儿子,就算父子俩很少见面,顾廷戈也相信顾恒舟心性坚定,绝不会被一般人动摇。   不过顾廷戈不知道的是,沈柏揣摩顾恒舟花了整整十年的时间,她所有的城府心机都是用来讨好顾恒舟的。   恒德帝点点头,认同顾廷戈的说法,不知想到什么,脸上带了笑意,温声说:“朕也觉得沈家这小孩儿挺有意思的,他想搅浑瀚京的水,朕想看看他能摸到什么样的鱼出来。”   顾廷戈立刻明白恒德帝的意思,问:“陛下是想做沈柏的靠山,借他的手,为太子殿下铺一条路?”   恒德帝摇头,意味深长的说:“不是朕想做他的靠山,是睿玄和行远把他送到朕面前的。”   从东恒国回来,赵彻和顾恒舟都向恒德帝说过沈柏很有才能,是日后可以重用之人,这样高的评价让恒德帝不得不对沈柏另眼相看。   顾廷戈抿唇,顾恒舟袒护沈柏就算了,赵彻身为一国储君也袒护他的话,不由让人有些担忧,若是沈柏有什么问题,岂不是会对昭陵的将来产生很大的影响?   看出顾廷戈的想法,恒德帝忍不住提醒:“沈家这小子与老四的事真假难辨,但他喜欢行远的事众所周知,镇武当真一点都不担心?”   顾廷戈摇头:“行远行事向来有分寸,臣相信他不会做出什么离经叛道的事。”   恒德帝当然也相信顾恒舟,不过他还是说:“马上就是冬桂节,今年各世家大族的嫡女也都会参加,便是行远有分寸,镇武也该替他相看一下了。”   恒德帝半是提醒半是好意,顾廷戈从容道:“臣也正有此意,不过臣已经对不起他娘亲了,不想让他步臣的后尘,还是要看他喜欢才行。”   国公夫人是在生顾恒舟的时候难产死的,那时顾廷戈远在边关,正好遇到越西小股敌军入侵,打了小半月的仗,一个人快马加鞭日夜兼程赶回来,国公夫人已经下葬,连头七都过了,顾廷戈没见到她最后一面,只给她上了一炷香,看了顾恒舟一眼,然后就匆匆赶回边关,等他再回来,顾恒舟已经能在地上跑了。   顾廷戈对发妻有愧,发妻是个很温婉的人,但太柔弱,成亲的时候他太年轻,不懂怜惜,弄疼了她,后来她一直很怕他,他试图和颜悦色,但没能成功,然后便失去了耐性,后来发妻亡故的十多年里,他总是梦到一双水汪汪的含羞带怯的眸子,终觉遗憾。   他没尝过太轰烈的情爱,希望顾恒舟不要像他那样,一辈子除了带兵打仗,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   恒德帝知道顾廷戈有心结,轻轻叹了口气说:“朕何尝不希望睿玄能选个心仪的女子做太子妃,但他一直记着淑娴的死,迟迟不肯立太子妃。”   顾廷戈是为数不多知道先皇后的死有问题的,他敬重先皇后,也不想看见卫家这样的百年世家就此凋零下去,宽慰的说:“太子殿下想不通是很正常的,但陛下若是有看中品行好的世家小姐,可让人留意着,多找机会把人召进宫来看看,若是能多与太子殿下接触接触,也许太子殿下就想通了。”   恒德帝点点头,这次冬桂节他也确实是想看看的。   两个老父亲在御书房担忧着自家小子的婚事,当事人却一点也不知情。   转眼到了冬桂节这天,沈柏起了个大早,茶白不在,绿尖帮她挑了一身草绿色绣大红牡丹的骑马装,大片大片的绿色上面盛开着娇艳的牡丹花,色彩对比相当强烈,不管站在哪里都能第一时间抓住所有人的眼球。   绿尖伺候沈柏穿上衣服以后忍不住嘀咕:“少爷,这身衣服会不会太花哨了,虽然少爷生得好看,但衣服也委实太丑了,睦州有一句俗语叫红配绿,赛狗屁。”   绿尖想法简单,有什么就说什么,沈柏在她眉心戳了一下。   小爷天生丽质,别说红配绿,就是一块破布披身上那也是好看的。   沈柏很是自信,绿尖忍不住笑起,打趣道:“听说今天全瀚京的世家小姐也都会参加,少爷穿成这样就不怕被那些娇小姐比下去,迷了姑爷的眼?”   自从沈柏说自己喜欢顾恒舟以后,绿尖私底下对顾恒舟的称呼就变成了姑爷。   沈柏很喜欢这个称呼,得意的挑眉。   姑爷可是不近女色的苦行僧,别说是瀚京,就是全昭陵的女子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对他献媚,他也能无动于衷、坐怀不乱。   沈柏相当自信,绿尖也不再多说什么,帮她束好头发戴上发冠。   昨日下了雪,天气冷得很,绿尖又给沈柏系了一个厚厚的狼皮披风,披风是低调正常的灰色,盖住那一身大红大绿的衣服以后,沈柏娇小的身形和白嫩的小脸便凸显出来,尤其是露在外面那一截脖颈白生细嫩,惹眼得很。   绿尖忙又拿了围脖给她戴上,嘴里不放心的念叨:“下了雪路上滑,少爷走路小心着点,听说今日还要比试,少爷才华横溢,靠脑子便能碾压那些人,就不要在武力上争高低了。”   绿尖这话生怕她吃亏似的,沈柏懒洋洋的翻了个白眼,抬手堵住绿尖的嘴,示意她不要瞎担心,沈小爷今天要一枝独秀,谁也别想挡她的风头。   吃了早饭,沈柏和李杉一起出门,她现在舌头还伤着,没办法吃零嘴,绿尖便准备了个小暖炉让她抱着。   看着两人出了院门绕过转角,绿尖才回去守着沈珀,沈孺修训斥了孙氏一顿,孙氏这两日没再派人来要孩子。   沈柏和李杉一起出了门,照旧还是李杉驾车,沈柏钻进马车,看见车里放着两把匕首,匕首小巧精致,抽出来刀锋冷锐,一看就是好东西,应该是李杉提前放在马车里的。   他背后的主子让他送来的?   沈柏眉梢微扬,见匕首大小很合适,各插了一把在长靴里。   冬桂节的地点在皇宫后面的明昭山,所有人要先进皇宫,穿过重重宫门从昭熠门上明昭山。   马车在宫门口停下,沈柏亮了腰牌和带着李杉一起进宫。   昨天下了一整天的雪,今天宫里各处的积雪还没清扫完,地上有密密麻麻的脚印,已经有不少人先进宫了。   沈柏并不着急,溜溜达达慢吞吞的走着,快到昭熠门的时候,看见先她一步进宫的顾恒舟和顾恒修。   沈柏眼里只有顾恒舟,没办法开口喊人,直接小跑着冲过去。   积雪吞没了脚步声,沈柏本想吓一吓顾恒舟,没想到还是被顾恒舟察觉,扭头看过来,沈柏的手已经高高扬起,脸上也是恶作剧要得逞的笑,没想到脚下却突然一滑,整个人一头撞进顾恒舟怀里。   顾恒舟本能的环住她的腰,被撞得后退好几步才堪堪稳住,沉声低斥:“跑什么?” 第109章 携手同行   沈柏仰头看着顾恒舟,露齿笑得比今天的日头还要明媚。   她刚刚一头撞过来,鼻尖在顾恒舟胸膛撞了一下,整个都红了,莫名像是受了很大的欺负,有种可怜兮兮的味道,眼眸却亮闪闪的。   顾恒舟突然觉得自己被撞了满腔的欢喜,忘了把手松开。   两人就这么相拥着站了一会儿,顾恒修轻咳一声,温声说:“沈少爷,麻烦离我大哥远一点。”   这话说得好像沈柏是故意向顾恒舟投怀送抱一样。   沈柏看也没看他,感觉顾恒舟放了手,这才站直身子,帮他理了理衣襟,尽管那上面一点折痕都没有。   顾恒舟今天穿了一身靛青色绣折柳华服,低调奢华,他常年习武,并不惧寒,没有穿披风,整个人少了两分戾气多了俊雅内敛的高贵,明显没打算跟这些世家子弟抢风头。   瞧瞧,小爷看上的人就是这么大气。   沈柏暗暗在心里乐,顾恒修在旁边把她的神情尽收眼底,只觉得她比揽月阁那些风尘女子还要痴迷,不由提醒:“沈少爷,这是宫里,你还是注意一下自己的言行。”   小爷怎么了?没亲没搂,刚刚连抱都没抱一下,怎么就不注意言行了?   沈柏翻着白眼看向顾恒修,他盼今天这个机会很久了,穿了一身冰蓝色银丝绣白兰花锦衣,他身体没顾恒舟好,许是怕被顾恒舟比下去,他也没穿披风,努力挺直背脊站在顾恒舟旁边,乍一看两人各有所长,不分上下,仔细一看却能发现他冷得嘴唇都有点白了。   死要面子活受罪。   沈柏在心底说了一句,裹紧自己的披风,并不和顾恒修计较,只站在顾恒舟旁边,把顾恒修隔开一点。   顾恒修还想再说点什么,顾恒舟沉声开口:“走吧,别误了时辰。”   顾恒修是沾了顾恒舟的光才能参加冬桂节的,顾恒舟都发了话,他也不好拒绝,只能咽下到嘴边的话往前走。   出了昭熠门,是一条长长的足有上千级台阶的山道。   山道不宽,仅容两人并肩同行,宫人来不及将台阶上的雪清扫,道路两边的植被上也覆满了雪。   沈柏抢占了顾恒修的位置,和顾恒舟一起并肩往上走,顾恒修只能跟在后面和李杉一起。   积雪有好几寸深,一脚踩下去几乎要盖住鞋面,好在沈柏今天穿的是鹿皮靴,不会进水,脚不会冷。   山道弯弯曲曲一路延伸到密林深处,两边树枝上全是积雪,周遭静谧无声,走着走着沈柏便把顾恒修抛到脑后,目光忍不住落到顾恒舟身上。   她穿得多,走了这么半天路,身子已经有点发热,手也暖和得不行,顾恒舟穿得这么少,不知道会不会冷。   只是袖袍宽大,完全挡住了顾恒舟的手,什么也看不见。   沈柏心痒痒,偷偷伸手想抓住顾恒舟的衣袖。   然而指尖刚碰到冰凉的袖子,顾恒舟冷沉的声音便响起:“干什么?”   沈柏索性不遮遮掩掩了,抓起顾恒舟的手在他掌心写道:顾兄,我怕摔。   顾恒舟掀眸看着她,眸光比地上的积雪暖不到哪儿去,淡淡的问:“这种路都能摔,武修课学的东西你都还给师父了?”   学的东西还没还不重要,重要的是顾兄你到底让不让我牵。   沈柏把手伸到顾恒舟面前,理直气壮的摊开。   她的手白白嫩嫩,因为发热血气游走,皮肤变得粉嫩好看,顾恒舟盯着她的手看了一会儿,终究还是绷着脸把那只手包进自己掌心。   他一点也不冷,手是很暖和的,只是手掌宽大,把沈柏的手完完全全包裹在里面,安全感十足。   沈柏唇角疯狂的上扬,活似天上掉了个大馅饼砸她头上了。   顾兄果然不会拒绝。   两人牵着手往山上走,顾恒舟体能好,步子虽然迈得不大,但丝毫没受积雪的影响,速度很快,一口气爬到半山腰呼吸都平稳得好像在走平地。   沈柏有点喘了,却始终和顾恒舟保持步调一致,顾恒舟有点意外,没想到沈柏体能还不错。   半山腰修了一个很大的四角凉亭供人休息,周围还栽了很多腊梅,这会儿腊梅全部盛开,枝头堆着雪,雪里藏着艳红的花朵,好看得很。   沈柏光顾着傻乐看花了,走近了才发现凉亭里还有人。   今天京中有头有脸的世家少爷和小姐都齐聚明昭山,只有一条山道可以上山,所有人都要自行走路上山。   姜琴瑟和姜映楼是兄妹,没有避嫌,同行上山,姜琴瑟到底娇弱一些,两人到了半山腰就一直在凉亭休息,随行的丫鬟小厮还准备了碳火和零嘴。   两人占据了凉亭一角,吴守信随后上山,不好贸然靠近,带着小厮站在凉亭另外一角,和姜映楼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看见顾恒舟和沈柏,吴守信眼睛一亮,立刻扬声唤道:“顾兄,柏弟,你们来啦!”   顾恒舟颔首应下,没有要进亭子休息的意思,吴守信也休息了一会儿,当即走出亭子和两人同行,意外发现顾恒舟牵着沈柏的手。   顾恒舟衣服宽大,沈柏又穿着披风,两人面色如常,不仔细看其实很难发现,吴守信却一眼就看出来了。   心头微微刺了一下,吴守信走到沈柏另一边,朝沈柏伸出手说:“积雪很厚,山道很滑,柏弟怕摔跤的话也可以拉着我。”   沈柏意外,完全没想到吴守信会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还没反应过来该怎么回应,手腕一紧,整个人被拉进顾恒舟怀里,腰肢被箍住,顾恒舟冷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不用,有我在,不会让她摔倒。”   顾恒舟的语气平静态度却十分强硬,吴守信眼底闪过讶然,忍不住问:“世子殿下之前不是对柏弟颇有成见吗?今日怎么……”   吴守信话没说完,顾恒舟便皱眉反问:“谁告诉你我对她有成见?”   “……”   吴守信哑然失声,的确没人明确说过这样的话。   顾恒舟目光犀锐的等着回答,吴守信摇摇头,歉然道:“那应该是我误会殿下了,还请殿下不要怪罪。”   顾恒舟鼻尖溢出一声“嗯”。   带着沈柏往前走,沈柏乐得不行,从顾恒舟怀里探出脑袋,冲吴守信竖了个大拇指。   吴兄你今天干得太好啦,顾兄对我没有成见,他喜欢我!   沈柏在心里大喊,吴守信不知道她为什么对自己竖大拇指,不够见她笑得明媚,还是跟上顾恒舟的步伐问沈柏:“听说陛下给沈二少爷赐名了,柏弟应该很高兴吧。”   这有什么好高兴的?又不是我儿子。   沈柏腹诽,顾恒舟眉梢未动,提醒吴守信:“她舌头有伤,说不了话。”   这话听起来平平淡淡没什么意思,吴守信却听出了三分责备,他悄悄抬眼打量顾恒舟的脸色,却只看见一片清冷,看不出别的。   世子殿下应该没有那个意思,是我想多了吧。   吴守信安慰自己,低声道:“殿下说的是,是我疏忽了。”   顾恒舟这态度也不像是能聊天的,吴守信只能闭嘴不吭声,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   一炷香后,三人率先到达澜黎行宫。   澜黎行宫依山而建,占地面积很宽,几乎有皇宫的三分之一大,酷夏的时候,宫里的贵人都会到这里来避暑。   宫人早早的为冬桂节做准备,三人一到,立刻被宫人引进去,到一处大殿坐着休息,大殿里早就生好炭火,屋里暖洋洋的如同阳春三月,刚坐下便有宫人送来上好的热茶。   沈柏有些渴了,立马揭开盖子,茶水还很烫,她嘟着嘴一个劲儿的吹气,看上去像只偷藏了很多吃食的仓鼠。   吴守信的注意力一直在她身上,见状忍不住笑起,顾恒舟冷眼觑着沈柏:“喝茶就喝茶,别装怪。”   小爷哪里装怪了?   沈柏偏头一脸茫然的看着顾恒舟,顾恒舟坐得笔直并不看她。   嘁!   沈柏在心底哼了一声,收敛了下表情,等茶水再凉一点,一口气喝了一大杯。   喝完感觉有点热,沈柏解下披风。   吴守信也才刚喝了口茶,放下茶杯冷不丁看见眼前多了个大红大绿的玩意儿,还没来得及咽下的茶立刻喷出来,呛得不住咳嗽,旁边伺候的宫人立刻上前递了绢帕让他擦脸。   吴守信平复下来,一言难尽的看着沈柏问:“柏弟,你的衣服都是这种风格吗?”   沈柏理所当然的点头,摊开双手转了一圈,冲吴守信挑眉,无声的问:小爷的衣服难道不好看?   吴守信心里虽然觉得沈柏挺可爱的,但这会儿也没办法违心的称赞她这样好看,委婉的说:“我觉得柏弟你五官清俊,气质儒雅,还是穿颜色素净一点的衣服更超然卓绝一些。”   知道沈柏很自恋,吴守信还专门挑的华丽好听的词。   沈柏又看向顾恒舟,顾恒舟掀眸看了她一眼,认真点头,说:“挺好的。”   吴守信:“……”   世子殿下,你当真对柏弟没有成见吗?他穿这样的衣服你还能觉得挺好?   吴守信眼角抽了抽,然后就见沈柏得意的坐回自己的位置,摆出一副“小爷天下第一俊美”的架势。   吴守信在想笑和同情的边缘徘徊了一会儿,然后听见一声嗤笑。   姜映楼和姜琴瑟一起走进大殿,后面还跟着一个顾恒修。   三人看见沈柏穿成这样,脑子里同时浮现出一句话: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嗤笑声是姜映楼发出来的,他今天穿了一件玄色绣青羽锦衣,身量颀长,英姿勃发,很有少年人的意气风发。   恒德帝寿宴当晚他被沈柏踢了一脚,一直还没机会报复回来,记恨在心,这会儿看见沈柏,眼刀子嗖嗖嗖的往沈柏身上扎,沈柏却是皮糙肉厚,直接视若无睹。   因为这一声笑,顾恒舟抬眸看了姜映楼一眼,姜映楼没想在这里生事,冬桂节要持续三日,有的是机会雪耻。   在宫人的指引下,姜映楼带着姜琴瑟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   恒德帝有借机做媒的意思,男女眷并没单独设置休息去,只是各自带着丫鬟小厮,女眷覆着面纱便可同处。   屋里很暖和,姜琴瑟走到自己的座位便脱下披风交给丫鬟,露出里面那身艳丽的红色骑马装。   骑马装是量身定做的,箭袖贴合,露出一截雪白的皓腕,十指纤细,修长好看。一指宽的腰带束出不盈一握的腰肢,腰间还缀着两串银铃,行走间叮当作响很是悦耳好听。   姜大小姐向来素淡雅致,从未穿过这般艳丽的颜色,瞬间惊艳屋里的人,尤其是今日的英姿飒爽和平日的温婉沉静形成强烈的反差,尽管有面纱遮掩,还是让人眼前一亮。   沈柏挑眉,看着姜琴瑟有些移不开眼。   穿骑马装的姜小姐果真是很好看呢。   宫人奉上茶水,姜映楼先吹凉了再递给姜琴瑟,察觉到沈柏一直盯着姜琴瑟看,他眉心微皱,忍了好一会儿还是没忍住,带着三分戾气瞪着沈柏问:“姓沈的,你看什么?”   沈柏微笑,移开目光。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她看看美人儿难道还不行了?   吴守信也多看了姜琴瑟两眼,不过没沈柏看得这么久,听见姜映楼语气不善,立刻替沈柏说:“沈少爷不便说话,姜兄不要如此动怒。”   恒德帝寿宴那夜吴守信就护着沈柏,今天又替沈柏说话,姜映楼立刻将矛头转向吴守信:“我在和沈柏说话,吴少爷插嘴做什么?你平日在太学院与他不是关系很不好吗,这会儿又装什么义气?”   太学院人人都知道沈柏和吴守信关系不好,却不知道两人和解的事,吴守信板着脸肃然的说:“我和柏弟已经冰释前嫌了,之前在太学院是我叛逆不知事,才会总是与他发生矛盾,还请姜兄以后不要再提这些了。”   姜映楼冷笑:“不提了?沈柏最近好像也没怎么跟你接触,突然就冰释前嫌,吴少爷莫不是因为一些风言风语,对他起了什么心思?”   姜映楼分明指的是沈柏喜欢男子的事,吴守信脸色顿时一变,正要反驳,顾恒舟清冷开口:“别人是要势不两立还是冰释前嫌都是别人的自由,又不是犯了王法的犯人,难道还非要跟姜少爷说出个一二三四才行?”   在太学院顾恒舟向来是不管这些事的,这会儿却出面替吴守信和沈柏说话,姜映楼有些意外,意味深长的看看他又看看沈柏。   他这眼神是什么意思,只要眼睛没瞎的人都看得出来。   顾恒舟掀眸与他对视,沉声说:“最近京中的确有很多不好的传言,但那都是无知百姓茶余饭后的闲谈,难登大雅之堂,姜少爷还是莫要任意攀扯此事,以免祸从口出。”   姜映楼不爽沈柏,也看不惯顾恒舟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这会儿恒德帝不在,他只当这还是在太学院的时候,歪着脑袋问顾恒舟:“顾兄这话的意思莫不是要为了这一两句笑谈教训我?”   在这儿起口舌之争没什么意思,顾恒舟抿着唇没再说什么,该提醒的已经提醒了,若是真出了什么事也是姜映楼自找的。   顾恒舟不接话,姜映楼这茬找起来也没什么劲儿。   他又看了沈柏一眼,然后才收回目光低头安静喝茶。   其他世家子弟很快到来,寒辰走后,北陵国使臣团的人也低调离京。   南襄国和越西国的使臣团还没走,今日也一起前来观赛,大殿坐得满满当当,最后是恒德帝带着三位皇子到来,赵稠还在禁足,今天也没能破例出门。   顾廷戈依然和禁卫军统领一起负责恒德帝的安危。   在座的都是小辈,不敢放开了和恒德帝说话,也没有什么共同话题,恒德帝只在大殿里稍坐了一会儿,便领着众人走出大殿。   行宫后面有一个很大的湖泊,夏日在这里乘凉沐浴很是舒服,冬日湖泊会结很厚的冰,恒德帝年轻时曾在冬桂节和镇国公一起在湖面上打冰球赛马。   今日这些世家儿郎最先要比试的就是打冰球。   湖面早就被宫人清理干净,还画出了比赛区域和观赛区域。   恒德帝先和使臣团的人还有一众女眷去观赛区域坐好,这些世家子弟则排队去宫人那里抽签决定比赛次序。   沈柏知道顾恒舟没打算参赛,远远地冲顾恒舟挥了挥手便想去抽签,顾恒舟却穿过人群走到她面前。   沈柏停下脚步意外的看着他,顾恒舟看了她一会儿说:“注意分寸,别乱来。”说完便转身离开。   沈柏摸着下巴思索,顾兄这是让她别乱来伤到自己,还是怕她伤到别人?   正想着,已经抽了签回来的顾恒修眼神阴寒的走到她身边,压低声音说:“沈少爷好本事,我大哥连我都不管,却还要叮嘱你几句,在你面前,他的性情好像一点都不冷漠呢。”   顾恒修的语气很是阴阳怪气,这话却是沈柏爱听的。   沈柏微笑,撞了一下顾恒修的肩膀往前走。   小爷可是拼尽了所有的热血要暖顾兄一辈子,怎么允许他冷? 第110章 投诚   沈柏是最后一个去抽签的,罐子里只剩下孤零零的一根签,抽出来一看,顶端是蓝色,她是防守的一方。   冰球比赛分为两方对抗,一方为攻,一方为守,攻方要突破防守把冰球打进守方阵地后面的冰洞里,而守方只需要严防死守,半个时辰内,攻方没能成功突破防守,守方就是赢家。   攻守双方人数一致,只是实力各不相同。   一开始这只是世家子弟之间打发闲暇时光的消遣游戏,演变到现在却成了对各世家子弟品性能力的考校选拔,要想从中脱颖而出,学问可不是一星半点的大。   之前抽了签的人已经按照签的颜色自发分成两个阵营,沈柏走到蓝签阵营,眼睛一扫,看到几个熟悉的身影,吴守信、钱淮山和钱淮玉。   和之前秋猎在围场遇到的时候一样,钱淮山和钱淮玉看沈柏的眼神只传达出一个意思:怎么又是你?   他们俩和吴守信关系很好,只知道吴守信突然跟沈柏握手言和,却不知道他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对沈柏还存着几分敌意,毕竟在太学院的时候,沈柏整蛊他们的时候也不少。   除了这三人,人群里还有一个顾恒修。   顾恒修今天是很想好好出一出风头的,万万没想到竟然和沈柏分到了一个阵营。   再看对面的攻方,周珏和姜映楼平分秋色,剩下的都是武将之后,从气势上就比沈柏他们强一些。   沈柏没把顾恒修放在眼里,只看着对面的周珏,上一世她和周珏在朝堂上斗智斗勇近十年,都是给对方捅软刀子,还从来没像今天这么正面对抗过,她有点好奇,现在的周珏会使出什么样的法子来获取胜利。   攻方是红签,所有人都抽完以后,宫人分别给他们在胳膊上系上蓝红两种颜色的绸带用以在对战的时候区分敌我,然后又给每个人发了一根木镐。   木镐是用来铲冰球的,全都是内务府用的上好的柏木统一制作。   上场的人只能用木镐作为攻击器具,不许携带其他东西,双方可以短暂的触碰对方的身体,但不能缠斗在一起,不然视作犯规,双方都要被取消参赛资格。   冬桂节五年一次,恒德帝只是观赛,判定违规这种事,以往都是大理寺少卿来做,今年顾恒舟不打算参赛,恒德帝就把裁决的事交给了顾恒舟。   宫人把顾恒舟引到湖对面的凉亭,那里视野极佳,可以将赛场上发生的事看得清清楚楚,不过一个人顾及不到那么多,还有四个宫人在旁边协从监督。   根据比赛规则,一旦赛场上有违规情况发生,裁判会鸣锣示意,不管当时的赛况有多激烈,所有人都必须立刻停下动作。   负责协从的一个宫人拿着木槌站在巨大的铜锣旁边,准备随时待命敲锣,顾恒舟却朝他伸出手,那人愣了一下,犹豫地说:“世子殿下,这种粗活就让奴才来吧。”   顾恒舟淡淡的说:“我来。”   他会在第一时间发现不对鸣锣示意所有人停下来,以避免发生任何意外。   木镐到手所有人都是试自己的那把结不结实,用起来好不好用,沈柏懒洋洋的挥了两下,目光便黏在顾恒舟身上挪不开。   裁判所在的凉亭就在湖面正对着的地方,能一眼纵览全局,湖面上的人也能在第一时间看见他。   他穿着那身靛青色折柳华服负手站在凉亭中央,隔着老远的距离,沈柏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却能感受到他身上凛然慑人的气息,即便是就这么站着一动不动,也惹人注目的紧。   顾兄这皮相,可真好看。   沈柏暗想,吴守信走过来挡住她的视线,关心的问:“怎么了,是不是木镐有问题?”   沈柏回神,摇了摇头,用自己的木镐敲了一下他的,木镐相击,发出嘭的一声清脆声响。   木镐没什么问题,吴守信放心了些,左右看看,问沈柏:“今天的比赛,你想怎么做?”   他问得很自然,好像很信任沈柏,会无条件的听从沈柏的意见。   沈柏挑眉,在太学院的时候,吴兄你可是很不想被人指手画脚的。   沈柏的表情很好懂,吴守信不大自在的摸摸鼻尖,低声说:“柏弟你胸有沟壑,比我更有远见,我也是想跟你商量一下。”   自从胸口胀痛以来,沈柏有些无法直视“胸有沟壑”这个词,她移开目光,掩饰性的轻咳一声,偏头看向不远处,守方阵营已经围成一团,站在最里面的不是别人,正是顾恒修。   沈柏歪了下脑袋,示意吴守信和自己一起过去看看。   冰球比赛之所以会被提到冬桂节的首发项目,就是因为在攻守对战中可以很好的考量每个人的团结协作能力和领导指挥能力。   这些世家子弟一出生就受到非常好的教育,随便一个单拎出来都是很出色的,但若是合在一起不能被很好的凝聚起来,变成一把无坚不摧的剑,那就只能成为一把让人笑话的散沙。   顾恒修没有顾恒舟的武修天赋,他要想脱颖而出,只能靠脑子。   沈柏知道顾恒修打的什么主意,和吴守信一起走过去,人有点多,两人只能站在外围看着顾恒修在冰面上写写画画,应该是在画攻守双方的站位,部署一会儿的对战模式。   顾恒修是这些世家子弟里身份最低的,按理不该由他来指挥这件事,但他头上到底还顶着镇国公的名号,是顾家的后人,怎么也比其他人更懂兵法一些,加上守方并无武将子弟,大家自然而然把希望寄托在顾恒修身上。   陛下寿宴那夜,吴守信见过顾恒修和姜映楼在一起,姜映楼对沈柏敌意很深,吴守信有点担心,忍不住问沈柏:“要听顾二少指挥吗?”   沈柏毫不犹豫的点头,吴守信自发的把手放到她面前,沈柏在他掌心写道:见机行事、随机应变即可。   沈柏写完弯眸笑起,神采飞扬,一点也不担心被别人出尽风头。   吴守信看得失神,微痒的触感从掌心一直蔓延到心底,他忍不住握紧拳头,莫名想通过这种方式把那微痒的触感留下。   正胡思乱想着,吴守信感觉到一束灼热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那光亮如刀,有点扎人,诧异的回头,红方阵营也在激烈的讨论,没人看着这边。   吴守信疑惑,然后看到正对着湖面的凉亭,距离隔得有点远,他只看见顾恒舟靛青色的颀长身影。   隔着这么远,世子殿下不可能看到刚刚他和沈柏做了什么吧?   吴守信暗暗安慰自己,想到自己和沈柏根本什么都没做,又忍不住失笑,他最近好像越来越不正常了。   沈柏不知道吴守信在想什么,顾恒修已经很快制定出了防守对策,开始点兵点将。   对方势力明显比他们强不少,顾恒修采取的是两人作战,重重设防,重点防守的策略。   攻守双方各有十六人,顾恒修设置了四重防线,两人一组,两组一防。   制定策略的是顾恒修,他当然要在最后一重防线,他认为最后一重防线是最重要的,所以点了吴守信、钱淮山和钱淮玉三人和他一起守在最后。   而沈柏在太学院武修一直处在下游,是公认实力最弱的那个,顾恒修把她和另外三个武修也不怎么样的人安排在最前面。   这样的防守看似没问题,却把原本实力就不怎么强的守方力量完全打散,攻方完全可以不费吹灰之力直捣最后的防线,将冰球打进守方的冰洞之中。   钱淮山和钱淮玉好歹是兵部尚书之子,平日看过的兵书也不少,他们对顾恒修的决策存有疑虑,稍微提了一下存在的问题,顾恒修却直接说让他们提出更好的建议让其他人举手表决。   抽签结束,顾恒修就先入为主的占据了领袖的角色,在制定决策的过程中完全无视别人的意见,这会儿连别人存有异议都不允许了,实在有些霸道。   钱淮山性子冲动,有点不爽,钱淮玉一把拉住他的手腕,示意他不要乱来,而后将目光投向沈柏。   沈柏这些时日把整个瀚京都搅得天翻地覆,这个时候要闹事也该由她带头才行。   感受到钱淮玉的目光,沈柏有些想笑,沈小爷向来是靠谋略才智走天下,岂是那种莽莽撞撞闹事让人看笑话的?   沈柏面带微笑,并不对顾恒修的决策提出异议。   既然是比赛考校,给双方留的讨论时间自然不长,一炷香后,宫人鸣锣,示意讨论时间结束,所有人归位马上就要开始比试。   冰面上行走并不方便,所有人都换上冰刀,拿着木镐滑到自己应该在的位置。   和沈柏一样被安排到第一道防线的三人都一脸丧气,暗暗抱怨自己的运气不好,冬桂节刚开局就抽到这样的牌面,肯定一开始就会被打得落花流水,没有机会在恒德帝面前露脸了。   沈柏和他们不同,她神色从容淡定,换上冰刀以后,拿着木镐动作利落优美的滑到湖心,如同一只花花绿绿的飞蛾。   为了这次冬桂节,少年们私下都下了一番狠功夫练习踩着冰刀走路,但外面没有这么大这么结实的冰面,所以他们所有人的动作都没有沈柏轻松熟练。   不过因为沈柏穿得实在太花哨妖艳,众人一时并没有察觉出来。   忽玄就坐在恒德帝右下方的位置,沈柏冲出来的时候他正在喝茶,忍不住一口喷出来,咳嗽了半天才勉强停下。   沈柏知道自己现在是整个湖面最惹眼的崽,趁其他人还没找好位置,轻盈的在冰面上滑了几个圈,光明正大的向顾恒舟展示自己高超的滑冰技巧。   突然意识到,顾兄整日不是在国公府就是在校尉营,应该还不会滑冰,要是能想办法让顾兄向自己请教滑冰技巧就好了,这样她就能正大光明的牵顾兄的手了。   沈柏脑补了一番精彩无比的画面,其他人却只看见这只花花绿绿的大蛾子不断在湖面上扑棱,忽玄止了咳,看着恒德帝问:“陛下,这个人是谁啊,他是故意来搞笑的吗?”   联姻的事没有后续,恒德帝对忽玄的态度冷淡了许多,闻言轻飘飘的扫了忽玄一眼,淡淡道:“王上贵为一国之君,掌管的是万千百姓的事,应该知道不要在什么都不了解的情况下轻易对任何人和事下定论。”   恒德帝这话明显是在维护沈柏,忽玄有些意外,回头玩味的看着在湖面上蹦跶的沈柏,这个浮夸的少年究竟有何不同竟然能让昭陵的国君对他另眼相看?   铛!   又是一声锣响,今年冬桂节的冰球比赛正式开始。   攻方阵营兵分两路,由姜映楼和周珏各带一队人马冲向守方。   两人各带了七人,看上去实力相当,看不出是两人商量之后的结果还是他们没能达成一致才各自为战。   不管真相如何,冰球只有一个,比赛伊始,冰球在姜映楼的掌控之下。   姜映楼是看准沈柏来的,首当其冲,直奔沈柏。   和沈柏一组的少年吓得咽了咽口水,本能的握紧手里的木镐,脑子里不断地想着自己一会儿要怎么应对才不至于输得太难看。   站在他身边的沈柏毫不紧张,甚至还抽空拍了拍少年的肩膀以示安慰。   那少年见沈柏如此,不由得生出两分期盼,热切的看着沈柏问:“你是不是想到什么好的解决办法了?”   沈柏但笑不语,在姜映楼快带人冲到眼前的时候,压低身子发力冲向姜映楼。   比赛规定守方不能越线进入攻方区域,冬桂节举办这么久,还从来没有人处在守方位置,还在比赛一开局就冲出去的。   沈柏的做法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忽玄一直关注着沈柏,见状低呼:“他想犯规?”   话音刚落,沈柏冲到攻方区域的界限前,姜映楼也因为沈柏的反常停顿了一下,沈柏右脚在冰面划出一个半圆,在划分界限的那条冰槽前停下,碎雪飞溅,衣摆在空中划出飒爽的弧度。   姜映楼瞪着沈柏,沈柏挑眉笑得特别欠打,冲姜映楼勾了勾手指,无声的挑衅。   沈柏就在眼前,往前一步就会越线犯规,姜映楼眼眸微眯,对后面的人说:“把姓沈的给我拉过来!”   姜映楼说完想带着冰球越过沈柏继续往前,然而他刚用木镐把冰球推到守方区域,沈柏便用木镐用力一挥,将冰球从他那里抢走,直奔周珏。   周珏刚解决掉第一重防线的人,听到背后有声音,立刻转身,冰球在众目睽睽之下滚到他的木镐下,而后一个花花绿绿的身影踩着冰刀飞来,在离他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旋身刹住车,而后扯下自己手臂上的蓝色绸带递给周珏。   忽玄看不懂沈柏这是在做什么,好奇的问:“他这是在做什么?是不是犯规了?”   恒德帝是来观赛的,又不是忽玄的御用解说,当然不会一直回答忽玄的问题,站在他身后的禁卫军统领回答道:“王上,沈少爷没有犯规,他只是投诚了。”   忽玄先是一愣,随后笑出声来:“比赛才刚刚开始,他就直接投诚叛离自己的阵营,本王一直以为你们昭陵人都是宁死不屈的,没想到竟然教导出这样的后辈。”   忽玄语气讶异,还带着两分惋惜,似乎已经看到昭陵因此日渐衰败的国运。   恒德帝皱眉,脸色有些难看,赛场上周珏已经接过沈柏手上的绸带,这意味着他接受了沈柏的投诚。   姜映楼这才从失去冰球控制权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周珏收到冰球,还接受了沈柏的投诚,人数一下子增多,姜映楼身后的少年全都看向周珏。   攻守双方阵营是为了比赛存在的,这些世家子弟也只是短暂的听从吩咐以获得表现自己的机会,展现自己的风采,让恒德帝对自己另眼相待,好搏一个好前程,现在周珏得了冰球控制权,还多了一个人,跟着他自然有更多机会表现自己。   将者失了军心,自是不战而败。   姜映楼自然不能让自己一开局就落入这样的境地,他眼神黑煞的冲向沈柏,恨不得砸个冰窟一脚把沈柏踹下去。   沈柏并不害怕,主动迎上姜映楼,回头冲周珏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带着冰球继续进攻,她来解决姜映楼。   姜映楼本来是气昏了头想教训沈柏的,沈柏这么一做却变成他和周珏不合,起了内讧。   虽然是比赛,但带入一下,大敌当前,自家将领却不顾大局,只图自己出风头挣军功,这样的品性日后如何能得到重用?   姜映楼惊出了一身冷汗,及时刹车没跟沈柏动手,扬声对周珏说:“周兄,你继续进攻,我帮你解决其他人!”   姜映楼主动承担辅助角色,沈柏不能说话,把手放到嘴边吹了声响亮的口哨。   姜少爷大气哦~   沈柏吹完口哨调转方向跟着周珏一起杀回守方阵营,姜映楼紧随其后,气得脸都扭曲了,浑身戾气暴涨。   义父说得对,姓沈的城府太深,一定要尽早把他铲除! 第111章 沈柏出局   周珏和沈柏一样,平日就是个喜欢吃喝玩乐的,什么东西都愿意尝试一下,滑冰的技巧也不俗。   得了冰球和沈柏的蓝色绸带,他只惊讶了片刻便接受这个事实,手里的木镐一转,将冰球牢牢掌控在手下。   沈柏滑到周珏身边,眼看姜映楼也要到了,周珏对身边那两个人说:“看着他!”   两人有点意外,沈柏带着冰球投诚若是放在战时那可是很大的功劳,为什么反而还要把他看起来?   沈柏耸耸肩并不在意,仿佛早就知道自己会受到什么样的对待。   周珏带着剩下的人继续进攻,沈柏懒洋洋的跟在后面,距离拉开一些,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姜映楼若是去找沈柏的麻烦,未免太明显,很小家子气。   姜映楼只能先和周珏配合双线进攻。   东恒国一行让周珏的武力提升不少,不再是瀚上京里那个养尊处优的少年郎,他带人先行进攻,如同一把利剑,势如破竹,轻易击溃两道防线,来到最后一道防线面前。   顾恒修从一开始就知道守方的胜算不大,所以直接抢占决策地位,想展现自己的谋智,他知道沈柏武修最弱,和周珏、姜映楼的关系都不怎么样,把沈柏放在第一道防线就是想看沈柏出丑,被两人教训,却万万没想到沈柏连抵抗都没有就直接投诚了。   这一下不管敌我双方的策略制定得如何,而且不管最终是哪一方获得胜利,沈柏这个名字都会突兀且深刻的留在所有人的脑海中。   顾恒修恼恨得咬牙,他又低估沈柏耍无赖的本事了。   守方的人现在对沈柏是恨得咬牙切齿,前面三道防线被突破以后,有的人根本不想再阻挠周珏,全都冲向沈柏想好好教训她这个叛徒。   攻方的人还没有完全信任沈柏,自然不会帮她,沈柏不是会吃眼前亏的人,她麻溜的调转方向回了攻方区域,那些人追到双方的界限便不敢再追了,只能气恼的大骂。   “姓沈的,你贪生怕死,算什么男人?”   “沈柏,你有本事过来跟我们打一架,耍阴招算什么本事?”   “沈柏,你这个叛徒,为了博眼球连脸都不要了,真丢太傅的脸!”   小爷这叫能屈能伸,你们这些头脑简单的小屁孩儿懂什么,而且小爷本来就不是男人,有什么不能做的?   沈柏双手环胸,漫不经心的看着这些骂不死她又打不到她的少年,心里叹着气,无奈的摇头,骂得再凶有什么用,这不是白费力气么?   没来追沈柏的少年全都退守到最后一道防线,但加起来也不过七个人,势单力薄、败局已定。   周珏和姜映楼带着人在他们面前停下,按照惯例开始谈判。   冰球在周珏手里,自然由他代表攻方发言,周珏知道这会儿是出风头的好时机,没那么多废话,胸有成足的问:“降不降?”   顾恒修站出来,坚定不移的说:“身为昭陵儿郎,誓死不降!”   从比赛一开始,顾恒修就在酝酿这句话,他气沉丹田,用最高亢洪亮的声音和最悲壮决绝的语气吼出来,仿佛他正站在岌岌可危的城楼之上,面对着千军万马。   这话极有煽动性,顾恒修说完,他身后的人和那些原本堵着骂沈柏的少年们立刻也跟着齐声高呼:“身为昭陵儿郎,誓死不降!”   都是才十多岁的少年郎,吼出这话的时候血是热的,心脏是沉稳跳动着的,他们是昭陵未来的希望。   恒德帝很欣慰,喝了口热茶,意有所指的说:“王上,我们昭陵还有一句话叫不能以偏概全,王上若是没有听过,回去以后可以好好了解一下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忽玄一直关注着场上的情况,闻言轻笑了一声:“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本王的确不太清楚,但你们昭陵出了个叛徒却是不可抵赖的事实,本王有点好奇,陛下你们素来都是怎么处置叛徒的?”   这不过是小孩儿之间的小打小闹,忽玄却要恒德帝处置沈柏,恒德帝偏头深深的看了忽玄一眼,淡然的说:“胜负未定,不到最后一刻,场上还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   忽玄更加意外,没想到恒德帝到这个时候还要维护沈柏,他重新将目光投到赛场上,越发期待沈柏到底还会干出什么意外之举。   赛场之上,在守方明确表示不会投降之后,周珏和姜映楼都带着人发起最后冲锋,那些堵着沈柏的少年也都纷纷往回赶。   赛事到了最胶着的时候,旁边观赛的人都有些紧张起来,沈柏却悠悠闲闲像个局外人,和整个赛场格格不入,众人在关心比赛结果的同时,也不由自主要分神看她,想知道她会不会再做点什么。   双方进入最紧张的时候,守方为了死守,采取了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策略,犯规的举动多起来,顾恒舟鸣了第一次锣,五人出局。   紧接着第二次锣,第三次锣。   被发出局的人越来越多,很快攻方只剩下周珏、姜映楼和一直追随周珏的两个少年,守方则还剩下顾恒修、吴守信和钱淮玉三人。   攻方优势不多,谁也没再轻举妄动。   顾恒舟扫了眼香炉,鸣了一次锣,旁边的宫人立刻高呼:“离比赛结束还有一刻钟,请大家注意时限。”   一刻钟后,若是冰球还没入洞,攻方便输了。   宫人吼完,场上的气氛更紧张了,一直蹲在攻方区域看戏的沈柏站起来,溜溜达达朝周珏他们滑去。   她并不着急,滑的歪歪扭扭玩儿似的。   一直紧盯着场上情况的宫人诧异道:“沈少爷还在呢,奴才还以为他早就被罚出局了。”   另一个宫人说:“怎么可能,他一直蹲在后方观战,才不会被罚出局,奴才刚刚都想给他送盘瓜子儿嗑嗑了,陛下和使臣团的人都在看着,能做到这么云淡风轻的,整个昭陵沈少爷恐怕也是独一份儿了。”   两人也是憋狠了想说说话,见顾恒舟没有开口制止,其中一人壮着胆子问:“世子殿下,你觉得今天周少爷和姜少爷谁能把冰球打进洞里取得最终的胜利啊?”   顾恒舟站得笔直,像棵挺松,一错不错的看着场上的情况,冷淡的说:“都不能。”   两个宫人意外,虽然攻守双方剩下的人数相差不大,但周珏和姜映楼的实力明显在顾恒修、吴守信和钱淮玉之上,还有一刻钟的时间,冰球怎么都能入洞的,难道沈少爷是变数?   两个宫人面面相觑,犹豫了一会儿决定相信顾恒舟的判断,偷偷押了守方胜。   就这么一会儿,守方先发起进攻,钱淮玉一个人把姜映楼带着的两人拖着一起出局,吴守信、顾恒修分别和姜映楼、周珏对上。   周珏控制着冰球,行动起来没有那么方便,不好进攻不说,还要防止顾恒修把球抢走,一时被顾恒修逼得往后退了些。   吴守信比姜映楼武力稍弱一点,姜映楼并不能轻易取胜,两人用木镐做武器打得难分难舍,将在太学院武修课时学到的本事全都施展出来,精彩得让人不住拍手叫好。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观赛区的人都在为吴守信和姜映楼叫好,顾恒舟和禁卫军统领却看得眉头微皱。   吴守信和姜映楼用的都是在太学院学的招式,但吴守信的攻势比较规矩,还记着这是在比试,姜映楼的动作则处处透着狠辣,明明手里用的是木镐,却恨不得招招都要对方的命。   这样的狠戾凶煞,实在不应该是一个锦衣玉食的少年郎身上应该有的。   几个回合之后,吴守信渐渐有点落了下风,他被姜映楼逼得步步后退,虎口被震得有点发麻,没想到姜映楼的力气竟然这么大。   但吴守信并不打算就此认输,他已经坚持到了现在,如果在战场上,他身边应该已经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他要信守开赛时的诺言,宁死不降。   吴守信暗暗蓄力,在姜映楼新一轮的攻击结束后,趁着这个空档挥着木镐反攻。   他这一招让姜映楼猝不及防,姜映楼用木镐抵挡,因为冰面不防滑,姜映楼被击得往后滑出一段距离。   一击得中,吴守信趁胜追击,用木镐将姜映楼压制。   时间马上就要到了,只要他把姜映楼拖住,顾恒修拖着不让周珏进球,这场比试他们就赢了。   姜映楼也知道吴守信在想什么,故意看着他身后大喊:“沈柏,快动手!”   吴守信下意识的回头,身后空空如也,什么人都没有,吴守信立刻意识到自己上当了,但为时已晚,姜映楼一把将他推开,而后抬腿一记横扫。   这一记横扫在平日最多把人踢伤,但这会儿所有人脚下都嵌着冰刀,用上这一招就变成了杀人利器。   吴守信因为惯性后仰着身体,要躲避已来不及,眼看森寒的冷光已经逼到眼前,一根木镐突然横插到眼前,笔直的打在姜映楼右小腿上,与此同时,腰上一紧,吴守信被人揽着转了一圈,完美避开姜映楼那一记横扫。   “唔!”   姜映楼发出一声闷哼,摁着右腿踉跄的后退好几步,恶狠狠的抬头,沈柏松开吴守信,扛着木镐冲他弯眸一笑。   姜映楼怒不可遏,指着沈柏怒吼:“姓沈的,你已经投诚了,对自己人动手,你犯规!”   沈柏耸耸肩,看姜映楼的眼神如同看着白痴,这么多人看着,顾兄都没说她犯规,他凭什么说她犯规?   吴守信后背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刚刚在鬼门关走了一圈,如果他没能躲开姜映楼那一记横踢,这会儿多半已经被冰刀封喉了。   听见姜映楼的话,他立刻上前把沈柏挡在身后,冷声提醒:“姜少爷,是你刚刚越矩了。”   姜映楼冷笑:“什么叫越矩?打不过就要低头服输,吴少爷不会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吧。”   这种时候吴守信怎么可能认输?他正想和姜映楼对抗,胳膊一紧,沈柏把他胳膊上的蓝色绸带解开拿走了。   铛!   铜锣声再度响起,宫人大声宣告:“守方吴守信,出局!”   吴守信难以置信的看着沈柏,沈柏抬手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接受现实。   她救他一命,只拿走他的绸带,不算占他便宜。   吴守信当然不会对沈柏生气,他总觉得沈柏心里还另有盘算,下场之前对沈柏说:“小心姜映楼和顾恒修。”   沈柏把绸带还给他,扬手让他赶紧走。   比赛继续,局面变得很清晰,守方只剩顾恒修一个,而攻方剩周珏、沈柏和姜映楼三人,胜负已定。   周珏被顾恒修挡着没办法往前,姜映楼扬声对周珏说:“周兄,球给我!”   姜映楼说完朝周珏滑了一段距离,准备接应,顾恒修没想跟姜映楼抢,但不好放水放得太明显,立刻向姜映楼滑去准备拦截。   顾恒修动的时候沈柏也动了,她没有滑向周珏,而是直接滑到冰洞旁边,顾恒修冲向周珏以后,一个巨大的漏洞出现,只要周珏把冰球传给沈柏,沈柏立刻就能把冰球打进洞中,为攻方取得最后的胜利。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周珏身上,周珏犹豫片刻,挥动手中的木镐,一镐将冰球传给沈柏。   观赛的人群发出一阵惊呼,很多人都没想到周珏竟然选择把冰球传给沈柏,毕竟从这场比赛来看,姜映楼才是一直和周珏并肩作战的战友,而沈柏只是一开始就投诚的叛徒。   冰球滚到沈柏的木镐下,在所有人都以为攻方会取得胜利,沈柏会以叛徒的身份躺赢的时候,沈柏高高举起木镐,一镐将冰球拍得粉碎。   铛!   铜锣声响起,所有人都难以置信的瞪大眼睛。   宫人高呼:“时间到!”   另外一个宫人接着喊:“攻方沈柏,破坏比赛道具,出局,守方胜!”   赛场上久久没有声音,万万没想到沈柏这个叛徒以旁观者的姿态把整场比赛的结果玩弄于股掌之间,其他人所有的算计和努力,都被沈柏完全压制,风头无两。   顾恒修和姜映楼的脸色很难看,尤其是顾恒修,他是这场比赛的决策者,也是在赛场上站到最后获得最终胜利殊荣的人,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沈柏身上,他突然觉得自己像一个跳梁小丑,迎接他的不会是欢呼庆贺,而是嘲讽讥笑。   被罚出场的队员重新上场,守方的少年们终于反应过来是自己赢了,就算没能好好在恒德帝面前露脸,按照惯例也会获得不菲的封赏,少年们欢呼起来。   吴守信率先冲到沈柏面前,眸底涌动着微光,好一会儿才说:“谢谢。”   话音刚落,钱淮山和钱淮玉两人也冲到沈柏面前,两人之前对沈柏颇有成见,但方才见沈柏救了吴守信一命,皆放下成见,钱淮山拉不下脸,钱淮玉梗着脖子对沈柏说:“你既然已经有对策,方才也该跟我们说一声,如此太不把我们当自己人了。”   十几岁的少年郎好面子的很,只能用这种方式表达和解的意愿。   沈柏不太想跟他们做自己人,仰头看向凉亭方向,想看看顾恒舟在哪儿,趁她心不在焉,钱淮山和钱淮玉互相递了个眼色,直接把沈柏抬起来。   “我们胜利啦!”   两人齐声高呼,把沈柏高高抛向空中。   沈柏吓了一跳,然而舌头伤着不能说话,只能不断被人抛起掉下。   少年人热情高涨,完全没有把沈柏放下来的意思,一个冷幽的声音突然响起:“她身上有伤,你们想杀了她?”   顾恒舟不知什么时候从凉亭下到冰壶,正冷冷的盯着他们,钱淮山和钱淮玉赶紧把沈柏放下,沈柏被抛得有点懵,人已经被顾恒舟带进怀里。   吴守信紧张的问:“柏弟刚刚受伤了?伤在哪里?”   顾恒舟并不回答,当着所有人的面捏着沈柏的脸颊迫使她张开嘴巴查看她舌头上的伤。   舌头上还有很明显的咬痕,伤口狰狞,其他地方粉粉嫩嫩,看上去莫名有些可怜巴巴。   顾恒舟只看了一眼便合上沈柏的嘴巴,而后看着钱淮山和钱淮玉说:“伤口没有裂开,以后不要做这样的事了。”   顾恒舟的语气隐隐带着警告,钱淮山和钱淮玉连连点头,内务总管孙越海摇着拂尘笑盈盈的走来,恭敬地对顾恒舟颔首行礼,又冲沈柏拱了拱手,尖着嗓子说:“诸位少爷,方才的比赛很精彩,快随杂家去拜见陛下领赏吧。”   按照胜负结果,守方在前,攻方在后,所有人脱了冰刀去拜见恒德帝。   顾恒舟作为裁判走在最前面,见过恒德帝以后便站在旁边,攻守双方各站一边,按照出局先后顺序站好,越早出局的人站在越后面的位置。   顾恒修、周珏、姜映楼都坚持到了最后,并排站在最前面,带着所有人跪下行礼,齐声高呼:“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话音刚落,忽玄的声音突兀的响起:“本王有个疑问想问这个穿绿衣服的小郎君。” 第112章 明目张胆的偏袒   忽玄说完那句话,四下一时寂静无声。   沈柏直起身,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尖,眨巴眨巴眼睛一脸疑惑。   忽玄点点头道:“本王说的就是你。”   所有世家子弟中,就只有她穿得最浮夸妖艳。   沈柏点点头,面向忽玄,耐心的等待他提问,忽玄幽幽的说:“若方才不是比赛,而是真的在打仗,你知道自己损毁冰球的举动意味着什么?”   沈柏点头,知道她说不出话,恒德帝让宫人奉上纸笔。   沈柏接过提笔写道:若在战时,侵我昭陵国疆者,人人得而诛之,我自知无法抵抗千军万马,故而不管谁屠我国疆,我就屠谁!   如果刚刚不是一场比赛,而是一场战争,周珏和姜映楼都是敌国的得力战将,而那个冰球就是他们要拼死守护的王,他们势如破竹,攻城略地,却在最后的关键时刻,让敌国的叛徒杀死了自己的王。   忽玄莫名觉得沈柏这句话的针对性很强,像是刻意对着他说的,眉心微拧,忽玄提出质疑:“战争不像比赛这么轻松,你如何有把握在叛国之后能够达成自己的目标?若是你在这个过程中失败,你的族人都会因为你被人戳脊梁骨,再也抬不起头来,你的名字也会被钉死在耻辱柱上遭万人唾弃,你难道不怕?”   如果沈柏没能在比赛的最后关头捣碎冰球完全毁灭攻方取胜的可能,她也会顶着叛徒的名声被所有人嘲笑。   人活一世皆知“人言可畏”这四个字的威力有多大。   在座这些人的目光都落到沈柏身上,沈柏神色平静,提笔在纸上写道:身为昭陵儿郎,若国之无存,与其苟且偷生,不如以热血祭山河、以生魂慰国殇。   沈柏不能说话,不能像顾恒修刚刚那样用最豪迈的语气喊出这样的字句,但她写出来的字遒劲有力,笔下似有千军万马发出震耳欲聋的呼声。   以热血祭山河、以生魂慰国殇!   这种无声的呐喊竟然比那些嘶吼咆哮更震撼人心。   忽玄神色微肃,没想到这个看上去才十四五的少年郎竟然能说出这样决绝悲壮的话,他想了想又问:“若你没有机会假意背叛混进敌营做细作又当如何?”   这个问题也没有难倒沈柏,她思忖片刻在纸上写道:若边关将破,为免生灵涂炭,当不惜一切代价,要么同归于尽,要么城毁人亡。   按照顾恒修的安排,沈柏身处第一道防线,代入到现实生活中,她就是戍守边关的将领,为了避免敌军长驱直入,为自己人争取时间,她会不惜一切代价重创敌军,给他们设置障碍。   看完沈柏写的话,忽玄面色凝重得直往外冒寒气,昭陵向来以人为本,行军打仗多少有些束手束脚,像沈柏这种不要命也不讲理的疯子做法忽玄还是第一次听说,总觉得眼前这个年纪轻轻的少年郎以后会成为搅动天下局势的最大变数。   恒德帝对沈柏的应答还挺满意的,眼底闪过赞赏,沉声道:“好了,比赛结束,胜负已定,按照惯例内务府会在三日内将封赏送到府上,你们也累了,先起来去用午膳吧,下午先好好休息。”   恒德帝开口不让忽玄继续问话,一众少年齐声高呼:“谢陛下隆恩!”而后起身在宫人的指引下去用午膳。   午膳安排在行宫的启耀殿,恒德帝要和南襄、越西两国的使臣团一起用膳,启耀殿就由赵彻主持大局。   比赛刚结束,宫人便拿到了一众少年的排名,并根据排名给所有人安排座位。   少年人心气傲,怕他们记着比赛时的磕磕绊绊心底不爽,众人的座位还是按照攻守两个阵营排的。   顾恒修坚持到比赛最后,而且还是胜利的一方,自然要坐在守方第一的位置,但姜映楼和周珏一开始就是双线进攻,看不出谁才是主导方,刚刚面见恒德帝的时候,周珏和姜映楼都是并列的,这会儿进了启耀殿,周珏的位置却排在姜映楼前面。   姜映楼本就不怎么好看的面色越发黑沉了,周德山只是区区校尉,周珏凭什么排在他前面?而且如果不是周珏轻信沈柏,在最后关头把冰球传给沈柏,他们说不定已经赢了。   姜映楼把所有的过错都推到周珏身上,根本没想过沈柏在比赛最后盯的根本就不是冰球,而是冰洞。   只要她堵在那儿,就算周珏把冰球传给姜映楼,姜映楼也不可能把球打进洞。   心里窝了一肚子的火,准备落座的时候姜映楼看着攻方的队友扬声道:“今日比赛是我和周兄一起商量的进攻对策,如今比赛输了,我和周兄都有推卸不了的责任,一会儿我和周兄一起自罚三杯向大家赔罪。”   位置已经排了,姜映楼不好直接提出异议,他表面上是在道歉,却句句都在强调自己和周珏一起商量了对策,两人的功过都是同等的,这位置自然也应该是一样的。   周德山给众人留下的印象一直是高冷沉默不善言辞,姜映楼没怎么跟周珏接触过,还以为周珏也是这样的人,然而他话音刚落就听见周珏幽幽的反问:“姜少爷,我和你什么时候一起商量过对策了?我们不是默认各自为战的吗?”   周珏没指望借这次冬桂节在恒德帝面前露脸,自然不肯吃这个哑巴亏,被姜映楼拉踩。   姜映楼表情微僵,又听见周珏说:“姜少爷喜欢这个位置大可直说,完全不必像个娘们儿似的拐弯抹角,你不嫌累,我听得都累。”   周珏说完抬抬下巴,示意姜映楼坐最前面那个位置。   周珏大大方方把位置放出来,顿时显得姜映楼很小家子气,而且心眼儿很多,弯弯绕绕的不是值得深交之人。   这些少年人虽然你年岁不大,却也不是傻子,周珏这么一说,其他人看姜映楼的眼神就变了。   姜映楼强扯出一抹笑,温声说:“周兄误会我的意思了,你方才在赛场上的表现是有目共睹的,这个位置你当之无愧。”   姜映楼说完在第二个座位坐下,周珏也没再多废话,直接坐下,两人坐下之后,不约而同看向沈柏。   沈柏是紧挨着顾恒修坐的,她“诈降”一计用得完美,以最小的代价博得了最多人的关注,方才一起面圣,恒德帝谁的话都没问,就只有她露了脸,是这场比赛当之无愧的赢家,这会儿她神采飞扬,顾盼神飞,从里到外都透出洋洋的喜气,和旁边一脸阴郁的顾恒修形成强烈的反差。   众人落座片刻,司殿太监高呼:“太子殿下到!”   话音落下,穿着紫金色华服的赵彻便和穿着一袭僧衣的卫如昭并肩走进启耀殿来。   众人纷纷起身,行礼高呼:“恭迎太子殿下、恭迎国舅。”   赵彻和卫如昭一起到上首的位置坐下,扫了众人一眼,赵彻沉声说:“都坐下吧,上午诸位都辛苦了,这会儿不必拘礼,当寻常家宴即可。”   众人谢过方才坐下,宫人鱼贯而入,送来精美的佳肴。   每一样看着都很好吃,可惜沈柏舌头还痛得很,一样都吃不了,只能眼巴巴的看着桌上的饭菜咽口水。   上午赵彻还处理了一些政务才上行宫,没有亲自观礼,不过已经从宫人口中听到了比赛的全过程,他轻飘飘的扫了沈柏一眼,而后问顾恒修:“听说今日赛冰球,顾二少在守方劣势明显的情况下还带领全队取得了胜利,可见谋略过人,日后必定不同凡响,不愧是顾家的后人。”   若是正常获得胜利,再高的称赞顾恒修都是能承受的,但沈柏闹这一出,让这些夸赞都变成尖利的刺梗在顾恒修喉咙,咽不下更吐不出。   知道沈柏是不安分的性子,顾恒修不敢趁着她说不出话冒认功劳,立刻起身谦逊的说:“殿下谬赞,此次比赛能取胜,全是沈少爷一人的功劳,若非他瞒着所有人诈降,博取周少爷的信任,姜少爷恐怕早就把冰球打入洞中,赢得这场比赛。”   这一番话说得,既展现了顾恒修自己的谦逊不好大喜功,又抬了姜映楼的身手,而沈柏成了一意孤行、只知道自己出风头的人,周珏更是轻信旁人,害得攻方所有人输了比赛。   沈柏眼眸微弯,顾二少这嘴皮子还真挺利索的,上一世她没怎么和顾恒修对峙过,倒是差点小瞧他了。   周珏冷冷看着顾恒修,沉声道:“我把冰球传给沈柏,是根据当时赛场上的情况做出的最佳选择。”   顾恒修点点头,笑着说:“我知道,沈少爷与周少爷曾一起与太子殿下微服出访东恒国,关系绝非一般,周少爷会选择相信沈少爷也是很正常的。”   顾恒修语气温和,却是毫不犹豫的捅周珏软刀子,说他把私人情绪带到赛场上,因为私下关系好就相信沈柏。   周珏皱紧眉头,眉心的红痣妖冶如莹润的珊瑚珠,他眼神凌厉的瞪着顾恒修,冷声反问:“那依二少所言,这次比试是顾兄做裁判,他与二少是同宗同源的兄弟,我是不是也可以怀疑顾兄在裁决的过程中对二少所在的阵营有所偏袒?”   周珏说这句话的时候顾恒舟刚好跨进启耀殿,靛青色衣摆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度而后停顿,他拱手对赵彻和卫如昭行礼:“微臣来迟,请太子殿下、国舅恕罪。”   赵彻开口:“无妨,快入座吧。”   顾恒舟走到赵彻左下首的位置坐下,目光清冷的扫过周珏和顾恒修,周珏一脸坦然,他没有针对顾恒舟的意思,只是单纯的想堵顾恒修的嘴。   顾恒修心虚,不敢因为自己把顾恒舟拉下水,连忙义正言辞的说:“大哥绝对不会做这种事,周少爷你不要胡说八道。”   周珏挑眉:“我只是按照顾二少的逻辑推敲这件事,怎么顾二少可以空口白牙的胡说,我就不行了?”   周珏有理有据,把顾恒修反驳得哑口无言说不出话来。   沈柏唇角微勾坐在一边偷乐,姜映楼见了,出声帮顾恒修打圆场,温笑着说:“比赛已经结束,一码归一码,大家不要伤了和气。”说完端起酒杯对沈柏说,“沈少爷今日在赛场上独领风骚,才智胆识都与旁人不同,我敬沈少爷一杯。”   顾恒舟眼眸微沉,坐在沈柏旁边的吴守信立刻说:“柏弟舌头有伤,不能饮酒,我替他陪姜少爷喝。”   吴守信说完,钱淮山和钱淮玉两人也异口同声道:“我兄弟二人也愿替沈柏喝。”   虽然恒德帝不在这里,但赵彻和卫如昭都坐在这里看着,这些世家子弟也不放过表现自己的机会,纷纷举杯表示愿意帮沈柏喝酒。   姜映楼额头的青筋突突的跳了两下,没想到沈柏闹了这么一出人缘竟然还变好了,他皮笑肉不笑的喝掉手里那杯酒坐下,看着吴守信说:“吴少爷之前在太学院和沈少爷出了名的关系不好,这段时日却处处维护他,我很好奇,不知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不仅冰释前嫌,还变得亲如手足?”   刚刚在赛场上差点被姜映楼伤到,吴守信放下酒杯,神色冷峻道:“柏弟在瀚京校尉营受了两个月的训,回来以后品性与之前截然不同,我在他身上受益良多,对之前少不知事,故意找他麻烦的事感到很抱歉,所以想要补偿他,姜少爷对此有什么意见吗?”   姜映楼有心拿沈柏喜欢男子的事膈应人,笑得颇具深意,摇头说:“我能有什么意见,不过是担心吴少爷和他走得太近,名声会受累。”   姜映楼几次三番说这样的话,吴守信听得很不爽,当即高声道:“这是我的事,姜少爷完全不必多管闲事操这份心,是我想要补偿柏弟故意缠着他的,就算日后名声受累也是我自找的,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吴守信这是毫无缘由的在维护沈柏,别说其他人,连沈柏自己都很意外,难道因为刚刚她救了吴兄一命,吴兄就要豁出所有对她好?   沈柏正想着,坐在上首的赵彻轻声开口:“本宫不知道姜少爷为何会有此担忧,不妨说出来让大家都听听。”   赵彻问得突兀,好似全然不知之前城中传得沸沸扬扬的那些谣言。   姜映楼心里莫名打了个突,犹豫一会儿才说:“也没什么,就是京中有些关于沈少爷不好的传言。”   赵彻追问:“都有哪些传言呢?”   赵彻面色温和,看上去好像全然没有脾气,却让人有种云里雾里看不透的深沉。   他一直追着不放,姜映楼也不敢不答,只好说:“那些传言说沈少爷好男风,离不得男人,不仅勾引镇国公世子,还到处招惹男人,私生活糜烂得很。”   谣言的内容比姜映楼说的要难听很多倍,但难登大雅之堂,姜映楼也只能挑几句还勉强能入耳的说出来。   这些话在座的人全都听过,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沈柏身上,沈柏穿着红红绿绿的衣服坐在那里,眼睛滴溜溜的转来转去,一副凑热闹听八卦的样子,活似姜映楼刚刚说的根本不是她,而是另外一个人。   “沈柏好男风,喜欢镇国公世子一事本宫也有所耳闻,不过还不曾听说过她到处招惹男人。”赵彻点点头,说完看向姜映楼,“姜少爷不妨说说,她都招惹哪些男人了?”   赵彻打破砂锅问到底,姜映楼隐隐察觉不对劲,强撑着笑说:“回殿下,我也只是偶然听了一耳,并不知道具体有哪些人。”   赵彻挑眉,黑亮的眸底寒意如墨色一样晕染开来,说:“只偶然听了一耳就敢在本宫面前胡言乱语,就是后宅愚昧无知的长舌妇人也没有姜少爷胆子大吧?”   赵彻这话给了姜映楼一记响亮的耳光,他感觉自己整张脸都火辣辣的,又烫又疼。   他连忙起身跪下认错:“是我一时大意,说错话了,请太子殿下恕罪!”   众人也在这个时候反应过来,太子殿下知道沈柏有喜欢男子的毛病,却一点也不反感,甚至还有意要维护他,如此一来,日后再没人敢用沈柏喜欢男子这种事嘲笑他了。   赵彻端起酒杯悠然的把玩,不冷不淡的说:“只是说错几句话并不是什么大事,本宫方才见姜少爷敬酒挺豪气的,想必酒量应该很好,那就自罚三坛酒谢罪,如何?”   姜映楼的酒量的确还不错,但三坛子酒也太多了,在座的人都知道这惩罚不轻,心头俱是凛然。   姜映楼不敢不从,连忙应声:“谢殿下!”   赵彻挥手让姜映楼回到座位坐下,宫人立刻送来三坛子酒让他喝。   赵彻抬眸看向其他人,问:“你们最近还有听说过什么有趣的事吗?”   众人连连摇头,不敢再说什么。   赵彻又对宫人说:“沈少爷舌头有伤,只能吃流食,把她桌上的饭菜都撤走,送肉粥来。”   宫人应声撤了沈柏面前的饭菜,没一会儿送来热腾腾的肉粥。   顾恒舟自顾自的倒了一杯酒喝下,垂眸掩下眸底晦涩的情绪。   殿下对沈柏,似乎过于偏袒了。 第113章 文试   姜映楼被罚了三坛子酒,其他人都被震慑住,没人敢再胡乱说话,全都闷头吃东西。   沈柏吃那碗肉粥因为是赵彻特意吩咐人送来的,沈柏吃的时候一直感受到很多束若有似无的目光。   其他的目光沈柏都不怎么在意,就是总觉得坐在上首的顾恒舟一直在看自己,而且眼神还颇为不善。   沈柏心里一片坦荡,却被看得莫名心虚,活似自己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这些时日又天天吃着肉粥,沈柏嘴里没味儿,吃了几口就吃不下去了,又怕赵彻看见不高兴,便一直低头装模作样的用勺子搅着肉粥   好不容易挨到午膳结束,沈柏丢了勺子就想走,赵彻沉声问:“本宫让你走了吗?”   赵彻没有点名道姓,沈柏却不敢装傻充愣,乖乖坐好。   顾恒舟也坐着没动,等其他人都走了,赵彻的脸垮下来,瞪着沈柏问:“你都招惹谁了?”   沈柏耸耸肩一脸无辜的看着顾恒舟:除了顾兄,我没招惹谁啊。   沈柏表达的意思很明确,赵彻抿唇,面色冷沉煞气十足,片刻后冷声说:“吴家那小子怎么回事?”   吴守信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都能不遗余力的维护她,必然和她关系不一般。   沈柏歪着脑袋一脸难以言说,她和吴守信什么事都没有啊,也就最近见面次数稍微多一点,还能是怎么回事?   沈柏说不出话,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写了字赵彻也看不见,她起身想走到赵彻面前好好解释这件事,赵彻直接说:“他年纪也不小了,这次来参加冬桂节的世家小姐不少,你带他好好相看相看,有合适的就定下来。”   沈柏:“……”   婚姻大事向来都是父母做主,我这个外人带人家相看是哪门子的道理?   沈柏想什么都在脸上写得明明白白,赵彻不管那么多,扬声问:“怎么,你觉得有问题?”   赵彻的语气明显带着威胁,沈柏扯出一抹假笑,一个劲的摇头。   谁让你是太子殿下,是昭陵未来的储君呢,你都开了金口,天大的问题那也不能有问题。   沈柏被迫应下这件事,赵彻没急着放她离开,又看向顾恒舟说:“这次冬桂节,父皇和国公有意让本宫和行远都定下亲事,他们若是铁了心要促成这件事,你我都不能忤逆,行远也要自己看看,尽量选一个合眼缘的人吧。”   沈柏依然乖乖巧巧坐着,闻言仰头看向赵彻和顾恒舟。   赵彻是故意把她留下来让她听见这件事的,绷着脸告诫:“本宫不阻止你喜欢什么人,但你要明白,你是男子,昭陵史上虽然有男妓,但从来没有男子与男子成婚的先例,堂堂国公世子也不可能因为一个男子的纠缠而让世子妃的位置一直悬空,你最好不要在这件事上作梗。”   昭陵没有男子与男子成婚的先例,顾廷戈膝下还只有顾恒舟一个孩子,顾家大房的香火不能埋葬在顾恒舟手上,所以不管沈柏有多喜欢顾恒舟,都不能阻止顾恒舟娶别人。   这是沈柏上一世就刻在骨子里,日日夜夜、时时刻刻不断告诫自己要克制住感情的话,现在从赵彻口中说出来,她心里很平静,一点波澜都没有。   她知道顾恒舟要成亲的,也知道他们之间横亘着多少阻碍,但她还是喜欢他,而且已经在很努力的向他靠拢争取和他在一起。   不过今年顾恒舟才十八,上一世他可是二十八才成亲的,就算恒德帝和镇国公有心要做媒,顾恒舟应该也相看不上什么人吧。   只要他不点头答应,就没人能逼他成亲。   思及此,沈柏乖顺的点头,示意自己绝对不会从中阻挠。   顾恒舟掀眸看了沈柏一眼,仰头把手里那杯酒喝完。   赵彻对沈柏还不大放心,不过沈柏都已经答应这件事,他也不好再多说什么,挥挥手让沈柏先退下。   出了启耀殿,宫人领着沈柏去房间休息,李杉一直候在房间,见沈柏回来,立刻让人送来热水和干净衣服,沈柏惯性的张开双臂让李杉帮自己宽衣,李杉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沈柏挑眉,李杉歉然的摇头,表示自己以后不能再伺候沈柏做这些事了。   沈柏意外,不明白他背后的主子这又是想做什么。   不过一时想不通的事沈柏就不会耗费精力多想,让李杉退下,自己脱了衣服沐浴。   舒舒服服的洗了澡又睡了一觉,醒来已经是日暮西山,李杉进来帮沈柏更衣,仔仔细细帮她束发,而后和她一起出门,去了华邑庭。   上午冰球比赛,少年们展现了风姿和才谋,算是武试,按照惯例,晚上自然是要举行文试比才情的。   文试只需要动动笔杆子和嘴皮子,没有体力上的区别,各世家小姐自然也在。   不过到底男女有别,女眷和男眷并不同席,加上使臣团在,用凉席将长廊两面围住,把女眷区严严实实的挡起来。   沈柏记挂着赵彻的吩咐,到了华邑庭第一时间先找到吴守信,钱淮山和钱淮玉也都还在,见沈柏过来,还有点不自在,客套的说了几句话便离开了。   今晚的席位可以随意一点,吴守信拉着沈柏坐到角落的位置,让宫人倒了一碗热银耳过来,压低声音问沈柏:“今天殿下把你单独留下没有为难你吧?”   沈柏摇头,虽然在顾兄的问题上,殿下处理起来有点没人情味儿,但大多数时候他都还是会护着她的。   吴守信还是有点不放心,总觉得太子殿下对沈柏的态度有点奇怪,就算沈柏再怎么聪明有才干,喜欢男子也是一个大问题,太子殿下怎么会一点都不介意还对她这么维护?   吴守信眉心微拧一脸担忧,沈柏完全没在意,喝着银耳伸长了脖子往女眷区看,女眷们早就入席坐好,凉席挡得死死的,除了来来往往的宫娥,其他什么都看不见。   看了一会儿,沈柏用手肘撞撞吴守信的胳膊,沾了茶水想在桌上写字,手腕被抓住,吴守信抽出汗巾仔仔细细帮她擦手。   沈柏扮了多年男子,很多时候都会忘记自己是女儿身,但这会儿吴守信眼神专注,动作轻柔,她突然就觉得不自在起来。   沈柏手指蜷缩了一下,吴守信放开她,摊开手放到她面前,温声说:“在桌上写字不方便,柏弟直接在我手上写吧。”   他没有顾恒舟练武练得多,手上只有一层薄茧,手掌宽大,手指却修润如竹,骨节分明很是好看,掌心白白净净,透着股子书卷气,沈柏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动笔,正犹豫着,头顶传来冷沉的低问:“你们在干什么?”   沈柏仰头,看见顾恒舟就站在自己身后,他眉眼冷清,透着股子漠然疏离,像是不许任何人靠近。   吴守信保持着摊开手的姿势,温声回答:“柏弟方才好像有话要说,我让她写在我手上。”   顾恒舟垂眸睨着沈柏,问:“你有话要说?”   沈柏连忙摇头,顾恒舟看向吴守信,淡淡道:“我有事找她,吴少爷能否另外找地方坐?”   这会儿大部分人都已经坐好了,吴守信不想离沈柏太远,把沈柏往自己身边拉了拉,想让顾恒舟将就挤一挤,顾恒舟又说:“这些话不方便让吴少爷听见。”   这明摆着是赶吴守信走,不让他在这里旁听。   顾恒舟绷着脸很是严肃,吴守信虽然觉得周遭乱哄哄的不是说什么机密事的时候,却也觉得顾恒舟不会撒谎,犹豫了一下还是起身离开。   顾恒舟代替吴守信坐到沈柏旁边,两人的距离近些,沈柏闻到很浅的酒味儿,皱着鼻子想凑近些,顾恒舟抬手把她推开,冷声命令:“坐好,别乱动。”   知道他酒量不好,怕他一会儿闹出什么事来,沈柏抓起他的手在他掌心写道:顾兄,你喝酒了?   她写得飞快,圆润纤细的指尖在掌心游走留下一串酥麻的微痒,连同心尖也跟着痒起来。   顾恒舟看着她的指尖眸色加深,沉声说:“再写一遍。”   沈柏又写了一遍,写完关切的看着他,顾恒舟握了握拳,偏头看向前方,冷声道:“中午喝了一点,现在已经清醒了。”   他说话很正常,看上去也和平时没什么两样,沈柏拿不准他到底醉没醉,只能献宝似的把自己那杯热茶递给顾恒舟,顾恒舟接过喝了一口。   很快,恒德帝带着三个皇子和使臣团的人一起走进华邑庭,因为是文试,沈孺修和太学院的几位夫子也在,一起负责评判考校。   晚上干的都是附庸风雅的事,不像冰球比赛那样应要分个高低,只是比比琴棋书画、诗书棋艺,让所有人都有展示才华的机会,只要能展现出才华,就能得到封赏。   正式开始之前,司乐局的宫人先抚琴奏曲表演了一点助兴节目,算是抛砖引玉。   助兴节目之后,宫人给每个人都发了早就准备好的笔墨纸砚。   第一轮是作诗,恒德帝指了不远处灌木丛上的冰碴命题让大家围绕冰碴作诗,题目一出,所有人都低头思索起来,沈柏却托腮懒洋洋的坐着,一只手不住的转着笔玩儿。   睡完觉她换了一身天青色绣柳叶枝锦衣,衣领和袖口都有银丝绣着滚边暗纹,比上午那身大红大绿的衣服要低调多了,顾恒舟还穿着那身靛青色华服,两人衣服颜色相近,乍一看像两兄弟坐在一起。   忽玄一坐下就在找沈柏,好半天才认出沈柏换了身衣裳坐在顾恒舟旁边。   忽玄已经打听过沈柏,见沈柏没有动笔,高声问:“沈少爷为何不动笔?”   沈柏在太学院文修第一,少时看见什么都喜欢写几句诗抒发一下感情,后来入朝为官,对写诗这种悲春伤秋的事就不大热衷了,笔杆子玩儿得再溜,枪杆子不够硬有什么用?   沈柏没打算凑热闹写诗,听见忽玄的话,坐直身体看向忽玄,暗骂忽玄这个糟老头子成天没事干就知道盯着自己看,还真是没完没了了。   沈柏心里骂得欢畅,面上丝毫不显,蘸墨在纸上写道:灵感全无,不敢献丑,请王上勿怪。   怕忽玄看不清字,沈柏特意把字写得很大。   经过上午的比试,忽玄并不觉得沈柏是真的没有灵感,他偏头问恒德帝:“他是在故意谦虚让别人情敌吗?”   赵彻就坐在恒德帝旁边,看出沈柏是真的不想作诗,淡淡开口:“王上高看她了,她不是故意谦虚,她就是写不出来。”   当真?   忽玄又看了沈柏两眼,沈柏撑着下巴看着顾恒舟,只留了一个后脑勺给他。   作诗的时间不多,只有一盏茶的功夫,宫人把所有人作的诗收上来先交给沈孺修他们,几个夫子飞速看完,选出比较出挑的三首给恒德帝过目。   这三首诗分别出自顾恒修、钱淮玉和姜琴瑟之手,顾恒修立意民生,从诗作心疼众生疾苦,颇有悲天悯人之心,钱淮玉耍了点小心机,字里行间拍了恒德帝马屁,颂扬盛世安康,姜琴瑟的诗反而更大气一点,立意边关将士,迎着霜雪背离家乡保家卫国。   短短一刻钟的时间能做出诗已是不易,还要立意鲜明大气,平日的才学积累必定很丰富,恒德帝最终认定姜琴瑟的诗最好,这个消息一放出来,女眷们的惊呼声从凉席后传出,都没想到姜琴瑟的才情竟然比男子还要强。   恒德帝让宫人送了赏赐到女眷区,姜琴瑟没有露面,这些世家子弟全都好奇的看着女眷区,很想看看凉席后面的姜小姐究竟有着怎样的天人之姿。   沈柏早就见过姜琴瑟,并不好奇,见顾恒舟神色冷清无动于衷,又起了逗弄的心思,拿起笔想在纸上写字,顾恒舟摊开左手放到她面前。   沈柏讶然,随后丢了笔在顾恒舟掌心写道:顾兄,姜家大小姐才情容貌皆是上乘,你可喜欢?   她用手写的,写完什么痕迹都没留下,顾恒舟却垂眸一直看着掌心,恨不得能看出一朵花来似的。   沈柏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回答,正想再写一遍,顾恒舟掀眸看着她,目光灼然如火星滚烫,沈柏心跳漏了一拍,然后听见他问:“喜欢如何,不喜欢又如何,和你有什么关系?”   顾兄,你这样说话可就有点伤人了。   沈柏吸吸鼻子,表情垮下来,顾恒舟握拳,幽幽的说:“你不是不会从中阻挠么,我说得有什么不对吗?”   他这是拿沈柏之前答应赵彻的事故意噎沈柏,沈柏眨巴眨巴眼睛,觉得这个锅自己不能背,掰开顾恒舟的手在他掌心写道:那可是太子殿下亲口下的命令,我一个小小的探花郎难道还能违逆不成?   沈柏写完腹诽:再说了,顾兄你之前不是也向太子殿下承诺说永远不会娶我,我不也还没故意说话气你么?   顾恒舟不知沈柏心中所想,收回手握拳放在膝上,不再说话。   诗作角出优胜,第二轮开始画画。   这次是沈孺修出题,他没有命题具体要画什么,只有一个要求:简单。   不管是画画还是写字做事,大家都知道,越是看似简单的东西越不容易做好。   众人开始新一轮的思考,沈柏却还是那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托腮看着顾恒舟,忽玄忍不住又问:“沈少爷难道又没有灵感?”   王上,你不觉得你的话有点太多了吗?   沈柏翻了个白眼,提笔在纸上写下一句话:为了公平起见,避嫌。   忽玄这才知道沈柏和沈孺修是父子,他很想看看沈柏到底有多少本事,笑道:“沈少爷这是觉得自己一出手肯定能得第一了,万一就算你事先知道题目,在场还有人比你技巧更高超呢?”   这话带了三分激将的成分,不过沈柏并不在意,不想理会,顾恒修开口附和:“王上说得有理,沈少爷一句避嫌便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对我们来说未免太不公平。”   沈柏坐直身体,看出顾恒修是想故意找茬,抬手在纸上画了两笔。   那两笔很简单,一笔划了很长的一横,另一笔落在那一横的一端,看上去很潦草,什么形状都看不出来。   沈柏画完放下笔,问宫人要了一杯清水,用手沾湿随意洒到到纸上,大片墨迹在纸上晕染开来,时间刚好又到了,宫人依次把众人的画作收走交给沈孺修,几个夫子看完,这一次只有顾恒修和沈柏的画被送到恒德帝面前。   顾恒修画了两座山和一个人,那人牵着一根绳子,绳子之后的事物被石头遮掩,不知道具体是什么,给人留下无限的遐想,空间很大。   沈柏那幅画还没完全干完,晕染开的墨迹毫无规则,在纸上形成斑驳的形状。   恒德帝看了一眼,拿起那张画纸,一座绵延横亘的山笼罩在茫茫白雾之中,山顶耸立着一棵高大的迎客松,看上去气势磅礴,仿佛天地山川都掩盖在这浓雾之下。   只是最简单的两笔,好像什么都没有画,却又好像天地万物都被画在了这里面。   顾恒修面色一僵,拱手对沈孺修说:“太傅,晚辈输了。”   话音落下,吴守信开口:“顾二少,沈少爷方才只是说要避嫌,好像并未说过太傅已经把题目泄露给她了吧。” 第114章 她很害怕   沈柏说不了话,沈孺修年事已高,行事又向来低调,顾恒修笃定他不会跟自己一个小辈计较这一两句话,这才故意揪住沈柏的话不放,没想到吴守信会在这种时候跳出来帮沈柏出头。   吴守信的语气悠然,眉眼冷沉,直勾勾的盯着顾恒修等他回答。   顾恒修当然不能在没凭没据的情况下一口咬定沈孺修漏了题给沈柏,改口道:“我并没有说太傅漏题给沈少爷的意思,只是太傅学富五车,沈少爷得他亲传,晚辈会输自然是心服口服。”   顾恒修这会儿的话又说得漂亮了许多,不过他只承认沈孺修学富五车,并不承认沈柏有什么真才实学,沈柏再出色那也全是因为她有个好爹,不是因为她自己有多高的天分。   说这种话的人多了去了,在座这些世家子弟都曾被人在背后这么议论过,也多多少少像这样在背后议论过别人。   但像顾恒修这么当众说出来的,还是头一个。   这话乍一听没什么问题,但仔细一琢磨就不对味了,和顾恒修一样嘲笑沈柏的少年不少,但长辈们听到这话并不会觉得沈柏不好,只会觉得顾恒修说话未免太小家子气,和后宅那些长舌妇人没什么两样,配不上顾家后人这样的称谓。   顾廷戈就坐在赵彻旁边,听到顾恒修这话,眉头打结,顾家家风向来大气,顾淮谨还是读书人,叶晚玉也算是出身书香门第,顾廷戈万万没想到他们教导出来的孩子竟然是这样的秉性。   顾恒修并不知道其他人作何感想,吴守信在听完他的话以后立刻又道:“太傅博学多识是众所周知的,但顾家的家风学识也不低,顾二少既然只服太傅不服沈少爷,何不自己出题和沈少爷一较高低?”   吴守信一句话把顾恒修的路堵得死死的。   沈孺修出题可能是漏题给沈柏了,其他任何人出题都有可能有失公允,唯有顾恒修自己临时出题,才完完全全能够体现沈柏的本事,同样的,若顾恒修出题沈柏还赢了,那顾恒修就彻彻底底的被沈柏碾压了。   顾恒修的脸色很差,一时骑虎难下,吴守信盯着他问:“怎么?顾少爷不敢答应?”   宫里的宴席一年能有百八十回,节目什么的都看腻了,还是像这种争锋相对的热闹更刺激些,众人的兴致都被调动起来,兴味盎然的等着顾恒修做出回答。   恒德帝剥了两颗瓜子吃,没有阻止少年们的玩闹。   越西人最是喜欢直来直往的对决,忽玄看出顾恒修有些生出退意,故意扬声道:“本王听说这位小公子是镇国公的亲侄子,镇国公在战场上冲锋陷阵从来没有撤退可言,怎么这位小公子如此犹犹豫豫迟迟不敢下定断?”   忽玄的声音足够在场所有人都听见,顾恒修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等着看自己的笑话。   他盼了冬桂节许久,为了能在冬桂节上出风头,废寝忘食废了很多心思准备,结果冰球比赛一开场就被沈柏抢了风头,这会儿又因为沈柏被架到进退维谷的地步,明明是他先惹的事,但这会儿他把所有的过错都记到沈柏头上。   没办法再推辞,顾恒修瞪着沈柏,咬牙切齿的问:“吴少爷的提议很好,我愿意应战,沈少爷呢?”   沈柏微笑,提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举起纸让所有人看,上面写着:沈柏无才,服输。   顾恒修之前还担心沈柏应战自己会输,但这会儿沈柏直接不应战认了输,他的处境却变得更难堪,好像他是看重名利、胜负欲特别强的俗人,而沈柏淡泊名利,通透机敏,甩了他好几条街。   且不论两人的才情孰高孰低,单论心性胆识,沈柏就远胜于他。   想清楚这一点,顾恒修的脸上浮起一片灰败颓然的神色,他也不过才十七岁,心心念念想要在冬桂节上脱颖而出,结果事与愿违,一开始就接连遭受了打击,面上怎么都挂不住,心性也全都乱了,后面的几轮比试他都表现不佳。   沈柏这幅画画得不错,恒德帝还是算她胜出,比赛继续,宫人送来赏赐,是内务府用纯金打造的一条小金鱼,那金鱼两腮鼓鼓的,看上去憨态可掬,很是可爱。   沈柏看了两眼,献宝似的让顾恒舟看,顾恒舟连余光都没给她一点,仰头喝了一杯酒。   这人酒量很不好,沈柏有点担心,抢走顾恒舟桌上那壶酒。   顾恒舟终于掀眸看向她,沈柏把酒放到离顾恒舟最远的地方,把自己刚刚得的小金鱼递过去,示意他拿着,算自己送给他的。   顾恒舟上辈子冷冷淡淡没什么喜好,不像一般男子贪财好色,沈柏只能按照讨姑娘欢心的法子哄他。   姑娘家都喜欢收礼物,顾兄应该也是喜欢的吧。   她手掌很小,细白柔嫩,小金鱼躺在她掌心,衬得她的手越发白嫩。   顾恒修看了好一会儿才伸手拿走小金鱼,正细细看着,女眷区传出悠扬的琴声。   诗书棋艺,琴棋书画,不止世家公子们想要脱颖而出,这些世家小姐也都恨不得使出浑身解数为自己谋一门好亲事。   可惜,论才情,姜家嫡女姜琴瑟遥遥领先,其他人实难有出头的机会。   这一轮琴艺还是姜琴瑟取胜,宫人又送了封赏过去,隔着凉席众人也能感觉到女眷区的气氛有些沉闷。   接下来又比了下棋和泡茶。   沈柏不喜欢下棋,直接没参加,泡茶的话她还有点把握,但没等她报名参加,赵彻直接用一句“她泡茶很难喝”把她摁死在起跑线。   晚上的文试,世家子弟可以说是各有千秋,却又可以说都平平无奇,唯有姜琴瑟出尽了风头,最后结束的时候,恒德帝召她上前问话,姜琴瑟便戴着面纱缓缓从凉席后面走出来。   她还是穿着白日那身火红的骑马装,艳丽如梅,傲雪而立,薄纱遮了她大半容颜,唯有一双杏眸露在外面,水盈盈的透着光泽,漂亮得近乎勾魂。   仅仅只是这双露在外面的眸子就让这些世家子弟看得晃了神,移不开眼。   平心而论,姜琴瑟的才情和容貌在整个瀚京都是名副其实的拔尖儿,若不是上一世顾恒舟后来另娶,沈柏都一直觉得她才是唯一配得上顾恒舟的人。   被这么多道目光注视着,姜琴瑟一点没有姑娘家的胆怯不安,她腰背挺得笔直,每一步都走得近乎完美,并不看任何人,径直走到恒德帝面前跪下。   这动作看似简单,跪得却极优雅,如同一朵刚被人从枝头掐下来的花,花朵上还沾着新鲜的雨露,惹人疼得很。   恒德帝旁边坐得是赵彻和卫如昭,卫如昭辈分虽然高一些,但年纪并不大,遁入空门以后,只顾着捻自己手上的佛珠,看也不看姜琴瑟一眼。   这也就算了,赵彻也是不动如松,比卫如昭还更老僧入定。   上一世赵彻的后宫并不充盈,姜琴瑟不仅能担得起太子妃之位,便是后位也是坐得住的,但让沈柏意外的是,赵彻也从来没有要娶姜琴瑟的意思。   直到今日再看见姜琴瑟,沈柏也看不出她有什么问题,怎么这一个个的都不待见她似的?   心里藏着疑惑,沈柏扭头看向顾恒舟,正想问他男子都喜欢什么样的女子,不期然撞入一双深邃滚烫的眸。   他喝了酒,眸子不再像平日那般冷然,染上酒气,甚至还有两分欲色。   他手里还拿着那条小金鱼,好像从刚刚开始就一直看着她,并未注意到周围发生了什么。   沈柏被看得脸发烫,垂眸避开顾恒舟的目光,抓着他的手在他掌心写字问:顾兄,怎么了?   顾恒舟握拳收回手说:“我要出恭。”   顾兄,姜小姐正领赏呢,指不定一会儿还要给你指婚,你这个时候出恭不大好吧?   沈柏有心想劝顾恒舟,但她说不出话,还来不及写字顾恒舟就直接站起来。   宫人连忙帮他引路,沈柏担心他喝醉了会出事,有心想一起跟着去,一道冷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回头,赵彻眼神幽冷的看着她。   得,她这会儿要是跟着去,太子殿下怕是会怀疑她给顾兄酒里下泻药了。   沈柏只能乖乖坐着不动,顾兄酒品还可以,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吧。   这般想着,恒德帝已经又给了姜琴瑟赏,问了她几个问题,姜琴瑟柔声回答,尽显世家大族嫡女的贵气和教养。   恒德帝很满意,抬眸扫了一眼,见顾恒舟不在席间,而后看向赵彻,沉声问:“睿玄觉得姜小姐方才的回答如何?”   便是一般世家大族的家宴,也不会这般直白的让一个小辈对未出阁的姑娘作出评价,恒德帝的意图表现实在很明显。   赵彻收回落在沈柏身上的目光,客套礼貌的说:“姜小姐胸怀宽广,着眼社稷江山,比很多男子都强,实乃京中贵女之典范。”   姜琴瑟立刻柔声说:“太子殿下谬赞。”   两人一刚一柔,一坐一跪,看画面很养眼,听声音也很悦耳,简直不要太般配,恒德帝露出慈父微笑,刚想进行下一步,赵彻抢先道:“天气冷,地上凉,姜小姐已得了封赏还是快些回座位坐着吧。”   这话带着关切,姜琴瑟垂下脑袋,柔声谢恩:“谢殿下关怀。”   赵彻故意截了恒德帝的话,恒德帝横了赵彻一眼,到底担心赵彻忤逆,怕贸然赐婚赵彻不答应的话,会让姜琴瑟一个姑娘难堪受辱,只能先让姜琴瑟下去。   比试结束,时辰也不早了,宫人送上饭菜开始晚宴。   不知得了谁的吩咐,宫人特意给沈柏端了一碗肉粥来,不过沈柏吃了两口就吃不下了,顾恒舟离席后一直没回来,时间越久,沈柏便如坐针毡,好不容易熬到有人吃完先离席了,趁忽玄跟赵彻说话的空隙,立刻弹起来跑了,直奔恭房。   在太学院她一直上的就是男厕,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直接冲进去,然而里面除了两个世家少爷,顾恒舟并不在里面。   沈柏眉头紧皱,仔细回想刚刚给顾恒舟引路的宫人到底长什么样,正要想办法找人,一个宫人寻来问:“沈少爷,你是来找世子殿下的吗?”   沈柏戒备的看着那宫人并不回答,这里不是太傅府和国公府,这些宫人极有可能被别人收买下套,若是中了计就糟了。   沈柏背着手一脸警惕,那宫人被看得额头直冒汗,没想到表面上纨绔不羁的沈少爷眼神会如此犀利可怕,硬着头皮说:“世子殿下去白日赛冰球的冰湖了,沈少爷若要找他可去那里。”   那宫人说完转身离开。   没有信物,也不帮忙引路,只说人在冰湖,这么简单粗暴怎么反而还有点可信度?   沈柏犹豫了一下,慢吞吞朝冰湖走去,去冰湖的路有好多条,视野还很宽阔,她就去看看,要是发现哪里不对立刻走就是了,应该也不会出什么问题。   沈柏暗暗分析局势,没一会儿便走到冰湖附近,这会儿晚宴还没完全结束,宫人们都在宴会那边忙活,这边没什么人,到处都冷冷清清的,只有几盏灯笼挂在树枝上,今晚没月亮,周围都黑漆漆的看不太真切。   沈柏警觉的转了好一会儿,确定周围没人才走近,然后便看见顾恒舟负手站在湖中央,像是在等什么人,又像是在思考什么重要的事。   沈柏放下防备,径直朝顾恒舟走去。   只要顾恒舟在,别说湖边可能埋伏着不怀好意的人,就是围着千军万马,她也要走到他身边去。   宴上各处都燃着火盆,虽然是在室外,却也比冰湖暖和多了,沈柏没吃多少东西,连酒也没喝一口,感觉冷气透过鞋底源源不断的往身体里钻。   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把手放到嘴边哈气,然后走到顾恒舟面前。   从她踏上冰湖顾恒舟就察觉到她来了,转身面向她,安安静静的等她走近。   沈柏仰头看着他,努力想要判断他是不是喝醉了,实在是觉得冷,她嘴巴微张,不住哈出白气。   顾恒舟脱下外衫罩在她身上,他身上很暖和,外衫上残留着他的体温,沈柏一时不知该贪恋这温暖还是该把衣服还给他。   正犹豫着,顾恒舟轻声说:“穿着吧,我不冷。”   衣服上有轻微的酒气,他的声音也有点哑,酒色靡靡,惑人的很。   沈柏便听话的抓着衣服没有还给他,唇角控制不住的上扬,顾兄这次喝醉了还挺好的,竟然会关心人。   沈柏笑得合不拢嘴,顾恒舟看了她一会儿突兀的说:“我不会滑冰。”   这可真巧了,我会呀!   沈柏抓住顾恒舟的手写字:我可以教顾兄。   许是喝了酒,顾恒舟的手很暖和,沈柏放心了些,写完字就想收回手,手腕被抓住,仰头,顾恒舟目光灼灼的看着她,问:“你是跟谁学的?”   就自己瞎学呗。   沈柏在心里回答,顾恒舟却说:“你今天滑冰的技巧明显比其他人要高出很多,就像你在东恒国表演的骑术一样,一定有人专门指点训练过,你才能做到现在这样,那个人是谁?”   顾恒舟逻辑严明的分析,看上去好像完全清醒着,沈柏睁大眼睛,好奇的看着他,顾恒舟立刻说:“我没醉。”   哪有喝醉的人承认自己醉了的?   沈柏认定顾恒舟醉了,拉着他的手在他掌心写道:是顾兄你教我的呀。   顾恒舟拧眉,有点生气:“胡说,我从来没有教过你这些。”   怎么没有啊,上一世你每次从边关回来,都会趁夜翻进国公府,教我许多新的东西。   滑冰的技巧更是你揽着我的腰,手把手教我的呀,你说边关总是下大雪,为了对敌,军中将士不仅要学会滑冰,还要会滑雪,可惜瀚京没有边关那样大片大片的雪地,所以你才没能教会我滑雪。   沈柏想起很多旧事,胸口如同有一团火苗在蹿动燃烧,她抓起顾恒舟的手,一笔一划的在他掌心写着:顾兄,你现在所看见的我,都是你一点点教出来的我呀。   沈柏写得很慢,写完仰头看着顾恒舟。   她的眉眼弯弯,笑得明媚,可眸底泛着水光,分明是马上就要哭出来。   顾恒舟抬手抚了一下她的眼角,那里还是干的,一片柔嫩。   顾恒舟问:“哭什么?”   沈柏一个劲的摇头,她不敢告诉顾恒舟说她在害怕。   从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回到十四岁到现在,这大半年来,她一直都很害怕,害怕这场重生只是她临死前回光返照的一场美梦,梦醒,她会落于马下,和顾恒舟一样被忽炽烈带的兵马踏成一片肉泥。   她不怕自己就这样死掉,她只是怕终究还是没能让他知晓自己的满腔欢喜和热爱。   顾兄,你知不知道,我真的好喜欢好喜欢你啊。   情绪上头,沈柏伸手勾住顾恒舟的脖子,踮着脚想要吻他,顾恒舟下意识的后仰躲开,沈柏够不着了,正意外着,顾恒舟却低头覆上她的唇。   沈柏愕然,顾兄前两次醉酒好像从来没拒绝过她。   天气太冷,这吻太热烈温暖,沈柏的理智很快被席卷冲散…… 第115章 一出大戏   这个吻持续的时间有点久,到后面两人的呼吸都乱得不行,沈柏的腿有点发软,勾着顾恒舟的脖子,被他搂着腰软软靠在他怀里。   一吻作罢,沈柏脸烫得不行,唇上和眸底都蕴着潋滟的水光。   顾恒舟抬手用指腹轻轻压住她的唇,一点点擦干她唇上的水渍。   他的指腹满是厚茧,尽管动作已经放轻,依然粗粝磨人,沈柏感觉自己的唇瓣被擦得起了火,稍微用力一点就会被磨破皮。   顾恒舟眸色深幽,平日冷硬漠然的面部轮廓柔和下来,和前几次醉酒的样子很像,却又好像比前几次多了一点清明。   沈柏不住咽口水,脑子被刚刚那个吻搅成浆糊,一时有些无法思考。   顾恒舟认真看着她,擦干她唇上的水渍之后,大掌移到她脑后,轻轻托住她的后脑勺,然后沈柏听见他低哑轻柔的问:“真的喜欢我么?”   沈柏一个劲的点头,恨不得能让所有人都知道她有多喜欢眼前这个人,喜欢到愿意为他披荆斩棘,付出所有。   得到肯定回答,顾恒舟的眼眸更加柔软缓和,眸光又亮了两分,继续问:“有多喜欢?”   沈柏说不出话,正想抓着顾恒舟的手写字,顾恒舟松开她的腰,大掌压在她胸口。   他在感受她的心跳,这个动作做得没有其他任何意味,而且还隔着好几层厚实的衣物,沈柏却觉得他掌心的温度全都传到她的肌肤上,烫得惊人,让她整颗心都狂乱的跳起来。   她开不了口,但心跳在替她大声回答。   顾兄,我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你,比我用嘴巴表达出来的喜欢要多得多,比你能感受到和想象到的喜欢还要多得多。   心跳是不会骗人的,顾恒舟唇角扬起几不可察的弧度,被沈柏的反应取悦,不过他没急着收回手,继续追问:“除了我你还喜欢谁?”   沈柏瞪大眼睛坚定的摇头,除了顾兄,我谁都不会喜欢。   “不喜欢太子殿下?”   怎么可能喜欢太子殿下?我效忠他只是为了辅佐一个明君,还这世道清明,让顾兄好好活下去啊。   沈柏脑袋摇得更快,顾恒舟又问:“不喜欢大祭司?”   顾兄,这都哪儿跟哪儿啊?我跟大祭司才见了几面,就算他长得确实很好看,但我怎么可能因为这么肤浅的原因就喜欢他?   “国舅呢?”   “……”   “还有吴家那位少爷。”   “……”   顾兄你这越说可就越离谱了,难道在你心里我竟然是那种见一个爱一个的滥情之人?   顾恒舟这话沈柏不爱听,她还搂着顾恒舟的脖子,脚下用力直接跳到顾恒舟身上,用力夹住他的腰,一头撞到他唇上,不同于刚刚热烈急切的深吻,小鸡啄米似的亲了一下又一下。   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你,不会喜欢别人的。   沈柏亲着亲着眼睛弯如月牙,满腔的欢喜盛在眸底,比漫天的星辰还要好看。   顾恒舟稳稳托着她,由着她为非作歹,等她亲够了问:“这么喜欢我还要让我娶别人吗?”   沈柏浑身一僵,脑海里浮现出一道穿着大红嫁衣,从骨子里透出温婉贤淑气质的女子,那会是他八抬大轿明媒正娶,被他冠上顾姓,写进顾家族谱的妻。   他这一生清心寡欲,从未对任何女子多看一眼,独独给了那人万千瞩目的宠爱。   她仗着重生之便,肆无忌惮的诉说着自己满腔的爱意,却不敢确定他会不会在某个未知的时候与命定之人相遇,然后爱上那个人。   若他爱上也无可厚非,她若是从中作梗毁他姻缘让他错失所爱,到了阎王殿若是问起此事她还有何颜面说真心爱他?   沈柏僵在那里不敢回答,感觉到她的迟疑,顾恒舟托着她轻轻颠了两下,沈柏受惊的抱紧他的脖子,而后感觉顾恒舟在她臀上轻轻拍了一下,像是催促又像是惩戒。   沈柏试探着摇头,顾恒舟单手托着她,腾出一只手把她拉远一点,看着她的眼睛问:“是不想让我娶别人还是不要让我娶别人?”   沈柏抓住他的手,在他掌心写下:不想也不要。   至少在没有遇到那个人之前,想独占顾兄。   后面这句话沈柏没有写出来,只在心里嘟囔了一下。   她也是个俗人,就算明知道是不应该的,在真心喜欢的人面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占有欲。   顾恒舟捏着她的下巴让她抬起头来,确定她没有敷衍自己,唇角上扬,郑重的承诺:“我不会娶别人。”   他说得笃定,和之前他对赵彻说不会娶沈柏的时候一模一样。   沈柏怔住,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音,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   原来他早就做好了打算,他不会娶她,也不会娶别人,他要像镇国公一样,把自己的一生都奉献在疆场上。   顾兄,我怎么能让你这样孤寂的过完这一生呢。   沈柏在心里说,顾恒舟突然命令:“抱紧我!”   沈柏下意识的抱紧他,顾恒舟整个人如离弦的箭,抱着她飞快的来到湖边,跃上一棵繁茂的大树。   两人刚在树杈上坐好,两个宫人便提着灯笼领着两个禁卫军走过来。   其中一个宫人狐疑道:“我刚刚明明看见世子殿下往这边来的,怎么没看见人?”   另一个宫人问:“你是不是看错了?比赛都已经结束了,湖边又这么冷,世子殿下没事干一个人来这边做什么?”   两个宫人嘀嘀咕咕,身后的禁卫军沉声说:“国公说了,世子殿下酒量不好,今天宴上殿下喝了些酒,国公担心他醉酒惹事,这才特意让我们来寻人,你们再好好想想世子殿下可能去哪儿。”   行宫占地面积不小,明昭山又这么大,今天乌云遮月,后半夜指不定会下大雪,若是世子殿下醉酒在外面受上一夜的冻,只怕会出大麻烦。   两个宫人不敢轻视这个问题,连忙带人去这附近寻人。   等人走远了,顾恒舟才抱着沈柏从树上跃下,沈柏的脸还是热的,不过听到镇国公在找顾恒舟,理智已经恢复,她抓着顾恒舟的手写字:顾兄,国公大人在找你,我先送你回去吧。   没有月亮,周围黑漆漆的,夜风一起寒意便止不住的往骨缝离钻,沈柏抓紧肩上的外袍,整个人缩成一团,看上去莫名有点可怜巴巴的。   顾恒舟没说话,重新揽住她的腰,直接施展轻功往住的地方去。   恒德帝今晚也会宿在行宫,行宫的守卫和皇宫里一样,顾恒舟轻易的避开值夜的岗哨把沈柏送到她住的地方。   李杉一直在屋里等着,听见动静第一时间拉开门走出来,看见顾恒舟和沈柏一起眼底闪过意外,顾恒舟凉凉的看了李杉一眼,见沈柏要把外衫还给自己,沉声道:“衣服洗干净再还我。”   诶?我就只穿了一下,还要帮你洗衣服?   沈柏意外,顾恒舟却不给她讨价还价的机会,背着手大步离开。   沈柏只好收下衣服转身回房。   房间里烧着炭火,比外面暖和多了,沈柏心情很好,哼着小曲儿把顾恒舟的外衫挂到屋里架子上。   醉酒后的顾兄未免也太甜了吧。   沈柏唇角疯狂上扬怎么都压不下来,李杉向她打了个手势,示意自己要去找人打热水来给她沐浴洗漱,沈柏挥挥手让李杉自己去,托着腮帮子坐在桌边傻乐。   她今天明明一滴酒都没喝,却好像醉得不轻,无意识的去摸自己的唇,总觉得那上面还残留着顾恒舟霸道强横的气息。   刚刚的画面不住在脑海里浮现,沈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时没注意到时间流逝,直到一阵风把屋里的蜡烛吹灭,她才猛然惊觉李杉去打了很久的热水到现在都还没回来。   蜡烛被灭,屋里陷入一片昏暗,沈柏本能的去摸怀里的火折子,然而还没拿出来,就听见窗户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有人捣鬼!   沈柏立刻做出判断,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瞬间消散,她屏住呼吸,用袖子捂住唇鼻,趴在桌上假装自己已经晕过去了。   片刻后,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来人悄无声息的走到她身边,轻轻戳了她一下,见她没有反应,认定她已经晕死过去,把她扛到肩上出了房间。   这人身手不错,扛着一个她毫不费力,施展轻功上了屋顶,踩在瓦上竟然一点声音都没有,沈柏耳边只剩下呼呼地风声。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那人停下,沈柏偷偷睁眼,发现自己还在行宫,只是到了另外一处厢房。   那人辨认了一下位置,而后跃下,翻窗把沈柏扛进一间房。   屋里的人已经睡下,黑漆漆的一片什么都看不见,沈柏闻到清甜淡雅的熏香味道,应该是女子的房间。   这个时辰,把她弄晕了送到女子房间,这又是要搞什么事情?   沈柏有些好奇,那人把她放下,却不是放到床上,而是放到地上。   为了制造案发现场的痕迹,那人动手解了她的腰带,把她的衣服扣子也解开两颗,不知从哪儿找了一瓶酒倒在沈柏身上,又往沈柏手里塞了一块绵柔的布,最后打开一个瓷瓶放到沈柏鼻子下面晃了晃,沈柏提前屏住呼吸,没有把气味吸进去。   做完这一切,那人翻窗离开,屋里恢复沉寂,沈柏等了一会儿睁开眼睛,确定那人不在屋里了才坐起来。   眼睛适应了黑暗,沈柏拿出火折子用手挡住吹燃,昏黄微弱的光亮将眼前微弱的一片照亮,看清眼前的场景,饶是沈柏也忍不住暗暗吸了口冷气。   这不是随便一个世家小姐的房间,而是今晚大出风头的姜琴瑟的房间。   姜琴瑟这会儿衣衫不整的躺在床上,头发颇为凌乱,脸上似乎还有一个巴掌印,好好的衣服被撕开,露出大片肌肤,一看就让人觉得她经历了什么难以想象的可怕事件。   沈柏低头,看见自己手里拿着的不是什么布片,而是一件精致的粉色绣蔷薇的肚兜。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这块肚兜应该是姜琴瑟的。   沈柏把肚兜放到床边,为了保险起见,还是先探了下姜琴瑟的鼻息,人还活着,就是晕过去了。   这个时候把她弄到这里来,还搞出这样的花招,是想诬赖她醉酒轻薄了姜琴瑟?   在冬桂节干出这种事,不只是要丢功名,还是要诛九族的重罪,背后之人的用心可真够险恶的。   沈柏把火折子盖上,帮姜琴瑟盖好被子免得她着凉,然后才从窗户翻出去。   厢房后面是假山环绕的一座水池,池子不大,里面已经结满了冰,沈柏小心的摸着假山往前走。   女眷们都是集中住在这边厢房的,她们个个都身娇体贵,怕出问题,这边的守卫要更多一些,沈柏凭自己的能力想神不知鬼不觉的回到房间基本是不可能的事。   她也没打算贸然回自己房间,围着池子走了一会儿,她又翻进一个房间。   这个房间没点熏香,一点味道都没有,沈柏小心翼翼的从窗户走到床边,刚准备掀开床帐,面前香风浮动,尖锐的钗子抵到她的脖子上,床上的人压低声音质问:“别动!你是什么人,竟敢擅闯行宫?”   拿钗子的人竭力保持平静,声音却还是控制不住的有些发抖,着实被沈柏吓到了。   沈柏乖乖站着没动,舌头还伤着也没办法发出声音,只能被这姑娘用钗子胁迫着走到桌边用火折子点了灯。   柔和的光亮瞬间盈了满屋,将拿着钗子的少女和沈柏的脸都映照得清清楚楚。   沈柏一脸平静,少女却是无比震惊,瞪着沈柏低呼:“沈少爷,你怎么在这里?”   桌上还剩有茶水,沈柏倒了一杯出来,用手指沾着在桌上写道:说来话长,我需叨扰一夜,明日一早还要请秀儿姑娘掩护我回世家子弟住的地方。   沈柏写完马上用袖子把字擦掉,怕少女担心又写了一句:秀儿姑娘不必害怕,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会连累姑娘。   吕秀这会儿终于回过神来,她放下珠钗坚定的说:“当初在揽月阁,若不是沈少爷为我指一条明路,助我逃离火坑,只怕秀儿现在已自绝于世,沈少爷如今遇到危难,吕秀自然要倾尽全力相助。”   这个少女不是别人,正是太后的远亲侄女吕秀。   上一世她被歹人所劫卖入揽月阁,靠自己的本事逃出来,虽然捡回一条命,但清白已毁,这件事闹得不小,最终她落发为尼,终身与青灯古佛为伴,后来机缘巧合之下,沈柏与她打过几次交道,总是替她惋惜。   这一世帮她不过是想做个顺水人情,没想到如今还真帮上大忙了。   沈柏舔舔唇,抱拳行了一礼,算是谢过。   屋里突然亮了灯,外间值夜的宫人惊醒,好奇的问:“姑娘怎么突然点灯了,可是有什么吩咐?”   吕秀镇定的说:“无事,我只是有些口渴,起来喝口茶,不必管我。”   宫人说:“好,姑娘若有需要尽管吩咐,奴婢就在外面呢。”   吕秀说:“我知道,你安心睡吧。”   怕那宫人起身来看,吕秀立刻吹了灯。   屋里再度陷入黑暗,宫人便又睡下,吕秀拉着沈柏走到床边,大大方方的说:“天气冷,没有别的法子,沈少爷就在这里将就一晚吧,我从揽月阁逃出来的事众人皆知,名声早就坏了,并不在意其他,沈少爷是正人君子,我相信你不会做什么,明日之后我也绝不会用这件事要挟沈少爷。”   吕秀只穿了单薄的里衣,这会儿手脚都冻得有些凉,沈柏也没推辞,先让她上床躺着,然后脱了鞋坐到床上,虽然知道自己是女子并不会对吕秀做什么,还是很有分寸的和吕秀隔着很远的距离没有挨着她。   神经一直紧绷着,沈柏没怎么睡,第二天寅时过,宫人准备起了,沈柏把外间伺候吕秀的丫鬟劈晕,脱了她的衣裙穿到自己身上,取下发带后却发现自己梳不来女子发髻,吕秀见了上前用木梳帮沈柏梳了个垂马髻。   沈柏穿上女子衣裙做女子打扮毫无违和感,吕秀眼底闪过意外,问沈柏:“可要我送沈少爷过去?”   沈柏摇头。   这个时候宫人都出门打水伺候主子们洗漱,正好是可以随意走动的时候,吕秀和她一起走反而更招摇。   沈柏沾了水在桌上写道:“最多一炷香的时间,我会让人把衣服送回来,你告诉这丫鬟她睡落枕就是了,外面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管,也不要告诉任何人你见过我。”   吕秀点头,目送沈柏离开。   出了房间,沈柏跟在一个宫娥后面往外走,半路改道前往世家子弟住的地方,昨晚她不见了,却没人寻来,不知道李杉是出了什么事还是得了背后之人的指令隐瞒不报,昨晚的人布置了这样一场大戏,她得赶快一点才能赶上最精彩的戏码。   想到这里,沈柏走得更快,一时没注意到眼前,直挺挺的撞到一个人,踉跄着后退两步,眼看要摔倒,腰被揽住。 第116章 愿落发为尼   沈柏惊了一下,怕撞到认识的人,下意识的推开来人,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肩膀轻颤,露出一副被吓到的样子,恨不得把脑袋埋到胸口。   一个细长尖利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大胆奴才,不想活了,竟敢冲撞太子殿下!”   她刚刚撞到的是赵彻?   沈柏惊出一身冷汗,说不了话,只能一个劲的磕头认错。   小贝站在赵彻旁边,见这宫娥冒冒失失的,犯了错只知道磕头一句话也不说,顿时怒火上涌,冲沈柏劈头盖脸的骂:“问你话呢,你是哑巴吗?一句话也不说,还真不想要脑袋了?”   沈柏暗暗叫苦,她现在要是能开口,早就捏着嗓子变声糊弄过去了。   沈柏浑身抖得不像话,怕赵彻追究,咬着牙用力磕了好几个头。   赵彻是和顾恒舟一起来的,刚刚沈柏冲过来时,顾恒舟抢先一步挡在赵彻面前拦住了沈柏,这会儿见沈柏跪在地上,莫名觉得这人的身影有点眼熟,眉头微拧。   小贝没在宫里见过这么拧的宫娥,抬脚要踹沈柏好好教训她一番,被顾恒舟伸手拦下,小贝意外,没想到世子殿下还会维护一个小小的宫娥。   赵彻一直盯着沈柏看,在顾恒舟拦下小贝以后沉声开口:“抬起头来。”   这个时候哪能抬起头来让你看啊,这不是要人命吗。   沈柏不肯抬头,咬破手指在地上写道:请殿下恕罪,奴婢是哑巴。   哑巴?这么巧?   赵彻眉梢微扬,并不相信沈柏的话,冷肃道:“本宫让你抬起头,并未让你说话,就算你是哑巴也并不妨碍。”   奴婢毁容了。   沈柏还想写这句话,赵彻声音压低,染上三分肃杀:“本宫耐心有限,同样的话本宫不喜欢说第四遍!”   赵彻的语气已然是动了三分怒气,沈柏若还是坚持不肯抬头,只怕会吃大亏。   左右是躲不过了,好在是碰到赵彻,并不是撞见其他人,事情还没有到最糟糕的地步,也许还能有回寰的余地。   沈柏在心里安慰自己,咬咬牙抬起头来。   站得离沈柏最近的是顾恒舟,他今天换了一身玄色锦衣,只有领口和袖口用银丝绣着滚边暗纹,没有其他绣花,很是冷素俊雅。   小贝想教训沈柏,被顾恒舟拦住,赵彻穿着杏黄色四爪太子服站在最后,三人看见沈柏俱是一愣。   顾恒舟和赵彻都见过沈柏的女装,表现都还比较镇定,小贝还是第一次看见沈柏这样,惊得后退两步,用手指着沈柏,指尖控制不住的发抖。   他张了张嘴,不住的倒吸冷气,半晌才扭头对赵彻说:“殿……殿下,这个人长得好像沈少爷!”   何止是像,这就是!   赵彻和顾恒舟在一开始惊愕之后,全都紧抿着唇绷紧了脸,恨不得把跪在地上这人拎起来胖揍一顿。   这是宫里不是在外面,来来往往这么多人看着,她穿着一身女装就敢这么明目张胆的到处乱跑,还真是不想要脑袋了?   小贝没把两人想成一个人,还想凑近一点看这个宫娥和沈柏到底有多像,不远处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小贝眼前一花,回过神来就看见平日冷清寡淡的世子殿下把这个很像沈少爷的宫娥拉起来摁进怀里,不让任何人看见。   前来报信的是在行宫值守的禁卫军,看见赵彻和顾恒舟,那人松了口气,连忙站定拱手行礼:“属下拜见太子殿下、世子殿下。”   赵彻看了顾恒舟一眼,没对他的行为发表意见,抬眸看着那个禁卫军问:“宫中不许疾行,你如此行色匆匆发生了什么事?”   那禁卫军回答:“启禀太子殿下,姜家嫡女在行宫出了事,现在姜少爷已经赶过去了,属下正要去向陛下禀告此事。”   行宫这么守卫看守着,姜琴瑟能出什么事?   顾恒舟拧眉,赵彻也是一脸肃然,他让那个禁卫军起来,冷声道:“本宫和世子先过去看看,你赶紧去禀报父皇吧。”   “是!”   禁卫军快步离开,顾恒舟刚想带沈柏先回去,偏头却看见忽玄带着忽月蓝一起走来,后面还跟着南襄国的大皇子慕容齐和皇子妃洛璃。   这个时候显然不是带沈柏离开的好时机,顾恒舟眉眼冷沉,解下自己的汗巾递给沈柏说:“你生了一张不该生的脸,挡着!”   小贝不知内情,只当顾恒舟怕使臣团发现一个宫娥和沈柏长得很像会嘲笑沈柏男生女相,连忙附和:“对对对,快挡起来,别让别人看见你的脸!”   小贝说完又觉得很奇怪,他在宫里待了这么多年,怎么从来都不知道哪个宫还有个长得很像沈少爷的宫娥?   沈柏接过汗巾挡住脸,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在外面,刚刚磕头磕得很用力,眉心有一小片擦伤。   顾恒舟看得眉心皱得越发的紧,赵彻对沈柏说:“还不跟在本宫身后?”   小贝直接动手把沈柏拉到自己身边,顾恒舟也走到赵彻左后方一步的位置,忽玄一行人走过来。   这几日在昭陵吃得好喝的好又睡得好,忽玄神采奕奕,精神十足,完全不像是在别国做客,倒更像是在自家皇宫。   赵彻单手负在身后,微微颔首示意,淡淡道:“王上、公主。”说完又看向慕容齐,“大皇子殿下,早。”   忽玄仗着自己年纪大资历老,笑笑算是回礼,忽月蓝照着昭陵贵女的礼制冲赵彻福身行礼,慕容齐和洛璃则按照南襄国皇室的礼制行礼。   几人刚见完礼,又有个禁卫军前来,那人走得很快,眉宇间尽是焦急,尽管在看见忽玄他们也在以后就放慢了脚步,也还是被敏锐的察觉出了事。   忽玄先于赵彻开口:“发生什么事了?”   家丑不可外扬,更何况忽玄还不是昭陵人,这个禁卫军下意识的看向赵彻,不知道该不该回答,赵彻面色平静,大气道:“王上问你话,如实说便是。”   既然已经撞上了,那就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的。   赵彻想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那个禁卫军会意,拱手道:“回王上、太子殿下,姜小姐昨夜在行宫出了事,这会儿关着门不让任何人进,似乎想寻短见,姜少爷挡在门口也不让属下们进去,情况实在危急,属下不敢与姜少爷发生冲突强行进入,只能去找陛下处理此事。”   姜家子嗣并不多,姜映楼只是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养子,姜德安膝下实际上只有姜琴瑟这一个女儿,要是姜琴瑟寻短见真的出了什么事,事情可就不好办了。   赵彻浑身气息一变,果断做出决定:“救人要紧,攻进去,出了事本宫待着!”   “是!”   那禁卫军转身离开,赵彻冷着脸,歉然道:“突然出了点事,让王上和大皇子见笑了,你们是想先去休息还是和本宫一起过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忽玄巴不得有什么热闹能看,当即应声说要一起去,慕容齐拱手道:“璃儿昨夜身体不适,太医诊脉说她可能怀了身孕,不宜受惊,我就不去了,先带她去休息吧。”   慕容齐和洛璃周身气质亲和温善,和忽玄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慕容齐说完话松松揽住洛璃的腰,呵护之意很是明显。   “皇子妃在昭陵诊出喜脉,这对南襄和昭陵来说都是一大喜事,皇子殿下先带皇子妃去休息吧,本宫一会儿让太医再来帮皇子妃诊一下脉,再从库房拿上好的补品给皇子妃补补身子,固本培元。”   赵彻释放出最大的善意,慕容齐温和笑笑,说:“谢太子殿下。”   目送慕容齐拥着洛璃离开,赵彻立刻收了笑意,大步朝女眷住的地方走去,忽玄带着忽月蓝跟在后面,一点也没有觉得不好意思。   姜琴瑟闹出来的动静不小,不过住在这里的到底都是出身名门,受过良好教导的贵女,她们没有像市井妇人一样聚在一起看热闹,全都待在自己房间,赵彻赶到的时候,禁卫军刚突破姜映楼的阻止,冲进姜琴瑟的房间。   姜琴瑟不知从哪儿找了白绸要悬梁自尽,禁卫军冲进去以后第一时间斩断白绸将她救下抱到床上。   出于男女之防的顾忌,禁卫军把她放下以后立刻退到一边,姜琴瑟的脖子还是被狠狠勒了一下,捂着脖子躺在床上痛苦的咳嗽起来,贴身丫鬟跪着扑到床边,嚎啕大哭:“小姐,你没事吧,你别吓奴婢啊,小姐你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奴婢可怎么办啊……”   这个丫鬟是新调到姜琴瑟身边伺候的,人没有那么伶俐,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事,这会儿已经吓傻了,只知道哭,都不知道要先倒杯茶水给自家小姐润润嗓子。   姜映楼在外面跟禁卫军闹得不可开交,脸上全是凶煞黑沉的戾气,好像下一刻就要拔剑跟宫里的禁卫军拼个你死我活似的。   赵彻赶到以后没急着进屋看姜琴瑟的情况,先让禁卫军放开姜映楼,凉凉的看着姜映楼问:“发生什么事了?你在闹什么?”   看见赵彻,姜映楼冷静了些,先拱手行礼,而后愤恨道:“请殿下恕罪,今日是我失态了,但是有人欺辱瑟儿在前,离家前义父将瑟儿交到我手上就是让我好好保护瑟儿,如今她出了事,我实在没办法保持冷静。”   姜映楼的语气很冲,道歉的诚意没有几分,还帮自己开脱了一番。   赵彻捋清他的话,问:“谁欺辱姜小姐了?”   姜映楼噎了一下,梗着脖子说:“我想等陛下来了再说这件事。”   这态度就是不相信赵彻会为他们主持公道了。   姜琴瑟屋里的丫鬟嚎啕不止,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哭声还越来越大,赵彻看了一眼屋里,而后睨着姜映楼问:“姜少爷一定要等父皇来才说这件事,是觉得本宫没有能力处理好这件事还是觉得本宫不会公正妥善的处理这件事?”   这两件事的实质区别其实不大,姜映楼不相信他这个储君的能力。   姜映楼掀开衣摆跪下,坚定地说:“太子殿下言重了,我断不敢有这样的想法,我只是觉得此事关系重大,还是等陛下来了再说比较妥当。”   姜映楼坚持要等恒德帝来,赵彻也没有强求,让小贝去宣太医先来帮姜琴瑟检查身体。   一刻钟后,恒德帝在顾廷戈的陪同下赶来。   两人没管姜映楼,直接进屋去看姜琴瑟。   姜琴瑟已经止了咳,只是躺在床上哭个不停,一脸颓丧活不下去的样子。   她哭得有点久了,一双好看的杏眸肿成核桃,右脸高高肿起,还有明显的巴掌印,她只随意搭着被子,衣服扣子崩裂,脖子和小片肌肤露在外面,勒痕迅速蔓延变色,变成狰狞红肿的痕迹。   昨夜还傲雪盛开的梅花这会儿被狂风摧折从枝头坠入泥泞,既让人惋惜又让人心疼。   恒德帝和顾廷戈一看这情形脸立刻沉了下来,昭陵律法森严,凌辱妇孺之人,当处以绞刑,但在皇宫之中,重兵把守之下,重臣之女却受到了这样的折辱,这不仅是色胆包天,更是蔑视律法挑战皇室的权威!   恒德帝拳头紧握,顾廷戈厉声道:“昨晚都有谁负责在这边巡守,还不快说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顾廷戈说完,负责这片区域巡守的禁卫军走到恒德帝面前跪下大声说:“启禀陛下,昨夜是属下负责这边的巡守,昨夜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但今天一大早,姜小姐突然在房间尖叫一声,然后把丫鬟赶出房间反锁了门,丫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便去找了姜少爷,不过姜小姐连姜少爷也不见,姜少爷逼问丫鬟才知姜小姐似乎被人欺辱。”   顾廷戈眼神冷凝,渗出寒霜,问:“既然有人欺辱姜小姐,不可能不留下踪迹,你们还敢说昨夜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   那人一头磕在地上,高声道:“属下昨夜确实没有听见任何异响,更没有见到什么可疑的人,属下失职,甘愿受罚!”   现在不是处罚人的问题,查到是什么人欺辱了姜琴瑟才是关键。   如果有人能在重兵把守之下,神不知鬼不觉的潜入姜琴瑟的房间将她折辱然后潇洒离去,等到第二天才事发被发现,那这个人的身手也未免太高强了,如果这次不能把他找出来,下一次他是不是就要翻进东玄宫刺杀君王了?   如果并不存在这么一个折辱了姜琴瑟的人,所有的事只是一个闹局的话,谋划这件事的人居心也相当险恶,若是不把他揪出来,下一次他恐怕就敢谋权篡位了。   无论真相是哪一种,对昭陵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恒德帝的脸色极难看,他走到桌边坐下,冷声命令:“传朕命令,行宫所有人从现在开始原地待命,任何人不能随意走动,请大理寺郑大人进宫,朕就在这儿看着,冬桂节结束之前,必须查明这件事的真相!”   命令很快传下去,小贝请了太医过来,太医立刻去帮姜琴瑟诊脉检查伤势。   姜琴瑟的脸肿得高,不过只是看上去很严重,实际上其实伤得很轻,她上吊的时间也不长,只是皮肤娇嫩,又生得白,所以看上去要狰狞一点。   太医给她用了一点外伤药,又写了个安神的方子让医女拿去煎熬。   等医女离开,太医跪到恒德帝面前如实陈述姜琴瑟的伤情,等他说完,恒德帝问:“姜小姐可曾失节?”   这话问得直白,还有这么多外男在场,姜琴瑟死咬着牙依然没忍住,又呜呜的哭出声来。   太医讶然,犹豫道:“姜小姐的脉象稍有点虚浮,应该是受了惊吓又有些怒火攻心所致,其他老臣倒是看不太出来,女子名节之重,老臣不敢妄言,陛下可请宫中有经验的嬷嬷为姜小姐验身。”   宫中有专门给人验身的嬷嬷,但她们验的都是被选进宫伺候人的宫女,姜琴瑟可是三公之首的太尉之女,是出身高贵,在昭陵地位仅次公主的人,她还尚未定亲出阁,让嬷嬷验了身,以后别说嫁人,便是出门都无颜面对众人。   姜琴瑟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面对这样的奇耻大辱,她咬牙忍了半天实在没忍住,强撑着下床走到恒德帝面前跪下,用最后的自尊恳求:“陛下,无论真相如何,出了这样的事臣女都无颜再面对家人和世人的眼光,求陛下允准臣女落发为尼,与青灯古佛常伴,日日诵经念佛方能洗清这一身污浊不堪。”   姜琴瑟的语气坚决,从骨子里透出锋锐之气,倒是有种让人刮目相看的气节。   她是姜家嫡女,论家世才情做太子妃都是完全够格的,又是在行宫出的事,恒德帝怎么可能让她不清不楚就这么落发为尼?   恒德帝压下怒气,温声安抚姜琴瑟:“有朕在,朕不会让你白白受委屈的,你先等朕查明真相再说。”   姜琴瑟一刻都等不下去,还想继续恳求,又听见恒德帝问:“你好好想想,昨夜可曾见过什么可疑的人,究竟是什么人如此胆大包天竟敢折辱于你?” 第117章 四殿下遇刺   恒德帝问完,屋内外的人都安静下来,连那个一直哭哭啼啼的小丫鬟都不敢哭了。   姜琴瑟秀眉紧蹙,抿唇认真思索,好一会儿才冷静的说:“回陛下,臣女昨夜在宴上饮了几杯果酒,参加完宴席回来的时候,感觉脑袋一直昏沉沉的,便早早洗漱睡下了,期间发生何事并不清楚,但臣女在家偶尔遇到高兴的事也会与母亲一起喝点果酒,酒量也不算差,昨夜那酒可能有些问题。”   宫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一旦追责下去,要牵连无数人。   但这种时候,谁也不敢推诿怕是,内务总管孙越海立刻把负责这次宴席的御厨找来,路上知道是酒有问题,那人还抱了两坛子过来。   男女眷的酒量不同,给男宾喝的都是窖藏十年以上的梨花白,而给女宾喝的则是香甜可口的梅子酒,这酒绵柔,酒力也不算强,便是从来没喝过酒的姑娘家喝一两杯也不成问题,姜琴瑟在家中也喝过酒,就算喝到微醺也不该一倒下就人事不省。   宫里的酒都是由专门的皇商供应,酒送进宫的时候,要经过重重检查,确保万无一失。   恒德帝寿宴事关重大,除了负责查验的宫人还有禁卫军在一旁协从检查,酒在开坛之前绝对不会有问题。   而且若是哪一坛子酒有问题,绝不会只有姜琴瑟一人出现这样的状况。   顾廷戈又把昨夜负责给女眷们布菜的宫娥找来。   昨晚负责伺候姜琴瑟的除了她的贴身丫鬟,还有两个圆脸宫娥。   两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进来以后和其他人一起跪下,姜琴瑟指认两人,恒德帝眼眸微眯,沉声质问:“昨夜是你们伺候的姜小姐?”   两个宫娥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还能跟九五至尊说话,吓得瑟瑟发抖,两人皆磕头跪伏在地,齐声应道:“回陛下,确是奴婢伺候的姜小姐。”   恒德帝没说具体是怎么回事,先让两人回想宴会途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其中一个胆子大点,想了一会儿开口:“昨夜酉时陛下和诸位贵人吟诗助兴,奴婢们奉上甜点便候在旁边伺候姜小姐,帮忙拿纸笔研磨,姜小姐才华横溢,风采过人,陛下召姜小姐问话以后,戌时正式开宴,各世家小姐都来给姜小姐敬酒,姜小姐饮了几杯果酒,只吃了几口菜便停了筷,由贴身婢女扶回房间休息。”   宫里伺候的宫人都是要经过严格的训练的,不仅要记住各宫贵人的品阶容貌,还要记住他们的喜恶偏好,遇到重大宴会,负责布菜的宫人甚至还要记得贵人们都吃了什么做了什么,以免出了事被问起的时候什么都不知道。   那个宫娥说完另外一个宫娥立刻说:“来给姜小姐敬酒的有太后娘娘嫡亲侄女吕青青小姐、太后娘娘远亲侄女吕秀小姐、兵部尚书嫡女吴语欢小姐和吏部尚书嫡女叶明旋小姐,姜小姐吃过的菜有四样,一个四喜丸子,一块绿豆糕、一碗鲍鱼参汤、两勺豆沙糯米。”   那宫娥记得非常详细,一口气把自己记得的东西全部说出来。   顾廷戈先根据两个宫娥的供述让昨晚给姜琴瑟敬了酒的四位姑娘过来问话。   所有姑娘都在自己屋里等事情结束,得了传召,立刻来到姜琴瑟房间。   四人按照身份地位依次站好,看见姜琴瑟的狼狈模样全都吓了一跳,不过没敢咋咋呼呼的叫出声,先福身向恒德帝行礼,齐声道:“臣女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四人都是娇滴滴的小姑娘,恒德帝尽量和缓了脸色,看着四人问:“昨夜你们都敬了姜小姐的酒?”   吕青青地位最高,点头应道:“是,昨夜姜姐姐大放异彩,一枝独秀,臣女很是钦佩姜姐姐,所以主动敬酒表达对姜姐姐的喜欢。”   吕青青回答得落落大方,恒德帝颔首,继续问:“你们饮了酒可有感觉不适?”   吕青青自然道:“这些果酒只有一点酒味,并不醉人,臣女觉得很好喝一口气喝了小半壶,并未感觉任何不适。”   吴玉环和叶明旋也跟着摇头,四人之中唯有吕秀没有开口,恒德帝将目光投向吕秀。   吕秀犹豫了一下说:“启禀陛下,昨夜臣女敬酒与姜小姐饮的是同一壶酒,臣女在此之前滴酒未沾,饮完并未有任何不适,姜小姐若感到不适,应该是其他原因所致。”   吕秀声音柔婉,从容镇定,一开口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她这些时日一直在慈安宫陪着太后,性子极温吞,从不抢风头说话,存在感极低,这会儿众人才发现她周身气质沉静,虽然只是吕氏一族偏远一支教养出来的,却从骨子里透出一股大家风范,甚至比平素的姜琴瑟也不遑多让。   恒德帝多看了吕秀两眼,还想再继续问话,一个禁卫军匆匆忙忙从外面进来,跪在恒德帝面前高声说:“启禀陛下,行宫所有人都被限制出入走动,但有一个人不见踪影。”   恒德帝问:“谁?”   那人回答:“太傅嫡子沈柏不在房中。”   满座寂静,过了一会儿,姜映楼冲进房间,红着眼跪下一口咬定:“启禀陛下,我近日与沈柏有些旧怨,一定是沈柏故意折辱瑟儿报复我,请陛下为瑟儿做主!”   姜映楼说完一头重重磕在地上,磕出一声闷响,大有恒德帝不为他们做主他就要撞死在这里的架势。   忽玄看热闹看得正有些乏味,听见沈柏的名字眼眸一下子亮起,好奇的看着姜映楼问:“你和他有什么恩怨?”   忽玄对这一点很有兴趣,不过他终究是外人,恒德帝都还没说什么,姜映楼不想和他说太多,淡淡道:“回王上,只是小孩儿之间的一点不愉快罢了。”   小孩儿之间的一点不愉快能导致这么荒唐的事发生?   恒德帝不信,偏头对顾廷戈说:“镇武派人去问问,昨夜晚宴之后,都有什么人见过沈柏。”   昨天晚宴之后,顾恒舟见过沈柏,不仅如此,他还亲自送沈柏回房间了。   顾恒舟刚要站出来,一道温润如杨柳的身影在众人的注视下走进房间,那人走到恒德帝面前跪下,背脊挺直,坚定不移的说:“启禀陛下,昨日晚宴之后,我见过沈少爷,当时沈少爷似乎喝醉了酒,神智不大清醒,他身边的小厮正拍着他的背帮他顺气。”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顾恒舟有血缘关系的弟弟顾恒修。   顾恒修今日换了一身鸦青色华服,墨发用攒同心圆白玉的发绳束起,看似低调,实则处处精致非常精心。   顾恒舟和顾廷戈的眉心皆是一皱,没想到顾恒修会在这个时候主动跳出来指认沈柏。   别说他没见过沈柏,就是真的见过,没有确切的证据证明沈柏是轻薄折辱姜琴瑟的人,也不该轻易说出这种话。   恒德帝眉梢微扬,定定的看着顾恒修问:“除了你当时还有谁见过沈柏?他除了喝醉了还有其他什么症状?”   顾恒修说:“昨夜大哥中途离席,我听说大伯在找大哥,便也想帮大伯找人,正好在白日赛冰球冰湖附近撞见沈少爷,因为沈少爷有小厮照看着,我便没有多管,径直去找大哥去了。”   顾恒舟薄唇紧抿,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   顾恒修到冰湖去找过人,也就是说他昨晚看见顾恒舟和沈柏在湖面上做过的事了,他现在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来,就是想警告顾恒舟,如果顾恒舟敢帮沈柏作证,他就要让所有人知道,堂堂镇国公世子喜欢男子,还与男子做出了那等下作之事!   顾恒舟浑身冷气外泄,胸口有股暗黑暴戾的怒火在攒动,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顾恒修这个时候跳出来指认沈柏是想要沈柏的命。   不管顾恒修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做出这样的事,顾恒舟不能理解也不能原谅。   怒火烧毁理智,顾恒舟正要开口帮沈柏说话,袖子被轻轻拽了拽,偏头,对上一双澄澈清润的眸,沈柏面上蒙着他的汗巾,几不可察的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顾廷戈一脸冷肃的看着顾恒修,冷声提出疑义:“行宫守卫皆是精锐,如果是沈柏醉酒闹事,以他的能力,不可能瞒过这么多人,悄无声息的潜入姜小姐房间,还在做出这样的事以后离开,直到今日才被发现。”   沈柏的武修课业在太学院排在下游是众所周知的事,她如果能在这么多守卫的眼皮子底下来去自如,何必要在太学院装成那样?   顾廷戈刚提出质疑,孙越海从外面跑进来,身为内务总管,孙越海什么大场面都见过了,这会儿却也变了脸色,焦急的说:“陛下,不好了,四殿下被人刺杀身受重伤,危在旦夕啊!”   “你说什么!?”   恒德帝拍桌站起来,赵稠就算犯错那也是恒德帝的亲儿子,听说他出事,恒德帝自然会紧张担心。   在场的人面上全都浮起惊惧,万万没想到这次冬桂节竟然发生了这样大的事。   行宫这么多人还不能离开,恒德帝忧心赵稠,对顾廷戈说:“镇武,你和行远先留在行宫主持大局,朕和睿玄先回宫看看情况。”   顾廷戈拱手道:“是。”   恒德帝说完要走,见忽玄也要跟着一起,冷声道:“行宫的事还没解决,所有人都不能随意走动,还请王上先在行宫待着,哪儿也不要去!”   恒德帝的语气不大好,忽玄倒是没有生气,温和笑道:“好,本王听陛下安排,不给陛下添麻烦。”   恒德帝和赵彻一起往外走,沈柏本想留下借机换回自己的衣服,赵彻却回头看了她一眼,示意她跟上,沈柏没有犹豫,和小贝一起跟在他后面,这个时候众人才发现太子殿下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个蒙着脸的宫娥,不过四皇子危在旦夕,谁也不敢叫住这个宫娥查看情况。   先是姜琴瑟被辱,然后是赵稠被刺杀,这两件事都让皇宫森严的守卫变成了一个笑话。   恒德帝面上乌云密布,健步如飞,宽大的袖袍被风吹得鼓起来发出猎猎的声响。   赵彻加快步子上前扶住恒德帝的手,温声安慰:“四弟一定不会有事的,请父皇不要过于忧心,注意龙体才是。”   恒德帝眉头打成死结根本解不开,他刚要说话,赵彻又说:“今日之事是一场刻意演出来的闹剧,父皇若是过于忧心伤了龙体反倒会中了别人的圈套。”   赵彻说得意味深长,仿佛已经洞悉一切,恒德帝脚下步子一顿,犀利的看着他问:“你都知道什么?”   赵彻没说话,扭头看向沈柏,沈柏和小贝一直紧跟在他们身后,接收到赵彻的目光,立刻上前,在恒德帝的注视下慢慢落下自己的面巾。   之前只看这双眼睛恒德帝便觉得有两分熟悉,这会儿沈柏把面巾全拉下来,饶是恒德帝早就见惯了大风大浪,眼眸也控制不住的微微睁大,呼吸急促了两分。   眼前这个梳着垂马髻穿着粉色衣裙的宫娥和之前那个活蹦乱跳、到处惹事的名叫沈柏的小孩儿分明生得一模一样!   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有长得这样相像的两个人?   无数个疑问从恒德帝脑子里划过,赵彻温声说:“父皇,她是沈柏。”   恒德帝胸口起伏的弧度更大,今天发生的事太多,他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表达自己的心情,赵彻扶着他的手更加用力,他让沈柏把面巾重新戴上,然后对恒德帝说:“父皇放心,她是男子,换上女装只是因为情况太危急,迫不得已而为之,等父皇先看过四弟,确定他没事之后再让她向陛下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吧。”   赵彻为沈柏做了担保,恒德帝暗暗松了口气,心道自己确实有些老糊涂了,这个叫沈柏的小孩儿是在淑娴皇后的寝宫出生的,他还逗过这孩子好多回,这孩子怎么可能是女儿身呢?   恒德帝压下疑虑和赵彻一起往宫里赶,走出一段距离恒德帝又忍不住回头多看了沈柏两眼。   沈柏做男子的时候,恒德帝没觉得她有什么不妥的地方,但现在她扮成女子却也没有任何违和之处,一个男子能做到让人雌雄莫辨,到底是好事还是不好?   恒德帝心里有种诡异的不安,不过这会儿容不得他多想。   半个时辰后,恒德帝和赵彻一起赶到迎泽宫,太医已经到了,德妃正在寝殿外面焦急地等着,看见恒德帝立刻抹着眼泪扑过来,哀戚的哭求:“陛下,求陛下一定要为景渊做主啊!”   德妃之前已经哭了好一会儿,眼睛肿了,面上精致的妆容也都花了,露出些许老态和狼狈,恒德帝扶了她一把,问:“景渊情况如何?”   德妃哭着说:“臣妾不知,太医正在为他救治,但臣妾听宫人说刺客在他胸口刺了一刀,流了好多血,他从小就没吃过什么苦,如今胸口挨了一刀,可怎么受得住啊!”   德妃说完泣不成声,这会儿也顾不上什么形象,捂着胸口涕泗横流。   恒德帝也烦心得很,没有开口安慰德妃,等了一会儿让人把德妃扶到旁边房间休息,自己负手在外面等着。   从昨晚开始天气就很不好,恒德帝在外面没等一会儿,黑沉沉的天空便飘下雪花,起初雪花还有点小,没一会儿便成了鹅毛大雪。   小贝送来伞,赵彻拿了一把替恒德帝撑着,沈柏得了一把自己撑着。   约莫一炷香后,寝殿大门终于打开,太医摸着额头上的汗水走出来,看见恒德帝站在外面,吓了一跳,连忙冲过来要跪下行礼,恒德帝沉声道:“不必多礼,景渊现在如何?”   太医说:“回陛下,四殿下伤在左胸,那一刀离心室虽然还隔着两寸半的距离,不足以致命,但伤势也很重,需要好好卧床休养至少两月才行。”   不致命还好。   恒德帝面色稍缓,温声说:“朕进去看看他。”说完偏头对赵彻说,“朕自己去就行,睿玄你在外面等着吧。”   “是。”   赵彻颔首应下,目送恒德帝和太医一起走进寝殿去看赵稠。   候在寝殿的宫人把门关上,天地之间似乎只剩下被寒风刮卷着的雪花,沈柏觉得有点冷,缩了缩脖子,赵彻撑着伞目视前方,突兀的说:“你猜父皇这次会信谁?”   这个话问得没头没尾的,沈柏一时没跟上赵彻的思维,赵彻偏头看着她,眼眸微弯,眸底却冷得如同冻着数丈寒冰,然后沈柏听见他说:“在围场的时候,你说要让本宫看看你的本事,这次如果你还能化险为夷,本宫可以答应你一个要求。”   似乎觉得这句话还不够诱人,赵彻又补充说:“任何要求都可以!”   雪下得很大,伞上很快堆了一层薄薄的积雪,沈柏感觉赵彻像是冰天雪地里一棵孤单耸立迎接风雪的树,很快就会被大雪淹没。   脑袋一热,沈柏抓住赵彻的手。   殿下,陛下是站在你这边的。 第118章 李杉是刺客(补更)   雪越下越大,风也跟着变得越发凛冽起来,没有暖炉,赵彻的手很凉,指尖甚至有点刺骨的冰寒。   沈柏用力握住他的手,努力把自己掌心的温暖传递给他。   上一世她一直跟在赵彻身边,看着他从储君变成昭陵的王,然后一步步坐稳自己的皇位,她比谁都知道先皇后被害亡故之后,除了国舅卫如昭他其实谁也不信。   先皇后离世的时候他才十岁,还只是个孩子,他不能理解自己端庄温柔的母后怎么突然就不在世了,而他的父皇不让他哭闹也不让他追问母后离世的真相,甚至还把他除母后之外最最亲近的舅舅赶出了皇宫。   从那时起,偌大的皇宫不再是他的家,而是一个危机四伏的囚笼,到处都有充满敌意的眼睛在虎视眈眈的盯着他,也许是要抢占他的储君之位,也许是要让他和母后一样悄无声息的“病逝”。   毕竟先皇后病故后,卫家日渐衰败,他只是一个没有任何背景支撑的储君,如果连恒德帝都不支持他,他就真的孤立无援了。   赵彻眼睫轻颤,有点意外,他刚刚明明是想要对沈柏威逼利诱,可这个人什么都不说,竟然壮着胆子直接抓住了他的手。   她扮男子扮得很好,却改变不了女儿身的事实。   她的手掌比一般男子的手掌小多了,手却出奇的暖和,这会儿漫天飞舞着大雪,寒风吹得院子里的树枝不住颤动,那点温暖却如同永远不会熄灭的薪火,会一直温暖着他。   还没说完的话卡在嘴边再也说不出口,赵彻垂眸,用尽了全部的自制力才没把沈柏拉进怀里紧紧抱住。   他已经一个人在黑暗中走了太久太久,不能因为贪恋这一时的温暖而让自己生出软肋,那样不好。   抱着这样的念头,赵彻安静站着没有回应沈柏。   太医刚给赵稠伤好药包扎好伤口,恒德帝在寝殿里没待多久就出来了,寝殿门刚打开,沈柏便收回手退回到原来的位置。   被温暖包裹的指尖瞬间暴露在严寒之中,赵彻动了动手,终究没有留住那点温暖。   恒德帝沉着脸走出来,赵彻亲自撑着伞迎上去,把大半的伞倾向恒德帝,自己有小半边肩膀暴露在风雪之中。   一行人径直朝御书房走去,到门外的时候,伞上已经积了半指厚的雪。   宫人早早地把门打开,恒德帝先进去,赵彻和沈柏抖掉伞上的雪,把伞收好立在门外才走进房间。   外面的温度骤降,里面却是热气腾腾,如同阳春三月,里外形成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恒德帝在案前坐下,宫人立刻奉上热腾腾的姜茶,沈柏穿着宫娥衣裙,姜茶只有两杯,没有她的份。   赵彻左肩落了不少雪,进屋雪水融化,袖子湿了大半,恒德帝见了眉心拧起,沉沉道:“先把姜茶喝了。”   赵彻乖乖喝掉自己那杯姜茶。   恒德帝这才看向沈柏,说:“拿纸笔过去,把昨夜发生的事都写出来。”   沈柏上前拿了纸笔,把昨晚参加完宴席发生的事原原本本都写出来。   顾恒修已经在冰湖撞破她和顾恒舟亲密之事,沈柏没想隐瞒,只是把过错都揽到自己身上,说顾恒舟是醉酒到那里,她故意去寻顾恒舟,见他一人在湖中央,顿时起了歹念,趁顾恒舟醉酒不清醒,轻薄了他。   反正她也不是第一回 干这种事,大大方方承认总比顾恒修当做把柄要挟来得好,而且本来没什么事的,她含含糊糊不肯说清楚,一旦被捅破,反倒会对顾恒舟很不利。   顾恒舟送她回房之后,李杉出去打水一直没回来,然后她就被掳劫送到姜琴瑟房间,沈柏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自己在吕秀房间借宫娥衣服换的事也交代出来。   时间紧急,沈柏用了草书,写得很快,纸上的字如同群魔乱舞,写完让恒德帝过目。   恒德帝肃着一张脸仔仔细细的看完,而后眼神犀利的看着沈柏问:“你说你被人掳到姜小姐房间,到的时候她就已经是那副模样了?”   沈柏点头,恒德帝又问:“你突然闯入吕秀房间,她不仅没有大吼大叫,而且还帮你打掩护,你们之前认识?”   沈柏点头,拿纸笔把自己之前和顾恒舟一起夜探揽月阁,碰巧救了吕秀的事都交代清楚。   这件事顾恒舟是可以作证的,只是吕秀获救之后一直待在太后身边,就算沈柏和她没什么机会接触,有这样的交情在,也让人觉得很不安,这个年仅十四岁的少年,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几乎可以算是在太后身边安插了一个眼线。   但所有的事除了用巧合解释,根本不可能是有什么人精心安排的。   吕秀是京兆尹护送进宫的,进宫之后几乎只和太后有接触,她能讨太后欢心完全是她自己的性格教养很讨喜,而且她之前一直在吕家,如果不是六公主邀请她到瀚京,她根本不会遇到沈柏。   沈柏不可能和吕家有什么交集,更不可能仅凭一面之缘就让吕秀帮她做什么事。   恒德帝比谁都更明白这个道理,但所有的巧合都碰到一切也未免太过于巧合了,让他觉得背后像是有一双无形的手,正织着一张巨大的细密的网,将所有人都算计在其中,掌控着所有事情的发展。   恒德帝问沈柏:“你穿成这样如果没被太子撞到,打算怎么应对这件事?”   沈柏在纸上写道:我在明敌在暗,我既然没有做过,自然能全身而退,我想先静观其变再想办法应对。   如果没有碰到赵彻,这个时候她应该已经变回风度翩翩的沈小爷,正和众人一样在看热闹,顾恒修如果还要像现在这样跳出来指认她,她自然有办法反驳,不仅要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还要让这些污蔑她的人知道什么叫自食恶果。   不过现在的事情越来越大了,不止涉及到姜琴瑟被辱,还涉及到四殿下被刺杀。   重臣之女被人酒后折辱和堂堂皇嗣被谋害可不是能一概而论的事。   恒德帝还不能因此就相信沈柏的话,他让沈柏和赵彻先站在旁边,没一会儿,大理寺少卿郑越求见。   恒德帝应了声进,宫人帮忙推开门,郑越大步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禁卫军,两人用担架抬着一个人,那人浑身都是血,已经看不清面容,还有黏稠的血从担架上滴落,开了一路艳丽的血梅。   到了跟前,郑越一掀衣摆跪下,两个禁卫军也跟着跪下,高声道:“微臣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恒德帝脸绷得很紧,看着担架上的人问:“这就是刺杀四殿下的刺客?”   郑越点头道:“陛下英明,此人正是刺杀四殿下的刺客,他身手高强,刺杀四殿下得手之后立刻逃跑,迎泽宫的守卫立刻追出去,在靠近昭熠门附近将他抓住,微臣方才对他用了刑,然后才发现他被人割了舌头,还受了宫刑。”   被割了舌头还受了宫刑,难道是李杉?   沈柏讶异,立刻走到担架面前,郑越刚想阻止,恒德帝开口:“让他看!”   沈柏扯下面上的汗巾擦干担架上这人的脸上的血,清俊的面部轮廓一点点显现出来,果然是李杉。   他的舌头已经被人割了,这会儿连眼睛也红肿不堪,根本睁不开。   沈柏沾了他身上的血在地砖上写道:郑大人,他的眼睛也是受刑所伤吗?   郑越一开始以为这只是个胆大妄为的宫娥,这会儿看清沈柏的脸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   这个宫娥怎么和沈太傅的嫡子沈柏长得一模一样?   郑越晃神,沈柏屈指敲了敲地砖催促,郑越终于回过神来,连忙摇头:“不是,他的眼睛不是受刑伤的,他的身手很高,禁卫军为了抓住他废了很大一番力气,他被抓住以后试图服毒自尽,不过被阻止了,应该是幕后之人避免被指认,给他下了毒吧。”   沈柏面色凝重的摇头,在地砖上继续写道:他幕后没有别人,他是我的小厮。   郑越愕然,李杉是哑巴,这会儿又看不见,被抓住以后什么都没招,他原本还以为这会成为一桩无头悬案,没想到沈柏直接认下和李杉的主仆关系。   郑越办了多年的案,还是头一回遇到这样的事,他很快让自己冷静下来,疑惑的问沈柏:“沈少爷说他是你的小厮,可是早就知道他身手如此高强?”   李杉是别人派过来监控她的,她知道李杉是个练家子,但没跟李杉正面交过手,不知道他的身手到底高到什么地步。   这种事三言两语说不清楚,沈柏有走到恒德帝案前拿了纸笔,把沈孺修之前那套说辞稍加修改写出来。   这人是沈孺修从人贩子手里买来伺候自己的,一开始只是看这人是哑巴,人又老实,所以才买了他,沈柏在相处过程中才发现李杉会武功,追问之下才知道李杉原本其实是一个镖局的少镖主,因为走镖,家中招惹了道上的人,被灭了门,李杉因为年龄小,被割了舌头,宰了命根,还被卖给人贩子,他一直没有放弃报仇,所以才偷偷苦练武功。   沈柏这两世看过的话本子多不胜数,随便给李杉编了一个凄惨的身世糊弄。   恒德帝看完纸上的内容让沈柏把纸递给郑越,郑越看完问沈柏:“沈少爷可曾派人查过那个镖局是否真的存在,能担保这个叫李杉的人说的都是实情吗?”   沈柏摇头,这本就是她瞎编的,哪里经得起查证?而且恒德帝哪有耐心等人去查这种无关紧要的事?   沈柏又在之上写道:我不能保证他说的都是实话,但我能保证他绝对不是刺杀四殿下的刺客,他的眼睛应是中了毒,若要查清此事,还请郑大人请仵作前来验明真相。   郑越奇道:“为什么要请仵作前来?直接请太医不是更快吗?”   沈柏也不顾忌什么,直接写了一句:我不相信太医。   张太医是赵彻的人,苏太医是德妃的人,无论请谁都有失公允,还是直接让大理寺的仵作来查验最为妥当。   郑越没想到沈柏这么敢说,他看了恒德帝一眼,见恒德帝没有要阻止的意思,便让人去请仵作过来查验。   德妃知道赵稠没有生命危险,在迎泽宫看了赵稠一会儿便赶来御书房求见,想为赵稠讨一个公道。   恒德帝让她进来,一进门看见屋里有个血淋淋的人,德妃吓得惊叫一声,然后看见女子打扮的沈柏,眼睛顿时瞪圆,难以置信的指着沈柏,半晌厉声呵斥:“沈柏,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欺君罔上!”   赵彻冷冷掀眸看着德妃,并未急着替沈柏辩驳,恒德帝略带责备道:“德妃,你失言了,沈柏是在淑娴寝宫出生的,沈柏若是欺君罔上,岂不是淑娴在欺瞒天下人?”   淑娴皇后是恒德帝不能触碰的逆鳞,恒德帝这么一说,德妃也反应过来自己反应过激了,连忙认错:“臣妾失言,请陛下恕罪。”说完又不死心的看着沈柏,怎么看都觉得沈柏就是女子,毫无违和感。   恒德帝不想在沈柏是男是女的问题上过多纠结,他看着德妃问:“景渊尚未苏醒,爱妃不在迎泽宫照看他,这么着急过来做什么?”   提到正事,德妃一下子清醒过来,提起裙摆噗通一声跪下,瞬间红了眼眶哭起来:“臣妾求陛下为景渊做主,一定要将那刺客碎尸万段,揪出幕后之人,诛九族方解我心头之恨!”   后宫的女人这一生都过得不幸福,德妃膝下只有赵稠一个孩子,自然视他如珍如宝,如今赵稠受了这么重的伤,她自然恨不得能亲自操刀把所有谋划这件事的人都活剐了才好。   德妃背后还有一个李家撑腰,先皇后离世后,整个后宫几乎是她一个人说了算,她今日来要个说法,就一定要给个交代,不然她会让所有人都不安生。   恒德帝让人加了椅子让她在旁边坐下,禁卫军很快带了仵作到御书房来。   仵作是大理寺最有经验的一个,活到现在,他解剖了无数具尸体,却还是头一回当着这么多达官贵人的面被要求验尸,吓得说话有点不利索:“草民拜见陛下、拜见各位贵人。”   恒德帝绷着脸没应声,郑越让他赶紧查验。   仵作跪着走到李杉旁边,拿出验尸刀一看却发现人还活着在喘气,犹豫道:“陛……陛下,这个人还活着啊。”   “你只能验死人?”   恒德帝反问,仵作连连摇头,这种时候,什么人他都能验。   仵作慢慢查验李杉身上的伤,这是一套精细活,耗时也长,德妃坐在旁边看了一会儿便没了耐心,忍不住问:“郑大人,这是什么人,为什么还要请大理寺的仵作验伤?”   德妃不敢直接问恒德帝,只能问郑越,恒德帝没有阻止,郑越便如实道:“回德妃娘娘,这便是今日抓住的那名刺客,微臣已经对他用过刑了,但他是个哑巴,什么都没说,方才沈少爷说他眼睛受伤其中可能有些蹊跷,所以请仵作来查验一番。”   德妃没想到这里面还有沈柏的事,立刻恶狠狠的瞪向沈柏:“沈少爷?你身为男子今日穿成这样已是有碍观瞻,凭什么还敢管大理寺办案?这人既然是宫里的禁卫军合力抓住的刺客,他刺伤的可是当朝四皇子,就应该即刻将他斩杀,你觉得其中有蹊跷,莫不是与这刺客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   德妃夹枪带棒的问,本以为沈柏会被吓到,没想到沈柏很坦诚的点头,她的确跟这刺客有关系。   德妃蹙眉,郑越代为回答:“德妃娘娘,这个人是沈少爷的贴身小厮。”   “什么!?”德妃激动得站起来,指着沈柏厉喝:“既然已经查明刺客是他的贴身小厮,郑大人为什么还不赶紧把他拿下关进大理寺?”   德妃气得胸口不住起伏,郑越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一直安静坐在旁边的赵彻沉声开口:“母妃,四弟遇刺事关重大,睿玄能理解你心疼四弟的心情,但父皇一向公正严明,大理寺会查明此案,自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疑之人,但也不能随便冤枉一个无辜之人,还请母妃稍安勿躁,真相自会水落石出。”   赵彻这番话说得平和冷静,甚至有些不近人情的漠然。   赵稠这些时日因为沈柏被恒德帝下令禁足,德妃本就怀疑这件事和赵彻脱不了干系,这会儿赵彻虽然是站在中立立场开口,德妃也觉得他是在维护沈柏,怒气不住上涌,德妃忍不住说:“我知道景渊这几年行事有些嚣张,很多地方对睿玄也有所冒犯,但如今发生了这种事,睿玄你不能因此袒护外人。”   赵彻面不改色,温温和和的反问:“母妃这话的意思是,我对四弟有成见,故意想让他不好吗?” 第119章 牺牲姜少爷   赵彻身为储君,这么多年向来以温和睿智的形象示众,这会儿他的语气虽然波澜不惊,说完那句话以后,整个御书房的空气却一下子僵凝成冰。   德妃张了张嘴,到嘴边的责问又硬生生咽下去。   寻常人都不敢挑拨皇嗣手足之间的感情,她身为六宫之首,更不能随便妄言。   胸口堵得有点疼,德妃深吸两口气才缓过来,强扯出一抹笑温婉道:“睿玄,本宫怎么可能是这个意思呢,本宫只是太心疼景渊了,你也知道,他从小到大就没吃过什么苦。”   德妃主动放软语气,算是示弱,赵彻点头,平静的说:“是啊,有母妃护着,四弟自然吃不了什么苦。”   这话看似没其他含义,仔细一听就有点不大对味了。   赵稠有德妃护着,那赵彻呢?   四个皇子之中,另外三个皇子的母妃都还在世,唯独赵彻这个太子的母后不在了。   都说没娘的孩子像根草,堂堂太子殿下没了娘难道就不可怜了?   德妃的脸有点僵,没想到赵彻不动声色的竟然卖起惨来了,这些年先皇后虽然不在,但恒德帝对赵彻好得很,从来没有苛待过他。   两人唇枪舌战到现在,德妃已然忘记自己一开始的目的。   仵作查验完,跪在地上恭恭敬敬的向恒德帝行了礼说:“启禀陛下,此人身上有多处伤痕,除了郑大人用刑所致,还有被禁卫军抓捕时的利刃所致,他的眼睛的确被人洒了打量的石灰粉,眼下已经过了最佳的救治时机,恐怕会就此失明。”   在大理寺待久了,仵作用词很严谨,没有直接称李杉是刺客。   听说李杉会失明,沈柏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   她记得这个人写得一手漂亮的好字,若是换一身衣裳,绝对看不出来他伺候人的动作会有那么熟练。   他已经被割了舌头,又受了宫刑,如今连眼睛都看不见了,对他背后的主子来说,他会不会已经成了一枚弃子?   他背后的主子究竟是谁?他又到底是因为什么才甘愿豁出性命让自己成为别人手里的一枚棋子呢?   如果李杉死了,这些沈柏都无从得知。   思及此,沈柏提笔在恒德帝面前的纸上写道:陛下,我敢用项上人头和太傅府几十条性命担保,刺客不是李杉,求陛下请太医为他诊治,若他死了,此案的线索就彻底断了。   李杉好端端照顾着沈柏,他的主子不会下令让他去刺杀赵稠,他无缘无故出现在昭熠门附近,一定是有人故意设套引他过去。   皇宫的守卫森严,这些刺客不管身手再高强,也不可能完全的来去无踪,他们一定是隐藏在皇宫某些地方甚至是混迹在禁卫军之中。   李杉是唯一跟他们打过交道的人,只要李杉还活着,就能像鱼饵一样把这些人引出来。   恒德帝没让沈柏说话,沈柏自作主张去御前写字,这是很没有规矩的,德妃一心想让刺客千刀万剐,担心沈柏三言两语说服恒德帝不追究这件事,急切道:“陛下,就算沈少爷没有参与这件事,但这个刺客是禁卫军在众目睽睽之下抓到的,定是他刺杀景渊无疑,郑大人对他用了重刑他也不肯招供,可见是个硬骨头,留着他也无益,还请陛下下令将他千刀万剐!”   德妃说话的时候,沈柏也没闲着,她迅速写了一段话:皇嗣被害事关重大,不只是刺客,还有背后之人全都要摸查清楚,一次性铲除,以免留下后患,四殿下受伤事小,皇宫的戒备安危事大!   如果李杉真的不是凶手,背后还另有其人,整个皇宫其实危机四伏,不只是赵稠,其他人也都处于危险之中,况且还有使臣团在,若是使臣团在皇宫出了事,涉及的就是两个国家的纷争了。   恒德帝比谁都更清楚现在不是图一时痛快的时候。   恒德帝用砚台把沈柏写的那张纸压住,对郑越说:“把他带到掖庭阁去,从大理寺调派人手严加看管,没有朕的谕令,任何人不得擅入!”   这便是认同沈柏的话,驳回德妃的要求,德妃还想说话,恒德帝抢先道:“德妃,这两日出的事很多,朕不止要给景渊一个交代,还要给文武百官一个交代,你不必担心,这件事绝对不会不了了之!”   恒德帝的语气沉肃,冷寒的龙威在御书房无声的铺染开来,德妃突然感觉很不安,明明她的儿子被人刺伤应该讨个说法,她却觉得好像有一个血盆大口张开,要将所有人都吞进去。   恒德帝都这么说了,德妃不敢再揪着不放,只能软着声行礼:“谢陛下。”   郑越带人把李杉抬到掖庭阁,德妃又回到迎泽宫守着赵稠。   沈柏身上的嫌疑还没洗清,恒德帝看不惯她这一身女子打扮,让禁卫军带她去换衣服。   这会儿不方便回行宫给她拿衣服,宫人从内务府拿了一套现成的墨蓝色锦衣给她,这个颜色比较沉稳,沈柏麻溜的换上,秀发拆开用布条随意绑上,从娇俏的女郎又变成了风度翩翩的少年,只是墨蓝色显白,刚见过她的女子装扮,总觉得她的脸很小,皮肤还很水灵通透。   赵彻也已经离开御书房,沈柏回来,恒德帝只看了她一眼便不住皱眉,揉着眉心道:“在一边站着。”   沈柏没乖乖在一边站着,十分大胆的上前帮恒德帝揉太阳穴。   恒德帝到底年纪大了,这两日发生的事又很多,他觉得费神头痛也是很正常的。   沈柏按摩得很有技巧,力道适中,而且穴位也找的很准,恒德帝到嘴边的呵斥咽下,阖上眼睛享受起来。   一刻钟后,恒德帝眉心完全舒展开来,沈柏觉得差不多了,这才收手,恭恭敬敬的退到一边。   恒德帝长舒了一口气,偏头看着她,只觉得这小孩儿低着脑袋不说话的时候特别讨喜,好像天下第一乖巧可爱。   恒德帝问:“你之前也扮过女子?”   从明昭山回来的路上,赵彻向恒德帝介绍沈柏的时候相当从容平静,不仅对沈柏的女子装扮没有表现出半点意外,还丝毫没有怀疑沈柏的身份,恒德帝并不觉得自己这个儿子第一次看见沈柏女装能有心性保持如此镇定。   沈柏点头,表情谄媚讨好,脸上明晃晃的贴着四个字:陛下英明。   恒德帝对这件事有点好奇,沈柏壮着胆子拿纸笔写了自己在睦州扮作女子查案的事。   纸就放在案上,沈柏写字的时候,恒德帝并没在意她写了什么,目光一错不错的落在沈柏手上。   她写字的姿势是沈孺修手把手教的,右手执笔,左手将袖口叠成两叠压在腕上,只露出一小节细弱白皙的手腕。   那手腕是真的很小,不及寻常男子的一半,而且五指纤细白净,指尖圆润如上好的羊脂玉,之前受过伤,指尖还有伤痕没有完全消散,不似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世家小姐那般娇贵,却也并不影响美观。   男生女相这种事的确少见,但那只是脸像而已,连骨架也生得如女子一般娇小玲珑就非常少见了。   恒德帝看得神情凝重,但转念一想沈柏还不到十五,只是个还没完全长开的半大孩子,指不定过两年蹿了个儿,也就不会再像现在这样了。   恒德帝在心里安慰自己,不可避免的又想起淑娴皇后。   淑娴皇后是在恒德帝刚继位的时候生下赵彻的,那个时候国事正忙,京中各世家大族也不消停,淑娴皇后为了帮恒德帝减轻负担,也扛了不少压力,两人对赵彻这个皇长子都有不少疏忽,等两人闲下来,赵彻已经五六岁了,后来沈柏被养在皇后寝宫,反倒享受了比赵彻更多的关爱。   恒德帝心生感慨,不由得问沈柏:“你幼时总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在国舅和太子后边儿,还总向皇后要糖吃,这些事你还记得吗?”   陛下,那个时候我才四岁,哪能记得这些?   沈柏在心里说,面上却是乖巧的点点头。   陛下要追忆往事,她怎么能不陪着陛下?   恒德帝不知沈柏心中所想,重重的叹了口气,哑着声说:“眨眼你们都长这么大了,淑娴也亡故整整十年了……”   沈柏正好写完睦州的事,停下笔退到一边,刚站定,又听见恒德帝说:“朕知道你和太子、国舅的关系甚好,朕也知道皇后走后睿玄一直很没有安全感,现在这里没有外人,朕问你一个问题,你如实回答。”   恒德帝说得郑重,沈柏忙掀了衣摆跪下,恒德帝问:“这次刺杀是不是你们故意设的套想逼朕对老四动手?”   陛下,就算要设套,这个套也未免设得太不高明了。   沈柏有点想翻白眼,指了指桌案上的纸笔,示意自己还是要写出来才能解释。   恒德帝颔首允准,沈柏立刻走到案前拿了纸笔,现在上面画了几个圈,用线连在一起,然后在圈里分别填上沈、顾、姜、李四个字代表被卷入这次事件中的人。   姜家和李家是苦主,顾家是指认方,而沈柏是目前嫌疑最大的一个。   这个图很好理解,沈柏又在顾、沈两个圈画了两条虚线交汇在一起,画了个圈写下太子两个字。   沈孺修和顾廷戈都是忠君不二的肱骨之臣,他们在朝中从不站队,也和世家大族没什么往来,是坚决拥立赵彻的一文一武两股中坚力量。   沈柏画完图没有多说什么,只写了一句:陛下,沈顾两家是太子殿下的垫脚基石,若太子殿下有心要打压四殿下,完全有更高明的手段。   就算赵彻日后登基做了皇帝,沈顾两家也是他绝对不会用来探路的存在。   恒德帝抿唇,眼眸深邃的看着这张图思索,沈柏放了笔退到一边。   这次的事发生得很突然,而且漏洞百出,并不像是老狐狸精心谋划的手笔,她已经大概猜到是怎么回事,心里觉得有点好笑。   几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狼崽子,想用些见不得光的手段弄死她,没想到把火玩儿大了,只怕老狐狸现在已经急得尾巴都要着火了吧。   沈柏猜得没错,姜府主院书房响起一声厉喝:“蠢货!”   伴随这声厉喝响起的是清脆的瓷器碎裂声响,上好的青花瓷茶壶在地上摔得粉碎。   姜德安气得吹胡子瞪眼,全然没了平日的儒雅老练,李德仁站在他面前,面色也好看不到哪儿去,却还是压着怒火说:“姜兄,事情已经发生了,你冷静一下。”   姜德安唇角微勾,一脸嘲讽:“你让我怎么冷静?我唯一的女儿清白被毁了,幕后之人还没被揪出来,如今四殿下又出了事,便是你我也不能进宫,谁知道事情最终会发展成什么样?”   姜德安现在如果进宫,也不至于气成这样,关键是现在宫门紧锁,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也进不去。   姜琴瑟是他一手教出来的,沉稳有度他倒是不太担心,但姜映楼因为养子身份,一直急功近利想要干出一番大事好在姜家站稳脚跟,上次姜映楼背着他和顾恒修见面,结果出了围场的事,偷鸡不成蚀把米,他已经狠狠教训过姜映楼,没想到这次冬桂节又出了这样的事。   李德仁自然也知道姜德安在担心什么,他今天来找姜德安就是为了这件事,这会儿他也不藏着掖着,坦白的说:“这件事要想平息下去,只能牺牲姜少爷。”   姜德安眼皮一跳,掀眸,眼神冷戾的瞪着李德仁说:“丞相莫不是忘了姜家为什么会多出一个养子?”   恒德帝刚登基时,各世家大族正是势力最鼎盛的时候,其中以姜家最为嚣张,为了稳固朝纲,姜家的子弟接连出事,连刚出生的孩子也都不能幸免。   姜德安后知后觉的明白这是恒德帝在暗中扼制姜家的发展,这才对外宣称自己身体不行,不能再有子嗣,抱养了一个姜映楼回来。   姜映楼虽然和姜德安没有血缘关系,但作为姜家唯一的男丁,姜德安还是对他觊觎了厚望。   便是养条狗养了十几年,也不能说打死就打死,更何况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想到过去的事,姜德安恨不得咬碎一口牙,李德仁理解的点点头:“我当然知道姜兄对映楼这个养子很是看重疼爱,但现在的问题是,如果姜兄舍不得牺牲他一个人,那姜家和李家至少要拱手让出一半家财才能平息陛下的怒火。”   “丞相这是在恐吓我?”   姜德安眉头紧锁,一脸防备,李德仁摇头,叹着气说:“这并不是恐吓,我与姜兄一样,精心谋划数十年,却偏偏没有教好后辈,这次让他们闯出大祸来,我也并不是让姜兄白白牺牲,我向姜兄保证,等这件事平息以后,会让姜家成为昭陵最鼎盛的世家大族,姜大小姐会是皇后的不二人选!”   经过这次的事,姜琴瑟的名声已经完全毁了,别说赵彻不会取姜琴瑟,就是稍有一点身份的世家子弟也不会想要娶她,但李德仁却坚定的说要许她后位。   这句话背后的意味让姜德安后背一凉,他眼眸微睁,即便是在自己家里也不敢说出自己的猜想,李德仁却没有任何顾忌,一字一句的说:“姜兄猜得没错,陛下为了给太子殿下铺路,已经容不下景渊和李家了,李家为皇家做了这么多年的垫脚石,陛下不仁在先,便不能怪李家不义!”   李德仁这话已经说得非常明显了,恒德帝已经起了铲除李家的心思,李家不会傻乎乎的做案板上的肉任人宰割,他要扶赵稠做太子,抢了赵彻的储君之位。   只要姜德安点头,一旦赵稠继位,姜琴瑟就会是不二的皇后人选。   李德仁提的建议很诱人,但风险也很大,姜家当年被恒德帝逼到要抱养一个没有血缘的孩子来延续香火,恒德帝的手段也不是吃素的,若是两家筹谋之事被发现,都会被满门抄斩。   姜德安一时拿不定主意,李德仁继续劝说:“姜兄,这几个月瀚京发生了不少事,相信你也看见了,太子殿下不是草包,沈家那小子看似疯疯癫癫,其实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搅屎棍,顾恒舟和周珏的实力也不容小觑,他们还没成气候已经能将瀚京搅得不安宁,若是成了气候,昭陵还有你我两家的立足之地吗?”   李德仁分析得很有道理,姜德安犹豫起来,见他动摇,李德仁最后下了一记猛料:“姜兄,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不瞒着你了,其实这件事我已经想了很久了,五年前我以选秀之名从睦州挑了三十名妙龄女子进京,如今这三十名女子已经到了她们该到的地方,姜兄放心,这件事已有完全的计划,只是因为一点意外,现在要把计划提前而已。”   李德仁刚刚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够得上满门抄斩重罪的,姜德安惊愕的瞪大眼睛,他从李德仁眼底看到疯狂的贪欲,心底暗黑的欲望竟也跟着疯长。   良久,他听见自己坚定的声音:“好,我让映楼为四殿下铺路。” 第120章 先皇后的死(补更)   恒德帝在御书房处理了大半天的公务,沈柏就在旁边站了大半天。   一开始她还能像棵小白杨一样笔直的站着,没多久便哼哼唧唧、歪歪扭扭,活似身上有跳蚤在咬似的。   恒德帝并不理会她,自顾自的看自己的奏折,沈柏说不了话,知道恒德帝是故意要磨自己的性子,也不敢腆着脸说自己站不住了。   就这么站了大半天,沈柏感觉自己腰酸背痛,脑瓜子嗡嗡的,比在校尉营操练一整天还要累,中途宫人来换炭火,沈柏都想包揽这活出门走几圈活动活动胳膊腿儿。   到了傍晚,孙越海来提醒恒德帝该用晚膳了,恒德帝手头还有几本折子没看完,并不急着回答,孙越海便也在旁边候着,不过他眉眼低垂,自觉地不去看沈柏。   沈柏早午饭都没吃,这会儿饿得慌了,连之前吃腻了的肉粥想起来都想咽口水,肚子响亮的叫了两声,在落地有声的御书房显得格外突兀。   沈柏可怜巴巴的揉揉肚子,恒德帝放下折子,淡淡道:“今日在慈安宫用晚膳。”   孙越海立刻应是,出门让宫人去慈安宫通知太后,一会儿陛下要去用晚膳。   终于可以动弹了,沈柏迫不及待的出门,谄媚的拿起门口的伞帮忙撑着。   大雪下了一天,外面的地上和树枝上全都积了一层厚厚的雪,红墙绿瓦变成了红墙白瓦,整个世界都变得静谧安宁,美好得不像话。   沈柏撑着伞在檐下候着,等恒德帝出来,立刻撑着伞迎上去,把大半边的伞都偏向恒德帝那边。   这会儿雪已经没那么大了,只有蒲公英大小的小雪花洋洋洒洒的飘落。   赵彻的个子承袭了恒德帝,沈柏踮着脚才勉强够得上,恒德帝扫了她一眼,沈柏立刻咧嘴笑起,表示自己一点都不吃力,完全可以跟上。   恒德帝没说话,大步朝前走去,他倒要看看这个少年到底有多少本事。   积雪过脚踝,踩上去发出嚓嚓的细碎声响,沈柏小心跟在恒德帝旁边,出了御书房,绕过一条长廊正好看见顾恒舟往这边赶。   雪虽然已经很小了,就这么走在雪地里也很容易打湿衣服,顾恒舟没撑伞,头顶的墨发已经湿了。   沈柏拧眉往他身后看了看,后面空空如也,连个引路的宫人都没有,也难怪他不打伞了。   顾恒舟走到恒德帝面前拱手行礼:“太子殿下今夜宿在行宫,昨夜发生的事也有大理寺的人协助调查,微臣奉命来保护陛下。”   恒德帝走过去拍拍顾恒舟的肩膀,说:“好孩子,这几日辛苦你了。”   顾恒舟颔首道:“不敢,为陛下效力是微臣的本分。”   恒德帝很满意顾恒舟的回答,见他衣服湿了,对跟在后面的孙越海说:“世子殿下的衣服湿了,先带他去换身干净衣服。”   顾恒舟没有拒绝,和孙越海一起去换衣服,沈柏先撑着伞和恒德帝一起去慈安宫。   恒德帝约莫好久没来慈安宫吃过饭了,宫里的宫人全都面露欣喜,恒德帝一进门,立刻有宫人上前递了热帕子让他擦脸净手。   沈柏收了伞才进来,一进屋就被满屋子蒸腾的热气扑了满脸,周身的寒气瞬间消退,热得脑袋有点发胀。   屋里烧着炭,但窗户和门都紧闭着,太后年纪大了,即便这样也穿得很厚实,丝毫没觉得不适,欢喜的对恒德帝说:“皇帝,快过来坐下吃饭。”   都说隔辈亲,太后和四个皇孙却都不怎么亲近,先皇后故去后,德妃也只是按照规矩来慈安宫晨昏定省,其他时候整个慈安宫都冷冷清清的没什么人,好不容易有个吕秀陪着说说话,这几日冬桂节太后也让她去行宫住着,正觉寂寞,听见恒德帝要来吃东西,自然开心得不得了。   恒德帝走到太后旁边坐下,沈柏不敢坐,走到恒德帝旁边卷起袖子准备帮忙布菜。   太后上次见过沈柏,对沈柏印象还比较深刻,见她和恒德帝一起过来,挑眉诧异的问:“皇帝怎么还带了个小尾巴来?这两日不是还在举办冬桂节吗?”   太后年事已高,受不得惊吓,赵稠遇刺的事还没传到慈安宫来,自然更不知道行宫里发生的事。   恒德帝温和笑笑,说:“这孩子是在淑娴宫里养大的,朕见睿玄与他挺亲近的,所以召她过来说说话。”   太后不爱听人提起先皇后,眼底飞快的闪过一丝不快,自动忽略先皇后,笑道:“睿玄与他关系的确不错,上次哀家让如昭和他过来说说话,才刚坐下,睿玄就急匆匆赶来了,生怕哀家吃了他们。”   太后的语气平和,这话却是在打小报告说赵彻为了卫如昭和沈柏顶撞她。   恒德帝也听说过这件事,叹了口气,拉着太后的手说:“母后,淑娴故去之时如昭也不过只是个十岁大的孩子,他年纪小不懂事,一时冲动犯了错,如今也已经改正,母后以后也莫要与他计较了吧。”   恒德帝还是在为卫如昭开脱,一提到这个话题,太后脸色顿时一变,甩开恒德帝的手冷声道:“皇帝说得轻巧,若当时他年纪大点,力气也再大点,昭陵只怕早就乱了套了!”   宫里鲜少有人知道,国舅卫如昭去云山寺带发修行之前,曾暗刺过恒德帝,用的是先皇后留下来的凤钗,凤钗笔直的插进恒德帝左胸,钗尖儿已经没入心脏,若是力气再大一点就会要了恒德帝的命。   为了不让别人知道,恒德帝带伤装作没事人一样去上朝下朝,他脸色差了许多,旁人只当是他因为先皇后离世,忧思过重才会如此,要不是德妃侍寝的时候发现不对劲,所有人都会被蒙在鼓里。   太后知道真相以后震怒,本来是要砍了卫如昭的脑袋,灭了卫家满门的,最后被恒德帝拦下来,将卫如昭送到云山寺带发修行,不过这十年间,若没有太后的刻意打压,卫家也不会没落到如今的地步。   如今恒德帝提起这件事,太后仍是余怒未消。   若是以往见太后如此,恒德帝就会自动转移到下一个话题,但今天他只是安安静静看着太后,等太后平静了一些才说:“母后,如昭当年为什么会如此对朕,你应该很清楚缘由。”   太后眉梢上扬,不明所以的看着恒德帝:“皇帝这话是什么意思?”   恒德帝抬手屏退宫人,沈柏犹豫了下,也准备退下,恒德帝沉声说:“沈柏,你留下。”   沈柏便站在原地不动,等所有宫人都退出去,把门关上,恒德帝看着太后一字一句的说:“朕的意思是,淑娴当年并非病故,这件事母后也是知道的,是皇家对不起淑娴和卫家在先。”   这个秘密隐瞒了十来年,太后本以为在自己死之前都不会被世人知晓,没想到今天恒德帝会用这么平静的语气,当着一个外人的面说出来。   太后看看恒德帝又看看沈柏,心头涌上不安,本能的否认:“皇帝,你在胡说什么?那个时候太医都说了,她根本就是……”   恒德帝垂在膝上的手握了握拳,而后沉沉道:“淑娴不是病故,她入葬之前,朕让人秘密验过尸,她的骨头泛黑,是中慢性毒药死的,只是毒性发作起来很像普通的病痛而已。”   太后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唇瓣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   恒德帝会秘密让人验尸,说明他从一开始就怀疑先皇后并非自然病故。   而且他既然查到先皇后是中毒而亡,必然不会就此作罢,还会查其他的事。   太后的呼吸急促了些,像突然被抛到岸上的鱼,马上就要窒息而亡。   恒德帝继续说:“朕暗中让人把淑娴这些年的饮食习惯和宫里用过的宫人来历都查了一遍,这些东西变动都不大,只是她生了睿玄之后,母后从慈安宫调了个叫桂香的嬷嬷帮她照顾睿玄,母后前几年睡眠不好,淑娴还亲自跟桂嬷嬷学着调制安神香给母后助眠。”   恒德帝提到安神香,太后的脸色顿时大变。   虽然早就知道真相,亲眼看见太后做出这样的反应,恒德帝还是觉得嘴里发苦,他停顿了片刻,压下胸口暗黑灼烫的情绪,说:“制作安神香的一味原料和淑娴平日用的熏香混在一起,便会形成一种慢性毒药,桂嬷嬷死之前交代说,淑娴用的熏香也是母后赐给她的,母后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这是沈柏上一世不知道的事,她很惊讶,完全没有想到太后竟然在先皇后刚生下赵彻的时候,就起了要谋害先皇后的念头。   先皇后端庄贤淑,出身名门,又与恒德帝伉俪情深,为什么太后这么不喜欢她,一定要置她于死地?   沈柏想不明白的地方恒德帝应该已经想通了,他重新拉住太后的手,长叹了一口气说:“母后,知道这件事真相的人已经被朕处决了,从今有后不会有第四个人知道,朕也不想再追究这件事,所以请母后以后也不要再揪着如昭不放,好吗?” 第121章 把刀磨得更快些   恒德帝说完那样的话,太后没有心情吃东西,恒德帝倒是坦然自若,任由沈柏布菜,慢吞吞的吃了不少,更像是故意气太后,最后等他吃完东西,太后的脸色已经难看到极点。   恒德帝优雅的用帕子擦了擦嘴,起身对太后说:“儿子吃好了,还有些政务没有忙完,就先回东玄宫了,母后好好在东玄宫休养身体,好日子还在后面,等睿玄继了位,他还要好好伺奉你这个皇祖母的。”   不知是不是沈柏的错觉,恒德帝刻意加重了“好好伺奉”这四个字。   太后脸上的肌肉颤动了两下,瞪着恒德帝半天,愣是没能说出半个字来。   沈柏这个时候不敢乱看,低头乖乖跟在恒德帝身后。   出了门,寒风立刻从四面八方钻进身体里,适应了屋里的闷热,猛然出来沈柏被冷风冻得一个激灵,下意识的缩缩脖子,正要找伞,顾恒舟已替恒德帝撑了伞。   他换了一身玄色绣暗金蟒蛇锦衣,站得笔直如刚出鞘的利刃,撑着伞站在恒德帝旁边,气度丝毫不输皇子。   他绷着脸面无表情,连余光都没给沈柏一点,仿佛是和沈柏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顾兄你演戏的天赋是不是比我还要高一点?   沈柏早就习惯了顾恒舟这样,偷摸看了他两眼,拿了立在门外的伞撑开。   提步要走,恒德帝沉声问:“去哪儿?”   沈柏诧异的扭头,见恒德帝一脸冷沉,立刻会意他是想让自己撑伞,和来时一样,踮着脚把伞撑到恒德帝头顶,恒德帝这才提步往前走,沈柏亦步亦趋的跟着。   回到东玄宫,宫人刚要上前帮恒德帝宽衣,恒德帝让宫人退下,摊开手站在沈柏面前。   得,她到哪儿都像是个伺候人的奴才。   沈柏上前帮恒德帝脱衣服,恒德帝勤政节俭,回来以后宫人才往屋里端炭火,屋里冷得很,沈柏的手被冻得有点不灵活,费了一番功夫才帮恒德帝把龙袍脱下挂在晾衣架上,然后特别自然的端了旁边的热水来帮恒德帝擦手。   恒德帝直勾勾的盯着沈柏,问:“你从哪儿学的这个?”   在热水旁边还放着一个架子,上面挂着用于更换的寝衣,一般人第一反应都会先拿寝衣给恒德帝换上,沈柏却先端了水,而且动作熟练得好像已经在御前伺候了很多年。   沈柏动作微顿,上一世她留宿东玄宫的次数不少,伺候赵彻宽衣这种事也没少干,刚刚一直想着要讨恒德帝开心别出错,便忘记伪装了。   暗骂了自己一句,沈柏抬头,眨巴眨巴眼睛无辜又疑惑的看着恒德帝,无声的问:陛下,我这样做难道不对吗?   沈柏最近几个月的表现实在太让人惊讶了,恒德帝没有被她无辜的表象骗过去,看着她的眼眸锐利如钩,半晌略过这个话题问:“知道刚刚在慈安宫朕为什么让你留下吗?”   知道先皇后亡故真相的人都死了,陛下让我知道这个真相总不会是想杀了我。   沈柏在心里说,面上却还是一派无辜,懵懂的摇头。   恒德帝抬了抬手,示意沈柏不要一直停下,沈柏忙帮他擦完手把寝衣拿来换上。   做完这一切,孙越海把御书房没批阅完的折子抱进来放到桌案上然后退下,恒德帝走到案前坐下,沈柏极有眼力见儿的帮他研磨。   她的表情带着三分谄媚,动作却很轻柔细致,墨汁研得很不错。   恒德帝多看了一眼才说:“朕还是太子的时候,太后很想让当时的姜家大小姐做太子妃,因为姜家与吕家关系一直很好,若是姜大小姐做了皇后,两家的关系自然会更好,但选太子妃那日,朕在一众世家小姐中,一眼就看到了淑娴皇后。”   这些陈年旧事恒德帝从来没跟别人说过,这会儿跟沈柏提起,语气很是感慨,沈柏研墨的动作放慢,却没东看西看,表示自己在很认真的听他说话。   “姜家曾经是昭陵几大世家中实力最雄厚的,朕刚登基那几年,姜德安在朝堂上可以公然违背朕的旨意,甚至威胁朕做出一些决断。”   这些都是恒德帝年轻时候的事,沈柏听都没听说过,不过从姜映楼现在的德性多少也能看出当年姜德安有多年少轻狂。   “为了稳固帝位,淑娴不惜说服卫家家主,让整个卫家与姜家撕破脸皮,坚定的站在朕这边,卫家与姜家、吕家都闹得很僵,尤其是吕家利益受损,太后因此很不喜欢淑娴,逼朕充盈后宫,淑娴性子端庄,很有大局观念,她知道不能阻止后宫添新人,一直强撑着不哭不闹,还要听从太后的吩咐亲自张罗这些事。”   沈柏自幼被当做男子养大,心思不如一般女子那么细腻,但她亲眼见过顾恒舟另娶,自然也能体会先皇后当时的心情。   皇后之位尊贵无比,是所有女子所能想象到的最大殊荣,但只有坐到这个位置上的人才知道那无限风光背后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心酸。   “后来淑娴和朕一起,逼到姜家要靠抱养孩子来维系香火,朕以为姜家会就此安分下来不再生什么事端,没想到太后会听信奸人所言,安插人手毒害淑娴。”   说到这里,恒德帝的语气多了几分懊恼,如果当初他能再警醒一点,防备着宫里的人,也许皇后就不会那么早就离他而去,留他一个人承受一切。   墨已经磨好,沈柏停了手垂头站在旁边,恒德帝眸光沉沉的看着她,一字一句的说:“你比朕想象中的更聪明,心智完全不像是这个年纪的少年人该有的,朕不知道你究竟在图谋什么,不过你既然主动送到朕和睿玄面前想做一把刀,那朕就要把这把刀磨快一点。”   恒德帝这话是要亲自替赵彻打磨沈柏,然后把沈柏和昭陵的万里河山一起交到赵彻手上。   沈柏脑袋垂得更低,恒德帝继续说:“昭陵原本有姜、吕、李、卫四大世家,卫家如今已经没落,除了朕,睿玄只有镇国公和太傅两股力量支撑,日后他登基继位还会面临和朕同样地困境,朕要你在朕退位之前,想办法把姜、吕、李三大氏族的势力削弱,让卫家复兴,你能做到吗?” 第122章 坐不住了(补更)   奏折没剩下多少,恒德帝很快看完,沈柏伺候他泡了个脚,又帮他按捏了下脚解乏,恒德帝躺下以后很快睡着。   沈柏吹了灯,轻手轻脚的走出寝殿,孙越海一直守在外面,见沈柏出来,下意识的上前想拦住她。   孙越海是御前伺候的老人,恒德帝没交代他安排沈柏的住处,那就是让沈柏住在东玄宫,他当然不能让沈柏到处乱走。   沈柏也没想去哪儿,她一眼就看见顾恒舟握着一把长剑挺松一样站在寝殿外面的檐下,沈柏温和的冲孙越海笑笑,抬手指指顾恒舟,示意自己只是想过去看看顾恒舟。   沈柏是个不靠谱的,但顾恒舟却是整个昭陵最靠得住的少年郎,孙越海犹豫了一下,还是退开让沈柏过去。   雪已经停了,云开雾散,皎洁的月光倾洒而下,大片积雪折射着月光,到处看着都是明晃晃的一片,比平日还要亮上三分,若是这时能配上一壶热酒,对饮一杯简直是人间极乐之事。   沈柏走到顾恒舟身边,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看到一片远阔漆黑的夜空。   她是个好动的人,今天在御书房站了没多久便扭来扭去觉得哪哪儿都不舒服,这会儿站到顾恒舟旁边,看着黑漆漆的夜空却一点都不觉得乏味,反而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平和宁静。   上一世她不是在朝堂上跟那些老狐狸唇枪舌战,就是在烟花之地醉生梦死,耳边皆是喧嚣颓靡,心底只剩下漫无边际的孤寂,这会儿站在顾恒舟身边,入目苍凉,内心却是一片充盈。   她爱了两世的人,这会儿正好好的站在她身边,只要她再努努力,说不定有一天她还能名正言顺的嫁他为妻。   想到那个场景,沈柏唇角控制不住的上扬,顾恒舟稳如泰山,脑袋连动都没动一下,沉声问:“你在笑什么?”   沈柏诧异的看着他,他眉眼冷沉,完全没动,也不知道怎么看出她在笑的。   不知是不是被她看得有些烦了,顾恒舟终于偏头看向她,不期然撞进一双潋滟的眸,那眸底盛满亮晶晶的喜欢和期盼,比浩瀚的星辰更璀璨夺目,一直紧绷的脸险些被感染得绷不住,顾恒舟冷声问:“闯了这么大的祸,你还笑得出来!?”   他的语气很严厉,沈柏抓起他的手在他掌心写道:闯祸的人又不是我,顾兄你凶我做什么?   闯祸的人虽然不是她,但现在陷入风暴中心的人是她啊。   整个行宫只有她不见踪影,她若要向陛下证明不是自己折辱的姜琴瑟,只能坦白自己其实是女儿身。   这个时候说出这件事,不止姜家,四皇子和李家也不会放过她。   顾恒舟眉头拧起来,沈柏却浑然不在意,继续在他掌心写道:顾兄,这还是我第一次陪你值守呢。   沈柏写完弯了眼眸,好像就算明天要被推到午门口问斩,今夜能和他待在一起她也会开心不已。   顾恒舟的唇瓣嗫嚅了两下,冷声斥责说不出口,连眼角眉梢的冷意都消融了两分。   他现在对眼前这个人已经是完全没有脾气了,她油嘴滑舌,能说会道,还动不动就说特别喜欢他,要为他赴汤蹈火,他不知道拿她怎么办才好。   顾恒舟没再说话,沈柏也不再写字,只暗暗抓着顾恒舟的手不放。   她刚从恒德帝的寝殿出来,浑身都是暖洋洋的,顾恒舟体质过硬,在外面站了许久,手虽然没有被冻僵,也远不及沈柏的手暖和,沈柏的手像个小暖炉似的源源不断的把暖意传到他手上。   顾恒舟皱眉思索了片刻,终究没有挣脱。   今晚不用带人四处巡守,一直在寝殿外面站着其实是一件非常枯燥的事。   沈柏上一世还能面不改色的陪顾恒舟熬,如今这具身子着实娇贵没吃过什么苦头,过了子时,她手脚都冻僵了,睡意也气势汹汹的席卷而来,人还站着,脑袋却已经困得一戳一戳的,好几次差点摔倒,顾恒舟拉回来以后,搓搓脸又继续强撑。   这样反复好几次,沈柏终究没熬住,再一次被顾恒舟拉回来以后,一头栽进他怀里,下一刻发出细小的呼噜声,人已经完全睡着了。   顾恒舟直接把沈柏抱起来,孙越海也打了个盹儿,见状连忙走过来,压低声音问:“世子殿下,沈少爷睡着了,现在怎么办呀?”   顾恒舟说:“把门打开,让她进去睡。”   孙越海当即摇头:“先皇后故去后,陛下从不让人留宿东玄宫,让沈少爷睡这屋里不好吧。”   顾恒舟说:“那让她在外面冻一晚上,出了什么事你担得起责?”   孙越海再次摇头,太傅嫡子要是冻死在皇宫,他就是摘了自己的脑袋都负不起这个责。   孙越海也知道这个时候不能吵醒恒德帝问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咬咬牙还是决定听顾恒舟的,轻手轻脚的推开寝殿大门。   顾恒舟把沈柏抱进屋里,没惊醒恒德帝,直接脱了沈柏的鞋子把她放到外间的软塌上。   屋里炭火烧得很旺,温度比外面高出不少,但就这么睡也还是有点冷,顾恒舟想了想,还是脱下自己的外衫盖到沈柏身上,然后才退出房间。   外面冷得很,孙越海见顾恒舟还脱了外衫,刚要说话,被顾恒舟一个眼神止住。   那眼神很冷,还隐隐泄出几分杀气以示警告,和平日疏漠高冷的镇国公世子形象截然不同,更像是一个杀人如麻的大统领。   孙越海后脊骨发凉,低头将到嘴边的话咽下,麻溜的关好寝殿大门,退到刚刚的位置守着。   沈柏这一觉睡得很沉,第二天被宫娥叫醒的时候还以为自己在太傅府,张嘴就想发火,舌头传来剧痛,她这才想起自己在哪儿,连忙坐起来,发现自己躺在恒德帝寝殿外间的软塌上,身上还有一床绒实的薄毯。   恒德帝后面好心让她进来睡觉了?她怎么一点记忆都没有?   沈柏疑惑,宫娥低声催促:“沈少爷,该伺候陛下更衣上早朝了。”   才寅时末,东玄宫的宫人都忙活起来了。   沈柏还很困,眼睛都有点睁不开,抬手在自己脸上狠狠搓了两下,强打起精神去给恒德帝更衣。   龙袍穿起来很复杂,尤其是冬天,又要保暖又要不失帝王的唯一,繁琐得不行,沈柏对这一套流程挺熟悉的,不过记着昨晚的事,她故意犯了两次错,被宫娥纠正以后立刻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恒德帝一直看着铜镜,并未对沈柏犯的这点错说什么。   龙袍终于穿好,沈柏小心翼翼的拿了龙冠放到恒德帝头上,认真的调整角度。   等龙冠戴好,沈柏松了一口气退开,恒德帝在铜镜前转了一圈,而后屏退宫人问沈柏:“南襄国的大皇子妃诊出喜脉,不出几日就要和启程回南襄国,不然以后显了怀,舟车劳顿很不安全,你打算怎么做?”   慕容齐他们急着回南襄国在情理之中,沈柏记得上一世洛璃腹中这个孩子没有保住,洛璃体寒严重,是不孕体质,几年后是卫如昭用一剂良方让洛璃调养好身子,这才重新打开南襄国和昭陵的商贸往来。   现在刺客的事还没查清楚,要说动卫如昭还俗去南襄国做买卖还缺少点契机,沈柏抓着恒德帝的手在他掌心写了一个“等”字。   恒德帝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又问:“南襄国的使臣离京后,越西的使臣团也差不多该走了……”   恒德帝话还没说完,沈柏又在他手上写了个“留”字。   恒德帝皱眉:“你要朕把越西使臣团留下?留多久?怎么留?”   沈柏还说不出一个确切的时间,上一世忽炽烈是在明年夏初的时候突然发动进攻,杀死镇国公,攻占远烽郡,忽玄现在好歹还是越西国的王上,有他在昭陵做人质,到时至少还能跟忽炽烈讨价还价一番。   这般想着,沈柏又在恒德帝手上写道:越西缺种植技术,陛下可贴出告示,征集农耕高手,随越西使臣团通往,也算是促进两国邦交友好。   告示既然是面向昭陵国境所有人的,从征集到挑选出最合适的人选,耗时至少要月余,能争取到这些时间,应该能弄明白上一世究竟发生了什么才会导致镇国公战死在远烽郡。   沈柏这个理由找得挺名正言顺的,忽玄也没有拒绝的理由,但恒德帝没有立刻答应,沉眸看着沈柏问:“朕需要一个合理的理由。”   所有的使臣团都是为了给恒德帝贺寿而来,再过月余就要过年了,其他使臣团都走了,独独把越西使臣团留在昭陵过年总不能是因为越西与昭陵结仇最多,昭陵准备以德报怨,把使臣团这些人养得白白胖胖再送回去。   这个理由不好说。   因为上一世的记忆,沈柏算是有预知未来的能力,但这种事她不能让其他任何人知道,而且她重生以后已经有很多事发生了改变,未来会不会还和她记忆中的一样根本不好说。   沈柏深吸一口气,在恒德帝手上写道:陛下前些时日让我带东恒国大祭司游玩瀚京,大祭司对我的招待很满意,作为回报,他让我提醒陛下警惕越西国人,他们明年夏初可能会发动一场战事。   沈柏把所有的事都推到寒辰身上,毕竟东恒国大祭司有推演能力这件事是众所周知的,现在寒辰又早就回了东恒,恒德帝就算要查证也无从对峙。   恒德帝眉心皱得更紧,推演这种事,和鬼神之说是一样的,信则有之,不信则无。   但越西如果真的要发动战事,涉及的就不是一两条人命,而是成百上千的人。   恒德帝眼眸冷得能淬出冰来,这事非同小可,他不能轻信沈柏,却也不能不信。   气氛冷凝,孙越海在外面催促:“陛下,该上早朝了。”   恒德帝收回手,大步走出去,孙越海躬着身帮他整理衣摆,恒德帝冷声说:“今日你不用跟朕去上朝,在东玄宫陪着沈少爷,不管她去哪儿,都陪着!”   这意思是不限制沈柏自由活动,但要让孙越海看着她,不能让她离开他的视线范围。   孙越海算是恒德帝的心腹,立刻明白这番话背后的深意,连连点头,恭敬的目送恒德帝和顾恒舟一起去议政殿。   两人走后,沈柏拿出一张纸条给孙越海,纸上写着:孙总管,我能吃点东西吗?   恒德帝都没苛责沈柏的意思,孙越海对沈柏的态度自然也很好,立刻回答:“当然能,奴才已经让御膳房的厨子备好吃的了,一会儿就送来。”   沈柏笑眯了眼,等着宫人送吃的来。   然而和吃的一起来的,除了御膳房的宫人还有德妃。   赵稠应该已经清醒过来了,德妃脸上的忧色减轻不少,多了戾气。   她是知道恒德帝这会儿在上朝不在东玄宫的,气势汹汹的分明是冲着沈柏来的。   沈柏知道德妃是来者不善,敷衍行了礼,接过宫人手里的肉粥先吃了几大口,她饿得狠了,吃相有点粗莽。   德妃眼底闪过鄙夷,孙越海不敢向沈柏那样,恭敬行礼:“奴才拜见德妃娘娘,陛下刚刚去上早朝了,不知娘娘前来有何吩咐?”   德妃在屋里坐下,冷冷道:“景渊遇刺的事还没得到解决,本宫今日来,自然是要为他讨个说法。”   孙越海跟着附和:“娘娘说的是,四殿下这次受了大罪,陛下一定会为四殿下做主的。”   德妃冷哼一声,经过一夜她算是看明白了,恒德帝现在对赵稠已经没什么忍耐度了,如果他真把赵稠这个儿子放在心上,就该在抓住那个刺客的第一时间把人杀了以儆效尤,而不是留下来诊治彻查。   景渊身上的伤口是真的,刺客也是真的,还要查什么?难道景渊好好的皇子不做还会用这种法子诬赖别人?   想到这里,德妃又不可避免的想到先皇后,那个死了十年还能占着皇后名义不让的女人。   那女人是恒德帝心里的白月光,只有那个女人的儿子才能被恒德帝看重,而她的儿子一旦有丝毫不对劲,就只有被铲除。   思及此,德妃对孙越海说:“孙总管,本宫有些话想找沈少爷说,你应该不及阻拦吧?” 第123章 赈灾   德妃如今是六宫之主,她要见沈柏,孙越海自然没有办法阻止,他赔着笑说:“娘娘要见沈少爷随时都可以,只是陛下上朝之前让奴才寸步不离的跟着沈少爷,陛下的吩咐奴才不敢不听从啊。”   孙越海特别强调了“寸步不离”这四个字,言下之意就是德妃想见沈柏可以,但他一定要在场才行。   德妃秀眉紧蹙,没想到孙越海还敢变着法的用恒德帝压自己,不过孙越海能在御前伺候这么久,还混到内务总管的位置也不是吃素的,连忙又说:“昨日禁卫军抓住那个人是沈少爷的贴身小厮,现在真相不明,沈少爷身上的嫌疑也还没有解除,陛下让奴才看着沈少爷,也是出于大局的考量。”   这话德妃没办法反驳,她狠狠剜了沈柏一眼,终究还是出了东玄宫。   从东玄宫出来,德妃没有自己的庄贤宫,直接去了迎泽宫。   昨天因为赵稠遇刺,德妃发了很大一通火,还处决了几个宫人,整个迎泽宫的氛围很低沉压抑,德妃一到,宫人便战战兢兢的行礼。   德妃心头不快,对他们也没什么好脸色,冷声问:“四殿下醒了吗?”   宫人连忙回答:“回娘娘,四殿下醒了,今早还吃了一碗粥,不过身体还很虚弱,吃完又躺下休息了。”   听到赵稠的身体还很虚弱,德妃心痛得不行,大步走进寝殿。   寝殿里窗户紧闭,燃着好几盆炭火,生怕把赵稠冻着。   德妃快步走到床边,见赵稠脸色惨白,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坐在床边不住用绢帕拭泪。   赵稠睁开眼睛,虚弱的看着德妃说:“母妃,您怎么哭了?”   赵稠说完要坐起来,德妃急切的按住他的肩膀:“好好躺着,你现在需要好好休养,牵动伤口怎么办?母妃就是不放心,过来看看你,现在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赵稠摇摇头,舔舔有些干裂的唇问:“母妃,刺客抓到了吗?”   昨日赵稠昏迷了不少时间,醒来后德妃只顾让他好好休养,别的什么都没说,赵稠也只有到这个时候才找到机会问外面的情况。   德妃面上闪过愧疚,握着赵稠的手说:“景渊,你放心,有母妃在,母妃就是豁出一切不要,也会让你父皇严惩凶手的。”   赵稠意外,问德妃:“母妃的意思是刺客抓到了?”   德妃点点头说:“刺客已经抓到了,不过幕后主使之人还没抓到,大理寺的人已经把刺客严加看管起来,你放心,幕后之人很快就会被揪出来的。”   “咳咳!”   赵稠渴了几声,牵动伤口,胸口的纱布又溢出血来。   德妃看得胆颤心惊,正要让人叫太医,赵稠压下咳嗽虚弱的说:“儿臣没事,母妃不必如此兴师动众,只是儿子刚醒,体力不济,感觉有点累了,儿臣见母妃神色也有些憔悴,这两日母妃恐怕也吓坏了,母妃也会庄贤宫休息一下吧。”   赵稠劝说,眼皮阖上,重重的舒了口气,像是马上就要睡着。   德妃哪敢打扰他休息,连忙应声:“好好好,你好好休息,母妃晚点再来看你。”   德妃说完离开,赵稠在床上躺了一会儿,窗棱发出一声轻响,一个禁卫军模样的人从窗户翻进来跪到床边,恭敬道:“殿下,你还好吗?”   赵稠睁开眼睛,脸上的虚弱被滔天的怒意和狠戾取代,他冷冷盯着那人,咬着牙问:“那个人为什么没有死,还被大理寺的人看管起来了?”   事情没有按照他们之前计划的来,赵稠很是恼怒,那人垂下脑袋认错:“是属下办事不力,嘀咕了那个人,没想到他的身手并不在属下之下,属下还没来得及将他处决,其他人就赶到了,请殿下恕罪!”   赵稠和那人都以为李杉只是沈柏身边一个普通的小厮,这才想到用这个苦肉计,事到临头才发现李杉并不简单,身手竟然高强到可以在禁卫军精锐中排到中上地位。   沈孺修是文官,沈家是书香世家,沈柏身边的小厮却是个武功高强的人,这事怎么想都不对劲。   赵稠问:“那个小厮的来历查清楚没有?”   那人脑袋垂得更低,说:“陛下昨日已封锁了行宫和皇宫,任何人不得随意走动,属下没办法出宫打探情况,不过那个小厮用的武功套路与属下应该是同宗同源的,如果属下没有猜错,那个小厮也是宫里训练出来的。”   宫里训练出来的人,是怎么到沈柏身边去的?   赵稠眼底闪过玩味,不过现在没办法查这些事,他问那人:“事情都处理干净没?没有留下什么把柄吧?”   那人犹豫了一下,如实说:“这件事做得很干净,只是属下引那个小厮到昭熠门附近的时候,与那小厮打了个照面,还说过两句话,属下担心那个小厮能认出属下。”   赵稠危险的眯起眼睛:“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那人一头磕在地上说:“太子殿下有意护着沈少爷,若是陛下听信沈少爷的话,也许会让那个小厮指认人,若是属下被认出来,属下一定立刻自尽,绝不会给殿下添麻烦!”   那人跟李杉正面交过手,知道李杉和他一样,都是把脑袋别在裤腰上刀口舔血的人,李杉的身手很强,洞察力和记忆力也不会差,只要恒德帝给李杉指认的机会,他一定会被认出来。   “废物!”   赵稠骂了一句,脸上满是轻蔑,却舍不得直接让这人以死谢罪,毕竟要神不知鬼不觉的在禁卫军里安插一个自己人是非常不容易的事,这个人的身手是这些人里最强的,就这么死了实在有点可惜。   赵稠想了想说:“既然事情已经这样了,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让那个小厮永远的闭上嘴巴。”   这是要再灭口的意思,那人惊愕,犹豫地问:“殿下,这件事要不要跟丞相和德妃娘娘商量一下?”   赵稠戾气深重的横了他一眼问:“你不是说父皇把到处都封锁了吗?你还能想办法见到我外公?”   德妃虽然执掌着六宫,但也只是个内宅妇人,赵稠并不寄希望于德妃,他正处在最叛逆的年纪,也不想听自家外公那些古板保守的念叨,只想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   那人思索了一下,虽然现在宫里守卫很严,但要跟丞相说几句话也不是想不到办法,正想告诉赵稠方法,赵稠抢先道:“这件事我不想让外公知道,你直接告诉我你能不能做到,做不到的话最好现在就以死谢罪,我再找其他人帮你收拾烂摊子!”   赵稠没了耐性,语气有些狂躁,那人连忙说:“属下定不负殿下期望。”   赵彻阖上眼睛,不想再说话,那人等了一会儿,悄无声息的离开。   沈柏吃了满满一大碗肉粥,等德妃走后,又回软塌上躺着睡了个回笼觉,动作之熟练,神态之自若,孙越海在御前伺候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见。   一直睡到下了朝,恒德帝派人来召沈柏去御书房,孙越海这才叫醒沈柏,带着人一起去御书房。   朝堂上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恒德帝脸色不好,御书房里的气氛很沉闷,沈柏进屋先行礼,然后扫了一圈,看见丞相李德仁、太尉姜德安和她爹沈孺修都一起站在御书房里。   沈柏不知道这又是要干嘛,行了礼便低眉顺眼的站在那里,乖乖等吩咐。   过了一会儿恒德帝丢了一份折子到地上,对沈柏说:“捡起来看看。”   沈柏捡起来一看,折子上写的是漠州发了水患,冲垮房屋良田不少,需要朝廷赈灾,再想办法治理水患。   自卫家没落之后,国库日益空虚,今年秋收收成也不算特别好,恒德帝又刚过了大寿,这个时候要拨款赈灾,国库没那么多钱,按照惯例只能让几个世家大族出钱,再让丞相想办法找能人贤士前往漠州治理水患。   这事出得也正是时候,恒德帝想让他们出钱出人,必然不能把事情搞得太僵,赵稠遇刺这件事就有些棘手难办了。   沈柏很快就看完了折子上的内容,连背后的利害都分析得一清二楚,但她一直低着头仔仔细细的看着,生怕漏掉了上面任何一个字似的。   这个折子是李德仁今天一早送到恒德帝案上的,姜德安和李德仁留下来就是为了跟恒德帝商量此事,他们没有想到的是恒德帝竟然会召来沈柏,还让她看这个折子。   两人眼底都有疑虑,却很沉得住气,等着看沈柏有什么高见。   恒德帝问沈柏:“这件事你有什么想法?”   恒德帝问完让宫人拿了纸笔给沈柏,沈柏在纸上写道:要解决此事,一要钱,二要人。   这说的不是废话么?   姜德安和李德仁暗暗翻了个白眼,恒德帝极有耐心的问:“钱从何来?何人可担此重任?”   沈柏没有犹豫,在纸上写道:“钱可先从兵部抽借军饷,沈柏斗胆,想包揽此任,最多一个月,便能让灾民重建家园,再不受水患侵扰。”   军饷是国之重器,国库再怎么亏空,每年的军饷都是会提前准备好的。   沈柏刚把这些写出来,姜德安便站出来反对,说:“陛下,军饷不能动!”   姜德安先表明自己的立场,而后仔细分析:“这几年越西人总是蠢蠢欲动,侵扰边关百姓,将士们驻守边关已经很不容易了,若是军饷还不能得到保障,只怕会寒了这些将士的心,昭陵乃泱泱大国,怎么能沦落到挪用军饷赈灾的地步?”   姜德安语气沉痛,活似沈柏不是要拿军饷赈灾,而是要让世人都知道昭陵国运衰弱,叫人瞧不起似的。   但这是昭陵的国事,只要他们不说,谁会知道赈灾的钱是从哪儿来的?   老狐狸,就知道夸大其词,为了脸面什么都不顾了。   沈柏暗暗翻了个白眼,又在纸上加了一句:“此番赈灾,至少需要白银十万两,沈柏回京之日,可带回白银三万两,剩下七万两,若陛下肯任命沈柏为灵州州府,今年秋收,灵州上缴的赋税可填补此空缺。”   沈柏不仅要自告奋勇包揽治理水患的活儿,还想趁机要灵州校尉一职。   姜德安被她的胆大妄为惊得说不出话,李德仁忍不住厉喝一声:“黄口小儿,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李德仁吼完沈柏,并不和沈柏争辩什么,而是看着沈孺修冷笑:“太傅一生正直严明,怎会教出如此狂妄自大的后人?他才十四岁就敢觊觎灵州州府一职,及冠之后岂不是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沈孺修这些时日被沈柏弄得心悸失眠,好些时日没怎么睡好了,这两天总担心她在冬桂节会闯出什么祸事,今日听到四皇子遇刺已是隐隐不安,看见沈柏提出的要求,已经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沈孺修木着一张脸没有回答李德仁,御书房安静了片刻,恒德帝问沈柏:“你凭什么觉得自己能做到这件事?”   沈柏毫不犹豫的提笔写下:沈柏愿立下军令状,若一个月之内不能治理好漠州水患,愿受极刑,五马分尸而亡。   灵州州府一职暂且先不提,治理好水患才是要紧的。   这个折子是李德仁呈到御前的,他的目的就是让恒德帝权衡利害,收敛一点动姜李两家的心思,却万万没想到半路会杀出一个沈柏来,三言两语就要把这件事解决了。   不管沈柏是吹牛还是有真本事,这个功劳不能就这么被截走,李德仁上前一步说:“陛下,水患已发,牵连的是成百上千的百姓性命安危,若是儿戏只怕会折损陛下的威名,请陛下三思!”   李家掌管农业和赋税,是昭陵目前最重要的世家大族,李德仁的话分量很重,恒德帝面露犹豫,沈柏在纸上写道:丞相说得有理,治理水患是造福一方的好事,不过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做法,我愿与丞相各出一个解决方案让陛下抉择,谁的方案更好便用谁的,如此可好?   沈柏从容不破,一脸胸有成竹,这种气魄和胆识,是瀚京这些世家子弟都比不得的,姜德安看得暗暗咋舌,不由多看了沈孺修一眼。   沈家到底用了什么法子,竟然教导出这样一个少年郎?   察觉到姜德安的疑惑,沈孺修暗暗苦笑,别说姜德安惊讶,连他这个亲爹都完全不认识这个孩子,不知道她下一刻又会做出什么惊人之举。   沈柏如此自信,李德仁心生警惕,并不迎战,转而道:“老臣承认沈少爷的确聪颖过人,有让人难以想象的才智,但他年岁尚小,并无实践经验,所有的想法都只是纸上谈兵,不一定能解决实际的问题。”   李德仁一句纸上谈兵就想把沈柏的路完全堵死。   沈柏并不着急,在纸上写道:武宗帝御驾亲征之前,也只是熟读兵书,从未带兵打过仗,甚至连边关都没去过,但在他的带领下,昭陵国力达到最巅峰的强盛状态,这次赈灾是最好的磨练机会,丞相如此担忧过甚,就不怕昭陵朝堂后继无人吗?   沈柏拿武宗帝举例破解了李德仁的话,李德仁老脸一黑,还想驳斥沈柏,恒德帝沉沉开口:“你们有何解决之策?”   这便是要他们拿出解决方案一较高低了。   李德仁不好再横加阻拦,压着脾气开口:“水患自古以来便不曾断绝,一直以来的治理之策就是拓宽河道,再根据当地的地形,因地制宜改道分流,以减少水患发生。”   恒德帝问得突然,李德仁没有事先准备好答案,回答得很笼统。   等他说完,沈柏提笔写道:丞相所言中规中矩,各地其实早有修建水渠挖掘运河的想法,但耗时久远,一时不能见到成效,根本解不了近忧。   李德仁做到丞相的位置,在朝堂上说话,恒德帝都要忌惮三分,已经很久没人像沈柏这样直白的说他的方法不行了。   这话很是刺耳,李德仁心底很是不满,语气不善的问:“治理水患本就是需要经年累月才能达成的,沈少爷想要一蹴而就未免想得太简单了。”   沈柏微微一笑,在纸上写道:我在很多奇谈怪志上看到漠州有大片荒芜的沼泽地,沼泽地占地很广,没有作物生长,而且每年还有人不慎闯入丧命于此,沈柏斗胆,想让人挖渠引水到沼泽地,形成人工湖,雨季防涝,旱季保收。   李德仁当即怒道:“荒唐!这只是你在奇谈怪志上看到的,并没有亲眼所见,不知那沼泽地在何处,更不知那沼泽地与河道相隔多远,简直是异想天开!”   沈柏当然知道那沼泽地在哪儿,上一世就是她和顾恒舟一起去漠州用这个方法彻底根治了漠州的水患。   这话当然不能直接说出来,沈柏反问李德仁:晚辈尚且知道漠州有沼泽地,能想到此法,并且敢以项上人头做担保,丞相大人又能向陛下承诺什么呢?   李德仁噎住,他不及沈柏年轻,贪恋眼下李家所有的富贵荣华,也不及沈柏不怕死,还想安安稳稳的多活几年,所以他不敢轻易做出任何承诺。   李德仁说不出话,沈柏笔锋一转又说:晚辈一直很是钦佩丞相大人,也想如丞相大人这般为黎民谋福,为朝廷效力,丞相大人的苦心陛下也是知道的,纸上谈兵的确没用,但大人与晚辈在这儿争得面红耳赤也没用,毕竟受苦受难的是如今身处漠州的黎民百姓。   沈柏给李德仁和自己都戴了高帽子,他们不是为了争功,而是要为百姓谋福,但现在百姓处在水深火热之中,最迫切需要的是立竿见影的赈灾之策。   李德仁面色难看,口舌争论之上落了下风。   恒德帝问沈柏:“你当真愿意立下军令状?”   沈柏点头。   恒德帝又看向沈孺修问:“太傅觉得呢?”   一直站在旁边的姜德安期盼的看向沈孺修,很想从他嘴里听到对沈柏的训斥,然而让他失望的是,沈孺修掀开衣摆跪下,郑重其事的说:“老臣愿以太傅府五十八条人命为犬子作保,若犬子不能完成使命,老臣及太傅府所有人都愿与她一样,以死谢罪。”   疯子!   姜德安和李德仁同时在脑子里骂了一句,沈孺修自己不怕死也就算了,他前两日才刚得了老来子,竟然也舍得押上刚出世的小儿子的性命陪沈柏一起疯。   有了沈孺修的担保,沈柏的话一下子变得有可信度多了。   恒德帝看着沈柏说:“漠州水患已经造成了惨重的损失,赈灾之事刻不容缓,朕给你三十禁卫军精锐,即刻赶赴漠州治理水患,赈灾银饷随后也会运到漠州,一个月后,若水患未绝,你和整个太傅府的人,都要在午门问斩!”   沈柏一头磕在地上,正式接下这个任命。   谕令很快下达,镇国公亲自从禁卫军里挑了三十精锐到皇宫门口集结,沈柏被孙越海送出皇宫,看见镇国公还帮她挑了一匹纯黑色的威风凛凛的汗血宝马。   沈柏走过去,镇国公将马缰绳和马鞭交给她,等她翻身上马,眯着眼睛意味深长道:“年轻人,胆识过人是好事,但过于莽撞就不好了,做事还是要有分寸些才好。”   顾廷戈相信沈柏有些本事,但还是觉得她此行前往漠州有些自信过头了。   顾廷戈是在以长辈的身份指点沈柏,也算是好意,沈柏咧唇笑得明媚,而后狠狠抽了马鞭带着三十禁卫军出发朝城外疾驰而去。   午时过,一行人便出了瀚京,一路上都没有停下歇息,禁卫军还能吃点干粮填填肚子,可怜沈柏舌头伤着,只能喝水充饥。   日夜兼程赶了两天两夜的路,终于在第三日午后到达漠州。   恒德帝派了人先到漠州给州府传信,沈柏比传信的人不过晚到几个时辰,漠州州府还没准备好迎接,沈柏直接带人去驿站住下。   所有人安顿好,漠州州府魏巡才姗姗来迟,他没想到京里会这么快派人来,更没想到来赈灾的会是一个年纪轻轻的,看上去才十四五的小郎君。   魏巡心底很是讶异,面上却不敢有丝毫慢待,恭敬冲沈柏行礼:“下官魏巡,恭迎钦差大人,大人一路风雨兼程实在是辛苦了。”   沈柏直接沾了水在桌上写道:我舌头有伤,不便说话,大人勿怪。   魏巡不知沈柏是怎么伤的,见状立刻关切道:“大人身上有伤住在驿站恐怕会照顾不周,不如随下官到州府住着,下官也好请漠州最好的大夫为大人疗养身体。”   魏巡的态度很是殷切,沈柏勾唇笑起,点了点头,同意魏巡的提议,挑了两个禁卫军和魏巡一起去了州府府上。   漠州没有睦州荒凉,也不及灵州和淮南一带富庶,在昭陵有些平平无奇,如果不是后来发了一场大的水患,沈柏对漠州的印象也不会多深。   不过这次沈柏请命来漠州还有另外一个目的,漠州和远烽郡在一条路线上,中间只隔着一个北横山,远烽郡若有什么异常,漠州怎么也会比瀚京更早察觉到不同。   李德仁的折子上写着漠州这次水灾严重,流民有数百,但沈柏带着禁卫军一路赶来却没发现多少流民,漠州城中更是一派平和,根本就是繁荣祥和的盛世。   魏巡把沈柏安顿在州府北院最好的院子,院子里种着枣树和腊梅,枝头绽放着朵朵艳色,颇为好看。   两个禁卫军在旁边房间住下,魏巡调了两个丫鬟过来伺候沈柏,马上又让人找了大夫来帮沈柏查看伤势。   大夫医术不错,见沈柏舌头咬成那样,心底一直犯嘀咕,开了上好的外伤药让沈柏慢慢养着,又交代了饮食上要注意的事项。   魏巡让两个丫鬟仔细记下,等大夫看完诊,亲自送大夫出门,实则打听沈柏的伤势。   在听见大夫说沈柏那舌头多半是自己咬的舌,魏巡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瀚京来的这个沈少爷有什么想不开的竟然要咬舌自尽,而且没能死成还被陛下重用任命做了钦差?   魏巡隐隐觉得这个少年郎是个不好惹的人物,警告看诊的大夫回去以后不要乱说话,又回到北院。   沈柏已经不客气的使唤起两个丫鬟,一人打了热水来帮沈柏泡脚,另一人则捧着沈柏的脚在帮她挑水泡。   魏巡看了一眼,被那白生生的小脚丫晃了下神,只觉得瀚京来的贵少爷果然与旁人不同,生得雪白,娇贵过人。   连赶了两天两夜的路,沈柏两个脚底板都是水泡,不过她这会儿极能忍疼,丫鬟帮她把水泡全部挑破再把脚按进热水盆里,她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魏巡走过去说:“下官晚上在府上为大人接风洗尘,大人可有什么需要吩咐的?”   沈柏摇摇头,斩了茶水在几上写道:不必接风,待我休息片刻,与魏大人一起去看看受灾的百姓。   魏巡惊愕:“大人今日就要去看受灾的百姓?”   不然呢?还要卜卦挑个黄道吉日? 第124章 查!(补更)   沈柏泡了脚,吃了一碗粥,和衣睡了一个时辰,下午的时候便带着两个禁卫军和魏巡一起去漠州城外转了转。   漠州是临北通河建的城池,北通河发源于现在的北陵国,河道宽阔,每年雨季都会发大水,漠州以北通河为护城河,昭陵史上有很多次被外敌侵扰,敌军都曾被拦于北通河岸。   然而成也北通河,败也北通河,北通河每次发水都会淹进城中,造成巨大的财物损失。   现在是冬季,并不是北通河的洪涝高发期,这次洪水并没有淹到城里,出了城地势稍低的地方有很多淤泥,前几天漠州也下了雪,积雪还没化完,洪水肆虐的痕迹大都被掩盖,看上去一派岁月静好。   魏巡在城西十里的关公庙设立了灾民救助点,安排人定时定点在庙里给灾民打粥。   灾民没有折子上说的那么多有数百人,沈柏粗略看了一下,只有五六十人,而且里面还混着一些游手好闲的乞丐。   许是怕沈柏觉得自己夸大其词,魏巡主动解释说:“水已经退了,很多百姓担心家里的东西被冲走,都回家清理东西了,所以这会儿大人看着人才这么少。”   沈柏颔首笑笑,并不在这个问题上过多计较,魏巡这会儿还没摸清楚沈柏的脾性,又带沈柏顺着北通河往下看了几处被冲毁的房屋。   那几处房子都被完全冲垮了,看上去很是悲惨,但屋里并没有人,散落在地上的砖木也都很老旧,不是没人住的破房子就是一些闲散懒人用来遮风避雨的临时住处。   上一世沈柏和顾恒舟来漠州治理水患也算是见识了这里形形色色的人。   看了几处房屋,魏巡红了眼眶,感慨的说:“让大人见笑了,漠州没发洪水的时候其实风景很美的,几乎家家户户都种着枣树,枣子成熟的季节,到处都是红的,又喜庆又漂亮,下次大人等枣子成熟再来就可以看见漠州的风光了。”   魏巡说着还哽咽起来,好像是天底下最心疼百姓的父母官。   沈柏但笑不语,今天的漠州比她上一世看见的漠州要好多了。   几年后那一场洪水冲垮房屋无数,卷走漠州城里大半银钱,被洪水卷走的百姓就有近千,很多人的尸首都没找到,那场洪水之后,哀鸿遍野,入目皆是苍凉。   后来漠州百姓用了好几年的时间都没能走出那场天灾带来的悲痛。   这次提前治水若能成功,挽救的将是成千上万人,也算是积德行善,功德无量吧。   魏巡最终还是挤出两滴眼泪,自觉戏已经演到位了,他撩起袖子擦干,对沈柏说:“时辰不早了,大人该看的也都看了,还是先回府早些休息吧,有什么事等明日再说。”   沈柏点头应下,和魏巡一起回州府。   沈柏再三强调不要接风设宴,魏巡便让人把饭菜送到北院来,沈柏只吃了一点肉粥,等人送来热水舒舒服服泡了个澡。   此行走得急,她什么东西都没收拾,身上只有一块裹胸布,没有能替换的,茶白和绿尖也都不在身边,胸口又胀得疼,比之前又涨大了不少。   沈柏有点头疼,洗完澡换上干净衣服,就着洗澡水偷摸着把裹胸布洗了晾在屋里。   没了裹胸布的束缚,感觉没平时那么疼,但胸口空荡荡的,直接跟衣服布料接触,沈柏很没有安全感。   沈柏皱眉,趁着没人揉了两下胸口,坐到桌案前给京里写信,中间丫鬟进来添了一次灯油,又给她泡了一杯热茶。   州府有炭,却不是宫里上好的无烟炭,烟熏火燎得很,味道还很难闻,沈柏受不了,连忙挥手让丫鬟把炭火撤走。   这信是要直接呈给恒德帝的,沈柏如实说了漠州的水灾并没有折子上写的那么严重,是李德仁想要转移注意力,给李家和姜家增加筹码的手段,不过水患终究是个问题,沈柏还是会留在这里,按照之前的设想把水患治理了。   跟恒德帝说话要注意方式,沈柏斟酌着字句不露痕迹的拍马屁,花了足足一个时辰的时间,洋洋洒洒写了三大页纸才算完。   写完叠好用信封装起来,再用蜡油密封,才交给一个禁卫军送回京中,离开之前沈柏还特意交代一定要亲自呈到恒德帝面前,不能让其他任何人看见。   等禁卫军走了,沈柏拨上门栓熄了灯躺到床上。   她其实认床得很,到了新的环境便不大能睡得着,而且她心里装着太多事,太安静了总是忍不住想很多,这也是她上一世流连烟花之地,一直用酒麻痹神经的原因。   她知道自己这次有点冒进,不仅赌上自己的脑袋,还赌上了太傅府几十条人命,这一次的赌注很大,而她是一个人带着三十个禁卫军到漠州的。   这三十个禁卫军里有没有李德仁和姜德安的人还不一定,若是魏巡与京里某个权贵私下也有往来的话,她的处境就非常危险。   但她不能再在京里坐以待毙了,她必须了解远烽郡现在是什么情况,尽可能知道边关存在什么问题,忽炽烈又有什么打算,然后才能提前想出应对之策。   镇国公是昭陵的支柱,她不能再眼睁睁的看着镇国公倒下。   镇国公不能有事,昭陵不能有事,顾恒舟更不能有事。   明亮的月光透过窗户在房间洒下轻柔的光影,沈柏躺在床上难以入眠,千里之外的皇宫这个时候也正处在一片喧腾之中。   被大理寺的护卫和禁卫军重重看守的掖庭阁又闯进了刺客,刺客的武功高强,本来是不应该被发现的,但刺客闯入以后和受着重伤的李杉发生了激烈的打斗,打碎了角落的一个瓷瓶,惊动外面的护卫。   护卫冲进去的时候,正好看见李杉被刺客砍了一刀,事情已经败露,刺客没时间再补刀,跳窗逃跑,护卫鸣锣,整个皇宫都开始抓刺客,然而刺客逃到迎泽宫附近又没了踪影。   李杉那一刀伤在左肩,差点致命,他的眼睛已经完全失明,却就着满手的血在地上写了一句:刺客左肩被瓷片所伤,可逐一搜查。   郑越立刻把这件事报告给恒德帝,恒德帝披着龙袍坚决下令:查! 第125章 投其所好   宫里大大小小伺候的宫人加值守的禁卫军有好几千人,要从这么多人里面筛查出一个人,难度可想而知。   恒德帝先让顾恒舟和郑越筛查了从大理寺调来的人手和一百禁卫军精锐,确定这些人没有问题后,再让顾恒舟和郑越拿着金令去各宫挨个排查,一定要把那个刺客揪出来。   各宫原本已经熄了灯准备安寝,听到有刺客的消息又全部把灯点上,等着大理寺的人和镇国公世子带人去筛查。   整个皇宫灯火通明,所有人都惶惶不安,只觉得这个冬天比任何一个冬天都更凛冽,安定了这么多年的昭陵只怕又要变天了……   皇宫热闹了一晚上,所有人都辗转难眠,沈柏也没怎么睡,第二日起了个大早,在州府转了一圈,问魏巡要了漠州的地图带着两个禁卫军出城,直奔那片沼泽地。   沈柏是知道那片沼泽地在哪儿的,但为了不引人怀疑,她还是装模作样的对着地图看了半天,还走错了两次路才找到那里。   那片沼泽地在地势低洼处,面积很是广阔,这个时节沼泽地里的植被都已经枯死,露出荒芜苍茫的本貌。   沼泽地和北通河之间隔着一座小山包,上一世沈柏和顾恒舟来治理水患,顾恒舟直接从灵州校尉营调了一万精兵,这一万人很快就把小山包铲平将河水引进沼泽地,但这一世沈柏只带了三十个禁卫军,要是让这三十个人挖,只怕挖到明年都挖不完。   恒德帝只给了她一个月的时间,这次引水要用十分简单粗暴的方法才行。   沈柏在沼泽地外围转了一圈,又去小山包上考察了一番,带着两个禁卫军回去,找到魏巡说,要去城里买两百石火药。   魏巡一听就知道沈柏打的是炸山的主意,他对沈柏说:“大人,漠州城里一时难以买到这么多火药,得从周围几个地方采购才行,一来一回至少要七八日。”   这一点沈柏也想到了,她点点头,在纸上写道:无妨,大人尽管派人去采购便是,另外还有劳大人在城中贴出告示征募义工,到时炸了山还要修筑水渠,没人可不行。   看见“义工”二字,魏巡眼皮止不住的跳,疑惑的问:“大人,陛下不是拨了赈灾款吗?为什么还要征募义工?”   昭陵国运昌隆了近百年,朝廷出手向来阔绰大方,每次赈灾拨的赈灾款都很富足,百姓重建绰绰有余不说,地方官捞油水也捞的很足。   今年漠州的收成一般,为了给恒德帝贺寿,各州都比往年上缴的赋税要多,魏巡还指着这次的赈灾款下来能够充盈下府库,没想到沈柏这么抠,连修建沟渠的工人工钱都不想出。   沈柏理直气壮,在纸上写道:修建沟渠是一本万利、造福后世的好事,朝廷赈灾也不是让大人天天施粥养闲人的,这些难民若是有报效朝廷之心,难道不能主动报名做义工吗?   这话说得不假,魏巡没办法反驳,点点头,然后还是问出自己最关心的话题:“征募义工是可以,但多出来的赈灾款大人打算如何处置?”   当然是上缴国库啊。   沈柏毫不犹豫的写道,而后笑眯眯的看向魏巡,无声的问:难道魏大人还想直接把多余的赈灾款瓜分了吗?   魏巡的表情有点不自在,他原以为瀚京来的贵少爷花钱都如流水,心里一点数都没有,哪知沈柏这么精打细算,一心想着帮朝廷省钱。   沈柏问魏巡:魏大人有更好的提议吗?   魏巡摇摇脑袋,连忙说:“下官这就让师爷去拟告示,一会儿拟好了先让大人过目,然后再拓印出来张贴到城中各处。”   沈柏点点头,让魏巡去张罗。   这事一时半会儿也急不来,沈柏吃过午饭便在屋里睡午觉,接连赶路还是很累的,只休息一晚上还不够恢复元气,况且昨晚还基本没怎么睡着。   实在太累了,沈柏这个午觉睡得很沉,一觉醒来天已经全黑了,丫鬟不在,屋里也没点灯,黑黢黢的有点渗人。   睡得太久,沈柏手脚都有点虚软无力,舌头又痛着不能喊人,她撑着身子准备起来,突然发觉胸口很沉,像压了块巨石似的。   什么玩意儿?   沈柏用手摸了一下,在胸口摸到一颗毛茸茸的脑袋,吓了一跳,本能的把那颗脑袋推开,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起来,光着脚跳到地上,冲到桌边摸了火折子把灯点上,昏黄的光亮一下子盈了满屋,黑暗消散,沈柏这才看清地上趴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郎。   少年郎长相清俊,生得敦实,体魄比沈柏要强健不少,但他身上只穿着一件薄纱一样的罩衣,小麦色的胸膛和结实的胳膊、腿在烛火下看得很清晰。   少年郎的脸有点肿,应该是被人打了巴掌,这会儿一张脸羞红着,正恶狠狠的瞪着沈柏,活似沈柏对他干了什么天理不容的事。   哥哥,是你莫名其妙出现在我的房间,瞪我做什么?   沈柏定了定神,用笔写了字拿到少年面前问他:你是什么人?到我房间做什么?   少年人把脑袋扭到一边,恶声恶气的说:“我不识字。”   你不识字你还有理了?   沈柏翻了个白眼,把纸揉成一团丢到一边,回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润嗓子。   少年人坐在地上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沈柏听见他微微急促的呼吸还有隐忍克制的似痛苦又似愉悦的声音。   这种声音沈柏上一世听得不少,她喝水的动作一顿,狐疑的看向少年。   少年咬牙一脸羞愤,半晌忍不住怒吼:“看什么看,再看挖了你的眼睛!”   字句虽凶,但吼出来软绵绵的没什么气势,沈柏又多看了少年两眼,见他面色发红,额头冒着细密的汗珠,确定他是被人下了药再送进来的。   沈柏拿着手里的茶杯转了一圈,眼底闪过玩味,魏州府消息可真灵通,这么快就打探到她有喜欢男子的癖好了? 第126章 请丞相放心   沈柏慢吞吞喝了茶,拿了纸笔走到那少年面前,耐着性子写了一句话:当真不识字?   少年气喘如牛,为了抵抗药性,脖子上青筋鼓跳,他恶狠狠的瞪着沈柏低吼:“呸!狗东西,活该你是哑巴!”   沈柏:“……”   小爷只是现在舌头受了伤,你他娘的才是哑巴!   沈柏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觉得魏巡这投其所好也做得太敷衍了,明知道这少年性子这么倔,就该把他嘴巴堵上再送来。   沈柏不爱听少年说话一屁股坐到床上,用脚丫子踢了踢脱在旁边的鞋子,张牙舞爪的写了一句话放到少年人面前:好好说话,不然小爷把臭袜子塞你嘴里信不信?   少年梗着脖子,一脸受了奇耻大辱的模样瞪着沈柏,沈柏毫不在意,作势要去拿袜子,少年咬牙警告:“你敢!”   这不还是识字么?   沈柏勾唇笑起,飞快写下:你叫什么名字?跟魏州府什么关系?   少年咬着牙不吭声,明显不屑跟沈柏这个狗东西说话。   沈柏用被子把脚捂住,也不着急逼供,反正中了药受折磨的人不是她,熬不住的人也不会是她。   一刻钟后,少年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嘴里无意识的发出细小的呻吟。   沈柏上一世跟在赵彻身边学了不少审讯的手段,其中就有用这种助兴的药折磨人,这种药会让男女失去理智,产生强烈的欲望,当欲望得不到满足的时候,就会产生极大的痛苦。   之前在迎泽宫,宫人向赵稠进言,说有能不在人身上留下伤痕的刑法,其实这种审讯方法才是最磨人的。   因为这种药会摧毁人的意志力,将一个人最丑陋的欲望勾引出来,当欲望得不到满足,所呈现出来的面貌也是最狰狞丑陋的。   少年夹紧腿,无意识的蠕动身体在地面摩擦,试图缓解身体里不断往外涌的欲念,嘴里发出来的声音越来越大。   沈柏冷眼瞧着,冷漠得像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木头人。   少年身体开始发抖,眼泪和口水都流了出来,他恨死沈柏里,狠狠咬了一下舌头保持清醒,恨恨的骂:“混蛋!”   她可什么都没干,怎么就变成混蛋了?   沈柏无语,感觉这少年倔得像一头牛,十匹马都拉不回的那种,怕他最后会扛不过药效七窍流血而亡,沈柏下床在他面前蹲下,轻轻在他背上拍了一下。   少年嘴里发出和自己平时截然不同的声音,表情痛苦的皱在一起,他对自己的表情很是鄙夷,却又没办法控制身体本能的反应,鼻涕眼泪流个不停,活似受了天大的欺负。   沈柏拿帕子帮他擦眼泪,心里重重的叹了口气,在瀚京应该找不到这么纯洁又倔强的少年了。   “混蛋!”   少年又骂了一声,沈柏刚想写字安慰他一下,少年脸色一变,沈柏敏锐的察觉到不对,本能的扣住少年人的下颚,让他合不上嘴,少年一口咬在口腔内壁,沈柏立刻看见有血涌出来。   少年吃痛,神智清醒了一点,沈柏暗暗吸了口冷气,感觉自己舌头上的伤也在隐隐作疼。   以后她再也不会咬舌做苦肉计了,疼还可以忍,不能说话才是会把人憋疯。   怕少年还要伺机寻死,沈柏就这么扣着少年的下颚把人拖到桌边,兜头泼了他一杯冷茶。   少年脸上满是茶叶,眼睛变得湿漉漉的,像一头刚刚踏进陷阱的小鹿,无辜又迷茫。   沈柏放下杯子,沾了水在桌上写道:我可以不动你,还有法子帮你解药,甚至还能帮你报仇,听不听?   少年喘气喘得厉害,视线一片模糊,花了半天时间才看清沈柏写了什么,他落到现在这么狼狈的境地,对沈柏相当戒备,警惕的看着沈柏并不说话,沈柏知道他在怕什么,又写了一句:小爷的确喜欢男子,但小爷喜欢的人比你要强很多倍,放心。   沈柏字写得好看,但配上表情就是明晃晃的轻蔑,少年一张脸涨得通红,又羞又恼,沈柏没有耐性等他想明白,把他脑袋摁到桌上摩擦两下无声的催促。   好在少年还不算特别蠢,知道沈柏是他最后的希望,尽管很不满还是屈从现实点了点头。   沈柏松开他,拿了纸笔写道:这药药劲很强,你别压抑自己,叫出来。   少年看完沈柏写得话,扭头就要咬她,沈柏直接把人推开,冷着脸写道:我不是什么好人,不会白白帮你,你又想要清白,又不想听我的话,那我只能勉为其难接受魏大人的好意了。   少年脑子很聪明,虽然因为药效转得慢一点,还是想明白沈柏的意思,喘着气问:“你想让我陪你演戏,将计就计看看魏巡还有什么花招?   少年说得很艰难,沈柏挑眉看了他一眼,满意的打了个响指。   答对了,她就喜欢和这样的聪明人说话。   少年浑身失力,拼尽全身力气才撑着板凳站起来和沈柏平视,目光灼然的看着沈柏问:“你有本事杀了魏巡吗?”   魏巡好歹是朝廷命官,沈柏虽然顶着钦差的名号,却只是来赈灾的,还没有能直接斩杀朝廷命官的权力。   但她没有犹豫,直接点头。   只要少年愿意配合她,她就有本事先斩后奏弄死魏巡。   沈柏表现得很自信,明明什么凭证都没有,少年犹豫了好一会儿却还是选择相信她。   他对沈柏说:“我叫慕容轩,你最好牢牢记住你刚刚答应我的事。”   慕容这个姓在昭陵很少见,沈柏最近一次听到这个姓还是南襄国大皇子慕容齐。   沈柏不由多看了慕容轩几眼,少年容貌其实算得上俊美,被泼了一头茶叶之后虽然狼狈也仍有一股掩不住的贵气。   沈柏心里‘咯噔’一下,忍不住嘀咕,不会这么巧,这个叫慕容轩的少年还是南襄国皇室中人吧?   他怎么会一个人出现在漠州?南襄国人对待皇室都这么不上心吗?   沈柏心头的疑问一个接一个的冒出来,又一阵药效上涌,慕容轩再也撑不住,往前栽倒,沈柏本能的伸手扶住他,隔着一层薄纱,沈柏摸到他滚烫的肌肤,心底一惊,慕容轩已羞恼的怒骂出声:“混蛋,放手!”   兄台,你除了骂人混蛋就找不到别的词骂人了吗?   沈柏无语,把慕容轩扶到床上,拉了被子把他盖住。   有了被子的遮挡,慕容轩的脸色稍缓,强行压下药效问沈柏:“解药呢?还不给我?”   沈柏折返到桌边,拿笔写了字返回来:你现在演比较逼真,晚点再给你吃解药。   “你……”   慕容轩气得咬牙,沈柏弯眸,笑得一脸无害,现在处于劣势的人是慕容轩,既然他答应要配合沈柏,那自然是沈柏怎么说他就怎么做。   在沈柏的要求下,慕容轩熬着药效扯着嗓子喊了半个时辰才被放过,沈柏扯乱自己的头发披着衣服让候在门口的丫鬟去准备热水,她故意露出一脸餍足的表情,两个丫鬟都羞红了脸,连忙去准备东西,等她们离开,沈柏才从禁卫军那里要了解药给慕容轩喝下。   慕容轩的体力几乎耗尽,喝了药便沉沉睡下。   丫鬟很快回来,下人把热水抬进来,沈柏坐在床边挡住丫鬟好奇的目光,丫鬟红着脸问:“大人,要奴婢帮忙给这位公子洗澡吗?”   沈柏摇头,占有欲很强的让丫鬟出去,丫鬟点头离开,沈柏拍拍慕容齐的脸,少年陷入沉睡几乎昏迷,根本没有醒转的迹象,沈柏放弃折腾他,拧了帕子简单帮他擦了下身子。   做完这些,沈柏又在屋里坐了一会儿才出门,交代那两个禁卫军守着门不要让任何人进去,自己出门去外面晃悠。   府上的下人很快把这个消息传到魏巡耳朵里,沈柏刚转到后花园,魏巡便哼哧哼哧的赶来,他脸上堆着谄媚的笑,走进以后先意味深长的上下打量了沈柏一会儿,沈柏唇角勾着,眼角眉梢荡漾着春风,和刚从揽月阁寻花问柳出来的浪荡子弟没什么两样。   魏巡知道事成来,脸上带了笑,试探着问:“大人今夜看上去心情很不错,可是遇到什么好事?”   沈柏点点头,欣慰的拍了拍魏巡的肩膀,显然对魏巡的安排很满意。   魏巡想了下慕容轩的样子,暗忖沈柏到底是主动那个还是被动那个,不过这种话他不敢直接问沈柏,温笑着提议:“告示傍晚的时候已经贴出去来,人和火药都要再过几天才能筹备齐全,大人这几日不如在城中逛逛,领略一下咱们漠州的风土人情。”   沈柏昨天还义正言辞的说不用接风,这会儿受了魏大人送的男色,态度也不坚决了,半推半就的点点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到处逛逛也好。   魏巡脸上的笑容更深,知道这事成了,没了前两日的担忧不安,又跟沈柏说了一会儿客套话便回了自己院子。   推门进屋,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人站在屋里,沉声问:“沈柏把那人睡了?”   魏巡笑着点头:“睡了,而且还很满意,可以回去告诉丞相不要担心了。”   那人不如魏巡这么轻松,提醒道:“沈柏此人并不像你想象中那么简单,万不可掉以轻心,这几日你多让他带着人在城里转转,然后在城里宣扬一下他喜欢男子生活随便混乱的事。”   魏巡说:“是,请丞相放心,下官一定能办好这件事,不会辜负丞相的期待的。” 第127章 疯子   第二日沈柏是被人一脚踹下床惊醒的。   慕容轩吃了解药,又睡了一夜,完全恢复元气,沈柏揉着屁股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就被他掐着脖子摁在地上。   慕容轩这会儿可神气了,眼尾一挑,特别神气的瞪着沈柏说:“我要杀了你!”   这才睡了一觉就翻脸了,什么狗脾气?   沈柏翻了个白眼,也不反抗,反而又把脖子往慕容轩手里送了送,只差在脸上写几个大字:你敢杀就杀吧。   慕容轩估计还没杀过人,更没见过沈柏这么不怕死的无赖,手抖了一下,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   两人正僵持着,门外传来脚步声,慕容轩一惊,下一刻便被沈柏反抓着手抱进怀里。   丫鬟端着热水推门进来,见两人举止如此亲昵,吓得惊叫一声,退出房间,嘴里不住求饶:“奴婢不是故意的,求大人恕罪!”   沈柏揽腰的动作相当熟练,慕容轩试着挣脱,沈柏下巴微抬,示意他先把门外的丫鬟打发走。   慕容轩绷着脸低呵:“滚远点!”   丫鬟端着热水离开,沈柏立刻放开慕容轩,先走过去把门反锁,然后把早就准备好的衣服丢给慕容轩。   衣服是粉色,虽然是男装,上面却绣着大朵大朵艳丽的海棠,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衣服。   慕容轩皱眉看着那衣服,表情很是嫌恶,说:“我不穿这个颜色的衣服。”   沈柏拿了纸笔,神态自若的写下:你要认清自己现在的身份是刚从小爷床上下来的男宠,小爷让你穿什么你就得穿什么。   慕容轩瞪眼说:“你大胆!”   沈柏挑眉,这种句式都用上了,看来这位兄台的身份真的很不俗呢。   沈柏在纸上写道:昨晚是你亲自答应要配合我演戏的,你中了药神志不清,小爷可以理解,你要是想反悔,小爷这就让人把你打入州府大牢,这身衣服你自然不用穿了。   沈柏一副“我很好说话”的表情,写在纸上的话却是明晃晃的威胁,慕容轩愤愤的骂:“卑鄙!”   沈柏并不为自己辩驳,屈指轻轻敲了下桌子,示意慕容轩赶紧做决定。   慕容轩心里把沈柏也一起恨上了,知道自己现在寡不敌众,瞪了沈柏好半天最终还是认命的把衣服往自己身上套。   他皮肤呈麦色,穿上粉色有些显黑,一点不显娘气,反而更加衬托出他的憨直,顽强不屈。   衣服虽然有点娘,但总比之前的薄纱好,慕容轩的腰杆挺直了一些,沈柏才发现少年长得很高,比自己高出半个头,肩背挺阔宽厚,绷着脸的时候还真有那么一点不苟言笑的意思,乍一看有顾恒舟三分神韵。   魏巡没去过瀚京,也不了解顾恒舟,慕容轩是他随便在漠州城里找的小倌还是什么人特意挑选送过来的?   沈柏暗自揣测着,飞速在纸上写下几句话拿给慕容轩看:我答应要帮你报仇自然不会忘记,也请你记住,是你主动答应要配合我演戏的,若是你放不下自己的自尊骄傲,时时刻刻要摆脸色耍脾气,也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沈柏写这些字句的时候面色很平和,她比慕容轩要矮不少,又是坐着的,看上去没什么威慑力,气势却冷沉得完全碾压慕容轩。   慕容轩眉心微皱,走到沈柏面前,压低声音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沈柏并不直接回答,故弄玄虚的写下一句:等时机成熟你自会知道。   “……”   慕容轩唇角抽了抽,没再说话。   知道他是默认要配合,沈柏用火折子把写过的纸点燃烧成灰烬,然后让丫鬟进来伺候两人洗漱。   洗漱完,沈柏带着慕容轩去大厅吃饭,出了门,她朝慕容轩勾了勾手,慕容轩皱眉忍着恶心去牵沈柏的手,却被沈柏一巴掌拍开,直接楼了他的腰。   慕容轩本能的要推开沈柏,被沈柏狠狠一脚踩在脚背上。   沈柏那一脚没留余力,慕容轩疼得闷哼一声,憋疼憋得一张脸变成酱紫色。   沈柏没给他挣扎的余地,揽着他的腰继续往前走,一路到了前厅,下人已经备好了一桌丰盛的饭菜,魏巡迎上来,冲沈柏拱手笑盈盈的问:“大人昨夜睡得可好?”   沈柏颔首点头,在慕容轩柔韧有力的腰上捏了一把,惹得慕容轩气鼓鼓的瞪着她,却又碍于魏巡在场,没敢直接推开沈柏,这样子反倒有种欲拒还迎的感觉。   魏巡了然,给了沈柏一个你知我知的眼神,让沈柏和慕容轩坐下来吃饭。   慕容轩完全的是贵少爷做派,没半点推辞的意思就要坐下,然而屁股刚挨到凳子,沈柏就意味深长的咳了两声。   慕容轩回头看着她,沈柏下巴微抬,示意他站旁边。   目前明面上小爷才是地位最高的,哪轮得到他坐下?   慕容轩不想起来,沈柏眉梢上扬,两人僵持片刻,慕容轩还是压着脾气站起来。   沈柏这才掀开衣摆坐下,魏巡这个时候倒是极有眼力见儿,把肉粥推到慕容轩面前叮嘱:“大人舌头有伤,不能咀嚼食物,你把这碗鱼粥搅凉一点再伺候大人吃下。”   慕容轩不甘不愿的接过那碗鱼粥翻搅,魏巡又对沈柏说:“下官在城中最好的酒楼追云楼三楼订了上好的包间,大人上午可去追云楼远眺观景,听书看戏,饿了还能品尝咱们漠州最具特色的美食,下午稍事休息,还可观看漠州传统的祭祀。”   东恒国的祭祀都是用活人,沈柏现在一听到祭祀就忍不住皱眉,沾了茶水在桌上写字,问:什么祭祀?   魏巡极会察言观色,见沈柏似乎有些不悦,连忙解释:“漠州多水患,每次发了洪水之后,城中都会举行一次祭祀,用一头生猪献祭,祈求风调雨顺,不要再发水患,虽然有些落后愚昧,也算是城中百姓唯一能够求得心安的法子。”   用生猪献祭,这听起来倒还好,只是稍微有点浪费。   沈柏点点头,对魏巡今天的安排还算比较满意,不过她强调不要惊动城中百姓,也不要魏巡派人保护,自己带着慕容轩和两个禁卫军出门便好。   魏巡不敢违背沈柏的意思,只派了一辆马车给沈柏,两个禁卫军驾车,沈柏和慕容轩坐着马车出门,一行人晃晃悠悠到了追云楼。   沈柏却没急着进去,先带着慕容轩去附近的成衣铺逛逛。   慕容轩的眼光不错,一进门就相中两套冷色调锦衣,伙计要拿给慕容轩试却被沈柏阻止,让店里的裁缝帮慕容轩量尺寸,而后选了两匹颜色粉嫩花哨的布。   伙计没见过这样的客人,迟疑的开口:“公子,你挑的这两匹布颜色娇嫩,适合未出阁的姑娘,不太适合这位公子吧。”   沈柏摆摆手,指指那两匹布,又拍拍慕容轩的胸膛,一脸笃定。   小爷要的就是这两匹布。   伙计怕砸了店里的招牌,又看向慕容轩,慕容轩咬着牙一字一句的说:“听他的!”   得,怪事年年有,今天特别怪。   伙计把布包起来,打起精神报价:“公子,一共三两银子,衣服要五日才能做好,你先付一半定金,五日后来看了衣服觉得满意再付剩下那一半定金。”   沈柏没给银子,拿笔在纸上写道:去魏州府找账房,就说京里来的沈少爷在你们店里买了东西,账房会直接把钱给你们。   伙计惊愕的看看沈柏又看看慕容轩,万万没想到这两个看上去奇奇怪怪的少年竟然是从京里来的贵少爷。   把账记到魏巡头上,沈柏又带着慕容轩去了漠州最大的脂粉铺,里面除了胭脂水粉,还有各式各样的饰品。   铺子里都是女子,猛然看见沈柏和慕容轩一起走进来,店里的女子全都惊愕的看着两人,慕容轩面上有点挂不住,凑到沈柏耳边低吼:“你别太过分了!”   沈柏不予理会,从容淡定的把慕容轩带到二楼,问伙计要了一套胭脂水粉,然后又让他们把镇店之宝拿出来。   沈柏身上穿的衣服是魏巡让人准备的,为了贴合她的身份,用的上好的雪蚕丝布料,伙计是识货的人,知道沈柏有钱,也没多问他和慕容轩两个大男人买这些东西做什么,麻溜的把镇店之宝拿出来。   镇店之宝有很多样,白玉骨扇、珊瑚耳坠、金缕发冠、润香口脂等,全都是为讨女子欢心准备的。   慕容轩对这些东西厌恶得不行,把脑袋扭到一边一眼都不肯看,沈柏把这些东西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目光最终停留在一支白玉簪上,那白玉簪通体莹白,钗头呈浪花状,浪花有浅浅的蔚蓝色,钗尾略尖,整支钗没有其他任何装饰点缀,浑然天成。   沈柏只看了一眼就挪不开眼睛,伙计见她喜欢,连忙开口:“公子眼光真好,这支玉钗是由上好的匠人一点点从玉石里开采打磨出来的,玉石本身就是这种颜色,形状是根据颜色打磨的,绝对没有其他任何加工,是本店最贵重的宝贝。”   这支玉钗的成色很好,只是过于素淡,在其他镇店之宝的映衬下显得有些不大起眼,若是送给未出阁的姑娘,未免太沉闷。   沈柏看见这支玉钗的时候,第一时间就想到它出现在顾恒舟头上的样子。   顾恒舟现在才十八,等过两年及冠,束上发冠,这支玉钗必然是最最符合他气质的,再没有人比他更适合这个。   沈柏拿起那支玉钗摸了摸,玉钗打磨得极好,莹润温和,让人爱不释手。   沈柏眼睛亮闪闪的看向伙计,伙计会意,竖起三根手指说:“公子,这支玉钗至少要三百两银子。”   伙计给了一个议价的空间,本以为沈柏多多少少会还个价,结果他刚说完,沈柏就把玉钗放进盒子收好,直接塞进怀里。   伙计还有点难以置信,看着沈柏问:“公子决定要这支玉钗了?”   沈柏点头,和刚刚一样如法炮制,让伙计直接去州府管账房要钱。   伙计麻溜的帮沈柏把胭脂水粉都装上,沈柏不想提这些东西,伙计便把这些东西一股脑塞进慕容轩怀里。   一口气花了好几百两银子,沈柏终于带着慕容轩去了追云楼,直奔三楼包间。   魏巡订的追云楼最好的雅间,房间布置得非常雅致,从窗户往外看,正好将北通河的景色和漠州城大半风情尽收眼底,而门外正对着大堂戏台子,是听书看戏的最佳位置。   楼里伙计知道沈柏的钦差身份,两人一来,伙计立刻奉上零嘴瓜子和茶水,照顾沈柏舌头有伤,零嘴都是入口即化的那种。   沈柏和慕容轩坐下,拿起零嘴吃了两口,味道甜而不腻,很是符合沈柏的口味。   沈柏眉梢微扬,有点喜欢,大堂里的人得了吩咐,锣鼓敲起来,早就准备好的戏班子开始唱戏。   沈柏昨夜收了慕容轩,魏巡便以为她是急色之人,今日这戏安排的是寡妇暗地里与人私会的烂俗戏码,唱词露骨大胆,堂下的人听得不住叫好,沈柏跟着笑笑,眼底却是一片薄凉。   慕容轩的心思完全没在戏台子上,见沈柏听得入迷,他伸手探向沈柏胸口,沈柏皱眉把他的手打开,警告的横了他一眼,慕容轩看着沈柏,问:“东西不是买给我的吗?怎么不给我?”   沈柏翻了个白眼,她又没说这支玉钗是给他买的,他凭什么来要啊。   慕容轩说:“不是给我的?买给你喜欢的人的?”   沈柏抿唇算是默认,慕容轩勾唇讥讽:“人家不喜欢你吧,你买这些东西给他,他一点都不及感动,甚至还会觉得恶心。”   这话可真刺耳。   沈柏深吸一口气,冷冷的看向慕容轩,慕容轩并不害怕,幽幽的反问:“怎么,我说错了?如果你喜欢的人也喜欢你,魏巡还敢这么明目张胆的送人给你享乐?”   顾兄喜不喜欢我关你屁事!   沈柏在心里骂了一句,还是觉得气不过,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桌上写道:我喜欢的人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他也可喜欢我了,等你以后见到戴这支玉钗的人就知道他有多喜欢我。   沈柏写得飞快,理直气壮,慕容轩眉心一皱,说:“如果他真的喜欢你这样的人,别的不说,眼睛应该是瞎的吧。”   小爷先把你的眼睛戳瞎!   沈柏伸出两指,快如闪电的攻向慕容轩,慕容轩抬手挡住,两人坐在桌上比划起来。   沈柏的武修在太学院处于中偏下的水平,慕容轩的身手却也不怎么样,两人在桌上来来回回比划了将近一刻钟的时间竟也没能分出胜负。   直到清脆的铃铛声在门外响起,两人默契的停手,一蓝一青两个男子走进包间。   男子身形都有些瘦弱,皮肤呈现出病态的白,几乎看得到皮肤下面青色的血管,有种病弱的娇媚。   天气很冷,包间虽然烧着一盆炭火温度也不是很高,两个男子却穿得很轻薄,腰带松垮垮的系着,露出小片白皙的锁骨和胸膛,晃人眼得很。   两人一人抱着琵琶,一人拿着竹笛,明显是要进来表演才艺助兴的。   他们没有穿鞋,脚踝上各戴着一串银铃,方才的铃铛声就是从他们脚踝上发出来的。   “奴家玄音拜见大人。”   “奴家扉靡拜见大人。”   两人拿着乐器恭敬地朝沈柏行礼,一听就知道是按照乐理给他们起的艺名。   沈柏打了个响指,两人站起身,走到沈柏左右坐下。   慕容轩心里很是嫌弃沈柏,故意坐得离沈柏很远,这下倒是给了那两个人机会。   两人本也不是正经来卖弄才艺的,一个倒酒一个夹菜准备伺候沈柏,被沈柏摇头拒绝,沾了茶水写道:大人想先听曲儿。   这还是白日,有些事的确不方便做,两人互相递了个眼色,拿起手里的乐曲像模像样的合奏起来。   曲子乍一听像是正经曲子,玄音一开口却是沙哑的喘息吟哦,慕容轩还从没见过男子如此,惊得蹭的一下坐起来,脸一下子涨得通红,瞪着玄音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扉靡被慕容轩的反应逗得轻轻笑起,抛了一个媚眼给他,捏着绢帕低低的笑起,举手投足之间比女子还要有韵味。   扉靡问:“这位小兄弟应该是刚开始干这一行吧,怎么脸红成这样?咱们都干到这一行了,脸面尊严什么的就都不要管了,让主子们开心才是最重要的。”   慕容轩的脸黑得跟锅底灰似的,咬牙切齿的说:“我跟你们不一样!”   他虽然穿得粉嫩,却还完全是男子做派,扉靡点点头,羡慕道:“小兄弟自然与我们不一样,我们身子脏,不知道伺候了多少人,小兄弟命好,刚入行就遇到了贵人,以后只需要伺候好贵人一个便是,我们就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了。”   这算什么好运气?   慕容轩被扉靡这一番话击碎了三观,唇瓣抖了抖,一掌拍在桌上,痛心疾首的说:“男子汉大丈夫当顶天立地,你们怎么能……怎么能雌伏于男子之下?”   扉靡早就习惯了这种事,闻言笑得更欢:“怎么不能?小兄弟不也已经尝试过这种滋味了吗?难道是贵人太性急,不够怜惜,弄疼小兄弟了?”   越说越不像话了!   眼看慕容轩绷不住要揍人,沈柏拍拍扉靡的肩膀,在桌上写道:别逗他,他性子急,爱较真,不好哄。   男人做小倌比风尘女子的地位还要低许多,两人已经许久没被当成正常人对待过,更不要说被人怜惜诱哄了。   扉靡诧异的看了沈柏一眼,见沈柏一脸认真,心生触动,眼底浮起真切的羡慕,说:“大人对这个小兄弟可真好,莫不是还要带他回家?”   扉靡这话七分好奇三分试探,沈柏笑笑,在桌上写道:有何不可?我本就喜欢男子,得我意者,自然要带回家,藏起来,不让任何人看见。   即便是用手指沾水写字,沈柏的字看上去也非常漂亮,而且她写字的时候神情专注认真,很有一股吸引人的魔力。   扉靡失神,心脏控制不住的跳动了两下。   若是他也能入这位贵人的眼,是不是也能被这个贵人带回京藏起来,再不过逢场作戏、强颜欢笑的事?   沈柏写的字玄音也看见了,他和扉靡有同样的想法,停下吟唱,身子一歪倒进沈柏怀里,抓着沈柏的手亲吻她的手背,媚眼如丝的问:“不知大人喜欢什么样的人?”   被玄音抢了先,扉靡也不甘示弱,拨开衣领露出小半白皙圆润的肩膀。   沈柏没有拒绝,男色当前却坐怀不乱,把手从玄音手里抽出来,在桌上写道:我喜欢说实话的人。   玄音躺在沈柏腿上,没有看见沈柏写了沈柏,扉靡却看得很清楚,表情一僵,干巴巴的问:“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沈柏把桌上的字擦掉,并不急着解释,只含笑定定的看着扉靡。   扉靡今年二十二,比沈柏年长八岁,他在风尘地摸爬滚打多年,阅人无数,练就一身讨好人的本事,却从没见过像沈柏这般澄澈锐利的眼眸,如同一把无坚不摧的刀,会剖开人的皮囊拽出藏在里面肮脏不堪的灵魂。   一个十四五的少年怎么会有这样一双眼睛?   扉靡后背冒出冷汗,媚眼没了旖旎,喉咙有点发紧,但他不了解沈柏,不敢贸然说出沈柏想知道的秘密,只能硬着头皮说:“奴家是奉命来伺候大人的,只要能让大人高兴,不管大人问什么,奴家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扉靡的声音透着不易察觉的紧张,正准备解沈柏腰带的玄音听出来了,觉得有些奇怪,正想回头看看他怎么回事,喉咙忽的一紧,沈柏单手扼住他的喉咙制止他的动作。   扉靡一惊,下意识的想站起来,慕容轩摁住他的肩膀,压低声音警告:“老实点,不要乱来!”   扉靡僵在那里不敢动弹。   玄音乖乖躺在沈柏腿上,被沈柏掐着脖子呼吸有点不顺畅,却强装镇定的说:“原来大人喜欢粗暴一点的,奴家都可以配合的,现在需要奴家求救吗?”   “闭嘴!”慕容轩听不得这些污言秽语,替沈柏发问,“老实交代,谁派你们来的?你们的任务是什么?”   玄音说:“是魏大人让我们来的,大人不是喜欢男子吗?魏大人让我们来好好伺候大人,希望大人能玩得尽兴,我们的任务就是让大人高兴啊。”   这个说法合情合理,没什么好怀疑的。   慕容轩皱眉,不知道该怎么继续问话,沈柏握着玄音的手摁在头顶,在他腰上摸了一会儿,从腰带里面摸出一指宽的刀片夹在手里。   那刀片很细,刀锋泛着森冷的寒光,衬得沈柏的手指纤细柔弱。   正常的小倌都是以色侍人,怎么会在身上夹藏凶器?   慕容轩惊愕,根本不知道沈柏从哪儿看出两人身上藏着刀片,他学着沈柏的样子在扉靡腰上找了一会儿,没找到刀片,却找到两根指长的银针。   罪证当前,玄音和扉靡的脸色俱是一变,沈柏把刀片放到玄音脖子上,刀锋极利,玄音的白皙细长的脖子上立刻出现一道血痕,沈柏再稍稍用力一点,就能把他的血管直接割断。   沈柏素手一翻,刀片在她指间灵活的反转了几下,她反手要割玄音的脖子,扉靡紧张的开口:“不要!”   沈柏的手应声停下,刀片在离玄音脖子不到一寸的地方停下,沈柏掀眸看向扉靡,扉靡说:“的确是魏大人让我们来的,但魏大人除了让我们讨好大人,让大人尽兴,还交代我们寻找机会趁大人不备杀了大人。”   慕容轩紧张起来,一招擒拿把扉靡摁到桌上质问:“你们是杀手?”   扉靡摇头:“我们不是杀手,我们确实是青楼小倌,一点武功都不会,魏大人之所以会选我们对大人动手,是因为人在意乱情迷的时候戒备是最低的,就算我们不会武功也很容易得逞。”   沈柏丢了刀片,在桌上写了一句问:魏巡许了你们什么?   扉靡说:“魏大人说,这件事成功后会给我们一人二百两白银,帮我们脱离奴籍,伪造新身份,远离漠州去淮南开始崭新的生活。”   这个条件对所有身处风尘的人来说都是无法抗拒的巨大诱惑。   不过沈柏好歹是恒德帝亲自下旨从瀚京派来的钦差大臣,只用区区两百两就想要她的命,会不会太草率了一点?   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钱足够多,鬼也可以做墙头草。   沈柏毫不犹豫写道:魏巡答应给你们的,我可以比他多出两倍,如何?   扉靡和玄音对视一眼,都有些不大敢相信沈柏的话。   沈柏放了玄音,找了纸笔写下对整件事的分析:你们既然知道我是从瀚京来的,便该知道我身份绝非一般,你们若当真听魏巡的话杀了我,漠州城里怎么都会有人知道这件事与你们有关,魏巡就算真的帮你们伪造了身份,你们的容貌却不可以改变,为了搪塞京里,魏巡必然会让人画出你们的画像,在昭陵境内发布通缉令捉拿凶手,你们改名换姓难道是为了过上躲躲藏藏的流亡生活?   沈柏一句中的,分析直切要害,话也说得很直白,玄音和扉靡神情一肃,沈柏又继续写道:魏巡能信守承诺只是最好的情况,你们可知最坏的情况是什么?   沈柏没有直接点明,玄音和扉靡却都在瞬间想到她在暗指什么,顿时感觉头顶悬了一把明晃晃的刀,手心盗汗。   最坏的情况自然是魏巡不守承诺,等他们杀了沈柏,再派人杀了他们灭口,这样这世上就再没有人知道事情的真相如何,魏巡也能结案给上面一个交代了。   玄音和扉靡既然能被魏巡挑选做这种事必然不是蠢笨之人,沈柏给了他们一点消化思考的时间,然后才问:如何?考虑好了吗?   玄音和扉靡被沈柏策反,两人都是在风尘之地磨练了多年的人,比慕容轩好用多了,用过午饭,又睡了个午觉,沈柏这才拥着慕容轩,带着两人走出追云楼,去北通河边看祭祀。   追云楼离祭祀点不远,沈柏没坐马车,直接带着三人走路。   玄音和扉靡都是城里非常出名的小倌,两人亦步亦趋的跟在沈柏和慕容轩身后,惹得路人也都好奇的看着沈柏和慕容轩,没想到这两个俊俏的小郎君竟然好男风。   沈柏上下两世被人指指点点的时候多了去了,并不在意这些,慕容轩却如芒在背,浑身都不自在,脸黑得跟死了全家似的,倒是吓退了不少人的目光。   四人一起往祭祀的方向走,快到的时候前面人群却发生骚动,有人吓得后退,沈柏却丝毫不怕,揽着慕容轩拨开人群走到最里面,发现一个衣衫褴褛,乞丐打扮的人蓬头垢面的坐在祭祀台上,正狼吞虎咽的吃着上面的祭品。   那人手脚都有很严重的冻伤,手指脚趾都鲜血淋漓,空气中还隐隐有他身上飘出来的恶臭。   人群是被他身上的臭味逼退的,沈柏听见周围的人在低声议论。   “这是哪儿来的疯子,祭品也敢吃?”   “谁知道啊,最近发了洪水,城外在施粥,城里的乞丐都去抢粥喝了,谁知道他是从哪儿跑来的?”   “看他手脚冻成这样,该不会是从很远的地方逃难过来的吧?”   “这可不好说,反正离他远一点比较好,他身上那么脏,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怪病。”   讨论到最后,这些人的语气带了嫌恶,祭台上那人努力咽下嘴里的东西,又塞了两个馒头到怀里,扫了一圈,朝一个带着小孩儿的妇人冲过去。   妇人和小孩儿胆小,吓得惊叫一声躲开,人群跟着让开一条道,那人撒丫子跑远。   所有人最关心的还是祭祀,并未在意这个疯子,沈柏让跟在暗处的两个禁卫军跟上那个疯子,观看完祭祀才带着慕容轩和玄音、扉靡回到追云楼,刚进包间便听见一声细弱的如同幼兽无辜的低吟。   循声望去,包间地上坐着之前偷吃祭品的人,那人还是一身脏兮兮的样子,只是头发被拨开,小脸被擦干净了些,勉强露出原本的容颜。   那张脸还很稚嫩,脸上布满惶恐不安,和沈柏记忆中那个身着大红嫁衣、顾盼神飞的女子截然不同。   沈柏僵在原地,感到一阵无以加复的心痛。   她怎么会在这个时候以这种方式遇到顾恒舟多年以后的妻? 第128章 顾兄来了   “这就是刚刚那个疯子?”   慕容轩好奇的问,看见被擦干净的白净小脸,一时没办法把眼前的人当成疯子。   负责拦人的禁卫军对沈柏说:“属下一路跟着她,她的确就是刚刚的人,不过不是男子,而是一名女子。”   竟然是女子?   慕容轩惊愕的瞪大眼睛,又仔仔细细把眼前的人打量了一遍,这才发现这人的骨架很小,明显比男子要瘦弱许多。   一个柔柔弱弱的女子,身上带着这么重的伤,还这么狼狈的出现在这里,之前到底都经历了些什么?   慕容轩问:“你叫什么名字?你的家人呢?你为什么孤身一人出现在漠州?”   女子怯懦警惕的看着慕容轩,紧紧抱着双腿,身子不住发抖,明显很害怕,慕容轩见了连忙说:“姑娘不要害怕,我不是坏人。”   慕容轩语气诚恳,表情认真,女子盯了他看了半晌,弱弱的说:“我叫小秋,我没有家人。”   沈柏悬着的心被一只无形的大掌握紧,然后放开。   小秋。   她果然没有记错,这名女子就是顾恒舟上一世八抬大轿娶的正妻苏潋秋。   苏潋秋是当今太医院院首苏元化流落在外的私生女,明齐二年秋,她和顾恒舟一起回京,与苏元化父女相认,此后一直以军医身份随军陪在顾恒舟身边,直到明齐三年秋至,被赵彻赐婚风光大嫁。   上一世沈柏比任何人都更早知道顾恒舟身边多了一个娇娇软软的姑娘,这姑娘性情温和良善,还有一手上好的医术,她陪着顾恒舟出生入死,救过军中许多将士的命,更多次将顾恒舟从鬼门关拉回来,这世上再没有人比她更有资格做世子妃。   苏潋秋行事低调,常年在军中治病救人,偶尔和顾恒舟一起回京也都是待在国公府里,沈柏平日在京中可以对其他人嬉皮笑脸,甚至会调戏小姑娘,却不敢对苏潋秋造次,就算因为顾恒舟的关系见过苏潋秋几次,沈柏也只是规规矩矩的远远看着,几乎没和苏潋秋说过话。   沈家少爷在京中是出了名的混不吝,名声不好,怎么敢和苏姑娘这么纯良无害的人走得太近,累了她的名声?   往事如同巨石沉甸甸的压在沈柏心头,她暗暗叹了口气,吩咐那个禁卫军去找大夫来给苏潋秋治伤,让伙计送上热水和干净衣服给苏潋秋沐浴。   在场的都是男子,沈柏带头把其他人带出房间,让苏潋秋自己沐浴换衣服。   半个时辰后,苏潋秋换上干净衣裙把门打开。   柔软的秀发湿漉漉的披在检测,苏潋秋清丽好看的小脸完全显露出来,只是太过瘦弱,有点脱相。   苏潋秋看出沈柏是这么多人里面地位最高的,冲沈柏福身行礼,红着脸软软的说:“我收拾好了,谢贵人搭救。”   沈柏摇头示意她不必如此客气,让小二把脏水抬出去倒掉,大夫也被请来了,沈柏让大夫进去帮苏潋秋诊治,慕容轩想跟着进去,沈柏伸手拦下。   慕容轩不满皱眉,问:“你拦着我做什么?”   沈柏翻了个白眼,在他掌心写下:男女授受不亲。   慕容轩跟听见一个天大的笑话似的,指着沈柏问:“就你,还知道什么叫男女授受不亲?”   是男男授受不亲才对吧!   后面那句话慕容轩没有说出口,但脸上的表情很明显的表达着这个意思。   沈柏的男女之防意识的确不怎么强,但那也是分人的,现在这个人是苏潋秋,她就绝对不会让任何人越矩。   苏潋秋身上的冻伤有很多处,而且都很严重,大夫花了大半个时辰才帮她检查完上好药,擦着汗打开门让沈柏他们进去,叹着气对沈柏说:“这位姑娘身上的冻伤很严重,身体万万不能受寒,已经溃烂流脓的部位需要精心清洗上药,若是伤口发炎腐烂,后果不堪设想。”   沈柏知道治理冻伤是个精细活,颔首点点头,认真记下大夫叮嘱的注意事项,让玄音和扉靡送大夫回医馆,顺便再多抓点药回来。   等人走了,沈柏把门关上,拿了纸笔写字问苏潋秋:小秋姑娘是从什么地方到漠州的?今日看上去如此狼狈,可是路上遇到了歹人?   沈柏模样清俊,衣服看着也很华贵,却用纸笔写字,苏潋秋飞快的抬眸,又惊又怕的看了她一眼,沈柏温和的笑笑,写下解释:小秋姑娘不要误会,我只是前些日子舌头受了点伤所以暂时不能说话,再过些时日就好了。   苏潋秋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似乎对自己的揣测感到很惭愧,紧张的道歉:“对……对不起,我不该乱想贵人的。”   苏潋秋看上去还是很害怕,沈柏的心情也很复杂,这会儿也不想追问太多,索性写道:我叫沈柏,是当朝太傅沈孺修的嫡子,奉谕令到漠州治理水患的钦差,目前住在州府府上,小秋姑娘先随我到州府府上住着把伤养好再说吧。   沈柏直接表明身份,苏潋秋看着纸上的字句,眼睫不住颤抖,过了一会儿,后知后觉的想起身行礼,沈柏虚扶了她一把,摇摇头示意她不必多礼。   苏潋秋再抬眸看她的时候眸底泛起盈盈的水光,哽咽道:“小秋谢沈大人搭救之恩!”   沈柏温和的笑笑,带着苏潋秋下楼,把马车让给她一个人坐,自己则带着慕容轩骑马跟在后面,瞬间从钦差大人变成护卫。   慕容轩和沈柏认识的时间不过短短两日,对沈柏还不算完全了解,却也直觉这不该是沈柏的行事风格,故意觑着沈柏问:“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该不会对人家小姑娘有什么非分之想吧?”   你才对人家有非分之想,你们全家都对人家有非分之想!   沈柏不理慕容轩,到了州府大门率先翻身下马,考虑到苏潋秋脚上的冻伤也很严重,打算让府上的下人找竹椅来把苏潋秋抬进去,然而刚进门就和魏巡面对面撞上。   魏巡走得很急,表情有些上火,也不知道是年纪大了还是身体不好,撞到沈柏以后,踉跄着后退几步,竟然一屁股摔在地上,门房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把他扶起来,紧张的问:“老爷,您没事吧?”   魏巡推开门房,急切的冲到沈柏面前问:“大人今天去城里买东西了?”   他今天处理了不少公务,回家本想好好休息一下,却听到账房说府上来了一大堆要账的,前前后后加起来差不多有四五百两银子。   四五百两银子魏巡是能拿得出来,但这对他来说也不是一个小数目,他自己前年过四十大寿的时候办三天流水宴都没花到这么多银子呢。   魏巡不止肉痛还心绞痛,见了沈柏却还要努力克制自己的脾气,期盼沈柏否认,其实没有花这么多钱。   然而事与愿违,沈柏坦然点头,她今年就是去买东西花钱了。   魏巡咬牙,正想说点什么,玄音和扉靡抱着药包和各种各样的补品回来,慕容轩也扶着苏潋秋进门。   玄音对沈柏说:“大人,按你的吩咐全是拿的最好的药,加上诊金一共八十两,票据一会儿交给账房吗?”   玄音虽然是面朝沈柏说的话,但这些话却是让魏巡听的,沈柏又没带账房来漠州,诊金自然还是要记在魏巡头上。   魏巡不好直接发火,眼神冷厉的看向苏潋秋,苏潋秋吓得往慕容轩背后躲了躲,沈柏挡在魏巡面前,阻绝他的视线,挥挥手示意慕容轩他们先回北院。   等人走了,沈柏把魏巡拉到前厅,用纸笔写道:今日高兴,我便多花了点钱,这点钱在瀚京根本算不得什么,我原打算先让魏大人垫付,然后写信回家让人双倍奉还,不过方才看魏大人好像很不开心,那还是算了吧,这几日我都不花钱了,还是等家里把钱送来了再说。   瀚京是昭陵的国都,遍地都是权贵和有钱人,几百两银子的确算不得什么。   魏巡一看见双倍奉还这四个字便懊恼得不行。   他还是眼界太低了,就是沈柏花了这几百两银子不给他,这次的赈灾款他也能捞许多油水,还计较这么多做什么?   想清楚这一点,魏巡脸色和缓下来,唇角上扬堆着笑,讨好的说:“下官就是问问,没其他意思,大人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尽管买,账房肯定都会照单全收的。”   魏巡说完想起苏潋秋,又试探着问:“方才大人带回来那个姑娘是什么人啊?下官瞧着她身上似乎有伤。”   沈柏不想多说关于苏潋秋的事,也不想让魏巡继续追问,冷了脸在纸上写道:她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一个故人,过些时日会与我一同回京,我不喜欢与女子亲近,之前魏大人派给我那两个丫鬟改去照顾她,不会再麻烦魏大人。   魏巡连连摇头:“大人这话就太客气了,大人奉谕旨来漠州治理水患,那是为咱们漠州百姓谋福的,照顾好大人和大人在意的人是下官应尽的本分,万不敢说麻烦。”   魏巡当官这么多年,拍马屁的功夫一套一套的,沈柏也不戳穿,虚伪客套的笑笑,提笔写道:这些时日还是辛苦魏大人了,大人的功劳沈柏都记在心上,日后回了瀚京,一定在御前好好替魏大人美言几句。   魏巡面上笑开了花,拱手道:“那魏某就先谢过沈大人了。”   呵呵,谢我?你个糟老头子一心只想杀了我才是。   沈柏腹诽,不再多言,打发了魏巡回北院。   苏潋秋已经被安顿好,两个丫鬟也都被调过去照顾她,沈柏在门外站了一会儿,知道苏潋秋喝了药睡下了才回自己房间。   屋里燃着灯,慕容轩双手环胸正和玄音、扉靡两人大眼瞪小眼。   沈柏一进屋,玄音和扉靡便像狗看到了骨头,立刻眼巴巴的看过来,玄音殷勤的问:“大人可要沐浴更衣?”   扉靡也说:“奴家会足底按摩,很能解乏消疲,大人可要试试?”   已经说好要作戏,玄音和扉靡自是要使出浑身解数来讨好沈柏,一是做给这府里的人看,二也是想多和沈柏套近关系,这位钦差大人年纪轻轻便胆识过人,日后指不定会成为怎样风华绝代的人物呢。   玄音和扉靡虽然已经二十出头,但姿容都算得上是比较出众的,态度又好,和黑着脸站在一边的慕容轩简直是两个极端,只要眼睛没瞎的人都会毫不犹豫的选他们。   沈柏也不想看慕容轩那张脸,但她并非真的男儿身,玄音和扉靡又久经情场,要是和他们走得太近,很有可能会被发现秘密,哪有慕容轩这个直不楞登的小孩儿骗起来容易?   沈柏摇摇头,拒绝玄音和扉靡,留两人在屋里带到戌时过才让他们去隔壁房间休息。   等两人一走,慕容轩率先上床,裹了全部被子把自己裹成一个蚕蛹,防备的意味很明显。   沈柏无语,要不是现在天气太冷,她才不会凑和跟他挤一张床好吗。   沈柏又找了一床被子睡到慕容轩旁边。   接下来几日沈柏天天带着慕容轩和玄音、扉靡三人去城里转悠买东西,不过都比较节制,都是买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没有第一天那么大手大脚。   除了给他们买东西,沈柏每天还会买些好吃的给苏潋秋带回来,不过她都不会进屋,只是让丫鬟送进去。   之前给慕容轩买那两匹布做衣服还有多的,沈柏让裁缝给苏潋秋也做了两身衣裳。   就这么玩了几日,漠州城的百姓几乎都知道京里来了个好男风的钦差大人,而且不止如此,这位大人还喜欢几个人一起玩,花样繁多,夜夜笙歌。   谣言是这世上最无孔不入的东西,沈柏自然也听闻了这些,在瀚京的时候,她没少在背后干抹黑别人的事,自然知道这些风声传得这么好是因为什么。   不过她一点也不着急,从容淡定得很,照样该吃吃该喝喝,没事人一样。   到了第八日,魏巡派人来请她去州府衙门,说告示贴出去以后,城中百姓踊跃报名想要做义工,今天集中制作花名册,统计人数,到时候好计划饭食,分配活计,让沈柏一起去看看。   沈柏正好已经玩得有些百无聊赖,听到这件事立刻来了精神,带上慕容轩一起去州府府衙。   这些时日沈柏虽然对玄音和扉靡都挺上心的,但每天晚上都只留慕容轩在房间,可见还是慕容轩最合她的心。   演了这么几天的戏,沈柏只要动手动脚慕容轩的脸色就会立刻拉下来,别扭得很,魏巡在旁边看得啧啧出奇。   这个小郎君容貌虽然比较出众,但性子也太倔了,丞相说他与瀚京那位世子爷性子有两分相似,定能入沈少爷的眼,可沈少爷的品味未免也太奇特了,难道是骨子里犯贱,就喜欢用热脸贴人冷屁股?   魏巡暗自猜想着,带着沈柏和慕容轩一起去了府衙,他们去得不算早,府衙外面已经排起了长队,来的人挺多的,但大都是些老弱病残,青壮年并不多。   沈柏扫了一眼,直接告诉魏巡,让他只招年轻有力的义工,修水渠是力气活,不是装模作样做慈善的,这些想来混吃混喝的还是自觉点回家待着比较好。   魏巡面露难色,说:“大人,没有工钱,哪有人愿意白费力气啊。”   沈柏原本准备进府衙看看的,听见魏巡这话,放开慕容轩,折身出去,从排队的人群里揪了个竹竿儿一样瘦弱的男子出来。   那男子脸色苍白,被沈柏揪出来以后吓了一跳,吸了一大口冷气,喉咙受了刺激,止不住的剧烈咳嗽起来。   沈柏松开男子冷眼看着魏巡,就这种人拿来干活,要是半路死了,怕不是还要撒泼耍赖要官府赔偿抚恤。   魏巡无话可说,只能按照沈柏的意思,吩咐手下的人把那些一看就不中用的人赶走。   这些人一大早就来排队了,结果还没能踏进府衙大门就被告知不收他们,都有些不甘心,和衙差理论了一番,不知怎地起了争执,大声吵嚷起来。   这事本来应该魏巡处理的,那些衙差眼人群越来越激动,竟直接指着沈柏大喊:“都是这位大人说不要你们的,你们有什么不满都问他!”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将愤怒的目光投向沈柏。   沈柏看得分明,那些衙差根本就是故意推搡人群激起众怒,然后假意抵抗不过,任由这些人怒气冲冲的找沈柏算账。   沈柏早有防备,并不想和这些百姓起正面冲突,眼看事态要失控,也没什么骨气准备开溜,谁成想却被一根筋的慕容轩拉住,慕容轩认真的说:“这些人本来就不能用,又不是你的错,你为什么要逃?”   沈柏:“……”   兄台,脑子是个好东西,你不会是想以一人之力在这里和这么多人辨论出高低吧?   沈柏无语的抽了抽眼角,试图拉着慕容轩离开没能成功,反而被拖累让人群围困住。   慕容轩准备了一肚子的道理要说,直接被吵吵嚷嚷的声音盖过,人群里应该还混了魏巡早就安排好的人,这些人煽动其他人闹事,围过来以后趁乱对两人拳打脚踢。   慕容轩这个时候才发现和这些人根本讲不了道理,拉着沈柏想要冲出人群,刚往前走了两步,一道寒光闪过,慕容轩下意识的转身把沈柏抱进怀里,背上被人划了一刀。   沈柏脑袋被摁在他胸膛,什么都看不见,只听见慕容轩闷哼了一声,心头一紧,正担心会出大事,一个冷肃沉厉的声音响起:“妨碍公务、恶意伤害朝廷命官是重罪,谁敢再动一下,立刻打入大牢!”   沈柏眼睛发亮,顾兄来了! 第129章 小骗子能耐了   顾恒舟带着三十个禁卫军精锐来漠州的,他那一声呵斥之后,骚乱的人群立刻安静下来,划伤慕容轩那人想趁乱逃跑没能成功,被禁卫军反剪着手摁在地上。   魏巡知道京里派人押运赈灾款这几日就要抵达漠州,却不知道负责押运的是镇国公世子顾恒舟,更不知道他们日夜兼程,竟然这么快就到了。   事态被镇压下来,魏巡连忙上前,正琢磨着要怎么解释这件事才能让自己没有丝毫责任,顾恒舟直接越过他走到慕容轩和沈柏面前。   慕容轩约莫还没受过伤,见事态平息下来,便觉得伤口痛得不行,抱着沈柏不肯撒手,嘴里不住倒抽冷气。   沈柏好些时日没见到顾恒舟,挣了两下没挣开,只能从慕容轩怀里探出脑袋,眼睛亮闪闪的看向顾恒舟。   顾恒舟穿着银色甲衣大步走来,面容冷峻,刀削一样的下颚紧绷着,表情很是肃然,让人害怕得很,沈柏却只觉得亲切,唇角不受控制的上扬,然而下一刻却听见魏巡大呼小叫:“你们还愣着做什么,没看见大人的男宠受伤了吗?还不赶快找大夫过来治伤!”   慕容轩前些时日对这个称呼抵触得很,这个时候撞了鬼似的,倒抽了两口冷气,特别虚弱的冲沈柏撒娇:“大人,好疼。”   疼你大爷!给老子忍着!   沈柏暗骂,很想踹开慕容轩好好跟顾恒舟解释清楚,却见顾恒舟在离她三四步远的地方停下,偏头对身后的御林军命令:“来人,送沈少爷和她的男宠去医馆治伤!”   沈柏分明听见顾恒舟刻意加重了“男宠”这两个字的发音,心尖儿颤了颤,无奈这会儿人太多,不是解释的好时机,她又口不能言,只能咬牙暂时背下这个锅,任由禁卫军护送自己和慕容轩去医馆。   慕容轩右肩被划了一刀,刀口有点深,但没有伤到筋脉,上了药好好休养半个月左右就能自如活动了。   这点伤说实话,沈柏根本不放在眼里,进了医馆一直在翻白眼。   慕容轩看得火冒三丈,忍不住梗着脖子控诉沈柏:“我好歹也是因为你受的伤,你这是什么表情?”   要不是你拉着我非要跟那群刁民理论,会出这种事?   沈柏无语,最关键的是现在顾恒舟误会她和慕容轩的关系了,这事着实有点棘手。   沈柏不想跟慕容轩说话,暗暗思索着要怎么跟顾恒舟解释清楚这几日在漠州发生的事,慕容轩还从来没被这么忽视过,故意开口:“大人不是很喜欢我么?我要大人亲自帮我包扎伤口。”   慕容轩板着脸说,把恃宠而骄这四个字发挥得淋漓尽致。   沈柏下意识的要拒绝,见慕容轩一脸挑衅,顿时也来了脾气,皮笑肉不笑的勾唇。   好啊,那小爷就帮你包扎一下伤口!   沈柏走过去,从医馆伙计手里接过纱布和药,帮慕容轩抹上药以后,一圈圈缠上纱布,最后包扎的时候用力绑住打了个死结。   慕容轩痛得额头青筋鼓跳,冷汗都冒出来了,却咬着牙没发出声音,一把抓住沈柏的手腕,力气之大,活似要折断沈柏的手,沈柏也不甘示弱,狠狠踩住他的脚背。   两人正暗暗较着劲,顾恒舟冷然的声音响起:“你们在做什么?”   沈柏一惊,正想解释,慕容轩抓着她的手腕狠狠一拽,把她拽得坐在自己腿上,理直气壮的对顾恒舟说:“我伤口疼,大人心疼我,让我抱抱转移下注意力就不疼了。”   沈柏:“……”   慕容轩,你个龟儿子,这个梁子小爷跟你结下了!   沈柏在心里把慕容轩骂了个狗血淋头,顾恒舟眼神薄凉的扫过慕容轩抱在沈柏腰上的手,而后淡淡道:“我有些事想跟钦差大人说,麻烦你处理好自己的事以后出来一下。”   连沈少爷都不叫了,直接叫钦差大人,关系果然是淡了。   沈柏像被正室捉到与人私幽乱来,心虚得不行,眼睁睁看着顾恒舟走出医馆,拼尽全身的力气挣开慕容轩追出去。   顾恒舟走得不快,出了门就在医馆门外站着,猎云在他旁边,正用脑袋轻轻蹭着他的肩膀,顾恒舟抬手摸了摸它的脑袋,画面看上去温馨极了。   沈柏也想被顾恒舟这样摸摸脑袋,腆着脸走过去。   猎云与她也算是熟悉了,见她过来打了个喷嚏,正想走近看看她,顾恒舟在它脖子上拍了两下,沉声道:“别什么人都亲近。”   猎云眨巴眨巴眼睛,感受到顾恒舟身上的冷意,最终还是掉转脑袋,改用马屁股对着沈柏。   沈柏瘪瘪嘴,有点无辜,顾恒舟也不看她,直接翻身上马,然后睨着沈柏说:“外面车水马龙,不是说话的地方,我要回州府,你先想想要怎么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顾恒舟说完夹了马腹要走,沈柏扑过去耍赖似的抱住猎云的脖子。   顾恒舟及时勒了马缰绳,皱眉问:“你的男宠还在医馆,不等他一起?”   沈柏摇头。   什么狗屁男宠啊,那都是骗别人的,我心里从头到尾都只有顾兄一个人!   顾恒舟绷着脸不说话了,沈柏把他最细微的表情都拿捏得死死的,知道他这是动摇了,连忙放开马脖子,抓着马鞍熟练的上马,然后一把抱住顾恒舟的腰。   也就几天没见,顾兄的腰似乎越发强劲有力了。   沈柏贴着顾恒舟的背感觉浓浓的心安,唇角止不住的上扬,觉得漠州的空气似乎都比前两日更清新香甜了。   沈柏没皮没脸,把顾恒舟抱得很紧,顾恒舟浑身僵了一瞬,感觉到四周不断投来诧异探究的目光,掀眸望去,那些人全都吓得立刻低下头去。   昭陵民风开化,就算两个男子同骑一匹马有些奇怪,一般人也不会联想太多。   顾恒舟眉头紧锁,轻夹马腹往州府方向走,然后听见街边有人小声议论。   “这个小郎君又是谁啊?看着这么仪表堂堂,怎么也被钦差大人看上了?”   “说得是呢,这个小郎君容貌超群,周身散发出来的贵气也不是一般人能比的,今天一早我还看他带着兵马从城门口进来,想来身份不低,怎么也做风尘小倌的营生?”   “这个钦差大人已经找了咱们漠州最有名的两个小倌作陪,还强要了一个小郎君,听说刚刚那个小郎君都为他寻短见了,结果一扭头他有勾搭上别人,真是作孽哦!”   猎云不疾不徐往前走着,道路两边还有各种摊贩儿的叫卖声,但那些人的议论还是一字不差的落入顾恒舟耳中。   他的眉心紧锁,眉尾轻轻颤动着,拽着马缰绳的手越收越紧。   他才几日没看着这个小骗子,她就在漠州公然招小倌,还干起了强要别人的事,还真是有够超乎他的想象!   顾恒舟周身的气息越来越冷寒,沈柏的耳力没有顾恒舟好,只隐隐约约听到那些人的议论,心虚得不行,只盼顾恒舟一个字都没有听见。   两人一道回了州府,魏巡已经把禁卫军安顿好,把赈灾款都锁进府衙库房,他打探到了顾恒舟的身份,着急忙慌的赶回家,让厨子赶紧烧一桌好菜好饭出来给顾恒舟接风洗尘。   顾恒舟到底比沈柏的身份要高不少,魏巡吩咐下去以后便一直在大门口守着,见沈柏和顾恒舟回来,立刻赔着笑迎上去,说:“殿下可算回来了,下官已经吩咐厨子准备午膳,殿下先随下官到前厅稍事休息,喝杯热茶解解渴,很快就能吃饭了。”   魏巡语气殷勤,顾恒舟不大喜欢他的态度,淡淡道:“不必铺张,吃点家常便饭即可。”   魏巡连连点头,一看顾恒舟就知道他生性冷淡,是个说一不二的主,又说:“殿下日夜兼程定然累了,不如先沐浴更衣,洗去一身疲累,然后再谈其他事?”   沈柏心里急着向顾恒舟解释,听见这话有点焦灼,顾恒舟用余光扫了她一眼,而后冲魏巡温和笑笑,点头道:“也好。”   魏巡立刻让人带顾恒舟去东院沐浴更衣,沈柏想跟上,被魏巡拦住,意味深长的提醒:“世子殿下要去沐浴更衣,府上自然有人伺候,大人就不用跟去了吧。”   顾恒舟没有管沈柏,跟着下人走远,沈柏伸长脖子,一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长廊之后才背着手走进前厅,下人帮她倒了一杯热茶,沈柏端起来喝了两口润嗓子。   魏巡在上首坐着,见沈柏频频看着门口,心底闪过了然,暗道这位沈少爷胆子不小,竟然真的倾慕世子殿下,也不怕镇国公挥着大刀砍了他的脑袋。   就这么沉默的坐着也挺尴尬的,过了一会儿,魏巡假装关切的问沈柏:“方才那群刁民在府衙闹事,大人没受伤吧?”   出事的时候你躲得比谁都快,这个时候才想起来关心,要是真有什么事这个时候尸体都凉透了。   沈柏腹诽,面上一派无辜,笑着摇摇头。   “没事就好。”魏巡重重的吐出一口气,“大人是奉谕旨到漠州的,要是在漠州城中出了什么事,下官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魏巡面色沉痛,很是惭愧不安,比那戏台子上唱戏的台柱子表演得还要深刻动人。   沈柏面上笑得更和善,摆摆手示意魏巡大可不必如此,今天的事只是个意外。   沈柏说不了话,只能靠手势和面部表情跟魏巡沟通,经过这么几日,魏巡竟然很习惯了,毫无障碍的跟沈柏说了一箩筐冠冕堂皇的话,沈柏面上一直含笑,配合着魏巡,魏巡聊得很是愉快。   与此同时,顾恒舟跟着下人一直往前走,下人事先得了吩咐,故意带顾恒舟路过北院,玄音和扉靡今天没出门,按照沈柏的吩咐在屋里抚琴吟唱。   顾恒舟远远地便听见靡靡的琴音和男人沙哑魅惑的声音,他大概猜到弹琴唱歌的是什么人,却一直没有主动开口问询,最后还是领路的下人先忍不住,叹了口气,故作随意的说:“打扰世子殿下了,这里是钦差大人住的院子,听说钦差大人喜欢男子,院子里住着两个他从风尘地带回来的两个小倌,这两人没事就喜欢弹琴唱曲,还都唱的是些淫词艳曲,污了世子殿下的耳朵真是不好意思。”   顾恒舟往院子里看了一眼,没看到那两个小倌长什么样,只看到两棵光秃秃的枣树,淡淡的问:“这两个人和钦差大人一直同住?”   那个下人点头:“是啊,都住了好些时日了,除了这两个人,钦差大人还特别喜欢一个叫阿轩的小郎君,大人每天都要带阿轩出门,夜里回来便与这两个小倌一起折腾到半夜,大人花钱也大手大脚的,给这三个人买了不少礼物呢。”   不仅同住,还花钱给人送礼物。   顾恒舟唇角轻轻扯了一下,薄凉的笑意一闪而逝,比刀刃折射的冷光还要森寒。   告状这种事,一开始不能说得太多,不然就显得太刻意了。   下人点到即止,带顾恒舟去了东院,热水和干净衣服很快送到,顾恒舟脱下甲衣快速洗了个澡,然后换上一身黛蓝色绣飞燕锦衣出门。   府上的人都知道镇国公世子来了,北院的人自然也都得了信。   风尘之地的人,看过的戏文听过的小曲是最多的,玄音和扉靡沦落到风尘之地,对镇国公的威名早有所闻,一直很敬仰这样的人,听说顾恒舟来了,都忍不住想看看镇国公世子是怎样的人物。   两人收拾妥当,提前躲在东院到前厅的必经之路上,远远地便看见一个黛蓝色身影缓缓走来,那人腰背挺拔如松,步子迈得很大,行走之间皆是浩荡的正气,仿佛天地间最粗壮的不可撼动的大树。   玄音和扉靡暗暗心惊,只觉得普天之下,能配得上铁骨铮铮这四个字的人也就只有眼前这个少年郎了。   玄音和扉靡自以为躲得很好,却不知道顾恒舟早就看到了他们,在他们偷偷观望的时候也在打量他们。   顾恒舟之前没接触过小倌,甚至连风尘女子都接触得很少,但看见玄音和扉靡的第一眼,顾恒舟就知道这两个人身上有着和一般男子截然不同的东西,他们的容貌和寻常男子并无不同,但从头到脚都透露出一股违和的柔媚,那是常年混迹风尘,讨好别人才会磨练出来的东西。   顾恒舟拧眉,心里有点不适,过去十八年他接触的都是军营里的糙老爷们儿,唯一一个接触多一点的女子还是个喜欢女扮男装的,那小骗子扮男子扮得极好,大多数时候比这两个人还要有男子气概。   玄音和扉靡被顾恒舟浑身的气势吓到,没等顾恒舟走近便找地方躲了,顾恒舟也没戳穿两人,直接回到前厅,一进门就看见慕容轩坐在沈柏旁边,沈柏笑得一脸灿烂,正在给他喂茶。   沈柏是背对着顾恒舟坐的,没有发觉顾恒舟的到来,魏巡站起来,殷勤的说:“饭菜已经好了,殿下快坐!”   沈柏手抖了一下,洒了慕容轩一胸口的茶,好在茶已经放温了,慕容轩没有被烫到,飞快的拿袖子擦干。   沈柏放好茶杯,顾恒舟走到主位坐下,碍于魏巡在场,沈柏不好解释,只能规规矩矩的坐着。   魏巡知道沈柏喜欢顾恒舟,有意让顾恒舟厌恶沈柏,夸张道:“阿轩的衣服打湿了,这个天气容易感染风寒,沈大人可要带他去换身衣服?”   慕容轩刚要答应,沈柏捂了他的嘴,笑着摇头。   感染风寒病死他算了,换什么衣服?   沈柏腹诽,沾了茶水在桌上写道:他不冷,就是饿了,还是先吃饭吧。   慕容轩拉下沈柏的手,还没来得及说话,顾恒舟冷声开口:“光天化日,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顾恒舟针对的是慕容轩和沈柏的行为,眼睛却一直钉在沈柏身上,沈柏立刻收回手。   顾恒舟周身气息冷沉,面上却正气凛然,一看就让人觉得非常可靠,慕容轩心念微动,咽下到嘴边的话,保持沉默。   下人很快送上丰盛的饭菜,魏巡特意让人开了一坛陈年女儿红,酒香四溢,沈柏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这女儿红至少窖藏了五年,酒香浓郁纯正,实在诱人。   魏巡献宝似的对顾恒舟说:“这是下官特意珍藏的好酒,虽比不得京中的御酒,还请世子殿下不要嫌弃。”   顾恒舟说:“我酒量不好。”   魏巡说:“下官知道,下官只是想让世子殿下尝一尝味道,不会灌世子殿下的。”   魏巡一脸期盼,活似这坛酒是专门为顾恒舟准备的。   顾恒舟看着性子冷,实则最没办法拒绝别人这样的请求,犹豫了一下颔首应下,魏巡连忙帮他倒了满满一碗酒。   沈柏是从来不会勉强自己做不喜欢的事的,若是遇到这种情况,顶多抿一口卖魏巡一个面子,顾恒舟却很豪气,直接端起那碗酒一饮而尽。   魏巡问:“世子殿下,如何?”   酒是好酒,只是入喉有点辛辣,顾恒舟眉心微皱,片刻后才说:“好酒。”   魏巡又帮忙倒了一碗,热切的介绍这酒的酿造工艺。   顾恒舟又喝了一碗,魏巡边说边帮忙倒酒,沈柏起身拦下魏巡,盛了一碗汤放到顾恒舟面前。   顾恒舟酒量本就不好,还空腹饮酒,照这么下去,再喝一碗怕是就要醉了。   看见沈柏的动作,魏巡一拍脑门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说:“对对对,殿下你先喝点汤养养胃,还是沈大人细心,下官方才疏忽了。”   魏巡说着把酒坛子放到一边,顾恒舟看了沈柏一眼,把那碗汤放到旁边,并没有要喝的意思,然后看着魏巡问:“今天州府府衙的闹剧到底是怎么回事?”   今天闹事的人有好几十,都是城中的百姓,顾恒舟来不及问清楚来龙去脉,先让禁卫军把他们都关进牢房。   “事情是这样的。”魏巡说完先看了沈柏一眼,似乎担心沈柏不让他说话,顾恒舟没看沈柏,沉声道:“我问的是魏大人,魏大人看她做什么?”   魏巡收回目光,认真的说:“回世子殿下,沈大人奉陛下谕旨来漠州治理水患,准备在城北的百鬼坡埋炸药修建沟渠把北通河的河水引到沼泽地去,这个工程不小,按照沈大人的吩咐,下官在城中贴出告示征召义工,今天这些百姓都是来应征的。”   顾恒舟眼神冷锐,问:“既然来应征都是好事,为什么会有人闹事?”   魏巡面露难色,故意含含糊糊的说:“的确是好事,这些百姓一大早就在州府府衙外面排队了,但沈大人一看就要让下官把他们赶走,这些百姓不服气,便闹起来了。”   魏巡掐去重要部分,好像沈柏故意刁难,无缘无故就要赶人走似的。   顾恒舟眼眸微眯,直觉魏巡隐瞒了什么,慕容轩憋不住,气愤地说:“来应征的都是些老弱病残,根本不能用,留着他们只会浪费粮食拖延工期,难道我们还做错了?”   慕容轩这句“我们”说得相当自然,顾恒舟淡淡的扫过他的脸,慕容轩莫名觉得这眼神带着三分敌意,没来得及细想,魏巡叹着气道:“虽然都是些老弱病残,但他们想为朝廷效力的心是真的,也不能说不要就不要,未免太打击这些人的积极性了。”   魏巡说来说去还是觉得沈柏的决断有问题。   慕容轩皱眉,还想为沈柏辩驳两句,顾恒舟开口:“食不言寝不语,先吃饭,这些事明日再说吧。”   顾恒舟发了话,魏巡和慕容轩都安静下来,四人默不作声的吃饭。   沈柏舌头有伤,心里又装着事,喝了两碗汤就不吃了,眼巴巴的看着顾恒舟吃,只想让顾恒舟赶紧吃完好跟他把来龙去脉都解释清楚。   然而事与愿违,没等顾恒舟吃完饭,玄音便哼哧哼哧的跑进前厅,紧张的说:“大人,小秋姑娘不见了。”   沈柏心头一紧,顾恒舟放下筷子看着玄音问:“哪个小秋姑娘?” 第130章 沈大人,世子殿下找你   顾恒舟的气势太强,玄音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求助的看向沈柏,然而沈柏舌头受着伤,这会儿也是有口难言。   沉默了一会儿魏巡开口说:“世子殿下,是这样的,前几日沈大人带阿轩他们出去游玩,无意中发现这个叫小秋的姑娘孤身一人,很是可怜,便做主将她带回府中,这些时日一直让人好生伺候着,下官记得小球姑娘身上还带着伤,怎么会突然不见了呢?难道是受了什么委屈?”   魏巡意有所指的看了沈柏一眼,只差正大光明的说沈柏欺负人家小姑娘了。   顾恒舟没理会魏巡的话,看着沈柏说:“她长什么样,画出来,我让禁卫军去城里寻人。”   沈柏点点头,发现顾恒舟到漠州以后的欣喜被冲了个干干净净。   顾恒舟这次是来了漠州,但不可避免的,他也会提前认识苏潋秋。   上一世苏潋秋是顾恒舟明媒正娶的妻,陪着顾恒舟出生入死,这个身份摆在那儿,沈柏不只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苏潋秋,连顾恒舟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了。   下人奉上纸笔,玄音主动帮忙研磨,沈柏熟练的提笔作画,半个时辰后,苏潋秋的肖想便出现在眼前。   慕容轩和魏巡都很意外,没想到沈柏竟然还有这么娴熟的画功。   玄音讨巧的夸赞:“大人的画功真好!”   沈柏心里装着事,勉强扯唇笑笑算是回应。   顾恒舟扫了玄音一眼,把画像拿起来仔细看了一眼,随后招来禁卫军,让他们把画像拿到城中找人拓印出来,尽快把人找到。   闹了这么一出,沈柏耷拉着脑袋一点兴致都没有了,提笔写道:我想先回去休息了。   顾恒舟眼眸微眯,这小骗子说走就要走了?   魏巡巴不得沈柏快点走了好添油加醋的告状,立刻说:“沈大人今天肯定受到惊吓了,阿轩还受着伤,大人赶紧带他回去休息吧。”   这话说得沈柏是心疼慕容轩才要回去休息似的。   沈柏听出魏巡的话外之音,却没有心思反驳,掀眸懒懒的看了魏巡一眼,起身离开,玄音很有眼力见,连忙去扶慕容轩。   三人一起离开,魏巡扭头要和顾恒舟说话,顾恒舟放下筷子,自己给自己倒了一碗酒喝下,沉声说:“我也吃好了,魏大人慢用。”   魏巡表情一僵,准备了满肚子的话都被扼在喉咙里,呛得咳了两声,却还要陪着笑脸说:“好好好,殿下一路奔波劳累,好生休息,晚饭下官也不让人打扰殿下,下官会吩咐厨房的人值夜,殿下不管什么时候醒来想吃东西都尽管吩咐。”   顾恒舟没听魏巡说什么,大步走出大厅,魏巡说完最后一个字,他的背影也完全消失在大厅外面。   大厅里没了外人,魏巡脸顿时垮下来,暗道这镇国公世子果然威风,连话都不爱听人说完。   顾恒舟记路的本事极强,出了大厅,下人要上前帮忙引路,顾恒舟直接抬手制止,冷淡道:“我自己走一会儿,不必跟着。”   下人便安分的站在原地,顾恒舟还是按照下人之前带他从北院过那条路线走的,快到北院的时候听见院子里有丫鬟焦急地啼哭。   丫鬟说:“……奴婢也不知道小秋姑娘去哪儿了,今天一早奴婢还做了糕点给小秋姑娘吃呢,她在漠州也没什么亲人,身上还带着伤,要是遇到歹人可怎么办呀……”   丫鬟哭得不行,是真心实意的在担心那个叫小秋的姑娘,顾恒舟心念微动,施展轻功跃上墙头。   他惯来最不屑做这种事,不知道是今日的酒劲儿太大上了头还是怎么的,竟然想也没想就做了梁上君子,行起了窥探之事。   院子里,两个丫鬟跪在沈柏面前哭个不停,玄音拿了帕子给姑娘们擦眼泪,慕容轩站在旁边皱着眉头,现在也觉得这件事不大妥当。   扉靡从屋里拿了纸笔出来,沈柏飞快的在上面写字给那两个丫鬟看,两人看完抽噎着看着沈柏,好奇的问:“世子殿下真的会去找小秋姑娘么?那些禁卫军都是在宫里当差的,会不会伤到姑娘啊?”   沈柏摇头,又写了什么,两个丫鬟破涕而笑,拍着胸脯道:“如此便最好了,听说世子殿下是押运赈灾款到漠州来的,不日就要启程回瀚京,赶巧小秋姑娘也要去瀚京寻亲,若是能与世子殿下同行就再好不过了。”   沈柏点点头,肩膀比平日要垮一些,没精打采的把纸笔交给扉靡,转身进屋。   顾恒舟还从没见过她这样,在瀚京,她招惹赵稠,捅了天大的篓子也眉飞色舞的,不知道害怕二字该怎么写,这会儿却好像遇到了特别棘手的难题。   沈柏进去以后,慕容轩、玄音和扉靡也跟着进去,顾恒舟犹豫了一下,施展轻功跃上房顶,小心翼翼的揭开两片瓦,屋里两人不会武功,两人只有半罐水的功夫,完全没有察觉屋顶上还趴着一个人。   沈柏走到屋里软塌坐下,玄音帮她倒了热茶,扉靡则走过去帮她按捏肩膀,慕容轩在桌边坐下,狐疑的问:“你是不是对人家姑娘做什么不轨之事了?为什么她在州府待得好好的,突然不见了?”   沈柏接过热茶喝了一口,没有回应,扉靡在她面前蹲下,抬起她一条腿按摩,嗔怪的看了慕容轩一眼:“阿轩少爷你胡说什么呢,大人喜欢的是男子,怎么会对小秋姑娘做什么不轨之事?”   慕容轩觑着沈柏,淡淡的说:“谁知道他是不是男女通吃呢?”   扉靡久经风尘,对这种事很有经验,当即笑道:“喜欢这种事是藏不住的,大人对我们尚且还有肢体接触,对那位小秋姑娘却是敬而远之,若大人也喜欢姑娘,怎么能做到如此守礼的地步?”   慕容轩厌恶皱眉,赶紧撇清关系:“是你们没有骨气,他才会对你们动手动脚,他要是敢那样对我,我立刻打爆他的头!”   其实沈柏对玄音和扉靡也从来没动手动脚过,扉靡说的肢体接触顶多也就是他们帮沈柏按捏两下,不过这会儿也不用解释那么多,扉靡笑道:“这算什么动手动脚呀,奴家这些年接待那些恩客,可比沈大人要猴急粗鲁多了,像沈少爷这种谦谦君子简直就是世间难求。”   扉靡说着起了心思,大掌忍不住顺着沈柏的腿往上爬。   世间喜欢男子的人很少,像沈柏这种出身名门、喜欢男子还没什么怪癖的真的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扉靡之前一心只想隐姓埋名过普通人的生活,但现在跟沈柏相处了好些时日,他有些动摇,想跟着沈柏一起去瀚京看看。   沈柏心情郁闷,一时没留意扉靡的小动作,眼看扉靡要摸到大腿,头顶传来轻响,沈柏和慕容轩同时警惕的看向屋顶。   屋顶完好无损,什么都没有。   见屋里的气氛有些凝重,玄音主动开口打破沉默:“应该是有什么野猫路过吧。”   沈柏低头,看见茶盏之中飘着几粒黑漆漆的尘埃,隐隐有些不安,这野猫的体型得有多大才会把瓦都踩得掉灰?   正想着,丫鬟紧张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大人,世子殿下方才派人来传话,让你到东院去。”   玄音和扉靡的希望都寄托在沈柏身上,两人皆有些紧张的看着沈柏,沈柏给了他们一个安慰的眼神,表示自己不会有事。   慕容轩跟着起身,沈柏斜睨着他,慕容轩理直气壮的要求:“我也要去。”   你也要去,你当镇国公世子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见的吗?   沈柏给玄音和扉靡递了个眼色,两人立刻上前拦住慕容轩,慕容轩一时脱不了身,沈柏趁机走出院子,让下人带自己去东院。   东院比北院要差一点,如果不是顾恒舟来得太匆忙,魏巡是打算让沈柏搬到东院,把北院腾出来给顾恒舟住的。   不过东院现在只有顾恒舟一个人住,也算是绰绰有余了。   沈柏飞速把院子扫了一圈,这才提步走到东院主屋敲了敲门。   只敲了三下,她便停下在外面乖巧的等着,片刻后,顾恒舟冷沉的带着两分沙哑的声音响起:“进来。”   沈柏推门进去,顾恒舟没在外间坐着,沈柏看了一圈才发现他躺在床上,看上去像是醉了。   沈柏关上门,惯性的拨上门栓,走到床边。   顾恒舟阖着躺在床上没动,沈柏犹豫了一下,俯身凑近一些,闻到浅淡醇香的女儿红味道,下意识咽了口口水,有点馋。   自从舌头受伤以后,她没吃到什么好吃的,更不要提喝酒了。   屋里很安静,沈柏咽口水的咕噜声便显得很突兀,顾恒舟猛地睁开眼睛,幽深黑亮的眸倒映出沈柏讶异的脸。   沈柏一身的罪名还没解释清楚,心虚得很,下意识的要直起身,手腕被顾恒舟扣住,轻轻一拉,她便失去平衡一头栽到他身上。   顾兄你不要误会,我没有在耍流氓,我就是想看看你喝醉了没。   沈柏恨不得浑身是嘴能帮自己解释清楚,撑着顾恒舟的胸膛想站起来,却被顾恒舟箍着腰无法动弹。   顾恒舟说:“别动!”   沈柏缩着不敢动了,其实还有三分私心不想动。   自重生以来,沈柏还是第一次自己一个人离开瀚京到这么远的地方,这么多天没看到顾恒舟,她比他想象中的要想他得多。   碰上苏潋秋之后,那种想念变成了一种更加复杂的情绪,让她时时刻刻都受着良心的谴责。   这会儿被顾恒舟抱在怀里,感受到他宽厚的胸膛带来的安全感,沈柏的眼眶控制不住有点发热。   顾恒舟这么专一的人,如果这一世还是喜欢上苏潋秋,就算沈柏讨好苏潋秋,和她站到同一个阵营,让她同意和自己一起陪着顾恒舟,只怕顾恒舟也不会愿意这样委屈她。   沈柏想到顾恒舟上一世和苏潋秋成亲的画面,胸口涨得难受。   她喜欢这个人喜欢了十多年,整整两世,要是费尽心思付出所有最终还是不能和他在一起,她肯定再也做不到大大方方的放手祝福他和别人幸福。   沈柏想得出神,顾恒舟突然抓着她的肩膀把她往上提了一点,让她和自己对视。   两人的脸凑得很近,酒味更明显,顾恒舟湿热的呼吸尽数扑在沈柏脸上,沈柏怕他看出自己的情绪有异,垂眸避开,顾恒舟问:“为什么不敢直视我?”   沈柏摇头,顾恒舟扣着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沈柏无处可躲,发红的眼角落入顾恒舟眼中,他眉头微拧,盯着沈柏看了半晌问:“做错事的是你,又耍这招装可怜?”   天地良心,沈柏这会儿是真的觉得自己很可怜。   她瘪瘪嘴,抓起顾恒舟另一只手在他掌心写道:顾兄,这些事我都可以解释,事情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   这事一句两句说不清楚,沈柏写完想去屋里找纸笔,刚撑起一点身子,腰上一紧,一阵天旋地转,她和顾恒舟换了位置,顾恒舟单手撑在她脑袋旁边,眸色黑沉的看着她问:“你以为我都想到了些什么?”   顾兄你肯定不是那种瞎想的人,是魏巡那个狗玩意儿嘴里吐不出象牙瞎说八道,我肯定要解释清楚啊。   沈柏有口难言,这会儿没办法起身去拿纸,又去抓顾恒舟的手,顾恒舟把她两只手抓住举到头顶,沈柏顿时如同案板上的鱼,动弹不得,只能任人宰割。   顾兄,你得放开我啊,这样我还怎么跟你解释?   沈柏一个劲儿的给顾恒舟递眼色,顾恒舟没理会,低头凑近一些,在她脖颈处轻轻嗅了嗅,似乎在辨别她的味道,他这样子和平日不大一样,像某种大型犬。   沈柏肯定他是喝醉了,身体暗暗放松下来,似乎只有面对喝醉的顾恒舟,她才能毫无忌惮的露出自己最真实的一面。   她是莫名其妙重活了一次的人。   她很喜欢很喜欢他,喜欢到了骨子里。   她怕他会死,怕他会喜欢别人。   上一世心眼儿比筛子眼儿都多的沈家少爷,敢算计天下人,独独不敢对这个叫顾恒舟的男人耍花招,她抛开所有城府和自尊,捧着一颗真心,小心翼翼的献到他面前,卑微得一点都不像她自己,却不敢跟任何说委屈。   顾恒舟,小爷快爱死你了。   沈柏在心里喊,红着眼抬头,在顾恒舟唇上磕了一下。   顾恒舟愣了一下,而后皱眉看着她:“你亲我?”   沈柏笃定顾恒舟醉了,一点也不害怕,眨巴眨巴眼睛无声的反问:小爷亲的就是你,怎么着?不服你亲回来啊!   沈柏一脸挑衅,顾恒舟却不如她所愿,捏着她的脸颊迫使她嘟起嘴巴,粗粝的拇指指腹在她唇上重重碾了一下,声音喑哑的问:“你也这么亲别人了?”   呸!小爷才不会亲别人!   沈柏皱眉,眼神很是凶狠,像被踩到尾巴的猫,浑身的毛一下子全都炸起来。   顾恒舟也没觉得愧疚,开始列举沈柏这几天犯下的事:“陛下派你来漠州治理水患,你来这里将近十天,什么都没做,公然招了两个小倌,还强要了一个少年清白,把人囚在身边作陪,你可知该当何罪?”   顾兄,这个事我可以解释!   沈柏哼哼着抗议,无奈手被顾恒舟紧紧抓着无法动弹,没办法帮自己开脱。   顾恒舟在沈柏脸上捏了两下,继续追问:“听说你带他们去买衣服、胭脂水粉、各种新奇好玩儿的东西做礼物,沈少爷哄人的套路似乎很多呢。”   沈柏:“……”   顾兄,这些都是讨小姑娘欢心的把戏,我对他们只是逢场作戏,上一世去逛揽月阁的浪荡子弟都是这么做的,你别误会!   沈柏挣扎得更凶,额头急得冒出一层冷汗,顾恒舟突然放开她的手,沈柏松了口气,下一刻浑身僵住动弹不得,顾恒舟一只手摁在她胸口,表情变得很是危险。   他说:“出了瀚京你以为就安全了,胆子大到这种地步,不想要脑袋了?”   沈柏的脸腾地一下烧得通红,连脖子都变得滚烫。   绿尖和茶白不在身边,她只能自己偷偷摸摸藏着洗裹胸布,屋里又住着一个慕容轩,没地方晾晒,这两日正好裹胸布没干,她想着胸口虽然长大了些却也没有太明显,冬衣又厚,一般看不出来,就大着胆子没穿,没想到竟然被顾恒舟识破。   没有裹胸布,即便是隔着厚厚的冬衣这么被顾恒舟摁着,沈柏也浑身不自在极了。   她眼神躲闪,脑子被搅成一团浆糊完全没办法思考。   顾恒舟没放开她,继续问:“那个叫阿轩的人什么来历?这几天你都和他同床共枕?”   同床共枕这个词被顾恒舟说出来,总让沈柏有种捉现行的感觉,她下意识的想否认,又听见顾恒舟冷声警告:“我想听实话,你应该很清楚骗我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沈柏心里打了个突,最终还是坦白的,缓缓点了下头。   顾恒舟眼眸一眯,浑身戾气暴涨。 第131章 有事告诉世子殿下   沈柏很熟悉顾恒舟,知道他这是真的生气了,又试着挣扎了两下,想找机会把事情解释清楚,片刻后狐疑的皱眉,难以置信的看着个顾恒舟。   她好像、似乎感觉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正顶着自己的腿。   顾兄他……动情了?   沈柏偷偷抬眼去看顾恒舟,对上一双深幽冷冽的眸,屋里没有点灯,光线有点昏暗,那眸子深不见底,一点光亮都没有,更看不出什么情绪。   沈柏暗道自己想太多,顾兄都喝醉了,这会儿还在气头上,脑子里怎么可能会想那种事?   把那个乱七八糟的念头赶出脑海,沈柏正努力想该怎么让顾恒舟先放开自己好好解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一直摁着她的手挪开,沈柏一喜,以为顾恒舟要放开她了,那手却转而搭到她腿上。   咦!?   这是什么姿势?   沈柏本能的察觉到危险,浑身紧绷却无处可躲,顾恒舟的唇重重的碾压下来,手也顺着腿缓缓往上。   上下两辈子沈柏活了快四十年,调戏小姑娘和小郎君的事没少做,被别人用这种姿势这么死死压制着被动承受还是头一回。   顾恒舟带着怒气,动作很是粗鲁,沈柏很快感觉自己的唇有点疼,火辣辣的似火烧,腰上一松,腰带开了。   沈柏:“……”   顾兄,这这这可使不得啊!   我不是不愿意与你这样那样,但这是在漠州,还是在别人府上,要是被人看出蹊跷,我掉脑袋无所谓,可不能让你有事!   想到这里,沈柏拼尽全身力气剧烈的挣扎起来。   许是没想到她的反应会这么激烈,顾恒舟的手被挣脱,下巴还被沈柏的胳膊肘不小心撞了一下。   沈柏的胳膊也疼,但顾不上其他,连忙捧着顾恒舟的脸看他的下巴有没有事。   顾恒舟拍开她的手,垂着眸,神色一片冷然,似是对沈柏失望至极。   他冷漠的问:“不是说喜欢我吗?怎么这会儿又表现得好像我是土匪恶霸,你招小倌的时候不是挺乐意的?”   顾兄,这可真是天大的冤枉!   沈柏感觉自己要憋屈死了,也不找纸笔了,扯下腰间的汗巾就要咬破手指写血书。   她今天必须要把这件事说清楚!   沈柏没能把手指塞进嘴里就被顾恒舟抓住,顾恒舟掀眸瞪着她:“又想耍什么花样?”   天地良心,我沈柏在沈家祖宗面前都没几句实话,但对顾兄你从来没耍过花招啊!   沈柏整个人都不好了,竖起三指就要发誓,门外传来下人恭敬的声音:“世子殿下,您睡下了吗?小秋姑娘找回来了,殿下要不要过去看看?”   苏潋秋找回来了?   沈柏惊愕,晃了下神,顾恒舟放开她起身下床,冷沉的应道:“没睡,我马上就去。”   沈柏跟着下床,顾恒舟偏头看了她一眼,提醒:“把腰带系好。”   沈柏低头把腰带系好,但她头发是乱的,唇瓣红得充血,眼睛还泛着些许水光有点湿漉漉的,顾恒舟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下,哑着声说:“事情还没说清楚,在屋里待着!”说完打开门大步离开。   上一世沈柏不知道顾恒舟和苏潋秋是怎么相遇的,她听说这个名字的时候,苏潋秋就已经是顾恒舟的身边人了,这一世更玄妙,她竟然直接促成了苏潋秋和顾恒舟的相遇。   沈柏没办法在屋里安心待着,简单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也跟着出门去。   苏潋秋身上有伤,不方便走动,离开州府以后只走了几条街就被禁卫军找到了。   这些时日沈柏让丫鬟尽心尽力的照顾她,她手上的冻伤好了许多,今天走了路,脚上的冻伤又被磨出血来,沈柏一进门就看见她鞋尖被浸染的血色,眉心微皱。   苏潋秋今天穿了一身湖蓝色冬袄,袄子领口和袖口都有白绒绒的绒毛,裙子上面用银线绣着大片大片桔梗,很是灵动可爱,她与沈柏年纪相差无几,丫鬟给她梳了丸子头,越发乖巧可爱。   她约莫是被禁卫军吓到了,整个人缩成一团,显得无助又无辜,顾恒舟余怒未消,周身气息森冷,她更是不敢抬头直视,听见沈柏进来,立刻抬头看过来,水汪汪的眸子盛满求助的亮光。   魏巡正打算说沈柏的坏话,见沈柏来了,面上堆起虚伪的笑,放柔语气对苏潋秋说:“小秋姑娘,你别害怕,这位是镇国公世子,镇国公驰骋沙场的威名你应该听说过,有世子殿下在,小秋姑娘不管有任何冤屈都可以大胆说出来,世子殿下一定会为小秋姑娘做主的。”   苏潋秋讶然,飞速抬头看了顾恒舟一眼,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在漠州遇到镇国公世子。   苏潋秋看向顾恒舟那一眼有惊讶有欣喜,顾恒舟却连余光都没给她一点,横着沈柏问:“谁让你出来的?”   我出都出来了,顾兄你难道还要让我滚回去?   沈柏顶着顾恒舟冷寒的目光走到他面前,用手沾了茶水在茶几上写道:顾兄,小秋脚上的伤又流血了,先叫大夫来帮她看看吧。   不知是不是跟她赌气,顾恒舟毫无感情的说:“此人来历不明,你擅自将她收留在州府已是不妥,如今她不告而别,你不问清楚缘由,反倒先关心她的脚伤,沈少爷还真把自己当成痴情郎了?”   顾恒舟的声音不大不小,足够在场所有人听见,苏潋秋被吓得身子抖了抖,连忙跪下说:“我……我是怕给沈大人添麻烦,我有急事要进京,所以才自己走的。”   苏潋秋声音都在发抖,沈柏有点心疼,继续写道:她只是个柔弱女子,受不得疼。   这句话写完,顾恒舟的眼神更凶了,横着沈柏问:“你这是在怪我不懂怜香惜玉?”   受疼的是你未来娘子,我是替你心疼,怎么就变成我在怪你了?   沈柏觉得顾恒舟有点强词夺理,不知道还能再说些什么,顾恒舟又看向苏潋秋问:“漠州离京千里,你身上有伤,又是弱女子,有什么急事非要独自一人前往?”   顾恒舟满眼审视,语气里也是浓浓的怀疑,苏潋秋跪伏在地,柔声说:“我娘临死前告诉我,我在京中还有家人,小秋此番前往是为寻亲。”   苏潋秋说得很慢,提到已故的娘亲声音还有些哽咽,顾恒舟却不为所动,继续追问:“据我所知,沈大人把你带回州府以后,一直让人精心伺候你,你急着寻亲可以理解,但此等恩情你不报也就罢了,还要不辞而别是为何意?”   顾恒舟有理有据,条理清晰,逼问得苏潋秋说不出话来。   苏潋秋的身子几乎完全贴在地上,小小一只,弱不经风极了。   顾恒舟向来是不懂怜香惜玉的,沈柏却很懂,尤其是还知道苏潋秋上一世几次三番把顾恒舟从鬼门关拉回来。   沈柏忍不住替她回答,写道:这几日我行事不端,定是让小秋觉得我不是可靠之人,她有所担心不告而别也很正常。   顾恒舟垂眸看着沈柏写在茶几上的事,冷淡道:“沈大人倒真是有够怜香惜玉的,为了替这女子开脱,竟主动将过错揽到自己身上,不知道还以为你与她之间有什么不可言说的秘密呢。”   秘密倒是没有,只是亏欠有一箩筐。   这话沈柏没办法告诉任何人,她用袖子擦干字迹,飞快的写道:小秋不是坏人,今日她受了惊吓,顾兄还是等她平复下来,过两日再问她话吧。   沈柏处处都是在为苏潋秋着想,顾恒舟看看她再看看苏潋秋,冷声道:“既然沈大人愿意为此人做担保,今日我就不多追问了,不过沈大人既然知道自己这几日行事不端,就该好好反省自己,今日晚饭就别吃了,到东院罚站吧。”   苏潋秋吓了一跳,立刻抬起头,惶恐不安的说:“都是小秋的错,不关沈大人的事,求殿下不要牵连沈大人!”   顾恒舟并不理会苏潋秋,只看着沈柏说:“我向来公私分明,沈大人若是不服,大可挑明了当面与我直说。”   沈柏摇头,她并无冤屈,只是她之前完全没想过恒德帝会派顾恒舟押运赈灾款来漠州,做事有些太肆无忌惮了一点,再被魏巡添油加醋的这么一说,顾恒舟会生气也很正常。   沈柏认了罚,顾恒舟也不再为难苏潋秋,让人把苏潋秋送回北院,然后和沈柏一起回东院。   到了主屋门口,沈柏停下来,顾恒舟顿住脚步,没急着进屋,也没开口说话。   良久,还是沈柏主动拉起他的左手在他掌心写字,无声的问:顾兄,你没醉吗?   沈柏写得很慢,心里五味杂陈。   她很喜欢顾恒舟,也很期待顾恒舟能回应自己的喜欢,没想到顾恒舟的回应偏偏挑在现在。   苏潋秋这一世才刚和顾恒舟相遇,他们什么都没有发生,沈柏若是和顾恒舟两情相悦好像没什么不对,但苏潋秋提前和顾恒舟相遇了,他们之间的交集说不定也会提前。   这是不是意味着,苏潋秋其实是顾恒舟命中注定的那个人,沈柏重生改变的一些事,老天要以另外一种方式纠正回来?   沈柏不是得道高僧,也没有能预见未来的能力,她窥不破天机,看不清前路,不知道该怎么自处才好。   顾恒舟转身定定的看着沈柏,问:“你觉得我喝醉了?”   沈柏仰头看着他,迎着他深邃坚韧的目光,一下一下在他掌心写道:我希望顾兄没醉。   我希望你是清醒着的,清楚的知道自己都做了什么,更希望你明白这些举动背后的原因。   落下最后一笔,沈柏收回手,然后听见顾恒舟说:“我没醉。”   沈柏抬头,看见顾恒舟冷肃的脸上满是认真,他说:“这次押运赈灾款到漠州,是我主动向陛下要求的。”   说完这句话,顾恒舟便走进屋里还关上了门。   过了好一会儿,沈柏唇角不可自抑的疯狂上扬,眼角眉梢都染上欢喜的笑意。   顾兄这一世根本不认识苏潋秋,在漠州也没有其他认识的人,他主动要求押运赈灾款到漠州,不是专程来看她的还能是为了什么?   沈柏笑得停不下来,过了一会儿,房间门突然打开,顾恒舟冷着一张脸站在门口,冷声问:“很开心?”   沈柏点点头,感觉到顾恒舟心情很不好,又用力摇头。   没有没有,顾兄,我绝对没有故意要气你的意思。   沈柏竖起三指,一副要起誓的样子,顾恒舟睨着她:“想好怎么交代了吗?”   沈柏点头如捣蒜。   想好了想好了,顾兄你要是再不让我好好解释我就要被憋死了!   顾恒舟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拿出纸笔放到沈柏面前,要她把最近发生的事好好解释清楚。   那些解释的话在沈柏肚子里打了无数次草稿,沈柏蹲在地上提笔写得飞快,都不带思考的,很快写了满满一页,顾恒舟拿起来一看,差点没气笑起来。   沈柏这一页一句正事没提光顾着拍马屁了,说她到漠州以后几乎没睡过一天囫囵觉,挠心挠肝的想着顾恒舟,担心冬桂节的后续处理,又担心下雪了,顾恒舟彻夜在皇宫值守容易感染风寒。   虽然都是些废话,顾恒舟却耐着性子全部看完了,沈柏很快又写了一页,顾恒舟扫了一眼,好歹这小骗子还有点分寸,开始说正事。   沈柏把这一页放到旁边,继续唰唰唰的往下写,顾恒舟把第一页鬼话连篇的马屁折起来放进怀里,抬脚踩住第二页纸慢慢读起来。   沈柏说慕容轩是魏巡故意讨好送给她的,她怀疑魏巡和京里某个权贵有来往,玄音和扉靡这两个小倌也是受魏巡之命故意接近想要诱惑她,想趁机杀她,不过已经被她策反,她这些时日之所以一直带着慕容轩他们在城里晃悠,一是想看看魏巡还有什么后招,二也是想让魏巡放下警惕,以为沈柏毫无戒心,已经中了圈套。   经过之前在瀚京的相处和东恒国之行,顾恒舟对沈柏的品性还是有所了解的,他不相信魏巡的话,也知道沈柏做这些事肯定有她自己的理由,但看见她公然和别的男子亲近,胸口还是控制不住的有怒火翻涌。   之前冬桂节看见她和吴守信走得很近,他其实也很生气。   怒气上涌的时候,顾恒舟只想不管不顾直接把人摁进自己怀里,再也不让任何人看见,但理智回笼的时候,他又很厌恶这种失控的感觉,因为这完全不像也不该是镇国公世子该有的状态。   他是注定要像父亲一样戎马一生的人,不管沈柏是男是女,以后能不能光明正大的用女儿身示人,他都不会是值得托付终身的人。   他不应该动情,不应该生出不该有的欲望。   不该有软肋也不该有前挂。   更不该……害了她。   沈柏又写了一页,上面全是道歉的话,写完,她警惕的左右看看,确定四下无人,才把新的一张纸盖到顾恒舟看的那一张上面。   顾兄,我和那三个人清清白白什么都没有的,我心里只有顾兄一个人,情深似海、日月可鉴,如戏文里所写,我的名字定然是被月老刻在顾兄的姻缘石上的,这辈子生是倾慕顾兄的人,死是爱慕顾兄的鬼,就是下了黄泉路、喝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再世为人,那也是只会喜欢顾兄一个人的。   后面许是为了凑字数,沈柏默背了几首诗写在上面。   顾恒舟看完把两张纸拿起来折好,和方才一样揣进怀里。   沈柏眼巴巴的看着他,若是长了尾巴,这个时候只怕不知道摇成什么样了。   顾兄,你现在明白事情的前因后果了吧?   顾恒舟眼睑微垂,神色冷淡,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淡淡的说:“站着别动。”   沈柏:“……”   站是可以站,顾兄你原不原谅我倒是给句准话啊。   沈柏拦在顾恒舟面前不让他进屋,顾恒舟正要开口呵斥,一个温软的,带着三分胆怯的声音响起:“拜见世子殿下,小秋斗胆,有事想与世子殿下说。”   沈柏微怔,顾恒舟抓着她的肩膀把她拎进房间,头也没回的说:“进来!”   小秋跟进房间,一进屋便朝着顾恒舟跪下,重重磕了个头:“求世子殿下救救远烽郡的百姓!”   沈柏之前一直没明白顾恒舟性情这样冷淡的人怎么会允许苏潋秋一个弱女子留在军营,这会儿听见苏潋秋说出这句话,却一下子被打通了任督二脉。   原来这位苏姑娘与远烽郡渊源颇深。   顾恒舟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听见苏潋秋的话,立刻从骨子里往外冒寒气,威压尽放:“你说什么?”   苏潋秋直起身,眼含热泪,焦急的说:“越西人派了细作潜入远烽郡,那些细作在很多处水井投毒,让城中百姓染上手脚虚软的怪症,这种毒不会很快要人的命,但在城里已经引发了很大的恐慌,若是长久下去,远烽郡必会大乱!”   顾恒舟眼神锐利的盯着苏潋秋问:“你是如何知晓此事?为何不直接告诉远烽郡郡守?” 第132章 我也是姑娘,我也柔弱   顾恒舟头脑清醒,一下子点出苏潋秋这句话里的矛盾之处。   苏潋秋的脑袋紧贴在地上,身子不住发抖,像是听见了多么可怕的一件事。   在沈柏上一世的记忆中,苏潋秋一直是个温和如水、从容不惊的传奇女子。   她跟着顾恒舟在军营数载,见过战场上无数腥风血雨的厮杀,见过无数尸山血海。   所以她虽然不是在瀚京娇养长大的贵女,身上也自有一股世家大族的女子不及的大气。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沈柏很难想象苏潋秋竟然也有这样胆小怯弱的一面,下意识的,她想上前安慰苏潋秋一下,让她不要这样害怕。   坐在她面前的,是全瀚京最年轻有为的世家郎君,也是整个昭陵最刚正不阿的人,他绝对不及伤害一个弱女子,更不会随便冤枉任何人。   如果这天底下还有他不能主持的冤屈,那她不管到哪里都找不到人说理了。   沈柏朝苏潋秋走了一步,手腕就被顾恒舟抓住,顾恒舟冷眼瞪着她,眸底满是警告。   沈柏到底不敢忤逆顾恒舟的意思,乖乖站在原地看着苏潋秋,苏潋秋在地上跪了半晌才直起身直视顾恒舟的眼睛。   刚刚跪伏在地上的时候,她哭了。   哭得悄无声息,却又异常汹涌。   地上有两滩泪水积成的水渍,她的眼睛水汪汪红彤彤,面上还残留着泪痕,看上去可怜无助极了。   沈柏看得心头一痛,偷偷掀眸去看顾恒舟,却只看见一脸冷漠、无动于衷。   沈柏:“……”???   顾兄,你这么铁石心肠,当初是怎么哄得苏姑娘嫁给你的?   沈柏有点不解,苏潋秋已平复了情绪,哑着声说:“远烽郡郡守叶明山善恶不分,真伪难辨,我父亲发现城中百姓大多出现此症状,潜心研制解药的过程中怀疑这并非普通疾病,夜里偷偷验了城中几口井的井水,发现井水确实有毒,便将此事告诉叶明山,岂料……”   说到这里,苏潋秋悲从中来,哽咽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结合她现在的这样,沈柏已猜到苏潋秋的父亲应该已经遭遇了不测,越发心疼,顾恒舟却冷声追问:“然后发生了什么?”   顾兄,然后发生了什么不是很明显吗?就算是普通姑娘家落难至此,你好歹也该象征性的安慰两句再问问题吧!   沈柏一脸不赞同的瞪着顾恒舟,顾恒舟不予理会,只严肃的审视着苏潋秋。   苏潋秋捏着帕子擦了擦眼泪,强行压下悲伤继续说:“我父亲拿出了铁证,叶明山却怎么都不相信有人下毒,给我爹扣上一顶妖言惑众的帽子,然后将我爹打入大牢,不许任何人探视,三日后,我爹暴毙在牢中,我娘感知到危险,带着我连夜逃出远烽郡,却还是被杀手追上,我娘为了保护我死于杀手刀下,我则不甚跌下山崖,逃过杀手的堵截,一路行乞才到了漠州。”   一个十四五的小姑娘,在痛失双亲、孤苦无依的情况下,要冒着风雪顶着饥饿走这么远的路从远烽郡到漠州,这事若是落到自己身上,沈柏都觉得自己不一定能做到,心底对苏潋秋越发敬重。   苏姑娘果然与京中那些娇娇弱弱的贵小姐不一样。   沈柏完全被苏潋秋的话打动,顾恒舟却还是冷眉冷眼的样子,想到之前苏潋秋说的话,再度提出质疑:“你爹是郎中,能验出井水有毒这很正常,但你方才一进门就说毒是越西细作投的,这又是从何得知的?”   顾兄,越西人觊觎远烽郡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不是他们投毒还能是谁啊?   沈柏因为知道后来发生的事,对苏潋秋的话没有丝毫怀疑,恨不得能张口说话替苏潋秋说服顾恒舟。   沈柏在旁边急得抓耳挠腮,顾恒舟横了她一眼:“滚出去还是安静?”   沈柏立刻露出一个乖巧的微笑,示意顾恒舟继续问话,自己再也不会乱说话了。   顾恒舟这才重新看向苏潋秋,苏潋秋深吸一口气,给出和沈柏差不多的回答:“越西人这些年屡屡侵犯远烽郡,掳劫郡内百姓和粮草,若不是有镇国公带兵坐镇,只怕早就攻破城门进城肆虐,除了他们还能有谁用投毒这么龌蹉的招数?”   沈柏很想为苏潋秋鼓掌叫好,苏姑娘,你一定要加油啊,据理力争,说服这个男人,以后他可是要娶你为妻的,你可千万别怕!   迫于顾恒舟的威压,沈柏只敢在心里小声叨叨。   顾恒舟没有全信苏潋秋的话,冷静道:“这只能证明越西人有非常大的嫌疑,但没有确切的证据证明就是他们做的。”   顾兄,这还要怎么证明?就算真的细作被抓到你面前,为了活命他也打死不会承认自己下毒了啊。   沈柏觉得顾恒舟就是在故意刁难苏潋秋。   苏潋秋却没有觉得生气,认真思索片刻回答说:“其实在城中百姓出现这些病症之前,还发生了一件事。”苏潋秋顿了一下,垂眸柔柔的说,“这件事与镇国公有关。”   房间的气氛有瞬间凝滞,沈柏看看苏潋秋又看看顾恒舟,心里隐隐有点激动,上一世镇国公离世的真相终于要浮出水面了吗?   顾恒舟眉梢未动,神色没有丝毫变化,淡淡的问:“什么事?”   苏潋秋两只手用力的绞着帕子,看上去很是挣扎,还有些惶恐不安,似乎隐藏着巨大的害怕。   顾恒舟看了一会儿,又补充了一句:“这是漠州,不是国公府,也不是远烽郡,有什么想说的你如实说便好,不会有人拿你怎么样。”   得了顾恒舟的保证,苏潋秋微微松了口气,肩膀放松了些,然后才说:“今年刚入冬的时候,越西人又发动了一次偷袭,想截走城中的粮草回去过冬,镇国公料事如神,提前加强了城中的戒严,这些人潜入城中之后,镇国公让人关上城门来了个瓮中捉、大获全胜。”   瓮中捉鳖,大获全胜。   词是好词,事也是好事。   镇国公一生大大小小立下的战功太多了,这种小的战役镇国公根本没有放在心上,自然也没有上报朝廷,若不是今日苏潋秋说出来,到镇国公死也不会有人知道。   沈柏有点唏嘘,苏潋秋紧接着说:“越西人性子粗蛮,野性十足,发现自己陷入重重包围,拼死也要杀出重围,伤了许多将士,镇国公下了杀令,那些小股越西敌军全都被杀死,却有一个十七八的少年被允许活下来。”   苏潋秋刚说完,顾恒舟便开口问:“他投降了?”   用的是疑问句式,说出来的语气却果断又笃定。   都说知子莫若父,顾恒舟这个当儿子,也是这世上最了解镇国公的人。   苏潋秋点点头,说:“那个少年断了一条腿,被镇国公带回军营,我听城中百姓说,镇国公之所以会接受他做俘虏,是因为他很像镇国公多年前带的一个兵,那个兵和镇国公关系极好,也在战场上断了一条腿。”   多年前和镇国公关系极好还断了一条腿的兵,除了周德山还能有谁?   顾恒舟和沈柏都在第一时间想清楚了缘由,然后同时皱起眉头,苏潋秋绝对不会无缘无故提起这个少年。   果然,下一刻,苏潋秋说:“今年陛下要过五十大寿,镇国公一个多月之前便带着亲兵回瀚京了,远烽郡暂由叶明山全权代理,镇国公走后没多久城中百姓便开始出现这样的症状,更重要的是,我爹在去找叶明山之前,还以帮军中一位校尉治老寒腿的名义去了一趟军营,却发现那个少年不见了。”   唯一投诚的少年,在城中百姓都出现中毒症状以后离奇消失,那个细作除了他似乎找不出更适合的人了。   这是沈柏和顾恒舟最直观的感受,沈柏看向顾恒舟,因为这事牵扯到镇国公,如果最终查证那个少年就是诈降的细作,镇国公也要负一部分责任。   沈柏本以为会从顾恒舟脸上看到纠结为难,没想到他还是那副冷淡的表情,思忖片刻他对苏潋秋说:“你说的情况我都知道了,这些事你不要再告诉第三个人,我要先查证一些事,你先在这里好好待着,不要再生出事端。”   苏潋秋磕头行了个大礼,柔声应道:“民女谨遵世子殿下吩咐。”   顾恒舟让苏潋秋退下,沈柏麻溜的过去把门锁上,然后迫不及待的拿纸笔问顾恒舟:“顾兄,小秋姑娘方才所言你信吗?”   顾恒舟不答反问:“你信?”   沈柏点头如捣蒜,她当然信啊,这可是苏潋秋啊,有什么不能信的?   顾恒舟问:“你和她之前认识?”   沈柏连连摇头,这都是上辈子的事了,这一世之前可一点都不认识。   沈柏摇完头,得了顾恒舟一记满是冰渣的眼刀子:“你既然不认识她为什么识不破她话里的破绽?”   沈柏连忙写道:顾兄看出了什么破绽?   沈柏脑袋有点晕了,顾兄的防备心这么重,上一世苏潋秋是怎么一步步得到他的信任和认可的?   顾恒舟问:“你觉得她身手如何?”   沈柏瞪大眼睛,眸底一片惊诧,连忙拿笔写下疑问:顾兄是怀疑小秋姑娘会武功还是察觉到她会武功?   上一世沈柏连话都没跟苏潋秋说过几句,倒是不清楚苏潋秋会不会武功,反正从这几天的相处来看,现在的苏潋秋是不会武功的。   顾恒舟说:“她不会武功。”   沈柏立刻写道:那顾兄为何会有此问?   顾恒舟又没回答,转而问:“若是让你孤身一人,没有盘缠和干粮,在如此凛冽的寒冬从远烽郡到漠州,你可能保证活着到达?”   沈柏摇头,犹豫了片刻写道:小秋姑娘的爹是医者,她的医术定也不差,虽不能低于强敌,却比一般人更懂得在极端恶劣的户外生存下去,胜过养尊处优的我也很正常。   “养尊处优?”顾恒舟重复这四个字,而后反问沈柏,“在围场的时候,把十指磨秃都拼了命要爬出来的人,你觉得自己配得上养尊处优这四个字?”   沈柏:“……”   顾兄你这么一说,我好像的确是配不上这四个字。   但你这语气到底是在夸我还是在骂我啊?   沈柏有点分不清好赖,顾恒舟又说:“我虽然没有接触过叶明山,但从父亲的家书中对他也有所了解,他若是真的想压下这件事,绝对不会让人有从远烽郡逃出来的可能。”   沈柏忍不住为苏潋秋辩驳:小秋姑娘与她娘亲只是柔弱妇人,也许是叶明山疏忽大意没有引起重视呢?   沈柏写完,顾恒舟没有回答,只眸色晦暗的看着她,沈柏被他看得后背冒出一层细密的冷汗,有些心虚,干巴巴的在纸上写下一句:顾兄,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呀?   顾恒舟抿唇想了一会儿,又问了一遍刚刚的问题:“你之前真的不认识她?”   沈柏的表情都有点僵了,不敢看顾恒舟的眼睛,飞快的在纸上写道:我真的不认识她,我只是觉得她那么柔弱,不像是会撒谎的人,如果真的痛失双亲,好不容易逃到远烽郡还被如此对待,实在是太可怜了。   顾恒舟质疑:“你既然不认识她,怎么能肯定她是真的柔弱而不是装的柔弱?”   沈柏硬着头皮写道:她受了很严重的伤,还哭得那么惨。   顾恒舟立刻举了个强有力的例子反驳:“你也总是受伤,也在我面前哭得很惨,你也是真的柔弱?”   沈柏:顾兄,我和小秋姑娘不一样。   顾恒舟问:“有什么不一样?”   小秋是姑娘,我是……   沈柏想说自己是男子,要落笔的时候手抖了一下,一大滴墨在纸上晕染开来。   沈柏有点失神,这一世顾兄已经知道她是女儿身了,她不能再正大光明的说自己是男子了。   顾恒舟就站在旁边看着她,问:“你是什么?”   沈柏画了个符号,又加了一个字,改口道:我也是姑娘,我也柔弱。   沈柏写完,扭头腆着脸冲顾恒舟笑笑。   顾恒舟抽走她手里的笔,把那张被墨迹沾染的纸用火折子烧了,吩咐沈柏:“研磨。”   沈柏乖乖研磨,顾恒舟没避着她,提笔给镇国公写了一封信,信中原原本本说了小秋刚刚说的事,然后详细问了那个失掉一条腿的少年究竟是怎么回事,信的最后,顾恒舟告诉顾廷戈,自己要在漠州多待一段时间,好查清楚远烽郡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件事关系重大,不能单凭苏潋秋一人之言便草率做出决断。   顾恒舟写完信,把信纸放到一边等墨迹晾干,沈柏拿了一张空白的纸给顾恒舟提议:顾兄,你要不要再请镇国公向陛下求个旨,把兵符暂时给你呀,万一有什么突发情况,你也好调动附近的兵马应对啊。   写完这封信,顾恒舟周身的气息都很凝重,他睨了沈柏一眼,问:“你觉得会有什么突发情况?”   最坏的情况自然是忽炽烈带兵攻城,上一世顾廷戈就是死在忽炽烈手上的,这一世顾恒舟还没上过战场,如果和忽炽烈对上,沈柏不确定顾恒舟会不会赢。   不过这种情况不能直说,沈柏只能先分析最好的情况,苏潋秋可能在撒谎,远烽郡的情况根本没有那么严重,只是叶明山为了让恒德帝大寿过得安心,故意压下远烽郡发生的一些事不肯上报。   沈柏把两种情况都列出来,着重分析了最坏的情况,最后写道:顾兄,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京中现在还有使臣团在,而且朝堂之下暗流涌动,为了陛下的安危,国公大人暂时肯定不能离京,若是越西敌军看中这一点在这个时候发动袭击,没有兵马应对是会出大乱的。   昭陵的国力还算强盛,顾廷戈回京前还打了一场胜仗,灭了越西人的气焰,他们怎么会选在这个时候进攻远烽郡?这不是以卵击石吗?   顾恒舟觉得沈柏有点过于杞人忧天,沈柏也知道对从军之人来说,兵符的分量有多重,她想了想只能退一步,在纸上写道:顾兄,我只是提供一个思路,最终做决定的是国公大人和陛下,若是他们也觉得不可行,肯定不会同意这件事,你说对吧?   从围猎到东恒国之行,再到工部的改革,沈柏每一步都走得出人意料,却又确实是在为昭陵着想。   顾恒舟思忖片刻,最终还是决定相信沈柏,把这句话加在信的最后。   沈柏亲眼看着信纸装进信封用蜡油密封,顾恒舟召来禁卫军,叮嘱他一定要把这封信亲自送到镇国公或者陛下手上。   禁卫军离开,顾恒舟恢复冷漠,掀眸对沈柏说:“罚站还没结束,出去!”   沈柏没急着出去,提笔又写了一句话,拿起纸给顾恒舟看。   她问:顾兄,上次你是不是也没有喝醉啊?   顾恒舟眸光微闪,反问:“上次是哪次?”   就是在行宫你在冰湖上亲我那次。   就是……我说现在的我其实是被你一点点教出来的那次。   沈柏抓紧手里的纸,突然没有勇气再问下去。   如果顾恒舟承认他没有喝醉,她该怎么解释她之前说的那些话? 第133章 南襄国五皇子   沈柏拿着纸站在屋里一动不动,顾恒舟没看出她心底的纠结,眼眸微抬,沉声问:“还不出去?”   沈柏把纸笔放下,走出房间,还很周到的帮忙把门关上。   天色已经有些晚了,今天难得天晴,夕阳沉沉的西斜没入云层之中,天快黑了,夜风乍起,吹得院子里枯黄的树枝晃动,沈柏缩缩脖子,感觉有点冷,却没有耍赖敲门让顾恒舟放自己进去,她想趁机好好想想现在该怎么处理她和顾恒舟还有苏潋秋之间的关系。   照目前的情形来看,她暂时因为抢占先机,让顾恒舟对她有那么一点喜欢。   但这点喜欢有多重的分量,又会持续多久她不敢托大。   苏潋秋这会儿的性子看上去和上一世相差还有点大,沈柏也不能肯定顾恒舟这一世还会不会喜欢苏潋秋到要娶苏潋秋做世子妃的地步。   反正沈柏虽然是女儿身,但和京中那些正儿八经的世家贵女不一样,她不想做什么当家主母,防着顾恒舟不要娶妻纳妾,相反的是,她烦那一套得很,若是有人能帮顾恒舟把国公府操持得妥妥当当,沈柏一定第一个拍手称快。   沈柏站了一会儿便又不安分,从院子里掐了截树枝蹲在台阶上,把自己和顾恒舟、苏潋秋的名字都写下来。   她喜欢顾恒舟得很,要她放手把顾恒舟拱手让人这绝不可能。   沈柏在两人中间打了个叉,然后划了一横指向苏潋秋,上一世苏潋秋没说过沈柏一句坏话,也没做过一件对顾恒舟和昭陵不利的事,若要沈柏对苏潋秋下手先铲除她,沈柏也下不去手。   沈柏在自己和苏潋秋之间也画了个叉。   然后只剩下顾恒舟和苏潋秋,两人现在的交集还很少,只要沈柏愿意,略施小计就能让两人以后再无瓜葛,形同陌路。   但沈柏拿着那截树枝迟迟没能下得去手。   沈小爷的心眼儿的确是比筛子眼儿还多,但那些心眼儿都是用来对付那些道貌岸然的老狐狸的,对苏潋秋这种柔柔弱弱的小姑娘,沈小爷还真没办法用什么心计。   更重要的是,上一世苏潋秋是风风光光嫁给顾恒舟做正妻的,要是因为她从中作梗,这一世所嫁非人,日子过得凄苦无比,她岂不是造了一桩冤孽?   沈柏思来想去,摇摇头,在顾恒舟和苏潋秋之间也画了个叉。   三人的关系陷入死循环,沈柏摸着下巴想了半晌,最终只想出一个解决办法:她得双管齐下,拉拢苏潋秋做姐妹,再说服顾兄享齐人之福!   为了皆大欢喜,大家必然都是要做些牺牲和忍让的。   沈柏拍拍手安慰自己,用树枝把地上的字糊成一团以免让别人看见,冷不丁听见顾恒舟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你在写什么?”   沈柏吓得一个哆嗦,扭头扭得太急,扭到脖子,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   顾恒舟不知什么时候从屋里出来,就站在她背后,眉眼冷清的看着她。   沈柏说不出话,捂着脖子一个劲儿的倒抽冷气,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顾兄,你走路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   顾恒舟问:“脖子扭了?”   沈柏这下连点头摇头都做不到了,顾恒舟像看白痴一样看了她一眼,抓着她的肩膀把她拎到屋里。   沈柏歪着脑袋看不到路,走得跌跌撞撞,片刻后被顾恒舟按到床上坐下,然后从柜子里找了一小瓶药酒出来。   沈柏知道这是军中常备的治跌打损伤的药酒,惯性的去扯腰带想解开衣服,顾恒舟说:“不必脱衣服。”   可是身上会有味儿。   沈柏在心里说了一句,顾恒舟已倒了药酒在掌心,搓了两下摁到她脖子上。   顾兄,疼疼疼!   沈柏两只爪子不住的扑棱,顾恒舟不为所动,按照平日帮周德山按揉的力道帮沈柏揉着。   沈柏说不出话,哼哼两声,眼角控制不住的涌出泪花,这次是真的疼了,倒是终于有了一点姑娘家的样子。   顾恒舟多看了她一眼,淡淡地问:“那位小秋姑娘全名叫苏潋秋?”   沈柏一惊,意识到顾恒舟把她刚刚写的东西都看完了,正不知该如何解释,顾恒舟抓着她的后颈轻轻一拧,沈柏听见自己的颈骨发出咔的一声轻响。   顾恒舟松开她,后退一步说:“动动脖子试试。”   药酒效力很好,被他揉得完全渗透到皮肤里面,这会儿脖颈处的皮肤都在发热,沈柏还在想刚刚那个问题该怎么回答,心不在焉的动动脖子,果然发现脖子不疼了,只是不可避免的沾到衣领上,有很浓的一股味道,不大好闻。   苏潋秋还没回瀚京和苏元化父女相认,沈柏也不知道她这会儿叫什么名字,怕露馅儿,便故意忽略这个问题,偏头在自己身上嗅了嗅,然后一脸嫌恶的皱眉,起身往外走。   顾恒舟问:“去哪儿?”   沈柏只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捏住自己的外衫,然后捏住鼻子,示意自己受不了这个味道。   顾恒舟说:“药酒要过三个时辰以后才能沾水。”   沈柏立刻点头,那她不洗澡只换衣服总行了吧。   顾恒舟知道她是想逃避刚刚的问题,冷声道:“给我忍着,哪儿也不许去!”   她院子里全是男人,她还想去哪儿?   顾恒舟的语气很坚决,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沈柏心虚得很,不敢跟他叫板,乖乖回到床边坐下,顾恒舟还记得刚刚的问题,正要问清楚,玄音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世子殿下,请问沈大人在这里吗?”   顾恒舟问:“何事?”   玄音说:“不是奴家有事,是阿轩许久没见到沈大人了,有些烦躁,奴家怕他会来叨扰世子殿下,所以来寻沈大人,想让沈大人回北院安抚一下阿轩。”   玄音软着声说,活似慕容轩是个耍小性子、争风吃醋的小娘子。   顾恒舟一记眼刀子甩向沈柏,沈柏无辜的耸肩。   顾兄,这事不是已经跟你解释清楚了吗?你怎么又怪到我头上了?   顾恒舟对玄音说:“我和沈大人还有些事要商量,若有人想见沈大人,尽可来东院,无需有任何顾虑。”   这就是不会放人走了。   玄音听出顾恒舟的言下之意,柔声告退,过了一会儿,慕容轩来敲门,顾恒舟给了沈柏一个眼神,沈柏立刻去开门。   门开以后,慕容轩却看也不看沈柏,直奔顾恒舟,冲到他面前说:“我有事想单独跟世子殿下谈。”   沈柏:“……”   单独?你丫莫不是要恶意抹黑我?   沈柏用警告的眼神瞪着慕容轩,慕容轩一点也不害怕,坚持的说:“请世子殿下先让他出去!”   他已经知道顾恒舟是什么身份,也确定顾恒舟是比沈柏要可靠很多倍的人,所以这会儿再也不用顾忌沈柏。   沈柏信不过慕容轩,一点也不想出去,也不觉得顾恒舟会让自己出去,下一刻却听见顾恒舟说:“出去。”   沈柏皱眉看着顾恒舟,难以置信的指了指自己的鼻尖。   顾兄,你竟然听信一个外人的话,让我出去?   顾恒舟重复:“出去!”   这次的语气更加严肃冷沉,沈柏知道他这是较真了,不敢放肆,暗暗横了慕容轩一眼,走出房间。   沈柏这次故意不想关门,谁知才走到门口就听见顾恒舟提醒:“门关上。”   沈柏:“……”   顾兄,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吗?   沈柏乖乖把门关上,慕容轩刚想说话,顾恒舟看着紧闭的房门警告:“沈柏,你敢偷听一句试试!”   顾恒舟说完,外面传来重重的脚步声,应该是沈柏为了证明自己真的走了,故意发出的动静。   过了一会儿,外面安静下来,慕容轩有点不放心,压低声音试探着问:“要看看他是不是真的走了吗?”   顾恒舟淡淡道:“无妨,她听到也没事。”   那你还顺着我让他出去做什么?   慕容轩有点不解,不过藏着一肚子话要说,也没时间计较那么多,犹豫了下,直接切入正题,表明身份:“我是南襄国五皇子慕容轩,被歹人掳劫至漠州,请世子殿下严惩歹人,派人护送我回南襄。”   慕容轩这个身份爆得突兀且出人意料,顾恒舟掀眸定定的看着他,本就冷峻的面庞变得越发肃然甚至染上两分凝重。   顾恒舟皱眉问:“这次陛下大寿,南襄国的使臣团名单里,只有大皇子慕容齐和大皇子妃洛璃,并未听说有什么五皇子,你说你是南襄国五皇子可有凭证?”   慕容轩早知道会被质疑,但被顾恒舟这么问出来,脸还是控制不住的发烫,梗着脖子说:“这次的使臣团名单里的确没有我的名字,之前我央求大皇兄带我一起来昭陵玩,他怎么都不肯允准,我……我是瞒着所有人偷偷出宫,乔装打扮跟在使臣团后面进入瀚京的。”   堂堂皇子擅自出宫,还随使臣团到了其他国家,简直太无法无天了,这在昭陵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   顾恒舟觉得很匪夷所思,继续追问:“所以你身上没有任何东西能证明自己是南襄国五皇子?”   “我本来就是!”慕容轩急切的说,被顾恒舟看着,气势立马又弱下去,认真思考了半晌说,“大皇兄还在你们皇宫,只要世子你带我回瀚京,大皇兄一眼就能认出我。”   顾恒舟说:“大皇子妃洛璃半月前被昭陵御医诊出喜脉,五日前南襄使臣团已启程回国都,现在无人可证实你方才所言是真是假。”   慕容轩先是惊愕,然后一脸欣喜,没在意自己的身份能不能被证实,抓着顾恒舟的胳膊问:“皇嫂怀孕了?是男是女?她既怀了身孕,怎么能忍受舟车劳顿呢?”   顾恒舟冷静推开慕容轩的手,见他完全是一副涉世未深的少年情态,对他的话已信了三分,淡淡道:“她贵为南襄国的皇子妃,怀的是皇嗣后裔,总不能在昭陵产子,自然是越早回南襄越好。”   这话说得有理,慕容轩点点头,随后又懊恼的狠狠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后悔道:“若是皇兄皇嫂回宫发现我不在,一定会很担心的,这次我果然是犯了大错。”   慕容轩说完抿唇在房间焦急地转了两圈,走到顾恒舟面前问:“你要如何才能相信我是南襄国五皇子?”   慕容轩问完不等顾恒舟回答立刻又自我否认:“不管你要什么,我都不能拿出合理的凭证,你肯定是不会相信我的。”   慕容轩苦恼得不行,脑子转了七八个弯儿,然后灵光一闪,抓着顾恒舟的手问:“我暂时没办法证明自己的身份,你不管要做什么都可以,能不能先让我写一封信送回南襄,免得我父皇、皇兄和皇嫂他们担心?”   怕顾恒舟不同意,慕容轩连忙又补充了一句:“我写的信你可以看,若是你觉得有些字句不对,也可以按照你的意思改,反正皇嫂能认出我的字迹,他们知道我是平安的就可以了。”   顾恒舟没急着回答,慕容轩的肩膀垮下来,有点气恼又有点无可奈何:“这样也不可以吗?”   慕容轩耷拉着脑袋,像路边被遗弃的小奶狗,在他要完全失望的时候,顾恒舟才开口说:“可以。”   慕容轩的眼睛立刻亮起来,顾恒舟紧接着又说:“不过你要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慕容轩一个劲儿的点头:“可以可以,别说几个问题,几百个问题都可以!”   顾恒舟没有几百个问题,先捡了最关键的问:“你是什么时候在哪儿被掳的?可看清掳劫你那些人长什么样?”   慕容轩说:“我是在你们昭陵陛下寿宴第五日在瀚京被掳的,那天我的荷包被偷了,我追着小偷到了一个破破烂烂的房子,刚进去就中了迷魂药,醒来被人装在一个麻袋里,过了两天才有人把我从麻袋里放出来,他们把我关在一个没有窗的小房子里,后来就把我送给那个姓沈的了。”   慕容轩提起沈柏的时候语气并不友善,表情也很不自然。   从他走路和说话的气息,顾恒舟可以看出他会些功夫,但功力应该和沈柏差不多,都是半罐水的水平,就他这性子,若是被直接送给沈柏,只怕两人会把整个州府都闹得鸡犬不宁。   顾恒舟敏锐的问:“你是怎么被送给沈柏的?”   若是沈柏在这里,一定会想办法用委婉文雅的方式把这件事说清楚,然而慕容轩性子直,又不会撒谎,听见顾恒舟这么问,脸上浮起绯红的薄怒,恨声道:“那些人给我喂了下作药,还把我衣服扒了,只给我穿了一层薄纱,等药效发作才把我丢进姓沈的房间。”   顾恒舟眼眸危险的眯起:“那你身上的药是如何解的?”   慕容轩口中所说的下作药顾恒舟也略有耳闻,知道这是风尘之地男女用来助兴用的,一般药性猛烈,会让人神志不清,一般都是要男女欢好才能释放药性。   虽然知道沈柏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顾恒舟也还是忍不住想得到一个肯定的答复。   慕容轩的脸红得不行,特别害怕被误会,拔高声音强调:“我和姓沈的什么都没有发生,你不要胡思乱想,是那姓沈的趁着我被药性控制无法反抗,故意折腾我让我叫给外面的人听,然后才不知从什么地方拿了解药给我服下。”   沈柏身上是不可能随身带这种药的解药的,唯一的可能就是从随行的禁卫军那里拿的。   顾恒舟心头微松,转而又问:“这几日你都和她同处一室?”   这事慕容轩倒是无从抵赖,他瞪大眼睛,半晌才闷声闷气道:“虽然是睡的一张床,但我们都是各自盖的一床被子,要不是看着天气太冷,我才不会让他跟我一起睡。”   竟然是睡的同一张床。   顾恒舟隐在袖中的手慢慢用力握成拳,他面上不显,平静道:“那你们沐浴的时候怎么办?”   这些问题和他的身份好像没什么关系吧?   慕容轩疑惑,但见顾恒舟一本正经,也不疑有他,认真回答:“姓沈的的确是有喜欢男子的癖好,我自是不会让他有机会偷窥于我。”   “是吗。”   顾恒舟不咸不淡的说,见慕容轩这样也知道他对沈柏观感不好,不会做出偷窥之举。   慕容轩一心惦记着写信的事,忍不住问:“世子殿下还有什么问题吗?若是没有,可以让我写信了吗?”   顾恒舟颔首应下,慕容轩立刻冲到桌案前拿了纸笔写信。   他的毛笔拿的不是很好,写出来的字也都和狗爬似的,这种字迹,果然有很鲜明的个人特色。   信的内容也没什么特别的,慕容轩第一句就是:父皇、皇兄、皇嫂,我错了。   后面紧跟着七八个我错了,慕容轩才简单说了自己偷偷跟着使臣团到昭陵的事,不过隐瞒了他被掳劫的事,只说他游玩到了漠州,正好和昭陵的镇国公世子碰到,两人相见恨晚,决定多玩一阵子,让他们不要担心。   慕容轩写完眼巴巴的问顾恒舟:“这样写可以吗?回去以后我父皇和皇兄会不会打死我?”   你以后若是还这么胆大妄为,打死也不可惜。   顾恒舟没有应声,拿了信封让慕容轩把信纸装起来密封好,然后交代禁卫军送往南襄国。   做完这一切,顾恒舟对慕容轩说:“你可以暂时在州府待着,在真相大白之前,我会保证你的安全。”   慕容轩颇为感动,抱拳冲顾恒舟行了一礼:“有劳世子殿下。”   慕容轩说完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听见顾恒舟说:“麻烦把姓沈的叫进来一下,我有话要问她。”   “好。”   慕容轩应下,心里却觉得有点奇怪,世子殿下说这句话的时候,怎么有点像是要找姓沈的算账? 第134章 如何取得殿下信任?   顾恒舟不许沈柏偷听,沈柏只能乖乖站在院门口守着,约莫一刻钟后,慕容轩从屋里走出来,沈柏不想露怯,背着手云淡风轻的看过去,然后便听见慕容轩说:“世子殿下让你进去,他有话对你说。”   嗯?怎么突然又有话对我说了?   沈柏心生警惕,抓住慕容轩的手走到院子外面,在他掌心写字问:你方才与顾兄说什么了?是不是添油加醋诬告于我?   慕容轩把手抽回去,板着脸说:“我才不是那种会在背后告状的宵小之辈,你莫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且以后离我远点,不要动手动脚的,不然小心挨揍。”   慕容轩说着警告的晃晃拳头。   沈柏气得笑起来,哟呵,你丫是把顾兄当成靠山了所以天不怕地不怕了是吗?   沈柏暗暗琢磨要怎么让慕容轩老实点,慕容轩幸灾乐祸道:“世子殿下方才语气不大好,你这般拖拖拉拉,一会儿小心被罚。”   慕容轩说完扬长而去,沈柏对着他的背影一阵拳打脚踢,然后才回去,礼貌的敲了两下顾恒舟的房门,得到允准推门进去。   天已经黑了,屋里点了灯,顾恒舟坐在桌案前,正在看一份竹简,神情严肃,和在校尉营里处理公务的时候差不多。   沈柏把这些时日发生的事仔仔细细又回想了一遍,确认自己没做太过分的事,心头微定,乖巧的走到桌案前等顾恒舟问话。   然而她站了快一刻钟,顾恒舟也没说话,沈柏有点站不住,悄摸的伸出爪子想蘸墨写字,顾恒舟冷声道:“站着,谁让你动了?”   沈柏缩回爪子,心底暗暗叫苦,没想到顾恒舟叫她进来竟然是为了罚站。   在门外站着她偶尔还能动动胳膊腿儿,在顾恒舟面前她就只能像根竹竿一样一动不动了。   沈柏站得浑身都难受起来,又过了一刻钟,顾恒舟合上竹简,掀眸看向沈柏,问:“难受?”   沈柏一个劲儿的点头。   可难受了顾兄,在太学院的时候你就知道我是静不下来的性子。   顾恒舟又拿起一份新的竹简打开,边看边问:“这几日你为了哄骗魏巡,一直与那三位男子同处一室,此事可有假?”   沈柏摇头,竖起一根指头强调。   顾兄,只有一个!   顾恒舟问:“所以你与一个人同床共枕近十日,还觉得自己有理了?”   沈柏没理,可怜兮兮的眨眨眼睛。   顾兄,这也是形势所逼,没有办法,这么冷的天,你总不能让我去打地铺吧?   沈柏觉得自己都快冤枉死了,顾恒舟知道她都是装可怜,没有把她的小动作放在眼里,转而问:“你可知那个叫阿轩的是什么身份?”   沈柏刚要摇头,顾恒舟又补充了一句:“我要听实话!”   沈柏苦笑,乖乖把自己之前猜到的用纸笔写下来:他自称自己叫慕容轩,慕容乃复姓,在昭陵很少见,刚好南襄国大皇子慕容齐这次携皇子妃来瀚京为陛下贺寿,我大胆猜测他的真实身份可能与南襄国有关。   小骗子倒是真会猜。   顾恒舟把那张纸烧掉,问沈柏:“你既有此猜测,还敢与他同床共枕,当真不怕死?”   我一没轻薄他,二没苛待他,就算他是南襄国皇室,也不敢拿我怎么样吧。   沈柏腹诽,知道顾恒舟在担心什么,在纸上写道:此人有勇无谋,一根筋,对我喜欢男子一事避犹不及,绝不可能发现什么异常,我也正是看中这一点才肯让他与我同处一室的,像玄音、扉靡二人久经风尘,我是断然不会与他们过多接触的。   沈柏在这方面是很拎得清轻重的,顾恒舟定定的看着她,问:“你听说过一句话吗?”   沈柏眨眨眼,一脸疑惑,顾恒舟顿了片刻后说:“这世上被淹死的人大多都是会水的人。”   沈柏:“……”   这句俗语沈柏的确是听过的,但她做事从来都是看似浮夸,实则谨小慎微,除了在和顾恒舟有关的事上偶尔大胆激进了些,其他时候都会三思而后行。   沈柏还是不想认这个罪名,犹豫了一下提笔写道:顾兄,我在太学院念了这么多年书,从没被人发现异常,自然有我自己的应对之策,而且我从小到大认识的都是男子,扮男子没有十成像也有九成像,不会有事的。   顾恒舟挑眉:“你在太学院没被发现是因为你年纪小,与男童的身体差异不大,再过一年,你还藏得住?”   顾恒舟说着目光落在沈柏胸口,她没来得及把裹胸布缠上,胸口比平时要稍鼓一些,她又喜欢和男子一样抬头挺胸,那弧度便越发明显。   那里才刚开始发育便如此,日后如何能藏得住?   沈柏老脸一烫,因为面前坐着的人是顾恒舟,那句“流氓”才硬生生的忍下去没能骂出口。   当然这只是最明显的一点,还有她的喉结、还有她每个月都要来的葵水,还有她始终不会如男子一般高大的身材和粗犷的嗓音。   年少时她还可以遮掩,等到了十七八还是如此,怎么都会惹人起疑的,到时若是被有心人抓住把柄,后果不堪设想。   更重要的是,她始终是女子,不说要把她圈在方寸之间的后院足不出户,偌大的昭陵也断然不该让她站在风口浪尖。   她不能顶着太傅嫡子的身份过一辈子,她该恢复太傅嫡女的身份,光明正大的面对世人,再寻一个值得托付的如意郎君,琴瑟和鸣的过一生。   自从知道沈柏是女儿身以后,顾恒舟就考虑了很多,如今看到她站在面前,让她恢复女儿身的念头便越来越清晰坚定。   不想再跟沈柏多费口舌,顾恒舟沉声命令:“日后不许再与任何男子过于亲近。”   这个时候顾兄说什么都是对的。   本着这个原则,沈柏立刻点头,顾恒舟却知道她心里多半对男女之防的界限并不清楚,随后补充道:“不许勾肩搭背、说话时距离不能小于一米、手足不可随意露出让人看见、不可随意将随身之物赠予他人,更不可随意接受他人之物。”   顾恒舟规定得很细致,沈柏傻眼了,这些事我在太学院一直都这么做的啊,而且大家都是男子,勾肩搭背也没什么。   沈柏在心里反驳,而后心虚的垂眸,是了,她并不是真正的男子。   顾恒舟说着目光又落在沈柏握笔的手上,这些时日在州府吃好喝好,她似乎长胖了一点,一双手看上去越发白嫩柔软,顾恒舟想起她之前抓着自己的手在掌心写字的柔软触感,喉咙上下滚动了一下,沉声道:“我还要在漠州待不少时日,这些日子你跟在我身边不许随意乱走,有什么话跟我说便是,若无纸笔在身侧,不许随便拉人在掌心写字。”   这不就是只许拉着顾兄你一个人的手写字的意思?   想到这一点,沈柏唇角不可自抑的上扬,眉眼弯弯,特别乐意的点头。   跟在顾兄身边很好,拉着顾兄的手写字也很好。   沈柏笑得有点傻气,顾恒舟一直紧绷着的脸有点绷不住,软和了几分。   下人进来传话说晚膳准备好了,顾恒舟之前当着魏巡的面罚沈柏不吃饭在北院站着,这会儿便没带沈柏去吃饭,自己去了前厅。   知道州府有不少眼线,沈柏作戏作全套,等顾恒舟走后又站在外面屋檐下装受罚,没多久,一个禁卫军拎着食盒悄无声息的翻墙进来,走到沈柏面前跪下,低声说:“沈少爷,这是世子殿下让属下去漠州城最好的酒楼买的肉粥,食盒底下铺了木炭,可能有点烫,沈少爷小心。”   这个禁卫军做事倒是十分细致,沈柏站着没动,那禁卫军狐疑的看了她一眼,又补了一句:“北院周围都是我们的人在布控,其他人不会知道院子里发生了什么,沈少爷尽管放心食用。”   这可真是太贴心了。   沈柏欢喜的拎着食盒进屋,一口气把那碗肉粥吃得干干净净。   禁卫军估摸着时间进来把食盒收走,没一会儿又让下人送来热水和干净衣服给沈柏沐浴,然后给沈柏带了句话:“世子殿下说,他用完饭以后要和魏大人商量点事,希望他回来之前,沈少爷能把一切收拾妥当。”   这就是说,在她沐浴更衣完之前,顾恒舟是不会回来的。   沈柏点点头,等禁卫军退下,自己进了耳房,麻利的脱了衣服坐进浴桶舒舒服服的泡澡。   这几日因为和慕容轩一屋,虽然知道慕容轩不会做出偷窥之事,沈柏沐浴的时候也有些提心吊胆,如今有顾恒舟派人在外面看着,没了后顾之忧,她才能完全放松下来。   洗完澡,换上干净衣服,沈柏出门让下人把用过的水抬出去倒掉,再把耳房清理干净。   顾恒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沈柏让人添了些灯油,把自己这些时日在漠州的所见所闻梳理了一边仔仔细细记录下来。   慕容轩出现在漠州一事也很有蹊跷,沈柏把这件事放到最后,谨慎斟酌着言辞,考虑该怎么跟顾恒舟说这件事才好。   结合上一世的记忆,沈柏觉得嫌疑最大的就是太尉姜德安和丞相李德仁。   因为她的重生,这一世很多事都改变了,周德山没死,镇国公约莫也能躲开这次远烽郡的死战,赵彻和上一世的皇后苗若溪提前认识,苏潋秋也提前和顾恒舟有了交集,姜德安和李德仁拥立四皇子赵稠逼宫的事说不定也会提前。   但她就这么空口白牙的说两位两朝重臣要造反,顾恒舟恐怕只会觉得她疯了。   沈柏咬住鼻尖皱眉思索要怎么说才好,门外传来脚步声,然后是禁卫军冷沉的声音:“世子殿下不在,你来做什么?”   这个时候还有什么人会来北院?   沈柏把写了字的纸放到最下面,听见苏潋秋低柔的声音说:“我是来找沈大人的。”   怕禁卫军太凶吓到苏潋秋,沈柏压好纸连忙走过去把门打开,禁卫军侧身退开朝她行了一礼,沈柏满不在意的挥挥手,示意他不用紧张,然后拉着苏潋秋进了屋。   外面冷得很,苏潋秋的手有点凉,沈柏存了要拉拢她日后一起嫁给顾恒舟,便帮她搓了搓手。   苏潋秋受宠若惊,脸颊浮起些许红晕,局促的收回手,紧张道:“沈大人,请自重。”   怕被误会行为孟浪,沈柏忙拿了纸笔写道:我是看小秋姑娘手很凉,一时情急忘了男女之防,唐突小秋姑娘了,还请小秋姑娘恕罪。   沈柏写完拱手作了个揖算是告罪。   世上登徒子不少,但像沈柏这么礼数周到的登徒子很是少见。   苏潋秋红着脸笑笑,福身回了一礼,对沈柏说:“家父在远烽郡医术尚可,我幸得他言传身教,也学了一些岐黄之术,这次不告而别实在是我对不起沈大人,沈大人若是愿意,可否让我看看你舌头的伤势?”   知道自己这样说有些托大,苏潋秋连忙又道:“我知道沈大人身份不俗,在京中都是有太医帮忙看诊的,我只是见沈大人最近因为口不能言多有不便,所以想略尽绵薄之力,大人若是不信,那我这就离开。”   若沈柏并不知道上一世的事,听到苏潋秋这样的话,肯定也是不会贸然相信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说的话的。   苏潋秋说完转身就要走,沈柏立刻拉住她,点头如捣蒜。   苏姑娘快帮我看看,我简直太想说话了,再不能说话我就要憋死了!   沈柏连写字都顾不上,拉着苏潋秋在桌边坐下,把嘴长得大大的让苏潋秋看自己舌头上的伤。   苏潋秋也感受到沈柏的急切,颔首道:“那我要冒犯大人了。”   这会儿天黑了,屋里只有一盏油灯,光线有些昏暗,并不利于检查伤势,苏潋秋拿了一根筷子做辅助,轻轻拨动沈柏的舌头,沈柏感觉到疼了就哼哼两声。   过了一会儿,苏潋秋检查完,柔声说:“沈大人的舌头伤在靠近舌根的部位,伤口并不齐整,可是自己咬的舌?”   沈柏苦着脸点头,她是真的肠子都悔青了,当初她干什么不好,非得咬舌来使苦肉计?   苏潋秋并未追问沈柏是因何原因咬舌,继续道:“沈大人的舌头恢复得其实相当不错,应该是太医开了上好的药,沈大人又谨遵医嘱用流食养着才会如此。”   沈柏连连点头,为了能早日重新开口说话,她现在可听话了。   苏潋秋问:“沈少爷可随身带着太医开的方子?能否让我看一眼?”   方子沈柏没随身带着,不过上面都有哪些药沈柏是记得的,她飞快的提笔写下来。   苏潋秋在旁边认真的看着,由衷夸赞:“沈大人的字写得真好看,记忆力也真好,这么多味药竟然一个不落都记住了。”   沈柏微笑,毫不客气的收下这波夸赞。   苏潋秋盯着方子看了一会儿,提笔把其中三味药划掉,换成了另外三味药,对沈柏说:“太医开的这个药方极好,不仅可以治沈大人舌头上的伤,还能固本培元,帮沈大人调养身体补充元气,我换成这三味药,沈少爷熬来喝上十日就能说话,只是就没有那些固本培元的效果了。”   小爷身体倍儿棒,要劳什子固本培元,能说话就行。   沈柏开开心心把苏潋秋改进过的药方举起来嘟着嘴吹干,活似减了个天大的宝贝。   苏潋秋在旁边看了一会儿,柔声问沈柏:“我今日说的那些话世子殿下似乎一个字都不相信,但此事事关昭陵山河的安危,我看沈大人与世子殿下交情甚好,可否请沈大人指点一二,我要如何才能取得世子殿下的信任?”   苏潋秋问得小心翼翼,脸上写满了对昭陵山河的担忧,沈柏把药方放到一边,拿过笔写道:小秋姑娘误会了,顾兄这个人看似冷心绝情,实则古道热肠、正直得很,小秋姑娘所言之事,顾兄自会派人在最短的时间内彻查清楚,小秋姑娘不必如此担忧,有顾兄在绝对不会有事。   “是吗?”苏潋秋柔声开口,“那我就放心了。”   沈柏点头。   放心放心,天底下就没有比顾兄更可靠的人了。   沈柏一心想着要和苏潋秋一起坐镇国公府,这会儿有意撮合她和顾恒舟,忙又写道:“顾兄为人正直,就是因为太刻板,在瀚京的时候,没有一个姑娘敢接近他,他没怎么接触过姑娘,如今都十八了也还没议亲,小秋姑娘若是想获取他的信任,不妨多找机会和顾兄说说话,让顾兄了解你的为人。”   苏潋秋迟疑道:“世子殿下公务繁忙,我若有事无事都找他,他会不会生气?”   沈柏立刻写道:顾兄便是日理万机,吃喝拉撒总归还是要的,小秋姑娘可会做什么药膳或者拿手的点心?你别看顾兄冷眉冷眼的样子,其实他很喜欢吃甜食,尤其是桂花糕、糯米酥之类的糕点。   沈柏刚写完,禁卫军在外面喊:“殿下,你回来了。”   几乎是下意识的,沈柏把那张纸揉吧揉吧塞进袖中,顾恒舟推门进来,苏潋秋诧异的看着沈柏问:“沈大人,你把这张纸藏起来做什么!?”   顾恒舟站在门口,眼神清冷的望向沈柏。   沈柏:“……”   顾兄,这个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第135章 有猫腻   沈柏藏着那张纸不敢给顾恒舟看。   本来顾恒舟已经在怀疑她是不是认识苏潋秋了,这会儿再看见她撮合苏潋秋和他在一起的铁证,指定要让她说出个一二三四解释清楚。   但这种事能怎么解释?   她就是坦白说自己是重生的,顾兄应该也不会信吧。   沈柏手心冒了点汗,顾恒舟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然后将目光投向苏潋秋问:“时辰不早了,姑娘来这里做什么?”   苏潋秋还是有点怕顾恒舟,连忙低头柔声道:“回殿下,我是来找沈大人道歉的,白日我不告而别给她添了不少麻烦。”   顾恒舟问:“该说的都说完了?”   苏潋秋点点头,顾恒舟微微侧身做了个请的姿势说:“时辰不早了,这里没有丫鬟伺候,姑娘只身一人在此于名声有损,请回。”   顾恒舟用词很客气,语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苏潋秋飞快的抬头看了他一眼,无法反驳他的话,福身行了一礼走出房间。   顾恒舟对门口的禁卫军道:“送小秋姑娘回北院。”   禁卫军立刻跟在苏潋秋身后往北院走,顾恒舟把门关上,拨上门栓,扭头走到沈柏面前,问:“自己拿出来还是等我动手?”   如果不是舌头有伤,沈柏这会儿已经把这团纸嚼吧嚼吧吞了。   她额头冒汗,拿笔在纸上写了一句:顾兄,都是女儿家的私密话,不给你看行不行啊?   顾恒舟没跟沈柏讨价还价,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去找她藏着那张纸。   论身手,沈柏是绝对敌不过顾恒舟的,她垂死挣扎了一会儿,那张纸还是被顾恒舟找到抢了去。   那纸被她攥成皱巴巴的一片,顾恒舟放在桌上一点点摊开,看见沈柏写在上面的话。   那些话乍一看没什么问题,都是在夸他,但仔细一看就有些不对味了,顾恒舟皱眉,思忖片刻终于想起不对劲的地方在哪儿,后面那两段话分明和他二婶叶晚玉跟那些上门说亲的媒人说得一模一样。   顾恒舟一直盯着那张纸看,不说话也没什么表情,沈柏一颗心七上八下的备受煎熬,忍不住写字问:顾兄,我是看小秋姑娘怕你得很,怕她对你有什么误解,所以给她透露一点你的偏好,好让她多了解你一些,就知道你其实是很好很好的人了。   沈柏写得飞快,看顾恒舟的表情有些小心翼翼,顾恒舟垂眸,神色冷然:“她与我并无瓜葛,便是对我有什么误解又有何妨?”   顾兄,话可不能这么说啊,你们现在是没什么瓜葛,但日后就说不定了。   沈柏在这一方面有些坚持,正要继续劝说,顾恒舟继续道:“况且我是什么样的人,我自己都不清楚,你就这么确定你比我更了解我吗?”   我当然了解啊!   沈柏坚定不移的点头。   上一世我眼巴巴的喜欢顾兄你十年,也守了你十年,还看着你死,如果还不了解你,那怎么样才算了解你?   沈柏毫不犹豫,脸上的表情相当认真,顾恒舟偏头看着她,问:“那你说说,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事可太简单了。   沈柏提笔唰唰唰的在纸上写下所有自己能想到的赞美之词,她写文章素来喜欢用华丽的辞藻堆砌,但这会儿顾恒舟就在身边,她却觉得再华丽的辞藻也无法完全写出顾恒舟的好来。   沈柏越写越来劲儿,恨不得把桌上那一沓纸都写完,顾恒舟看了一会儿,见她都是夸赞,没什么新意,将她手里的笔抽走,问:“所以在你眼里,我没有缺点?”   顾兄你除了性子有点冷,不大爱跟别人说话,的确没什么缺点啊。   沈柏思索了一下认真点头,顾恒舟把笔搁到砚台上,垂眸淡淡道:“这世上不可能有完美到没有缺点的人,你写的那些都只是逢迎讨好的话。”   顾兄,我可不是在拍你马屁,是你本来就有这么好啊。   沈柏想抢回笔替自己辩解几句,却又听见顾恒舟说:“如果这不是你刻意讨好的话,那只能说明你对我的了解还浮于表面,根本不了解真实的我是什么样。”   如果你了解真实的我,也许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喜欢我了。   后面这句话顾恒舟没有说出来,沈柏却一下子猜到,她没想到顾恒舟也会有这样的想法,犹豫了一会儿,沈柏试着抓住顾恒舟的手,在他掌心写道:顾兄,我知道人无完人,但过去这么多年,我所见所闻的都是真实的你,如果还有什么我不了解你的地方,那一定是你不愿意让我了解的,你既然不愿意,我自然不会去好奇探究。   沈柏低着头,神情专注认真,顾恒舟看着她,感受到掌心细微的痒意,喉咙有些发紧,不过他没有表现出来,低声道:“你既然知道还有不了解我的地方,以后便莫要随意将我与旁的什么人联系起来,我不喜欢。”   沈柏只当他是不喜欢被人安排左右,认真点头。   顾兄既然不喜欢,那我以后就小心谨慎些,不让顾兄知晓这些事啦。   沈柏暗暗在心里说,顾恒舟把那张皱巴巴的纸收好,又拿起旁边那张药方问:“这是什么?”   沈柏面不改色,在顾恒舟掌心写道:这是张太医之前帮我开的药方,抓来的药喝完了,我凭记忆抄了一份,准备让人再抓几副来熬着。   苏潋秋涂改那三处并不明显,但顾恒舟还是一眼看出这是两个人的字迹,他没有点破,觑了沈柏一眼,质疑道:“那么多味药,你都记得住?”   沈柏拍拍胸脯,很是自信,顾恒舟不理她,召来一个在外面值守的禁卫军,把药方交给那人吩咐:“先找城中医术最好的大夫看看,确定这个方子没有问题再抓药回来。”   那个禁卫军拿着药方离开,沈柏知道顾恒舟做事一直如此谨慎,也没再多说什么,抽出自己之前压在最下面的纸,开始跟顾恒舟说正事。   漠州这次的水灾并没有折子上写的那么严重,魏巡多半只是想借机贪污点赈灾款,不过他们来都来了,水患该治还是要治。   趁顾恒舟看东西的时候,沈柏凭着记忆把沼泽地和北通河那一片的地图画出来。   沈柏写的东西很多,顾恒舟看得很认真,他看完这些东西沈柏也刚好把地图画完。   顾恒舟拿着那沓纸问沈柏:“你后面没有写完,是已经猜出什么人把慕容轩从瀚京绑到漠州来的吗?”   沈柏若说没有猜出来,以顾恒舟的性子,只怕永远都不会往姜德安和李德仁身上想。   思忖片刻,沈柏提笔在一张空白的纸上写道:顾兄,漠州水灾的折子呈到御前之前,宫里刚出了暗杀之事,四皇子遇刺,姜家嫡女也被不明之人折辱,事态严重到陛下下了死令封闭皇宫,不许任何人出入,但水灾的折子一递上来,紧张的局面顿时就被打破了。   漠州水灾出的时机实在是巧妙,尤其是沈柏到现场考察之后发现水灾其实并没有折子上说的那么严重,若不是她主动请命前来赈灾治理水患,该是什么人来治理水患?漠州州府刻意夸大其词之事瀚京又有谁能发现?   顾恒舟眉心微拧,沈柏又在纸上写道:顾兄,我怀疑这个折子,是真正刺杀的幕后主使故意用的围魏救赵的伎俩。   正常情况下,漠州出现水灾,一要丞相出人,二要姜家出钱,二者缺一不可,但沈柏主动跳出来,就变成了沈柏出人,军饷应急。   沈柏点到即止,没敢说得太明白,正要用地图详细解说修建水渠的构想,顾恒舟轻声问:“你怀疑刺杀四殿下的幕后主使是姜家和李家?”   按照沈柏的思路,这件事就只有这一种可能。   顾恒舟既然主动把这件事挑明了,沈柏也不含糊,索性把眼下的局势都分析清楚:顾兄,先皇后故去十年,陛下虽未再立后,但德妃已经稳坐六宫之主的尊位,太子殿下虽是正统储君,但先皇后母族卫家已经是日暮西山,无法为太子殿下做出有力的支撑,这个时候朝中有人心怀叵测也是很正常的。   这种话,若是让人听见,别说沈柏,就是太傅府几十口人的脑袋都不够摘的。   外面的禁卫军虽然听从顾恒舟的命令,说到底也还是皇家的人,顾恒舟没有再开口,又拿了一支笔接着沈柏的话写:太子殿下乃先皇后所出的嫡长子,睿智英勇,年少有为,辅政这些年也不乏建树,若有人胆敢有异心,那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忠君爱国这四个字刻在顾家人的骨血里,顾恒舟无法理解为什么有人敢以下犯上做这样罪恶滔天的事。   沈柏也不着急,继续写道:顾兄,陛下和黎民需要的是能治理好昭陵万里河山的明君,但世家大族需要的只有利益,不然顾兄觉得我怎么会以太傅嫡子的身份面世?   沈柏用自己举例,她是女儿身这个秘密,完全打破了顾恒舟对先皇后的认知,也动摇了顾恒舟一直以来坚持的一些东西,这会儿沈柏把这件事用到这里,顾恒舟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沈柏继续写道:四皇子遇刺一事,陛下和国公大人在京中自会妥善处理,我也不过与顾兄闲谈一番,眼下最重要的还是治理漠州的水患和查清远烽郡的情况,顾兄可是打算亲自去远烽郡走一遭?   沈柏其实是不太建议顾恒舟单枪匹马去远烽郡的,若城中真的有细作,或者远烽郡郡守叶明山受了什么人的蛊惑要做什么恶事,顾恒舟去了会遭遇什么没有人可以预料到。   顾恒舟的确打算去远烽郡一趟,不过他没打算让沈柏知道,他比沈柏更清楚这一趟前去要承担多少风险,他摇摇头,拿起沈柏刚刚画的地图转移话题:“你画的北通河?”   沈柏的地图画得很清晰明了,沼泽地的地势是略低于北通河的,中间只隔了一个小山坡,沈柏在小山坡上画了箭头,标注要在这里放置炸药修建水渠,引水到沼泽地,旱季灌溉,雨季防涝。   顾恒舟只在兵书上看到过修筑战时工事的图纸,对其他事项了解不是很多,淡淡道:“这个方案看上去的确不错,但不能想当然而为之,沼泽地附近你考察过吗?水渠要修多深?一旦山坡被炸,河水倒涌进沼泽地,会不会影响居住在周围的百姓?”   这些问题沈柏早有准备,立刻写道:我已经带人去沼泽地附近看过了,那片地方人迹罕至,周围几乎没人居住,等河水灌进去,便会形成一个巨大的湖泊,周围的百姓还可借这个湖泊养一些水产卖钱,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事,而且我这几日还找了城中最有名的建造师傅,等水渠建成,马上就会在渠上架桥,最多两个月,百姓的生活便能恢复正常。   沈柏几乎把事情都考虑到了,顾恒舟把图纸放到一边,说:“暂时这样吧,明日你在与我一起到沼泽地附近察看一番。”   沈柏点点头,这完全没有问题。   说完正事,顾恒舟对沈柏说:“柜子里还有多余的被子,去拿出来。”   得嘞!   沈柏欢欢喜喜的去抱被子,顾恒舟把她刚刚写过的那些纸全部烧掉,表情隐在跃动的火光之后明明灭灭,冷得刺骨。   沈柏一心想着和顾恒舟一起睡,抱起被子就往床边冲,被顾恒舟制止:“站住!”   沈柏抱着被子好奇的扭头,看见顾恒舟把书桌上的东西全都移到书架上,然后冲她抬了抬下巴。   沈柏:“……”   顾兄,你不会是想让我睡书桌吧?   沈柏整张脸僵住,顾恒舟冷冷的问:“忘记我之前说过什么了?”   沈柏肩膀垮下去,她没忘,记得清清楚楚,顾兄说以后不许跟任何男子过分亲近。   但顾兄也不是其他男子啊。   想到这里,沈柏又有些期盼的看着顾恒舟,顾恒舟不为所动,问:“不愿意?”   哪能不愿啊。   能和顾兄同处一室,就是在房梁挂着我也愿意!   沈柏小鸡啄米似的不住点头,颠颠的跑到书桌边把被子铺好。   书桌不算长,顾恒舟是完全睡不下的,但睡一个沈柏刚好。   沈柏怕冷,又从衣柜里抱了两床被子出来,也不用顾恒舟催,准备好以后麻溜的蹬了鞋子钻进被窝躺好,只露出一颗毛茸茸的脑袋在外面乖巧的看着顾恒舟。   顾恒舟看了她一会儿,这才走到床边,正准备脱衣服,偏头看见沈柏伸长了脖子望着这边,抬手一挥,用掌风将油灯扫灭。   屋里陷入一片黑暗,沈柏什么都看不见了,顾恒舟的动作又很轻柔,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   过了一会儿,沈柏脖子酸了,失望的躺下。   顾兄这次到漠州,亲了她还摸……摸了她,却连看都不让她看一眼,未免也太不公平了吧。   沈柏只敢在心里叨叨,因为顾恒舟在,难得安心,睡意很快侵袭而来,到漠州以后,睡了第一个好觉。   一夜无梦,沈柏睡得又香又沉,第二天被顾恒舟叫醒,扭头一看,外面已经大亮。   顾恒舟已收拾妥当,在院子里操练了半个时辰,等沈柏穿戴整齐才让人送了热水来洗漱。   早饭是在院子里吃的,吃完饭,禁卫军送来一碗热腾腾的药,应该是昨晚苏潋秋写的方子,让大夫验过没问题捡了药来熬的。   沈柏虽然不会怕苦矫情,看见这药还是忍不住皱紧眉头。   这世上也没人会因为能忍疼就上赶着让自己受伤啊。   药放凉到温度刚刚合适,沈柏捏着鼻子一口气把药喝完,猛灌了两口茶水才和顾恒舟一起去前厅。   昨晚说好了,两人要去沼泽地附近再考察一下。   两人快到前厅的时候,有下人过来,见到他们立刻道:“世子殿下,沈大人,之前采购的火药到了,老爷请二位大人一同前往查验。”   沈柏挑眉,这两日火药的确是该到了。   顾恒舟打发下人离开,带着沈柏进入前厅,魏巡立刻迎上来,拱手道:“世子殿下,沈大人,火药今日已经全部运达漠州,因为数量巨大,担心会出事,下官让人先将火药放在城外的城隍庙里,先让州府的差役守着,不让任何人靠近,二位大人可否随下官一同前往查验?”   顾恒舟简洁明了的说:“自是应当同往,请魏大人带路。”   得了吩咐,魏巡便带着顾恒舟和沈柏出城去城隍庙查验火药。   火药应该是昨天运到漠州的,已经整整齐齐码在庙里,两百石火药,足足码了半个城隍庙,还没进门就能闻到一股浓郁的火药味。   魏巡领着沈柏和顾恒舟跨进庙中,温声说:“沈大人一共要了两百石,都在这里了,沈大人可要再验验数量?”   两百石火药炸那个山坡绝对是绰绰有余的,魏巡也不至于从这上面克扣银钱。   不过心里明白是一回事,沈柏还是装模作样的在庙里转了一圈,正要离开,余光突然一顿,扫了一堆火药和其他的不大一样。   沈柏停下,正要往那边走,魏巡高声道:“沈大人,可是发现什么问题了?” 第136章 顾兄,我做了个梦   魏巡的声音有那么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沈柏收回目光,背着手转身走到门口,笑着冲魏巡摇摇头。   小爷就随意看看,魏大人你不必紧张。   沈柏抖抖腿儿,笑得活生生就是一个什么常识都不懂的放荡子弟,魏巡也跟着笑笑,放下心来。   这京里来的贵少爷能懂得什么,他这完全是杞人忧天了。   虽然是冬天,但漠州的气候还是很干燥,城隍庙四周只有零零散散几户人家,但这么多火药要是失火爆炸,造成的损失也不会少。   担心这些府差办事不够妥当,顾恒舟对魏巡说:“这批火药过几日就要用,出不得闪失,我再派八个禁卫军过来一起看护着。”   知道魏巡有猫腻之后,顾恒舟对他的语气不大客气,直接通知,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给。   魏巡不了解顾恒舟什么性格,只当他平日说话就这样,也没敢表现出生气,连连答应:“如此甚好,还是殿下思虑周到。”   魏巡捎带着还捧了顾恒舟一番,顾恒舟并不把他的话当真,看完火药后对魏巡说:“我要和沈大人一起去沼泽地看看,魏大人可要通往?”   沼泽地那片儿草很深,路又难走,魏巡之前就不想去,这会儿自然更不想去,立刻说:“昨日闹事那些人还关在州府大牢,下官还要审问他们,就不和殿下一起去了。”   那些人里还有故意煽风点火闹事的,魏巡这是想趁机把他们放走呢。   不过也好,这样一来就免除沈柏再去审讯一遍的功夫了,魏巡把谁放走,那谁就是受他指使煽风点火的人。   顾恒舟颔首答应,和沈柏一起策马去沼泽地,魏巡站在城隍庙门口目送两人走远,负责值守的府差上前,好奇的问:“大人,您之前不是说世子殿下对这位沈大人很是不喜吗?怎么如今瞧着他们好像关系很不错,是不是京里那位贵人瞧错了?”   这人是魏巡的心腹,对最近发生的事略知一点内幕,魏巡收回目光,横了那人一眼,没好气道:“你那眼珠若是不想要明日我就让人给你挖了,这可是镇国公世子,他怎么可能跟一个对他有不轨企图的人关系好!?”   心腹被骂得讪讪,小声辩解:“可是我方才看两人同进同出,好像很有默契……”   还敢狡辩!   魏巡越听越来火,给了那人一脚,咬牙道:“就你能懂什么,那姓沈的是当朝太傅的嫡子,就算世子对她真的有什么不满,也不会直接表现出来,要维持表面上的平和,瀚京的水浑得很,就你这猪脑子,要是在瀚京只怕早就死得连骨头渣都没了。”   魏巡这一脚踹得不轻,心腹被踹到地上,知道他这几天心情不好,没敢再惹他生气,跪在地上拍马屁:“是,属下是猪脑子,若无大人提携,只怕早就饿死在街头了。”   得了奉承,魏巡心头舒坦了一点,沉着脸问:“都准备好没有?”   那人立刻道:“都按大人说的做了,大人放心,完全没问题。”   沈柏和顾恒舟一起去了沼泽地,这几日都是晴天,但洪水之后沼泽地全是淤泥,一点都没干,马蹄都要被淤泥淹没几寸,沈柏来过一次,基本记得路,走在前面一点,带顾恒舟避开泥潭,走了一条相对好走一点的路。   沼泽地的地形和沈柏昨晚画的基本一致,在周围转了一圈,沈柏带顾恒舟去了那个小山坡,山坡在画上看起来不大,但实际一看便知道工程量不小。   炸山之后,水渠至少要修筑上百米,火药要怎么埋,沟要怎么挖,都需要精细的设计,不然就会增加很多事。   顾恒舟忍不住提醒:“离京之前你向陛下立了军令状,说一个月之内能修好水渠,如今时间已经过去近半,你却还没动工,若是不能完成任务可知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沈柏当然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她点点头,在山坡上蹲下,随便捡了个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说:从山坡面北的那棵沙枣树到山面南的那处最茂盛的蓬蒿是这条水渠修建的最短距离,水渠这样修建,形成倒壶状。   洪峰到来时,水便会倒灌进沼泽地,但退洪时水却不会跟着流出去,是最理想的情况,这两日我会亲自在城中招募义工,等人找齐,三日后动工,半个月内,水渠肯定能修好。   沈柏说得很详尽,然而顾恒舟却忍不住有些疑惑,她才来这里察看过一次,怎么就能得出这么精细的计划,精细到好像她曾经做过一模一样的事。   不,应该说她请命来漠州的时候,就自信笃定得好像知道漠州将会发生的一切,所以才敢夸下海口。   顾恒舟神色晦暗,问:“这些也是我教你的?”   他问得突然,沈柏的手控制不住的抖了一下,树枝啪的一声断裂,诧异的抬头,对上一双幽深探究的眸。   上次在行宫,他果然也没有喝醉,听到了她后来说的话。   沈柏眼底闪过不安,但更多的是委屈激动,像被丢进黑暗中独自行走的孩子,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依靠。   不用沈柏回答,顾恒舟就得到了答案,只是任他如何聪颖也想象不到沈柏是重活了一世,知道未来走向的人。   他看着沈柏,认真的问:“这次之前,我从未来过漠州,对教过你的事更是一点印象都没有,这十八年来我的记忆没有任何缺失,我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教过你东西?”   这事没办法解释,沈柏捡起那截断了的树枝在地上写道:梦里。   写完不等顾恒舟问沈柏继续写道:顾兄,你听说过庄周梦蝶吗?我第一次轻薄于你,那日我在课堂上睡着了,在你们看来我可能只睡了短短一刻钟的时间,但对我而言,我做了一个长达十余年的梦。   做梦?这个借口未免太离谱了。   顾恒舟不相信,却顺着沈柏的话问:“你梦到了什么?”   我梦到今年周校尉被赵定远设计陷害当街问斩,镇戈营的兵马全部被遣散,校尉营被赵定远招的酒囊饭袋填充。   我梦到五年后,陛下薨逝,四殿下造反,顾兄带着灵州兵马赶回镇压,辅佐太子殿下登基,昭陵却还是因此伤了元气。   我梦到世家大族各自谋利,蚕食国库,动摇国之根基,十年后,越西敌军大举入侵,军需难以供给,将士战死,血流成河,山河变色。   我梦到……   沈柏有点写不下去,呼吸变重,深吸了两口气平复下来才继续写道。   我梦到十年后昭陵与越西大战,顾兄死于敌将马下,尸骨无存!   顾恒舟本以为沈柏只是拿做梦当借口,没想到她写出了很清楚的时间节点。   以后的事还无从考证,但周德山被赵定远设计一事,让顾恒舟有点介意,他不由自主的想起沈柏进入校尉营以后的种种反常之处,还有后来周德山被人引入圈套的事。   如果没有沈柏参与其中,周德山这个时候也许已经死了。   昭陵如今新起的武将并不多,如果周德山死了,镇戈营那些老兵无论交到谁手上都是不能让人安心的,只有沈柏梦里那一条路可以走。   那就是解散校尉营的人。   顾恒舟看着地上那些字句,脑子里卷起风暴,如果沈柏说的是假,那她之前的种种异常之举该如何解释?如果她说的是真,十年后越西真的会举兵大肆入侵昭陵吗?   沈柏知道要让顾恒舟立刻接受这件事很难,她安安静静蹲在旁边没有催促,良久,却听见顾恒舟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在你梦里,我临死的时候,在军中的封号和品阶是什么?”   沈柏有些意外,不过也没多想,拿着树枝在地上写道:新帝继位第一年,淮南大旱,民不聊生,土匪和难民四处流窜,有百姓受煽动,揭竿起义试图与朝廷作对,顾兄你带兵镇压,被封镇安大统领,因袭镇国公爵位,官居一品。   顾恒舟心念微动,想起沈柏和周德山在校尉营喝醉酒那次,嘴里喊的也是镇安大统领。   她果真能预知未来么?   顾恒舟有些动摇,注意到沈柏刚刚说他承袭了爵位,皱眉问:“我爹是怎么死的?”   镇国公的爵位可以世袭,唯一的条件是,老镇国公已死。   沈柏刚刚是刻意避开镇国公战死这件事的,不想因此影响顾恒舟对此次远烽郡之行的判断,没想到还是说漏了嘴。   顾恒舟定定的看着沈柏等着她回答,沈柏犹豫了一下,如实写道:明年春末,越西敌军突然攻击远烽郡,镇国公战亡,享年四十九。   顾恒舟薄唇紧抿,一直看着地上那两行字不肯移开目光。   明年春末,镇国公战亡。   这样的字眼不管让昭陵任何一个人看见,都会觉得沈柏是疯了才会写出这样的话。   镇国公虽然马上年过半百,但身体一直很健朗,威名赫赫,战功累累,外敌光是听了他的名号都要吓得抖一抖,他怎么可能突然战死?   顾恒舟一直没说话,周身的气压低到极点,饶是沈柏都感觉有点被压迫喘不过气来。   联想到这几天沈柏对苏潋秋的态度,顾恒舟问:“你在梦里也见过那个叫小秋人?在你梦里你确定她是好人?”   沈柏本来想直接点头的,但又怕太武断产生差错,便如实写道:在梦里我和小秋接触不多,只是她一直待在顾兄身边,和顾兄出生入死,我才会觉得她是好人。   顾恒舟没想到事情竟然是这样,眉心挤出深深的褶皱,问:“我既然一直在军中带兵打仗,为何会留她一个弱女子在身边?”   沈柏写道:小秋姑娘医术高超,几次救顾兄于危难之中。   这个理由太牵强了。   顾恒舟眉头皱得更紧,军医和寻常大夫不一样,若在战时,军医讲究的是速度,能尽可能在战场上挽救更多战士的性命,而非发挥高超的技术让人起死回生。   因为在战时根本没有那么多时间和药材来让她发挥医术。   苏潋秋不会武功,一个女子在军中也很不方便,行军打仗的时候说不定不能救人还需要分派人手照顾她。   沈柏还不完全了解顾恒舟,所以会有这样的误会,顾恒舟自己却再清楚不过,他绝对不会是因为看中苏潋秋的医术将她留在军中。   一定还有其他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但那个秘密是什么呢?   顾恒舟想得出神,沈柏腿蹲得有点麻了,试探着写道:顾兄,你相信我这个梦吗?   顾恒舟抢过沈柏手里的树枝把地上的字拂掉,冷声命令:“这些事需要慢慢验证,不要让第三个人知道!”   顾恒舟说完站起来,沈柏跟着起身,腿麻站不稳,身体晃了一下,幸好顾恒舟扶了她一把才没有摔倒。   沈柏顺势抓住顾恒舟的手在他掌心写道:顾兄,我腿麻了。   顾恒舟没急着走,扶着她让她缓缓。   沈柏紧紧抓着他的胳膊不放,心情有点沉重。   她希望上一世那些事真的只是她做的一个梦,每一件都不要被应验。   因为任何一件事如果应验,要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了,没有人能承受得起。   因为沈柏那一番话,顾恒舟回去这一路上都没有说话,回到州府以后先让沈柏回了北院,自己才一个人回东院。   沈柏心情也不大好,心事重重的回去,一进门就碰到苏潋秋拎着一个精致的黄花梨木的食盒往外走。   看见她,苏潋秋停下端正行礼:“沈大人。”   沈柏压下思绪,看看食盒又看看苏潋秋,意外的挑眉,苏潋秋立刻回答:“昨夜我仔细想了想沈大人说的话,觉得沈大人很有道理,所以今日斗胆学做了一盘糕点,准备送过去给世子殿下尝尝。”   你这会儿过去怕不是时候。   沈柏抓起苏潋秋的手在她掌心写道:顾兄今日心情不大好,小秋姑娘不如改日再去吧。   苏潋秋没想到沈柏昨晚才帮自己出了主意,今日就来用这样的借口阻挠。   不过苏潋秋在片刻的讶异之后立刻回过神来,点点头柔声道:“谢沈大人提醒,沈大人若是不嫌弃,可愿意尝尝?”   许是怕沈柏拒绝,苏潋秋说完立刻又补了一句:“糕点做得入口即化,对沈大人舌头上的伤应该没有影响。”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沈柏就是一点胃口都没有,也要给面子尝一尝的。   沈柏笑笑,主动接过食盒打开,拿起一块放进嘴里。   苏潋秋做的枣糕,糕点果然做得入口即化,而且甜而不腻,还有一股淡淡的清香,比京中专门做糕点的铺子做得还要好。   沈柏眼睛亮起,冲苏潋秋竖起拇指表示夸赞,苏潋秋低头笑笑,柔柔的说:“沈大人喜欢就好。”   多好的姑娘啊。   沈柏在心里感叹,同时暗暗唾弃自己,今天她明明有机会对顾恒舟全盘托出的,最后却鬼使神差的没有告诉顾恒舟,他上一世最后风风光光娶了苏潋秋。   沈柏,你这个卑鄙小人!   沈柏骂了自己两句,没脸吃剩下的糕点,又把食盒盖上还给苏潋秋,不等苏潋秋说话,便逃也似的回到自己房间。   苏潋秋站在原地拿着食盒盯着主屋紧闭的房门看了很久。   沈柏是逃进屋里的,然而她忘了屋里还有三尊大佛,并不是能让她躲避烦扰静心凝神的地方。   她一进门就听见一记冷哼,慕容轩坐在床边一脸厌恶的瞪着她,说:“你还知道回来,人家世子殿下公务那么繁忙,你成天跟着人家做什么?”   哥哥,你这样子好像后宅受了冷落的妇人哦。   沈柏翻了个白眼不想理会,玄音端着一杯热茶走过来,等沈柏喝了一口后才担忧地说:“大人,今日魏大人派人来暗中传话,让奴家和扉靡自行回去,魏大人恐怕想到其他法子对你下手了。”   魏巡让玄音和扉靡回去,自是对他们办事不力有所不满,之前的承诺也不会兑现,玄音和扉靡在沈柏身边呆久了,都不想再回那声色犬马的场合,自是一心为沈柏着想,期盼能牢牢抱住沈柏的大腿,脱离苦海。   沈柏大概猜到魏巡会在什么地方动手脚,冲玄音勾勾手指,沾了没喝完的茶水在桌上写道:你们想离开那种地方过正常人的生活吗?   玄音立刻点头,站在一边的扉靡也不自觉挺直背脊,时刻关注这边的动态。   沈柏继续写字问:你们倌里一共有多少小倌?   玄音说:“如果我没记错,除了奴家和扉靡,倌里还有三十八个小倌。”   沈柏把桌上的字擦掉,等水干了以后继续写道:明日我会在城门口招义工修筑沟渠,你和扉靡可能想法子带这三十八人来应征?   玄音诧异,不知道沈柏打的是什么主意,犹疑道:“倌里对我们的出行管得很严,这次若不是魏大人亲自开口,奴家和扉靡也是不能出来的,大人何不直接下令征人?”   沈柏咧唇笑起,意味深长的写道:因为大人要让这世道变个模样。 第137章 像越西细作   沈柏本以为顾恒舟要思考一晚上才能消化掉自己说的事,没想到临睡之前,顾恒舟又亲自来了北院,在慕容轩和玄音他们惊诧的目光中,亲自把沈柏拎回东院。   进门以后顾恒舟没说话,直接脱了沈柏的鞋子把她塞进被窝,不过不是床上,还是昨晚她睡的那张书桌。   做完这一切,顾恒舟直接把油灯吹灭,回到床上睡下,从头到尾都没有要跟沈柏说话的意思。   沈柏故意翻腾了一会儿,没引得顾恒舟说话,倒是把自己折腾得热起来,出了一身汗不说,还差点从书桌上掉下去。   沈柏吓了一跳,终于安分下来,沉沉的睡下。   第二天沈柏又起晚了,醒来时顾恒舟没在屋里,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好像昨晚根本没在上面睡过。   沈柏走出房间,把自己乱成一团的被窝也简单收拾了一下,背着手走出房间,守在外面的禁卫军立刻说:“沈少爷醒了,属下立刻让人送热水来给沈少爷洗漱,厨房熬了肉粥,稍后一并给沈少爷送来。”   沈柏的目光在院子里梭巡了一圈,没看见顾恒舟,眉梢微扬,禁卫军会意,轻声道:“世子殿下一早带人去考察漠州校尉营了,殿下还要在漠州待些时日,这么多禁卫军总不能一直在驿站待着,世子殿下想借漠州校尉营的营帐一用。”   沈柏点点头,给了禁卫军一个赞赏的眼神。   到底是在宫里当差的,眼力见儿就是好,都不用她说话就知道她想问什么。   沈柏回到房间,慢吞吞的洗漱完,吃了肉粥再把药喝掉,然后才背着手朝前厅走去。   慕容轩早就在前厅坐着,魏巡也在,慕容轩是个藏不住心情的人,脸上写满了敌意,像条随时会跳起来咬魏巡一口的大狼狗。   不过魏巡并不把慕容轩放在眼里,这里可是州府,里里外外都是他的人,他难道还能让这个十几岁的少年郎给冒犯了?   沈柏走进前厅,魏巡喝着茶笑盈盈的问:“沈大人昨晚睡得好吗?今日又打算做什么事吗?”   沈柏走过去,沾了他刚喝了一口的茶水在桌上写道:今樱花国大人要在城中亲自招募义工,烦请魏大人把师爷和衙役借给我一用。   魏巡假惺惺的担忧道:“沈大人前日才和城里那些刁民闹得不愉快,今日又要亲自招工,若是出了什么意外怎么办啊?”   沈柏满不在乎,直接写道:圣人有言,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这才是勇者应有的胆识,本大人怎能因为一点小冲突就置整个漠州城百姓的康乐于不顾呢?   沈柏把“初生牛犊不怕虎”这句话演绎得淋漓尽致,魏巡立刻奉承的竖起大拇指夸赞:“果然是英雄出少年,沈大人小小年纪就有如此胆识,实在是让下官钦佩不已!”   沈柏一脸得意的收下夸赞,慕容轩被两人虚假的奉承恶心到,皱眉问沈柏:“时辰不早了,大人还不打算出门?”   沈柏刚好也不想再跟魏巡虚与委蛇,扭头勾着慕容轩的下巴挑了一下,脑袋一歪,示意他跟自己一起出门。   魏巡让人备了马车,沈柏直接让车夫去了城门口,先给慕容轩拿了一张纸条,慕容轩打开一看,上面写着:一会儿招人,你帮本大人喊话。   慕容轩皱眉,不满的问:“我为什么要帮你喊话?我可是……”   沈柏挑眉:你是什么?   慕容轩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音。   他到底还是不相信沈柏,所以当着沈柏的面说不出那句“我是南襄国五皇子”。   沈柏似乎早就预料到他会是什么反应,又拿出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小爷又不让你白喊,你不是想报仇吗?总要让你参与在里面,才有报仇的快感。   慕容轩半信半疑,不确定报仇和当街喊话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沈柏由着他自己去想,在马车上等了一会儿,师爷和两个衙役骑马赶来,两个衙役比较有经验,还带了铜锣吸引众人。   三人一同下马,先向沈柏行礼,沈柏这才带着慕容轩下车,一起去了城门口旁边的空地。   师爷对沈柏说:“沈大人,老爷之前要在城中宣告什么事的话,都会先在城墙上贴上告示,再由衙役敲锣给众人宣读,待众人完全理解告示的内容以后再进行下一步,今日……”   沈柏微笑,抬了下手,示意师爷按照之前的步骤来办,师爷疑惑的说:“方才出门时老爷并未给属下告示,沈大人是要用之前贴出来的告示还是另有准备?”   沈柏自然是另有准备,她点点头,当着师爷的面从袖袋里摸出一张叠好的纸递给慕容轩,师爷立刻会意,给身后的衙役递眼色,衙役立刻走到街边用力敲锣,过往的百姓立刻被吸引注意力围过来,没一会儿便站了近百人。   师爷让衙役停了锣,看向慕容轩,等着他念出沈柏那张纸上写的东西。   慕容轩的脸色颇为难看,他用纸挡住脸,偷偷剜着沈柏,沈柏没看他,面带微笑,特别慈爱的看着周围的百姓,活似她才是漠州的父母官。   人群等了一会儿没看到什么热闹开始窃窃私语,师爷也觉得等得有点久了,低声催促:“这位公子,沈大人既然把东西给你,你还不快念?”   百姓的议论声越来越大,人群中不知道是谁突然说了一句:“这不是京里来的钦差大人和他的男宠吗?该不会是这个男宠犯了错,钦差大人罚他当着大伙的面念告罪书吧?”   你才是男宠,你们全家都是男宠!   慕容轩气得不轻,放下那张纸恶狠狠的瞪向声音发出的方向,站在那一片的人都被他的眼神吓得后退了几步,其他人也都压低声音等着看戏。   沈柏在慕容轩胳膊上拧了一下,慕容轩这才不情不愿的念起来:“漠州的父老乡亲,大家好!”   “好!”   师爷突然捧场喊了一声,还带头鼓掌。   围观的百姓一脸漠然,原本就尴尬微妙的气氛一下子变得诡异起来。   慕容轩瞪了师爷一眼,豁出颜面高声道:“三日后,朝廷将炸山修渠治理困扰漠州百年的水患,这将是造福数万百姓,福泽后代的好事,城中每户凡是有十五岁以上五十岁以下康健男丁的,至少出一名男丁自带工具参与修渠工程,朝廷将登记参与者的姓名,日后再水渠旁边立个万人碑,刻上各位的名字,让各位名垂青史!”   刻碑留名这种事,向来只有权贵和极有名望的圣贤才能拥有的特权,穷苦百姓死后连个墓碑都不一定有,哪能碰上名垂青史的好事?   慕容轩说完,人群有些骚动,师爷也被惊住,刚想问沈柏这事上报御前没有,沈柏抬手制止,示意他不要急着说话。   人群太过嘈杂,慕容轩停下没有继续念下去,过了一会儿有人问:“除了刻碑留名,没有其他了吗?”   其实他想问有没有工钱,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问出来未免显得太唯利是图,只能用这种委婉的方式问。   这个问题是沈柏预料到了的,慕容轩看了沈柏一眼,按照纸上写的话回答:“这个问题问得好,尽管这是造福一方的事,但朝廷不会让诸位的辛苦白费的,凡是参与了修渠工程的人,在修筑水渠期间,朝廷会包各位的一日三餐,保证顿顿有肉,饭后还有糕点和热茶。”   就只包一日三餐?这也太抠门了吧。   有人提出质疑:“镇国公世子前几日不是才刚押运了赈灾款到漠州吗?进城那天我看见了,赈灾款有七八车,至少好几千两白银,你们让我们做白工,这些赈灾款又拿来做什么?”   顾恒舟进城那日,好多人都是看见了的,听见这话立刻跟着附和,看沈柏他们的眼神也如同看见了十恶不赦的贪官。   这里只有两个衙役,要是群情激愤闹起事来,别说保护沈柏,师爷和这两个衙役都自身难保,师爷连忙让衙役鸣锣压下这些人的吵闹声,厉声呵斥:“都干什么!想造反是不是?钦差大人是来给咱们漠州治理水患的,你们想年年被水淹是不是?”   师爷平日在城中也还有点威信,围观的百姓安静了些,慕容轩清了清嗓子继续道:“魏州府上报朝廷的折子上说这次水灾严重,冲毁良田百亩,房屋数百,有流民上千,朝廷紧急调拨了赈灾款命世子殿下亲自押运前来赈灾,这些银子自然要用于清理良田,修缮房屋,收容流民,要做到这些,区区几千两如何能够?只怕还要让城中的富绅商贾再捐一点银钱出来才行。”   慕容轩这话一出,人群一片哗然,师爷后背惊出一身冷汗,下意识的想抢走慕容轩手里那张纸看看上面还有什么不能说的话,慕容轩把那张纸高高举起,侧身灵活的避开,师爷扑了个空,差点摔个狗吃屎,人群发出一阵哄笑。   而后有人更大声的质疑:“什么冲毁良田百亩房屋数百?这次水灾比夏初那次的水灾小了不知多少,虽然洪峰入了城,但一日便退了,并未造成什么大的损失,魏大人呈上去这折子也未免太夸大其词了吧。”   “就是就是,还说流民上千,城外施粥的衙役每日只熬两锅米粥,连城中的乞丐都不够吃,若是真的有数千流民,岂不是要活活饿死上千人?”   师爷浑身冷汗涔涔,万万没想到沈柏会让慕容轩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奏折的内容念出来,他身份低下,不敢说沈柏的不是,只能冲那些百姓怒吼:“钦差大人说什么就是什么,什么时候轮得到你们说话?那些赈灾款既然拨下来了,自然会用于民生建设,你们除了知道盯着自己桌上的一日三餐还懂什么!?”   师爷这么一吼,众人一下子安静下来,沈柏唇角挂着笑,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慕容轩犹豫了下接着念道:“陛下远在瀚京不知道漠州是何情况,魏大人在漠州做了多年知府,是漠州的父母官,他呈上去的奏折自是句句都在为漠州百姓着想,便是其中有什么误差,想必也有他自己的考量,大家不必多言,还是好好回去互相通传一下,积极响应朝廷号召吧。”   纸上的内容一共就只有这么点,慕容轩念完把这张纸叠好揣进怀里。   人群静默了半晌,好一会儿才有人问:“钦差大人,每户是必须要出一个男丁吗?”   沈柏摇摇头,又递了张纸条给慕容轩,慕容轩看完回答:“不用,这个告示只是让大家都知道有这件事要做,至于大家做不做,全凭自愿。”   听到全凭自愿,众人都暗暗松了口气,这事摆明了是魏巡这个州府谎报灾情骗取朝廷的赈灾款,如今赈灾款都被他一个人吞了,体力活儿却要让平头百姓白干,谁愿意做这个冤大头啊?   该说的都说了,沈柏带着慕容轩穿过人群先回到马车上,师爷带着衙役装模作样的补充了一句:“钦差大人刚刚说的你们都给我记清楚,回去以后好好转告周围的人,若有愿意的,这两日都到州府府衙报名,听到了吗?”   人群熙熙攘攘应了两声然后各自散去,师爷来到马车边,敲了敲车窗,沈柏掀开窗帘探出脑袋,师爷担忧地说:“沈大人,这些百姓眼界低,都是些见钱眼开的穷鬼,若是让他们自愿报名,只怕他们不会愿意的。”   沈柏笑笑,不甚在意的摇摇头,似乎在说师爷多虑了。   师爷见状也不再劝说,目送马车离开,然后策马回了州府跟魏巡禀告刚刚发生的事。   沈柏让马车在城里转了一圈,去成衣铺取了之前帮小秋定制的衣裳,又帮顾恒舟买了两身现成的衣服然后才慢悠悠的回去。   车上慕容轩一直盯着沈柏看,活似突然不认识沈柏似的。   沈柏由着他看,把帮顾恒舟买的那两身衣服放在腿上,脑补着顾恒舟穿上这两身衣服会是什么样,唇角不住上扬。   快到州府的时候,慕容轩终于忍不住问沈柏:“你怎么知道会有人问这些问题?”   沈柏给他那张纸把所有人的反应都算计在里面,简直像是提前预知了今天会发生的事一样。   慕容轩之前以为沈柏只是个有龙阳癖好的纨绔子弟,今天的事却完全打破了他对沈柏的认知。   姓沈的似乎并不像他想象中那么没用。   沈柏知道慕容轩对自己有偏见,翻了个白眼,抬手戳了戳自己的脑袋。   哥哥,你以为所有人都跟你一根筋吗?小爷的心眼儿多了去了,你要是想跟小爷玩儿心机,肯定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沈柏什么都没说,心里的想法却通过那个白眼明明白白的传递到慕容轩那里。   慕容轩一噎,正要跟沈柏辨论一番,车夫勒了马缰绳提醒:“大人,到了。”   沈柏抬抬下巴,示意慕容轩先下车,然后自己才抱着衣服跳下马车。   两人一起走进州府大门,刚绕过门口的大石屏就看见魏巡怒气冲冲的走来。   沈柏并不害怕,不疾不徐的迎上去,魏巡冲到面前,咬牙切齿的质问:“沈大人,奏折是各地官员和朝臣呈给陛下看的,属于国之机密,你怎么能当街大肆宣扬奏折的内容?若是让陛下知道,你可知该当何罪?”   师爷已经把街上发生的事都告诉魏巡,魏巡的怒火已经蹿到天灵盖儿,若不是顾忌着顾恒舟还在漠州,只怕会不顾沈柏的身份直接动起手来。   这个沈柏,小小年纪,耍起心机来可真是厉害,就这么一招,直接让整个漠州城的人都知道他夸大灾情骗取赈灾款银了。   沈柏若是往上告状,丞相还能帮他拦截奏折遮掩一二,但漠州城这么多人,他难道把这些人都杀掉吗?   悠悠众口是堵不住的,这一传十十传百,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传到瀚京去了,他在漠州的名声也会一败涂地。   魏巡越想越生气,偏偏沈柏还睁大眼睛一脸无辜,似乎根本不知道魏巡在说什么。   魏巡气得牙都痛了,恨恨道:“事情都这样了,沈大人就不要再装无辜了,那些赈灾款是世子殿下亲自押运来的,也是禁卫军在看守,下官连开箱的机会都没有,沈大人今日如此在百姓面前败坏下官的名声,可是这些时日下官有对不起沈少爷的地方?”   沈柏一个劲儿的摇头,神情不仅无辜,还带了三分疑惑,不明白魏巡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魏巡一腔怒火无处宣泄,憋得五脏六腑都疼,奈何不了沈柏便对站在一旁看热闹的慕容轩说:“下官近日查明,这个叫阿轩的人并非漠州人士,来路不明,很有可能是越西来的细作,此人留在沈大人身边不安全,还请沈大人将他交给下官处置!”   魏巡的态度颇为强硬,根本不是在和沈柏商量,而是要明目张胆的抢人,沈柏眉头微拧,正觉奇怪,顾恒舟清冷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越西与漠州之间还隔着一个远烽郡,魏大人怎么会突然联想到漠州进了越西的细作,可是近日听闻了什么闲言碎语?” 第138章 一定要找到那个人   魏巡本来气势汹汹,就算不能揪着沈柏说个一二三四也要把慕容轩带走好好折磨一顿泄愤,没想到顾恒舟会来得这么及时,还听到了最关键的一句话。   在顾恒舟面前,魏巡的气势瞬间弱下去,讪讪的笑笑:“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下官听从远烽郡回来的客商说,远烽郡城中现在似乎正流行一种怪病,好多人都虚软无力,病怏怏的,城中的大夫也查不出具体的病因,有传言说是城中混进了越西的细作在井里投了毒,下官觉得这事有些蹊跷,所以也准备加强漠州城中的管制,以免混进细作,祸乱昭陵河山。”   魏巡这话是想显得自己有远见,尽心尽力为昭陵着想,顾恒舟却没在意这一点,抓住关键问:“魏大人都是听哪些客商说的?他们人现在何处?带我去看看。”   顾恒舟向来雷厉风行,说完转身就要往外走,魏巡连忙拉住他。   顾恒舟不喜欢与人太亲近,眉头顿时皱起,表情看上去很不好惹,魏巡像是被火烫了似的,马上收回手,底气不足的说:“其……其实也不是下官亲耳听说的,是下面的人在街边听了一耳回来告诉下官的,那些客商都只是途径漠州,一般不会在漠州久留,这会儿恐怕也没办法带世子殿下去城中找人。”   顾恒舟冷冷的看向魏巡质问:“魏大人身为朝廷命官,是漠州数十万百姓的父母官,对于这种道听途说、未经查证的话也敢随便乱传,若是在城中引发恐慌,可知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   顾恒舟微微拔高声音,他平日神情本就冷淡慑人,这会儿严厉起来,更是让人难以招架,魏巡额头冒出细密的冷汗,连连应是,方才被沈柏引发的怒气荡然无存,只剩下心虚。   顾恒舟对这件事非常看重,并不打算就此揭过,揪着魏巡问:“那些客商可能已经离开漠州,但向魏大人传话的下属总不会也告老回乡了吧?”   魏巡摇头:“没有没有,下官这就把人找来让世子殿下问话!”   魏巡说完转身就要跑,顾恒舟冷淡开口:“只是问个话,魏大人只要说他叫什么名字,现在是什么职位,我派人过去找便是,何劳魏大人亲自前去?”   魏巡想先串下供的算盘被顾恒舟截胡,他不敢表现出来,一拍脑门拍马屁道:“还是世子殿下思虑周到,这人其实沈大人也见过,是下官的师爷,刚刚他才离开州府,这会儿估计快到府衙了,殿下不如先随下官去前厅等着?”   顾恒舟让一个禁卫军去召师爷,和魏巡一起走到前厅等着。   魏巡让下人送上热茶,顾恒舟安静坐着没喝,魏巡心底有些不安,先喝了两口茶压压惊,刚咽下去便听见顾恒舟问:“魏大人方才说这位阿轩公子来路不明,那他是怎么出现在州府的?他跟在沈大人身边这么多日,魏大人难道就没查过他的来历?”   这个问题也有点棘手,魏巡呛了一下,放下茶杯咳了一会儿,打好腹稿才对顾恒舟说:“事情是这样的,下官见沈大人到漠州之后为了治理水患劳心伤神,听闻沈大人有异于常人的癖好,便想找个体己的人让沈大人放松一下,所以擅作主张找了个小倌送到沈大人房中。”   男子嘛,活在这世上无非贪图权、财、美色这三样东西,下属给上司进献美人之事各地皆有之,对大家来说都是心照不宣的。   只是这种事拿到台面上来说多少有些不雅,沈柏若是没享用魏巡送来的人,那思想龌蹉的只有魏巡一人,但沈柏享用了,魏巡说起来就理直气壮了。   魏巡有意抹黑沈柏,轻咳一声说:“下官知道沈大人出身书香门第,特意要了一个文弱白净的小倌,没想到第二日沈大人带出来的却是这个叫做阿轩的健壮少年,下官觉得奇怪,派人去问了老鸨,老鸨说是记错了送错人了,沈大人对阿轩很是满意,下官一直都没能找到机会跟沈大人说明此事,今日听说细作一事,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沈大人的安危。”   呵呵,魏大人何止这会儿才想到小爷,简直是时刻都惦记着小爷的安危,小爷有机会一定要亲自谢谢你祖宗十八代!   沈柏在心里骂了一句,面上分毫不显,顾恒舟也装作不知内情,看向慕容轩,慕容轩瞪着魏巡怒骂:“你放屁,我从来没见过什么老鸨,一到漠州,我就被关在后院柴房,分明是你和人联合起来,故意要把我送给姓沈的!”   魏巡也算是老油条了,被慕容轩如此指认毫不慌张,反而拍桌怒道:“放肆,你竟敢污蔑朝廷命官,脑袋不想要了!?”   魏巡比慕容轩的气势更足,慕容轩到底是皇子,从小到大听到的都是逢迎讨好的话,哪见过这么厚颜无耻、倒打一耙的人啊,当即气得要撸袖子跟魏巡干架,禁卫军带着师爷进来。   顾恒舟沉沉开口:“好了,这件事稍后再说。”   魏巡笃定慕容轩不敢当着顾恒舟的面揍自己,顺从应是,不再说话,顾恒舟警告的看了慕容轩一眼,慕容轩才不情不愿的坐下。   师爷走到前厅中央跪下,惊疑不定的行礼:“属下拜见世子殿下、沈大人、老爷。”   师爷拱手行着礼,偷偷打眼去瞧魏巡,不明白世子殿下怎么突然又召见自己,莫不是他背地里打沈大人小报告的事被世子殿下知道了?老爷不是说世子殿下对沈大人很是厌恶吗,为什么还要为沈大人打抱不平?   师爷心里惴惴,魏巡有口难言,也不敢当着顾恒舟的面搞小动作,只能垂眸盯着自己的鞋尖发呆,祈求师爷的脑子能转得快一点,应付过去。   顾恒舟把两人的互动尽收眼底,含糊发问:“师爷知道本殿召你来是为了什么吗?”   师爷摇头:“属下愚钝,还请世子殿下明示。”   “愚钝?”顾恒舟意味不明的重复这两个字,而后冷笑,“师爷向魏大人传话的时候,可一点都不愚钝呢。”   顾恒舟鲜少这么装腔作势的说话,一开口便把师爷吓得不轻,忙磕头求饶:“求世子殿下恕罪,今日沈少爷在城中所做之事,容易误导百姓,让百姓以为老爷夸大灾情,故意骗取赈灾款,属下回来告诉老爷,也是担心城中谣言四起,不利于稳定秩序。”   蠢货!谁问你这件事了!   魏巡在心底怒骂,不好直接表现出来,装作不小心拂了茶杯,杯子落地,茶叶四溅,师爷惊得浑身一震,抬头看见魏巡恶狠狠的目光,后背顿时冒出一层细密的冷汗,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但事已至此,他再改口也没什么用,只能硬着头皮撑着。   慕容轩心底堵着火,见状故意问魏巡:“师爷也没说魏大人坏话,魏大人这么着急摔杯子做什么?”   魏巡皮笑肉不笑的回答:“下官一时不慎,并非刻意为之,还请世子殿下不要听信此人挑唆。”   魏巡有没有夸大灾情,顾恒舟和沈柏比谁都更清楚,他没在这个话题上纠缠,直接切入正题:“本殿问你,近日你可从什么人嘴里听说过和远烽郡有关的消息?”   师爷一脸茫然,完全没有想到顾恒舟会突然问自己和远烽郡有关的事,他刚要摇头,猛然想起什么,下意识的想看魏巡的脸色,顾恒舟冷声提醒:“师爷,是本殿在问你话,你总是看魏大人做什么?莫不是有什么不能言说的秘密?”   师爷立刻收回目光,摇头道:“没有没有,只要是世子殿下想知道的,属下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顾恒舟绷着脸不说话了,等着师爷说正题。   师爷擦擦满头的冷汗说:“属下有老寒腿,前日去城中拿药的时候,听城中的郎中说,城里的党参都被一个从远烽郡来的药材商买走了,远烽郡现在正在闹一种怪病,唯有党参能够续命,那里的人都争着抢着买这味药,价格已经翻了好几倍了呢。”   师爷这话和魏巡刚刚说的根本是两回事,唯一相同的是,他们都知道远烽郡现在在闹一种怪病。   顾恒舟肃着脸追问:“这话是哪个郎中说的?那个药材商现在在哪儿?”   师爷如实说:“这话是妙医馆的李郎中说的,属下当时也只是听了一耳,并不知道那个药材商到底是谁,城中这些药铺的掌柜那里应该都有记载。”   顾恒舟立刻让一队禁卫军和师爷一起去找那个药材商,等人走了,顾恒舟看向魏巡:“魏大人与师爷所言相差甚远,大人要如何解释此事?”   魏巡有种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的懊恼,他脸色难看,干巴巴的说:“请世子殿下恕罪,方才是下官撒谎了,下官不是从师爷那里听说的这件事,而是从外室口中知道的。”   外室就是男子养在外面宅子的小情儿,不会给人名分,顶多给宅子安顿一下,平日给些零钱用度,过几年厌恶了便一脚把人踢开。   京中那些权贵和世家子弟多多少少都会置些宅子豢养外室,这也不是什么需要遮掩的事。   魏巡继续解释道:“下官家境贫寒,这么多年几乎是靠发妻娘家扶持才走到今天这一步的,所以第一反应是撒谎,不敢让发妻知道此事,所以才斗胆欺瞒殿下。”   说到这里,魏巡在顾恒舟面前跪下,诚恳道:“下官欺瞒有罪,请殿下责罚。”   顾恒舟没急着惩罚魏巡,冷幽的问:“魏大人既然听说了此事,为什么不第一时间告诉我?”   魏巡叹了口气说:“下官那个外室一直是个嘴碎爱探听八卦的,下官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听说的这个消息,未能验证真假,不敢贸然上报,以免造成大乌龙,反倒更会让城中百姓惶惶不安。”   魏巡叹着气一副悔不当初的模样,顾恒舟和沈柏却是一脸凝重。   远烽郡现在的情况究竟如何还未可知,漠州城中却先有了这样的风声,是什么人把风声带到漠州的?这种风声若不及时遏制,远烽郡就算不乱,漠州只怕也会先乱一阵子。   顾恒舟和沈柏心头都压了一块巨石,沉甸甸的让人有些呼吸不过来。   沉默了好一会儿,顾恒舟让魏巡先起来,沉声吩咐:“从魏大人和师爷的话来看,远烽郡现在流行一种怪病的风声已经在城中传开了,不管远烽郡现在情况如何,传播此事的人居心都不会好,请魏大人即刻封锁城门,让州府的衙役协助禁卫军,在全城搜查,三日内一定要查出此人究竟是何身份!”   顾恒舟说到最后,浑身带了凌然的杀气,魏巡微微睁大眼睛,没想到事态竟然发展得如此严重,他有意想问点什么,却又不知该从何问起,只能拱手应下:“下官谨遵殿下吩咐。”   魏巡下去让人封城,再召集衙役来供顾恒舟调遣,顾恒舟把自己和沈柏带来的禁卫军都集结到一起,分配了任务以后,和魏巡各自带着一队人,亲自在全城范围内搜索。   紧张的气氛无声的在城中蔓延开来。   沈柏没分到任务,和慕容轩一起回到北院,院子里一片岁月静好,苏潋秋安安静静的坐在檐下看书,两个小丫鬟坐在旁边绣绢帕,三人自成一幅画,美好得让人不忍打扰。   沈柏不自觉在门口停下,慕容轩也跟着停下步子,多看了苏潋秋两眼,而后撞了一下沈柏的胳膊,压低声音警告:“别看了,这么好看的姑娘,是不会喜欢你这种人的。”   沈柏毫不犹豫给了慕容轩一记白眼。   小爷是不配被喜欢,你以为你就配么?   被慕容轩破坏了气氛,沈柏提步走进院中,两个小丫鬟眼尖,立刻看见沈柏,忙收了东西站起来,软软糯糯的挥手打招呼:“沈大人,你回来啦!”   沈柏颔首微笑,苏潋秋也合上书朝沈柏看过来,沈柏笑得更温和可亲,苏潋秋想起什么,放下书拎着裙摆跑到沈柏面前,在沈柏疑惑的目光注视下,拿出一个香囊递给沈柏。   那香囊用料一般,但绣工很不错,绣着两条胖嘟嘟的小金鱼,吐出一个小水泡,可爱极了。   苏潋秋有些不好意思的说:“这两日闲着无事,我学着做了下香囊,里面装的都是安神助眠的药材,沈大人若是不嫌弃,就随身带着吧。”   不嫌弃不嫌弃,你这也太体贴入微了。   沈柏连连点头,毫不客气的就要把香囊挂到自己腰上,却被慕容轩拦下质问:“你没事收人家香囊做什么?”   沈柏捂着脑门瞪着慕容轩,小爷讨人喜欢,人家才愿意送小爷香囊,小爷就收了怎么了?   沈柏理直气壮,慕容轩意味深长的说:“昨天在床上,是谁答应我以后和其他男男女女都保持距离,绝对不会拈花惹草的?”   沈柏:“……”   苏潋秋:“……”   沈柏和苏潋秋都是一脸莫名,慕容轩把香囊从沈柏手里抢走,还给苏潋秋说:“沈大人喜欢香囊,我会学着给他做,小秋姑娘的香囊还是送给更加值得的人吧。”   慕容轩是在暗示沈柏不值得,苏潋秋却以为慕容轩吃醋了,耳垂染上绯红,有些无措的解释:“这就是个要药包,我没别的意思,还请沈大人和这位小公子不要误会。”   不会误会不会误会!   沈柏又要去拿那个香囊,慕容轩直接在她手背上狠狠打了一下,笑着对苏潋秋说:“谢小秋姑娘好意,这个香囊你还是留着自己用吧。”   姓沈的城府深,还喜欢男人,根本不配用这个香囊.   慕容轩在心里把话补充完整。   都被这么拒绝了,苏潋秋也不好再劝沈柏留下这个香囊,只能叹着气说:“我本想在离开之前给沈大人留点东西,也算是报答沈大人的搭救之恩,没想到还没能送出去,那等日后在瀚京与沈少爷再遇,我再好好报答沈大人吧。”   沈柏意外,疑惑的看着苏潋秋,慕容轩帮她问出疑问:“小秋姑娘要离开漠州?”   苏潋秋笑着点点头:“嗯,今日一早京里来了书信,说已经派人来接我了,这两日应该就会到漠州。”   慕容轩拧眉,犹豫了下还是提醒:“可是刚刚漠州封城了,要搜查一个人,苏姑娘这个时候要走,不知世子殿下会不会同意。”   这下轮到苏潋秋意外了,她诧异的问:“世子殿下要找什么人,竟然到了要封城的地步?”   慕容轩虽然一根筋,却也知道这件事不能随便乱说,便摇摇头道:“我也不知是什么人,只是方才从外面回来看见世子殿下和魏大人亲自带兵去城里找人了。”   苏潋秋秀眉微蹙,有些为难,沈柏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劲,抓着苏潋秋的手在她掌心写字问:小秋姑娘可能告诉我京中的亲人是哪家,为何突然这么着急派人来接你回京吗?   苏潋秋掀眸看着沈柏的眼睛,思忖片刻说:“我在京中的亲人是当朝太医院院首苏元化,他在家书中提到,京中似乎有位权贵生了病,太医院的人皆素手无策,所以想让我赶紧回京试试。”   沈柏眼皮一跳,京中还有哪位权贵地位高到要让整个太医院的人轮番诊治? 第139章 到昭陵选皇子妃   沈柏脑海里一瞬间浮现出很多不好的猜想,外面不方便说太多,沈柏拉着苏潋秋进了主屋,慕容轩也想跟进去,沈柏抢先一步关上门,慕容轩差点被门夹到鼻子,没好气的开口:“姓沈的,青天白日的你要是敢对人家姑娘乱来,小心我告诉世子殿下砍了你的脑袋!”   沈柏不理慕容轩,把苏潋秋拉到书桌前,拿了纸笔迅速写字问:苏太医在家书中可有详细说明是哪位权贵生病,有何病症啊?   沈柏眼含期盼,一进门就放开苏潋秋,和她保持距离以免被误会。   苏潋秋双手交叠安静站着,看完纸上的字说:“信中并未多说,不过字里行间透露出来的信息都让我觉得那位权贵地位很高,而且生病之事一时不能往外宣扬。”   沈柏心里“咯噔”一下,上一世恒德帝病危那几个月,太医院的太医无力回天,赵彻也曾下发密令让各地征集名医进宫为恒德帝诊脉。   普天之下,沈柏还想不到第二个生了重病不能往外宣扬的人。   但那应该是五年后的事,怎么会提前这么多发生?   沈柏抿唇,心情越发凝重,若是恒德帝在这个时候出了事,赵彻的根基不稳,顾恒舟也尚未有足够的阅历和磨砺,只怕昭陵会大乱,比上一世更早面临亡国危机。   如果事情真的发展到如此,她不就成了导致这一切发生的罪魁祸首了?   沈柏脸色不好,苏潋秋疑惑的问:“沈大人的脸色怎么这样差,可是小秋方才说错话了?”   沈柏摇摇头,强扯出一抹温和的笑安慰,提笔转而问:小秋姑娘方便跟我说下你和苏太医之间具体是什么关系吗?瀚京不比远烽郡,情况复杂,人心难测,小秋姑娘贸然前往只怕容易吃亏,若是信得过我的话,我兴许能帮小秋姑娘一点忙。   沈柏言辞诚恳,写完眼神澄澈的看着苏潋秋。   苏潋秋有些意外,好奇的问沈柏:“小秋与沈大人素不相识,沈大人让小秋待在州府已经是天大的恩情,如今为何还要这么尽心尽力的帮小秋的忙?”   沈柏骗人的功夫早就炉火纯青,想也没想提笔写道:俗话说得好,多个朋友多条路,小秋姑娘医术高超,今日我帮了小秋姑娘,日后家中若是有人得了疑难杂症,找小秋姑娘帮忙的时候也好开口一些。   这话乍一听没什么毛病,苏潋秋的头脑却很清醒,问沈柏:“我只是斗胆帮沈大人改了一副药方,沈大人怎么就能如此笃定我医术高超到胜过太医院的太医?”   过于殷勤热烈的善意,很多时候对还不熟悉的人来说其实更像是陷阱。   苏潋秋狐疑的看着沈柏,沈柏倒是没有心虚意外,提笔写道:苏院首作为太医院医术最高超的人,他都很相信小秋姑娘,敢让小秋姑娘回京替那位权贵治病,我为什么不能笃定?   这话说到了点子上,苏潋秋愣了一下,随后弯眸笑起,歉然道:“是我多虑了,请沈大人恕罪。”   沈柏摆摆手,一脸无所谓。   她一个大老爷们儿怎么能跟弱女子一般计较?   苏潋秋打消疑虑,把自己的身世娓娓道来。   原来苏元化少时也曾出门游历,游历期间曾拜一人为师,当时和他同宗同门的有一个师兄叫洛熵,还有个师妹叫洛萱。   洛熵和洛萱是亲兄妹,两人一直待在师门未曾下山,苏元化拜入师门以后,三人一起学医,洛萱被苏元化的贵公子气质和俊美的容颜吸引,洛萱天真烂漫,两人很快产生情谊私定终身。   然而两年后,苏家来了家书,说苏老夫人病危,苏元化看到书信后立刻赶回瀚京,却还是晚了一步没有赶上见苏老夫人最后一面。   苏元化回家后给洛萱写了一封信,说苏家要办丧事,家里有点乱,他需要先处理好这些事再找机会寻媒人,带聘礼按照规矩迎洛萱回家。   洛萱拿着那封信满心期盼的等着,然而却没等到苏元化的聘礼,反而在大半年后等到了苏家派人送来的喜帖。   苏元化娶了当时的京兆尹独女为妻,苏家派人送回了洛萱和苏元化的定情之物。   不过洛萱没有亲自收到苏家送回的定情之物,那个时候她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产子,是洛熵帮她收下的定情之物和苏元化的道歉书信。   怀孕期间苏元化没陪在身边,洛萱郁郁寡欢,临盆那日难产,足足痛了三日,耗尽最后一丝力气生下苏潋秋,最终还是与世长辞。   洛熵一直握着她的手陪在她身边,撒谎骗她说苏元化已经在来接她的路上,洛萱是含笑离去的。   苏元化负了洛萱的深情,洛熵没让苏家知道苏潋秋的存在,过了两年,师父也离世了,洛熵便带着苏潋秋定居漠州。   然而这几年越西敌军总是侵扰远烽郡,苏潋秋也慢慢长大,出落成好看的小姑娘,洛熵不愿意让苏潋秋过颠沛流离的生活,还是暗中给苏元化写信,告诉了他苏潋秋的存在。   洛熵担心苏潋秋一个人回苏家会吃亏,本打算等跟苏元化商量好以后再亲自陪着苏潋秋回瀚京没想到变故突生,洛熵在预感自己要出事之前,这次告诉苏潋秋所有真相。   故事不长,也不算太离奇纠葛,和话本子里经常演的才子佳人的戏码颇为雷同,只是因为亲身所历,好几次说到动情之处,苏潋秋便控制不住的哽咽,沈柏安安静静听着,心底满满的全是疼惜。   上一世沈柏对苏家的事了解得并不多,只知道苏潋秋回苏家之后,苏元化对她特别好,竭尽全力的补偿她,导致他的原配夫人和苏家其他少爷小姐都把苏潋秋视作眼中钉。   好在苏潋秋一直跟在顾恒舟身边待在军营,这才省了许多麻烦,但现在苏潋秋要一个人回苏家,这和一只小白兔进了狼群有什么区别?   沈柏是真的很担心苏潋秋,思考了一会儿提笔写道:苏院首的正妻当年是京兆尹独女,虽然如今他岳丈已经卸甲归田,但苏夫人还是独掌苏家后院大权,这么多年,苏院首只娶了一位姨娘,如今府上有三位少爷,两位小姐,大少爷、二少爷都是苏夫人所出,三少爷和两位小姐则是姨娘所出,大少爷的医术承袭苏院首,性子温吞有点木讷,不必太在意他,二少爷如今在东恒国游历,暂时应该不会回昭陵,也不必担心,剩下的三少爷和两位小姐都是眼界低心眼狭隘之人,你一定要多小心。   沈柏立刻把苏家现在的形式分析得明明白白,若是沈柏也能回瀚京,肯定能护着苏潋秋不让她受苏家任何一个人欺负,但这会儿山高水长的,沈柏也不能预料会苏家的人会使出什么样的阴招给苏潋秋使绊子。   犹豫了一下,沈柏解下自己随身携带的玉佩交给苏潋秋,提笔写道:苏家的水很深,京中的牛鬼蛇神也多,我一时无法想得面面俱到,小秋姑娘回去以后若遇麻烦,可凭此物到太傅府找我爹,就说你在漠州对我有救命之恩,我爹虽不一定能帮你解决麻烦,应该也能帮你一二,对了,瀚京校尉独子周珏和礼部尚书嫡子吴守信与我是同窗好友,他们都是可信之人,小秋姑娘与他们多走动也可。   沈柏洋洋洒洒写了很多,还觉得不够,皱着眉思索,苏潋秋好奇的问:“沈大人的考虑已经十分周到了,为何还愁眉不展?”   沈柏摇摇头写道:我还要帮你凑点盘缠,你娘虽然没正式过苏家的门,但这不是她的错,你身上若是没钱,还顶着私生女的名号,回去肯定处处受限,还是自己手头多拿点钱比较好,若是有人给你气受,你便是追鹤楼包一间最好的上房住个十天半月,看谁还敢欺负到你头上!   沈柏神情认真,写到后面笔锋似乎都带了愤怒。   苏潋秋怔愣,看沈柏的眼神复杂到极点。   从远烽郡到漠州,她一路上感受到的都是凛冽的寒意,冬天很冷,其他人漠然的态度和指指点点的目光很冷,沈柏却和这些人截然不同,像一团火,真诚而热烈的替她思考着回京后可能面对的困难,还费尽心思要帮她提前想好应对之策。   这样的心思,就算是血缘至亲,也不一定能做到吧。   苏潋秋轻声说:“沈大人你这样和我爹临走之前真像啊,他那个时候也是唠唠叨叨的说个不停,担心我吃不好穿不暖,还担心我被别人欺负。”   沈柏:“……”   我只是拿你当姐妹,可没想要做你爹啊。   沈柏有点方,苏潋秋弯眸笑起,弯腰鞠躬说:“沈大人,谢谢你。”   再抬头,苏潋秋的眼角有点红,沈柏最见不得小姑娘在自己面前哭了,连忙写道:你别哭,你爹在天上肯定也希望你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活着。   苏潋秋点点头,坚定的说:“我一定会好好活下去的。”   沈柏附和的点头,又安慰了苏潋秋几句,打开门先让她回去休息,慕容轩见苏潋秋红着眼眶,水光盈盈,一进门便伸手去揪沈柏的衣领要教训她,沈柏迅速侧身避开,不客气的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脚。   不问青红皂白就动手,还真把小爷当吃素的了?   慕容轩被踹得差点摔了个狗吃屎,回头想跟沈柏打一架,沈柏拿了一张纸怼到他面前,慕容轩挥到一半的拳头在半路停下,因为纸上写着一句话:殿下想回家么?   慕容轩偏头,越过那张纸看着沈柏:“你知道我的身份了?”   沈柏点头,慕容轩又问:“你有办法证实我的身份送我回家?”   沈柏走到桌边写道:我可以让你先回瀚京待着,至于要怎么证明身份,需要你自己想办法。   慕容轩皱眉:“都是人生地不熟,我在瀚京待着和在这里待着有什么区别?而且那个狗官还没死,我要亲眼看着他死才行。”   慕容轩一根筋,钻进死胡同不往外走,沈柏翻了个白眼,写道:他可是一方地方官,你以为要杀他这么容易吗?而且你和他有仇,要是哪天他真死了,你还在漠州,被有心之人知道你的身份,添油加醋的挑拨一番,说不定就会演变成昭陵和南襄国之间的矛盾,你难道不怕?   个人恩怨好说,要是上升到国家层面,就是会牵连成千上万条性命的战事。   慕容轩就是再不懂事也知道事情若是演变成这样就严重了。   他抿唇认真思索,语气有些动摇,问:“那你当初答应我的事呢,想就这么支走我算了?”   沈柏提笔写道:小爷说话向来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姓魏的要算计的人是我,于情于理我都不会放过他,你放心,等我回京,一定把他的人头带给你,如何?   沈柏表情平静,没有任何犹豫便写下这句话,明明她看上去比慕容轩还小一点,慕容轩这个时候却下意识的觉得她很可靠,至少在这件事上不会骗他。   不过和沈柏相处了这么多天,慕容轩也知道沈柏不是那种会无缘无故帮人做好事的,警惕的问:“你这次又想让我做什么?”   沈柏咧唇笑起,像只刚成精的狐狸,慕容轩被她笑得心底毛毛的,抢先道:“事先说明,杀人放火、奸淫掳掠的事我是不会做的。”   沈柏摇头,她怎么会支使人做这种事呢。   沈柏提笔写道: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事,等你回京证明自己的身份之后,帮小秋姑娘撑个腰,说待你及冠之后,要到昭陵来选皇子妃即可。   沈柏思来想去,唯有这一招能最快的帮苏潋秋巩固在苏家的地位,一个有医术日后还极有可能嫁给南襄国皇子做皇子妃的女儿,苏家有什么理由不好好对待她?   慕容轩没想到沈柏会说这个,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炸毛,压低声音说:“你疯了?我们南襄国什么样的女子找不到,我为什么要跑到你们昭陵来娶皇子妃?”   沈柏的白眼都快翻到天灵盖了,横了慕容轩一眼才写道:我只是让你说这么一句,又没让你留定情信物和婚书,人家订了婚都还可以悔婚,你有什么好害怕的?   慕容轩直接拒绝:“不行,这种话不能随便乱说,若是被我以后的皇子妃知道,她定是会吃味的。”   你丫的脑子真的只有一根筋吗?   沈柏不想跟慕容轩废话,直接问:所以你到底还想不想早点回家?   慕容轩梗着脖子说:“婚姻大事不能儿戏,我听世子殿下的。”   沈柏勾唇狞笑了一下,写道:行,那你就慢慢等着吧,只怕等你回南襄国的时候,你们皇嫂的孩子都能跟在你屁股后面叫皇叔了。   慕容轩的表情出现裂痕,不过不想就这么跟沈柏低头认错,清了清嗓子说:“姑娘家的名声最为重要,我回南襄便什么麻烦都没了,小秋姑娘要怎么办?”   沈柏知道他这是动摇了,故意绷着脸写道:我只是让你说会到昭陵选皇子妃,选不选得上,选哪家的姑娘都是你自己定,你只要挑在合适的时机说出来即可,于你于小秋姑娘都不会有什么影响。   沈柏这是故意在抠字眼,慕容轩终于明白沈柏是什么意思,盯着沈柏看了半晌憋出一句:“你这个人,好可怕。”   沈柏点点头,笑着写道:你既然知道就记住,以后千万不要与我为敌。   谁会想跟你这个无赖为敌啊。   慕容轩腹诽,见沈柏不再提之前的话题,只能拉下脸说:“好,我答应你。”   沈柏勾唇,她就知道这人肯定会答应的。   顾恒舟和魏巡在城里查到天黑才回来,魏巡自上任以来便没这么累过,连晚饭都顾不上吃就回去休息了。   顾恒舟吃了饭才回北院,下人送来热水,顾恒舟进耳房脱了衣服刚坐进浴桶,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然后沈柏腆着一张笑脸走进来,顾恒舟正想着事,看见沈柏顿时沉了脸,厉声呵斥:“谁让你进来的?出去!”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已是不对,她明知他在沐浴还跑进来,这是正经姑娘家该做的事?   顾恒舟的表情很凶,沈柏没走,摸出一张纸条展开递到顾恒舟面前:顾兄,我有要事跟你说。   顾恒舟压着火气说:“就算有十万火急的事现在也给我出去等着。”   这事可不止十万火急那么简单。   沈柏摇头,又拿出一张纸条摊开,上面只有七个字:我怀疑陛下病危。   顾恒舟眼眸危险的眯起,整个房间的温度都瞬间降低好多度。   沈柏最后拿出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按照梦境给我的提示,陛下的寿元应该不止于此,小秋是苏元化流落在外的女儿,她自由学医,医术精湛不输太医院那些太医,这两日苏家的人就会到漠州,还请顾兄放小秋姑娘和慕容轩一同回瀚京。   顾恒舟眼神凌厉,一字一句的问:“知道远烽郡情况的人甚少,如今搜查还未结束,你怎知在城中散布谣言之人不会是她?” 第140章 炸山修渠   顾恒舟语气冷沉,分明从一开始就把苏潋秋纳入怀疑范围。   沈柏一哽,不明白顾恒舟这一世怎么对苏潋秋这么大的敌意,犹豫半晌,她抓起顾恒舟的手在他掌心写道:顾兄,我相信她不是坏人,最大的原因是,在梦里,她是你明媒正娶的世子妃。   本来沈柏是不想让顾恒舟知道这件事的,她有私心,怕顾恒舟因为这个,对苏潋秋另眼相看,反而促成两人在一起,另一方面也担心顾恒舟会因此对她印象不好,觉得她明知苏潋秋才是日后的世子妃,却还不知廉耻上赶着要和他在一起。   沈柏硬着头皮写完,顾恒舟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晦暗难明,他握紧拳头,盯着沈柏看了半晌才沉沉的开口:“那只是你做的一个梦,并不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我不会娶她。”   顾恒舟说得坚定,想起沈柏之前对苏潋秋说自己的偏好,又补充道:“以后你少把我和她联系在一起。”   顾兄你既然不愿意和她联系在一起,我当然不会再多管闲事啊。   沈柏点点头,又在顾恒舟掌心写道:反正小秋姑娘肯定是好人,不然梦里顾兄你也不会娶她为妻的,如今京中局势未明,却还有国公大人坐镇,退一万步说,就算小秋姑娘有什么问题,也一定会被国公大人发现,出不了什么乱子的。   顾恒舟又问:“她走可以,为什么还要加上一个慕容轩?”   这个问题沈柏早有准备,又从袖袋里摸出一张纸在顾恒舟面前展开。   远烽郡和漠州的事多,慕容轩若当真是东恒国五皇子,一旦忙起来肯定无暇顾及他,要是出了什么事,恐怕会伤南襄国和昭陵之间的和气,这会儿将慕容轩送回瀚京,让京中的人好生照看着,等南襄国有了回信,再让卫如昭把慕容轩送回南襄国,正好可以借此机会打开和南襄国之间的商贸往来,一举两得。   沈柏这番考量也算是有理有据,顾恒舟看了一会儿,眉宇之间隐隐有些松动,沈柏知道他这是默许了,讨好的拿起帕子帮他搓背。   顾恒舟刚要拒绝,沈柏细软的手掌已拿着帕子压在他背上。   天气还很冷,她的指尖发凉,在背上游走的轨迹非常明显,莫名的,顾恒舟到嘴边的呵斥生生咽下,任由沈柏帮自己搓背,过了一会儿,顾恒舟声音喑哑的开口:“两日后我会带禁卫军去远烽郡,给你留二十人够不够?”   沈柏在顾恒舟面前伸出一根指头,示意给她留十个人就够了,顾恒舟却绷着脸说:“那就再给你加十人。”   顾兄我不是这个意思。   沈柏抓着顾恒舟的手想解释,顾恒舟抢先道:“漠州城的情况并不简单,我会挑三十精锐给你,这些人你好好利用,不要让我有后顾之忧。”   顾恒舟说到最后声音变得有点哑,他坐在浴桶里,古铜色的肌肤被热水蒸腾得有点发红,亮晶晶的水珠不住顺着结实的肌理往下滑落,明明应该很禁欲的画面,却让人喉咙发干,不住发渴。   沈柏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记无形的大锤狠狠捶了一下,发软发胀起来。   顾兄不想让她成为后顾之忧,这句话可不可以理解为,他会很担心她,已经把她视作自己的软肋?   沈柏脑补能力很强,唇角止不住的上扬,心里跟吃了蜜一样甜,重重的点头,乐滋滋的帮顾恒舟搓背。   搓完后面准备搓前面的时候,顾恒舟找回理智,把沈柏赶到耳房外面,迅速洗完澡换好衣服出来。   沈柏直接留在北院,吃了饭熟练的来到书桌躺下睡觉。   过了两日,苏家派来接苏潋秋的人果然到了漠州,他们是带着密令来的,一到州府就先拜见顾恒舟,和顾恒舟在东院说了小半个时辰的话,证实了沈柏的猜测,恒德帝果然病了,不过并未病重,只是精神不济,连朝政都处理不了,一直是由赵彻代政,但朝臣已经隐隐不安,担心恒德帝会出什么问题。   太医院的人都束手无策,查不出真正病因是什么,苏元化这才想让苏潋秋回京试试。   漠州城三日的封城令还没结束,顾恒舟还是放行,让苏潋秋和苏家的人回瀚京,又让慕容轩以护卫身份带着两个禁卫军一同回京。   苏家的人很着急,用过午饭就启程回瀚京了,傍晚时分,漠州封城令结束,城门重新开放,百姓恢复正常生活,但官府在城中四处贴了告示,声明远烽郡并无什么不明原因的怪病,若有人胆敢继续在城中传谣,一定严惩不贷,城中顿时无人敢再乱传话。   当天夜里,顾恒舟带着数百禁卫军出城赶往远烽郡,沈柏骑着马送到城门口,等夜色完全吞没所有人的身影才慢悠悠的回到州府。   魏巡还没睡,在前厅等着沈柏,见沈柏回来好奇的问:“沈大人,这两日因为世子殿下封城搜查,到州府应征做义工的人寥寥无几,明日可还要开工炸山?”   沈柏毫不犹豫的点头。   当然要开工了,她来漠州都半个月了,再不炸山,怎么赶得及工期?   魏巡好心的问:“可是人手不齐,可要下官调一部分衙役听从沈大人差遣?”   沈柏自信的摆摆手,谢绝魏巡的提议,魏巡本也不是真心想帮沈柏,见沈柏拒绝,立刻笑道:“看来沈大人早有妙计,是下官多虑了,那明日就看沈大人的了。”   沈柏笑着受了魏巡的马屁,直接回东院,顾恒舟不在,沈柏直接睡了他的床,贪恋的嗅着床上残留着的属于他的气息。   到底没这个人在,沈柏睡得并不沉,第二日起了个大早,从马厩牵了马,带着十个禁卫军去城门口等着,没一会儿,师爷打着哈欠带着两个差役一起过来,辰时过,来了十二个应征的百姓,沈柏扫了一眼,这十二个都生得憨厚,一脸老实,一看平日就是安分守己,一点不敢跟朝廷对着干的。   师爷核对了花名册,对沈柏说:“沈大人,应征的人都已经到齐了,现在就要出发吗?”   沈柏没说话,坐在马背上望着空荡荡的街道,似乎在等什么人,师爷跟着看了一眼,完全不觉得还会有人来,但他不敢直接催,也耐着性子等着。   然而一直等到辰时末,街上来往的人都多起来,也没等到一个人影,师爷耐心耗尽,正要再开口催促,一个禁卫军沉声道:“来了!”   师爷意外,诧异的回头,看见一群穿着粗布长衫、扛着铁锹镐头的青年走来,这群人少说也有二三十个,个个年轻力壮,且容貌清俊,走在街上惹眼极了。   师爷瞪大眼睛,心道老爷不是已经吩咐下去不许人应征吗?怎么还会有这么多人来?   师爷满头雾水,等人走进了一看,眼睛瞪得更大,走在最前面的两人不是前些时日住在州府府上的玄音、扉靡两人吗?   这……这些都是风尘地的小倌!?   师爷被惊住,忍不住看着沈柏提醒:“沈大人,这……这些人都是做那等营生的,让他们做这些不好吧?”   沈柏旁边的禁卫军事先得了吩咐,闻言立刻反驳:“只要愿意为朝廷出一份力的都是好人,做什么营生有什么所谓?师爷好歹也读过不少圣贤书,难道不知道这个道理?”   师爷梗着脖子说不出话来,玄音和扉靡已带着人走到面前,玄音从怀里摸出告示大声说:“风雅阁三十人,自愿应征,愿以卑贱之躯为朝廷效力,修建水渠,造福后代。”   玄音说完,旁边巷子里又跑出三四十个衣衫褴褛的人,他们手里拿着不知从哪儿找的木棍,吵吵嚷嚷的大喊:“我们也愿为朝廷效力。”   师爷眼睛都瞪直了,这些人是平日在城中游走的乞丐,最是游手好闲,这会儿却莫名爆发出了为朝廷效力的热情。   风雅阁的小倌、乞丐、十二个憨厚的老实人,再加上十个禁卫军,勉勉强强也才凑足一百人的队伍,不过却引发了城中所有人的关注。   沈柏没理会那些人好奇的目光,带着这一百来号人出城去城隍庙搬火药。   沈柏早就让禁卫军准备了十几辆马车,所有人一起动手,不出半个时辰便将火药装车拉走,直奔沼泽地。   魏巡还有公务要办,只让师爷和两个衙役跟着,沈柏没让三人帮忙,命他们和自己在旁边看着,又花了一个时辰的时间,一行人来到沼泽地和北通河之间的山头。   沈柏让禁卫军用石灰在地上洒了一条直线出来,众人沿着那条线把火药放好,再由专门的匠人把火药捻子拧到一起,做完这一切,沈柏从怀里摸出火折子吹亮就准备点火,师爷站在旁边吓得脸色一白,一时忘了尊卑,拉住沈柏的手问:“沈大人这就要炸山了?”   沈柏偏头,冲师爷挑了下眉。   小爷都让人把火药摆好了,不炸山难道是怕火药发霉了摆出来晒太阳玩儿?   师爷额头冒出几颗亮晶晶的汗珠,干巴巴的笑笑:“沈大人,开山动土是大事,好歹得有个祭祀仪式吧,若是惊扰了山神该如何是好?”   沈柏歪着脑袋想了一下,似乎觉得师爷说得有道理,叫了一个禁卫军去买祭祀用的香烛,禁卫军很快回来,沈柏装模作样的找了空地上了炷香,然后又准备点火药,师爷眼皮狂跳,再次抓住沈柏。   沈柏疑惑的看着师爷,师爷眼珠乱转,没想到好的理由,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沈柏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让禁卫军先带着玄音他们去吃饭。   早就过了午时,朝廷答应好的一日三餐可不能亏了大家。   其他人离开,山包上很快只剩下沈柏、师爷,两个禁卫军和两个衙役。   沈柏眉头微挑,示意师爷放手,师爷咽了咽口水,干巴巴的说:“火药不是闹着玩的,沈大人千金之躯,亲自点火恐怕有些不妥吧。”   旁边的禁卫军替沈柏说:“沈大人在京中就喜欢点炮仗玩儿,还从来没点过火药,这次就是想趁机玩玩儿,况且有我等护着沈大人,师爷不必担心。”   师爷眼角抽了抽,万万没想到沈柏原来是这样的人,却还是好心劝阻:“火药与炮仗不同,这种东西威力太大了,稍有不慎便会炸伤人,沈大人万万不可冒险,若是在瀚京出了什么闪失,谁都担不起这个责任啊。”   “师爷既然知道担不起责任?为什么还敢隐瞒真相不报?”   禁卫军变了脸色,厉声质问,师爷肩膀抖了抖,愕然的看着沈柏,那禁卫军直接捅破:“这些火药里,有一半是双引线,说明威力比原本预计的要大一倍,别说在这座山包上炸个水渠出来,就是把这个山包夷为平地都足够了吧。”   师爷和身后两个衙役皆是一脸震惊,那两个衙役沉不住气,眼看事情败露,立刻跪下磕头求饶:“沈大人饶命,这都是老爷的命令,属下只是听命为之,也是迫不得已。”   师爷原本还在想法子抵赖,两个衙役一求饶,所有的事情就板上钉钉没有回寰的余地了。   师爷后背一阵阵发寒,那御林军说:“师爷不必如此害怕,今日沈大人愿意在这里跟你说这么多话,便是想为师爷指一条明路,师爷可愿听听?”   师爷脑子乱糟糟的,没想到眼前这个只有十四五的少年早就识破了他们的诡计,把他们玩弄于股掌之间。   “师爷想好了吗?”   禁卫军催促,师爷一下子回过神来,对上沈柏似笑非笑的目光,顿时头皮发麻,腿一软,也在沈柏面前跪下,说:“愿听沈大人指教。”   那禁卫军说:“师爷既然想走明路,不如先把魏大人的计划说一说吧。”   师爷知道沈柏是有备而来,擦擦额头的冷汗,如实道:“沈大人是太傅独子,又是奉命到漠州治理水患,沈大人若是直接被炸药炸死,朝廷肯定会彻查此事,难免会露出马脚,魏大人便特意让人加重火药剂量,想让沈大人在炸山修渠的时候,炸死几个百姓,引发众怒之后,煽动百姓围攻沈大人,不管沈大人是死了还是伤了,为了平息民怨,陛下也不会在此事上过于纠结,况且……”   说到这里,师爷有点迟疑,禁卫军追问:“况且什么?”   师爷不敢支吾,连忙回答:“况且城中百姓都知道,沈大人到漠州之后,一直带着男宠在城中花天酒地,根本没有认真办陛下交代下来的事,百姓被炸死许多都是沈大人失职在先,沈大人就算出了什么事,在别人眼里也是活该。”   人言是这世上最可怕的东西,它可以随意地攻击任何人,也可以被任何人利用煽动,魏巡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这和沈柏猜想得差不多,她点点头,那禁卫军便对师爷说:“蓄意谋害重臣之后,其罪当诛,师爷不管有没有参与此事,知情不报也是要同罪论处的,这一点相信师爷也是心知肚明的吧。”   师爷连连磕头认错:“属下知罪,求沈大人恕罪!”   禁卫军说:“师爷要想活命其实也不难,魏大人做了这种事,总要有人指认,只要师爷到时愿意随沈大人回瀚京说明真相,师爷不仅不用掉脑袋,还可以在瀚京谋一个好职位,师爷觉得这个买卖如何?”   这个买卖当然好极了。   师爷待在漠州,给魏巡做牛做马,到最后也就只能是个师爷,可去了瀚京就不一样了,他能结识无数权贵,还可以得到无数升迁的机会,发展出无限可能。   师爷当即做出选择,坚定的说:“属下愿唯沈大人马首是瞻!”   沈柏带着师爷和两个衙役退到沼泽地旁边一处高地,禁卫军在箭镞上裹上浸泡了桐油的布,用火点燃再射到山上。   引线被点燃,然后轰隆的巨响伴着磅礴的飞石炸开,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轰鸣。   拦在北通河和沼泽地之间的山包被炸开,巨石滚落之后,一道缺口出现,河水奔腾而至,卷裹着砂石争先恐后涌入沼泽地,浸润这片千百年来都被嫌弃的荒芜之地。   吃过午饭的禁卫军带着那些应征的义工回来,站在沈柏身边的禁卫军高声对他们说:“这片沼泽地很快会变成水清草绿的湖泊,周围的土地也会被开垦变成良田,今日来应征的所有人,无论是否为自由身,无论贫穷贵贱,均可分得湖边良田十亩,水渠修成之日,便是田契发到各位手中之时!”   十亩良田对一个平头老百姓来说,无异于天上掉馅饼,所有人都被这个馅饼儿砸得回不过神来,半晌有个老实人弱弱的问:“这位大人说话能作数吗?若是你走后,朝廷不认账要收回这些田地该怎么办?”   那禁卫军说:“这些田地的分配会呈到御前,加盖玉玺,带水渠建成之日再下发到漠州,各位可以不信大人的话,总不会连陛下也不相信吧?” 第141章 喜欢就得娶回家!   腊月十三傍晚,正在远烽郡城楼上打盹儿的守城官兵冷不丁看见有大队人马踏着滚滚飞扬的尘土呼啸而来,没人接到通知说朝廷会派人来,全都被这股来历不明的兵马吓到,手忙脚乱的关上城门,拿起弓弩瞄准城下之人。   一行人到了城楼之下勒了马缰绳,一个穿着铁甲黑袍的人骑马上前,城楼上的官兵扯着嗓子问:“来者何人?”   那人高声应答:“镇国公世子奉旨前来,替陛下犒赏国公麾下戍守边关的将士!”   恒德帝待镇国公不薄,镇国公回京之前,冬日的粮饷便比往年多了大半,已是犒赏过军中将士,怎么镇国公前脚才走,陛下又专程派了世子殿下前来?   守城官兵面面相觑,都觉得有点不正常,正犹豫着,城楼之下,穿着银甲披着红色披风的顾恒舟拉弓搭箭,不偏不倚的将那支箭射到城楼正中央的旗杆上。   箭上绑了一块金灿灿的腰牌,腰牌随着箭尾的震颤轻轻晃动,上面的“顾”字却分外显眼,周围有精致的雕花,刻着顾家的家徽,与城楼上的军旗图案很是相近。   守城官兵一下子便认出这是什么,忙不迭的让人打开城门,然后派人拿着腰牌马不停蹄的赶去郡守府。   厚重的城门吱呀一声打开,百户长带着人跪在两侧,高声喝道:“恭迎世子殿下!”   顾恒舟目不斜视,带着数百禁卫军浩浩荡荡的进城。   天已经快黑了,天气突变,寒风乍起,怕是会迎来一场暴雪,城中街道空荡荡的,只偶尔有几个路人行色匆匆的走过,空气中隐隐还有股浓郁的药味,偌大的远烽郡,形如空城。   顾恒舟神色冷肃,带着人在城里转了一会儿,郡守叶明山便带着亲信赶来迎接,到了跟前,立刻翻身下马朝顾恒舟跪下,扬声道:“远烽郡郡守叶明山,拜见世子殿下,下官迎驾来迟,请世子殿下恕罪!”   叶明山来得很急,说完话气息都是喘的,他身后的亲信也是惊魂未定,怎么也想不到怎么陛下大寿过去没多久,世子殿下就从瀚京到了远烽郡。   顾恒舟眸光冷锐的扫视了几人一遍,冷淡道:“郡守大人请起,因在漠州耽误了些时日,怕时间赶不及,所以没能提前派人送文书告知,贸然前来,是晚辈的不是。”   顾廷戈镇守边关多年,和叶明山虽然算不上是什么挚交好友,却也有着多年的交情,顾恒舟表面上的功夫还是要做的。   叶明山起身,往顾恒舟身后扫了一眼,粗略估计顾恒舟应该带了三百人左右,郡守府和驿站都安排不下,索性直接把人带到顾家军营帐。   营里都是跟顾廷戈出生入死多年的下属,他们和顾恒舟素未谋面,听说顾恒舟来了却都十分热情,都很好奇的想要看看,大统领养在瀚京的独子如今长成了什么模样。   顾恒舟和叶明山一起,在无数双好奇、探究的目光注视下走进军营。   顾恒舟穿着一身银甲,身后的红色披风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的身姿挺拔,步伐稳健,神色冷肃却只让人觉得正义凛然,模样和顾廷戈年轻时有四五分像,气度则像了九分。   所有人一见心底立刻不约而同冒出一个念头:果然不愧是国公独子!   顾廷戈回京带了近千精锐,正好有很多营帐空出来,要安置这三百禁卫军并不麻烦。   右副将李云觉带着这三百禁卫军去分配营帐,左副将孙毅光则带着顾恒舟和叶明山去主营帐谈话。   主营帐和顾廷戈走的时候没什么两样,掀帘进去,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幅巨大的昭陵地图,上面有很详细的区域划分,在边缘地带,插着很多小旗子,然后是中间摆着的巨大沙盘,上面是远烽郡和方圆百里的地形图。   这两样东西占据了主营帐的大部分空间,剩下的只有一个兵器架,一张书桌和一个竹屏风,屏风之后也没别的,只有简简单单一张木床。   整个主营帐还没有国公府的一间客房布置得温馨,顾廷戈却以国公的身份在这里一住就是很多年。   顾恒舟也不是矫情之人,他在校尉营的营帐也没如何布置,但那只是他的临时住处,而顾廷戈几乎把军营当成家,顾恒舟以为可能会有些许的不同,这会儿亲眼看见,胸口忍不住有些发酸发胀。   顾恒舟飞速的扫了主营帐一眼,垂眸压下心头的情绪,孙毅光眼眸发亮,一路对顾恒舟的赞赏就没停过,进了主营帐便忍不住好奇的问:“世子殿下怎么突然来此?可是陛下有意让世子殿下历练一番,所以让殿下来远烽郡体验?”   叶明山轻咳一声,横了孙毅光一眼:“孙副将,陛下前两月已经发了告示,世子殿下年后就会去灵州赴任做校尉,此番到远烽郡来,是奉谕旨来犒赏军中将士的,孙副将莫要胡乱猜想。”   孙毅光和叶明山的关系似乎不错,也没避着叶明山,疑惑道:“犒赏?我方才只看见世子殿下带了人来,似乎并无粮饷,陛下总不是打算就这么口头犒赏吧?”   叶明山自然也看到这一点破绽,他剜了孙毅光一眼,替顾恒舟打圆场说:“孙副将在军中待久了,所以有些口无遮拦,还请世子殿下莫要见怪。”   顾恒舟也没想要如何瞒着两人,淡淡开口:“无妨,犒赏一事本就是我找的借口。”   叶明山有些意外,没想到顾恒舟自己就戳穿了这件事,孙毅光倒是乐得笑出声,冲叶明山抬抬下巴,故意道:“姓叶的你就是在官场摸爬滚打久了,净学了拐弯抹角那一套,咱们世子殿下随了国公大人,有什么就说什么,直爽!”   军中的都是些大老爷们儿,有什么都喜欢摆在脸上,万一有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那就打一架,谁打赢了谁说了算。   都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日子的人,谁喜欢猜来猜去搞那么多乱七八糟的花花肠子?   孙毅光看顾恒舟的眼神越发明亮,明显是觉得这位小世子很合自己的胃口。   叶明山白了孙毅光一眼,孙毅光直接问顾恒舟:“犒赏既然只是个幌子,敢问世子殿下来远烽郡的真实意图是什么?”   顾恒舟坦白说:“听说城中出现一种让人手脚虚软无力的怪病,已经闹得有些人心惶惶,远烽郡地处与越西交界的要害,事关昭陵安危,奉陛下之命,特来查明此事。”   孙毅光和叶明山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底的意外,叶明山疑惑的问:“世子殿下如何知道此事?”   顾恒舟眼眸微掀,眸底折射出沁人的凉意,说:“这就要问二位大人了。”   孙毅光摸着下巴思忖,叶明山的神色同样凝重,犹豫了半晌对顾恒舟说:“最近这一个月,城中生病的人的确不少,但并非什么怪病,只是寻常的寒症,每年换季都会有人伤风咳嗽,只是这一个月尤其多而已。”   而已?   如果真的只是伤风感冒,风声怎么会这么快传到漠州?   顾恒舟并不相信叶明山的话,冷冷追问:“那此事出后,郡守大人是如何处置的?”   叶明山拱手认真道:“生病的人确实多,下官第一时间下令让城中所有医馆开放收治病人,并将城中医术高超的大夫和军医集中到一起,共同商定药方,不许药材涨价,并调动了衙差维持秩序,所以并未发生大乱,百姓在喝药以后也都陆续恢复健康回家,城中很快就能恢复正常。”   叶明山回答得毫不犹豫,可见这些事都是他第一时间亲自下令让人做的。   孙毅光也在旁边说:“我看这些人就是成天闲的没事在家里憋出病来的,这一个个的要是送到军营里面让老子操练个把月,肯定屁事没有!”   孙毅光虽然是副将,但出身草莽,这么些年也没回瀚京打过官腔,说到兴起处便忘了装斯文,露出本来面目。   叶明山算半个文人,和这些大老粗打了大半辈子交道还是听不惯孙毅光的说话语气,皱眉提醒:“在世子殿下面前你说话注意点!”   世子殿下的老子可是国共大人,你敢在他面前自称老子?   孙毅光不敢,讪讪的笑笑:“一时口误,口误,世子殿下别在意。”   城中究竟情况如何,不能只听叶明山空口白牙的说,顾恒舟没全信。不过也没当面提出质疑,另起了话题问孙毅光:“听说父亲回京前曾放小股越西敌军进城,将他们全歼,可有此事?”   孙毅光奇道:“世子殿下的消息怎么如此灵通?这事确有发生,你可不知道那些越西孙子有多不要脸,一个个的跟土匪头子似的,一没粮食了就想到咱们城里来抢粮食,这不是赶巧碰上陛下大寿吗?大统领也不想给陛下添晦气,本想把这群孙子逮住好好教训一顿放走,没想到他们竟然中了邪一样想跟我们碰个你死我活,那我们肯定只能让他们死了。”   孙毅光说着激动起来,不自觉撸起袖子,像是马上要去跟人干架似的。   他正要好好跟顾恒舟说说那天激烈而精彩的战况,顾恒舟清冷的问:“听说那日所有人都死了,但有一个断了腿的少年投诚,父亲便将他留在了军中?”   顾恒舟说得很详细,孙毅光这会儿发现不对劲,皱眉嘟囔:“世子殿下怎么知道那人断了腿,好像你那天在城中看见大统领带着我们杀敌一样。”   那就是确实有这件事了。   顾恒舟没有解释太多,继续问:“那个人现在何处?”   孙毅光张了张嘴,眼底闪过心虚,而后愤然道:“赤冬那个臭小子,亏老子还省了两个馒头给他吃,他把伤养好以后就不告而别,肯定是趁我们不注意,偷偷跑回家去看他那个酒鬼老爹去了!”   还当真是不见了?   这些事和苏潋秋在漠州说的都对上了,顾恒舟的心情一直往下沉,然后看向叶明山:“城中之前可有郎中找郡守大人说这么多人生病其实是有人往井里投毒所致?”   叶明山也很意外,惊疑不定的看着顾恒舟问:“世子殿下是如何得知这件事的?”   叶明山问完,和孙毅光交换了个眼神,明明今天顾恒舟才带着人入城,了解到的信息却好像这几个月一直待在城中一样,是他早就派人潜入城中打探情况还是城中一直有京里的探子在监视一切?   无论是哪一种猜测被证实,叶明山和孙毅光的心情都不会舒坦。   远烽郡是昭陵的边关要地,说重要的确重要,但说不重要也不重要,这里气候恶劣,物产也不算丰富,这么多将士在这里戍守,若无战事,就是把生命和光阴都虚耗在这里,什么建功立业、封侯拜相都只是一场空罢了。   在这种情况下,朝廷还不相信他们,要暗中安排眼线,实在是让人心寒。   而且往深了想,这不仅是不相信他们,更是不相信镇国公对昭陵的忠诚。   如果连镇国公都不能被信任,那还有什么人是值得相信的?   叶明山和孙毅光越想脸色越不好,顾恒舟全都看在眼里,不过没有急着解释,继续问:“那个向郡守大人揭发投毒之事的郎中,郡守大人是如何处置的?”   叶明山如实说:“这件事非同小可,下官不敢随意声张,暗中派人调查此事,并未在井中发现他口中的毒物,怕他会闹得人心惶惶,便暂时将他关押在牢中,不过下官并未对他用刑,一日三餐都让人送到牢中,准备等这件事过去以后再慢慢调查,然而没过几日,那人却离奇死在牢中,仵作验尸后发现他是中毒而亡,下官一直都在调查这件事。”   这话和苏潋秋说得也没什么出入,顾恒舟继续问:“那郎中应该不是孤家寡人,他莫名死在牢中,家人可曾到郡守府闹事?”   顾恒舟这问话来得措手不及,叶明山摸不清虚实,不敢有任何隐瞒,立刻回答:“这位郎中在远烽郡的医术和名望都不俗,这也是他来找下官之后,下官没有直接呵斥他无中生有,还派人去认真调查的原因,他是十多年前到远烽郡定居的,除了妻子和一双儿女,并没有其他亲人,奇怪的是,他在被打入大牢之后,他的家人并没有来探望过他。”   居然连探望都没有,这未免也太不合理了。   叶明山做了这么多年的郡守,自然也能发觉其中有猫腻,他有些懊恼的说:“在那位郎中说完有人投毒之后,下官第一反应是怀疑那位被国公大人收留的名叫赤冬的少年,这个时候才发现那个少年不知何时消失无踪,下官和孙副将都派了人手四处搜查,因此忽略了那位郎中家里的事,后来那位郎中离奇死亡,下官调查之下发现他的妻子儿女也都凭空蒸发,派人调查之后也没发现什么可用的线索。”   这一点和苏潋秋说的稍有差异,苏潋秋说的是叶明山派人追杀她,她一路奔逃才到的漠州,而且,苏潋秋也没有提过她还有个兄弟。   他们之中如果不是有一个人在撒谎,那就是其中还有其他的猫腻。   顾恒舟思忖了片刻说:“那位郎中的女儿在漠州,说城中有怪病流行,向我求助,我这才上报陛下带着禁卫军前来远烽郡查看情况。”   原来如此。   叶明山和孙毅光都恍然大悟,原来是有小丫头跑到漠州去告状了,难怪世子殿下会知道这么多。   叶明山暗暗松了口气,只要不是有暗哨在远烽郡都还好。   叶明山这么多年都待在远烽郡,没和朝堂那些老狐狸打交道,平日又有顾廷戈坐镇边关,不用他操心什么事,敏锐度降低了不少,孙毅光一直跟在顾廷戈身边,嗅觉却敏锐得很,结合顾恒舟前后的问话来看,立刻察觉顾恒舟还有话没说完。   这件事还是有蹊跷,顾恒舟既然来了,必然要把这件事彻查清楚再走。   如此一来,至少要在远烽郡待个半把月。   叶明山本来想让他去郡守府住,孙毅光当即拦住不让顾恒舟走,叶明山觉得军营里都是些粗莽之人,怕他们招待不好顾恒舟,两人正僵持这,李云觉安排禁卫军分好营帐回来,他的性子比孙毅光还要急,当即叫了几个亲兵把叶明山和跟着一路来的亲信架出军营。   叶明山忍不住大骂两人是土匪流氓,两人也毫不在意,等叶明山一走,便殷勤的问顾恒舟有什么需要添置的东西。   两人虽然是大老粗,但对顾恒舟这个世子是由衷的喜欢,万万不会慢怠了去。   顾廷戈这些年写回家的书信上没少提起孙毅光和李云觉,顾恒舟知道他们虽然性子暴躁,但都是跟随顾廷戈多年的心腹,两人在沙场上杀敌英勇异常,立下的战功不比顾廷戈少。   顾恒舟对两人很是钦佩,摇头拒绝再添置什么东西,拱手冲两人行了一礼,尊敬的开口:“行远见过李叔叔、孙叔叔。”   顾恒舟行这一礼,完全放下了世子殿下的架子,把自己当成一个寻常的晚辈在两人面前。   两人互相看看,一点没有长辈的架子,一左一右搭上顾恒舟的肩膀,原形毕露,热络的说:“你小子虽然是大统领的亲儿子,但要进咱们镇北营也要守营里的规矩!”   顾廷戈在顾恒舟记忆中一直是不苟言笑的形象,平日送回京里的家书字里行间也都很严肃,顾恒舟本以为镇北营的规矩是要以一挑十什么的,已经暗暗做好了心里准备,没想到却被孙毅光和李云觉带到了伙头营。   顾恒舟到城门口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折腾了这么一通,天早就黑了,营里的放饭时间也过了,但李云觉安顿禁卫军的时候,让伙头营重新生火做了吃的,还特意留了一大碗红烧肉和几个白面馒头给他们。   肉和馒头都放锅里煨着,他们到时端出来还是热气腾腾的。   伙头兵把肉和馒头放到桌上,又提了三大坛子酒出来。   之前乍一看看不出这伙头兵有什么特别的,提着这三坛子酒就能看出这人功夫不俗。   这三坛酒不同于瀚京的那种巴掌宽的小坛子,而是半臂宽高的大坛子,一坛至少有十多斤酒,那伙头兵一手拎着一坛,头上还顶着一坛,走得又稳又快,可见基本功有多扎实,下盘有多稳。   伙头兵和两人的关系很不错,把酒放下以后,拍拍两人的肩膀,意味深长的提醒:“大统领过些时日就回来,你们注意分寸,别玩得太过火,不然到时候有你们好看的。”   李云觉拍开那人的手,迫不及待的开了自己那坛酒,满不在意的说:“大统领在营里可是出了名的海量,都说虎父无犬子,行远的酒量一定也很好,这点酒对他来说算得了什么?”   李云觉说完帮顾恒舟把那坛酒也开了。   酒是边关纯正的烧刀子,一开坛,浓郁的酒香便扑面而来,闻着便比御贡的梨花白要霸道热辣。   顾恒舟眉心微拧,不敢托大,对两人说:“李叔叔、孙叔叔,可能要让你们失望了,晚辈的酒量确实不太好。”   李云觉和孙毅光一愣,见顾恒舟神情认真,不像是在开玩笑,一时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但孙毅光想着要套顾恒舟的话,犹豫了下还是坚持道:“行远一路来远烽郡辛苦了,这顿饭就当是为你接风,边关天气冷,营中也没个火盆取暖,你喝了这酒浑身才暖和,然后才能睡个囫囵觉。”   烧炭取暖那都是闲着没事干的人才能做的事,营中哪有那条件,所以军中将士有一个算一个,多少都是能喝点酒的。   李云觉闻言也劝道:“你孙叔叔说得有理,行远先喝一碗暖和下身子,我和你孙叔叔有数,不会强行灌你酒的,一会儿你不能喝了说一声便是。”   两人把分寸拿捏得很好,一点没有要强能所难的意思,顾恒舟也不好再推辞,颔首点了下头。   孙毅光便把自己那坛酒也打开,先让顾恒舟吃了一个馒头和两口红烧肉,才让顾恒舟喝了一碗酒。   这是顾恒舟第一回 喝这么烈的酒,那酒入口刺舌,入喉如刀,到了胃里便如火烧,若不是顾恒舟极能隐忍掩饰,只怕当场就要呛得咳嗽起来。   他垂在膝上的左手不自觉紧握成拳,孙毅光和李云觉没有发觉,眼巴巴的看着顾恒舟问:“如何?”   顾恒舟面不改色的又咬了口馒头咽下,说:“好酒。”   两人脸上立刻带了笑,李云觉压低声音对顾恒舟说:“这可是大统领埋在主营帐下面的酒,都好些年了,能不好吗,今日要不是行远你在这儿,借我们一百个胆子都不敢挖来喝。”   军中的人都喜欢喝酒,两人馋顾廷戈的酒好久了,一直想找机会喝点,今天让顾恒舟按规矩喝酒和大家打成一片是其一,其二就是两人想过酒瘾了。   顾恒舟觉得两人这举止有点孩子气,唇角微勾,哑着声说:“酒是我喝的,等我离开的时候,再买几坛埋在那里,父亲不会发现的。”   李云觉一拍巴掌,揽住顾恒舟的肩膀说:“好小子,出手阔绰,真有大统领的风采。”   李云觉说话的时候,孙毅光已经给自己倒了一大碗酒喝下,他满足的喟叹一声,还记着正事,劝顾恒舟又喝了两碗才问:“今天行远你说那个郎中的女儿到漠州去了,她是如何到漠州的,又是如何遇到你的?”   李云觉没听到之前的问话,一脸茫然,问:“谁的女儿?行远你要成亲了?”   孙毅光拿起筷子在李云觉脑袋上敲了一下,熟稔的怼道:“不懂就不要随便乱说话,喝你的酒!”   听到两人的对话,顾恒舟低低的笑了一声,喑哑的开口:“是一个满嘴谎话的小骗子,不过我们要成亲的话,很难。”   李云觉没好气的横了孙毅光一眼,而后燃起八卦之魂,热切的看着顾恒舟问:“那你还真的有心上人啦,是哪家的姑娘啊,满嘴谎话这个毛病可不大好,不过你可以多跟大统领学学治军的手段,营里多少刺儿头,那些毛病不都被大统领训好了吗?”   孙毅光也被这事吸引了注意力,把正事放到一边,拍拍顾恒舟的肩膀说:“你别听姓李的乱说,他只会出馊主意,我听说瀚京的姑娘都水灵灵娇滴滴的,拿治军那套手段对待人家姑娘,人家姑娘只怕没两下就要死得透透的?”   顾恒舟盯着已经空了的酒碗说:“她和别的姑娘不一样,她不爱哭,还抗揍。”   孙毅光挑眉,拔高声音:“再抗揍也不能那样,咱可都是七尺男儿,决不能干欺负小姑娘的事,行远你既然喜欢人家姑娘,就要尊重她,爱护她,人家喜欢吃什么穿什么用什么,话多花点心思搜罗来送到她面前,姑娘家还都喜欢胭脂水粉之类的小玩意儿,你多送人家礼物,人家自然会记得你的好,愿意一辈子死心塌地的跟着你。”   顾恒舟抿着唇不说话了,坐得笔直,眼神放空有点找不到落脚点,李云觉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见他眼珠子都不怎么动了,难以置信的看着孙毅光说:“不是吧,才三碗酒醉了?”   孙毅光也有点措手不及,咋舌道:“不应该吧,大统领不是说之前回京述职,每次都和行远对饮拉近父子感情吗?”   两人刚说完,顾恒舟自己端起酒坛又倒了一碗,仰头一饮而尽,眼角有点发红,不知是被酒辣的还是想到什么事难过的。   顾恒舟说:“我不能娶她。”   这话一出,李云觉和孙毅光都知道他是真的醉了,越发好奇。   堂堂镇国公世子,便是公主都能娶得,还有什么人是不能娶的?   李云觉试探着问:“为什么不能娶?行远你喜欢的莫不是个寡妇?”   “不是。”   “那是有夫之妇?”   “也不是。”   “那为什么不能娶?”   李云觉想不到什么合理的理由了,顾恒舟犹豫了片刻说:“我喜欢的人,现在是男子。”   “噗!”   孙毅光一口酒咽到一半全都喷出来,李云觉正好坐他对面,被喷了一脸。   孙毅光掩唇咳嗽两声,惊魂未定的问:“什么叫现在是男子?难道以后他还有法子变成女子?”   孙毅光只是随口那么一问,顾恒舟却绷着脸很严肃的说:“有,只是这法子很凶险,而且做回女子以后,她就再也不能像现在这样恣意的生活了,甚至还要承受很多非议。”   做回女子?   孙毅光和李云觉抓住关键,同时松了口气,原来是个女扮男装的女娃娃啊。   两人这一生都奉献在疆场上,只和风尘女子有过短暂的露水情缘,没瀚京那么多规矩和门楣观念,确定顾恒舟喜欢的是女子以后便觉得一切都不是问题。   孙毅光说:“只要有法子,凶险一点也没什么关系,行远你既然喜欢她,待她恢复女儿身之后娶了她便是,到时有你护着,还有国公府做靠山,她如何不能恣意生活?”   李云觉也凑过来附和道:“若有人敢在背后嚼她舌根,你就把人抓起来狠狠教训一番,若是那人位高权重,你就用镇北军的名号吓他,咱们镇北军这么多人,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死他,难道还护不住一个小姑娘?”   顾恒舟还是有些放不开,说:“我注定要在战场杀敌,若是哪日不幸死在战场上……”   “那也要把人娶到手再说!”李云觉一拍桌子站起来,坚定的打断顾恒舟的话,匪气十足的说,“男子汉大丈夫,喜欢就是喜欢,哪有因为其他原因畏缩不前的道理?你娶了她,活着她是你的妻,死了她也得为你守身如玉,就算这辈子欠了她的,下辈子你投个好胎,做个惧内的男人千依百顺的好好补偿她。”   孙毅光和李云觉走的是一个路数,跟着追问:“行远你说,那是哪家的姑娘,叫什么名字?既然现在不好明着娶她,那我们就把她抢到营里,先生米做成熟饭,等她肚子里怀了顾家的血脉,就能用顾家祖上攒下来的赫赫功名护她们母子周全了。”   顾恒舟:“……” 第142章 顾兄,我来陪你过年啦   顾恒舟到镇北营第一天就被孙毅光和李云觉这两个左右副将给灌趴下了。   之前在瀚京醉过两次酒,他暗暗练了点酒量,本以为就算是烧刀子酒也能勉强喝一点,却还是高估了自己的能力。   第一碗烧刀子酒下去,顾恒舟的脑子就变得混混沌沌,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也不知道说过什么话,又是怎么回到营帐的。   军营里都是些糙老爷们儿,没人记得要帮他准备醒酒汤,只是怕他冷,多准备了一床被子给他。   顾恒舟坐起来,外面的操练声已经响得震天,时辰不早了,顾恒舟揉揉太阳穴,感觉脑仁有点疼,喉咙也干得厉害。   稍坐了一会儿,顾恒舟叠好被子,穿戴整齐,喝了一杯冷水压下醉酒后的不适提步走出去。   营帐外面没有安排人守着,不过有人看见他走出来,没一会儿,一个小兵便小跑到他面前说:“世子殿下,李副将让你先去伙头营吃饭,给你留了包子和粥。”   顾恒舟点点头,按照昨晚的记忆去伙头营,果然在蒸格里看到热腾腾包子。   包子是白菜馅儿的,个头很大,一口咬下去热腾腾的,菜香四溢,旁边还有一小碟爽脆的泡萝卜,顾恒舟吃完两个,头痛减轻不少。   顾廷戈不在,军中还是在正常练兵,校场的操练只是简单的热身运动,顾恒舟从伙头营出来,正好看见李云觉和孙毅光拉着营里的将士去后山演练。   两人这是没把顾恒舟当外人,让他自己安排的意思。   顾恒舟也没矫情,跟一个校尉说了自己要带人去城里转转,晚点再回来,不用留他的饭菜,然后便带着两个禁卫军去了城里。   远烽郡比漠州面积要大很多,但城外有大片荒漠,常有沙尘暴发生,正好和越西隔绝开来,形成一个天然的屏障,城里则很是冷清,连漠州城一半的热闹都赶不上,更不要说瀚京了。   昨天傍晚变了天,今天的天气也是阴沉沉的,顾恒舟带着两个禁卫军在城里转了一会儿,天上便下起大雪,街上原本就不多的行人更是很快没了踪影。   其中一个禁卫军小声提醒:“殿下,雪太大了,衣服打湿会感染风寒的,找个地方躲躲吧。”   顾恒舟颔首点头,绕过街角看见不远处一家医馆还开着门,便带着人走进去,一进门便闻到一股浓郁的药味,微涩。   医馆里的伙计正在打哈欠,看见有人进来也没什么反应,懒洋洋的说:“郡守大人有令,城中所有医馆只收诊官府送来的病人,若要买药需到郡守府拿公文才行,可有公文?”   顾恒舟走到伙计面前,沉声道:“我不买药,也不看病,只是想跟伙计打听个人。”   醉酒一夜,顾恒舟的声音有点沙哑,比平日多了两分沧桑,像是饱经沧桑的侠客,伙计这才掀眸认真看着他,见他身后还跟着两个高高大大的人,暗觉不好惹,立刻赔着笑问:“原是打听人啊,不知少侠想打听谁?小的一定如实回答!”   顾恒舟问:“最近城中有个郎中死在大牢里了,你可听说过这件事?”   顾恒舟今日穿了一身浅灰色棉麻常服,没了昨日的银甲披风加持的威风,伙计一时没认出他来,听见他打听一个死掉的郎中,狐疑的看着他,戒备的问:“少侠与那郎中是亲戚吗?怎么突然问起这件事?”   这便是听说过了。   顾恒舟心里有数,眼眸冷沉的看着伙计,淡淡道:“你只管将你知道的都说出来,其他的不用管。”   这话问得可真够冷硬,若是沈柏在场,一定会用银钱诱导,好让这伙计说话爽快些,别有所隐瞒。   伙计被顾恒舟吓得缩了缩脖子,犹豫了一下说:“此案郡守大人还在调查,小人不能随便乱说,少侠若是有什么疑虑,不妨去郡守府鸣冤击鼓,求个明白。”   要是愿意去郡守府问这件事早就去了,还来这里做什么?   顾恒舟眼眸微眯,身后的禁卫军把腰间的佩刀抽出来一点,寒光微闪,伙计脸色一变,连忙开口:“三位壮士请冷静,小人愿意说!”   伙计说,那位郎中叫洛熵,也是开药铺的,医术很不错,就是性子有些古怪,所以药铺的生意一直很一般,不过维持生计是够了。   洛熵的妻子为人很和善,和左邻右舍的关系都很不错,所以一家人的口碑也还可以,洛熵有一儿一女,女儿洛秋今年十五岁,自幼随着洛熵研习医术,是个很讨喜的姑娘,儿子洛修今年才八岁,正是调皮捣蛋的年纪,没少在城中惹事。   洛熵为什么被抓伙计也不清楚,只知道他离奇死在牢中,妻儿也都突然消失不见,叶明山让人在城中走访多日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这桩案子便成了悬案。   城中所有人都担心着感染风寒的事,洛熵的死只激起了小小的水花,也就是医馆病人多,没事的时候大家都爱探听八卦,伙计才知道这么多。   伙计说完试探着问顾恒舟:“少侠,你到底是什么人啊,为什么突然问起洛大夫的事了?”   顾恒舟没回答伙计的问题,转而问:“真的没人知道洛熵的妻子儿女都去哪儿了吗?他们是在一夜之间消失不见的?”   伙计点头:“是啊,我们也都觉得奇怪呢,我听说他们消失前一晚还请邻居吃了饭,第二天药铺没开门,邻居还以为他们睡过头了,结果后来几天都没开门,然后官府的人就找上门了,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不见的。”   顾恒舟抿唇,远烽郡地处边关,为免混进细作有人偷袭,宵禁时间比其他地方要早足足一个时辰,洛熵一家前一晚还请邻居吃了饭,如果是趁夜出城,肯定会被守城官兵发现,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的离开。   如果他们没出城,苏潋秋在漠州说的那些话就对不上了。   顾恒舟越想脸色越冷肃凛然,伙计不敢再多话,顾恒舟在屋里扫了一圈,见门口立着几把伞,拿出一锭碎银放到柜上说:“我买三把伞,不用找了,若是官府有人找你问话,可如实说你见过我。”   顾恒舟说完,带着两个禁卫军撑着伞离开。   外面的风雪越来越大,街上很快积了一层薄薄的雪,顾恒舟又去了两家医馆,得到的说辞都和第一家的伙计差不多。   顾恒舟最后问了洛熵的药铺在哪儿,直接去了药铺。   药铺的门紧闭着,叶明山也带人来查过,让人在门口贴了封条,不过月余没人出入,门上的锁已经有些锈掉。   左右的门都关着,不知道邻居们在不在家,顾恒舟直接带着两个禁卫军翻墙进了药铺。   药铺里面挺大的,前面大堂用来看诊,后面有供病人休息的几间空房,还有熬药的弄堂,再往后才是一个日常居住的小四合院。   两个禁卫军干惯了这种事,一进去就分头在药铺仔仔细细排查找线索,顾恒舟径直去了最后面的四合院。   前面药铺占的面积大了些,院子就显得有点逼仄,官府的人来搜查过,不过现场保护得很好,没有太多破坏的痕迹,大雪盖住院子里的脚印,余下一片静好。   院子里晾晒的药材一直没收,经过月余的风吹日晒已经隐隐有些发霉腐烂,顾恒舟走进正对着院门的主屋,这应该是洛熵和他妻子住的地方,衣架子上挂着两人的衣物,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屋里有满满一架子医书,桌案上还压着好多份开过的药方存单。   一看就是很寻常的大夫住的房间。   叶明山似乎没有撒谎。   顾恒舟在屋里查看了一番,没发现什么特别的东西,正要去旁边房间看看,突然听见一个细小的声音,分明是有人因为太紧张不小心打了个嗝儿。   屋里还有人!   顾恒舟神色一凛,脚步微顿,抬手握住腰间的佩剑,而后毫不犹豫的转身,抽剑刺向声音发出的地方。   他刺向的是屋里靠床的一个黄花梨木的衣柜,躲在里面的人被这凌厉的剑势吓得不轻,在剑尖要刺穿柜门的时候,猛地推开柜门大声嚷道:“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屋里藏着的是个三十左右的男子,他穿着粗布袄子,生得一脸憨厚老实样,顾恒舟的剑在他面前停下,神情冷肃的问:“你是什么人?为什么在这里?”   那人不敢隐瞒,立刻回答:“我叫石有为,是洛大夫的邻居,卖羊奶的,不是坏人!”   石有为举着双手呈投降状,顾恒舟用剑尖指了指,示意他从柜子里出来,等他站好以后继续问:“官府搜查完这里贴了封条,你来这里做什么?”   石有为说:“洛大夫欠我一个月的羊奶钱,他人死了,家里人也离奇失踪,官府也不管这事,我只能自己来找找,看看有没有值钱的东西能抵一点账。”   石有为这个理由说得还挺合理的,顾恒舟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把剑收起来,问:“一共欠你多少?”   石有为伸出两根胖乎乎的手指说:“二两银子。”   顾恒舟自掏腰包拿了一锭碎银给他,碎银不止二两,石有为捧着银子像捧了个烫手山芋,为难道:“这……我……我身上没那么多银子,没办法找给你。”   顾恒舟从容的说:“你家里应该有,我和你一起回家看看。”   石有为眼底闪过一丝慌乱,但他都说了自己是专程为找羊奶钱来的,这会儿总不能为了阻止顾恒舟跟他回家连钱都不要了。   石有为咬咬牙点头答应,和顾恒舟一起走出主屋,从柴房里拿了一把梯子出来,正要用梯子翻墙,顾恒舟直接抓着他的腰带施展轻功跃过去。   墙的另一面是和洛熵家差不多的四合院,只是里面不是人住的房间,而是喂养奶羊的木槽,顾恒舟迅速扫了一眼,里面有至少二三十头羊,空气中都有一股羊膻味味儿,至少说明石有为确实是送羊奶的人不假。   看出顾恒舟身手很强,石有为腿有点软,哆哆嗦嗦带着顾恒舟往前走,刚绕过走廊,一个穿着粗布棉袄,戴着蓝白头巾的妇人黑着脸走来,妇人怒气冲冲,猛然看见顾恒舟一个陌生人出现在这里眼底闪过讶异,随后神色越发不满的瞪着石有为,问:“家里还有个瘟神没走,你有从哪儿招惹来的人?是不是又要再咱们家白吃白喝?”   石有为很怕这妇人,连忙把那锭碎银送到妇人面前,巴巴地说:“羊奶钱收回来了,娘子,你别生气,我……”   不等石有为把话说完,妇人眼疾手快的抢走那锭碎银塞进荷包,然后指着顾恒舟说:“老娘不管你小子是什么人,反正不许在我们家白吃白喝!”说完又横着石有为警告,“我再给你两天时间,你要是再不把那个瘟神送走,老娘就去郡守府找叶大人告状,说你故意窝藏洛修,不让官府查清洛大夫的案子!”   妇人嘴快,石有为根本来不及阻止,苦着脸狠狠拍了下自己的大腿,懊恼到极点。   顾恒舟掀眸,冷冷的看着那妇人问:“你知道洛修在哪儿?”   妇人不知顾恒舟的身份,翻了个白眼,并不想回答顾恒舟的话,下一刻冷寒的利剑压在她脖子上,妇人身子一抖,变了脸色,一脸恐惧的问:“你……你是什么人?”   顾恒舟直接亮明身份:“我是镇国公独子顾恒舟,带我去见洛修,在把你们知道的所有事都告诉我。”   顾恒舟面冷语气更冷,石有为夫妇被他的神情和身份吓到,不敢有违,带着顾恒舟去了自家的地窖。   石有为解释说:“远烽郡以前经常会有战事,各家各户家里都挖有地道和暗室,战事若来不及转移,还能到下面躲躲,世子殿下不要误会。”   顾恒舟知道这个传统,颔首算是知道了,石有为想了想又说:“洛修这孩子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这些天一直不说话,若是遇到陌生人,恐怕会大喊大叫,若是冲撞了世子殿下,还请世子殿下莫要见怪。”   顾恒舟说:“无妨。”   石有为这才顺着梯子下到地窖,地窖的入口很窄,顾恒舟犹豫了下,没有跟着下去,过了一会儿,石有为拉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儿走到地窖口,小孩儿很抗拒出来,看见顾恒舟,脸色一变,惊恐地尖叫起来,声音突兀又刺耳。   顾恒舟眉心一拧,跳下地窖,一记手刀将小孩儿劈晕,将他拦腰抱起来。   石有为吓了一跳,紧张的问:“世子殿下,你……你说不会计较的。”   顾恒舟说:“他没事,只是晕过去了。”   石有为这才舒了口气,感慨的说:“洛夫人人特别好,洛家出事那天晚上,我和我娘子因为还有羊奶没送完就没去,洛夫人特意用食盒单独装了一份给我们留着,让这孩子送到家里来,我们到家的时候都已经快午时了,这孩子也没点灯,就抱着食盒坐在我家客厅里,他说家里还有客人,睡不下,要在我家住几天,我们也没怀疑,谁曾想那晚之后,洛家的人就离奇失踪了,不管我怎么问这孩子就是一句话都不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顾恒舟问:“为什么不把他交给官府的人?”   石有为眼神闪躲不敢说,他妻子一直站在地窖边听着,闻言冷笑道:“我和这个死鬼这么多年一直没孩子,他就想白捡个便宜儿子叫他爹呢!”   “你胡说什么!”石有为啐了妇人一口,涨红了脸为自己辩解,“我……我是觉得洛家这事出得蹊跷,肯定是被什么仇家盯上了,若是把洛修一个孩子交出去,万一出了什么事,我肯定会良心不安的。”   顾恒舟问:“洛家有仇家?”   石有为说:“我也不清楚,但是活生生的人总不会突然就消失不见,肯定是有人在背后捣鬼,现在城里这么乱,郡守大人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不一定能顾得上这孩子。”   石有为说到后面忍不住叹气,洛熵死了,洛家母女又失踪这么多天都杳无音信,应该是凶多吉少,好好的一家子,突然就只剩下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儿,任谁听了都会感叹一句世事无常。   顾恒舟绷着脸严肃的说:“这孩子我带走了,我会帮他查清所有的事,待他恢复正常,我会让他选择自己以后的生活,这些时日你们若想见他,可到镇北军营帐寻人。”   镇北军的门槛很高,可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就能进的,洛修能被顾恒舟带进营帐,这可是天大的造化。   石有为心头暗喜,连连点头:“这孩子能跟着世子殿下是他的福分,今日世子殿下带他走,我们自然是非常放心的。”   顾恒舟没让夫妇俩送,施展轻功出了院子,和早就候在外面的禁卫军汇合,骑马回了军营。   他们回来得比预计的要早一点,孙毅光他们在山上练兵还没回来,反倒是叶明山又来了。   顾恒舟没避着叶明山,直接把洛修抱回主营帐,召军医来帮他诊脉。   叶明山一看见洛修的脸便面露惊讶,忍不住问:“殿下,你是在哪儿找到这个孩子的?”   顾恒舟不答反问:“郡守大人认得这个孩子?”   叶明山点点头:“这是那个叫洛熵的郎中的小儿子洛修,洛熵死后,下官走访发现他的家人也不知所踪,便找城中的画师根据众人的描述将洛熵的妻子女儿都画下来,分发下去让衙役巡守的时候都注意些,也免得有所疏漏。”   顾恒舟立刻追问:“大人手上也有他们女儿的画像?”   叶明山说:“自然是有的,不过下官没有将画像随身携带,世子殿下若有需要,下官可马上让人去取。”   顾恒舟说:“好。”   叶明山立刻让人去取,一炷香后,画像被送到顾恒舟手上,顾恒舟展开看了一眼,画像上的姑娘只有十四五的样子,五官清秀,眉眼温和,画师的画功很好,形神皆备。   叶明山也不是傻子,猜到顾恒舟要画像的意图,试探着问:“世子殿下,画中人与你在漠州城中见到的可是同一人?”   顾恒舟卷起画像,面色凝重的说:“是。”   叶明山心里咯噔一下,迟疑的追问:“洛秋在漠州可是向世子殿下说了什么?”   顾恒舟收好画像,掀眸定定的看着叶明山,一字一句道:“她说,她爹发现城中井水被越西细作投毒,郡守大人不辨是非,将她爹关入牢中,几日后,他爹离奇死亡,她和她娘还被郡守大人派的杀手追杀,险些被灭口。”   按照这番说辞,叶明山就是和越西细作串通好了要投敌卖国的人。   这个罪名若是扣下来,谁都承受不起。   而且更解释不通的是,那个叫赤冬的少年俘虏,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从镇北军军营逃走,赤冬在远烽郡不可能有什么亲人朋友,他从军营逃走,肯定是要回越西的,那他是怎么在不被守城官兵发现的情况下离开远烽郡的?   种种疑点都指向叶明山。   叶明山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他掀开衣摆在顾恒舟面前跪下,举起右手,三指并拢指天,扬声说:“我叶明山用项上人头发誓,若对陛下和昭陵有二心,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叶明山语气郑重坚定,恨不得剖开自己的胸膛让顾恒舟看看自己的心到底是什么颜色。   若是沈柏在这儿,不管信不信叶明山的话,都会先把人扶起来,情真意切的演一场好戏,宽慰叶明山一番,顾恒舟却绷着脸不为所动,特别没人情味的说:“在洛秋和郡守大人之间,肯定有一个人在撒谎,郡守大人如今没有办法自证清白,我不能凭郡守大人的只言片语就判定事实真相究竟如何。”   叶明山一脸肃穆的点头:“世子殿下思虑周到,下官明白。”   顾恒舟说:“为了查明此事,我需要郡守大人暂时交出郡守之位,将远烽郡的兵马交给我统一调遣,郡守大人可有异议?”   叶明山说:“下官并无异议。”   顾恒舟弯腰握住叶明山的胳膊,作势要将他扶起来,用力之前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我还要将郡守大人被暂时革职的消息宣扬出去,郡守大人可能接受?”   叶明山眼眸微睁,知道这个消息一旦宣扬出去,自己就要承受铺天盖地的非议,纠结了一会儿,他咬牙点头:“下官相信世子殿下!”   ……   叶明山被革职的消息当天下午就在远烽郡宣扬开来,顾恒舟让二十名禁卫军护送叶明山回到郡守府,然后那二十名禁卫军就把郡守府看守起来。   明为保护,实则监禁。   孙毅光和李云觉在傍晚时分带着操练完的将士回到军营,一听说这个消息,立刻去主营帐找顾恒舟,两人还没来得及张嘴帮叶明山求情,顾恒舟便抢先道:“马上就是年关,父亲不在,城中又出了这样的事,各处都需加强防守,我想与两位叔叔好好商议一番。”   提到巡守布防,两人一下子来了兴致,想着叶明山就算被监禁在郡守府也是好吃好喝的待着又不会少块肉,便心安理得的将他抛到脑后。   三人一起商议,将城中各处的防守都加强了许多,提醒军中将士打起精神不要掉以轻心。   叶明山被革职的事再城中掀起巨大的波澜,空气中都隐匿着不安,在这样的氛围笼罩下,除夕如约而至。   军中将士都是背井离乡来到这里,从来没在军中过过除夕,所有人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唯一不习惯的只有顾恒舟。   他平日性子虽然冷淡,不怎么和人沟通,但到了除夕这天,顾淮谨和叶晚玉都会给他准备新衣服和新年礼物,顾三顾四也会陪在他身边,周德山和周珏晚上还会和他们一起吃饭,一年到头,这一天总是热闹的。   顾恒舟是第一回 一个人来到这么远的地方,和一群不怎么熟悉的人一起过除夕。   而且今年他认识了那个叫沈柏的小骗子,习惯了有个人总在耳边叽叽咕咕的说话,这个时候便觉得格外冷清孤单。   顾恒舟一个人在营帐里待不住,便骑着猎云出了军营,到城楼上巡视。   城楼很高,站在上面往外看到的是苍茫辽阔的夜色,往内则是万家通明的灯火,他立在其中,如同处在两个世界的交界处,与哪边都格格不入。   但他比谁都清楚,他会习惯这种格格不入,甚至往后几十年,会将这种孤寂一点点刻进自己的骨子里。   正想着,耳边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顾恒舟立刻敛了思绪大步走过去,沉声问:“发生什么事了?”   负责值守的将士说:“世子殿下,城下有人!”   话音落下,城下那人欢喜的高呼:“顾兄,是我,我来陪你过年啦!” 第143章 顾兄,我想死你了   顾恒舟让人把城门大开,还没从城楼上下去,就看见沈柏腆着笑脸飞奔而来,到了跟前一点也不客气,两腿一蹬便往顾恒舟身上跳。   城楼上的将士全都好奇的看着,不知道这会儿来的是什么人。   公然搂搂抱抱像什么话?   顾恒舟绷着脸,但上城墙的台阶很高,他要是不接着沈柏,沈柏肯定要摔得鼻青脸肿。   顾恒舟犹豫了一下,在沈柏扑到眼前的时候,还是伸手接住了她。   这人似乎又轻了,一点重量都没有,顾恒舟稳稳托着沈柏,沈柏两腿自发的用力夹住他的腰,双手搂着他的脖子,在他耳边脆生生的喊:“顾兄,我想死你啦!”   终于能说话了,她声音响亮得很,语气也满是欢喜,像一朵绚烂的烟花,噼里啪啦的在顾恒舟耳边炸开。   城楼上守城的将士全都发出低低的疑惑,这些时日顾恒舟经常来城楼上巡视,他们只当世子殿下性情冷淡,不喜与人多言,是个极高冷的性子,没想到这会儿竟和人打得如此火热。   反差太大了,众人的目光钉在两人身上没办法移开,顾恒舟有点不自在,低声说:“还不快下去?”   沈柏抱紧顾恒舟不撒手,耍赖的说:“连赶了好几日的路,我腿都酸了,走不了路了,顾兄你背我吧。”   顾恒舟才不想背她,揪着沈柏的后领了命令:“下来!”   沈柏嘟着嘴撒娇:“顾兄,你就背背我嘛~”   隔得近一点的将士听见了,忍不住笑出声,那人胆子也大,扬声问:“世子殿下,这位公子是谁呀?”   沈柏一点也不认生,循声望去,见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兵,热切的挥挥手,大声说:“我叫沈柏,是顾兄的挚交好友,特意来陪顾兄过除夕的,各位兄弟新年好呀!”   沈柏说得爽快,立刻收到回应:“沈少爷也新年好!”   沈柏还想再说点什么,顾恒舟捂了她的嘴,单手把人捞在怀里,大步走下城楼。   再让这小骗子继续说下去,只怕城楼上这些人都没有心思值夜了。   沈柏只带了两个禁卫军同行,知道她不安分,下了城楼,顾恒舟直接把沈柏放到猎云背上,自己在跟着翻身上马,双手拉住马缰绳,沈柏立刻顺势靠进他怀里。   顾恒舟皱眉提醒:“坐直了!”   沈柏不动,懒洋洋的说:“顾兄,我好累啊。”   顾恒舟便抿唇不说话了,轻夹马腹往军营走。   瀚京的除夕很热闹,没有宵禁,夜里集市可以开到子时,除了沿街叫卖的商贩,还有各式各样好玩的杂耍,远烽郡却是冷冷清清,没人卖东西,只是入夜后,各家各户都点着灯。   这灯火一夜都不会熄灭,寓意长明,来年好风调雨顺。   沈柏靠在顾恒舟胸膛看了一会儿,好奇的问:“顾兄,今儿过除夕,我要是没来,你打算怎么过呀?”   顾恒舟说:“没什么特殊的,和往常一样吃饭睡觉便是。”   顾兄你这可真是太无趣了,好歹是过年呢,怎么也要啃个猪蹄庆祝一下才行吧。   沈柏腹诽,又问:“那军中有什么活动吗?他们也都不过除夕吗?”   沈柏的语气有点期待,顾恒舟只当她还是小孩儿心性,淡淡道:“都是背井离乡,亲人又不在身边,有什么好过的?”   话音刚落,沈柏回过头,眼神亮闪闪的看着顾恒舟问:“也就是说,今天本来没人陪顾兄过年的,现在我来了,今年我就是唯一一个陪顾兄过年的人了?”   沈柏的表情颇为骄傲得意,活似陪顾恒舟过年是一件多么值得炫耀的事。   顾恒舟心念微动,他刚刚还觉得万家灯火的热闹都与他没有半分干系,这会儿又觉得心底满是喧嚣,他身处闹世红尘,与旁人并无不同。   沉默了一会儿,顾恒舟应道:“嗯。”   沈柏弯了眼眸,认真的说:“我会让顾兄过一个难以忘怀的除夕的。”   就算她什么都不做,顾恒舟也不会忘记这个除夕,但沈柏这么说了,他心底也忍不住升起两分期盼来。   不知道这个小骗子又会搞出什么样的花样来。   一行人很快到了军营,李云觉正好准备出去找顾恒舟,见他带着沈柏回来,眼底闪过意外,顾恒舟带着沈柏下马,温声介绍:“李叔叔,这是太傅嫡子沈柏,在太学院的时候,我们是同窗好友。”   李云觉不知道顾恒舟在瀚京的交友情况,知道他性子冷淡,能被他视作好友的肯定都是信得过的人,当即朗笑起来,抬手拍拍沈柏的肩膀:“我叫李云觉,沈少爷若是不嫌弃我这个粗人,可随行远唤我一声李叔叔。”   沈柏咧唇笑起,脆生生道:“小柏见过李叔叔!”   沈柏今天穿了一身柏青色锦衣,衣服是在漠州做的,料子不算多华贵,绣花图案偏素净,这会儿在昏黄的灯火映衬下,显得她个子娇小,白白净净,满满的柔弱书生气,一双澄澈的眼眸却格外灵动好看。   乖乖,这瀚京的贵少爷就是不一样,比好些个小姑娘都生得好看!   李云觉暗暗夸了一句,想起正事,连忙说:“小柏你来得正好,今天除夕,营里杀了三十头羊煮羊肉汤,还有热酒,汤马上就好了,快洗洗手坐下一起吃。”   沈柏舔舔唇,一脸馋样:“真的吗?那可真是太好了,我在京中就听人说,边关的羊肉汤配烧刀子酒那是一绝,连御厨都做不出来呢!”   御厨做的都是珍馐美食,哪有比不上军营里的羊肉汤的道理?   沈柏这话纯粹是拍马屁,但她表情语气都做得极自然,一点不让人觉得谄媚,李云觉笑起来,颇为得意的拍拍胸脯说:“我们的伙头兵厨艺最为娴熟,保证小柏你今日吃一次,一辈子都惦记着这个味道!”   沈柏说:“对了,我还从漠州带了两坛上好的女儿红,虽然不如烧刀子烈,却也别有一番风味,听说李叔叔和左副将孙叔叔都是爱酒之人,一会儿二位叔叔可要品鉴品鉴?”   一听有酒,李云觉眼睛都亮了,顿觉沈柏比顾恒舟要可爱许多,大手一伸,哥俩好的揽住沈柏的肩膀说:“小柏你千里迢迢来看行远已经很够义气了,还带什么礼物,真是破费了。”   沈柏嘿嘿笑了两声,正要附和,沈柏抓着她的肩膀把人拎到身后,沉着脸低斥:“长辈面前,别没大没小的!”   李云觉不在乎这些,正要让顾恒舟不要这么拘谨,免得吓到沈柏,顾恒舟又对李云觉说:“李叔叔,此人性子顽劣,你不要对她太和颜悦色,不然过两天她不知道会给你闯出什么样的麻烦来。”   嗯?性子顽劣?   李云觉多看了沈柏两眼,沈柏笑得很是乖巧,完全看不出来哪里顽劣。   不过顾恒舟的神情不像是开玩笑,李云觉微微收敛了笑,告诫沈柏说:“这里不比京中,小柏你这些时日多跟行远待在一起,不要到处乱走,不然若是闯了什么祸事,我和你孙叔叔可都是铁面无私的。”   沈柏站在顾恒舟身后,特别乖巧的点头:“李叔叔放心,我一定会亦步亦趋的跟着顾兄,绝对不会给你们和顾兄添乱的。”   李云觉放了心,带顾恒舟和沈柏他们去校场。   虽然边关将士不怎么重视过年,但除夕夜,做将领的还是要和他们一起吃个饭,说些鼓舞士气的话。   这件事往年都是顾廷戈在做,今年他不在,但顾恒舟来了,李云觉和孙毅光便把这件事交给顾恒舟。   不用值夜的将士都已经在校场集合,偌大的校场这会儿密密麻麻站满了人,旁边十几口半人高的大锅在火堆上架着,正咕噜噜的冒着泡,香气四溢。   沈柏忙着赶路没怎么吃东西,闻到香味儿肚子立刻叫了两声,本能的咽口水。   李云觉还是挺喜欢沈柏的,笑着问沈柏:“饿了?”   沈柏坦然的点点头,她还真是饿了。   顾恒舟被孙毅光拉到校场最前面的高台上,李云觉看了他们一眼,感慨的说:“我是在大统领到边关第二年入镇北军军营的,我只比大统领小四岁,要是我早点成亲,如今孩子应该也和你差不多了。”   沈柏上一世没见过李云觉和孙毅光,只在兵部的花名册和封赏的诰命上见过这两个名字,他们两人一生没有成亲,膝下没有子嗣,和镇国公一起战死在远烽郡,因远烽郡被越西敌军侵占,死后尸体被悬在城楼上曝晒三日,连个墓碑都没有。   “李叔叔现在也不老,若要成亲也还来得及。”   沈柏小声说,李云觉抬手给了她一记暴栗,气得笑起:“臭小子,还真是没大没小,我都这把年纪了,还成亲做什么?”   他们和镇国公一样,身上都有着数不清的赫赫战功,他们若想成亲,不说娶瀚上京里的贵女,远烽郡的女子应该是能让他们随意挑选的,但他们宁愿偶尔和那些风尘女子一夜欢愉也不成家,已然是早就下定决心将自己的一生都耗在疆场上,免惹人牵挂,伤心泪流。   沈柏很能理解他们的想法,因为上一世顾恒舟也是抱着这样的念头拖到二十八岁才娶苏潋秋的。   他们这样铁骨铮铮的人,流血流汗都不会流泪,唯有在成家这件事上,顾虑很多,不敢轻易触碰。   在这一点上,沈柏很理解顾恒舟,却也很心疼他。   上一世他就那么死了,没入洞房没留下个一儿半女,顾家的香火就这么断了,后世若有人得知这段历史,一定会有诸多叹惋。   沈柏捂着脑袋看向高台上,顾恒舟已被孙毅光推着走到高台最前面,集结好的将士全都认真的看着他,顾恒舟一开始还想退回去,毕竟他是晚辈,孙毅光作为左副将,远比他更有资格跟这些将士训话。   察觉到顾恒舟的退意,李云觉在下面带头喊:“世子殿下,说几句!”   营中将士跟这些将领关系都很不错,一听见李云觉开口,全都跟着起哄让顾恒舟说几句。   顾恒舟又不是扭扭捏捏的小姑娘,听见这么整齐的呼声也不好再推辞,大步走到高台前面,目光一扫,众人很自觉的停止起哄。   等所有人都安静下来,顾恒舟气沉丹田,高声道:“在场诸位都是昭陵的好儿郎,你们为昭陵流的血汗、消耗的时光,都会一直被铭记,可能世人不能准确知道你们每一个人的姓名,但他们永远都会记得,镇北营的将士都是好样的,他们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守护着昭陵,不管面对多么强大的敌人,都不会后退半步,更不会放下自己手中的武器。”   这些话,是顾家的家训。   为将者,最在意的两样东西,兵和粮草。   自己手下的兵,自己怎么训练都可以,但其他人想染指半分,绝对不行!   自己的粮草要怎么处置都可以,但别人想克扣半分也绝对不行,就算是皇帝因为国库紧张少给了点粮草,也要从牙缝里挤出来补上,这是千百年来的规矩!   校场上安安静静,连李云觉的表情都变得庄重凝肃,顾恒舟右手握拳,高高举起,一字一句的说:“镇北将士,生以热血护疆土,死以亡魂保家国!”   顾恒舟说完,所有将士跟着齐呼:“生以热血护疆土,死以亡魂保家园!”   所有人都拼尽全力高呼,吼声震天,整个军营方圆几里的地方都能听见,所有人都热血沸腾起来,恨不得现在面前就来个敌人,拎着大刀上前砍上两刀。   顾恒舟话不多,说完回头看了孙毅光一眼,孙毅光欣慰的点点头,放他下场,自己又上去说了几句,主要是总结这一年的经验,和这段时间大家的操练情况,让大家不要松懈,随时保持警惕,这样才能更好的保家卫国。   等孙毅光也讲完话,校场上已经满是羊肉汤的香气,孙毅光让所有人有序的排队去打汤喝。   校场上堆了十来堆篝火,所有人打好汤都各自围着篝火坐好。   李云觉见沈柏个子小,特意让伙头兵多给沈柏打了几块羊肉。   沈柏小心的端着碗走到顾恒舟身边坐下。   太傅府最讲规矩,沈柏和沈孺修又有心结,有孙氏在,沈柏从来没好好跟沈孺修吃过一顿年夜饭,这会儿和这么多人一起坐着喝羊肉汤,感觉又新鲜又感动。   她笑得合不拢嘴,趁没什么人注意,跟顾恒舟碰了下碗,小声说:“顾兄,以后请继续多多指教呀。”   顾恒舟用余光睨了她一眼,鼻间溢出一声“嗯”算是回应。   李云觉和孙毅光要负责调动气氛,端着一碗汤这里转转那里转转,聊着聊着便发出一阵大笑,顾恒舟冷着脸一言不发,和他们坐一圈的将士全都闷头喝汤,听见别处有笑声便止不住好奇的望过去,难掩期盼。   沈小爷向来是最会调动气氛的那一个,怎么能允许冷场这种事出现?   而且自从舌头好了能说话了,她还没好好说话过过嘴瘾。   沈柏喝了两口汤就按耐不住了,清清嗓子,选了个男子都喜欢的话题问:“你们听说过瀚京的揽月阁吗?”   一众将士左右看看,也不知道是真没听说过还是不敢回答。   沈柏也不逼他们,自顾自的接着说:“这揽月阁是瀚京最大的风月场所,阁里的姑娘个个生得清丽过人,腰是腰腿是腿,抱起来跟水做的似的,软绵绵的特别舒服。”   提到这个话题,这群人立刻不觉得无聊了,全都眼睛发亮的看着沈柏,有耐不住的问:“沈少爷可是去过揽月阁?”   小爷当然去过,还是那里的常客呢!   沈柏一脸得意,刚要回答,顾恒舟伸手捂了她的嘴,替她回答说:“她没去过,你们若是想去,等日后没了战事,国泰民安,可自己亲自去看看。”   众人刚被调起兴趣,又被顾恒舟生生压下,心里止不住的失望,有人试探着问顾恒舟:“世子殿下,你也去过揽月阁吗?”   “去过。”顾恒舟如实说,众人眼睛更亮了,正要八卦,顾恒舟又补充道,“里面没什么特别的,我不喜欢去那种地方。”   得,好好的美人乡被你形容得跟乱葬岗似的,可真是一点意思都没有。   众人一个个跟霜打了的茄子一样耷拉着脑袋,沈柏用力把顾恒舟的手拉下来,知道他不喜欢这个话题,另起一个话题问:“你们听过《大统领出关》这个戏吗?讲的是咱们国公大人年轻时候的事。”   这个话题能说,顾恒舟没再阻止,众人也来了兴趣,不过见沈柏这样也不像是会唱戏的,有人懒洋洋的说:“沈少爷突然提起此事,莫不是请了个戏班子来给咱们唱戏解闷儿?”   沈柏站起来,有模有样的整理了下衣摆说:“沈柏不才,学过几日口技,也听过几场戏,诸位兄弟若是感兴趣,我就献丑为大家唱上一段,如何?” 第144章 我为什么娶了别人?   边关荒凉,军中生活更是枯燥乏味,一众将士听见沈柏说会唱戏,顿时来了兴致,也不管这会儿没有戏服没有配乐,连最基本的扮相都没有,全都起哄让沈柏来一个。   沈柏走到那堆篝火旁边,两只手掐着兰花指,微微矮身,起了范儿,还没张嘴众人便一阵鼓掌叫好。   甭管最终唱得怎么样,人家堂堂太傅嫡子愿意舍下身份和大家一起玩乐那就是看得起大家,鼓掌就对了!   原本清清冷冷的场子瞬间热闹起来,其他人也都好奇的伸长脖子想看看这边发生了什么。   沈柏弯眸,清凌凌的眼珠转了转,张嘴唱到:“一将功成万骨枯,血汗祭天魂祭灵,铮铮铁骨金不换,脉脉柔情唯己知……”   这出戏顾恒舟也听过,之前沈柏拉着他在瀚上京到处游玩,看的就是这一出。   因为听过,顾恒舟才知道沈柏的口技有多好,学得有多像,一张嘴仿佛戏台子就在眼前,只是没有叮叮当当的锣鼓声伴奏。   军中将士多出身贫寒,没那个闲钱和闲工夫听戏,今日猛然听见,都觉得有趣,沈柏学那唱腔学了十成,声音洪亮有气势,原本还在高声谈话的众人都停下来,认真听沈柏在唱什么。   孙毅光和李云觉都乐得自在,端着碗回到顾恒舟身边,两人跟在顾廷戈身边多年,也算是见多识广,都被沈柏露这一手惊住。   李云觉听得入迷,撞了下顾恒舟的胳膊问:“行远,这个沈少爷唱得不错啊,难道专门去戏班子拜师学艺过?”   顾恒舟摇头说:“没有拜师,她自学的。”   孙毅光故意怼李云觉:“你这老小子喝两口羊肉汤脑子就糊涂了?人家沈少爷可是太傅嫡子,跟戏班子学艺像话吗?”   孙毅光刚说完,沈柏演着武生的角色,来了一个漂亮的连环腾空翻,博得众人一阵叫好,李云觉也跟着喊了声好,嘴里忍不住嘀咕:“这沈少爷的功夫看着也还不错啊。”   顾恒舟又在旁边泼冷水:“在太学院的时候,她武修一直在倒数,只练了这些花里胡哨的招式唬人罢了。”   李云觉和孙毅光同时看了顾恒舟一眼,心道这沈少爷千里迢迢专程来陪行远你过年,你怎么对人家评价这么低,一句好话都没有?难道你们俩关系不好?   沈柏不知道其他人在想什么,她已经唱到精彩处,手里没有趁手的东西,还在角色里,把自己当大统领,扬声问:“本大统领的宝刀何在?”   底下有人回答:“宝刀在此,大统领接刀!”   话音落下,一把大刀丢向沈柏,沈柏稳稳接住,嘴里哇呀呀的叫了一番,抽出大刀,把刀鞘丢到一边,耍了一通刀法。   这是戏台子上耍来给外行看的,刀花映着火光叫人眼花缭乱,沈柏时而飞跳,时而倒地一个鲤鱼打挺,时而又对着空气刺挑,明明只有她一个人,却被她表演出来腹背受敌、四面楚歌的感觉。   众人被调动情绪,全都紧盯着她的动作不放,终于,沈柏耍完一通花哨的刀法停下来重重地喘了一会儿气,而后把刀高举起来,大声喝道:“镇北军在此,尔等宵小,怎敢犯我昭陵国疆!”   没有刻意突显凌厉气势的妆容,没有精美的戏服装扮,甚至因为耍得太累,气息都不够平稳,沈柏这一句话喊出来却气势十足,好像她真的率领千军万马杀得外敌落荒而逃。   整个校场一时寂静无声,只剩下柴火燃烧发出的哔剥声响。   片刻后,震耳欲聋的叫好声在校场上盘旋。   沈柏收了刀,抱拳向叫好的众人致意,唇角微扬,笑得恣意灿烂。   孙毅光喝了最后一口汤,咂巴出声:“沈家这小孩儿,有点意思。”   顾恒舟抿着唇没说话,目光一直在沈柏身上没有挪开。   这人站得离篝火很近,刚刚耍那一通还是费了不少力气,明亮的火光将她满脑门的细汗照得很清楚,她微微张着嘴,不住的喘气,哈出一团又一团白雾。   众人开了眼界,很是意犹未尽,不肯放沈柏下去休息,起着哄让她再唱一曲,有那喜欢玩儿的,还点了一出《梅香记》。   顾恒舟很少听戏,不知道《梅香戏》是什么,李云觉已笑骂出声:“这群兔崽子,还真是胆儿肥了。”   顾恒舟直觉不好,问李云觉:“李叔叔看过这场戏?”   李云觉不自在的咳了两声,正要解释,沈柏朗声道:“《梅香记》太艳俗,今日我若是唱了这戏,只怕诸位兄弟晚上就要睡不着了,不过《梅香记》还有个后转,诸位兄弟既然喜欢,我不若将这后转唱给大家听听。”   众人没听说过《梅香记》还有个后转,只当这两出戏都差不多,全都应声说好。   沈柏抖抖衣袖,起了范儿,这次还是演的一个武生,只是这武生没有刚刚那般气势磅礴,反而有点畏畏缩缩,胆小怕事。   顾恒舟知道沈柏的模仿能力很强,但她缩着肩膀眼眸微垂,再抬眼的时候,那一眼柔媚软润的眸光还是在一瞬间击中顾恒舟的心脏,让他整颗心都不受控制的漏了一拍。   沈柏演的是一个女扮男装的女子,这女子扮作男子混进军营,虽然故意说话粗声粗气,言行举止之间却还是有很明显的女气,尤其是沈柏身子娇小,演的角色和她自己几乎重叠起来。   众人也看出门道,被勾起了兴趣,一个女子混迹在军营里想做什么?   沈柏很快唱着曲解答了众人的疑惑,她饰演的女子名叫梅香,是一个身份卑贱的妓子,后来外敌入侵,梅香趁乱逃出风尘之地,她原本想回家,却发现家人早就不知道迁徙到了什么地方。   梅香没有找到家人,反而被入侵的敌军发现,危难之际,一个俊美如天神的男子救她于危难之中,然后那名男子离开,梅香费了很大一番力气打听才知道那个男子是军中最年轻的小大统领。   梅香无家可归,打听到那个小大统领在哪个军营以后,便扮成男子混进军营。   她想找到那个小大统领,然而她只是一个小兵,地位太低,身子又弱,操练的时候表现是所有小兵里最差劲的,根本没有机会见到小大统领,反倒被同营其他人欺负了好多次。   然后战事吃紧,梅香和其他人一样上了战场,她不知道该怎么杀人,拿着刀却只吓得哆嗦,那场战事打得异常激烈,平日和她一起操练的人一个接一个的倒下,梅香却腿软得不知该如何是好,敌军用箭攻,梅香中了一箭,本以为必死无疑,这个时候,又是那个小大统领出现。   梅香中箭倒地,看见那小大统领骑着马踏着血红的晚霞飞奔而来,如同天神降临。   梅香因此死里逃生,治好伤以后,梅香下定决心努力操练,很快在一众将士中脱颖而出,她不断立军功,职位不断往上升,想要一步步走到能和小大统领并肩作战的地步,然而还没等到那一天,敌军突然发动袭击。   那一战十分惨烈,等梅香在和敌人拼死搏斗的时候,听到了小大统领的死讯。   听说小大统领是被敌军首领一刀从马背上挑下来的,小大统领死后,敌军的铁蹄全都从他的尸体上踏过,血肉被碾成泥,什么都没留下。   梅香听到这个消息以后愣了许久,怎么都想不明白,那样英勇神武的小大统领怎么突然就死在了疆场上。   她这么努力想要和他并肩作战,还没来得及好好站到他面前让他认识自己,他怎么就死了?   梅香愣神的时候,敌军还在不断的涌。   小大统领已死,军心涣散,这场仗注定会败。   所有人都丧失斗志,梅香却杀出重围,找到了敌军首领。   连小大统领都打不过的人,梅香又怎么能打得过?   她也被敌军将领一刀刺穿心脏,奇怪的是,她几乎没有反抗,倒地的时候甚至还挂着一丝满足的笑。   这一场戏到此结束。   所有人却还有些回不过神来,怎么这就死了啊?梅香和那个小大统领后面就没有结果了吗?明明她费了那么多心思,那么那么努力的想要见到小大统领,可是最后她连好好跟他说一句话都没有做到,两个人就这么死了?   这也太过分了吧!   军中都是些糙老爷们儿,不懂那么多情情爱爱的心思,但看了这么久的戏,已经被沈柏带入进去,对整个剧情忿忿难平。   李云觉是性情中人,忍了半晌没忍住,拍桌骂道:“娘的,是哪个狗日的写的话本子,这不是故意逗人姑娘玩儿么?人家努力这么久,连句话都不让人说,真是有病!”   其他人也跟着附和,原本是想图个乐呵,没想到看完胸口堵了一股无名怒火,烦闷得不行。   众人都沉浸在剧情里走不出来,顾恒舟却只神色沉郁的看着沈柏,等了好半天,这人还躺在地上演死尸,顾恒舟起身走到沈柏面前。   沈柏躺在地上没动,篝火在旁边跳动着,火光照在她脸上,明明灭灭,将她猩红的眼眸和眸底的水光照得清晰明了。   她还是男子打扮,为了演戏,自骨子里多了女子的柔弱,从领口露出来那一小节儿脖颈,白生生的,细弱无辜,可怜极了。   顾恒舟问:“还不起来?”   沈柏抬手将手臂压在眼睛上面,闷闷地说:“太入戏了,缓缓再起来,怕丢人。”   她的声音有些发颤,委屈又心痛,好像真的经历了失去挚爱的痛苦。   顾恒舟把她拉起来按进怀里,这个天气地上很凉,只躺了这么一会儿,她身上都是一股冷气。   沈柏靠在他怀里没吭声,好一会儿才抬起头,眉眼一弯,笑得明媚,说:“顾兄,谢谢你啊。”   顾恒舟没有回答,带着她过去坐下。   李云觉还是意难平,沈柏刚坐下他就迫不及待的凑过来问:“小柏,这个戏就这么结束了?那两个人就这么死了?”   沈柏点点头,淡淡的说:“对啊,死啦。”   李云觉皱眉说:“可是他们还没说上话啊,那个小大统领完全不知道梅香在背后付出了多少努力,也还不知道梅香有多喜欢他啊。”   沈柏勾唇笑笑:“可是世事无常,很多时候就是这么造化弄人的呀,虽然他们没能说上话,但梅香为小大统领努力的过程也是充满希望和快乐的。”   这算哪门子的快乐?   李云觉不认同,心里还是梗得厉害,还想继续追问,孙毅光打断两人的对话,似笑非笑的看着沈柏问:“沈少爷和行远在太学院是同窗吗?”   沈柏毫不犹豫的点头:“我与顾兄不仅是同窗,还是同桌,顾兄在太学院文武兼备,是所有人里面最厉害的,连陛下都很器重顾兄呢。”   沈柏不遗余力的夸顾恒舟,孙毅光并不意外,又问:“行远是大统领的独子,自然是很出众的,沈少爷愿意奔波千里来陪行远过除夕,应该和行远关系很好吧,我瞧着行远性子颇为疏冷,除了沈少爷,行远在京中可还有其他朋友?”   沈柏下意识的想说顾兄只有我一个朋友,但转念一想,这样说的话未免显得顾恒舟太可怜了。   沈柏转而道:“当然有啊,顾兄和周德山校尉的独子周珏还有太子殿下关系都很好,不过比起他们,顾兄还是和我更亲近一些。”   沈柏故意把自己的地位拔得高一些,孙毅光多看了沈柏两眼,眼底带了笑意,说:“沈少爷性子开朗,活泼外向,与行远正好互补,有沈少爷陪着行远,他的确是会开心一点。”   是这个理儿!   沈柏一个劲儿的点头,欢喜得不得了。   孙毅光又说:“沈少爷来得突然,好在军中还有多余的营帐,收拾一下便能入住,不过沈少爷一路奔波应该辛苦了,可要先沐浴更衣早点休息?”   沈柏正兴奋着,不大想睡,正要推辞,顾恒舟把她拎起来,淡淡的说:“两位叔叔和众将士继续,我带她去营帐看看。”   安排营帐的事一直是李云觉在负责,李云觉下意识的要跟着一起,被孙毅光抓住裤腰拉得重新坐下。   孙毅光一脸慈爱的说:“你们去吧,这里有我们看着不会出事的。”   顾恒舟带着沈柏离开,李云觉瞪着孙毅光,狐疑的问:“你又在打什么算盘,行远才来营里几天,对这里还不熟悉,他怎么知道怎样安排小柏才是最好的?”   孙毅光翻了李云觉一记白眼,懒洋洋的说:“老东西,都快年过半百了,眼神还这么不好使,以后上战场小心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两人在军营斗了一辈子的嘴,李云觉给了孙毅光一拳,怒道:“说谁老东西呢,是不是想打架?你眼神儿好,那你刚刚都看出什么来了?”   孙毅光抱过旁边的酒坛子打开喝了一口,看着越少火焰越高的篝火堆幽幽道:“你以为刚刚那出戏是演着玩儿的?”   李云觉想也没想直接反驳:“不然呢,难不成还是真的发生过的?”   李云觉说完愣住,想起顾恒舟刚来镇北军军营那天晚上喝醉酒以后说的话。   他说,他喜欢一个人,那人现在女扮男装,他没办法娶她。   沈家那小子个子小小,和他关系又那么好,唱戏演女子的时候,自有一股浑然天成的柔弱,这人……   李云觉手抖了一下,和孙毅光对视一眼,看到对方眼里的深意。   李云觉也打开自己那坛酒喝了一口。   酒是沈柏从漠州带来的女儿红,酒香醇厚,回味无穷,虽然不及烧刀子烈,喝着却也不赖。   酒是好酒,人也是挺好的姑娘,就是这身份太让人为难了。   孙毅光看着火光说:“行远看人的眼光还是很不错的,沈家这小子比他可有趣多了。”   李云觉在旁边泼冷水:“人家家世也不错,太傅嫡子,书香门第,可不是随便什么人能动的。”   孙毅光知道李云觉这话是什么意思,拎着酒坛和李云觉碰了下,挑眉道:“这不是和行远正相配吗?有什么不能动的?”   李云觉狐疑:“你敢动?”   孙毅光反问:“你不敢?”   两人在军营待了这么多年,再熟悉不过,读懂对方眼里的意味,同时笑起。   过了一辈子刀口舔血日子的人,有什么是不敢做的?   不过是太傅嫡子嘛,又不是太子殿下女扮男装,事情还没有到最严重的地步。   沈柏和顾恒舟不知道两人在打什么算盘,顾恒舟的确不知道该把沈柏安置到哪个营帐,便直接把她带到自己现在住的主营帐。   沈柏进去看了一眼,第一句话就是:“顾兄,这几日你就住这里吗?”   她语气已经恢复平静,眼角还有些许红痕未散,顾恒舟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轻声问:“在你梦里,我跟你关系如何?”   沈柏愣了一下,笑着说:“顾兄自然也对我很好,与我是推心置腹的好友啊。”   “有多好?”   “非常好。”   “在梦里,我也知道你的秘密?”   “……”   沈柏的表情完全僵住,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了。   上一世她没有主动告诉顾恒舟自己是女儿身,也不能确定顾恒舟自己有没有发现这个秘密。   沈柏沉默,顾恒舟朝她走了一步,眸光变得灼热,然后沈柏听见他问:“在你梦里,我为什么娶了别人?” 第145章 新年礼物   关于顾恒舟为什么会娶苏潋秋,沈柏知道得确实不错。   苏潋秋上一世是唯一一个在顾恒舟沈柏一直待着的姑娘。   上战场时候是她送他,下了战场,还是她迎他凯旋,他受了伤,是她帮他包扎疗伤,他打了胜仗,是她为他欢呼喝彩。   他所有的喜怒哀乐,都是那个叫苏潋秋的姑娘陪他见证的,而沈柏只是作为一个纨绔子弟,偶尔出现在他的生命中,怀揣着会被砍头的心思,若无其事的叫他一声顾兄,等他述职回京,点上一桌好酒好菜为他接风洗尘,不过如此而已。   他要娶别人自然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沈柏眼眸微闪,想了半天说:“当然是因为顾兄你喜欢小秋姑娘呀。”   顾恒舟并不接受这个理由,毫不犹豫的反问:“她有什么好喜欢的?”   沈柏:“……”   顾兄,上一世娶妻的人是你,我怎么知道她有什么好喜欢的啊,又不是我喜欢她。   这种事没办法争辩,沈柏插科打诨说:“这都是梦里的事,我也不太清楚,既然是做梦,有些事就当不得真,顾兄你也不要太较真了。”   顾恒舟绷着脸抿着唇一言不发,校场上不知道又在玩什么,传来一阵阵欢呼,若是以往,沈柏铁定要去凑个热闹,但这会儿她要陪顾恒舟,便压下躁动不安的心,对顾恒舟说:“顾兄,我还带了好玩儿的东西,你要不要看看?”   顾恒舟扫了沈柏一眼说:“先把你自己收拾一下再去。”   沈柏:“……”   顾兄这是嫌弃她赶了这么久的路身上脏了?   沈柏有点受伤,顾恒舟不理她,叫人送来木桶和热水给沈柏沐浴。   远烽郡和漠州中间只隔着一个北横山,漠州经常有水患,远烽郡却是水源匮乏,军中用水更是节俭,沈柏深知这一点,也没推辞,趁机舒舒服服洗了澡又泡了个澡。   洗完,顾恒舟让人把用过的水抬走,沈柏换了一身银灰色锦衣,正在用干帕子绞头发。   她一心想着出去玩,草草搓了两下头发就想往外窜,顾恒舟走过去把她按在座位上,接过帕子帮她擦头发。   沈柏有点愣神,半晌才反应过来顾恒舟在帮她擦头发,唇角控制不住的上扬,老脸难得发烫,有点不好意思。   军营里不可能有镜子,沈柏看不到顾恒舟的表情,只知道这人帮自己擦头发的动作异常温柔,修长有力地指尖偶尔从发间穿过轻压她的头皮,完全不像是在战场上杀人不眨眼的样子。   沈柏的心脏怦怦跳了两下,头一回自觉的安静没有说话。   一刻钟后,顾恒舟说:“好了。”   沈柏回神,摸了下头发,头发已经干了五六成,沈柏还想扎起来,顾恒舟拿了自己的披风罩在她身上,说:“就这样吧,扎起来就干不了了。”   披风宽大,把沈柏完全罩住,地上还要拖一截,沈柏觉得顾恒舟说得有道理,便没有扎头发,乖乖穿好披风和顾恒舟一起走出主营帐。   校场人太多,不想太招摇,沈柏带顾恒舟去了和校场反方向的后山,这边熙熙攘攘基本没什么人。   顾恒舟跟在沈柏身后,见她轻车熟路的样子,忍不住问:“你来过这里?”   反正之前都用梦做了伐子,沈柏也不遮掩,大大方方的说:“在梦里我来过一次,在营里待了一些时日。”   之前顾恒舟还一点点怀疑沈柏撒谎,到了这会儿他不得不完全相信了,就算沈柏偷偷离开过瀚京,她也不可能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进过镇北军营。   她对军营这么熟悉,只能说明她在梦里真的来过这里。   到底是什么样的梦,让她梦到真实存在的人和事,她在梦里经历过的一切,真的只是黄粱一梦吗?   顾恒舟想不明白,沈柏走得太快,披风被路边的树枝挂住,顾恒舟伸手帮她取下,忍不住又问:“梦里你是为什么来这里?”   为什么呢?   因为朝堂昏聩,权贵都自私自利只想为自己谋利,陛下找不到可以信任的粮草押运官。   因为顾兄蛰伏三年,想要一举夺回远烽郡,为父报仇,也为昭陵和新帝树威。   这件事不仅事关昭陵的颜面,也事关新帝的地位。   心底给了三千精锐给沈柏,让她押着三千石粮草奔赴边关。   三千精锐押运三千石粮草,一路上要被多少山匪觊觎,又要经过多少惊险颠簸沈柏都记不太清楚了,她只知道那是她第一次一个人离开瀚京去见顾恒舟。   那一路她几乎没睡过一个完整的觉,她也不敢歇息,生怕迟了一天半天,顾恒舟就等不及带兵出发了。   到镇北军军营的时候,她瘦脱了相,和现在相比狼狈了不知道多少倍,她的腿被磨破了皮,脚上也满是血泡,看见顾恒舟从营帐出来的时候,浑身一松险些一头栽到马下,但下一刻,她看见顾恒舟身后走出来一个穿着白裙,腰细如扶柳的姑娘。   那姑娘生得清丽,眉眼温和,一看就是个好相处的,和顾恒舟站在一起,竟是说不出的般配登对。   那是沈柏第一次见苏潋秋。   也是她第一次体会到委屈究竟是什么滋味。   她押着粮草,马不停蹄的来见他,路上想了千百次见了面要如何装柔弱博同情求安慰的场景,却万万没想到,他会携着佳人与她相见。   那一天,沈柏翻身下马,咬牙忍下满身疼痛若无其事的和顾恒舟打招呼,夜里她喝了一整坛烧刀子酒都没能醉倒。   后来顾恒舟亲自送她回营帐,给了一瓶外伤药给她,他说:“天气热,伤口容易灌脓,歇几日再走吧。”   他说得平静,她的情绪却一下子决堤,泪眼婆娑的问:“顾兄,你怎么看出来我受伤的啊?”   顾恒舟没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摸了摸她的脑袋说:“辛苦了,早点休息。”   沈柏回到营帐,自己扒了裤子上药,哭得一塌糊涂。   顾兄就算再观察入微,也只能看到她身上的伤,不知道她心里有多伤心难过呢。   思绪飘得有点远,沈柏没注意到脚下,踩到一个石块险些摔倒,顾恒舟眼疾手快,一下子揽着她的腰把她捞进怀里才没有摔倒。   顾恒舟低斥:“想什么这么入神,都不看路?”   沈柏顺势抱住他的腰,撒娇的说:“刚刚出来忘记提灯笼了,好黑呀,顾兄你要抱紧我呀。”   顾恒舟没说话,横在沈柏腰上的手却再也没有松开。   两人走到后山山脚的一处空地,沈柏从怀里摸出火折子吹燃,找了一圈,找到一个小箱子,沈柏打开,里面装着一箱子木棍。   顾恒舟问:“你专门带我来这里就是相看这个?”   沈柏点点头,拿出一根木棍用火折子点燃,木棍立刻迸射出闪亮的火花。   这不是木棍,是她从漠州买来的烟火。   沈柏把那支烟火递给顾恒舟,眼神亮闪闪的说:“过年哪有不放烟花和鞭炮的?这可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对吧,顾兄?”   顾恒修和顾恒决过年过节都喜欢玩儿烟火,顾恒舟原本也喜欢,但他从小性子就冷,又不知道表达自己的需求,叶晚玉一直以为他不喜欢玩儿这些,所以每次都只准备顾恒修和顾恒决玩儿的,叶晚玉还总跟顾淮谨说顾恒舟太老成了。   这么几次之后,顾恒舟便也对这些失去了兴趣,有玩儿这些的功夫他还不如多做点课业呢。   所以认真想想,长到这么大,顾恒舟竟然一次烟花都没玩儿过。   这会儿沈柏笑得一脸明媚,眨巴着眼睛期盼的看着他,顾恒舟心脏控制不住的悸动,莫名觉得面前这个小骗子的眼眸比正在燃烧的烟火还要明亮。   顾恒舟一直不接,沈柏见手里那支烟花都要烧没了,连忙又拿了一支点亮,小声催促:“顾兄,你不喜欢玩儿这个吗?”   顾恒舟终于拿走那支烟花,温声回答:“没有不喜欢。”   没有不喜欢,那就是喜欢。   沈柏没想到顾恒舟还会回答,愣了一下,而后弯眸笑起:“顾兄喜欢的话,以后每年我都陪你一起放烟花吧。”   以后每年都一起放烟花。   这个承诺让顾恒舟心脏发软,他垂眸看着手里已经快燃到尽头的烟花,抿着唇又陷入沉默。   顾廷戈年纪不小了,过几年他退下来,顾恒舟多半是要继承他的衣钵戍守边关的,到了那个时候,他不可能每年都陪着沈柏过年。   他活得太较真,做不到的事绝对不会轻易承诺。   刚想拒绝,沈柏又拿了一支烟花递给他,笑盈盈的说:“是我要陪顾兄放烟花,又不是让顾兄陪我,以后不管顾兄在哪里,我都会找到顾兄陪在顾兄身边的,若是最后没有做到,失约的是我,与顾兄没有任何干系。”   是啊,从一开始说喜欢的就是她,不管他做出什么样的回应都是他的自由,她从来都没有要求他做过什么。   顾恒舟眉头微松,在手里那支烟花燃到尽头的时候松手,然后接过沈柏重新递过来那支,神色肃穆的应了一声:“好。”   以后每年都一起放烟花,一起过年。   得了应允,沈柏笑得更开心,点了好多支烟花拿在手里转圈圈,在飞舞的烟火中,她笑靥明媚动人,像一团热烈的火焰,重重砸进顾恒舟的心窝。   沈柏说是陪顾恒舟玩儿,但顾恒舟的性子已经这样了,对一切表现得都不怎么热衷,多数时候还是沈柏在玩儿。   顾恒舟不说话,沈柏也不觉得冷场尴尬,在旁边玩儿得特别开心,顾恒舟安安静静的看着她,眉眼不自觉染上笑意,画面和谐美好极了。   一箱烟花很快放完,周遭重新陷入昏暗,只有轻柔的月光给一切镀上一层冷色。   顾恒舟说:“烟花放完了,时辰也不早了,回去吧。”   沈柏看看月亮,离子时还差一会儿,沈柏对顾恒舟说:“再等等,我还有东西没给顾兄看呢。”   顾恒舟问:“什么?”   沈柏在怀里摸了一会儿,摸出一个细长盒子递到顾恒舟面前:“喏,这是我特意为顾兄准备的新年礼物。”   顾恒舟意外,没想到沈柏还给他准备了礼物。   他接过盒子,当着沈柏的面打开,看见里面放着一支白玉簪。   那白玉簪通体莹白,簪头呈浪花状,浪花有浅浅的蔚蓝色,簪尾略尖,整支簪没有其他任何装饰点缀,浑然天成,虽然不能说是价值连城,却也是价值不菲。   顾恒舟看了一会儿,问了句很煞风景的话:“你挪用公款了?”   沈柏立刻为自己辩驳:“顾兄,你怎么能这么想我?我在你心里难道就是如此奸诈不堪的人吗?百姓身处疾苦,我怎么会挪用公款呢?”   “那这是从哪儿来的?”   “我用魏巡的名义佘的账,他想要我的命,我花他一点银子,他也不冤。”   沈柏摸摸鼻尖,很是理直气壮,却听见顾恒舟问:“我记得你还用他的钱给你的男宠买了不少东西。”   沈柏心虚的掩唇咳了两声,嘿嘿的笑起:“顾兄,你也知道那都是不得已而为之,都是假的,不能作数,而且给他们买那些都是不值钱的小玩意儿,顾兄你这支簪子可是我跑遍整个漠州,千挑万选才从一家店里选出来的镇店之宝呢。”   顾兄你的礼物最值钱,也最用心,这下总可以满意了吧?   沈柏一脸谄媚,顾恒舟把簪子收好,不再纠结这个话题,转而问:“陛下让你到漠州治水,你的水渠修好了?”   “水渠再过几日就完工了,城中的人听说修渠可以分田地,争先恐后的来应征修渠,人手很多,比预计要花的时间少得多。”沈柏毫不犹豫的回答,想了想又补充道,“我不是擅自来远烽郡,我是奉陛下谕旨来的。”   顾恒舟眉心微皱,问:“陛下又下了谕旨?”   沈柏点头。   顾恒舟在漠州的时候写信进京向顾廷戈求证俘虏之事,还要求暂时掌握兵符,恒德帝下到漠州的谕旨,就和兵符有关。   顾恒舟也猜到这一点,狐疑的看了沈柏一会儿,压低声音问:“兵符在你身上?”   沈柏勾唇笑得明媚,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顾兄,只要我想,现在我可以号令你做任何事。”   那就是在她身上了。   顾恒舟有点不知道该说沈柏什么才好,恒德帝送到漠州的兵符是顾廷戈身上的,那是可以号令昭陵数十万大军的东西,沈柏把兵符揣在身上,带着两个禁卫军就敢到处乱跑,要是路上出了什么事,后果……不堪设想!   顾恒舟上下打量着沈柏,问:“你把兵符藏哪儿了?”   沈柏摊开手,一脸自信的说:“反正藏在谁都找不到的地方,顾兄不信可以现在搜一下试试。”   沈柏刚说完,顾恒舟便拉低披风帽子完全挡住她的脸,冷声道:“身是随随便便就能让人搜的吗?”   沈柏把帽子扒拉开,小声嘀咕:“我又没让别人搜。”   顾恒舟板着脸训斥:“就算是我也不行!”   不行就不行,顾兄你这么凶做什么。   沈柏腹诽,烟花放了,礼物也送了,这会儿是真的累了,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开始犯困。   “回去了。”   顾恒舟说,沈柏点点头跟着他往回走,走了没几步,顾恒舟伸手把她捞进怀里,沈柏正觉意外便听见他说:“抱紧了,摔了我可不会管你。”   沈柏立刻抱住顾恒舟的腰,几乎是半抱着被顾恒舟带回去。   将近子时,校场上的将士都散了,两人快到主营帐的时候,正好看到孙毅光和李云觉走来,顾恒舟下意识的放开沈柏,沈柏对他们的感觉和顾廷戈差不多,也不敢造次,乖乖站好打招呼:“孙叔叔、李叔叔,这么晚了你们还不睡啊。”   李云觉说:“方才没看见你们,不大放心,所以出来看看,你们上哪儿去了?”   沈柏笑着回答:“去后山放烟花了。”   李云觉意外的看了顾恒舟一眼,没想到顾恒舟还有心思带人放烟花。   孙毅光也笑,不过是对着沈柏,他说:“小柏一定累坏了吧,我和云觉刚刚转了一圈,发现行远还没让人帮你收拾营帐出来,今天太晚了,小柏如果不嫌弃,不如和我将就一晚上吧,我虽然糙了点,但不像你李叔叔,睡觉还打呼噜。”   李云觉立刻反驳:“你这死老头胡说什么?我打呼噜你还磨牙呢!”   孙毅光立刻回怼:“那也比你强多了!”   两人一来二去吵得有些不可开交,孩子气十足。   等了一会儿见两人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顾恒舟淡淡开口:“二位叔叔不必争了,我住的营帐很大,她跟我睡也可。”   顾恒舟给出解决办法,孙毅光却立刻否决:“不行,行远你性子冷,一个人独来独往惯了,沈少爷与你一起睡你肯定睡不好。”   李云觉也跟着附和:“就是就是,而且小柏文文弱弱,在太傅府也是自己睡习惯了的,你们两个小孩儿待一起,万一抢被子感染风寒伤了和气怎么办?”   顾恒舟说:“我不会跟她抢被子。”   李云觉不信,挑眉问:“你们都没一起睡过,怎么知道不会抢被子?”   顾恒舟太阳穴突突的跳了两下,咬着牙说:“睡过!”   李云觉一脸讶异:“行远,你刚刚说什么?”   顾恒舟耐心全无,一字一句的说:“我说我们之前一起睡过!” 第146章 布局   顾恒舟说完气氛瞬间陷入微妙的沉寂,孙毅光和李云觉一脸惊讶的看着顾恒舟,好像从他口中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虎狼之词。   顾恒舟下颚紧咬,面上肌肉一寸寸绷紧,发酸。   他说他和沈柏一起睡过就是单纯的躺在一张床上、盖一个被窝睡过,并没有其他意思,但这会儿再解释反而会显得很刻意,像是在故意遮掩什么。   顾恒舟绷着脸不说话了,沈柏看了孙毅光和李云觉两眼,开口打圆场说:“我和顾兄皆是男子,在太学院的时候关系也很好,之前还一起护送太子殿下去了东恒国,途中为了掩饰身份,一起睡过也很正常,二位叔叔为何如此惊讶?”   瞧瞧人家小柏多自然啊,行远你这撒谎的能力可远不及人家姑娘呀。   孙毅光和李云觉暗中沈柏和顾恒舟的反应做比较,孙毅光笑得越发慈爱,连连点头:“原来如此,我方才只是很意外你们好端端的怎么睡到一起去了。”   这话题越说越暧昧了,李云觉立刻给了孙毅光一拳岔开话题说:“这是人家小孩儿的事,你在这儿瞎操什么心?都过了子时了,小柏早就累了,还不赶紧放人去休息?”   李云觉说完拉着孙毅光离开,沈柏盯着两人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才收回目光,兴致勃勃的说:“李叔叔和孙叔叔比我爹可有趣多了。”   顾恒舟冷淡的说:“等你见过他们在战场上杀敌的样子就不会这样觉得了。”   沈柏一点没被吓到,反而兴奋的说:“二位叔叔杀敌的时候,一定是手起刀落、英姿不凡。”   “人都没在这儿,你还拍马屁?”顾恒舟淡淡的说,想到孙毅光和李云觉刚刚反常的态度,低声提醒沈柏,“他们都是久经沙场的人,眼光毒辣的很,这几天你注意点,不要被他们发现什么破绽。”   沈柏乖巧的点点头,她被披风完全罩住,只有小小的一只,这会儿天黑漆漆的,点头的动作几乎看不见,顾恒舟没等到回应又问了一句:“听到没有?”   沈柏仰头看着他,无辜的说:“我听到啦,刚刚已经点头了。”   披风帽子随着她仰头的动作掉落,她披散着头发,发丝柔软顺滑,挡住脸颊,让她本就不大的脸显得更小,她的五官似乎又长开了一点,这会儿完全放松,没了平日刻意伪装出来的男子气概,莫名有些秀丽和婉。   顾恒舟想起她刚刚玩烟花事明媚的笑靥,喉咙上下滚动了下,帮她把帽子重新扣上,说:“回去吧。”   两人一起回到营帐,营里已经吹过熄灯号,其他将士都睡下了,顾恒舟没点灯,直接把沈柏带到床边,沈柏自觉地脱了鞋子外衫钻进被窝,顾恒舟脱了外衫,刚躺下一个细软的身子便钻进他怀里,假惺惺的说:“顾兄,我冷。”   边关确实比漠州和瀚京冷多了,顾恒舟住这里这么多天也没搞特例,只要了一床被子盖着,沈柏这小身板儿的确容易受不住。   顾恒舟没把沈柏推开,默许了她紧贴着自己的举动,只警告了一句:“睡觉,不许闹。”   时隔这么久终于又躺进这么温暖宽厚的怀抱,沈柏哪敢作妖?   乖乖缩在顾恒舟怀里一动不动,顾恒舟正是最年轻气盛的时候,像个暖炉一样源源不断的散发出暖意,沈柏被暖洋洋的暖意包裹,身子发软,很快困顿不已,打着哈欠嘟囔:“顾兄,新年快乐呀。”   说完不出片刻,呼吸变得绵长平稳,已经完全睡着了。   身边又多了个人,顾恒舟没什么睡意,等沈柏睡着后,轻轻揉了揉她的脑袋,低声回应:“新年快乐。”   沈柏真的累坏了,这一觉直接睡到日上三竿,醒来时顾恒舟没在身边,外面一片整齐的操练声。   沈柏坐在床上发了会儿呆才想起自己现在在镇北军营帐,肚子咕咕叫了两声,沈柏伸着懒腰起床,穿戴整齐后才走出营帐,外面守着一个小兵,小兵见她醒了,立刻端了热水来给她洗漱,又拿了两个热馒头和一小碟咸菜给她。   军中规矩严明,一般是不允许留食的,有馒头咸菜给沈柏留着已经非常不容易了,沈柏没有挑剔,就着咸菜把两个馒头吃完。   顾恒舟又去城中巡逻去了,孙毅光和李云觉也和往常一样带着人到后山操练,昨晚还热热闹闹的军营这会儿显得有点空荡荡的。   沈柏在军营里转了一圈,正想去城里转转,目光被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儿吸引。   昭陵兵马是从十五岁起征的,那小孩儿穿着军中小兵的衣服,却没跟着参加操练,明显不是军里的人。   今天阳光很好,他坐在马厩旁边是安安静静的晒着太阳,谁也不看谁也不理,好像天地之间只剩他一个人。   沈柏挑眉,昨晚她怎么没看见这个小孩儿?   沈柏隔着七八步的距离盯着那小孩儿看了好半天,那小孩儿都没什么反应,沈柏在周围看了一圈,从草垛里挑了几根杂草三下五除二编了个草蚂蚱出来。   这些都是她闲着没事跟那些街头卖艺的人学的,上一世她凭借这些技能,在瀚京是出了名的孩子王。   沈柏把那只草蚂蚱丢到小孩儿面前,小孩儿没什么反应,沈柏很快又编了一只丢过去,丢到第三只的时候,那个小孩儿终于动了动脖子,看向沈柏。   那一眼看得沈柏有点心惊,这个才十来岁的小孩儿眼眸漆黑,眸底一点光亮都没有,仿佛一潭死水,死气沉沉,不像是十来岁的小孩儿,更像是油尽灯枯的老人。   一个小孩儿怎么会有这样的眼神?   沈柏心底疑惑,面上却还是一派不正经,叼着一根杂草,拿着手里那只还没编好的草蚂蚱走到小孩儿身边坐下,撞了下小孩儿的胳膊,语气轻快的开口:“你是真人啊,我看你一直不动,还以为你是稻草人呢。”   说着话,沈柏细长的手指灵活的翻飞,很快又编好手里那只草蚂蚱,她把蚂蚱递到小孩儿面前,咧嘴笑着问:“今天初一,这个送你,新年快乐。”   小孩儿掀眸,黑白分明的眸子映出她坦荡明艳的脸庞。   小孩儿看了半天,终究没接那只草蚂蚱,起身离开。   沈柏没有意外,也没追上去,任由小孩儿离开,心道这草蚂蚱竟然不讨小孩儿喜欢了,明天换蜻蜓试试。   沈柏拍拍屁股站起来,带着两个禁卫军去城里转悠。   远烽郡没什么好转悠的,这是一座经历了无数烽火狼烟的城池,城墙之上随处可见战火和岁月留下的痕迹,这里看不到瀚京的繁荣,只能感受到很浅淡的国泰民安的气息,而且空气中若有似无的药味也冲淡了新年的喜庆气氛,有的人家门口连年画都没贴,年味实在寡淡如水。   没几家商铺开着,沈柏转了一圈,直接去了郡守府。   禁卫军还在郡守府外面守着,沈柏走过去,亮了身份,禁卫军便放她进去了。   比起外面,郡守府更为冷清,叶明山莫名其妙被革职囚禁在家里,郡守府上上下下都人心惶惶,好不容易来个生人,尽管看上去只是个十四五的小孩儿,众人的态度也相当恭敬。   叶明山本人倒是很沉得住气,沈柏到主院的时候,他正在书房练字,下人敲门说有客人来,叶明山才来开门。   沈柏就站在屋外,等叶明山开门,立刻拱手向他行了一礼:“太傅嫡子沈柏,见过郡守大人。”   沈柏声音洪亮,背脊挺得笔直,礼数很是周到,叶明山伸手将她扶起来,沉声道:“沈少爷不必如此客气。”   叶明山今年四十六,和孙毅光和李云觉他们年岁差不多,不过因为是文官,又缺少锻炼,看上去比他们还要显老一些。   不过他身上的文人气质很浓,沈柏在见到他的一瞬间便感受到了和沈孺修很相近的气息。   约莫就是那些所谓的正直坦荡、守旧顽固吧。   沈孺修把这称作底线,沈柏却只觉得他们不懂变通、固执得很。   沈柏在打量叶明山的时候,叶明山也在打量她。   十四五的小孩儿,穿着一身银灰色锦衣,个头虽然不高,背脊却挺得笔直,俏生生的像棵小白杨,眼睛又清又亮,是少年人该有的精气神,却又比寻常的少年多了几分看不透的城府。   这个小孩儿不简单。   这是叶明山对沈柏的第一印象,他把沈柏带进书房,让下人沏热茶送进来。   叶明山的字写得很好,和沈孺修不是走的一个派系,他看着文质彬彬,写的却是狂草,笔锋大开大合,很有边关的豪迈气势。   叶明山问:“今日初一,沈少爷没在瀚京过年,怎么到远烽郡来了?”   沈柏笑着说:“有公务在身,自然不能在家过年,昨夜在营中过得还挺热闹的,只是没想到郡守大人过得这么冷清,早知道也该请郡守大人一起过年的。”   叶明山谨记自己已经被革职的事,拱手道:“我已经被革职,沈少爷就不要再称我为郡守大人了,我担待不起。”   “郡守大人说笑了,世子殿下将你革职只是权宜之计,大人不会猜不出世子殿下背后的深意吧?”沈柏笑着回应,目光明澈的看着叶明山。   不是和朝堂上那些老狐狸打交道,沈柏都是走开门见山的路线,免得多费口舌。   沈柏和顾恒舟是一前一后到远烽郡的,叶明山相信顾恒舟,那是因为他是镇国公的亲儿子,至于沈柏,他是头一次见,还不了解沈柏的品行如何,可不可靠,尽管沈孺修在朝中的名望也还不错,叶明山对沈柏还是存着几分戒备。   叶明山揣着明白装糊涂问:“沈少爷这话是什么意思?”   沈柏弯眸笑笑,直接托出:“今日我在城中转了一圈,发现商铺几乎都关着门,只有药铺在熬药,之前漠州城中有许多不利于远烽郡的传言,相信顾兄都已经和叶大人说过了,这背后明显有人故意捣乱,顾兄明面上革了叶大人的职,是想看看背后之人究竟想做什么,并非真的不相信叶大人。”   沈柏说的都对,叶明山问:“这些都是世子殿下告诉你的?”   沈柏摇头:“不是,这些都是我猜的,顾兄毫不知情。”   叶明山皱眉道:“那沈少爷今日来找我,也是瞒着世子殿下的?”   “我并没有要刻意隐瞒顾兄的意思。”沈柏笑着说,玩了个文字游戏,“只是没有提前告诉顾兄我要来找大人。”   “沈少爷这是何意?”   叶明山微微坐直身体,眼神警惕的看着沈柏,沈柏不疾不徐,拿出恒德帝给的金令给叶明山看,金令上刻着一个“钦”字,说明沈柏这次到远烽郡,是奉恒德帝的命令,以钦差身份来的。   金令把叶明山满腹的狐疑压下去,沈柏这才继续说:“城中许多百姓都得了同一种怪病,虽然病亡的人不多,却也闹得人心惶惶,背后之人的目的无非只有一个,趁机散播谣言制造恐慌,然后趁虚而入。”   对方的意图很明显,叶明山自然也猜到这一点,但他想不明白的是,越西的军队实力远远低于昭陵,就算城中混进了细作,想趁镇国公不在搞事情,但镇北军常年戍守边关,远烽郡的军备物资储存很多,越西敌军若要发动大举进攻根本没有多少胜算,他们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可除了越西人,还有什么人会做这种事?   叶明山想不通的事沈柏也没想明白,不过她没纠结这一点,对叶明山说:“现在很多人都已经治愈了,恐慌并没有在城中百姓里蔓延开来,这都是郡守大人的功劳,但背后捣乱那些人一定不会就这样善罢甘休,我们要提前想一些应对之策。”   这一点叶明山也想到了,他疑惑的问沈柏:“沈少爷想到什么对策了?”   沈柏从袖袋里拿出早就准备的图纸摊开放在叶明山面前,这是远烽郡和漠州的地图,北横山横在其中,在地图上格外显眼。   沈柏指着北横山说:“漠州和远烽郡的直线距离并不远,但要翻越北横山到漠州,距离就增加了一倍,而且大量兵马要翻越北横山的话,需要的时间更多。”   叶明山点头道:“北横山自古就横在漠州和远烽郡之间,它既是漠州和远烽郡之间的阻碍,也是昭陵和越西之间的第二道屏障,沈少爷总不会要效仿古人,让城中百姓把这座山移走吧?”   沈柏摇头,若要移山,就是倾尽整个远烽郡百姓的力量几十年都不一定能挖得完,耗时未免也太久了。   沈柏管不了几十年后的事,只能管眼前。   沈柏说:“移山劳民伤财,耗时太久了,我的想法是,在北横山以南修一条宽阔的大道,一旦发生紧急情况,漠州的兵马可以在最快的时间支援远烽郡,这件事我已经上报陛下,漠州的百姓很快会在南面动工修路,远烽郡的百姓只需要在北横山上修一座瞭望台,若是战事吃紧,点燃台上的狼烟便可让漠州的兵马看见前来救援。”   叶明山皱眉,沈柏的法子虽然比移山的工程量要小得多,但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建瞭望台的确不算很难,但山南要修路,怎么也要修好些年才能完成。   沈柏知道叶明山在想什么,耐心的分析:“人活一世,不过匆匆几十载,如今昭陵国力还算强盛,也许叶大人和我辈有生之年都看不到外敌入侵那天,但这事先做着,也算是为后辈做打算,有备无患。”   沈柏很清楚,若是昭陵朝堂的现状没有得到改变,不用等到叶明山寿终正寝,昭陵就会陷入战火之中,她不是在为后辈做打算,而是在给自己留后路。   沈柏用的商量语气,但她方才也说了,这件事她已经写了折子上报朝廷,只要恒德帝允准,叶明山不管同不同意都要照做。   叶明山没想到沈柏小小年纪竟然有这样长远的考量和过人的胆识,叹了口气笑道:“沈少爷果然不愧是太傅嫡子,学识过人啊。”   沈柏勾唇笑笑,受了叶明山的夸赞,又说:“漠州那边会派人修路,但人手多半会不够,还请叶大人从城中选三千青壮年到漠州,合两州之力共同修筑大道。”   叶明山被沈柏的要求吓到,思忖片刻道:“修路之事耗时久远,若从远烽郡抽调三千青壮年走,他们的亲眷多半也会跟着一起前往漠州,如此一来,至少有上万人迁移,这对远烽郡和漠州都会有非常巨大的影响。”   沈柏对叶明山的话并不意外,垂放在膝上的手有一下没一下的轻点,她目光如炬,坚定的说:“我就是想借修筑之名,将城中百姓迁移。”   叶明山再度被眼前少年说出来的话惊到,沈柏偏头看着他,眸底迸射出耀眼的星火,然后叶明山听见她说:“有人想动我昭陵子民,我便要他知道,痴心妄想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第147章 你说你喜欢沈柏   沈柏在郡守府坐了小半个时辰才离开。   出了郡守府的大门,她溜溜哒哒的在城里转悠。   初一的天,街上连个小孩儿都看不见,冷清得很。   沈柏也没觉得无聊,背着手左看看右看看,走了两三条街,听见吱嘎吱嘎的车轮声,循声望去,沈柏看见一个壮实憨厚的中年男子驾着马车在敲门给人送东西。   京中也有这种走街串巷卖东西的货郎,沈柏挑眉,趁那人又在一家门口停下,小跑着过去。   马车上没有琳琅满目的货品,只有十来个水袋,沈柏扫了一眼,狐疑的开口:“咦?你这是在卖什么?小爷见多识广怎么都不曾见过?”   沈柏身上的银灰色锦衣虽然比平日低调许多,用料在远峰郡大街上还是显得很不俗,她又生得唇红齿白,一看就是家世不俗的小郎君,那人立刻恭敬回答:“小郎君,这是羊奶。”   沈柏拿起一个水袋,正想揭开闻一闻,那人急切的开口:“小郎君不可,这些都是别人订了的,不能打开。”   沈柏颇为不满,说:“你的羊奶难道就没有多出来的吗?小爷还没喝过羊奶,多出二两银子买一袋尝个鲜也不成?”   那人一脸为难,犹犹豫豫的说:“小郎君若想要,明日可再来此处买,今日这些都是别人定了的,若是卖给小郎君,我不守信用的名声传出去,以后就没有生意做了。”   倒还是个重信之人。   沈柏把那袋羊奶放下,轻声问:“你家里有多少头羊?每天能产多少羊奶?城里有多少人喜欢喝羊奶?你一直都这么挨家挨户给人送奶吗?”   沈柏问得细致,那人疑惑的看着沈柏,迟疑的问:“敢问小郎君是什么人?打听这些想要做什么?”   沈柏弯眸笑笑,说:“我就是问问,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   沈柏说完就走,那人犹豫了下也没追上来。   两个禁卫军一直跟着沈柏,和沈柏熟络了些,忍不住好奇问:“沈少爷打听羊奶做什么?”   沈柏打了个响指说:“东恒国的游牧族居多,虽然物产没有咱们昭陵丰富,但东恒国人个个生得人高马大,你猜这是为什么?”   这两个禁卫军能一直跟在沈柏身边也不是没有眼色的蠢笨之人,联想到沈柏之前的举动,其中一人试探着问:“莫不是因为羊奶?”   话音刚落,一个尖酸不满的声音响起:“小郎君可真能夸大其词,城中那些没脑子的人觉得羊奶能治病也就罢了,没想到小郎君你穿得体体面面,竟也是个不着调的人。”   说话的是个穿着粗麻蓝布的妇人,妇人约莫二十出头,身姿丰腴,腰和脸都有些胖,胸口更是鼓囊囊的颇为壮观,明显是刚生了孩子。   妇人是出门倒水的,恰好听见沈柏和禁卫军的对话,心有不满便直接说了出来。   两个禁卫军都感觉有点莫名其妙,沈柏却没觉得有什么,笑盈盈的看着那妇人问:“姐姐的语气好生哀怨,可是方才那送羊奶的之前做了什么莽撞之事唐突于你?”   沈柏这声姐姐叫得情真意切,眉眼含笑的时候让人觉得特别温柔,面对这样一张脸,那妇人原本满腔的怒火消了大半,她意识到自己对一个素不相识的小郎君发脾气其实很不对,脸上飞起红晕,不自在的说:“也没什么,一点小事罢了,小郎君不过是路过此处,不必打探太多。”   一点小事就不满成这样?谁信啊。   沈柏反正是不相信妇人的话,不过她也没继续揪着这个话题不放,转而问道:“姐姐方才说城中有人说羊奶能治病,这是怎么回事呀?我怎么不知道羊奶还有入药的功效?”   这倒是没什么好隐瞒的,那妇人想了想说:“也不是什么大病,最近城中不是有很多人都得了手脚虚浮无力的病症吗?之前买了羊奶喝的人都没得这种病症,私下里很多人都说可能是羊奶有预防这种病的功效,反正买羊奶的人一下子就多起来了。”   竟然有这种事?   沈柏狐疑的摩挲着下巴,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屋里传来婴孩的啼哭,应该是小孩儿要吃奶了,妇人秀眉紧蹙,被孩子哭得闹心,沈柏善解人意的提醒:“屋里孩子在哭,姐姐可要先去看看?”   沈柏是好意,那妇人一听却红了眼眶,咬牙恨恨道:“那死鬼去买羊奶还没回来,孩子就算哭死他也不会让我喂奶的。”   这是只要羊奶连亲生母亲的奶水都不要了?   沈柏觉得这事有些蹊跷,但这是人家夫妻的家务事,她也不好多言,只宽慰了两句说:“游牧族的孩子很多都是喝牲畜的奶长大的,他们还长得比一般人要高大强壮,姐姐的夫君应该很快就会回来,姐姐还是不要太忧心。”   到底是自己的孩子,那妇人终究是舍不得,红着眼回屋去抱孩子,沈柏带着两个禁卫军绕过两条街,去了最近的医馆。   医馆已经不像之前爆满,这会儿里面只有十来个病人,伙计懒洋洋的坐在柜台那里守着,见沈柏进来,慢吞吞的说:“郡守大人有令,若要看病,需到府衙拿文书才能到此开处方拿药,小公子若是没有文书,还请自行离开。”   沈柏直接走到柜台边,放了两个铜板在上面,冲伙计招招手说:“我不看病,想跟小哥你打听点事。”   伙计收了那两个铜板,附耳过来,沈柏低声问:“我方才听人说羊奶可防治手脚虚软无力的奇症,此事可是真的?怎么不在全城推广此方?”   伙计听完狐疑的看了沈柏两眼,心道这两日真奇怪,一个二个不看病,都来打探消息做什么?   伙计有点防备,问:“小公子问这个做什么?这件事现在是官府在管,你可不要投机取巧发黑心财。”   沈柏皱眉,一脸正气的附和:“小哥放心,我自然不是会做出此等龌蹉行径的人。”   伙计还是觉得沈柏不大可靠,认真的说:“羊奶并无防治任何病痛的功效,不过它的确对身体有益,若是家里有条件,可每日饮用一碗,长期坚持下去,身体素质是会比其他人要好一些。”   沈柏追问:“城中既有传言,应该不会是空穴来风,贵管的大夫可试过用羊奶做药引治病?”   伙计绷着脸说:“谣言刚起时,大夫已试过让病人饮用羊奶,并无治疗效果,还请小公子不要听信传言,误导旁人。”   大夫既然试了这个法子,说明那些长期购买羊奶的人确实没有出现手脚虚软的病症。   这是巧合还是人为?   沈柏沉思,禁卫军突然开口提醒:“沈少爷,世子殿下在外面。”   沈柏立刻掐断思绪,一抬头便看见顾恒舟骑着猎云带着一队将士从医馆外面路过。   沈柏快步走出去,扬声喊道:“顾兄!”   顾恒舟勒了马缰绳停下,沈柏跑到猎云旁边,仰头看着顾恒舟。   他和军中将士一样,穿着粗布棉衣,外面罩着竹简甲衣,唯一不同的是,墨发用一只浪花形状的蓝白玉簪髻着,多了两分俊雅贵气。   昨晚送的新年礼物顾兄今儿就用上了,看来顾兄是真的很喜欢这个礼物嘛。   沈柏心底偷着乐,面上分毫不显,只眼巴巴的问:“顾兄可是打算回营吃午饭?我出门没骑马,顾兄可能带我一起回营?”   顾恒舟冷淡地说:“你并无要事,自己走回去便是。”   沈柏拉住顾恒舟的衣摆夸张的说:“可是我现在好饿啊,若是要走回去,只怕会饿晕在路上。”   话音刚落,顾恒舟朝沈柏伸出手,沈柏咧嘴笑开,抓住顾恒舟的胳膊蹬着马鞍翻身上马,准确无误的搂住他的腰。   肢体接触多了,顾恒舟也懒得再提醒她放手,轻夹马腹继续往前走。   沈柏乐滋滋的贴着他的背,把下巴靠在他肩膀,小声说:“顾兄,今天我在军营里看见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儿,他坐在那里谁都不理,我逗了他一会儿他也不说话,顾兄知道这小孩儿什么来路吗?”   顾恒舟一听就知道沈柏在说谁,淡淡道:“他叫洛修,是我带到营里的。”   “诶?”沈柏疑惑出声,“他还不到入伍的年纪,顾兄怎么会带他入营?”   过了三条街,洛家医馆映入眼帘,门上的封条依然贴着,无人问津,顾恒舟平静的说:“他是漠州那位小秋姑娘的亲弟弟。”   沈柏意外,脱口而出:“小秋姑娘还有弟弟?”   顾恒舟偏头睨了她一眼,凉凉的问:“你不知道?”   沈柏摸摸鼻尖,讪讪的说:“在梦里小秋姑娘可是顾兄的人,我这身份不好打探太多,知道得也就很少。”   顾恒舟说:“你既知之甚少,在漠州怎敢那样笃定她是好人?”   顾恒舟逮着机会就在教训沈柏,沈柏梗着脖子为自己辩解:“我不是相信她,我是相信顾兄。”   沈柏对顾恒舟有着坚定且盲目的信任,顾恒舟眉心微拧,沉声道:“我只是凡人一个,不是神,我也会有看走眼的时候,日后不管发生什么,你要保持自己的清醒和理智,除非是你亲身所历,否则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一个来路不明的人。”   顾恒舟这话半是警醒半是关切,沈柏有些意外,又听见顾恒舟说:“我不管你在梦里都经历了什么,那个叫洛秋的女子只身一人到远烽郡,所说之事虽已证实有发生,但真相未明,她的言辞之间一直意指远烽郡郡守镇压封锁此事,意图已是可疑,不管这次能不能证明她有问题,回京之后你都给我离她远一点!”   说到最后,顾恒舟的语气变得凛然,大有沈柏要是不肯听话,他就要动手好好教训她一番的架势。   沈柏也不是蠢笨之人,上一世顾恒舟从没在她面前评价过苏潋秋,她只是凭借自己看到的猜想顾恒舟是真心喜欢苏潋秋所以才会娶她为妻,然而上一世的事一件过去了,最重要的是现在。   顾恒舟并不是会妄下定论的人,他既然几次都说怀疑苏潋秋有问题,沈柏自然也要对苏潋秋多留一个心眼儿才行。   毕竟因为她的重生,这一世已经有很多事改变了,苏潋秋也许遭遇了其他变故,不再是上一世那个苏潋秋也不一定。   沈柏抱紧顾恒舟的腰,深深的吸了一口他身上的气息说:“好,我都听顾兄的。”   沈柏一直一口一个小爷的称呼自己,这会儿难得说要听顾恒舟的,罕见的带了一分女儿家的语气情态,顾恒舟的脸有点绷不住,眉眼缓和下来,语气也跟着变软,道:“你知道就好。”   一行人回到营帐,正好到营里放午饭的时候,看见顾恒舟和沈柏一起回来,孙毅光笑着打趣:“行远和小柏不同时候出的营,怎么一起回来了?”   顾恒舟说:“回来的时候正好碰上,便一起回来了。”   说着话,顾恒舟从盆里拿了一个热腾腾的馒头递给沈柏,然后把泡萝卜和红烧茄子放到沈柏面前。   这动作顾恒舟做得很自然,俨然把沈柏当成宠物来投喂。   孙毅光看得分明,啧啧出声:“小柏这么瘦弱,应该多吃点肉,行远你怎么净给她吃素?你李叔叔牙口不好,喜欢吃茄子,快把这盘小炒肉给小柏。”   顾恒舟没动,淡淡的说:“她之前舌头受了伤,吃不了太硬太辛辣的食物,这个正好。”   沈柏笑得合不拢嘴,一个劲儿的点头。   她现在是能说话了,但偶尔冷风灌进嘴里,舌头还是会有点疼,沈柏自己没当回事,没想到顾恒舟还记得她现在要忌口的事。   李云觉听到这里,立刻关切的看着沈柏问:“小柏舌头怎么受伤的?严不严重?”   在瀚京折腾出来那些事沈柏可没脸在孙毅光和李云觉面前说,含含糊糊道:“也没什么大事,就是一时不小心咬到舌头,谢李叔叔关心。”   李云觉不赞同的摇头:“小柏你还年轻,要多注意自己的身体,现在这点小伤小痛你不当回事,以后上了年纪就知道厉害了,像你孙叔叔和我,现在就是一身的病,我那里还有一瓶独门创伤药,一会儿行远去我那里拿来好好帮小柏上药。”   沈柏刚想说不用了,顾恒舟替她答道:“谢李叔叔。”   顾恒舟应得这么爽快,孙毅光和李云觉面上都带了笑,孙毅光欣慰道:“这样就对了,咱们都是一家人,千万别客气。”   行军打仗的人,吃饭都很快,沈柏才吃了半个馒头,孙毅光和李云觉就吃完了,两人豪放的用袖子擦了嘴,见顾恒舟也还在吃,孙毅光笑了笑说:“行远平日和我们吃饭速度差不多,今天为了不让小柏一个人,动作要慢许多,这般体贴还真是难得啊。”   李云觉撞了下孙毅光的胳膊说:“你这老家伙懂什么,小柏和行远的关系非同一般,行远对她好是天经地义的,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孙毅光说:“我知道他们关系不一般,但能让行远这么细心周到的照顾,我也是替大统领感到欣慰。”   听到这话,李云觉脸上也浮起感慨,叹了口气说:“行远马上就十八了,还有几个月就要去灵州做校尉独当一面,却还没成亲,也不知道日后会娶个什么样的姑娘。”   一提到这个话题,孙毅光就来劲儿了,兴致盎然的说:“行远性子冷淡,不爱搭理人,太内敛多愁的姑娘不适合他,太柔弱矫情的也不行,太循规蹈矩和他待在一起,只怕会让他的性子越发沉闷,不好不好。”   孙毅光和李云觉已经猜到沈柏是女扮男装,有心撮合两人,话铺垫到这里,李云觉立刻顺势说:“依我看,若是天下有哪个女子如小柏这样的脾性就很好,行远淡漠,小柏外向,行远骁勇善战,小柏足智多谋,两人性格互补,才能相当,实在是完美。”   李云觉说完,孙毅光激动的和他击了下掌。   孙毅光暗笑道:“老东西,跟你认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觉得你挺会说话的。”   “滚,老子向来会说话。”李云觉惯性的和孙毅光互怼,说完脸上又浮起忧色,担心道,“可是小柏只有一个,这世上哪有和小柏性情相同的女子呢?”   李云觉说完,和孙毅光一起把目光投向沈柏,沈柏还没想好如何应答,顾恒舟不轻不重的把筷子拍到桌上。   顾恒舟冷冷的说:“二位叔叔,劳烦出来一下,我突然想起有些要事想跟你商议。”   三人一起起身,去了孙毅光的营帐。   掀帘进去,顾恒舟直接开口问:“二位叔叔方才为何要在沈柏面前说这种让人遐想的话?”   孙毅光一脸正经,说:“我们是在为行远你的终身大事操心,一时太高兴,说到那里就没停下,怎么就让人遐想了?行远难道觉得小柏如果是女儿身会不好?”   这话踩了顾恒舟的逆鳞,他的眉头一下子皱起,义正言辞的说:“孙叔叔慎言,天下人都知道沈柏是太傅嫡子,她怎么可能是女儿身!?”   顾恒舟的声音微微拔高,声线不稳,明显是被孙毅光那句话乱了心绪,李云觉觉得他的反应有些奇怪,试探着问:“行远,你不记得你跟我们说过什么了?”   顾恒舟一脸警惕,问:“我与二位叔叔说过什么?”   “……”   孙毅光和李云觉的表情都有点僵。   得,这小子不仅酒量不行,连醉酒后自己说过什么做过什么都一点印象都没有。   两人都是老江湖,一看就知道依顾恒舟这温吞隐忍的性子,只怕这辈子都不会跟沈柏捅破窗户纸。   两人互相对视一眼,李云觉面不改色的撒谎:“行远刚来军营那日,喝了两碗烧刀子酒便醉了,拉着我和你孙叔叔的手大吐苦水,说你有了心上人,但如水中月镜中花,可望而不可及,在我们的再三追问之下你才说你喜欢的人叫沈柏,是个赤诚热烈值得喜欢的人,这次小柏到军营来,我和你孙叔叔观察了一日便知她确实很好,你若是真心喜欢她,千万不要错过她。”   顾恒舟牙关紧咬,下颚线条紧绷,如同刀削。   他一点都想不起自己说过这些话,也不觉得自己是会说出这些话的人,心中疑虑重重,顾恒舟强装镇定,继续追问:“那天夜里我还向二位叔叔说了什么?”   孙毅光一针见血道:“你还说,你并没有龙阳之好,你喜欢的不是男子。”   不是男子,那就是女子了。   顾恒舟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面沉如水,比沈柏被人当众揭穿女儿身还要可怕。   看出他的担忧,孙毅光抬手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你别紧张,我和这个老东西分得清轻重,不会随便把这件事拿出去乱说,但行远你要考虑清楚,小柏现在还未长开,所以可以很容易的掩饰身份,以后她长大了,要露出马脚的地方只会越来越多。”   李云觉也敛了开玩笑的神色正经道:“就算瞒得了一世,小柏终究是女子,她总不能一辈子不嫁人,就算她可以不嫁人,行远你总不能不成家,除了她你还打算娶谁?”   顾恒舟薄唇嗫嚅了两下,没能发出声音。   除了那个满嘴谎话的小骗子,他没有其他想娶的人。   李云觉说完孙毅光继续说:“就算她愿意一辈子不嫁,行远你也能想到办法一辈子不娶,但你有把握能藏好对她的喜欢吗?光这两日,我和军中将士都看出你待她与旁人很是不同。”   “就是就是,你想想,如果你要一直隐藏这段关系,以后她生病了你不能正大光明的看她照顾她,她要是受了欺负,你也不能为她出头报仇,她所有的好与不好,都与你没有任何干系,你真的可以接受吗?”   李云觉和孙毅光一起游说,顾恒舟说不出话来,想到两人描述的画面,胸口一阵窒闷。   他做不到,他藏不好对沈柏的喜欢。   这个人像牛皮糖一样黏着他,他嘴上说着不喜,心里却觉得很开心,而且不知不觉间,她在他心里的位置也越来越重要。   他见不得她和别的男子走得太近,举止太亲密,更见不得她受欺负。   之前在瀚京,她为了跟四皇子赵稠对抗,用了许多自残的法子,现在每每想起,竟隐隐有剜心之痛,很多时候他甚至觉得四皇子又如何,若她再受半分伤害,就算是皇嗣子弟,他也要好好教训一番替她讨回公道!   这和顾家的家训不符,这些念头冒出来的时候,刻在骨血里的忠君爱国思想就会不断地鞭策他,让他愧疚不安,然而那年头并未被掐灭在摇篮里,反而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越发膨胀汹涌。   她是突然闯入他生命中的火焰,不管在什么时候都热烈的温暖着他,照亮他,他一开始是不相信,然后是有点抗拒,害怕这光亮不知什么时候会熄灭,到了现在,他却只想将这团火焰占为己有,置于心尖之上,绝对占有,绝对呵护。   除非他死,否则谁都别想伤害她。   顾恒舟的沉默回答了一切问题,李云觉和孙毅光早就猜到他会是这样的反应,孙毅光拍拍顾恒舟的肩膀,语重心长的说:“行远,小柏品性很好,我看得出,她对你也是很有情谊的,顾家世代忠良,大统领更是为昭陵戍守边关数十年,你完全没有必要委屈自己和她,只要你坚定自己的心意,放手去做便好。”   顾恒舟到底才十八,遇到这件事以后,第一反应是自己藏在心里纠结,如今被孙毅光和李云觉戳破,渐渐卸下心防,说出自己的顾忌:“可是以后我也会像父亲一样征战沙场,我不能一直陪在她身边,我不知道我娶她对她来说到底是福还是祸。”   这是一直盘旋在顾恒舟心底的疑惑,孙毅光听完直接问:“那行远想和小柏演的那出《梅香后记》一样,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就此阴阳相隔吗?”   顾恒舟的唇抿成一条直线,心情沉闷得像压了一块巨石。   李云觉性子急,见不得顾恒舟这样,迫不及待的说:“你如果害怕,可以先想办法帮她恢复女儿身,若你不知道是福不是祸,便让她去选,若有比你更好的人要娶她,你再拱手相让,也免她一直处在危难之中不是?”   李云觉做了退步,这和顾恒舟之前的想法不谋而合,他淡淡的说:“我知道该怎么做,还请二位叔叔帮我保守秘密,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也不要再在她面前说任何容易让人浮想联翩的话。”   似乎觉得这样还不够,顾恒舟又补充了一句:“她对我来说很重要,在我不能确定我能守护好她之前,我不想过度打扰她。”   孙毅光和李云觉都承诺不会再乱说话,顾恒舟转身离开。   等他走远,孙毅光给了李云觉一脚,怒骂:“老东西,你说什么拱手相让?我们军营里的兔崽子哪个不是像狼一样,叼住猎物就不撒手,你竟然让行远做这种事!”   孙毅光气得不行,李云觉躲开他那一脚,横了他一眼反驳:“老东西,你懂什么,这叫以退为进,你刚刚没听见行远说吗,小柏在他心里的地位已经非常重了,等她恢复女儿身,要是有很多世家子弟求娶,行远能坐得住才怪。”   这话说得有理,孙毅光停下来,摸着下巴道:“行远的品行已经是万里挑一,整个瀚京应该再也找不出比他更出色的少年郎,其他人想求娶小柏,在他眼里应该和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差不多,他肯定不会同意的。”   孙毅光和李云觉对视一眼,已经算计好顾恒舟成亲的时候要随多少礼金才好了。   他们应该算是半个媒人,说不定到时还能混杯喜茶喝喝。   两人在这边打着小算盘,顾恒舟回了营帐却还是心乱不止,耳边不住回响着两人的话语。   沈柏已经吃完饭让人把盘子收走,顾恒舟进屋的时候她正捧着一杯热水喝,见他进来,立刻弯了眉眼喊:“顾兄,你回来啦。”   顾恒舟没应声,径直走到沈柏面前坐下,沈柏殷勤的帮他倒了一杯水,笑眯眯的问:“顾兄,你刚刚和二位叔叔说什么事啊,为什么不能让我知道呀?”   沈柏眼睛亮闪闪,充满探究和期盼,顾恒舟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说:“没什么,远烽郡不比瀚京,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有小股越西敌军进犯,下次出营记得多带点人。”   “哦。”   沈柏点点头,不再多问。   三日后,官府张贴出告示,漠州要修水渠治理水患,需要从远烽郡抽调三千壮劳力前往漠州。   告示写的抽调,便是只包吃住没有酬劳,告示一出,城中一片骂声。   然而只过了一日,官府又出了第二份告示,要在北横山修瞭望台,需要一千壮劳力,让各家自觉到官府报名应征。   北横山就在远烽郡后面,去修瞭望台的话,吃住都得是自己的,还要自己出工具,两相对比,去漠州显然要更划算一些。   百姓都已经知道官府的套路,一般要做什么事,先是自愿应征,如果人数太少,就要强行征召。   为了避免在北横山修瞭望台,报名去漠州修水渠的人多起来,五日后,三千名额报满,官府下发通知,说可以携带家眷。   立春那日,一万五千人浩浩荡荡从远烽郡出发前往漠州。   远烽郡一共只有五万百姓,走了一万五,原本就冷清的城池显得越发寂寥,官府开始强行征召壮劳力,三日后,一千壮劳力被衙役看着到北横山驻扎开始挖地基修瞭望台。   每日来回太麻烦,留守的妇孺在山下搭了棚子帮忙熬粥煮饭,城中剩下的人更少,生意凋零,很多做生意的感觉苗头不对,陆陆续续拖家带口离开,前往别处谋生。   不出半月,远烽郡城中竟然只剩下三万百姓,整个远烽郡肉眼可见的空了。   从告示贴出来那日开始,沈柏就整日带着人在城中闲逛,头几天她还能听见有人骂官府和朝廷吃多了没事干,压榨老百姓,后来城中人越来越少,骂人的人自然也少了。   雨水节这天,天气晴朗,日头高照,别说春雨,天上连一片乌云都看不见。   沈柏换了一身靛青色绣翠竹锦衣,在城中转了一圈,目的明确的直奔一处住宅,敲开了人家的院门。   开门的是一个憨厚耿直的中年男子,男子看见沈柏很意外,沈柏踮起脚越过他往院子里看了一眼,看见两辆堆满包袱的马车,诧异道:“你们要搬家吗?”说完不等对方回答又说,“我看旁边像是个医馆,但门上贴着封条,这家人出什么事啦?”   男子神色晦暗的问:“小公子请问有什么事吗?”   沈柏露齿一笑:“城里走了许多人,羊奶应该卖不完了吧,我是来买羊奶的。”   “小公子稍等,我这就去给小公子拿。”   男子说完转身就走,沈柏扬声说:“我不要一般的羊奶,我要能防治手软虚浮之症的羊奶。”   男子脚下步子一顿,扭头看着沈柏,冷声问:“小公子这话是什么意思?”   沈柏啪的一声把手里那把花开富贵折扇打开,一字一句的说:“就是先生理解的那个意思。” 第148章 她死,我还有何求?   沈柏说完,整个院子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许是感受到危险,那两匹马轻轻嘶鸣了两声。   片刻后,一个穿着灰白棉麻衣服妇人走出来,妇人步子迈得大,一看性子就很爽利泼辣,妇人看了沈柏一眼,走过去把男人的耳朵拧住,怒道:“石有为,你越来越不把我放在眼里了,我让你帮我拿个绳子,你给我在这儿闲聊!?”   被叫做石有为的男子立刻求饶:“娘子,我错了,是这位小公子要买羊奶,我才跟他说话的。”   妇人给了石有为一脚,石有为被踹得一个踉跄,不敢再耽搁,去找绳子了。   等他离开,妇人双手环胸,上上下下的打量沈柏,片刻后问:“小公子要买多少羊奶?”   沈柏竖起一根手指说:“不多,一袋。”   说完沈柏拿出一锭银子在手里抛了抛,财大气粗的说:“小爷有的是钱,不在乎花的钱多,但买的东西一定要好,小爷不要一般的羊奶,要能治病的那种。”   妇人看见银子眼睛都亮了,摇着胯走到沈柏面前,伸手拿走那锭银子,笑道:“我们家的羊奶都是纯正的没有掺水的,比别家的羊奶不知道要好多少,小公子放心,只要喝了我家的羊奶,我保证小公子健康无忧,长命百岁。”   妇人和寻常摊贩一样夸自己的东西,说完转身就想走,手腕被沈柏扣住,妇人惊叫一声:“小公子,男女授受不亲,你这样可真是太孟浪失礼了,我可要叫人啦。”   沈柏并不害怕,目光落在妇人的食指和中指的厚茧上。   寻常百姓经常做粗活,手上会有老茧一点也不奇怪,但只有食指和中指有这么厚的茧就有些奇怪了。   沈柏目光如炬,表情好奇,问:“大娘,你手上怎么有这么厚的茧?”   那妇人神情自然的回答:“经常做粗活,手上当然有茧,小公子出门应该很不俗,不懂人间疾苦也是很正常的。”   沈柏才不是不懂人间疾苦的人,相反,她见过和体会过的疾苦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沈柏放开妇人,等妇人转身走了两步,手腕一转,拿出藏在袖间的匕首,快如闪电的自背后攻向妇人。   攻击之前,她很小心的敛了呼吸,但在匕首快要扎进妇人后背的时候,妇人猛地转身,惊叫一声避开了沈柏的攻击。   妇人惊魂未定的质问:“青天白日的,小公子你这是做什么?疯了吗?”   沈柏站定,把玩着手里的匕首,幽幽的说:“我只是觉得大娘手上的茧子很像是常年习武练暗器形成的,所以想试试大娘到底会不会武功。”   妇人眉尾上扬,显然对沈柏的话很生气,怒极反笑:“小公子当真是疯了,我和我家那个死鬼在漠州住了多年,一直都是本本分分、遵纪守法的人,怎么可能会武功?”   沈柏点点头说:“你们掩饰得的确很好,本来是不会引起任何人怀疑的,但是那天我在街上听说羊奶可以治病,便留了个心眼儿,让人暗中监视你们的一举一动,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异常。”   听到这里,妇人越发气恼,却依然没有任何畏惧。   妇人问:“小公子的人发现什么异常了?”   沈柏摇头:“没有异常,如你所说,你和你的丈夫很本分,每天除了挤羊奶、送羊奶,就是在家过自己的日子。”   妇人顿时来了底气,质问沈柏:“既然没有异常,小公子今日为何还要做出这样的举动?”   沈柏微笑,说:“我看了报名去漠州修水渠的壮丁名单,其中有三百人,都是长期买你们家羊奶喝的人。”   妇人一脸不解:“喝我们家羊奶的人多了去了,家里有壮丁也很正常,这和我们会不会武功有什么关系?”   两人说着话,石有为找到绳子回来,沈柏看了他一眼,冷声回答:“昨日那些壮丁已经到达漠州,刚被安顿下来便有传言说,漠州城中出了瘟疫,没染病的人都借着修水渠的名义逃到漠州,剩在城里的人都会被官府秘密处决。”   沈柏说完眼睛微眯,眼神陡然变得凌厉,她紧紧盯着那个妇人,一字一句的问:“你们猜,放出这种谣言的人是谁?”   妇人绷着脸没说话,沈柏转着手里的匕首幽幽道:“官府不会随便怀疑一个好人,但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你们既然身正不怕影子斜,不如跟我去郡守府大牢走一遭,孰是孰非自有定论。”   沈柏说完,妇人说:“好,我们跟你走。”   话音落下,妇人朝沈柏走来,还有两三步距离的时候,妇人突然抬手,一枚发着寒光的暗器从她袖中飞出,直奔沈柏面门。   沈柏早有防备,用匕首挡开,匕首和暗器相击,发出“铛”的一声脆响。   妇人发动暗器的那一刻,男人也拿着绳子朝沈柏袭来,夫妻二人意识到事情可能败露,想要合力杀死沈柏。   然而男人还没碰到沈柏的衣角,一支利箭便挟裹着疾风而来,笔直的钉入男人的左肩,男人被惯性带得滚到旁边。   妇人被这个变故分了神,面前寒光一闪,一把利剑扫过,妇人迅速后退,手臂被划了一道口子,沈柏被顾恒舟揽着腰带到一边,藏在暗处的七八个禁卫军现身,拉着满弓对准这对夫妇。   “二位果然身手不俗。”   沈柏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之前看到应征名单,她就让人特别注意那些人有没有什么异常举动,城中买过这家羊奶的人有近千,三百人去了漠州,还有三百被征召去修瞭望台,这些谣言也在修瞭望台的人群中散播开来。   好在沈柏早有防备,谣言一出,很快便找到散播谣言的人,将他们集中起来审讯,这才查出这对夫妇的不对劲。   他们的手段其实很高明,并没有直接指使买奶的人去散播谣言,只是利用所有人都有的恐惧心理,在送奶的时候,状似无意的感叹两句,让这些人惶惶不安起来,开始不好的联想,谣言自然而然便产生并自发的传播起来。   若不是沈柏之前听说羊奶能治病之事,也根本不会怀疑到他们头上。   沈柏靠在顾恒舟怀里,尽管觉得不可能,还是问:“你们是奉谁的命令潜入远烽郡的?和你们一样隐藏在远烽郡的还有多少人?你们平时怎么传递消息出去?”   无论是战时还是和平时期,各国对待细作都是非常残酷的,一旦细作身份被揭穿,必然会经历一番非人的折磨,不管交不交待事情,最终都会不得好死。   沈柏也深知这一点,认真道:“我是当朝太傅嫡子沈柏,只要你们如实交代,我可以保证你们无虞。”   然而这对夫妇并不相信沈柏的话,男人拔掉肩上的箭,和妇人一起联手攻向顾恒舟和沈柏。   顾恒舟单手揽着沈柏,提剑挡开妇人扔过来的暗器,冷声命令:“放箭!”   利箭立刻从四面八方射来,两人勉强抵挡了一会儿,肩膀和腿上均有中箭,知道今日在劫难逃,两人停止反抗高呼:“君王昏聩,朝堂腐败,天地不仁,昭陵将亡!”   喊完,两人唇角溢出一缕黑血,已然服毒气绝身亡。   当细作是一件极危险的事,他们和死士一样,会在嘴里藏毒,一旦任务失败,就会在第一时间服毒自杀,以免遭受非人的折磨。   顾恒舟让人停止射箭,放开沈柏走过去试了两人的鼻息,确定两人已经死了,让禁卫军进来处理尸体,搜查屋里看还有没有什么残留的线索。   细作把一切都处理得很好,没留下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不过禁卫军在羊圈发现了异臭,因为羊膻味太大,外面闻不大出来,走近了才能闻到。   禁卫军把羊赶出来,在羊圈下面发现一个地窖,地窖里有两具白森森的人骨架,和一具刚刚腐烂的尸体。   尸体应该有两个月了,已经烂得面目全非,顾恒舟让人叫叶明山带仵作过来验尸,经验证,那两具人骨架应该才是真正卖羊奶的人,两人死了至少已经十年,而那具新的尸体不是别人,正是旁边洛家医馆无故失踪的老板娘。   沈柏面色凝重,突然有点后背发凉。   洛熵夫妻死了,说明他们和这两个细作不是一伙的,但苏潋秋在漠州的时候说,她和她娘是逃出城以后被杀手追杀,她跌落山崖才捡回一条命逃到漠州。   如果苏潋秋说的是真的,这两个细作为何还要把她娘的尸体带回来藏在羊圈下面?   如果苏潋秋说的是假的,那她为什么要撒谎?   沈柏脑子里还有一个更可怕的念头,如果苏潋秋从一开始就在撒谎,如果她其实是越西细作,那上一世顾恒舟的死……是不是和她有关?   这个念头让沈柏唇齿发寒,胸口涌起万丈怒火。   因为上一世顾恒舟娶了苏潋秋,她便认定苏潋秋是好人,哪怕顾恒舟已经提醒过她好多次,她也没有引起警惕,还担心苏潋秋回京后会受欺负,想尽办法为苏潋秋铺路。   要是苏潋秋因此在京中做了什么恶事,她岂不是成了罪魁祸首?   沈柏越想越心惊,小脸有些发白。   后续的事有叶明山处理,顾恒舟带沈柏回了营帐,一路上沈柏都没有说话。   掀帘进帐,帘子放下,挡住外面明媚的暖阳,昏沉沉的暗光笼罩着两人,顾恒舟轻声问:“怎么了?”   沈柏难得情绪低落,看向顾恒舟的眼神迷茫又无措。   她之前好像真的太自信了,太相信和依赖梦里发生的一切,差点失去分辨是非的能力。   如果她错信苏潋秋,最终还是没能改变顾恒舟的结局,她会恨死自己的。   顾恒舟还从来没有见过沈柏这样,心头一紧,直接把沈柏抱进怀里。   他没有安慰人的经验,只能用力抱着沈柏,无声的给她力量。   过了一会儿,沈柏回抱住顾恒舟,低声说:“顾兄,我有点怕。”   顾恒舟问:“你怕什么?”   沈柏深深的嗅了一口独属于他的气息,用近乎缥缈的声音说:“在梦里我梦见国公大人在远烽郡战死了。”   顾廷戈在瀚京,就算越西偷袭远烽郡,他也不会有事,有事的人,会变成顾恒舟。   他今年才十八,还没独自上过战场,没有任何的实战经验,就算东恒国之行让他比之前又沉稳老练了不少,沈柏也不确定他能不能赢过忽炽烈。   更重要的是,沈柏并不知道上一世忽炽烈是用什么手段打败镇北军攻下远烽郡的。   沈柏是真的很不安,顾恒舟犹豫了好半天,还是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温声安慰:“你已经做了你能做的一切,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责怪自己。”   沈柏把脑袋埋进顾恒舟胸膛,用近乎祈求的语气说:“可是顾兄,我不能让你出事。”   我不知道什么原因让我重活了一世,这一次,我是为你而活的,如果你死了,重活一次的机会对我来说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沈柏说到后面,尾音有点发颤,顾恒舟抬起她的头,看见她眼尾发红,眸底浮起盈盈的水光,没了沈小爷惯有的纨绔潇洒,多了两分女儿家的柔润。   顾恒舟抚着她的脸庞,拇指指腹轻轻擦去她眼角的润湿。   顾恒舟说:“我不会出事。”   沈柏憋着满腔复杂的情绪点头,不想传递太多消极的情绪给顾恒舟。   但她这会儿的表情管控得不是很好,顾恒舟一眼就能看出她在难过。   莫名的,顾恒舟脑子里浮现出除夕那晚沈柏唱完戏倒在地上的画面,那个时候她也是躺在地上偷偷哭,眼眶红得厉害。   心头一热,鬼使神差的,顾恒舟捂住沈柏的眼睛,低头覆上她的唇。   许是因为害怕,她的唇有点凉,没料到他会做出这样的动作,她的唇抖了抖,像只受了惊的小兔子。   顾恒舟本来只是脑袋一热,想用这种方式安抚她,却被她这细微的举动勾起心底暗黑的欲念,顾恒舟揽紧沈柏的腰,毫不犹豫的加深这个吻。   “唔!”   动作太急切,沈柏低低的哼了一声,似幼兽呜咽,又似撒娇。   顾恒舟胸口发热,欲念更汹涌,想要更多,理智却已回笼,他停下动作,贴着沈柏的额头平复呼吸。   沈柏的呼吸也很急,眼睛不住的眨巴着,挺翘的睫毛刷过顾恒舟的,在心底激起一片酥痒。   距离太近,沈柏看不到顾恒舟的表情,讷讷的说:“顾……顾兄……”   沈柏本来就心神不宁,这下脑子全乱了,她喊了一声顾兄却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   两人的呼吸和心跳声盖住一切,暧昧得让人脸发热,顾恒舟哑着声说:“我向你保证,我不会出事。”   沈柏愕然,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   顾兄……为什么要向她保证啊?   沈柏平时脑子转得挺快的,这会儿反而想不明白了,顾恒舟没有解释,等呼吸平复以后,放开沈柏,后退一步,和往常一样镇定的说:“上次你说得很含糊,有很多事都不清楚,你把你做的梦写下来,凡是你能记住的事,都写下来。”   沈柏点点头,乖顺的走到桌案边研磨,提笔沾了墨准备写字,看着那些空白的纸张,脑袋竟然也变得一片空白,她拼命回想上一世的细节,却好像真的大梦一场醒来,跟人一说话,就什么都记不住了。   一滴浓墨落在纸上,慢慢晕染开来。   沈柏心底慌乱,把笔放到一边。   顾恒舟问:“怎么不写?”   沈柏抬手摁住太阳穴,眉头紧皱,半晌才说:“抱歉,顾兄,我突然什么都记不住了。”   她还记得上一世赵定远是如何设计害死周德山的,也还记得四皇子逼宫、远烽郡失守后,顾恒舟代替镇国公戍守边关,曾和忽炽烈数次交手,但她只记得有这样的事件,根本不记得这中间具体的人和事了。   沈柏继续回想,也只能记得自己入朝为官,跟在赵彻身边多年,却不记得自己到底帮赵彻做了多少事,和他说过多少话。   为什么会这样?   沈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无法自拔,身体软软的向后倒去,顾恒舟立刻把她拉进怀里,关切的唤:“沈柏?沈柏?”   沈柏没有回应,意识陷入黑暗……   灵魂好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从身体里抽离出来,失重感让沈柏有种窒息的难受,视线之内一片漆黑,不知道过了多久,漫天的声嚣撕裂黑暗,沈柏发现自己漂浮在半空中,在她面前,是千军万马在厮杀。   战场很大,到处都是尸体,战火遍地,沈柏看地形觉得很熟悉,一时却想不起这是哪里,这时耳边传来一记悠长沉重的号角声。   循声望去,沈柏看见城墙上巨大的楷体字样:瀚京。   这是她生活了二十多年的瀚京,顾恒舟死后,越西的铁蹄肆无忌惮的践踏着昭陵的土地,竟然一路高歌到了瀚京!   高高的城楼之上,昭陵的帝后亲自披甲上阵,为他们的臣民鼓气。   赵彻穿了一身紫金战袍,外面罩着莲花金甲,苗若溪也同样穿着紫金箭袖装,肩肘膝弯都有金制护具保护着。   赵彻眉宇森冷,尽管敌军已经兵临城下他也没有丝毫退缩之意,苗若溪神情坚定的看着城楼之下,于端庄之中多了三分肃杀之气。   两人周身气息相近,单单是站在一起便和谐得让人移不开眼。   他们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绝不做亡国之君。   杀!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巨大的木车开始撞击城门,厚重高大的城门被撞得尘埃翻飞,发出吱呀的刺耳声响。   沈柏感觉那木车像是一下一下撞在自己心上,让她有种说不出的不安。   沈柏忍不住捂住胸口,空间突然扭曲,画面一转,沈柏来到议政殿。   议政殿外满是宫人的尸体,沈柏明明没有实体,只是飘在空中的一缕残灵,却还是闻到了冲天的血腥味。   沈柏飘进议政殿,赵彻握着剑站在殿中,苗若溪倒在不远处的地上,赵彻面前站着一个穿着银色铠甲的人,那人手执长戟,长戟和铠甲下摆都在不断往下滴血,如同刚从血泊里爬出来的。   一看见这背影,沈柏就感觉胸口一阵撕裂的剧痛。   她想飘过去看看那人长什么样,灵魂却动弹不得。   过了好一会儿,她听见那人用极嘶哑低沉的声音问赵彻:“陛下为何毁约?”   赵彻握着剑说:“是她跪着求朕,以死相逼,朕不得已才答应的。”   那人手腕一转,高举长戟对准赵彻,声音发寒:“三万将士、十万黎民,山河涂炭,只为换一个她,陛下现在跟我说不得已,难道不觉得荒唐可笑?”   赵彻神色平静,并不惧怕那人杀了自己,薄凉至极的开口:“爱卿,她是你我的软肋,她活,昭陵只会永无宁日,她死,从今往后,行远你要什么,朕都可以许你。”   行远?   听到赵彻亲口说出这两个字,沈柏心脏受到重击,灵魂飘到赵彻旁边,她终于看清那身穿银甲手握长戟的人究竟长着一张怎样的脸。   他脸上有一条从左眉横亘到右边唇角的狰狞伤疤,眉如刀锋,眼若寒冰,整个人消瘦了许多,眉眼之间除了沧桑,满是悲怆郁结。   沈柏大震,灵魂都不稳起来。   她仗着自己现在没有实体,仗着自己是在梦里,冲到顾恒舟面前抚上他的脸。   是死而复生的顾恒舟啊。   难道上一世他并没有死在忽炽烈刀下?   沈柏想不明白,顾恒舟的目光直接穿过她钉在赵彻身上。   然后沈柏听见他说:“陛下,她死,我还有什么可求?”   话落,顾恒舟挥着长戟攻向赵彻,沈柏的灵魂被那长戟挥散,还未聚拢,突然感到一股剧烈的灼烧感,时空再度扭曲,耳边传来一个空润的声音:“回去!”   灵魂好像被不断挤压,没有感觉到疼痛,却让人很不舒服。   沈柏猛地睁开眼睛,像濒临死亡的人突然得以自由呼吸,大口大口的喘气,浑身都是冷汗。   梦里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匪夷所思了,沈柏喘了半天的气才回过神来,营帐里没人,她撑着身子坐起来,正要下床,冷不丁看见被子上有一根银白的发丝。   她把那发丝捡起来,发现那发丝很是直顺,发根粗壮,与她的发质截然不同。   这样的银白头发,沈柏只在东恒国大祭司寒辰身上见过。   沈柏又想起自己在梦里最后听到的那句“回去”,仔细想想,那个声音也有点像寒辰。   可是寒辰不是早就回东恒国了吗?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沈柏想着,脑袋开始疼,帐帘被挑开,来人发现她醒了又跑出去,沈柏把那根发丝藏进怀里。   不出片刻,帐帘又被掀开,顾恒舟大步走到床边,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焦急,他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眼神飞快的在沈柏身上扫了一遍,似乎确认她是不是真的醒过来了。   沈柏记起昏迷之前的事,抱歉的冲顾恒舟笑笑,看见站在他旁边的军医,神色一变,撑着身子要坐起来,顾恒舟把她按回去躺着,说:“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说出来,先让军医帮你看看。”   沈柏摇头说:“我没事。”   说完警惕的看着那位军医,看出她脸上的不安,顾恒舟说:“不必紧张,都是信得过的人。”   军医又帮沈柏诊了下脉,没查出什么问题,提着药箱离开。   顾恒舟在床边停下,沈柏压低声音,紧张的问:“顾兄,军中大夫和其他人关系很好,他真的不会说出去吗?”   顾恒舟神色平静,淡淡的说:“你来军营第一天,孙叔叔和李叔叔就知道了,他不会再告诉别人的。”   “咳咳!”沈柏惊得咳嗽起来,不解的说,“我和在京中的表现没什么两样,他们怎么这么容易就看出来了?”   顾恒舟说:“你的伪装并不高明,在京中没被发现,是因为你在先皇后寝殿出生,所以没人怀疑。”   沈柏摸摸鼻尖,有点不服输,为自己辩解:“那我装得也还可以吧,还是有很多人看不出来的。”   沈柏眼睛亮闪闪的,期待顾恒舟能夸自己两句,然而顾恒舟并不如她的意,沉声道:“这次你突然昏迷,原因尚未诊断出来,军医这么多年诊治的都是外伤,对女子的病症并不是很了解,我已修书回京,过两日便派人送你回京,先让张太医帮你调理身体。”   “顾兄你要送我回京?”   沈柏噌的一下坐起来,见顾恒舟一脸认真没有丝毫开玩笑的意思,顿时炸了毛,急切的说:“顾兄,我可是陛下下谕旨定的钦差,我身上还有兵符,你没有权力送我回京!”   顾恒舟眉眼冷沉,绷着脸问:“你知道你这次昏迷了多久?”   沈柏感觉身体很疲惫,只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噩梦,并不知道时间流逝了多少,疑惑的看着顾恒舟,顾恒舟冷声说:“你昏迷了三天三夜。”   竟然昏迷了三天三夜,这个梦未免做得也太久了。   沈柏暗暗心惊,却还梗着脖子反驳:“晕倒只是偶然发生的事,军医也看了,证明我没病,是顾兄你太大惊小怪了!”   顾恒舟薄唇抿成锋刃,周身寒气十足,恨不得把空气都冷冻成冰渣。   好久没看见顾恒舟生气的样子,沈柏有点怵,但一想到他要把自己送回瀚京,又咬着牙不肯认输。   过了好一会儿,沈柏听见顾恒舟说:“不止昏迷,从今早开始,你的脉搏呼吸都停了。”   沈柏没了声音,手心开始冒汗,有点怕顾恒舟把自己当成邪祟鬼怪用火烧死。   正不知道该怎么解释,顾恒舟突然问:“之前我身上那块玉佩在你那儿吧。”   沈柏垂眸,心虚的说:“顾兄你在说什么玉佩啊?”   在东恒国的时候,顾恒舟眼睛看不见,沈柏又受了伤,情况紧急,顾恒舟便把自己随身戴的同心圆白玉配拿去抵了住宿和药钱,当时急着去和赵彻汇合,顾恒舟也没想到要把玉佩赎回来,但后来赶路的时候,沈柏仗着他看不见,当着他的面把那玉佩拿出来过。   顾恒舟并不戳穿沈柏,淡淡的说:“那玉佩是我母亲的遗物,我自幼便带在身上,你既拿了便好好戴着。”说到这里,顾恒舟顿了一下,然后才说,“算是我与你交换的这支玉簪。”   虽然很不合时宜,沈柏还是感觉这事听着很像是他们在交换定情信物。   沈柏心头微暖,软着声跟顾恒舟商量:“顾兄,我这次晕倒真的是偶然,远烽郡的事这么多,等处理完我再跟你一起回京吧,我身上带着那么贵重的东西,就这么回京你也不会放心的对不对?”   顾恒舟不为所动,冷淡道:“兵符我已经找到了,最迟后天一早,我会派人护送你回京。”   “顾兄,我……”   沈柏还想为自己争取一下,顾恒舟眼眸微眯,冷声威胁:“你如果不想自己走,那我就让人把你捆回去。”   沈柏连忙把到嘴边的话咽回去,乖巧的说:“那我还是自己走吧。”   顾恒舟说到做到,第三天一大早,亲自把沈柏拎上马车,从禁卫军里挑了十个身手高强的精锐护送沈柏回京。   沈柏本来还想跟孙毅光和李云觉好好道个别,顾恒舟没给她这个机会,亲自监督马车出城消失在视线范围才罢休。   孙毅光和李云觉和往常一样带着营里的将士在后山操练,操练的空隙李云觉找到孙毅光闲聊,低声问:“你说小柏看着活蹦乱跳的,怎么身体这么弱,行远就这么把她送走,我怎么心里觉得有点不安呢?”   孙毅光脱下鞋子抖掉鞋底的土,淡淡的说:“你以为那小孩儿这么听话,真的会乖乖回去?”   李云觉讶异,也不嫌孙毅光脚臭,凑得更近问:“那十个禁卫军可不是好惹的,你我都不一定能打得过,小柏难道还能偷跑回来?”   孙毅光把鞋穿上,意味深长的看着远方,反问李云觉:“你难道没发现京里有事吗?”   李云觉一头雾水,问:“京里有什么事?大统领来信了?”   孙毅光给了李云觉一记白眼,幽幽地说:“年前使臣团从远烽郡过,是我和你亲自放的行,你见到有人回来吗?” 第149章 灾祸将至   顾恒舟给禁卫军下了命令,马车一路都驾得很快,五日后,沈柏回到漠州。   禁卫军本打算在漠州歇息一晚便继续往瀚京赶,进城之后沈柏却说胸口闷,心里很难受。   禁卫军不敢拿她的身体开玩笑,当即找了客栈住下,又请大夫来诊治。   沈柏使了点小计谋,让大夫对禁卫军说她现在脉象不稳、心绪不宁,需要好好休养几日,禁卫军虽然有所怀疑,但还是谨遵医嘱,让沈柏在客栈住下。   从远烽郡到漠州的人有一万五,这么多人突然涌入,对漠州压力也不小。   魏巡从校尉营调派了人手在北横山脚下辟出一大块地,搭了营帐安置这些人。   水渠修好了,沼泽地里灌了大半河水,按照沈柏之前的想法,主动应征的义工全都在沼泽地旁边分得田地,地契都分发到他们手上,田地也都开垦出来,再过两年,这一片就能看到长势良好的田地。   北横山山脚的地方已经炸了不少,开始修筑路基,这些都是沈柏坐在马车上的时候看到的。   沈柏在客栈休养了一天没出门,第二天晚上,房门被敲响,沈柏应了声进,房门被推开,师爷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玄音。   沈柏喝了大夫开的静心凝神的药,刚好把蜜饯塞进嘴里,笑眯眯的看着两人。   师爷有些感慨,拱手行礼:“卑职见过沈大人。”   玄音也要跟着行礼,沈柏淡淡道:“不必多礼,都坐下吧。”   师爷和玄音点头坐下,看着沈柏欲言又止,沈柏嚼了蜜饯咽下,温和的说:“我走后魏巡可是为难你们了?”   沈柏一下子猜到重点,玄音红了眼眶,咬着牙说:“可以分田地的消息放出去,应征修水渠的人便多了起来,魏巡见水渠很快就要修好,心有不甘,有天夜里竟然让人偷偷去埋炸药想要炸渠,扉靡发现不对带着人想要阻止,被……被炸死了。”   师爷叹着气说:“这件事一出,魏巡便收拾细软带着家眷回了瀚京,不知道是不是要恶人先告状,卑职有负沈大人所托,请沈大人恕罪。”   师爷说完站起来,冲沈柏作了个揖。   沈柏见他胳膊动作有点不自然,关切的问:“师爷受伤了?”   师爷点点头,说:“魏巡已经察觉我对他有了二心,离开之前想派人杀我灭口,幸好沈大人留了禁卫军暗中保护,卑职这才捡回一条命。”   这一番死里逃生让师爷彻底觉醒,言辞之间对沈柏很是感激。   玄音和扉靡在风尘之地多年,两人情谊深厚,不甘心让扉靡就此枉死,玄音一掀衣摆跪在地上,坚定地说:“沈大人,魏巡逃到瀚京应该会寻求京中贵人帮助,我愿随沈大人一同进京揭发他的恶行,还请沈大人替天行道!”   师爷也跟着附和:“沈大人是好官,卑职之前太过小气狭隘,如今也愿不计报酬不计后果随沈大人进京作证。”   两人狠了心想杀死魏巡,沈柏相信他们说的都是真的,淡淡道:“我暂时不会回京,你们先起来吧。”   师爷不解,好奇的问:“水渠已经修好,北横山的路也开始修建,沈大人留在漠州还有什么事吗?我听说沈少爷昨日请了大夫,难道是身体真的不适?”   说到后面,师爷的语气变得关切,沈柏摇摇头说:“我的身体并无大碍,只是漠州涌入的人太多,担心会出什么问题,所以想在漠州再待些时日,确定情况稳定以后再离开。”   这个理由也说得过去,师爷说:“沈大人费心了,但客栈简陋,如今魏巡的府邸空置着,沈大人可要去那里休息?”   沈柏直接拒绝,说:“不用,这里住着就很好。”   师爷点点头,知道沈柏向来是很有主见的,不再多话,玄音还想再说点什么,沈柏抢先道:“魏巡没阻止水渠修好,便是去了京中也讨不到什么好果子吃,若京中无人惩治他,待我回京也会要了他的狗命,到时你们愿意随我一起回京看个热闹也无妨。”   听见这句话,玄音和师爷眼眸均是一亮,玄音更是一头磕在地上,感激的说:“奴家替那些枉死的人谢沈大人!”   沈柏眸光清冽的看着玄音,温声说:“你已脱离奴籍,还分了田地,以后不必再用奴家来称呼自己,这些时日你的表现我都看在眼里,你心思灵活缜密,不管是经商还是做其他的,都不会差,我再给你一百两白银,以后好好生活吧。”   “沈大人帮我们脱离奴籍还分了田地已经是天大的好事,玄音万万不敢再要沈大人的钱。”玄音想也没想直接拒绝,现在的生活已经是他做梦都不敢想的,他怎么还能再要沈柏的钱?   沈柏说:“让你拿着就拿着,我是觉得你能成大事,才会把钱给你,并不是施舍可怜你,你若是觉得自己做不到,那就算了吧。”   这话对玄音是极大的肯定,他猛然抬头看着沈柏,眼底闪动着亮芒,片刻后他说:“谢沈大人信任,玄音定不负大人期望!”   沈柏欣慰的点点头,而后看向师爷说:“师爷跟在魏巡身边的时日不短,对漠州和远烽郡都很了解,只是因为没有背景和人脉,所以这些年才一直屈居魏巡之下,等我回京,我会说服我爹举荐师爷接任州府一职,师爷可能胜任?”   师爷一脸惊愕,万万没想到沈柏会举荐自己接任州府一职,不过他没像玄音那样推辞,思忖片刻,他郑重点头:“沈大人放心,卑职一定竭尽所能,为漠州百姓谋福,为朝廷效力!”   叶明山说得对,漠州是昭陵的第二道防线,远烽郡很重要,漠州同样很重要,守在这里的人,一定要和昭陵一条心才行。   谈完正事,师爷和玄音离开。   沈柏又在客栈休养了三日,负责护送她回京的禁卫军见她每日吃得好睡得香,还总是去大堂嗑瓜子听人说书,实在等不了,又催她回京。   沈柏敷衍的喊了两声脑袋疼,赖着不肯走,禁卫军还想说点什么,沈柏懒洋洋的说:“听说客栈后面那条街上有个瞎眼神算,你把他请上来帮我看看,我觉得我这病古怪的很,说不定是有什么邪祟入体了。”   禁卫军一脸无语,却还是照着沈柏的吩咐去找人。   没一会儿,瞎眼神算便被拎上楼。   那神算穿着补了无数个补丁的衣服,已经过了春分,天气暖和起来,神算穿得不多,背上背着一个破布口袋,手里拄着一根半人高的竹棍,眼睛紧闭着,被人带到屋里倒是半点都不慌张,笃笃笃的拄着竹棍原地转了一圈,而后准确无误的面朝沈柏停下,高深莫测的说:“贵人神魂不稳、魂像飘忽、形如幽鬼,可要来一张镇魂符压压惊?”   沈柏让禁卫军先出去,倒了一杯茶放到桌上,对神算做了个请的动作。   神棍拄着竹棍径直走过来坐下,像正常人一样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沈柏一直看着他,发现他从头到尾眼皮都没抬一下,根本不可能偷看。   沈柏眉心微皱,神棍放下茶意外的咦了一声。   沈柏问:“我什么都没做,先生在意外什么?”   神算在虚空抓了两下,奇怪道:“你身上有两股截然不同的力量,一种想抽走你的灵魂,一种在帮你安魂,虽然目的不同,但对你都没有敌意,真是奇怪。”   两种力量?   这神算是当真的还是在说假的?   沈柏不确定,犹豫了一下,摸出之前在营帐里发现的那根银发放到神算面前,问:“其中一股力量可是来自这根头发的主人?”   头发丝极细,神算还是没有睁眼,直接伸手抓住头发轻轻捻了一下,而后说:“这头发之前救了你,若不是因为它,你现在的魂魄已经离体了。”   沈柏眼眸微睁,如果这个神算直接附和她,她还会怀疑他是在坑蒙拐骗,但他说这头发之前救了她,沈柏便有些不确定了。   她试探着追问:“先生可知那个想要抽走我灵魂的,是什么人?”   神算掐指算了算,眉头皱起,轻轻吸了口冷气。   沈柏问:“如何?”   神算一个劲的摇头:“怪哉怪哉,竟有如此之事。”   这些人说话向来如此神神叨叨,沈柏被勾起好奇,立刻追问:“什么事?”   神算放下手,咧嘴笑起,露出贪财的面孔说:“姑娘先买我一张镇魂符,我再告诉姑娘接下来该怎么做。”   沈柏和平日一样刻意用的男子的声音,这人连看都没看她就识破了她的女儿身,就算不是真的有推算的能力,洞察能力也不容小觑。   沈柏拿出一锭银子放到那人面前,问:“这些够吗?”   这次神算没有用看的,拿起银子掂了掂,摇头说:“不够。”   沈柏又拿了两锭出来,神算全部收进布袋里,然后从里面拿出一个暗黄色的三角状符放到桌上。   沈柏拿起来,指尖在碰到符的瞬间,看见上面有亮金色符文一闪而逝,指腹有蚂蚁轻咬的刺痛,然后那根银发瞬间变黑,化为灰烬。   变故发生在转瞬间,沈柏没办法用常理解释这件事,她惊讶的看着神算,神算拍拍自己的布袋,幽幽的说:“今年雨水节无雨,春后滴雨未降,天将大旱,灾祸将至,不过此祸会殃及多少人,全都取决于姑娘,姑娘好好想想吧。”   神算说完起身就要离开,沈柏站起来,想追上去问个明白,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阻绝,神算的声音变得空灵幽远,他说:“今日收姑娘三锭银子,便是与姑娘有三次机缘,姑娘若有疑问,下次再问也不迟。”   话落,那神算凭空消失,那股力量也消失不见,沈柏冲出房间,守在外面的禁卫军诧异的看了一眼屋里,问:“沈少爷,出了何事?”   外面到处都有人走动,所有人神色如常,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沈柏扫了一圈,没发现那个神算的身影,低头一看手上的镇魂符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右手食指指尖多了一颗红痣。   沈柏压了下指尖,不疼也不痒,什么都感觉不到。   神算是禁卫军亲自带到楼上来的,现在屋里没人,那人警惕的问:“沈少爷,方才那个神算呢?”   沈柏敛了纷乱的思绪,淡淡的说:“不过是个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被我戳穿以后跳窗跑了,无妨。”   人跳窗跑了,你打开门来追?   那禁卫军觉得有些奇怪,却没多问什么。   沈柏想起神算说的话,犹豫片刻说:“你去城里打听一下,入春以来,漠州可有下过雨。”   “是。”   禁卫军离开,沈柏回到房间坐下,看着面前那个空茶杯,屈着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桌子。   凭空消失、洞察世事,这不是一般人应该有的能力,难道真的有可以掌控所有人命运的世外高人?   但是那个人在提醒她今年会发生旱灾,还给她镇魂符帮她安神,看上去像是站在她这边的,世外高人都这么闲的吗?还是他太无聊了,所以想把所有人玩弄于股掌间欣赏一出好戏?   这些事超出了沈柏的想象,她实在想不明白,索性躺到床上补觉。   却说那个瞎眼神算在转瞬之间便从沈柏所在的客栈到了漠州城外,他拄着竹棍像寻常人一样往前走,方向却是朝着远烽郡出发。   走出没多远,他感觉到一股熟悉的森冷气息,下意识的想逃,却发现身体无法动弹,那人走到他身后。   “你刚刚去找了她?”   那人问,声音沙哑冷沉,一开口便是满满的血腥肃杀,神算身体微僵,不过很快放松下来,淡淡道:“我只是来找我的眼睛。”   那人的手攀上他的脖子,手上布满老茧,粗粝的摩挲着皮肤,而后毫不犹豫的收紧,扼住他的颈骨。   神算微微睁大眼睛,来不及发出声音,颈骨便咔的一声被捏断。   那人松手,神算的身体软软倒地。   那人低头睨着脚下的尸体,眸底闪过可惜。   又让他逃掉了。   “啊!杀人了杀人了!”   路过的行人惊恐地大叫,凶手穿着黑色披风偏头看了他一眼,行人吓得晕死过去,凶手低头,大掌在虚空对着尸体轻轻一抓,尸体如同风化的石头一样散成沙,消失不见,而后他也凭空消失。   微风拂过,谁也不知道刚刚这里发生过什么。   禁卫军去城中打探很快回来,和那个神算说的一样,立春之后,漠州再也没下过一滴雨,今年春耕,所有人都是去北通河挑水来灌溉,修了水渠以后,沼泽地也有水,倒是方便了不少。   春耕没有被耽误,虽然累了点,城中百姓对没下雨这件事只是有些抱怨,并没有过于在意。   沈柏摸着下巴一直在屋里思索,自昭陵建国以来,北通河就没有出现过断流的现象,只要北通河还有水,不管多大的旱灾,漠州都不会出什么大乱。   神算说灾祸将至,这个灾应该不是降在漠州,那应该是……远烽郡!   放在桌上的手紧握成拳,沈柏立刻带人出城,直奔漠州校尉营。   她之前一直想不通越西是怎么选在春末对远烽郡发动攻击还杀死镇国公的,现在她突然明白了,是因为这次旱灾!   边关离京千里,除了朝廷的仓库,只有军中有屯粮,若是朝廷的赈灾粮食来不及下拨,镇国公必然会下令先大统领中的粮食放出来救济灾民。   远烽郡和越西都地处丘陵,立春后一直没下雨,春耕肯定没办法进行,远烽郡的百姓还能靠军中屯粮支撑一下,而越西……就只能被逼着铤而走险抢粮食。   但上一世并没有人上报朝廷说远烽郡发生了旱灾,这其中一定有内鬼!   到了校尉营外面,沈柏直接亮了钦差金令,守卫连忙带她去见校尉钱搏天,钱搏天在校场练兵,见沈柏过来很是意外,先带沈柏去了自己营帐。   钱搏天让亲卫兵送了热茶进来,客套道:“军中没什么好茶,也不知道沈大人喜欢喝什么,沈大人将就一下吧。”   “我今天不是来喝茶的。”沈柏一脸严肃,开门见山的问:“我是想问校尉大人,目前营中屯粮还有多少。”   不管是暂时还是国泰民安,军中粮草都是重中之重,外人不能知道粮草所剩多少,更不能知道屯粮之地在哪儿。   钱搏天放下茶杯,严肃的提醒:“沈大人虽是钦差,但军中粮草不是沈大人该管的事,沈大人越矩了。”   沈柏并不慌张,微微一笑,说:“我只是好心来给校尉大人提个醒,并非要刻意探听什么,看样子,校尉大人还不知道漠州马上就要发生旱灾的事吧。”   钱搏天神色一凛,皱眉问:“沈大人何出此言?”   沈柏眨了眨眼,问:“校尉大人难道没有发现入春以来,漠州便一直没下过雨?”   钱搏天一直待在漠州,自然知道立春以来都没有下雨,但他是武夫,满脑子只想着练兵,并不知道不下雨对农事有多大的影响。   他召来心腹询问了一番,也没在城中听到百姓抱怨和不好的传言,便觉沈柏过于大惊小怪,又见沈柏年岁小,拿出长辈的姿态对沈柏说:“沈大人常住京中,不知道漠州天气有多变换无常,去年漠州还接连下了一个月的雨呢,那次虽然发了水灾,并未殃及太多百姓,沈大人莫要小题大做。”   沈柏点点头,并不与钱搏天争辩,转而道:“漠州有北通河,随时都可取水灌溉,就算今年粮产受影响,百姓还能靠存粮为生,但若是北横山之后的远峰郡也是如此情景,校尉大人可知会发生什么?” 第150章 大战在即   “行远,跟我来一下。”   顾恒舟刚从外面会来,就被叫到孙毅光营帐。   掀帘进去,顾恒舟径直走到桌边,拎起水壶却发现里面是空的。   在外面巡守了一天,他现在嗓子干得厉害,孙毅光看见,让外面的守兵去打水来。   等人走后,孙毅光叹着气说:“营中的水井枯了。”   入春之后天气很快回暖,顾恒舟也不再用热水沐浴,而是和营中将士一样,每日忙完直接到后山小溪沐浴,白日他在营中待的时间很少,不大清楚营里的用水情况。   远烽郡一直没下雨,这一波春耕没成,种下去的庄稼全都没有发芽,城中已经有不少百姓在抱怨。   官府贴出告示征召义工的时候,他们还在庆幸自己不用远离家门去到很远的地方做苦力,这会儿看见今年年头不好,他们便有些坐不住了。   若是今年大旱,庄稼颗粒无收,他们自己养不活自己,能靠干力气活吃点官家饭多好?   有些心思活络的,偷偷到郡守府打听,想看看官府还会不会再征召一波义工,好抢先占个名额。   顾恒舟知道远烽郡有旱灾发生,听到孙毅光说水井枯了也没特别意外,平静道:“后山还有谁,可以让人再去山脚选地方打个井,就是距离远点,等下雨有水就好了。”   孙毅光点点头,面色有点凝重,说:“距离远点担水也没什么,还可以让那些臭小子练练脚力,只是这雨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落下来,要是城里也没水了,只怕会出乱子,年前还下了大雪,那个时候以为是瑞雪兆丰年,没想到今年刚开始,年头就这么不好。”   顾恒舟说:“今年春旱,庄稼收成肯定会受影响,我会修书到京里说明情况,请陛下减免今年的赋税,再过几日,若是还不下雨,我会派人八百里加急回京,请朝廷播发粮食赈灾。”   听到顾恒舟这么说,孙毅光的脸上凝重没有分毫减缓,粮食紧缺,朝廷可以用车马运来,但水不行。   这么多张嘴要喝水,用水囊、木桶装能装多少?要多少车马和人手才能满足上万人的饮水需求?   但这个时候让人全部迁移到漠州也不是办法,就算是瀚京,一下子涌入这么多人,压力也是巨大的,而且稍不注意,引起恐慌,便会发生大乱。   孙毅光心底不安,不想让顾恒舟也跟着担心,连忙调整情绪,故作轻松的说:“小柏之前提议征召义工,分散了那么多人,倒是给我们减轻了很多负担。”   “嗯。”   顾恒舟淡淡应了一声。   自从沈柏走后,顾恒舟便冷淡得像个木头,对谁都爱答不理,孙毅光也挺想沈柏的,关切的问:“算算时间,她应该快到瀚京了吧,再过几日应该就会捎信来了。”   顾恒舟点头,孙毅光想了想问顾恒舟:“行远,你和小柏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们啊?”   顾恒舟疑惑道:“孙叔叔怎么突然这么问?”   孙毅光笑笑说:“你来营里这么多天,天天往城楼上跑,还把夜里值守的人从二十人一队增到三十人一队,明显是在防备什么,我好歹也是军中的副将,如果连这些都不知道,这么多年的仗岂不是白打了?”   顾恒舟知道营里这些事是瞒不住的,但孙毅光等了这么久才问,给足了顾恒舟信任,顾恒舟坦白道:“这两年越西总是有小股敌军流窜攻城,父亲还在京中不能回来,我没什么经验,怕帮不上什么忙,只能让人加强巡守。”   孙毅光本以为顾恒舟会拿这次旱灾做幌子搪塞过去,没想到他会直接说明情况,愣了一下问:“大统领也是这么想的吗?所以陛下才将越西使臣团扣在京中不放?”   顾恒舟离开瀚京的时候,越西使臣团还是能随意出入皇宫的,他们为什么到现在还没返程,顾恒舟不是很清楚,冷声说:“可能是京里出了什么变故,所以陛下多留了他们几日。”   使臣团贺寿,加上来回路上耽搁的时间,两三个月就差不多了,现在越西使臣团在瀚京停留的时间就差不多有两三个月,这在昭陵建国以来可都是没有出现过的事。   孙毅光作为一个在疆场驰骋了这么多年的人,自然能在第一时间察觉到不对,但为将者,天生就是要在腥风血雨里生活的,京中那些事他管不着,反正只要有外敌入侵,他带兵迎敌,不让敌军侵入昭陵半寸便是。   顾恒舟和孙毅光谈完话之后的半个月,远烽郡依然艳阳高照,一滴雨都没有下。   城中的水井基本都枯了,城中百姓不是去北横山取水,就是去军营后山取水。   经历一个凛冬的关照,原本应该绿意盎然、生机勃勃的远烽郡,到处草木枯黄,万物凋零。   顾恒舟已经修书到朝廷请求朝廷派人赈灾,只是瀚京离远烽郡有千里之遥,赈灾的粮食也不是一日两日就能送达。   城里开始有人闹事,一开始是那些游手好闲家中没有存粮的人,跑到别人家里抢粮,过了几日,这些人开始抢水。   在天灾面前,文明和廉耻逐渐被原始野蛮的弱肉强食法则取代。   顾恒舟带人处理了几次类似的事,但事态没有被遏制,反而愈演愈烈,抢夺事件频频发生,有的人甚至故意抢东西好被抓起来关进牢里,这样就可以正大光明的让朝廷养着,还有人应征义工不成,便故意去摧毁工事,阻挠修筑瞭望台。   为了维持城中的秩序,顾恒舟从军营调派了人手,每天不停歇的在城中巡逻。   清明节那天,有人借着祭祀之名,在北横山上放了一把火。   将近两个月没下雨,天干物燥,火势很快扩散蔓延,负责修筑瞭望台的工人全都撤下来,但北横山上形成一片巨大的火海,浓烟滚滚,隔着老远都能被看的清清楚楚。   那天祭祀的人很多,官府调查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   孙毅光开始每天和顾恒舟一起上城楼巡守。   城楼之外,是大片看不到边际的荒漠。   荒漠之后是越西的国境,那里生活着一群野蛮无礼的族群,为了生存,他们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孙毅光和越西人打了无数次交道,已经嗅到战火的气息。   不管下不下雨,这次春耕影响很大,接下来的时间绝对不会太平,那些越西人不会想着等雨降下来赶紧弥补这场旱灾的损失,只会想着如何从昭陵夺取更多粮草、田地,甚至是城池。   城中百姓人心惶惶,将士们也都隐隐察觉到会发生些什么,空气中弥漫着让人紧张的气息,顾恒舟又总是紧绷着脸不说话,孙毅光和他一起巡了几次城,忍不住把人拉到一边问:“行远,你从来没上过战场,紧张吗?”   顾恒舟以为孙毅光是在质疑自己,皱眉说:“我虽然没有上过战场,但我和周叔叔一起剿过匪,也杀过人,孙叔叔不用担心,若是有敌军攻城,我一定会寸步不让!”   顾恒舟语气坚定,眼神凌厉,孙毅光被他的认真逗得笑起,忍不住拍拍他的肩膀说:“你小子既然有经验,就不要整天绷着脸,会影响军心的。”   这一点顾恒舟也听周德山和顾廷戈提过,只是这会儿还有孙毅光和李云觉撑着,他就没太注意,被孙毅光这么一提醒,顾恒舟扯出一抹生硬的笑来,认真道歉:“孙叔叔,抱歉,以后我会注意的。”   天已经完全黑了,夜里还很凉,孙毅光靠在城墙上望着远方,状似无意的问:“行远一直以来的压力都很大吧?”   顾恒舟问:“孙叔叔为什么会这样觉得?”   孙毅光笑了笑,说:“镇国公战功赫赫,一生征战沙场所向披靡,身为他的儿子,从降生开始就被人寄予厚望,从一开始所有人都觉得你应该走武将这条路,应该继承镇国公的衣钵,应该成为下一代战神,守护昭陵的安危。”   因为他是镇国公独子,所以所有人都理所当然的认为他应该做到这一点。   就像在太学院的时候,他取得武测第一并不是什么值得庆贺的事,但如果他没有做到,那就应该好好反省他自己。   顾恒舟早就习惯,平静的回答:“孙叔叔,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孙毅光偏头看向顾恒舟,问:“所以这也是你喜欢做的事吗?”   也许小的时候顾恒舟还会有不情愿的念头,但现在被顾廷戈潜移默化的影响,他已经在内心最深处接受了这样的安排。   顾恒舟抿唇算是默认,孙毅光失笑,叹了口气:“你这孩子,果然和大统领说的一样,从小就知道委屈自己。”   顾恒舟并不认可这个说法,低声反驳:“孙叔叔,在这件事上我从来都不觉得委屈。”   孙毅光并没把顾恒舟的话听进去,眸光幽远的看着远方说:“其实你小的时候大统领带你来过这里,还在这里抓了周,那天你抓的是一支毛笔,大统领很开心,他虽然从来没说过,但我们都知道,他其实不希望你从戎。”   镇北军虽然远在边关,不知道瀚京具体发生的事,但因为越西时不时的入侵,所有人都一直绷紧神经保持着警惕,不敢有半分松懈,所以他们能敏锐察觉到现在昭陵朝堂正变得越来越昏聩黑暗。   这不是恒德帝的错,这是各世家大族为了私利,图谋多年导致的后果。   顾家世代的男丁大多数时光几乎都奉献在疆场上。   没有人天生就喜欢打仗,也没有人希望自己的子嗣年纪轻轻就守在边关过着苦行僧一样的生活,变成一个杀人如麻的怪物。   顾廷戈和顾恒舟相处的时间太少了,他每次回瀚京,看到的都是突然又长得很大的顾恒舟。   顾恒舟抓周抓了笔,但顾廷戈几乎没见过顾恒舟伏在案上写字的样子,他见过最多的,是顾恒舟绷着小脸舞刀弄剑的样子,每次在他面前耍完刀剑,顾恒舟的眼睛都会变得特别亮,他分不清这孩子是喜欢武术还是喜欢被他夸奖。   所以最终他只是摸摸他的脑袋,夸一句好孩子,别的什么都不能说。   顾恒舟完全不记得自己是在边关抓的周,听到孙毅光这么说,有些意外,但很快就恢复平静。   不管他为什么会走上这条路,现在都已经走了这么远了,他会成为和父亲一样的武将,会和父亲一样戍守边关,会在父亲卸甲归田以后接过保家卫国的责任。   顾恒舟的反应在孙毅光的意料之中,他揽着顾恒舟的肩膀拍了拍,说:“好孩子,不管以后你会不会如所有人的期待成为比大统领更出色的人,我都希望你不要忘记本心,记得做自己。”   恒齐二十年四月十九日,谷雨节至,远烽郡整整两月没有下雨,自昭陵建国以来,百年来第一处的大旱。   当晚亥时一刻,一小股越西敌军在城外放箭发动侵袭,被守城将士发现,驱退。   四月二十日,一百人的越西敌军用护盾抵挡,拉着十辆干草到城下,车上洒了桐油,越西敌将把点了火的箭射到马车上,试图火攻,被守城将士用沙土扑灭。   四月二十五日,越西人组成三百人的敢死队趁夜爬墙,试图入城打开城门放越西敌军入城,被守城将士全歼,尸体堆在城楼之下,几日后腐烂,发出恶臭。   数次进攻未果,越西敌军损兵五百,暂未发动进攻,远烽郡城中只剩一处水源,部分百姓逃往漠州。   五月初五,立夏。   戌时三刻,唯一一处水源断绝,城中暴乱,暴徒煽动百姓包围郡守府,要求官府想办法救人。   消息传到军营的时候,顾恒舟刚和孙毅光换防准备回帐中稍微休息一下,听到这个消息他立刻带了一百精兵赶到郡守府。   暴动的百姓在郡守府放了火,府里浓烟滚滚,火势很大,府里的人却被困在里面无法出来,哀叫连连。   看见顾恒舟带兵赶到,这些人不仅毫不害怕,反而和军中将士推搡起来。   这些人都是无辜百姓,顾恒舟下令让这些将士不要伤害百姓,事态一时胶着难以控制,哄乱之际,一支利箭破空而来,直奔吵嚷得最厉害的人。   那人左肩中箭,倒地不起,喧闹的人群一下子安静下来。   一匹枣红马溜溜达达的来到顾恒舟身边,沈柏穿着一身大红大绿的衣服,拿着弓箭歪着脑袋看着众人,笑眯眯道:“我是陛下钦命的钦差大人,兵符在我身上,我可以号令三军,诸位要是不肯乖乖听话,那本钦差只有让人把你们都杀了!”   沈柏说完,一群穿着甲衣戴着头盔的士兵涌进城中,为首那人穿着银制铠甲,骑着一匹黑马,威风凛凛。   中箭那人被扶起来,忍着剧痛开口:“我们并未犯错,只是想好好活下去,就算你是钦差,也不能无故坑杀百姓,若是让陛下知道,也会拿你是问!”   那人是个四五十岁的老者,下巴留着一撮山羊胡,看上去有点像城里的教书先生。   被这么多官兵围着,其他人都有点害怕,这人倒是胆识过人,不仅不害怕,还有理有据的分析形势。   沈柏认同的点点头,说:“陛下仁慈爱民,自然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但有句话叫山高皇帝远,现在本钦差的地位最高,本钦差想杀你们,就要杀你们。”   沈柏语气冷幽,脸上也挂着意味深长的笑,众人拿不准她是说真的还是开玩笑,全都看向顾恒舟。   沈柏也看向顾恒舟。   郡守府的火越烧越大,火光照亮了小半边天,也将沈柏的脸照亮。   原本应该已经回到瀚京的人,突然带着兵马出现在这里,顾恒舟觉得自己应该生气的,可这人眨巴着眼睛,一脸认真的看着自己,眼神被火光融化,无声的说:顾兄,你难道不帮我说句话吗?   顾恒舟被看得心软,舍下原则,举起手里的剑说:“传我命令,从现在起,所有人听从钦差大人号令!”   话音落下,所有将士同时抽出自己腰间的佩刀。   寒光凛然,闹事的百姓吓得后退。   “无故纵火,置多人死亡者,其罪当诛,本钦差给你们一刻钟时间灭火,若是扑不灭,你们就给被烧死的人陪葬。”沈柏面无表情的说,说完抬抬下巴,对那留着山羊胡的人道,“这位先生,请上前说话。”   那人不想过来,两个禁卫军飞身跃起,将那人押到沈柏和顾恒舟面前跪下。   碰到肩上的箭,那人痛得闷哼一声,沈柏睨了他一眼,冷冷道:“大战在即,煽动百姓闹事,与叛国罪同处,先剁他一只手以示惩戒!”   沈柏什么都不问,直接就要剁人一只手,那人吓了一跳,张嘴就要说话,禁卫军捂了他的嘴,直接抽剑斩了他的左臂。   殷红的血瞬间喷涌而出,那人痛苦的闷哼出声,一只手掉在血泊里,所有人都被震慑,惊恐地看着沈柏,如同看着地狱来的恶魔。 第151章 一定会赢!   腥甜的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闹事的人安静如死鸡,郡守府的火还在烧,沈柏勾唇,似笑非笑的看着众人提醒:“一刻钟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你们还不打算扑火吗?”   那截断臂还摆在那里,无声的威慑,众人犹豫了一下,连忙找东西灭火。   一刻钟后,郡守府的火被扑灭,叶明山带着一众家眷走出来。   叶明山还算镇定,家眷和府里的下人都吓得不轻,叶明山先向沈柏和顾恒舟行了一礼:“谢沈大人和世子殿下。”   沈柏欣然接受叶明山的道谢,淡淡的说:“叶夫人和其他人好像受了不小的惊吓,先到营中休息吧,叶大人若是还有精力,可与我们一同看看究竟是何人在闹事。”   叶明山当然也很想知道是什么人在闹事,立刻点头道:“自当如此。”   禁卫军带着郡守府其他人去军营,钱搏天也策马来到沈柏面前。   漠州和远烽郡距离很近,两地的官员这些年间也是有些来往的,叶明山认得钱搏天,意外的问:“钱校尉怎么到远烽郡来了?”   钱搏天是和沈柏一起来的,这事自然和沈柏脱不了干系,不过这会儿时机不对,钱搏天没有过多解释,温声说:“此事说来话长,还是等纵火之事处理完再说吧。”   叶明山不再多问,看向那个留山羊胡子的人。   叶明山在远烽郡做郡守多年,不说将城中百姓都认得完,但大多数都是有印象的。   这个留山羊胡子的老者叫徐元,在城中开着一家私塾教学生,他在城中的名声不错,这些年教的学生怎么也有好几百人,如今年岁上去,还有人尊称他一声徐老。   叶明山是读书人,平日和镇北军里那些莽夫打交道要多一些,但对徐元这样教书育人的人还是更为宽厚和善,叶明山怎么都没想到,今晚徐元会煽动城中百姓来围攻郡守府。   叶明山神色复杂的看着徐元,沈柏温声开口:“方才闹事的时候老先生喊得最大声也最卖力,这会儿没人说话了,老先生怎么反倒不喊了?本钦差不止喜欢杀人,还喜欢帮人主持公道,老先生有什么冤屈不妨直说,兴许我能替先生讨个公道呢。”   徐元被砍了一臂,痛得脸都白了,身子还颤抖着缓不过来,这会儿禁卫军放开他的嘴巴,他也只能发出痛苦的哼叫,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沈柏也不着急,换了个方式问:“老先生与叶郡守可是有仇?”   徐元摇摇头,他和叶明山没有个人恩怨。   沈柏又问:“那可是郡守府有刁奴仗势欺人,欺辱了老先生?”   徐元还是摇头。   众人扑完火全都站在旁边围观,沈柏又看向围观的众人问:“这位老先生与叶郡守和郡守府的人都无冤无仇,诸位呢?可是抱着天大的仇怨来的?”   所有人都一言不发,没有回答沈柏的问题。   沈柏舔了一圈牙,眸底凝起寒霜,一字一句道:“谋害朝廷命官是要砍头的重罪,诸位若是什么都不说,本钦差可要按照昭陵律例,将诸位拉到菜市口问斩了!”   沈柏的声音不高,但每一个字都拿捏得很好,让人不寒而栗,连钱搏天和叶明山都有点被她震慑到。   这个看上去只有十三四的少年,好像随心所欲的杀过很多人,所以才能用这样的语气说要把其他人拉到菜市口砍头。   顾恒舟没有看沈柏,只是暗暗抓紧马缰绳。   闹事的百姓知道沈柏不是闹着玩儿的,表情越发恐惧,过了一会儿,有人颤着声说:“城中没水了,再这样下去我们都会死在这里,官府不能不管我们!”   沈柏看向那人,歪着脑袋反问:“远烽郡已经两个多月没下雨了,旱灾不是一天两天才发生的,叶郡守并未下令封城,你们是觉得烧了郡守府就能降雨还是能找到水源?”   众人被问得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徐元却捂着肩膀说:“烧了郡守府的确不能对旱情有任何帮助,但官府一直不作为,便是对百姓的不负责,天灾面前,如果只能靠我们自己求生,那我们这些年给朝廷缴纳赋税是为了什么?”   听见徐元这样一说,所有人的底气又足了一点,纷纷点头附和。   沈柏定定的看着徐元,问:“所以老先生想让官府如何作为?是护送城中所有百姓迁移到漠州重新生活再也不回远烽郡?还是开仓放粮?现在到处都没有水,就算官府放粮出来,诸位应该也没办法好好生活吧。”   徐元梗着脖子,闷声说:“这是官府应该考虑的事。”   沈柏反问:“所以老先生的意思还是相信官府的,如果官府给出解决方法,是老先生愿意遵从吗?”   徐元并不正面回答沈柏的问题,冷笑道:“这些年朝廷越来越昏聩,先是无偿征召所有人修筑瞭望台和水渠,倾轧我们的劳动力,然后又看着我们受旱灾影响,活活渴死饿死,我们还能指望官府做什么?”   这话是不管不顾的攻击朝廷和官府了,沈柏摸摸马脖子,幽幽的问:“所以老先生是想煽动大家造反么?”   造反的罪名可比谋害朝廷命官大多了,众人互相看看,越发心虚慌乱,他们可没想过要造反,只是现在没水了,活不下去,才想用这种方法为自己谋一条生路。   徐元也抿着唇不说话。   他已经没了一条胳膊,不会这么轻易认下造反的罪名。   有句话叫法不责众,闹事的人这么多,沈柏如果真的把他们都杀了,日后回到瀚京肯定会被人诟病。   气氛一时僵持,城门方向突然传来一记震天巨响,还有亮光一闪而逝。   好像有人在城门外放了一颗巨大的烟花。   所有人都看向城门方向,片刻后,一个士兵匆匆赶来,紧张地说:“世子殿下,越西人突然发动偷袭,试图大举进攻!”   叶明山和钱搏天在听到这个消息以后,神色俱是一变,城中断水了,民心还很不稳,越西人在这个时候发动偷袭实在是太居心叵测了。   顾恒舟早就从沈柏口中知道这个消息,现在发生的一切不过是验证了沈柏那个“梦”,顾恒舟倒是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掀眸看了沈柏一眼。   沈柏把弓背到身上,拉紧马缰绳对闹事的众人说:“无故聚众闹事,欲图造反,其罪当诛,不过大敌当前,本钦差宽宏大量,暂不惩治你们,所有人都给我上城楼守城。”   这些人已经习惯在镇北军的庇佑下生活,突然被要求上城楼守城,一个个都吓得变了脸色,徐元扯着嗓子喊:“我们都是给遵纪守法,老老实实给朝廷缴纳赋税的人,这个时候你让我们去守城,和让我们去送死有什么区别?偌大的昭陵难道已经没人了吗?竟然要让我们这样手无寸铁的平头老百姓上阵杀敌?!”   “诸位能围攻郡守府,说明胆识过人,还能在郡守府放火,说明有勇有谋,如此才能若是白白浪费实在是太可惜了,本钦差不只是在给诸位将功补过的机会,更是在给诸位建功立业的机会。”   沈柏幽幽的反驳,徐元刚要再说点什么,沈柏直接抽了钱搏天的佩刀,勒紧马缰绳一个弯腰砍了徐元的脑袋。   滚烫艳红的血瞬间喷射而出,徐元的脑袋咕噜噜滚地,沈柏身下那匹枣红色的马受到惊吓,在原地踏了两步,徐元的脑袋被踩了两下,人群里发出干呕的声音。   有人被这一幕吓到反胃了。   沈柏把刀还给钱搏天,微微拔高声音对众人说:“军中将士也都只是血肉之躯,他们也会受伤流血,他们要保护的,是自己的亲人、同袍,而不是在危难之时从背后捅他们刀子的人,上城楼和他们一起守城是你们现在唯一的活路,如若不然,本钦差只能先安内再攘外!”   沈柏的声音响亮,足够在场所有人把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   在场的人鸦雀无声,城楼方向再度传来炮鸣声,顾恒舟对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的校尉说:“听沈大人命令,带他们上城楼!”   众人被带着往城楼方向去,沈柏对钱搏天说:“越西偷袭远烽郡,具体战况如何我也不知道,请钱校尉率漠州校尉营的兵马,暂时听从世子殿下的差遣,后勤问题我会和叶大人一起想办法解决。”   钱搏天对这个安排没有意见,颔首应下,勒了马缰绳调转马头,顾恒舟没动,沉沉的看着沈柏,他有很多话想问沈柏,但时机场合都很不对,那些话只能堵在喉咙。   沈柏约莫知道他在想什么,坐在马上倾身抱了他一下,低声说:“顾兄,我想跟你一起回瀚京。”   沈柏说完放开顾恒舟想撤身离开,腰上一紧,顾恒舟反抱住她应了一声:“好。”   说完,顾恒舟放开沈柏,和钱搏天一起带着漠州那些兵马一起赶往城楼方向。   等两人走远,沈柏让一直跟着自己的禁卫军把马让给叶明山,问:“叶大人,郡守府的衙役现在何处?”   叶明山说:“这些日子城中不安宁,所有衙役连同郡守府的家丁都在协同镇北军一起维护城中治安。”   正是因为所有人手都被派去维护城中秩序,今晚郡守府才会这么容易被围攻放火,险些酿成大祸。   沈柏对这一点并不意外,说:“那现在有劳叶大人召集城中剩下的人带上柴刀和我一起去北横山接水。”   叶明山惊喜的看着沈柏问:“沈大人在北横山上找到水源了?”   旱灾发生以来,叶明山派了很多人手到处找水源,但挖的井全都枯了,前天他派人在北横山打了一口二十米深的井都还是没水,如果能找到水源,远烽郡的危机就能解除大半,叶明山当然难掩激动。   沈柏摇摇头,说:“不止远烽郡,漠州和蕲州这两个月也几乎没有降雨,这些水,是从北通河引过来的。”   北通河在北横山南面山脚,离北横山还有一段距离,怎么能从北通河引水到远烽郡?   叶明山想不明白,不过也知道这会儿没时间纠结那么多,叶明山立刻召集衙役,挨家挨户通知,一听说有水,男女老少都激动起来,按照吩咐拿着柴刀和沈柏他们一起赶往北横山。   清明节那场大火几乎把北横山上的树木都烧成灰烬,只在山脚的地方剩了几从竹子。   叶明山和沈柏带着人赶到时,之前修筑瞭望台的工人已经砍了大堆竹子放在山脚,沈柏让剩下的人把竹子劈成两半,去掉竹节全部打通,拿着竹子上山。   叶明山不知道沈柏这样做的用意是什么,和沈柏一起上了北横山。   因为风向影响,那场山火最终没有翻过山脊蔓延到北横山南面,不过这么久没下雨,南面的树木也都变得凋零。   这些景象,叶明山在远烽郡也看到不少,原本早已司空见惯的,但叶明山在看到的一瞬间还是惊愕的睁大眼睛。   北横山南面,被北通河环抱的漠州城一片灯火通明,从山脚到山顶,每隔一段距离树上就挂着灯笼,这条山道上密密麻麻站满了人,这些人在以接力的形式,从北通河一点点往山顶运水。   如此巨大的人力,如此巨大的工程,简直异想天开的想法,竟然被沈柏实现了。   叶明山被眼前这一幕震慑,眸色晦暗的看着沈柏,怎么也没想到眼前这个少年竟然有这样强大的号召力和组织能力。   沈柏对叶明山的震惊并不意外,淡淡的说:“这样运水并不是长久之计,最多只能供应城中十日的用水量,十日之内,必须让越西投降退兵,辛苦叶大人在这儿坐镇指挥,我还要去城中和军中两位副将还有世子殿下商议一下战术。”   因为运水一事,叶明山已经对沈柏佩服得五体投地,连连点头:“沈大人去吧,下官一定会保证供水,不出任何乱子。”   沈柏点头,转身下山,让后面的人接好竹子接水,山脚下早有人放了几十个大缸准备屯水,城中还有人源源不断的拿着家里的木桶和锅碗瓢盆来。   这水是救命的,所有人都只想着接水,没有闹事的念头,叶明山带着衙役在那里守着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沈柏下山,策马赶回城里。   城门外的炮鸣声暂时停歇,城楼上的将士全都没有说话,黑暗伴随着死寂笼罩着这座城。   沈柏一路疾驰到城门口,翻身下马直奔城楼上。   她没有立刻去找顾恒舟他们,而是先从城楼上往下看了看。   这次突袭越西敌军采用的炮攻,城墙上隐隐有被火烧灼的痕迹,但墙体很厚,完全承受住了炮火的侵袭,没有太大的问题。   城楼之下堆了不少尸体,有之前的也有刚刚死掉的,血腥味和尸臭味裹在一起,难闻得让人感觉有点恶心。   这波偷袭已经结束,所有将士靠坐在城墙后面休息,沈柏看见他们的神情很疲倦,并不是因为战事有多胶着,而是因为这场大旱,他们比城中百姓更早知道旱情的严重性,也更早断水。   如果旱情继续下去,这场战事也许不会持续很久。   沈柏的目光很快从这些将士脸上掠过,她往前走着,想找孙毅光和顾恒舟他们,走了一会儿,一个将士倒在沈柏面前。   那将士左肩被砍了一刀,血流不止,唇干得裂开,浑身烫得厉害,明显是过度缺水导致的。   沈柏在他面前跪下,立刻解下自己腰上的水囊给他喂了两口,然后撕了衣摆帮他绑好伤口。   灌入口中的水唤回了他的神智,他又抱着水囊喝了好几口,水囊很快瘪下去,那人看清沈柏的脸,有些无措的说:“沈大人,不好意思,我……我把你的水喝完了。”   沈柏淡淡的说:“现在我们有水了,喝完也没关系。”   那人眼睛发亮,问:“沈大人找到水源了?”   沈柏笑着点头,那人一下子来了精神,在沈柏帮他包扎好伤口后站起来,拉着沈柏的手激动的向所有人宣告:“兄弟们,我们有水了!沈大人已经找到水源了!这场仗我们肯定能打赢!”   原本靠在城墙后奄奄一息的将士听到这番话都不自觉站起来,期盼的看着沈柏。   顾恒舟和孙毅光也注意到这边的情况,偏头看过来。   沈柏看着这些将士的脸,脑海里浮现的却是上一世出现在祭奠名册上的那些名单。   这些活生生的人,上一世没能回到故乡,也没能见到这场大战的胜利。   这一世,所有事都不一样了。   沈柏挺直背脊,坚定的说:“水已经有了,这场仗我们不会输,最迟夏至,就会有一场大雨落下,到时旱情会结束,一切都会结束!”   沈柏的声音不大,温和坚定,充满让人安心的力量。   明明她年岁不大,个头也比一般男子要矮,这会儿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怀疑她的话,让所有人都看到了希望。   沈柏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这场偷袭已经暴露了越西人的狼子野心,这一场仗,我们不仅要胜,还要生擒对方敌将,以儆效尤!” 第152章 城破……   越西人发动的偷袭没能成功,今晚不会再发动偷袭了。   孙毅光带着沈柏他们回了营帐。   越西人这次偷袭挑的时机很好,虽然城没有攻下来,士气却因此受到了很大的冲击。   镇国公远在瀚京,没有坐镇军中,将士们多少有些不习惯,而且旱情没有缓解,军中断了水源,城中百姓也都惶惶不安,士气不振是必然会出现的。   掀帘进帐,孙毅光立刻问沈柏:“小柏在何处找到的水源?”   自旱灾发生以来,孙毅光专门从军中抽调了五十人的队伍让他们在远烽郡范围内寻找水源,水源却还是断绝了,孙毅光很想知道沈柏是哪儿来的通天的本事找到水源。   孙毅光问完,李云觉和顾恒舟都看向沈柏,沈柏如实说:“远烽郡、漠州和蕲州今年都遭了大旱,不止远烽郡,漠州和蕲州城中都断水了,我没有找到水源。”   孙毅光皱眉,忍不住低斥:“那小柏方才为何要说那样的话?你可知真相被揭穿之后,对士气的影响有多大?”   军中这些将士都是经过战火洗礼的,如果直接告诉他们断水了,哪怕知道这是一场死战,他们也不会后退半步,但如果先给他们希望,再让他们失望,这样就太残忍了,不用越西敌军进攻,他们的心理防线就会被击溃。   孙毅光很不赞同沈柏的做法,脸也变得肃然,沈柏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坦白道:“孙叔叔,我虽然没找到水源,但我从漠州组织了人在北通河取水,翻过北横山运水到远烽郡,这些水可以供城中百姓和将士用十日。”   李云觉惊道:“从漠州往远烽郡运水,那得耗费多少人力?”   这可是想都不敢想的事,竟然有人给办成了。   沈柏捻了下指尖,温声道:“大敌在前,采用一些非常之法是必须的,如果所有人都只顾自己逃命,对昭陵的存亡都抱着事不关己的态度,火迟早会烧到自己身上,到时候谁都救不了他们,所以他们现在既是在救人,也是在自救。”   这话说得一点问题都没有,李云觉认同的点点头,想了想又问:“可是小柏你是怎么预知到越西人会突然偷袭远烽郡,还这么及时的和钱校尉一起赶来支援呢?”   李云觉想问的,也是很多人想问的。   他刚问完,一直站在旁边的顾恒舟上前一步,把沈柏挡在身后,正要帮沈柏回答,沈柏轻声说:“因为前几日那场山火。”   虽然瞭望台还没修筑好,不能及时的发出求助信号,但自清明那日起,延绵了整整五日的大火也还是让漠州和蕲州的人都看到了异常。   沈柏从顾恒舟背后探出脑袋,平静的说:“那场山火太大了,我原本担心火势无法控制,会蔓延到北横山南面和远烽郡城中,让城中百姓运水也有这方面的考量,而且火势这么大,我在漠州能看见,越西人应该也能看见,旱灾如此严重,越西人肯定也会受到影响,风调雨顺的年份他们都经常想打劫城中的东西,这次旱灾他们只怕更会按捺不住。”   这样的推测很有道理,但仅仅因为推测,就组织了这样一场声势浩大的救援行动,还是让人很惊叹。   她难道就不担心推测失误以后根本承担不起后果吗?   知道众人心中还有疑虑,沈柏却没有再过多解释,她冷声提醒:“现在的水只够我们用十天,十天之内,我们必须要让越西退兵,而且在这一两年之内完全打消入侵昭陵的念头,否则……”   沈柏停顿了一下,而后沉沉道:“否则远烽郡危矣!”   孙毅光和李云觉都是身经百战的将领,自然知道沈柏这句“危矣”是指远烽郡可能会失守,远烽郡和漠州之间隔着一个北横山,北横山既是保护漠州的屏障,也是阻拦其他兵马的障碍。   远烽郡一旦被越西人侵占,要想再夺回来就难如登天了。   钱搏天没有怎么打过仗,听了沈柏的话,他忍不住说:“若是十天之内不能让越西人退兵,我们就趁早组织城中百姓带着东西迁移到漠州,再放火烧城,不给越西人留半粒粮食,今年旱灾如此严重,就算退守漠州也是不得已而为之,陛下应该不会怪罪诸位的。”   孙毅光和李云觉同时摇头,冷声说:“不能退!”   除了城里,远烽郡辖区内还有两三万百姓,要在短时间内把这么多百姓迁移到漠州,并非易事。   这座城市好多代人在战火的映衬下,用自己的血汗一点点建筑起来的,这一把火放得容易,但损失就太大太大了……   孙毅光和李云觉这么多年一直在远烽郡戍守,几乎没有回过家,早就把远烽郡当成自己的家,现在要他们就这么放弃自己的家认怂退守漠州,他们做不到。   沈柏也不想他们就这样退守,恒德帝是能理解他们退守漠州乃出于无奈,但漠州的百姓不会理解,瀚京那些权贵也不能理解。   所有人只会看见昭陵的国疆面积变少了,土地少了,赋税少了,而吃闲饭的人变多了。   无数抱怨指责会像雪花一样不断的朝他们扑来,这些原本应该被当做英雄的人,会被所有人戳着脊梁骨生活。   那不是他们应该承受的,也不是沈柏想看到的画面。   沈柏平静的说:“驻守在远烽郡的镇北军有三万人,这次从钱校尉从漠州校尉营带了一万兵马来,加上城中还能行动的百姓,勉强能有五万人,五万人下定决心要守一座城,没有守不下来的道理。”   在人数上,他们是不会处于劣势的。   李云觉点点头说:“今晚攻城的人比之前多,应该有好几千,越西人数不多,史书记载以来,最大一场战事他们也只出动了十万兵马,便已倾尽全国之力,如今他们的王上还在瀚京,他们应该不会直接宣战,人数上应该不会太多。”   李云觉说完钱搏天不赞同的摇摇头:“这次旱灾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远烽郡下没下雨,他们是完全能看见的,只要一日不下雨,他们的胜算就会大一分,就算一时攻不下城,他们也不会放弃,反而会积蓄力量,伺机强攻,而且还有一点很可怕。”   刚刚越西敌军攻城的时候,沈柏没有在场,不知道有什么异常,听到钱搏天这样说,立刻问:“什么?”   钱搏天扫了孙毅光和李云觉他们一眼,正在犹豫要不要说,顾恒舟直接道:“越西人似乎没有缺水,兵马很强壮,而且士气高涨。”   沈柏眼皮微跳,心里咯噔了一下。   她一直以为越西人是被旱灾逼得在明知道自己实力完全敌不过昭陵的时候发动的进攻,可是这会儿顾恒舟说他们没有缺水,还士气高涨。   难道旱灾只在远烽郡、漠州和蕲州发生,越西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那是天意要亡昭陵?   沈柏唇齿发寒,顾恒舟接着说:“这次旱灾,越西肯定也会受到影响,他们的兵马这么强壮,我怀疑是他们在附近囤了粮草。”   远烽郡和越西之间本就隔着一大片荒漠,每次越西的兵马想偷袭远烽郡,必然要储备好干粮随身携带,不然远程作战,根本不用打,他们就会把自己活活饿死。   这次旱灾这么严重,越西这么多兵马要穿过荒漠攻打远烽郡,附近没有粮草补给是绝对不行的。   顾恒舟说完孙毅光点点头,沉声说:“行远说得没错,不管有没有旱灾影响,越西敌军都会在附近找地方供应粮草,如果我们能找到他们屯粮的地方,烧毁他们的粮草,定能大挫他们的锐气,至少今年他们不敢再轻易进犯。”   钱搏天担忧的说:“粮草是行军作战的重中之重,这次大战这么重要,他们肯定会把粮草藏得很好,怎么才能在最短的时间找到他们屯粮的地方,还突破重重防守烧毁粮草?”   这个问题是关键。   沉默了一会儿,李云觉说:“天亮之前,我带两百人出城去找粮草。”   孙毅光惯性的睨了李云觉一眼,问:“你行?”   李云觉啐了口口水在地上,大声地说:“老子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对这片地熟悉得不得了,越西这群小兔崽子一撅屁股老子就知道他们想拉什么屎,有什么不行的?老子肯定带着两百人把他们的粮仓给端了!”   “然后呢?”孙毅光反问,“你打算怎么回来?”   越西这次进攻的敌军这么多,烧毁粮草这么大的事,肯定会被发现,到时李云觉带的那两百人就会处在重重围困之中,要想脱身根本不可能。   李云觉愣了一下,随后满不在意的笑笑:“老子活了这么多年,早就受够了边关这寡淡无味的日子,就这么死在敌营,也算是功成名就,名字能写进史书,被后代好好颂扬一番,还回来做什么?跟你这个死老头斗嘴吗?”   这话明显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去的,孙毅光也知道李云觉的打算,沉声说:“大统领走之前说过,军中一切事宜暂时由我担着,在他没有回来之前,所有人都必须服从我的决定,你这老东西腰伤严重,眼神也不好,留在城中配合行远做个指挥还勉强可以,打探敌军囤粮之事,你胜任不了。”   李云觉不服气的问:“我胜任不了难道你能?”   孙毅光理直气壮的点头:“我当然可以,你别忘了,我比你早入军营三年。”   李云觉气得瞪大眼睛,质问:“早入军营三年又怎么样?我比你杀的人可多多了!”   “你……”   孙毅光还想反驳,顾恒舟冷沉的开口:“二位叔叔是父亲的左膀右臂,为昭陵立下过不少汗马功劳,我决不能让二位叔叔以身犯险。”   顾恒舟的语气坚决,直接驳回两个人的要求,钱搏天也附和道:“事情还没到那一步,二位大统领先冷静一点,不要急着送死,也许还有更好的法子也说不定。”   钱搏天说完下意识的看了沈柏一眼,尽管和沈柏相处的时间不算很长,这段时间沈柏的所作所为却完全超出了钱搏天的想象,莫名的,他觉得眼前这个少年是决定甚至是扭转整个战局的关键所在。   营帐一时安静下来,孙毅光和李云觉也不约而同的看向沈柏。   沈柏轻咳一声,说:“自从北横山大火以后,我一直想如果越西敌军突然入侵远烽郡,我们要如何应对,我现在有一个大胆的想法,不知几位叔叔能否听我一言。”   这小子果然有办法。   钱搏天暗暗说了一句,立刻催促:“还不快说?”   孙毅光和李云觉也没什么意见,沈柏避开顾恒舟的目光开口:“越西敌军会突然发动袭击,就是看准了镇国公现在不在军中,如果两位叔叔对阵的时候也不在城中,越西人只怕会起疑,说不定会调整策略再观望观望。”   现在最宝贵的就是时间,在最短的时间,给越西敌军最大的打击,才能保证远烽郡和昭陵安然无恙。   钱搏天只当沈柏是想劝阻两人不要乱来,点头道:“沈大人说得有理。”   李云觉性子急,急切的问:“若我们都不出城,还有谁有能力可以胜任这件事?让那些小兔崽子去做我可不放心。”   李云觉刚问完,顾恒舟冷肃的声音便响起:“比起二位叔叔,我才是更好的人选。”   沈柏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掌握住,面上却还是一派从容淡定,她轻声说:“顾兄在太学院的文武双测俱是第一,在瀚京校尉营和周校尉也学到了很多东西,已经能够独当一面,而且此番偷袭若能成功,便是军功一件,陛下要委任顾兄去灵州做校尉,也能更服众一些。”   孙毅光和李云觉还不知道顾恒舟自己请愿去睦州做校尉的事,沈柏便也没提。   然而她刚说完,不止是孙毅光和李云觉,连钱搏天都摇头说:“不行!”   顾恒舟今年才十八,和沈柏一样只是个小孩子,他们三个大人在,怎么能让一个小孩子去犯险?   而且镇国公膝下只有顾恒舟一个儿子,若是顾恒舟出了什么好歹,就算远烽郡守住了,越西退兵,他们也没办法跟镇国公交代。   孙毅光连沈柏后面的话都不听了,冷声道:“行远从来没上过战场,对远烽郡的地形一点也不熟悉,绝对不是适合的人选,这件事不用再提,小柏你从漠州赶回远烽郡也辛苦了,行远你带小柏先去休息,我们再商量一下这件事。”   顾恒舟还想再说点什么,沈柏温声说:“果然是我想得太疯狂了,我早就知道二位叔叔不会同意的,我还是和顾兄一起去休息吧。”   沈柏说完拉着顾恒舟走出营帐。   已经立夏,天气暖和起来,沈柏的掌心很快沁出汗来,却一直抓着顾恒舟的手不肯放开。   沈柏拉着顾恒舟去了他的营帐,营帐和她走的时候没什么变化,只是厚被子变成了薄毯,没有亲卫兵伺候,屋里也没有点灯,黑漆漆的一片。   顾恒舟松开沈柏要去点灯,沈柏从背后抱住他。   顾恒舟浑身一僵,停在那里没动。   沈柏抱紧他的腰,脸颊贴着他的背脊汲取他的味道。   这会儿没有别人,顾恒舟本来想问她为什么不听话跑回远烽郡的,被她这么一抱,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他拿这人没有办法。   两人安静的站着,过了好一会儿,沈柏低声说:“顾兄,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要想说服孙叔叔和李叔叔太难了,今天晚上,你带着三百精锐和干粮出城吧。”   沈柏从来就不是一个乖乖听话的人,顾恒舟派了十个禁卫军都没能把她送回瀚京,更不要提现在。   顾恒舟拨开沈柏的手,还是把灯点上,他坐在桌边严肃的看着沈柏问:“我离开之后,你有什么计划。”   沈柏眼眸晶亮,一字一句的说:“我想唱一出空城计。”   丑时过,孙毅光和李云觉他们终于商议结束,李云觉先带钱搏天一起去安置漠州来支援的那些兵马,孙毅光心里不放心,还是想跟顾恒舟再说说话,到了营帐外面,他突然想起沈柏也在,没有直接闯入,而是在门口喊了一声:“行远,你睡了吗?”   没人应声,片刻后,孙毅光还想再问,帘帐被掀开,沈柏走出来,说:“孙叔叔,顾兄一个时辰前已经带人走了。”   孙毅光顿时皱眉,尽管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还是不死心的问:“他带人去哪儿了?”   沈柏如实说:“顾兄还是觉得不能让二位叔叔以身犯险,亲自带人出城去找越西敌军囤粮的地方了。”   “先斩后奏,你们这是违抗军令!”   孙毅光气得怒吼,大手高高扬起,看见沈柏那张脸,想起她只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怎么都没能打下去,孙毅光把手放下,烦躁的在原地转了两圈,准备带人把顾恒舟追回来,刚踏出一步,沈柏在背后沉声道:“兵符在此,镇北军左副将孙毅光听令。”   孙毅光浑身一震,回头,难以置信的看着沈柏。   沈柏右手平举,手里拿着一块刻印着虎头的金令,那令牌孙毅光只在镇国公手上见过,做梦也没想到会出现在一个十三四的小孩儿手上。   他压下满腔复杂的情绪,一字一句的问:“这符你是从哪儿拿来的?”   “此符可号令昭陵数十万兵马,一直由镇国公掌管,自然是得了镇国公允准,陛下钦赐到我手上的。”   沈柏如实回答,孙毅光还是不敢相信,沈柏朝他走了两步,将兵符摊开递到他面前,大大方方的说:“孙副将若是不肯相信,可以拿去查验一番。”   孙毅光接过,仔仔细细看那兵符上的雕花刻纹,每一寸都和他记忆中的一模一样,没有分毫差别,确实是可以号令昭陵所有兵马的兵符。   过了好一会儿,孙毅光才把兵符还给沈柏,长叹了一口气说:“陛下和大统领既然愿意将兵符给小柏,便是相信小柏的能力。”   孙毅光说完,一掀衣摆屈膝跪在沈柏面前,高声道:“从即刻起,镇北军左副将孙毅光,当视沈大人如大统领,听从沈大人差遣!”   见了兵符,孙毅光对沈柏的称呼也变成了沈大人。   沈柏俯身把孙毅光扶起来,认真的说:“请孙副将相信,顾兄对我来说是比我自己的生命还要重要的存在,我不会拿他的性命开玩笑,我会想尽一切办法让顾兄有足够多的时间找到越西敌军的囤粮所在并成功烧毁。”   孙毅光点头道:“陛下、大统领和行远都相信沈少爷,末将自然也是相信沈少爷的。”   沈柏收起兵符,温声说:“沈柏定不负重托。”   越西敌军在那一夜偷袭攻城失败后,整整三日没再有什么动静。   第四日清晨,越西敌军再度集结,至少有两万人兵临城下,用巨石、木车还有箭火攻城。   这一次攻城从清晨持续到傍晚,喊杀声停下的时候,空气中到处都是血腥味,双方损伤惨重,尸横遍野。   乌鸦和秃鹫在上空盘旋鸣叫,似在为已经死去的人悲鸣,又似在为大量腐肉美食狂欢。   如血的残阳下,越西兵马撤退,城楼上的将士全都靠在城墙后面休息。   厮杀了这么久,每个人的喉咙都干得好像要着火了一样,但没有水可以让他们解渴。   军医背着药箱在四处帮人包扎伤口,孙毅光和李云觉在城楼上转了一圈,简单清点了一下伤亡人数,凑到一起,两人的神色都很凝重。   这一次攻城,越西敌军的策略做了很大的调整,他们不再采用人海战术往城楼上爬,而是在箭镞上缠上浸了桐油的布匹,点了火射到城楼上。   在火攻的掩护下,再用投石器和木车作为辅助攻击。   原本有城墙做掩体,他们是处于优势地位的,但今天他们的伤亡几乎和越西敌军持平。   这样下去,情况实在不容乐观。   不过在这些将士面前,李云觉和孙毅光都没表现出什么,下了城楼,两人和钱搏天汇合,钱搏天的脸色不大好,低声说:“这次越西这个敌将什么来路?怎么战术运用得这么好,简直就像城里有他的眼睛一样。”   孙毅光抿唇思索,李云觉低声说:“我们也不知道,之前侵扰远烽郡的只有越西的小股兵马,一般大的战事都是越西的王上忽玄亲自带兵和大统领对战,如今忽玄还在瀚京没有回程,现在率领越西兵马作战的将领是谁我们也不清楚。”   行军打仗的人,最怕的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在完全不熟悉的环境作战,另一种就是和完全陌生的对手作战。   不知道对方会用什么样的策略应对,也不知道对方会在什么时候发动侵袭,一切都是未知的,需要时时刻刻绷紧神经保持警惕,这对指挥作战的人和手下的将士都是巨大的挑战和折磨。   钱搏天的脸色也变得凝重,孙毅光拍拍他和李云觉的肩膀,轻快的说:“怕什么,咱们这么多人在这儿难道还守不住一座城?”   很多时候,占据有利地势,拥有人数上的优势,并不能完全决定一场战事的胜负。   钱搏天和李云觉都深知这一点,心底还很是担忧,孙毅光笑起来,轻松道:“行了,你们一个个活了这么大岁数,怎么还没人家一个小孩儿沉得住气?人家那么年轻都不怕死,咱们有什么好怕的?”   孙毅光这么一说,钱搏天和李云觉都想起现在还在军营里呼呼大睡的沈柏。   顾恒舟走了四天,沈柏就在军营里吃了睡睡了吃四天。   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得到当今陛下和镇国公的信任拿到兵符,也不是随便什么人在没有谕令的情况下都能说动漠州校尉出兵驰援远烽郡,更不是随便什么人能组织成千上万的百姓从北通河运水到远烽郡,解远烽郡的燃眉之急。   这个叫沈柏的小孩儿,不是一般人,有她在,好像天大的事都能解决。   钱搏天忍不住失笑道:“果然是老了,不仅沉不住气,练脑子也转得没有人家小孩儿快了。”   想到沈柏,李云觉也放宽了心,哥俩好的勾住钱搏天的肩膀道:“谁说不是呢,现在的小孩儿可一个比一个精,就看越西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将领和咱家小孩儿谁更胜一筹了。”   李云觉说到最后,语气变得悠长,孙毅光在他脑门上拍了一下,理直气壮的说:“这还用猜,当然是咱们家的小孩儿更厉害!”   第七日,越西兵马再度发动攻击,这次攻击持续了整整一天一夜,城楼南面被炮石轰出了一个大的缺口,越西敌军用竹梯翻上城楼,楼统领士与翻上城楼的敌军近身肉搏,喊杀声震天,第八日破晓方歇。   金色的晨曦如约而至,越西再度退兵,天气比往年更炎热,尸体在城楼下腐烂发出恶臭,熏得人脑袋发胀,所有将士狼狈无比的靠坐在城墙之后。   很渴,很饿,还很累,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的洗过澡了,身上的味道不比城楼下那些腐尸好。   这天,沈柏穿着普通将士的甲衣到城楼上看了一圈,除了城楼下无人问津的尸体,荒漠还是荒漠,越西敌军撤退到荒漠以后,看不到任何人影,顾恒舟带的那三百精锐也像一滴水滴入河流,再寻不到踪迹。   沈柏在城楼上从日出东方站到夕阳西沉,直到夜幕降临才离开。   半个时辰后,城楼上火把增加了一倍,将夜色照亮些许,城楼上没有受伤的将士悄悄从上面撤下。   沈柏和孙毅光、李云觉他们站在城楼下面,远远地冲城楼上的将士行了一礼。   这些人注定要以英雄之名,被镌刻在昭陵皇陵的英雄冢上。   亥时一刻,越西敌军再度趁夜发起偷袭,城南的缺口很快失守,敌军从缺口涌入,击溃城楼上的将士之后,打开城门,堵在城外的敌军瞬间涌入。   城破…… 第153章 你不能倒下!   杀!   震天的吼声冲破云霄,越西敌军不断从城门外和城墙上涌入。   踏过已经死去的将士尸体,踏过这座承袭了数百年风雨和战火洗礼的城池,打碎百年来难得的安宁。   敌军进城以后并没有乱窜,而是迅速在城门口集合列队站好,然后一个骑着黑棕马、拿着大刀的人从城外进来。   那人身形极高大,哪怕是骑坐在马背上,也魁梧得让人惊讶。   他穿着棕色皮甲,带着青铜头盔和面具,上面皆是饕餮刻纹,头盔上有三根青翎,莫名很像某些地方祭祀的时候穿的衣服。   面具挡住了他的容颜,只有几缕散乱的头发从头盔下面支棱出来,让人惊讶的是,他的头发也不是纯黑色,而是棕黄色,和昭陵人不同,甚至和大多数越西人也不相同。   那人进城以后,越西敌军的背脊挺得更直,仿佛正在等待检阅审视。   那人骑着马往前走了两步,副将上前大声说:“吉汗料事如神,城楼上那些火把只是昭陵人虚张声势吓唬我们的,并没有援兵支援他们,相反的是,他们利用这个假象提前撤退,这座城已经被他们舍弃,现在吉汗是这座城的新主人了!”   副将说完,所有将士举起手中的刀大喊:“恭迎主人入城!恭迎主人入城!”   喊声震天,带着无限的欣喜和崇敬。   他们觊觎这座城已经太久太久了,终于攻下这里,意味着他们的土地增加了许多,财富也增加了许多,在这儿养精蓄锐几年,说不定还能翻过北横山,杀到昭陵腹地和国都去。   所有人都因为未来的无限可能而开心激动,被叫做吉汗的人却没有因此喜形于色,只沉沉的说:“镇北军不像你们想象中那么简单,所有人按照我之前说的,迅速占领城中高地布防,防止有人反攻。”   “是!”   一声令下,所有将士有条不紊的分散开来,前往城中各地布防。   剩下一队二十来人的兵马和这名主帅一起前往镇北军营帐,想看看和他们对抗了上百年的队伍平日住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地方。   “吉汗,你怎么看出城中这些人已经撤兵了呢?”   “城楼上的火把增加,说明岗哨增加了,他们一般两个时辰换一次岗,今晚火把没有动,说明没有换岗,那原因只可能有一个,这些火把只是用来骗人的,城中的人其实已经撤走了。”   那人低声说,声音很哑,但语气很愉悦,僵持这么久,终于攻下这座城,也算是达成了他野心的第一步。   再过几年,他的名字会响彻整个昭陵。   跟在他身后的士兵点点头,拍马屁的说:“吉汗英明。”说完脸上又浮起犹豫,迟疑片刻问,“可是王上还在瀚京没有回来,我们这样发动攻击,王上会不会有危险?”   话音刚落,那人周身的气息瞬间变得森冷,他的声音染上阴鹜,一字一句的说:“天降旱灾,我这么做,也是为了我们的子民好,父王就算出了什么事,也会体谅我的。”   这话说到后面带了警告的意味,那个士兵立刻点头,连连应是,生怕自己回答慢了一点就被砍掉脑袋。   那人挺直背脊,夹了马腹加快速度,又过了一条街,身后却传来破空之声。   那人迅速提刀挡在后背,原本瞄准他左心室的箭钉在刀身上,发出铮的一声清脆声响。   “保护吉汗!”   那二十人立刻呈保护姿态将那人围在中间,然而已经晚了,埋伏在房顶和远处高楼上的昭陵士兵现身,拉了满弓朝他们射箭,密密麻麻的箭如同箭雨一样射向他们。   能跟在那位吉汗身边的,都是越西人里拔尖儿的勇士,然而双拳难敌四手,在箭雨的攻势下,他们根本无力招架,皮甲很快被钉穿,肩肘和膝弯的空隙也都被箭射中,尽管这样,他们也没有各自逃离,依然死死的挡在那位吉汗身前,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作为防盾保护着他。   铮!   又一支利箭射来,这支箭挑的角度十分刁钻,正好避开挡在前面那些人,准确无误的将青铜头盔上那三支青翎射断。   青翎飘然落地,头盔上的饕餮刻纹也失了凌厉气势。   那人猛地抬头看向箭射来的方向,那是一个茶楼,茶楼里没有点灯,二楼一间房正对着这里,窗户开着,里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到。   沈柏站在黑暗中,又抽了一支箭搭在弓上。   被重重包围的那个人看不到她,她却将他隐藏在面具后面的凶煞眼神看得一清二楚。   像一头饥肠辘辘的野兽,一张嘴就能撕碎一切。   只是没想到会掉入陷阱,这凶煞的眼神里还夹着一丝讶异,和上一世的意气风发有些许不同。   头盔和面具将他保护得很好,沈柏这次瞄准的,是他的脖子。   周围一片纷乱,沈柏却丝毫不受影响,直勾勾的盯着那个人。   瞄准以后,没有任何犹豫,沈柏松手放箭。   利箭离弦而出,直奔那人的脖子,却在快要射中的时候,被一个人用身体挡住。   视线有瞬间被阻绝,然后沈柏听见激烈的吼声,已经发现被埋伏的敌军杀出重围来救他们的将领了。   这就是昭陵和越西人的不同。   昭陵的将领可以为了一座城,牺牲自己和手下的将士,而越西人无论到什么时候,都要守护自己的将领。   已经失去杀死这个人的最好时机了。   沈柏有些遗憾,却还是抽了一支箭搭在弓上。   片刻后,那具尸体被推开,带着饕餮面具的将领挥舞着大刀直奔茶楼而来。   沈柏很清楚,她激怒他了。   以他的头脑,应该已经猜出这出空城计是出自谁手。   不过沈柏没有害怕,握着弓箭的手很稳,从容的瞄准,然后放箭,再搭弓瞄准。   从被埋伏的地方到茶楼其实并不远,但在发现敌军将领杀气腾腾的想要杀到茶楼,埋伏在茶楼周围的将士全都加强了箭雨攻击,一直保护着沈柏的禁卫军也都提剑上前挡住那人的步伐。   来援救那人的敌军见了,和禁卫军杀成一团,两方势力胶着拉扯,一时竟难分胜负。   那人杀红了眼,第一次体会到寸步难行的憋屈感,他大吼一声,从马背上跃起,踩着马背借力,直奔茶楼二楼,沈柏身后的两个禁卫军立刻提剑迎上去,埋伏在楼顶的将士也翻进房间抽刀上前帮忙,其他人源源不断的朝这里涌来,沈柏走到窗边,把手放到唇边,冲那人吹了声口哨。   那人动作一顿,眼神凶狠的朝沈柏看过来,分神的瞬间肩上被禁卫军砍了一剑,身体微震,却还死死瞪着沈柏不肯移开。   沈柏没有说话,眼神冷寒的和那人对视。   败局已定,城门方向传来厚重闷沉的号角声,越西敌军抵抗不住准备撤兵了。   有人大声喊:“保护吉汗撤退!”   再不撤,他们所有人都要折在这里。   听到命令,越西敌军不顾一切的冲上来想保护那人离开,那人握紧手里的刀,任由肩膀上的血往外涌,看着黑漆的窗户大声说:“你给我记住了,我叫忽炽烈,总有一天,我会砍下你的脑袋当球踢!”   回应他的,是一支泛着寒光的冷箭。   沈柏始终没有说话,城门口的号角声吹了一遍又一遍,忽炽烈最终只能恨恨的咬牙,带着剩下的将士突破重围朝城门方向奔去。   沈柏拿着弓箭转身下楼,沉声吩咐:“清扫战场,不要放过任何一个可疑的人!”   说完从茶楼后院找了马骑上,一个禁卫军赶来,沉声说:“城外西南方向有火光和浓烟,世子殿下成功找到越西敌军粮草了!”   沈柏眼睛一亮,对那禁卫军说:“通知孙副将,立刻带人出城接应。”   在城中遭遇伏击,越西敌军伤亡惨重,忽炽烈想杀了沈柏,耽误的时间又死了不少人,突破重围以后撤得很快。   然而出城以后,看见西南方向有火光,忽炽烈整个人都气炸了。   他想立刻带兵去救粮草,孙毅光却带着人追出城来。   城中还有部分残兵被围困着出不了城,李云觉和钱搏天正在带人清剿,沈柏上了城楼,等孙毅光出城以后,让人把城门关上,又在城南的缺口增调了人手。   今晚忽炽烈带了两万人马攻城,攻城的时候死了小一千,在城里遭遇伏击又死了几千,这会儿和他一起逃出城的只有差不多一万人,孙毅光没想把这一万人杀死,只带了两千人接应,拖慢忽炽烈回去救粮草的速度。   忽炽烈已经跑出了射程范围,沈柏放下弓箭望向西南方向。   火光越来越盛,将半边夜空都照亮了,许久之后,沈柏才看见有人踏着火光策马而来。   隔着那么远的距离,沈柏看不清他们的脸,却直觉冲在最前面的,是她魂牵梦萦十余年的少年。   攻城被围,粮草被烧,这两件事让忽炽烈火冒三丈。   他本以为今日之战会是自己扬名立万的成名之战,没想到在他最自信得意的时候败得一塌糊涂。   这一败,不止是败的名声,还有越西数十年韬光养晦囤积起来的兵力,下一次再想攻打昭陵,也不会有这样的天时地利人和。   这个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被他错失了!   忽炽烈咬得腮帮子发酸,想到城里那个一直没露面的幕后之人,再看见放火烧了粮草疾驰而回的顾恒舟,恨不得把这两人绑起来直接大卸八块!   不过现在的时机不允许他这样做,他是败走的敌军,在昭陵人眼里应该如同丧家之犬,孙毅光还带着两千人在后面追着他们打。   为了撤退方便,他们舍弃了投石车和炮车,只有一众将士跟在马后面跑,孙毅光带人从城里追出来,也不靠近了打,只射着箭追赶他们。   忽炽烈想截住顾恒舟先解了粮草被烧的怨怒,然而孙毅光他们在后面射着箭,只要他带人往顾恒舟的方向去,箭雨就会立刻追过来。   为了减少伤亡,忽炽烈只能带人往西北方向跑。   孙毅光松了口气,带着人准备和顾恒舟汇合,忽炽烈带人撤出弓弩射程范围之后,突然带着十个人的小队朝顾恒舟杀去。   其他人继续回撤,忽炽烈杀气腾腾的冲向顾恒舟。   这一仗他实在输得不甘心,不做点什么,难消心头之恨!   忽炽烈和顾恒舟的距离比孙毅光要近一些,他很快带人来到顾恒舟面前。   顾恒舟从军中带了三百人走,到现在,手里只剩下不到五十人,还有大半带着伤。   他们在荒漠走了整整九个日夜,水囊里的水早就没了,干粮根本难以下咽,能找到越西敌军的屯粮并烧毁简直就是个奇迹。   看见忽炽烈带人来堵截,其中一个人高声喊:“殿下,别管我们了,你快走!”   顾恒舟没有理会他的话,抽出长剑紧紧握在手中,一字一句的说:“你们是我带出来的,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要带你们回去!”   忽炽烈到时正好听见这句话,当即冷笑道:“烧了我的粮草还想全身而退,先看看我手里的大刀答不答应!”   话落,忽炽烈挥舞着大刀朝顾恒舟冲来,顾恒舟提剑迎上。   之前在城中忽炽烈肩上被砍了一剑,但这会儿跟顾恒舟打起来动作一点都没有受影响。   两人在马背上,拼了全力杀向对方,招招致命,忽炽烈带的那是来人也都杀向那五十将士。   忽炽烈心无旁骛,目标只有一个,杀了顾恒舟和他身后这群放火烧了粮草的人。   顾恒舟却做不到像忽炽烈这样,他一边要抵挡忽炽烈的攻击,一边还要帮身后的将士抵挡,一心二用,虽然没有很快落于下风,却也慢慢有点吃力起来。   忽炽烈发现这一点,唇角勾起冷笑,一记声东击西,将顾恒舟引开,一刀将顾恒舟右后方的一名将士挑到马下。   那名将士这些天一直跟着顾恒舟,刚刚烧完粮草,还是他在危难之时拉了顾恒舟一把,顾恒舟才能及时上马。   但现在,忽炽烈在顾恒舟眼前一刀捅穿那人的心脏,将他挑起然后摔在马下。   鲜血瞬间染红了地面,那名将士甚至连一句痛呼都没能发出,就断绝了气息。   顾恒舟愣了一下,脑中有片刻的空白,有点不记得自己是何身份,身处何地。   顾恒舟的愣神取悦了忽炽烈,他利落的抽回刀,这次直接挥刀劈向顾恒舟,感觉到凌厉的刀风,顾恒舟本能的提剑去挡,但这样根本抵挡不住。   “殿下小心!”   一个将士飞扑过来,将顾恒舟扑到马下,自己腰上却中了一刀。   热血瞬间涌出,沾到顾恒舟手上。   顾恒舟回神,反手抓住那名将士的腰带往后滚了几圈,避开忽炽烈的追击。   “你找死!”   顾恒舟厉喝一声,正要反击,城楼上传来尖锐的唢呐声。   那一声声音极嘹亮悠长,如同上古灵兽的悲鸣,撕裂夜空,让第一缕清幽的晨光倾洒而下。   天亮了,这场大战终究是昭陵胜了。   那名受伤的将士紧紧抓住顾恒舟的手,一字一句的说:“殿下,我们胜了,回……回城!”   他们已经胜了,所以穷寇莫追,现在最重要的是回城。   顾恒舟薄唇紧抿没有吭声,唢呐声再度响起,还是和刚刚一样的哀绝,却又多了两分催促之意。   顾恒舟吹了一声哨,将那名受伤的将士背到背上,猎云哒哒的跑来,顾恒舟背着那名将士翻身上马,提剑帮其他将士退敌,沉声厉喝:“回城,我断后!”   情况紧急,众人没再推诿,策马朝城门方向狂奔,忽炽烈缠着顾恒舟不放他走,眼看孙毅光马上就要带人赶到,身后有人提醒:“吉汗,他们的援兵马上就要到了!”   若是再不走,就变成他们走不了了!   忽炽烈没有说话,一个劲儿的挥舞着手里的长刀,顾恒舟背后还有一个人,动作到底受限,又一次提到格挡的时候,长剑铮的一声断成两截。   忽炽烈眼睛一亮,正要乘胜追击,猎云一声嘶鸣,两只前蹄高高扬起,忽炽烈身下的马受到惊吓,后退了两步,忽炽烈差点被摔下马去,勒住马缰绳稳了身形,长刀一挥,砍了猎云的马脖子。   “尔等宵小,拿命来!”   “吉汗!”   孙毅光的厉喝和副将担忧的呼唤同时响起,忽炽烈不再恋战,调转马头疾驰而去。   猎云轰然倒地,顾恒舟背着那名将士滚到地上,透过滚滚尘埃只看到忽炽烈带着人远去的身影。   “行远,你没事吧?”   孙毅光高声问,顾恒舟背着那名将士起来,摇头沉沉道:“没事,先回城。”   很快有人让了一匹马出来,孙毅光带着他们一起回城。   等所有人都回到城中,厚重的城门再度关上,好像把战火硝烟都关在了外面。   城门重重合上,最终和顾恒舟一起回到城中的将士只有十八人。   知道自己已经安全了,所有人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身子一歪,栽下马去,旁边的将士立刻将人扶住,早就候在旁边的军医背着药箱过来帮他们诊治。   顾恒舟没有栽倒,他翻身下马,将身后的将士放到地上,这才看见那人腰腹被划了一道很深很长的口子,内脏都掉了出来。   他还活着,但注定活不了多久。   顾恒舟喉咙哽得厉害,单膝跪地,让那名将士靠在自己腿上。   周围安静下来,连军医都放轻了声音。   那名将士望着头顶蔚蓝的天空,和渐渐明媚灿烂的日头,颤着声说:“殿下,我们回城了,要是再……再下一场雨就好了。”   再下一场雨,这场大旱就会结束,远烽郡会再度恢复生机,这座城也会重新热闹起来。   他也好久没有回到故乡了,远烽郡就是他的故乡,他想看看故乡的春天有多生机勃勃。   顾恒舟的嘴早就干出一道道血口子,他艰难地舔了舔唇,轻声应和:“快了,等你养好伤就会下雨的。”   “是吗?”那名将士笑起,还想再说点什么,却只是嗫嚅了一下唇,没能发出任何声音,然后脑袋一歪,失了声息。   他撑到和世子殿下一起回城,却再也撑不到这场旱灾结束。   顾恒舟握紧那人的手,心脏被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悲怆压得喘不过气来。   这是他长这么大以来,第一场真正意义上的大战。   不同于和没有脑子策略的山匪作战,这场大战是真正意义上的厮杀。   在瀚京校尉营的时候,他可以为了保护瞎猴子用卑劣的手段作弊,但这这场大战中,无论他怎么努力,怎样用计,还是要看着一张又一张熟悉的面孔在自己面前倒下,而他不能停下脚步,不能意气用事,只能带着剩下的还有希望活下去的人不断往前冲。   他突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疲惫,疲惫到连动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眼皮沉得好像有千斤重,身体失重的向前栽倒,却撞上一个瘦弱的肩膀。   沈柏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这里,跪在顾恒舟面前用自己的肩膀接住了他。   她张开双臂给了顾恒舟一个大大的拥抱,然后在他耳边低声说:“顾兄,还有很多将士在看着你,如果你倒了,他们也会倒下的。”   军营之中最重要的是军心,有时候付出太惨烈的代价赢得一场大战的胜利,战后很多将士的心理防线也会被摧毁,那样的士兵不能再上战场,甚至连日常生活都会笼罩在无尽的阴霾中。   顾恒舟掀眸看向沈柏,沈柏弯眸,眸光清亮柔和,无声的鼓励。   像一滴清泉滴进干涸的心脏,顾恒舟紧紧抓住沈柏的手,用她的身体做支撑站起来,他的目光扫过在场所有人,眸底的沉痛渐渐被平静坚毅的光亮取代。   然后他拿起自己那把短剑,用目前能喊出来的最大的声音呐喊:“昭陵儿郎,永不后退,永不言败!”   原本被悲痛笼罩的将士纷纷举起手中的武器附和:“昭陵儿郎,永不后退,永不言败!”   吼声此起彼伏,震得天上的飞鸟翅膀都扑腾得更快一些,沈柏扶着顾恒舟的腰,突然感到一阵温热的湿濡,眉心一蹙。   顾兄……受伤了? 第154章 顾兄,是你吗?   顾恒舟伤在左腰,腰上有一道四五寸长的刀口,伤不在要害,但伤口至少有两寸深,伤口已经有发炎的症状,至少有三四天了。   沈柏没办法想象顾恒舟这些天都遭遇了什么,他掩饰得太好了,如果不是沈柏摸到有血,都发现不了他身上有伤。   安抚了军心以后,沈柏和顾恒舟同乘一匹马回营,进入营帐,顾恒舟再也支撑不住,直挺挺的栽倒在地上。   沈柏叫人把他抬到床上,军医进来帮他检查身体,沈柏帮忙一起脱了顾恒舟的衣服。   除了腰上那道伤口,顾恒舟肩上和胸口还有两道口子,不过那两道口子都比较浅,并不影响行动。   外面的将士送来清水和一坛酒让军医给顾恒舟清洗伤口,沈柏帮他把鞋子脱下,从鞋里倒出一堆黄沙,再脱下袜子,沈柏愣住。   连日赶路,顾恒舟的脚上磨起了血泡,血泡破了又有新的血泡被磨出来,天气热起来,脚一直闷在鞋子里不能透气,顾恒舟的脚已经被闷得腐烂溃脓了。   脚烂成这样,骑马的时候该有多疼啊。   沈柏眼眶发红,军医以为她是被吓到,正要让沈柏出去待一会儿,沈柏端过那盆水,撕了一截衣摆浸湿,小心翼翼的帮顾恒舟清洗脚上的伤。   这种伤很吓人,还臭,军医温声说:“沈大人,这两日你也没怎么睡,去休息会儿,放着我来吧。”   沈柏摇摇头,说:“我来吧,顾兄不醒我也睡不着。”   顾恒舟昏迷之前的状态不大好,沈柏想守着他,等他醒来就跟他说说话。   这是沈柏上一世最想做的事,只是那个时候她连站在他身边的立场都没有,只能从奏折上知道他又打了胜仗,亦或者是负了伤。   沈柏的语气很不安,军医也没再劝她。   过了一会儿,孙毅光和李云觉赶回来,两人一进来就看见顾恒舟一丝不挂的躺在床上,沈柏半蹲在床边正在帮他清理脚上的伤。   李云觉眼睛瞪大,脱口而出:“这……这怎么可以!”   钱搏天最后进帐,好奇的问:“什么不可以?”   李云觉立刻改口:“没什么!”   孙毅光走到床边扫了一眼,知道顾恒舟没有伤到要害还是看着军医问:“世子殿下怎么样了?”   军医说:“腰上的伤最重,至少要养半个月才能下地走动,殿下这几日应该都没怎么睡,体力透支,可能要睡一两天才能醒,大统领不用太担心。”   孙毅光点点头,看见顾恒舟的脚伤成那样,眼底闪过不忍,移开目光,对沈柏说:“越西人的粮草被烧,人也死了不少,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卷土重来,接下来的事有我们担着,小柏你就好好照顾行远吧。”   沈柏停下手里的动作,认真的说:“谢孙叔叔。”说完又看向钱搏天说,“这次多亏了钱校尉驰援,才能守住远烽郡,我会上书陛下,言明钱校尉的功劳。”   经此一役,钱搏天对沈柏和顾恒舟这两个小辈都生出敬意,这个时候哪还有心思邀功,连忙开口说:“保家卫国是我等的职责所在,世子殿下和沈大人小小年纪都如此以身作则,我辈怎敢居功?”   沈柏弯眸笑笑,继续帮顾恒舟擦脚,孙毅光和李云觉都知道她和顾恒舟是怎么回事,心里感慨万千,把钱搏天推出去,钱搏天一头雾水,疑惑的问:“我还有话要说,你们干什么?”   李云觉揽住钱搏天的肩膀,淡淡的说:“行了,有什么话跟我们说就好,打扰人家小娃娃做什么。”   钱搏天还想说点什么,孙毅光一把捂住他的嘴,和李云觉一起把他架走。   军医帮顾恒舟的伤口缠好纱布,又帮顾恒舟脚上撒好药粉才离开。   今天已经是第九天,城中剩下的水不多了。   沈柏把污水倒掉,又要了一盆清水来帮顾恒舟擦身体。   顾恒舟虽然贵为镇国公世子,从来没搞过任何差别待遇,要是他醒着,绝对不会允许沈柏把仅剩不多的水拿来帮他擦身体的。   但他应该是高高在上的世子殿下啊,怎么能狼狈成这样?   沈柏帮他把头发解开,墨发早就被血汗打湿,一绺一绺的黏在一起都打结了,沈柏耐心的用水帮他把头发浸湿,再一点点擦干。   她不知道上一世苏潋秋陪在顾恒舟身边的时候是不是这样做的,但她现在能为他做的只有这么多。   顾恒舟昏睡了整整三日,第三日午后,厚厚的乌云遮挡了烈日,狂风卷裹着乌云呼啸而来,瞬间将一路攀升的暑气吹散。   将近三个月没下雨的远烽郡迎来了今年第一场雨。   这一场雨下得很大,风吹得营帐里的木头架子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好像下一刻就会被风刮走,第一声雷鸣之后,豆大的雨点噼噼啪啪的砸下来,将这片干枯的土地一点点润湿。   没有人在屋里躲雨,所有人都跑到外面,感受雨水的滋润,拿出家里所有的能装水的东西接住雨水。   暑气被冲走,城墙上的战火和血迹也都被冲刷得一干二净。   借着暴雨,军中将士在雨里狂欢,将身上的污浊狼狈洗干净,沈柏没有出去,听着外面的喧嚣,舔了舔干裂的唇,继续把手里那碗蜂蜜水喂给顾恒舟喝。   蜂窝是将士们昨天无意中在树上发现的,蜜蜂早就死了,蜂巢也干了,砸开以后没想到里面还有小块蜂蜜,像发现奇珍异宝似的,他们欢呼着把蜂蜜和满满一坛水拿来给沈柏。   谁也没说这是营里最后一坛水了。   轰!   又一道惊雷闪过,在瞬间强盛的光亮之后,帐里陷入一片昏暗,沈柏也有点看不清,停下动作适应昏暗,手腕突然被抓住,然后整个人被按进宽厚硬实的胸膛   为了方便伤口恢复,顾恒舟这会儿没有穿衣服,沈柏的脸直接贴在他胸口,感受到他强有力的心跳和烫得惊人的肌肤。   沈柏被烫得吓了一跳,下意识的想推开他,却被紧紧箍住动弹不得。   沈柏小声提醒:“顾兄,你在发烧,我去帮你叫军医。”   顾恒舟不理会,只不停地用力抱紧沈柏,恨不得把她的揉进自己的骨血里才好。   沈柏被勒得有点喘不过气来,艰难的腾出一只手轻轻拍着他的背,低声安抚:“顾兄,没事了,这场仗是我们赢了,你听外面的雷声,下雨了,这场旱灾也结束了。”   沈柏以为顾恒舟做了噩梦,按照自己猜想的安慰,顾恒舟还是用力抱着她,过了一会儿,沈柏感觉自己热得出汗了,正想再说点什么,顾恒舟突然哑着声说:“别去!”   去哪儿啊?   沈柏有点懵,跟不上顾恒舟的思维,不过这会儿顾兄情绪不对,顺着他说就好了。   沈柏继续拍着顾恒舟的背,连连说:“好好好,我哪儿也不去,顾兄你腰上的伤口还没好,不能用力,躺下好好休息行不行?”   顾恒舟不动,沈柏这会儿才发觉他好像并不清醒,试探着说:“顾兄,我有点热,你能不能先放开我?屋里太暗了,我去点个灯行不行?”   说完,箍着她的手松开一点,沈柏松了口气,等顾恒舟放开自己,连忙转身过去把灯点燃。外面风雨更甚,火烛被吹得不停摇晃,沈柏把蜂蜜水放到一边,连忙拿了纱布和药回到床边。   经过刚刚那一下,顾恒舟身上的伤口果然又崩裂了,纱布染了血,看得沈柏眉心一皱,顾恒舟却毫无所觉,只定定的看着她。   沈柏在床边坐下,动作麻利的帮他把纱布拆开,低声说:“伤口裂开了,要重新上药,顾兄你忍一下。”   话音刚落,顾恒舟的手抚上沈柏的脸颊,沈柏眼睫微颤,被他滚烫的掌心惹得脸也跟着烫起来。   昏黄的烛火下,他的眼眸幽深,却不复平日的清冷,奔涌着灼人的岩浆,欲念重重却又深情至极。   在这样的眸光注视下,沈柏难得羞怯,不敢和他对视,慌乱的垂下眼眸。   顾恒舟抬起沈柏的下巴,滚烫的目光一寸寸描摹她的轮廓,好像很多年都没见过她。   沈柏眼珠乱转,心跳控制不住的加快,有点难以招架这样的顾恒舟,小声提醒:“顾兄,我……我要给你上药。”   顾恒舟不理会,哑着声低唤:“沈柏?”   像之前每一次神志不清,他都要这样问一句来确定眼前的人到底是谁。   沈柏连连点头,说:“顾兄,是我是我!”   顾恒舟扣着她的下巴凑近,细细的闻她身上的味道。   顾恒舟昏迷的时候沈柏好歹还帮他擦了身子,沈柏到远峰郡十多天还没来得及洗澡,身上全是汗臭味,沈柏脸热,下意识的想要闪躲,却听见顾恒舟问:“最近没喝酒了?”   水都没得喝,哪来的酒喝啊。   沈柏腹诽,嘴上讨好道:“当然没有喝酒了,我不是答应顾兄以后都不喝酒的吗。”   顾恒舟低低的笑了一声,声音过于沙哑,反倒让人感觉到一股难以言喻的悲伤。   沈柏心口一滞,正想问清楚怎么了,顾恒舟忽然低头覆上她的唇。   顾恒舟的动作很急,沈柏感觉自己的嘴唇被重重的磕了一下,嘴里立刻尝到血腥味。   沈柏闷哼了一声,顾恒舟却没有停下,动作反而越发粗鲁,像是要把沈柏生吞活剥了一样。   哪怕是顾恒舟喝醉酒以后也没有像现在这样过,沈柏有点害怕,低低的倒抽了一口冷气,试着挣扎,两只手却被顾恒舟抓着拉到背后动弹不得。   呼吸被尽数掠夺,肺腑都染上独属于顾恒舟的气息。   这样的顾恒舟强势霸道,甚至还有着平日从未显露过的暗黑粗野。   沈柏莫名有点害怕,不再挣扎,表现出顺从来。   顾恒舟的动作渐渐变得温柔,良久,他终于放开沈柏,抵着她的额头重重的喘着气问:“让你不喝酒你就不喝,我让你好好活着你怎么不听?”   沈柏心头一震,难以置信的仰头看着顾恒舟,心跳不受控制的加快。   这一世的顾恒舟没跟她说过要她好好活着。   说这话的人,死在和越西敌军的伏击之下,死在忽炽烈的大刀之下,怎么可能再以这样的面孔出现在她面前?   明知道不可能,沈柏还是控制不住的问:“顾兄,是你吗?”   顾恒舟没有回答沈柏这个问题,重重的揉了一下她的脑袋,沉声说:“这次给我记好了,一定要好好活着。”   你如果不在了,让我怎么好好活下去?   沈柏在心里反问,心脏却不可自抑的鼓胀发酸。   现在站在她面前的,好像不是什么都不记得的顾恒舟,而是和她一样经历了十年风雨,见证了无数生离死别,还娶了世子妃的顾恒舟!   这个认知让沈柏所有的思绪都乱了,她不知道自己该问什么该说什么,只能遵从本心,拼尽全身力气去拥抱他。   像一缕本该早就消亡在这世间的孤魂找到了同伴,只想死死的纠缠着他,再不放手。   “顾兄……”   半晌,沈柏带着哭腔唤了一声,喉咙便哽得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顾恒舟不住的揉着她的脑袋,低声夸赞:“小柏,你做得很好。”   听到这个称呼,沈柏再也忍不住,一下子哭出来。   这一世的顾恒舟从来没这样喊过她。   真的,真的是顾兄啊!   一直紧绷的神经铮的一下断裂,沈柏紧紧抱住顾恒舟。   因为带着上一世的记忆,她总觉得自己应该和顾恒舟一起成长,和他并肩战斗,却从没想过要依赖他。   对她而言,上一世的顾兄高大冷睿,如同暗夜里的火把,指引着她不断前行,是她唯一可以信任依靠的存在。   顾兄的死是她的梦魇也是心魔。   所以在面对这一世的顾恒舟时,沈柏总是不由自主的想要补偿他。   这一世的顾恒舟是救赎,是软肋,是她不容触碰的底线,她会不惜一切代价保护他,却忘了要怎么在他面前展现自己的脆弱。   她曾经也莽撞任性还异想天开,如果不是上一世的顾兄在她闯了祸之后,默默在背后帮她兜着,变着法的教她学会聪明,她就算没有露馅,也早就被那些老狐狸害死了。   这一世醒来看见年少时期完好无损的顾恒舟,沈柏满脑子都是庆幸,突然从他身上看到上一世的顾恒舟,沈柏才发现她最深刻的想念还是那个不动声色对她好,教她成长的顾兄。   这是在现在的顾恒舟身上都没办法找到的归属感和安全感。   顾恒舟知道沈柏为什么会这样,没再开口说话,只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她的背,任由泪水打湿胸膛。   不知道过了多久,沈柏哭累了,一直积压在心底的情绪全部释放完,她吸吸鼻子推开顾恒舟,正想说点什么,一股巨大的眩晕感袭来,意识陷入一片黑暗。   再度醒来,外面风雨已经停歇,一切归于宁静,有淡金色的晨光从帐帘缝隙倾洒进来,美好得不像话。   沈柏盯着那晨光发了会儿呆,后知后觉的想起昏迷前的事,噌的一下坐起来,下意识的喊了一声:“顾兄!”   营帐里的屏风不知道什么时候撤走,顾恒舟披着一件外衫坐在案前正在处理公文,听到沈柏的呼唤,放下公文起身走到床边,清清冷冷的看着沈柏问:“做恶梦了?”   沈柏不答,期盼的看着他问:“顾兄,是你吗?”   顾恒舟倾身,用手背探了探她的额头,说:“烧糊涂了,连人都认不得了?”   从前世今生来看,两世的顾恒舟都是同一个人,两人的神情语气只有很细微的差别,但沈柏还是在一瞬间分辨出,眼前的顾恒舟并不是她昏迷前看到的顾兄。   沈柏心底闪过失落,面上却分毫不显,乖巧的摇摇头说:“就算我脑子烧坏掉了,也还是会认得顾兄的。”   顾恒舟收回手,把手里的公文递给沈柏。   沈柏又看了他两眼,压下纷杂的情绪接过公文认真阅读上面的内容。   公文是从京里送来的,这次漠州和远烽郡受灾严重,恒德帝已经从灵州和淮南征集粮食运来赈灾,漠州和远烽郡还有蕲州都能免一年的赋税。   越西突袭远烽郡的事用八百里加急文书呈到恒德帝案上,虽然不知道最终结果会如何,恒德帝还是颁布了嘉奖令让人快马加鞭送来。   凡是参加了这次对战的将领,在原有基础上,所有人的品阶先升一级,军中所有将士的军饷每月再加三两。   像这种犒赏全军的公文,在昭陵史上并不多见,可见朝堂上那些人也知道这次大战有多严重。   公文里只提了沈柏一句,若是此战胜利,等回京之后再对她论功行赏。   这个论功行赏里面的名堂就多了去了,沈柏合上公文,琢磨着回京以后要怎么跟恒德帝要封赏,却听见顾恒舟问:“这里怎么伤的?”   顾恒舟问着抬手压上她的下唇,他没有用多大的力气,沈柏却疼得眉心微皱,想起昏迷之前那个粗鲁强势的吻。   莫名的,沈柏有点心虚,好像和别人有私情被顾恒舟逮了个正着。   她垂眸避开顾恒舟的眼神,含含糊糊的说:“帮顾兄上药的时候不小心磕了一下。”   顾恒舟反问:“这么巧,磕到我了?”   顾恒舟下唇也有一点伤,沈柏抵赖不了,但又觉得委屈,期盼的看着顾恒舟问:“顾兄,你又不记得了吗?”   顾恒舟问:“记得什么?”   沈柏语塞,她不知道该怎么跟顾恒舟说,甚至有点弄不清现在是什么状况。   现在顾恒舟身体里是有上下两世两个不同的灵魂还是上一世的灵魂只是受到某种刺激非常短暂的在他身体里出现了一下,亦或者,其实并没有所谓的上一世的灵魂,一切都只是她的妄想?   沈柏沉默不语,顾恒舟眼眸微眯,见惯了沈柏嘀嘀咕咕说个不停的样子,突然看见她沉默寡言,总觉得有什么地方很反常。   没等顾恒舟想明白缘由,孙毅光掀帘走进来,看见沈柏醒了,孙毅光下意识的往后退,故意捂着眼睛说:“你们继续,我什么都没看见。”   顾恒舟收回手,淡淡的说:“孙叔叔,我们什么都没有做。”   孙毅光折返回来,一脸遗憾,仿佛在说:你们为什么不做点什么?   顾恒舟太阳穴突突的跳了两下,平静的提醒:“孙叔叔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提到正事,孙毅光表情严肃起来,把手里的信递给顾恒舟说:“京里来信了。”   孙毅光已经把信拆开看过了,京中还不知道他们大胜的消息,越西使臣团已经在瀚京停留太久,镇国公从昨日启程,亲自护送越西使臣团返程。   为了给恒德帝贺寿,镇国公带了三千精兵回瀚京,这次返程,恒德帝从灵州调拨了三万精兵让镇国公一起带回远烽郡。   他们都还不知道远烽郡和越西的战果如何,此举做了两手准备。   若是远烽郡被越西攻陷,顾廷戈就会直接杀了越西使臣团的人,带着这三万兵马向越西宣战。   若是远烽郡守住,越西战败,顾廷戈就会在远烽郡和越西王上忽玄签订和平协议,越西每年要增多向昭陵朝贡的贡品,作为这次战败的代价,而这三万将士会被编入镇北军,增强边关的防守,再不让任何人有可乘之机。   等顾恒舟看完信里的内容,孙毅光感慨的说:“大统领马上就要回来了,这次行远和小柏做得非常好,等大统领回来,你们好好和他道了别就赶紧回京吧,若是没有这次旱灾,行远应该已经到灵州赴任做校尉了。”   孙毅光说完又看向沈柏,拍着她的肩膀意味深长的说:“小柏,这次你可是立了大功一件,一定要好好利用这次机会,做你最想做的事啊。”   沈柏拱手道:“谢孙叔叔提醒,我一定会的。”   孙毅光慈爱的笑笑,而后一本正经的对顾恒舟说:“行远,跟我出来一下。”   出了营帐,孙毅光偷偷摸摸把顾恒舟拉到不起眼的角落,从怀里摸出一对龙凤手镯塞到他手里,低声说:“我和你李叔叔这辈子算是被钉死在这里了,你和小柏成亲的时候,我们估计也不能回来喝喜酒,这对手镯算是我们的心意,等小柏恢复女儿身你就送给她。”   “孙叔叔……”   “别给我推三阻四的,要是回京以后你不帮她恢复女儿身,我可要大义灭亲,写折子跟陛下禀明这件事了,到时候在军中帮小柏比武招亲你信不信?”   “……” 第155章 请君入瓮   旱灾结束后,远烽郡和漠州断断续续下了半个月的雨。   干涸的土地被雨水滋润,万物重新焕发生机。   夏至那日,天空重新放晴,已经从战火洗礼中走出来的百姓恢复正常生活,开始到田间劳作,尽可能弥补春耕的损失。   傍晚时分,镇国公顾廷戈带着三万兵马护送越西使臣团抵达城外,和三万兵马一起来的,还有朝廷征集来的一千石赈灾粮。   镇国公在远烽郡的名望很好,城中百姓听说他从瀚京回来了,纷纷走到城门口迎接。   知道他们这两天会到,孙毅光和李云觉每日都要亲自到城楼上巡视一番,终于盼到顾廷戈回来,两人都难掩激动,吩咐将士把城门打开,迎人进城。   钱搏天已经带着兵马回到漠州,路过漠州时,顾廷戈听说了这场战事最终的结果。   到了远烽郡城外,顾廷戈下令让所有人下马,步行进城,这是对在这场战事中牺牲的将士的尊重。   是他们用自己的血肉守住了这座城,他们的亡灵还盘旋在上空,没有人有资格在他们的亡灵之下骑马进城。   越西使臣团的人也都跟着下了马车,尽管这场战事发生的时候他们远在瀚京,并没有直接参与此事,但攻城的是他们的同胞,冲进城里杀人的也是他们的族人,只让他们步行进城,没有让他们跪下来谢罪已经是仁慈。   孙毅光和李云觉分别站在城门两边,顾廷戈走进来,目光从他们身上扫过,见两人都没有受伤,眼底闪过一丝欣慰。   人上了年纪就是这样,没了年少时的意气风发和一往无前,变得念旧,哪怕是久经沙场的人,也害怕看见太多的生离死别,不希望和自己相识多年的老友突然就消失不见。   “迎大统领回城!”   李云觉高声说,守城的将士和簇拥在街道两边的百姓全都跟着高呼,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顾廷戈带人回了镇北军军营。   知道顾廷戈要带三万人来,李云觉已经提前吩咐人扩建营地扎好营帐。   顾廷戈一回来,李云觉便带着那三万将士去安顿,孙毅光则带越西使臣团去住下。   这次大战,镇北军的伤亡也称得上是惨重,这个时候越西使臣团出现在这里,营里所有人对他们都是咬牙切齿,但恒德帝没有要宣战拿下越西的意思,他们也不能对使臣团做什么,挑起战乱。   让使臣团的人住下,孙毅光还专门抽调了几个名信得过的将士守着,既防止使臣团的人玩什么花样,也避免营里有人太冲动会寻衅滋事。   顾廷戈直接回了主营帐,顾恒舟和沈柏一早便候在营帐外面,见到顾廷戈,同时拱手行礼。   顾恒舟:“父亲。”   沈柏:“顾叔叔。”   顾廷戈步子微顿,目光在顾恒舟和沈柏之间来回扫了两遍,这一路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大步走到两人面前,拍了拍两人的肩膀,沉沉道:“好小子,干得漂亮!”   顾廷戈说完拉着两人进帐。   营帐和他离开的时候没什么变化,只是那面屏风被搬走了。   顾廷戈也没在意,进帐后对顾恒舟和沈柏说:“明日一早,你们就启程回瀚京。”   顾廷戈的语气非常凝重,顾恒舟和沈柏立刻听出其中有不寻常的意味,顾恒舟问:“父亲今日刚到远烽郡,还没和越西使臣团签订和平协议,为何要这么着急的赶我们走?”   顾廷戈回头看着两人,也没绕弯子,坦白的说:“这次漠州和远烽郡大旱,我已猜到越西敌军可能会趁机进犯,若是我立刻带兵从瀚京赶回远烽郡也是可以的,但陛下前些日子身体不适,朝堂上人心惶惶,太子殿下根基尚浅,我若不在京中坐镇只怕会出大乱。”   苏家派人来接苏潋秋回京的时候,顾恒舟和沈柏就听说了这件事,只是没想到恒德帝竟然病重到这种程度。   顾恒舟关切的问:“现在陛下身体如何?”   顾廷戈警惕的看了沈柏一眼,沈柏立刻竖起三指发誓:“沈柏和顾兄还有顾叔叔立场一致,绝对不会将今日听到的事到处宣扬。”   在漠州的时候,钱搏天把顾恒舟和沈柏都狠狠夸了一番,顾廷戈也知道沈柏在这场大战中起了关键作用,闻言失笑道:“这次没有你小子,远烽郡守不守得住还是个问题,我不是在怀疑你,只是想看看你小子到底有多大的能耐,能不能猜到现在京中是什么情况。”   这话便是要考沈柏了。   沈柏也不推辞,直接说出自己的想法,从容道:“顾叔叔坐镇京中是为了稳住大局,如今护送越西使臣团回了远烽郡,只有一个原因,太子殿下有能力主持大局。”   如果不是确定京中绝对不会出乱子,顾廷戈是不可能离开瀚京的。   顾廷戈挑眉,示意沈柏继续,沈柏深吸一口气说:“京中百姓并不知道陛下的病情如何,甚至连太医院的太医都不一定完全清楚陛下的情况,如今远烽郡的危机已解,陛下应该有意要肃清朝堂,查出背后装神弄鬼之人。”   顾廷戈问:“何为装神弄鬼?”   沈柏眼眸明亮,笃定的开口:“陛下才过了五十大寿,虽然已是年过半百,但身子向来健朗,突然生病,还让太医院的太医都素手无策,只怕这病……来得并不简单!”   最后几个字沈柏放得很轻,毕竟有人欲图谋害九五之尊这种话说出来是很容易惹来灭门之祸的。   沈柏分析完了,顾廷戈没有评价她分析得对还是不对,转而问:“兵符呢?”   沈柏把兵符拿出来,双手交给顾廷戈,郑重的说:“沈柏幸不负顾叔叔和陛下信任,没有滥用错用此符。”   顾廷戈没有接兵符,问沈柏:“此符可以号令昭陵数十万兵马,拿到此符后,你可有片刻焦灼、辗转难眠的情况?”   沈柏摇头道:“沈柏一心为国,没有半分私欲,拿到此符虽觉肩上担子很重,却从未有过辗转难眠的情况,心中无愧,自能安睡。”   顾廷戈垂眸睨着沈柏,目光一寸寸在她脸上梭巡,确定她没有说谎以后,淡淡的说:“这次我从京中带来的三万兵马,是先皇后之前留下的卫义军。”   话音落下,顾恒舟和沈柏同时抬头,惊愕的看着顾廷戈。   卫家之前是皇商,旗下商队众多,每次押运的货物数量也很大,总是会被流匪盯上,一旦被劫便损失惨重,恒德帝初登基时,为了扶持卫家的产业,便破例以先皇后的名义成立了卫义军,专门负责卫家的商队的押运任务。   后来先皇后亡故,卫家日渐凋零,卫义军便被编入禁卫军之列,共同守卫皇宫的安危。   卫义军表面上是帮卫家护送货物,实则只听从恒德帝一人的命令,是恒德帝与世家大族抗衡的重要力量。   卫家衰败以后,恒德帝能稳坐皇位,没有被逼着另立新后和改立太子,也是因为卫义军的存在,让世家大族不敢轻举妄动。   上一世恒德帝死后,沈柏才知道卫义军一共只有四万人,被恒德帝拆成了三部分,一部分保护国舅卫恒,一部分成了太子赵彻的死士,剩下一部分才是恒德帝自己的亲卫兵。   如今顾廷戈带了三万卫义军到边关,这不是明摆着告诉世家大族的人,恒德帝把自己最后的底牌给顾廷戈了吗?那些存着狼子野心的人怎么还坐得住?   沈柏眼皮一跳,没想到恒德帝竟然在这种时候来了个请君入瓮。   顾恒舟也猜到恒德帝想干什么,沉声问:“陛下想让我们怎么做?”   顾廷戈看向沈柏,沈柏立刻说:“晚辈年纪尚小,只会耍些小聪明,在调兵遣将上面并不精通,还请顾叔叔明示。”   卫义军被带走了大半,恒德帝手下已经没有足以自保的兵马,若是京中有人按耐不住要逼宫,这个时候就要靠顾恒舟和沈柏带兵回去救援。   顾廷戈迟迟不肯接过兵符便是因为这个。   兵符还要在沈柏手里待一段时间,不仅如此,她还可能要拿着兵符去调兵,镇压一场宫变。   沈柏说完,营帐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顾恒舟低声提醒说:“父亲,她才十四,连征兵的年龄都没到。”   连征兵年龄都没到的小孩儿,不应该承受这些。   后面这句话顾恒舟没有说出口,但要表达的意味很明显。   顾廷戈看了顾恒舟一眼,走到桌案前坐下,幽幽地说:“方才进营的时候,孙副将说有要事与我商量,行远可知他要与我说什么?”   顾恒舟抿唇,孙毅光没跟他商量过,他不知道孙毅光想说什么。   不过想到那对龙凤手镯,顾恒舟说:“应该是军机要事,沈柏并非我军中人,父亲可不可以让她先出去?”   顾廷戈看向沈柏,问:“你要出去?”   沈柏摇头,大步走到顾廷戈面前,掀开衣摆跪下,坦白道:“孙副将所言之事应该与晚辈有关,晚辈不敢离开,愿向顾叔叔交待一切!”   顾恒舟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浑身紧绷,却只能看着沈柏跪在孙毅光面前,一字一句的说:“晚辈欺瞒了天下人。”沈柏说完俯身磕了个头,肃然道,“太傅嫡子沈柏,其实是女儿身。”   沈柏说完,顾恒舟立刻在她旁边跪下,急切道:“这件事我早就发现了,是我帮她打掩护欺瞒其他人的,不然太学院的人早就发现不对劲了,儿子愿与她同罪!”   顾恒舟语气坚定,没有丝毫迟疑犹豫,顾廷戈眼睛微眯,问:“你们欺瞒陛下,戏弄朝臣,还把天下人当傻子耍,可知此罪有多大?”   沈柏脑袋一直贴在地上没有抬起来,她平静地说:“欺君罔上,当满门抄斩,灭九族。”   沈柏话音刚落,顾恒舟紧接着道:“此次大战若无沈柏,胜负难料,远烽郡更是会大乱,此乃奇功一件,功过相抵,沈柏罪不至死!”   不止是这一件,这个小骗子还在漠州修了水渠,还提议工部改进锻造技术,这些对昭陵以后的发展都是非常重要的,而且她脑子灵活,只要她活着,还能想出很多很多好的办法治理昭陵。   顾恒舟急切的想要帮沈柏辩护,然而他平日沉默寡言,鲜少与人争论辩驳,到了这个时候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半晌憋出一句:“父亲若执意要治她的罪,还请连儿子一同惩治。”   他不能巧舌如簧为她辩驳,但她有难,他一定会挡在她面前。   活了这么多年,顾恒舟还是头一次这么不加掩饰的维护一个人。   顾廷戈看着沈柏问:“你不打算为自己辩驳两句?”   沈柏回答:“沈柏确是女儿身,无从辩驳,也无理辩驳。”   顾廷戈虽然没有和沈柏相处太久,却也知道这小孩儿是个舌灿莲花,能把死的说成活的的主,这会儿一副供认不讳、任人处置的模样是专门迎合他的口味儿来的。   这小孩儿是个人精,最是知道在什么人面前该露出什么样子,相比之下顾恒舟就老实多了。   顾廷戈失笑,让顾恒舟和沈柏先起来,看着沈柏说:“你是在先皇后寝殿出生的,是先皇后决定了你是男是女,若真要追查计较这件事,要查的事就太多了。”   沈柏面露惊讶,试探着问:“那顾叔叔的意思是……要帮我隐瞒此事?”   沈柏眼睛发亮,这声顾叔叔都叫得更情真意切了些,顾廷戈看着沈柏反问:“你打算瞒到什么时候?”   沈柏脱口而出:“当然是国泰民安,再也不用打仗的时候。”   那个时候就算是陪顾兄戍守边关过粗茶淡饭的清苦日子,她也会觉得很安心的。   顾廷戈摇摇头,说:“有人的地方就有纷争,这世上不会有永久的安宁,天下之势向来都是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最重要的是活在当下。”   这话不只是说给沈柏听的,还说给顾恒舟听。   活到现在,顾廷戈见过太多生死离别,太多遗憾怨怒,看人的眼光很毒,今天一看见两个小孩儿,就发现他们现在心思变重了很多,自己给自己设定了太多框架,反倒束手束脚起来,全然没有年轻人该有的气魄。   沈柏知道顾廷戈是什么意思,但还是犹豫地说:“顾叔叔,这个时候朝中局势不稳,若是爆出我是女儿身,只怕陛下会震怒,到时若是牵连……”   顾廷戈沉沉的打断沈柏,说:“就是在这个时候说才更容易挣到功劳让陛下原谅你的欺瞒,而且一旦你恢复女儿身,京中的格局将会被再次打乱,反倒更有利于太子殿下巩固自己的实力。”   沈柏一愣,随后了然。   是了,她之前在京中树了不少敌,恢复女儿身必然会引来巨大的争议,会吸引很多世家大族的目光,只怕个个都想揪住她的错折腾她一番,反倒能方便赵彻行事。   沈柏之前没想过这个可能,但这会儿顾廷戈一提,她又觉得未必不可行。   而且她现在恢复女儿身的话,就能正大光明的出现在顾恒舟身边,要是有什么莺莺燕燕要打顾恒舟的主意,她也好帮忙相看相看。   沈柏很快想明白,拱手道:“顾叔叔说的是,只是这次远烽郡一战,我只是利用钦差之名说服钱校尉前来支援,这功劳还不足以让陛下原谅我的期满之罪,顾叔叔可能为小侄指条明路?”   顾廷戈说:“兵符在你手上,你难道还没猜到?”   沈柏猜到了,掀眸看着顾廷戈,试探着问:“昭陵有十八州,若要调兵,顾叔叔觉得从哪儿调最好?”   顾廷戈并不偏颇,站在中立立场说:“天下兵马没有不好的,只有不能好好带领他们发挥最大潜能的将领。”   沈柏谄媚的附和:“顾叔叔说得对。”   这便要定下了,顾恒舟还想替沈柏说点什么,顾廷戈抢先说:“明日一早就回京,你下去收拾一下。”   沈柏一直和顾恒舟住在一个营帐,还有什么要收拾的?   不过知道顾廷戈这是要和顾恒舟说点私密话,沈柏也没戳穿,识相的退出营帐,顾恒舟立刻说:“父亲既然知道沈柏是女子,为什么还要将这样的重任交到她身上?”   顾廷戈一改方才的宽容,冷声道:“因为她适合!”   顾廷戈坚持道:“父亲,我才是武将!”   “从你们启程回京,会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你们,你如果不露面,京里的人肯定会发现不对,这次若是不能揪出他们,后果将不堪设想。”   顾廷戈一脸肃然,恒德帝把卫义军都交给顾廷戈带走,便是做好了背水一战的准备。   若是有人觊觎太子之位甚至是那把龙椅,这次时机就会是千载难逢的绝佳时机。   只要他们有所行动,就会给恒德帝打击这些世家大族提供完美的机会。   这样的机会只有一次,那些世家大族会把握住,他们也要把握住。   知道顾恒舟性子倔,顾廷戈又补充了一句:“欺君之罪是重罪,若这次的事成了,陛下才有可能让她全身而退。”   顾恒舟立刻反驳:“若儿子非要护着她,陛下未必会要了她的脑袋。”   顾恒舟已经见识过战争的残酷,一点也不希望沈柏犯险。   顾廷戈知道他心中所想,一针见血的问:“你拼尽顾家祖辈之功,只换她好好活着,若陛下将她赐婚给别人你又当如何?”   顾恒舟一哽,说不出话来,顾廷戈又道:“我知道她喜欢你,就算她不愿意嫁给旁人,难道你希望到时她再玩一次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抗旨不遵?”   顾恒舟抿唇,陷入沉默,顾廷戈这一番话,字字句句都戳到了要害。   顾家祖辈挣下来的军功的确可以护得他和沈柏安然无恙,但这种东西,用一次两次可行,一直用就会被人诟病,上位者也会厌烦。   这些功勋要用在真正的刀刃上。   顾恒舟暗暗咬牙,下颚线条僵硬的紧绷着。   气氛有点微妙的紧张,片刻后,顾廷戈低低的笑了一声,说:“臭小子,我还以为你打算终身不娶了,没想到给我准备了这么大一个惊喜。”   顾廷戈的语气变得轻松了些,顾恒舟疑惑的问:“父亲不怪我?”   顾廷戈重重的叹了口气:“怪你有什么用?我一直都不在你身边,一眨眼你就长这么大了,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好不容易有个能让你中意的人,我难道还能棒打鸳鸯不成?”   这话说起来容易,但做起来就很难了。   顾恒舟一直跪在地上没起来,闻言冲顾廷戈磕了个头,说:“儿子不孝,让父亲担心了。”   “这有什么好担心的,总比你喜欢男子好。”   刚回到瀚京的时候,看到顾恒舟对沈柏那么维护,顾廷戈的心情不比知道沈柏是女儿身的时候轻松。   要是沈柏真的是男子,顾家不就绝后了?   顾廷戈走过去把顾恒舟扶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欣慰道:“行远,你已经长大了,这些年我没尽到当爹的义务,以后也不会干涉你的决定,你只要记得,不论做什么事,都无愧于君,无愧于民,无愧于心便好。”   顾恒舟颔首点头,说:“儿子谨记。”   “好了,去收拾一下吧。”   顾恒舟转身离开,走到营帐门口又听见顾廷戈说:“沈家那小孩儿不错,当得起我们顾家的门楣,臭小子眼光不错。”   顾恒舟步子微顿,没有回头,眉眼却不觉染上两分笑意。   他放在心上的小骗子,被父亲和二位叔叔都认同了呢。   第二天一早,顾恒舟和沈柏带着禁卫军启程回瀚京,顾恒舟的伤还没完全好,没有骑马,和沈柏一起坐的马车。   马车是在远烽郡城里随便买的,很是低调朴素,但禁卫军浩浩荡荡的跟在后面,阵仗很大,想不引人注目都难。   七日后,一行人到达漠州,城中百姓夹道欢迎,新任州府还没到,钱搏天做主盛情款待了两人。   两人没有久留,在漠州休整两日便重新启程往瀚京赶。   禁卫军护送马车离开后,当日傍晚,一个戴着斗笠穿着粗麻短打的人骑着骏马在夜色的掩护下朝瀚京疾行。   谁也不知道,瀚京将掀起怎样的波澜…… 第156章 出兵瀚京   五月初五,端午节,谌州。   已经是酉时末,街边卖东西的小贩儿开始收摊,一匹瘦瘦高高的马踏着余晖进城,在摊前停下,马上的人丢了一锭碎银到摊上,哑着声说:“来两个粽子。”   小贩儿嘴上高高应着好,把两个粽子用荷叶包起来,找了铜板一起送过去,笑呵呵的说:“有点烫,您小心拿好,这是找您的七个铜板。”   马上的人戴着斗笠,一手勒着马缰绳,腾出一只手来接过粽子和铜板。   小贩儿眼尖,看见马上那人的手很小,还很白嫩,但约莫赶路赶太急了,掌心被勒得磨破了皮,有些红肿不堪。   “多谢!”   马上的人道了声谢策马离开,小贩儿看着那人离开的身影,忍不住小声嘀咕了一句:“好好的姑娘家,不在家里待着,跑外面来把自己折腾成这样做什么?”   小贩儿只是随口一说,随后便专注收摊,那一句话随风飘散,无人问津。   戴着斗笠的人边赶路边在马背上把两个粽子剥开吃掉,花了一个时辰横穿谌州,到了谌州校尉营大门外。   守门将士将马拦下,那人翻身下马,并未摘下斗笠,只低声说:“奉世子殿下之命,前来找他之前的亲兵阿柴。”   守门将士负责的问:“既然是奉世子殿下之命,可有凭证?”   “并无凭证,不过阿柴认得我,只要他出来,一看便知真假。”没有凭证,守门将士不肯相信,那人立刻又补充了一句,“事出紧急,我就在这儿站着,你们通传一声便是,若证实我说的是假话,可抓了我随意处置。”   那人说得如此恳切,两人互相看看,还是决定进去通传,一刻钟后,阿柴顶着一身热汗走到营门口,他才刚结束一天的操练。   不用他开口询问,戴着斗笠的人拨开纱帘让他看见自己的脸,阿柴面露惊喜,那人淡淡的说:“进去再说。”   阿柴带人进了营帐,到了没人的地方才低声问:“沈少爷,你怎么来了?你和督监不是在远烽郡吗?”   谌州离远烽郡太远,消息传得没那么快,只知道远烽郡守住了,越西敌军的粮草被烧,并不知道沈柏和顾恒舟已经启程回瀚京。   沈柏轻声说:“国公大人已经回到远烽郡,边关现在很安全,我和顾兄就启程回京了。”   阿柴意外,明知不可能,还是期盼的朝营门方向看了一眼,问:“督监也来谌州了吗?”   沈柏摇头,说:“只有我一个人,而且我来这里的事是机密,暂时不能让其他人知道。”   一个人只身前来,还要掩盖行踪,这事怎么听都有些不对劲。   阿柴眼底的惊喜收敛,先带沈柏去了自己的营帐。   天气越发热了,沈柏一进帐先掀了斗笠捧起茶壶猛灌。   阿柴见她瘦了不少,神情很是疲倦,忍不住问:“沈少爷这几日都在赶路没有休息吗?”   沈柏一口气喝了半壶茶才勉强止了渴,放下茶壶回答:“时间紧迫,没有休息的时候,校尉大人呢?”   沈柏问得很自然,阿柴的神情却是一僵,沈柏偏头,敏锐的看着他问:“怎么了?”   阿柴摇摇脑袋,说:“校尉大人有事出营去了,一会儿就回来。”   上一世罗珲给沈柏的印象是骁勇善战但沉默寡言很死板,整日除了在军中操练,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他也没有什么亲人朋友怎么会突然出营?   沈柏留了个心眼,暗自思忖着,阿柴见沈柏手心被磨破了,头发也油得发亮,试探着说:“校尉大人还要晚些时候才能回来,我先让人送热水来给沈少爷沐浴休息一下吧。”   这是军中,洗澡恐怕不大方便,沈柏正想说回客栈去住,等罗珲回来到客栈找她便是,阿柴抢先道:“我知道沈少爷有隐疾,沈少爷放心,我会在帐外守着不让任何人进来的。”   这和沈柏在瀚京校尉营的时候一样。   沈柏弯眸笑起,放下防备,说:“谢谢。”   阿柴很快让人送了热水和干净衣服来,沈柏脱下衣服,没敢直接坐进浴桶,天气太热,日夜兼程的赶了许久的路,大腿内侧已经被磨破皮,底裤黏在伤处,脱下来都困难,被热水一泡不知道要痛成什么样。   沈柏不敢直接坐进去,只能用帕子打湿擦身子。   虽然有阿柴在外面守着,说不定也会有人闯进来,沈柏不敢耽误,飞快的擦洗完换上干净衣服。   阿柴帮她把换下来的衣服收去洗,专门留了饭菜给她。   赶路太累了,沈柏没什么食欲,只喝了一碗粥便把自己扔到床上休息。   不知道过了多久,迷迷糊糊听到外面有声响,仿佛又回到远烽郡城楼之上,有越西敌军正在攻城,嘶吼着想要冲进来。   心头一紧,沈柏强迫自己睁开眼睛。   耳边喊打喊杀的声音消散,眼前一片漆黑,她安安稳稳躺在营帐里,什么危险都没有。   沈柏松了口气,感觉口很干,起身准备倒杯水喝,听见外面有脚步声,她喝了口水走出营帐,借着月光看见阿柴急匆匆的朝主营帐走去,提步跟在后面,阿柴太着急了,完全没有发觉身后还跟了个尾巴。   月亮高挂在树梢,已经过了子时,主营帐里却还亮着灯,外面的守卫退下,阿柴直接进了营帐,沈柏没心微皱,大步走过去,刚到门口便听见一声极痛苦压抑的闷哼。   掀帘进去,瞎猴子和阿柴站在床边,正在帮罗珲包扎,腥甜的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沈柏拧眉,轻声问:“你们在干什么?”   三人俱是一惊,罗珲挣扎着坐起来,眼神凌厉的瞪向沈柏,杀意凛冽。   看见是沈柏,阿柴松了口气,轻声说:“是沈少爷,没事。”   瞎猴子看见沈柏和白日阿柴看见沈柏时候的反应一样,都很意外。   瞎猴子惊奇的问:“沈少爷,你怎么会在这里?”   沈柏把之前跟阿柴说的话又说了一遍,走到床边,看见罗珲肩上有个血窟窿,流出来的血有些泛黑,明显是中毒了。   但那伤口创面不大,只有小拇指大小,口子很小,应该是被珠钗之类的首饰所伤。   阿柴刚刚去拿了药,把药按到罗珲肩上,用纱布帮他缠好。   这毒有些厉害,罗珲疼得唇都有发白,沈柏好奇的开口:“罗校尉在瀚京校尉营的时候可以以一挑十,身手很是不俗,今日怎么突然受伤了?什么人这么大胆竟敢谋害朝廷命官?”   伤口已经包扎好,阿柴帮罗珲披上里衣,罗珲坐起来,恢复冷静,淡淡的说:“无人谋害我,只是一点小伤。”   罗珲驳回了沈柏的说法,神色冷淡,唇紧抿着,明显不希望沈柏在这件事上过多追问。   沈柏看向瞎猴子,问:“罗校尉伤成这样,副蔚大人也不管管?”   瞎猴子也是想着罗珲的,含含糊糊的说:“沈少爷这话可真是误会我了,看见校尉大人伤成这样,我第一时间就是想办法帮他处理伤口,我可关心他了,怎么可能不管?”   光是处理伤口,就不管那个背后伤人的人了?   沈柏腹诽,知道这个时候当着罗珲的面瞎猴子也不会说实话,温声道:“罗校尉伤成这样,训兵的时候多少会有些不自然,若是被将士们发现要怎么办?”   罗珲镇定的说:“不会被发现。”   罗珲的语气很笃定,他说不会被发现就一定不会让人发现。   沈柏沉默,看了罗珲一会儿,移开目光,伸了个懒腰,懒洋洋道:“既然罗校尉都这么说了,那我也不多管闲事了,我还没休息好,回去接着睡,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沈柏说完转身离开,瞎猴子给阿柴递了个眼色,让阿柴先照顾着罗珲,自己跟着沈柏走出营帐,低低的唤了一声:“沈少爷留步!”   沈柏停下脚步,瞎猴子追上来,好奇的看着沈柏问:“沈少爷突然到谌州,可是有什么要事?”   沈柏摇摇头,说:“罗校尉如今受了伤,就算有什么事也要等他伤好以后再说,副蔚大人还是先想办法给罗校尉养伤吧。”   沈柏不说实话,反倒让瞎猴子心里没着没落,他紧追着沈柏问:“听说国公大人护送越西使臣团回远烽郡了,沈少爷从远烽郡回来,可有见到国公大人?”   沈柏点头,说:“自然是见到了的。”   瞎猴子眼睛亮起,问:“国公大人身体如何?沈少爷在远烽郡的时候,可见过孙毅光和李云觉两位副将?这些年他们都没离开过远烽郡,身上可有添什么新伤?”   瞎猴子给镇国公做了很多年的亲兵,当初在镇北军军营和孙毅光他们的关系也很好,若不是伤了眼睛,这次远烽郡和越西的大战,他应该也会在场。   沈柏很能理解瞎猴子的心情,压下其他情绪耐心回答:“顾叔叔的身体很好,这次回瀚京,太医院的太医也帮他把在战场上落下来那些旧疾调养了一下,孙叔叔和李叔叔更是宝刀未老,这次大战若不是有他们坐镇,只怕会出大乱,不过他们两人私下很爱斗嘴,吵起来像两个老顽童。”   瞎猴子还完好的那只眼睛弯了弯,低声笑起,仿佛已经看到孙毅光和李云觉互怼的画面。   沈柏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说:“二位叔叔很想念周校尉和您,不过他们知道你们现在各自带了很多兵,也替你们高兴,若是以后有什么大的战事,说不定还能跟您和周校尉再一起合作。”   这话是沈柏编的,但瞎猴子听得很高兴,口是心非的说:“这两个老家伙,成天就知道打仗,我才不想见他们,这世道,还是安宁祥和些好。”   沈柏温笑着应和:“是啊,还是安宁祥和些好。”   沈柏说完安安静静看着瞎猴子,她的眸光澄澈清灵,眸底一片柔软润泽,明明亲和良善得没有分毫敌意,瞎猴子却有点不敢和她直视,眼神躲闪着低下头去。   他还是不想告诉沈柏罗珲到底为什么会受伤。   沈柏也没强求,溜溜达达回到营帐继续睡觉。   第二天沈柏被起床的号角声唤醒,阿柴守着罗珲一夜没回来,沈柏坐起身,听到外面的将士已经在操练了。   这一觉沈柏睡得不算很好,迷迷糊糊间总是梦到很多战争场面,有时是她在杀人,有时是她看着顾恒舟在杀人,不管是哪一种,画面都血腥异常,醒来以后,沈柏身上全是冷汗,胃里还隐隐有些不适,鼻尖好像还能闻到若有似无的血腥味。   坐在床上缓了一会儿,阿柴端了早饭回来,照着在瀚京校尉营的习惯,他没有直接进帐,在门口问了一声,得了沈柏的允准才端着早饭进来。   漠州和远烽郡旱灾刚过,朝廷从各地都征集了粮食赈灾,校尉营里的伙食比之前差了一点,饶是沈柏,早饭也只有两个白面馒头和一小碟咸菜。   沈柏坐下吃东西,随意地问了一下罗珲的伤势,阿柴说罗珲没什么事,一早就去练兵了。   沈柏便也没再多问,安安静静的吃东西,阿柴转移话题,问沈柏要不要在营地四处转转,沈柏摇头拒绝。   罗珲才到谌州做校尉大半年,营中的人不一定完全信赖他,若是有人想在营中安插自己的眼线也是轻而易举的事,现在瀚京还没什么动静,沈柏越少露面越好。   吃过早饭,阿柴像往常一样去操练,快到晌午的时候,瞎猴子偷偷揣了一只叫花鸡和一小坛梅子酒来。   这是他用自己的军饷买来给沈柏的,半是讨好,半是感谢。   沈柏坦然的收了叫花鸡和酒,一个人坐在营帐里慢吞吞的品味。   然而鸡刚啃了一半,营里就出了事。   瞎猴子和罗珲都被带走,阿柴急匆匆的找到沈柏说,两人被州府的人带走了,因为州府昨夜遇刺,凶手被抓住以后,并且指认是奉罗珲的意思去刺杀州府的。   从东恒国回来的时候,新任谌州州府还没上任,这会儿问了阿柴沈柏才知道新任州府叫赵礼,和赵定远是叔侄关系。   想来也是,罗珲也算是镇国公的旧部,他被委任做了谌州校尉,谌州州府的位置不选个皇家信得过的人做,京里那些人怎么能放心?   罗珲没有什么亲人朋友在世,和赵礼又无冤无仇,无缘无故的为什么要支使人去行刺赵礼?   这个时候突然发生这样一茬事,很是耐人寻味。   阿柴之前在瀚京校尉营一直跟着顾恒舟,只知道埋头操练,根本不知道要怎么打点各种人情世故,遇到这种事以后慌得不行,只能找沈柏求救。   沈柏并不慌张,罗珲是恒德帝钦命的谌州校尉,他和赵礼是平级,就算赵礼现在有充足的人证和物证指控罗珲是幕后主使也不能拿罗珲怎么样。   沈柏喝了一口梅子酒问阿柴:“行刺赵州府的刺客,你认识吗?”   阿柴低声说:“听说是个女子,那女子并不会武功,还很柔弱,州府把守森严,她一个弱女子根本不可能行刺赵大人。”   沈柏重复自己刚刚的问题:“所以你认识那个刺客?”   阿柴垂下脑袋,算是默认自己认识那个刺客的事实。   梅子酒清甜还不醉人,沈柏有点贪杯,又喝了一杯,问:“到底怎么回事,都到这个地步了,你要是还不打算说实话,就谁都救不了他们,你跟在顾兄身边那么久应该很清楚,就算是镇戈营的人犯了王法,他们也绝对不会袒护。”   沈柏说到后面带了点威胁的意味,阿柴连忙说:“校尉大人绝对没有犯法。”   沈柏放下酒杯,定定的看着阿柴,片刻后,阿柴终于扛不住,如实说:“那个刺客,是个风尘女子,三个月前无意中被校尉大人救下,见她可怜,我们筹了一点钱给她,帮她在城里买了个小院子住着,她也很感恩,隔三差五送吃的到营里,就算不放她进营,她也风雨无阻的来,半个月前,她突然有两天没来了,我们觉得奇怪,就打探了一下,才知道她被之前的恩客缠上,被打成重伤,躺在床上起不来。”   这事听起来很正常,没有任何可疑的地方,沈柏问:“这和赵大人有什么关系?”   阿柴摇头,苦恼道:“具体是因为什么我也不大清楚,反正这个姑娘是好人,这其中肯定有什么误会。”   阿柴坚定地说完,想到之前的隐瞒,有点愧疚,低声说:“之前不想告诉沈少爷,只是不想让沈少爷因为这点小事心烦,毕竟你赶了这么久的路也很累了。”   沈柏不听这些借口,一针见血的问:“罗校尉喜欢这个姑娘?”   阿柴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反驳,片刻后垂下头,说:“罗校尉这些年过得比顾督监还要清心寡欲,这个姑娘人真的很好,虽然罗校尉从来没说过喜欢她的话,我们都看得出来,他是动了情的。”   罗珲性情本就和顾恒舟一样内敛冷清,在战场上断了一臂后,就越发高冷,像冰山一样从里到外散发着冷气。   如今好不容易遇到个能入他眼的姑娘,阿柴和瞎猴子自然要不遗余力的撮合他们,这种心态和孙毅光他们希望顾恒舟和沈柏早日修成正果是一样的。   沈柏大概能猜到背后的纠葛,她没有责怪阿柴,思索了一会儿对阿柴说:“我现在不方便出面,你去州府大牢一趟,问罗珲和瞎猴子,如今校尉营里有哪些人是可靠的,马上给我个名单。”   阿柴在谌州校尉营也学了不少,诧异的问沈柏:“不是要救校尉大人么?沈少爷要这些名单做什么?”   沈柏又给自己倒了杯酒,意味深长地说:“现在不止是他们,还有很多人都在一根绳上拴着。”   阿柴听不懂沈柏的话了,沈柏温声说:“照我说的去做吧,我跟在顾兄身边的时候也不短了,我什么时候害过你们?”   沈柏说完,阿柴心底的疑虑消失,按照沈柏的吩咐出了营帐。   两个时辰后,阿柴才回来,他没有写纸条,按照记忆给沈柏报了八个人名,沈柏让阿柴把这八个人找来。   罗珲杀敌悍勇,看中的也都是身形高大、气势强悍的人,这八个人一进来,营帐立刻逼仄起来,这些人什么都没做,沈柏就感觉到一股强烈的压迫感。   这些人不认识沈柏,阿柴帮忙介绍:“这是当朝太傅嫡子沈柏,也是镇国公世子和太子殿下的同窗好友。”   这些人随了罗珲的脾性,并没有因为沈柏的身份高看她,不卑不亢的拱手行了一礼。   沈柏也不在意这些虚假形式,平静开口:“诸位都是罗校尉信得过的人,如今罗校尉身陷囹圄,若要让他平安无事的回来,这些时日还请诸位暂时听从我的安排。”   沈柏看着年岁很小,又长得白净瘦弱,突然出现在这里说要让这些人听她安排,这些人第一反应就是不服气。   沈柏也知道军中这些人只讲义气和武力,沈柏现在没有时间跟他们建立交情,更没有本事打服他们,抢先道:“我在太学院的时候武修学得不好,打肯定是打不过诸位的,不过我脑子好使,我看得出诸位都是有胆识有能力的,我知道眼下有个建功立业的好机会,诸位可想听一听?”   沈柏的语气故意带了蛊惑,其中一人不满的皱眉,瓮声瓮气的开口:“现在罗校尉被人冤枉,替他沉冤昭雪是最重要的,你在这儿说建功立业是什么意思?”   沈柏眼眸发亮,铿锵有力的说:“我的意思是,罗校尉要救,功业也要建,二者可以兼得,诸位可明白了?”   这八人都是第一次见到沈柏,不大相信沈柏有这样大的能耐,阿柴在旁边帮腔说:“沈少爷去年就已经在御前殿试做了探花郎,还陪世子殿下和太子殿下去过东恒国,这次远烽郡和越西大战也有他的功劳,他说可以就一定可以,你们不必怀疑他的话。”   有了阿柴的话,几人眼底闪过深思,还是刚刚那个人问:“所以沈少爷打算让我们做什么?”   沈柏弯眸,平静的说:“我要诸位带兵随我去瀚京。” 第157章 太后懿旨   深夜,瀚京。   熠辰宫寝殿传来一声低唤,在外面值守的小贝立刻提着灯笼进去点灯,赵彻穿着杏黄色寝衣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茶,小贝小声提醒:“殿下,茶冷了。”   赵彻不语,仰头将茶一口饮尽。   他的脸色很不好,额头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小贝放下灯笼帮他揉捏太阳穴,关切的问:“殿下,你做恶梦了吗?”   赵彻没应声,连喝了三杯茶才压下心头的躁郁,他看了眼窗外,外面黑漆漆的一片,连月光都没有,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赵彻问:“几时了?”   小贝回答:“殿下,才刚过丑时,还早,你才刚睡两个时辰,再睡一会儿吧。”   赵彻摇头,眉心拧成川字,提步走出寝殿来到书房。   已经入夏好些天了,天气渐热,但夜里还是有点凉,小贝拿了一件外衫给赵彻披上,又加了一盏灯让屋里更亮堂一些。   恒德帝这些时日精神一直都不大好,所有奏折都堆积在赵彻案头,他到底不如恒德帝有经验,处理起这些公务来总觉得棘手,拿不准的地方便要等第二日和太傅商量再做决断,这样一来,效率就降低了大半,赵彻每日处理公务到子时都还堆积了很多折子处理不了。   小贝担心赵彻身体会受不了,泡了杯参茶送来,赵彻一直没喝,寅时末,宫人起了,送来热水和朝服伺候赵彻洗漱更衣。   赵彻换好衣服,按照习惯,先去东辰宫给恒德帝请安。   恒德帝病了好几个月,东辰宫四处都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药味。   赵彻走进东辰宫,内务总管孙越海迎上来,热切地说:“殿下今日怎么来得这么早?陛下还在睡觉,没起呢。”   赵彻走到恒德帝寝殿外面,并未让孙越海上前敲门,轻声问:“昨夜父皇几时睡下的?睡得可好?”   孙越海宽慰的说:“陛下昨夜亥时一刻睡下的,中途咳嗽醒过两回,用了药之后便睡得安稳了,昨儿个苏姑娘让御膳房熬了药膳用冰块镇过再拿给陛下用,陛下破天荒的吃了整整一碗,奴才敲着苏姑娘医术过人,陛下约莫很快就能好了。”   赵彻并不信这种话,又问:“张太医来看过吗?”   孙越海坦白说:“张太医昨日轮休,未曾入宫,今日应该会入宫吧。”   赵彻颔首算是回应,不再说话,在寝殿外站了一会儿,等早朝时间到了才转身离开。   恒德帝上不了朝,赵彻已经代政快一个月了。   从东辰宫到议政殿有两刻钟的路程,恒德帝一般都是坐轿撵,赵彻不习惯,每日都是自己亲自走过去。   他数过,从东辰宫到议政殿一共有一千八百七十六块地砖,之前镇国公在京里,每日还会陪他一起上朝下朝,如今镇国公去了远烽郡,这条路就只有他一个人走了,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莫名的,赵彻很想那个叽叽喳喳,总是一脸谄媚的人。   若是她在身边的话,日子应该不会这么无趣吧。   想到去东恒国时候的一些事,赵彻周身的冷然散去,眸底染上三分笑意,快到议政殿的时候,那笑意又变得僵冷。   他昨晚做了个很奇怪的梦,梦见越西敌军攻破城门杀了进来,他被敌将逼得一路退守到皇宫,危急关头,有人挡在他面前,但他看不见那人的脸,敌将在质问他为什么要杀一个人,他想起自己在梦里反驳的话,说那人唯有死了,他们才不会有软肋。   这句话他在现实生活中也曾对顾恒舟说过,所以在说完那句话以后,他惊醒了。   他没有看清敌将和挡在自己面前那人的脸,只对这句话记忆深刻。   他好像在梦里,杀了沈柏。   这个猜测让赵彻心惊,同时心脏还隐隐有些闷疼。   沈柏的存在的确让他不安,一开始的时候他也想过要杀了沈柏让自己和顾恒舟都不要有软肋,但越是相处沈柏在他心底的形象就越鲜活灵动,他也越来越对她下不了手。   但他不会无缘无故做这样的梦,这是不是意味着,以后他还是会因为某些事除了沈柏这个隐患?   因为这个梦,赵彻有点心神不宁,还是在小贝的提醒下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议政殿。   百官已经在议政殿列队站好,司殿太监高呼太子殿下到,赵彻提步走进大殿。   他只是代政,为了显示对恒德帝的尊重,宫人只在龙椅旁边加了一把椅子。   赵彻走过去坐下,百官按照规矩作揖行礼,齐声高呼:“臣等拜见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诸位请起!”赵彻沉声说,抛开杂念拿出太子的威仪,淡淡的扫了众人一眼,问,“今日诸爱卿有什么事要奏吗?”   赵彻说完,姜德安出列,将象牙笏高举过头顶,跪在赵彻面前高声说:“殿下,小女姜琴瑟在冬桂节无故受辱,当时陛下下令封锁皇宫,不许任何人随意进出,进过排查,嫌疑最重的是太傅嫡子沈柏,但因为漠州水患,沈柏主动请缨前往漠州治理,此案便搁置至今,这两日沈柏和镇国公世子就要抵达瀚京,老臣想请殿下还小女一个公道!”   姜德安刚说完,丞相李德仁也跟着跪下说:“殿下,姜小姐受辱当夜,四殿下也被刺客刺杀险些身亡,此案一直由镇国公和大理寺调查,但几个月的时间过去,一直没有揪出幕后真凶,老臣斗胆问殿下,此案是不是要当做悬案最终不了了之?”   这两个案子当时闹出来的动静不小,漠州突然发了水患,沈柏离京之后,案子的进度便缓慢下来,李德仁和姜德安也默契的没有催促,如今顾恒舟和沈柏马上就要回瀚京,两人有像商量好的一样来问赵彻进度,分明是打定主意要咬死沈柏不松口。   赵彻并没有被两人吓到,先平静的看着姜德安,说:“姜小姐受辱之案,当时本殿已给出解决方案,让宫里嬷嬷为姜小姐验身,证明清白,但太尉大人死活不肯,才会导致姜小姐如今名声受累不是吗?”   姜德安一头磕在地上,沉声说:“行宫这么多人都见过小女的狼狈模样,小女的名声已然保不住,她尚未出阁,脸皮薄,性子又烈,若是再让嬷嬷为她验身,只怕会羞愤至死,老臣不肯也是不希望她做傻事,老臣膝下只有她这么一个女儿,若是她有个什么好歹,老臣……”   姜德安说到这里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将慈爱老父亲的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好像姜琴瑟要是有什么好歹,他也要跟着撒手人寰似的。   姜德安演了这么一出,平日和他关系不错的文官全都跟着出列跪下,要赵彻为姜琴瑟主持公道。   但事情过去好几个月,当时作案留下的痕迹早就被抹除得一干二净,还有什么证据能证明沈柏和这个案子没有干系?   赵彻没急着应声,看向沈孺修问:“沈柏不在瀚京,太傅大人有什么要说的?”   沈孺修出列,高举象牙笏躬身行了一礼,维持着平日的儒雅涵养,平静的说:“犬子的品性微臣再清楚不过,她绝对不会做出折辱姜小姐的事,不过微臣拿不出证据,请大理寺彻查,太子殿下秉公处理,不管结果如何,微臣绝无怨言。”   沈孺修只阐述自己的观点,并不如何为沈柏辩驳。   赵彻点点头,说:“这几个月大理寺一直在跟进这两件案子,两个案子牵连甚广,且都是重罪,就算要判决也要等沈柏回京以后再说,太尉和丞相尽可放心,你们都是两朝元老,这些年为昭陵做了许多贡献,本殿绝对不会让你们受委屈。”   赵彻没有要立刻处理这两件事的意思,但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做了保证,也算是偏向姜李两家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姜德安也不好太咄咄逼人,叩谢皇恩退到一边站好,李德仁却还跪在地上说:“殿下,关于沈柏,老臣还有一件事想说。”   今天是要揪着沈柏说个没完了?   三分恼怒涌上心头,赵彻压下怒火平静的开口:“丞相请说。”   李德仁从袖袋里拿出折子让宫人呈上给赵彻,同时高声道:“沈柏主动请缨前往漠州,名义上是为治理水患,到了漠州却无所作为,反而看上城中风月场所的小倌,整日和他们纠缠在一起,打着钦差的名义在城中到处赊账买东西,最后还让漠州州府魏巡帮他付账,如此假公济私,实乃昭陵之耻!”   李德仁说到后面语气不自觉变得气愤,好像沈柏是多阴险奸诈的无耻小人。   奏折上添油加醋的把沈柏刚到漠州干的事都说了一遍,着重强调沈柏是好色之人,到了漠州一点实事都没干,还变相的让魏巡给她钱花,收受贿赂。   沈柏喜欢顾恒舟的消息之前传得沸沸扬扬,后来城中还到处流传着那种话本子,本来风评就很不好,李德仁这么一说,几乎没有人怀疑,全都开始指责沈柏这样做委实不好,有辱沈家门楣。   沈孺修脸色不大好,李德仁既然敢告到御前,肯定是沈柏在漠州真的干过这些事,这会儿沈柏不在,没法帮她辩解,加上其他罪责,实在不能让人对她有什么好印象。   沈孺修担忧的看向赵彻,他这个当爹的自然是相信自己孩子干出这么荒唐的事是有缘由的,但赵彻会不会相信就不一定了。   赵彻很快把折子读完,看着李德仁问:“漠州离此地千里,魏州府为什么不早点上报朝廷,要等现在才上奏?”   李德仁从容道:“沈柏是太傅嫡子,又是陛下钦命的钦差,他在漠州一日,魏州府就有所忌惮,自是不敢胡乱说话,而且之前旱灾严重,越西又突然入侵,朝臣之间再起内讧也会让人看笑话,魏州府这才一直隐忍未发。”   这话是说沈柏在漠州的时候故意用自己的身份欺压魏巡了。   赵彻合上奏折,工部有人跪下附议道:“殿下,沈柏其人小小年纪便贪财好色,即便有些才能也不堪大用,此番犯下诸多罪行,殿下若不对他严加惩治,只怕日后会闯出大祸来,请殿下三思!”   有一人站队,其他人便跟着战队,朝堂上很快乌泱泱跪了一大片人。   赵彻一一扫过他们的脸,反问:“魏州府说沈柏只知享乐不干正事,但漠州的水渠已经修成,镇国公、国公世子、漠州校尉都看见了,这又该如何解释?”   赵彻问完立刻有人说:“沈柏只是动嘴,做事的便只有魏大人和漠州百姓,水渠能修成也很正常,说不定沈柏还给魏州府下了死令,让魏州府一定要抓紧时间完成呢。”   这话说得倒像是他跟着沈柏一起到漠州治理了水患一样。   赵彻把折子放到一边,看着顾淮谨说:“顾爱卿在吏部,向来公正严明,遇到这种情况,一般当如何处置?”   猛然被点到名,顾淮谨吓了一跳,他向来是不站队的,闻言连忙出列,规规矩矩的说:“按照律例,魏州府既然上折子状告沈柏,便该将她看管起来,由大理寺介入,前往漠州查明此事,待水落石出再做定夺。”   这话说得不偏不倚很是合理,赵彻点头说:“那就依顾爱卿所言,等沈柏抵达京中,便派人将她看守起来,在事情调查清楚之前,不得四处走动。”   这便是做了妥协,李德仁却还是不满意,大声道:“镇国公世子与沈柏关系甚好,此番又与沈柏一同在远烽郡抗击越西敌军,感情更深,只怕会偏袒于他。”   赵彻单手撑在膝上,意味深长的看着李德仁,舔了舔唇问:“所以丞相要如何?”   李德仁高举象牙笏,毫不犹豫的磕了个头道:“老臣斗胆请求太子殿下,派人出城,将镇国公世子和沈柏接入京中看押,不要让他们接触京里任何人!”   这话一出,整个议政殿都陷入一片死寂。   平日那些和李德仁关系很好的朝臣都不敢贸然附议。   镇国公世子那可是刚在远烽郡抗击越西敌军立下赫赫战功的人,此番回城,应该大开城门,由礼部尚书亲自带人迎他入城,让百姓夹道欢迎,赞颂他小小年纪就立下如此功劳,怎么能一言不合就把人看押起来?   赵彻眼眸微眯,看着李德仁一字一句的问:“丞相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李德仁挺直背脊,眸光明亮的和赵彻对视,坚定的说:“老臣知道,待一切水落石出,老臣愿亲自给镇国公世子斟茶道歉!”   李德仁态度坚决,没有丝毫要退让的意思,赵彻冷着脸和他对峙,片刻后,姜德安重新跪下,附和了李德仁的说法。   赵彻正要发怒,司殿太监尖细的声音响起:“太后懿旨道!”   众人回头,慈安宫的一个小太监拿着懿旨进殿,展开懿旨宣读。   懿旨上说四皇子赵稠遇刺一事多有蹊跷,皇嗣遇害兹事体大,沈柏嫌疑最大,虽有治理水患之功,也不能抹杀身上的嫌疑,应该立刻看押起来,配合大理寺调查,镇国公世子顾恒舟在战场负伤,太后以疗养之名,让赵彻把两人看管起来。   懿旨倒是替赵彻找了个好理由,不那么绝情伤和气。   赵彻冷眼睨着众人,沈孺修是沈柏亲爹,这会儿要避嫌,没法说太多,李为和吴忠义直觉不妥,正琢磨着要说点什么,赵彻沉声道:“既然皇祖母都这么说了,那便依丞相所言,下朝后,本殿便派周校尉带人去接镇国公世子和沈柏回城,丞相这样可满意了?”   李德仁跪伏在地,高呼:“太子殿下英明!”   剩下就没什么重要的事要说了,很快散朝,百官依次从议政殿退出,宫人拿了谕旨前往瀚京校尉营,申时一刻,周德山带着五人出城去接顾恒舟。   当天傍晚,一行人到达孟县。   县官亲自迎接,将周德山带到驿站,顾恒舟他们午时刚到孟县,才在驿站歇下,准备明日回城。   县官胆子小,被周德山浑身的气势震慑,进了驿站指了顾恒舟所在的房间便不敢上前了,周德山直接带人上楼,敲门,得了允准推门进去。   屋里顾恒舟只披着外衫坐在桌边,腰腹和肩上还缠着绷带,显示伤没好完,沈柏毫无坐相的趴在桌边,看见周德山,欢喜的站起来道:“周校尉,好久不见,你怎么来这里了?”   见两人都没什么大碍,周德山暗暗松了口气,却还是公事公办道:“奉太子殿下谕旨,我来接你们回城。”   沈柏弯眸,兴奋的问:“太子殿下如此有心,可是要给我和顾兄很大一番嘉奖?”   嘉奖不一定有,先关押几天倒是真的。   周德山没回答沈柏的问题,对身后的人吩咐:“来人,卸了世子殿下的兵甲!”   顾恒舟脸色微变,周德山冷声道:“太子殿下的谕旨便是如此,你们若是有什么疑问,等见到太子殿下再说。”   跟着周德山一起来的人说了声“得罪了”,进屋拿走顾恒舟的兵甲。   沈柏撑着脑袋啧啧出声,仿佛感知不到自己大祸临头了,说:“我还以为这次和顾兄回来,怎么也能被城中百姓夹道欢迎,叫一句英雄试试,没想到竟然会被这样对待,我倒是无所谓,顾兄可是上了战场真刀真枪跟越西人厮杀了的,若是让镇北军的将士看到,该有多心寒啊。”   周德山有点听不下去,沉沉的说:“太子殿下对行远没有意见,是太后下的懿旨,担心行远你身上的伤没好,马上就接风洗尘什么的会承受不住,所以想等行远养好伤以后再给你摆庆功宴。”   太子殿下对顾恒舟没有意见,那就是对沈柏有意见呗。   沈柏吸吸鼻子,自顾自的叹气:“唉……早知道在远烽郡的时候我也拿刀去杀几个敌人了,回来以后说不定也能得到太后的特别关照。”   周德山不好多说什么,收了顾恒舟的兵甲,让两人上马车,即刻赶回瀚京。   李家在城中有不少宅院,特意在城东空了一个大宅院出来给两人住。   大理寺的差役早早地候在宅子外面,确保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周德山把人送到门口,看了两人一会儿叮嘱顾恒舟说:“太后娘娘也是好意,行远先安心将养着,不要意气用事。”   顾恒舟颔首应道:“我明白,周叔叔放心。”   上过战场,顾恒舟整个人看上去和之前又有很大的不同,周德山相信他有自己的判断,也没多说,带人离开。   两人转身进了宅院,里面仆从丫鬟应有尽有,看他们身上的衣服,应该都是李家的家奴。   他们对顾恒舟和沈柏都很客气,先带两人去各自休息的院子,顾恒舟到底比沈柏地位高一些,下人给他准备的是主院北院,沈柏则在西院。   两人皆是风尘仆仆,下人很快送来热水和干净衣服给两人沐浴。   终于回到瀚京,即便是知道自己现在处于重重掌控之下,沈柏紧绷的神经还是放松下来,不过她没敢泡澡,还是用帕子浸湿擦身。   她今日才从谌州赶到孟县,大腿内侧的擦伤一点没好反而更严重了,别说沾水,走路都很困难。   擦完身子,磨磨蹭蹭的换好衣服,沈柏疼得出了一头冷汗,正想去床上瘫着,窗户吱呀一声打开,顾恒舟熟练的从外面翻进来。   沈柏小声嘟囔:“顾兄,你现在翻窗翻得有些过于熟练了,而且都不事先敲一下了,万一我没穿衣服怎么办啊。”   顾恒舟没理会,径直走到她面前,把一个黑色瓷瓶塞到她手里,淡淡道:“这些下人里面有不少是会武功的,你注意点,有什么事不要硬碰硬,想办法叫我来,你打不过他们。”   沈柏打开瓷瓶闻了闻,里面是上好的外伤药,和顾恒舟上一世给她的有点像。   沈柏唇角微勾,仰头眼眸亮闪闪的看着顾恒舟问:“顾兄,你怎么看出我受伤的啊?”   顾恒舟垂眸,见她满头细汗,小脸越发消瘦,低声说:“这是最后一次,以后不会这样了。”   顾恒舟说完想走,沈柏伸手抓住他的衣袖,问:“顾兄,这次真的要向陛下坦白那件事吗?这样以后我就要像其他人一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而且你再想见我也很不方便了。”   “只要我想,没有什么不方便。”   “那你会想见我吗?”   “……嗯。” 第158章 改立太子   戌时末,相府。   李德仁洗漱完穿着睡衣坐在书房看书,不过火烛已经烧了一半,他手里的书却还只看了几页。   过了一会儿,房门被敲响,李德仁立刻合上书,应了声进。   房门被推开,一个穿着粗布短打的粗使下人走进来,李德仁沉眸问:“回来了?”   下人点头,李德仁又问:“确定是两个人吗?”   “是,周校尉亲自带他们回来的,小的亲眼所见,确是世子殿下和沈少爷无疑,世子殿下的兵甲都被周校尉带走了,世子殿下还受着伤,和之前送回来的情报一致。”   李德仁松了口气,从远烽郡回来,顾恒舟一直以受伤为借口坐的马车,因为有禁卫军随行,他派出去的人只远远地见过顾恒舟和沈柏几次。   这次谋划的事太重要了,如果不能亲眼看到顾恒舟和沈柏,李德仁怎么都不会安心,总觉得在最关键的时候,会因为这两个人产生变故。   现在好了,他可以确定顾恒舟和沈柏就在瀚京,而且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待着,这两人翻不出什么浪来,这样就可以了。   李德仁刚刚看的那本书随意的丢到一边,对那个下人说:“按照计划,行动吧。”   “是。”   下人退下,李德仁放松身体靠坐在椅背上,他偏头看了眼摇晃的烛火,唇角缓缓的上扬,一开始那弧度很小,而后越来越大,眉眼也随之弯起,他无声的笑起,笑得肩膀微微颤抖,五官都变得扭曲起来。   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他不用再看任何人的脸色,也不用再顾忌什么,昭陵皇室的名字会改写,从今以后,赵家不再为王,李姓才是整个昭陵最尊贵的姓氏!   不知道笑了多久,李德仁活动了下有些发酸的腮帮子,吹灭烛火回到卧房睡觉。   接下来的几天都风平浪静。   沈柏和顾恒舟在院子里安安静静的待着,大理寺派人去漠州查沈柏修水渠的事需要一定的时日,姜琴瑟和赵稠的事过了几个月早就无从查证,所有人都在观望等待,看事情最终究竟会如何发展。   恒齐二十一年五月十日,逢十休沐,百官均未上朝。   巳时过,大内总管孙越海突然赶到太医院,整个太医院的太医都被宣到东辰宫。   最先得到这个消息的是德妃,德妃立刻带着四皇子赵稠赶往东辰宫求见恒德帝,被太子赵彻拦在寝殿门外不得入内。   这几个月赵稠一直在养伤,这次算是他和赵彻这么久以来第一次正面相对。   许久没见,赵稠长胖了不少,身上那股子高高在上的锐气消散不少,却多了一种让人不舒服的阴戾冷沉。   赵彻拦着不让两人进去,赵稠不服气的问:“皇兄突然把太医院的太医都召集到东辰宫,不让我们进去探望父皇,也不跟我们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皇兄你究竟想做什么?”   赵彻淡淡的说:“只是让他们给父皇检查下身体,并没有什么大事,母妃和四皇弟不必紧张。”   赵彻说得含糊不清,没有要详细解释的意思,德妃秀美紧蹙,看着紧闭的寝殿大门道:“陛下病了好几个月,自从睿玄你开始代政,本宫哪次见陛下没有告诉睿玄?本宫好歹还是睿玄你的长辈,今日你却无缘无故不让本宫见陛下,还拿这样的借口糊弄本宫,睿玄你真的以为本宫拿你没办法了?”   德妃的语气很是哀怨,先皇后离世后,她就是六宫之主,说句不好听的,她除了没有皇后的封号,和恒德帝就是夫妻,天底下哪有妻子见自己的丈夫还要经过儿子允许的?   况且还不是自己的亲儿子,这让人怎么能不生出怨怼来?   赵彻无动于衷,挺直背脊沉沉道:“母妃请回吧,召集太医是父皇的意思,不见任何人也是父皇的意思,既是父皇之命,母妃与儿臣都不能违背。”   德妃气结,脱口而出:“本宫连陛下都没有见到,怎么知道陛下是不是真的不想见本宫?”   这是在质疑赵彻那些话的真实性了。   赵彻眉心微皱,看着德妃问:“母妃是觉得儿臣在信口开河,诓骗于你?”   赵彻好歹是一国储君,德妃不敢当着他的面说这样的话,正想弥补,赵稠理直气壮的说:“皇兄不让我和母妃见父皇,这事本就有蹊跷,皇兄还一点都不解释,难道不是成心让我们不安心吗?”   赵稠吼完,两人之间的气氛变得剑拔弩张起来,片刻后赵彻一针见血的开口:“整个太医院的太医都在里面,我何必诓骗你们?而且里面的人已经够多了,你们又不会医术,进去也帮不上设么忙,母妃和四皇弟如此迫不及待的想要进去是为了什么?”   是了,整个太医院的太医都在里面,赵彻总不可能是要谋害恒德帝,德妃和赵稠这个时候非要进去,传出去很难不引人遐想。   德妃说不出话来反驳,赵稠大声道:“我和母妃也是担心父皇,父皇病了这么久,皇兄你一直让人严守东辰宫,名义上是保护父皇,实则也是限制了东辰宫所有人的自由,我们不能了解父皇现在的状态如何,自然会胡思乱想,就算误会皇兄也是难免的,皇兄觉得呢?”   赵稠眼眸微弯,等着赵彻反驳。   赵彻抿唇,表情冷肃严厉,下颚线僵硬的绷着,良久,他侧身让开,说:“母妃和四皇弟既然如此迫切,那我便不过多阻拦了,请!”   赵彻拦着不让进的时候,德妃迫切的想进去,这会儿让开以后,德妃心底反倒打了个突,莫名感觉有些不妙。   赵稠却不管这么多,拉着德妃走进寝殿。   和他们想象中的画面截然不同,太医院的太医都在里面坐着,所有人都很安静,没有兵荒马乱的急救画面,恒德帝靠在床头坐着,一个穿着淡紫色绣紫金花图样长裙的少女正坐在床边给他喂药。   走得近些,德妃和赵稠发现恒德帝的脸色比前些时日要好许多,两颊甚至还有淡淡的血色。   赵稠和德妃有些意外,不过进都进来了,两人也不能表现出异常,走到床边行礼。   “臣妾见过陛下。”   “儿臣见过陛下。”   恒德帝没应声,两人便不敢起来,只能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半蹲。   赵稠还好,德妃穿的宫装,脚下的鞋子很高,没一会儿两腿便发酸发抖,只能咬牙硬撑,恒德帝慢悠悠的喝完那碗药,等苏潋秋帮他把嘴角的药渍擦干,才偏头看向两人,问:“爱妃和景渊今日怎么来了?朕不是说过不让任何人打扰吗?”   还真是恒德帝下令不见人的。   德妃暗道不好,硬着头皮说:“臣妾听说太医院的太医突然都被召集到东辰宫,实在担心陛下,所以才赶来看看,陛下没事就好了。”   德妃说完支撑不住,身子剧烈的摇晃起来,眼看要摔倒,恒德帝终于大发慈悲说:“起来吧。”   德妃松了口气,连忙站直,下一刻却又听见恒德帝问:“爱妃当真担心朕的身体,怎么还记得先去叫景渊一同前来,爱妃是担心朕就这样撒手人寰了吧?”   这话可不能随便乱说,是要犯大忌讳的。   德妃腿一软,立刻跪下,练练否认:“没有,臣妾绝无此意,臣妾只是担心陛下,这些时日景渊的伤也养好了,臣妾以为陛下见到景渊能高兴一点,所以才带景渊一同前来的,臣妾对陛下一片真心,陛下这次真的冤枉臣妾了。”   德妃说着哽咽起来,眼眶也跟着发红。   赵稠也跪下,附和道:“母妃和儿臣都是担心父皇的身体,绝对没有其他意思,请父皇明鉴!”   两人这会儿倒是言辞恳切,真诚得不行,恒德帝却只是冷眼看着他们,没有半分动容,冷声道:“太医是朕下令召集的,朕也告诉睿玄不能让任何人打扰,睿玄难道没有告诉你们?”   德妃语塞,发觉自己太冲动闯了大祸,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如何应答,赵稠在旁边说:“皇兄的确告诉我们了,但父皇突然召集了整个太医院的人,儿臣和母妃不知真相如何,实难安心,这才求皇兄放我们进来的。”   赵稠用了“求”这样的字眼,将刚刚在门外的咄咄逼人抹除,恒德帝看着他,满眼失望,长叹了一声说:“睿玄是朕册立的太子,是昭陵未来的储君,朕能相信他让他代政处理朝政,百年之后也会将昭陵的万里河山和黎民百姓都交到他手上,朕能相信他,你们却不能相信他,朕活着都是如此,日后朕死了,你们是不是也要怀疑朕留下来的传位诏书是他造假来的?!”   说到后面,恒德帝动了怒,气得剧烈咳嗽起来,苏潋秋连忙帮他拍背顺气。   德妃吓得身子一颤,脸都白了,花容失色道:“陛下,臣妾万万没有这个意思,今日之事都是臣妾所为,是臣妾关心则乱,失了分寸,臣妾错了,臣妾这就去给睿玄下跪认错!”   德妃把所有的罪责都揽到自己头上,说完就要起身去找赵彻赔罪,一队禁卫军从外面进来,将德妃拦在屋里。   恒德帝止了咳,看着德妃和赵稠说:“爱妃和景渊既然如此关切朕的身体,今日不如就在东辰宫好好陪着朕,朕也许久没好好与你们说说话了。”   禁卫军手里拿着长戟,交叉横在门口,不同寻常的威严冷肃在空气中铺染开来,德妃整个人僵住,手心冒出冷汗。   明明现在什么事都没发生,她却感觉头顶悬了一把明晃晃的大刀,稍不留神大刀就会掉下来,要了她的命。   恒德帝让赵稠起来,见德妃还僵在那里没动,开口提醒:“爱妃愣在那里做什么,不打算过来坐吗?”   德妃转身,强行压下不安,堆出笑容走到床边坐下,拿出绢帕帮恒德帝擦汗,关切道:“陛下最近瘦了好多,臣妾最近学了不少滋补身子的药膳,过两日煮给陛下吃啊。”   德妃的眼眶还是红的,刚刚还说要去给赵彻跪下谢罪,这会儿就能面不改色的关心恒德帝,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了。   恒德帝勾唇笑了笑,也敛了方才的气势,和往常一样跟德妃闲聊,说:“爱妃有心了。”   两人又恢复表面的平和,闲聊了一会儿,德妃看向苏潋秋,问:“这就是苏家一直流落在外的大小姐?”   苏潋秋垂着脑袋,一脸柔婉,恒德帝不说话,苏元化也在这里,起身试探着开口:“回娘娘,这是小女苏潋秋,前些时日刚被接回京中,还没学会规矩,请娘娘勿要见怪。”   苏元化是德妃一手扶持上来才坐到太医院院首之位的,苏潋秋解决了整个太医院都没解决的难题,也算是苏家的功劳,德妃自然对苏潋秋另眼相待,拉着她的手夸赞道:“虽然一直流落在外,但骨子里的高贵是没有改变的,这周身的气度,在世家小姐里也是极出众的。”   苏潋秋弯腰柔声道:“谢娘娘夸奖。”   声音也柔柔的,不卑不亢,从容有度。   德妃眼底闪过赞赏,细细的问起恒德帝的身体情况,苏潋秋细致的回答。   时间一眨眼就过去,很快到了晌午,宫人送了午膳进来,恒德帝吃不了荤腥,御膳房特意给他煮了药粥,德妃动作自然的接过,亲自喂给恒德帝吃。   下午没什么事做,大家就枯坐着不说话,用过晚膳,恒德帝还没开口让德妃和赵稠回去,德妃有点坐不住了,心底一片焦灼,恒德帝却如老僧坐定,一点反应都没有。   亥时一刻,宫人又一次进来添灯油,苏潋秋和一众太医都安安静静坐着没动,德妃忍不住开口:“陛下,都这么晚了,臣妾和景渊在这里会不会打扰你休息?”   恒德帝阖上眼睛,幽幽地说:“无妨,爱妃和景渊关切朕的身体,若是看不见朕只怕会辗转难眠,就在这儿守着吧,也免得你们胡思乱想。”   德妃表情一僵,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她总不能说自己的担心都是假的,回去以后睡得可香了吧?   德妃强迫自己坐下,赵稠一个劲儿的给自己灌茶,去了好几次茅房,每次回来脸色都比之前更难看。   东辰宫的防守比平日多了整整两倍,明显是要干什么大事。   但这么多人看着,赵稠和德妃只能用眼神交流,没办法说什么,两人都觉得如坐针毡。   子时,恒德帝先睡了,宫人抬了一扇玉屏风来挡住烛光。   德妃也有点犯困,但她身下只有一张硬邦邦的红木椅子,根本没办法睡,只能撑着脑袋勉强打盹儿。   子时末,寝殿外面传来脚步声,远处还有吵吵嚷嚷的声音,恒德帝醒了一次,赵彻进来说是浣衣局那边走水了,没什么大事,让大家不用担心,说完便走出寝殿。   德妃揉揉眉心,因为这点变故困意全无,脑袋有点发疼。   丑时一刻,吵吵嚷嚷的声音停下,外面变得静悄悄的,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   德妃秀眉紧蹙,恒德帝却睡得很安稳,她也不敢叫赵彻进来问发生了什么。   就这样一直煎熬到卯时一刻,寝殿门再度被推开,赵彻走进来,低声说:“母妃,儿臣该去上朝了,有劳母妃和四皇弟在这儿照看着父皇。”   天气热了,外面已经亮了,德妃长长的舒了口气,一半庆幸一半又有些不知所谓的失落。   原来昨夜真的什么都没发生。   德妃打了个哈欠,强打起精神说:“睿玄你去吧,我会照顾好陛下的。”   赵彻点头,转身离开。   卯时过半,恒德帝醒了,宫人像往常一样端了热水进来,德妃亲自伺候恒德帝洗漱。   帝王的洗漱程序很是复杂,德妃给恒德帝端了漱口水,亲自端着茶杯蹲在恒德帝面前等着恒德帝把水吐出来。   恒德帝咕噜咕噜漱着口,外面传来杂乱的脚步声,然后是兵刃相接的声音。   皇宫之中,除了禁卫军一般没人可以带兵刃进宫,更没人敢在东辰宫里动武,德妃被这声音吓了一跳,手一抖,镶金边的青花瓷茶杯滚落在地,碎裂成渣。   恒德帝掀眸看了德妃一眼,那一眼极冷极寒,德妃打了个寒颤,连忙又端起旁边的碗递到恒德帝嘴边。   恒德帝吐了口中的水,德妃捏着帕子帮恒德帝擦干嘴边的水渍,下一刻,寝殿大门被推开,隔着屏风,德妃没看见进来的人是谁,却听见赵稠惊喜兴奋的高呼:“外公!”   德妃眼皮一跳,心脏不可自抑的狂跳起来。   下一刻,李德仁穿着墨色银丝绣仙鹤朝服绕过屏风走到恒德帝床边。   做了这么多年丞相和国丈,德妃是第一次从李德仁脸上看到如此春风得意的表情。   马上就到辰时了,这个时候李德仁应该拿着象牙笏带着百官站在议政殿大殿内,绝对不应该出现在东辰宫寝殿。   饶是德妃这种身处后宫的妇人这会儿都知道发生了什么,恒德帝脸上却没有任何意外惊讶,他掀眸看着李德仁,问:“爱卿不去议政殿,来东辰宫做什么?”   李德仁没有避讳德妃,从袖袋里拿出一卷黄澄澄的圣旨递到恒德帝面前,仍用朝臣的语气说:“老臣有要事启奏,用了点非常之法来见陛下。”   外面应该经历过一场厮杀,有腥甜的血腥味飘了进来。   德妃手心不住往外冒汗,既害怕又有种不可自抑的兴奋。   如果今日的事成了,她的儿子将不再屈居别人之下,她也将得到她早就该得到的一切,她会是整个昭陵,地位最崇高的女子。   德妃的眼睛发亮,直勾勾的看着那卷圣旨,恒德帝接过卷轴打开细细的阅读。   卷轴上面写,太子赵彻御前失德,不孝不义,欲图谋害生父,当废除太子之位,而四皇子赵稠文武双全,谋略过人,品性远高于废太子,所以被百官拥护,改立为太子。   恒德帝细细的读完上面的内容,忍不住发出一声冷笑,李德仁微微弯腰,看似恭敬,眼神却透出高高在上的狂妄,他蛊惑的劝道:“陛下,这是老臣和百官一起商议得出的结论,还请陛下加盖玉玺,改立四皇子为太子。”   李德仁说完,恒德帝把那卷圣旨丢到地上,冷声道:“爱卿是两朝元老,辅佐朕的时间也不短了,你觉得朕会听你的在这上面加盖玉玺吗?”   李德仁走过去把圣旨捡起来,拍了拍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说:“以陛下的性格,不仅不会在上面加盖玉玺,还会以谋权篡位的罪名将李氏一族赶尽杀绝。”   恒德帝的呼吸加重,冷肃道:“爱卿既然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为什么还要做这样的事?”   李德仁把圣旨收好拿在手里,许是觉得胜券在握,并不急于让恒德帝在上面盖印,好心为恒德帝解惑,说:“富贵险中求,每个人都是自私利己的,陛下当年为了巩固自己的帝位,对姜家做的事给所有的世家大族敲了个警钟,我不想百年之后李家落得和姜家一样的下场,就要学会先下手为强。”   李德仁主动提起姜家,恒德帝情绪激动了些,喘了两下咳嗽起来。   德妃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到床边帮恒德帝拍背顺气。   恒德帝缓了一会儿,喘着气说:“爱卿应该很清楚,朕待李家和姜家从来都不一样,不然当初淑娴不会那么容易就病故,卫家也不会就此落败,不是吗?”   “所以陛下为什么不爽快点立我女儿为后,立景渊做太子呢?”李德仁理直气壮的反问,“老臣正是因为相信陛下,才按耐着性子等了这么多年,陛下难道看不出来吗?”   恒德帝放松身体躺在床上,低低的笑出声。   怎么看不出来?   李家的狼子野心都快写到脸上了,他怎么能看不出来?   若不是淑娴被害,睿玄年幼无所依,世家大族的势力盘根错节太过复杂,恒德帝怎么会留李家到现在?   恒德帝笑得停不下来,李德仁再次把圣旨递到恒德帝面前,一字一句的说:“陛下,宫里的禁卫军大半已经被我策反了,你只要在这上面盖印,以后你去行宫养老做太上皇,谁也不会打扰你享清福,如何?” 第159章 好戏连台   啪!   摇曳的火烛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在落地有声的房间显得极为突兀刺耳。   恒德帝躺在床上,和李德仁无声的对峙着,德妃扶着恒德帝,原本轻轻拍着他的背顺气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手心出了很多汗,涂着大红蔻丹的指尖微微颤抖着,泄露了她的紧张。   良久,恒德帝轻笑出声:“当初淑娴走的时候,朕就料到可能会有这么一天,不过朕以后朕对爱妃和景渊足够好,爱卿就不会铤而走险走上这条路,没想到还是朕看走眼了。”   李德仁这会儿也不掩饰了,不屑一顾的嗤笑。   德妃犹豫了一下,和李德仁一起控诉:“陛下心里一直装着姐姐,这么多年一直偏袒睿玄,别说对臣妾和景渊,就是对宫里其他姐妹和皇子公主也一点都不上心,陛下如何觉得对臣妾和景渊足够好的?”   在他们心里,恒德帝只有把皇后之位给德妃,把储君之位给赵稠,这才是对他们好,其他的好都不值一提。   但先皇后才是名正言顺的皇后,卫家才是正经的百年世家,他们谋害皇后已是应该砍头的大罪,如何还敢奢望其他?   恒德帝心底冷笑,只觉得两人面目丑陋、狰狞可怖,不想再看见两人,恒德帝阖上眼睛,沉沉道:“朕的玉玺放在哪儿,爱妃是知道的吧?”   德妃一愣,没有反应过来,问:“陛下想让臣妾做什么?”   恒德帝说:“丞相不是要让朕加盖玉玺吗,爱妃还不帮朕拿来?”   恒德帝松了口,德妃却有种被馅饼砸中的感觉,求证的看向李德仁,李德仁压着欣喜镇定地说:“陛下已经开口了,还不去?”   德妃终于醒过神来,拎着裙摆飞奔着带人去御书房拿玉玺。   李德仁让人把玉屏风撤下去,让屋里的太医全都看着他和恒德帝。   太医院的人平日基本不参与朝政讨论,今天却被迫撞见了一朝丞相发动宫变,个个噤若寒蝉,不敢说话更不敢轻举妄动。   这里面最淡定的就是太医院院首苏元化了。   他是德妃一手提拔起来的,这么多年,多多少少也猜到李家在谋划什么,他暗地里为李家做了不少事,但这次恒德帝的病是苏潋秋治的,就算李德仁逼宫失败,苏家也不会受到太大的牵连,说不定还能因为苏潋秋得个忠君爱国的名声。   无论那一派赢,他都只会平步青云,想到这里,苏元化看向苏潋秋的眼神越发慈爱。   这个一直流落在外的女儿,这次可是为苏家立下汗马功劳了。   李德仁在桌边坐下,等着德妃拿玉玺回来,赵稠站在旁边,眼眸发亮的看着他,没有害怕也没有震惊,只有蠢蠢欲动的嚣张气焰。   毕竟外公逼宫成功,他就是昭陵新的储君了,不只是一直压他一头的皇兄要跪在他面前摇尾乞怜,还有那个叫沈柏的混蛋,也要被他抓起来好好的折磨一番,只要想到这些,赵稠就兴奋得控制不住的战栗。   李德仁对赵稠的反应很欣慰,他都豁出李氏家族的全部身家逼宫了,可不是为了辅佐一个畏畏缩缩的胆小鬼。   李德仁冲赵稠招招手,赵稠立刻走到他身边,李德仁扫了一圈,看向站在人群后面的张太医,兴味盎然的问:“张太医怎么站在那么后面,你可是陛下和太子殿下最信任的人,待会儿要发生的事还是张太医亲自做个见证比较好。”   明眼人都知道待会儿会发生什么,张太医站着没动,谦逊道:“微臣医术不佳,丞相过誉了,苏院首是整个太医院最位高权重的人,还是由他见证比较好吧。”   李德仁的脸垮下来,尽管玉玺还没盖到那卷圣旨上,他却已经把自己当作是未来储君的外公。   李德仁看向张太医的眼神变得阴冷可怕,他声音冷寒的说:“我说张太医是最合适的人选你就是,张太医如此推辞,是想让我派人过去请你?”   李德仁说完,守在外面的禁卫军走进来,将腰间的佩刀拔出一半,明明白白的展示了下要如何请张太医过去。   平日与张太医交好的太医纷纷给他递眼色,张太医这才走过去,李德仁把手里的圣旨递给张太医,得意的笑道:“张太医可要拿好了,等陛下一会儿亲手盖上玉玺,还要劳烦张太医把这上面的内容念给文武百官都听一听呢。”   张太医双手接过,他并没有打开圣旨看上面的内容,只是低声提醒:“丞相大人,今天百官都要上朝,这个时辰你出现在这里很不合规矩,就算微臣如丞相大人所说,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念了圣旨,天下人也会知道这里面有猫腻。”   李德仁理直气壮的反问:“张太医想说这里面有什么猫腻?”   张太医刚想说话,一个清脆朗润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当然是丞相大人联合禁卫军,筹谋多年,意欲谋害陛下,谋权篡位了。”   话落,沈柏穿着一身藏青色红银双丝绣锦鲤华服走进来,她额间戴着一根同色双丝绞祥云抹额,脚下一双银色厚底缎面长靴,整个人比平日看上去高了不少,衣服倒是贵气又儒雅,手里却拿着一把花开富贵的折扇,顿添俗气。   沈柏从门口走进来,在李德仁和赵稠惊诧的目光注视下,咧唇笑起,露出两排整齐洁白的牙齿。   赵稠沉不住气,指着沈柏紧张的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沈柏耸耸肩,气定神闲道:“丞相大人都能在这里,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李德仁比赵稠想得更多,但这会儿局面紧张,他根本想不通沈柏是怎么突破重重把守进宫的,而且现在只有沈柏一个人出现,顾恒舟还不知道去哪儿了,李德仁一颗心都悬了起来,犹豫片刻,他从张太医手里抢回圣旨朝恒德帝冲去,同时厉喝:“来人!把沈柏给我抓起来!”   李德仁走得很急,明明他和恒德帝之间的距离只有七八步,他却感觉好像隔了十万八千里,怎么都走不过去一样。   门外的禁卫军涌进来,不是朝着沈柏,而是朝着赵稠去的。   “你们耳朵聋了?外公让你们抓沈柏,你们朝我来想干什么?!”赵稠惊慌的吼,他在太学院的武修比沈柏强不了多少,很快被禁卫军抓着胳膊控制住。   李德仁管不了那么多,快步冲到恒德帝床边,刚要说话,却见恒德帝掀开被子,稳稳当当的站了起来。   和躺下的时候不同,恒德帝站起来以后,这些时日被病气掩盖的帝王之气瞬间迸发出来,李德仁被震慑得后退了一步,瞳孔震颤,方才的胸有成竹和得意荡然无存。   李德仁:“你……你装病!?”   太过意外愤怒,李德仁连陛下都不称了,恒德帝朝李德仁走了一步,李德仁拿着圣旨连连后退,恒德帝说:“爱卿想唱这一出大戏,朕若不好好配合,怎么能看到爱卿如此狂妄的嘴脸呢?”   李德仁浑身都在不住的往外冒冷汗,他想知道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脑子却像是一团浆糊,什么都想不到,根本无力思考。   禁卫军都涌到屋里来,恒德帝沉声吩咐:“来人,扶丞相去议政殿!”   立刻有两个禁卫军上前把李德仁架起来。   时隔两三个月,恒德帝终于走出了寝殿,沈柏摇着扇子跟在他身后,恒德帝走出两步又回头看着屋里已经傻掉的一众太医说:“诸位爱卿也随朕一起去议政殿吧。”   众人连连应是,跟上恒德帝的步伐。   禁卫军架着赵稠和李德仁紧跟在恒德帝后面,出了东辰宫,浓郁的血腥味立刻扑面而来。   东辰宫外面的青石地砖上全都是血,滚烫的,鲜红的,触目惊心。   外面经历了一场腥风血雨的厮杀,尸体已经被宫人拖走了,但血迹还来不及处理。   众人走在这条路上,第一次真切感受到帝王之路有多凶险可怕。   东辰宫到议政殿有两刻钟的路程,恒德帝登基以后,第一回 没有坐龙撵,带着众人一路走过去。   两刻钟的路程,一千七百多块地砖,每一块地砖上几乎都染了血,刚开始大家还能忍着,走到后面,便有人控制不住的干呕起来。   瀚京总是安宁繁荣的,菜市口斩个人就已经够闹得满城风雨了,这样的厮杀对一直生活在瀚京的人来说,简直如同噩梦一样的炼狱。   帮架出东辰宫,看到这一路的血迹之后,李德仁的脸已经变得煞白。   他筹谋多年,本以为天衣无缝的计划,现在一败涂地,什么都没有了。   他策反的那些禁卫军应该都已经被杀了,现在整个局面还是在恒德帝的掌控之下。   不!   应该说恒德帝早就洞悉了他的计划,故意装病让他放松警惕,甚至连之前让顾廷戈带走卫义军,都是给他下的套,引诱他逼宫谋反!   这个时候越是回想,李德仁越是后背发凉,两腿都开始发软,手上一松,那卷圣旨掉到地上。   沈柏弯腰把圣旨捡起来,“好心”的对李德仁说:“丞相大人,这可是圣旨啊,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能乱丢了,一不留神可是要满门抄斩的啊。”   沈柏说完还故意眨巴眨巴眼睛,显示自己纯良无辜。   李德仁看见她的表情,感觉到脑仁一阵刺痛,气息变得急促。   赵稠之前还在想等自己做了储君要如何折磨沈柏,这会儿却被人压着看见沈柏小人得志的模样,气得怒吼:“沈柏,你这个小人,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竟敢跟当朝丞相这样说话,你找死!”   沈柏掩唇,做出一副被吓到的表情,附和道:“四殿下说得对,这可是足智多谋、忧国忧民的丞相大人啊,若不是丞相大人如此聪明,四殿下应该是昭陵地位最高的亲王,德妃娘娘也该是六宫之主,李氏一族更能享受数百年的皇恩厚泽,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禁卫军押着,成为阶下囚。”   沈柏说的句句属实,赵稠还不觉得有什么,李德仁却已经懊恼到了极点。   他现在已经做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也算是要什么有什么,就算皇室一直忌惮世家大族的势力,但只要他还活着一天,李氏一族就不会衰败,等他百年之后,化作黄土又还有什么需要担忧的呢?   李德仁觉得自己现在像个跳梁小丑,被人狠狠地戏耍了一番,筹谋多年竟然落得这个下场,情绪在大喜大悲之间起伏,怒火攻心,李德仁偏头吐出一口污血,晕死过去。   赵稠这才慌了,声嘶力竭的大喊:“外公!”   沈柏过去探了下李德仁的鼻息,说:“还没死,有劳张太医过来帮丞相大人诊治一下,一会儿去议政殿还有得忙呢。”   张太医上前,拿出随身带的针灸包给李德仁扎了两针,李德仁哼了一声醒转过来,整个人却已经完全颓了,软着身子被人在地上拖着,如同丧家犬。   终于到了议政殿,众人惊愕的看着殿门口。   议政殿被重重兵马包围着,顾恒舟穿着玄色绣饕餮华服,和周德山一起拿着剑站在议政殿大门外,把守议政殿的除了镇戈营的将士,还有谌州校尉营的人。   百官全都被堵在议政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会儿看见恒德帝亲自带人来,皆是惊诧不已。   赵彻穿着杏黄色太子服从议政殿走出来,朝恒德帝行了跪礼高声道:“儿臣恭迎父皇,恭喜父皇身体恢复康健!”   赵彻带了头,百官也跟着行礼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恒德帝弯腰扶赵彻起来,然后踏进议政殿,在众人的注视下,一步一步走到龙椅上坐下。   赵彻站在原本该李德仁站的地方,和百官一样面向恒德帝。   沈柏只是探花郎,尚未入仕,在议政殿殿门口止步,走过去和顾恒舟站在一起。   今天天气晴朗,头顶一片云都没有,天空湛蓝,天气炎热起来,偶尔吹来的风里还有血腥味,沈柏轻轻撞了下顾恒舟的胳膊,小声问:“顾兄,好快呀,过去一年了。”   去年今日,沈柏在太学院醒来,不知今夕是何年,看见顾恒舟的第一眼,想也没想便干了最离经叛道的事。   过去一年,他们并肩站在议政殿外,刚刚阻截了一场宫变,要见证李氏家族的衰败。   从这一刻起,昭陵的格局和未来将完全被他们改写。   顾恒舟也想起一年前发生的事。   他微微偏头看着站在自己身边的人。   一年过去,她的个子几乎没长,只勉强到他的肩膀,肩膀瘦弱,看上去只有小小的一只,但这一年,她过得惊心动魄,好多次都在生死边缘徘徊,一次又一次刷新他的认知。   阳光从屋檐倾洒而下,在屋檐外面形成淡金色的光晕,沈柏脸上的容貌都被照得清晰可见,她瘦了许多,颧骨有些突出,今天特意将眉毛画粗,乍一看是个风度翩翩的小少爷,仔细一看,眉眼已初现婉丽之态,是个秀丽漂亮的美人儿。   顾恒舟收回目光,淡淡的应了一声:“嗯。”   时间过得很快,一眨眼,她就十五了,恢复女儿身之后,就该议亲了。   两人并肩在大殿外面站着,一派岁月静好,大殿里面却是风起云涌。   李德仁谋反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但他冷静下来以后觉得李氏一族的百年荣辱不能就这样葬送在自己手上,便把所有的罪责揽到自己身上,极力的想要保住德妃和赵稠。   到了这个时候,德妃和赵稠也顾不上别的,痛哭流涕的说自己事先并不知情,求恒德帝原谅,丑态毕露。   姜德安和李德仁是一个阵营的,他毁了姜琴瑟的名誉配合李德仁,一心盼着李德仁成功之后,姜琴瑟还能有个后位做保障,但这会儿李德仁败了,姜琴瑟就毁在他手上了。   姜德安心痛到了极点,却担心李德仁会攀咬自己,一直绷着脸不敢表现出来,好在恒德帝并没有过多问询,当着百官的面,判定李德仁、德妃和四皇子赵稠谋逆之罪以后,便让禁卫军把他们拖下去了。   议政殿一片死寂,恒德帝耐心的问赵彻最近有什么一直积压没有处理的事。   赵彻如实说了姜琴瑟名声受辱一案,姜德安连忙跪下,说自己并不着急,等大理寺处理完更要紧的事再说也不迟。   恒德帝并未理会姜德安的话,让司殿太监宣沈柏进殿。   沈柏应声往里走,发现顾恒舟也跟上来,小声提醒:“顾兄,陛下只宣了我。”   顾恒舟淡淡开口:“我与你一起。”   沈柏弯眸,和顾恒舟一起走进去大殿,掀了衣摆跪下行礼,齐声高呼陛下万岁。   恒德帝多看了顾恒舟一眼,倒是没有当着百官的面追究顾恒舟没得到宣召就进来的事,而后问沈柏:“冬桂节时太尉嫡女姜琴瑟被人折辱,经过大理寺排查,沈柏你是嫌疑最大的那个,但因为漠州水患,此案搁置再未有进展,今日正好对簿公堂,对此你有什么想说的?”   沈柏直起身,朗声道:“沈柏与姜小姐无冤无仇,绝无折辱姜小姐之意,也不能做此等龌蹉下流之事。”   李德仁的事败露,姜德安心慌得不行,但恒德帝亲自坐镇要还他女儿一个公道,他也不能推辞,只能强行让自己保持镇定,大声反驳:“虽然瀚京所有人都知道沈少爷喜欢男子,但也不代表你不能人道,莫不是沈少这个时候突然患了什么难以启齿的怪病?”   姜德安说完意味深长的看向沈柏腰腹以下的部位,顾恒舟直起身挡住姜德安的视线,当着百官的面大声说:“微臣可以作证,沈柏没有说谎,她的确不能折辱姜小姐。”   顾恒舟这话说出来,站在一旁的沈孺修和赵彻心里同时咯噔一下,沈孺修下意识的往前走了一步想替沈柏说两句话,下一刻顾恒舟却已抬手,扯了沈柏的抹额,将她束好的头发放下,大声说:“太傅嫡子沈柏,并非男儿身,其实是女子。”   沈柏竟然是女子?   这个消息和丞相造反给众人造成的冲击几乎不相上下,朝堂上炸开了锅,百官瞪大眼睛看着沈柏,这人的眉眼穿着一点没变,但顾恒舟说完以后,她身上的少年气就一点都寻不见了。   这么瘦弱娇小的身形,怎么可能是男娃娃呢?   众人又看向沈孺修,太傅在朝堂上这么多年,可一直都是刚正不阿、正义凛然的,怎么能揣着这么大的秘密不让人发现?   沈孺修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完全没有想到顾恒舟会选择在这种时候捅破沈柏的女儿身。   感受到众人的目光,沈孺修连忙出列跪下,沉声道:“小柏确是女儿身,微臣有罪,求陛下恕罪!”   沈孺修说完重重的磕了个头,脑袋砸在青石地砖了,发出沉闷的声响,如同一记重锤砸在众人心上。   如果说众人刚刚心里还存有疑惑,这会儿沈孺修说完,所有的疑虑就都被坐实了。   沈家那个无法无天的小子,真的是个女娃娃。   就是这个女娃娃,小小年纪就通过御前殿试做了探花郎,去年围场秋猎,是她和太尉当场对峙不输分毫,也是她陪着太子和镇国公世子一起去的东恒国,更是她去漠州修水渠,带漠州兵马驰援远烽郡。   甚至今日,也是她和顾恒舟一起阻止了这场宫变。   这个年纪的女娃娃不是应该柔柔弱弱待在家里学女红看一门好亲事吗?怎么能有如此胆识和谋略?   众人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坐在龙椅上的恒德帝也被震得回不过神来,他直勾勾的盯着沈柏,半晌无意识的低喃出声:“淑娴……”   众人只听见淑娴二字,没听见恒德帝后面说了什么,却在一瞬间想起,沈柏是在先皇后寝殿出生的,还在先皇后宫里养了四年,先皇后病重时才被送回太傅府。   先皇后比沈孺修更早知道沈柏究竟是男是女,为什么当初先皇后没有说出来?   众人惊疑不定的看向恒德帝,先皇后如果没有告诉恒德帝真相,便是早就与恒德帝离了心,那太子殿下和卫家与恒德帝还是在一个阵营吗?如果告诉了,便是恒德帝希望沈柏是男儿身,恒德帝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个秘密背后牵扯的人和事实在是太多了,越想越让人心惊肉跳,就在所有人都不知所措的时候,沈柏温声开口:“是丞相买通先皇后寝殿的人,故意指鹿为马,强行扭转了我的性别,想以此为把柄,抹黑先皇后和太子殿下。”   沈孺修听得眼皮一跳,看向沈柏,沈柏跪在他前面,背脊挺得笔直,一头乌发柔顺的披散着,虽然被当众揭穿了女儿身,骨子里的坚毅冷静却没有消散。   没人打断,沈柏继续说:“旁人不知我的真实身份,我自己却是知道的,我比大家更好奇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所以这些年一直在暗中调查这件事,直到今日丞相造反逼宫我才突然醒悟,这一切都是丞相搞的鬼。”   姜德安被沈柏是女子的真相惊到,他很确定李德仁根本不知道沈柏是女子,提出质疑:“先皇后将你养在寝殿四年,你那时只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奶娃娃,根本不懂伪装,先皇后难道会不知道你的女儿身?”   沈柏点头:“先皇后当然知道。”   姜德安要的就是这样的回答,立刻道:“先皇后既然知道,应该一早告诉陛下,矫正真相,为什么还要故意隐瞒此事?”   姜家只有姜琴瑟一个嫡女,当年谋害姜家子嗣,是先皇后和恒德帝一起做的,在抹黑先皇后的事情上,姜德安自然是不遗余力。   先皇后已死,现在抹黑她的确没什么用,但赵彻和卫如昭还在,能影响到他们,姜德安也是乐见其成的。   姜德安说完,众人皆看向赵彻,如果先皇后早就知道沈柏是女儿身,那赵彻呢?会不会也早就知道了?   赵彻薄唇紧抿,藏在袖中的手紧握成拳,他没有看别人,只定定的看着跪在地上的沈柏。   这人去漠州数月,消瘦了不少,原本就只有小小的一只,这会儿更显单薄瘦弱。   他是在很小的时候知道沈柏是女儿身的,他以为这是只有他才会知道的秘密,只要他想,他可以一直帮她隐瞒下去,却没想过有一天,这个秘密会被这样轻而易举的公诸于众。   这种时候,他不能说什么更不能做什么。   众人忍不住小声交谈猜测,在这片细微的嘈杂声中,沈柏俯身一头磕在地上,沉声道:“先皇后并非故意隐瞒此事,而是她当时已中毒,受人钳制,身不由己,只能暂时隐瞒此事。”   沈柏又扔出一个惊雷,众人瞠目结舌。   沈家这个小娃娃在胡说八道什么?她说先皇后中毒,这不是明摆着说先皇后并非病故,而是被人谋害至死的吗?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凶手是谁?   众人已被接连的变故炸得回不过神来,一个朗润幽远的声音从门口传来:“贫僧可以作证,沈柏方才所言句句非虚,先皇后卫凌悠,的确是被人下毒,谋害至死。”   话落,卫如昭穿着一身僧衣缓步走进议政殿。 第160章 恢复女儿身   在宫里住了好几个月,卫如昭周身还是萦绕着一股世外之人的寡淡,没有沾染分毫俗气,他走进议政殿以后,甚至将之前那些让人感觉有些压迫的紧张感都驱散不少。   众人惊愕的看着卫如昭,被一个又一个惊天秘密炸得回不过神来。   在先皇后寝殿出生的太傅独子沈柏是女儿身,已故十年的先皇后竟然是被人下毒害死的,当年究竟发生过什么?   众人心底疑窦重生,卫如昭走到大殿中央,举起右手行了个佛礼,继续说:“如沈柏所说,当年下毒谋害先皇后的人,是四皇子生母,当朝丞相的亲女儿,如今的六宫之主德妃,因为中毒后的病症与寒热之症很像,所以太医当时没有诊断出来。”   当初给先皇后诊断的太医并不是张太医和苏元化,而是前任太医院院首李太医,先皇后病故不久,李太医便告老还乡,先皇后宫里的人也都被秘密处决,如今再想对峙,只怕难如登天。   众人暗暗忖度,卫如昭继续道:“后来先皇后死后,贫僧偷偷用银针插入她的咽喉、腹部,银针均有变黑,说明她是中毒而亡,不过当时贫僧尚且年幼,无法为先皇后伸冤,卫家也遭到排挤迫害,为了保全自己,贫僧这才求得圣恩到云山寺带发修行。”   这样一说就行得通了,先皇后和恒德帝很是恩爱,为此恒德帝对卫如昭这个小国舅也是非常喜爱看重,先皇后死后,卫家日渐没落,按理,恒德帝应该好好培养卫如昭,重振卫家家门,这个时候恒德帝却让众人大跌眼镜,将卫如昭送进了云山寺。   不过旁人不知内情,姜德安这个太傅却很清楚当年先皇后死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犹豫片刻,姜德安提出质疑:“国舅说是为保全自己才去云山寺修行,老臣怎么记得在国舅去云山寺的前一天夜里,宫里突然召集太医进宫看诊,那次陛下的右臂受伤,疗养了足足月余才好?”   卫如昭并未狡辩,温声说:“太尉记得没错,那次是贫僧伤的陛下。”   百官在接连不断的打击之下,这会儿已经做不出更惊讶的表情。   陛下可是九五至尊,万金之躯啊,怎么能动手伤他,按照律法,这是祖上十八代都要被掘坟鞭尸的重罪吧。   姜德安抓住把柄,大声道:“陛下与先皇后伉俪情深,对国舅也一直如同亲弟,若是国舅告诉陛下真相,陛下定会为先皇后和卫家讨回公道,不是吗?”   姜德安把恒德帝和先皇后的感情捧得很高,百官都跟着点头,卫如昭不为所动,薄凉的指出:“后宫有粉黛三千,陛下从来都不是先皇后一人的夫,他肩上承载着昭陵的山河和子民,先皇后已故,若再为此让李氏一族垮掉,昭陵元气大伤,只会引发动乱,这是谁都不愿意看到的事。”   恒德帝不是先皇后一人的夫,他对先皇后是真的喜爱,但那喜爱只在他心中占据很小的一部分。   他是一国之君,不能因为个人感情恣意妄为,所以就算他知道先皇后的死有猫腻,也不能轻易地替先皇后报仇。   卫如昭会伤他,正是因为这个。   于情理而言,众人是能理解卫如昭的举动的,毕竟当年他也才十三岁,还只是个小孩子,失去最疼爱自己的姐姐,做出一些过激行为也很正常。   但理解归理解,伤害九五之尊可不是轻易就能掀过去的。   姜德安还想揪住这一点不放,恒德帝沉沉开口:“朕确实有愧于淑娴,对于先皇后的死,朕和国舅都是知情人,先皇后确非病故,这桩案子会和丞相造反逼宫的案子一并交由御史台审查处理,今日就不再朝堂上多谈了。”   这是国事,却也是家务事,当着百官的面再这么议论下去,人性最丑陋的一面就要被赤条条的揭开,皇家的颜面也会保不住,及时叫停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恒德帝都这么说了,姜德安也只能咽下到嘴边的话保持安静。   百官皆低下头,不敢表现出好奇,恒德帝垂眸睨了沈柏一眼,而后看向沈孺修,问:“太傅可知欺君之罪该如何处置?”   沈孺修俯身磕头,高声道:“小女无辜,都是老臣的错,老臣愿一力承担罪责,求陛下饶小女一命!”   沈孺修说得毫不犹豫,沈柏偏头看了他一眼。   上一世沈老头忧国忧民,巴不得她死死的守着这个秘密,好好为昭陵奉献一切,她以为这老头心里只有家国大义,根本没有她这个女儿,如今看来却又觉得很幸运,至少在这个时候,沈老头不是想着把她推出去抵命,而是把罪责揽到自己头上。   心头微暖,沈柏俯身磕头,脆生生的说:“沈柏认罪,愿与父亲共死,只是先皇后和卫家这些年受了很多委屈,还请陛下还先皇后一个公道,也还卫家一个正义,莫要寒了世家大族的心。”   沈柏坦然认罪,一点没为自己狡辩,一心只想为先皇后沉冤昭雪,和她平日叽叽喳喳的模样很是不同,百官正有点不适应,卫如昭掀开衣摆跪下,说:“沈柏当年年幼,一切都不是她能选择掌控的,确实无辜,请陛下酌情考虑。”   卫如昭说完,赵彻也出列跪下说:“父皇,远烽郡一战,沈柏功不可没,还有今日之事,若不是沈柏暗中从谌州调集兵马相助,后果只怕难以预料,这两件均为奇功,功过虽不能完全相抵,但儿臣以为,也可让她免除死罪!”   赵彻说完,礼部尚书吴忠义也站出来说:“太子殿下所言极是,微臣附议!”   这会儿李德仁已经被抓了,之前那些暗中站队的朝臣瞄准时机,全都跪下来齐呼:“臣等附议,求陛下免除沈柏死罪!”   这一下百官几乎跪了大半下来,全都是为沈柏求情的,恒德帝眸光冷沉的看着沈柏,说:“此事关系甚大,朕还要多方考量才能做出决断,诸位爱卿先起来吧。”   赵彻和卫如昭一直没起来,众人左右看看,也不知道该不该起来,僵着没动,恒德帝也没勉强,问:“诸位爱卿可还有什么要事启奏?”   今天的变故已经够多了,就算有事要奏,也不能挑今天,百官皆是默然,恒德帝下令退朝,单独留沈柏去了御书房。   旁人都还在替沈柏担心,沈柏自己却很是无所谓,不仅不害怕,出了议政殿,甚至还伸手去扶恒德帝。   众人暗暗吸了一口冷气,却见恒德帝并未发怒,由着沈柏扶着他往前走。   恒德帝好些时日没到御书房,宫人还是没人兢兢业业的打扫,御书房里保持着干净整洁,还有一股淡雅的安神香味道。   进了御书房,沈柏自觉松手,乖巧的在恒德帝面前跪下。   她的头发还披散着,眉毛画得很粗,眼睛却水灵轻盈,微微弯着,透出些许小姑娘天生的情态。   但比一般小姑娘胆子大多了,恒德帝绷着脸冷肃得很,平日连德妃都会犯怵,也就只有她在这个时候还能笑得出来。   恒德帝盯着她看了半晌,问:“伺候淑娴那些宫人早就不在了,李德仁做事也算是滴水不漏,睿玄这么多年都没查到的真相,你是如何查出来的?”   赵彻比卫如昭小不了多少,卫如昭会怀疑先皇后的死,赵彻自然也会怀疑,但他一直没说,不是因为他足够有耐心,可以隐忍不发,而是他没有足够的证据能够扳倒李德仁,沈柏今天挑的时机很好,既恢复了自己的女儿身,又把所有的事情都推到了李德仁头上。   但事实真相真的如她所说,一切都是李德仁做的吗?   恒德帝微微眯眼,眼神带着明显的探究审视。   沈柏毫不慌张,由着他打量,坦白的说:“陛下英明,方才在议政殿,我说的一切都只是我的猜测,并没有任何凭据。”   恒德帝浑身气息一沉,拔高声音说:“你已犯了欺君之罪,还敢当着百官的面信口开河,如此胆大妄为,当真以为朕不敢动你?”   恒德帝的语气带了三分怒火。   他是九五之尊,世家大族对他有威胁,他都能筹谋多年,一点点抽掉他们的根基,沈柏只是一个十多岁的小孩儿,也敢挑战他的权威,他当然会不爽。   不过沈柏也没害怕,平静的说:“我会这么说,只是因为这是对这件事最好也最合理的解释,陛下难道希望百官和天下百姓揣测您和先皇后之间的感情吗?”   后宫虽说是皇后做主,但实际上也在恒德帝的掌控之下,先皇后当年的死不是意外,恒德帝当真查不出来?先皇后病了那么久,恒德帝如果想救她,为什么没有昭告天下征集名医?太后一直不喜欢先皇后,恒德帝难道一点都没有预感到先皇后可能会面临怎样的危机?   沈柏是重活了一世的人,再一次经历这些事,她比之前有了更多更通透的感悟。   她会在先皇后寝殿出生,还被先皇后养在宫中四年,明显是先皇后刻意为之,也许那个时候,先皇后已经察觉到恒德帝为了稳住世家大族,弥补对姜家的亏欠,最终决定舍弃卫家和她这个结发妻子。   先皇后是很聪慧的女子,她预感到自己注定不能看着太子长大,也挽救不了卫家的衰败,她心里怀着天下,所以也做不出动摇国之根基的事,只能指凤为凰,用沈柏拴住沈孺修,这样就有顾家和沈家一武一文护着赵彻。   只要有这两个人在,就算卫家没了,赵彻这个太子还能有一点依仗。   沈柏不知道先皇后是来不及做更多,还是最终对恒德帝还抱有期望,除了改变沈柏的性别,先皇后似乎没有给赵彻留下其他底牌。   沈柏一直从容镇定,面对她的反问,恒德帝张了张嘴,竟然说不出话来。   做了这么多年皇帝,他已经很难看清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对待身边的人又抱着什么样的感情。   他爱先皇后吗?当然是爱的,不然他不会在先皇后故去多年都没有另立皇后。   但能有多爱呢?   其实也没有多爱,不然他怎么会昭告天下说先皇后是病故,还眼睁睁的看着卫家日益衰败?   他最爱的,只有他自己。   恒德帝喉咙发哽,突然觉得跪在他面前的沈柏很刺眼,这个只有十来岁的小孩儿,不仅欺瞒了他,还洞察了他内心的阴暗。   一股扭曲的怒火涌上心头,然而不等他发怒,沈柏又开口说:“陛下,不管发生什么,先皇后始终都是希望您和太子殿下好的,先皇后对沈柏也算是有养育之恩,所以不管沈柏是男儿身还是女儿身,沈柏都和陛下、太子殿下站在一个阵营。”   恒德帝压着怒火问:“你想说什么?”   沈柏微笑,温声说:“太子殿下和世子殿下都还没成亲,李氏一族倒了以后,会引发方方面面的震荡,京中各世家大族必然会盯着他们不放,我恢复女儿身以后,不仅可以帮两位殿下遴选出最适合的正妻人选,还可以帮他们争取到最大的联姻价值。”   沈柏的语气相当自信,恒德帝眯着眼睛看着她,直接戳穿她心中所想,说:“你喜欢顾恒舟,难道不想嫁给他?”   沈柏坦白点头,说:“我当然想嫁给顾兄,不过如果陛下觉得有比我更适合做世子妃的人选,我也可以和那个人公平竞争一下。”   “你不想做太子妃?”   恒德帝反问,意味不明,像是试探又像是要看看赵彻和顾恒舟在沈柏心中的地位。   沈柏眨巴眨巴眼睛回答:“太子殿下是昭陵的储君,太子妃之位需要的是像先皇后那样端庄聪慧又顾全大局的世家小姐,我自知不是循规蹈矩之辈,女扮男装这么多年,行为举止已和一般女子大为不同,只有国公府规矩少一些,还能勉强适应,断然不敢奢求不适合自己的位置。”   沈柏很有自知之明,答完以后便安安静静的跪着不再说话。   恒德帝盯着她看了半晌,沉声道:“你既知晓自己言行举止与大多数世家大族的女子不同,要想恢复女儿身,便该做好心理准备,好好学习规矩,以后乖乖在家做个听话懂事的太傅嫡女!”   这话便是允准沈柏恢复女儿身了,沈柏立刻俯身谢恩:“谢陛下大恩,陛下宽仁大量,实乃万民之福!”   沈柏随口就开始拍马屁,不过恒德帝并不受用,又说:“欺君之罪乃重罪,朕若是就这样放过你,威严必然受损,朕先给你三个月时间学规矩,三个月后七夕节,朕会让淑妃大设宫宴,到时所有世家小姐都会参加,宴上你若行差踏错一步,朕就要严惩你和沈孺修。”   这是给她三个月的时间学习规矩,要强行扭正她过去十多年伪装得来的少年脾性?   沈柏隐隐感觉不妙,却没有犹豫,一口应下,说:“陛下放心,沈柏一定刻苦学习,绝不辜负陛下的期望!”   恒德帝揉揉眉心,太久没有处理公事,只这么一会儿就感觉有些疲倦了,他抬手挥了挥,示意沈柏退下,沈柏麻溜的起身退出御书房。   往前走了没一会儿,内务总管孙越海追出来,摇着拂尘说:“沈小姐且慢,陛下吩咐老奴带沈小姐去内务府挑两个教习嬷嬷随沈小姐一起回太傅府,从即刻起,由她们教授沈小姐规矩。”   不是还有三个月吗?陛下就这么急着要让人教规矩?   沈柏有点无语,陡然被人称沈小姐也很不习惯,不过她没有表现出来,弯眸笑笑,拱手客套道:“有劳孙总管了。”   孙越海见状笑起,好心提醒:“沈小姐已恢复女儿身,以后就不要再如此抱拳行礼了,应该将双手交叠放在腰侧,屈膝福身才是。”   可真麻烦!   沈柏腹诽,按照记忆敷衍的福了下身,道:“谢孙总管提醒。”   她这姿势不对,又穿着一身男装,看着很是不伦不类,不过孙越海也不是专门教这个的,没有多说什么,带沈柏去了内务府。   内务府的教习嬷嬷有好几十个,这会儿全都被叫到一起让沈柏挑选。   她们手下教过的宫娥没有一千也有八百,顾忌着沈柏的身份,虽然脸上都堆着笑,眼角眉梢还是有遮掩不住的凶煞之气,看上去比孙氏可厉害多了,个个都是不好惹的。   沈柏转了两圈,从里面挑了两个面相看上去最温和的嬷嬷。   两人出列,笑着向沈柏行礼,沈柏颔首应下,跟孙越海说自己挑好了,孙越海这才笑着上前,在袖袋里掏了掏,竟是掏出两枚小巧精致的金令交给两人。   孙越海说:“这是陛下给两位嬷嬷的金令,从即刻起,二位嬷嬷随沈小姐去太傅府住,要对沈小姐和身边丫鬟还有太傅府所有人的言行举止负责,有金令在,两位嬷嬷要尽心教导沈小姐,万不能因为沈小姐身份高贵,就心慈手软,这样反而会害了沈小姐,二位嬷嬷明白吗?”   孙越海话里有话,两位嬷嬷都是宫里的老人,一听就知道陛下这意思是让她们放开了手脚好好折腾沈柏一番。   毕竟一旦得了这金令,便是教习公主规矩都不用束手束脚,更不要说区区一个沈柏了。   两人接过金令谢了旨,便如黑白无常一样一左一右跟在沈柏身后,孙越海送她们出了内务府,过金凌门便止了步。   两位嬷嬷又冲孙越海行了一礼,这才和沈柏一起朝宫外走,然而刚走出没几步,其中一位嬷嬷便扯着嗓子提醒:“沈小姐,姑娘家言行举止要文雅,沈小姐的步子迈太大了,麻烦沈小姐步子迈小一点。”   这还没到太傅府呢,就管上小爷了。   沈柏暗暗在心里嘀咕,知道这几日还得装装样子,没有说什么,步子乖乖放小,嬷嬷并不满意,说:“再小一点。”   沈柏再迈得小一点,如此反复三次,沈柏的大跨步变成了小碎步,原本一刻钟就能走完的宫道,变成了无穷无尽的漫长道路。   沈柏绷着脸,一点笑都挤不出来,要是天天让她这么走路,她怕是要活活憋屈死!   强压着脾气走了一段路,转过弯,顾恒舟正好带着一队禁卫军走来,沈柏眼睛一亮,顿时忘了规矩,喊了一声“顾兄”,直接跑过去。   “顾兄,你怎么在这里?”   沈柏惊喜的问,顾恒舟上下打量了她一会儿,见她活蹦乱跳,没受什么责罚,暗暗松了口气,淡淡的说:“叛军很多,我带人再到处清查一遍,以免有疏漏之处。”   顾恒舟说完眼皮微掀,越过沈柏看向那两个教习嬷嬷,两人被沈柏甩出好远,仍保持着规矩迈着小碎步朝这边走。   沈柏回头看了一眼,小声对顾恒舟说:“这是陛下赐来教我规矩的黑白无常,以后我怕是要被她们折磨死了。”   到底是在说人坏话,沈柏凑得近些,远远看着和顾恒舟很是亲昵,那两个嬷嬷不淡定了,微微拔高声音提醒:“沈小姐,男女授受不亲,你要注意和世子殿下保持距离。”   嬷嬷提醒的是沈柏,顾恒舟却往后退了一步,绷着脸严肃道:“既然是陛下的旨意,你就好好学着,毕竟恢复了女儿身,再不要像以前那样没大没小了。”   沈柏:“……”   顾兄,那天你还说会想我的,现在对我就这么冷淡了吗?我们的同窗之谊要就此破裂了吗?   沈柏眼巴巴的看着顾恒舟,无声的控诉,顾恒舟却没理会,带着人继续去其他地方排查。   两个嬷嬷追上来,念念叨叨的让沈柏以后不要再这样跑,实在是有伤大雅,沈柏漫不经心的听着,出了宫,沈府的马车就停在外面,沈孺修站在马车旁边,一看见沈柏,立刻冲过来。   两个嬷嬷先向沈孺修行礼,沈孺修颔首应下,看了沈柏好一会儿,最终揉了揉她的脑袋,只说了一句:“没事了,我们回家吧。”   沈柏和沈孺修坐上马车,两个教习嬷嬷坐在外面车辕,车夫驾着马车慢悠悠的朝太傅府去。   宫里刚经历了一场血腥厮杀,城里的百姓却毫不知情,街边传来各种叫卖声,边关的旱情和战火都没有影响这里,瀚京和记忆中一样没有什么变化,还是那么繁荣安宁。   沈柏放松身体靠在马车壁上,慢慢回味今天发生的一切,不经意间看见沈孺修唇角上扬带着欣慰的笑。   对于她恢复女儿身的事,沈老头还是很开心的。   沈柏心头微暖,掀开窗帘看向窗外,让微风吹散眼眶翻涌的潮热。   真好啊,从今以后她可以正大光明的喜欢顾兄了。   马车很快在太傅府门口停下,两个嬷嬷先下车,沈柏直接掀开帘子跳下马车,两个嬷嬷的眉头立刻死死的皱起,绷着脸提醒:“小姐如此举止实在是太粗鲁了,以后再坐马车,需备上脚凳,让老奴扶小姐下车才是。”   沈柏没当一回事,沈孺修在旁边听着,立刻道:“以前柏儿都是被当成少爷养,所以没准备这些,是我的疏忽,待会儿我就让人记住备上。”   一行人从大门进去,沈孺修打发两个嬷嬷先去沈柏住的书韵苑安顿下来,自己则带着沈柏去祠堂给沈家的列祖列宗上香。   沈柏终于恢复女儿身了,第一时间当然要先给沈家的先辈报喜。   沈家的先辈都死得早,沈柏没见过他们,对他们也没什么感情,和往常一样跪下磕头行礼,沈孺修也没说什么话,眼眶却止不住的发红,等沈柏上完香才说:“从今天起,太傅府就再没有沈大少爷,只有沈大小姐了。”   沈柏点点头,并不看沈孺修,只看着自家娘亲的牌位说:“娘,女儿已经及笄,年岁也不小了,您在天之灵可要保佑女儿一定要嫁给顾兄,千万别让我爹和那个狐狸精搅和了我的大好姻缘啊。”   沈柏不张嘴还好,一张嘴就把沈孺修心底的惆怅愧疚吹散,怒火翻涌。   沈孺修沉着脸低斥:“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女儿家要矜持!”   沈柏才不懂矜持是什么,懒洋洋的说:“这次在远烽郡,我和顾兄同吃同住月余,早就有了肌肤之亲,国公大人而且也认可我了,我反正生是顾兄的人,死是顾兄的鬼,要那假矜持也没什么用,爹不如早点帮我备好嫁妆,等顾兄上门提亲就赶紧把我嫁出去,也免得我成天在家气你,对吧?”   沈孺修原本还打算要好好弥补这么多年对沈柏的亏欠,让她在自己的呵护关爱之下好好享受做沈家大小姐的快乐,没想到沈柏一张口就要嫁人,把他这颗老父亲的心狠狠地伤了一遍。   沈孺修绷着脸说:“你才十五岁,还是个小孩子,懂什么就要嫁人,而且你现在刚恢复女儿身,谁敢上门提亲?”   沈孺修话音刚落,小厮急匆匆的从外面跑来,惊疑不定的说:“老爷,不好了,有媒婆上门,说要求娶我们少爷!” 第161章 顾兄,娶我娶我娶我!   李德仁发起的这场宫变消息被封锁得死死的,城中的百姓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太傅府的下人更不知道自家少爷一眨眼已经变成了小姐。   所以门房听到媒婆上门说要求娶沈柏,第一反应是有人恶作剧,故意要拿之前那本画册羞辱少爷。   不过媒婆是拿着帖子来的,来头还不算小,门房先把人引到客厅,然后让小厮去祠堂找沈孺修和沈柏。   媒婆在客厅也不能没人照顾,孙氏先一步到达客厅。   她刚生了孩子,身子丰腴了不少,沈柏走后,孩子便放到她院子里养着,虽然每天要起夜喂奶,但看着孩子被养得白白胖胖,孙氏就一点都不觉得累了,脸颊染上红晕,精神很是抖擞,而且看在孩子的份上,沈孺修这几个月在她院子里歇息的次数也变多了,孙氏的状态比沈柏走之前要好许多。   有了孩子做依仗,孙氏的身板挺直,拿出太傅府女主人的姿态,刚进客厅,媒婆便欢天喜地的扑过来道喜:“夫人这身子养得可真好,一定是太傅这些时日对夫人体贴有加吧。”   孙氏唇角上扬,故作矜持的说:“也不是这几日,之前老爷对我也都很好。”   媒婆知道自己说错话,抬手假意给了自己一嘴巴,连连赔罪:“夫人与太傅感情甚笃,是我说错话了,还请夫人不要见怪。”   两人说着话,孙氏走到主位坐下,掀眸看着媒婆,并不主动问询,媒婆也不矜持,拿出帖子递给孙氏,说:“这是礼部尚书吴大人托我送来的帖子,吴家大少爷倾慕沈大小姐已久,对沈大小姐朝思暮想,今日听说沈大小姐回京了,立刻让我上门提亲,吴家大少爷在咱们瀚京可是不可多见的少年郎,沈大小姐若是嫁给他,日后定然……”   媒婆把帖子一给孙氏,便开始一个劲儿的夸人。   孙氏把帖子打开一半,还没看清上面写的内容,听见媒婆的话,啪的一声合上帖子,蹙眉瞪着媒婆怒问:“青天白日的,你这是在说什么胡话?我们太傅府只有一位才中了探花郎的大少爷和一位刚满百日的小少爷,哪里来的什么沈大小姐?”   媒婆干这一行,把城里所有世家大族的族谱都背得滚瓜烂熟,她也没听说太傅府有什么大小姐,但吴家的人非常笃定,还给了重金,媒婆这才硬着头皮接下这桩生意,这会儿被孙氏一怼,媒婆也有些懵了,她底气不足的问:“吴大少爷说,他与沈大小姐交情颇深,若不是我拦着,吴大人今日也是要带着吴夫人亲自登门拜访的,吴家的心意很诚,夫人如此否认,可是想提什么条件?”   这话说得孙氏要坐地起价卖女儿似的。   怒火瞬间涌上心头,孙氏把帖子拍到桌上,冷着脸道:“婚姻大事,讲究的是情投意合,我能提什么条件?天下人都知道太傅府只有两位少爷,你突然来求娶什么大小姐,怕是撞鬼中了邪!”   孙氏如今很有主母气势,这般沉着脸说话,把媒婆吓了一跳,媒婆有些不确定,正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沈孺修带着沈柏走进客厅。   孙氏刚刚翻身,对沈柏还是很忌惮,两人一走进来,孙氏便站起来,快步走到沈孺修身边,挽着沈孺修的胳膊告状:“老爷,这个人真是好笑,说礼部尚书吴大人拖她来咱们府上说亲,吴家大少爷要求娶咱们府上的大小姐,咱家除了小柏和珀儿,哪还有什么小姐?”   虽是告状,孙氏的声音也还是柔柔的。   沈柏注意到她穿了一件桃红色绣海棠花的夏裙,花上有金粉装饰,艳丽又高贵,比她之前可要高调多了,而且以往在沈柏面前,她从来不敢跟沈孺修有太亲昵的举动,如今也敢挽沈孺修胳膊了。   活了两世,看见这一幕,胸口还是控制不住的涌上怒火,沈柏轻笑出声,淡淡的提醒:“还有外人看着呢,都这么大年纪了,也不怕羞?”   孙氏老脸一红,瞪着沈柏:“你……”   “好了。”   沈孺修打断孙氏,以免她和沈柏当着媒婆的面吵起来,闹了笑话。   他走到主位坐下,见帖子还放在旁边,拿起来看了一眼,媒婆连忙开口:“吴大人今日下朝回到家就派人把我请到吴家了,吴大少爷亲口说倾慕沈大小姐已久,他们是诚心要求娶沈大小姐的。”   吴忠义做礼部尚书这么多年,写过的往来公函多不胜数,这帖子也写得相当有文采,沈孺修迅速读完,看出这位吴大少爷想娶的就是刚恢复女儿身的沈柏。   沈柏一听吴家就知道上门来提亲的是吴守信,也不看帖子,直接翻了个白眼说:“我在太学院跟吴守信成日打架斗殴,最近才勉强冰释前嫌,这人怎么可能想娶我,是故意闹着玩儿的吧。”   媒婆是认识沈柏的,若不是去年沈柏喜欢男子的消息在城里闹得沸沸扬扬,都有不少人要托她探听太傅府挑选儿媳妇的标准是什么了。   从宫里出来沈柏的头发一直都是披散着,媒婆瞪大眼睛看着沈柏,惊疑不定的说:“吴大少爷要娶的是沈大小姐,不是沈少爷。”   沈柏弯眸笑起,俏皮道:“以前我是沈少爷,从今以后,我就是沈大小姐啦。”   沈柏说完,媒婆还没反应过来,反倒是孙氏小小的惊呼了一声,她惊慌失措的看着沈柏,不敢上前捂沈柏的嘴,只能压低声音呵斥:“小柏,你在胡说什么!你怎么会是女子,这传出去若是让陛下知道,可是要砍头的。”   孙氏是典型的后宅妇人,在知道沈柏是女儿身的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欺君之罪上面,脑子倒是转得比一般人快多了。   沈柏眉梢微扬,淡淡的说:“陛下已经知道了,不仅宽宏大量的赦免了我的罪责,还赐了两个教习嬷嬷教我规矩,无需担心。”   孙氏吓得倒抽了两口冷气,脸有点发白,似乎没想到这件事这么轻易的被捅到了御前。   媒婆比孙氏更惊讶,这会儿根本顾不上说媒,只想赶紧出去跟其他人分享这个秘密,太傅府的沈少爷竟然是个女扮男装的小娃娃。   沈柏把沈孺修手里的帖子抽走还给媒婆,温声说:“麻烦你把帖子退回吴家,就说沈柏已有心仪之人,除了镇国公世子谁也不嫁。”   沈柏的语气很坚定,媒婆诧异的看了她一眼,拿着帖子离开。   孙氏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不赞同的说:“小柏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要是宣扬出去……”   “我这么说,就是要让她宣扬出去。”沈柏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给自己倒了杯茶喝完,神态自若道,“不然以后三天两头的有人上门提亲,岂不是更麻烦?”   “……”   你还真把自己当成香馍馍了,哪有那么多人会上赶着来提亲?   孙氏眼角抽了抽,暗暗腹诽,还想说点什么,嬷嬷找来,见沈柏两腿岔开坐着,脸顿时沉了下来,进门先给沈孺修和孙氏行了一礼,然后对沈柏说:“小姐,女子仪态要端方,你要两腿并拢才行。”   沈柏乖乖并拢双腿,嬷嬷还想说话,碍于沈孺修在场,又咽下去。   孙氏方才听说恒德帝赐了两个教习嬷嬷给沈柏,这会儿见到才知道这真是宫里的老人,派头十足,沈柏到了她们手里,肯定要吃不少苦头。   孙氏乐得有人管着沈柏,心念微动,故意道:“小柏方才也太不矜持了,我方才听媒婆说,吴大人和吴大少爷都是很有诚意的,你说非世子殿下不嫁,吴家听了岂不是会觉得你看不起他们?”   果然,孙氏说完嬷嬷的眉头就死死的拧起,不过她没立刻训斥沈柏,只看着孙氏说:“婚姻大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夫人身为太傅府的当家主母,应该有能力处理好这些事,怎么能让大小姐亲自出面呢?”   孙氏本来是想让嬷嬷好好说说沈柏,没想到自己先被说了一顿,她才尝到主母的甜头,顿时觉得委屈极了,刚想跟沈孺修卖惨,沈柏幽幽道:“我娘故去多年,府上也没个正经人教我规矩,正好嬷嬷在这里,小娘不如和我一起学学规矩,也免得日后小六议亲的时候,再闹出什么笑话来。”   沈柏鲜少称孙氏小娘,每次这么叫的时候都没什么好事。   孙氏下意识的想拒绝,嬷嬷接过话头,说:“陛下的意思是要老奴对大小姐和太傅府所有下人的言行举止负责,夫人若是能不嫌弃,和大小姐一起学习规矩,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孙氏好不容易才熬出头,哪想被人管着,求助的看向沈孺修,可怜巴巴的唤了一声:“老爷……”   沈孺修才不懂孙氏的弯弯绕绕,他想着沈柏恢复女儿身以后,和京中女眷的聚会免不了要多起来,而且不管和谁成婚,沈柏都要学着持家做当家主母,嬷嬷教孙氏规矩的时候,沈柏多少也能学一点。   这般想着,沈孺修点头道:“柏儿的提议不错,就按照这样做吧。”   孙氏脸上的表情僵了僵,却也不敢多说什么,只能强撑着点点头说:“既然老爷都这么说了,那我就和柏儿一起吧。”   这规矩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学会的,最主要的还是先把沈柏那些不好的言行扭转过来。   嬷嬷交代孙氏以后每天早晚都去书韵苑学规矩,然后就带着沈柏回了书韵苑。   书韵苑和沈柏走之前没什么变化,只是一跨进院子,沈柏就听见竹条抽在皮肉上的声音,循声望去,绿尖举着一盆水跪在地上,另外一个嬷嬷正拿着竹条往她身上抽。   沈柏眼眸微眯,立刻大步走过去,抓住那个嬷嬷的手。   衣袖宽大,绿尖的手臂都露在外面,原本白嫩的手臂上多了两条红痕,明显是刚刚才被打的。   绿尖疼得眼眶发红,看见沈柏,立刻欣喜的笑起,脆生生道:“少爷,你终于回来啦!”   沈柏直勾勾的盯着嬷嬷,看也没看她,沉声命令:“把盆子放下,起来!”   绿尖有点害怕,犹豫着不敢动,嬷嬷被沈柏抓得手腕有点疼,绷着脸提醒:“大小姐,老奴这是在执行陛下的旨意,还请大小姐不要阻拦老奴。”   沈柏的脸色更冷,拔高声音命令:“绿尖,给我站起来!”   绿尖忙放下水盆站起来,满脸狐疑,这个嬷嬷怎么叫少爷大小姐?她难道也知道少爷的秘密了?   等绿尖站好,沈柏才放开嬷嬷,四人一起进屋。   沈柏虽然不懂后宅的许多弯弯绕绕,却也知道不管什么时候都要先树威立规矩,今日她若是纵容这两个嬷嬷处罚绿尖,日后这两个嬷嬷就敢仗着恒德帝赐的金令在书韵苑甚至整个太傅府为非作歹。   重活一世,她可不是为了来给人伏低做小的。   进屋以后,沈柏在窗边的美人榻上坐下,让绿尖站在她身边,冲两个嬷嬷抬了抬下巴,说:“二位请坐,今日咱们都算是第一次打交道,我对二位还不是很熟悉,麻烦二位自我介绍一下。”   沈柏的语气温和,散发出来的气息却颇为强势,其中一个嬷嬷手腕还有点疼,互相交换了个眼神,这才拿了凳子坐下,按照沈柏的要求介绍。   手疼那位叫李嬷嬷,十三岁入宫,如今已经四十六岁,是宫里资历相当老的老人。   另外一位叫叶嬷嬷,叶嬷嬷是三皇子赵礼生母的陪嫁嬷嬷,三皇子的母妃被封了贵嫔便再没有晋升,但对叶嬷嬷来说也算是靠山,叶嬷嬷在内务府的地位比李嬷嬷还要稍高一些。   从她们说话的时候,沈柏大概知道她们是什么性格,淡淡道:“二位嬷嬷都是宫里的老人,又是奉陛下谕旨来太傅府的,太傅府上下的人自然都会对二位嬷嬷礼遇有加,之前我一直扮作男子,身上毛病很多,身边伺候的人也不是很讲规矩,二位嬷嬷可以指出不足让我们改正,但他们都是我的人,二位无权责罚我的人,懂吗?”   沈柏这话说得还算客气,李嬷嬷还好,叶嬷嬷有些不满意了,皱着眉说:“老奴是奉陛下的旨意来教大小姐规矩的,谕旨不同寻常,陛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召见大小姐检验成果,若是检验的时候,大小姐出了什么岔子,老奴也得陪着掉脑袋,老奴斗胆惩戒下人,也是为了大小姐好。”   到底是有靠山,叶嬷嬷说话硬气得很,活似自己在太傅府住了许多年,说话也是有一定分量的。   沈柏微微一笑,道:“叶嬷嬷背靠三皇子殿下,有享不完的荣华富贵,要惜命一点也很正常,我书韵苑的人都是有耳朵有脑子的,若是犯了错,你指出来他们自会改正,若是屡教不改,嬷嬷告诉我,我来惩戒便是,犯不着让嬷嬷亲自动手,嬷嬷说是吗?”   叶嬷嬷抿着唇不说话了,她在宫里教导过许多丫鬟,甚至还教导过六公主,六公主虽然身份尊贵,但好在年纪小,只要好言好语的与她说话,便能乖乖听话,但沈柏已经十五,之前还扮惯了男子,这会儿再要教起来,实在费劲得很。   沈柏大概猜到叶嬷嬷在考虑什么,把利害分析得更明白些,说:“嬷嬷也知道,我今年已经十五了,按照规矩,这两年我就会议亲,等我嫁了人,陛下总不会再让嬷嬷跟着教我规矩,所以这谕旨持续的时间并不会长,只要能让陛下看得过去就行了,嬷嬷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吧?”   恒德帝不可能让这两人一直跟着沈柏,两人过一段时间终究还是要回到自己原本的位置,她们和沈柏不应该是敌对关系,而应该是合作关系。   叶嬷嬷还是绷着脸不说话,李嬷嬷已动摇起来,沈柏喝了口茶,翘着腿等了一会儿才说:“两位嬷嬷若是只想完成任务,这些时日可能会与我闹出诸多不愉快,若是想落个好名声,顺顺利利的交差,可以好好想想我方才说的话。”   这些时日都在赶路,沈柏累得不行,说完这些话,很没有形象的倒在美人榻上,绿尖拿了一床薄毯给她盖上,搬了小凳子坐在榻边帮沈柏扇扇子。   良久,叶嬷嬷终于松口,说:“大小姐说的是,我们都只是伺候人的奴才,最主要的是能圆满干完差事,只要大小姐不在陛下面前犯错,一切都好商量。”   这样说话就对了!   沈柏翻了个身,撑着脑袋懒洋洋的对叶嬷嬷说:“嬷嬷是明白人,既然入了书韵苑,那就是书韵苑的一份子,这天眼瞧着越来越热了,我家井窖里还囤着不少冰块,太傅府人丁不多,过些时日,我会让绿尖做些冰镇小吃给嬷嬷品尝,嬷嬷有其他需要也可尽管提。”   沈柏是爽快人,只要大家好好说话,有商有量的,她也会给足别人面子。   宫里的贵人每年都能分得冰块解暑,不过一个宫那么多人,就算是贵人身边伺候的红人也只有偶尔才能被赏赐一些冰镇的食物,叶嬷嬷和李嬷嬷都是识趣的人,互相看了一眼,诚心道:“谢大小姐。”   如此一来,两个嬷嬷的气势缓和了许多,书韵苑的气氛随意起来。   沈柏也不需要多少人伺候,躺了一会儿感觉昏昏欲睡,便让叶嬷嬷她们也下去休息了。   绿尖手臂被打过的地方肿起来,沈柏把荷包给她,让她去找大夫开点外伤药,绿尖不肯,眼巴巴的守着沈柏。   这几个月沈柏和茶白都不在,她一个人守着书韵苑,感觉孤单极了。   沈柏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掀开毯子问:“要不要上来陪少爷一起睡个午觉?”   绿尖摇头,小声说:“少爷忘记了,你现在是小姐啦,还这样没规矩,又会被两个嬷嬷念叨的。”   哪儿来的那么多规矩?   沈柏把绿尖拉到美人榻上,用薄毯把人一盖,闷声道:“小姐这几个月累死了,别说话,让我睡会儿。”   绿尖便躺着不动了,没一会儿,沈柏的呼吸变得绵长,直接睡死过去。   再度醒来时,屋里光线昏暗如同处在另外一个奇异的空间,脑袋昏沉沉的很难受。   身边没人,绿尖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了,沈柏在床上坐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清醒过来,揉着脑袋下床,打开门,一个人却笔直的朝她撞来。   沈柏下意识的躲了一下,距离太近没能躲开,身上却不疼,那人直接穿过她的身体朝里面走去。   惊诧的扭头,沈柏发现自己并不在书韵苑,而是在顾恒舟的荆滕院,闯进房间的不是别人,而是上一世的她。   屋里,顾恒舟只着底裤站在床边,腰腹和肩膀都缠着大面积的绷带,他应该刚从战场上回来,身上还有股子血腥杀戮没有消散。   上一世的她提着一个鸟笼子放到桌上,夸张的看着顾恒舟问:“顾兄,你怎么伤成这样了?”   顾恒舟捡起里衣穿在身上,神色寡淡的说:“一点小伤,无妨。”   他总是这样,不管受了多重的伤,只要活着回到瀚京,便都成了小伤。   沈柏知道自己是又被梦魇住了,她一点也不害怕,也不着急想要醒来,慢慢走到顾恒舟身边。   自从在镇北军军营从这一世的顾恒舟身上看到他的影子,她对他的想念就疯狂的生长,如今再看见,才发觉心脏都在痛。   “顾兄威武,顾兄天下第一酷!”   鸟笼里的鹦鹉扯着嗓子大喊,顾恒舟被吸引了注意力,上一世的她得意的把鸟笼上的布揭开,期盼的问顾恒舟:“顾兄,如何?这可是我花高价从一个异域商人手里买来的,专门驯养了大半年才让它学会说这句话,你在军中无聊得很,把它带着解闷儿吧。”   沈柏记起这是昭明元年,恒德帝薨逝后,赵彻登基的第一年,顾恒舟带兵与越西兵马交战三次,终于夺回远烽郡。   昭陵上下都在为这场大战欢欣鼓舞,赵彻派人发了很多嘉奖令到边关,那时她一边盼望着顾恒舟能早点班师回朝,一边又绞尽脑汁不知该送什么礼物祝贺顾恒舟凯旋才好,选了很久才决定送顾恒舟这个。   可惜顾恒舟并不喜欢这个礼物,很冷淡的说他不需要。   梦里和记忆中一样,顾恒舟让拒绝了这个礼物。   上一世的她说了很多好话都没能打动顾恒舟,只能垂头丧气的拎着鸟笼子离开。   因为是梦,沈柏的意识还留在顾恒舟身边没有动。   屋里安静下来,过了许久,顾恒舟轻咳一声,穿上衣服披着外衫走出房间。   他这次真的伤得不轻,咳了一声之后脸都白了,尽管知道没用,沈柏还是本能的伸手扶了他一把。   已经是冬日,院子外面到处都落满了雪,顾三顾四守在院外,见顾恒舟出来都很是担忧,不等他们说话,顾恒舟便开口说:“不必担心,我有分寸。”   顾三顾四便不说话了,顾恒舟慢吞吞的在国公府四处走着。   这个时候镇国公已经战亡五年,国公府大半部分都被二房占了去,府上的下人换了一拨又一拨,除了顾三顾四,顾恒舟一个都不认识了。   他看着自己从小长大的地方,眼眸清冷,再感受不到半分家的温暖。   沈柏陪他走着,心脏闷疼得厉害,许久之后耳边却传来熟悉的鹦鹉声音:“顾兄威武,顾兄天下第一酷!”   沈柏清晰的看见顾恒舟眼眸亮了一下,他循着声音走过去,在后花园的槐花树枝上看到了那个鸟笼子。   笼子上的布是撩开的,鹦鹉被冻得有点发抖,它似乎认得顾恒舟,接连不停的喊:“顾兄威武,顾兄天下第一酷。”   嗓子劈了岔,很是可怜巴巴。   顾恒舟的眉眼舒展开来,清冷的眸光也变得暖融,他抬手,隔着鸟笼摸了下那只鹦鹉的脑袋,唇角微微上扬,声音喑哑的低笑道:“真是任性。”   鹦鹉谄媚的用脑袋蹭着他的手指,顾恒舟眸底笑意更深,取下鸟笼,正要把布遮上,那鹦鹉又扯着嗓子大喊:“顾兄,我想你,我想死你了!”   沈柏:“……”   沈柏的老脸一下子烧起来,明明知道这只是梦,顾恒舟根本看不到她,也羞窘得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她买这只鹦鹉的时候,它已经学会唱歌了,沈柏教了它两个多月,它都没学会一句话,沈柏有一阵已经放弃了,有时候太久没收到边关传来的消息,就会忍不住在它面前念叨,没想到它竟然连这句话也学会了。   顾恒舟愣了一下,把鸟笼举起来,看着那鹦鹉问:“她还教了你什么?”   沈柏正在回想自己那个时候有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话,那鹦鹉却疯了一样扑棱着翅膀大喊:“顾兄,娶我娶我娶我!”   “……”   沈柏一张脸木得做不出其他任何表情,恨不得在梦里也有实体能赶紧把这只多嘴的鹦鹉掐死,耳边却传来一声带着轻笑的回答:“好!” 第162章 太好看了   耳边传来“吱呀”一声,沈柏清醒过来,梦境消散。   睁开眼睛,偏头,绿尖正好走到美人榻前,见她醒了,低声问:“小姐,我把你吵醒了吗?”   沈柏摇头,揉着太阳穴坐起来,问:“几时了?”   屋里光线昏暗,绿尖点了灯,轻声回答:“马上到戌时,该吃晚饭了。”   竟然睡了这么久。   沈柏起身走到桌边倒了一杯冷茶喝下醒神。   手心有点盗汗,刚刚那个梦让她有点介怀,如果梦里的事是真实发生过的,那上一世顾恒舟其实是知道她是女儿身的吗?   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他答应鹦鹉说要娶她,是也对她存着同样的心思么?   上一世已经过完,没人可以对证,这些疑问堵在心底,让沈柏有种抓心挠肝的痒。   孙氏要喂养孩子,书韵苑住了两个嬷嬷说起话来也不大方便,晚饭定在孙氏的惜若苑。   绿尖打来热水给沈柏洗了脸,沈柏完全清醒过来,把头发简单束起,这才带着绿尖去惜若苑,刚跨进院子,里面便传来婴孩儿咯咯的笑声,孙氏抱着沈珀坐在饭厅,沈孺修坐在旁边,正拿手逗着沈珀,饭厅的气氛相当温馨,沈柏停下脚步,感觉格格不入。   上一世孙氏的孩子没保住,沈孺修只在孙氏做小月子的时候关心过她几天,没有像如今这样给沈柏如此直接的有力的冲击。   她娘早就死了,她也快长大成人了,她爹好不容易有个老来子,宠着疼着是应该的。   道理沈柏都懂,但心里还是发堵,转身想离开,沈孺修先看见她,开口道:“怎么不进来?”   说着话,沈孺修离孙氏和沈珀都远了点,刚从漠州回来,沈柏不想使小性子,还是转身走进饭厅。   有一说一,府里的厨子对沈柏的口味记得还是很清楚的,桌上的饭菜基本都是沈柏爱吃的。   沈柏走过去坐下,孙氏立刻笑道:“天气越发热了,我特意吩咐厨房做了些清淡开胃的菜,小柏瘦了好多,这段时间一定没有吃好睡好,回来以后好好补补。”   孙氏说着拿起筷子要帮沈柏夹菜,她脸上的笑容是真切热情的,毕竟沈柏做回女儿身,变成沈大小姐以后,沈珀就是太傅府唯一的男丁,等沈柏嫁了人,太傅府的一切都是沈珀的,孙氏当然不会不开心。   沈柏一直也没有要跟沈珀争家产的意思,但看见孙氏这样掩饰不住的开心,心里还是不爽,抬手把碗口一挡,淡淡道:“我自己有手,不用帮我夹菜。”   沈柏对孙氏的态度向来如此,孙氏笑容僵了一下,随后把那筷子菜放进沈孺修碗里,笑着说:“我的奶水不够,要多吃催奶的食物,老爷多吃点吧。”   果然是有孩子做靠山了,当着沈柏的面,孙氏都敢给沈孺修夹菜了。   沈柏暗骂了句狐狸精,深吸两口气看着孙氏问:“小娘今天知道我是女儿身的时候,好像一点都不惊讶,难道是早就知道这个秘密了?”   孙氏没想到沈柏会突然提起这个话题,愣了一下,下意识的看向沈孺修。   沈柏盛了碗银耳莲子汤放到沈孺修面前,笑眯眯的开口:“爹如果早就告诉小娘这个秘密,之前为什么还一直让我多防备着小娘?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沈孺修绷着脸低斥:“小柏!”   现在是吃饭的时候,不是谈论其他事的时候。   沈柏猜到沈孺修想说什么,扫了一圈在饭厅伺候的下人,幽幽道:“我和老爷夫人有事要说,你们还不赶紧出去?”   下人连忙退下,饭厅安静下来,只有沈珀偶尔咿咿呀呀哼哼两声,沈柏给自己也盛了碗汤,不咸不淡的说:“现在没有外人了,陛下也已经恩准我以女子身份示众,爹有什么话也不用再瞒着我了吧。”   沈柏说完喝了一口汤,汤熬得很浓,甜度适中,放在井水里冰了才端出来,清凉爽口。   沈柏挑眉,多喝了两口,然后听见沈孺修说:“你不是已经调查到所有的真相了吗?”   沈柏放下碗,目光灼灼的看着沈孺修反问:“所以爹早就不爱娘了,所以才在娘亲难产死后一个月的时间就抬了填房进沈家大门?”   沈柏在朝堂上说的一切都能合理的遮掩过去,但细想之下,这一点过不去。   恒德帝和先皇后的感情可以因为权势出现裂痕,沈孺修呢?又是因为什么?   沈柏眸光如火,亮得惊人,由不得沈孺修躲闪欺骗,沈孺修拿着碗筷的手慢慢收紧,用力到指节泛白。   父女俩之间的气氛紧张起来,好像下一刻就会打起来,孙氏在一边看得心惊胆战却不敢随意开口,怕说错话反而更不好。   良久,沈孺修叹着气说:“柏儿,并不是所有事都需要知道真相。”   沈柏坚持:“可是我想知道。”   许是沈柏的语气太过强势,沈珀被吓到,哇的一声啼哭起来,沈孺修让孙氏先把沈珀抱下去,饭厅很快只剩下沈柏和沈孺修两人。   沈孺修斟酌了一下,终于坦白,说:“孙氏是先皇后挑选的人。”   果然如此。   沈柏没有意外,沈孺修继续道:“你也看出来了,她不是个聪明的人,先皇后故去后这么多年,她鲜少出府,没有和外面任何人接触过,她只是先皇后安插在太傅府的一颗雷,只要沈家不叛离太子殿下,她就不会对沈家有任何威胁。”   沈孺修没有察觉到,他现在说的这些话,已经不自觉的偏向孙氏。   沈柏其实也能理解,除了孙氏,这么多年沈孺修没有再纳妾,人非草木,就算是养个阿猫阿狗十好几年也该有感情了,况且孙氏除了偶尔蠢了点,确实没什么坏心。   沈柏不再追问更多,点点头说:“我猜也是这样。”   沈柏这么平静,沈孺修反倒更内疚,他想了想又说:“我对你娘,是真的很喜欢,这么多年我一直没有忘记她。”   只是没有忘记而已,但生活还是要继续,沈家的香火也不能断。   沈柏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酱肘子到自己碗里,淡淡的说:“爹如果觉得亏欠了娘,就想法子让我嫁给顾兄吧,这样娘在天上看见我能得偿所愿,应该也会感到欣慰的。”   沈孺修问:“你之前说镇国公也认可你的话是真的?”   沈柏咽下嘴里的东西,理直气壮的说:“虽然没有亲耳听见,但我猜应该是这样的。”   沈孺修叹了口气,哪有姑娘家成天吵着闹着要嫁人的?   他怕沈柏没有想清楚,语重心长的说:“顾恒舟的确是京中这些世家子弟中最出色的一个,但柏儿你想过嫁给他会面临什么吗?”   “我知道啊。”沈柏毫不犹豫的回答,眉眼之间是坚定又深沉浓烈的爱意,“镇国公卸甲归田以后,顾兄会代替他戍守边关,我可能会很久才能见他一次,如果他不幸战死沙场,我就要为他守寡,还要为镇国公养老送终,但我嫁给他,就是为了让他完全没有后顾之忧的啊。”   上一世她也这样守过他的,这一世,她不过是想有一个名分,能正大光明的做这些事。   以后他再上战场,她能亲自骑马去送他,他载誉而归,她能亲自迎接他,给他一个拥抱,在所有人为他歌功颂德的时候,默默帮他疗伤,让他卸除所有的疲乏防备。   她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嫁给他意味着什么,也比任何人都更想要成为他的世子妃。   沈孺修没想到沈柏会这样回答,心底一时五味杂陈。   他对这个女儿的关心太少了,从小除了要求她像男子一样生活,再没给过她其他什么,原以为她想嫁给顾恒舟只不过是一时兴起,这会儿听见才知道她考虑的东西其实远比他这个做父亲的考虑得还要多得多。   沈孺修神情复杂,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沈柏睡得饿了,吃着菜说:“我不会跟沈珀争家产,但我现在名声不好,能嫁给顾兄那是高嫁,爹你给我准备的嫁妆不能太寒碜,对吧?”   还没嫁人胳膊肘就往外拐!   沈孺修腹诽,问沈柏:“你想要多少嫁妆?”   沈孺修为官向来清廉,家底儿比那些世家大族差多了,沈柏也不要别的,漫不经心的说:“我也不想为难爹,爹把书房那几本珍藏的孤本给我陪嫁就行了,如何?”   沈柏说的那几本孤本是沈孺修的心头宝,多少钱都换不来的,上一世沈柏只见过几次,连摸都很少摸过,这会儿一张嘴就要沈孺修拿来给她做陪嫁,沈孺修顿觉肉痛得不行。   他没有立刻答应,睨着沈柏问:“你平日又不喜欢看书,要那些孤本做什么?”   沈柏理直气壮的说:“自古文武相轻,都说武将粗莽,我虽然不喜欢看书,但嫁给顾兄以后,总不能给他丢脸,而且日后有了孩子,有这几本孤本撑撑场面也是极好的,爹难道就不疼你外孙?”   越说越不像话了,亲都还没议就把孩子都想好了。   当爹的没有一个喜欢女儿这么上赶着倒贴的,沈孺修心里捎带着对顾恒舟也不满起来。   镇国公一生驰骋疆场,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怎么顾家这小子这么墨迹?人家吴家都知道第一时间送帖子请媒婆上门提亲,他倒好,一声不吭,难不成还想沈家主动请媒婆上门?   沈柏可以没皮没脸,沈孺修可并不能,他沉着脸,拿出父亲的威严,冷声道:“陛下既然请了教习嬷嬷教你规矩,你就先给我好好学着,等过了陛下那关再谈其他。”   “哦。”   沈柏漫不经心的回答,她学东西向来很快,在太学院的时候总是逃学偷溜出去玩儿也没落下功课,这点规矩算什么?   沈柏没想那么多,没心没肺的吃了饭,带着绿尖回书韵苑。   李嬷嬷和叶嬷嬷已经用过晚饭,沈柏一回自己的院子就想瘫着,李嬷嬷开口制止,说:“饭后不能立刻坐卧,要先走走消消食,小姐已到了议亲的年纪,身上若是有赘肉就不好看了。”   沈柏对好看不好看没什么概念,不过之前她也说了要让李嬷嬷她们完成任务,便也没说什么,乖乖在院子里转悠。   李嬷嬷趁机纠正沈柏走路的毛病,让她步子迈小一点,注意脚尖先着地,不要发出太大的声响,腰胯不能扭动,肩背不能垮下来,脑袋更是要平视前方,这样才有世家大族的贵气。   沈柏撑着脖子走着,只过了一刻钟便感觉比在军营里受训还要累。   又走了一个钟的时间,沈柏终于被允许进屋,两个嬷嬷跟着进来,沈柏也只能并拢双腿坐着,好在绿尖有眼力见儿,帮她捏着肩膀放松。   沈柏一口气喝了两杯茶,一直安静着的叶嬷嬷开口道:“小姐衣柜里都只有男装,请小姐宽衣,老奴要帮小姐量尺寸,明日好让府上的人买合适的女装回来给小姐穿。”   一般的世家小姐都会害羞,不想被不熟悉的人看到自己的身体,李嬷嬷怕沈柏会有抵触情绪,紧接着说:“小姐莫要害羞,老奴在宫里阅人无数,小姐一直扮作男子,想必有很多女儿家的私事并不了解,让老奴们看看也能帮小姐改善一下。”   沈柏爽快地点头,说:“无妨,大家都是一样的,嬷嬷怎么看都可以。”   李嬷嬷关上门,和沈柏一起来到内室,绿尖要帮沈柏脱衣服,被沈柏抬手制止,三下五除二便脱了衣服。   昏黄的灯光下,沈柏双手叉腰,如男子一般站在三人面前。   她身量娇小,却不似其他女子那般娇弱不堪,武修虽然不好,因为常年运动,身体却非常匀称,胳膊和腿的线条相当完美,腰肢绵软却柔韧,有弧度完美的腰窝,从头到脚找不出一丝赘肉。   不过她身上有伤痕,这些时日为了赶路,腿内侧被磨破皮的地方还没好,和白皙的皮肤形成鲜明的对比,看上去颇为触目惊心。   绿尖心疼沈柏得很,低声惊呼:“小姐,你怎么又受伤了?”   绿尖说完眼眶顿时就红了,沈柏很是怜香惜玉,习惯的说:“男子汉大丈夫,哪有不受伤的,这点小伤不碍事的。”   李嬷嬷提醒:“小姐,你不是男子汉,是姑娘。”   沈柏正想反驳,叶嬷嬷也肃着脸说:“女儿家娇弱,身子有伤必然会被夫家嫌弃,明日请大夫来看看,一定要用上好的祛痕膏才行。”   得,小爷还是别说话了。   沈柏把到嘴边的话都咽下去,叶嬷嬷走过去捏捏沈柏的胳膊和腿,肉很紧实,比宫里好多粗使婆子都更厉害。   叶嬷嬷说:“老奴之前还担心小姐老是练武会因为肌肉粗大而不好看,如今看来倒是老奴多虑了,小姐这身子,在京中这些世子女郎中应该算是一顶一的。”   沈柏不知道叶嬷嬷鲜少夸人,想到上一世揽月阁里那些姑娘,笑着说:“嬷嬷过誉了,我这身子硬邦邦的抱着也不舒服,哪像揽月阁那些姑娘,一个个香香软软的,抱起来特别……”   沈柏话还没说完,叶嬷嬷就变了脸色,狠狠啐了一口:“小姐可是太傅嫡女,怎能提那种腌臜地?叫别人听见可是会贻笑大方的!”   叶嬷嬷的表情冷肃,言辞之间对揽月阁相当不屑,沈柏平静的看着叶嬷嬷,问:“那种地方的确腌臜,但无论是商贾走卒还是世家权贵,世间男子都很喜欢去那里,明明是这些男子的欲念更肮脏,才会害了那些女子,嬷嬷怎么不说他们?”   绿尖是从风尘之地被沈柏救出来的,听见沈柏为风尘女子说话,忍不住附和:“小姐说的是,若没有这些臭男人的龌蹉念头,也不会有风尘之地的存在,嬷嬷也是女人,如此蔑视风尘女子,实在太不公了!”   叶嬷嬷活到这把年纪,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为风尘女子辩驳,她不敢说沈柏,便狠狠剜着绿尖道:“从第一眼见你,我就感觉你身上有股子不正经的狐媚气息,小姐不懂事也就罢了,你一个丫鬟也跟着胡言乱语,你究竟是什么人?知不知道惑乱害主该当何罪?”   绿尖性子泼辣,在睦州的时候就是如此,这会儿被叶嬷嬷骂不正经,顿时来了火气,和叶嬷嬷对上,怒道:“你把话说清楚,我在府上一直规规矩矩,怎么就正经了?”   叶嬷嬷毫不客气的说:“良家闺女就没有像你这样搔首弄姿的,一走路就摇臀扭胯,这不是明摆着勾引男人?”   这话说得过分了,绿尖撸起袖子就要跟叶嬷嬷干架,沈柏把她拦下来,问叶嬷嬷:“昭陵有哪条律法禁止女子摇臀扭胯吗?”   叶嬷嬷知道沈柏又要护着绿尖,绷着脸说:“律法虽然没有规定,但她这般走路,会让别的男子挪不开眼,别人自然会生出歪心思。”   沈柏点头,温笑着说:“好色之心人皆有之,男子会因此挪不开眼,说明女子这般走路的时候,姿态其实是美的,照嬷嬷这么说,女子擦脂抹粉也是为了勾引男子,那昭陵女子岂不是个个都是不要脸的狐媚子?”   这话可是把所有女子都骂进去了。   叶嬷嬷连忙否认道:“老奴没有这个意思,小姐怎可将这两件事相提并论?”   “嬷嬷说没有这个意思便没有,我的丫鬟说她没有故意勾引人,嬷嬷怎么就不肯信?”   沈柏反问,叶嬷嬷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反驳,沈柏脸上笑意更深,说,“这世上从来都是强者掌握话语权,若女子也如男子那般身强力壮,想怎么穿衣服怎么走路便是她的自由,若有朝一日,有女子坐到了那顶顶高贵的尊位,说不定沦落风尘,靠逢迎讨好活下去的就变成男子了呢。”   沈柏这话太过大胆,叶嬷嬷和李嬷嬷都吓得变了脸色,绿尖也是身子一抖,本能的捂住沈柏的嘴,紧张道:“小姐,你在胡说什么呀,要是被别人听见怎么办?”   沈柏拉开绿尖的手,淡淡的说:“我只是举个例子罢了,你们不必当真。”   叶嬷嬷和李嬷嬷的脸色还是不大好看,沈柏转移话题,揉着自己的胸口说:“我之前一直用裹胸束着胸,最近胸口胀痛得厉害,还长大了许多,以后不会长得一发不可收拾吧?”   一年过去,沈柏没像上一世那样用药,胸口已经有了拳头大小,虽然比同龄女子发育得要晚一些,但形状很是漂亮,弧度也相当好,日后长成,会非常完美。   李嬷嬷被转移注意力,观察了一会儿说:“现在正是发育的时候,小姐日后莫要再束胸了,以后发育起来会很好看,而且对生养孩子也很有好处。”   沈柏皱眉小声嘀咕:“可是胸口坠着这玩意儿怪难受的,若是跟人打架,岂不是会受限?”   李嬷嬷瞪大眼睛,怪声道:“小姐是姑娘,以后怎么还会跟人打架?”   沈柏随口道:“若是有人打我呢?”   “小姐出行自然有家丁护卫一路随行,若是有人挑衅,他们第一时间就会挡在小姐前面,而且好端端的,怎么会有人敢打小姐?”   理儿是这么个理儿,但真遇到突发情况,自己能打不是更好?   沈柏腹诽,知道跟李嬷嬷她们说不通,顺从道:“说得也是,是我多虑了,以后不打架就是了。”   叶嬷嬷拿软尺来给沈柏量了尺寸,做完这些,绿尖让人送来热水,叶嬷嬷和李嬷嬷按照伺候贵人的标准,伺候沈柏洗澡,让绿尖从花园摘了鲜花来给沈柏泡澡,等沈柏洗完,用发膏帮她养护头发,再用精油帮她推拿按摩。   沈柏从来没活得这么精致过,委实觉得麻烦,但叶嬷嬷的按摩技术很高超,沈柏舒服得不行,哼哼两声便忘了反抗直接睡过去。   这一觉沈柏没做梦,直接睡到第二天天大亮。   吃过早饭,孙氏果然带人来书韵苑学习规矩,沈柏也不能出门,被迫在家学规矩。   之前沈柏只觉得女子活得累,如今才是真切感受到女子受到的限制有多少,言行举止,方方面面都有无数的规矩,尤其是在出行见礼方面,沈柏如今竟是连单独出府的机会都没有了。   除了这些规矩,叶嬷嬷还专门买了架子让沈柏练习女红。   沈柏是坐不住的性子,别的都还能忍,练习女红这个可真把她憋坏了。   她往那架子面前一坐,就只想打瞌睡,别的什么都不想干,哪怕叶嬷嬷就在旁边坐着守着她,她也什么都绣不上去。   这日沈柏又趴在绣架上面睡着了,睡得正香的时候被绿尖唤醒,绿尖拿了一张桃粉色的帖子给她。   沈柏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手清丽的小篆。   帖子是苏潋秋让人送来的,苏家好不容易认回苏潋秋这个大小姐,准备宴请一下京中各世家大族的女眷,也是让苏潋秋正式在各世家大族面前露面。   上一世沈柏并没有参加这种宴会,不知道具体情况如何,不过她被关在家里好些时日,终于有机会出门看看,当然没有理由拒绝。   宴会定在三日后,沈柏盼星星盼月亮一样期盼着,到了宴会那天,起了个大早,叶嬷嬷和李嬷嬷进来,亲自帮她挑了一身胭脂色绣锦鲤刺绣长裙,又帮她梳了个坠马髻,精心挑了珠钗搭配,足足花了一个时辰才终于完成。   沈柏早就迫不及待,连镜子都没照,便带着绿尖和李嬷嬷一起出了书韵苑,绕过转角,却和孙氏碰到一起。   孙氏也精心打扮了一番,明显是要与沈柏同行。   看见沈柏,孙氏眼眸微睁,脸上写满了惊愕。   沈柏莫名,好奇道:“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难道我今日不好看?”   孙氏立刻摇头。   这哪里是不好看,这是太好看了! 第163章 赴宴   孙氏是头一回见到沈柏穿女装的样子。   沈柏天生皮肤白,在太学院的时候有周珏一起,倒是不会显得太突兀,如今换上胭脂色长裙,这个年纪特有的如水般葱嫩的秀丽容颜便一下子显露出来。   她一直练武,成天到处跑,腰肢细软绵韧,用浅粉色帛带束着,看上去不盈一握,惹眼极了。   嬷嬷给她挑的抹胸长裙,外面罩着一件淡青色对襟小衣,又显青稚单纯,不过她胸口已经发育起来,摸胸之下有些圆鼓,对襟小衣遮着,只露出漂亮的锁骨和少许嫩白。   她的容貌承袭了生母的柔婉,梳上坠马髻,再配上莹润俏丽的珠佩,便灵动过人。   孙氏这些年参加的宴会不少,各大世家的贵小姐也都见识过,看见沈柏的时候,满脑子都只剩下惊艳。   况且今年沈柏才十五,再过两年完全长开了,这容颜在世家小姐里只会是一等一的好看。   自古女子皆爱美,但有时候生得过于好看又并不是什么好事。   孙氏莫名有点担忧,她看向叶嬷嬷,问:“嬷嬷,今日宴会的主角是苏大小姐,小柏打扮成这样,会不会喧宾夺主?”   孙氏在府上的时候总是犯蠢,但在外面又怂得很,这些年处处谨小慎微,生怕踏错一步给沈孺添了麻烦。   叶嬷嬷背脊挺直,怒其不争的看着孙氏说:“夫人,苏家那位大小姐一直流落在外,最近才被接回来,不过是个粗野丫头,咱家小姐可是正正经经的太傅嫡女,论身份,在苏大小姐之上,而且今日也是咱们小姐第一次正经的在这些世家大族面前露脸,夫人难道就希望旁人把咱家小姐看轻了去?”   话是这么说,但这样一来,沈柏和那位苏大小姐不就会被人放到一起做对比?   孙氏还是觉得不妥,说:“我听说苏家对这位苏大小姐很是看重,已经将她的名字写进族谱,还准备将她早亡的母亲坟墓迁到京中,如此大张旗鼓,若是小柏今日抢了她的风头,日后岂不是有没完没了的麻烦?”   孙氏的担心不无道理,叶嬷嬷却沉着脸说:“咱家小姐如今处于什么境地旁人都了解,苏家选在这个时候办宴会,还特意给咱们下了帖子,夫人难道还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意思?”   孙氏还真不知道,沈家长辈走得早,这么多年,太傅府只有沈柏和孙氏不对付,但两个人都是明面上给对方摆摆脸色,从来不会在背地里玩什么花样,孙氏没经历过其他高门大院的勾心斗角,自然想不到那么多。   沈柏虽然心眼儿多,对这些柔弱妇人也没那许多七拐八拐的心思,好奇的问:“嬷嬷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苏家今日设宴是故意要看我笑话的?”   苏元化好歹还是太医院院首,结识的权贵不少,叶嬷嬷不好说得太直白,温和道:“老奴并没有那个意思,只是觉得苏家既然下了帖子,便是不惧被小姐抢风头,小姐之前一直女扮男装,如今突然恢复女儿身,必然有很多人好奇,小姐今日第一次以女子身份出门,一言一行都会被无限放大,能尽可能做好当然是再好不过。”   叶嬷嬷这话说得诚恳,完全是站在沈柏的角度为沈柏着想。   沈柏虽然没有宅斗经验,却也分得清好歹,笑着点头说:“嬷嬷放心,这些时日你教的规矩我都记在心上,今日宴会绝对不会给嬷嬷丢脸的。”   孙氏还是怕惹事,欲言又止,沈柏见了,故意激将道:“知道这么多年你为什么取代不了我娘的位置吗?就是因为你畏畏缩缩、瞻前顾后,我娘当年能和先皇后做手帕交,你却见了谁都怕,哪有半点太傅夫人的气度?”   沈柏说完提步向前走去,孙氏被气得红了眼,小声说:“我只是不想给老爷惹麻烦。”   沈柏懒洋洋的反驳:“就算你不惹麻烦,很多时候麻烦也会自己找上门来,你要是有解决麻烦的本事,又何必害怕?”   沈柏这话一针见血,孙氏反驳不了,胸脯气得剧烈起伏,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背脊却比往常挺得更直。   反正在沈柏面前她不能丢了面子。   两人各乘一辆马车,一前一后去苏家,叶嬷嬷今天随行主要是验收自己的教学成果的,伺候沈柏的事都是绿尖在做。   一出太傅的大门,沈柏就感觉街边有很多双眼睛钉在她身上,不止这些世家权贵,瀚京里的百姓也都很好奇太傅府的沈少爷怎么突然就变成小姐了。   出门之前绿尖给沈柏戴了面纱,众人只看见一个窈窕纤细的身影,和一双水灵灵的眼眸,并未看见沈柏的全貌。   沈柏小步往外走着,上马车时,小心翼翼的拎着裙摆踩着脚凳上车。   绿尖和叶嬷嬷紧随其后,上车后,绿尖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糕点零嘴递给沈柏。   没有别人看着,沈柏原形毕露,立刻抓了两块糕点塞进嘴里,叶嬷嬷严肃的说:“小姐出门一般都是精心打扮过的,准备的吃食最好不要掉渣,也不要太干,要方便吞咽,以免弄脏衣服。”   绿尖这些天跟叶嬷嬷学了不少东西,连连点头,说:“谢嬷嬷提醒,奴婢记住了。”   沈柏有些饿了,吃得停不下来,叶嬷嬷并未阻止,淡淡的说:“小姐这会儿可以多吃一点,一会儿去了苏家,便不能如此恣意了,而且上桌以后,不论桌上有没有小姐喜欢吃的食物,都要记得慢食优雅,以免辱没沈家书香门第的家风。”   嘴长在别人身上,不管做得多完美,总会有人说三道四,但叶嬷嬷方才说得很对,不管别人怎么说,都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做好才是。   沈柏之前以为恒德帝派叶嬷嬷和李嬷嬷来教自己规矩是要折腾报复自己的,如今看来才发现恒德帝其实在为她好。   若没有叶嬷嬷和李嬷嬷教导,按照她之前的性子,她只怕很快就会变成世家大族口中最大的一个笑话。   沈柏向来不在乎自己的名声,但那是以前她不能嫁给顾恒舟的时候。   如今她恢复了女儿身,能光明正大的嫁给顾恒舟,当然希望日后别人提起来,也能说她和顾恒舟是门当户对、天造地设的一对。   沈家离苏家不算太远,马车走了七八条街,花了两刻钟的时间,在苏家大门口停下。   掀帘下车,两个大红灯笼映入眼帘。   丞相逼宫之事没有在城中宣扬开来,只是禁卫军秘密抄了李家,丞相府这几日都大门紧闭,萧条得很。   城中百姓并不知道昭陵朝堂刚刚经历了一场巨大的震荡,苏家大门口挂着的大红灯笼也让沈柏有些恍惚。   世人就是如此,每日有人遭遇不测,家破人亡,却也有人张灯结彩,为自家的喜事庆贺。   孙氏让人送了请帖给门房看,然后拿出一个包装精美的黄花梨盒子作为赴宴的贺礼。   门房打开看了一眼,里面是一只红澄澄的玉镯,玉镯打磨得莹润漂亮,很适合沈柏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戴。   门房写了礼,又越过孙氏看了沈柏一眼,这才恭恭敬敬的让下人引她们进去。   上一世沈柏来苏家吃过一次宴,那个时候她是男子,直接从正门进去,到的大厅,这次和孙氏却是走的偏厅方向。   苏家是医药世家,府上的院落布局也是相当文雅,院子里种的多是能入药的花草,很是别具一格。   走过大段弯弯绕绕的长廊,沈柏她们被带到后花园。   苏家的后花园挺大的,没有像一般人家那样挖水池堆砌假山,而是修了一个大大的四角凉亭,凉亭四面有长廊连接,空地上皆种着大片鸢尾花,这个季节,紫色花朵艳丽的盛开着,似乎在表达主人家热烈的欢迎。   天气炎热,女眷的席位就设在凉亭和长廊下面,可以遮阳也方便大家赏花交谈。   沈柏到的不算早,凉亭里已经坐了不少人。   苏元化的正妻苏刘氏膝下只有两位少爷,苏刘氏今日只是在这里坐镇,和其他夫人交谈更多的是姨娘楼氏。   楼氏膝下有一子二女,儿子苏潘是府上的三少爷,这么多年一直被苏刘氏打压,没成什么气候,女儿苏盈和苏萱倒是出落得亭亭玉立,在苏潋秋回来之前,这两人才是苏家的大小姐和二小姐,如今被迫降了排位,苏盈和苏萱心中自然很不满。   但今天客人很多,又是专门给苏潋秋设的宴,两人脸上皆带着笑,不敢表现出来。   除了苏家的两位小姐,凉亭里还有不少世家小姐。   沈柏随意扫了一眼,巧了,在座的还都是些熟人。   坐得离苏刘氏最近的是吕青青和吕秀。   吕青青是太后的嫡亲侄女,算是今日到场的世家小姐里身份地位最高的一个,吕秀在慈安宫住了小一年,一直深得太后喜爱,如今看来和吕青青相处得也很不错。   两人一直陪苏刘氏说着话,也不知道说到什么,苏刘氏脸上带着浅淡的笑意。   屋里的气氛还不错,沈柏目光一转,看到坐在苏盈苏萱旁边的姜琴瑟。   李德仁逼宫失败,李氏一族被秘密抓捕,姜家也因此收敛了不少,之前为了把罪名扣死在沈柏头上,姜德安和李德仁都大肆宣扬了姜琴瑟被人折辱之事,如今沈柏被爆出女儿身,这个案子便成了悬案,幕后之人抓不出来,姜琴瑟的名声也被毁得一干二净。   姜琴瑟这些时日过得很不好,人瘦得几乎脱了相,原本她很喜欢穿素色的衣服,以显示自己的高冷贵气,今日为了掩盖脸色不好,却画了浓妆,穿了一身海棠色绣紫荆花图案的衣裙。   如此一来,她身上那股子清冷气儿消散,反倒多了两分艳俗。   好巧不巧,姜琴瑟和沈柏的衣服还有点撞色,衣服颜色相近,虽然绣花不同,但远远看着差别不大,不过两人的气质不同,姜琴瑟在清冷艳俗之间还有三分病气,沈柏却是全然热烈向上的灵动温暖,两人即便是不站在一处,旁人落在沈柏身上的目光也更多一些。   在场的人都知道沈柏和姜琴瑟之间的过节,沈柏一跟着孙氏进亭子,所有人的目光就都落在姜琴瑟身上。   姜琴瑟如往常一样挺直背脊坐着,并不看沈柏,头颅高昂着,努力维持自己平日的清贵形象,却如同在狂风中倔强挺立的小柏树,越是努力挺直背脊,越是容易被狂风摧折。   吕青青和苏刘氏的谈话已经停下,所有人都看向孙氏和沈柏,苏潋秋还没来,孙氏有点紧张,担心苏刘氏会怪沈柏抢了苏潋秋的风头。   苏刘氏不知道孙氏心中所想,见沈柏还戴着面纱,柔声开口:“这里只有女眷,没有外人,苏小姐怎么还不揭下面纱让我们看看?”   平日又不是没见过,这话说得好像沈柏故意遮遮掩掩不肯让人看似的。   沈柏抬手,大大方方的揭下面纱。   之前为了扮男子,沈柏都是刻意把眉毛画粗,如今恢复女儿身,叶嬷嬷帮她修了眉,她的眉形是细长的柳叶形状,稍加修饰便很好看,她的皮肤好,年纪又小,叶嬷嬷给她画的淡妆,只用朱砂混着金粉在眉心描了一朵火焰形状的钿花,姣好的五官便被凸现出来。   不过沈柏现在还没完全长开,论姿容还是没有姜琴瑟好看,不过她那双眼睛非常水润灵动,眸光不似一般女子婉柔如水,而是灿如星火,心中无愧的人看着觉得温暖,若是暗怀鬼胎的人与她对视便会心虚被灼伤。   凉亭里的人半晌没有说话。   很奇怪,沈柏扮男子的时候,所有人都觉得她纨、离经叛道不守规矩,如今她穿上女装,俏生生的站在那里,所有人又觉得她美得耀眼,让人不敢直视。   这世上怎么会有人既能做男子又能做女子?   众人暗忖,原本还想看沈柏的笑话,这会儿却被震慑不知道该做什么。   凉亭寂静无声,片刻后还是沈柏主动开口提醒:“我和母亲是受邀来赴宴的,苏夫人可是对我们有所不满,要罚我们站着?”   沈柏第一次当众唤孙氏母亲,孙氏吓了一跳,苏刘氏更是被沈柏这句话吓到,连忙回神,斥责身后的丫鬟道:“小蹄子,还不请太傅夫人和苏小姐坐下,愣着做什么?”   下人上前,引沈柏和孙氏在吕秀旁边坐下,沈柏走过去的时候,吕秀仰头冲她温和的笑笑,释放善意。   沈柏勾唇,回了一笑。   秀秀姑娘还是和上一世一样温柔可爱呢。   两人坐下以后,下人立刻奉上差点,沈柏记着叶嬷嬷之前的交代,双手交叠放在膝上,端端正正坐着并不吃东西。   绿尖也笔直的和叶嬷嬷一起站在沈柏身后,主仆三人往那儿一杵,竟有着宫里贵人才有的气度。   众人暗暗心惊,没想到沈柏短短几天就真的从大大咧咧的男子变成了举手投足都优雅柔美的女子。   在场的人对沈柏如何在太学院隐瞒自己是女儿身的事都很好奇,但不知道该怎么开口问,过了一会儿,还是苏盈沉不住气,笑着问:“沈小姐好厉害,竟然能保守这么大个秘密到现在,而且在太学院读书这么多年都没被发现,你是怎么做到的?”   苏盈今年十七,比沈柏大三岁,比姜琴瑟要小一点,正是议亲的好时候,不过尚未出阁,还是小孩子,就算说错了什么话,到时候也就是拿一句童言无忌搪塞过去罢了。   沈柏掀眸看了她一眼,而后偏头看着孙氏,柔声问:“母亲,苏大小姐在问我问题,我能回答她吗?”   沈柏之前都当街打过人,这会儿却装得像是只听孙氏话的乖乖女,苏盈暗骂了一句虚伪,而后感觉苏刘氏不满的看了自己一眼。   苏盈有些心惊,苏潋秋没回来之前,她是苏家大小姐,苏刘氏暗中打压苏潘,对她的容忍度就要高许多,所以苏盈很多时候没把苏刘氏放在眼里,苏刘氏也不会说什么,这会儿被沈柏一对比,她顿时显得不合规矩起来。   孙氏只是个平妻,沈柏都如此敬重她,苏刘氏还是原配的当家主母,苏盈却不把她放在眼里,这可怎么能行?   苏盈越想越心惊,然而这个时候也没办法再弥补,她紧咬下唇,剜了沈柏一眼。   孙氏被沈柏的反常吓得不轻,完全没了主见,和事佬一样的说:“苏小姐也是好奇,没有恶意,小柏你如实回答便是。”   得了孙氏的话,沈柏弯眸笑起,不答反问:“我扮男子是迫不得已,苏小姐没事打听这些做什么?莫不是也想扮作男子试试?”   沈柏不懂后宅的那些弯弯绕绕,但她在朝堂上怼老狐狸的时候不少,苏盈只是个小姑娘,当然比不过她。   按照沈柏怜香惜玉的性子,她原本是不打算怼苏盈的,但叶嬷嬷说得对,今日也是她第一次在这些世家大族的女眷中亮相,若是她不能让别人知道自己的脾性,被当做软柿子拿捏了,明天之后外面只怕会传出各种版本的流言蜚语。   为了一劳永逸,今天她也只能辣手摧花一回了。   苏盈被沈柏一噎,瞪大眼睛反驳:“你胡说,我才没有这样的想法!”   沈柏点头笑道:“苏小姐没这样的想法自然最好,毕竟女扮男装并不是什么好玩的事。”   沈柏这话半是劝诫半是为自己辩解,她本就不是自愿女扮男装的,这些年自然也承受了常人不能想象的委屈。   苏盈却不能理解沈柏这一点,想了想又道:“太学院皆是男子,我听兄长说,沈小姐之前在太学院总是与太学院的学子打闹成一团,如此一来岂不是与好多人都有过肌肤之亲?”   这话一出,凉亭里立刻有不少窃窃私语的声音。   昭陵的男女之防很严重,还未出阁的女子与男子有了肌肤之亲,这对女子来说可是非常不好的事。   众人看向沈柏的目光变了,沈柏暗暗舔了一圈牙,感觉这位苏小姐对自己怀着莫名的敌意,所以故意想让自己难堪。   不过苏盈说得也不假,沈柏在太学院跟人打架时的确不可避免的有过肌肤之亲,但比这更严重的是,之前为了报复赵稠,沈柏画了那本画册。   之前她是想借此机会,让别人都知道她喜欢男子,又让恒德帝和赵彻觉得对自己有亏欠,就可以一直不娶,这会儿却有点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   她能否认太学院的事,那那本画册又怎么解释?   只要别人有心,这些问题就会层出不穷,沈柏想了想,点头道:“苏小姐此言不假,我的确与太学院的很多同窗都打过架。”   听到沈柏承认,苏盈唇角控制不住的上扬,下一刻却又听见沈柏说:“令兄也在太学院学习,他天资聪颖,文修很好,医术也得了苏院首的真传,是京中这些世家子弟里的佼佼者,有一次我跟人打架磕破了头,他还帮我把过脉呢,苏小姐知道这件事吗?”   竟然有这种事?   苏盈秀眉微蹙,一脸疑惑,仔细的回想起来,苏刘氏却很快意识到沈柏给苏盈挖了坑,沉声呵斥:“沈小姐出身书香世家,被奸人所害不得不女扮男装,有些不得已之举也很正常,盈儿你怎可如市井妇人一般道听途说,我平日就是这样教导你的?”   苏元化的长子苏循乃苏刘氏所生,沈柏说苏循曾帮她诊脉,那就是暗指苏循早就识破了她的秘密,却帮着她欺君罔上。   恒德帝可以不追究沈柏的罪,谁知道他会不会追究苏循呢?   火烧到苏循身上,苏刘氏当然不能再放任苏盈中伤沈柏。   苏盈一时想不到这么远,被苏刘氏当众呵斥,只觉得脸上挂不住,小脸气得发红,眸底也泛起水光,不甘心的为自己辩驳:“母亲,女儿只是觉得好奇。”   “这是你该好奇的事吗?”苏刘氏眉眼冷沉,见苏盈还哭了起来,怒道,“你还觉得委屈了?这么多客人在,你还哭哭啼啼的像什么话!”   苏盈哭得停不下来,苏刘氏直接罚她回去抄女诫。   楼氏有心想帮苏盈说两句话,被苏刘氏一瞪,只能咽下,和苏萱一起多看了沈柏两眼,她们之前以为沈柏大大咧咧的老是闯祸,是个没脑子的人,和苏盈的交锋却发现,沈柏的心机和城府比她们想象中要厉害得多。   苏盈走后,凉亭又安静下来,吕青青看了一出好戏,忍不住好奇的问:“苏小姐与沈小姐有仇吗?怎么方才说话这么伤人?”   吕青青有太后撑腰,养成了天真烂漫的性子,这个时候也就只有她还能没有眼色问出这种问题。   苏刘氏本不想说发生了什么,姜琴瑟突然开口,柔柔的说:“吕小姐还不知道吗?”   吕青青一脸莫名,问:“知道什么?”   姜琴瑟掀眸,原本明亮的眸子如同枯井幽深,泛着寒气,她看了沈柏一眼说:“吴家大少爷前几日去太傅府提亲了。”   吕青青瞪大眼睛。   京都贵女就这么些,平日有事没事就设宴吃个饭,谁家议了亲,谁家姐妹关系不合,不出三天就能传得人尽皆知。   沈柏之前没进这个圈子,不知道苏盈倾慕吴守信许久,吴夫人之前也有意与苏家结亲,娶苏盈做吴家的少夫人。   不过苏潋秋回来后,苏盈从苏家大小姐降成苏家二小姐,从嫡女变成了庶女,吴夫人对这门亲事就不大看好了,加上半路突然杀出个沈柏,这门亲事更是直接告吹。   苏盈以为吴家少夫人的位置肯定是自己的,私下跟好几个手帕交都说了这件事,没想到盼星星盼月亮盼来一场空,自然把苏潋秋和沈柏都恨上了。   吕青青也听闻过苏盈要嫁给吴守信的事,这会儿听见吴家上太傅府提了亲,震惊之余也明白苏盈方才的举动。   可是沈柏的名声也早就毁了呀,吴家大少爷怎么还这么迫不及待的上门提亲?   吕青青恍然大悟以后又拧着眉头沉思,沈柏知道姜琴瑟也见不得自己好,但见姜琴瑟病弱成这样,不忍心在欺负她,无视两人的对话,偏头对孙氏说:“母亲,我想出恭。”   孙氏还没习惯沈柏事事都要和自己汇报,愣了一下才帮忙问苏刘氏茅房在哪儿,苏刘氏让身边的丫鬟带沈柏去茅房。   叶嬷嬷想跟上,被沈柏一个眼神制止。   她只是想出门透透气,叶嬷嬷要是跟着一起,这透气也透得没什么意思了。   出了凉亭,绕过长廊,很快来到茅房。   丫鬟候在外面,沈柏拎着裙摆走进去,关上门以后,肩膀顿时垮了下来。   太累了!   做男子的时候,沈小爷到宴席上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恢复女儿身以后,吃不能随便吃也就算了,连坐都只能坐凳子的三分之一,还要像在朝堂上面对那些老狐狸一样唇枪舌战,真是一点都不痛快。   沈柏叉着腰抓狂,对着空气无声的骂娘,正骂得起劲儿,突然感觉到一束灼热的目光,偏头,沈柏差点惊叫出声。   顾恒舟站在屋里,正一本正经的看着她。   沈柏拍拍胸口,凑到顾恒舟面前,左右看看,紧张的问:“顾兄,是我走错地方了吗?你怎么在这里?” 第164章 跪下道歉   沈柏问完,顾恒舟突然大步上前,揽住她的腰往怀里一带,从茅房窗户跃出,把沈柏压在墙上,用自己的身子把她完全挡住。   沈柏眼前一下子全黑了,只有顾恒舟身上的霸道气息不住往肺腑涌,她的脑子有点懵,下意识的想偏头躲开一点,后脑勺被顾恒舟扣住,沉声命令:“有人来了,别乱动!”   顾恒舟的语气很严肃,沈柏乖乖不动了,竖起耳朵听到底是谁来了。   “绿桃,你不在母亲跟前伺候着,怎么在这里?”   这声音明显是少年人,沈柏听着很陌生,不像是之前和她打过交道有什么恩怨的人。   少年人的语气有些幸灾乐祸,像是故意来看什么热闹的,然后沈柏听见那个叫绿桃的丫鬟说:“回三少爷,夫人让奴婢带贵人来出恭。”   三少爷?苏盈的亲哥哥苏潘?   沈柏脑子迅速转动着,然后听见苏潘故意拔高声音,夸张的说:“母亲那边不都是女眷吗?要出恭也该在后院,怎么到前院来了?”   昭陵男女之防眼很严,平日设宴一般都会让男女眷分席,沈柏一直以男子身份到处走动,没有注意到出恭这方面也有差异,方才她又只顾着出来透气,倒是没有注意到丫鬟带自己来了前院。   她是不懂规矩,但丫鬟是懂规矩的,还把她带前院来,分明是这位苏三少爷故意设计想看她的笑话!   沈柏有点想骂人,她在太学院的时候对苏循还算可以,怎么苏家这一个二个的全都把她当成眼中钉肉中刺?   绿桃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苏潘认定茅房里有什么古怪就往里闯,绿桃假意阻拦,最后抵挡不住,大喊了一声:“沈小姐在里面,三少爷你可不能进去!”   绿桃是个大嗓门,这一喊,前后两个院子的人只怕都能听见。   沈柏听不下去了,抬头一个劲儿给顾恒舟递眼色。   沈小爷可吃不了这个暗亏,今儿不出去好好收拾收拾这群人,他们怕是要把尾巴翘上天找不到北了。   沈柏示意顾恒舟把自己放开好出去跟这群人干架,顾恒舟垂眸看着她,温声道:“这里的事有我处理,我先带你离开这里。”   “可是,我……”   不亲自动手总觉得不爽快啊。   知道她在想什么,顾恒舟抢先道:“放心,我会让你满意的。”   说完,不等沈柏再抗议,顾恒舟直接捞着沈柏跃上屋顶,苏潘做事还算稳妥,在茅房的院墙外面还安插了几个家丁守着,以防沈柏偷偷溜走。   不过顾恒舟好像早就知道他们的位置,毫无压力的避开他们把沈柏带到后院的竹园,沈柏有点好奇,问:“顾兄,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苏潘要在那里算计我,所以专门来救我的呀?”   “我只是恰好看见有几个家丁拿着棍棒往那边走,觉得好奇,跟过去看看罢了。”顾恒舟淡淡的说完,松开沈柏,低声道,“我不方便去后院,你自己找个丫鬟问路。”   沈柏本来就不想如厕,闻言摇头道:“我都已经憋回去了,我这会儿想去看看热闹,行吗?”   她今天穿得很漂亮,比在睦州扮女子的时候要自然许多,也贵气许多,头发精心梳成坠马髻,眉间描着花钿,胸口微鼓,腰肢细软不盈一握,尚未完全长开,却已可见日后的俏丽风华。   只是这一张嘴,就又原形毕露。   顾恒舟抬手帮她把头上的珠佩扶正,低声提醒:“嬷嬷没告诉过你说话要文雅么?”   憋回去像什么话?   我什么样顾兄不是很清楚吗,在你面前我还装什么呀。”沈柏俏皮的吐吐舌头,粉嫩的舌尖一闪而逝,顾恒舟喉咙发紧,移开目光,沈柏凑过来抱住他的胳膊撒娇,“顾兄,那位苏三少爷存心算计我啊,我不亲眼看到他自食恶果会寝食难安、日渐消瘦的。”   之前有裹胸束缚着,沈柏做这些动作没有太大的异常,这会儿再抱顾恒舟的胳膊,两人都明显感觉到和之前截然不同的柔软。   沈柏的脸腾地一下烧起来,默默放开顾恒舟的手后退两步,眼神无处安放,滴溜溜的转悠。   顾恒舟感觉被抱过的手臂有点发麻,哑着声交代:“一刻钟后你再过来。”说完立刻转身,施展轻功离开。   茅房外面,绿桃和苏潘的戏也演得差不多了,苏潘被磨得没了耐心,把绿桃推到一边,冲过去抬脚把茅房的门踹开。   这一脚苏潘用了十足的力道,老旧的木门被他踹得吱呀一声倒在地上,扑起一地尘埃。   门后没有沈柏的身影,只有顾恒舟站在里面,两手放在腰上,似乎是刚如厕完站起来。   尘埃落定,苏潘难以置信的把茅房四处看了一遍,愣是没有发现沈柏的身影,脱口而出问:“世子殿下,你怎么在这里?”   顾恒舟面色冷寒,迎着苏潘和外面一众看热闹的人的目光从茅房走出去。   苏潘和绿桃演的这一出戏已经吸引了不少世家子弟,顾恒舟粗略扫了一眼,都是平日和苏家交好的世家子弟,人群最后面,顾恒舟看到了顾恒决攒动的脑袋。   顾恒舟眼眸微眯,寒气不断释放出来,围观的人全都不自觉往后退了两步。   顾恒舟回头看着苏潘,冷声问:“这里是茅房,我在这里自然是解决身体需求的,怎么,苏三少爷觉得本世子不应该出恭?”   苏潘狠狠瞪了绿桃一眼,连忙摇头:“没有没有,是这贱婢故意阻拦,迟迟不肯说世子在里面,反而用沈小姐为借口阻挠我们,我这才一时冲动做了这样的事,还请世子殿下恕罪。”   绿桃也懵了,她明明亲眼看见沈柏走进去的,怎么一眨眼就大变活人成了顾恒舟?   知道自己办事不力会受罚,绿桃有点慌,想也没想一口咬死说:“奴婢真的看到沈小姐进了这里的,是夫人让奴婢带沈小姐出门的,三少爷和世子殿下若是不信,可以去找夫人当面对质!”   蠢货!   苏潘暗骂了一句,正要阻止,顾恒舟淡淡的说:“好,本世子正好也想见见夫苏人。”   这事本就是苏潘做局故意要害沈柏出丑的,若是捅到苏刘氏面前,不就露馅儿了?   苏潘不能让顾恒舟去见苏夫人,想了想说:“世子殿下,今日是长姐认祖归宗的日子,母亲忙得很,后院又都是女眷,为这点小事打扰母亲委实不方便,我在这里给世子殿下认个错,赔礼道歉,还请世子殿下莫要再揪着这件事不放,如何?”   苏潘说完拱手向顾恒舟行了一礼,顾恒舟冷眼睨着他,道:“下次苏三少爷如厕的时候,本世子也踹了门让所有人欣赏一下苏三少爷如厕时的英姿,再不痛不痒的给苏三少爷道个歉,苏三少爷觉得如何?”   顾恒舟的语气很冷,上了战场,他身上有股子和镇国公一样的血腥煞气,明明和这些少年一般大,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苏潘后背冒了一层冷汗,他低着头不敢看顾恒舟的眼睛,硬着头皮问:“那世子殿下打算如何?”   “跪下。”   顾恒舟毫不犹豫的说。   围观众人皆是惊讶,顾恒舟性子是出了名的高冷,但他一般都不屑理会不相干的事,就算有时候别人冲撞了他,道个歉也就过去了,毕竟高高在上的世子殿下从来都不会与傻子论高低。   像今日这般咄咄逼人还是第一次。   顾恒舟的表情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众人同情的看向苏潘,不知道他是哪里惹到顾恒舟,才会被顾恒舟这般刁难。   少年人最是好面子,苏潘一张脸涨得通红,不想就这么跪下,还想讨价还价,顾恒舟再度开口,冷幽的问:“苏三少爷不愿?”   顾恒舟这语气危险得很,苏潘再怎么不愿意也得愿意,他掀开衣服下摆,屈膝跪下,咬着牙说:“苏潘今日冲撞了世子殿下,还请世子殿下恕罪!”   苏潘这下算是颜面尽毁了,众人看向顾恒舟,却发现他根本没在意苏潘做了什么,而是冷着脸在四周扫了一圈,似乎在找什么人。   苏潘耐着性子跪了一会儿,迟迟没听到顾恒舟叫自己起来,正要发怒,一个庄严冷肃的声音传来:“你们在干什么?”   众人回头,看见苏元化穿着一身玄色铜线绣梵文暗纹华服站在院门口,不知道已经在这里看了多久。   苏元化单手负在身后,眉眼冷肃,严肃得吓人,在他背后,站着一个穿胭脂色抹胸长裙的女子,女子没有戴面纱,抬手用衣袖挡着自己的脸,只露出一双灵动水灵的杏眸,从苏元化身后探出脑袋,好奇的看着这里发生的一切。   被苏元化的威严震慑,围观的众人自发的让出一条路,又因为有女眷在,少年们个个都无意识的把背挺得更直,展现出自己最精神抖擞的一面。   苏元化带着沈柏走过来,苏潘想站起来,又怕顾恒舟会更生气,只能羞耻的垂着脑袋。   苏潘没认出沈柏,绿桃却是一眼就认出沈柏,她吓得不住哆嗦,白着脸问沈柏:“沈小姐,你……你怎么会和老爷在一起?”   沈柏放下袖子,一脸无辜的看着绿桃说:“你不是说去帮我找手纸吗,我看你一直没回来,实在受不了了,就想去找你,没想到苏家太大了,我逛着逛着就不小心逛到前厅去了,苏老爷怕我再走丢,就亲自送我回来了。”   沈柏说完扫了绿桃两眼,关切的问:“你怎么跪在地上?可是因为我冲撞了什么贵人?”   沈柏自导自演,根本不给绿桃说话的机会,像模像样的冲顾恒舟福身行了一礼,软软道:“这个丫鬟是着急替我拿手纸才会冲撞世子殿下,还请殿下看在我的面上,莫要与她一般计较,而且今日是苏大小姐认祖归宗的大喜之日,还是和气一些为好。”   沈柏做男子的时候最是叛逆不守规矩,这会儿换上女装规矩起来,相当能唬人,围观的少年都被她的大方得体、善解人意哄骗,顿觉传言不实,女儿身的沈柏和那些世家大小姐也是一样优雅高贵呢。   一众少年落在沈柏身上的目光变了意味,顾恒舟只觉得刺眼,冷声道:“方才本世子在如厕,苏三少爷和这个丫鬟突然在外面喧哗,这丫鬟口口声声说沈小姐在里面,不让苏三少爷进来,苏三少爷也未曾出言求证里面的人是谁,便一脚踹了门,晚辈一时气恼,让苏三少爷跪下赔礼,还请苏院首莫要见怪。”   顾恒舟三两句话把来龙去脉说清楚,只让苏元化不要见怪,却并不开口让苏潘起来。   苏元化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皱眉厌恶的瞪了苏潘一眼,拱手道:“是犬子顽劣,请世子殿下放心,今日之后,老夫一定会对他严加管束,绝不会再出现类似的情况。”   这话是要事后找苏潘好好算账的意思了。   沈柏满意的弯眸,眼底飞快的闪过狡黠。   顾恒舟见了,眸光微闪,淡淡道:“沈小姐在太学院时与我交情甚笃,我与她关系匪浅,若有人敢打她的主意,我绝不会袖手旁观。”   顾恒舟的话里满满的都是警告意味,众人心头一凛,而后产生疑虑:世子殿下是不让人打沈柏的坏主意,还是不让人对沈柏产生歪心思?   不管别人怎么想,沈柏对顾恒舟的当众维护是相当开心的,她笑弯了眸,站在那里俏生生的如同小太阳,顾恒舟强装淡定,沉声道:“这里都是男子,沈小姐在这里不方便,离开太久想必太傅夫人也会担心,苏大人是不是该让人先送沈小姐回女眷席?”   苏元化立刻唤来丫鬟送沈柏回后院,沈柏乖乖福身离开,顾恒舟也让苏潘起来,绿桃则被苏元化叫家丁先拖下去。   众人一起回前厅,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苏元化心里担心,一直跟顾恒舟道歉说话,顾恒舟侧耳听着,偶尔应一声,更多的注意力却在听跟在后面那些世家子弟对沈柏的议论。   这些人都是第一次看见沈柏穿女装的样子,皆是意外沈柏怎么容貌没什么大的变化,却比之前扮男子的时候要好看那么多。   尤其是她今日穿的裙子,束腰的帛带有两寸宽,将她细软柔韧的腰肢完全凸显出来。   没束胸以后,胸口也明显的鼓起来。   这些少年人虽然不是久经风尘的老手,多少也开了荤腥,看到沈柏的身材如此,言谈之间不觉变了意味,有人又想起之前那本画册画着赵稠和沈柏,画上的沈柏腿细肤白,哭起来时风情万种,楚楚可怜,直叫人欲罢不能。   顾恒舟越听脸色越难看,正要发作,一个恼怒的声音响起:“那画是有心之人恶意抹黑她画的,与她没有半点关系,不要用你们龌蹉的想法想她!”   循声望去,吴守信不知道什么时候跟在人群最后面,将所有人的话都听了去。   吴家上沈家提亲的事媒婆没敢大肆声张,但苏盈一直关注着吴家的动静,这事在世家大族里面也算是传开了。   沈柏刚恢复女儿身,吴家就巴巴地上门提亲,结果人家直接拒婚,还放出话说非镇国公世子不嫁,顾恒舟怎么想众人不清楚,反正吴守信的处境挺尴尬的。   众人都等着看吴守信的笑话,没想到他这会儿还跳出来帮沈柏说话,好死不死,顾恒舟还就隔着人群和他首尾相望。   两人的身份悬殊不大,在世家子弟中也都算得上是佼佼者,如今因为一个女子有了交集,难免引人好奇,想知道他们以后的关系会变成什么样。   众人默默让开一些,让两人正面对上。   吴守信背脊挺直,面容平静,并没有因为被拒婚对顾恒舟有任何不满,他拱手冲顾恒舟行了一礼,淡淡道:“沈小姐的品性如何,想必顾兄比我更清楚,顾兄觉得我方才所言可有半分虚假?”   顾恒舟颔首回应,沉声道:“吴少爷所言非虚,她比我们任何人想象中的都更好。”   咦?这两人不应该是情敌吗,怎么还一唱一和上了?   众人对这走向有些失望,苏潘被沈柏反将一军,知道今日之后免不了一番伤筋动骨的责罚,破罐子破摔,故意开口道:“听说沈柏刚恢复女儿身,吴少爷就托人去太傅府提亲,沈柏却不识好歹拒了吴少爷的亲,吴少爷今日还如此维护她,还真是大度呢。”   吴守信面色未变,坦然道:“沈小姐聪睿不输男儿,我如今功业未成,没什么建树,不能入她的眼也很正常,如今她尚未议亲,只要我愿意努力,总还是有机会的。”   吴守信对沈柏没有半分埋怨,反倒是对自己要求颇为严苛,将自己的姿态放得很低,众人俱是震惊,沈柏当真有这样好?   顾恒舟皱眉看着吴守信,问:“吴少爷还想去太傅府提亲?”   吴守信笑道:“只要沈小姐一日未嫁,我便还有机会,一次提亲不成,就两次三次,这也并不违背道德律法,如何不可?”   众人:“……”   一次被拒还要一直上赶着被拒绝,吴少爷,你是有什么想不开的?   众人腹诽,顾恒舟眉心微皱,沉声道:“吴少爷此举的确不违背道德律法,但应该会给我的未婚妻造成困扰,我还是希望吴少爷不要做这样的事。”   未……未婚妻?   众人脑子卡了下壳,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顾恒舟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镇国公世子还真要娶沈柏这个不男不女的人做世子妃?   吴守信也有点意外,想了想说:“我怎么没听说国公府有派人去太傅府提亲?”   顾恒舟沉声说:“下月初六是黄道吉日,到时我自会亲自带人抬着聘礼登门提亲。”   顾恒舟回答得毫不犹豫,好像这个日子已经在他脑子里过了千百遍,他也早就想好了那天要以怎样的姿态去提亲。   沈柏和顾恒舟之间的关系,一直是沈柏一厢情愿的倒贴顾恒舟,顾恒舟清清冷冷好像对她并不在意,众人万万没有想到他竟然会这么轻易的松口说要去太傅府提亲。   吴守信的表情有点僵,怅然若失的说:“我还以为顾兄不会喜欢她。”   “你猜错了。”顾恒舟轻声说,已经快到午时,门房在外面点了炮仗正式迎客,吴守信站得离顾恒舟最近,在一片噼里啪啦的声响中听到顾恒舟用低沉的声音说,“我比你们想象中的都更喜欢她。”   吴守信垂在身侧的手猛地收紧握成拳,指骨被捏得发出脆响,心脏像被人打了一拳一样闷闷的疼起来。   在太学院的时候,属他和沈柏打架最多,其实沈柏脾气不坏,为了隐瞒自己的身份,她尽量跟身边的人都打好关系,但他莫名的就喜欢逗她玩儿,每次她生气和他打成一团,事后都是他主动认错去哄她。   越长大他越发现沈柏每次打输了,气得眼眶发红,眸子水润的样子格外好看。   这两年家里也给他安排了通房丫鬟,让他初步了解人事,他没跟任何人说过,他梦见过沈柏很多次,每次的梦都旖旎到不可言说。   吴守信一开始以为自己有病,开始疏远沈柏,没想到的是沈柏竟然当众亲了顾恒舟,还高调的宣布她喜欢顾恒舟。   吴守信一开始是愤怒,愤怒沈柏身为男子怎么可以这么光明正大的说自己喜欢男子?不过没多久他又开始庆幸,庆幸沈柏喜欢的是男子。   镇国公膝下只有顾恒舟一个儿子,顾恒舟不可能让沈柏进国公府的大门,但他不一样,他有两个弟弟,而且在世家子弟里也不算惹眼,他要娶沈柏,顶多被人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议论两年,以后的生活就能平静下来。   所以他又开始接近沈柏,去年冬桂节,他想跟沈柏表明心迹的,却被种种意外打断,好不容易等到沈柏从漠州回来,却爆出她其实是女子的秘密。   谁也不知道在听说这个消息的时候,吴守信有多开心激动。   那个叫沈柏的人其实是女子啊!   激动之后他脑子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娶她。   他按耐住激动找到母亲,说明自己想去沈柏,母亲第一反应是太荒唐了,把他痛骂了一顿。   沈柏做男子的时候名声就很不好,如今突然变成女子,之前的斑斑劣迹更是让人对她生不出什么好感来。   他跪在地上,为沈柏说了足足一个时辰的好话才终于让母亲松了口。   他生怕母亲会反悔,也怕有人捷足先登,一刻也等不了,立刻让人找了媒婆去太傅府送帖子。   帖子不出所料被退了回来,甚至如他所想,沈柏还放出风声非顾恒舟不嫁。   这完全符合沈柏的行事风格,除了在女儿身这件事上做了隐瞒,她向来是坦坦荡荡的,爱恨分明,认定了什么人或事便绝对不会松口。   他有一点生气,但更多的是庆幸,庆幸沈柏喜欢的是高冷疏漠的顾恒舟,只要顾恒舟不回应她,他就还有希望把她娶回家。   但现在顾恒舟在他耳边说喜欢沈柏,而且比任何人想象中的都更喜欢。   吴守信终于感受到了铺天盖地的绝望。   顾恒舟这种如生长在雪山之巅的人,在感受到沈柏热烈的明目张胆的喜欢之后,也对她动了心。   沈柏认定一个人是咬死不松口。   吴守信认定一个人是想立刻把她光明正大的娶回家。   像顾恒舟这样的人呢?   应该是在明确自己心意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将人圈入自己的领地,明目张胆的占有,不允许任何人觊觎、伤害。   这样的顾恒舟,还有谁能和他对抗?   吴守信喉咙哽得厉害,强装镇定和顾恒舟一起继续往前厅走。   一行人到达前厅,下人已经准备上菜,吴守信回到自己座位,和吴忠义坐在一起,刚坐下,便听见外面的人高呼:“太子殿下到!”   所有人立刻起身行礼,赵彻穿着紫金色绣腾蛇常服走进前厅,沉声对众人说:“今日是苏院首的家宴,诸位不必多礼,随意一些即可。”   赵彻说完走到主位,和苏元化谦让了一番,在顾恒舟身边坐下。   这几日为了处理李氏一族的党羽,赵彻一直没怎么休息,直到今日才得了会儿空,赶来参加苏家的家宴。   苏元化很是受宠若惊,毕竟苏潋秋只是苏家流落在外的女儿,又不是从民间找回来的公主,认祖归宗哪里能连太子殿下都惊动了?   众人也在疑惑,赵彻不高不低的开口:“这两个月多亏了苏大小姐一直在东辰宫照顾父皇,父皇才能恢复康健,父皇政务繁忙,不能亲自前来,所以今樱花国宫才代他来赴宴。”   赵彻这意思是恒德帝原本打算亲自前来的,而且这不是因为苏家给苏潋秋面子,而是苏潋秋的医术给苏家带来的无上荣耀。   众人瞬间了悟,陛下这是要亲自为这位苏家大小姐撑腰啊,如此一来,苏潋秋在苏家的嫡女地位绝对是无人敢撼动。   众人正琢磨着,外面的小厮又高声道:“南襄国五皇子到!”   众人:“……”   一个小小的官家嫡女认祖归宗,连两国皇子都亲自赴宴出席,这面子可是要顶破天了。 第165章 只能是他的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慕容轩穿着一身绛紫色绣祥云滚边暗纹华服走进前厅。   他和苏潋秋是一起回瀚京的,回来之后,大理寺派人快马加鞭去南襄国求证他的身份,往返数月,也是前几日才终于让他恢复皇子待遇。   不过这几个月在昭陵他也没受什么苛待,一直住在大理寺少卿郑越大人府上,整日好吃好喝的招待着,因为不能随意四处走动,反倒被养得白嫩了许多,这会儿束着玉冠戴着环佩走进大厅,也是英姿卓绝的小郎君一枚。   众人的目光都在慕容轩身上,慕容轩却只看向主桌,看见赵彻和顾恒舟,立刻提步走到顾恒舟身边。   苏元化连忙让人加凳子,慕容轩先拱手行礼,说:“太子殿下、世子殿下。”   赵彻颔首应下,慕容轩在顾恒舟右手边坐下,又伸长脖子在屋里扫了一圈,问:“沈家那个小子呢,不是说和世子殿下一起回瀚京了吗,我怎么没见着?”   慕容轩还记得自己在漠州的经历,日夜盼着沈柏回京以后,一定要好好让他瞧瞧自己做皇子时有多高贵不俗。   这些算是昭陵的国事,慕容轩虽贵为南襄国皇嗣,也没人敢在他面前乱嚼舌根谈论八卦,是以他还不知道沈柏恢复女儿身之事。   顾恒舟不是多话之人,淡淡的说:“她不与我们同桌,不在此处。”   慕容轩不解道:“为什么不同桌,那小子地位不是挺高的吗?”   慕容轩和顾恒舟凑得很近,他在昭陵没什么熟人,也就只和顾恒舟打过几次交道熟悉一点。   赵彻在旁边看着,温声道:“行远向来沉默寡言,五殿下若是有什么疑虑,大可直接说出来,今日席间有这么多人,都可替五殿下答疑解惑,也免得五殿下回南襄国以后说昭陵慢怠了你。”   赵彻这是不想让慕容轩和顾恒舟说悄悄话,席间众人也都纷纷应和,咱们这么多人,难道还有什么问题是回答不上来的吗?   顾恒舟端坐着没什么反应,慕容轩犹豫了下坦然道:“也没什么,本殿在漠州的时候,与世子殿下和太傅府的沈少爷有些交情,今日没看到沈少爷出席,所以有些疑惑罢了。”   赵彻问:“五殿下要找沈柏?”   慕容轩点头说:“我还有些话要跟他说,若是能见他一面自然最好。”   沈柏之前答应会把魏巡的脑袋割下来给他的,他听说魏巡前些时日到了瀚京,日子过得还挺滋润,当然要问清楚是怎么回事,不然他在漠州的时候不是白白被占便宜了?   众人不知道慕容轩心里在想什么,只觉得慕容轩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太傅府如今哪还有什么沈大少爷,只有一个沈大小姐了。   赵彻侧眸,对身后的小贝说:“既然五殿下想见沈柏,还不快去请沈柏过来。”   小贝颔首,转身要走,顾恒舟清润的说:“太子殿下,沈柏如今的身份,来前厅不大妥当吧。”   哪有让女眷到男宾席吃东西的?   顾恒舟和赵彻眸光相对,莫名有些剑拔弩张的意味,慕容轩一头雾水,沈柏不就是昭陵的太傅嫡子吗?还能有其他什么身份?   慕容轩正疑惑着,赵彻又说:“五殿下有话要对她说,私下去找更不妥,今日正好这么多人看着,让五殿下了结一桩心事,岂不是正好?”   顾恒舟抿唇,被赵彻一提醒想起慕容轩的确是能干得出半夜爬墙这种事的人,便不再阻拦。   小贝出了前厅去后院找人。   片刻后,厅外传来骚动,循声望去,苏潋秋身着一件芙蓉色抹胸托底罗裙,外罩一件同色对襟小衣缓步走来。   小衣和裙摆上都用精致的双面绣绣着点点梅花,淡雅而不失俏丽。   苏潋秋双手交叠置于腰腹,背脊挺直,一头乌发梳成朝云近香髻,露出纤细瘦弱的脖颈,粉黛轻施,莲步微移,如同误落凡间的仙子缓缓而来。   微风拂过,还有淡雅的清香拂面而来,众人皆被苏潋秋惊艳,更难得的是,在这么多人的目光注视下,苏潋秋没有胆怯害怕,眸光坚定平静,流落在外十几年,却一点都不小家子气,一举一动尽显大家风范。   慕容轩看得呆住,在顾恒舟耳边讷讷的说:“没想到小秋姑娘打扮起来这么好看啊。”   顾恒舟和赵彻只扫了苏潋秋一眼便收回目光,苏潋秋缓步走进前厅,来到赵彻和顾恒舟面前,福身,恰到好处的行了一礼,柔声道:“臣女苏潋秋拜见太子殿下、世子殿下。”   声音柔润婉然,比之前的京都第一才女姜琴瑟也不遑多让,不过苏潋秋身上的气息更为平和安宁,不像姜琴瑟那般清高孤傲。   “今日是苏家家宴,不必多礼。”赵彻说完虚扶了苏潋秋一把,苏潋秋顺势起身,正要去跟苏元化行礼,赵彻看着门口方向,沉声低斥:“来了还不进来,鬼鬼祟祟的躲在外面做什么?”   话落,一道胭脂色的娇俏身影映入众人眼帘。   按照规矩,沈柏脸上覆着面纱,只露出一双水灵好看的眼睛,她双手交叠放在腰腹,迈着小碎步走进前厅,头上的珊瑚珠串跟着轻轻晃动,虽无香风扑鼻,却也是俏丽动人。   有苏潋秋的珠玉在前,竟也没让人觉得失色。   沈柏迅速走到赵彻和顾恒舟面前,眸子一弯,还是那幅谄媚讨好的样。   她也如苏潋秋方才一样福身行礼,说:“拜见太子殿下、世子殿下,我方才刚走过来就看见苏大小姐进来了,怕扰了流程,所以想在外面稍等片刻再进来,绝没有刻意躲在外面不进来的意思。”   她刻意用了自己原本的声音,不如苏潋秋的声音轻柔,脆生生的,如玉石一般,却挠得人有些心痒难耐。   赵彻沉沉吩咐:“坐下吧。”   慕容轩身边还有个空位,沈柏提步就要走过去,顾恒舟开口说:“就坐这儿。”   小贝极有眼力见儿,立刻在赵彻和顾恒舟中间给沈柏加了个凳子。   沈柏规规矩矩的坐下,慕容轩正好坐在她对面,瞪大眼睛,见鬼似的看着她问:“你是沈柏!?”   沈柏弯眸,笑得明媚,乖巧道:“五殿下,好久不见呀。”   “……”   慕容轩一脸被雷劈的表情,说不出话来。   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最重要的还是苏潋秋要认祖归宗。   昭陵认祖归宗的规矩繁多,先要请族中德高望重的长辈一起商议,一致认可后才能将名字添进族谱,苏潋秋生母故去多年,苏家还要帮她迁坟到瀚京,这是连苏潋秋的母亲都得了认可,算是进了苏家的门。   这些流程在过去几个月应该已经走完了,今日宴上只是最后走个形式。   苏潋秋走过去要给苏元化行礼,刚起了势,苏元化就把苏潋秋扶起来,慈爱的说:“这些年为父亏欠你甚多,小秋不必如此多礼,以后你就是为父的掌上明珠,为父定不会再让你受任何欺负!”   苏元化说得坚决,和上一世对苏潋秋的态度差不多。   不过上一世苏潋秋被认回苏家,可没有太子殿下和南襄国五皇子撑场面。   下人奉上香烛,让苏潋秋给苏家的列祖列宗上了一炷香,又拿了软垫来,让苏潋秋当着众人的面给苏元化磕了三个头。   苏潋秋软软的喊了一声爹,苏元化动情的应了一声,拿了一个做工精致的黄花梨木盒子递给苏潋秋,算是她正式回苏家的第一份礼物。   苏潋秋的眼眶也有点发红,她没打开盒子看里面装了什么,直接交给身后的丫鬟。   苏元化把苏潋秋拉起来,又说了几句愧疚想弥补的话,这才让苏潋秋去后院给苏刘氏奉茶。   苏潋秋离开,苏元化平复了下情绪,招呼众人继续用膳,平日与他相熟的同僚皆是举杯向他贺喜,找回来这么听话懂事的一个女儿。   苏元化笑着回应,前厅的气氛很快又热烈起来。   主桌的气氛却颇为微妙,慕容轩一直盯着沈柏不放,活似在看什么怪物,沈柏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皱着眉头提醒:“五殿下,在南襄国的时候,你这么一直盯着人家小姑娘看,难道不会被打吗?”   慕容轩直勾勾的盯着沈柏说:“我不相信,你把面纱摘下来给我看看。”   沈柏假装正经,煞有其事的说:“在昭陵,尚未出阁的姑娘是不能随便让别人看见自己的脸的,五殿下这要求不大适合吧。”   然而她刚说完,赵彻就在旁边说:“五殿下既然不相信,你就摘下面纱让他看一看。”   慕容轩算是提要求,赵彻这就是直接命令了。   沈柏抬手,把面纱摘下来。   面纱下的脸和之前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今日轻施粉黛,两颊打了腮红,朱唇涂了口脂,看上去比平日更莹润饱满。   五官没有分毫变化,周身的气质却和之前截然不同了。   慕容轩定定的看着沈柏,想起之前在漠州和沈柏相处的种种,脸腾地一下子烧起来,慌乱的移开目光,竟是不敢再和沈柏对视。   天气热,面纱虽薄,覆在脸上也不舒服,沈柏索性把面纱收起来,轻声问:“五殿下现在信了?”   慕容轩脑子很混乱,连脖子都跟着红起来,半晌他噌的一下站起来,大声说:“你等着,我这就给皇兄修书告诉他这件事。”   这和南襄国有什么关系?   沈柏一脸莫名,仰头看着慕容轩问:“这只是件小事,五殿下你修书回南襄国做什么?”   所有人的注意力原本都集中在主桌,慕容轩突然站起来,其他人都停下碗筷专心八卦,慕容轩红着脸支支吾吾的说:“我身上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自然要皇兄送东西来做聘礼才行,你们昭陵不是最注重规矩吗?”   聘礼?   沈柏秀眉微蹙,感觉有些不妙,赵彻和顾恒舟也同时拧眉,慕容轩继续说:“在漠州的时候,你我不仅有了肌肤之亲,还同床共枕,我……我当然要对你负责。”   沈柏:“……”   五殿下,你可赶紧闭嘴吧!   慕容轩说完,无数道目光像刀子一样扎在沈柏身上,尤其是赵彻和顾恒舟,简直恨不得用眼刀子把沈柏扎成筛子。   沈柏干巴巴的舔了舔唇,默默地低下头装鹌鹑。   这个时候越解释越乱,还不如装傻充愣,假装什么事都不知道。   赵彻冷声提醒:“五殿下,你身为皇室子弟,婚姻大事绝非儿戏,若想求娶我昭陵女子,涉及的是两国联姻方方面面的问题,绝不是你一句话就能决定的,还请五殿下慎言。”   慕容轩没那么多考量,立刻回答:“我的婚事当然可以做主,我皇兄还是南襄国的储君呢,我皇嫂只是个农家女,他还不是一样娶了她。”   南襄国太子妃竟然是个农家女?   众人惊呆了,虽然之前对南襄国皇室的散漫随性有所耳闻,也没想到他们竟然随性到了这种地步。   赵彻抓着酒杯的手暗暗收紧,顾恒舟难得开口说:“婚姻之事,除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讲究情投意合,五殿下就不怕沈柏已经心有所属?”   慕容轩满不在乎道:“若当真心有所属,她还与我同床共枕,说明她对那个心上人也不是多喜欢,她嫁给我之后,若敢做对不起我的事,我就打断她的腿!”   慕容轩说着眼底迸射出慑人的亮光,好啊,这个叫沈柏的先是在漠州调戏他,后又女扮男装糊弄他,等他把她娶回南襄国,一定要好好教教她规矩!   慕容轩的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沈柏暗暗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正要表明自己对顾恒舟的心意情比金坚,绝无二心,顾恒舟手里的杯子啪的一声被捏碎,酒液立刻顺着指缝淌下。   旁边看戏的人被吓了一跳,沈柏忙拿出手绢帮忙擦酒,顾恒舟掀眸看着慕容轩,淡淡的说:“不巧,五殿下心仪之人,亦是我的心上人,我肖想她已久,断不会拱手相让。”   沈柏正抓着顾恒舟的手想看看他有没有受伤,不期然听到顾恒舟的表白,整个人愣在那里。   她刚刚没出现幻听吧?   顾兄说她是他的心上人,还肖想她很久了!   沈柏眨巴眨巴眼睛,而后唇角控制不住的上扬,把叶嬷嬷之前说的笑不露齿统统抛到脑后。   笑得很是傻气。   慕容轩的眼珠在沈柏和顾恒舟之间转来转去,想起那个时候顾恒舟到了漠州就把沈柏拎到自己院子,不让沈柏回北院睡觉,一下子就觉得说得通了。   慕容轩没有吴守信对顾恒舟了解深,只把顾恒舟当成是自己的一个强劲对手,认真道:“我也不是会随便改主意的人,世子殿下既然与我都倾心于一人,不如来一场公平的较量……”   感情之事哪有公不公平的说法?   沈柏听不下去了,正要劝慕容轩不要白费力气搞什么比试,手腕突然被顾恒舟抓住,灼烫的体温从掌心相触的皮肤传遍四肢八骸,沈柏听见顾恒舟用不容置喙的语气说:“她是我的,只能是我的。”   顾恒舟的声音不高,却也不算小,前厅的人都等着看热闹,没什么嘈杂声,邻桌的人也都听见顾恒舟说的那句话。   沈柏是他的,而且只能是他的。   如此强势霸道,顾家人骨子里涌动着的执念偏爱在这一瞬间都体现在他身上。   慕容轩被顾恒舟突然爆发出来的气势震住,半晌瞪着沈柏被抓住的那截雪白手腕说:“你们尚未议亲,那……那也不能这样!”   就是成了亲的夫妻,在公众场合也不会有太过亲昵的举动。   顾恒舟松开沈柏,温声说:“把面上戴上。”   沈柏乖巧戴上面上,顾恒舟又看着慕容轩问:“五殿下还有什么话要对她说吗?”   这么多人看着,慕容轩脑子乱得很,一时哪能想起还要跟沈柏说什么呀,皱眉摇头。   顾恒舟颔首,看向赵彻说:“五殿下已没什么要说的了,太子殿下可否派人先送沈柏回后院待着?”   赵彻肃着脸让小贝送沈柏回后院,沈柏像刚进门的小媳妇儿,冲赵彻和苏元化福了福身,借机在顾恒舟耳边说:“那顾兄,我就先走啦。”   沈柏跟小贝回了后院,众人又等了一会儿,见没什么戏可看,全都闷头吃饭。   赵彻食欲不强,吃完稍坐片刻就准备回宫了,苏元化见状要送他,顾恒舟比他更快起身,说:“我护送太子殿下回宫,苏大人不必担心。”   苏元化便只把赵彻和顾恒舟送到大门口。   赵彻是坐马车来的,两乘的大马车,来的时候还装了不少赏赐,这会儿都搬进苏潋秋院子里了。   顾恒舟和赵彻一起上了马车,马车虽已十分宽大,但两人手长脚长,坐在里面还是显得有些逼仄。   顾恒舟身上有很浅淡的酒气,背脊却挺得笔直,眉眼比往日还要冷肃三分。   赵彻喝了好几杯酒,看了顾恒舟一会儿,垮下肩膀,放纵自己没有形象的靠在马车壁上。   好一会儿,他低低的笑了一声,说:“沈柏今天打扮得怪好看的。”   在睦州的时候,他也见过沈柏穿女装的样子,但没有今日这般正式隆重,她那一头乌发极顺滑,梳着坠马髻松松的坠在身后,好像随时都会散开似的,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摸一下。   顾恒舟没接这个话题,沉声问:“殿下应该早就发现她是女儿身了吧?”   “是啊。”赵彻点点头,向来温和的眸子因为酒气染上迷离,“这些年若不是有我在暗中帮她,她不知道已经死了多少回了。”   自己的猜测被验证,顾恒舟抿着唇没有露出半点高兴,沉默不语。   这下轮到赵彻发问了,他眼神锐利的看着顾恒舟说:“知道去年秋猎的时候,我为什么会那样对她吗?”   顾恒舟说:“因为殿下怕她成为你我的软肋。”   赵彻问:“那个时候你还不知道她是女儿身吧?”   顾恒舟如实摇头,那个时候他确实还不知道沈柏是女儿身。   赵彻说:“我知道。”   他不仅知道,还察觉到自己对沈柏生出了一种失控的感情,所以那个时候在围场,对顾恒舟说过的话,更多的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赵彻原本觉得,顾恒舟和他一样,自幼担负着的都是昭陵的家国天下,不该也不会被儿女情长绊倒,然而直到今天他才深刻的意识到。   他和顾恒舟不一样。   至少他不能像顾恒舟这样当众坦然的表明自己的心意,也不能向所有人宣告,他也想要那个叫沈柏的人,只属于他。   赵彻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时候喜欢上沈柏的。   他看着沈柏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一点点长大,她比任何世家子弟都更顽劣,那双眸子却总是明亮如星火。   他知道她有一个足以让沈家满门灭门的惊天秘密,但这毫不影响她肆无忌惮的大笑。   她御前殿试做了探花郎,轰动了整个瀚京,赵彻知道,她会入仕,会成为他最忠心不二的臣,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占有她,但每日上朝都能看见她,以后他指点江山,她总会侍在左右,这难道不是另外一种形式的陪伴?   但现在顾恒舟说,沈柏是属于他的。   这对赵彻而言,就像是有一棵石榴树的枝桠不安分的越过高高地院墙闯入他的领域,他没想过要去摘掉那颗石榴,只想让这颗石榴陪在自己身边,却在石榴快要成熟的时候,有一只手要伸过来摘走它。   他是亲眼看见阳光如何照在这颗石榴上让它成熟的,也知道里面的果肉有多鲜红诱人,他原本只想看看的,有人要占有那颗石榴的时候,他突然又觉得那棵石榴在他的领地待了这么久,早就是他的私有物了。   想到这里,赵彻的眼神渐渐变冷,望着车顶幽幽的说:“行远,你知不知道,秋猎的时候,她说要做我手里最好用的一把刀。”   顾恒舟坐得四平八稳,眉眼未动,沉声回答:“殿下,她说过的话,都做到了。”   是啊,若没有沈柏,赵彻看不到瀚京以外昭陵山河被蛀蚀的情况,恒德帝也没办法下定决心,及早铲除李氏一族的势力,为赵彻铺一条平坦的路。   无论是远烽郡和越西的大战还是这次逼宫,沈柏立下的功劳已经远远胜过欺君之罪。   赵彻点点头,而后意味深长的看向顾恒舟,说:“我现在觉得这把刀太好用了,行远觉得该怎么办才好?”   顾恒舟一直看着赵彻,他的眼眸平静,眸光幽冷又深邃,毫不犹豫的说:“昭陵人才济济,殿下一声令下,有的是人削尖了脑袋想做你手里的刀,臣这一生别无他求,还请殿下能够成全。”   愿意做赵彻垫脚石的人多的是,愿意给他出谋划策的人也源源不断,但沈柏只有一个。   顾恒舟所求,也只有这一人。   车里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咔哒咔哒的马蹄声和外面熙熙攘攘的叫卖声,午时的阳光正烈,隔着车顶都能让人感受到灼热的暑气。   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在两人之间无声的流转开来。   两人虽都还是少年模样,帝王之气和大统领风范已在两人身上逐渐成形。   良久,赵彻开口打破沉寂,突兀的问:“行远可有听过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句话?”   “殿下为君,无论何时要臣赴死臣都绝无怨言,但唯沈柏一人。”顾恒舟铿锵有力的回答,顿了一下,继续道,“唯她一人,不可退,不可弃。”   这是镇北军在面临强敌时常用的一句话,以血肉之躯守护国疆,纵使热血流尽,也不能撤退,更不能放弃。   于顾恒舟而言,沈柏便是他不容侵犯也不能撤退的领地。   短短几个字,说出来轻飘飘的,但其中蕴含的分量有多重,赵彻和顾恒舟都心知肚明。   赵彻了解顾恒舟的脾性,知道他这样的人不动情则已,一动便一发不可收拾,亲耳听到他说出这样的话,还是被震撼。   赵彻没有显露出来,继续问:“若这代价是让镇国公交出兵权,顾家世代为农,再不得入瀚京,你也愿意?”   顾恒舟没想过自己如果不打仗还能做什么,他没有立刻回答,迟疑了片刻说:“我愿意。”   就算不带兵打仗,凭他的本事,应该饿不到她。   赵彻哑然。   在他问顾恒舟的时候,他也在心里问自己,如果让他放弃太子之位,和沈柏归隐山林过布衣百姓的生活,他愿意吗?   赵彻不知道答案,至少不能像顾恒舟这样很快给出肯定回答。   他不想放沈柏走,却也不想过那种平庸无为的生活。   赵彻抿着唇一言不发,顾恒舟也知他心中纠结想了想说:“殿下,女子本弱,过去十五年她承受了许多不该承受的东西,如今终于恢复女儿身,我会尽我所能让她过得平安快乐,殿下有什么不满,尽管冲我来,以后一切,我替她担着。” 第166章 我和你想象中的不大一样   沈柏被小贝送回女眷区,凉亭里,苏潋秋已经拜了苏刘氏和楼氏,正乖顺的坐在苏刘氏旁边和苏刘氏说着话。   苏潋秋的生母早亡,如今被接回来,记在苏刘氏名下,是正儿八经的苏家嫡女,苏盈和苏萱不仅位分低了,还变成了庶出,心里有多恼恨郁闷只有她们自己知道。   苏潋秋和苏刘氏相处得很不错,苏刘氏面上笑意很深,旁边的侯夫人也都笑着向她道喜。   沈柏扫了一眼,走到孙氏旁边坐下。   孙氏一直心不在焉,见沈柏回来才松了口气,压低声音问:“怎么去了这么久?没闯祸吧?”   孙氏胆小,对沈柏的印象除了闯祸就没有别的了。   沈柏因为被顾恒舟当众承认是心上人,心情好得不行,没跟孙氏一般计较,取下面纱淡淡道:“放心,没闯祸。”   早上没吃多少东西,折腾这么久,沈柏还真有些饿了,她先给自己盛了一碗汤开胃,然后端起碗筷专注的吃饭。   动作虽然快,但并不粗鲁,完全是按照叶嬷嬷的教导来的,而且她吃饭很安静,吃相也好,叶嬷嬷有心想提点一下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沈柏很快吃掉两碗饭,准备让丫鬟添第三碗的时候,叶嬷嬷轻轻咳了一声。   姑娘家家的,饭量这么大,传出去也是会让人笑话的。   沈柏已自觉担负起世子妃的重任,记起要收敛,放下碗筷,捏着绢帕小心擦嘴,而后弯眸,露出一个乖巧可爱的微笑说:“我吃好了,大家慢慢吃。”   寻常人家宴后男宾多半会凑到一起四处逛逛,找点东西玩儿,女人们的生活就单调多了,吃了饭,喝一杯清茶解腻,坐下来就是闲聊。   虽说都是些高门贵府的夫人小姐,这谈论的话题也不是什么风雅之事,还是东家长李家短。   沈柏懒洋洋的听着,只觉得无趣,这些人顾忌着身份,说话总是藏着三分,还不如西街两个寡妇坐在一起唠嗑来得好,沈柏听得直想打哈欠,正昏昏欲睡,突然听到有人提起太后。   睡意瞬间消散,沈柏打了个哈欠,眼皮没掀,耳朵注意分辨刚刚那个声音。   李德仁和四皇子一派都倒了,原本三足鼎立的李家、姜家和吕家顿时只剩下两足,谁都看得出来,恒德帝这是要为太子登基扫平道路,李家之后,姜家和吕家虽然不至于被连累满门,只怕也会被慢慢削弱势力,这个时候,抱对大腿就很重要了。   所以众人的目光都放到苏家和顾家上面。   这次苏潋秋一直在帮恒德帝诊脉,虽然众人不知道苏家在这次宫变中承担了什么样的角色,因为苏潋秋,苏家算是立了一功。   顾恒舟就更不用说了,远烽郡一战让他镇国公世子的名声大震,这次又从谌州带兵阻止了这场宫变,日后前途无可限量,说句不好听的,恒德帝故去之后,新帝最倚重的大臣就是他。   京中适龄的女子很多,顾恒舟如同一颗个大皮薄还倍儿香的蟠桃摆在桌上,任谁看了都要馋得流口水。   既然是和顾恒舟有关的八卦,沈柏自然听得津津有味,眼下的情况是,姜家和吕家都想抱上顾恒舟的大腿。   姜琴瑟虽为嫡女,但名声已毁,比起有太后这个亲姑母的吕青青自是落了下乘。   众人言谈之间俨然已经把吕青青当做未来的世子妃看待。   沈柏一直按耐着性子听着,然而直到她们转入下一个话题,沈柏也没听到关于自己的只言片语。   所以她这个唯一被顾兄承认是心上人的姑娘,并不在世子妃的人选之列?   顾兄都承认了,你们凭什么不认?   沈柏腹诽,楼氏过来找孙氏聊天,见沈柏一直紧挨着孙氏,笑盈盈的说:“沈小姐往日见惯了瀚京的世子哥儿,还没见过这么多姑娘吧?”   小爷见过的姑娘可多了去了。   沈柏在心里嘀咕,面上笑道:“之前我是男儿身,自是不敢唐突诸位姐姐。”   楼氏欣慰的拉起沈柏的手,活似和她一见如故,叹着气说:“这些年可苦了你了,女扮男装一定很累吧?”   也没多苦,每天好吃好喝的有人伺候,还能上房揭瓦,不用学规矩,倒是比做女子容易多了。   沈柏笑而不语,楼氏更来劲儿了,捏着绢帕把眼角揉红,心痛不已的说:“可怜的孩子,这些年也没个手帕交,都没人能凑一块儿说两句体己的话,今儿来的都是家世清白、品性纯良的好姑娘,你也去和她们说说话,交几个朋友。”   楼氏都动情至此,孙氏不哭好像也说不过去,孙氏一咬牙,眸底也蓄起眼泪,四目相对,两人像是找到了知己,有说不完的话。   沈柏最怕出现这种情况,顺着楼氏的话说:“那我过去和几个姐姐说说话,你们慢慢聊。”   沈柏说完顺势开溜。   凉亭长廊是连接着后花园的,但后花园没什么遮挡,姑娘们怕被晒黑都在长廊里坐着,沈柏想去后花园找个没人的地方透透气,刚往前走了几步,苏潋秋跟上来,亲昵的挽住沈柏的胳膊笑道:“沈姑娘可是想找地方透透气?我知道一个好去处。”   苏潋秋说完俏皮的冲沈柏眨了下眼睛,和之前在苏刘氏和众人面前端庄大方的苏大小姐很是不同。   沈柏有些意外,不过没有挣脱,任由苏潋秋拉着自己往前走。   苏潋秋没带沈柏去后花园,而是去了附近的一个院子。   这个院子里面种满翠竹,竹子长得很是茂密,只有星星点点的阳光倾洒下来,一走进院子便感觉比外面凉快许多。   院子里没有别人,苏潋秋拉着沈柏进去,熟练的关上院门,然后垮下肩膀,重重的舒了口气:“好累啊。”   说着话,苏潋秋做了沈柏这几天一直想做的动作,她毫无形象的甩了甩手和脚,像是将刚刚在人前的所有伪装全部甩掉。   沈柏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苏潋秋回头看见,疑惑的问:“沈小姐不觉得难受吗?”   沈柏也放松了些,点头道:“是挺难受的,这样那样的规矩多得不行,做什么都不对,都会引来别人的笑话。”   竹林后面是一个有些老旧的竹屋,竹屋明显是最近才被打扫出来的,苏潋秋带沈柏进屋坐着,倒了一杯水递给她。   沈柏喝了一口,里面是酸甜可口的酸梅汁,一口饮下,暑气和胸口的郁气尽数消散,沈柏的眉头舒展开来。   苏潋秋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小口小口的喝着,眼睛亮闪闪的说:“我爹说这间屋子以后就是我的了,我可以在这里面研究我的草药,院子里还可以种上一些草药。”   沈柏说:“那很好呀。”   “是啊,那很好呀。”苏潋秋点头,垂眸看着杯子里的自己,“我爹还说要把娘的坟也牵到瀚京,娘应该会很开心吧。”   说到后面,苏潋秋的声音染上落寞,明明她什么都没说,却在瞬间让人感受到她的难过。   按照上一世的记忆,沈柏这个时候应该焦急的问她回京以后是不是被人欺负了,但从远烽郡回来,沈柏对上一世的一些事产生了怀疑。   她安静的看着苏潋秋没有搭茬,过了一会儿,苏潋秋抬起头来,眸底的光亮散去,变得灰蒙蒙的,迷茫又无助的说:“大人,瀚上京好大好繁华,我都快忘记自己最开始是什么样子了。”   苏潋秋说完眸底涌上雾气,沈柏淡淡的说:“苏大人对你很好,你会拥有苏家嫡女该有的一切,而且你还有医术傍身,不管在哪儿,都能过得很好。”   沈柏说的是实话,只是语气和之前在远烽郡相差颇大,苏潋秋有些受伤,小心翼翼的问:“可是我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惹大人你生气了?”   沈柏摇头,温声提醒:“我已恢复女儿身,也不再是什么钦差大人,以后称我沈姑娘便是。”   苏潋秋眼眶红得厉害,咬唇点头,眼睛一眨,豆大的泪珠便滚落下来。   沈柏见过不少美人垂泪,但像苏潋秋哭得这么楚楚可怜的没有几个,终究还是没扛住怜香惜玉这一关,沈柏将绢帕递给苏潋秋,问:“好好说话便是,你哭什么,幸好我现在是女子,若我还是男儿身,一会儿出去别人怕是会以为我对你做了什么禽兽不如的事。”   苏潋秋接过帕子擦去眼泪,歉然道:“对不起,让沈姑娘见笑了,我只身一人在瀚京,连日来一直难以安眠,又没有相识的人可以说话,还以为在漠州与沈姑娘有些交情,沈姑娘会拿我当朋友,所以才会失控,没想到是我一厢情愿想多了。”   苏潋秋说出来的话带着哭腔,卑微又委屈,眼泪不仅没止住,反而涌得更厉害,沈柏顿觉头大,连忙说:“不不不,不是一厢情愿,我也是拿苏姑娘当朋友的。”   苏潋秋别过头不说话,沈柏忘了自己的身份,如上一世哄揽月阁那些女子一般,凑过去抓住苏潋秋的胳膊撒娇:“好姐姐,你可别哭了,今日打扮得这般漂亮,哭花了妆可就不美了。”   苏潋秋还是不说话,沈柏没皮没脸的在她面前蹲下,改变策略转移话题:“好姐姐医术这般高超,有妙手回春之效,为何还会难以安枕?”   这话问到点子上,苏潋秋叹了口气,黛眉轻蹙,道:“医术再高超的大夫也不敢说自己有妙手回春之力,更何况我原本只是一介草民,突然被送进宫给九五之尊诊治,每天被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如何能没有压力?”   苏潋秋如今也不过十五六岁,沈柏上一世这个时候正处在最叛逆闯祸的阶段,恣意快活的很,重活一世自然能明白苏潋秋的压力。   她握住苏潋秋的手,温柔却坚定的说:“姐姐做到了,而且做得很好。”   她的眼睛明亮澄澈,不带任何杂念,苏潋秋和她对视了片刻,忽的垂眸避开。   尽管这个闪躲非常隐秘,沈柏还是察觉到了,心头微刺。   苏潋秋这是在害怕和她对视?   沈柏不太能肯定,苏潋秋已拉着她坐下,恳切的说:“我在京中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很多地方都不懂,唯有看见大人才能感觉到安心,以后遇到什么事,我可以到太傅府找大人商议吗?”   苏潋秋睁大眼睛,一脸渴望,像快要溺亡的人,死死的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不肯放。   沈柏思忖了片刻点头说:“我们既然是朋友,有什么事自然会帮忙想办法。”   苏潋秋松了口气,认真的看着沈柏说:“大人,能认识你真好啊。”   沈柏弯眸笑笑算是回应。   她不知道苏潋秋今天之前在苏家过得怎么样,反正今天之后,苏潋秋在苏家的地位是不会低的。   这么大的偏宠和排面砸下来,苏潋秋还这么害怕,是当真看不懂局势还是铁了心要找借口黏着自己?   苏潋秋都做回苏家大小姐了,还黏着她做什么?   沈柏心底疑窦丛生,苏潋秋很快平复情绪,到底宴会还没结束,两人不能消失太久,沈柏和苏潋秋又若无其事的回到席间。   又坐了小半个时辰,众人才陆陆续续离开,沈柏乖乖巧巧跟着孙氏打招呼认人,从苏家出来,上了马车才终于放松下来,绿尖立刻帮她揉捏胳膊捶腿,关切的问:“小姐今天一定累坏了吧。”   沈柏点头。   太累了,吃这么一顿宴,比她在议政殿跟那些老狐狸干两场嘴仗还累。   沈柏不想说话,叶嬷嬷却说:“以后这样的场合多的是,小姐要尽快习惯才行。”   沈柏觉得自己适应不了,刚要反驳,又听见叶嬷嬷说:“方才小姐不在,国公府的顾夫人来找夫人说了话,说马上就是她生辰,顾夫人不想大操大办,应该只请几位夫人小姐吃顿便饭,夫人已经应允要带小姐去赴宴了。”   沈柏:“……”   国公府的家宴,她还真不能说不去。   马车很快回了太傅府,沈柏一直在琢磨国公府家宴的事,心不在焉的,也没跟孙氏打招呼,直接回了书韵苑,孙氏气得干瞪眼却也拿她没有办法。   今天沈柏在苏府的表现还行,但慕容轩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她在漠州和他有肌肤之亲,还同床共枕过的事肯定会被宣扬出去,叶晚玉作为顾恒舟的二婶,听到以后心里多多少少会不舒服。   镇国公没有战亡,二房想要侵吞国公府家产的野心也还没暴露出来,以顾恒舟对顾淮谨的敬重程度来看,沈柏怎么也要给叶晚玉一点面子。   沈柏有点糟心,以她现在的形象,给二婶二叔送点什么礼品才有回寰的余地?   沈柏绞尽脑汁的想着,一脚踏进书韵苑的院门,李嬷嬷迎了上来,焦急地说:“小姐,你可算是回来了。”   这语气像是出了什么大事,沈柏忙掐断思绪,抬头望去,看见李嬷嬷身后还跟着一个少年。   少年穿着一身素寡的棉麻白衣,垂着手阖眼站在李嬷嬷后面,面容平静沉稳,和初见时没有太大的区别,只是失去视觉以后,身上多了两分淡淡的哀戚。   许是察觉到沈柏的目光,少年微微侧身正对着沈柏,恭敬行礼。   他本就被人割了舌头,如今又没了眼睛,还能端端正正站在沈柏面前,生命力顽强得让沈柏都觉得惊讶。   离京这么久,沈柏还以为他早就成了弃子被幕后主人抛弃了,没想到如今又被送回太傅府来。   沈柏受了他这一礼,淡淡道:“回来就好,你眼睛不方便,日后还是在书韵苑伺候着,不过有些活计你应该不能做了,过些时日我再给你安排差事吧。”   李杉能活着回来已是不易,沈柏没有再追问他幕后主人到底是谁的意图。   李嬷嬷不知道李杉背后还有什么人,只皱眉道:“小姐,他是男子,怎么能留在书韵苑当差?”   沈柏下意识的反驳:“他以前是我的贴身小厮,如今眼睛看不见了,放到别处我不放心,如何不能在书韵苑当差?”   不止眼睛瞎了,他还受了宫刑,根本不能人道,比宫里的太监还要安全。   后面的话沈柏没说出来,只觉得幕后之人也真是够残忍的,把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只剩听觉的机器。   李嬷嬷仍是拧眉,不赞同道:“就算看不见,他也是男子,小姐将他留在院中委实不妥!”   沈柏还想反驳,叶嬷嬷又道:“他如今看不见也说不出话,小姐便是将他留在身边对你们二人都没有太大的益处。”   叶嬷嬷说得有道理,但幕后之人既然将他送回来,便有一定的用意,若她不留着他,他还有活路吗?   沈柏有点担忧,正纠结着,屋里传来一声轻响,像是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了。   李杉下意识的转身挡在沈柏面前,反应比在场所有人都更快,不过他现在没办法辨别发生了什么,只能用自己的身体保护沈柏。   沈柏心头发热,等了一会儿没再听见什么动静,扭头对叶嬷嬷说:“嬷嬷方才所言确有道理,我会认真考量,这两日就先让他在书韵苑待着,若是有什么闲言碎语我一力承担,嬷嬷无需担心。”   叶嬷嬷还想再说点什么,被沈柏用眼神制止。   她不是没有主见的深闺小姐,她随太子去过东恒国,还参与了远烽郡和越西的大战。   叶嬷嬷到嘴边的话咽下,给李嬷嬷递了个眼色,两人一起去安顿李杉,绿尖和沈柏回卧房,到了门口,沈柏对绿尖说:“我突然有点渴了,去厨房问问有没有甜瓜,切一个用井水冰一冰再端来,一会儿你跟嬷嬷她们也尝一尝。”   绿尖毫无防备,立刻转身去厨房。   沈柏进了卧房把门关上,还顺手拨上门栓,迅速扫了一圈却没在屋里发现人。   难道是她猜错了?   沈柏狐疑的在屋里转了一圈,又不死心的检查了一遍窗子,临走之前绿尖把窗子关得严严实实,一点被撬动的痕迹都没有。   真的没人?   沈柏暗暗叹了口气,耳边突然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你在找什么?”   沈柏吓了一跳,转身,顾恒舟绷着脸,很是正经的站在那里。   沈柏脸上立刻堆起灿烂的笑,心里甜滋滋的开着花,故作矜持的摇头:“没有啊,我就是检查看看门窗严不严实,顾兄,你怎么会在这里啊?”   顾恒舟抿唇不语,见沈柏笑得合不拢嘴,眉眼不自觉缓和下来。   沈柏知道他脸皮薄,说不来那些甜言蜜语,也不难为他,转移话题,殷勤的问:“天气这么热顾兄一定渴了吧,我给你倒杯茶喝,你快坐。”   沈柏拉着顾恒舟坐下,倒了满满一杯茶递给他,顾恒舟接过喝了一口,沈柏托着下巴笑得见鼻不见眼,特别傻气的问:“顾兄,你今天说我是你心上人那句话,是真的吗?不是为了跟南襄国的人较劲儿故意这么说的吧?”   这种话还能因为较劲儿随便说出口?   顾恒舟凉凉的横了沈柏一眼,意味相当明显,沈柏却装作不知,掰着手指说:“可是我名声不好,又不守规矩,还总是吵吵闹闹到处闯祸,有什么值得顾兄你喜欢的呢?”   顾恒舟端着茶杯说:“你还算有自知之明。”   沈柏顺杆往上爬,凑到顾恒舟面前笑嘻嘻的问:“所以这个算优点吗?顾兄你难道就是因为我有自知之明才喜欢我的?”   天气热,她出了不少汗,脸上本就轻薄的妆掉了大半,唇上的口脂早就掉光,露出豆沙一样软和的自然唇色,这会儿眸子晶亮的看着他,似乎有个小人在旁边摇旗呐喊要他亲她。   这很像是沈柏的风格。   顾恒舟受了蛊惑,唇角微扬,向来清冷的眉眼染上暖融的春意。   沈柏被晃花了眼,下一刻,男人清冷微凉的唇便压了下来。   沈柏下意识的后仰,腰肢被箍住,后脑勺也被紧紧扣住。   沉默寡言的顾恒舟在行动上可是一点都不含糊,枉沈柏上一世那么多辟火图和真人表演,愣是没有一点招架之力,没一会儿便只能抓着顾恒舟的袖子喘气。   顾恒舟放开沈柏的时候,沈柏小脸通红,眸底一片水光潋滟,像刚被人狠狠欺负了,却又觉得欺负得不够狠。   顾恒舟喉结滚动了下,哑着声说:“还想知道刚刚那个问题的答案吗?”   沈柏脑子晕乎乎的,不知道是不是恢复女儿身以后学的规矩多了,人也竟然真的比之前矜持了许多,小脸和唇都很烫,连连摇头。   顾兄都承认她是他的心上人了,还要那么多理由做什么呀。   反正顾兄也喜欢她就行。   沈柏这么一想又开心起来,回味的舔舔唇,问:“顾兄,你比之前厉害多了,你怎么进步得这么快啊,是不是……”   顾恒舟额头的青筋狠狠地跳了一下,眼神凌厉的瞪着沈柏,要是这人敢问他是不是出去找别人了,他就掐死她。   沈柏还是有点怕顾恒舟,吓得缩了缩脖子,谄媚的笑笑,说:“我就是单纯的想夸顾兄,其他的都不重要。”   顾恒舟不让沈柏蒙混过关,哑着声说:“你刚刚猜了什么,我想听听看。”   “哎呀,没什么呀。”沈柏张嘴就来,对上顾恒舟越发严肃的目光,心尖儿一颤,如实交代说:“我刚刚就是自恋了一下,猜顾兄是不是最近总梦见我,在梦里练习多了,自然就进步得快,是吧,哈哈。”   沈柏干巴巴的笑了两声,暗暗在心里骂自己思想污糟,顾兄这么正直严肃的人,怎么会做这种乱七八糟的梦呢。   顾恒舟一言不发,气氛有点尴尬,沈柏连忙认错,说:“顾兄,对不起,是我色胆包天不正经,我不该用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错了,你别生气,我……”   沈柏懊恼得不行,正要割地赔款开条件让顾恒舟消气,却听见一个喑哑缱绻的声音说:“你没错。”   沈柏的声音戛然而止,顾恒舟扣着她的后脑勺和她额头相抵鼻尖相触,彼此都很灼热又慌乱的交缠在一起,亲昵无比,沈柏不自觉敛了呼吸,听见顾恒舟一字一句的说:“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正人君子,这些时日我经常梦见你,而且在梦里对你做了比现在过分十倍一百倍的事。”   顾恒舟的声音很哑,沈柏感觉扣在自己脑袋后面的手掌冒出了热汗,让她的心脏一下又一下鼓跳起来,撞击着胸膛,让四肢八骸都开始发麻。   顾恒舟继续说:“沈柏,我和你想象中的有些不一样。”   隔得太近,沈柏看不清楚顾恒舟的表情,只觉得他这句话有点危险,但危险之后,是更多的让人控制不住想要伸手触碰的蛊惑。   沈柏的眼睫颤动了一下,顾恒舟又亲了她一下,问:“知道害怕了?”   顾恒舟问完放开她,房门同时响起,绿尖在门外喊:“小姐,甜瓜切好了,你怎么把门锁了呀?”   顾恒舟起身准备离开,沈柏抓住他的手,笑容灿烂的说:“顾兄,不管你是什么样,我都是你的,也只能是你的。”   “好。”   “那二婶生辰宴的时候,你会帮我吧?”   “嗯。”   迟更通知   有事耽搁,迟更五十分钟,23:50更新,抱歉抱歉 第167章 决不能委屈自己   “小姐,你怎么把门锁了?”   沈柏把门打开,绿尖端着甜瓜进来,好奇的在屋里扫了一眼,回头看见沈柏脸颊红扑扑的,唇也比刚回来的时候红润多了。   绿尖到底是在风尘之地摸爬滚打好些年的人,眼珠一转,压低声音问:“小姐,方才姑爷来过了?”   沈柏舔唇,笑着点点头。   绿尖打心底里为她开心,跟着笑起,沈柏又小声说:“别让嬷嬷她们知道。”   “奴婢晓得,小姐快吃几块甜瓜解解渴吧。”   绿尖应着把甜瓜放到桌上。   叶嬷嬷和李嬷嬷安顿了李杉很快回来,今天沈柏的表现还行,叶嬷嬷夸了沈柏两句,然后铁面无私的指出沈柏存在的问题。   沈柏虚心接受,最近沈柏的态度很不错,对叶嬷嬷和李嬷嬷还算不薄,看在甜瓜的份上,叶嬷嬷对沈柏说:“我听说小姐有心想嫁给镇国公世子?”   沈柏坦然点头,叶嬷嬷面色凝重,恳切道:“国公夫人早亡,镇国公又一直戍守边关,所以这些年国公府实际上是二房当家,世子殿下是个重情义的人,他一直很敬重自己的二叔二婶,小姐若想嫁入国公府,必须先和顾夫人打好关系。”   叶嬷嬷说的和沈柏一样,沈柏点点头,放下架子说:“嬷嬷说的是,但我之前跟顾夫人有些不愉快,依嬷嬷看当如何化解才好?”   叶嬷嬷本想传授沈柏一些讨好长辈的技巧,听到这话,眉梢抖了抖,警惕的问:“小姐与顾夫人发生过什么不愉快?”   沈柏嘿嘿笑了一声,摸着鼻尖说:“我之前算计过二房的两位少爷,还打过二房的下人,当街骂二房想要侵吞国公府的财产。”   叶嬷嬷:“……”   小姐,你还是去祠堂多给沈家的列祖列宗烧点香吧,这种事你都做得出来,还怎么指望别人接纳你?   叶嬷嬷表情木然,不知道该说甚么,李嬷嬷抱着一丝侥幸问:“顾夫人知道这些事是小姐干的吗?”   沈柏点头,没敢说那天她是当街打骂的那两个下人,半点情面都没给二房留。   李嬷嬷也不知道能说什么了,给了沈柏一个自求多福的表情。   沈柏早知道是这个结果,倒也没有过于担忧。   反正顾兄已经承认喜欢她了,还答应要帮她,只要顾兄是站在她这边的,还有什么困难是克服不了的?   吃过甜瓜,休息了一会儿,沈柏接着起来学习规矩,晚上快睡的时候,沈柏发现床上有一张纸条,打开一看,上面是顾恒舟遒劲有力的字体:你那个小厮,不适合再放在你院子里,我可以把他安置到镇戈营。   沈柏没想到顾恒舟专门跟她说要安置李杉,唇角不自觉上扬。   连一个看不见的小厮都不允许放在院子里,顾兄也太霸道了吧,不过小爷喜欢!   沈柏把那张纸条折好压在枕头底下,又是一夜无梦。   第二天沈柏醒了个大早,趁叶嬷嬷和李嬷嬷还没来教规矩,偷偷溜进李杉的房间。   李杉早就醒了,似乎预感到沈柏会来,穿戴整齐坐在床边,听到沈柏推门进来,立刻站起来,微微转身面向沈柏。   沈柏轻声说:“是我。”   李杉眉头微松,放松下来,尽管他的表情没什么变化,沈柏还是觉得他好像挺喜欢自己来的。   沈柏走到他面前,说:“昨天叶嬷嬷说的话你也听见了,你现在留在我院子里能做的事很少,而且我已经恢复女儿身,要是嫁了人,带陪嫁丫鬟很正常,带上你就有点奇怪了,你现在这样,把你交给别人我也不放心。”   李杉张了张嘴,意识到自己不能发出声音,又闭上。   他的眼睛看不见,表情很木讷,沈柏莫名觉得他很可怜,放软语气,继续说:“我现在有办法让你进镇戈营,你愿意进去吗?”   李杉之前的身手不弱,如今眼睛即便看不见,那一身本领也没有丢失,沈柏之前不想把他放到其他院子里,也是觉得他不想做混吃等死的废人。   镇戈营里都是从疆场上退下来的将士,他们大多数身上也有残疾,李杉进入那里不会显得太突兀,周德山也会根据他的特点让他继续发挥自己的能力,如此也不算浪费他这一身本领。   而且,镇戈营里那么多人看着,就算李杉背后的主子势力太强,应该也不能随便在镇戈营里杀人。   于李杉而言,这是最好的选择。   李杉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沈柏为他选择了这样一条路。   怕他有顾忌,沈柏解释道:“这些都是从战场上退下来的老兵,就算有什么战事,也不会再上战场,你不用担心,镇戈营里的老兵都很好,周校尉也不会为难你,进了营里你会很安全,不会有事的。”   沈柏说得很温和,李杉还是那个表情,过了一会儿似乎才反应过来,唇角微勾,朝着沈柏跪下,缓缓磕了个头,似乎在感谢沈柏为他做了这样的安排。   沈柏和李杉不算是正经的主仆关系,沈柏没命令过他做什么,他虽然没做过伤害沈柏的事,却也算是图谋不诡。   这会儿他跪在沈柏面前,沈柏却莫名觉得受不起他这一拜。   犹豫了一下沈柏又说:“如果你不愿意,你也可以拒绝,我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也愿意做点好事,如果你想离开瀚京这个是非之地,我可以想办法帮你安全离开,你背后的主子应该找不到你。”   李杉摇了摇头。   他不愿意离开,他想听从沈柏安排进瀚京校尉营。   既然他已经做了抉择,沈柏也不再多说什么劝他,说:“这件事只有你我知道,过段时间有适当的时机我就让顾兄送你去校尉营。”   沈柏说着把李杉扶起来,见他一直眼眸紧闭,想了想又说:“瀚京大夫不少,如果遇到医术很好的大夫,兴许还能帮你治好眼睛。”   李杉勾了勾唇角,温和的笑起,因为沈柏的话而感动,但对恢复视力并没有抱很大的期望。   沈柏没见过他心态这么平和的人,但又觉得这样很好,毕竟这种承诺只是承诺,谁也不能保证会真的实现。   沈柏抬手拍拍李杉的肩膀,无声的鼓励。   吃过早饭,孙氏照旧来学规矩,昨天在苏家的表现叶嬷嬷也看见了,她太怯懦,还很小家子气,没有半点当家主母应有的风范,这不仅会让她在世家夫人面前没面子,还会连累沈柏在其他世家小姐面前低人一等。   叶嬷嬷特别给孙氏指出了这一点,孙氏面子有点挂不住,但知道叶嬷嬷和李嬷嬷有陛下御赐的金令在身,也只能乖乖应着。   不过小家子气这种毛病不是一天两天能改变的,为了让沈柏在叶晚玉生辰宴的时候能够稍稍挽回一点局面,叶嬷嬷和李嬷嬷只能想法子给沈柏和孙氏做一些速成的法子。   距离叶晚玉生辰宴只有不到十日的时间,叶嬷嬷和李嬷嬷给沈柏用了最上好的保养的方子,又给她量身定制的衣裙和首饰,为了不让孙氏拖后腿,也给孙氏添置了不少东西。   到了叶晚玉生辰宴当日,沈柏再次起了个大早,叶嬷嬷和李嬷嬷熟练的帮她上妆挑衣服。   沈柏衣柜里的男装早就被眼下瀚京最时兴的女子衣裙取代,她年纪尚小,皮肤又生得白,各种颜色都能压得住,但叶嬷嬷给她选的都是比较活泼的颜色,但衣裙的花纹都比较简单。   叶晚玉今日设宴,目的也是为了要帮顾恒舟选世子妃,所以叶嬷嬷没再收敛,给沈柏选了一件湘妃色对襟襦裙,胸口用银丝绣着大朵菊花,下面裙摆层层叠叠,零散的绣着小雏菊,颜色靓丽,却不会过于隆重,沈柏穿着正好,活泼又不失柔婉。   沈柏本来的头发就很顺滑,保养了近半个月,一头乌发越发黑亮,李嬷嬷给她梳了一个惊鹄髻,插上一支和田白玉雕的笄,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在额间配了一块缀着盈润红珊瑚珠的银钿。   沈柏底子好,皮肤细嫩,沾了水跟豆腐似的,叶嬷嬷照旧没怎么给她上妆,只铺了一层薄薄的粉脂在上面,而后挑了和她唇色比较相近豆沙色口脂,只让她的唇看上去盈润一点。   前些日子在叶嬷嬷和李嬷嬷的游说之下,两人给沈柏穿了耳洞,日日用酒消毒,再用冰块敷着,耳垂倒是一点都看不出来红肿了,叶嬷嬷给沈柏挑了一对玲珑玻璃球耳坠。   耳坠比较简单,不会太花哨,但会显得耳垂很好看。   耳洞还没长好,戴耳坠还有点疼,叶嬷嬷帮沈柏戴上后,她眼眶都是红的,但想到顾恒舟,愣是忍着没叫疼,期盼的问:“好看吗?”   绿尖心疼沈柏,立刻夸赞:“好看!小姐今日哪儿哪儿都好看。”   沈柏笑起,不自觉流露出点匪气,问:“小姐平日难道哪儿哪儿都不好看?”   “小姐……”   叶嬷嬷又要提醒,沈柏连忙恢复正经,吐着舌说:“嬷嬷我错了。”   叶嬷嬷和李嬷嬷已经跟沈柏熟悉了,两人一直没有成婚,跟前也没个孩子,在宫里一直过着死水一样的生活,到了太傅府和沈柏在一起,才终于体会了一点生活的滋味儿,也没办法像刚开始那样真的教训沈柏,两人对视一眼,忍不住笑起来。   小姐这样的人,虽然是不守规矩了一点,但性子活泼,随时随地都能让人开心,只要和她好好相处,不可能不喜欢她的。   叶嬷嬷和李嬷嬷没了脾气,又帮沈柏挑了一条琥珀项链戴上。   李嬷嬷笑着夸赞:“小姐脖子细长,仪态也好,肩背挺直,戴上这项链真好看。”   沈柏从铜镜里看了一眼,里面的少女面腮粉红,明眸皓齿,已经看不出半点少年气,眉眼之间尽是柔婉,尤其是眼眸弯着的时候,眸底亮闪闪的满是期盼,和沈柏上一世在风月场所见过的女子截然不同。   上下两辈子,沈柏都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自己。   她忍不住抬手掐了自己的脸颊一下,是热乎温软的,还会疼。   一切都是真的。   这样的她,似乎是有资格站在顾兄身边的。   绿尖又觉得心疼又好笑,忍不住问:“小姐没事掐自己做什么?”   沈柏无意识的呢喃:“没什么,就是觉得像做梦一样,有点不敢相信。”   绿尖以为沈柏是在说恢复女儿身的事,柔声说:“小姐,这些都是真的,不是做梦呀,你现在要以太傅嫡女的身份去国公府见世子殿下啦。”   沈柏勾唇笑起,换上鞋子和绿尖还有叶嬷嬷一起出门。   刚走出书韵苑,发现沈孺修站在不远处,叶嬷嬷给绿尖递了个眼色,两人止步,沈柏缓步走到沈孺修面前。   沈柏恢复女儿身之后,沈孺修这个当爹的也不好时不时的就往书韵苑跑了,这些时日他光知道账房出了不少银子给沈柏置办东西,却没有机会认真看这个女儿,如今见沈柏打扮得明艳动人,一步步朝自己走来,心底又是欣慰又是辛酸。   他好像还没好好养这个女儿,女儿就长大成人要嫁到别人家里了。   沈孺修心理很矛盾,沈柏已走到他面前,福身行礼,不像以往那样没规矩的叫他沈老头,而是声音轻柔的说:“女儿见过爹爹,给爹爹请安。”   沈孺修愣了一下,仿佛回到了第一次和发妻见面的时候,那个女子也是如此轻柔的唤他郎君。   沈孺修连连应好,把沈柏扶起来,仔仔细细看她的妆容,压下心底翻涌的情绪,从怀里摸一个白玉镯递给她。   沈孺修说:“这是你娘当年的陪嫁之物,她很喜欢这个手镯,但怀你的时候,她胖了不少,担心会勒手,便取下来保管着,当年她走得急,也没给你留下什么,以后你就随身戴着它吧,让她在天有灵也有个安慰。”   上一世沈柏一直没恢复女儿身,自然也从来没见过这个玉镯,如今沈孺修肯拿出来,背后的意思不言而喻。   沈柏没有推辞,接过玉镯戴到手上。   她现在还没完全长成,玉镯偏大一些,戴在手上有点空荡荡的,不过玉镯颜色很衬她,手腕看上去越发纤细绵弱。   沈孺修看得心疼,叹了口气说:“怎么这么瘦?”   气氛眼看有点煽情,沈柏毫无感情的戳破:“是镯子大了,我没瘦,比刚回瀚京的时候还胖了三斤。”   沈孺修刚涌上来那点惆怅消散,不自在的咳嗽一声,为自己圆场说:“姑娘家多吃点长胖点好,太瘦了也不好看。”   我当儿子的时候你可从来没说过这种话。   沈柏暗暗翻了个白眼,倒是没怼沈孺修,乖顺道:“爹说的是,女儿以后一定多吃点长胖些。”   沈孺修点点头,敛了情绪板着脸说:“我知道你心仪顾家那小子,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是千百年来传下来的规矩,不管如何,顾家得让媒婆上门提亲,八抬大轿明媒正娶才行,不然我是绝对不会把女儿交到他们手上的!”   沈柏知道沈孺修是为自己好,故意胳膊肘往外拐,试探着说:“可是我现在名声不好,顾兄肯娶我已是不易,爹如果要求太多,顾兄不愿意娶了怎么办?”   沈孺修横眉道:“他敢!”   沈柏神色平静的看着他,沈孺修眉头一皱,硬气道:“他不愿意娶,那就不嫁给他,另外再找个值得托付的人。”   沈柏立刻说:“如果不是顾兄,女儿谁也不嫁。”   沈孺修眉头皱得更紧,想了想沉声道:“你不嫁也可以,太傅府养你一辈子,绝不会苛待你,反正不管如何,你都是太傅府的嫡女,决不能委屈了自己给人做小!”   沈孺修的语气坚决,半步都不肯退让,沈柏心生感动,张开双臂上前抱了他一下。   女儿都这么大了,哪又再抱爹的道理?   沈孺修不适应,老脸僵着,半晌才想起要呵斥,沈柏已放开他后退,诚恳地说:“爹,谢谢您。”   虽然上一世你让我为了家国天下一步步走上谋臣的道路,没能和顾兄在一起,但这一世看到你这么维护我,一切就都不用再计较了。   沈柏对上一世的自己释怀,沈孺修不知道上一世的事情,却感觉沈柏的语气包含了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像是在他这里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心脏微疼,沈孺修抬手捏了下沈柏的脸颊,温声说:“是爹没有保护好你,让你受了这么多年委屈,以后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了。”   沈柏点头,见时辰不早了,主动说:“那爹我先走了,今天的宴会很重要,我得早点到才行。”   沈柏说完扭头冲叶嬷嬷和绿尖招了招手,两人上前跟沈孺修行了一礼,和沈柏一起出门,马车已经在大门口等着,孙氏也早早地上了车。 第168章 不喜欢热脸贴冷屁股   孙氏带着沈柏走过去,叶晚玉和姜琴瑟敛了笑,下人上前打招呼:“沈夫人、沈小姐这边请。”   说着话,下人把孙氏和沈柏引到和叶晚玉隔着一段距离的位置坐下。   沈柏她们是第二个到的,这会儿其他人还没到,而且这还不是正席,不用按照身份地位划分次序,中间隔的这段距离尴尬且微妙。   饶是孙氏这种胆小怕事的人,看见下人引的位置以后都变了脸色。   不过孙氏不敢当面发作,犹豫了一下看向沈柏,她本以为沈柏这么冲动,一定会忍不住跳起来,没成想沈柏比平日还要低眉顺眼,就这么乖乖巧巧的在她身边站着,一点都没看出不高兴。   孙氏意外,也不好多说什么,镇定的坐下。   叶嬷嬷和绿尖在沈柏后面站好,叶晚玉和姜琴瑟一直看着沈柏,见沈柏没接招,沉默了一会儿,两人又若无其事的交谈起来。   两人的声音不大,周遭没有其他人,沈柏很容易听清她们在谈论花茶。   叶晚玉喜欢喝花茶,上一世顾恒舟还特意从边关给她带过茶,好巧不巧,今天为了讨好叶晚玉,沈柏也准备了一包花茶。   茶是京都茶韵阁今年初夏刚采摘的,一般人拿不到,沈柏因为暗地里受雇佣,帮阁里设计茶包花样,阁主才卖面子给了她一包。   在讨好人方面,沈柏最擅长的就是投其所好。   这会儿看来也是白搭了,估计就算她把天山雪莲摘下来晒成花茶拿出来,也讨不了叶晚玉的欢心吧。   沈柏暗暗叹了口气,她原本还想看在顾恒舟的面子上和二房暂时维持表面的平和来着,如今看来却是不用了。   沈柏和孙氏坐了近一炷香的时间,叶晚玉都只和姜琴瑟说话,完全把她们当空气,没招呼一声也就算了,连一杯热茶都没有,根本没有把她们当成客人对待。   一炷香后,工部尚书的夫人带着吕青青和吕秀前来,叶晚玉立刻停下和姜琴瑟说话,热切的上前迎接,和对沈柏她们的态度形成鲜明的反差。   吕青青是正经嫡女,又有太后这个亲姑母撑腰,外界都在猜测她会是世子妃的最终人选,叶晚玉对她们自然要另眼相待。   吕夫人很矜持,并没有太多回应叶晚玉的热情,毕竟顾恒舟前不久才在苏家的家宴上表明心迹说沈柏是他的心上人,她家青青可是好多世家子弟争相求娶的好姑娘,若是顾恒舟不把这件事说清楚,她也不会让自己女儿受委屈。   因为这一点,吕夫人看沈柏的眼神很是不善,不明白顾恒舟怎么会喜欢这么一个疯疯癫癫的人。   吕夫人到了以后,姜琴瑟便自觉退开,把位置留给吕夫人和吕青青她们。   姜琴瑟坐到沈柏对面,姜夫人这两次都没和她一起出行,姜琴瑟一个人坐着倒是不显孤单,反倒有种能独当一面的大气。   今日姜琴瑟穿了一身冷色调的鸦青色长裙。   这个年纪的女子多穿粉紫之类比较活泼的颜色,姜琴瑟往日穿得素净却还是雅致,今日这一身却有些素寡了,说句不好听的,不像是来给叶晚玉贺寿的,倒像是来给人添晦气的。   她坐下以后也不做别的,就直勾勾的盯着沈柏看,沈柏坦然和她对视,那边叶晚玉和吕夫人不知道说了什么,又欢快的笑起来,沈柏听着没什么反应,姜琴瑟忽的勾唇露出一个嘲讽的笑,似乎在说:你也有今天。   沈柏有些无语,她要嫁的人是顾恒舟,又不是叶晚玉,而且大房和二房日子向来都是单过的,只要顾兄对她好就够了,别人什么态度对她有什么影响?   沈柏没什么反应,没一会儿,苏刘氏带着苏潋秋和苏萱一起前来。   苏潋秋刚回苏家,那天家宴赵彻和慕容轩都去参加了,苏潋秋在这些世家大族面前算是挣足了面子。   如今来了,叶晚玉也没有慢怠,热切地招呼她们坐下。   下人立刻奉上花茶,苏刘氏端起喝了一口,苏萱看了一会儿,好奇的问:“怎么没给沈夫人和沈小姐她们看茶?”   这一问,所有人的目光立刻落到沈柏和孙氏身上。   孙氏从来没被人这么注视过,有些如坐针毡,和事佬的说:“我们不渴。”   这便是帮叶晚玉遮掩过去了。   叶晚玉唇角微微上扬,露出些许得意,下一刻,沈柏懒洋洋的声音响起:“母亲,你怎么能撒谎呢?这么热的天,你不可,女儿可是渴得不行了。”   沈柏当众戳破孙氏的话,孙氏的脸一下子涨红,她不敢跟人吵架,眼神躲闪着不敢看叶晚玉。   叶晚玉似乎这个时候才发现沈柏她们手边没茶,佯装呵斥下人,说:“你们怎么回事?还不给沈夫人她们看茶?”   下人立刻要去帮沈柏和孙氏斟茶,沈柏幽幽道:“不用了,我方才看了一下,夫人今日泡的是能清肺润喉的金盏花、野菊花茶,这茶挺一般的,我喝不习惯,我这里有茶韵阁今年新制的花茶,摘的是上好的勿忘我和玉蝴蝶,有美容养颜之效,诸位夫人若是不介意,不妨泡这个试试。”   世家大族的贵夫人成天没事干不是探听各家的八卦轶事,就是研究如何让容颜永驻,一听茶韵阁,就都知道是好东西。   苏刘氏立刻说:“茶韵阁的新茶可是好东西,一般只供给宫里和皇亲国戚的,沈小姐手里怎么会有?”   沈柏歪着脑袋笑笑:“自然是我靠本事得来的,夫人若是不相信,那便算了。”   这种场合,沈柏难不成还能拿不好的东西糊弄人?   吕夫人立刻说:“沈小姐既然有好东西与我们分享,当然要试试才好。”   下人立刻走到沈柏面前,伸出双手要花茶,沈柏从袖袋里拿出茶包,快放到下人手上的时候又收回,意味深长的说:“好茶要有好水和好的泡茶人才行,姜小姐的茶艺在京中贵女中都是有目共睹的,为了不浪费这好茶,不知今日诸位夫人有没有这个运气喝到姜小姐亲自泡的茶。”   其他人没来之前,姜琴瑟可是在叶晚玉面前秀了好一番泡茶技巧,这会儿要是推脱不愿意,可是会把其他几位夫人都得罪个遍。   沈柏话音刚落,便收到姜琴瑟眼刀子一枚。   沈柏丝毫不惧,露出一抹纯良无害的笑,姜小姐既然喜欢泡茶,那就好好表演一番。   几位夫人都看向姜琴瑟,姜琴瑟面上有点挂不住,却还是柔顺的点头说:“既然如此,那瑟瑟就献丑了。”   下人送上一套茶具,又送来清水,姜琴瑟当着众人的面开始煮茶。   这事是个精致活儿,需要有耐心,不骄不躁,姜琴瑟确实是各种好手,一套动作做得行云流水,优雅绝美,吕夫人和苏刘氏都不住的感叹。   京中第一才女果然不同凡响。   然而在这片赞扬声中却有一个不和谐的声音说:“萱儿记得长姐说过,茶之一物,虽能修身养性,但也不能太过花哨,不然会淡去却茶本身的功效,长姐说是吗?”   沈柏的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都听得清楚,她没有看姜琴瑟,而是疑惑的看着苏潋秋,像个不懂事的孩子,求知的等着姐姐给出正确答案。   姜琴瑟清洗茶杯的动作一顿,掀眸看向苏潋秋,问:“瑟瑟的茶艺是随宫中最好的茶艺师学的,苏大小姐有什么指教吗?”   苏潋秋今日穿了一身月牙白交领长裙,裙身上只有银丝绣的浪花暗纹,素雅极了,远远瞧着,和姜琴瑟气质相仿,却比姜琴瑟多了几分沉稳大气,加上常年行医,更有医者仁心,更显亲厚,一时竟是将姜琴瑟比了下去。   姜琴瑟暗暗咬牙,为了维持自己的形象,她苦心经营的多年,如何能忍受一个一直流落在外的民间女子将自己比下去?   苏潋秋微微一笑,从容不迫的开口:“姜小姐的茶艺极好,阿秋断不敢妄自评判,舍妹与阿秋在家中闹了些不愉快,所以故意开口想让阿秋难堪罢了,还请姜小姐不要见怪。”   苏潋秋声音柔和,先夸了姜琴瑟,再表明自己并没有要引战的意思。   苏刘氏也知道姜家不好惹,看出苏萱使的小伎俩,沉着脸低斥:“萱儿,还不向你长姐道歉?今日若不是看在你长姐面子上,你以为你有机会参加这样的宴会?”   苏潋秋没来之前,这种宴会苏刘氏也只带苏盈一个人。   不过上次苏盈被沈柏怼了,苏潘还为了苏盈想要设计害沈柏,结果被沈柏和顾恒舟反将了一军,两人都被苏元化狠狠骂了一顿,这几日正在禁足,苏萱才有机会前来。   苏萱是庶出,嫁给顾恒舟肯定是无望的,但顾家二房还有两位少爷,苏萱若是聪明,还能争取一下。   可惜苏萱也看不惯苏潋秋,这会儿使小聪明想让苏潋秋出丑,回去之后只怕也没什么好果子吃。   被苏刘氏一吼,苏萱骇了一跳,连忙低头狡辩:“长姐误会了,萱儿绝无此意,是萱儿一时失言,还请长姐不要见怪。”   苏潋秋没直接说不责怪苏萱,而是对苏刘氏说:“妹妹既然说不是故意的,那定然不是故意的,是我心眼儿小误会她了,母亲还是莫要对妹妹过于苛责。”   苏萱自幼在京中贵女圈子摸爬滚打,在这种场合还能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明摆着就是故意的。   但苏潋秋如此处理相当妥善,不仅在苏刘氏那里讨了好,还在众人面前留下了心胸宽广,不与人计较的形象。   沈柏咂巴了下嘴,又想起苏潋秋那日宴后拉着自己在苏家竹园说话的场景。   小秋姑娘行事如此周到有度,还有什么是需要同她商量的?   苏刘氏淡淡应了一声,这个小插曲便算是过去了,苏萱乖乖闭嘴不敢再乱说话了。   没一会儿,花茶煮开,清甜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开来,日头已经有些高了,尽管有帘帐挡着,也还是晒得人不大舒服,这会儿闻到茶香,吕夫人和苏刘氏都不自觉展开眉头。   吕夫人对沈柏虽然不满,却也是爱茶之人,记得沈柏方才说这茶有美容养颜之效,忍不住问:“这茶闻着便很好,沈小姐究竟是如何从茶韵阁得来的?”   沈柏微微一笑,含含糊糊的说:“我和茶韵阁的阁主有几分交情,每年他都会送一些茶给我品尝。”   吕夫人听了眼底闪过不屑,幽幽道:“传闻茶韵阁这位阁主一直在各地搜罗茶叶,从未在瀚京露过面,沈小姐怎么会与他有交情?况且这位阁主是男子,沈小姐如今已恢复女儿身,如此光明正大的说自己与一个异性男子有交情不大好吧?”   兜兜转转,这又是要说沈柏的名声不好。   沈柏毫无形象的翻了个白眼。   沈小爷恢复女儿身还不到一个月,装了几日乖乖女,就让你们忘了她之前是个多混不吝的人了是吗?她本就不守规矩,装装样子过得去就算了,难道还能让规矩给压死在这里?   沈柏这个白眼一点没遮掩,吕夫人头一回见到这么没大没小的世家小姐,正要发怒,沈柏眼眸冷厉的看着她,沉声道:“夫人这话真是可笑,我为男儿身时,是昭陵年纪最小的探花郎,到御前得陛下亲证过,茶韵阁的阁主难道不能因为倾慕我的才华与我有君子之交?”   沈柏正面回应,吕夫人被怼得变了脸色,正要说话,沈柏完全不给她机会,又说:“书中有句话叫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我好心拿上好的花茶与夫人品鉴,夫人却只知道质疑我与茶韵阁的阁主有什么不好,夫人也算是大家门户出身,难道成日脑子里就只知道想这些?”   因为与太后有亲戚关系,吕夫人这些年享受的都是皇亲国戚的待遇,便是在世家夫人面前,地位也很是不俗,何曾像今日这般被人指着鼻子骂的?   吕夫人气得胸口不住起伏,拍着茶几站起来,等了沈柏半晌才憋出两个字:“放肆!”   孙氏吓得站起来,正想替沈柏解释两句,沈柏放松身体靠在椅背上,一条腿抬起来,翘了二郎腿,一字一句的说:“夫人如此才叫放肆。”   反了天了,这个小蹄子还敢倒打一耙!   吕夫人气得浑身发抖,沈柏悠悠的说:“陛下允准我恢复女儿身,却没有剥夺我探花郎的名号,尚书大人这么多年政绩上并无多大建树,夫人自然并无诰命在身,怎敢对一个考有功名的探花郎大声呵斥?”   沈柏原形毕露,打扮得温婉可爱,言行举止却皆是沈小爷的风范。   吕夫人被堵得说不出话,只瞪大眼睛看着沈柏,恨不得从沈柏身上咬下一块肉来似的。   吕青青被沈柏的牙尖嘴利惊住,到底还是心疼母亲,站起来扶着吕夫人帮腔道:“昭陵并无女子为官的先例,沈小姐既已恢复女儿身,探花郎的名号自然被取消,还不快快向我母亲道歉?”   吕青青这要求倒也不算过分,沈柏歪着脑袋轻笑一声,问:“昭陵之前的确没有女子为官的先例,但也没有律法规定以后也不能有,陛下只要一日没下旨剥夺我的名号,那就谁也不能否认我的身份,二位若是觉得不满,可以到御前求旨,看看陛下的态度如何。”   沈柏有恃无恐,内宅妇人向来不得议论朝事,她们平日想见恒德帝都很难,如何还敢去恒德帝面前求旨?   吕青青也跟着语塞,不知道还能再说些什么。   苏刘氏不赞同的提醒道:“沈小姐,你今日所言未免太嚣张了,难道忘了自己是来给顾夫人祝寿的了?”   苏刘氏如此一说,提醒了叶晚玉,叶晚玉不再揪着探花郎这个话题,转而用长辈的身份道德绑架,说:“沈小姐,吕夫人方才所言也是为你好,你如今已到适婚年龄,如此行事,以后还怎么找婆家?”   苏刘氏意有所指,变相的拿顾恒舟压沈柏。   沈柏没说话,现场死寂,姜琴瑟一直没受影响,将花茶泡好,分杯倒满,下人端着红木托盘上前,将茶杯放上托盘准备分给大家喝。   等下人把茶杯装好端起托盘,沈柏站起来,朝那下人走去。   下人以为她是要去端茶,小声说:“沈小姐,按照规矩,要先给几位夫人用茶。”   规矩?   沈柏笑起,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软声说:“规矩我懂。”   下人松了口气,要继续往前走,沈柏直接一个高踢腿把托盘踢翻,在众人的惊呼声中,茶盏摔在地上,碎片和泡开以后颜色粉嫩的花茶四溅开来,满地狼藉。   这不是不守规矩,这是明摆着闹事了。   叶晚玉今樱花国想给沈柏一个下马威,让她知道国公府到底是谁当家,没想到沈柏竟敢这么胡作非为,当即怒得站起来,指着沈柏大声道:“沈柏!你太过分了!今日我就告诉你,像你这么名声败坏、鲜廉寡耻的人,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你这辈子都别想进国公府的大门!”   沈柏拍拍裙摆上沾染的花茶,神色平静的看向叶晚玉,淡淡道:“托国公大人的福,夫人有幸得了诰命,但请夫人别忘了,您有今天,靠的不是自己的夫君和儿子,我与顾兄门当户对两情相悦,国公大人都还没有说什么,你有什么资格插手顾兄的婚事?”   “不要脸!”叶晚玉气得破口大骂,失了仪态,像个当街撒泼的泼妇,她的眼睛瞪得很大,眸底还有血丝,恨不得生吞了沈柏,怒道,“顾家都没登门提亲,你怎么好意思说你与行远两情相悦?”   沈柏依然从容平静,说:“苏家家宴,顾兄亲口承认我是他的心上人,我如何不能说我与他是两情相悦?原本这包花茶是我特意问茶韵阁阁主要来送给夫人品鉴的,然而夫人故意慢怠我和母亲,认真算起来,也是夫人心眼儿小,非要与我这个晚辈一般见识。”   叶晚玉气昏了头,根本不相信沈柏说的话,大声道:“你连陛下都敢欺瞒,谁知道你说的究竟是真是假?”   沈柏并不与叶晚玉辨论真假,只道:“我与一般女子不同,脾性向来都不算好,夫人既然不喜欢我,我也不会用热脸贴人冷屁股,国公府是国公大人的家业,夫人今日说不会让我进国公府的门这话我不会当真的,只是这生辰宴,我就不再参加了,看着夫人这品性,我委实也说不出什么好话来。”   说完想说的,沈柏转身就往外走,走了几步发现孙氏和叶嬷嬷她们还愣在原地,扬声道:“母亲还不走,等着人家拿扫帚撵人吗?”   孙氏回神,感觉沈柏闯了大祸,不敢久留,立刻跟上。   叶晚玉在后面怒喝反了反了,却不敢叫国公府的护卫把沈柏拦下。   不用下人领路,沈柏直接带着孙氏她们往外走,路过东院的时候,正好碰到顾三顾四抬着东西过来,看见沈柏和孙氏出来,两人俱是意外。   沈柏没戴面纱,顾三顾四都有点不习惯,看了一眼之后低下头,不敢直视沈柏的眼睛,等沈柏到了面前,顾三奇怪的问:“沈夫人你们怎么这个时候出来了,不是马上要开宴了吗?”   孙氏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低头不言,沈柏反问:“你们抬的什么东西,顾兄今日不来给二婶祝寿吗?”   顾三如实说:“世子殿下去校尉营了,让我们从冰窖抬一箱樱桃给夫人和各位小姐品尝。”   顾三很耿直,说完被顾四撞了一下,顾四补充道:“这是世子殿下特意为沈小姐准备的,这个时节樱桃早就没了,上次参加完苏家家宴回来,知道沈少爷要来府上,殿下专程让人去淮南摘了运回来的。”   上一世顾恒舟自己吃穿用度都很节俭,从来没做过这样的事。   樱桃用木框装着,上面盖着棉垫,但还是有些许冷气冒出来。   沈柏满肚子的火瞬间消散,她弯腰掀开棉垫,看见一颗颗红得通透莹润的樱桃,捻起一颗放进嘴里,清甜冰凉的味道立刻在舌尖绽开。   真甜。   可惜,她要让顾兄失望了。   沈柏叹了口气,重新盖上棉垫,对顾三说:“我方才与二婶闹了不愉快,这些樱桃先放回冰窖冻着吧,具体情况我会亲自向顾兄说明,现在我要先和母亲一起回去了。”   沈柏说完越过顾三顾四继续往前走,两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听沈柏的,把樱桃再抬回冰窖冻着。   一行人很快出了国公府的大门,孙氏的脸色很不好,麻溜的爬上马车让车夫赶紧回太傅府,沈柏倒是不急,慢吞吞的提着裙摆准备上车,却见一个穿着朱红色华服的人骑着一匹红棕马疾驰而来。   灿烂的阳光下,这人衣服上的金丝祥云暗纹折射出细碎的亮芒,超凡脱俗,到了马车前,这人眉心的红痣更是艳丽惹眼。   “吁!”   周珏勒了马缰绳,和站在马车外面的沈柏大眼瞪小眼,他把沈柏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半晌憋出一句:“我去,穿成这样,你还真像女的。”   沈柏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她本来就是女的,什么叫像?   看见沈柏翻白眼,周珏确定自己没认错人,骑着马围着马车转了一圈,挑眉问:“晚点才开宴,这个时候你上哪儿去?”   沈柏漫不经心的说:“没意思,回家睡大觉。”说完要掀帘进马车,周珏拉长声音说:“时辰还早,回家睡觉多没意思,我请你去追鹤楼吃饭,如何?”   沈柏偏头狐疑的看着他,问:“你有钱?”   周珏挺直背脊,自豪的说:“小爷现在是御前五品带刀侍卫,每个月都有俸禄拿。”   哟呵,都当官了,那不痛宰你一顿还真是对不起你了。   沈柏矮身钻进车里,掀开窗帘对周珏说:“你先去送礼,我在追鹤楼等你,要是敢不来你就死定了!”   周珏眉梢一扬,骑马去国公府送礼,车夫掉转马头往追鹤楼走,叶嬷嬷小声提醒:“小姐……”   沈柏知道叶嬷嬷想说什么,皱眉道:“嬷嬷,我今日心情不大好,你放心,这位周少爷是信得过的人,我与他在太学院关系很好,不会有问题的。”   沈柏刚刚发那一通脾气才完全暴露了自己的真实样子,叶嬷嬷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有再说什么。   马车很快来到追鹤楼,沈柏戴着面纱下马车,进去以后,直接报了周珏的名字,上三楼包间,果真半点没替周珏省着,直接点了一大桌招牌菜。   周珏来的时候,沈柏刚好啃完一只鸭腿吐了骨头。   沈柏抬起头,发现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身后还跟了一个吴守信。   沈柏眉心微蹙,眼神不善的看向周珏,吴守信见了,主动开口解释:“我在楼下看到沈府的马车,猜想小柏可能在这里,便想和周兄一起上来看看,不怪周兄。”   不怪他还能怪谁?   沈柏腹诽,没再多说什么。   周珏和吴守信在桌边坐下,绿尖还好,叶嬷嬷防贼一样盯着两人,周珏被看得不大舒服,在桌下踢了沈柏一脚,冲她挤眉弄眼,沈柏瞪了他一眼,一本正经的说:“这是陛下赐来教我规矩的叶嬷嬷,我现在的身份是太傅嫡女,按照规矩是不能和你们见面的,嬷嬷必须在这儿才行。”   周珏也瞪着沈柏,说:“太学院的夫子拿着戒尺追你你都不怕,这个时候倒是守起规矩来了,装什么装。”   周珏上次似乎没去苏家参加家宴,消息很是不灵通,沈柏又夹了一块肥嫩的鸭脯肉到自己嘴里,柔柔的笑着说:“因为我要嫁给顾兄做他的世子妃,当然要好好学规矩才行。”   周珏瞪大眼睛,难以置信的问:“就你?”   沈柏一记眼刀子戳到他身上:“我难道不可以?”   当然不可以!   顾兄文武兼备,俊朗无双,是整个瀚京最出色的世家子弟,你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怎么能嫁给他?   周珏下意识的想开口,却听见沈柏说:“你说不可以也没用,顾兄已经当众承认喜欢我了,不信你问吴兄。”   吴守信就是想来看看沈柏,听见沈柏用这样的语气说要嫁给顾恒舟,心中已是苦涩,这会儿又被沈柏点名,脸上浮起苦笑,周珏求证的看向他,吴守信只能点头,说:“小柏说得没错,世子殿下的确当众承认了。”   周珏:“……”   我就是去述职做了个御前带刀侍卫,怎么一眨眼就发生了这么多我不知道的事?   周珏的表情有些微妙。   不想继续听这个话题,吴守信转而道:“我听父亲说,过些时日陛下打算派周兄护送南襄国五皇子回国,这是周兄第一次担此重任,周兄紧张吗?”   陛下要派周珏护送慕容轩回国?这是要重用周珏的意思啊。   沈柏这些时日都被关在后院,根本不知道这些事,表情有些意外,周珏就是想跟沈柏炫耀这件事,得意道:“我有什么紧张的,来回也就两个来月的时间,眨眼就到了。”   李氏一族垮了,恒德帝肯定不会就这样放慕容轩回南襄国,思忖片刻,沈柏问吴守信:“五皇子在昭陵曾被绑架,这件事对昭陵和南襄国的来往多少会有些影像,陛下可有透露风声说派哪位大臣出使南襄国向南襄国陛下说明此事?”   吴守信摇头,说:“这我倒是没听说,我现在还没入仕,爹一般不会对我说太多朝事。”   这倒是实话,上一世就算沈柏已经是赵彻很倚重的谋臣,沈孺修也鲜少跟沈柏讨论朝事。   叶嬷嬷最守规矩,听到沈柏问这些,立刻沉声提醒:“小姐,你越矩了。”   沈柏还没回答,周珏便说:“这里没有外人,叶嬷嬷不必担心。”   周珏说完又问沈柏:“你觉得这次陛下会派什么人去南襄国?”   沈柏咽下嘴里的肉,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淡淡道:“我只是一介女流,哪里懂那么多。”   你给老子再装一个试试!   周珏暗骂,压低声音说:“我猜应该是国舅。”   周珏说完一个劲儿的挤眉弄眼,想要沈柏夸他,沈柏对这个一点也不意外,却还是捧场的问:“为什么?”   周珏心满意足,继续道:“丞相谋反失败,李氏一族被抓,家产悉数充公,陛下将充公的银钱都用来扶持先皇后的母族卫家了,而且先皇后被证明是中毒身亡,也算是沉冤昭雪,陛下和国舅的心结也已打开,国舅此番前往南襄国,可以将卫家和南襄国之间的商路重新打开。”   沈柏放下茶杯,点头道:“分析得很有道理。”   沈柏说完,周珏还是直勾勾的盯着她,沈柏一脸莫名,过了一会儿周珏问:“这就完了?”   沈柏问:“不然呢?你还想听什么?”   周珏拧眉,按照他对沈柏的了解,此人再怎么也要怼他两句,怎么这么容易就承认他分析得对了?   周珏莫名觉得沈柏是在给他挖坑,正绞尽脑汁思索着,包间门被敲响,周珏正要应声让人进来,沈柏低声道:“菜已经上齐了,先问问是谁。”   周珏凛然,扬声问:“谁呀?”   一个轻柔的女声说:“奴婢找沈小姐。”   这个声音听起来有点耳熟,不过太久没听见,沈柏一时没想起来是谁,绿尖欣喜的提醒:“小姐,是茶白!”   沈柏点头,周珏让人进来。   包间门被推开,果然是茶白。   在宫里待了好几个月,她看上去越发从容镇定,还有股子世家贵女才有的贵气,许是受卫如昭影响,她的眼神淡然宁静,远山一般幽然。   许久没有看见沈柏,茶白的神色难掩激动,走到沈柏面前跪下,说:“奴婢见过小姐!”   沈柏把她扶起来,仔仔细细打量,见她没瘦也没受伤,欣慰的拍拍她的手背,柔声道:“辛苦了。”   茶白摇头,眼底浮起水汽。   周珏这些时日在宫里走动的机会比较多,在卫如昭身边见过茶白,好奇的问:“你不是在国舅身边伺候吗?怎么叫她小姐?”   周珏说完,脸色一变,指着沈柏说:“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往国舅身边安插眼线!”   你才大胆!   沈柏用筷子在周珏手背上狠狠打了一下,周珏吃痛的收回手,沈柏冷声道:“别信口开河,会害死人的懂不懂?这是国舅从我身边借走的丫鬟。”   沈柏那一下打得不轻,周珏委屈巴巴的嘀咕:“我就是这么一说,这里又没人。”   沈柏冷笑:“你还有理了,不知道什么叫隔墙有耳?而且京中多的是人等着揪我小辫子,你也不知道?”   周珏理亏,不敢说话了。   气氛有点凝重,茶白犹豫了下轻声说:“小姐,奴婢方才上楼的时候看见世子殿下好像在楼下,小姐和世子殿下吵架了吗?他怎么不上来?” 第169章 极致的偏爱   顾兄在楼下?   沈柏从包间窗户往下看了一眼,楼下人来人往,马车安安静静停在门口,并没有顾恒舟的身影。   周珏一看沈柏的表情就知道顾恒舟没在,故意说:“顾兄应该只是顺道路过吧,不可能是专门来找你的,你别想太多。”   沈柏回头给了他一记白眼,坐回桌边继续吃东西,好不容易能宰他一顿,她可不会客气。   周珏之前被沈柏怼得多,这会儿嘴巴闲不住,低声说:“都恢复女儿身了,怎么一点吃相都没有?太傅府是虐待你不给你吃还是怎么的,跟饿死鬼投胎似的。”   这人真是嘴欠,说的话没一个字是沈柏爱听的。   沈柏听不下去,扯了一个鸭腿塞过去堵了周珏的嘴。   周珏瞪大眼睛,还想说话,吴守信低笑道:“周兄,小柏是女子,你要大度些才是。”   成,小爷好男不跟女斗。   周珏恨恨的咬着鸭腿不说话了。   安安静静吃完饭,沈柏打了个饱嗝儿,心情总算好起来,拍拍手起身,说:“我要先回去了,你们慢慢吃。”   周珏立刻抬头,说:“小爷请客,都不知道说句谢谢?”   这一顿不便宜,沈柏像模像样的给周珏行了一礼,说:“恭喜周侍卫高升,今日来得匆忙,没有拿得出手的礼物,等我去工物坊订制一把上好的兵器,过些时日遣人送到周府给周侍卫做贺礼,如何?”   工物坊是瀚京唯一的民间兵器制造坊,也是卫家之前的产业,这些年卫家没落了,工物坊只承接卫义军的兵器修缮活计,平日更多的是帮城中百姓打造日常器物,上一世昭陵和越西鏖战多年,工物坊自发的打造了不少兵器送到军中,也算是卫家为昭陵尽了最后一点忠心。   周珏没想到沈柏还会给他送礼,语气不好太生硬,不自在道:“虽然不知道你送的东西怎么样,还是先谢谢啦。”   少年性子就是别扭。   沈柏有点想笑,温声道:“走啦。”   说完带着叶嬷嬷她们走出包间,上车后,沈柏又掀开车帘往四周看了一下,顾恒舟确实不在。   虽然几个月没见,茶白还是能看出沈柏在找顾恒舟,低声说:“奴婢方才见世子殿下的表情似乎有些不快,小姐可是与世子殿下有什么误会?”   沈柏摇头。   误会是没有的,只是她可能让顾恒舟有些为难了,她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二房占了大房诸多便宜,姿态还很是高傲,但对顾恒舟而言,二房的人都是他的亲人,和他有血缘关系和近二十年的感情。   沈柏今天和叶晚玉闹得这么僵,他多多少少会觉得难做。   但沈柏也不后悔,她可以无条件的对顾恒舟好,但不能因此一个劲儿的忍让叶晚玉,让自己受委屈。   马车很快到太傅府,沈孺修已经下朝回来,应该是从孙氏那里听说了今天发生的事,早早地等在书韵苑。   沈柏一进门,就看见他一脸愁容的背着手站在院子里。   叶嬷嬷带着绿尖茶白退下,沈柏走到沈孺修面前,本以为他会煽情的开导劝慰自己,没想到沈孺修伸出手,从背后拎出一个盖着黑布的鸟笼子,不大自然的说:“今天下朝回来,无意中看见这鸟会说话,觉得你可能会喜欢就买回来了。”   沈柏有点想笑,沈老头也不是会安慰人的人,知道她在叶晚玉那里受了委屈,只能用这种方式安慰她。   不过上一世沈柏买鹦鹉回来想送给顾恒舟,沈孺修一直说她玩物丧志,现在却亲自买了鸟来送给她,对比起来还挺让沈柏意外的。   沈柏看着鸟笼子,故意问:“爹,男子玩鸟都会被说是玩物丧志,如今我都恢复女儿身了,要是让人知道我养鸟玩,岂不是会被笑话死?”   沈孺修温和的说:“你就养在自己院子里解个乏,谁敢笑话你?”   沈老头如今思想倒是开化了许多。   沈柏挑眉,不再推辞,接过鸟笼拎在手上,平静的看着沈孺修说:“爹,谢谢您,今天我又惹祸给您添麻烦了。”   沈孺修揉揉她的脑袋,感叹的说:“好多时候我都希望你真是男儿身就好了。”   这样就不用被那么多规矩约束,更不用被世俗的目光所累,可以恣意的施展自己的才华。   后面的话沈孺修没有说出来,沈柏却已经猜到,她微微一笑,说:“一切都是老天最好的安排,爹不用想太多。”   上一世她已经体验够了做男子的滋味,如今能恢复女儿身好好做女子也挺好的。   沈柏的语气并无怨怒,沈孺修的担忧消减许多,没再多说什么,只让沈柏好好休息。   沈孺修离开后,沈柏拎着鸟笼回到卧房,已经过了午时,日头大得很,屋里也很热,茶白端了一盆清水来让沈柏洗脸。   刚进门就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大喊:“顾兄威武,顾兄天下第一酷!”   茶白被吓了一跳,问:“什么声音?”   沈柏没有回答,掀开鸟笼子上的黑布,一只绿毛鹦鹉映入眼帘,这鹦鹉只有巴掌大小,头顶有一小撮白毛,绿豆大小的眼睛滴溜溜的转着,比沈柏上一世见到它的时候小了一圈。   绿尖端了一盆冰进来降温,看见多了一只鹦鹉,惊奇道:“好漂亮了的鹦鹉,是老爷送给小姐的吗?”   这鸟是沈孺修送给沈柏的,沈柏这一世之前根本没见过它,但它刚刚怎么会喊出上一世沈柏教给它的话?   沈柏抿唇,神情严肃,试探着唤了一声:“小云云?”   顾恒舟的坐骑叫猎云,沈柏想不到好的名字,上一世就给这鹦鹉起了小云云这个名字。   她刚叫完,这鸟立刻应道:“爷爷在此!”   这鸟吐词清晰,反应也很快,茶白和绿尖都被惊道,绿尖活泼些,立刻凑过来,好奇的看着那鸟,问:“小姐,你怎么知道它叫小云云啊?它好聪明,你一叫它它就答应了,真是一点都不认生。”   绿尖说完用指尖隔着鸟笼逗鹦鹉,柔声问:“小云云,你饿吗?”   沈柏僵坐在那里没动,脸色有点难看。   这鸟不是不认生,而是也带着上一世的记忆重生了!   小云云会重生,会不会有其他人也重生了?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柏莫名有点心慌,现在上一世的事几乎都被她改变了,她也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更看不到她和顾恒舟的结局是什么样。   绿尖被小云云吸引了注意力,茶白却发现沈柏脸色有点白,拧了帕子递给沈柏,说:“小姐脸色有点差,是不是中暑了?先擦擦脸吧,李嬷嬷让人熬了绿豆汤,一会儿就送来。”   沈柏回神,心不在焉的用帕子擦了擦脸。   小云云待在笼子里,不管绿尖怎么逗它,它都不再开口。   沈柏稳住心神,对绿尖说:“你去拿点碎米和葵花籽给它,它会吃的。”   绿尖兴致勃勃,立刻去给小云云拿吃的,茶白又拧了帕子帮沈柏擦手,见她手有些凉,忍不住问:“小姐,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呀?”   沈柏摇头,揉了下太阳穴,决定先不管这个,转移注意力问:“国舅怎么突然放你回来了?”   茶白如实说:“国舅让奴婢回来收拾东西,过些时日随他一起出使南襄国。”   卫如昭果然准备去南襄国重振卫家了。   沈柏并不意外,温声问:“这次你们会和南襄国五皇子一起去南襄,一路上除了旅途颠簸应该还算安全,但国舅此行是为重新连接南襄国和卫家之间的商贸往来,归期就不一定了,而且可能会遇到一些危险,不比在我身边,发生危险的时候我还能顾得上你,你若不愿通往,我可以向国舅开口……”   沈柏话没说完,茶白噗通一下跪在地上,恳切的说:“奴婢愿意跟在国舅身边!”   茶白说得很急,生怕沈柏把她要回来,泄露了心思。   那个时候茶白一个人留在凌昭宫沈柏就担心过这个问题,如今见她如此,也是忍不住在心底叹了口气,问:“你想一直跟在国舅身边?”   茶白一头磕在地上,坚定的说:“奴婢自知身份低微,万万不敢越矩奢求永远,国舅如今还愿让奴婢伺候,奴婢就想伺候着,若是哪日他不需要了,奴婢就回到小姐身边,给小姐当牛做马,报答小姐的大恩。”   难得,她动了心,却又逼迫自己时刻保持着清醒。   卫如昭那样的人,比顾恒舟可难追多了,茶白和他之间隔着的又是千山万壑。   沈柏叹了口气,将茶白扶起来,温和道:“我没有什么恩需要你还,当初你和绿尖随我到太傅府,并没有签卖身契,你们向来是自由身,原本我想着若是你们遇到值得托付的人,便送些钱财让你们过安稳日子,如今看来也是各有各的造化。”   听到沈柏的打算,茶白红了眼睛,愧疚的说:“是奴婢生了妄念,辜负了小姐。”   卫如昭身处世外,她却早染风尘,根本是不可能有交集的人,遇上之后,便是逃不开也躲不掉的劫。   沈柏拍拍茶白的肩膀,宽慰道:“世人皆有欲求,你若要说辜负,我还担心是我将你从睦州带回来,坑害了你呢。”   茶白被惊到,连忙说:“小姐折煞奴婢了。”   沈柏不喜欢说这种客套话,从书柜里翻出两本游志递给她,说:“这是我早些年买的游志,里面有部分介绍了南襄国的风土人情,不一定能帮上什么忙,但你事先了解一下终归是好的。”   茶白深受感动,又要跪下磕头,被沈柏制止,淡淡的说:“你和绿尖都是我从睦州带回来的,我希望你们能好好的。”   这句好好的,包含了很多深意,茶白点点头,飞快的抬手抹去眼角的泪花。   在风尘摸爬滚打多年,她还以为自己早就不会这样矫情流泪了。   茶白把书收好,把水端下去,绿尖拿了碎米和葵花籽来,沈柏让她把小云云安置在窗边的架子上,看着她放了适当的数量,又拿了一个茶杯给小云云做饮水槽才算完。   不管绿尖怎么逗小云云,小云云都没再说话,绿尖央着沈柏又唤了小云云两次,小云云也都只顾着吃东西,理都没理会两人,绿尖有些失望,以为小云云之前答应沈柏只是一个巧合。   沈柏只是听着没有解释。   重生一事太过悬乎,连沈柏自己都解释不清楚原理,一般人只怕接受不了。   在追鹤楼吃得有点饱,沈柏看绿尖逗了一会儿小云云便有点犯困,左右没什么事做,躺到床上午休,茶白点了驱蚊香,绿尖坐在旁边拿着扇子帮她扇风,沈柏很快睡着。   这次她睡得不是很踏实,做了个并不真切的梦,看不清也听不清梦里发生了什么,整个人如坠云雾,只知道自己一直在往前走,似乎在找什么人。   不知道睡了多久,一声嘶吼传入耳中,沈柏终于惊醒,揉着脑袋坐起来,看见小云云在窗边笼子里不住的扑棱翅膀。   绿尖趴在床边睡着了,茶白在外间绣东西,见沈柏醒来,连忙放下手里的东西,房门却被敲响,叶嬷嬷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沉声说:“小姐,宫里来人了。”   茶白立刻应道:“小姐刚醒,嬷嬷稍等,奴婢马上替小姐梳妆。”   绿尖也醒过来,两人一起帮沈柏换衣服梳头,不好让宫里的人久等,只给沈柏点了个口脂,并未扑脂抹粉。   一切准备妥当,沈柏出门,和叶嬷嬷一起走到前厅。   沈孺修也在,厅里站着的是内务总管孙越海。   孙越海等了一刻钟的时间,不等沈柏开口便抢先道:“陛下召见,马车已在门口等着了,方才已变了天,一会儿说不定会下暴雨,沈小姐快随老奴进宫吧。”   沈柏睡前天还是晴朗的,这会儿天就变得黑沉沉的一片,像是要塌下来一样,压得人心里不大舒服。   沈柏也不耽搁,跟沈孺修说了一声就和孙越海一起往外走,叶嬷嬷也想跟上,孙越海说:“嬷嬷就不用跟着了,陛下只召见了沈小姐一人。”叶嬷嬷只得停下。   沈柏和孙越海一起出门,上车后,侍卫立刻朝皇宫赶车。   变了天,狂风乍起,街上没什么行人,马车窗帘被吹得不住翻飞,沈柏有点不安,余光突然看到街角有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人。   这个时候没太阳,风还很大,比午时凉快多了,但这个人穿着斗篷,戴着帽子,几乎把自己完全包裹起来,实在很不正常。   窗帘被吹起来又落下,沈柏立刻扑过去把窗帘掀起,街角空荡荡的,除了被风卷得到处飞舞的树叶和沙尘,什么都没有。   沈柏蹙眉,直到马车绕过街角才缓缓放下窗帘。   太奇怪了。   从小云云到这个人,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太奇怪了。   沈柏越发不安,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马车很快到宫门口,沈柏下车的时候,天几乎全黑了,风大得恨不得把人吹走,孙越海亮了令牌,带沈柏从虎啸门抄近道去御书房。   走到半路,噼里啪啦的声音砸在檐上,竟然不是下雨,而是下的冰雹。   拇指大小的冰豆子争先恐后的砸下来,孙越海带沈柏到最近的长廊躲着,不敢往前。   冰豆子一下来,燥热的暑气顿时消散,宫人们也都找地方躲着不再乱走。   六月飞雪是有滔天的冤屈,那今日下冰雹是什么意思?   沈柏一脸深沉的望着天空,不自觉轻轻摩挲着腕上的白玉镯,镯子盈润,上面已经有了她的体温。   孙越海也没干别的,注意到沈柏的小动作,笑着夸赞:“沈小姐的镯子很好看。”   沈柏敛了思绪,轻声道:“是我母亲的陪嫁之物,我很喜欢。”   孙越海在宫里伺候多年,也是见过沈柏母亲的,想起那个温婉娴静的女子,多说了一句:“沈夫人很好,当年与先皇后性子相近,也是瀚京顶顶有名的贵小姐。”   沈柏笑笑,关于她母亲的过往她其实探听了不少,在先皇后没有嫁给恒德帝之前,她母亲的名声甚至比先皇后还大,嫁给她爹的时候,也算是轰动一时。   但后世对她母亲最多的评论只有四个字:红颜薄命。   沈柏不喜欢这个评价,也没跟孙越海继续这个话题。   天气变得快,晴的也快。   一刻钟后,冰雹便停了,黑沉沉的天空迅速放晴,明媚的阳光倾洒而下,满地的冰豆子折射出绚烂的光芒,还煞是好看。   宫人全都出来清理道路,到处检查有没有什么地方被砸坏了,孙越海带着沈柏继续往御书房赶。   一炷香后,两人来到御书房外,孙越海先敲门,恒德帝的声音立刻响起:“进来!”   孙越海推开门,恭恭敬敬的侧身让沈柏进去。   御书房里只有恒德帝一个人,他伏在案前正在处理奏折,之前天气黑沉,宫人在屋里点了灯,开着窗户让凉风透进来,已经快傍晚了,太阳西斜,透过窗子正好照在恒德帝手边的灯烛上,莫名的,沈柏想到了神话奇志里的长明灯。   烛火被风吹得晃动了一下,沈柏走到恒德帝面前跪下,沉声道:“臣女沈柏,拜见陛下。”   她严格按照叶嬷嬷教的规矩行礼,双手交叠置于头顶,光洁的额头磕在厚实柔软的地毯上,悄无声息,一点也不疼。   恒德帝没应声,沈柏便保持着这个姿势一直跪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恒德帝终于处理完手上那本折子,沈柏感觉他审视的看着自己,浑身紧绷,好一会儿才听见他问:“听说你今日在国公府大闹了一场?”   瀚京挺大的,但有些事传起来也很快。   这事沈柏干都干了,没什么好遮掩的,直起身坦然的回答:“回陛下,是。”   恒德帝问:“你说你非世子不嫁,今日所为,不怕再也进不了国公府?”   恒德帝日理万机,不像是会有闲心八卦这些小事的人。   沈柏觉得有点奇怪,还是如实说:“我的确想嫁给顾兄,但顾兄和镇国公一样,日后都是要戍守边关的,若我嫁给他,以后和顾兄必然聚少离多,反而会和二叔二婶相处得更久,今日我若忍下委屈,便会有无穷无尽的麻烦,还不如一开始就表明我的真实态度,相信顾兄也不是那种是非不辨的人。”   恒德帝冷笑:“你倒是想得明白。”   沈柏当然想得明白,当年先皇后就是为了恒德帝忍了太后的种种刁难,还一直想要和太后打好关系,最后呢?   太后不仅没有丝毫感念,还联手李家害死了她,甚至在她死后多年,依然对她颇有微词。   有先皇后的例子在前,沈柏自然不会再犯同样的错。   不过这种话沈柏是不会在恒德帝面前说的,毕竟先皇后故去多年,早就成了恒德帝不可触碰的逆鳞。   沈柏没接话,沉默了一会儿恒德帝又问:“你觉得南襄国五皇子怎么样?”   刚刚恒德帝还在说沈柏和顾恒舟的事,猛然跳转了慕容轩身上,沈柏立刻心生警惕,思忖片刻说:“五皇子殿下赤诚仁义,是可结交和信任之人,虽然这次他在昭陵受了一点委屈,但沈柏相信,五殿下回南襄国以后,绝对不会说昭陵不好。”   沈柏刚说完,恒德帝立刻说:“以前也许不会,但那天苏家家宴,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拒了他的婚,你怎么敢确定他还会如你所说?”   恒德帝这话说得意味不明,沈柏诧异的掀眸看着他。   苏家家宴已经过去这么多天,恒德帝若想问罪早就该问了,怎么会等到今日?   沈柏不知道恒德帝打的什么主意,脑子飞速运转,一头磕在地上,坚定不移的说:“沈柏心悦顾兄,此生若不能嫁给顾兄,宁愿死!”   恒德帝冷然的问:“你愿意赴死,沈家那么多人也愿意为你陪葬?”   沈柏并不惧怕,一字一句的说:“人各有命,若陛下硬要将他们的命运与沈柏绑在一起,沈柏也无能为力。”   她不会因为喜欢顾恒舟而委屈自己忍让叶晚玉,自然也不会将沈家几十条人命扛在自己肩上。   沈家众人不会因她而死,只会因为高高在上的皇权而亡。   沈柏油盐不进,御书房陷入死一样的沉寂,半晌,恒德帝突然轻笑了一声,说:“一个时辰前,行远就跪在你现在跪的地方,你猜他对朕说了什么?”   顾兄进宫了?   沈柏意外,直起身看着恒德帝,乖巧道:“臣女不敢妄自揣测,还请陛下明示。”   恒德帝没有再绕弯子,直接说:“他拿了五年前朕赐给国公府的铁卷丹书和镇国公的亲笔书信进宫,要朕为你和他赐婚。”   竟是直接求恒德帝赐婚。   沈柏眼底闪过讶异,恒德帝继续道:“不仅如此,他还要朕封你做德睿郡主,按照郡主的规制,让你风光大嫁。”   沈柏眼眸微睁,被恒德帝这一番话惊住。   她现在的名声不好,今天还跟叶晚玉闹了一通,本以为顾恒舟会因此有些困扰,没想到他竟然直接拿着这些东西进宫对恒德帝提了这样的要求。   “德行睿智,是对男子最高的评价,连太子也只得了一个睿字,他却还要朕将德字也赐给你,你扪心自问,沈柏你何德何能?”   恒德帝声音冷沉的问,眼眸也一片冷肃,沈柏浑身一震,却不是因为自己担不起德睿二字,而是被顾恒舟缱绻的深情砸得有些承受不住。   她何德何能,得那个叫顾恒舟的人如此倾心和厚爱?   瀚京所有人都知道她名声不好,还等着看她的笑话,顾恒舟就替她求德睿封号,让她做郡主,好堵住所有人的嘴。   她以为能光明正大嫁给他就很好了,他却要为她争取郡主规制,给她最好最风光的婚礼。   沈柏一直以为顾恒舟这样的人,性子淡漠,不善言辞,能当众承认对她动了心已经是极限,到现在才知道,能被他放在心上的人,有多幸运得到他全部的偏爱。   心脏被暖意撑得发酸发胀,沈柏忍不住看着恒德帝问:“陛下恩准了?”   沈柏了解顾恒舟,他一旦决定做什么事,就不会轻易放弃。   这件事,有很大可能是成了。   “顾家世代忠良,镇国公更是为了昭陵戎马一生,顾家这么多年都没求过皇家什么,如今终于有所求了,朕当然没有理由拒绝。”恒德帝沉沉的说,沈柏却没急着高兴,因为恒德帝并没有直接说他同意这件事了,果然,下一刻沈柏又听见恒德帝说,“但你不一样。”   沈柏绷紧身子,恒德帝眼眸微眯,眸光一下子变得犀锐无比,恨不得化作刀子剖开沈柏的皮囊看看里面的灵魂。   恒德帝说:“沈柏,你和普通女子不一样,你的心机城府和谋略都远胜过常人,甚至连朕都看不透你。”   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沈柏忍不住为自己辩驳:“陛下,沈柏对昭陵和您绝无二心,若有半句虚言,沈柏愿受五马分尸之刑!”   沈柏说得坚决,恒德帝却不为所动,幽幽的说:“你不该为女子。”   一个有如此心机城府的人,若是男子,好好利用,将是昭陵江山社稷之福,但偏偏,她是女子。   沈柏抿唇,知道恒德帝在忌惮什么。   千百年来,女子一直被视作男子的附属物,有容貌过于出众的,都会被称为红颜祸水,像沈柏这种,更是会被世人非议。   但她真的没有野心,这么久以来,所做的全部努力都只是为了能和顾恒舟在一起。   这个时候沈柏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沉默了好一会儿,恒德帝说:“你不必如此紧张,朕已经答应行远了,只是朕有两个要求。”   沈柏看着恒德帝,安静倾听,恒德帝凝神看着沈柏,说:“第一个要求,朕要你这次和国舅一起出使南襄国,维护好昭陵和南襄国之间的邦交关系,并重新打通两国之间的商贸往来。”   这个要求不算高,恒德帝约莫也是担心慕容轩会因为被拒婚意气用事,所以让沈柏跟着一起去南襄国。   沈柏没有什么意外的,恒德帝接着说:“你从南襄国回来,朕会封你做德睿郡主,并为你和行远赐婚,但第二个要求是,你们要在太子继位三年后再完婚,这三年间,你要以郡主的身份,尽心辅佐太子,帮他稳固根基。”   如果按照上一世的发展,恒德帝要五年后才会薨逝,等赵彻继位再三年,那就是沈柏和顾恒舟死的那一年。   那个时候再成婚,先不说未来会有什么变故,就是这日子听着都不大吉利。   沈柏心底有点膈应,不过恒德帝现在能同意已经很不易了,沈柏再讨价还价只怕会适得其反。   沈柏点头道:“这两个要求臣女都能接受,不过昭陵和南襄之间的商贸往来断了近十年,不知此行前往南襄国,陛下是想让臣女听从国舅的差遣,还是仅仅想让臣女利用国舅使唤卫家的力量?”   “两国之间的商贸往来非常重要,你终究是女子,日后嫁了人,会有诸多不便,淑娴的死虽然已经大白天下,如昭对皇家还是很忌讳,朕不要求他原谅皇家,只希望此行你能说服他重掌卫家,成为太子日后的依仗。”   如此说来,恒德帝竟然还没说服卫如昭彻底放下心结。   沈柏明白恒德帝的诉求,磕头道:“臣女领命,定不让陛下失望!”   恒德帝眸光晦暗的看着沈柏,这人跪在地上只有小小的一只,换上女装之后更显娇弱,却比很多男子更有担当,若不是之前发生了那么多事,其实很有做国母的资质。   在今天顾恒舟进宫之前,赵彻也找过恒德帝。   自从先皇后亡故后,再没有主动向他提过任何要求的太子,跪在他面前说,想娶沈柏进宫做太子侧妃。   赵彻其实也很清楚,以昭陵现在的国力和各世家大族交织的势力来看,他的太子妃只能从东恒或者南襄国的公主中选一位,这样才能维持昭陵百年来的安宁。   就算是侧妃,也应该从世家大族的嫡女中挑选一位,以安抚因为李氏一族被诛连的世家大族,避免引起内乱。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沈柏都不是能进宫的人选。   但赵彻还是没忍住,跪在恒德帝面前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   沈柏很聪明,而且不像一般女子那样柔弱矫情,有她在身边,很多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   赵彻列举了很多沈柏的优点,列举这些优点的时候,恒德帝能看到他眼底灿然的亮光。   他喜欢沈柏。   这是他循规蹈矩这么多年以来,除了成为明君以外,唯一强烈的渴望。   然而侧妃之位是他在能力范围内能给沈柏的最好的东西。   恒德帝没有立刻拒绝赵彻,只是问赵彻:“你觉得她会接受吗?”   赵彻哑然,恒德帝和他都知道答案。   恒德帝比赵彻多活了几十年,在这件事上看得更远,赵彻喜欢的想要的是才智过人,能替他排忧解难的沈柏。   一旦他把沈柏纳入后宫,沈柏身上具有的这些特质就会一点点被消磨掉,赵彻给不了沈柏偏爱和独宠。   先皇后那样聪睿的女子在后宫都陨了命,甚至还对恒德帝生了怨怼,沈柏又能比先皇后好到哪儿去?   赵彻没经历过那些,所以明知恒德帝不支持,也还是不愿意放手。   但这种事事关重大,恒德帝不会让赵彻任性胡来的。   赵彻想用沈柏,不一定要把她留在后宫,给她一个头衔把她放在朝堂,可以让她发挥更大的作用。   “下去吧。”   沈柏退出御书房,金灿灿的晚霞铺满了整个天空,微风拂来,沈柏打了个寒颤,这才发现自己后背出了很多汗。   孙越海没在外面,找了个小太监送沈柏出宫。   走出老远,沈柏暗暗舒了口气,而后迫不及待的想要看见顾恒舟。   这个人怎么能这么好,给她准备这么大一个惊喜?   恒德帝安排了马车送沈柏,快到太傅府的时候,沈柏借口要取个东西先下了车,等马车走远,调转方向去了国公府。   她没有拜帖,不想惊动府上其他人,翻墙进了院子,小心的避开守卫,直奔荆滕院,快到荆滕院的时候,却看见府上的下人都慌慌张张的。   府上难道出事了?   沈柏意外,跟着一个下人来到西院,快到顾淮谨他们院子的时候便听见一个沙哑的哭嚎:“老爷,我想不活了!”   沈柏驻足,听了一会儿才听出这是叶晚玉的声音。   这是白日被她气到,就要一哭二闹三上吊?   沈柏觉得叶晚玉有点夸张了,围着竹园绕了一圈,找到没什么人经过的角落爬上院墙。   天已经黑了,院子里灯火通明,下人全都守在外面,里面似乎正在商议什么大事,沈柏犹豫了一下,偷偷爬到主屋房顶,小心翼翼的揭开一片瓦。   屋里,叶晚玉躺在床上,丫鬟在旁边伺候着,外间顾淮谨坐着,顾恒舟和顾恒修、顾恒决三人站在他面前。   顾恒决皱眉看着顾恒舟,难以置信的问:“大哥你疯了,竟然要搬出去住!” 第170章 择日不如撞日   顾恒决说完,屋里一片死寂。   良久,烛火燃到一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顾淮谨掀眸,幽幽的看着顾恒舟,轻声问:“行远,你是为了沈家那个小孩儿才做出如此决定的?”   顾淮谨的嗓子有点哑,声音沧桑,带着疲惫,仿佛对顾恒舟失望至极。   这些年他对顾恒舟的教导分毫不输顾恒修和顾恒决,倾注在顾恒舟身上的精力和心血甚至比两人更多。   顾恒舟性子看似冷漠,实则最重情重义,听见顾淮谨的语气,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紧握成拳。   他从小就知道所有人都对他寄予厚望,也一直严于律己,对自己要求很高,不想让任何人失望。   但是现在,他让二叔失望了。   顾恒舟喉咙发紧,心里不比顾淮谨轻松,却还是遵从内心如实回答:“是。”   他是为了沈家那个小孩儿才想搬出去住的。   他知道那个小孩儿嘴上好多时候都没一句准话,也不守规矩,不是会讨长辈们喜欢的个性,但他对她动了心,有了欲念,便容不得任何人待她不好让她受委屈。   叶晚玉一直关注着外间的动静,听到顾恒舟的话顿时躺不住了,让丫鬟扶着自己走到外间。   也就过了短短几个时辰,叶晚玉就没了白日的气焰,整个人看上去憔悴得很。   她走到顾恒舟面前,见顾恒舟神色冷然,叹着气说:“行远,你可是因为今日的事与二婶置气?”   顾恒舟沉默不语,算是承认,叶晚玉眼眶发红,忍着委屈说:“今日二婶的确慢待了沈夫人和沈柏,是二婶心眼儿,不该跟沈柏一个晚辈计较,你既然真心喜欢沈柏,在你们的婚事上,以后二婶也不说什么了,国公府是大哥挣下来的家业,你才是国公府正经的少主子,断没有让你出去住的道理,你别为了一时之气让外人看了笑话。”   叶晚玉把姿态放低,先承认了自己的错误,顾恒决立刻不满的说:“娘你凭什么认错啊?沈柏名声不好,又叛逆不守规矩,你不过是给她点下马威考验她一下,她若真心喜欢大哥,怎么也该为了大哥尊重母亲一些,你看她今日都做了什么?”   叶晚玉心底也没觉得自己有错,听到有人维护自己,顿时忍不住落泪,却还是捏着绢帕擦眼泪,哑声道:“决儿,别说了,好不容易有个女子能入你大哥的眼,为娘确实不该为难人家。”   顾恒决才不听,瞪着顾恒舟说:“大哥,这些年我们待你如何你应该很清楚,如今为了一个女人,你就要与我们决裂,伤我们的心吗?这个女人还没进国公府的门就敢如此对母亲,以后进了门岂不是要骑到我们头上拉屎?”   顾恒决很是看不惯沈柏,之前被沈柏戏弄一直没找到机会报仇,如今知道她是女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当然不能容忍沈柏成为自己的大嫂。   顾恒舟说:“二叔二婶这些年待我极好。”   顾恒舟并不否认这一点,顾恒决的底气立刻足了,他也知道自家大哥脾气很倔,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服得了的,转而看向顾淮谨,说:“爹,大伯托我们照顾大哥,肯定也希望大哥能找个温柔贤惠、大方持家的妻子,沈柏是什么人爹也很清楚,她嫁给大哥,非但不能替大哥持家,说不定还会把整个国公府闹得鸡飞狗跳,爹你难道就不打算管管?”   顾淮谨被说动,他是读书人,在朝堂上是敬佩沈孺修的才学的,但沈柏此人实在太过离经叛道,确实不是世子妃的好人选。   “行远……”   顾淮谨刚想开口,顾恒舟抢先道:“三弟说得没错,沈柏性子不好,还没进门,今日就敢大闹二婶的生辰宴,日后肯定会把国公府搅得天翻地覆。”   听见顾恒舟这么说,叶晚玉和顾恒决的眼睛都亮了两分,正以为顾恒舟要回心转意,却又听见他说:“所以最好的办法是,我在外面买个宅院,搬出去和她单独住,这样大家都能相安无事,可以省却诸多麻烦。”   顾恒舟坚持自己的想法,顾恒决怒道:“不行!大哥你不能搬出去住!”   国公府是顾廷戈出生入死挣下来的家业,顾廷戈膝下只有顾恒舟一个儿子,说句不吉利的话,顾廷戈要是哪天不小心战死了,整个国公府都是顾恒舟一个人的,现在顾恒舟搬出去住,整个瀚京的人都会说二房鸠占鹊巢、欺人太甚。   顾恒决吼完突然反应过来,他住了快二十年的国公府,其实是顾恒舟一个人的家,他们没有立场干涉顾恒舟的私事,顾恒舟不能搬出去住,那就只有他们搬出去住。   二房这些年一直跟着大房吃香的喝辣的,花钱大手大脚,没有积攒多少积蓄,就算顾恒舟大方给他们一些银钱,他们出去也置办不出来像国公府这么气派的宅院。   而且靠着镇国公,二房这些年享受了很多隐性福利,一旦脱离大房,不止顾淮谨的仕途会受影响,顾恒修和顾恒决的亲事也会受到诸多影响,以后他们要想出头就更难了。   想清楚这一点,顾恒决没了一开始的底气,他眼神晦暗的看看叶晚玉有看看顾淮谨,梗着脖子退让说:“大哥,我方才也就是那么一说,你当真那么喜欢沈柏,我们自然也不能说什么,有你护着,她进了国公府的门,我们也不会欺负她的。”   顾恒决的语气生硬,很是不情不愿,顾恒舟的神色并没有因为他的退让缓和,他冷声说:“我不会一直待在京中,自然不能时时刻刻都护得她周全。”   顾恒决一听这话顿时急了,瞪着顾恒舟质问:“大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我们会趁着你不在,故意欺负她不成?”   顾恒决觉得自己的人品受到了质疑,相当愤怒,顾恒舟掀眸薄凉的看着他,默认了这个说法。   他就是担心他不在沈柏身边的时候,会有人欺负沈柏,所以要提前为沈柏考虑好一切。   过去十多年顾恒舟从来没跟二房的人红过脸,顾恒决万万没有想到,自家大哥和他们对立起来的时候,会这样冷漠尖锐,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他们。   顾恒决气得红了眼,知道自己没什么说服力,拉上顾淮谨,说:“大哥,就算你觉得我们不懂事,总不会怀疑爹会不够公正吧?”   顾淮谨在朝事上都一直保持中立公正,不偏不倚,不可能为难沈柏一个弱女子。   顾恒舟说:“二叔向来公正,从未在任何事上有失偏颇,我自然是相信二叔的。”   顾淮谨眼底闪过欣慰,至少这个侄子没有完全的伤他的心。   顾淮谨想宽慰顾恒舟几句,让他不用担心沈柏会受欺负,下一刻又听见顾恒舟说:“二叔虽然公正,却也不能时时刻刻防备着所有人,去年秋猎的时候,沈柏就差点丧命,今日之事也一样,该受的委屈她都受过了,以后做再多的弥补也不能让时光回溯,改变已经发生过的事。”   今日之事大家都知道了,去年秋猎发生了什么却没人知道。   顾淮谨眉头一拧,面色沉肃的问:“去年秋猎发生了什么?行远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顾恒舟看了顾恒修一眼,而后淡淡道:“事情已经过去了,我今日不是来跟二叔告状的,只是我已经决定要搬出去住,还请二叔不要阻拦。”   顾恒舟这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叶晚玉腿一软,跪在地上哭起来:“大嫂,你在世的时候,你我妯娌感情甚好,你走后这么多年,我一直待行远如自己亲生,今日是我糊涂动了他放在心尖尖上的人,他就要如此剜我的心,让我被世人唾骂,他真是好狠的心啊!”   叶晚玉哭得毫无形象,气得狠了,还一个劲儿的用手捶地,和普通市井妇人并无区别。   顾淮谨被她哭得脑仁发疼,顾恒舟也知道她一时接受不了,犹豫了一下温声道:“我马上就要去睦州赴任,回国公府住的时候也很少,在外面置办宅院的事可以暂时不对外宣扬,等爹回来以后,选个合适的时机再说也可以。”   这算是给了二房一个喘息的时机,而且到时候有顾廷戈在,顾廷戈也支持顾恒舟在外面住的话,二房会承担的骂名也少一点。   顾恒舟做了退步,叶晚玉松了口气,暗想等顾廷戈回来,这件事也许还能有转圜的余地。   想到这里,叶晚玉慢慢止了哭,像是累极了,任由丫鬟把自己扶回床上躺着。   顾淮谨让顾恒修和顾恒决先退下,不打扰叶晚玉休息,没让下人跟着,亲自送顾恒舟回东院。   走到僻静处,顾淮谨温声问:“之前不是说去灵州赴任吗?怎么现在改去睦州了?”   虽然都是做校尉,但灵州和睦州有着天差地别的差距。   顾恒舟才闹着要出去住,顾淮谨也还是保持清醒,先关心顾恒舟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单独面对顾淮谨的时候,顾恒舟没办法一直那么冷漠,微微放软声音回答:“是我主动向陛下提的要求,之前从东恒国回来,在睦州发生了一点意外,我向陛下立了军令状,一定会把睦州校尉营的兵马磨成一把能够保卫昭陵的利剑。”   东恒国一行之后,顾恒舟和顾淮谨的沟通便少了很多,顾淮谨想起顾恒舟刚刚说的话,忍不住问:“去年秋猎的时候,是不是修儿做了什么,所以行远跟二叔都生分了?”   顾恒舟默然,没有否认。   顾淮谨猜到这一点,有点难受,叹了口气说:“二叔这些年在政绩上没什么建树,最引以为傲的就是你和修儿,修儿天资虽然不及你,但在世家子弟里也算很不错了,我知道他这些年一直想出头,甚至想证明自己比你还有能力,这孩子有可能是激进了点,行远你不愿意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也不多问,只是我们终究是一家人,行远你作为大哥,多担待他一点。”   是啊,终究是一家人。   如果不是因为血缘关系,顾恒修这个时候只怕早就被顾恒舟丢去蹲大牢了。   顾恒舟抿唇,到底没能完全狠心,对顾淮谨说:“二弟之前似乎和姜家来往很频繁,圣上不是眼盲之人,姜家与李家的关系如何,圣上比谁都更清楚,二弟若是再不悔改,日后只怕会闯下大祸。”   顾淮谨完全不知道这些,猛然听说只觉得讶异,顾恒舟说完冲顾淮谨拱手行了一礼,沉沉道:“二婶身体不适,二叔不必送了,还是回去看看二婶吧。”   说完不等顾淮谨再开口,顾恒舟转身大步离开,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顾淮谨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转身回主院。   顾恒舟先回了荆滕院,顾三顾四已经把东西收拾好,见他回来,顾三立刻说:“殿下,东西都已经搬到马车上了,咱们现在就走吗?”   顾恒舟这些年置办的东西不多,他没有进屋,在院子里扫了一圈,颔首道:“走吧。”   三人一起出门,马车早在门口等着,顾恒舟却没上车,让顾三顾四先走,等马车走远,这才提步绕着国公府走了一圈,走到靠近柴房的地方,一个靛青色身影翻上墙头。   夜色太黑,墙上那人没注意到他的存在,直接从墙头跃下,顾恒舟上前一步,稳稳把人接住,抱在怀里。   沈柏完全没想到墙下会有人,吓了一跳,看清是顾恒舟,立刻抓住他的衣领欣喜道:“顾兄,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顾恒舟没回答这个问题,抱着沈柏往前走,见她脸上和衣裙上都沾染了不少灰,故意板着脸问:“这些日子学的规矩都忘了?”   若是一般姑娘被这么抱着,只怕早就羞赧得不行,沈柏却神态自若,不仅不害臊,还主动抱住顾恒舟的脖子,腆着脸笑嘻嘻的说:“我一个人偷偷来的,嬷嬷没看见,只要顾兄不往外说,就不会有人知道啦。”   就知道她是偷偷来的。   顾恒舟绷着脸没说话,往前走了一会儿沈柏终于想起来,问:“顾兄,我们现在去哪儿啊?”   顾恒舟说:“我在外面买了宅子,带你去看看喜不喜欢。”   沈柏意外,问:“顾兄你这么快就买了宅子?”   她知道顾恒舟向来雷厉风行,但没想到他行动快到了这种地步。   他是什么时候决定要搬出去住的?又是什么时候决定进宫向陛下求那些恩典的?   顾恒舟所做的一切都在沈柏的预料之外,他没有解释那么多,闷不做声的抱着沈柏过去。   顾恒舟买的宅子在城北方向,离太傅府只有三条街,离国公府反而更远一点。   宅子很大,有三进,门口放着两个惟妙惟肖的石狮子,顾三顾四刚到,宅子里还没有其他下人,到处都没点灯,还是依稀能够看到雕梁画栋,很是精致,颇有品位。   顾恒舟说:“这是李德仁之前在京中置办的私宅,周珏带人抄出来的,我看还不错,就买下来了。”   “顾兄你早就想搬出来住了?”   沈柏问出疑惑,顾恒舟把她放下来,说:“原本只是觉得你应该不喜欢被约束,在国公府住多少会觉得拘束,想等成亲之前再告诉你的。”   沈柏大受感动,这人怎么这么好啊,什么都不说,就替她把一切都考虑到还都安排好了。   “顾兄,我太喜欢你了!”   沈柏拉长声音,抱住顾恒舟的脖子就想往他身上跳,顾恒舟抬手制止,正经的说:“看房子,别乱来。”   刚说完,顾三走来,本想问顾恒舟今晚想睡哪个屋,顾恒舟分神,沈柏趁机跳起来,八爪鱼一样挂在他身上,小鸡啄米一样在他唇上亲着。   顾三到嘴边的话吓得噎回去,连忙背转过身大声说:“殿下放心,属下什么都没看见!”   顾三赶紧离开,顾恒舟揪着沈柏的衣领把她拉开,绷着脸命令:“下来!”   沈柏笑得合不拢嘴,耍赖道:“我不下来,顾兄,这座宅子没别人,择日不如撞日,今晚我们不如做点没羞没臊的事吧。”   沈柏说完扑楞了两下腿,伸出舌头舔唇,暗示意味十足。   顾恒舟眸色瞬间变暗,身体也有些紧绷,不过他还是保持着理智,沉声对沈柏说:“再不下去我就把你扔出去。”   顾恒舟的语气很凶,沈柏到底不敢真的放肆,乖乖从他身上下来,手也放开他的脖子,却又不甘心,抓住他的袖子一角,怯生生的,眼角却又带着狡黠,像从他这里偷了滋甜的糖果。   顾恒舟由着她去,去了前厅,顾四递过来一盏灯笼,沈柏手快,接过灯笼拎着,殷切的说:“我来提着。”说完又扭头对顾恒舟说,“顾兄,小心脚下。”   她眉眼弯弯,笑得讨好,眉目在昏黄的光晕下美好得不像话。   顾恒舟喉咙发紧,主动抓住她的手握在掌心。   沈柏终于不闹了,和顾恒舟一起仔仔细细打量这个宅院。   现在院子里只有四个人,空旷又幽静,顾恒舟说:“我马上要去睦州赴任,难得在瀚京待,离开之前,我会安排三十人在这里做护院,怎么安排都听你的,你需要多少丫鬟小厮就自己挑,顾三顾四也会留在这里,管家你自己选,我已经跟兵部沟通过了,以后我的俸禄都发到这里,你尽管拿去用。”   人给她,钱也给她,他是把所有的权力都给沈柏了。   沈柏摇头说:“人给我就好了,钱你自己留着,睦州生活艰苦,总有要用钱的时候,你身上总不能一点余钱都没有,这些年我攒了不少钱,支撑府上这些开支还是绰绰有余的。”   “我说让你用你就用。”顾恒舟坚持,不等沈柏说话又道:“不管二婶和顾恒修如何,二叔这些年对我很好,国公府现在的家业我会留给他们。”   他要对得起二房,又要护着沈柏,所以选择自己净身出户。   他的态度已经非常坚决了,但还是觉得有些对不起沈柏。   沈柏心里暖得发胀,趁顾恒舟不注意,又踮着脚亲了他一下,眉眼一弯,灿若星辰,说:“顾兄,你再这样我就要忍不住了。”   顾恒舟停下,借着昏黄的光晕和沈柏对视,两人眸底皆是欲念涌动,眸光碰撞似有火星迸溅开来,烫得惊人。   半晌,还是顾恒舟先移开目光,握紧沈柏的手警告:“别招我。”   沈柏乖乖往前走,回味的舔舔唇,到了主院,顾恒舟说:“主院有三间房,之前在荆滕院,顾三顾四也不会在院里伺候,我不在的时候,你可以让他们守着,等我回来,院子里便不用有太多的人。”   他能率领千军万马,自然也能把她守护得好好的。   沈柏安安静静听着他的安排,重生以来不安宁的心一点点落地。   她真的喜欢了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啊。   她恢复女儿身以后,他没有第一时间来太傅府提亲,却一声不吭的为她谋划好了一切,她做梦都没想过的东西,他全都捧到了她面前。   沈柏回握住顾恒舟的手,轻声说:“顾兄,陛下今日召我入宫了。”   顾恒舟还不知道这一点,微怔,沈柏继续说:“过不了多久周珏会护送慕容轩回南襄国,陛下命我和国舅随行,想借机重振卫家。”   顾恒舟很快想明白恒德帝的意图,他有点愤怒,恒德帝今天答应他的时候,只说了让他在赵彻继位三年后再和沈柏成亲,并没有说要让沈柏出使南襄国的事。   她只是个女子,不该承受那么多家国大义。   但沈柏说出来的语气如此平静自然,明显是已经答应恒德帝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   沈柏冲顾恒舟笑笑,认真的说:“顾兄放心,我会保护好自己,一定会平安归来的。”   “好。”   顾恒舟答应,声音有点沉,隐忍克制着汹涌的情绪。   沈柏抓着他的手,故意踮脚凑近,直勾勾的望进他眸底,说:“陛下说要在太子殿下继位三年后我才能嫁给你,但顾兄,我不想等那么久了。”   顾恒舟说:“你想如何?”   沈柏没长骨头似的靠在顾恒舟身上,撒娇的说:“择日不如撞日,不如我们就在这里把天地拜了吧。”   顾恒舟说:“这不合规矩。”   沈柏踩到顾恒舟脚上,轻轻舔着他的下巴,呼着气说:“顾兄,我等这一天好久好久了,你就当可怜可怜我吧,等以后到时间了,我再给顾叔叔磕头认错,行吗?。”   怕沈柏站不稳,顾恒舟伸出一只手揽着她的腰,想了想说:“可是这里什么都没有。”   沈柏像是醉了,眼神迷蒙的说:“可是这里有你呀。”   她想要的,不是声势浩大的婚礼,不是家业、名声、权势,从来都只是一个他而已。   只要他在,就算什么都没有,她也甘之如饴。   顾恒舟沉默无言,沈柏知道他是默许了,把灯笼放到一边,拎起裙摆跪下,顾恒舟果然也在她旁边跪下。   下过一场冰雹,晚上明月当空,月光轻柔的笼罩着一切。   “一拜天地。”   沈柏自己说,和顾恒舟一起拜了月亮。   “二拜神明。”   两人朝着城隍庙的方向拜了一下。   “夫妻对拜。”   沈柏挪到顾恒舟面前,端端正正的,极其郑重的和他拜了一下。   直起身,沈柏变戏法似的拿出一把匕首,割下自己一缕头发递给顾恒舟,又不由分说割了顾恒舟一缕墨发用绢帕包好,而后笑盈盈的看着顾恒舟问:“顾郎,我想洞房。” 第171章 出使南襄国   沈柏被顾恒舟强行送回了太傅府。   怕她再说出什么虎狼之词,顾恒舟用帕子捂了她的嘴,没给她再开口的机会。   两人既然已经拜了天地,顾恒舟也没再翻墙,光明正大的从大门把人送回去,门房通知了沈孺修。   沈孺修来大厅把顾恒舟截下,先让沈柏回书韵苑,而后拿出岳丈的姿态,审视的看着顾恒舟。   这么些时日过去,吴家提亲都好久了,顾恒舟除了在苏家家宴上放了狠话,就再没有动静,沈柏又恨嫁得很,沈孺修这个做爹的对顾恒舟的怨念很是深重,看了顾恒舟一会儿,眼神有些不善起来。   感觉到沈孺修不快,顾恒舟大概猜到发生了什么,背脊挺直,沉声说:“晚辈心悦沈柏,按理,应该携重礼带婚书请媒人上门拜访才对的,但今日发生了不少事,晚辈来得着急,没来得及买礼品,还请伯父海涵。”   下人奉上热茶,沈孺修特意交代,只准备了他的那杯。   他嗯了一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态度很明确,不是很待见顾恒舟,把沈柏白日在叶晚玉那里受的委屈全部还给顾恒舟。   顾恒舟没觉得委屈,继续说:“今日柏儿在国公府受委屈了,是我没有保护好她,伯父会生气也很正常,我向伯父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出现这样的事。”   “保证?”沈孺修冷哼,把茶杯重重的放在茶几上,问,“你拿什么保证?”   “我在城里买了一所三进院的宅子,柏儿日后嫁给我,不必在国公府和二婶他们相处,可以自己当家,不会有人为难约束她。”   沈孺修眼皮微掀,没想到顾恒舟买了宅子要和沈柏单过,顾恒舟继续说:“今日我进宫见了陛下,陛下答应过些时日封柏儿为郡主,再为我和她赐婚,父亲虽然不在京中,却也已认可我和她的婚事,请伯父放心,我对柏儿是真心的,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给她最好的一切,护她一世安好无忧。”   顾恒舟这一番话把沈孺修震住,今天沈柏在叶晚玉那里受了委屈回来,沈孺修思来想去都觉得国公府像个火坑,沈柏嫁过去肯定会受委屈,偏偏沈柏又一根筋,沈孺修都不知道该怎么劝她才好。   这会儿顾恒舟表了态,还做出了实际行动,沈孺修那些疑虑一下子全都被打消了。   眼前这个少年和镇国公一样有担当,还有谋略,他说喜欢沈柏,绝对不是口头上说说而已,而是会落到实处,为沈柏把一切想到的想不到的都做得妥妥当当。   即便是沈孺修,这会儿也挑不出任何错来。   沉默半晌,沈孺修不自在的轻咳一声,问:“今天晚上,你们做什么了?”   顾恒舟坦白的说:“带她看了下宅子,我对住的地方没什么要求,主要看她喜不喜欢,想怎么布置。”   顾恒舟隐去了和沈柏拜天地的环节,这话要是说出来,沈太傅怕是要气得撅过去。   沈孺修心头微暖,虽然知道这事还是不合规矩,却没有苛责,想了想说:“小柏做什么事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你也别太惯着她,有些事该你做主的还是要你拿主意才行。”   沈柏聪明,但就是坐不住,喜欢到处乱动,学东西自然也没有长久的耐心,不然这些年她也不会学了那么多杂七杂八的技艺。   顾恒舟颔首道:“她喜欢就好,大事上我会护着她的。”   这是要在能力范围内由着沈柏折腾了,顾恒舟这态度有点宠溺,但沈孺修从岳丈的角度来看,又觉得很贴心。   沈柏嫁给他是做妻子的,又不是去太学院学东西,顾恒舟能宠着沈柏当然再好不过了。   沈孺修心中感叹,对这门婚事什么意见都没有了。   大厅的烛火明亮,顾恒舟穿着一袭灰色锦衣,背脊挺直的坐在下首,严肃又恭敬,今天虽然不是正儿八经来提亲的,说了这番话以后,沈孺修也把他当成自己的准女婿来看了,想了想问:“今年快过半了,你是不是该去灵州赴任了?”   顾恒舟说:“回伯父,我已向陛下求旨,改任睦州校尉,任命估计过几日就下,不出半个月,我就会前往睦州。”   沈孺修奇道:“之前不是一直说好去灵州吗?怎么突然改任睦州了?”   顾恒舟把对顾淮谨说的话又跟沈孺修解释了一遍,沈孺修在朝中为官这么多年,秉持的还是为国为民的原则,知道像顾恒舟这样的将才,不管在哪儿任职,能带出好兵才是正道,也没对此发表更多的意见,温和的鼓励:“在年轻一辈的世家子弟中,你是最有能力的,不管在睦州还是灵州,相信你都能有一番大作为。”   顾恒舟不卑不亢,起身说:“谢伯父夸奖。”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见时辰晚了,沈孺修没留顾恒舟,差人把他送出门。   顾恒舟走后,沈孺修背着手慢吞吞的走到书韵苑,沈柏已经被绿尖和茶白伺候沐浴更衣睡下,书韵苑里只留着一盏孤零零的灯,沈孺修没有进去,负着手在院子外面站了好半天才回了主院。   第二天沈柏起了个大早,偷偷让茶白绣了个荷包,再让绿尖用金丝把顾恒舟那缕头发编成手链妥善装进荷包里。   这次出使南襄国是要打通昭陵和南襄国之间的商贸往来的,沈柏学完规矩之后,就会抽时间去城里逛逛。   瀚京汇聚了整个昭陵种类最繁多的商品,她想看看有什么是具有昭陵特色的,甚至是只有昭陵才有,还能卖到南襄国去的,如果有那便于携带的,她还能带一些,等到了南襄国再和人交换。   借着考察的名义,沈柏往顾恒舟买的宅子里添置了不少有的没的。   顾恒舟要准备去睦州赴任,白日几乎都不在家,晚上回家总能发现屋里多了不少东西。   拜了堂,沈柏越发不规矩了,每天晚上都要从太傅府偷溜到宅子里,有时只是跟顾恒舟说说话,有时就没皮没脸,要缠着顾恒舟腻歪一阵。   若不是顾恒舟定力强,沈柏只怕去不了南襄国肚子就要鼓起来了。   六月初二,大暑   自那日下过冰雹之后,天气一直热得不行,所有人都热得没有胃口吃饭,沈柏更是整日吃冰镇的瓜果和酸梅汤,小脸瘦了不少,出门的时候少了,整日倦怠惫懒,躺在美人榻上不想动弹,叶嬷嬷教习规矩也放松了许多。   这天傍晚,绿尖和茶白好说歹说劝沈柏吃了一碗饭,沈柏热得出了一身汗,吃完便让人提水来泡澡。   她还是不喜欢有人伺候,让绿尖和茶白出去歇着,自己泡在水里偷凉。   泡了一会儿,屏风被轻轻敲了一下,然后顾恒舟冷沉的声音响起:“泡够了穿好衣服,我带你去个地方。”   沈柏本来有点犯困,听到这个声音立刻精神起来,欣喜的唤了一声:“顾兄!”   顾恒舟没应声,沈柏麻溜的从浴桶里出来,连水都顾不上擦,穿好衣服跑出去。   顾恒舟坐在外间,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才刚喝了一口,回头看了沈柏一眼,眉心皱起。   沈柏出来的急,没穿鞋,白嫩的脚丫子踩在木地板上,留下一地水印。   天气太热,院子里没有别人,她只穿着绯色绣菊花肚兜,搭着轻薄的里衣里裤,衣服被水浸湿,大部分黏在身上,白里透红的皮肤顿时显现出来。   顾恒舟咽下嘴里的茶水,移开目光,淡淡道:“把外衫和鞋穿上。”   沈柏乖乖穿了外衫和鞋。   外衫也薄,最近叶嬷嬷每天都帮她按摩,她胸口比之前鼓胀了许多,加上束腰,曲线比之前起伏大多了。   顾恒舟脑子里不断闪过她的脚丫子和绯色肚兜,心底涌起几分燥热。   顾恒舟站起来,沈柏好奇的问:“顾兄,你要带我去哪儿啊?”   说完走到桌案边,飞快的提笔写了一张纸条压到桌上,一会儿绿尖和茶白要是发现她不见了,看见这纸条也不会紧张担心。   做完这些,沈柏自发的抱住顾恒舟的腰,说:“好了,我们走吧。”   顾恒舟也没多的话,避开太傅府的守卫,带沈柏翻出院墙,墙外一匹黑棕马安安静静的等着。   顾恒舟抱着沈柏坐到马背上,而后用一件披风把沈柏严严实实的罩住。   “热……”   沈柏抗议了一声,顾恒舟没理,伸手帮她系好披风带子,沉声说:“热也忍着。”   沈柏瘪瘪嘴,只好忍着,耍小脾气不肯抱住顾恒舟的腰,顾恒舟没说什么,轻夹马腹朝城门疾驰而去。   踩着宵禁的点,顾恒舟带沈柏出了城。   夜幕降临,月亮缓缓上升,明亮的月光将一切都镀上一层柔和的白光,没了万家灯火,蛙鸣虫叫声充斥在耳畔。   吹在脸上的风渐渐变凉,披风帽子被吹落,沈柏心情又好起来,抱住顾恒舟的腰。   城门已经关了,顾兄今晚是要和她在外面过夜啊。   沈柏有点开心,脑子里浮现出一些不可描述的画面,有点心痒痒。   顾恒舟带着她一路往西,半炷香之后才停下来。   他们偏离了官道,来到一处山谷。   沈柏上一世也来过这里,这山谷叫情人谷,是踏青游玩和幽会的好去处,不过那都是春日和初夏的时候比较多,这个时节沈柏还从没来过。   到了山谷,顾恒舟勒了缰绳放慢速度,黑棕马慢吞吞的往前走,很快来到山谷小溪边。   顾恒舟先下马,而后朝沈柏伸出手,沈柏笑起,俯身抱住他的脖子,让顾恒舟把他抱下来,而后两腿一蹬,熟练的攀上顾恒舟的腰,嘿嘿的笑道:“顾兄,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呀?”   沈柏眼睛亮闪闪的,满是期盼,迫不及待的想干坏事。   顾恒舟稳稳托着她,说了一句很煞风景的话:“明天我就要去睦州了。”   他要去睦州,那就意味着他们要有很长时间见不到面了。   沈柏脸上笑意微僵,低头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   沈柏没舍得用力,一口咬下去,顾恒舟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没一会儿沈柏的腮帮子就酸了,仰头瞪着顾恒舟说:“我还以为你带我来这么远的地方,是给我准备了惊喜,结果就给我说这个,顾兄,你可太讨厌。”   沈柏很是哀怨,顾恒舟抱着她往前走,淡淡道:“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   我还能喜欢什么,不就喜欢一个你么。   沈柏的眼神越发哀怨,注意到周围的草丛越来越深,地方也很是僻静,心念微动,顾恒舟站定,说:“到了。”   顾恒舟说完把沈柏放下,沈柏站定,四下看了一会儿,没发现有什么特别的,但直觉顾恒舟不会无缘无故带自己到这里来,还是一脸期盼的看着顾恒舟。   顾恒舟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随意地掷出,石头在茂密的草丛辟出一条道,原本伏在草丛里的萤火虫被惊起,如同柔和的星辰,一点点升腾起来。   沈柏吃惊,草丛里又是嗖嗖嗖的几声响,数百只萤火虫飞舞起来,一时间他们如同站在浩瀚星海。   沈柏忍不住往前走了两步,惊叹道:“顾兄,好漂亮啊。”   上下两辈子,她都没见过这么壮观绝美的景色。   顾恒舟没说话,走到沈柏身边,拉住她的手往前走。   他着实不是个浪漫的人,这个点子还是周珏帮他出的。   他马上就要去睦州了,沈柏也要去南襄国,他们也许一年半载都见不到面,他除了留给沈柏一个空荡荡的宅院和一群武功高强的护院,就再没有其它。   但他才刚跟沈柏拜了天地,成了她的夫君,不再对她好点,总觉得愧对她。   沈柏抬手,一只萤火虫轻轻落在她指尖,有点痒。   沈柏眼眸晶亮,唇角不住的上扬,扬手让那只萤火虫飞走,然后偏头亮闪闪的看着顾恒舟说:“还说没有惊喜,顾兄,我好喜欢这个。”   顾恒舟眉眼温和算是回应,过了一会儿轻声说:“我已经跟陛下说了,顾三顾四这次也会跟你一起去南襄国,陛下还会派三十名暗卫暗中保护你们,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她一个人到漠州的时候,顾恒舟就担心她会出事,这次去南襄国那么远,虽然有暗卫保护着,顾恒舟还是很不放心。   毕竟对恒德帝来说,卫如昭比沈柏要重要多了,真的到了十分危急的时刻,这些暗卫肯定会优先保护卫如昭。   顾三顾四是顾恒舟最信得过的人,有他们守着沈柏,顾恒舟能安心一些,却还是不如自己亲自守着沈柏。   这些顾恒舟都没有说出口,但沈柏还是感受到了,她用力抱住顾恒舟,把脑袋贴在他的胸膛,听着他一下又一下强有力的心跳,轻声说:“顾兄,我会平平安安的回来的,你也要好好保护自己,你知道我这辈子是非你不嫁的。”   “好。”   顾恒舟沉声应道,也伸手抱住沈柏。   两人相拥了很久,沈柏最后是在顾恒舟怀里睡着的。   第二天醒来,沈柏躺在草地上,身下铺着顾恒舟的外衫,上面盖着那件披风,身边是空的,顾恒舟不在身边。   沈柏在地上打了个滚儿,只闻到清新的草香,连顾恒舟的味道都没闻到。   顾恒舟带着从瀚京校尉营挑选的三百人出发去睦州了,故意用这种方式没让沈柏去送。   顾三顾四守着沈柏,沈柏收好那件外衫,穿着披风坐马车被两人护送回太傅府。   到太傅府的时候已经快晌午,叶嬷嬷和李嬷嬷早就知道沈柏在外面过了一夜,但见到沈柏被顾三顾四送回来,也没敢多说什么。   镇国公世子不去灵州赴任,改去了睦州,这件事在城中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城中百姓都议论纷纷,猜想皇家是不是因为李氏一族的事,不打算再倚重顾家了。   城中流言很多,却没人出来为顾家正名。   十日后,南襄国五皇子被护送离京,国舅亲自陪同,谁也不知道,跟在国舅后面的马车里,跟着太傅嫡女沈柏,更不知道,他们这一去,会对昭陵的未来产生多么深远的影响。   昭陵离南襄国很远,从瀚京经灵州,到淮南的南陵河换水路一路往下,半个月后,沈柏他们才进入南襄国境。   为了赶路,一路上都没怎么休整,到了南襄国,一行人被热切地迎到驿站休息。   到了自己的地盘,慕容轩活了过来,离开南襄太久,慕容轩憋得不轻,压下被拒婚的不自在,敲开沈柏的房门,怂恿沈柏换上男装和他去城里逛逛。   慕容齐早就派人通知了地方官,让沈柏他们不要急着赶路,慢慢往国都走。   沈柏也想体验下南襄国的风土人情,不过她没擅作主张,先去问了卫如昭。   卫如昭受了恒德帝的嘱托,没再穿那身僧衣,而是换了一身靛青色华服,少了不染尘世的淡漠,却还是高冷叫人觉得不可攀。   在沈柏殷切的注视下,卫如昭点头同意。   一刻钟后,沈柏久违的换上男装,和慕容轩、卫如昭还有周珏一起走上南襄国边陲小镇街道。 第172章 事有蹊跷   “舅舅,你看那个是什么呀,我在昭陵从来都没见过。”   沈柏指着街边一处卖水果的小摊对卫如昭说。   他们现在是乔装出行,为了不暴露身份,沈柏和卫如昭以甥舅的身份相称。   南襄国和昭陵的建筑相仿,风土人情也颇像,不过这边气候更湿润,雨水多,日照时间更长,水果的种类自然比昭陵更多。   卫如昭虽然没穿僧衣,手上却还戴着那串佛珠,时不时的转一下,听到沈柏提问,掀眸朝那边看去,慕容轩耳朵尖,听到沈柏问话,抢先回答:“这是我们南襄的特色水果,叫凤梨,吃起来特别甜,我也好久没吃了。”   凤梨?   沈柏记得自己在游志上见过,当即舔舔唇,口舌生津,对周珏说:“还不去买一个给舅舅和五少爷尝尝。”俨然把周珏当小厮使唤。   周珏瞪了沈柏一眼,心性比之前沉稳了许多,倒也不和沈柏起口舌之争,走过去买了一个凤梨,小贩吆喝着,麻溜的帮忙削皮,见他们有四个人,平均分成四块,用竹签串起来。   周珏拿着走回来,他对卫如昭很是敬重,不敢直接给卫如昭,自己留了一块,剩下三块都递给沈柏。   沈柏先让慕容轩选了一块,然后分了一块给卫如昭,卫如昭看也没看,淡淡的说:“我不吃。”   沈柏熟稔的撞了一下卫如昭的胳膊,半撒娇的劝道:“舅舅,你尝尝呗,我吃不下两块,买都买了,不吃可就浪费了。”   佛家喜欢普度众生,卫如昭之前吃饭都会尽量把饭菜吃完,听到沈柏这么一说,还是伸手接过那块凤梨,不过只是拿在手里,并没有吃。   沈柏低头咬了一口,甘甜多汁的果肉立刻在舌尖炸开。   沈柏满足的闭上眼睛,周珏也是意外,没想到南襄国竟然还有这样的水果。   慕容轩对这一口也是想念的紧,吃了一口便凑到沈柏面前问:“怎么样?”   沈柏咽下嘴里的东西,毫不犹豫的夸赞:“好吃!”   慕容轩又看向周珏,周珏这会儿觉得自己代表着的是昭陵的面子,想了想矜持的说:“挺好吃的,不过我们昭陵也有很多好吃的水果,只是之前太忙了,没有好好带五皇子品尝。”   慕容轩摇摇头笃定的说:“昭陵的水果南襄基本都有,但南襄可是有很多你们见都没见过的水果。”   周珏有点不服气,感觉自己受到了挑衅,正要反驳,沈柏没见过世面的问:“真的吗?还有哪些水果是昭陵没有的?”   慕容轩带他们去了镇上一个比较大的水果铺子。   一路走来,沈柏发现这个小镇上的水果摊特别多,一进水果铺子,香甜的水果味道便扑鼻而来,别说沈柏,就连卫如昭的眉头都舒展开来。   这个味道可比熏香的味道好多了。   铺子里除了昭陵常见的橙子、橘子、甜瓜,还有很多沈柏和周珏之前见都没见过的东西,周珏拉不下脸来,沈柏的求知欲却很强,一直问个不停,慕容轩比老板还要积极的解答。   芒果、荔枝、龙眼、百香果、木瓜等等。   沈柏问一样,慕容轩答完,老板就装一份给他们吃。   这些水果甜度很高,就是木瓜闻起来有点怪怪的,沈柏有点吃不习惯,周珏直接皱着眉头一脸嫌弃,连尝都没尝一口。   见周珏如此,老板忍不住说:“木瓜可是个好东西,几位郎君可别不识货。”   沈柏立刻接话,问:“老板何出此言?”   老板继续说:“这木瓜清甜,有美颜驻容之效,而且女子吃了,那处会更丰满壮观,郎君们家里若是有娇妻,可为夫人带几个回去。”   老板说着夸张地在自己胸口比划了一下。   沈柏最近胸口一直发胀,比之前长大了不少,正为此苦恼,听老板这么一说,立刻把面前那盘木瓜推远了些。   她还是不要了。   百香果的吃法有点不同,老板让人切开果子,挖了里面的果肉出来,不知道加了什么在里面,冲泡了四杯水出来,沈柏揭开盖子一闻,一股奇异好闻的香气便侵入脾肺,试着喝了一口,味道出乎意料的好。   沈柏眼睛发亮,问:“老板,这是专门用来泡茶的果子吗?”   老板说:“这是我们当地的吃法,觉得它泡着喝比直接吃好吃多了。”   沈柏津津有味的把自己那杯都喝完,还觉得不够,又把周珏当苦力使唤,买了一大捧百香果回去。   水果吃到半饱,一行人在城里转了一圈,慕容轩把人带进镇上唯一一家酒楼,错过了饭点,这个时候酒楼里的人倒不是很多。   只是镇上有钱人不多,也不图风雅幽静,酒楼没有包间,他们就在大厅坐着。   慕容轩点了南襄国最具特色的白斩鸡、盐焗鸡和手撕鸡。   还要再点别的,被沈柏阻止,反正他们要在南襄待的时间不短,有什么好吃的,慢慢吃也不迟,不用一顿全塞进肚子里。   卫如昭虽然是俗家弟子,这十年间却没沾过什么荤腥,酒肉忌得很好,店家给他上了一碗白饭盒一碗素汤。   沈柏、慕容轩和周珏三个在旁边掰了鸡肉吃得特别欢实,路过的人莫名觉得卫如昭有点被虐待,这么好看的人,怎么能不给他吃好吃的?   偏偏三人一心只顾着吃,根本没注意到旁边人的目光,没一会儿,一个小厮模样的人恭恭敬敬的走到卫如昭面前说:“这位公子,我家主子想请你过去吃。”   沈柏吃得手上和嘴上全是油,顺着那小厮指的方向望去,发现大堂靠窗的角落还坐着一桌人。   说是坐着一桌人,其实桌上只坐了一个,旁边站着五个彪形大汉,一看就是地位不俗,专门雇人保护着。   越过这几个大汉的身体缝隙,沈柏看见那人戴着斗笠把脸遮得严严实实,身上却穿着一件朱红色长裙,腰间缝着亮片做装饰,衬得腰肢很细,应该是个女子。   卫如昭仿佛没有听见,稳坐如山,沈柏咽下嘴里的东西提醒,说:“舅舅,人家请你吃饭呢。”   卫如昭似乎就等着沈柏这句话,掀眸凉凉的看着她,意味很明确:要去你去。   人家请你吃饭,我去像什么话呀。   沈柏仰头对那小厮笑笑,说:“抱歉,我舅舅比较内向,怕生,替我谢谢你家主子好意呀。”   那小厮被一嘴油腻的笑恶心到,眼底闪过一丝鄙夷,去那桌回话。   那边倒是没再说什么,沈柏多看了那个女子一眼,凑到卫如昭面前,压低声音说:“舅舅,我看这应该是个姑娘,你这么拒绝人家也不怕人家伤心啊?”   卫如昭冷冷的觑了沈柏一眼,沈柏乖乖坐好,没一会儿,那女子带着人离开。   路过的时候,一股香气扑来,等人走远,沈柏才好奇的问慕容轩:“她身上的香味好好闻呀,你知道她用的是什么熏香吗?”   慕容轩翻了个白眼,说:“这是女子才用的东西,我又不是女子,怎么会知道?”   沈柏又问:“这种香蛮特别的,你们南襄国制香技艺很好吗?”   慕容轩的爱国情怀爆棚,立刻点头说:“当然,如果你想要的话,到南溪以后,我可以找最好的制香师给你量身定做。”   还可以量身订做,这倒是有点新颖。   昭陵女子个个都爱美,无论是世家权贵,还是寒门妇人,日子稍能过去一点,都喜欢买点胭脂水粉,或者其他装饰,再不济,自己采点花回家鼓捣一下,也能搞点花样出来。   在这镇上转了一路,沈柏也只看到这一点商机。   南襄离昭陵太远了,就算有一些罕见的水果,要运到昭陵肯定路上就坏了,如果用冰块镇着,快马加鞭兴许还有可能,但这代价太高,运过去的数量相当有限,只能当做稀罕玩意儿供给皇室尝尝,要让寻常人家买的话,属实不易。   香料就不一样了,便于保存不说,还可以大量运输,若是在昭陵打开销量,这需求量就大了去了。   至于昭陵能卖到南襄国的东西,那可就数不完了。   沈柏心里琢磨着事,吃东西的速度慢下来,慕容轩和周珏倒是吃得快,吃完一人捧着一杯热茶喝下,又在客栈坐了一会儿才走回驿站。   南襄国的日头比昭陵大得多,四人都大大咧咧的,出门也没想着带伞,到了驿站,一个个都晒得满脸通红,鼻尖冒汗。   茶白撑着伞迎出来,见状忍不住念叨:“这么大的日头公子们出去怎么也不打把伞?都晒坏了吧?奴婢带了晒伤药,赶紧进屋擦一擦吧。”   慕容轩在南襄土生土长,早就不怕晒了,沈柏和周珏也是皮得很,在太学院的时候经常大中午翻墙逃学,全都不在意的摇头表示自己不需要,倒是卫如昭被晒得满脸通红,眼神迷蒙,少了超然脱俗的清冷,多了几分烟火气,好看得有几分勾人。   茶白跟了卫如昭几个月,一眼就看出他不舒服,连忙上前扶住他,顾忌着规矩,隔着衣袖,没敢触碰卫如昭的皮肤,轻声道:“公子快进屋休息会儿吧,屋里备了解暑的凉茶,都先喝一碗再歇歇。”   卫如昭点点头,由着茶白把他扶进去。   知道伺候的都是金贵的主,茶白在凉茶里加了点糖,茶用井水冰过,喝下去沁人心脾,回味甘甜,倒是一点不输刚刚沈柏在水果铺喝的百香果茶。   他们年纪小,坐了一会儿便恢复过来了,但也走累了,各自回房间休息,卫如昭却还没缓过来,脸一直红着,脸上薄汗不断。   茶白有点担心,拿着扇子帮卫如昭扇风,卫如昭不舒服,抬手扯了下衣领,似乎觉得被衣服束缚有点太闷了。   他的力气不大,领口扯开一点后,露出修长的脖子和小片被闷得白里透红的肌肤。   茶白只看了一眼便被烫到一样移开目光,脑子里却不断浮现出他修长的脖颈和微微凸起的喉结。   阿弥陀佛。   茶白默念了一句,低着头提议:“公子,天气太热了,我让人打点水来给公子沐浴吧。”   卫如昭点头,茶白立刻让驿站的官兵打了热水送进卫如昭的房间。   卫如昭又坐了一会儿才起身,走了两步身子却踉跄了一下,茶白一个箭步上前将他扶住,顾恒舟抓住她的手腕,掌心烫得惊人。   茶白心脏漏了一拍,而后乱了呼吸,好在这会儿卫如昭人不舒服,一点也没察觉。   茶白小心的扶着卫如昭上楼,半晌才找回理智,低声说:“公子,你好像中暑了,奴婢请大夫来给公子看看吧。”   “嗯。”   卫如昭应了一声,向来清润的嗓子都哑了。   茶白心脏轻轻疼了一下,鼻尖有点发酸,莫名觉得卫如昭这次来南襄是遭了大罪了。   屋里浴桶里已经倒满了水,茶白把卫如昭扶进屋里转身便准备离开。   卫如昭带发修行,忌了酒肉,自然也会忌女色,平日茶白也不伺候他沐浴的。   然而她刚走出一步,便听见卫如昭轻轻哼了一声,像是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茶白步子一顿,咬咬牙还是折返回去。   卫如昭眼神有点飘忽,脸是红的,唇却发白。   茶白知道他这是热气入了肺腑正在最难受的时候,连忙抬手去接他的外衫扣子,嘴上不忘道:“公子,奴婢冒犯了。”   茶白迅速帮卫如昭把衣服扣子解开,脱了上衣。   卫如昭生得白,平日穿着衣服温温和和很有书卷气息,脱了衣服却是宽肩窄腰,肌肉紧实,尤其是腰腹的肌肉一块一块的,一点多余的赘肉都没有。   他的身子也是烧得发红,一片汗湿,折射出细碎的亮光,茶白不敢造次,忙扶着他的胳膊让他坐进浴桶里。   身体被冷水浸泡,卫如昭的眉头稍稍舒展开来,茶白心乱如麻,却不敢耽搁,连忙出门去找大夫。   她走得急,没注意到房顶有一个黑影飞快的掠过,在她离开不久,便偷偷进了卫如昭的房间。   沈柏今天吃得有点撑,回房间以后躺在床上打了七八个哈欠却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心头有点烦躁,沈柏把装着顾恒舟头发的香囊拿出来慢慢摩挲。   睦州校尉营那些兵马都是些被带坏了的刺头,比之前赵定远带的新瀚营的人应该好不到哪儿去,也不知道顾兄到睦州以后能不能镇住那些人。   他此行前去睦州肯定是跟恒德帝立了军令状的,都说好的将领不管带什么样的兵,都能带好,但练兵哪有其他人想的那么简单?   上一世顾恒舟身上那些伤,不止是在战场上受的,还有不少是练兵的时候受的。   沈柏想着想着心底就有些难受,顾恒舟不放心她,还能把顾三顾四放在她身边看着,她却什么都不能为他做。   叹了好几口气以后,沈柏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蹦起来。   她想早点回去见顾兄,光唉声叹气不行,得赶紧完成恒德帝的期望才行。   沈柏出门,想找卫如昭沟通一下这次的情况,到卫如昭房间的时候,却发现茶白没在门外守着。   沈柏抬手敲门,屋里也没人应,眉头微拧,沈柏又敲了两下。   才刚回来,国舅不会又出门了吧?   沈柏觉得不应该,犹豫了一下,抬脚把门踹开。   提步进去,茶白不在屋里,里面只有一个浴桶,卫如昭光着身子坐在里面,依稀可见好看的锁骨,他似乎是被这动静吵醒,掀眸凌厉的朝沈柏看过来。   合着在屋里泡澡呢,那你也不应一声?   沈柏腹诽,却是规矩的背转过身,歉然的说:“舅舅,抱歉,你没应声我还以为出什么事了,一时担心你的安危,所以才踹了门,您别生气。”   卫如昭还是不舒服,抬手揉揉眉心,哑着声问:“你过来有什么事?”   沈柏这会儿谨记自己已经跟顾恒舟拜了天地,要守规矩,清了清嗓子正经地说:“也没什么重要的事,就是闲不住,想问舅舅几个问题,舅舅先穿好衣服我再说吧。”   沈柏说完卫如昭没应声,茶白倒是很快带着大夫回来,见沈柏在门口站着,诧异的问:“小姐怎么来了?”   沈柏和她同时开口,问:“你怎么请了大夫?”   茶白先回答,说:“公子好像中暑了,身体很不适,所以奴婢请大夫来看看。”   就出门晒了个太阳,不至于这么金贵吧?   沈柏有些不相信,还是侧身让大夫进去,茶白也跟着进去伺候。   有这么多人看着,沈柏想了想也折返回去,然后就看见茶白扶着卫如昭从浴桶里跨出来。   卫如昭还穿着裤子,但浑身都水淋淋的,晶亮的水珠循着结实的肌理争先恐后的往下滚落,衬得这身子越发惑人,裤子本就宽松,这会儿被打湿了全贴在卫如昭的长腿上,将他大腿的肌肉形状描摹得清清楚楚,偏偏这人身体不舒服,脑袋歪倒在茶白肩上,吐气如兰。   沈柏不自觉咽了口口水。   乖乖,要不是我早就对顾兄倾心,坚定不移,怕是要被国舅这个俗家弟子勾了魂儿去了。   沈柏拍拍胸口,不住的在心里默念非礼勿视,念了两遍,眸子蓦的睁大,而后冲到床边直勾勾的盯着卫如昭看。   卫如昭的左边锁骨,清清楚楚印着一枚绯色印记。   沈柏没吃过猪肉,但见多了猪撒欢跑,这印记分明是被人吮吸出来的。   沈柏下意识的去看茶白,却见茶白也是一脸惊愕,脸还有点发白,像是虔诚的信徒发现自己日日叩拜的佛被玷污了一般。   不是茶白,那是谁在卫如昭身上留下的这样的印记?   他们之前一路上都在赶路,这才刚进入南襄国境,也没接触过其他人,同行的除了茶白,也就沈柏一个女子。   这印记不是她们所为,难道还是男子干的?   沈柏眉心皱起,让大夫先帮卫如昭诊治,拉着茶白走出房间,低声问:“舅舅锁骨上那个印记什么时候出现的?这一路都是你在伺候他,你难道没看见?”   茶白这会儿冷静下来,摇头道:“奴婢不知道,方才奴婢见公子很不舒服,就大着胆子帮公子脱了衣服,那会儿公子身上都还没有那个印记的。”   刚刚都没有,就这么一会儿哪儿来的?沈柏进门的时候也没看到有人啊。   沈柏眉头紧拧,让茶白先回去照顾卫如昭,扭头去了周珏房间,也没敲门,直接踹门进去。   周珏躺在床上睡得正香,听见这动静,下意识的跳起来,手里还抓着他的佩刀,看清沈柏的脸,不由得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姑娘家家的能不能文静点?不知道要敲门吗?”说完觉得不对又呵斥道,“孤男寡女的,你就不该进我房间。”   沈柏没心思跟他斗嘴,沉着脸说:“刚刚有人潜入驿站,轻薄了舅舅。”   谁是你舅舅,还真叫顺嘴了。   周珏下意识的想反驳,话到嘴边终于回过神来,浑身的毛都炸了,瞪大眼睛看着沈柏问:“你丫刚刚说什么?谁被轻薄了?”   沈柏给了周珏一个眼刀子,表情冷沉,周珏意识到她没有撒谎,后背出了一身冷汗,连忙下去召集人盘问。   这次护送慕容轩回来,恒德帝一共给了周珏五十禁卫军,方才他们都在睡觉,这些禁卫军却没休息。   周珏从周德山那里学了不少排兵布阵的法子,五十个禁卫军,按照他的命令分成三次轮值,将驿站各处都严密的防护起来,周珏挨个问了一遍,没有任何一个人发现异常。   这倒是在沈柏的意料之中,走之前顾恒舟说恒德帝还派了三十暗卫在暗中保护他们,就算这些禁卫军一时不察打了盹儿,那三十个暗卫不可能也糊了眼睛看不到人,在卫如昭锁骨处留下那个印记的人,一定不是普通人。   周珏问了一圈都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又把人打发走,继续值守。   他抓抓头发,觉得这事有点邪乎,不信邪的去了卫如昭房间,大夫开了解暑的药让茶白去熬,又给卫如昭闻了一点安神香,卫如昭这会儿已经睡下,沈柏让大夫先在驿站住下,周珏掀开被子看了一眼,卫如昭锁骨处那枚绯色印记还没消散,刺眼的很。   靠,还真被轻薄了。   周珏暗骂了一句,走出房间,烦躁的在门口走来走去。   这次是他被任命御前带刀侍卫以后第一次单独执行任务,临走之前他爹跟他嘱咐了很多,该注意的他都小心的注意到了,就算是进入南襄国境也没松懈下来,却没想到一眨眼,竟然在眼皮子底下出了这种事。   那人不是冲慕容轩来的,也没有伤害卫如昭,只是在卫如昭身上留下了这么一个印记,像是恶作剧又像是一种变相的挑衅。   那人如果想对卫如昭做点什么,这个时候卫如昭不就已经变成一具尸体了?   周珏越想越觉得心惊。   国舅要是在他面前出了什么差池,别说他,整个周家都要陪葬。   偏偏他现在一点头绪都没有,周珏胸口怒气翻涌,有点想发怒,沈柏安顿好大夫回来,走到他身边问:“想到什么线索没有?”   沈柏的语气正经,没像平日那样先嘲讽他一番,周珏叹了口气,如实说:“没有。”   他们刚到南襄国,也没结什么仇,如果是瀚京有人盯着他们,一路尾随到这里,却只是偷偷摸摸轻薄卫如昭一下也未免太荒唐了。   周珏说完靠着墙壁蹲下,沈柏在他旁边蹲着,想了想说:“我觉得今天在客栈遇到那个姑娘有点可疑。”   周珏狐疑,问:“什么姑娘?”   沈柏说:“就是那个要请舅舅吃饭的红衣姑娘,舅舅平日看着书卷气很重,但在寺里应该也干过扫地僧的活,身体不应该这样弱,被太阳一晒就中暑了。”   周珏不了解卫如昭,想了想说:“这里的太阳的确比昭陵的要厉害得多,而且我们今天还走了很久的路,回来的时候我也觉得有点晒。”   沈柏摇摇头,不是这样的。   上一世恒德帝死后,卫如昭才被赵彻说动,重振卫家,那个时候卫如昭是只身一人前往南襄国的,而且很快就打通了南襄国和卫家之间的商贸往来,卫如昭对南襄国应该很熟悉,而且对卫家鼎盛时期的生意脉络很有了解。   沈柏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想了想说:“我觉得那个红衣女子身上的香可能有问题”   周珏拧眉,他还记得那香味,的确有点特别,他说:“如果香有问题,我们也闻到了,为什么我们没事?”   这把沈柏问到了,她又不是神探,哪能一下子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   沈柏抿唇,说:“反正这件事很有蹊跷,你先加强舅舅这边的守卫,我去看看慕容轩。”   周珏对这个安排没有意见,沈柏起身去找慕容轩。   慕容轩到底是皇子,沈柏没敢踹他的门,礼貌的敲门,等慕容轩应了声才推门进去。   慕容轩还没睡醒,打着哈欠躺在床上,见沈柏进来才坐起来,问:“你不睡觉来找我做什么?”   沈柏没说卫如昭被轻薄了,只说:“我还是觉得今天那个人身上的香味很特别,你之前在其他人身上闻到过吗?还是你们南襄国的制香师,会为每个人调制不同的香味,所以每个人身上的香味都不一样?”   慕容轩揉揉眼睛,一脸见了鬼的表情,觉得沈柏是吃饱了没事干,竟然不睡觉来问他这种问题。   他想了想说:“我从来不用香,皇嫂也不用,只是南溪那些贵女都喜欢用一点,那些制香师的规矩也各有不同,等到了南溪你自己问就是了。”   慕容轩说完又要倒下,沈柏问:“除了南溪,其他地方就没有制香师了吗?”   慕容轩说:“你以为制香和做香烛是一样的吗?这里面讲究可大了,要天时地利人和,连时辰都要掐算得很好,南溪是我们南襄的国都,人烟最鼎盛,风水也是最好的,制香师自然都云集在那里,不会待在这种穷乡僻壤。”   昭陵也有制作香料的,虽然也有诸多讲究,但不会涉及风水时辰,只要香料够好,制作技艺够精细,做出来的香就会很好。   慕容轩说的倒像是一种非常苛刻的祭祀。   沈柏对这件事倒是越发好奇起来,不过慕容轩不用香,肯定对制香之事了解不多,跟他耗着也没用。   沈柏从他房间出来,让他继续睡,换回女装,戴上面纱,跟周珏说了一声,带顾三顾四再次出门。   南溪那么多制香的,这个镇上的女子就算不用香应该也比慕容轩了解得多。   沈柏出门的时候日头还挺高的,她没在城里乱转,又去了那家酒楼,点了一壶酒两个小菜,坐在之前那个红衣女子坐过的靠窗位置,看着小镇外面人来人往。   和昭陵断了商贸往来这些年,南襄国国内的商贸很是发达,连这个边陲小镇都有很多外地的商人走动。   这些人形形色色,都在为自己的生计奔波。   沈柏极有耐心的坐了两个时辰,等到日头西斜,沈柏才带着顾三顾四走出去,绕了两条街,沈柏在一棵需要三人合抱的大树下停下,在她面前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老妪面前摆着一个竹篓,里面还剩几簇软白的花。   走得近些才能闻到篓里散发出来的清淡花香,沈柏在她面前蹲下,拿出一锭碎银给老妪,说:“老人家,我想买一簇花。”   老妪从篓里挑了一簇给沈柏,那几朵花是用针线攒起来的,拿在手里刚好,被摘下来一天,花瓣还是饱满的,一点都没脱水。   “真香。”沈柏夸了一句,捧着花却没离开,继续说,“老人家应该在这里卖了很多年花了吧,想必年轻时也是风华绝代之人,我想向老人家打听个事,行吗?”   老妪相当从容,掀眸看了沈柏一会儿,说:“我只是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老婆子,姑娘找错人啦。”   沈柏微笑着说:“都说高人隐于世,老人家万莫如此谦虚,我也不白找老人家打听,您想要什么,我若是能给,必然不会推辞。”   老妪垂眸,收好自己的背篓慢悠悠的站起来,叹着气说:“姑娘真的认错人了,老婆子帮不了姑娘什么。”   沈柏跟着站起来,说:“老人家能帮旁人,为何帮不了我?” 第173章 你是谁?   “姑娘是聪明人,我一个老婆子真的帮不上姑娘什么忙,姑娘还是别为难我了。”   老妪背着背篓慢慢离开。   站起来后沈柏才发现,她有一条腿是瘸的,走路的时候一条腿在地上拖着,身子有点踉跄,也不知道她膝下有没有孩子,能不能照看她一下。   沈柏拿着花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直到老妪的身影消失在街角才带着顾三顾四回去。   路上顾三忍不住问沈柏:“那个老妪看上去很普通,少夫人怎么会觉得她有问题?”   沈柏淡淡的说:“这个镇上来往的商客不少,今天下午我坐在窗边发现,很多商队的头车上都会挂着这么一簇花。”   在昭陵,商队的头车和尾车一般都是商队里最厉害的人负责,遇到突发情况,头车可以在第一时间应对,而尾车也能最大可能的安抚车队的人,以免发生混乱造成巨大的损失。   四处经商的人多少会信鬼神之说,上一世卫家重振,所有的商队都会在马车上挂一个青铜铃铛,那是卫如昭放到云山寺托寺里的僧人诵经祈祷过,可以驱邪免灾的。   南襄和昭陵的民风虽有不同,但在这方面应该是一致的。   这些商队不挂驱邪的东西,只挂一簇花,实在是有些奇怪。   所以沈柏才会转悠到那个老妪面前,想向她打听些事。   不过人家不愿意说,沈柏也不能勉强。   沈柏回到驿站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因为白日出了事,夜里周珏让人加了灯笼,把各处照得透亮,在屋顶也加派了人手巡逻,自己更是亲自守在卫如昭房门外面。   卫如昭喝了药一直睡着没醒,身体还发着烫,茶白寸步不离的在床边守着。   沈柏让人找了花瓶来,把那簇花插好放在卫如昭房间。   清新奇异的花香很快在房间弥漫开来,茶白眼圈发红,很担心卫如昭,却不敢表现得太过,压下情绪好奇的问:“小姐,这是什么花呀。”   沈柏随口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话,就是觉得味道挺好闻的,就想拿来给舅舅也闻闻看,说不定他明日就好了。”   那花是四瓣的,花香清新怡人,茶白又多看了一眼,愧疚涌上心头,低头说:“小姐,对不起,是我没照顾好公子。”   白日的时候,她应该先跟沈柏他们说卫如昭身体不适,再让人去找大夫的,当时她太心急,就这么走了以后,卫如昭一个人在房间,实在是危险。   周珏还在外面站着,沈柏漫不经心道:“你愧疚做什么,外面那个比你更头大呢。”   茶白只是个弱女子,保护卫如昭本就不是她的职责,她没必要把这个锅往自己头上扣。   见她眼睛有点肿,沈柏又放软声音,温和道:“后面的事还多着呢,时辰不早了你也好好休息,要是把自己弄生病了,可没人能照顾你。”   茶白点头应下。   沈柏出门,拍了拍周珏的肩膀,又去慕容轩房间晃悠了一圈。   慕容轩下午睡舒坦了,用过晚膳以后精神好得很,想着要回家,有点兴奋,拉着沈柏说了好一会儿有的没的才放沈柏离开。   终于回到自己房间,顾三顾四已经打好了水灌满整个浴桶,沈柏把门窗插好,这才脱了衣服洗澡。   夜里还是闷热,坐进浴桶里以后,沈柏的神经才放松了些,不过出了卫如昭那档子事,沈柏警醒得很。   谁知道那采花贼是只喜欢男色还是男女通吃呢?   沈柏没敢久泡,很快洗完换好衣服。   顾三进来帮她倒水,顾四安慰:“少夫人别担心,有我们守着,不会有事的。”   两人一直在顾恒舟身边照顾着,不仅性子沉稳,心也很细,沈柏什么都没说,他们都能察觉到她的不安。   沈柏点点头,心里划过一片感动。   上一世顾恒舟成亲,沈柏送了一份丰厚的贺礼,作为回礼,顾恒舟把顾三顾四给了她。   当时顾恒舟的理由是,苏家给苏潋秋很多陪嫁丫鬟,苏潋秋性子内敛,不喜欢与陌生男子接触,顾三顾四再留在主院就不大方便了。   说送其实也不太妥当,顾恒舟和顾三顾四一起长大,情同手足,他总在军营,没时间帮顾三顾四谋个好出路,把他们托付给沈柏,也是想让沈柏给他们找个好差事,免得浪费了他们那一身本事。   沈柏本想推荐顾三顾四去大理寺当差的,可惜顾恒舟很快战亡,她的举荐信还没送到大理寺少卿府上,自己也跟着死在了忽炽烈刀下。   许是跟顾恒舟分开久了,沈柏这几天总是忍不住回想起上一世的事。   不想一直沉溺在过去,沈柏走到桌案边,研磨开始给顾恒舟写信。   从瀚京出发的前一天,沈柏给顾恒舟写了一封信,后来路上每隔十日就写一次。   信要送到睦州怎么也要个把月,以顾恒舟的性子多半是不会回信的,沈柏却还是写得很有兴致。   信的内容没什么特别的,一般都是这一路上见过什么风景,吃过什么东西,今天沈柏吃了不少新奇的水果,她一时没控制住,洋洋洒洒写了三大页纸,折起来装进信封让顾三拿去找信使,沈柏这才躺到床上休息。   她本以为今天发生了这样的事,自己肯定会睡不着,没想到躺下去没多久,脑子就变得混混沌沌不清醒起来。   不过沈柏也没睡踏实,迷迷糊糊间感觉身下的床没有了,整个人悬在空中,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踩到实地,却还是有种不真实感。   眼前始终有一股迷雾模糊实现,沈柏什么都看不清,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她听见清脆熟悉的铃铛声。   仔细听着,沈柏认出这是上一世卫家商队马车上挂的铃铛。   沈柏隐隐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但梦到卫家商队的马车就很奇怪了,她不自觉循着那个声音走去。   然而那个声音一直和她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不管她怎么走,都走不到那个声音面前,而且眼睛一直看不清东西,没多久沈柏有点浮躁了。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梦?   沈柏想停下来不走了,那铃声突然变大,变得刺耳起来,里面甚至夹杂着一下靡靡的梵音,像是有许多人在佛堂诵经,沈柏这个孤魂野鬼一下子被佛光压制,有些喘不过气来。   好难受。   沈柏捂住胸口,只能继续朝铃声发出的方向走去,然而刚走了几步,手腕突然被抓住。   明明是在梦里,沈柏却清晰的感受到那人掌心燥热的温度。   心脏被烫得颤了一下,眼前的迷雾渐渐消散,周遭的景物变得清晰,沈柏发现自己在白日坐过的客栈门口,梦里也是晚上,整座城静悄悄的一片空寂,唯有一轮皎洁的圆月挂在上空。   偏头,沈柏看见抓着自己的是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人,明明两人的距离很近,帽子却挡了全部的光亮,叫沈柏看不清他的脸。   沈柏猛然想起那日她被恒德帝召见,天色剧变的时候,她在马车里无意中看到的人。   那人也是穿着这样一件黑色斗篷。   “我见过你。”沈柏脱口而出,“那天在瀚京,下了冰雹。”   那人没说话,拉着沈柏往回走。   刚跨出去一步,铃声大盛,尖锐的声波悉数砸进沈柏耳中,让沈柏有种下一秒就会被震聋的错觉。   “好吵!”   沈柏下意识的用手捂住耳朵,然而却无济于事,那些声音不停地往脑子里钻,震得她脑仁发疼,眉心痛苦的皱起。   那人没有停下,继续拉着沈柏往前走,沈柏腿软,跪在地上,被越来越大的声音震得五脏六腑都痛,喘着气说:“我要死了,你别拉我。”   那人顿了一下,弯腰把沈柏抱起来。   他的臂弯强劲有力,胸膛也很宽厚,明明才第二次见,却让沈柏觉得很安心。   他把沈柏抱起来以后速度就快多了,几个眨眼就到了驿站外面。   驿站各处也是静悄悄的,禁卫军和周珏都不在,只有几盏灯笼挂在上面。   沈柏觉得诡异,这梦的场景也未免太逼真了。   那人抱着沈柏想进驿站,还有十来步的距离,一股烧焦的味道涌入沈柏鼻尖,那人抱着她后退,沈柏偏头,看见他的斗篷帽子边缘被烧掉了一点,手上的皮肤也有灼伤,伤处看上去还很狰狞。   可是……哪儿来的火?   沈柏不解,看了看自己的手,还是白白净净什么事都没有。   那人深吸了两口气,抱着沈柏再度往前走。   这一次他每一步都走得很慢,而且越往前走,那股焦味更浓,过了一会儿,沈柏甚至觉得自己闻到了烤肉的味道。   那人身上的斗篷完全被烧掉,露出里面纯黑色的,用暗红色细线绣着奇怪符文的衣服。   这衣服好像是特质的,并没有没烧掉,只是暗纹不断涌动着光泽,莫名很像沈柏之前看寒辰穿的那件华服。   斗篷被烧掉后,男人的脸还是没有露出来,因为他脸上戴了一张面具。   这张面具沈柏也认识,是她在东恒国见到寒辰第一面时,寒辰脸上戴的那一张。   据说那是东恒国大祭司世代流传下来的悲喜面,传承数百年都未曾破损,却在见到沈柏的第一次碎了。   然而现在,它又出现在沈柏梦里,出现在这个奇怪的穿着黑斗篷的人身上。   耳边的铃声渐渐变小,仿佛从极幽远空洞的地方传来,落入沈柏耳中都变得不那么真切了。   她可以肯定这个戴着悲喜面的人不是寒辰,忍不住想取下面具看看这个人究竟长什么样,然而刚抬手碰到面具,那人的头发却噼里啪啦的烧起来。   头发烧得很快,沈柏吓得缩回手,回头一看,自己离驿站大门还有七八步的距离。   这人是拼了命都要把她送进驿站吗?   可这是她的梦啊,为什么要让别人为她送命?   而且,她都不认识这个人啊,为什么……他要为她送命?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沈柏胸口猛地滞痛起来,像是突然被一块巨石砸中,呼吸之间胸骨都开始泛疼。   痛感如此强烈清晰,这真的只是一场梦吗?   如果不是梦,抱着她的这个人,是真真切切的在忍受着被火灼烧的痛苦想要把她送回驿站吗?   沈柏不敢多想,挣扎着对那个人说:“放我下来。”   那人不说话也不肯停下,头发却已经快要被烧没了。   “我让你放我下来!”   沈柏怒吼,终究还是挣脱那个人。   那人被她推开倒在地上,沈柏看见他露在外面的手臂和腿都有不同程度的烧伤,皮肉翻飞。   而且离开他的怀抱之后,那铃声一下子又大起来,一下又一下如同惊雷在沈柏耳边炸开,震得沈柏耳膜几乎都要碎裂。   沈柏咬牙忍着,抓住那人的手将他拖到驿站外面。   离开驿站十多步的距离,噼里啪啦的烧灼声停下,沈柏骑坐在那人身上,伸手就去扯他脸上的悲喜面,却发现他没有用绳子固定面具,那面具竟然已经和他的脸融为一体。   沈柏心里‘咯噔’一下,脱口而出:“你是谁?”   那人没有回答,缓缓地抬起手,像是要摸沈柏的脸。   心痛的感觉越发强烈,沈柏揪住那人的衣领,试图从他身上发现些蛛丝马迹,后颈突然一痛,意识彻底陷入黑暗……   这一觉沈柏睡得有点久,醒来时外面天光已经大盛,不知道之前顾三顾四有没有催过她起来。   盯着床帐发了会儿呆,沈柏想起昨晚那个奇怪的梦,她下意识的揉揉自己的脖子,脖子好好的,一点酸痛的感觉都没有,耳朵也没什么问题。   果然只是个梦么?   沈柏茫然,撑着身子坐起来,却感觉自己很疲惫,好像根本没睡觉一样。   起身走出房间,日头已经升得很高,应该过了巳时,快到晌午了。   肚子有点饿,顾三在外面守着,看见她,眉心皱起,担忧的问:“少夫人昨晚没睡好吗?”   她的脸色不好,唇有点发白,眼窝一片青黑。   顾三这么一问,沈柏不用照镜子也能知道自己脸色有多差,摆摆手漫不经心的说:“没事,就是做了个噩梦,给我留饭了么?”   顾三立刻回答:“留了,厨房有绿豆粥,用井水镇着,是茶白姑娘亲自看着熬的,清热解暑。”   沈柏颔首,背着手溜溜达达去厨房,这会儿没有叶嬷嬷看着,便是穿着女装她也随性得很。   许是昨晚的梦境后来太过真实了,沈柏脑子里一直不断重复着那张悲喜面和那个人被灼烧得皮肉翻飞的手臂。   吃饭的时候也心不在焉,沈柏不小心咬了自己的舌头,嘴里尝到血腥味,沈柏浮躁起来,匆匆喝完一碗粥去找周珏。   周珏还守在卫如昭房间,睡了一夜,卫如昭醒来精神好多了,茶白伺候他换了一身湖青色锦衣,沈柏进屋的时候,他正拨弄着佛珠闭目养神,周珏坐在旁边盯着他,跟看易碎的古董似的。   茶白向沈柏福身行礼,沈柏颔首算是回应,抬眼见桌上的花不在了,问:“花呢?”   茶白立刻说:“今天一早花就谢了,奴婢见没什么用便拿出去扔了。”   那花昨天看着挺好的,还用水泡着,一晚就谢了?   沈柏有点奇怪,不过也没有多问,走到卫如昭面前,规矩行礼道:“给舅舅问安,舅舅今日感觉如何?可还难受?大夫还在驿站住着,舅舅若还有不适,可立刻让大夫过来看看。”   卫如昭惜字如金,只回了沈柏两个字:“无碍。”   他的脸色已经恢复正常,因为神色有点冷,所以皮肤也呈现出一种不近人情的冷白。   夏衫很薄,不过这会儿他的衣领交叠,把脖子遮得严严实实,看不到他脖颈上的印迹。   沈柏装作不在意的往卫如昭脖颈处扫了一眼,迅速移开目光,卫如昭突兀的开口命令:“你们先出去,我跟沈柏说点事。”   周珏和茶白立刻走出去,门关上,沈柏好奇的问:“舅舅有什么吩咐吗?”   卫如昭停下转佛珠的动作,掀眸定定的看着沈柏,不答反问:“昨天你不是有事找我?”   咦?竟然还记得昨天发生的事。   沈柏意外的挑眉,收敛了思绪,走到卫如昭面前说:“是这样的,昨日在这镇上转了一圈,我发现南襄国瓜果挺多的,味道也好,但这些东西不好保存,也不利于运输,只能当做稀罕物送给陛下尝尝鲜,只是他们这边的香料似乎有点奇特,我在想是不是能把这些香料卖到昭陵。”   虽然有些小插曲,正事也还是很重要的。   沈柏认真的说完,卫如昭却没有回答,看着沈柏的眼神也有些恍惚,像是透过她看到了别的什么人。   沈柏伸手在卫如昭面前晃了晃,问:“舅舅,你怎么了?”   卫如昭回神,盯着沈柏问:“昨天你来我房间,看到什么人没有?”   嗯???这是什么意思?   沈柏有点惊,试探着问:“舅舅还记得昨天发生过什么?”   这话一出,卫如昭的脸色变得有点难看。   昨天回来之后他的身体就很不舒服,茶白在他耳边说的话他听得也不是很清楚,迷迷糊糊的被茶白扶着坐进浴桶才稍稍感觉好一点。   茶白离开之后,他有点昏昏欲睡,这个时候却猛然感觉有一只手在他身上游走。   他想睁开眼睛,眼皮却有千斤重,怎么也睁不开,只觉得那手相当灵活柔软,伸入水中,贴着他的肌肤,一点点轻按揉捏。   在云山寺这么多年,他都是自己一个人待着,再也没和任何人如此亲近过,平时背的那些戒律清规瞬间涌上心头,他却连嘴都张不开,更遑论开口呵斥。   那手一开始只是在他的胳膊上游走,没多久便顺着胸膛往下,而且脖颈间也感受到有柔软的呼吸。   当时他又怒又难受,脑子混混沌沌,倒是不记得有没有香味,只觉得那呼吸异常清凉,似乎比包裹着他的凉水还要舒服,让人忍不住想靠近。   这清凉让他忽略了在身上作乱的手,然后便感觉喉结被轻轻舔了一下,咬住。   那一瞬间,他的意识变得相当清醒,甚至能在脑海里描绘出对方排列整齐的牙齿。   十年清修,几乎刻进骨子里的戒律清规在那瞬间被摧毁,骨子里原始的本能被唤了出来。   卫如昭感觉自己轻轻哼了一声,然后房门被敲响,耳边传来极低极低的一声轻笑,那人妖媚的在他耳边低吟:“假和尚,有人来找你了,这下你要说不清了。”   他接触过的女人不多,之前觉得全天下的女人都不及已经故去多年的长姐万分之一,这女人的声音却媚到骨子里,让人听了都心尖儿发痒。   然后卫如昭感觉自己锁骨被狠狠吮了一下,沈柏踹了房门进来,这一下像是打破了什么屏障,卫如昭也终于睁开眼睛。   他身边没人,屋里空空如也,沈柏和他对视一眼便背转过身去,然后茶白带着大夫回来,意识又陷入混沌。   卫如昭以为那只是自己做过的一场梦,但今天早上,茶白伺候他更衣的时候,他从铜镜里看到自己锁骨处的印记。   过了一日,那个印记已经由粉色变得有点发紫。   无声的提醒他,一切都不是梦,是真实发生过的。   这会儿被沈柏眸子澄澈的看着,卫如昭突然感觉到深深的罪恶,过去十年,三千多个日夜,他抄诵过的那些经文,竟然抵不过那一场旖旎的蛊惑。   卫如昭皱眉,沉声道:“我不记得了,但我看到我脖子上有印记。”   他神情冷肃,又拨弄起手上的佛珠,动作却没有平日泰然自若,反而多了两分慌乱。   沈柏心细,一眼就看出来了,想了想说:“舅舅既然看到了脖子上的印记,应该明白这人绝非常人,不然她不可能突破驿站的重重防守,神不知鬼不觉的对舅舅行不轨之事。”   卫如昭眉心皱得更死,沈柏继续说:“她这次只是偷香窃玉,若下次贪了舅舅的身子,这事情可就不好交代了。”   沈柏说得直白,触了卫如昭的逆鳞,他猛地拍桌,怒道:“放肆!” 第174章 接风宴   卫如昭有点恼羞成怒。   沈柏见好就收,不敢真的把舅舅惹生气了,改口道:“我就是这么一说,周护卫把驿站的防守都增强了,以后不会再出现这样的事了,舅舅大可放心。”   卫如昭的脸色还是不怎么好看,沈柏知道他这个时候也没心思和自己谈正事,又说了两句有的没的,然后才从房间出来。   周珏和茶白都在门外守着,沈柏刚出来,茶白就想进去继续伺候着,沈柏拉住她低声说:“你把昨天的花扔哪儿了,带我去看看。”   茶白意外,没想到沈柏还会问这个,点点头带沈柏去了驿站厨房。   早上卫如昭醒得早,茶白伺候他洗漱更衣之后,便把那谢了的花和隔夜的茶拿到厨房倒掉。   厨房有专门倒泔水的桶,茶白就把茶叶和那花都丢进泔水桶里。   两人到厨房的时候,厨子正在准备午饭,驿站住着好几十个人,要准备的饭菜很多,厨子忙得不行。   茶白带着沈柏进去转了一圈,没找到泔水桶在哪儿,找人问了一遍,说是刚拿到后门让人收走了。   瀚京也是这样,家家户户的泔水都有人定时定点的收走,送到指定位置处理,免得到处都弄得臭烘烘的。   左右没什么事做,沈柏带着茶白又去了后门,驿站后面还有一口井,是专门清洗东西的,两个下人正在清洗木桶,沈柏去的时候正好听到一个人嘀咕:“真是奇了怪了。”   沈柏走过去问:“怎么了?”   两人吓了一跳,认出沈柏是昭陵来的贵小姐,连忙躬身行礼,沈柏满不在意,问他们:“什么事很奇怪?”   两人都是身份低微的下人,没想到还能跟沈柏说上话,有点紧张,其中一人结结巴巴的回答:“没……没什么大事,奴才在说着玩儿呢。”   他们谈论的都是些不高雅的芝麻小事,哪能入贵人的眼啊。   “什么事呀,我挺好奇的,两位小哥说来听听呗。”沈柏追问,一脸好奇兴奋,今天没打算出门,她穿着女装,也没戴面纱,做出这样的表情便让人有些难以拒绝,两人互相看了眼,不好意思的说:“是这样的,今天收泔水的人走了以后把木桶还回来,我们发现木桶上有奇怪的纹路,之前从来没有的。”   沈柏敏锐地问:“什么样的纹路?”   两人把洗干净晾在一边的木桶拎过来给沈柏看。   木桶是普通柏木做的,不知道用了多久,颜色是比较暗沉的砖红色,在桶的内部,有一片手掌大小的黑色纹路,像是用火灼烧出来的,但摸上去却很光滑,是木头本来的触感。   沈柏一看到木桶上的纹路,心脏就控制不住颤动了一下。   木桶上的黑色纹路她见过。   就在昨晚,她的梦里,那个戴着悲喜面的人身上斗篷被烧毁以后,衣服上的纹路就和这个一模一样。   所以昨晚她到底是做了个梦,还是真的有发生过什么?   沈柏想不明白,这两日发生的事有点超乎她的认知。   沈柏盯着木桶上的纹路不放,神情很是严肃,茶白忍不住问:“小姐,怎么了?”   沈柏摇头,让人把木桶拆开,把有纹路那块儿木板单独弄下来。   木桶装了很多年的泔水,那块儿木板上却没什么难闻的味道。   沈柏让茶白不要把这件事声张出去,揣着那块木板回到自己房间。   接下来下了三天暴雨,他们滞留在驿站没走,周珏放心不下,从早到晚都在卫如昭房外守着慕容轩闲得没事干,想找沈柏说话,总是会被顾三顾四拦下,一来二去,慕容轩没了耐性,倒是喜欢跟顾三顾四动手切磋一下武艺。   这三天再没发生什么异常,到第四日天放晴的时候,一行人再度启程,前往南襄国的都城南溪。   马车从街道驶过,沈柏撩开窗帘一直看着外面,一路都没再看见那个老妪的身影,不过来往的客商马车上还是会挂着一簇花。   慕容轩这几日在驿站憋坏了,不喜欢坐马车,和周珏一样骑马,见沈柏老是盯着人家马车上的花看,策马到沈柏的马车旁边并行,温声说:“这叫鸾殇花,是我们南襄国的国花,可以寄托相思保平安的。”   鸾殇花?   沈柏从来没在游志上见过有关这种花的记述,而且这个名字听起来并不像是能保平安的。   思忖片刻,沈柏好奇的问:“我之前怎么没听说过南襄国还有什么国花,这是什么时候流传下来的?”   慕容轩对这个倒是很熟悉,说:“这是南襄国建国伊始就选中的国花,不过它之前不叫这个名字,之前叫鸾灵花,因为它的花瓣纯白,晶莹剔透,可以入药治病,有止血之效。”   沈柏追问:“为什么要改名字?鸾灵花不是更好听一点吗?”   慕容轩说:“我看史书记载,好像是百年前,南襄国有一个非常有名的制香师用鸾灵花做了一种闻名天下的香料,这种香料有一种非常玄乎的力量,引起了轰动,但不知为何就消亡了,那个制香师也离奇失踪,似乎是为了纪念那个制香师,就把名字改了。”   为了一个制香师就改了国花的花名?   沈柏皱眉,莫名觉得这件事有点小题大做。   不过这都是百年前的事了,和现在应该没什么关系。   沈柏没再追问那些传说,又问了一些和鸾殇花有关的问题。   鸾殇花作为国花,并不是随处可见的,它一般都长在高山上,一簇一簇的开得艳丽热烈,被摘下来以后还可以保持新鲜,就算风干以后花香也能持续很久,可以提神醒脑,这也是来往商队都喜欢在马车上挂一簇鸾殇花的原因。   快出城的时候,城门口有年轻的姑娘在卖花,慕容轩见沈柏问了很多和鸾殇花有关的问题,买了一簇让人挂在沈柏坐的马车上。   若有似无的清香飘来,沈柏的神经放松了些。   反正担心害怕都没用,来都已经来了,就看看后面到底还会有什么变故呗。   路上天气好,也没出什么岔子,一行人走了五天,到达南襄国第二大城池逸陵。   逸陵离南溪不算远了,就算走得慢一点,从这里出发,最多七日也就到南溪了。   到逸陵的时候是黄昏,红彤彤的火烧云像血一样铺染了大半天空,一切事物的影子都被拉得很长很长。   周珏和慕容轩走骑着马走在最前面,马车缓缓入城,守城官兵把他们迎到驿站。   逸陵的驿站比之前那个边陲小镇大多了,虽然只有两层楼高,占地面积却很广,是一个三进的宽大宅院。   为了迎接他们,驿站早就备好了一切,马料是最新鲜肥美的,所有人也都有干净柔软的换洗衣物。   舟车劳顿之后,所有人都各自沐浴更衣。   驿站的人给沈柏准备了一身天蓝色交领长裙,裙子很漂亮,料子也异常柔软舒适,腰间有亮片做坠饰,裙摆下方还缀着两颗银铃。   沈柏又想起上次在客栈见到的那个没有露面的红衣女子,她的腰肢看上去那么纤细,好像轻轻一折就会被折断,她怎么会出现在那里呢?   沈柏换上裙子,裙子有三层,穿上去以后却一点都不热,非常透气。   沈柏有点意外,忍不住又摸了摸衣服,还是没摸出这是什么料子做的。   房门被敲响,顾三的声音在外面响起,说:“少夫人,城主派人来了,说是为大家设了接风宴,五皇子和国舅他们都已经换好衣服在楼下等少夫人。”   “来了。”   沈柏应了一声,随意将头发用发带束在脑后,带着顾三顾四下楼。   周珏穿了一身墨色银丝绣白虎锦衣,头发用白玉冠高高束着,腰间配着巴掌宽的嵌玉腰带,少年人的宽肩窄胯被完美的凸显出来,这些时日他被晒黑了不少,多了几分成熟稳重,这会儿看着很是叫人移不开眼。   慕容轩则是一身玄色金丝绣真龙锦衣,头发同样用白玉冠束着,腰间配着三指宽的镶玛瑙腰带,与生俱来的皇家贵气释放出来,压下赤诚耿直的少年气,威仪不凡,也比平日看上去要俊朗不少。   然而两人一左一右站在卫如昭身边,却如同左右护法,不仅没有压下卫如昭的风头,反而衬得他越发清冷逼人,绝尘脱俗。   卫如昭今天穿了一身月牙色白衣,衣服上有银丝绣着暗纹,暗纹并不起眼,只是从一些特殊的角度折射出细碎的光亮,这衣服极衬他的肤色,很是疏漠,一头墨发却用紫金冠束起来,用皇家的贵气点缀。   他比周珏和慕容轩要大五六岁,又在云山寺潜心修行了十年,自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温和从容并不会掩盖少年人的锋芒,却又完美的凌驾在这之上。   让人觉得世间繁华虽然迷醉,然他一人眉眼,胜却春风无数。   卫如昭今天这一身装扮,比那天他光着膀子出浴的时候还要惑人心魄,若不是她太喜欢顾恒舟了,这会儿只怕也要被舅舅勾了魂儿去。   这样的人若是真的出了家,这不是暴殄天物么?   沈柏暗暗在心底把三人做了比较,面上却是分毫不显,神态自若的走到三人面前。   慕容轩和周珏各自在一边的时候都因为容貌受过夸赞,今天看见对方都很好看,不由得暗暗较劲,等沈柏走进,慕容轩轻轻咳了一声,吸引沈柏的注意,先夸了沈柏一句:“你今天挺好看的。”   沈柏没上妆,小脸白净,一头柔软顺滑的秀发只简单的用发带束在脑后,有两缕头发散落在脸颊两侧,让她整个人看上去柔和婉丽,很是惹人怜惜。   沈柏没像一般女子那样羞怯,特别理直气壮的回答:“我不是一直都好看吗?什么时候不好看过?”   话音落下,周珏习惯性的怼她,说:“这种话你也好意思说出口,当初在太学院打架打得鼻青脸肿的时候,你也觉得自己好看?”   沈柏毫不客气的翻了周珏一个白眼,说:“你都好意思跟舅舅和五皇子这样俊美的人站在一起,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眼看两人又要斗起嘴来,卫如昭沉声开口:“正事要紧,别闹了。”   城主还在等着呢。   城主派了一辆宽大的马车来,马车是两乘的,坐四五个人都可以,周珏和慕容轩却不想坐马车,两人在前面骑马,沈柏和卫如昭一起上了马车,茶白跟在最后面上车。   天已经完全黑了,逸陵城中也安静得很,一路走来,沈柏只看到家家户户门外挂着的灯笼,别的什么都没看见。   马车事先用香熏过,味道挺好闻的,卫如昭上车以后便拨弄着手上的佛珠闭目养神,沈柏看了一会儿外面觉得没意思便转过头来,茶白坐在她身边,拿了两枚果干给她吃。   沈柏把果干放进嘴里含着,目光不自觉又落在卫如昭身上。   这人的容貌与先皇后相近,肤白,五官端方,眉毛很浓如剑,鼻梁挺直,唇红而饱满,还罕见的有唇珠,着实俊美好看,若不是在云山寺修行了十年鲜少露面,瀚京的美男排行榜榜首必然是他,也难怪一到南襄国就被人看上图谋不轨。   谁说只有女子会祸国殃民?咱家国舅也很有祸害潜质呢。   沈柏胆子大,目光放肆得很,过了一会儿,卫如昭突然掀眸看向她,问:“你在看什么?”   沈柏露齿笑起,说:“舅舅生得太好看了,忍不住多看两眼。”   沈柏就是单纯的欣赏,没有别的意思,卫如昭眉心却还是皱了一下,并不喜欢被人夸好看。   沈柏无聊得受不了,好不容易等到卫如昭开口,当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打开话题问:“舅舅,你对南襄国了解吗?逸陵这个城主是什么人啊?会不会脾气很古怪?”   这个话题挺正经的,卫如昭重新阖上眼睛,转动着佛珠淡淡道:“逸陵是南襄国第二大城池,城主东方擎是南襄国最厉害的大统领,东方家族也是南襄国有名的武将世家,虽然南襄国和昭陵一样,最近数十年都没什么大的战事,但东方擎在南襄国的地位与镇国公差不多,一会儿到了城主府,你不要乱说话,对他恭敬点便是。”   东方擎。   沈柏在游志上见过这个名字,不过写书的人也没机会接触东方擎这样的大人物,只写了自己听闻的一些传闻。   东方家族势力很大,在南襄国的地位几乎与皇室等同,不过他们家族似乎百年间一直都是一脉单传,而且都是男丁,没有女子。   沈柏对这些八卦挺感兴趣的,故作高深的问:“舅舅,你听过东方家族的一些传闻吗?”   沈柏期盼的看着卫如昭,就等着卫如昭问自己有什么传闻好和他分享八卦,卫如昭却寡淡的说:“传闻不可信,非自己亲眼所见,亲身所历之事,勿要妄信妄言。”   这里又没别人,这么正经做什么。   沈柏腹诽,扭头想跟茶白聊天,茶白规规矩矩的低着头,看都不敢看卫如昭。   得,小爷还是闭嘴吧。   一炷香后,马车在城主府门口停下。   逸陵繁华,东方家族又是南襄国第二大世家,城主府自然修得气派,和昭陵的亲王府差不多,光看门口那两个半人高的石狮子就能想象里面有多豪阔。   下车之前沈柏戴了面纱,茶白先下车,扶沈柏下车后,卫如昭才掀开帘子慢慢下车,周珏和慕容轩早就下了马车,按照礼制,周珏站在慕容轩后面,等卫如昭和沈柏走到慕容轩身边,才和茶白并肩走在最后。   东方擎没有亲自出来,只派了门房来迎接。   进大门,绕过巨大的石屏,过了前厅,再穿过雕梁画柱的长廊,灯火通明的后花园映入眼帘。   毫不夸张的说,东方家这个后花园,和昭陵皇宫的御花园差不了多少。   沈柏他们从昭陵出发的时候已经是暮夏,路上花了半个多月时间,一直到现在,已经快入秋了,南襄国却还是很热,一点秋意都没有,这花园里也是百花齐放,还有很多是沈柏在昭陵见都没见过的品种。   花园占地面积很大,所有的花木都有专门的花匠精心修剪培植,中间有一个巨大的湖泊,不知道是人工挖出来的,还是真的和外面的河流连通在一起。   湖泊中间修了一个四角凉亭,用木桥连接两岸,这会儿凉亭里亮着灯笼,一个穿着紫金色华服的中年男子坐在亭中,远远地便可看见他面前桌上摆放着的珍馐美食。   那人应该就是东方擎无疑了。   门房将沈柏他们引到湖边便止了步,温声说:“城主在亭中恭候诸位多时了,诸位请。”   门房说完做了个请的姿势,慕容轩提步走在最前面,沈柏乖巧的跟在卫如昭后面,周珏准备走的时候,门房提醒道:“请这位大人将佩刀暂时交给小人保管。”   沈柏停下,回头看着周珏,周珏也下意识的把手放在刀柄上。   这刀是他被封御前带刀侍卫后,恒德帝亲赐的,赐下来后周珏便一直没有离过身,有事没事就拿出来擦一擦,这会儿这人要他把刀交出来,虽然态度很恭敬,但还是让人很不爽。   他们人都到南襄国了,而且这还是在城主府,到处都是东方家的人,要说担心不安全,那也是他们处于劣势,凭什么还要让他把刀交出来?   周珏没有立刻解下佩刀,门房看周珏的眼神变了一点,气氛有点微妙的紧张。   慕容轩和卫如昭却毫无所觉,大步朝前面走着,僵持片刻,周珏还是解下佩刀交给门房。   这里到处都是东方家的人,他就算把刀放在身上,真有什么变故也是双拳难敌四手,没必要把气氛搞得这么僵。   交出刀以后,周珏有点不放心,沉声说:“我很喜欢这把刀,小心不要弄坏了。”   门房点点头,捧着刀退下。   沈柏收回目光,跟上卫如昭的步子。   距离近些,沈柏看清东方擎的脸,他是典型的武将长相,面容粗犷,身形也魁梧挺阔,这会儿虽然是穿着华服,却自带一股征战沙场的杀伐之气,和镇国公身上的气息果然很是相像,不过他的头发乌黑,眼眸明亮,看上去比镇国公要年轻一点。   身上的杀气太重,又是第一次见,沈柏也说不准这人是不是好人。   几人进了凉亭,东方擎端端正正的坐着,没有起来给慕容轩行礼,反倒是慕容轩拱手向他行了一礼,恭敬道:“轩儿见过东方叔叔。”   在昭陵,镇国公那样战功赫赫的人,见到皇子都是要行礼的,慕容轩身为南襄国五皇子,却要尊东方擎一声叔叔,可见东方家族在南襄国的实力有多强大。   卫如昭拿着佛珠,冲东方擎作了个揖,平和的说:“见过东方城主。”   沈柏不能作揖,按照昭陵的规矩,双手交叠放在腰侧,福身道:“见过东方城主。”   周珏和茶白也开口行了礼,东方擎的目光从众人身上一一扫过,而后朗声笑起:“我们南襄没有昭陵那么多的规矩,你们不用这样,快坐下吃东西吧。”   东方擎说着拍拍自己旁边的椅子,慕容轩会意,走到东方擎旁边坐下。   卫如昭在慕容轩旁边落座,沈柏和周珏依次坐下,茶白不敢坐,走到凉亭角落笔直的站着。   东方擎看了她一眼,问卫如昭:“这是你们从昭陵带来的丫鬟?”   卫如昭颔首算是回应,慕容轩开口岔开话题,说:“东方叔叔,这次离开这么久,我可想死你了,不过皇兄和皇嫂真的没有生我的气吗?”   东方擎收回视线,听了慕容轩的话忍不住责怪道:“这次你也太胡闹了,竟然混进使臣团的队伍偷偷跑去昭陵,万一出了什么意外怎么办?”   慕容轩小声嘟囔:“这不是没事吗。”   东方擎冷哼:“等有事的时候就来不及了!”   东方擎虽然在凶慕容轩,眼神却是慈爱的,看上去和普通人家的长辈没什么区别,沈柏想了想开口说:“昭陵民风淳朴,五皇子殿下表明身份以后,我们就立刻让人快马加鞭到南襄国求证,在这期间一直好吃好喝的款待五殿下,并没有让他受什么委屈,城主大人尽管放心。”   李氏一族已经被铲除了,慕容轩被人抓了献给沈柏这件事说出去也不光彩,路上沈柏已经和他串好口供,回来后绝对不会让任何人知道他被掳劫的事,只说有不长眼的人偷了他的钱袋,导致他在街上流浪了几天。   沈柏声音轻柔,表现出来的态度不是急着为昭陵辩护,只是阐述一个事实。   东方擎看着她,见她年岁不大,只是个小丫头,目光在她和卫如昭之间流转了一会儿,略有些好奇,沉吟一声道:“我听说昭陵对女子的言行举止要求颇为严苛,一般不许女子随便出门,更不能随便与男子同桌,姑娘是……”   此行来南襄国,恒德帝早就派人送了通关文牒过来,东方擎知道卫如昭和沈柏他们在昭陵的身份地位的。   沈柏从容道:“回城主,我叫沈柏,我爹是昭陵当朝太傅,机缘巧合之下,我曾救过五殿下一命,五殿下回南襄国之前,盛情邀请我来南襄做客,我实在难以推辞,便央求舅舅带我一起来了。”   沈柏说完抱住卫如昭的胳膊,慕容轩暗暗瞪了沈柏一眼,然后假笑着对东方擎说:“东方叔叔,的确是这样的。”   东方擎眼睛毒,一眼就看出慕容轩和沈柏是一伙的,也没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结,礼貌性的举杯感谢了沈柏一番,然后招呼大家吃饭。   这一桌都是南襄国的特色美食,厨子厨艺很高,每一样菜都是色香味俱全,不过沈柏不能取下面纱,吃起来有点麻烦。   刚吃了几口菜,一记响亮的笛声传来,循声望去,一个红衣女子撑着竹筏出现在湖中。   竹筏尾端竖着一根竹竿,竹竿上挂着两个白灯笼,昏黄的光晕柔和的洒在女子身上,一眼望去仿佛看到了画中仙。   天气热,女子身上穿得很是清凉,上衣短小,露出白嫩纤细的胳膊和细软的腰肢。   裙子也短,只堪堪遮住挺翘的臀,两条笔直修长的腿大大方方露在外面。   女子没有穿鞋,细小的脚腕上各挂着一串银铃,走动时发出细碎的声响,圆润可爱的脚趾踩在透绿的竹筏上,如同一颗颗饱满的元宵,让人忍不住想咬一口。   女子穿得这么少,偏偏在外面罩了一层红色纱衣,立刻多了两分半遮半掩的诱惑。   她的脸上也戴着面纱,看不到全部容颜,一双凤眼却明亮如星,一眼就能望进人心底去。   沈柏上一世在揽月阁也算是见惯了风尘,这会儿看见这个女子却还觉得震撼,便是同为女子,看见她那玲珑的曲线,心里也忍不住被勾得发痒。   女子手里拿着一支通体碧绿的翠笛,先声夺人之后,将翠笛送到唇边,吹奏出轻快好听的曲调。   优美的旋律和夜风一起卷入凉亭中,沈柏晃了下神,听见有细微的铃铛声,不是从女子脚踝上发出来的,而是从她裙摆处发出来的。 第175章 顾兄,是你吗?   竹筏下面应该有人在推,女子不用撑竹筏,竹筏便能平稳的向前行驶,到了湖中央,竹筏停下。   女子吹着笛子,开始缓慢地舞蹈。   这是一种沈柏从未见过的舞蹈,女子身体极柔韧,好像全身上下都没有骨头似的,四肢绵软,可以任意变幻成其他形态,像奇谈杂志里,刚刚修炼成精的蛇妖。   沈柏潜意识里觉得这舞蹈和笛声有点诡异,目光却没办法从女子身上移开。   这女人可真漂亮。   沈柏暗叹,明明她也是女儿身,看见女子的舞蹈,胸口还是不受控制的发胀发热,为女子心悸不已。   有那么一刹那,沈柏甚至觉得自己爱上眼前这个女子了,可以为这女子豁出性命去。   她正这么想着,耳畔传来另外一种曲调,那调子不知道是用什么乐器吹出来的,悠扬婉转,细听之下却又带着一股浅淡的悲凉。   两个旋律交织在一起,虽然旋律不同,却又奇异的和谐,沈柏不自觉沉溺其中,身体也有点坠入云雾的不真实感,混混欲睡起来。   沈柏用手撑住下巴,眼神迷离的看着那个女子,唇角无意识的上扬,一脸痴迷,眼看眼皮渐渐重得抬不起来,耳边突然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和刀剑相击的声音。   是安魂曲!   沈柏猛地惊醒,听出另外一种曲调是有人用树叶吹奏的安魂曲。   这曲子沈柏记得很熟,在东恒国的时候也听到过,按理,她不应该这么久才听出来的。   沈柏捏了捏眉心,觉得自己反应有点迟钝,她回头想要看看是谁在吹奏安魂曲,身体却倦怠得不听使唤。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柏心底浮起不安,余光瞥见竹筏已经来到凉亭下面,一根红绸缠上凉亭栏杆,红衣女子借着红绸的力量翻进凉亭。   距离近些女子嫩白的肌肤看得更清楚,她真的很白,白得晶莹剔透,像上好的羊脂玉,肌肤异常莹润不说,似乎连汗毛都没长。   沈柏有点羡慕,女子拿着翠笛一步步走过来,没人阻止也没人觉得意外,仿佛她就应该出现在这里。   笛声已止,耳畔的安魂曲的声音却没有断绝。   沈柏的注意力被安魂曲分散,还是想要看看那人究竟是谁,女子已走到她身边,沈柏眼珠转了转,垂眸看见女子白皙小巧的足。   她脚腕上系着一串铃铛,铃铛中间嵌着饱满漂亮的红豆,红得艳丽,衬得玉足越发好看。   沈柏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女子视她于无物,伸手抚上旁边的卫如昭的肩膀,凑到他耳边轻声笑道:“假和尚,我们又见面了。”   声音极柔媚,连沈柏听着都觉得酥了骨头。   啊呀,原来她就是那天在驿站轻薄了舅舅的采花贼。   这下就破了案了。   沈柏很是想把女子抓住揭下她的面纱看看她究竟长什么样,身后突然袭来一股强劲的冷风,下一刻,腰上一紧,沈柏被人带着飞出凉亭,女子甩着红绸想要把她拉回去,却还是慢了一步。   出了凉亭,身上那股子疲乏感消散不少,沈柏勉强能动动脑袋,偏头,又看到熟悉的黑色披风,披风下面,还是那张悲喜面。   “又是你!”   红衣女子怒斥一声飞出凉亭,沈柏这才惊觉她是被抱着悬在空中的。   这是什么玄妙的轻功,竟然可以悬空这么久?   沈柏惊愕,再看凉亭里面,顿时倒吸了一口冷气。   凉亭里所有人都还在坐着吃东西,周珏甚至起身给东方擎敬了杯酒。   湖里的确有竹筏,竹筏上也的确有一个红衣女子,女子却乖乖在吹奏笛子。   再定睛一看,沈柏发现自己还坐在卫如昭身边,和往常一样在夹菜吃饭。   她现在看到的经历的一切,根本没有人发觉。   这是怎么回事?她的魂魄离体了?   沈柏不能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红衣女子已甩着红绸袭向她,她下意识的缩了下脖子,揽在她腰上的手收紧了些,而后左手一挥,几十片树叶飞向女子。   那树叶看似普通,在遇到红绸之后立刻如同利刃,毫不费力的将红绸绞碎。   剩下的树叶攻向女子,女子一抬手将树叶化作灰烬,手腕一翻,翠笛凭空出现在她手中,她放到唇边,吹奏出和方才截然不同的旋律。   那旋律很急,全是尖锐的高音,仿佛战场上催促将士们赶紧上阵杀敌的号角,笛音入耳,沈柏立刻感觉胸腔窒闷发疼,下意识的捂住耳朵,脑海里却响起女子疯狂的笑声。   “你是该死之人,不该出现在这里,放弃吧,他护不住你,你也不会希望他护住你的!”   “他是谁?”   沈柏在心底问,女子的笑声戛然而止,许久之后才用悲凉嘲讽的声音说:“他是这世上最爱你的人。”   女子的语气变得惆怅又沙哑,像是在回答沈柏的问题,又像是在和她自己说话。   沈柏还想问些什么,突然感觉到一股强劲的吸力,来不及发出声音,灵魂便陷入巨大的漩涡,不知道过了多久,视线终于恢复清明。   夜晚变成了白天,天气很好,头顶的天空蔚蓝一片,只有极远的天边飘着几朵白云,明媚的阳光洒在身上,过了一会儿,沈柏感觉到皮肤有点灼痛,感官慢慢恢复,耳边传来喧哗嘈杂的声音。   左右看看,沈柏发现自己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周围的房子都不高,而且全都是平房,这些建筑很有特色,沈柏一眼就认出这是东恒国。   低头,她发现自己身上穿着东恒国的衣服,露出胳膊和腰肢,还有细白的腿。   沈柏没有惊慌,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手,手臂立刻红了,但并不疼。   是梦么?还是幻境?   沈柏有点迷茫,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回头,一个少女站在自己面前,笑盈盈的看着自己说:“春盈姐姐,愣着做什么,快走呀。”   春盈?   沈柏迷茫,片刻后想起,这是在暮祀城中,说要嫁给她为妻的那个姑娘的名字。   那姑娘热烈可爱,笑起来和太阳一样明媚。   所以她现在在暮祀,进了春盈的身体?   沈柏不知道要做什么,点头和那个少女一起往前走。   走了一会儿,沈柏想起暮祀城中大致的构造,她们现在正在朝城主府的方向走,而且沈柏还听到有沉闷的钟声。   刚进暮祀城中,沈柏和春盈说了两句话,那个时候城中就响起了这样的钟声。   少女没带沈柏去城主府,而是去了离城主府不远的一处空地,空地中央有一棵需要三人合抱的大树,树下坐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妪。   之前没觉得有什么,这个时候沈柏惊愕的发现,这棵树和这个老妪跟她之前在南襄国那个小镇上看到的一模一样。   沈柏和少女到的时候,树下已经聚集了不少人,放眼望去,都是女子。   上到白发苍苍的老妪,下到刚刚学步的小丫头,全都聚集在树下。   等人来齐以后,钟声停止,所有人朝着老妪跪下,齐声高呼:“请神明指示。”   沈柏的灵魂虽然在春盈身体里,身体却并不受她的控制,沈柏也跟着跪下高呼。   老妪的目光从在场的人身上一一扫过,而后沉声说:“三日后会有沙尘暴,你们自己回去准备一下,不要忤逆神明的旨意,不然到时候遭殃的是所有人。”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沈柏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跪在地上的人却都乖乖应是,而后各自散开。   少女仍和春盈一起,两人并肩走出一段距离,少女仰头,好奇的看着沈柏问:“春盈姐姐,听说你刚刚在城门口相中郎君了,那郎君生得好看吗?”   少女问的应该是赵彻和沈柏了。   沈柏感觉春盈的脸有些发烫,含着羞怯回答:“自是极好看的,骑马那个郎君气宇不凡,眉眼冷峻,皮相是顶顶俊美的,整个暮祀都找不出第二个来,不过他身边伺候那个小厮性子更讨喜一些。”   少女眨巴眨巴眼睛问:“那春盈姐姐到底喜欢谁呀?”   女儿家都喜欢讨论这种话题,春盈这时候没有那么大胆,嗔道:“不告诉你!”说完跑远。   画面一转,沈柏从春盈的视角看到自己。   她想起那个时候她听说暮祀城中发了马瘟,想问问情况,正好遇到春盈,便和她说话,想套套近乎。   她给了春盈香囊,春盈将手上的手链取下来给了她。   当初交换信物的时候,沈柏只觉得春盈可爱,这会儿在春盈的身体里,她却能真切感受到春盈的心跳欢喜。   春盈约莫是喜欢她的。   尽管她们才见了两次面,只说过几句话,还完全不了解对方的为人,但她顶着男儿身送春盈信物,春盈是非常开心的。   佳人已逝,这个时候再感受到那些欢喜心动,沈柏只觉得悲伤。   春盈和她分开以后便回了自己家。   春盈是一个人住的,回家以后,她先收了衣服,再自己煮饭,烧水沐浴。   做完一切以后,春盈躺到床上,又拿出白日收到的香囊不停地看不停地摩挲。   快到子时的时候,春盈放下香囊,从厨房取了一只通体纯黑的碗走到院子里,她朝着城门的方向跪下,将碗放在地上,而后拿出一把匕首在自己食指之间划了一刀,把血滴在碗里,低声说:“信女春盈,请神明指示。”   春盈的神色平静,眼睛一直盯着碗里那滴血,沈柏感觉到她有点紧张,身子一直是紧绷着的,沈柏通过她的眼睛看着碗底那滴血,许久都没看到什么变化。   春盈暗暗松了口气,正要起身,瞳孔却一下子缩紧,碗底的血凝聚,而后缓缓腾空。   沈柏感觉到春盈骨子里发出来的战栗恐惧,她想要惊叫,惊叫声却卡在喉咙怎么都发不出来,那滴血在空中飘了一会儿,回到她的指尖,融入伤口,很快,伤口消失不见,指尖又恢复莹润白嫩。   春盈后背全是冷汗,她无措的跪坐在地上,像被人抽走了全部力气,无意识的呢喃:“怎么会是我?”   沈柏不知道春盈在说什么,只知道她很害怕,刚刚发生的一切对沈柏来说都是匪夷所思的,但这个时候春盈家里没有别人,她如果想求救,还是可以去客栈找自己的。   沈柏当然知道春盈没有来找自己,正是因为清楚后来发生的事,沈柏这个时候才更觉得心痛。   春盈在地上瘫坐了很久,然后起身回了房间。   春盈又烧水洗了一遍澡,然后她换上了一身红衣,那衣服和今晚乘着竹筏出现那个女子身上穿的一模一样。   不止换了衣服,春盈还非常细致的给自己画了一个妆,描眉画唇,每一步她都做得非常精致,好像自己并不是被选中的祭品,而是马上就要出嫁的新娘。   外面起风了,窗子一直被风拍得啪啪作响,风声很大,如同万鬼在悲泣哀鸣。   沈柏知道,沙尘暴要来了,而且天亮之后,城中会举行祭祀。   画好妆以后,春盈安安静静坐在梳妆镜前,借着昏黄的烛火,她一点点打量自己的眉眼。   她的眼眸还是很明亮,但里面没了光彩,只剩下沉沉的死气。   她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死了,如同一朵马上就要盛开的花,还没绽放就要凋谢。   但她在瞬间的恐惧之后,就变得无悲无喜,不怨恨也不逃避。   沈柏不知道春盈为什么能这样坦然从容的面对死亡,如果这件事落在她身上,她肯定会拼尽全力反抗挣扎,追根究底求个真相。   凭什么有人能装神弄鬼决定别人的生死呢?   沈柏有些愤怒,但身体不受她的控制,一切已经发生了,她也无力扭转。   春盈一直在铜镜前坐到天亮,外面又响起钟声,然后有人开始吟唱。   那是昭陵军中的安魂曲,在暮祀,他们把它称为圣歌。   听到这个声音,春盈起身朝外走去,走到门口她又折返回来,把沈柏给她那只香囊握在手里,然后大步走出去。   沙尘暴来势汹汹,外面的风很大,挟裹着漫天黄沙,吹得人睁不开眼。   春盈从院子里拿了个草帽戴上,在门口等了一会儿,一群穿着白色斗篷戴着面具的人走过来。   他们是暮祀城中的祭司,也曾是保卫过昭陵的将士,昭陵愧对他们。   知道前因后果之后再看到他们,沈柏的心情很复杂,这群人可恨却又很可怜。   他们的亲人先在暮祀受辱被杀,所以他们才变成如今的模样,可春盈没错,暮祀城中那些无辜的百姓也没错。   等祭司们从门前走过,春盈才提步跟在他们后面。   走到转角的方向,春盈跪下,开始叩拜。   九步一叩首,每一次磕头都要用力,磕到发出闷响才行。   祭司们走得很快,春盈被远远甩在后面,只能听到他们吟唱的圣歌,像是神明的悲悯,却又像是恶魔的嘲弄。   日头被乌云笼罩,风尘越来越大,沙尘暴在城外肆虐,风声发出呜咽,城中所有人都清醒着,但没有一个人出来,都躲在自己屋里安静的等待这场祭祀结束。   可笑至极也可悲至极。   春盈的脑袋很快磕破,每隔一段距离,殷红的血就会在地上留下一块清晰的印迹。   沈柏感受不到春盈的痛楚,却莫名觉得这座城像是一个被诅咒的暗黑之地,这里的人被所谓的神明控制,他们对这种无缘无故剥夺人生命的祭祀习以为常,也对生命失去了尊重。   他们可以漠然的对待被“神明”选中的祭品,也认命的被“神明”掌控,哪怕有一天自己也被挑选成祭品。   暮祀城还是很大的,九步一叩首,春盈从早上一直磕到夜幕降临才终于来到昨天那棵大树下面。   她的膝盖和额头的血肉早就磕烂,隐隐可见森森白骨。   树还是昨天那棵树,只是树下站着的不是昨天那个老妪,而是一个穿着白色斗篷的人。   周围没有点灯,黑漆漆的一片,只是空中飘着一簇幽蓝的火苗,看不清那人的表情。   一天没吃东西,春盈饥肠辘辘,她深吸两口气,抓紧手里的香囊,跪着走到那个穿白色斗篷的人面前。   那人很高,春盈不敢抬头看他,正好看到他手里拿着一把锃亮的寒气逼人的匕首。   春盈肩膀瑟缩了一下,她只是一个柔弱的姑娘,纵然已经接受自己被选中成为祭品,真正面临死亡的时候还是会害怕。   春盈握紧香囊,好像这个时候香囊能给她什么力量保护她似的,那人拿起匕首,将刀尖对准春盈的脸颊,沈柏感觉春盈的恐惧到达极限,却还是清晰的开口说:“信女春盈,接受神明的指示。”   话落,刀尖划破皮肤,温热的血立刻顺着下巴滚落。   沈柏感受不到疼痛,却能听见刀尖划过皮肉,削过骨头的声音。   那人的手一点都没抖,动作娴熟且利落,好像已经做过千百回这样的事,冷漠得如同刽子手。   春盈还是怕疼的,没一会儿便喘着气低低的痛吟起来,不知是不是怕惊扰神明,她还竭力控制自己的声音。   眼泪不住滚落,渗进伤口就越发痛了。   春盈浑身都控制不住颤抖起来,这个时候,一只冰凉的手扣住她的下巴。   那手极冷,如同死人,寒气透过春盈的身体,直直的传递到沈柏的灵魂。   沈柏跟着打了个激灵,春盈的脑袋被抬起来,透过她的眼睛,沈柏看见站在自己面前的人穿着白衣,拿着匕首,戴着一张……悲喜面。   悲喜面这会儿是非常生动的,一半笑得张扬邪肆,另一半则唇角下压,泣着血泪。   悲喜面完美的覆在他脸上,遮了他的容颜,只露出一双漆黑幽深,望不见底的眼。   这场景让沈柏毛骨悚然,她还记得在驿站做梦的时候,这人承受着灼烧之痛也要把她送进驿站,像是拼了命的要保护她,但这个时候,他手里拿着刀,像刽子手一样,要一刀一刀杀死一个年轻无辜的少女。   “好孩子,你相信这世上有神明吗?”   有人贴到春盈耳边低语,唇舌贴着耳廓,呼出来的气也是森寒冰冷的。   春盈想点头,下巴却动弹不得,那人愉悦的舔了下她的耳廓,如同在品尝什么绝美的食物,呵呵的笑起,声音时而妖媚如年轻女子,时而又苍老如油尽灯枯的老人。   戴着悲喜面的人在春盈面前蹲下,匕首利落的挑开她身上的薄纱,刀尖对准她的心脏,那人在她耳边说:“好孩子,这世上没有神明,你眼前这个人,也不是神明的使者,他就是个没有感情的傀儡,懂吗?”   春盈抖得厉害,她生下来就知道东恒国千百年来都有祭祀,暮祀城中所有人都有可能被神明挑选为祭品,祭品会死,但灵魂会得到神明的佑护,前往极乐之地。   春盈不知道祭品会被如何对待,现在耳边这个人说的话让她有些难以接受。   这个世界上怎么能没有神明呢?如果不是神明的旨意,她为什么要献出自己的生命?   春盈眼泪流得更欢,偏头想看看在自己耳边说话的人是谁,心窝猛地一痛,戴着悲喜面的人把匕首捅进了她的心脏。   春盈惊愕的瞪大眼睛,浑身痛得痉挛,她忍不住抓住面前那人的白袍,眼睛睁得大大的,努力想要看清真相,那人不为所动,手腕一转,匕首在她胸腔搅动,沈柏甚至听见了血肉搅拌发出的类似水声一样的声响。   眼泪从眼角滑落,春盈已经发不出声音,身子无力地垂落。   沈柏的灵魂从她的身体飘出,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却没有看见刚刚说话的人,只有那个穿着白袍戴着悲喜面的人。   血不断从春盈的身体涌出,将地面浸成可怖的深红色,那人抓着春盈的肩膀,把她的尸体拖到那棵大树下。   他从怀里拿出一个黑亮的瓷瓶,将粉末撒在春盈身上,那粉末腐蚀性极强,沈柏眼睁睁的看着春盈在她面前化作一滩血水,很快渗透到土地里面,最终什么都没剩下。   一直呼啸的风声渐渐停下,一切恢复宁静,变得死寂。   沈柏还记得那天晚上在暮祀,她和周珏一起在城里找了很久,但一直都没找到祭祀的地方。   原来那个时候,这个叫春盈的姑娘,被人以这种方式杀死了。   沈柏也有点害怕,她是死过一次的人,她不是怕死,她只是觉得眼前这个戴着悲喜面的人很可怕。   他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能这么冷漠的杀人?   许是沈柏的目光太灼热,那人偏头朝她看来,视线碰撞,沈柏只感受到了一片森寒的冷意,其他什么都没有。   那人朝着沈柏的方向看了许久,然后率先移开目光准备离开,走出没几步,那人停下,而后抬脚,地上有一只破破烂烂的,染了血的香囊,香囊上面绣着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猪,刚刚春盈就一直把这只香囊抓在手上。   那人捡起香囊,放到鼻尖,似乎在闻上面的味道。   悲喜面突然发出尖锐的狂笑和悲怆的哭嚎,面具和脸融在一起,竟然蠕动起来,一边唇角上扬,眼眸弯起,一边唇角下压,血泪不止。   这场景诡异极了,沈柏在旁边看着只觉得反胃,不自觉的抬手捂唇,又一张悲喜面出现,不同的是,那人身上穿着黑色斗篷,和刚刚在东方擎府上看到的人一样。   他大步朝沈柏走来,想抓住沈柏的手,沈柏本能的后退躲避,脚下一空,整个人向后坠落。   时空扭曲,周遭的景物再度变换,还是漆黑的夜,周遭却没了一点光亮。   沈柏没有实体,孤魂野鬼一样飘荡着,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耳边传来乒乒乓乓的凿击声。   那声音一下又一下,像锤子一样砸在她头上,恨不得凿开她的脑颅看看里面都装了些什么似的。   循着声音飘去,沈柏被眼前的景象惊呆。   在她面前,有一个数米高的尸堆,那些尸体全都穿着兵甲,有昭陵的士兵,也有越西的。   战事很残酷,这些尸体打得也都很惨烈,到处都是被砍掉的胳膊腿儿。   尽管闻不到,沈柏也能想象出空气里的血腥味有多重。   大战之后,两军都会派人清扫战场统一掩埋尸首,以免尸体腐烂发臭,传出什么病疾来。   处理这堆尸体的却只有一个人,那人穿着一身棉麻灰衣,背对着沈柏盘腿坐在尸堆前面,手里拿着东西鼓捣着,沈柏刚刚听到的凿击声就是从他手里发出来的。   沈柏见过打仗,也见过尸堆,把她惊住的,是坐在尸堆前面的这个人。   在这人旁边,有一堆新鲜的,白森森的头骨,应该是刚从面前这堆尸体上弄下来的。   刚春盈被杀,再见到眼前这一幕,沈柏胃里的恶心达到巅峰,那凿击声落入耳中也越发的阴森恐怖。   人都已经死了,为什么还要对这些尸体做这种事?   沈柏不能理解,灵魂却还是被那声音吸引,慢慢飘到那人身后。   灵魂约莫是站立状态,到了那人背后,沈柏越过他的肩膀看到他左手拿着一个头骨,右手正拿着一个铁锥在头骨上凿磨。   头骨被他凿出一道道痕迹,沈柏看了一眼,然后注意力被他血肉模糊的手吸引。   他的十指全是血,指骨几乎全露出来了。   秋猎的时候,沈柏从那个山洞爬出来也把手指磨破了,知道这样有多痛,这人却好像一点感觉都没有,只固执的,一下又一下摆弄着自己手里的头骨,似乎在完成一件非常重要的,不能放弃的事。   究竟是什么样的执念,才能支撑他做着这样的事?   沈柏疑惑,正想飘到前面去看看这人的脸,穿着黑色斗篷,戴着悲喜面的人再度出现,挡在沈柏面前。   他不想让沈柏看到那人的脸。   接连受到视觉冲击,再见到这张悲喜面,沈柏冷静了很多,没有刚刚那么恐惧了。   她不想和他起冲突,冷静的问:“我们认识?”   他不说话,走到沈柏面前,伸手想抱沈柏,沈柏没有躲开,由着他把自己抱起来,甚至还配合的抱住他的脖子。   沈柏把脑袋靠在他肩膀上,看见尸堆前那个人把最新打磨好的头骨放到旁边,这一次,沈柏看清楚,他在头骨上凿了一个佛印。   不知是要渡鬼,还是要成魔。   沈柏胸口发酸发胀,轻声说:“我看过几卷佛经,经书上说,世间万物皆有因果,我不会平白无故几次三番遇见你,也不会莫名其妙遇到这些事,今日之事必有前时之因。”   穿黑袍的人步子不停,丝毫不受影响,沈柏继续说:“我活了两世,结交的人数不胜数,但关系好的一个巴掌都数得过来,上一世周珏和我一起去送降书死了,沈老头是个老古板,绝对不会搞什么邪魔歪道,和我渊源最深的只剩下两个人,一个是镇安大统领顾恒舟,一个是永昭帝赵彻。”   坐在尸堆前面的人凿完一个头骨,又拿起一个新的继续做,沈柏吸吸鼻子,说:“我是赵彻手里最好用的一把刀,我死了他肯定会很伤心难过,说不定一辈子都会对我念念不忘,但他绝对不会为我放弃昭陵的万里河山。”   说到这里,沈柏有点哽咽,她抱紧这人的脖子,深吸两口气,然后抬头,看着那张悲喜面,一字一句的问:“所以,顾兄,是你吗?” 第176章 悲喜面……   所以,顾兄,是你吗?   沈柏问出那句话以后,时空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撕裂扭曲。   上一世发生过的事走马观花似的在两人身边重现。   沈柏第一次去太学院就跟吴守信打了一架,哭得惊天地泣鬼神,两只眼睛肿成核桃包,谁也拿她没办法,是顾恒舟拿出一盒乳香奶干哄好了她。   后来顾恒舟从戎,沈柏入仕,顾恒舟每每回京述职,她都会假装喝得烂醉,让顾恒舟背她回家。   从追鹤楼到太傅府那条路,顾恒舟背着她走了很多次。   每一次他们头顶都是漫天星辰,顾恒舟的步子极稳,肩背宽阔,好像她只要趴在他背上,就可以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担心,他自然会为她扛下一切。   后来,他成亲了,娶的是另外一个一直陪在她身边的姑娘。   那天的声势极浩大,八抬大轿,十里红妆,他给了那个姑娘最极致的风光。   而沈柏没有任何资格和和理由站在他身边,只能像其他宾客一样,坐在席间,看他身着大红喜袍,眉眼含笑的牵着他的姑娘。   再后来,战事爆发,喊杀声震天,他的死讯传来,什么都没留下。   扭曲的时空在这里戛然而止,周遭的景物恢复如常,冷幽柔和的蓝色亮芒自头顶倾泻而下,那张悲喜面也变得没那么可怕。   他抿唇沉默着没有回答,沈柏没办法透过悲喜面看到他现在的表情,却越来越肯定,现在抱着她的这个人就是顾恒舟。   心脏酸胀得好像要爆炸。   向来正直仁义,把天下苍生都扛在自己肩上的顾恒舟,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沈柏用力抱紧他的脖子,脸颊贴在他脖颈处,却只感受到一片冰凉,连一点脉搏的跳动迹象都没有。   像……一具尸体。   沈柏愕然,正想问点什么,面前的人凭空消失,身体失去依靠摔在地上。   沈柏没觉得疼,本能的伸手去抓,却什么都没抓到,顾恒舟又消失了。   沈柏死死的盯着那片虚空,控制不住的大喊:“顾兄,你出来,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跟我说清楚!”   我不要你变成现在这样。   求求你,不要因为我变成现在这样……   沈柏眼眶发红发热,视线被雾气遮挡变得模糊一片。   重生到现在,她心里一直有恐惧不安,害怕这一切只是自己的一场梦,说不定哪天睁开眼,她就已经在阎王殿报道了。   可是现在,看到这样的顾恒舟,她却更害怕。   不是害怕顾恒舟变得面目全非会伤害她,而是害怕自己是那个把顾恒舟变成现在这样的人。   他是顾恒舟啊,是堂堂的镇国公世子,是昭陵这一代最卓绝出众的世家子弟,是战场上杀伐果决,和镇国公一样可以统率千军万马守护昭陵万千百姓安危的人。   他应该驰骋沙场,威风凛凛,振臂一呼就能千呼百应的人,怎么能戴上悲喜面,变成不人不鬼的杀人修罗?   他是她愿意付出生命去爱的人啊,怎么能在她不知道的时候,遭受那么多可怕的磨难?   “顾兄!”   沈柏又喊了一声,从地上爬起来,正要想办法找人,目光顿住。   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有个人安安静静的坐着,那人穿着墨色华服,衣服上有红线绣着火烈鸟,在幽弱的蓝光映衬下,火烈鸟发出盈盈的光亮,似有生命。   他没有戴面具,露出原本俊美的容颜,眸子寡淡沉静,早就预料到沈柏会出现在这里。   是寒辰。   沈柏仰头望去,果然看到上面石壁攒着上百颗夜明珠。   她出现在了东恒皇宫,隐匿在御花园湖底的大祭司寝宫。   寒辰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面前放着一壶热茶,壶口正冒出袅袅水雾。   沈柏走过去,看见寒辰那一头银发有一半都变黑了。   两边头发形成鲜明的对比,好像把他整个人也撕裂成了两半。   许久没见,他的容颜也有了一些变化,黑发那边眉眼很是年轻,银发这边却是肉眼可见的衰老了许多,细看之下甚至可以看见他的眼角有细小的皱纹。   这样的差异放在普通人脸上是很诡异的,不过沈柏经历了太多冲击,这个时候倒是觉得没什么好奇怪的。   她吸吸鼻子,平复了情绪,走到寒辰面前坐下,自己动手倒了一杯茶,仰头一口喝下。   茶是热的,感觉很真实。   沈柏思绪乱着,品不出这是什么茶,囫囵的咽下,低声对寒辰说:“辰兄,帮我把顾兄叫出来呗,我有很多话想问他。”   沈柏的声音低弱,有点哑,带着三分恳求,和刚遇到寒辰时自信活泼的样子截然不同。   寒辰说:“他不会听我的。”   沈柏红着眼睛看着他,像是马上就要哭出来,疑惑的问:“顾兄脸上戴着你的悲喜面啊,你们不是一伙的吗,他怎么会不听你的?”   寒辰抿唇,片刻后说:“他的悲喜面,不是我给的。”   沈柏凛然,她是活了两世的人,所以知道,在这个时空有两个顾恒舟。   如果顾恒舟的悲喜面不是眼前的寒辰给的,那就是……上一世的寒辰给的?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难道也到这个时空来了?   沈柏感觉面前绞了一团乱麻,怎么想都想不出头绪。   寒辰继续说:“我推演不出你的命势,但如果继续这样下去,肯定会天下大乱,你是让一切回到正轨的关键。”   沈柏立刻问:“所以我应该怎么做?”   虽然重生了一世,但沈柏没有拥有什么异能,只是比普通人多了一些关于未来的记忆,像眼前发生的这一切,对她来说已经超出了正常认知范围,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寒辰没有立刻给出解决方法,转而道:“悲喜面是数百年前大祭司传下来的,大祭司的遴选和更迭只有本人和东恒历代君王知道,大祭司会一直戴着面具,不会以自己的真面目示人,所以世人并不知晓,在东恒拥有和君王地位差不多的大祭司,从来都活不过三十岁。”   沈柏意外,她不知道寒辰现在具体多大年纪,光从容貌推测应该也有二十出头了,如果活不过三十岁,也就是说他只剩下几年的寿命。   这么年轻,这么光风霁月的人,还有几年就要死了,任谁听到都会觉得惋惜。   沈柏也觉得惋惜,她压下其他疑虑问:“是一定会在三十岁死吗?自然病故还是会意外身亡?”   寒辰摇头,说:“我也不知道,不过师父说,当下一任祭司人选出现的时候,就是我们获得自由该离开的时候。”   他口中的师父应该是上一任大祭司。   沈柏狐疑的问:“什么叫下一任祭司人选出现?所以大祭司不是靠遴选,而是早就注定,到了一定的时机就会自动出现?那他们怎么知道自己就是下一任祭司人选呢?”   寒辰平静的说:“我也不知道,从我接任大祭司那天起,过去的记忆就全都没有了,也看不到自己的命势。”   沈柏哑然,看着寒辰波澜不惊的脸,突然觉得很讽刺。   大祭司可以推演所有人的命势,甚至可以决定一个国家的未来,却没有关于自己过往的记忆,也没办法推演自己的未来。   沈柏忍不住又问:“那你师父没跟你说过什么吗?”   寒辰说:“我没见过我师父。”   沈柏被寒辰的话惊到,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成为大祭司的,也不知道上一任的大祭司长什么样,更不知道上一任大祭司最后到底去了什么地方。   所以他怎么能确定每任大祭司都活不过三十这个说法是真实可信的?   沈柏很快想到这一点,不过在她开口之前,寒辰抢先道:“这件事有很多地方都有蹊跷,你如果想解开上一世的谜团,恐怕得先和我一起解开悲喜面和历任大祭司的秘密。”   沈柏好奇道:“为什么是我?”   沈柏问完,寒辰的目光落在她的指尖,目光变得幽远,说:“你现在是方外之人,血液有令人返老还童之效。”   沈柏立刻想到关键,问:“所以你的头发是因为我的血才变黑的?”   寒辰点点头,说:“你现在不受这个时空限制,我可以想办法把你送回过去,让你看到过去发生的一切,等一切秘密揭晓,你想知道的也都会呈现到你眼前。”   沈柏皱眉,还是觉得一切太悬乎了,不确定的问:“东恒建国以来便有大祭司,你要把我送回几百年前?那我怎么回来?”   寒辰拿出一个面具放到沈柏面前,这是他之前从昭陵离开时送给沈柏的面具,说是能保沈柏平安。   寒辰说:“我用我的血在面具上施了法,只要戴上这个面具你就能和我说话,等你看到真相,只要跟我说一声,我就会让你回来。”   沈柏接过面具,触到一片温暖,明明她现在只是魂灵状态,寒辰给她的一切却都是有温度的。   沈柏还是有点犹豫,总觉得这一去会有太多太多未知的风险,正想打退堂鼓,寒辰又说:“悲喜面不是一般的东西,它的力量凌驾于一切之上,你如果还想见到他,就该及早做出决断。”   沈柏沉默不语,顾恒舟是她的死穴,一旦牵扯到他,她就没办法果决的做出判断。   寒辰倒是也不着急,安静的坐在那里等着。   坦白说,他身上的气息很平和安宁,一点攻击性都没有,之前在漠州,沈柏昏迷三天,如果不是他,沈柏只怕就被困在梦里醒不来了。   他不像是坏人。   至少,从目前来看,他没做过伤害她的事。   戴着悲喜面杀死春盈,和坐在尸堆前面凿人头骨的顾恒舟对沈柏的吸引力实在是太大了,她没办法控制自己不去探知真相。   犹豫半晌,沈柏最终还是决定把那个面具戴在自己脸上。   她刚想问寒辰需要用什么办法把自己送回去,意识便陷入一片黑暗。   不知道过了多久,身边传来焦急的呼喊:“公主,公主快醒醒!”   身体被推搡,沈柏费了很大的力气才睁开眼睛,感官渐渐回笼,沈柏听见叮铃当啷的铃铛声和咕噜噜的车轮声,偏头,一个柳眉杏眼的少女欣喜的看着她,松了口气说:“公主,你总算醒了。”   沈柏愕然,有点没反应过来,伸手掐了一下自己的脸颊,痛意立刻从腮帮子传来,沈柏倒吸了一口凉气,下意识的去找面具。   少女被她的举动惊住,讷讷的问:“公主你怎么了?是不是做恶梦了?”   这才是恶梦,小爷才不是什么公主!   沈柏腹诽,找了一圈没找到面具,抓着少女的手腕问:“我的面具呢?”   少女被问懵了,好奇的看着沈柏问:“公主,什么面具呀?”   小爷上当了!   这是沈柏的第一反应,她不和少女废话,掀开车帘钻出马车,各种喧闹嘈杂的声音涌入耳中,视线之内,是拥挤攒动的人群,两旁的房屋建筑和瀚京很像,人群被拿着长戟的官差拦在两边,宽阔的街道被空了出来。   沈柏从马车里钻出来,两侧的人群立刻发出惊呼,所有人都惊诧的看着她,而后眼中露出痴迷,仿佛被她的美貌惊住。   这是什么鬼地方?   沈柏有些慌乱,环顾四周努力分辨自己所处的位置,走在马车最前面的人掉转马头来到马车旁边和她并行,温声问:“妹妹怎么了?”   “妹妹?”沈柏复述,揪住那人的衣领跨到马背上,凑到他耳边低声问,“发生什么事了?你在玩什么花招?舅舅和茶白呢?”   “舅舅在南襄呀,妹妹你怎么了?”那人不解的问,又拍了下沈柏环在他腰间的手说,“这么多人看着,快回马车上去。”   那人的语气温和宠溺,很有兄长的架势,和沈柏记忆中吊儿郎当的自恋截然不同,沈柏咬牙低吼:“周珏,你再这样我要生气了。”   “周珏是谁?”那人回过头来,伸手在沈柏脑门儿上弹了一下,笑道,“昨晚就不该让你喝酒,醉了一场醒来竟然把亲哥哥的名字都忘了,再给你一次机会,好好说,我到底叫什么名字。”   那人笑着,眉宇之间是意气风发,那颗红痣很是惹眼,和周珏的脸一模一样,却又处处透出不同。   沈柏手心冒汗,抓住他的胳膊问:“我叫什么名字?”   得,这一觉睡得,还把自己的名字也忘了。   那人抓着沈柏的肩膀把她丢回车上,马车里的少女稳稳接住沈柏,那人笑着吩咐:“给公主殿下好好背背咱们东方家的家谱。”   东方家。   沈柏眼皮一跳,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掌捏住。   少女把沈柏扶回马车里,恭恭敬敬的开始背东方家的家谱。   东方是南襄国皇族的姓氏,自南襄国建国便一直鼎盛兴荣,家族兴亡与南襄国的国运紧密相连。   沈柏现在的身份是南襄国最小的六公主东方翎,她的父皇是南襄国国君东方爵,兄长是南襄国第一悍将东方启。   除了皇后,东方爵有三位皇妃。   东方翎和东方启都是皇后所生,在生东方翎的时候,皇后不幸难产离世,东方翎被父兄呵护着长大。   东方启是嫡子,自然也是南襄国的储君人选。   皇后离世得早,东方启是不折不扣的宠妹狂魔,除了打仗,不管什么时候都把妹妹东方翎带在身边。   这次出使东恒国便是如此。   东恒国皇后喜得皇子,他们此行是来为这位刚刚降生的小皇子贺岁的。   现在东恒国是诸国之中实力最鼎盛的,五年前,南襄国和东恒国联姻,南襄国五公主东方梦晚嫁给了东恒国储君木铎,两国之间的邦交关系前所未有的好,东方爵年事已高,受不了长途跋涉,便让东方启这个舅舅前来为外甥庆贺。   东方启带了三十精锐和大量珍品前来,不放心让东方翎一个人在南襄待着,便把东方翎也一起带上。   东方翎正是最活泼好动的年纪,自是开心得不得了。   沈柏只把昭陵百年来的国史背得很清楚,对南襄国和东恒国的国史却不甚了解,听到少女口中的人名只觉得陌生得很,一个都不认识。   但周珏变成了南襄国储君东方启,还成了她的亲哥哥,不管前后因果如何,肯定都是有联系的。   现在面具不见了,沈柏没办法找寒辰问清楚情况,只能按耐住性子,先看看究竟会发生什么。   马车很快到达驿站,果然如少女所说,东方启是个宠妹狂魔,当着围观百姓的面,直接把沈柏从马车抱到房间放到床上,趁着下人送热水来的空隙,东方启脱了沈柏的鞋子,正要帮她除去袜子。   沈柏吓得缩回脚,瞪大眼睛看着他问:“你干什么?”   东方启神情自然,说:“哥哥帮你揉揉脚,赶了这么久的路,你一定累坏了。”   坐马车有什么好累的?   沈柏翻了个白眼,蹬着腿儿拒绝:“我才不要,你出去,我要洗澡了。”   见沈柏特别抗拒,东方启连忙举起双手呈投降姿势说:“好好好,我马上就出去,你小心点,别伤到自己,东恒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快点换好衣服,一会儿哥带你去外面逛逛。”   东方启说完退出房间,东方翎的随身婢女轻容进来伺候沈柏沐浴。   沈柏不喜欢让人伺候,只让她帮自己拿了干净衣服,很快洗了澡换好衣服出门。   东方启早就换了一身玄色锦衣在楼下大厅等着,沈柏走到他面前,正要说话,东方启拿出一个面具递给沈柏。   那面具黑白相间,纹理特别,就是寒辰之前给沈柏那个。   东方启说:“东恒和南襄不一样,街上登徒子很多,翎儿别任性,把这个戴上。”   沈柏才不任性,迫不及待的抢过面具戴上,轻声问:“寒辰,听得到我说话吗?”   耳边静悄悄的没有回复,东方启跟看傻子一样看着她,抬手在她脑门上轻轻弹了一下:“又玩儿什么把戏?”   有面具挡着,沈柏一点没感受到疼,失落的摇摇头说:“没有。”   察觉到她情绪不对,东方启关心的问:“怎么了?不舒服?我马上让人叫大夫来看看。”   东方启说完转身就走,沈柏抓住他的袖子,打起精神轻快地说:“我没事,就是刚到东恒不大适应,我很期待能出去玩儿的。”   沈柏说完眨巴眨巴眼睛,东方启一看她这样,顿时激动得不行,拍拍腰间鼓囊囊的钱袋说:“翎儿放心,哥身上有的是钱,一会儿你看中什么就买什么!”   “……”   周兄,就算是做了南襄国的储君,你身上那股独特的气质还是一点都没改变呢。   沈柏和东方启一起出门。   东方启不愧是宠妹狂魔,带沈柏逛的都是女子喜欢逛的成衣铺和各种首饰铺。   沈柏对这些不感兴趣,东方启很是兴致勃勃,只要店员夸沈柏两句,他立马付钱让人把东西包上,一路扫荡过来,随行的侍卫手上都提满了东西,惹得路人全都好奇的看着他们。   怕东方启把人家铺子搬空,沈柏借口饿了,东方启立刻压下购买欲,带沈柏去了城中最大的酒楼。   两人衣着不俗,身后的侍卫还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一进门,小二就殷切的把两人迎上二楼包间。   快进包间的时候,楼下传来一个熟悉低沉的声音,沈柏浑身一僵,调转身子回头,看见楼下走进一白一粉两个身影。   着粉衣的是个年轻妇人,妇人还很年轻,形容温婉俏丽,眉眼之间俱是柔情。   着白衣的是个身姿挺拔的男子,男子黑发如墨,剑眉星目,肩背挺阔,眉宇之间正气凛然,眸子随意地一扫,明亮得让人难以直视。   沈柏却直勾勾的盯着那人不放。   那是……顾恒舟啊。   非常戏剧的是,站在他身畔的粉衣女子也不是旁人,是和他渊源颇深的苏潋秋。   两人没注意到沈柏,和跑堂的说完话以后,很是自然地牵着手走到靠窗的位置坐下,任谁都看得出来他们是感情很好的新婚夫妇。   “妹妹,怎么了?”   东方启疑惑的问,沈柏听不进去,拎着裙摆跑下楼,直奔顾恒舟和苏潋秋。 第177章 想看到什么   沈柏冲到顾恒舟和苏潋秋面前,两人都被她惊到,顾恒舟下意识的把苏潋秋挡在身后,像是怕沈柏会伤害她。   虽然知道这个人不是真的顾恒舟,但看着这张脸,沈柏还是被他的动作刺痛,深吸了一口气皱着眉头开口:“公子很像我认识的一个故人,敢问公子姓甚名谁?”   东方启跟着下楼,见顾恒舟虽然穿着普通的锦衣,周身的气质却很是不俗,拱手道:“这个故人对舍妹来说很重要,还请公子如实告知。”   东方启和东方翎一起长大,从来没见过顾恒舟,但沈柏说有这么个故人,他就什么都不问,毫不犹豫的选择帮沈柏。   两人穿着南襄国的服饰,衣服已经低调不少,但细微之处还是透出贵气,顾恒舟也看出他们不是一般人,思忖片刻说:“在下顾峰。”说完又指着苏潋秋说,“这是内子苏柔。”   沈柏暗暗心惊。   她是听说过顾峰的名字的。   顾家是昭陵的将门世家,祖上第一位大统领便叫顾峰,那是昭陵的开国元老,为昭陵立下了汗马功劳。   但昭陵史书记载,顾峰大统领一生戎马,只有一位不知名姓的红颜知己,那位知己年纪轻轻便香消玉殒,此后顾峰再未娶妻,不过大统领府多了一位小少爷。   后世对这位小少爷的身份一直多有猜测,不过大多数人都觉得这位小少爷是那位知己和顾大统领颠鸾倒凤所生。   沈柏没有想到,有一天她会亲眼看见昭陵国史上最赫赫有名的大大统领。   所以昭陵史书上记载的那位红颜知己,就是这个叫苏柔的女子吗?   沈柏忍不住又看向苏柔,她和苏潋秋的容颜一模一样,这会儿顾峰护着她,像极了上一世苏潋秋第一次站在顾恒舟身侧出现在沈柏面前的场景。   像是命中注定,他们本就是该站在一起的。   不管是现在还是百年后,沈柏都和他们格格不入。   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沈柏胸口窒闷得发疼,好在她现在戴着面具,旁人看不到她的脸色有多难看。   东方启到底是懂妹妹的,挡在沈柏面前,好奇的问顾峰:“顾公子看上去和我年岁相当,怎么这么早就成亲了?”   四人不过萍水相逢,沈柏这么跑过来问人名字已经很唐突了,人家成亲早晚和他们有什么干系?   顾峰眉心拧起,有些不满,多看了沈柏一眼,抓住苏柔的手沉声答道:“我心仪内子已久,怕旁人觊觎,自然要早早将她护在身侧才能安心。”   顾峰语气冷沉,明显表达了自己的不悦。   东方启没生气,反而很欣赏顾峰护内的态度。   男子汉大丈夫,如果连自己的至亲之人都不维护,就算有滔天的功业,那也没什么好炫耀的。   东方启想和顾峰交个朋友,沈柏已整理好情绪,抢先道:“顾公子与夫人伉俪情深,还真让人艳羡,不好意思打扰顾公子了,二位今日在这儿的花销就由我和兄长付了吧,也算是向二位赔罪。”   东方启也认同沈柏的做法,不等顾峰拒绝,立刻让人去柜台付了钱。   顾峰还想说话,沈柏抱住东方启的胳膊撒娇道:“哥哥,我好饿了,回去吃饭吧。”   沈柏都这样了,东方启自然顾不上说话,立刻带着沈柏回了楼上包间,大手一挥,直接把酒楼的特色菜都点了。   沈柏在桌边坐下,努力把顾峰和苏柔坐在一起的画面从脑海里驱逐出去,寒辰的声音陡然在耳边响起:“你见到他了。”   沈柏眼眸微睁,下意识的左右看看,东方启有些奇怪,问她:“怎么了?”   沈柏摇头,寒辰继续说:“你用意念跟我交流就好。”   东方启给沈柏倒了杯茶,沈柏端起来小口小口的喝,用意念问寒辰:这是两百年前,你想让我看什么?   耳畔静默了一瞬,说:“不是我想让你看什么,是你想让我看什么。”   沈柏皱眉追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寒辰的声音变得悠远飘忽,他问:“沈柏,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悲喜面在见到你的那一刻就碎了?”   沈柏喝茶的动作一顿,从清亮的杯底看到自己戴着面具的倒影。   从这具身体醒来,她还没看到过自己这张脸到底长什么样,这会儿从杯子里只看到一双盈盈的,不谙世事的眸。   和她很像,却又并不完全一样。   沈柏一直没动作,东方启把手放到她面前挥了挥,问:“怎么傻了,累到了?”   沈柏回过神,摇头说:“只是突然想到一些事,没什么。”   东方启现在到底是一国储君,不是周珏那个没有经历过磨难的傻子,看出沈柏对顾峰不一样,狐疑的问:“你怎么认识那个叫顾峰的人的?”   沈柏犹豫了一下说:“我梦见的。”   这种理由沈柏张嘴就来,若是周珏在这里,笑话她一番就算了,东方启的神色却一下子变得肃穆,问:“你梦到他什么了?”   东方启的态度让沈柏觉得有点奇怪,她好奇的看着东方启问:“只是一个梦而已,哥哥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东方启不答反问:“你用灵梦了?”   灵梦?那是什么东西?   沈柏不懂,正要问,东方启立刻又说:“之前不是跟你说过不许再用那个吗,你怎么不听我的,自己的身体还想不想要了?”   听东方启这意思,灵梦这种东西,使用起来会对东方翎的身体产生很大的伤害。   沈柏装作不在意的说:“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哥哥你太夸张了。”   沈柏说完,东方启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他抓紧沈柏的手腕,认真的叮嘱:“翎儿,你听好了,以后不许再用灵梦,也不能让其他人知道你能使用灵梦!”   所以,只有东方翎一个人能使用灵梦?   沈柏愕然,手腕被东方启抓得有点疼,他真的很担心她,掌心冒出汗来,眼角眉梢都是浓浓的担心。   沈柏没有哥哥,也没被沈老头这样直白的关心过,犹豫片刻点头说:“好,我听哥哥的。”   东方启总算放心了,不再纠结这个话题,等客栈小二把菜上齐,一个劲儿的劝沈柏多吃点东西。   沈柏吃得肚皮都快撑破了才停下来,两人休息了好一会儿才下楼,沈柏没忍住,往窗边那桌看了一眼,顾峰和苏柔已经不在了。   沈柏和东方启一起回到驿站,傍晚的时候宫里来人,说皇后东方梦晚很想他们,让他们明天一早进宫,陪皇后说说话,再看看小皇子,晚些时候直接参加宫宴。   东方启接了旨,让沈柏早点休息,倒是没叮嘱沈柏要注意什么规矩。   有他在身边护着,就算沈柏闯出天大的祸事,也没人能伤得了她。   一夜很快过去,第二天沈柏起了个大早,和东方启一起进宫。   这个时候东恒国的占地面积很大,东恒皇宫的建筑风格也和瀚京差不多,不过没有设置那么多道宫门,在宫人的引领下,走了半炷香的时间,两人便到了皇后寝殿揽芳宫。   毕竟是皇后寝殿,揽芳宫的匾额都是烫金的。   沈柏仰头多看了两眼,莫名觉得匾额上的字看上去很眼熟。   “妹妹喜欢这样的匾额?”东方启问了一句,和昨日一样简单粗暴,说,“等回了南襄,我让人给妹妹院里也挂一个一样的,上面的字用纯金打造,肯定比这个更闪亮,如何?”   那可真不如何。   沈柏翻了个白眼,东方启不像周珏那样损她,只觉得可爱,抬手揉揉她的脑袋,这才带着她走进揽芳宫。   揽芳宫栽种着各式盆栽绿植,在外面还觉得热,一走进来立刻感觉到一股清透的凉意。   小皇子刚生下来,揽芳宫的宫人全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生怕出了丝毫差错惹来杀身之祸。   沈柏和东方启被引到正殿,宫人正要通禀,一个轻柔高雅的声音从殿内传来:“是皇兄和翎儿到了么?快进来。”   宫人止了声恭敬候在门口,东方启带着沈柏走进殿内。   揽芳宫作为国母的寝宫,处处都透着奢华大气,正殿很大,里面有八个宫娥伺奉着,正中央放着一个美人榻,美人榻上,一个体态丰盈,娇弱白皙的美人慵懒的靠坐着。   天气热,她又才刚出月子,身上的衣裙很是宽松,软塌塌的贴合着身体曲线,一点也不胖,反倒别有一番韵味。   这就是两百年前,东恒国的国母东方梦晚,也是南襄国第一美人东方梦晚。   即便成亲生子,她的绝美风华也不曾折损分毫。   在南襄国的时候,他们是兄妹,但在东恒国,他们是君臣。   东方启带着沈柏上前,拱手道:“南襄国东方启携幼妹前来为皇后娘娘贺喜,恭喜皇后娘娘喜得麟儿,愿小皇子身体康健,顺遂无忧。”   沈柏也跟着说:“愿小皇子康健无忧。”   两人说完,大殿有片刻死寂,东方梦晚定定的看着东方启,片刻后幽幽道:“皇兄如此可就太生分了,我虽然已经嫁了人,身上流着的却还是东方家的血,皇兄连一声妹妹都不肯叫了?”   出嫁从夫,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像德妃嫁给恒德帝以后,丞相李德仁见到她都还要尊一声德妃娘娘呢。   沈柏好奇的抬眼去看东方梦晚,东方启在旁边轻轻笑了一声,叹着气道:“五妹妹如今都已经为人母了,没想到性情还这么可爱,也不怕被人笑话?”   听到东方启开口叫了妹妹,东方梦晚眉眼一弯,露出笑来,娇嗔道:“为何要怕人笑话?皇兄与我兄妹感情好,旁人羡慕都来不及呢。”   东方梦晚说着冲沈柏招招手,说:“六妹妹快过来让我看看,一别五年,六妹妹都长这么高了。”   沈柏走到东方梦晚面前,她伸手把沈柏拉着坐在美人榻上。   刚生产完,她应该胖了一点,手掌很软,身上还有股子奶香味。   沈柏不抗拒和她接触,东方梦晚看了她一会儿,抬手捏捏她的脸颊,扭头对东方启说:“六妹妹生得真好看,而且和母后好像呀。”   东方启一直盯着她们,听到东方梦晚这么说,立刻哼道:“她是母后怀胎十月生下来的,自然和母后很像。”   东方梦晚垂眸,勾唇笑道:“是啊,若是六妹妹早生两年,南襄第一美人的称号,必定非她莫属。”   听到东方梦晚说这个,东方启的眉头瞬间拧起,他正准备说话,候在殿外的宫人高呼:“王上到!”   沈柏立刻起身走到东方启身边,福身行礼,恭敬地高呼:“南襄国东方翎,见过王上。”   东恒国的帝王不像昭陵帝王以黄色为尊,他们的帝王华服是玄色,用蚕丝织就,上面用金丝绣着朱雀暗纹,不及龙袍威严,却也自有一股霸气。   沈柏低着头,只看到这位王上绣着朱雀尾羽的衣摆,和白底黑面的长靴。   王上在沈柏和东方启面前停下,亲昵的对东方启说:“兄长许久没来过东恒了,这次难得前来,一定要多待几个月才好。”   这人都是一国君王了,对东方启的态度却如同寻常人家的妹婿,沈柏不由得有些好奇,壮着胆子抬起头来,对上一张俊美出众的脸。   这位年轻的帝王有着罕见的温和气质和澄澈眼眸,眉眼温润如三月春风,让人一看就软了心坎。   沈柏想起侍女轻容说,东恒如今的帝王木铎是四海之内赫赫有名的美男子,五年前他和东方梦晚的婚礼声势浩大,八方来贺,直到现在依然被世人传为佳话。   木铎的皮相的确生得很好,但让沈柏心惊的是,他和两百年后的东恒大祭司寒辰长得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沈柏初见寒辰,寒辰满头都是银发,这位君王乌发浓密如墨,年轻俊美,英姿勃发。   沈柏没能控制好自己的表情,泄出两分惊讶,木铎捕捉到了,低低的笑出声,问:“六妹妹怎么如此惊讶?本王去南襄国迎亲的时候,也曾见过你,才五年不见,六妹妹莫非就不认识本王了?”   沈柏正要应答,东方启抢先道:“翎儿当初年岁尚小,和王上只见过一两次,印象不是很深刻也很正常,而且王上继位后,身上的帝王之气越发威严,翎儿被震慑也很正常。”   “也是。”木铎笑得很温和,伸手在沈柏脑门上拍了一下,说,“那个时候见到,你还只是个小丫头呢。”   木铎的眼眸澄澈,没有任何别的意思,只是把东方翎当成小妹妹一样疼爱。   沈柏弯眸笑笑算是回应,东方梦晚笑盈盈道:“王上,皇儿醒了,王上要来抱抱他吗?”   木铎走过去,宫娥立刻把小皇子抱给他,木铎一手托着小皇子的屁股,一手护着他的背,抱孩子的动作很熟练,看得出真的很喜欢这个孩子。   当然,不只是喜欢孩子,木铎还细细的询问宫女东方梦晚的身体恢复情况。   见惯了寒辰做大祭司时清冷淡漠的模样,这会儿看见他抱着儿子关心妻子,一身烟火气的样子,沈柏莫名有点感动。   这种生活才是他应该过的生活吧。   木铎和东方梦晚说了好一会儿话,重新把孩子哄睡以后才交给宫娥,然后让宫人带东方启和沈柏去宫中住所。   东方启带来的贺礼很多,和东方梦晚又是有血缘关系的至亲,木铎给他们安排的住所离揽芳宫不远,而且给宫人下了令,两人住在宫里的时候,可以随意出入揽芳宫去看东方梦晚和小皇子。   知道沈柏闲不住,跟宫人认了个门儿,东方启便带着沈柏在宫里到处转悠。   宫人们似乎都认得他们,一路都没有被阻拦。   两人也没有什么目的,走到哪儿算哪儿,不知道走了多久,前面突然传来喧闹声。   沈柏想过去凑热闹,被东方启抓住手腕拉到身后,东方启先找了个宫人问话,这才听说前面有人打起来了,宫人也不是很了解情况,只知道似乎是为了一个女人。   东方启本身武功不弱,带着沈柏走过去,远远地看见一个白色身影和一个穿着紫金色华服的人缠斗在一起。   旁边有个粉衣妇人,妇人掩面哭泣,一脸焦急,却不敢上前,只能焦急地让人别打了。   妇人是苏柔。   那那个白色身影就是顾峰了。   “翎儿在这儿待着别动。”   东方启沉声吩咐,而后施展轻功上前,把顾峰和另外一人隔开。   沈柏走到苏柔身边,苏柔急得额头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眸底一片水润,眼眶也红得厉害,以沈柏如今的心性来看也觉得楚楚可怜惹人疼。   沈柏把自己的帕子递给苏柔,温声安慰:“别哭了,放心,我哥哥很厉害的,他们很快就不会打了。”   苏柔意外的看了沈柏一眼,似乎没想到会在宫里遇到沈柏。   东方启很快把两人分开,顾峰面色冷沉,向东方启抱拳致谢,而后大步走到苏柔面前,语气生硬的说:“我没事,别哭。”   他这么一说,苏柔原本还强忍着的眼泪顿时涌出来。   顾峰性子冷硬,也不会哄人,就这么站在旁边看着,沈柏看得牙疼,忍不住拍拍苏柔的肩膀说:“好啦,别哭了,你要是有什么委屈的话,可以直接说出来,我哥哥是南襄国的储君,也是东恒国皇后的兄长,他能替你做主的。”   东方翎的声音软柔,因为年岁不大,安慰人的时候不自觉的会有一点小奶音。   顾峰多掀眸多看了沈柏一眼,东方启拎着穿紫金华服的人走来,那人和顾峰看上去年岁差不多,是个容貌俊朗,自带贵气的少年。   昨日在酒楼见过顾峰一面,东方启对顾峰印象很好,拎着少年问顾峰:“怎么回事,你怎么跟他动上手了?”   少年叫金笠,是东恒国五皇子,即将得到封城,前往自己的领地常驻。   金笠和顾峰打得正难分难解,没想到东方启会突然跑出来多管闲事,脸色很臭,恶狠狠的瞪着顾峰。   顾峰不动声色的把苏柔护在身后,沉声道:“五皇子方才想与我切磋一下武艺,并无大事。”   刚刚顾峰一直在退让躲避,金笠却每一招都咄咄逼人,若不是东方启出手,顾峰肯定要吃大亏,可不像顾峰说的是在切磋武艺。   不过顾峰都这么说了,东方启也没戳破,温笑着拍拍金笠的肩膀说:“你小子想切磋武艺也可以找我啊,人家到这里来是作客的,你怎么一点主人家的意识都没有?”   五年前是东方启亲自护送东方梦晚来东恒国联姻的,东方启在东恒住过好几个月,和金笠挺熟的,金笠有点怕他,梗着脖子说:“我之前也不知道你们今天会来。”   金笠说完眼珠一转,看向沈柏,眼底闪过惊艳,正要说话,东方启捂了他的嘴,掐着他的脖子恶狠狠的威胁:“这是翎儿,我亲妹妹,这次她会和我一起在这里住一段时间,给我记住眼睛不要到处乱看,更不要打什么歪主意,懂吗?”   金笠无语的翻了个白眼,挣扎道:“东方启,你先放开我!”   东方启放开金笠,金笠知道自己这会儿讨不到什么好处,借口手腕扭伤带着宫人匆匆离开。   顾峰也要走,东方启热切的说:“我看顾兄方才用的招数很特别,是你们昭陵特有的武功吗?能不能跟我切磋一下?”   东方启此生除了妹妹东方翎,最喜欢的就是各种刀枪剑戟,见到身手高强的人也会忍不住想要结识一番。   顾峰并不是轻易会跟陌生人结交的那种,不过东方启刚刚才帮了他,他不好直接拒绝,想了下说:“内子方才受了惊吓,我要先送她回去休息才行。”   “这是应该的。”   东方启立刻说,带着沈柏,和顾峰一起回了他们住的地方。   回去以后苏柔的情绪也平复下来,东方启交代沈柏和苏柔待在一起,就和顾峰在院子里的切磋起来。   两人是真的为了切磋,都是点到即止。   沈柏在旁边看得专注,苏柔突然问:“六公主看顾大统领的眼神与旁人不同,可想知道我和大统领真正的关系?” 第178章 他要解脱,我要你   苏柔这话说得突兀,沈柏偏头疑惑的看着她。   苏柔眉眼温顺,眸光浅柔,正要开口,原本和东方启切磋着的顾峰突然直奔沈柏而来。   “大统领!”   苏柔惊呼一声,沈柏被顾峰揽住腰肢。   横在她腰上的手很紧,沈柏心脏漏了一拍,下意识的环抱住他的腰。   “混蛋,快放下我妹妹!”   东方启气得大叫,顾峰没理会,抱着沈柏跃上屋顶,飞快的向前掠去。   东方启还在背后大喊大叫,沈柏想回头看看,顾峰扼住她的下巴,低声命令:“不要回头!”   那声音极沙哑,像被人喂过哑药。   沈柏没有回头,感觉到时空扭曲起来,她不由得把手收得更紧。   两百年前的顾峰和东方翎还不是很熟,会这样抱着她的,只有顾恒舟。   是顾兄又出现来找她了呢。   沈柏把脑袋埋在顾恒舟胸膛,不知道过了多久,顾恒舟终于停下。   环顾四周,沈柏发现四周变成黑漆漆的一片,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   顾恒舟说:“我们要暂时在这儿待一会儿。”   和他待在一起,不管在哪里,要待多长时间沈柏都是不怕的。   顾恒舟说完发现沈柏和他还抱在一起,伸手想推开沈柏,沈柏抱得死死的不撒手,嘴里夸张地叫道:“这里好黑,我好害怕,别推开我。”   “……”   顾恒舟抿唇,一言不发,片刻后抬起右手,食指和中指并拢压在沈柏眉心。   他的手很冷,寒气一下子侵入脑中,沈柏打了个激灵,一抬头,发现悲喜面又出现在他脸上。   顾恒舟说:“别怕,我只是检查一下你的魂魄,离体太久对身体不好。”   沈柏不动了,一错不错的看着顾恒舟,等他检查完才问:“顾兄,你能告诉我上一世到底发生了什么吗?我们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顾恒舟问:“你想知道什么?”   沈柏立刻回答:“全部。”   顾恒舟拉着沈柏在旁边坐下,平静的说:“那就先从这张悲喜面说起吧。”   其实沈柏更想知道上一世的事,但顾恒舟既然这么说了,先听这个也是可以的。   沈柏点点头,顾恒舟说:“众所周知,悲喜面是东恒国大祭司百年来,世代流传的象征,但悲喜面的主人并不是大祭司,而是两百年前,南襄国六公主东方翎。”   许是沈柏通过东方翎的视角看到了过去的一些事,这会儿听到顾恒舟提起东方翎,沈柏并不觉得陌生,反而有种感同身受的心疼。   那个天真活泼的六公主,怎么会是悲喜面的主人?   “两百年前,东恒国是九州大陆实力最强盛的国家,其他诸国都要去东恒国朝拜,南襄国和东恒国一直有联姻,两国邦交是最好的。”   沈柏点点头,这些她现在也有所了解,顾恒舟继续说:“在各国的游志奇谈中都会提到南海蓬莱仙岛,南襄国在九州之中处在最南边,所以普世认为,南襄国是离仙人最近的地方。”   “可是这世上哪会真的有仙人鬼神?”   沈柏下意识的反驳,说完想起顾恒舟和自己现在所处的情况哑然失声,如果没有仙人鬼神,她是怎么死而复生的?   沈柏捂嘴,收回自己刚刚那句话,顾恒舟说:“蓬莱仙岛一直只存在于世人的想象中,谁也没有真的见过,直到南襄国六公主东方翎出现。”   沈柏停不下来,小声问:“她难道是神仙转世?”   “她虽然是肉体凡胎,但她可以制成一种叫灵梦的香,只要点上,就会让人梦到所求之事,并且梦想成真。”   灵梦?梦想成真?   难怪之前东方启那么凶,不许东方翎轻易使用灵梦。   不过沈柏还是有疑虑,她好奇的看着顾恒舟问:“既然是这样,南襄国不是应该超越东恒国成为第一强国吗?为什么这么多年一直默默无闻?”   “不是默默无闻,是险些灭国。”   天下人谁不想能够梦想成真?这件事如果宣扬出去,必然是人人趋之若鹜,争相追捧。   东方翎是一国公主,还有个很宠爱她的哥哥,一般人不敢动她,总还是有人能动她的。   以东方启宠妹狂魔的属性,有人要动东方翎,至少要先从他的尸体上跨过去。   沈柏不自觉握紧拳头,顾恒舟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因为灵梦,东方翎后来半生都被幽禁在东恒国皇宫地牢里。”   沈柏脱口而出:“东方启没去救她?”   不止东方启,还有顾峰。   寒辰把她送回两百年前,让她见到东方启和顾峰,沈柏不相信这其中没有任何含义。   顾恒舟沉默了片刻说:“东方启死了。”   东方启死了,他是怎么死的?   他可是南襄国的储君啊,一国储君总不可能像普通人一样,悄无声息的就死掉吧?   沈柏想不明白,顾恒舟也没有多过解释,继续说:“东方翎一直不知道这件事,为了南襄国的存亡,她才没有寻死,后来无意中知道这件事,她不堪重负崩溃,用自己的心头血和生魂献祭,对木铎下了咒。”   沈柏立刻猜到真相,笃定的问:“那个咒就是悲喜面?”   顾恒舟点点头,脸上的悲喜面附和的发出尖锐的狂笑和哭嚎。   最疼爱自己的兄长惨死,自己却被蒙在鼓里囚禁半生,沈柏无法想象东方翎当时知道真相后有多苦痛绝望。   不自觉的,沈柏用手抚上悲喜面。   悲喜面真的是活的,在她指尖碰到笑脸那一半的时候,眼眸和唇角都最大程度的上扬,仿佛发生了天大的喜事,而另一面的眼角又不断涌出血泪。   顾恒舟说:“东方翎对木铎下的咒是,不伤不死,不痛不灭,预见所有人的命势结局,看尽世间悲凉痛苦,游走人间,身处炼狱,不得终结。”   游走人间,身处炼狱,不得终结。   这十二个字像烙铁一样掉进沈柏心底,她仿佛看见那个叫东方翎的女子,怀揣着最大的恨意,撕心裂肺的说出这一番话。   指尖轻颤,沈柏收回手,思忖片刻问顾恒舟:“不伤不死,不痛不灭是什么意思?”   顾恒舟掀眸看着沈柏,一字一句的说:“意思是,木铎从两百年前活到现在,是东恒国现任大祭司寒辰。”   从两百年前活到现在,那他不是个两百多岁的怪物?   沈柏想到第一次见到寒辰,他的眉眼温和,高冷出尘,和卫如昭的气质很像。   他那一头银发像雪一样冰冷无瑕,他和她一起逛瀚京,还送了面具保护她。   现在顾恒舟告诉她,寒辰就是两百多年前的木铎,他囚禁了一个少女半生,欺骗少女的感情,最后让那个少女含恨而终,如同恶魔。   沈柏没办法把寒辰和木铎联系在一起,她忍不住辩驳:“大祭司会换人的,寒辰说每任大祭司都活不过三十岁,他……”   “不是每任大祭司活不过三十岁,是后来他承受不住痛苦,给自己研发了一种药,可以让自己失去记忆。”   顾恒舟打断沈柏,沈柏想起寒辰说他并没有真正见过自己的师父,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知道自己就是新任祭司人选的。   大祭司从来不会用自己的真面目示人,所以其他人只见过那张悲喜面和那一头银发,并不知道大祭司究竟长什么样。   沈柏默默消化着这个信息,顾恒舟继续说:“上一世,是他主动找到我的。”   沈柏睁大眼睛,后背爬上寒意。   在不知道真相之前,她渴望知道真相,但这会儿真相触手可及,她又控制不住的害怕起来。   悲喜面是东方翎给寒辰下的咒,现在悲喜面在顾恒舟脸上,是不是意味着顾恒舟替寒辰承受了诅咒?   这个念头让沈柏有点慌张,她下意识的抓住顾恒舟的手,想要通过这种方式感受他的存在。   顾恒舟顿了一下,回握住她的手,说:“上一世我没有死在忽炽烈手上,我接到了陛下的密令,诈死投降,骗取忽炽烈的信任,在忽炽烈得意忘形的时候,给了他致命一击,将整个越西都收入昭陵囊中。”   恒德帝留给赵彻的江山存在很大的问题,赵彻继位那些年,一直在暗中改革,但世家大族的势力太强,改革的收效一直不大,沈柏一直觉得,如果不是顾恒舟在,昭陵只怕早就被周围虎视眈眈的几国蚕食。   她怎么都没想到,赵彻背着她,和顾恒舟一起下了这么大一盘棋。   顾恒舟既然是接到赵彻的密令才诈死的,赵彻却还派她和周珏去给忽炽烈送降书,摆明了是要借忽炽烈的手杀了她。   在朝为官十年,沈柏跟那些老狐狸干了无数嘴仗,对谁都是虚伪善变的嘴脸,独独对赵彻忠心不二。   摸着良心说,沈柏上一世连自己都对不起,唯一对得起的只有赵彻。   但最后要她命的人,也是赵彻。   重活一世,很多事情都已经扭转改变,这会儿听到这个消息沈柏也还是觉得胸口窒闷,控制不住的难过。   她还以为她和赵彻之间除了君臣之礼,多多少少还是有那么一点感情的,到头来竟然只是她一厢情愿。   对永昭帝而言,重要的只有昭陵的山河子民,而她只是他手里很好用的一把刀而已。   这把刀没了,还会有无数把刀递到他手上,他连可惜的情绪都不会有。   思绪纷乱,过了好半天沈柏才低低的自嘲笑起。   还真是可悲啊。   上一世她放弃顾恒舟,放弃恢复女儿身过正常人的生活,最后却落得这样的下场。   如果不是重活一世,再见到顾恒舟,只怕进了阎王殿,她都不会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沈柏的情绪很不好,顾恒舟用力握住她的手,无声的安慰。   他的手还是很凉,寒气甚至有点刺骨,沈柏压下情绪定定的看着他,良久才问:“所以顾兄,你跟寒辰做了什么样交易?”   从感受到上一世的顾恒舟存在的时候,沈柏心里其实已经有了猜测,但这个时候,她还是想听顾恒舟亲口说出来。   她想知道,她偷偷爱了十年的男人,到底为她做了什么。   “他想要解脱。”顾恒舟说,抬起另一只手抚上沈柏的眼角。   沈柏的眼眶很红,眸底一片痛色,看上去像是要哭了,但她现在只是魂灵状态,空有人形,没有实体,根本哭不出来。   他的指腹温和的擦拭着沈柏的眼角,一字一句的说:“我要你。”   寒辰要解脱,他要沈柏。   所以他戴上悲喜面,替寒辰承受最恶毒怨恨的诅咒,换她一次重来的机会。   上一世沈柏只是偷偷爱着顾恒舟,却不知道顾恒舟对她是什么感情,但重生以后她想起了很多之前没有注意到的细节。   顾兄每次回京述职,都会和她喝酒,每次她装醉,他都会亲自送她回家。   明明这些事顾三顾四也可以做的,如果不是喜欢,他怎么会那么有耐心,不厌其烦的做这么多?   而且只要他在京中待的时间长一点,沈柏总是能想办法和他黏在一起。   像他这么生性冷淡的人,如果不是想和沈柏待在一起,要甩开沈柏应该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了吧。   沈柏心痛得有些难以呼吸,在她喜欢顾恒舟的时候,顾恒舟也同样喜欢着她啊。   她应该就这样死掉才对吧,这样顾兄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了。   “顾兄……”   沈柏哑着声低唤,顾恒舟还捧着她的脸,温声说:“寒辰来找到我的时候,越西已经完全归顺昭陵,天下人不需要我了,我和他换了血,有一段时间意识浑浑噩噩的,所以你之前在暮祀和那个尸堆前看到的人都是我。”   尽管意识不清醒,但杀人的是他,冒犯那些尸骨的人也是他。   东方翎的诅咒说了,要他看尽世间痛苦悲凉,游走人间,身处炼狱,不得终结。   他要沈柏重新来过,就要承受这个诅咒。   但他向来是以天下为己任,从来不会伤害无辜的人啊。   他恢复意识之后,发现自己双手沾满血腥杀戮的时候,该是怎样的痛苦难过?   他把自己所有的道义准则摧毁,把自己变成自己最厌恶讨厌的杀人恶魔,换沈柏一次重生圆满。   可他变成现在这样,沈柏要怎么才能圆满?   沈柏心痛得无以加复。   重生这一年多时间,她也无数次暗暗猜测过自己究竟是为什么才会重生,只是怎么都没想到会是这样。   她重生以后唯一的目的是让顾恒舟一生顺遂无忧,可她的重生本就是他承受着难以想象的痛苦换来的。   她是真的重生了,还是只活在他为她精心编织的一场美梦之中?   沈柏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一把抱住顾恒舟的脖子,拼命摇头说:“顾兄,我不要你这样,我不要重活一次,我要你好好的。”   实在是太心痛了,沈柏失去理智,抓起顾恒舟的手腕和自己的放到一起,说:“我是死过一次的人,我不怕死,我跟你换血,你把悲喜面给我,我去杀人,我不怕的。”   她性情薄凉,明里暗里替赵彻做过不少杀人放火的事,她更适合做没有感情的杀人恶魔,她不要顾恒舟变成这样。   沈柏说着在顾恒舟身上摸索,想要找出一把刀来,顾恒舟捉住她的手,将她按进自己怀里,用力抱住,而后轻轻拍着她的脑袋诱哄:“别怕,你已经改变一切了,同一个时空不会有两个一样的人的,只要所有的事情走向不一样,上一世发生的事也会改变,所以我不会一直被悲喜面困住,我会和你在一起。”   沈柏茫然,接受的信息太多,一时间反应有些迟钝,她靠在顾恒舟肩膀讷讷的问:“顾兄,真的是这样的吗?”   “嗯。”顾恒舟毫不犹豫的回答,“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沈柏摇头,上一世顾恒舟好像的确一次都没有骗过她。   安静抱了一会儿,沈柏推开顾恒舟,看着他的眼睛问:“如果所有的事都被改变,顾兄你会去哪里?”   “我会陪在你身边。”   “那你也会记得这两世发生的所有事吗?”   沈柏追问,顾恒舟摇头,说:“重生之事本就是逆天而为,既然一切都已经发生改变,我们都不应该记得上一世的事,所以不只是我,你也会慢慢忘记上一世发生的事。”   上一世大多数的记忆对沈柏来说都不是多愉快,忘记也不是一件坏事,但她贪心,舍不得和顾恒舟发生的那些点滴。   虽然只有很少的记忆,但她很珍惜。   而且如果他们都不记得上一世的事,和死了有什么区别呢?   沈柏有点难受,倾身凑到顾恒舟面前,顾恒舟下意识的往后躲了一下,沈柏亲到悲喜面的笑脸,悲喜面立刻发出尖锐的狂笑,那笑声甚至压倒了哭嚎。   顾恒舟受惊,想推开沈柏,沈柏先一步抱住他的脖子,准确无误的压上他的唇。   凄惨的哭嚎和尖锐的笑声交叠,几乎要震碎耳膜,沈柏却毫无顾忌,紧紧的抱着顾恒舟不放。   她想亲他。   想了十年。   重生后她亲了他很多次,但只有这一次,才算真正的了了夙愿。   她终于亲到了她肖想了十年,耗尽半生想要得到的人。   顾兄,真好啊,最后的最后,我们好像都没有遗憾了…… 第179章 日后有求   “怎么还没醒?她就只喝了一口酒,不至于醉到这个时候吧?”   耳边传来熟悉的嘀咕,费力的睁开眼睛,周珏的脸在眼前放大,沈柏只看到一双黑不溜秋的眼珠子,下意识的抬手给了他一巴掌。   周珏毫无防备,被打了个正着,好在沈柏手上没什么力道,打得不痛。   周珏捂着脸瞪着沈柏,咬牙切齿的说:“你再动小爷一下试试!”   沈柏揉着太阳穴坐起来,脑袋像一团浆糊,有些回不过神,低声说:“抱歉,你凑我太近了,我还以为有鬼呢。”   “你丫才是鬼!你全家都是鬼!”   周珏没好气的反驳,沈柏偏头看着他,明明这张脸什么变化都没有,她却觉得比之前亲切了许多。   周珏被她看得心里发毛,正要发怒,丫鬟端着醒酒汤进来,周珏咽下到嘴边的话,假装正经,对那丫鬟说:“麻烦告诉东方城主,她已经没事了,不用担心。”   丫鬟把醒酒汤端到床边,恭恭敬敬递给沈柏,沈柏接过喝下,恍恍惚惚记起自己昨晚看到了一个撑着竹筏吹笛子的红衣女子,那女子身材极好恍若天上仙,但后面发生了什么她就记不得了。   丫鬟站在床边说:“昨日宴上准备的是东方家窖藏百年的千日醉,城主不知道姑娘酒量这么差,害姑娘醉了这么久,实在抱歉。”   竟然醉了三日?   沈柏惊愕,不过很快控制好表情,等丫鬟离开才看着周珏问:“我睡了三天?”   周珏双手环胸,翻了个白眼,说:“你还好意思说,如果不是因为你,我们早就启程,这个时候都快到南襄国的国都南溪了。”   宿醉之后脑袋有点疼,下床之后,脚踩在地上还有种如坠云雾的不真实感,身子踉跄了一下,周珏立刻伸手扶了她一把,问:“你行不行啊?不行就再躺躺,反正都耽搁了,也不差这一天两天。”   周珏的语气和之前一样欠扁,沈柏摇摇头,走到桌边坐下,等完全清醒过来,低声问:“舅舅还好吗?”   周珏压低声音说:“好着呢,怕你俩出事,特意要了两个挨着的房间,我亲自在这儿守着,能出什么事?”   沈柏虽然武力值不算高,但她清醒的时候,出什么事周珏还能有个人一起商量一下,她醉倒以后,就全靠周珏一个人撑着,这三天他没睡好,眼底全是血丝,眼窝处更是一片睡眠不足的青黑。   沈柏点点头,说了句辛苦了。   沈柏没这么客气过,周珏有点不适应,正要说话又听见沈柏问:“你觉不觉得那天晚上那个红衣女子有点奇怪?”   红衣女子?   周珏皱眉,见鬼似的看着沈柏,问:“什么红衣女子?”   “就是我醉倒之前见到的红衣女子啊,她站在竹筏上,手里还拿着……”   沈柏的声音戛然而止,记忆到这里模糊起来,她凝眉细细思索,竟然想不起那女子手上到底拿着什么。   明明刚刚还记得的。   周珏看着沈柏追问:“手里拿着什么?”   沈柏说不出来,周珏在她脑门上弹了一下:“你刚坐下喝了一口酒就醉倒了,一定是醉酒后做了乱七八糟的梦,东方城主就是招呼我们吃了顿饭,并没有安排什么助兴节目,你想什么呢。”   是梦么?   沈柏存疑,脑海中的记忆却更加模糊。   不等她细想,周珏说:“今天再让你休息一天,明天一早我们就出发去南溪,你准备一下。”   沈柏醒了周珏就放心了,下去吩咐禁卫军好好喂养马匹,收拾行李,第二天一早好早点上路。   沈柏睡了整整三天,完全清醒过后精力有点过剩,吃过午饭没什么事做,她敲开了卫如昭的房门。   开门的是茶白,她已经知道沈柏醒了,但看见沈柏还是觉得很高兴,柔柔的冲沈柏福身行了礼,然后退出房间。   卫如昭穿着一身玄色锦衣坐在榻上,正阖着眼睛转动佛珠参禅,沈柏莫名觉得他身上似乎隐隐有了佛光。   沈柏没有打扰他,就在旁边坐着,听到佛珠转动的细微声响,安心了不少。   过了一会儿,卫如昭掀眸看向她。   一双眸子如雪山清冽,纤尘不染,眸光柔和,仿佛能洗涤一切污浊。   沈柏挑眉,怎么她就醉了个酒,醒来后舅舅就有得道高僧的模样了?   沈柏心底好奇,脱口而出,问:“舅舅,我醉酒这三天,没发生什么怪事吧?”   卫如昭眉眼未动,温和的问:“你觉得何为怪事?”   这话问得,和太学院的那群老夫子怪像的。   沈柏立刻回答:“当然是不符合常理之事。”   卫如昭又问:“何为常理?”   沈柏说:“天下人皆知晓并遵循的,便是常理。”   沈柏答得飞快,卫如昭温和的看着她,片刻后将手上那串佛珠取下来递给她。   那佛珠跟了他十年,是用上好的檀香木做的,被他日夜碾磨,每一颗佛珠都泛着莹润和善的光泽,这会儿被送到沈柏面前,沈柏不敢接,就着他的手看了一会儿,狗腿的拍马屁说:“这佛珠做得真好看,取的是上好的檀香木木材吧。”   卫如昭抓起沈柏的手,把那串佛珠戴到她手腕上,说:“信念自在心中,其他一切皆是身外之物。”   佛珠上还残留着卫如昭的体温,虽然是炎炎夏日,却还是给人如水般温和的感觉。   沈柏疑惑的看着卫如昭,问:“舅舅,我是不信佛的,你把这个给我做什么?”   卫如昭说:“你最近少眠多梦,戴上这个,对你身体有好处。”   重生以来,沈柏这梦就没断过。   卫如昭这话说得有些高深莫测,沈柏心里打了个突,不敢问卫如昭知不知道自己都做过哪些梦。   她摸了摸手上的佛珠,感觉到心安以后,没再推辞,脆生生的说:“谢谢舅舅,其实我也学过木工,等我找到好木材,就亲手做一串佛珠还给舅舅。”   卫如昭没有回应,明显对这些身外之物并不如何感兴趣。   沈柏倒是一下子找到了目标,想到东方家族是南襄国的第一世家大族,府库里肯定有很多好东西,沈柏找到慕容轩打探。   慕容轩听到沈柏敢打东方家的主意,眼睛都瞪圆了,劈头盖脸的骂沈柏疯了,正要跟沈柏分析厉害,东方擎走出来,对两人说,东方家府库里没什么特别好的东西,但有一座山,山上有很多好木材,沈柏想要木材的话,可以直接去山上挑。   慕容轩惊得下巴都要掉到地上,沈柏却是一点都不客气,谄媚的直夸东方城主大气,让顾三顾四带上斧头马车就和东方家的下人去了山上。   那山在城外,距离虽然不远,一来一回却还是要花两个时辰的时间。   沈柏上一世见过不少好东西,但那都是已经做成成品的死物,这满山的活树,沈柏还真认不出来哪棵最好。   而且这山也不是一天两天归东方家所有了,一般人不敢到山里砍柴,山里的树大多长得很大,基本都要一两个人合抱才能抱住。   沈柏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树林,一进去像是进了另外一个世界,看什么都很新奇。   顾三顾四也很惊讶,不过不敢到处乱看,亦步亦趋的跟在沈柏后面,三人走到半山腰的时候,看到了一棵需要五六人合力才能抱住的树。   这棵树没有其他树高,明明阳光都被其他树的枝叶挡住,这树的树冠却很宽阔,像一把巨大的伞撑在林中,覆盖方圆十米的范围。   树冠下面一片落叶都没有,绿草茵茵,看上去非常奇特。   这棵树的造型奇特,沈柏看到的第一眼就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却想不起来到底在哪儿见过。   那就是它了吧。   沈柏下巴微抬,示意顾三去砍树,顾三有点犹豫,迟疑的问:“少夫人,这棵树这么大,真的可以砍吗?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东方擎大方得很,只让沈柏来挑树,没规定说什么不能砍。   沈柏摸着下巴,沉吟了好一会儿说:“这么大棵树肯定用不完,只砍一截枝桠就好了吧。”   顾三还是有点犹豫,沈柏直接从他手里抢走斧头,说:“算了,我自己来吧,正好看看哪个枝桠最合适。”   沈柏拎着斧头走到树下,猴子一样灵活的爬上树。   这树真的很大,随便一个树杈都能坐人,沈柏在树冠上转了一圈,最终挑了一个碗口粗的枝桠动斧头。   这树看不出是什么品种,韧得不像话,第一斧子砍下去,只出现一道浅浅的痕迹,沈柏的虎口却被震得发麻。   照沈柏这样砍,只怕明天都砍不完。   顾三担忧的说:“少夫人,不然还是我来吧。”   话音刚落,东方擎从林中走出来,手里拿着自己征战沙场时用的大刀,豪情万丈的说:“我来!”   您老既然愿意亲自动手就早说啊,这么扛着刀尾随在后面不觉得累吗?   沈柏腹诽,从树上跳下来,笑盈盈的说:“那就有劳城主了。”   东方擎上树,挥着大刀咔咔两下把那截树枝砍下来拿给沈柏。   这树的材质很奇特,树皮有点发红,里面却是一片漆黑,如同上好的炭石。   沈柏拿到鼻尖嗅了嗅,没有炭味儿,只有一股奇异的清香,甚至还有点甜。   东方擎眼神和蔼的看着沈柏,说:“这是我们南襄有名的鸢灵树,凛冬时节才会开花,它的花摘下来,只要泡在水里,可以一直开着不败。”   鸢灵树?   沈柏之前从慕容轩口中听说过,南襄国的国花叫鸾灵花,只是后来改了名字。   联想到这个,沈柏疑惑的问:“我听说南襄国的国花叫鸾灵花,鸢灵树开的花叫什么?和鸾灵花有什么关系吗?”   东方擎说:“鸾灵花是白色,开在盛夏,鸢灵树冬天开花,花是纯黑色,两者只是名字相近,其他方面截然不同。”   纯黑色的花?   沈柏倒是从来都没有见过。   她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树枝,思绪有点飘忽,东方擎主动说:“南襄国擅长制香,有很多技艺高超的制香师,他们虽然大多云集在南溪,但制香所需的所有材料都来自逸陵,我听说昭陵物产丰富,沈小姐若是有兴趣,日后回昭陵的时候,可以多伐一些树带回去。”   沈柏和卫如昭此行就是为了打通昭陵和南襄国之间的商路往来,东方擎这么说,正中沈柏下怀,她立刻点头,说:“如此甚好,我对南襄国的制香技艺感兴趣得很,一直想好好学习一下呢。”   这是沈柏惯常拍马屁的套路,只是客套一下,没想到东方擎很是热切,点头道:“好,那我命人伐了树备好马车,再送沈小姐一个制香师带回昭陵。”   沈柏不知道这些树在南襄国的价值,但东方擎连制香师都送出来了,这礼未免有点太重了些。   沈柏下意识的想推辞,东方擎又说:“沈小姐与我东方家有缘,不必推辞,毕竟日后东方家还有需要沈小姐帮忙的地方。”   嗯?这话的意思是,这次回去以后,沈柏还会来南襄?   东方擎是怎么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事的?   沈柏狐疑,但她重生以后发生的怪事不少,如今倒也见怪不怪了。   她没有多说什么,抱拳对东方擎行了个礼,说:“既然城主都这么说了,那我就不客气了,日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一定在所不辞,倾力相助。”   鸢灵树非常硬,听说沈柏要用这个给卫如昭做佛珠,回到城主府以后,东方擎特意让人送了一套凿磨的工具给她。   沈柏道着谢全部收下,第二天一大早,所有人从逸陵启程去往国都南溪。   路上发现沈柏一直躲在马车里不像之前那样到处闲逛,慕容轩有点好奇,让人支走顾三顾四,掀开车帘发现沈柏把鸢灵树的树枝锯成了黑漆漆的小段儿,还用磨砂打磨得特别光溜,眼珠子都差点瞪出来。   一番追问之下,知道这截树枝是东方擎亲自砍下来送给沈柏的,慕容轩看沈柏的眼神变了意味。   他蹭到马车里,细致的跟沈柏科普了一下东方家族的来历。   东方家族作为南襄国第一世家大族,不只是靠武力,更是因为他们家族拥有神秘而强大的力量。   在数百年前,东方家族是南襄国的皇室,后来是他们自愿退出,辅佐慕容家做了皇族,所以这么多年来,慕容家的人励精图治,族中后人却对东方家的人毕恭毕敬,不敢有丝毫慢待。   慕容轩在马车里看到鸢灵树之所以这么惊讶,是因为鸢灵树是东方家的象征,他们只有在东方家家主和南襄国帝王更迭的时候,才会从鸢灵树上取一截树枝制作新任家主和帝王的随身信物。   鸢灵树在南襄国之所以如此出名,是因为它只有一棵,只长在东方家重重把守的山上。   只有东方家主和帝王才能拥有的鸢灵树,沈柏一个从昭陵来的外人却得了这么长一截枝桠,足以让南襄国任何一个人惊掉下巴。   沈柏不知道鸢灵树竟然有这么大的来头,听慕容轩说话的时候,手上打磨的动作一直没停,直到慕容轩说完才好奇的问:“所以你的意思是,我现在的地位和你们南襄国的国君还有东方城主等同了?”   慕容轩立刻警惕的摇头:“我可没这么说。”   这还没怎么样呢,沈柏就目中无人了,真要是跟国君并肩了,她尾巴不得翘到天上去?   沈柏意味深长的看着慕容轩一眼,想了想又问:“为什么每一任家主和国君都要重新制作随身信物啊,之前的信物呢?”   “当然是作为陪葬用啊。”慕容轩想也没想直接回答,“鸢灵树的树香可以让人百毒不侵,而且还能保持尸体不臭不腐,所以历任国君和东方家的家主死后,尸身都被完好的保存下来。”   人都死了,还把尸体保存得那么好做什么?   沈柏觉得有点瘆得慌,但想到百毒不侵这一点又觉得这树相当实用有效。   她把慕容轩赶下树,继续帮卫如昭做佛珠,见还剩了一点边角料,打算再磨几颗小珠,给顾恒舟做个挂饰。   有做佛珠打发时间,沈柏觉得这一路走得飞快,还没好好逛逛,就到了南溪。   慕容齐早就得了消息,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到,一早派了大臣在城门口迎接。   一行人缓缓入城,先去驿站稍事休息,慕容轩则直接被接回宫里。   就在他们入城的前几天,大皇子妃洛璃平安产女,南襄国添了一位小公主,消息还没传到下面,南溪城中已经处处洋溢着欢喜,所有人茶余饭后谈论的都是这位小公主。   听说这位小公主生得极漂亮,有一双紫葡萄似的大眼睛,容貌糅合了慕容齐和洛璃的优点,而且她降生那夜,好多人都听到了凤鸣,甚至有人看到有凤凰从皇宫上空振翅飞过。   这可是罕见的祥瑞,所有人都猜测这位小公主命里不凡,日后定是南襄国顶顶金贵的人物。   沈柏闲不住,沐浴完带着顾三顾四去城里听了一耳八卦,对这位小公主好奇得很。   昭陵重男轻女的思想挺重的,要是太子妃一胎得了位小公主,所有人都是表面庆贺,暗地里不知道怎么讨论这件事呢。   沈柏在外面吃了饭,磨蹭到傍晚才回驿站。   刚进门,就看见卫如昭像门神一样杵在驿站门口,仰头望着渐渐黑下去的天空。   沈柏停下来,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看了一眼,夕阳沉下,浓墨一样的夜色铺染开来,如同一只巨大的怪物要吞没一切,莫名有点吓人。   沈柏搓搓手臂,看着卫如昭问:“舅舅,你怎么在这儿呀,是在等我吗?”   “嗯。”卫如昭从鼻尖溢出一声,目光扫过沈柏手腕上的佛珠,淡淡的说,“以后日落之后不要在外面闲逛。”   沈柏不以为意,淡淡的说:“南溪好歹是南襄国的国都,治安挺好的,民房也很淳朴,刚刚走到街上,还有人送我果子吃呢。”   卫如昭眸子清冷的看着沈柏,说:“别人可以在外面闲逛,你不可以。”   “为什么……”   沈柏下意识的想反驳,对上卫如昭明镜一样的眼眸,顿时哑然,说不出话来。   莫名觉得在逸陵城主府喝过一次酒后,卫如昭好像知道她重生的秘密了。   可他是怎么知道的?靠佛法加持?   沈柏低头避开卫如昭的目光,乖乖应道:“我听舅舅的,以后不会在日落之后在外面闲逛的。”   卫如昭说:“时辰不早了,回去早点休息。”   沈柏乖乖回房,卫如昭还站在驿站门口没动,过了会儿,夜幕完全降临。   起风了,满地的尘土被卷起来,卫如昭的衣服下摆也跟着轻轻晃动,他挺直背脊,盯着门外看了一会儿,轻叹一声阿弥陀佛,伸手把门关上,有风声在门外响起,隐隐夹杂着一声低弱的呜咽。   卫如昭没理会,收手转身往回走,茶白提着灯笼站在檐下,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   卫如昭提步走到她面前,灯笼里的烛火晃了下,两人的影子也跟着晃动,卫如昭轻声说:“以后不必守着我,回你原本的位置去吧。”   茶白咬唇,脸有点白,低声说:“奴婢不知做错了什么,还请国舅明示。”   卫如昭让她回原本的位置,那就是让她回沈柏身边去,可她已经向沈柏表明了心迹,而且来南襄国之前,卫如昭明明是愿意让她跟在身边的,现在突然让她回去,她有些难以接受。   “你没有做错什么。”卫如昭温声说,见她抓着灯笼的手用力到好像指骨都会断裂,语气变得越发慈悲,“你想待在我身边也可以,只是你所痴迷的,并不是对你有所裨益的东西,既是妄念,早早除去才是正道。”   茶白惊惶不安的看着卫如昭,脸上血色全无。   她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原来早就被他察觉了么?   “奴婢……”   茶白想为自己说点什么,楼上突然传来沈柏的惊呼,卫如昭神色一凛,从茶白手里抢走那盏灯笼大步朝楼上走去。   卫如昭步子迈得很大,衣袂翻飞,茶白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已经上了二楼。   顾三顾四已经先一步进了房间,沈柏用外衫裹住身子站在屋里,脚下已经流了一摊水渍。   顾三立刻脱下自己的外衫罩在沈柏身上,周珏带人冲进来,大声问:“怎么了?”   沈柏皱眉问:“你看不见吗?”   周珏在屋里扫了一圈,疑惑的问:“看见什么?”   那就是看不见了。   沈柏抿唇,期盼的看向卫如昭,卫如昭沉声命令:“你们先出去!”   想到卫如昭之前被轻薄,周珏还有点担心,正想说点什么,卫如昭再度开口,说:“出去!”   周珏和顾三顾四退出房间,卫如昭一挥手,房门关上,然而屋里没风,他手里的那盏灯笼明亮依旧,光影丝毫未动。   沈柏看着他,低声说:“舅舅,你看得见吧,这些不是水,是血。”   沈柏回到楼上,驿站的人很快送来热水,沈柏脱了衣服坐进浴桶准备洗澡,桶里的水却变成了粘稠的血,饶是沈柏有上一世的经历,也还是被吓得惊呼出声。   卫如昭没说话,走到浴桶边。   似乎感应到他的存在,浴桶里的血沸腾起来开始冒泡,腥甜的血腥味立刻弥漫整个房间,片刻后那味道变得恶臭,沈柏本能的捏住鼻子,卫如昭却纹丝不动,一抬手,将手里的灯笼放到浴桶上方,嘴唇微动,开始念经。   他的语速很快,沈柏听不懂他在念什么,却看见灯笼里的光影变得强盛,光晕里渐渐有佛印漂浮旋转。   浴桶里的血沸腾得更厉害,有血雾蒸腾,然而血雾在碰到带着佛印的光晕之后会立刻消散无踪。   沈柏大开眼界,这可比她上一世看的那些街头卖艺的戏码要精彩多了。   约莫一刻钟后,血雾消散,空气里的恶臭也消失不见,浴桶里的水又恢复一开始的干净澄澈。   沈柏忍不住鼓掌,谄媚道:“舅舅,你怎么做到的,好厉害啊!”   话音刚落,灯笼里的火光熄灭。   卫如昭面色平静的收回灯笼,而后看着沈柏问:“那串佛珠呢?”   沈柏说:“我怕沾水刚刚取下来了。”   “戴上,你现在魂魄不稳,不要轻易取下来。”   听到这句话,沈柏可以确定卫如昭是知道自己重生的事了,而且和之前不一样了。   沈柏抓紧衣衫凑到卫如昭面前,笑嘻嘻的问:“舅舅,你是不是会仙术啊,也教教我呗,这样以后你不在我身边,我也能保护一下自己呀。”   卫如昭掀眸看着沈柏,认真的说:“一切皆有因果,世上并无仙术。”   沈柏无辜的眨巴眨巴眼睛,问:“舅舅你这是什么意思啊?我上下两辈子干的缺德事可多了,难道是有冤死鬼故意找我报仇来了?” 第180章 会装可怜的小怪物   沈柏其实不怎么缺德。   她虽然不信鬼神,但顾恒舟是在刀口舔血过日子的,她那么喜欢顾恒舟,每次但凡帮赵彻干点什么亏心事,就会往云山寺捐一大笔钱。   她是不怕什么,只是怕亏了顾恒舟的福德。   毕竟被她这样的人喜欢,好像也不是什么好事。   沈柏脑子飞速的转动,着实没想起来会有什么冤鬼找上自己,卫如昭向来话少,现在又染上神神秘秘的恶习,自是不会跟沈柏解释什么。   虽然浴桶里的水已经变成清水,想到刚刚碰到的黏腻,沈柏还是觉得有点恶心,眼巴巴的看着卫如昭说:“舅舅,我好害怕啊,你们佛家有没有什么符纸可驱邪保平安,给我画一个呗。”   “你现在很安全。”   卫如昭说完提着灯笼要离开,沈柏挡在他面前,夸张地大喊:“舅舅,我虽然不是你亲侄女,但好歹也是柔弱女子啊,你要是不管我我就死定了,佛祖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舅舅你不能见死不救!”   沈柏毫无形象,嚎得整个驿站都能听见,卫如昭神色微动,片刻后将手里的灯笼递给她,说:“拿着这个。”   沈柏立刻接过,仔仔细细看那灯笼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卫如昭越过她走出去,沈柏追了一步问:“舅舅,遇到危险的时候我点亮这个灯笼就好了吗?要是灯油用完了怎么办?”   卫如昭已经拉开门,周珏和顾三顾四守在门口,好奇的看过来,卫如昭步子微顿,侧头看着沈柏说:“这只是个普通灯笼,给你不过是让你图个心安罢了。”   “……”   舅舅,你这么说出来,可就一点都不让人心安了。   沈柏眼角抽了抽,卫如昭仙气飘飘的离开。   周珏看了沈柏一眼,还是觉得去卫如昭那里守着。   这一天天的怪事多,还是早点回昭陵比较好。   尽管沈柏说现在没事了,顾三顾四还是把屋里各处都仔仔细细排查了一遍,以免存在什么安全隐患。   等两人离开,沈柏穿好里衣,把卫如昭之前给的佛珠戴在手上。   经过这一番刺激,沈柏有点睡不着,干脆点着灯坐在桌边打磨佛珠。   东方擎给的工具是特制的,比一般的工具用着要方便很多,但鸢灵树的材质太硬了,要把它们打磨成圆球难度实在有点高。   而且听慕容轩说鸢灵树这么珍稀难得,沈柏连打磨下来的木屑都舍不得扔掉,用绢帕接着好好保存起来,说不定日后还能用这些木屑做点别的什么。   打磨着佛珠,沈柏的心很快安定下来,昏黄的烛光柔和的笼罩着她,她的神情专注,屋里一派祥和美好。   然而这个时候的驿站上空,却传来一阵凄厉的惨叫,那叫声被浅淡的佛光阻绝,并未惊扰到别人。   戴着悲喜面穿着黑袍的顾恒舟和一图血糊糊的东西在战斗。   那团血糊糊的东西能任意变换形状,被打散以后还能重新聚集在一起,十分难缠,顾恒舟身上已经有了好几处伤,不过那些伤口很快又会愈合,顾恒舟的动作丝毫不受影响,根本感受不到疼痛。   双方实力相当,都无法消灭对方,过了好一会儿,驿站里传来一声低沉的呼喝:“冤孽,散去!”   伴着这一声呼喝,一个巨大的散发着淡金色光芒的佛印从驿站飘出,笔直的打在顾恒舟和那团东西身上。   那团东西被佛印一照,立刻化作焦黑的灰烬随风散去,顾恒舟坠地,咳出一口黑血,悲喜面发出刺耳的叫声。   顾恒舟抬手擦了下唇角,而后站起身,旁若无人的走进驿站。   负责值守的将士打着十二万分的精神守着,周珏大型犬一样蹲在卫如昭门口,顾恒舟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他也毫无所觉。   没人能看见他,也没有什么能阻挡他。   顾恒舟穿透房门走到卫如昭面前,一进门,卫如昭身上的佛光立刻大盛,将他身上的黑袍烧起来,有淡淡的焦味弥漫开来,顾恒舟习以为常,只是定定的看着卫如昭。   黑袍很快被烧完,然后是衣服和皮肉。   这个时候的疼痛是真的,烈火焚身便是如此。   卫如昭终于掀眸看向顾恒舟,对上他黑亮的眸子,轻叹道:“天意不可逆转,何苦强求。”   顾恒舟身上出现大片烧伤,皮肉发出滋滋的声响,他缓缓屈膝,朝着卫如昭跪下,一字一句的说:“我只要她活着,其他后果我会一力承担。”   永远不能用真面目示人,他可以接受,处在人间炼狱,被万鬼纠缠他也可以接受。   说着话,顾恒舟身上已经有了明火,悲喜面似乎也感受到威胁,不受掌控的蠕动起来,发出又笑又哭的叫声。   卫如昭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说:“人生一世不过短短数十年,一切都会归于尘埃,你真的要为了这短短数十年承受无穷无尽的折磨?”   卫如昭双手合十盘腿坐着,身上散发着淡淡的金光,如同活佛,顾恒舟屈膝跪在他面前,周身笼罩着浓黑的力气,被烧得皮肉绽裂,如同妖魔,两人的气势却丝毫不输。   顾恒舟眸子平静且坚定地看着卫如昭,一字一句的问:“你为人成佛,我为她入魔,只是选择不同,承受的结果有何差别?”   话音落下,原本在他身上燃烧的火焰熄灭,已经发焦的皮肉开始一点点复原。   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顾恒舟的身影瞬间消失。   卫如昭看着眼前的虚空,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沈柏直接趴在桌上睡着了,第二天被顾三顾四叫醒的时候,脖子落枕,只能歪着脑袋走路,被周珏狠狠嘲笑了一番,然后找大夫帮沈柏把脑袋掰了回来。   卫如昭现在已经完全是一副得道高僧要修仙的状态,打通南襄国和昭陵商贸往来的使命就落在了沈柏身上,趁着日头高,沈柏还是不怕邪的带着顾三顾四去城里转了一圈。   在逸陵的时候,慕容轩说南襄国的制香师都云集在南溪,沈柏本以为城中到处都会有制香阁,结果在城里转了一圈,别说制香阁了,就连卖香也一个都没见到。   所以他们这些制香师都怎么做生意?   沈柏好奇,找人问了一番才知道,南襄国的制香师技艺相当高超,他们不像昭陵的制香师制作香囊和一些熏香卖给别人,而是直接把香种在身上,形成可以伴随一生的体香。   这种技艺一般都是天价,寻常人家种不起,只有贵家小姐才配拥有,而且久而久之,南襄国形成了一条鄙视链,没有种香而选择用香囊的人,会被人瞧不起,被认为是低廉做作的,所以城中也没人卖香料。   沈柏从未听说还有把香种在人身上的说法,这样虽然一劳永逸,但浑身一直只有一种味道,就算再好闻难道不会腻么?   被问到的人白了沈柏一眼,那香是十分淡雅的,并不浓郁,而且男女欢好的时候,还有助兴之效,又是身份的一种象征,喜欢还来不及,怎么会有人觉得腻呢?   沈柏脑子转得快,立刻问:“既然制香师这么厉害,多给点钱,想法子再换一种香味难道不可以吗?”   “可以是可以。”被问到的人说,眼神有点躲闪,沈柏拿了一锭银子给她,她才压低声音接着说,“要种香的话,要承受很大的痛苦,一般人是绝对不会想要来第二次的。”   沈柏唇角抽了抽,这不是明摆着花钱找罪受么?好好的用香囊难道不好吗?   看来这技艺是没办法引进昭陵了,只能买些有特别香味的香料回去,可是香囊不能卖回南襄,只能在昭陵内部售卖。   沈柏摸着下巴琢磨,得看看南襄国缺什么,从昭陵弄点东西过来卖才行。   沈柏放那人离开,又在城里溜达了一圈,眼瞅着太阳快下山的时候,赶紧回了驿站。   这次卫如昭没在大门口守着,一进门,周珏火烧火燎的冲过来说:“快去换衣服,刚刚宫里来人,说设了晚宴,马车在外面等了好一会儿了,快换好衣服一起进宫。”   周珏急得很,沈柏乖乖去换了衣裙,让茶白帮自己简单梳了个坠马髻,覆上面纱便坐上马车进宫。   南襄国的皇宫和昭陵的建筑风格类似,但还要更奢华一些。   南襄国靠海,主要的宫门前都有两尊石狮子,这些石狮子雕刻精致,嘴里还含着碗大的夜明珠照明,可见国力有多强盛。   进了设宴的大殿,造型各异的红珊瑚让沈柏大开眼界,南襄国的大臣早就齐聚一堂,国君慕容麟蹲坐在龙椅之上,五位皇子依次坐在下首的位置,大皇子慕容齐在最前面,五皇子慕容轩排在最后。   南襄国信奉神明,认为红色是最吉祥威严的,所以今日皇室中人均着朱红色绣祥瑞华服。   换上皇子服的慕容轩更添贵气,骨子里的黄胄气派显露无疑,比之前倒是更加俊朗了几分。   沈柏迅速扫了一眼便收回目光,低眉顺眼的跟在卫如昭身后,和周珏并肩,走到殿中跪下行礼,异口同声道:“拜见君上,君上万福。”   慕容麟温和地说:“你们救了轩儿,还千里迢迢护送他回南襄,是我慕容家的恩人,不必多礼,快快落座。”   南襄国也是礼仪之邦,把他们的座位安排在五位皇子对面,从座位安排就可以看出对沈柏他们的态度有多好。   慕容麟今年将近六十了,尽管有皇冠挡着,也还是能看出他的头发已经花白,精神明显不济,和恒德帝差远了。   不过刚得了皇孙女,慕容麟眉眼之间俱是喜气,而且慕容齐做了父亲,周身的气度更显沉稳,储君的威仪更强,一看就能独当一面,就算慕容麟现在退位,对南襄国的发展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慕容麟比东方擎热情多了,等沈柏他们落座,立刻举杯说他们路上辛苦了,又留沈柏他们在南溪多待一些时日,好好游览一番,见识一下南襄国的风土人情。   周珏还要回瀚京复命,当即谢绝了他们的好意,沈柏和卫如昭没打算立刻走,卫如昭不爱说话,沈柏顺势应下。   许是从慕容轩那里得知东方擎赠了沈柏一节鸢灵树,慕容麟对沈柏的态度相当友好,听说沈柏要游玩,立刻安排了三十亲兵听从沈柏差遣,又让慕容轩作陪,给沈柏做向导引路。   一场晚宴气氛和谐,君臣尽兴,只是慕容麟到底年岁大了,精力不济,宴会进行到一半,便先回去休息了。   接下来由慕容齐主持大局,慕容齐又以兄长的身份谢了沈柏一番,周珏怕沈柏一醉又睡上好几天,替沈柏挡了酒,慕容齐也没说什么。   晚宴快结束的时候,有宫人神色匆匆的来找慕容齐,附耳低声说了什么,慕容齐神色微变,让其他几位皇子坐镇,匆匆离席。   他是宴上地位最高的人,自然是众人关注的焦点,这一走,宴会上其他人也都停了谈笑,有些好奇到底发生了什么。   沈柏撑着脑袋也很好奇,却见卫如昭突然站了起来。   “舅舅?”   沈柏意外的喊了一声,卫如昭面不改色的说:“我要出恭。”   你一口酒没沾,也没吃什么东西,怎么就要去茅房了?   沈柏不大相信,宫人已经上前帮卫如昭引路,卫如昭走出没两步又回头对沈柏说:“你和我一起去。”   你要出恭让我跟着一起做什么?帮你递手纸?   沈柏觉得卫如昭这个借口实在烂透了,他们的对话声音虽然压得低,坐在旁边的周珏却听得清清楚楚,本来正在喝酒,一下子呛得咳嗽起来。   沈柏起身,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拍了下他的肩膀,低声道:“少喝点,别担心,我和舅舅去去就回。”   周珏呛得没办法说话,沈柏和卫如昭很快走出大殿。   宫人虽然也觉得沈柏一个小姑娘跟着舅舅一起去茅房有点奇怪,却不敢多问什么,恭恭敬敬带两人去茅房。   到了茅房门口,卫如昭先进去,沈柏转了转脑子,编了个借口,说卫如昭有难以言说的隐疾,便秘得厉害,打发宫人去端盆水来,等宫人离开,立刻跟进茅房。   卫如昭自然不可能在如厕,他站在茅房中央,咬破了自己的指尖,一粒艳红的血珠悬浮在空中,而后飘出茅房,不知去了什么地方。   南襄国有钱,连茅房里面都嵌着夜明珠,但再奢华的茅房,屎也是臭的,沈柏捏着鼻子好奇的走过去,小声问卫如昭:“舅舅,你这是在做什么呀?”   卫如昭没有回答,低声命令:“把手给我。”   沈柏没问为什么,乖乖把手伸出去,然后问:“也要我的血吗?”   卫如昭抓住她的手,手指在她掌心画了几笔,殷红的血瞬间没入她的掌心,如果不是掌心还残留着细微的痒意,沈柏都快怀疑一切只是自己的梦了。   沈柏眨巴眨巴眼睛,把手放到鼻尖嗅了嗅,什么味道都没有,正想问卫如昭为什么要这么做,茅房外面开始刮风,隐隐还有婴孩儿的啼哭声,那哭声听起来很诡异,直叫人后背发凉瘆得慌。   沈柏下意识的朝卫如昭走了两步,还是觉得舅舅身边更安全一点。   卫如昭没理她,眸光平和的看着茅房窗户,片刻后,刚才的血珠又从外面飘进来,婴孩儿的哭声猛然变大,变得尖锐,沈柏捂住耳朵,眼看那血珠要回到卫如昭身边的时候,一团血红的物体从茅房窗户飞进来。   它的速度很快,直奔那粒血珠而来,然而在快要碰到那粒血珠的时候,被一片淡金色的无形屏障阻绝,发出吧唧一声,撞成血红的一滩,像是一团血肉撞在了屏障上。   沈柏看得有点反胃,那团血肉慢慢滑落掉在地上,咕蛹了一会儿,那团东西渐渐幻化成人形。   是个小孩儿,不过通体都是血红一片,嘴里发出尖锐的哭嚎,沈柏便是捂住耳朵也完全无法阻挡那声音刺入。   沈柏被吵得脑仁疼,忍不住嘀咕了句:“好吵。”   这两个字不知怎么刺激了它,那个血糊糊的小孩儿立刻像肉球一样朝沈柏扑来。   “舅舅救我!”   沈柏低呼一声,在那肉球快要扑到自己面前的时候,一脚踹过去。   肉球被她踹个正着,吧唧一下飞到墙上,一击得中,沈柏没那么怕了,挑眉嘚瑟道:“小爷可是玩儿蹴鞠的好手,江湖人称瀚京第一脚,有本事再来呀。”   嘚瑟完,沈柏看见那团东西裂开,分成了两团。   没想到这东西还能分身,沈柏咽了咽口水,没来得及求助,那两团立刻飞来。   顾不上其他,沈柏手脚并用,一脚踹飞一个,两手接住一团。   触手的瞬间沈柏有点意外,这一团东西看着血糊糊的一团有些恶心巴拉,触手却是软绵绵凉幽幽的,像是发酵了一晚上的面团。   沈柏愣了一下,然后指尖传来刺痛,被这团血糊糊的东西咬了一口。   “我去,这玩意儿还长牙了!”   沈柏低呼一声,忙不迭的把手里这团甩出去。   指尖还在流血,流出来的血却是漆黑的,沈柏心里咯噔一下,连忙把手指送到卫如昭面前,咋咋呼呼的说:“舅舅,我被咬了,血是黑的,我是不是中了剧毒要死了啊?”   卫如昭没有说话,目光一直盯着那团东西被甩出去的地方。   舅舅不管她,沈柏自己得管自己,她连忙扯了绢帕出来把受伤那根手指缠住。   血这么黑,毒肯定很严重,她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还没跟顾兄圆房,就算废掉一直手,也得把命先保住了。   沈柏一只手很费劲,连牙齿都用上了,正忙活的时候,却听见一声软糯的呼唤:“娘亲。”   娘亲?   什么玩意儿?   沈柏动作一顿,循声望去,整个人如遭雷劈。   刚刚那个狰狞可怖的血团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孩儿。   小孩儿应该也就一两岁的样子,手脚长得跟藕节子似的,胖乎乎软绵绵,不看脸的话,应该是个很讨喜的小娃娃,然而他的脸一半雪白,一半遍布被火烧了的伤痕,狰狞可怖。   小孩儿也看着她,没一会儿便四肢并用朝沈柏爬来,沈柏打了个激灵,下意识的想后退,却腿软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完了完了,莫不是这毒侵入肺腑了?   沈柏后背冒了一层冷汗,小孩儿已经快爬到她面前,那孩子皮肤娇嫩,手掌和膝盖很快在地上磨破了皮,流出来的血却不是红色,而是纯黑色。   “我的娘诶,这是哪儿来的小怪物?”   沈柏本能的嘀咕了一声,那小孩儿竟然听懂了,停下动作,看沈柏的眼神变得凶狠,嘴巴一咧,露出满嘴尖牙,不是小怪物又是什么?   卫如昭没回答沈柏,径直走过去把小孩儿抱起来,拍拍他身上的灰尘,小孩儿扑棱着抱住他的手要咬他,他也没有阻止,小孩儿张开嘴巴用力咬了一口,然而刚碰到卫如昭的血,他的皮肤就像被什么腐蚀了一样溃烂。   小孩儿连忙放开,呸了两声,黑亮的眼睛变得水汪汪的,好笑又可怜。   卫如昭不会抱孩子,托着小孩儿拍了两下他的背,然后对沈柏说:“起来吧。”   “舅舅,我浑身都麻了,应该是中了剧毒,我起不来,你快救救我。”   沈柏坐在地上理直气壮的说,小孩儿好像也能听懂这句话,咧嘴笑起,似乎看到沈柏倒霉他就开心。   沈柏瞪了他一眼,卫如昭淡淡道:“你没中毒。”   “舅舅你有佛法护体,我只是肉体凡胎,刚刚被这个小怪物咬了一大口,肯定中毒了,你别不信啊,看我的血都是黑的了。”   沈柏把受伤的手指给卫如昭看,却发现手指上的伤口已经愈合了。   沈柏意外,又听见卫如昭说:“你别说他是小怪物,他不高兴。”   诶?   舅舅还维护这个小怪物。   沈柏蹭的一下站起来,看看那小孩儿又看看卫如昭,然后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说:“我知道了!”   卫如昭神色淡淡,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沈柏拍拍胸口,说:“我懂我懂,舅舅现在已经得道了,有些事看破不说破比较好。”   说完,沈柏又皱了皱眉,说:“可是凭空多了这么大一个孩子,其他人看见怎么办?”   说话间,那小孩儿揪着卫如昭的衣领往他脖子上爬,卫如昭纵着他,平静的说:“无妨,旁人看不到他。”   那就是只有他们两个看得到这孩子了。   沈柏松了口气,那小孩儿转眼就爬到了卫如昭脖子上趴着,一感受到沈柏的目光就露出一脸凶相、龇牙咧嘴。   沈柏正要回瞪,脑子里灵光一闪,问卫如昭:“这孩子是已经死了的小鬼吗?”   小孩儿似乎不知道死了是什么意思,低头去嗅卫如昭的脖颈,卫如昭温声说:“他死了快两百年了。”   嗬!   死了快两百年,那这小屁孩儿的辈分岂不是比她大多了?   沈柏倒吸了一口冷气,想到这小孩儿出生没多久就死了,还做了两百年的鬼,突然觉得他也没那么可怕了,甚至还有点可怜。   她指着那小孩儿说:“看在你死了这么多年的份上,小爷不跟你一般见识,现在就只有他和我能看到你,你讨好小爷一点,小爷心情好说不定还能烧点好吃好玩的给你,不然……”   沈柏威胁,小孩儿有点生气了,小胖手叉腰,又冲沈柏呲牙,沈柏不怕他,指着卫如昭说:“不然小爷一个不高兴,就放血烫死你。”   小孩儿还记得卫如昭的血有多烫嘴,眼底闪过害怕,犹犹豫豫的合上嘴巴。   啧,这小鬼还挺会装可怜的。   沈柏莫名有点不忍心,还想说点什么挽救下自己的形象,卫如昭冷声提醒:“有人来了,你该出去了。”   沈柏麻溜的出去,刚站好,宫人便端着热水和帕子回来。   过了片刻,卫如昭从茅房走出来,沈柏狗腿的说:“舅舅,宴会估计要结束了,洗了手咱们快回去吧。”   卫如昭洗了下手,宫人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他的手,怎么都想不到眼前这位谪仙一样的男子便秘的时候是怎样一种状态。   好在卫如昭并不在意旁人的目光,也没有多问什么,洗了手就和沈柏一起回到大殿。   慕容齐也已经回到殿中,所有人恢复谈笑,谁也没有看见卫如昭脖子上驼了个被烧毁了半张脸的小怪物。   沈柏放心下来,跟着卫如昭回到座位坐下,周珏不知道被谁灌了酒,沈柏一走近便闻到他身上浓郁的酒味儿。   他醉眼朦胧的看着沈柏,脑袋一歪,越过沈柏看到卫如昭,而后眉心一皱,眼眸眯起,似乎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那……那是什么玩意儿?”   周珏大舌头了,撑着桌子想站起来,沈柏眼疾手快,一记手刀将他劈晕,脑袋重重的砸到桌上,发出一声闷响,正谈笑风生的众人立刻偏头看向他们,大殿一时寂静无声。   许是觉得好玩儿,卫如昭脖子上的小鬼发出咯咯咯的阴笑。   沈柏汗毛倒竖,表情僵滞。   莫不是今日宴上喝的是什么神酒,喝了的人就能看到这个小鬼? 第181章 驱邪   “周护卫喝醉了?”   慕容齐问,目光落在周珏身上,看也没看卫如昭,沈柏憋着一口气,再看看其它人,看的也都是周珏和她,沈柏放松了些,笑着说:“对啊,他就是这样,明明酒量不好还非要一直喝。”   慕容齐周到的说:“那本殿让人先送周护卫去休息吧。”   沈柏连连摆手,笑道:“没事没事,就让他躺一会儿,晚点一起回驿站就行了,免得那么麻烦。”   沈柏干笑着拍拍周珏的肩膀,碰到软绵绵凉幽幽的东西,定睛一看,那小鬼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卫如昭身上下来,爬到了周珏脖子上,好奇的盯着周珏看了一会儿,张开长满尖牙的嘴就要咬周珏的脖子。   沈柏惊住,下意识的伸手阻止,小鬼那一口结结实实咬在沈柏手上,沈柏疼得直吸气,慕容轩好奇的看过来,问:“你又在玩什么花样?”   “没事。”   沈柏顶着一脸假笑收回手,把那小鬼摁在自己身边,小鬼哼哼唧唧的挣扎了一会儿,见挣扎不开,便乖乖趴在那里不动了。   后面的宴席没什么特别的,酒酣人散,慕容齐派人帮忙把周珏架上马车。   小鬼睡着了,沈柏把它拎起来放到肩上,周围人多,她也没找到机会把小鬼交给卫如昭,两人又是各自坐的一辆马车,上车之后,沈柏把小鬼丢到角落。   马车吱呀吱呀的往驿站赶,小鬼睡着以后很听话,蜷缩成一团乖乖待在角落,他白得发光,像个大糯米团子。   沈柏看着他,还是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她原本不信鬼神,却重生了,而且如今还能看到旁人看不到的诡异事物。   她没有做鬼的经验,好像刚死就重生了,也不知道做鬼的会不会像人一样要吃东西要睡觉。   在昭陵,未满十六岁就夭折的小孩儿掩埋后是不会立碑的,只有一个小土堆,平时也不会有人祭奠。   因为大多数人都认为夭折的小孩儿是邪祟,是来讨债的上一世的冤家。   沈柏不知道南襄国的风俗是什么样的,要是这小鬼也没人祭奠,这两百年的光阴,他一只鬼是怎么过来的?   沈柏越想越觉得这小鬼可怜,正想靠近一点看看这小鬼,马车行到街角,速度太快,转弯的时候,小鬼打了个滚,沈柏眼疾手快,伸手把他接住才没有让他掉下去。   小鬼还是感受到了颠簸,小脸一皱,嘴巴一瘪,像是要哭,沈柏立刻诱哄:“别哭别哭,接住你了,不会摔到的。”   小鬼皱着脸听了会儿,瘪着的嘴角收回,吧唧了两下继续睡。   沈柏想把他放回去,刚动了一下,小鬼便伸手抱住她,用脸蹭了蹭她的手臂,软软糯糯的喊:“娘亲。”   得,小爷还没跟顾兄成亲圆房,先给这个小怪物当娘亲了。   沈柏腹诽,抱着小鬼重新坐好。   也不知道这小鬼的娘亲是个什么样的人,怎么会让人这样伤害自己刚生下来的孩子呢?   沈柏控制不住的胡思乱想了一阵,马车终于回到驿站,沈柏没叫醒小鬼,直接抱着他下车,见卫如昭已经下车,立刻快步跟上,正想把小鬼交给他,卫如昭淡淡地说:“他和你有缘,你需养他千日。”   千日?那不是将近三年?   沈柏被这个消息惊呆,虽然其他人看不到这个小鬼,但她一个正常人,和这个小鬼待在一起三年,真的不会被吸了阳气折寿吗?   沈柏把卫如昭拉到角落,压低声音问:“为什么啊,他死在两百年前,跟我又没什么关系,我跟他哪儿来的缘分?”   卫如昭平静的说:“他吸食了你的血,用你的血重铸了皮肉,把你认作他娘亲了。”   “……”   舅舅,那是你让我去茅房我才会被咬的,你不能这样坑我啊。   沈柏有些委屈,正要想办法摆脱这个小鬼,卫如昭又说:“他游荡了两百年,怨念很重,现在只是暂时被压制,你如果要抛弃他,他的怨念会暴涨,到时恐怕连我都没办法制止他。”   沈柏瞪大眼睛,无辜的看着卫如昭:“舅舅,你明知道他这么危险还让我养他,你也看到了,他脾气这么暴躁,说不定哪天就生气了,那我岂不是就玩完了?”   沈柏感觉自己头上悬了一把无形的刀,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   卫如昭无动于衷,说:“只要你不伤害他,他就不会发怒。”   这样子是非要她养着不可了。   沈柏有点绝望,她回去以后要怎么跟顾恒舟解释自己突然多了一个小鬼儿子?   值守的禁卫军把周珏抬回房间了,已经过了子时,时辰很晚了,卫如昭见沈柏还是一脸不情愿,说:“你现在魂魄不稳,容易招惹鬼怪,有他在你身边,关键时刻能帮上你的忙。”   诶?这小鬼还有这种好处?   沈柏的心思又活络起来,她摸着下巴想了一会儿,眼眸明亮的问卫如昭:“舅舅,这小鬼也喝了你的血,不会把你认作他爹了吧,这样咱俩的辈分可就乱了。”   卫如昭绷着脸说:“不会,我们不一样。”   得,你是得道高僧,和我这个俗人是不一样,鬼都缠不上你。   沈柏没在这个问题上纠结,想了想问:“那舅舅你知道怎么养鬼吗?他像我们一样要吃喝拉撒吗?那我不是要定时定点的烧给他?”   “不用。”卫如昭看了眼趴在沈柏肩上的小鬼,说,“他不需要进食睡觉,他之前消耗了能量,这会儿有点虚弱,所以才会进入休眠状态,你只要让他待在你身边就好。”   沈柏忧心忡忡,皱眉道:“不需要睡觉,那他不开心的时候,岂不是会闹我一晚上?”   卫如昭没有否认会出现这个情况,说:“所以你要用心养他。”   行吧,这还是个惹不起的小祖宗了。   沈柏扛着小鬼准备回自己房间,走出几步又回头问卫如昭:“对了舅舅,这个小鬼叫什么名字啊?”   已经过了子时,驿站门口只点着两盏昏黄的灯笼,卫如昭站在一片光晕之中,看上去极慈悲又极冷漠。   然后沈柏听见他说:“他没有名字,你给他取一个吧。”   “哦。”   沈柏点点头,回了自己房间。   顾三顾四已经备好了热水,见沈柏走路姿势有点奇怪,只当她喝了酒有点醉了,没有多问什么。   小鬼确实很虚弱,沈柏把他放到床上他也没醒。   沈柏飞快的洗了个澡,换好衣服到床边躺下。   上辈子她是以男子身份到死的,根本没有做过母亲,这一世虽然做好准备要给顾恒舟生孩子,却也不知道具体该怎么做才好。   现在莫名其妙多了这么个小鬼,倒是可以练练手。   沈柏取名随意,之前沈珀的小名叫沈六,按照次序,就给这个小鬼取名沈七了。   沈七浑身光溜溜的,一件衣服都没有,虽然只有沈柏和卫如昭能看到,沈柏也还是觉得小孩儿这么一直光着屁屁不好。   明天还是问问舅舅要怎么给小屁孩儿穿衣服吧。   想着这些有的没的,沈柏好半天才睡着,虽然入了秋,南襄还是很热,沈柏睡觉的时候基本不盖被子,半夜的时候却觉得冷,第二天一早,沈柏是被疼醒的。   根本不用看,她都知道自己是来葵水了。   这一世她喝了好些调理身子的药,叶嬷嬷和李嬷嬷又精通各种奇门秘方,沈柏已经好久没有因为葵水如此腹痛难忍过了。   小腹坠胀得厉害,一会儿绞痛,一会儿又出奇的想蹲茅厕,沈柏白着脸,哆哆嗦嗦套了件外衫就去蹲厕,也顾不上丢脸,让顾三顾四去熬暖宫驱寒的药。   两人动作快,不多时便把药熬好,让茶白来找沈柏。   沈柏蹲在茅房出不来,茶白只好把药端进茅房,沈柏喝完出了一身冷汗,又等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缓过神来,茶白立刻扶她回房间,伺候她换了身干净衣服,用上月事带躺在床上,盖上被子给她暖着。   沈柏大汗淋漓,脱了水似的躺在床上,感觉自己的小命要被葵水这个磨人的小妖精给收了去。   茶白心疼她,跪在床边帮她揉小腹,担忧的问:“小姐上个月都没怎么难受,这几日奴婢记着日子,也没让小姐吃寒凉的食物,怎么这次这么痛?”   沈柏这会儿缓过神来,想起自己昨晚带了个小鬼回来,半夜还莫名其妙觉得冷,多半是这个小鬼的寒气传给自己了。   然而从她醒来就没看到那个小鬼,上哪儿去了?   正疑惑着,周珏从外面走进来,白乎乎胖墩墩的沈七正好趴在他脖子上,正咧着满是尖牙的嘴笑。   周珏听说沈柏来葵水不舒服,亲眼见到她小脸疼得煞白还是有点意外,惯性的怼沈柏:“来个葵水而已,你怎么疼成这样?之前在太学院的时候不是好好的么?”说完不等沈柏回答又来了一句,“真有这么疼?”   沈柏气不打一处来,虚弱的笑笑,冲周珏勾勾手指。   周珏乐得看见沈柏虚弱的样子,毫无防备的走到床边,沈柏瞄准时机,一手抓住他的衣领,然后一拳打在他肚子上。   沈柏确实虚弱着,这一拳只有平时的六成力道,但也够周珏喝一壶了。   周珏的脸扭曲起来,抱着肚子后退,沈柏躺在床上喘气,说:“就有这么疼,你要是不相信,回去找太医给你开个方子,让你也体验一下每个月来葵水的痛苦。”   周珏抱着肚子也有点生气,指着沈柏说:“夫子说的果然没错,这世上的确是唯小人和小女子难养也!”   沈柏坦然,笑着回击:“我有顾兄养,又不让你养,你也老大不小了,还不赶紧乖乖议亲,以后小心成老光棍没人要。”   话音刚落,沈七咯咯的笑起,从周珏脖子上跳下来,三两下蹦跶到床上。   茶白看不到沈七,只对沈柏说:“小姐身体不适,快躺下好好歇着吧,养足精神才是最重要的。”说完又对周珏说,“周护卫,小姐身子弱,这两天心情也会受影响,周护卫是男子汉大丈夫,还请周护卫别跟小姐计较。”   周珏本来还想数落沈柏几句的,听了茶白的话,又生生咽下,冷哼道:“行,好男不跟女斗,我不跟你一般见识!”   周珏说完拂袖离开,茶白还要继续帮沈柏揉肚子,沈柏软着声说:“我肚子又痛了,再去帮我盛碗药来吧。”   “奴婢马上就去。”   茶白离开,等她把门关上,确定脚步声走远了,沈柏抓住沈七拎到眼前,皱着眉头审问:“说,昨晚是不是你这个小混球使坏害我受凉的?”   沈七这会儿好像又听不懂沈柏说什么了,只当她在跟自己玩儿,扑棱着手脚挣扎,眼睛却是亮闪闪的。   沈柏才没有精力跟他玩儿,没一会儿小腹又痛了,连忙把他放到一边,捂着肚子蜷缩在一起。   沈七在床上打了会儿滚,见沈柏没理他,终于意识到她好像真的不舒服,手脚并用的爬到她面前,看到沈柏疼得满脸冷汗,低声喊:“娘亲。”   沈柏疼得说不出话,也想吓吓他,就阖上眼睛不吭声,沈七继续喊:“娘亲。”   声音怯怯的,听起来可怜巴巴,像是被丢到路边的小狗。   还真是会装可怜。   沈柏不忍心,睁开眼睛想趁机教导他以后不要使坏,一睁眼却看见沈七的眼瞳变成了血红色,龇着嘴露出满嘴尖牙,身上白白嫩嫩的皮肤也寸寸皲裂,像是马上就要爆体而亡。   沈柏吓了一跳,连忙说:“我没事我没事,我刚刚骗你的,我好好的一点问题都没有,不会丢下你一只鬼的,别激动,冷静点。”   正说着话,茶白端了药回来,身后还跟着慕容轩,两人推门进来,桌上的茶壶受怪力悬空,笔直的砸向他们。   茶白下意识的后退,慕容轩抬手把茶壶挡开,两人这才免于受伤。   茶白忙跪下解释:“求五殿下息怒,我家小姐来了葵水,身子不适,奴婢端药一直没回来,小姐这是跟奴婢发脾气呢,断然没有要伤害五殿下的意思。”   慕容轩没那么大的架子,越过茶白走到床边,见沈柏脸上毫无血色,眼神还有点惊恐,满不在意道:“心情不好砸东西也小心点,今日幸好是我在,要是别人岂不是会被砸个头破血流?”   沈柏一直盯着慕容轩,敷衍的奉承说:“你身手真好。”说完又问,“你不好好在宫里待着,来这里做什么?”   “昨晚父王让我陪你逛南溪,你忘记了?”   慕容轩说着在屋里坐下,并不知道处在暴走边缘的沈七气鼓鼓的悬在他头顶,沈柏艰难的咽了口口水,尽量平静的说:“我没忘记,但今天我疼成这样也没办法出门,咱们改天再逛吧,你可以先回家了。”   沈柏变相的赶人,慕容轩却直接忽视,让茶白把药放到一边先出去,然后压低声音跟沈柏说:“我听说一件怪事,你想不想听?”   “……   老实说,不想,最近我自己遇到的怪事就挺多的。   沈柏腹诽,很是虚弱的叹了口气,说:“我真的肚子疼,有什么事咱们过两天再说呗。”   慕容轩不想过两天,他昨晚听到这件事的时候就想跟沈柏分享了,宫里的人对这件事都讳莫如深,也就只有跟沈柏才能讨论一番。   慕容轩走到床边,声音压得更低,说:“昨日晚宴的时候,皇嫂突然腹痛难忍,御医给皇嫂诊出了喜脉,但有滑胎之兆,皇兄听见这个消息立刻赶回去,御医熬药给皇嫂饮下,再诊脉却又发现喜脉没了,皇嫂的身体一切如常。”   突然诊出喜脉又突然没了?   沈柏下意识的看向慕容轩头顶的沈七,许是见她真的没事,沈七身上皲裂的皮肤又慢慢愈合,眼珠也没那么红了。   这小鬼游荡了两百来年,昨晚不会是想自作主张,强行投胎吧?   有一说一,他还挺会挑的,慕容齐是南襄国的储君,他要是顺利从洛璃腹中降生,那就是南襄国下一任储君了。   沈柏兀自思索着,表情很是冷淡,一点也不夸张,慕容轩有点失望,皱眉问:“这种事你难道不觉得很匪夷所思吗?”   沈柏回神,重重点头,说:“的确很匪夷所思,那你们打算怎么解决呢?那个误诊的御医会被砍头吗?”   “砍头倒是不至于。”慕容轩摇头,对沈柏的反应不大满意,摸着下巴说,“不过这事确实奇怪,今日一早我看见皇兄请了缘君进宫,我猜这件事多半是有邪祟作怪。”   九州之中,南襄国是最靠近海的国家,世人普遍认为他们离蓬莱仙岛最近,最能接受仙气恩泽,恰好,南襄国人也这么想,所以他们在各地都修建了大量庙宇供奉诸神。   沈七冷静下来,沈柏给他递了个眼神,他没去抱慕容轩的脖子,慢慢飘到沈柏身边,沈柏一颗心放下,问慕容轩:“缘君是谁?像神话奇志里写的道士那样能捉鬼吗?”   慕容轩摇头,说:“缘君不是道士,是我们南襄国目前最好的制香师。”   制香师?   沈柏意外,万万没想到南襄国修了那么多庙宇,最后找一个制香师来驱邪。   沈柏仔细回想了下,想起洛璃去昭陵的时候,身上并无异香,好奇的问:“我之前听说南襄国稍微有点身份的人都会请制香师为自己种香,大皇子妃身上似乎没有香味,这是为什么?”   这算是皇室的家事,沈柏问得有点越矩,好在慕容轩没有介意,绷着脸说:“皇嫂是农门出身,缘君看不上皇嫂,所以不肯为她种香。”   一个制香师竟然看不上堂堂皇子妃,他们在南襄国的地位会不会太高了一点?   虽说两国风俗有差异很正常,但听到这种事沈柏还是觉得很奇怪。   她对这个缘君有点好奇,沈七坐在旁边没事干,扒拉着她的手指玩,沈柏想起正事,问慕容轩:“你见过缘君驱邪吗?他一般会怎么做?”   慕容轩理所当然的说:“应该做一场法事就好了吧,我们普通人是看不到邪祟的。”   做普通人可真幸福啊。   沈柏在心里说,又陪慕容轩说了会儿话,便装身体不适让慕容轩先回去了。   等人走了,沈柏喝了药,撑着虚弱的身体带着沈七去找卫如昭,把慕容轩刚刚说的话复述给卫如昭听,末了担忧的问:“舅舅,那个叫缘君的驱邪会不会把这个小鬼收走啊?”   虽然只跟沈七待了一晚上,还被他害得受寒腹痛难忍,沈柏还是不忍心看他像戏本子上写的那种被人打得魂飞魄散。   这小鬼也就是难看了点,喜欢咬人了点,不至于到那种地步吧。   卫如昭成日坐在屋里就是参禅打坐,闻言眼皮都没抬,平静的说:“一切因果皆有天意,该发生的都会发生,不必杞人忧天。”   舅舅你这话说了跟没说有什么区别?   沈柏无语,拎着沈七回房继续躺尸。   接连躺了三日,葵水才总算来得差不多了,沈柏也把沈七的脾性摸得差不多了。   这小孩儿在世间飘荡了两百来年,智力只和四五岁的小孩儿差不多,说话还说不太明白,平时没事就喜欢咬沈柏的手玩,除此之外,沈柏还发现他喜欢趴周珏和卫如昭的脖子上玩儿。   说来也奇怪,驿站来来往往那么多人,他谁也不碰,就喜欢趴周珏脖子上。   周珏虽然看不见沈七,但沈七在他肩膀上趴久了,他会感觉脖子发酸,还有点凉,每次他摸脖子的时候,沈七就会咯咯的笑个不停。   其实这个小鬼不生气的时候还挺爱笑的。   第五日,沈柏的葵水彻底结束,周珏收到昭陵送来的信件,催他回去了。   当天周珏就进宫跟慕容麟辞行,慕容麟客套了几句,也没拦着,让慕容齐给他践行。   第二天一大早,周珏带着禁卫军回昭陵,沈柏坐马车送他到城门口。   两人也没说什么话,反正过不久沈柏回了瀚京也是能见到的。   沈柏坐在马车上,看着周珏带着禁卫军出城,慢慢走远,心底有点惆怅。   人这一辈子啊,就是不停的看着身边的人来了走走了来,然后不断努力,走到自己想要一直见到的人身边去。   唉,又是想顾兄的一天。   沈柏放下车帘,让顾三顾四驾马车回驿站,马车走到一半,外面传来嘈杂喧闹的声音,沈柏透过帘子缝隙看了一眼,有不少人聚集在墙边,似乎在看什么告示。   顾四下车过去打探了一下,回来说:“是刚贴出来的告示,说城中混进了邪祟,城中要举行一场盛大的法事,让百姓们入夜之后不要出门,听到什么异响也不用太慌张。”   跟了沈柏这么久,顾三顾四也放松了不少,顾三驾着车继续往前走,轻声说:“昭陵虽然也有人信奉鬼神,但绝对不敢这么光明正大的贴出告示说要做什么法事,而且还要让全城百姓配合,实在是太夸张了。”   顾四点头,说:“不过我刚刚看那些百姓神色平静,应该是对这种事已经习以为常了,也不是他们要捉的那个邪祟到底长什么样。”   两人口中讨论的邪祟正在马车里抱着沈柏的手啃指甲,他死的时候还小,头上的头发没长几根,乍一看像个小光头,沈柏这几日有事没事就喜欢摸他的脑袋玩儿,听到顾三顾四的对话,还是有些不安。   卫如昭说的话太高深莫测了,也不知道那个叫缘君的人到底是好是坏。   马车很快回到驿站,沈柏下车,却看见驿站门口站着一个穿青色长衫的人。   那是一位三十左右的妇人,妇人眉眼温和,撑着一把油纸伞站在门口,一头乌发只简单挽了个髻在脑后,发间插着一支通体莹白的玉簪,整个人看上去娴静恬淡,温宁美好,让人一看就很想亲近。   见沈柏下车,妇人立刻撑着伞上前,颔首道:“云裳见过小姐。”   这架势,是专门冲着沈柏来的。   沈柏意外,虚扶了妇人一把,问:“不好意思,您是……?”   云裳说:“回小姐,我是东方家的制香师,听闻小姐想学制香,家主特意派我来教小姐制香之术。”   云裳的声音轻柔,一看就有世家大族之风,却和叶嬷嬷她们不一样,她的风范是骨子里天生的优雅高贵,而不是被迫受人约束才习得的规矩。   东方擎是说了要送沈柏一个制香师,但沈柏没有想到他这么着急,竟然直接把人送到南溪来了。   沈柏连忙迎云裳进驿站,茶白送来热茶,然后退下,屋里只剩她们两人的时候,云裳看着挂在沈柏手臂上的沈七说:“长期在强光下晒着对他会有影响,小姐以后出门还是打把伞吧,这样对小姐也有好处。”   沈柏惊疑不定,试探着问:“你看得见他?”   云裳温和的笑起,说:“东方家与一般人家不同,小姐不必太过惊诧。”   这倒是有道理。   沈柏点点头,云裳又说:“在南襄,要学习制香技艺是要拜师的,但我是受家主所托传授小姐技艺,不能做小姐的师父,小姐若是不嫌弃,以后就唤我一声云姑姑吧。”   沈柏是无所谓叫她师父还是叫姑姑,抛出心底的疑虑,问:“我这一路打探了不少,听说南襄国的制香技艺相当高深,约莫很是难学,而且规矩很多,轻易不会外传,且不说我有没有那个天赋学习制香,以后回了昭陵我还有许多其他事要做,您随我回昭陵岂不是白白浪费自己这一身技艺?”   云裳对沈柏所说并不在意,淡笑着道:“小姐不必担忧,家主命我教授小姐,不管小姐如何,云裳都是要倾囊相授的,小姐若是不喜欢,就当看个新奇事也无妨。”   所以这是非要让她学这个了?   沈柏觉得东方家对自己的态度怪怪的,不是说对她不好,而是无缘无故的对她有点太好了。   沈柏有点犹豫,云裳从袖袋里摸出一小块茶饼状的东西放到桌上,沈七立刻放开沈柏跳到桌上,抱起那块茶饼欢快的舔,像小孩儿吃到了好吃的糖果。   沈柏想起刚刚在城中看到的告示,灵光一闪,问云裳:“姑姑,制香术有驱邪除魔的力量吗?” 第182章 养灵   沈七咔嚓咔嚓吃完东西,心满意足的打了个嗝儿,然后脑袋一歪,四脚朝天仰躺在桌子上,沈柏下意识的伸手接住他的脑袋,做完以后才反应过来自己这个动作有点多余。   这家伙是鬼,又不是真的小孩儿,哪那么容易磕疼?   沈柏失笑,收回手,云裳将她的举动收入眼底,温笑着说:“小姐不必担心,我只是见他魂灵有些薄弱,给他吃了点固灵的香料。”   固灵?沈柏竖起耳朵,问:“我舅舅说我八字有点轻,容易招邪祟,有没有什么东西也给我吃吃看?”   云裳弯眸笑起,说:“等小姐学会制香术,就没有邪祟能敢近小姐的身了。”   得,这人是逮着机会就要劝她学制香术。   沈柏不接话,屋里安静了一瞬,云裳沉沉开口,回答沈柏一开始的问题:“世上没有一种力量是生来就属于正义的,任何力量都是一把双刃剑,它是好是坏,要看拥有这种力量的人是恶还是善,而且这世上有很多人比邪祟还要可怕,驱邪除魔这四个字,比想象中要复杂得多。”   云裳这一番话相当通透,她虽然是妇人,长相又相当柔婉,身上却有股子超然绝尘的气质,却比卫如昭的慈悲多了天然的亲和。   沈柏想了想说:“这个小鬼之前在皇宫闹了点风波,听说君上请一个叫缘君的制香师做法驱邪,今日连告示都贴到城中了,这个小鬼会不会有危险呀?”   沈柏不知道这两百年间沈七有没有害过人,就这几天的相处而言,这个小鬼虽然算不上讨喜,但也不那么让人讨厌,要沈柏眼睁睁的看着他出事,沈柏狠不下心。   云裳掀眸,眸光温和的看着沈柏,问:“小姐想保护他吗?”   沈柏拿不准主意,想了想说:“舅舅说我与他有缘,要养他千日才行,既然如此,这千日里我是应当对他负责,约束他不让他为祸他人,同样的,我也要护他周全,不让旁人伤害他。”   其他时候的事沈柏不管,她既然答应要养这小鬼千日,这期间就不会食言。   云裳点点头,笃定的说:“既然小姐想护着他,那他就不会出什么事。”   这样说来,云裳应该是比那个叫缘君的制香师要厉害了。   沈柏放心了些,带云裳去找房间安置下来,正琢磨着要怎么跟慕容麟说这个事,宫里来人,说慕容麟已经知道云裳来南溪的事,让沈柏过些时日再和云裳一起进宫。   话是对沈柏说的,但宫人言辞之间对云裳都非常恭敬,虽说制香师在南襄国的地位挺高的,沈柏也还是觉得云裳在制香师里的地位应该不俗。   不过高人向来都很低调,沈柏也没追问,见云裳没带什么东西,找到茶白让她帮云裳添置点东西。   云裳对身外之物没什么要求,跟沈柏一起认了个门儿,转身便去了卫如昭房间。   卫如昭和往日一样盘腿坐在床上打坐,云裳进屋以后直接走到他面前,双手合十作了个揖,柔声道:“云裳见过大师。”   卫如昭睁开眼睛,眸光平静无波,淡淡道:“我也不过是凡人一个,并非什么大师。”   云裳点点头,却还是坚持道:“大师眉眼平和,已无刚到南襄时的偏执杂念,想必已经记起前尘往事,才能如此洒脱。”   卫如昭抿唇一言不发,云裳又往前走了一步,低声说:“大师既已记起所有,当初亏欠东方家的是不是也该还了?”   卫如昭双手合十,说:“斯人已逝,一切都已是过眼云烟,何苦如此执着?”   “执着?”云裳笑了一声,笑声夹着嘲讽,她冷冷的觑着卫如昭,说,“大师若当真觉得一切都已成过眼云烟,何须行于世间,参禅礼佛行善为那人赎罪?”   卫如昭又不说话了,云裳收敛了一身尖锐脾性,温和道:“其实我们也没什么要求,与其说大师欠了东方家的,不如说大师欠了一个人,大师行万件善事赎罪,都抵不过换一人解脱,不是吗?”   卫如昭阖眼,长叹一声:“阿弥陀佛。”   第二日,沈柏带茶白一起去城中给云裳置办东西。   尽管最近遭遇了许多匪夷所思的怪事,沈柏还是牢记自己的使命,买东西的时候暗暗在心里把南襄和昭陵的货品进行比对。   南襄国光照强,雨水充沛,物产虽然丰富,但很少有适合棉麻生长的地方,贵族穿的丝绸倒是和昭陵的不相上下,但大多数百姓穿的就是粗麻衣服了,而且织造工艺也不及昭陵精细,无论是美观度还是舒适度都落后一大截,算下来也不便宜。   除了衣服,这边的瓷器工艺也不是很好,杯具这些粗糙易碎不说,美观度也不够,不过瓷器不比衣服,要从昭陵完好无损的运到南襄国也需要耗费巨大的财力物力。   沈柏默默计算着差价和各种成本,沈七昨天吃了东西以后一直在睡觉,不过沈柏出门的时候,他自发的挂到沈柏手臂上。   今天多云,日头不算很烈,沈柏还是撑了把伞遮太阳,头一回见她这么讲究,茶白还有点不习惯。   两人转了大半天,添置了满满一马车的东西,除了对比两国的货物,沈柏还发现今天城中走动的人明显比昨天少了许多,而且出来的人个个也都是行色匆匆,活似城中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了一样。   是因为昨天那封告示么?   正想着,一对官兵抬着木桶路过,在一些墙壁下方泼了黑红的液体。   沈柏让顾四去察看了一下,他们泼的是狗血。   他们也不是随便到处泼,而是有计划的在某些特定方位泼,很像话本子里写的布阵。   沈柏以前对这些奇门遁甲挺感兴趣的,但这会儿沈七抱着她的胳膊安睡着,看见这些她只觉得诡异不安。   “早些回去吧。”   沈柏低声说,放下车帘不再看外面的情况,顾三立刻驾车回驿站。   驿站里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只是周珏带着禁卫军走了,值守的人变成了慕容麟派来的亲兵。   顾三顾四和茶白一起把买来的东西全部搬进云裳房间,茶白泡好一壶热茶放到桌上然后退下,云裳坐在窗边在研磨一种朱红色粉末,周身气质恬淡宁静,沈柏不安的心慢慢回落。   云裳回头看了她一眼,柔声问:“小姐出门受惊了?”   沈七闻到味道,哼哼两声吧唧着嘴睁开眼睛,而后蹦到桌上伸出爪子想沾那粉末吃,云裳轻轻拍开他的手,说:“三日吃一次就够了,不可贪心。”   沈七呼呼爪子,瞪着云裳,明显不高兴,沈柏走过去,直接给了他一记暴栗:“说了不能多吃就是不能多吃,这可是你姑奶奶,瞪谁呢。”   沈七被打得晃了晃,小嘴高高翘起,挪动小屁屁,背转过身耍脾气不理沈柏了。   只是不理人,倒是比之前一言不合就龇牙咧嘴好多了。   沈柏在他后脑勺上戳了一下,也不知道这小孩儿的坏脾气都随谁。   云裳被两人的互动逗得眼眸微弯含了笑意,沈柏这才担忧的说:“我刚刚看到外面有人在到处泼黑血,像是在布阵,我没见过这些,总有点不放心,之前我听五皇子说,这位缘君是南襄国目前最厉害的制香师,姑姑对他了解吗?”   就算其他人不能看到沈七,沈柏能看到,沈柏也还是觉得自己只是个获得了重生机会的普通人,制香术、驱邪除魔这种事离她太遥远了,她还一点都不了解那个缘君,就算有卫如昭和云裳两个高深莫测的人在,沈柏还是对未知的一切感到担忧不安。   云裳把那些粉末用盒子装起来,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拨浪鼓给沈七玩儿,然后柔声说:“这些年我一直在东方家没有出来走动,只听说过这个缘君的名字,没有见过他本人,他的制香术的确不错,但制香术是起源于东方家的,东方家有绵延两百余年的经验,在这方面,小姐大可不必担心。”   制香术起源于东方家,换句话说,制香师的鼻祖在东方家,就算缘君再厉害,见到东方家的人还不得尊一句祖师爷?   沈柏一颗心回落,却见云裳面上的柔和神情微敛,眉眼染上些许冷意,一字一句的说:“他若非要与东方家为敌,我自会替小姐好好教训他一番。”   从昨日见面,云裳就是一副温和柔润的模样,这会儿说话却是气势凛然,自骨子里散发出让人不敢轻视的傲气。   这是东方家的人才会有的底气。   沈柏暗暗咋舌,而后有点想不通,这个缘君驱邪也只是针对沈七这个小鬼,怎么就是在和东方家为敌了?   这个念头只是飞快的在沈柏脑子里闪现了一下,没等她抓住,云裳又说:“小姐若还是不放心,我可以教小姐一个法子,在关键的时候,小姐可用此法帮小公子定魂。”   沈柏立刻追问:“什么法子?”   云裳朝沈柏伸出手,说:“我需要小姐一根头发。”   一根头发多简单啊。   沈柏立刻拔了一根头发放到云裳手上,云裳握住,又让沈柏从沈七光溜溜的脑门上拔了一根头发,而后将两根头发缠在一起,缠到一半的时候,云裳问沈柏:“小姐之前可赠过头发给别人?”   沈柏如实说:“来昭陵之前,我与夫君互换了头发作为信物随身携带,有什么问题吗?”   云裳意外的看着沈柏说:“小姐分明还是处子之身,怎么会已经有夫君了?”   无论在哪个国家,女子与人私定终生都不是什么好事,沈柏却一点也不羞怯窘迫,坦然道:“我与他互诉衷肠,但有其他事干扰,现在不便举行婚礼,便私下拜了天地,他是个很有担当和责任感的人,日后会风风光光迎娶我的。”   沈柏的眼眸澄澈,里面全是爱意和坚定,好像不管发生什么,她都会坚定不移的和她口中那位夫君在一起。   云裳嗫嚅了下唇,片刻后释怀的笑道:“小姐都如此说了,那定然是位很优秀的郎君,小姐嫁给他,此生一定会很幸福的。”   说着话,云裳拔了一根自己的头发,和沈柏还有沈七的头发缠在一起,然后双手合十,在掌心糅合了一下,一股淡香溢出,云裳抓住沈柏的手,在她小拇指上画了个圈,沈柏小拇指上立刻出现一圈红印,像是从肉里长出来的。   云裳说:“请小姐如我这般,在小公子手上也画一个圈吧。”   沈柏抓住沈七的左手,在他胖嘟嘟的小拇指上捏了一下,沈七的小拇指上也出现一圈印子,不过是纯黑色的。   “这是连心术,小公子一般不会离开小姐的视线,若是哪天小姐找不到小公子了,可以催动这个感应小公子的方位。”   沈柏动动手指,没感觉有什么不一样,好奇的问:“这个要怎么催动?”   云裳说:“小姐只要凝神,在脑海里想着小公子就好了。”   沈柏试了一下,许是沈七现在离她太近了,她什么都感应不到,不过她直觉云裳不会骗自己,没再追问,感觉气氛有点沉闷,转移话题说:“虽然常人不能看到这小鬼,但他一直光着身子也不好,姑姑可知要怎么把衣服给他穿上?要烧给他吗?”   魂灵一般是不用穿衣服的,毕竟他们不是真的活着,云裳没想到沈柏会在意这个,柔声说:“已经故去的人是收不到烧给他们的东西的,小姐要给小公子做衣服,得先学制香术。”   又来了。   沈柏有点头大,期盼的看着云裳说:“这制香术也不是一日两日就能学会的,姑姑能不能先变一套衣服给他穿上,我以后再慢慢学?”   沈柏本以为这是一件很简单的事,云裳却摇头说:“小公子认小姐为母,只会接受小姐的灵法,与小姐一人亲近,给他衣服虽然简单,但小公子会以为我要伤害他,说不定会暴怒伤人的。”   沈柏眉心一皱,提出质疑:“他也不是只和我一个人亲近,平日无事,他也会趴舅舅脖子上,还有还有,之前送我们来这里的还有个叫周珏的护卫,周珏看不到他,他也经常趴周珏脖子上。”   云裳说:“那是他们天生气场与旁人不同,所以小公子喜欢他们。”   得,这么麻烦,那还是先光着屁股吧。   沈柏还是没打算这个时候学习什么制香术,跟云裳说了会儿话,她安定下来,没那么担心了,便带着沈七回自己房间待着。   帮卫如昭做的佛珠已经被沈柏打磨成一颗颗拇指大小的圆球,沈柏先拿了一颗试手,准备在佛珠上刻点佛印纹路,这样也能显得好看点。   沈七对这些圆球很感兴趣,坐在旁边杂耍似的让圆球悬空转起来。   沈柏只让他小心点没闹得太过便没过多阻拦,小孩儿嘛,闹腾一点都是正常的,更何况这个小鬼孤零零飘荡了两百来年,好不容易有的玩儿了,能尽兴玩玩也好。   沈柏是坐不住的性子,唯一能安静下来的就是雕刻。   说来惭愧,她的雕刻技艺最好的展示机会是给镇国公刻了个牌位。   凝神做正事,时间不知不觉就流逝得很快了,晚饭是茶白送到屋里来的,沈柏飞快的吃完,点着灯继续刻东西。   粗略的刻完第一颗佛珠,已经是后半夜了,沈柏眼睛酸胀得厉害,把木屑收好,再用帕子把佛珠擦干净,佛珠上的纹路清晰的映入眼帘,现在不够精美,还要细细打磨,不过比沈柏预期的要好。   重活了一世,还在手上的技艺还没完全丢掉。   沈柏把佛珠收好,伸了个懒腰站起来,准备熄灯睡觉,扭头却看见沈七躺在床边,蜷缩成一团,身上已经有了一层白霜,像是突然发霉了。   沈柏一惊,大步走到他身边,伸手一摸,触到一片冰寒,沈七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冻僵了。   “小鬼,你怎么了?是不是乱吃什么东西了?”   沈七紧闭着眼没有回应,沈柏立刻把他抱起来,转身要往外走,悠扬的琴声从屋外传来。   那琴声并不刺耳,反而非常空灵,沈柏并不觉得讨厌,只是这个时辰抚琴,再好听的琴声也扰民了些。   沈柏抱紧沈七,拉开房门走出去,第一反应是去找云裳,然而刚跨出房门一步,就听见沈七痛苦的嘤咛。   沈柏立刻退回来,发现沈七白白净净的那半边小脸多了一条血痕。   这小鬼本来就被毁了半边脸,这会儿还专挑人家好看的那半边脸下手,真是太过分了!   沈柏有点生气,抱着沈七冲屋外的人喊话:“阁下究竟是何方神圣,不妨光明正大的现身,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子下黑手算什么本事?”   没人回应,不过那琴声也戛然而止,沈柏警惕的看着屋外,没多久,一个穿着蓝白长衫、背着古琴的男子从天而降,他的琴弦绝非俗物,在夜色中散发出莹润柔和的浅淡白光,仙气斐然。   男子的容貌生得极好,锋眉,鹰眼,挺鼻,薄唇,五官立体,背着琴弦悬在空中,衣袂翻飞不知道要迷了多少小姑娘的眼。   沈柏抱着沈七被冻得透心凉,一点也没被迷惑。   她定定的看着男人,朗声问:“阁下可是缘君?”   男人没有回答沈柏的问题,眸光清冷的看着沈七说:“缘起缘灭皆有天理注定,我会来此,皆因姑娘怀中的邪祟。”   沈柏冷笑,反唇相讥:“你说他是邪祟就是邪祟了?这小鬼喝了我的血,唤我一声娘亲,与我结了尘缘,这也是上天的旨意,难道我们头顶的天不一样,凭什么你遵循的天理比我的要大?”   论吵架,沈柏还没怕过谁。   沈柏说完不等男子回应又继续道:“再者说,你说他是邪祟,总要拿出他伤天害理的罪证,就算你拿出来了,还要寻根朔源,当初到底是谁连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小孩儿都不放过,将他害得成了如今这样。”   这人要讲因果,沈柏就跟他论因果。   认真说起来,那个害沈七变成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沈柏理直气壮,条理清晰的讲道理,男子却没有听进去,将背上的琴放下,盘腿悬在空中,双手放在琴弦上,看着沈柏一字一句的问:“所以姑娘是铁了心要护着这个邪祟了。”   什么叫铁了心要护着邪祟?   小爷这是在跟你讲道理,你这个人是听不懂人话还是脑子被驴踢了?   沈柏有点不爽,见他也不是想废话的样子,抱着沈七沉声说:“我今天就要看看,天道究竟要奈我如何!”   话音刚落,男子动手开始抚琴。   琴音还是和方才一样空灵悠扬,沈柏却敏锐的从中嗅到了肃杀之气。   自诩要除魔卫道的人,露出杀招的时候,也毫不慈悲。   这琴音对沈柏这个常人没什么影响,沈七却痛苦的皱紧眉头,痛苦的哼叫起来。   沈柏帮忙捂住它的耳朵,温声诱哄:“小七别怕,娘亲在这里,不会有事的。”   说完,一记尖锐的哨声扰乱琴音。   大片大片雪白的花瓣自空中飘落,鸾灵花的花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男子按住琴弦,沉声开口:“东方门主,既然来了为何还不现身?”   一把油纸伞出现在空中,云裳踩着油纸伞出现在男子身侧。   她的姿态轻盈灵动,看背影如同二八少女,衣袂翻飞美不胜收。   花瓣悬浮在二人周围,皎洁的月光倾洒而下,将这一幕映照得梦幻绝美。   沈柏抱着小七大喊:“姑姑,别心软,揍他丫的!”   “是,小姐。”   云裳颔首应下,素手一抬,悬浮在空中的花瓣高速运转起来,很快将男子笼罩其中,男子立刻抚琴应对,音波如薄刃,将花瓣全部绞碎,然而细看之下,男子的衣衫也被花瓣割裂出不少口子。   花瓣被粉碎,纷纷扬扬洒了一地,男子脸颊出现一道细小的口子,仔细对比,和沈七刚刚脸上的伤口一模一样。   男子抬手,擦了下脸上的伤痕,眯着眼睛看着云裳,问:“我是奉君上之命驱除祸害大皇子妃的邪祟,东方门主这是要与君上作对?”   男子拿慕容麟压人,云裳并不害怕,飘然来到门口,神色平静的说:“东方家对君上是否忠心,君上自有感知,我会出手,缘君便该知晓这是东方家要护着这个孩子,缘君若是不依不饶,便是与整个东方家作对。”   缘君脸上的伤口没停,又涌出血来,无声的僵滞片刻,男子收了琴站起来,沉声说:“既然东方家都出面了,这件事便不是我凭一己之力能解决的,门主自行进宫向君主交代吧。”   缘君说完转身离开,确定他走远了,沈柏连忙说:“姑姑快看看小七,他浑身都冻僵了。”   云裳走进屋里,看了沈七一眼,让沈柏把他放到床上,而后割了沈柏的手指,用沈柏的血兑了之前研磨的粉末给沈七喂下。   沈七身上的白霜很快消散,身体也慢慢暖和起来,沈柏松了口气,忽然听见云裳说:“我去城里转了一圈,发现这次做法布的阵与之前有些许不同,还想仔细查看,却发现这阵已经被人抢先破坏了。”   沈柏立刻问:“是不是舅舅?”   云裳摇头,许是因为有她在,卫如昭没有要插手这件事的意思,刚刚那个哨音来得很突兀,让她有点介意。   似乎有人在暗中保护沈柏和沈七。   云裳都想不明白的事沈柏就更想不明白了,想起缘君的话,沈柏有点担心,问:“沈七毕竟伤害了大皇子妃,君上会不会为难姑姑啊?”   皇家和世家大族不合这是常有的事,但沈柏到底是昭陵的人,要是慕容麟一怒之下,对昭陵有什么不满,发起战事就不好了。   沈柏虽然不希望沈七魂飞魄散,但更不想因为自己给顾恒舟带来什么麻烦。   若是真要在两者之间做选择,沈柏肯定是会选顾恒舟的。   沈柏的表情有些凝重,云裳安慰道:“小姐不必担心,有东方家在,一切都不是问题。”   沈柏点点头,莫名感觉自己抱住了一条很粗壮的大腿,可以在南襄国横着走的那种。   第二日一早,宫里就来人请沈柏和云裳一起进宫。   沈七后半夜就醒了,许是昨夜吓到了,一直挂在沈柏背上,他浑身还是往外冒着寒气,倒是让沈柏一点都不觉得热了。   她草草洗漱了一下,换了身衣服便和云裳坐马车进宫。   慕容麟在御花园设了宴,慕容齐和洛璃都在。   两人走过去,云裳只颔首向慕容麟行了一礼。   见到一国君主都不用叩拜,沈柏是真的相信云裳和东方家的地位很高了。   沈柏绷着脸没有露出情绪,正要跪下行礼,慕容麟说:“这里没有外人,沈小姐不必多礼。”   没有外人?她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外人吗?   沈柏腹诽,倒也没有坚持,挨着云裳落座。   刚坐下便听见慕容麟说:“本王听说门主看上那个魂灵了,东方家不是一直都不赞同养灵吗?门主怎么突然要破例,可是这个魂灵有什么独特之处?”   沈柏不知道养灵是什么意思,一直趴在她背上玩头发的沈七却是浑身一震,周身的寒气瞬间变得凛然起来。 第183章 养灵   沈七整个鬼不住往外冒冷气,沈柏后背发凉,很不好受,没一会儿便控制不住打了个喷嚏。   云裳轻轻拍了下沈柏的肩膀,沈柏便感觉没那么冷了。   云裳收回手,柔声开口:“家主的确是不赞同养灵的,万物皆有灵性,也皆有自己的归处,现在有很多制香师都养灵,这虽然对制香技艺有所帮助,却也算是逆天而为,而且养灵时日越久,对养灵人的身体伤害也越大,并不值得提倡。”   东方家是南襄国的第一大世家,制香技艺起源于东方家,如今技艺最高超的制香师却不在东方家,沈柏之前还觉得奇怪,如今看来关键就在于此了。   沈柏虽然还是不太明白养灵是怎么回事,听到这话却对东方家的人钦佩起来,至少他们不会为了自己的名声威望,和大多数人一样做自己都不耻的事。   慕容麟对云裳的话也很是认同,点头道:“门主说的是,若不是东方家早就立下规矩,再不给人种香,参与外人之事,放眼整个南襄,制香技艺依然是东方家独占鳌头。”   慕容麟说着语气有些可惜,东方家的制香技艺在整个南襄早就成了一个传说,东方家的人依然会挑选合适的人选传承,东方家的制香师却不再入世,慕容麟身在皇家,贵为一国之君也无可奈何。   云裳并不在这件事上多费口舌,知道慕容麟今日召她进宫是为了什么,云裳温和道:“东方家并不养灵,但这个魂灵与东方家有缘,他冒犯了大皇子妃,云裳愿代他向大皇子妃赔罪。”   洛璃脾性温和,做了母亲之后,周身的气息越发慈爱,慕容麟刚刚对云裳的态度很客气,洛璃没想到云裳会代那个魂灵向自己道歉,立刻温笑着说:“御医已经诊断过了,我并未受到什么损伤,只是当时诊出喜脉吓了一跳,还以为不小心会痛失一个孩子,如今知道没事就好,洛璃万万担不起门主的道歉。”   洛璃的态度谦和,一点皇子妃的傲气都没有,云裳多看了她一眼,思忖片刻拿出一个香囊递给洛璃,说:“这是用鸢灵树的木料花叶做的香料,皇子妃受了惊吓,随身戴着这个,对你和小公主都好。”   鸢灵树可是只有东方家的家主和国君才有资格得的东西,洛璃知道这礼物有多贵重,连忙双手接过,慕容齐身为储君还没得到鸢灵树做的随身信物,见状眉眼微松,温和道:“谢门主。”   云裳表明了东方家要护着沈七的态度,又给了香囊赔罪,慕容麟他们都没什么好说的,不再揪着这件事不放,温和轻松的招呼她们用膳。   用过午膳,宫人送两人出宫,上了马车,沈柏把沈七从背上拎下来,还没问话,沈七小嘴一瘪,抽抽搭搭的哭起来。   他是小鬼,眉头皱得再紧也流不出眼泪,半边脸还有烧痕,哭起来皱巴巴的比平时还要难看两分,沈柏戳着他的脑门儿,不客气的说:“越哭越丑,以后谁还想要你?”   卫如昭说沈七感受到会被抛弃的时候,就会控制不住暴怒,沈柏却也没对这个话题讳莫如深,这小鬼虽然是婴孩儿模样,好歹活了两百来年,要是连开玩笑都分不出来,这两百来年还真是白活了。   沈七被戳得一个劲儿往后仰,扑棱着抱住沈柏的手,瘪着嘴反驳:“我不……不丑。”   他抽噎得说话都不完整,声音糯糯的,沈柏忍不住继续逗他:“你不丑谁丑?难道我丑?”   沈七顿住,然后一个劲儿的摇头,用白嫩嫩凉呼呼的小脸去蹭沈柏的掌心,小声嘟囔:“你也不丑。”   这小鬼平时话少,脾气还有点暴躁,沈柏本以为他会反驳自己,没想到这个时候他会这么回答,掌心被他蹭得发痒,沈柏可以清晰感受到他对自己的依赖。   因为那一口血,他是真的把她当成自己的娘亲了。   再看他脸上的伤痕,沈柏莫名有点心疼,戳戳他软绵绵的脸颊说:“你也不丑,以后长大你肯定是个很俊朗的公子,可以迷倒万千少女的那种。”   沈七舔舔嘴唇,而后弯眸笑起,抓起沈柏另外一只手,把脸完全埋在她掌心,像是被夸得不好意思了。   这小鬼,不止会装可怜,还会卖萌,之前单纯觉得他丑,现在怎么感觉他丑萌丑萌的还挺讨人喜欢的?   沈柏心软,在沈七光溜溜屁屁上拍了一下,说:“这就害羞了?小爷还有一箩筐夸人的话没说呢。”   沈七不知道害羞,蹬蹬小粗腿儿,抬头期盼的看着沈柏,想听那一箩筐夸人的话。   沈柏没继续夸他,肃了表情正经的问:“刚刚在宫里你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就滋滋往外冒冷气,发生什么了?”   沈七被问得茫然,似乎忘记刚刚发生了什么,沈柏回想了一下,想起沈七是在听到慕容麟说养灵的时候开始兹里哇啦冒冷气的,试探着问:“你是惧怕君上的威严还是对他口中说的养灵有什么看法啊?”   沈柏问完,沈七的小眉头又皱起,又黑又亮的大眼睛也变得凶神恶煞,他生气的推开沈柏的手,在马车里悬空,奶音十足的冷哼:“坏人,不跟你说话了。”   坏人?   昨晚要不是小爷护着你,你现在能安然无恙?竟敢说小爷是坏人。   沈柏回瞪着沈七,两人谁也不服输,云裳拿出一小块香饼放到沈柏手上,闻到香气,沈七眼珠子不受控制的转动,很馋的舔唇,却傲娇着不肯过来。   云裳柔声说:“小姐不是坏人,小公子忘记昨晚的事了?”   沈七双手环胸,不满的哼哼,沈柏故意说:“算了,他应该也不喜欢吃这个,以后还是别给他吃这个了。”   沈柏说完作势要把香饼还给云裳,沈七立刻飞过来,抱住沈柏的手大声说:“喜欢。”   说完嗷呜一口咬住香饼。   跟沈柏置着气,他却没有叼着香饼离开,而是就着沈柏的手小口小口的吃。   沈柏猜他是因为养灵这两个字不高兴,刻意避开,放软声音问:“小七七,告诉娘亲,谁是坏人呀?”   沈七专注的吃东西不肯回答,沈柏继续诱哄:“坏人是不是欺负过你,你放心,有娘亲在,谁也不能再伤害你了,你告诉娘亲谁是坏人,娘亲为你报仇,打得他满地找牙好不好?”   沈七很快吃完一块香饼,连沈柏掌心都仔仔细细舔干净,然后抱着沈柏的手臂打了个饱嗝儿,钻进沈柏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躺下。   沈柏哪能让他就这么睡下,捏住他的鼻子,低声威胁:“臭小子,小爷问你话呢,还不赶紧给小爷好好回答!”   沈七挣脱不开,哼哼两声嘟囔:“娘亲打不过坏人。”   嘿!小爷这个暴脾气。   小爷打不过还不知道搬救兵吗?你怕是不知道你娘亲现在傍上了多大的大腿。   沈柏还想追问,云裳温和道:“小公子吃了灵幻需要休眠恢复魂力,小姐别逼他了。”   原来这种香饼叫灵幻,沈柏记下,莫名觉得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她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过类似的名字。   正想着,沈七已经抱着她的手呼呼大睡。   他是小鬼,不需要呼吸,沈柏捏着他的鼻子也没用。   沈柏放开沈七,下意识的在他背上轻轻拍了两下,想到他刚刚提到的坏人,心脏控制不住的揪起来,看着云裳问:“姑姑能猜到他刚刚说的坏人是什么人吗?”   云裳说:“小公子听到养灵反应这么大,我猜他之前应该是被某个制香师囚养起来了。”   云裳用了囚养这样的字眼,沈柏听着觉得很刺耳,在昭陵,只有犯了大罪的人才会被囚禁起来。   这个小鬼生下来不久就死了,怎么还有人把他囚禁起来?   沈柏抱紧沈七,皱眉追问:“姑姑,养灵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云裳说:“这件事要从两百年前说起。”   制香术起源于东方家,制香术刚出来的时候,只有东方家的人知道,一开始是有很多世家大族的人争相上门求香,然后有很多人想研习这门技艺。   但研习制香术,需要东方家的血缘,还需要极高的天赋,并不是人人都能学习的。   所以东方家的人成了整个南襄最抢手的联姻对象,在短短几十年的时间,东方家迅速壮大强盛起来,零零碎碎的旁支加起来有数百人,制香术便也渐渐流传开来。   两百年前,东方家出现了一位天赋极高的制香奇才,她制出了一种叫灵梦的香,可以让用香之人梦想成真。   这种香的威力实在太大,饶是东方家当时还是南襄国的皇族,有足够强大的实力可以保护这位制香师,当时的家主也察觉到危机,没有让世人知道这种香的存在。   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件事还是被一些人知道了,后来这位制香师无故失踪,灵梦这种香也再也没有出现,东方家也发生了一场巨大的震荡,主动让出皇族位置,辅佐慕容家掌管南襄。   沈柏不是那种会乖乖安静听故事的人,听到这里她忍不住追问:“东方家发生的震荡是什么?”   云裳眼睫轻颤,一直温和从容的脸上飞快的闪过悲痛,她的声音变得悲沉,说:“东方家所有研习过制香术的人,无论老幼,全都在一夜之间爆体而亡。”   无论老幼,一夜之间爆体而亡。   沈柏睁大眼睛,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制香术起源于东方家,东方家发展壮大以后,不说上百,至少有好几十人在研习制香术,但是这些人在一夜之间,全都爆体而亡,这对东方家来说,和灭族有什么区别?   沈柏后背发凉,难以想象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才会导致这样的结果。   云裳继续说:“东方家无人再会制香术,制香术因此在南襄国沉寂了十多年,十六年后,一位少女制香师横空出世,她能通过种香将香味永久留在一个人身上,制香术重现,但她和东方家没有任何关系,谁也不知道她的制香术从何习来,但自她出现以后,原本独属于东方家的制香术便在南襄国流传开来。”   那个少女独创了一个门派,制香术只存在天赋限制,不再有血缘牵绊,只要拜那个少女为师,任何人都能成为制香师。   养灵也是在那个时候出现的。   东方家的制香术一般都会因人而异,有着自己独特的制香技能在里面,而寻常的制香师只能种香,不能有其他技能加持,养灵便让制香术变得丰富多样起来。   有人养的灵可以为人治病,有人养的灵可以帮人实现夙愿,有人养的灵甚至可以改变一个地方的气候和家族兴衰。   养灵的方式不同,养出来的灵,制出来的香自然也大有不同。   乍一看那个少女开创了另外一个流派,让制香术的门槛变得更低,好像没什么不好,但仔细琢磨一下就有些奇怪了。   东方家这么大个家族,因为研习制香术死了几十个人,还主动让出皇族之位,辅佐慕容家上位,一般人应该都会觉得是制香术反噬所致,一个年仅十六岁的少女怎么敢研习制香术还设立门派大肆收徒?   她难道就不怕?   沈柏好奇的看着云裳,云裳很快为她解惑。   少女的出现也引起了东方家的主意,过去这十六年里,东方家研习制香术的也大有人在,毕竟他们付出了几十条人命,总要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少女大肆招收的弟子中,有一个东方家的人混了进去,那人认真研习了制香术,成为门派中的佼佼者,花费近十年的时间终于发现少女的秘密。   少女囚养了很多魂灵,那些魂灵不是别人,竟然全是之前东方家一夜爆体的几十人。   少女的制香术,便是从那些魂灵口中研习而来的,那些魂灵在死后不曾解脱,承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折磨,大多数已经失去神智,变成了只知道杀人饮血的恶灵。   东方家的人如何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同族承受这样的痛苦?那人当即召集东方家的人和少女决一死战。   寻常人不知道那一场大战,但在制香界,时至今日都还流传着很多关于那场大战的传说。   据说那场大战一开始东方家是处于劣势的,因为少女手中有一个蛊灵,那蛊灵的魂力不知为何相当强盛,不仅把东方家的几十个魂灵压制得死死的,甚至连东方家的人也都拿那蛊灵无可奈何。   东方家的人极有血性,虽然打不过,也一定要和少女拼个鱼死网破。   鏖战到最后,变故突生,那蛊灵不知为何觉醒过来,少女被蛊灵反噬,被少女囚困的几十个恶灵也都恢复意识,少女门下那些制香师养的魂灵也都被释放出来。   那场大战从白天一直打到晚上,有人有幸目睹,说那夜有许多流星划过天际,应该是被释放得到解脱的魂灵。   后来有人猜测,那个强大的蛊灵是东方家两百年前出现的制香奇才,当年她并非无故失踪,而是被人所害,魂灵也被囚困,才会导致后来东方家的一系列变故。   那场大战之后,东方家的人慢慢又开始研习制香术,少女门下的制香师也在喘息修整之后重新开始养灵。   不过养灵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直到今日,南襄国的制香师数量也不算多。   云裳只是一开始神情有些悲痛,慢慢的语气便平静下来。   沈柏听完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东方家两百年前那场震荡的影响竟然延续到了今天。   云裳说:“就目前所有的记载来看,养灵的方式有很多种,有人用自己的精血养灵,算是将自己的一部分运势献祭给魂灵,这样做对魂灵的伤害比较小,但久而久之,魂灵的力量太大,就会有失控的危险,很有可能会出现反噬。   还有人会不断捉灵来喂养蛊灵,和蛊灵达成契约关系,通过蛊灵来控制别人,这种契约关系对双方都有约束力,一方消亡另一方也会随之消亡,不过蛊灵的胃口会越养越大,若是没有足够的魂灵给它吃,它也会暴走发狂。”   沈柏皱眉,好奇道:“这样说来,不管怎么样,那些被喂养的魂灵都是会失去理智最后反噬饲主的,现在这些制香师难道不知道后果吗?它们为什么还要做这样的事?”   云裳摇头说:“并非所有魂灵都会失去理智,还有一种是不会被反噬的。”   沈柏疑惑:“什么?”   云裳平静的说:“当年另立门派那个少女,饲养魂灵的方式是食灵,所谓食灵就是她把魂灵作为自己的食物一样吃掉,可以将魂灵的力量变成她自己的,如果不是她饲养的那些魂灵恰好都是东方家的制香师,如果不是东方家有人献祭,那个蛊灵也不会苏醒过来进行反噬。”   沈柏听糊涂了,疑惑的问:“那个少女不是活人吗?她怎么能吃掉魂灵?”   云裳摇头,这件事也是东方家这么多年一直没有解开的疑问。   他们不知道那个少女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   按照云裳的说法,这都是一百多年前发生的事了,东方家都没弄明白的事,沈柏这个外人自然更弄不明白,她更关心的是沈七,拉回正题问:“所以姑姑,你能看出小七现在是被什么人用什么方法控制的吗?”   “他现在已经脱离控制,我没办法直接评判他的饲主是谁,不过他的饲主应该很快就会找来,毕竟像他这样容易操控又能力强大的魂灵是非常难得的。”   沈七年纪很小就做了鬼,神智正混沌,自然是所有魂灵里最好控制的。   不过云裳说他能力强大,应该是指他天生就与旁人不同,所以才能拥有那么强大的力量。   沈柏有点好奇他的父母究竟是什么人,才能让他一个小小的婴灵都拥有这么大的力量。   沈柏摸摸沈七脑袋上的软毛,马车在驿站门口停下,云裳起身准备下车,沈柏低声问:“姑姑,当初那场大战中觉醒的蛊灵,真的是东方家两百年前出现的那位天子奇才吗?”   云裳动作微顿,钻出马车,替沈柏撩开车帘,温和道:“那已经是百年前的事,我并不知道那位蛊灵是谁,东方家的族史上也没有记载,小姐若想知晓,可以先研习制香术,到时就可以追溯过往的真相了。”   沈柏意外道:“制香术还有这样的效用?”   云裳说:“这也要看个人的资质,有的人资质低,只能查看过去几天的事,我资质尚可,可以追溯数十年前的事,小姐资质高的话,上下五千年的事都能知晓。”   那不是和街头招摇撞骗的神算子差不多了?   沈柏挑眉,并不觉得自己有这么高的天赋。   两人下了马车,各自回房休息,沈柏把沈七放到床上,然后恒德帝写信。   南襄这边普通百姓的布匹需求还挺多的,沈柏想了两种方案,一种是直接从昭陵运输布匹过来,还有一种就是运棉麻这样的原材料过来,这样工期和成本都可以缩短很多。   除了布匹,瓷器也可以运一点过来,不过瓷器金贵,一不留神就磕坏了,不方便大量运输,沈柏打算做成精品,只供给南襄国的世家大族用,这样可以把价格提高,留有空间。   沈柏打算先让恒德帝派人送一船东西过来给慕容麟他们看一下,然后在南溪城中找一个铺子试销,如果城中百姓都喜欢的话,就可以有计划的开始互通商贸了。   沈柏把南襄国的风土人情都详细描述了一遍,南襄国能卖到昭陵的东西也不少,恒德帝对这些应该不会太了解,沈柏提议以后设立一个专门负责处理两国商贸沟通的部门,毕竟两国通商肯定会发生各种各样鸡毛蒜皮的摩擦,这个部门设立在那儿,能替恒德帝省去不少麻烦。   沈柏又在信中分析了一番利弊,把信纸放到一边晾干,然后又提笔给顾恒舟写信。   周珏回京的时候,她让周珏带了一封信给顾恒舟,这个时候估计还没送到顾恒舟手上,但也没关系,她就是想把自己最近的所见所闻告诉顾恒舟。   最近发生的离奇事件挺多的,沈柏先把东方家这两百年来发生的事写了一遍,然后详细的跟顾恒舟解释了养灵为何物,写完这些,沈柏坐在桌边,咬着笔头纠结,沈七的出现太匪夷所思了,沈柏不知道该怎么告诉顾恒舟,他俩还没洞房,顾恒舟就要先当便宜爹了。   担心顾恒舟误会,沈柏最终没告诉他沈七的事,只说自己有一件事,要等回到昭陵跟他见面再说。   两封信写完装好,用蜡油密封,让人送走,沈柏刚想回房间休息,不经意看见茶白从外面回来。   她手上没拿什么东西,神色有些许慌张,沈柏步子一顿,调转脚步朝茶白走去。   茶白低着头没注意到沈柏,沈柏也没出声,茶白差点一头撞沈柏身上,回过神来连忙问:“小姐,你怎……怎么在这里?”   茶白的声音有点抖,脸也白得厉害,沈柏神态自若的看着她,问:“怎么了,小姐进宫一趟,回来后变得凶神恶煞吓人了?”   茶白连连摇头,迅速恢复冷静,柔声说:“奴婢只是没想到小姐会突然出现在这里,有点意外,小姐可是口渴了?奴婢这就去帮小姐沏果茶。”   沈柏扫了一眼茶白空空如也的手,又往她身后看了一眼,问:“外面有人找你吗?”   茶白在南溪应该没有亲人朋友,沈柏想不到她有什么理由出门。   茶白捏紧绢帕,摇头说:“没有,只是方才外面有些吵闹,奴婢一时好奇,出去看了一眼。”   吵闹?   沈柏刚刚写信的时候,并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   不过她没有戳穿,顺着茶白的话问:“外面发生什么了?”   茶白说:“也没什么,好像是有户人家的狗死了,那家的少爷养了好些年,对那狗很有感情,在街上哭闹了一番,奴婢担心惹事,不敢靠的太近,只看了两眼就回来了。”   “那狗死得很惨么,你被吓成这样?”   沈柏替茶白开脱,茶白连连点头,而后脸上浮起悲悯,说:“那狗被人扒了皮,听说头骨被敲碎成渣了,也不知道什么人竟然下得去如此狠手。”   “原是如此。”沈柏点头,而后拍了拍茶白的肩膀安慰,“你脸色不大好,一会儿喝碗安神茶好好休息下吧,舅舅现在成日不出门,得辛苦你照顾他。”   茶白福身行礼,柔声道:“奴婢知道,谢小姐关怀。”   “去吧。”   沈柏放茶白离开,背着手在驿站晃悠了一圈,让顾四去外面打探,顾四很快回来,茶白说的是真的,外面的确有户人家的狗死了,还死得很惨,那家少爷是个善良的,哭闹了一番让家人把那狗抬出城埋了。   这世道,年头不好的时候,好多人死在路边都没人管,狗死了还有个坟头,也不枉狗生了。   沈柏没说什么,晃回房间。   接下来两日都没什么事发生,慕容轩带沈柏去城里逛了逛,吃了南襄特色的美食还有各种新奇好玩的东西。   现在好不容易没人管,沈柏有点心痒痒,撺掇慕容轩带自己去了城里的美人乡。   南溪城中的建筑和昭陵风格有些差异,但美人乡这种地方,重要的不是建筑,而是美人。   南襄国的民风比昭陵要开放一点,美人更是风情万种,各有各的美好。   慕容轩一看就很少来这种地方,进了里面身体绷得笔直,脸也紧绷着,生怕被人占了便宜,沈柏换了男装,进了这里面却是如鱼得水,有姑娘凑过来她都是来者不拒,揽人小腰,拉人小手,一口一个妹妹,叫得那叫一个欢快。   若不是知道她是女儿身,慕容轩都想一脚把她踹飞。   两人模样生得好,又自带一股贵气,一进门就被这些姑娘们团团围住,沈柏从这群姑娘里挑了两个最好看的,要了一个雅间,进门以后慕容轩才放松下来,被之前那些浓郁的胭脂水粉味道熏得脑袋胀鼓鼓的发晕,伸手要倒茶,沈柏拍了一下他的手,说:“都来这儿了喝什么茶,喝酒!”说完放了一锭银子到桌上。   其中一个姑娘立刻会意,拿了银子去叫酒水。   慕容轩瞪着沈柏,示意她收敛点别乱来,沈柏冲他眨眨眼,示意自己有分寸,然后抱着那个姑娘把人摸了个遍,哄着人把平日吃的喝的用的事无巨细全部交代出来。   南襄天气热,日照时间长,这些姑娘美是美,但皮肤大多有些暗沉,不够白嫩,沈柏自从被叶嬷嬷和李嬷嬷养护了一番之后,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知道女子爱美,多的是法子让自己变得娇美起来。   美人乡里的女子干的就是一色侍人的事,再没人比她们更想变美了,沈柏来这里主要还是想卖东西过来。   另一方面她也还想打探点消息,毕竟这种地方自古都是消息最灵通多样的。   那姑娘很快叫了酒菜进来,沈柏该吃吃该喝喝,然后不动声色的开启制香有关的话题,这两个姑娘知道的果然比慕容轩还多,问着问着竟然提到了云裳之前跟沈柏说的那场大战。   慕容轩闻所未闻,兴致勃勃的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两人也是道听途说,中间刻意润色增加了一些人物和传奇故事。   沈柏心不在焉的听着,在适当的时机问:“我听说缘君是目前南襄国最厉害的制香师,不知他师承何人,竟能练得如此高的技艺,他养的魂灵应该很厉害吧?”   其中一个姑娘帮沈柏把酒满上,柔声说:“之前有人见过缘君的魂灵,听说是只极漂亮的白虎,他可是咱们南襄国第一个饲养兽灵的人呢。”   兽灵?   还有这种操作? 第184章 白虎   沈柏是个极会引到别人说话的人,美人乡那两个姑娘把自己这些年听到的和缘君有关的八卦趣事全都说出来。   听说缘君自己其实出身寒门,无父无母,无亲无友,出现在南溪的时候,只是个清俊少年郎,那时南溪正好有位世家小姐患有疯症,成日流着口水疯疯癫癫不识人,缘君为她种了凝神香,不出一月,这位小姐的疯症便好了,身上还有一股很是好闻的清香,缘君立刻在南溪名声大噪起来。   不过他并没有被金钱繁荣迷住眼,只为有缘人种香。   后来城中接连出现出现离奇死亡案件,官府没办法找出真凶,请了不少制香师也没有办法,缘君暗中调查此事,最后发现是一位制香师被自己养的魂灵反噬,那个魂灵能量很大,无法无天,缘君和魂灵打斗过程中,释放出自己的魂灵白虎,众人才知这个仙气斐然的制香师与旁人不同,饲养的竟然是兽灵。   制香师在南襄国存在了两百余年,百姓皆知制香术有常人不及的力量,也知道在东方家的制香师隐世之后,其他流派的制香师开始通过养灵来提升自己的技艺。   普通人是看不到魂灵的,他们不清楚养灵过程如何,又会带来怎样的危险,只知道制香技艺研习得不够高超的制香师容易被魂灵反噬失去生命,但这是制香师的错。   制香术本质上来说对人是有利的,只要有钱,请得技艺高超的制香师为自己种香,不仅可以改变自身的命运,甚至还能改变一个家族的运势,何乐而不为?   但缘君的出现让其他人知道,除了已经死去的人的魂魄可以被饲养成魂灵,一些猛兽的魂魄也可以被饲养,而且兽灵的能量还比一般魂灵强大,缘君在众人的印象中自然而然比其他制香师高了一等,也正是因为这个,缘君才能得到君上的倚重。   毕竟慕容家是被东方家辅佐支持才成为皇族的,东方家一直都不赞成养灵,君上也不好明着跟东方家对抗,缘君养的兽灵正好给了君上一个很好的台阶。   而且这位缘君容貌出众,清军朗润,又喜欢穿青色、白色这样的衣服,每次出场都清冷绝尘,仙气飘飘,传言他醉心制香术的研习提升,不近女色,在南襄女子中一直占据着相当高的地位。   两个姑娘又跟沈柏说了一些绯色八卦,沈柏听完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桌子问:“所以,缘君就是靠着兽灵夺得制香师桂冠的?”   沈柏问得直接,其中一个姑娘约莫也是爱慕缘君的,立刻出言维护:“公子这话说得怎么好似不屑一顾?缘君可是整个南襄饲养兽灵的第一人,连东方家这样的制香世家都没人能驯服兽灵,可见难度之大,缘君是当之无愧的南襄第一制香师!”   连风尘女子都这样想,其他人是不是也都觉得东方家的制香技艺已经完全比不上其他人了?   不知道是不是和云裳相处了几天的缘故,沈柏对这个缘君的印象越来越不好,他虽然养的兽灵,但那天晚上来抓沈七的时候,那一身仙气之下隐藏的戾气颇重,比起云裳的从容淡定实在是差了很大一截。   就他这样,怎么能和东方家的制香师相提并论?   慕容轩不知道东方家派了制香师到沈柏身边,但他知道东方家对南襄和慕容家的意义,轻咳一声不赞同道:“制香术起源于东方家,他们不赞同养灵肯定是有原因的,而且东方家的制香师已经多年未曾入世,没有较量过,也不能确定东方家就没人能驯服兽灵吧。”   慕容轩说完,那个姑娘立刻撅着嘴说:“东方家当初用血缘为借口,垄断制香术,让整个家族壮大,后来被人揭露其实根本不需要血缘限制,人人都能靠天赋和努力成为制香师,他们无颜以对,便躲在家中不敢出来见人,还搏了个淡泊名利的名声,真是好生虚伪。”   那个姑娘说完,另外一个立刻接着说:“是啊是啊,听说百多年前,东方家的制香师一夜之间暴毙,后来他们就不入世了,谁知道东方家是不是干了什么亏心事遭到报应,再也没人能研习制香术了呢。”   这话真是越说越离谱了。   沈柏暗暗握拳,有点生气,原来世人在背后竟然是这样议论东方家的。   云裳对沈七很好,对沈柏也温和有礼,沈柏已经把她当成自己人,正要发怒,一直挂在她手臂上的沈七突然放开她悬在空中,他的眉头拧着,小脸皱着明显在生气。   沈柏一惊,正要把它逮回来,桌上的酒壶突然炸裂,碎片飞溅,将两个姑娘的脸划伤,淡淡的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两个姑娘捂着脸惊呼,沈七闻到血腥味,眸底浮起淡淡的血雾,沈柏顾不得那么多,起身抱住他摁进怀里,又放了一锭银子在桌上,沉声说:“今日还有事,不喝酒了,二位妹妹拿去开点伤药吧。”   沈柏说完拉着慕容轩走出去,慕容轩一头雾水,问沈柏:“发生什么事了?刚刚是不是你搞的鬼把那个酒壶弄炸了?”   小爷要是有那样的本事就好了。   怀里的沈七不安分,扑棱着要出去,沈柏怕他暴走,犹豫了一下把卫如昭之前给的那串佛珠戴到沈七手上,沈七果然挣扎得没那么厉害了。   然后对慕容轩说:“东方城主之前说我八字轻,容易招邪祟,入夜以后最好不要随便出门,这两日玩得太高兴我给忘记了,刚刚可能是邪祟找来了,我得马上回驿站去。”   慕容轩看不到沈七,只看到沈柏取下佛珠塞自己怀里去,南襄是从来没有八字这种说法的,不过沈柏提到了东方擎,慕容轩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相信沈柏,没有多问什么,和护卫一起送沈柏回驿站。   慕容轩骑马,沈柏抱着沈七上马车,马车帘子刚放下,沈柏立刻把沈七从怀里拎出来,沈七的状态不对,一双眼睛血红,散发出幽幽的红光,乍一看像两只远远挂着的红灯笼,诡异如魔,而他手腕上的佛珠正散发着淡黄色的柔和金芒,像某种神秘的禁制,压制着沈七身体里翻涌的力量。   沈柏只在第一天见过沈七跟卫如昭打斗的场景,不确定那是不是沈七暴走时候的巅峰状态,既害怕沈七失控,又怕这串佛珠会伤害沈七。   沈柏心跳加快,压低声音跟沈七说话:“小七七,你乖点,别乱来啊,回去以后娘亲给你吃好多好吃的,然后给你做好多好玩的玩具,行不行?”   沈七没有回答,嘴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奇怪声响,像是在跟她说什么,沈柏没听明白,凑到沈七嘴边问:“你说什么?”   话音刚落,耳边传来呵呵的冷笑,循声望去,马车窗帘被掀开,一个腐烂了的骷髅头探进来,马车还在行进中,那看不出是人是鬼的东西攀在马车上,眼窟窿里散发出幽绿的光泽,很像话本子里写的恶鬼。   沈柏是死过一回的人,也见过不少大场面,冷不丁看见这么个玩意儿还是被吓得倒抽了一口冷气,尖叫声被她压在喉咙,骷髅头和她对视一眼就要往里钻,沈柏本能的把沈七摁进怀里,一脚猛踹。   骷髅头被踹飞,窗帘晃悠了两下重新遮上。   还能被踹飞,看来也不是那么可怕。   沈柏在心里安慰自己,正要放松下来,车顶传来嘭的一声巨响,像是有什么巨物砸到车上,车身剧烈的晃动了一下,沈柏一个趔趄,在马车壁上狠狠撞了一下。   “我去你大爷!”   沈柏吃痛骂了一句,突然发现周围静悄悄的,这么大的动静慕容轩和护卫竟然没有反应。   沈柏疑惑,抱着沈七掀开车帘看了一眼,整个人愣住。   马车只驶出了一段距离,周围却已经看不到房屋建筑,马车不在南溪城中,莫名其妙出现在乱葬岗,慕容轩和那些护卫都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周围没有点灯,只有几十双幽绿的眼睛和腐烂狰狞的骷髅架子,话本子里的人间炼狱应该也不过如此吧。   沈柏抱着沈七出了会儿神,头顶突然闪过一圈白色光晕,一个穿黑袍的男人从车顶跳到车辕上,他手里拿着一把长剑,以绝对的保护姿态挡在沈柏面前,将那些冲过来攻击沈柏的骷髅一一击退。   沈柏觉得这个黑袍男人很眼熟,好像之前在哪儿见过,但不知道是不是太紧张,那些记忆非常模糊,不管她怎么想都想不起细节。   黑袍男人的动作非常利落,提剑就能把一个骷髅劈成两半,一脚也能把骷髅头踹成碎渣,但这些骷髅数量一点都没有减少。   沈柏一开始以为方圆十里的死尸都被召集了过来,仔细观察才发现这些骷髅头被打碎以后马上就能重新组合在一起,根本就打不死。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沈柏皱眉,怀里的沈七还在不停地发出咕噜声,手腕上的佛珠发出的亮光被他眸底的红光盖住,犹豫片刻,沈柏抓住沈七手腕上的佛珠低声说:“小七七,成败在此一举,娘亲相信你啊。”   说完,沈柏在沈七光嫩的那半边小脸上亲了一口,取下了他手上那串佛珠,一股黑沉的煞气立刻向四周弥漫来开,卷起一地飞沙走石。   沈七眸底的红光大盛,从沈柏怀里飞到马车上空,之前还源源不断朝马车攻击的骷髅停下动作,仰头看着沈七,似乎也感受到了危险,然而下一刻,所有骷髅如同饿狼见到了美味的食物,全都扑到沈七身上。   骷髅太多,结成一个巨大的球,球很快落地,在地上砸出骨头碎裂的声响,沈柏听到有人在哭,还有人在尖锐的狂笑,那笑声疯狂可怖,让人心底发慌,然后沈柏看到了让人作呕的一幕。   那些扑在一起的骷髅,在互相啃咬对方,把对方的手、脚、头盖骨掰下来,嘎嘣嘎嘣的吃进自己嘴里。   昭陵国史上曾有记录,有一年大旱,昭陵各地都颗粒无收,先是有人卖儿卖女苟活,继而挖草根树皮,吞食泥土,再后来,便是人吃人。   这样的灾难实在过于残忍血腥,史书记载并不详细,后世对这段历史也是讳莫如深,如今沈柏却算是亲眼看见了。   她偏头想吐,想到沈七被这些骷髅扑在最里面,立刻想下马车去帮他,却被那个黑袍男人拦腰抱住,一把摁进怀里。   视线看不见,听觉便灵敏起来,只剩下嘎嘣嘎嘣的嚼骨头的声音,让人毛骨悚然。   沈柏用力挣扎,大声喊:“放开我!我要去救我儿子!”   那人不松手,沈柏挣扎不开,仰头在他脖子上狠狠咬了一口。   她用了很大的力气,咬破了他的皮肉,却没感受到血腥味,分明不是活人。   沈柏后脊发凉,那人扣着她的后脑勺低声说:“别看。”   声音极哑,历经风霜,却又让沈柏觉得满是温柔缱绻。   眼眶酸胀得厉害,沈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很想哭,好像抱着自己这个人,是自己很爱很爱的人。   可是,为什么呢?她爱的人不是顾兄吗?顾兄现在在睦州啊。   正疑惑着,身后传来风声,腰间一紧,沈柏被黑袍男子推进马车里,脑袋被磕了一下,似乎有血涌出来,沈柏却顾不上疼,掀开车帘爬出来,而后愣住。   黑袍男子正被一个巨大的怪物追杀。   那个怪物有两个人那么胖,身上有很多道血红的裂痕,两眼通红,手上挥舞着两个骷髅架做武器,它身上的裂痕正在恢复,黑袍男子明显不是他的对手,边打边逃,明显是想把怪物引开,离沈柏远点。   怪物抓不到他,嘴里发不出不满的吼叫,如同某种被镇压的凶兽。   怪物身上的裂痕恢复大半的时候,沈柏终于认出,那是被吹得胀大十几倍的沈七。   云裳说,养灵的方式有很多种,有人用自己的精血喂养魂灵,有人与魂灵签订契约,捉灵来将它养成蛊灵,一方消亡,另一方也会随之消亡。   刚刚那些骷髅,是灵,而沈七吃了他们。   不,沈柏否定自己的想法,刚刚那些骷髅扑上去,是想连沈七也一起吃掉。   所以蛊灵应该不是固定的,而是可以被取代的,喂灵不是把捉来的魂灵给蛊灵吃,而是让他们互相蚕食,谁最终吃掉对方,谁就是被契约约束的蛊灵。   沈七只是个孩子,即便到现在,神智也只有四五岁的孩子大小,沈柏无法想象他是怎么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生存下来的。   心脏窒闷得厉害,小拇指却隐隐有些发烫,低头,沈柏发现之前云裳给她和沈七下的连心术开始生效,下一刻,耳边传来沈七的哭喊。   他像是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哭得撕心裂肺。   “小七?”   沈柏喊了一声,那哭声却没有断绝,沈柏仔细分辨了一下,发现那声音不是沈七说出来的,而是直接在沈柏脑海中响起的。   沈柏坐回马车,闭上眼睛凝神想着沈七,不多时,意识进入一个封闭的空间。   沈柏看见沈七,他还是小孩儿模样,身周却有很多红丝缠绕,那些红丝穿透他的皮肉,像是在蚕食他的身体,又像是迫不及待的要和他融为一体。   沈七闭着眼睛无力反抗,只能放声大哭。   沈柏被眼前这一幕刺得心痛,走过去想救他,却在还有两三步距离的时候被一股无形的屏障挡住。   “喂,小鬼!”   沈柏拍着屏障呼喊,沈七没有反应,哭声越发凄惨。   沈柏手上没有能用的东西,只拼尽全力去撞那个屏障,却被一次次反弹回来,最后一次,沈柏被弹回自己的身体,她正要凝神再去找小七,却听见清脆的木鱼声。   “舅舅!”沈柏心底一松,掀开车帘大喊,“快救救小七!”   话音落下,云裳撑着一把伞,带着漫天花雨自空中缓缓踏步而来。   这一幕美得惊心动魄,沈柏稍稍安心,沈七察觉到云裳闯入,放弃追杀那个黑袍男子,炮弹一样朝云裳攻来。   云裳并不害怕,素手微抬,漫天的花瓣聚集凝结成一个护盾,在沈七撞到护盾上以后,花瓣散开,化作一条条长鞭将他捆起来。   沈七现在神智全无,嘶吼想要绷断鞭子冲出来却无可奈何。   沈柏不觉得害怕,只觉得心疼,高声说:“姑姑,不要伤他。”   话音刚落,沈七一声怒吼,挣断鞭子,强大的冲击波袭来,云裳抬手捏了个花盾在沈柏面前,不过花盾还没完全成形的时候,黑袍男人飞过来,抢先一步将沈柏抱走。   马车被冲击波击得散架,云裳看了黑袍男子一眼,沉声道:“阵眼在东南方三十里的槐扬树下,你带小姐过去,树下拴了一条黄狗,小姐要亲手杀了它才行。”   云裳的语气平静,像是认识这个黑袍男人,沈柏放心下来,麻溜的抱住男人的脖子,腿也夹住他的腰,方便男人行动。   男人约莫使了什么法子,他的脸被一团黑雾挡着,这样近的距离沈柏也什么都看不到,只感觉男人似乎看了自己一眼,然后就抱着她朝东南方向奔去,越过他的肩膀,沈柏看见云裳和沈七缠斗在一起。   男人速度很快,约莫一刻钟的时间,那棵拴着黄狗的槐扬树便出现在眼前   男人抱着沈柏飘然落地,黄狗凶恶的朝两人狂吠起来,恨不得能立刻挣断绳子把两人撕碎。   沈柏被狗咬过,有点怕,不过想到沈七,咬咬牙放开男人准备下来,男人却没松手,只将自己的剑塞进沈柏手里,握着她的手哑着声说:“别怕,我帮你。”   话音落下,男人把沈柏翻了个面,让她的后背贴着自己的胸膛,揽着她的腰腰,带她朝那条黄狗杀去。   剑是冷的,他的手是冷的,胸膛也是冷的,沈柏却觉得自己的心脏被狠狠烫了一下。   男人的速度很快,挥剑的动作干脆果断,没有丝毫犹豫,幽蓝的剑光快要碰到黄狗的时候,拴着它的铁链突然断裂,黄狗纵身一跃,躲开那一剑,而后咧唇,露出满口獠牙朝他们扑来。   男人从容不迫,抱着沈柏后撤躲开,黄狗穷追不舍,嘴里的狂吠渐渐变了调,不像是狗,更像是某种大型兽类,黄狗腾空的时候,沈柏看见有尖利的爪子从他厚实的毛发中涌现出来,妖冶诡异。   纵使沈柏活了两世,看到这一幕也会被吓到,但身后的男人一直紧握住她的手,箍在她腰上的手也如此强劲有力,沈柏忍不住出神,想起上一世,有一年顾恒舟回京述职,也曾趁夜翻进太傅府,在书韵苑的院子里教了她一套剑法。   那天晚上月光轻柔如水,顾恒舟也像现在这样,箍着她的腰,握着她的手,沉声在她耳畔讲解动作要领。   那些要领沈柏一个字都没记住,只知道顾恒舟的掌心很烫,声音很好听,贴在耳边说话的时候,气息滚烫,会将她的耳廓灼得绯红,让她心跳不止。   身后的人……是顾兄吗?   沈柏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大掌箍住,很痛,还有点喘不过气来。   如果真的是上一世的顾恒舟,再见到他,她应该很开心很激动的,可是这会儿她只感受到莫名的难过,好像她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   “吼!”   一记震耳的虎啸打断沈柏的思绪,那条黄狗一直没办法扑杀他们,到了气急败坏的地步,皮肉绽裂,露出来的却不是血肉,而是雪白的毛发,它的四肢变得粗壮,个头也变高,眨眼间,从不起眼的黄狗变成了一只威风凛凛的白虎。   这只白虎的毛发厚实油亮,脑门中央有三道红痕,形成一个歪歪扭扭的王字,它的眼睛通红,一张嘴露出狰狞可怖的獠牙,威慑力十足。   是缘君在背后搞鬼!   整个南襄,除了他没有人在饲养兽灵。   白虎比黄狗的行动更快,迅猛的朝沈柏他们扑来,男人抱着沈柏躲避,哑着声在她耳边说:“它的目标是你,我现在要放开你,可以吗?”   沈柏很冷静,没有问他想做什么,只是握紧手里的剑问:“我要怎么做?”   “跑!”   男人只说了一个字,下一刻沈柏便感觉腰上一松,人已经站在地上。   许是看到两人分开,白虎觉得有可乘之机,兴奋地咆哮起来,沈柏没工夫看它,握紧手里的剑拔足狂奔。   她卯足了劲儿,把上下两辈子逃命的本事都拿出来,然而白虎的速度不是她这样的普通人能比得上的。   沈柏这个时候万分后悔自己在太学院的时候没好好学功夫,前两天也没趁机跟云裳学几招救命的术法,这会儿只能被追得像条狗。   不过即便是到了这种时候沈柏也没闲着,破口大骂:“缘君你个缩头乌龟王八蛋,就知道在背后耍阴招害人,能驱使大虫了不起啊,有本事你亲自现身跟小爷对打啊,看小爷不锤爆你的狗头!”   刚骂完,白虎追上来,一爪子呼向沈柏,沈柏提前感知到了危险,一个滚身躲开,躲开的瞬间甚至感受到了白虎毛从自己脸上扫过的柔顺触感。   这么好的虎皮,不扒下来做个围脖还真是可惜了。   沈柏咬牙,不敢有丝毫迟疑,打了好几个滚后停下,又爬起来往前跑。   跑得太用力,她感觉呼吸的时候,胸腔都有点疼。   白虎跟逗老鼠一样不停地伸爪子想拍死沈柏,沈柏的体力很快被消耗大半,一不留神摔在地上没能爬起来,白虎的爪子立刻呼来,沈柏躺在地上,本能的举剑抵挡。   从沈七手上取回来那串佛珠和手里的剑迸射出淡金和幽蓝的亮芒,形成两道光盾将沈柏护住,白虎的爪子一时没有拍下来,沈柏却感受到巨大的压力,两条胳膊被压得不住发抖。   这样下去她也是坚持不了多久的。   沈柏咬牙,正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白虎的脖子上出现一条黑色绸带,被人拉得后仰,爪子也随之抬起来,男人嘶哑的命令传来:“动手!”   沈柏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深吸一口气,提着剑一个助力跃起,冲到白虎面前,用力挥剑。   一剑封喉,白虎呜咽了一声。   沈柏没有就此作罢,腰腹用力,在空中旋身,骑坐在白虎脖子上,而后双手用力,将手里的剑全部插进白虎脖子里。   白虎喉间发出一声破碎的嘶吼,发足狂奔,沈柏被它从背上甩飞,本以为会摔得很惨,下一刻却被稳稳接住,落入一个宽厚的胸膛。   沈柏松了口气,唇角控制不住上扬,她就知道这人不会眼看着自己摔倒的。   沈柏抱住黑袍男人的脖子,正想说话,耳边传来一声悲戚的哀鸣,回头,那头白虎跑出几十米后软软倒地,在它的脖颈伤口处,一道道蓝幽幽的亮光不断涌出,绝美如梦幻。   那些亮光在上空盘旋了好一会儿,化作一道道光球来到沈柏面前,悬在空中。   靠得近些,沈柏看见那些光球里不断闪过一些画面,有老人,有小孩儿,有樵夫有货郎,人生百态,各不相同,像是不同的人的记忆。   沈柏被光球吸引了注意力,云裳抱着恢复原状的沈七走来。   黑袍男子放开沈柏,云裳走过来,先确定沈柏没有受伤,然后才说:“这些是之前被白虎吞食的魂灵,现在白虎已死,这些魂灵也能得到解脱,白虎是小姐杀的,还请小姐送他们一程。”   眼前的光球密密麻麻,少说也有上百人,世人皆道缘君饲养兽灵要高人一等,却不知道他只是拿白虎做幌子,只怕比其他制香师犯下的罪孽还要多得多。   想到眼前这些光球是上百条活生生的人命,沈柏就唏嘘不已,她看着云裳,轻声问:“姑姑,我要怎么做?”   云裳说:“我需要取小姐一滴指尖血。”   沈柏想也没想伸出手,云裳刚要取血,黑袍男子出手抓住沈柏的手腕。   沈柏意外,问:“怎么了?”   男子没有看沈柏,只看着云裳问:“为何要取她的血?”   云裳平静的看着男子,说:“一切缘法皆有因果,小姐杀了白虎,救他们于水火,自然只有小姐才能消除他们的执念,了却他们的尘缘,不然他们会一直游荡徘徊,再被其他制香师捉去,永世不得解脱。”   永世不得解脱这六个字让黑衣男子浑身一震,犹豫片刻,他还是放开沈柏。   沈柏已经猜到他的身份,温声安慰:“放心吧,云裳姑姑是好人,她不会害我的。”   云裳用细针扎破沈柏的指尖取了一滴血出来,那滴血悬在空中,如莹润昂贵的上乘血玉。   血珠一出,那些光球似有所感,自发的有序排列整齐。   云裳收了针,说:“请小姐跟我一起做。”   云裳说完双手合十,沈柏照做,而后十指交握,指尖灵活的变换了几次动作,血珠缓缓上升,那些光球有序的靠近,簇拥着那滴血珠腾空。   云裳开始轻轻地吟唱,她的声音极柔润,像三月春水让人的心田都浸润起来。   沈柏认真听了一会儿,突然发现这首曲子的旋律有些耳熟,她惊愕的睁大眼睛,下意识的看向旁边的黑袍男子。   云裳唱的这首曲子,是昭陵军中的安魂曲。   察觉到沈柏的异常,云裳停下来,问:“小姐,怎么了?”   沈柏犹豫了一下,如实说:“我在昭陵听过这首曲子,这是昭陵军中的安魂曲。”   云裳眼底闪过惊诧,也有些意外,不过她很快又恢复如常,轻声说:“小姐既然听过这首曲子,那我就不代小姐唱了,还请小姐亲自吟唱。”   沈柏有些为难,说:“可我不知道词。”   云裳说:“词可以不要。”   云裳都这么说了,沈柏不好再推辞,便用口哨吹起安魂曲。   在安魂曲的作用下,那些光球的颜色很快变淡,最后完全消失不见。   终于结束,沈柏吹得腮帮子很酸,活动了下嘴巴,偏头正要说话,鼻尖突然涌入一股异香,意识陷入一片黑暗,身子倒地前,她感觉有一双手稳稳捞住了她。   云裳看着黑袍男子,问:“你打算跟着小姐多久?” 第185章 拜见师祖   沈柏晕倒后,顾恒舟周身的气息便变得冷寒凛冽,云裳的淡然平和也收敛起来,多了三分尖锐。   两人无声的对峙着,不知道过了多久,木鱼声再度传来。   卫如昭在催促他们出阵,顾恒舟立刻抱着沈柏往外走,云裳抱着沈七紧随其后。   阵外,慕容轩和一众侍卫还在原地踏步,其中一个侍卫好奇的小声嘀咕:“怎么走了这么久还没到?我记得好像没这么远啊。”   “是不是遇到鬼打墙了?”   另一个人紧接着说,两人声音压得很低,生怕被慕容轩听到,顾恒舟把沈柏的魂魄送回体内,又捏了个术法帮她固灵,做完这些,他从马车出来,云裳拂袖,一股清风吹散迷雾,阵法破灭,驿站的灯笼远远地出现在眼前,众人松了口气,驾着马车继续朝前驶去。   顾恒舟默默跟到驿站外面,驿站外面笼着淡淡的金光,卫如昭设了禁制,顾恒舟止步于此。   沈柏没醒,侍卫以为她睡着了,慕容轩直接把她抱回房间,茶白来伺候她沐浴更衣。   云裳没急着回房,状似随意地在驿站各处走了一圈,布下阵法,一直随身带着的那把伞缓缓腾空,将整个驿站笼罩,和那层金光形成双重保护。   做完这一切,云裳站在驿站院子里,看见顾恒舟坐在离驿站最近的客栈屋顶。   今天是满月,出阵以后,柔和明亮的月光洒了一地,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衣袂翻飞,却满是孤寂苍凉。   云裳看了一会儿,回到房间,屋里沈七已经睁开眼睛,他的身形虽然已经恢复正常,但眼睛还是红的,神智没有完全恢复,周身煞气腾腾。   云裳走到他面前,抬起右手,食指和中指并拢抵在沈七眉心查探。   指尖刚触到沈七冰冷的皮肤,云裳就蹙起眉头,她闭上眼睛,凝神细细探索他的魂灵世界,片刻后,云裳被弹开,偏头吐出一口血来。   她捂着胸口难以置信的看着沈七,没想到他小小的身躯里,竟然吞食了那么多的魂灵。   今晚沈七的魂灵世界受到太多侵扰,他身上的皮肤又开始皲裂,隐隐有暴走的趋势,云裳沾了唇角的血捏了个安灵诀压在沈七眉心,柔声道:“没事了,不要怕。”   说话的同时,沈七小拇指上的红印发出浅淡的光亮,皲裂的皮肤停下,过了一会儿慢慢愈合。   云裳松了口气,把沈七送回沈柏身边。   第二天沈柏是被闷醒的,睁开眼睛视线一片漆黑,她伸手把趴在自己脸上的沈七扒拉下来,戳着他的脑门问:“干什么,你想谋杀娘亲?”   说完把他白白嫩嫩的小身板儿翻来覆去的看了一遍,确定没有一点伤口以后松了口气,捏着他的小脸说:“昨晚你差点把小爷吓死了。”   沈七抱住她的手,眨巴着眼睛摇头说:“不……不死,不要死。”   算你还有点良心,知道谁对你好。   沈柏在他小屁屁上拍了一下,起身道:“小爷当然不死,小爷还等着回昭陵跟顾兄拜堂成亲呢。”   沈七熟练的趴到沈柏脖子上,凑到她耳边好奇的问:“顾兄?”   沈柏开门,让顾三顾四送洗脸水来,然后低声告诫沈七:“顾兄是我的,你不能这样叫他,没大没小。”   沈柏的语气很是维护,沈七有点不高兴,问:“那我叫什么?”   “当然是叫爹啊。”沈柏理所当然的说,而后摸着下巴嘀咕,“也不知道顾兄到时会不会相信我说的话,毕竟他又看不到你,要是他不相信的话,我……”   沈柏说着说着感觉后背凉飕飕的像背了个冰坨子,连忙把沈七逮下来,沈七皱着眉头撅着小嘴,气得眉毛都挂霜了,一字一句的说:“我没有爹!”   没有爹你难道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沈柏腹诽,沈七抓着她的手狠狠咬了一口,嘟囔着说:“我不要爹。”   他没有眼泪,哭不出来,眼神却满是怨怒恨意,沈柏一怔,突然有个大胆的猜想:这小鬼该不会是被他亲爹杀死的吧?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沈柏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沈七死的时候也就一岁多的样子,什么人这么狠心,竟然能对这么小的小孩儿动杀念?   沈柏想得入神一时没有回答,沈柏慢慢松口,抱住沈柏的手,委屈巴巴的说:“娘亲,不要。”   沈柏知道这小鬼很会撒娇,但这会儿听着还是心疼,摸摸他脑袋上的胎毛说:“好好好,不要爹,行了吧?”   沈七点头,眉毛上的寒霜消散。   顾三很快端了热水来,沈柏洗漱完,吃过早饭,直接去找云裳,也不废话,开门见山的说:“我想跟姑姑学制香术。”   昨晚莫名其妙进了别人布下的阵,还被一只大老虎追得屁滚尿流,这对沈小爷来说实在是太丢脸了。   而且看见沈七那么痛苦却没办法帮助他的无力感,沈柏不想再体会第二次。   制香术现在只是在南襄国盛行,等两国互通商贸,指不定哪天也会流传到昭陵,昭陵有顾兄,还有沈家几十口人,沈柏希望自己有能力保护他们。   云裳对沈柏的到来并不意外,柔声说:“小姐想学,云裳自然倾囊相授。”   这话云裳之前就说过了,沈柏点头,而后说:“不过我还有一件事不明白。”   “小姐请说。”   “其他制香师是可以通过拜师学习制香术和养灵,东方家的制香术,现在还是要靠血脉相承吗?”   沈柏问完,一错不错的看着云裳,云裳眼底飞快的闪过惊诧,似乎没想到沈柏会问这个问题,不过很快,那惊诧又变成了欣赏,云裳点头说:“小姐猜得没错,东方家的制香术,依然是靠血脉相承。”   “所以,我身上有东方家的血脉?”   虽然是疑问,但沈柏的语气很笃定,云裳点头:“小姐比云裳想象中的更聪睿。”   还真是这样。   虽然验证了猜测,沈柏还是有点意外,沈家在昭陵虽然不是什么有名的世家大族,却也是百年的书香门第,沈柏对沈家的族史记得不是特别清楚,但也知道沈家世代都在昭陵生活,从未有过与别国联姻的事,她身上哪儿来的东方家的血脉?   不过昭陵建国以来,和周边几国多多少少都曾发生过战乱,战乱时发生点什么意外也说不准。   沈柏没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反正她已经决定学制香术了,其他任何因素都不能成为阻止她的理由。   云裳说过不让沈柏拜师,但既然要学,也不能没有规矩,师父可以不拜,祖师爷却是要拜的。   拜祖师爷讲究挺多的,沈柏被要求在傍晚的时候焚香沐浴,晚饭不食,在屋里静坐两个时辰,申时三刻,云裳端着一只小巧的紫金独角兽香炉来到沈柏房间,说:“这是引魂香,点上这个香之后,小姐便能见到师祖,师祖会评测小姐的天赋,授予小姐灵力,小姐日后的制香术研习越精深,灵力运用便能越灵活自如。”   沈柏问:“所以我会魂魄离体吗?”   云裳点头,柔声道:“有我在这里守着,小姐尽可放心。”   不放心也不行啊,毕竟是她自己说要学的,总不能到了这个时候打退堂鼓反悔吧。   沈柏颔首不再多言,云裳退出房间,沈柏把香炉各处都看了一下,没发现什么特别之处,拿起火折子点了香,袅袅白烟从独角兽的角上冒出来,沈柏嗅了嗅,没闻到什么特别的味道,身处的房间却一下子扭曲变形,变成一片白茫茫的雾,不知道过了多久,白雾消散,一到天堑出现在眼前。   两座峭壁斜倚在一起,沈柏站在谷底,抬头的时候只能看到一丝缝隙,像是盘古开天辟地的时候,将一座山生生劈成了两半,留下了这样一道裂痕。   谷底有点阴冷潮湿,沈柏搓搓手臂,正不知道该往哪儿去,前面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既然来了怎么不进来?”   循着声音,沈柏从狭窄的壁缝走过去,大概走了三四十米,石壁一下子变宽,在峭壁之间,有一个方圆三十米左右的空地。   周围的石壁如莲花一样将空地围起来,只在中央留了一个筛子大小的洞,正好可以让阳光透进来。   石壁上爬满了绿莹莹的青苔,偌大的空间只长了一棵树。   那棵树极大,恐怕要十来个人合抱才能抱住,树冠宽阔,几乎将整个空间都挡住,从洞口倾落的阳光被繁密的枝叶切割成细碎的光点散落,乍一看如同漫天星辰洒了下来。   这棵树和沈柏之前在东方家山上看到那棵鸢灵树很像,沈柏走到树下,仔细再看,发现树冠上藏着一朵朵纯白无瑕的花,散发出好闻的清香。   这花沈柏在刚进南襄的小镇上见过,南襄国的国花鸾灵花,后来因为一个制香师,改名为鸾殇花。   那眼前这棵树,就是鸾灵树了。   沈柏走到树下,抬手轻轻抚上那棵树。   那树也不知道长了多少年才长这么大,树皮紫红,上面满是历经风雨之后留下的痕迹。   “感受到什么了吗?”   头顶突然响起一个声音,沈柏吓了一跳,抬头望去,对上一张满是皱纹的脸,这人头发已经花白,眼睛也有些浑浊,就这么坐在树上看着沈柏。   沈柏定睛一看,认出这人来,她之前在小镇上从这个老妪那里买过鸾灵花。   沈柏压下惊讶,好奇的问:“老人家,怎么是你?”   老妪反问:“怎么不能是我呢?”   说得也是,话本子里总爱这么写,越是身怀绝技的高人,越是喜欢把自己扮成不起眼的普通人,这样在下次出场的时候,才能让看戏的人大吃一惊。   沈柏平复心情,重新把手放到树上,仰头如实对老妪说:“我除了觉得这个树皮凹凸不平有点硌手,其他的什么都没感受到。”   老妪从树上跃下,沈柏下意识的想扶她,却看见她落地的时候轻飘飘的,毫不费力。   得,又瞎担心了。   沈柏默默收回手,老妪注意到她的动作,眼底闪过笑意,淡淡道:“你虽然没有从这棵树上感受到什么,这棵树却感受到了你的力量。”   我的力量?莫非沈小爷我果真是天选之人,是东方家时隔两百年,又一位制香奇才?   沈柏眼睛发亮,有点沾沾自喜。   老妪叹着气说:“在你来之前,这棵树已经很多年没开过花了。”   小爷刚刚还想说这棵树的树干长得有点丑了,这树却为小爷开了一树的花,这样一想小爷怎么有点像渣呢?   沈柏腹诽,面上却正经道:“树老了就不太会开花了,我家之前种了一棵石榴树,十来年后就不开花了,这棵树至少有一百岁了,不开花也很正常。”   老妪摇头,说:“准确的说,它现在有两百八十岁了。”   两百八十岁,那还真够久的。   沈柏挑眉,顺嘴玩笑道:“老人家你不会也有两百八十岁了吧?”   老妪温笑着看着沈柏,说:“我比它大十八岁。”   沈柏差点咬了舌,随后又安慰自己,制香术起源于东方家,她既然是来见祖师爷的,祖师爷活个两三百岁自然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正想着,老妪终于也切入正题,问沈柏:“你来这里做什么?”   “回老人家,晚辈想学制香术,来拜见祖师爷。”   沈柏说着拎起裙摆要跪下,一股无形的力量阻止了她,老妪温声说:“这棵树的花只能开三天,但如果你能在三天之内攒够足够多的养料,它就会一直花开不败。”   是了是了,话本子里,拜绝世高人为师之前都要接受一番考验。   沈柏毫不犹豫的问:“要怎么攒养料?”   老妪说:“周围石壁上的青苔就是它的养料,你想办法把它们铲下来就好。”   铲青苔?活了两百来年的灵树,需要的养料竟然是青苔,未免也太有烟火气了一点吧。   沈柏腹诽,一眨眼,老妪便从眼前消失不见。   “老人家?”沈柏试探着喊了一声,“师祖?”   四周静悄悄的没人回应,沈柏起身走到岩壁前,刚刚远远看着这青苔好像到处都是,走近了一看才发现青苔都长在两三米高的地方,沈柏跳起来都碰不到,而且岩壁陡直湿滑,沈柏根本爬不上去。   不是吧,这么玩儿人?   沈柏有点绝望,把手放到嘴边,大声喊:“师祖,有什么工具可以用吗?没有工具我弄不到啊。”   这次有回应了,不过是沈柏自己的回声。   沈柏试探着说:“既然师祖不说话,那我就自己看着办啦。”   已经习惯没人回应,沈柏折返到鸾灵树下,试着折断上面的枝桠,手却直接从树枝上穿过,沈柏又试着去搬石头,也是一样的结果,眼前所见之物全都如同幻影,根本握不住。   借助外物这条路基本堵死了,沈柏盘腿坐在地上。   制香术是术法,制香师们要做什么事,必然不会像普通人这样吃力难办,师祖莫不是想通过这个考验她的天赋?   沈柏记起自己曾经看过一本游志,上面记载有人能靠意志化物,脑子里想什么手里就能出现什么。   这青苔这么高,不如先来个梯子吧。   沈柏闭上眼睛,一个劲儿的回想自己曾经见过的梯子形状,然而想了半天,再睁眼时,眼前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沈柏有点泄气,懒洋洋的望着头顶的大树说:“师祖,您给点提示吧,我之前连制香术是什么玩意儿都不知道,就这么凭空想象根本顿悟不了啊。”   周围死一样的寂静,沈柏在地上打了个滚儿,沿着石壁一圈一圈的走,试图从中发现点什么,然而她把眼镜瞪酸了也没看出一朵花来。   除了喜欢顾恒舟,在别的事上沈柏都不太有耐心,实在找不到线索,她就忍不住想搞破坏,走到那棵大树下,用脚踹了下树干,树干纹丝未动,沈柏不满道:“你这老树真不正经,好些年不开花,一见到我就开了满树,现在就这么干看着我像傻子一样在这里面转悠,不打算帮帮我?”   大树兀自开着花,并不搭理她。   沈柏发现树顶洞口的阳光和她刚来的时候一样,没有丝毫倾斜,也不知道这里的时间流失速度和外面是不是一样的。   赢的来不了,沈柏就来软的,抱着大树又蹭又抱,撒娇道:“我身上流着东方家的血,也是咱东方家的人,您庇佑子孙这么多年,现在不能不管我啊,就算我是在别人家养大的,血缘关系可是剪不断的啊……”   沈柏话多,撒泼打滚的伎俩都用上了,说得自己口干舌燥也没有任何变化。   她自己也觉得没劲儿,正要放弃,突然灵光一闪,想到之前云裳几次取自己的血施法,嘿嘿的笑起,看着那树问:“我知道了,你是不是想滴血验亲?”   沈柏说完把食指放进嘴里,正打算咬破,之前进来的通道那边传来喧闹的声音。   沈柏动作一顿,犹豫了一下朝通道那边走去,她没有注意到,在她转身往那边走的时候,身后大树上的花朵在不断的凋落,甚至连枝叶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黄枯萎。   在沈柏完全走出去的那一刻,这棵活了两百多年的大树枝叶枯败,只剩下干枯腐朽的枝干,空中传来一声冷笑:“呵呵,一切终于又重启了!”   沈柏记得那个通道只有二三十米长,但往回走的时候走了很长时间都没看到出口,而且越走面前越黑,什么都看不见。   这事儿很诡异,沈柏后悔点引魂香之前没多问云裳一些注意事项,这会儿才会被搞得一头雾水。   她回头看了一眼,来路也是黑的,这个时候往回走说不定也走不到那棵树下了,而且前面的喧闹声已经很近了,沈柏咬咬牙,继续摸黑往前走。   又走了约莫一刻钟的时间,脚下突然一空,沈柏下意识的伸手扑棱,意料之外的抓住一只强有力的臂膀。   “小心。”   对方说,声音稳沉温和,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   上一世她听过很多遍,绝对不会听错。   是顾恒舟!   沈柏意外,本能的抓紧他的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然后发现刚刚的黑暗变成了一片红,她头上盖着一块红布,红布一角还缀着一颗拇指大小的珍珠。   那珍珠被红布映上绯色,粉得可爱,再往下,沈柏看见自己脚上是一双大红色镶翡翠玛瑙的鞋。   鞋子小巧,做工精致绝美,但沈柏记得自己从小到处撒欢乱跑,绝对没有这么小的脚。   这不是她的身子,她这次又到谁身上了?   沈柏狐疑,因为顾恒舟在身边,压着疑虑没有发作。   顾恒舟拉着她往前走,过了一会儿,她听见一个喜气洋洋的高呼:“请世子妃跨火盆,从今以后,夫妻二人日子红红火火,国公府人丁兴旺,朝气蓬勃!”   跨火盆?   这是……她和顾恒舟的婚礼?他们什么时候成亲了?   沈柏惊得不行,透过摇晃的盖头看到面前多了一盆炭火。   难道学制香术要先斩断七情六欲,师祖这是设了个计,故意看她能不能抵抗顾兄的美色诱惑?   沈柏脑子转得飞快,明知这一切都是假的,但她好久都没见到顾恒舟了,不舍得打破幻境,抓紧顾恒舟的手,微微拎起裙摆,配合的跨过火盆。   接下来是拜天地。   虽然那天在顾恒舟新买的宅子里两人已经拜过一次,虽然这次是在幻境里,跪下拜天地的时候,沈柏的心跳还是不可自抑的加快。   她是真的很喜欢很喜欢这个人啊,喜欢到不管拜多少次天地,说多少次喜欢,都还是会心悸不止。   拜完天地,沈柏被送回房间。   她身边的丫鬟不是茶白和绿尖,坐到床上以后也没人跟她说话,沈柏坐了一会儿便自作主张把盖头掀开,嘴里小声道:“顾兄,我知道这是假的才掀开盖头的,如果真的是咱俩成亲,我肯定规规矩矩,等你帮我揭盖头。”   说着话,沈柏肚子咕咕叫了两声,屋里也没个丫鬟伺候,见桌上摆着花生红枣桂圆,沈柏直接走过去,拿起来就开吃。   这些东西味道还不错,沈柏吃得停不下来,过了一会儿猛地停下,抬手在自己脸上狠狠掐了一下。   疼。   沈柏呲了下牙,眉头紧蹙,之前进入幻境她好像都不会疼的,也不会觉得饿,这次怎么这么真实?   沈柏放下手里的花生,正想出门看看,一个丫鬟走进来,见沈柏把盖头揭了,还吃了桌上的东西,惊疑不定道:“世子妃,你……你怎么能自己把盖头揭了?”   沈柏不答,大步朝屋外走去,一出门就看见叶晚玉带着丫鬟走来,见沈柏如此,叶晚玉立刻沉声呵斥:“谁让你就这么出来的,还有没有规矩了?”   “顾恒舟呢?”   沈柏直接问,跟在后面的丫鬟全都变了脸色,似乎没想到刚过门的新娘子竟然敢这样直呼自己夫君的名字。   叶晚玉气得不行,正要说话,一个小厮匆匆忙忙的从前院跑来,顾不上行礼高声道:“夫人,世子接令马上要带三军开拔去边关,现在已经带着人走了……”   马上开拔去边关,这不是和上一世的情况一模一样吗?   沈柏顾不上那么多,大步朝外面走去,一时竟有些分不清现实和幻境。   国公府沈柏很熟悉,很快穿过重重院门来到前院,酒席未散,宾客皆在,沈柏看见为顾恒舟主婚的姜德安,还有帮顾恒舟挡酒的周珏,他们坐的位置和上一世没有分毫差异。   沈柏突然出现在这里,所有人都诧异的看着她。   扫了一圈,没看到顾恒舟,沈柏下意识的准备去马厩,转身却看到了自己。   上一世的她在顾恒舟婚宴上一杯酒都没喝,神色清明,片刻的诧异后立刻说:“顾兄出城了,嫂子可是要与他告别说话,我可以带嫂子去见顾兄。”   嫂子?   沈柏抿唇,拎着裙摆绕过转角冲到水池边,借着清冷的月光,她看见湖中映出一张明媚端庄的脸。   她竟然变成了苏潋秋!?   所以她以苏潋秋的身份又和顾恒舟拜了一次天地?   虽说只是幻境,这也太膈应人了吧。   沈柏心里不爽,偏偏上一世的她还特别没眼力见儿,催促道:“嫂子,快跟我走吧,再晚就赶不上跟顾兄说话了。”   嫂子你个大头鬼!   沈柏重重的翻了个白眼,她才不要顶着别的女人的脸去见顾恒舟。   沈柏不着急了,抖着腿想找出这个幻境的漏洞回去,上一世的她在旁边一个劲儿的劝说:“嫂子,顾兄此去艰险异常,你们不知道何日才能再相见,你再不去见顾兄就真的来不及了。”   真这么着急你自己怎么不去?   沈柏腹诽,而后想起上一世她听说顾恒舟开拔之后,根本没管那么多,直接驾着太傅府的马车去追他,只是半路被赵彻派侍卫拦下,所以才没能跟顾恒舟说上话。   这会儿眼前的“沈柏”这么苦口婆心的劝说,可真不像是自己的作风。   沈柏心底起疑,面上不动声色,柔柔道:“顾郎一心为国,肩负着家国大义,不能被儿女私情绊住,我这会儿前去只会扰乱顾郎的心神,如此反倒给顾郎添累,沈少爷为何一定要劝我前去?”   “沈柏”说:“顾兄马上就要出征了,万一他死在疆场,这一去便是永别,嫂子不去见顾兄,难道就不怕遗憾终生吗?”   上一世没能亲自送顾恒舟上战场这件事的确是沈柏的心结,顾恒舟的死讯传来,她有很多天醉生梦死,做梦都想着能回到那天晚上去送顾恒舟一程,哪怕一句话不说都好。   刚刚沈柏那么急切的想找顾恒舟也是这个心结在作祟,但现在被人这么说出来,沈柏反倒冷静下来。   她很清楚,眼前发生的一切都是假象,许是祖师爷想考验她的心智够不够坚定,故意将她心中的执念放大重现,作为拜师前的考验。   沈柏看着自己勾唇一笑,幽幽道:“师祖,晚辈就是想拜个师学学制香术,也没想干别的,您没必要这么考验我吧。”   “沈柏”表情一僵,而后意味深长道:“你身上流着东方家的血脉,师祖自然要好好庇护你,就算容颜秉性相同,今世之人和前世之魂终是有所不同,师祖如此,也是想帮你认清自己的内心,看看你真正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在我眼里,前世今生并无不同,只要能和顾兄在一起就很好。”沈柏毫不犹豫的回答,想了想又补充道,“况且,不管前世还是今生,我都绝对不会想用别人的脸活下去!”   沈柏说完,面前的人化作黑蝶飞走,夜空之上传来她嘲讽的冷笑:“你不想用别人的脸活下去,他却愿意为了你,背弃自己的道义原则,永远活在黑暗的炼狱,你有什么资格说爱他?”   那人说完,沈柏脑子里突然涌入很多血腥可怖的画面。   一开始是一个戴着悲喜面的人杀了春盈,然后又是一个人坐在尸堆面前,将那些尸体的头骨一个个取下来凿磨,在然后,是顾恒舟戴着悲喜面坐在她面前说他们都该把一切遗忘。   沈柏捂住脑袋,头痛欲裂。   她想起来了,在记忆最后,她吻了戴着悲喜面的顾恒舟,也是在那个时候,顾恒舟将这些记忆完全抹除。   为了让她重生,顾恒舟和寒辰做了交易,替寒辰背负悲喜面的诅咒活下去。   顾兄说,同一个时空不会出现两个同样的人,只要所有事情的走向被改变,他就会和这一世的顾恒舟融为一体,她也会渐渐忘记上一世的事。   如果真的是这样,顾兄为什么要抹去她的那些记忆?   心脏抽痛,沈柏痛苦的捂着心脏蹲下,那个声音再度响起,看好戏的说:“他戴了悲喜面,承受了别人原本该承受的诅咒,就不再是他自己了,你当然可以选择装作不知道这一切,心安理得的享受你期待的圆满结局,毕竟这是他费尽心思为你换来的。”   “那他呢?”   “他?”那个声音愉悦的反问,而后笑起,“他当然是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游荡世间,亲眼看见你嫁给他人,和别人幸福美满的生活在一起啊。”   “不!”   沈柏下意识的说,下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抬起来,一只黑蝶停驻在她鼻尖,女子蛊惑至极的声音响起:“你刚刚说什么,再说一遍。” 第186章 夺回原本属于她的一切   给沈柏送完引魂香,云裳就在门外守着。   她挺直背脊站着,看似温和随意,实则聚精凝神慢慢感知周围的一切。   制香术的初步阶段就是感应,感应周围空气的流动,感应所有人、事物的细微变化。   修为越深,感应的范围越广,感应到的东西也越多,听说两百年前那位制香奇才,可以随意感知方圆百里内,任何人的内心活动。   云裳的天赋不算高,修行到今天,能感应到的范围也只有整座南溪城。   昨晚破阵以后,她在城中各处也简单布了一个阵,加上驿站这两重防御,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已经是申时末,万家灯火渐渐熄灭,喧闹了整日的南溪渐渐安静下来。   这些年东方家的制香师不入世,却不是说困在家中足不出户,而是不插手世俗之事,她们会云游四方,去各地寻找新的香料,研究新的制香技艺,   云裳是目前东方家最厉害的制香师,最喜欢听的就是田野间的蝉鸣蛙叫,那声音比万家灯火更喧闹,却也更让人心绪宁静。   今晚城中很平静,熄灯之后,所有人都陆陆续续的睡下,只有更夫恪尽职守的提着铜锣在城中游走报时。   这种时候,云裳忍不住想起一些旧事。   在这一代制香师中,她的天赋是最高的,十六岁的时候,她便见到了家主,十八岁被封做门主,负责下一代制香师的遴选。   少时她其实不太懂东方家的制香师为什么不入世,对此还有些疑异,十九岁时,她在外云游,结实了一名男子。   那人与她之前认识的人截然不同,他会武功,长相俊美,谈吐优雅,还处处为她考量,说话做事都极合她的心意。   毫无意外的,她很快沦陷,与那人私定终生,情意上头时还把生米煮成了熟饭。   她很快怀孕,男人带她去了一座没什么人的山上,搭建竹屋隐居,十月怀胎,她最终顺利诞下一个孩子。   她记得那孩子哭声嘹亮,特别有劲儿,应该是个生命力极顽强的。   但还没等她看清那个孩子是男是女,男人便头也不回的把孩子抱走,再也没有回来。   她亏了大半元气,连制香术都没办法用出,强撑着去找孩子,一出门却遭遇伏击,若不是东方家的门徒及时赶来,她只怕要命丧当场。   她被接回东方家,师父亲自帮她调养身体,一个月后,那个男人被五花大绑押到她面前。   男人形容狼狈,神色癫狂,已无初见时半分俊美,从他身上也寻不出一丝过往的恩爱痕迹。   她心如死灰,却还不死心的问孩子在哪儿。   男人神智全失,没有回答,师父告诉她,这世间还有一种秘术叫做换灵,这种秘术可以将一个人的天赋命势全部转移到自己身上。   换灵的对象年纪越大越不容易操控,年纪越小,还有血缘关系的话,成功的几率就会大得多。   外界的制香师大多会囚养魂灵,知道换灵之术也不足为奇。   她认识的男子并不是什么云游四方的侠客,而是制香师,只是他的天赋不高,研习多年也未曾有什么长进,无意中知道世间还有换灵术,便故意接近她,骗她芳心,得她之身,待她生下孩子,谋害亲子换灵,好夺取那孩子的天赋,将制香术研习到登峰造极的地步。   云裳万万没想到自己一心珍爱的男人,竟是披着人皮的魔鬼。   她几乎崩溃,亲手杀了那个男人,但她的孩子已经死了,连尸骨都找不回来,一切没有任何意义。   “啊~”   婴孩儿的啼哭将云裳的思绪拉回,她已经很多年没想起这些事了,今夜突然想起,眼眶还是控制不住的发热,她稳住心神,正要去看看沈七,眉头猛地紧蹙。   不对!   她在院子里布下的防护被人动过。   云裳抬头,看见悬在驿站上空的伞出现了一道裂痕,阵还在,只是阵法与她想要的截然不同,这阵不是在保护驿站,而是在抵抗卫如昭设下的那层防护。   云裳立刻推门走进沈柏的房间,引魂香已灭,沈柏的身体不在房间,只有沈七躺在床上,小拇指上那圈红印正散发着幽幽的亮光,无声的警示。   糟了。   云裳转身出门,抬手捏了个术法,正要查探沈柏在哪儿,驿站外面传来喧闹声,不出片刻,那些人便冲进驿站。   这阵法只能挡住制香师和他们饲养的魂灵,并不能阻挡普通人,那些人强行闯入后,阵法完全失效,云裳被阵法反噬,喉间涌上腥甜。   驿站外面的金光消失,卫如昭走出房间,顾三顾四和驿站的护卫挡在前面,人群异口同声的喊着:“交出邪祟。”   顾三顾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冷静的维持秩序,又有人涌进来,这次却抬了两具尸体进来。   顾三顾四跟着顾恒舟也见过不少大场面,却被这两具尸体的死相惊住。   这两具尸体已经辨不出男女,被生生咬断了脖子,变成了黑黢黢的干尸,死相诡异且恶心。   围在这里的人很激愤,嚷嚷着要他们交出凶手交出邪祟。   云裳正要下去表明自己的身份驱散这些人,躺在床上的沈七突然咯咯的笑起,云裳回头,正好看见他小拇指上的红痕消失不见。   连心术失效了?   云裳心惊,刚往屋里踏了一步,便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波掀飞。   沈七冲破屋顶腾空,身体像那天晚上一样暴涨十几倍,化了实体。   “怪物啊!”   有人惨叫一声,原本还叫嚣着要严惩邪祟的人全都惊慌失措的想往驿站外面跑,沈七一勾手,将两个人吸到手里,轻轻一捏,便将人捏成肉泥。   看见的人全都被吓得魂飞魄散,云裳将伞收回,顾不上其他,运力腾空,先吸引沈七的注意力,不让他滥杀无辜。   卫如昭双手合十,轻诵佛经,将众人保护起来,茶白走到他身后,素手抚上他的脸颊,妖冶的笑道:“假和尚,出事了,现在可怎么办啊?”   “你该收手了。”   卫如昭温声说,神情平静,语气慈悲,如同要度化一切的得道高僧。   茶白眼眸一弯,咯咯的娇笑起来,那笑声极媚,却又满是嘲讽,好像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事。   这样的她和平日谦卑恭顺的模样相差甚远,仔细一看,她的眼尾有一条妖冶的红线,像是不小心受伤流出来的血。   她的眼瞳纯黑,一点眼白都看不见,若是凑得近些,便能看见她眸底不断游走着什么东西。   她被人附了身,现在掌控这具身体的另有其人。   卫如昭站在那里没动,茶白凑近他,在他脖颈后轻嗅,纤细柔弱的手指轻轻划过他的胸膛,而后游走至腰际,和那日在小镇上,卫如昭中暑不适被人轻薄的时候一样。   “假和尚,别装了,你现在已经恢复记忆了,应该记得那天晚上跟我发生的事吧,那个时候你可不像现在这样冷漠,你把人家的腰掐得……好疼啊。”   说着话,茶白柔软的唇覆上卫如昭的耳垂,齿间轻咬。   被附了身,她的唇齿都是凉的,很软,还很湿,即便只是在旁边看着也让人眼红心跳。   顾三顾四最先注意到反常,被茶白的举动惊到,厉喝一声:“放开国舅!”   说完,两人提剑朝茶白攻来,然而刚踏出一步,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缚住手脚动弹不得。   茶白抬手想杀了两人,一道金光挡在两人面前。   茶白毫不意外,收回手冲卫如昭冷笑:“和尚,没想到你还是这么喜欢装好人。”   卫如昭双手合十做了个揖,闭上眼睛叹了口气说:“收手吧,不要再继续了。”   “收手?”   茶白拔高声音反问,五官有了细微的变化,渐渐变成另外一张脸,身上的衣服也在眨眼间变成一袭艳红的长裙。   如果沈柏在这里就会惊讶,因为这身衣服和她之前在东方家的接风宴上看到的女子一模一样,这张脸,她也见过。   在幻境里,在两百年前的南襄皇宫,在当时的帝后寝宫,她在东方翎的身体里,唤这位女子一声皇姐。   东方梦晚看着卫如昭,眼眶渐渐发红,漆黑的眸子也染上疯狂的怨恨,一字一句的问:“当初我喊疼让你轻点的时候,你怎么不收手?我哭着说我错了,求你放过我的时候,你怎么不收手?那些人要诛杀我,让我魂飞魄散的时候,你怎么不让他们收手?   东方梦晚每问一句话,神色就癫狂一分,周身的气息也越发狂暴,衣裙和乌发都翻飞起来。   之前冲进驿站的人和那些护卫全都晕死过去,沈七嘶吼一声,浑身戾气暴涨,将云裳施的术法全部击溃。   云裳被击飞重重砸在地上,偏头吐出一口黑血,胸骨剧痛,一时竟无力爬起来。   沈七乘胜追击,飞到云裳面前,正要挥拳给她致命一击,东方梦晚柔声开口,愉悦道:“先不要杀她,东方家的狗,留着还有用。”   沈七的拳头在离云裳脑袋一寸的地方停下,拳风却将地上的尘土都扬了起来。   云裳后背冒了一层冷汗,却没有过多时间害怕,默念连心诀,试图唤醒沈七的神智,然而刚念了两句,丹田一阵剧痛。、   “唔!”   云裳痛得闷哼一声,完全失力的倒在地上,本能的轻轻抽搐,失神的望着天空。   五岁启蒙,十六岁见家主,十八岁做门主,二十岁痛失爱子,此后二十年,她潜心研习制香术,只盼着有生之年能解除东方家的诅咒,破除制香师囚养魂灵的恶习,没想到今日竟然如此轻易的被人捏碎了内丹。   眼前这个人的实力究竟强大到了何种地步?而且她已经这么强了,为什么还要与人换灵?   云裳艰难的扭头看向东方梦晚,东方梦晚没有在意她,而是招招手,将沈七唤到她面前。   沈七的身子缩小变回正常模样,乖巧的被她抱在怀里。   东方梦晚抱着沈七,好心情的挠挠下巴逗弄了他一下,然后对卫如昭说:“和尚,你知道吗,当初你杀的可不是只有我一个人。”   这话说得轻飘飘的,落在卫如昭耳中却如同惊雷,他一直平静无波的表情终于出现一丝裂痕。   东方梦晚恍若未觉,将沈七举到他面前,恶意的说:“我死的时候那孩子还不到三个月,这样的孩子死后原本是没有魂灵的,但我找了六个人把它怀够九个月生下来,然后让它成了第一个被我吃掉的魂灵。”   沈七这会儿没有神智,眼神涣散,懵懵懂懂的看着卫如昭,东方梦晚在他受伤的脸上舔了一下,仿佛在品尝什么珍馐美食。   卫如昭眉心微蹙,看着东方梦晚问:“你想做什么?”   东方梦晚眉眼一弯,笑得纯良无害,说:“当然是要回原本属于我的一切啊。”   卫如昭继续问:“原本有什么是属于你的?”   东方梦晚笑意不减,掰着手指说:“我死前可是皇后,南襄和东恒我都已经待够了,接下来不如做昭陵的皇后吧。”   卫如昭垂眸睨着她,眸光算不上冷,也没有过多的同情,但东方梦晚就是感觉他像在看一个可怜虫。   不过现在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之中,东方梦晚没有发怒,继续说:“比起木铎,我还是更喜欢你,那天晚上你比他更让我觉得快乐,所以等回到昭陵,你就杀了东方彻做皇帝吧,你的后宫只有我一个人,若是我不高兴了,就派兵攻打东恒或者南襄玩儿。”   东方梦晚说着脸上浮起期待,她现在最喜欢杀人了。   “不过,在回昭陵之前,你先帮我把东方家灭了吧,这两百年里,我日日夜夜都盼着这件事呢。”   东方梦晚说完冲卫如昭俏皮的眨了下眼睛,她现在的容颜比死的时候还要年少俏丽一些,做这个动作的时候如同天真烂漫的少女,只是说出来的话,句句血腥,字字凶煞。   “吼!”   受东方梦晚的影响,沈七嘴里发出嘶吼,黑红的眸子煞气翻涌,四肢扑棱着,长出如同小怪兽的尖利爪子,卫如昭的手被他抓出一道口子,殷红的血染到爪子上,如同腐蚀性极强的毒药将爪尖腐蚀掉。   似乎没想到会这样,沈七愣了一下,举起爪子好奇的察看。   卫如昭问:“他是谁的孩子?”   “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   东方梦晚把沈七拎得离卫如昭远一些,沈七还在纠结自己的爪子,他的身体复原能力很强,一般受伤以后,伤口很快就是恢复如初,这会儿爪子却半天没有长回来,他又试着用爪子去挠东方梦晚,被东方梦晚狠狠给了一巴掌。   沈七被那一巴掌打懵了,不过他现在意识不清醒,只是不大高兴的瘪了瘪嘴,没有哭。   卫如昭没有接话,东方梦晚直接道:“就是那个贱人的孩子,当初为了找到他,我可是费了不少功夫,都到了那种地步,那个贱人竟然都还能给他下那么强的保护术,还真是得尽了先祖的偏爱。”   东方梦晚的语气满是不甘,卫如昭没有意外,看着傻乎乎的沈七问:“灭了东方家以后,你打算拿他怎么办?”   沈七看着卫如昭,眼珠滴溜溜的转了一圈,毫无预兆的咧嘴傻笑起来,东方梦晚眼底露出嫌恶,把他丢到地上,媚眼如丝的看着卫如昭,说:“等你做了皇帝,我们也会有孩子,这个小怪物当然留着做奴隶了,若是哪天我心情好,说不定会饶了他,让他魂飞魄散,也算解脱。”   东方梦晚神态倨傲,像是给了沈七天大的恩赐,卫如昭看着她问:“你就这么确定她的意识不会觉醒?”   “和尚,每个人心中都有执念,对她来说,前尘往事都已消散,现在唯一的执念是那个叫顾恒舟的人,只要她知道之前发生的事,以她的性子,绝对不会做出第二种选择。”   东方梦晚相当笃定,卫如昭问:“是她不会做出第二种选择,还是在你设定的幻境中,绝对不允许她做出第二种选择?”   卫如昭看透一切,东方梦晚弯眸笑起,旁若无人的揽住卫如昭的脖子,踮起脚尖作势要吻他,卫如昭下意识的偏头避开,东方梦晚笑得更欢,说:“该做的不该做的早都已经做过了,和尚,你在别扭什么啊?”   卫如昭拉开东方梦晚,冷静的说:“前世尘缘已尽,今生与前世不同,你该分清楚。”   “如果尘缘真的尽了,你怎么会来南襄,又怎么会记起前世的事?”东方梦晚反问,不等卫如昭回答又幽幽的说,“和尚,你对得起天下苍生,独独对不起我,这一世,你要弥补欠我的债,这才是天意。”   东方梦晚蛊惑的说,卫如昭突然掀眸看着她问:“晚晚,我欠你什么?”   他从未唤过她晚晚,张口的瞬间,像极了那人。   东方梦晚面色一僵,分了神,一个黑影突然袭来,她下意识的抬手攻击,那人却不是冲她来的,抱走了被她丢在地上的沈七。   东方梦晚一惊,恼恨的瞪着卫如昭怒吼:“你又骗我!”   卫如昭还是那幅寡淡不惊的模样,淡淡的反问:“我骗你什么了?”   东方梦晚不答,起身去追那黑影,然而黑影早就抱着沈七消失在茫茫夜色中,哪里还能追上? 第187章 灵梦(一)   沈柏醒来的时候,周围静悄悄的。   偏头,外面还是灰蒙蒙的一片,她盯着头顶的青纱床帐看了好半晌才发现这床帐有点眼熟,脑袋晕沉沉的,思维好半晌都没转动起来。   这是哪里?   沈柏疑惑,撑着身子想坐起来,行动却很艰难,腰腹坠胀得厉害,后知后觉的低头,她看见自己鼓胀如球的小腹,片刻后,眼睛猛地睁大。   这……这是怎么回事?小爷的肚子怎么突然长大这么多?   沈柏伸手想把肚子按下去,发现肚子有点硬,不是塞了枕头进去,就是肚子里面有东西。   小爷就是睡了个觉,怎么一睁眼肚子就被人搞大了?回去以后怎么向顾兄交代?   刹那间无数念头涌出来,沈柏有点慌,房门突然被推开,绿尖端着灯盏走进来,见沈柏起了,按着肚子坐在床上发呆有点惊讶,而后关切道:“才过了卯时,夫人怎么这么早就醒了,可是小少爷又闹夫人了?”   夫人?小少爷?   沈柏被绿尖的话惊得不行,脱口而出,问:“我现在是谁的夫人?”   绿尖走到床边,担忧的用手摸了摸沈柏的额头,说:“夫人这话要是让大统领听见,大统领肯定又要与你置好久的气。”   “你说的哪个大统领?”沈柏继续追问,眉头拧成麻绳,笃定道,“这里是哪里,我不是应该在……”   沈柏的声音戛然而止,绿尖懵懂的看着沈柏,好奇的问:“这里是大统领府啊,夫人不在这里应该在哪里?”   沈柏张张嘴,脑子一片浑噩,答不出来。   她只知道自己不应该出现在这里,还有很多事没做,眼前发生的一切都很不对劲。   沈柏想得出神,额头冒出细汗,绿尖拿起绢帕帮她擦了汗,柔声说:“夫人再睡一会儿吧,昨夜夫人吐得厉害,丑时才睡下,这才睡了两个时辰,就算夫人与大统领置气不顾自己的身子,总要为腹中胎儿想想才是。”   沈柏现在一点都不困,她感觉自己的记忆像一团乱麻乱糟糟的理不出个头绪,见绿尖要走,忙伸手抓住她的手腕质问:“大统领是谁?”   “夫人,你怎么……”   绿尖惊愕不已,沈柏打断她的话,强硬的命令:“别管那么多,告诉我!”   沈柏的语气有点凶,绿尖无法,只能如实道:“咱们大统领是镇国公之子,昭陵如今的第一悍将顾恒舟啊,夫人你到底怎么了?”   是顾恒舟。   听到这个名字,沈柏手上力道微松,脑海里模模糊糊闪过她和顾恒舟拜堂成亲的画面。   原来她已经嫁给顾兄了吗?   沈柏怅然,低头摸摸肚子,还有种很不真实的感觉。   “夫人……”   绿尖还想说什么,叶嬷嬷走进来冲沈柏行了一礼,说:“老奴给夫人请安。”   见到叶嬷嬷,绿尖顿时脸色一变,眉眼间染上不善,质问:“叶嬷嬷,这么早你来做什么?”   叶嬷嬷不看绿尖,挺直背脊定定的看着沈柏,一字一句的说:“老奴来这里,是要为夫人梳洗穿衣,也好让其他人好好看看咱们大统领夫人的风范!”   叶嬷嬷的语气坚定,颇有要震慑旁人的意思,绿尖正要与她辩驳,沈柏敏锐的问:“今日要发生什么大事?”   “叶嬷嬷!”   绿尖拔高声音,试图阻止,叶嬷嬷却丝毫不受影响,说:“夫人忘了,今天是大统领迎娶新夫人的日子。”   大统领要迎娶新夫人,那她算什么,旧夫人?   沈柏胸口窒闷,下意识就想去找顾恒舟当面问清楚,叶嬷嬷拦在沈柏面前,悲悯的说:“夫人,这是陛下的旨意,大统领也无力反抗,夫人现在怀着身子,又有大统领的宠爱,就算新夫人进门也不能动摇夫人的地位,不过夫人也要改改自己的性子,不要总是跟大统领闹脾气,大统领成日处理军务已经够累了,夫人也要学着软和些才是。”   叶嬷嬷全然是站在沈柏的立场在替她考量,沈柏张了张嘴,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叶嬷嬷给绿尖递了个眼色,绿尖立刻去拿衣服来给沈柏,叶嬷嬷把沈柏按到梳妆台前拿了木梳帮她梳头。   叶嬷嬷劝慰道:“老奴知道夫人做了十五年少爷,看不惯这后宅之中兜兜转转的伎俩,但夫人如今有了身孕,注定是要和旁人一样走相夫教子这条路,先帝将老奴赐给夫人,也是希望老奴能伴夫人左右,替夫人把大统领府上上下下都打理妥当,助夫人和大统领琴瑟和鸣,这对昭陵的将来也大有裨益。”   叶嬷嬷语重心长的劝慰,沈柏抓住关键,叶嬷嬷口中的先帝应该是恒德帝,现在的陛下约莫是赵彻了。   之前恒德帝说,要等赵彻继位三年,才允准她和顾恒舟成亲,如今她孩子都有了,赵彻也坐稳帝位了吧。   不过他刚坐稳帝位扭头就给顾恒舟赐婚,往大统领府塞人,这做法可一点都不仁义!   沈柏暗暗咬牙,不再多问,倒是想看看这位新夫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肚子大了,沈柏的衣服都是特制的,绿尖小心翼翼的帮她换好衣服,衣服不遮肚子,从镜子里看,沈柏的身形有些臃肿。   叶嬷嬷熟练的帮她挽了妇人发髻,插上四尾凤钗,雀翎流苏,再配上艳红的珊瑚耳坠,端庄贵气。   沈柏盯着铜镜里的自己看了好一会儿,她的五官完全长开,调养得好,比上一世要惊艳许多,但眉眼神情也比记忆中要老成许多。   沈柏抬手摸了摸头上的四尾凤钗,疑惑的说:“我记得凤钗在宫里要贵妃品阶才能佩戴,我怎么会有?”   “夫人忘了,这是大统领两年前镇压叛乱回来在御前亲自替夫人求的,直到今日京中还不知道有多少贵夫人眼红呢。”   叶嬷嬷温声说,弯腰替沈柏点上口脂。   她到底是当家主母,口脂颜色偏暗些,可以压下怀孕的温软,添几分威严。   叶嬷嬷的语气颇为骄傲,也是在替她开心,沈柏又摸了摸头上的凤钗暗忖。   也不知道顾兄这些年跟谁学的这些花花肠子,竟然晓得送这些东西讨人开心了。   沈柏不记得这些年发生的事,并不是多喜欢这些东西,但想到这是顾恒舟亲自在御前用军功给她换的,唇角又控制不住的上扬。   她好像还没怎么收到过顾兄的礼物呢。   叶嬷嬷很快帮沈柏装扮妥当,和绿尖一起,扶着沈柏出门。   出了院子没多久,沈柏看见各处忙忙碌碌的下人。   这不是国公府,是顾恒舟自己在外面置办的宅院,和二房分家以后,这里就成了大统领府。   这会儿大统领府四处都张灯结彩挂满了灯笼,下人有条不紊的准备着酒宴,看见她被扶着出来,都要停下来毕恭毕敬的行礼。   看来她这个大统领夫人在府上还挺有地位的。   走到后花园的时候,管家来向沈柏汇报,说顾恒舟要带着新夫人先在城里转一圈,不过嫁妆送到了,问沈柏要不要亲自去清点一下。   这是人家的嫁妆,沈柏没打算管,叶嬷嬷却让人把嫁妆抬进库房,不许放进新夫人的雅芝院。   管家见沈柏没反对,退下照做,沈柏这会儿觉出困意,淡淡地说:“嬷嬷要我管着妹妹的嫁妆做什么?”   就这么会儿,她就已经接受自己多了个姐妹的事。   叶嬷嬷扶着她继续往前走,耐心的传授经验,说:“夫人是当家主母,府上的所有开支用度自然都该经夫人的手才行,这样新夫人才能乖乖听话,不会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念头。”   叶嬷嬷这是要手把手教沈柏把这位新夫人死死拿捏在手上的意思,沈柏失笑,温和道:“嬷嬷,世人总骂女子是不要脸的狐狸精,却从来不骂那些管不住自己的男子,若是顾兄那样的人都变了心,恐怕天底下就没有靠得住的男人了。”   沈柏对顾恒舟这点自信还是有的,叶嬷嬷不赞同的说:“老奴自然知道大统领对夫人有多深情,但大统领从来都不是夫人一个人的,夫人多防备一些,总不是坏事。”   叶嬷嬷这话让沈柏在心底打了个突。   确实,顾恒舟不是她一个人的,他肩上担着家国天下,有太多太多事要做,她是因为他的担当才喜欢他的,也早就做好了要和他一起承受这一切的准备,但被叶嬷嬷这么说出来,沈柏心里还是有点不一样的感受。   后花园到前厅的距离有点远,虽然入了秋,天气凉快了不少,但沈柏现在身子重,走到前厅的时候,她还是出了一层薄汗,呼吸有点急。   绿尖拿了软垫放在椅子上,叶嬷嬷扶着沈柏坐下,让人端补汤来,自己则细心的帮沈柏揉捏肩膀。   沈柏眉头微松,刚缓了口气,顾廷戈穿着一身玄色华服从外面走进来。   他头发花白,比沈柏记忆中老了许多,但背脊还是挺直宽阔的,今天这身衣服是内务府特制的,上面用银丝和金丝绣着栩栩如生的麒麟暗纹,领口袖口和衣襟各处都有精致的绣花点缀,比亲王还要显贵。   他的神情惯来冷肃,眉眼却微微上扬着,喜气虽然没有外露,却也看得出他对大统领府添人这件事还是开心的。   不用叶嬷嬷提醒,沈柏站起来,柔声唤道:“爹。”   顾廷戈听了面上立刻带了笑,随和的问:“你身子重,怎么不好好歇着,起这么早?”   沈柏大方得体的说:“我没什么事做,觉什么时候睡都可以,但今天是好日子,误了时辰就不好了。”   顾廷戈点点头,不再多说什么。   在军中多年,他的性情便是如此,一件事说了就好,不会一直多言。   沈柏又坐下,下人送来补汤,怕她觉得油腻,把油都沥了,汤熬得白白的,一看就知道熬了很多个时辰,但沈柏只闻了一下,胃里便一阵翻涌。   “呕!”   沈柏实在没忍住,偏头呕起来,然而呕也是干呕,吐不出来什么东西。   叶嬷嬷拍着沈柏的背,绿尖忙拿了痰盂蹲在沈柏面前帮忙接着。   顾廷戈皱眉关切的问:“都已经五个月了,柏儿怎么还吐得如此严重?”   叶嬷嬷边帮沈柏顺气边回答:“回老爷,十月怀胎,各人的体质不同,怀孕的反应也不一样,夫人受不了这个汤,老奴再让厨房熬其他汤就好了,肯定不会让夫人和腹中胎儿缺少营养的。”   顾廷戈叹了口气说:“柏儿受累了。”   绿尖心里有气,看沈柏如此难受,忍不住小声嘀咕:“老爷若当真心疼夫人,就不该任由陛下将婚期定在这个时候,夫人怀着身孕,心情本就容易受影响,如今还添个新夫人进来,夫人如何能开心起来?”   “绿尖!”   沈柏和叶嬷嬷同时开口呵斥,绿尖红着眼睛低头说:“奴婢多嘴,请老爷恕罪。”   沈柏皱眉压下反胃,看着顾廷戈说:“请爹放心,新夫人进了大统领府的门,我自会像待亲妹妹一样待她,不过我不及其他女子那般细心思虑周到,若有遗漏之处还请爹不要误会。”   沈柏说得诚恳,顾廷戈有些局促,并不擅长处理这样的事,也是绿尖提醒之后他才意识到沈柏可能会有不高兴,正不知该如何安慰,沈柏柔声道:“夫君和妹妹游城应该还要一些时间才能回来,儿媳想去厨房看看有什么能吃的,也免得下人来回折腾。”   这个借口找的好,顾廷戈只能抬手说:“去吧。”   叶嬷嬷扶着沈柏,带着绿尖离开。   出了大厅,走到没什么人的角落,叶嬷嬷沉着脸呵斥绿尖:“谁让你自作主张在老爷面前说那些话的?”   绿尖眼眶还是红的,替沈柏不忿,说:“本来就是,夫人怀孕后一直吃不下去什么东西,睡也睡不好,之前怕大统领公务繁忙,一直瞒着不说,哪知道大统领竟然真的一点都不体谅,竟把婚期定在这个时候。”   见绿尖还敢还嘴,叶嬷嬷恨铁不成钢,抬手就要给她一巴掌,沈柏抓住叶嬷嬷的手,叶嬷嬷气急,压低声音劝诫:“夫人,老奴知道老爷和大统领都是偏向你的,但你若不好好管着这丫头,以后定会有人在背后编排你心眼儿小,容不得人,时日久了,老爷和大统领也会反感的。”   沈柏放开叶嬷嬷,点头道:“我知道叶嬷嬷是为我好,绿尖跟了我这么多年,念在她这次是初犯,嬷嬷就不要与她计较了。”   沈柏语气温沉,绿尖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低头认错:“嬷嬷息怒,奴婢是一时嘴快,以后再不会犯了。”   有沈柏护着,叶嬷嬷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缓了语气说:“夫人能了解老奴这一片苦心就好。”   “嬷嬷的苦心我自是知道的,辛苦嬷嬷了。”沈柏都这么说了,叶嬷嬷的气也消了大半,正要安慰几句,沈柏轻声问绿尖,“你还记得当初我是怎么嫁给顾恒舟的吗?”   “奴婢当然记得!”绿尖毫不犹豫的回答,“大统领向先帝求旨为夫人和他赐婚,还让先帝封夫人做了郡主,按郡主的仪制出嫁,大统领把这些年攒的封赏全都放在聘礼里当着全城百姓的面抬进太傅府,足足有六十六台呢,可风光了。”   这些都是顾恒舟曾许诺给沈柏的,他果然没有食言。   沈柏眉眼微弯,眸底笑意暖融,继续问:“那今日,他拿什么迎娶的新夫人呢?”   绿尖抬头挺胸,更有底气,说:“全瀚京的人都知道,大统领什么都没给新夫人,是她非要嫁给大统领的。”   自古都是聘为妻,奔为妾,就算有赵彻指婚,还有那么多嫁妆陪衬,就算所有人都唤她一声新夫人,大统领府的女主人也只有沈柏一个。   沈柏眸底笑意更深,说:“夫君都为我做到这种地步了,你还有什么好替我不忿的?”   绿尖说不出话,沈柏在她眉心戳了一下,说:“行了,与其成天瞎琢磨这些,不如多花点时间研究有什么好吃又对身体好的东西给夫人我补补身子。”   “夫人,你真用力呀。”   绿尖捂着脑门嗔怪,没刚刚那么怨念,气氛轻快起来,叶嬷嬷也跟着笑起,做下人的说得再多,主子自己想开才是最重要的。   沈柏怀孕是大事,大统领府厨房里全天都有人值守,食材也一应俱全,沈柏随时想吃,府上的下人全部都会想办法给她做。   沈柏在厨房扫荡了一圈,干呕了两次,最后咂巴了下嘴,说她想喝乌梅汤了。   叶嬷嬷和绿尖都很意外,之前沈柏都是无辣不欢,这一眨眼改吃酸了?   虽然口味变化很大,但府上的下人都很开心,毕竟老话说得好,酸儿辣女啊,夫人突然想吃酸,肯定是腹中的小世子开窍了。   新夫人马上进门,厨房忙得不行,但沈柏说想喝乌梅汤,还是分出几个人尽心尽力的给沈柏开小灶。   乌梅汤熬好,稍微放凉一些,沈柏一口气喝了一大碗,特别给面子的吃了一碗肉,叶嬷嬷和绿尖激动得都快哭了。   肚子被填得饱饱的,沈柏心满意足,也不要叶嬷嬷扶着了,领着两人回前厅,刚踏进前厅的门就听见大门口有人高呼:“新人到!”   声音隔得很远,却很嘹亮,沈柏步子微顿,随后恢复如常,走到顾廷戈左手边第一个位置坐下,一会儿她就要坐在这里看顾恒舟和别的女子拜堂成亲。   其实这也没什么,上一世她也旁观过顾恒舟的婚礼,那个时候她还坐在很远的地方,看得不是很真切,这次正好可以好好看看顾兄究竟是以什么样的表情娶别人的。   叶嬷嬷扶着沈柏坐下,和绿尖一起站在椅子后面。   前来观礼的人已经不少了,不过都在外面,约莫一刻钟后,迎亲的队伍终于来到前厅。   府上的人既然都称这位夫人是新夫人,说明赵彻给的她平妻之位,进门虽然比沈柏晚,本质上地位不会比沈柏低。   顾恒舟和上一世一样,穿着朱红色九彩祥云喜服,他腰身挺拔,墨发用一枚墨玉发冠束着,经过沙场征伐磨练,周身气度冷然凛冽,眼眸明亮得让人不敢直视。   和上一世的顾恒舟很像,却又很不一样,现在他身上没有那股子无法言说的悲凉沉痛,因为镇国公尚在高堂坐着,周德山也还活着,瀚京校尉营还在,上一世他所在意的一切,都没有失去。   这场婚礼操办得声势浩大,喜婆笑盈盈的站在旁边,周珏跟在他们后面,靠在门边没有进来,远远地冲沈柏眨了下眼,算是打了招呼。   沈柏唇角微扬,眸子一转,对上顾恒舟的眼。   他的眸子黑亮,里面翻涌奔腾着复杂的情绪,似乎对她有愧。   沈柏只和他对视了一眼便收回目光,盯着自己裙摆上栩栩如生的雀翎发呆,试图回想一下和顾恒舟婚后几年的幸福时光,却怎么都想不起来,只想起上下两世似乎都是她爱他多一点,也爱得更辛苦一点。   想着想着,沈柏莫名就有点生气了。   就算是被逼无奈娶的亲,那也是娶了,她不如也去养个小倌解解乏,这样才算公平。   沈柏胡思乱想着,两人已经拜完天地,新娘子给顾廷戈敬了茶,被喜婆带着跪在沈柏面前,芊芊玉指端着茶盏送到沈柏面前,声音柔软的喊:“请姐姐用茶。”   还挺好听的。   沈柏没急着接茶,盯着那红艳艳的盖头说:“大统领府不像其他地方规矩森严,今日你既然进了大统领府的门,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你既然叫我一声姐姐,日后我必会把你当成亲妹妹对待。”   说到这里,新娘子立刻接话说:“谢谢姐姐。”   “别急,我话还没说完。”沈柏勾唇笑起,在一众宾客的注视下说,“好妹妹,你都过门了我还没见过你长什么样呢,不如揭下盖头让我好好瞧瞧。”   话音落下,在场的宾客都炸了,交头接耳的议论起来,新娘子瘦削的身子也晃了晃,似乎被沈柏的话吓到。   天底下哪有成亲当日让新娘子当着众宾客的面掀盖头的说法?   喜婆惊得一脑门的汗,知道满屋子的权贵自己一个都得罪不起,却还是硬着头皮对沈柏说:“夫人,这可是陛下钦赐的婚事,夫人如此,只怕会让陛下面上无光,还请夫人……”   喜婆话没说完,顾恒舟冷沉的声音便在前厅响起:“大统领府向来是夫人做主,夫人要揭盖头便揭,陛下若执意要插手大统领府的家事,我也必然会和夫人共进退。”   顾恒舟这是摆明了要给沈柏撑腰,喜婆和一种宾客都闭了嘴,前厅陷入一片死寂,片刻后,新娘子素手一抬,自己揭了盖头。   盖头下是一张清丽端方、顾盼生辉的脸,今日成亲,嬷嬷帮她绞了面,敷上上好的胭脂,妆容精致,凤冠霞帔加身,贵气逼人。   沈柏怀着身孕,到底胖了不少,这人跪在她面前,身形越发娇弱不胜,惹人爱怜。   看见这张脸的时候,沈柏身体僵了一下,先是惊愕,而后又变成释然。   重活一次,她改变了许多事的走向,却没能改变这件事。   看来是天意注定,顾恒舟要娶这个叫苏潋秋的女人。   苏潋秋这身打扮着实让人惊艳,她皮肤本就白嫩,被大红嫁衣衬得更是白里透红,一众宾客见了,眸底俱是控制不住闪过惊艳。   苏潋秋神色从容,并没有因为沈柏要求她在这个时候当众揭下盖头而生气羞愤,她将盖头交给喜婆,重新将那杯茶双手递到沈柏面前,柔声劝道:“请姐姐喝茶。”   沈柏喉咙发紧,慢慢伸手去接那杯茶,指尖刚碰到杯沿,手腕就被扣住,下一刻,整个人被拉着带入一个宽厚的怀抱。   顾恒舟扣着她的后脑勺把她摁在自己怀里,不容质疑的说:“婚礼已成,夫人脸色不好,恐是身体不适,我先送她回房休息。”   说完不顾众人诧异的目光,拥着沈柏径直离开。   沈柏挣扎着从他怀里探出脑袋,越过他的肩膀看见喜堂乱成一团,苏潋秋安安静静跪在地上,精美的衣裙上面被泼了一盏茶,狼狈又可怜。   今日之后,她会是整个瀚京茶余饭后的笑谈,所有人都会知道昭陵最年轻英勇的大统领爱惨了自己的发妻,当众给了陛下赐婚的新夫人难堪。   可是苏潋秋明明已经那么可怜了,看见她跪在那里,沈柏却还是控制不住心头一紧。   她有点害怕。   害怕这一切都是她用了不光明的手段偷来的。   顾兄不该是她的,大统领夫人的位置不该是她的,这一切让人艳羡眼红的偏宠好像也不该是她的。   沈柏不自觉抱紧顾恒舟的脖子,把脑袋埋进他怀里。   顾恒舟步子迈得很大,很快抱着沈柏回了房间,他把沈柏放到床上,屈膝在她面前蹲下,作势要帮她脱鞋袜。   沈柏吓了一跳,伸手要拦,顾恒舟冷声命令:“躺着别动。”   沈柏不动了,顾恒舟帮她脱了鞋袜,动作熟练的用大掌包裹着她的脚帮她按捏,按了一会儿,他再度开口说:“你的脚浮肿得厉害,我不是说过让你好好在院子里待着不要出来吗?”   他的声音放软了许多,满是宠溺和无奈,沈柏也不知道怎么的,鼻子一酸,委屈起来,小声说:“你成亲这么大的事,我怎么能装作不知道?”   “我已经成过亲了。”   顾恒舟强调,换了另一只脚帮沈柏按捏,沈柏痴痴的望着头顶的床帐,问:“那这次算什么?”   顾恒舟不说话了,气氛有点微妙,没一会儿,叶嬷嬷和绿尖赶回来,见顾恒舟一个大男人蹲在床边帮沈柏揉脚,叶嬷嬷张嘴就要说不好,被顾恒舟命令去打水,绿尖则自觉地去厨房帮沈柏找吃的。   叶嬷嬷很快打了热水来,顾恒舟洗了手,绿尖也端了乌梅汤和吃的来,顾恒舟让两人退下,坐到床边给沈柏喂吃的。   看他动作这么自然,想来也不是第一回 喂沈柏吃东西了,沈柏那点委屈烟消云散,巴巴地凑过去吃东西。   见她胃口好,顾恒舟眉头微松,问:“累着了?今天好像吃得多一些。”   沈柏吃得两腮鼓鼓的,含含糊糊的说:“厨子这个汤做得挺好的。”   她现在长胖了些,两腮鼓起来像藏食的松鼠,憨态可掬,顾恒舟看得眸色一暗,欲念翻涌起来,等沈柏咽下嘴里的东西,低头覆上她的唇。   沈柏不记得两人婚后发生的事,被顾恒舟出神入化的吻技惊呆,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没一会儿便身子发软,呼吸不及,只能紧紧的抓着他的衣服。   不知道过了多久,顾恒舟终于放开沈柏,沈柏脑袋晕乎乎的,有点缺氧,顾恒舟趴在她脖颈处哑着声问:“今天小崽子闹你了吗?”   “好像没有吧。”   沈柏不确定的回答,嘴唇又麻又烫,脑子混混沌沌还没回过神来。   之前可只有她调戏顾兄的份儿,怎么现在顾兄变成这样了?   正想着,顾恒舟贴着她的额头低喘着说:“那一会儿我轻一点好不好?”   诶?什么轻一点?   沈柏没反应过来,又被吻住,等回过神来,身上的衣服已经不翼而飞,不给她任何抗议的机会,顾恒舟从背后将她抱住,沈柏被他周身滚烫的气息一烫,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只能由着他为所欲为。   顾恒舟只折腾了一回便放过沈柏,沈柏现在身子惫懒得很,歪着脑袋呼呼大睡,顾恒舟抱她去清理身子,绿尖红着脸进来收拾床铺。   顾恒舟把沈柏抱回来放到床上,找了常服换上,让顾三顾四把要处理的公文拿到屋里来,又让他们把换下来的喜服和府上的红绸灯笼全都拿去烧掉。   叶嬷嬷和绿尖都看在眼里,暗暗替沈柏松了口气。   大统领这般疼爱夫人,新夫人应该翻不起什么浪来。   顾恒舟一直没有离开沈柏的院子,宾客走后,下人们很快把红绸灯笼都撤掉,原本喜气洋洋的大统领府很快恢复平日的低调宁静。   雅芝院里,苏潋秋也洗掉胭脂水粉,一脸素净的坐在屋里,丫鬟想去主院找顾恒舟,被她制止,丫鬟还想说话,被苏潋秋赶出房间。   屋里安静下来,苏潋秋走到铜镜前坐下,原本黑亮柔润的眸子泛起红光,镜子里映出来的不是她自己的脸,而是东方梦晚。   东方梦晚愉悦的笑起,幽幽地说:“阿翎,没想到两百年后的你竟然还是没什么长进。”   镜外的苏潋秋也跟着笑,她抬手抚上铜镜,仿佛在抚摸爱人的脸,朱唇微启,吐出来的字句字字怨毒:“他还真是爱你呢,不管在什么时候什么场合都要给你明目张胆的偏爱,不过他现在越是对你好,以后你要承受的痛苦就越多,当初我承受的一切,一定会十倍百倍的报应在你身上!”   镜里镜外的两人同时笑起,笑声尖锐刺耳,难听至极,连那姣好的容颜都跟着扭曲狰狞起来。   良久,苏潋秋止了笑,镜里的东方梦晚消失不见,苏潋秋抬手抚着自己秀发,幽幽地说:“阿翎,这可是你自己最引以为傲的灵梦,你可要好好体会个中滋味才好呢……”   沈柏直接睡到第二天天大亮才醒,睡得太久,她的脑子半天没有开始运转,顾恒舟忍不住叹气,问:“醒了怎么不叫我,发什么呆?”   偏头,顾恒舟早就穿戴整齐,不等沈柏回答,直接把她捞起来,像带小孩儿一样帮她穿衣服。   沈柏的潜意识里自己还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姑娘,想到昨天发生的事,脸一下子烧起来,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顾恒舟,眼神闪躲着问:“顾兄,你怎么没出门啊?”   按理,这个时辰,他不是应该上朝或者在军营吗?   顾恒舟帮她把衣服穿好,淡淡道:“陛下给我准了假,这三日我都可以陪着你。”   沈柏一下子想起来顾恒舟为什么有这三日假期了。   他又成了一次亲,娶的人还是那个叫苏潋秋的姑娘。   脸上的红晕消退,沈柏心里有点堵,顾恒舟动作熟练的帮她揉了揉腰,说:“昨天辛苦你了,没觉得哪儿不舒服吧?”   沈柏摇头,顾恒舟把她抱到梳妆台前,神态自然的拿起木梳,沈柏惊得舌头打结,瞪大眼睛问:“顾兄,你……你会梳头?”   顾恒舟动作一顿,定定的看着她问:“你刚刚叫我什么?”   沈柏想起昨天说过的话,脸烧起来,不过转念一想两人都是老夫老妻了,便也豁出去,底气不足的说:“顾郎,我刚刚睡迷糊了。”   顾恒舟嗯了一声,拿起木梳帮沈柏梳头。   他的动作极轻柔,和舞刀弄枪的时候截然不同,沈柏看着镜子里两人倚靠在一起,有些恍惚,她何曾想过自己有一天能和顾恒舟一起做这样的事啊。   顾恒舟技艺还算不上熟练,也没梳什么复杂的发髻,只把沈柏的头发松松束在脑后,温声说:“你现在怀着身孕,一切以舒适为主,不用那么复杂,以后也和以往一样,你在院子里安心养胎便可,不用去给爹晨昏定省,也不用管旁的杂事,顾三顾四就在院子守着,有什么想吃的尽管让他们去买。”   顾恒舟把一切都考虑到了,沈柏忍不住想笑,说:“顾兄,你这是把我当猪在养啊。”   “猪可没有你聪明。”   顾恒舟回了一句,沈柏扭头就要打他,手腕被顾恒舟抓住,顾恒舟低头亲了她一下,眉眼含笑,不复平日的清冷,淡淡道:“叶嬷嬷说你最近惫懒得很,我问过大夫,这样对身体不好,这几日正好我在,吃过饭陪你去城里逛逛。”   沈柏还是犯懒,皱着眉头说:“我想睡觉。”   顾恒舟不理会,吃过饭还是带沈柏出门,又给她买了不少东西。   这三日顾恒舟寸步不离的陪着沈柏,沈柏像掉进蜜罐里了一样,成日笑得停不下来。   三日后,顾恒舟回营里练兵,他一走沈柏孕吐又厉害起来,乌梅汤不管用,什么汤都不行,每天吃得比猫还少,人还受罪。   叶嬷嬷和绿尖看了都心疼,沈柏吐完却又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只字不提要找顾恒舟。   她的顾郎啊,肩上担负着家国天下,在家把温柔缱绻都给了她,在外当然要铁骨铮铮毫无后顾之忧了。   除了吃不好睡不好,沈柏日子过得还是很滋润的,每天也不用操心其他的事,但凡有一点胃口了,一刻钟内必然能吃上自己想吃的东西。   沈柏无所事事,这天掰着手指头盼着顾恒舟下次休沐回来陪自己,然而这种舒适安逸的日子没过多久就被打破了。   这天沈柏午休起来,突然想吃豆腐脑,绿尖立刻去厨房让人做,一刻钟后豆腐脑送到沈柏桌上,绿尖却没回来,沈柏懒了许久的脑子动了动,在院子角落找到躲躲藏藏的绿尖,发现她一边脸颊红扑扑的,印着五根指印,明显是被人打了。   绿尖支支吾吾不想说是被谁打的,但禁不住沈柏逼问,最终还是如实回答。   动手的是雅芝院的丫鬟,据绿尖说,两人是因为一点小事起了争执,一时没忍住,就互相动了手。   沈柏没做过当家主母,孙氏在太傅府也不怎么管事,所以她不知道这种情况该怎么处理,不过没等她想明白,雅芝院就来人了。   这是苏潋秋进门后第一次来主院,她没带丫鬟,自己一个人来的,态度相当诚恳,直接跪下给沈柏斟茶认错,给绿尖一盒擦脸的药膏,并且告诉沈柏,她已经把那个跟绿尖动手的丫鬟卖出府去了,以后更是会好好管教下人,绝对不会再让类似的事发生。   这冲突刚起,沈柏只问了个缘由,人家就把一切都处理妥当了,别说沈柏,连叶嬷嬷都实在没什么好挑剔的。   沈柏没有为难苏潋秋,让叶嬷嬷送她离开。   叶嬷嬷回来后,温声说:“这位新夫人还真挺会做人的。”   沈柏点点头,上一世苏潋秋在营中能让那帮糙老爷们儿个个都对她赞不绝口,在做人这方面肯定是很有经验的。   绿尖在旁边小声嘀咕:“是啊,她是特别会做人,现在府上所有人都被她收服了,全都在说她的好话,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才是当家主母呢。”   沈柏懒得很,鲜少出院子,不知道府上的人都在说什么,听见绿尖这么说,有点疑惑,叶嬷嬷连忙说:“府上都是些贪图小便宜的人,给他们点好处他们就说人好,而且他们虽然说新夫人好,却没说过一句夫人不好,夫人不必过于在意这件事。”   沈柏本来就是个不大在意别人看法的人,闻言点点头,她已经算是独占着顾恒舟了,总不能不让苏潋秋不跟府上的人打交道,那也未免太霸道了。   沈柏打了个哈欠,又要睡觉,叶嬷嬷忙让绿尖去拿薄毯,绿尖不甘不愿的说:“她讨好其他人也就算了,还总是去东院给老爷晨昏定省,她那身医术正好可以治老爷的病痛,长此以往,她在老爷心中的地位一定会越来越高。”   沈柏打完哈欠睡意全无,叶嬷嬷想了会儿对沈柏说:“夫人别担心,老爷就算觉得新夫人好,最多把她当成女儿来疼,大统领和新夫人接触的机会不多,只要大统领站在夫人这边就好了。”   理儿是这么个理儿,但顾廷戈再怎么把苏潋秋当女儿看待,总不会让苏潋秋叫顾恒舟哥哥。   沈柏柔声说:“马上又要到雨季了,爹的病痛肯定要犯,我记得一个方子,待会儿让顾三顾四买些药材回来,明日我带去看看爹。”   叶嬷嬷和绿尖没有异议,伺候沈柏吃饭躺下。   入夜以后沈柏却怎么都睡不着,她不知道自己前些日子怎么过得浑浑噩噩的,顾恒舟让她不用去给顾廷戈晨昏定省,她就真的不去了,就算顾廷戈真的不在意,她这个做晚辈的也实在太不应该了。   镇国公征战沙场数十年,突然卸甲归田闲赋家中多无聊啊,顾恒舟又经常不在家,她多去陪他说说话那是天经地义的事,她怎么就能躺在自己院子里成天呼呼大睡呢?   沈柏辗转难眠,天快亮的时候才睡着,结果这一睡就睡到快中午的时候,沈柏惊醒,绿尖哭笑不得,说自己叫了沈柏好几次,她都没醒,实在不敢打扰她睡觉。   沈柏急急忙忙穿好衣服,带着药材去东院,刚走到门口便听到顾廷戈爽朗的笑声,循声望去,顾廷戈和苏潋秋坐在院子里的石桌前,桌上摆着饭菜,沈柏来迟了一步,两人已经开始用午膳了。   沈柏平复了呼吸,缓步走过去,顾廷戈看见她很是意外,脸上笑意微收,问:“柏儿怎么突然来了?”   沈柏眉眼含笑,走到顾廷戈身边说:“前些时日太惫懒了,想着好久没见到爹了,就想过来看看,爹方才在和妹妹说什么,竟然笑得如此开怀?”   顾廷戈让沈柏坐下,随意地说:“也没什么好聊的,说行远少时的糗事呢。”   沈柏暗暗抓紧手里的药包,轻声说:“原来是在聊夫君呀,我也想听一听,爹和妹妹应该不介意我在这里吧?” 第188章 灵梦(二)   那天之后,沈柏不再成日待在院子里睡觉,她比苏潋秋起的更早,晨昏都去给顾廷戈请安,如此两日之后,苏潋秋便不再去给顾廷戈请安了。   顾廷戈其实是寡言之人,性子又很严肃沉闷,沈柏能跟他聊的话题很少,现在她身子重,又不能找顾廷戈切磋武艺,每天干巴巴的去请安反倒让两人的相处变得有些尴尬起来。   不过沈柏每日这么出来走动一下,精神会好一些,东西也能多吃一点。   好不容易熬到顾恒舟再一次休沐,沈柏就黏着他不放了。   只有看到这个人在自己眼前,感受到他的体温,听到他的声音,她才会觉得安心。   偶尔沈柏也会觉得奇怪,她明明不是缺乏安全感的人,顾兄也绝对不会做出背弃她的是,她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和上次一样,顾恒舟休假的时候全都用来陪沈柏了,不过这次只有一天时间,头天傍晚到家,第二天吃过午饭顾恒舟就要回营。   沈柏没说舍不得顾恒舟,却执着的送他到大门口,顾恒舟叮嘱她好好吃饭,让她注意不要着凉,沈柏乖乖听着,目送顾恒舟骑马消失在街角也不肯离开。   莫名的,她感觉大统领府向一座牢房,有一双无形的手折断她的双翼将她困在里面。   如果不是嫁给顾恒舟,如果不是怀了孩子,她还可以换上男装策马肆意游玩的。   这个念头突兀的冒出来,沈柏的心脏轻轻疼了一下,视线被水雾模糊,正难受着,哒哒的马蹄声去而复返,顾恒舟策马回来,在沈柏诧异的目光注视下,翻身下马,将一只小猪形状的面人递给她。   “你怎么又回来了?”   沈柏问,刚刚冒出来的念头被击得粉碎,顾恒舟抱了她一下,沉声道:“别胡思乱想,我一直都在。”   沈柏吸吸鼻子,压下泪意点点头,顾恒舟抱了一会儿还是放开她转身离开,等他转过街角,沈柏也转身往回走。   她肖想了这个叫顾恒舟的男人十余年,盼了两世才如愿以偿嫁给他,怎么能觉得嫁给他受了委屈呢?   沈柏在心里骂了自己一通,快到主院的时候却听见有下人躲在角落嘀咕。   大统领府的规矩没别的世家大族那么森严,这些下人也没防备,绿尖陪沈柏出来的,听到有人说话下意识的就想呵斥,沈柏摇头制止。   那两个下人说苏潋秋进了大统领府的门虽然一直受冷落,却从来没有任何怨言,反倒是沈柏,一点当家主母的气度都没有,平日不想着孝顺顾廷戈,看到苏潋秋跟顾廷戈关系好了,就装模作样的去了,这下逼得苏潋秋连院门都不出了,心眼儿真真是小极了。   两人又把沈柏和苏潋秋的家世、人品都比对了一番。   沈柏和苏潋秋都算是书香门第出生,家世相当,苏潋秋虽然流落在外十多年,被接回苏家的时候,周身的气度却不比京中任何一个世家贵女差,反观沈柏,做了十五年的少爷,什么荒唐事都干尽了才恢复女儿身。   若不是顾恒舟固执己见要娶她为妻,只怕整个瀚京都不会有人愿意娶她。   沈柏不喜欢守规矩,嫁给顾恒舟以后也没有正经的当家主母样,如果不是先帝把叶嬷嬷赐给她,在她身边看着,她不知道要闹出多少笑话,而且女红和琴棋书画,她样样都不行。   而苏潋秋就不一样了。   被接回苏家以后,苏家请了最好的教习嬷嬷教她规矩礼仪,她还有一身医术傍身,经常在城中义诊,一年四季还总让苏家的人熬制汤药给城中的乞丐预防疾病,这样的人,被称为活菩萨都不为过,偏偏还生得如此娇美,谁能不喜欢她?   两人讨论得热烈,倒显得顾恒舟有些不识好歹了,放着这么好的姑娘看都不看一眼,非要喜欢沈柏这么个玩意儿。   绿尖听得眉头紧皱,忍不住想上去揍人,沈柏直接拉着她回了主院。   一进院子,绿尖便不满的问:“夫人,你刚刚为什么拦着奴婢啊?这些下人在背后乱嚼舌根、妄议主子,就该撕烂他们的嘴把他们卖出府去才是!”   绿尖气得不轻,沈柏已恢复平静,淡淡的说:“嘴长在别人身上,别人要怎么说谁也管不着,冲上去打人反倒失了身份,何必让别人看笑话?”   沈柏语气轻松,看上去好像完全不在乎这些,绿尖眉心皱得更紧,轻声说:“夫人,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沈柏站得有点累了,用手托了下肚子,走近屋里,漫不经心的问:“我以前是什么样的?”   进了屋,沈柏先找地方把面人插好,顾恒舟难得送她这些小玩意儿,她不想就这么吃掉。   绿尖追在后面说:“夫人没嫁给大统领之前,一直都是爱恨分明的,若是有人敢在夫人面前嚼舌根,夫人必定上前就是一脚把人踹翻,狠狠教训一顿,哪管什么狗屁道理身份,先出一口恶气才是真的。”   放好面人,沈柏扶着肚子坐到床上,听见绿尖的话,凝神回忆自己以前的样子,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叶嬷嬷端着补汤走进来。   她像是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沉着脸呵斥绿尖:“你懂什么?夫人既然嫁给了大统领,就不再是以前那个可以肆意妄为的太傅嫡女了,况且如今夫人还怀着身孕,一言不合就动手打闹像什么话?要是腹中胎儿出了什么差池,谁能负得起这个责?”   绿尖被叶嬷嬷训得不敢说话,沈柏也掐断思绪反应过来。   是啊,她都是做娘的人了,怎么还能像以前那样?   沈柏轻轻在肚子上抚了两下,柔声说:“嬷嬷说的是,就算是为了孩子,我也不会乱来的。”   绿尖还想再说什么,被叶嬷嬷狠狠剜了一眼只得低下头去。   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沈柏让叶嬷嬷拿了针线来学做女红。   她手笨得很,又向来没什么耐性,拿着绣绷子戳着玩儿,一天能把自己的手扎八百回,绣绷子上也绣不出什么东西来,不过也没人催她绣个什么东西出来,并不妨碍什么。   许是她那天在门口巴巴地守着太可怜了,顾恒舟没几天又告假回来了。   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周珏,周德山年纪也大了,现在瀚京校尉营归周珏管,两人的气质都比在太学院的时候沉稳多了。   他们在傍晚到家,进院子的时候,沈柏刚好练完今天的女红,躺在院子里的躺椅上玩儿。   看见他们,沈柏立刻露出一脸欣喜,却因为身子太重没能起来。   顾恒舟快步上前把她扶起来,周珏还是那幅模样开她玩笑:“不就怀个孕,你连起个身都不行了,也太没用了吧。”   沈柏想也没想,直接回了一句:“你行你也怀一个试试。”   “你这说的什么话,我是男子,怎么可能怀孕?”周珏笑着反驳,没跟沈柏生气,从背后拎出一个大大的食盒,“不过我好男不跟女斗,这是刚从追鹤楼点的招牌菜,看在我侄儿的份上,一会儿让你多吃点。”   沈柏笑着翻了个白眼儿,心情又好起来,指尖却被顾恒舟捏得刺疼了一下,顾恒舟黑了脸,沉沉的问:“手怎么伤成这样?”   沈柏像犯了错的小孩儿,连忙把手藏到背后,讷讷的说:“我在家里闲着无聊练了下女红,不小心扎了几下。”   周珏一点儿眼力见儿都没有,见顾恒舟神情严肃,硬是把沈柏的手拉出来,她左手五根手指都肿着,隐隐可以看见上面密密麻麻的针眼,不知道的只怕还以为她受了刑。   “我去,你疯了,学个女红把你自己伤成这样?”周珏夸张地说,不等沈柏为自己辩驳又继续道,“你把自己扎成这样就为了给我们做衣服,也太不像你自己了吧。”   “什么衣服?”   沈柏反问,这才注意到周珏和顾恒舟身上的衣服都是绛紫色,衣服用料一般,但上面的绣纹相当精美,周珏衣服上面绣的是锦鲤,而顾恒舟身上绣的是貔貅。   绣娘的绣艺相当精湛,锦鲤和貔貅都像是活的一样,而且裁剪相当合身,将两人衬得身姿挺拔,玉树临风。   顾恒舟眉头微皱,周珏还没意识到不对,指着自己的衣服说:“就是这个啊,不是你做好让人送到营里来的吗?跟你认识这么多年,这还是你第一次送东西给我,我还狠狠感动了一番呢。”   周珏嘀嘀咕咕的说个不停,沈柏木然的看着他和顾恒舟身上的衣服,脑袋一阵阵的刺痛。   她才刚刚开始学女红,根本做不出来这么好看的衣服,这不是她做的。   顾恒舟身上穿了其他女人做的衣服!   这个认知像针一样扎在沈柏脑子里,胃里翻涌起来,沈柏忍不住扭头呕吐,顾恒舟抓着她的肩膀半抱住她,她却觉得更恶心。   “放开我!”   沈柏低吼,试图挣脱,顾恒舟不放,直接把她拦腰抱起,不顾她的挣扎把她抱进屋里放到床上。   “混蛋,你不要碰我!”   沈柏怒骂,顾恒舟单手制止不许她乱动,另一只手麻利的解开衣服盘扣,沉声说:“别闹,我马上把衣服脱下来让人烧掉!”   他的语气冷沉,带着不容置疑的果决,沈柏莫名奇妙流了一通眼泪,哀怨的问:“你明知道这衣服不是我做的,为什么还穿回来让我看见?”   “我知道衣服不是你做的,但我不知道也不是你让人送来的。”顾恒舟解释,周珏从外面进来,见顾恒舟衣服都快脱完了,连忙退出房间,嘴碎的嘀咕:“不是吧,饭还没吃,天也没黑呢,没这么着急吧?”   顾恒舟冷声命令:“进来!”   周珏拎着食盒进屋,被顾恒舟要求脱下那身衣服。   周珏终于发觉情况不对,把食盒放到桌上,脱了衣服只着里衣里裤,顾恒舟让顾三进来把衣服拿到雅芝院去烧掉,周珏大概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看着那身衣服还是有点惋惜。   生气归生气,衣服没错啊。   顾四拿了干净衣服过来给两人换上,沈柏的情绪也终于平复下来,感觉自己有点小题大做了,笑着陪顾恒舟和周珏吃饭,周珏点了一盘西湖醋鱼味道很不错,沈柏很给面子的吃了小半条。   吃完饭,周珏离开,顾恒舟又仔细跟沈柏解释了一下,衣服是管家让人送去的,管家说了沈柏在家里学女红,但看样子应该学得很不顺。   顾恒舟下意识的以为沈柏学不好女红放弃了,就去成衣铺买了新衣服让管家送去,也算是表达了心意,顾恒舟穿回来也是想让沈柏开心,没想到会闹出这样的事。   知道真相以后,顾恒舟立刻做出判断,让顾三把衣服直接拿到雅芝院烧掉,给了苏潋秋最直接的警告。   顾恒舟都做到这个份上,沈柏自然不好再继续闹脾气了,她也跟顾恒舟认错道了歉,顾恒舟休假时间本来就不长,两人都不想浪费在生气上,甜甜蜜蜜的黏在一起。   第二天一大早,顾恒舟吃完早饭就走了。   当天下午,宫里来人传旨,说边境又有小股越西敌军流窜,怕会出事,赵彻让顾恒舟带兵去边关转转。   这一去,来回再怎么也要两个来月的时间,沈柏肚子越来越大了,等顾恒舟回来孩子说不定就该生了。   圣旨下得急,又不是什么大的战事,顾恒舟没有回家,直接带兵开拔,沈柏接完旨,莫名有些心神不宁。   不过顾恒舟不放心沈柏,走之前交代周珏多照顾沈柏一些,周珏不怕麻烦,三天两头的来看沈柏,陪她说话解闷。   知道顾恒舟要很久才会回来,一天的时间对沈柏来说变得特别漫长,她这时候倒是能静下心来学女红了,还腾出时间看医书。   就这么过了一个月,这天沈柏坐在窗边看书,绿尖端着补汤从外面进来,沈柏放下书,伸手去接补汤的时候,绿尖低声说:“夫人,奴婢觉得你好像越来越不像你自己了。”   汤是叶嬷嬷专门让人熬的老母鸡,这汤熬制的工序特别复杂,要几个时辰才能熬这么一碗出来,但沈柏总是喝完没多久就想吐,浪费了不少。   这会儿沈柏胃口还可以,接过汤喝了一口,温笑着问:“我不像我自己像谁?”   绿尖皱着眉头说:“奴婢也说不准。”   沈柏失笑,继续喝汤,叶嬷嬷从外面回来,手里还捧着一套特别华美的衣裙,绿尖一看眼睛就亮了,好奇的问:“嬷嬷怎么又给夫人做新衣裳了,夫人没多久就要生了,到时候瘦下来,这些衣服就都穿不了了。”   叶嬷嬷比平日要高兴,跟沈柏说:“这是大统领为夫人求的,大统领去边关击败越西敌军,稳固边关安宁,这两日就要准备回来了,陛下得了捷报,赐了很多封赏,明日府上有庆功宴,夫人穿上这身衣服出席,其他贵夫人一定会很羡慕的。”   这次本就是小股敌军作乱,顾恒舟会胜是必然的,所以衣服是内务府早就做好的,上面攒着成色上乘的珍珠玛瑙,贵气逼人,完全配得统领军夫人的身份。   绿尖也跟着欢喜起来,对沈柏说:“夫人,照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大统领应该就能为夫人请得诰命,这样夫人在京中这些世家夫人面前就是顶顶金贵的,除了皇后和公主,应该没人敢对夫人不恭敬的。”   沈柏对诰命没什么兴趣,不过听到顾恒舟要回来了,脸上也带了笑。   大统领府没什么好玩的,她的日子过得无趣极了,唯有顾恒舟在的时候才能有一点色彩。   身子越发沉重,沈柏也越来越嗜睡,第二日又是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叶嬷嬷和绿尖帮她穿上那身衣服,精心梳头上妆,打扮得美美的才出门。   庆功宴定在中午,男女眷不同席,顾廷戈早就派人来传了话,说男宾都是些武将,不拘小节,沈柏不用过去打招呼,所以叶嬷嬷和绿尖直接扶着沈柏去后花园陪那些女眷。   秋高气爽,温度很宜人了,今天天气也好,刚走到后花园,沈柏便听到一阵欢笑,受邀来的夫人小姐们三五成群坐在一起谈笑,沈柏一到,她们立刻起身问好,沈柏颔首回应,不知怎地,浑身被晒得懒洋洋的,唇角怎么也扬不起来。   叶嬷嬷和绿尖扶着她在主位坐下,沈柏客套的招呼了两句,让她们自便不用拘束,然后就撑着下巴发呆。   女人们凑到一起都是聊一些家长里短的八卦,沈柏向来对这些不感兴趣,而且觉得这庆功宴也真是来得莫名其妙,去边关打仗受累的是顾恒舟,他都没回来,也不知道其他人凑到一起庆祝个什么劲儿。   沈柏表现得很寡淡,不过她身子重,又独得顾恒舟宠爱,也没人敢说她什么。   宴席很快开始,下人有条不紊的上菜,沈柏意外的发现自己面前的桌案上摆了一盘西湖醋鱼。   这味道和追鹤楼的厨子做的差不多,一点也不让沈柏觉得反胃,旁边放的甜汤和点心分量比平日少,盘子特别精致可爱,一看就让人很有食欲。   沈柏先尝了口甜汤,暗想今日的厨子挺会摆盘的。   正想着,下面的宾客也都在交头接耳的说着什么,沈柏咽下甜汤,好奇的问:“怎么了?可是饭菜有什么问题?”   众人连连摇头,互相看了一会儿,一个粉衣少女站起来,欢快的说:“母亲与姐姐都在说大统领夫人思虑很周到,竟然清楚我们所有人的偏好,并根据我们的偏好给每桌上了不同的菜。”   少女说完,一位夫人立刻说道:“是啊,我前几日刚犯了咳喘病,喉咙痛得很,夫人让人熬了枇杷露,我喝完感觉喉咙舒服多了。”   这人说完,其他人立刻跟着附和,都说自己的身体有各种各样的毛病,但桌上都很贴心的上了对她们身体好的食物。   这些人对沈柏赞不绝口,然而这些字句落在沈柏耳中都变成了尖锐的嘲讽。   沈柏根本没有做这些事,她惫懒得很,只听说今天有庆功宴,却没有操持这场宴席,直接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而且她连这些夫人的脸都认不全,哪儿来的精力去搜罗她们的伤痛毛病?   放在腿上的手慢慢紧握成拳,胸口的起伏加大,沈柏感受到胸腔有熊熊的怒火在燃烧,她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暴躁易怒,她没有操持宴席,也许是叶嬷嬷和绿尖帮她处理的这些事呢?   沈柏试图安慰自己,一个疑惑的声音突然响起,问:“夫人,怎么不见潋秋?她可是陛下赐婚,以平妻身份嫁入大统领府的,不会连参加宴席的资格都没有吧?”   循声望去,沈柏看见苏刘氏的脸,她是苏潋秋的母亲,关心苏潋秋的去向也是正常的。   沈柏冷笑着说:“妹妹是以平妻身份嫁入大统领府的,自然也是大统领府的主子,我又没限制她的自由,她出不出席宴会,什么时候出席都是她自己的事,苏夫人若是不放心,大可亲自去看看,何必在这里拐弯抹角的问话。”   心里窝着无名火,沈柏的语气颇为不善,苏刘氏的脸沉下去,这些世家夫人也都变了脸色,看沈柏的眼神也和刚刚不大一样,好像沈柏在大统领府唯我独尊,欺负了苏潋秋似的。   胸口的怒火翻涌得更厉害,呼吸间沈柏甚至尝到了腥甜的味道,她有点控制不住自己,正想让叶嬷嬷和绿尖送自己回去休息,苏潋秋带着丫鬟低调的入席。   说是低调其实也不然,毕竟苏潋秋一出现,所有人的目光就都落在她身上。   沈柏穿着顾恒舟为她求来的华服,贵气端庄,而她穿着一袭胭脂色长裙,衣裙上面没有任何绣花,素净到近乎寡淡,和沈柏形成鲜明的对比。   沈柏像一只开屏的孔雀,在到处炫耀自己得到的宠爱,而苏潋秋像一朵恬静美好的睡莲,不争不抢,自有暗香盈鼻。   苏潋秋坐下,先柔声向众人道歉,说自己有些事耽误了所以来晚了,然后又跟沈柏赔罪,让沈柏不要生气,把该做的礼数都做了。   沈柏一句话都说不出,众人看看她又看看苏潋秋,明显觉得苏潋秋更进退有度,比沈柏更有当家主母的风范。   苏刘氏跟苏潋秋寒暄了几句,苏潋秋身边的小丫鬟突然红着眼说,这场宴会都是苏潋秋操持的,苏潋秋熬了几个日夜亲自搜罗了众夫人的偏好,又亲自拟了菜单给厨房,才能把这场宴会做到这么完美,又说苏潋秋这些时日为顾恒舟和大统领府做了多少事,顾恒舟却连雅芝院的门都没踏进去过,实在是委屈至极。   那丫鬟为苏潋秋叫屈,话没说完就被苏潋秋呵住,苏潋秋跟所有人说沈柏很好,从来没为难过她,她并没有受任何委屈,然而这个时候她越是这么说,这些人就越觉得沈柏待她不好。   沈柏坐在那里,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像针芒一样扎在自己身上,她极尽的愤怒,很想当众撕破苏潋秋的淡定从容,让所有人看看苏潋秋的真面目。   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沈柏失了心智,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冲到苏潋秋面前,一巴掌把苏潋秋打倒在地。   沈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动手的,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苏潋秋就已经倒在地上了,而她的手掌火辣辣的发疼,可见刚刚的力道有多重。   宴会发生骚动,周围人影攒动,沈柏什么都听不见,叶嬷嬷和绿尖第一时间冲上来护着她往外走,沈柏还没回过神来。   她觉得自己不大对劲,她怎么会这么沉不住气,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去打苏潋秋?   叶嬷嬷有些失望的在她耳边说:“夫人,你太冲动了,这一巴掌打下去,其他夫人肯定会在背后笑话你的。”   沈柏听不进去,脑子乱糟糟的,片刻后问:“绿尖,你昨天说我什么?”   绿尖突然被点名吓了一跳,问:“奴婢昨天说什么不该说的话了吗?”   没有不该说的话。   沈柏摇头,想起绿尖昨天说她越来越不像她自己了。   这会儿她突然想明白,她的确越来越不像她自己了,她像苏潋秋!   她学女红,看医书,越来越安静内敛,摒弃原本属于沈柏的一切,她在不自知的学苏潋秋。   她害怕极了,因为顾恒舟上下两辈子都娶了苏潋秋,她害怕苏潋秋才是顾恒舟的命中注定,害怕一切只是自己的强求,害怕顾恒舟喜欢的其实是苏潋秋,她没办法阻止苏潋秋接近顾恒舟,所以只能让自己变成苏潋秋。   喉间涌上腥甜,沈柏推开叶嬷嬷自己往前走,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   她费尽千方百计才嫁给顾恒舟,难道就是为了把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的样子吗?这和杀了她自己有什么不一样?   走出没两步,沈柏突然咳嗽一声,喷出一口黑血,双腿一软,眼看要跪在地上,一个穿黑袍看不清面目的男人突然半跪着出现在她面前,稳稳的把她托住。 第189章 灵梦(三)   “夫人!”   叶嬷嬷和绿尖冲过来扶住沈柏,沈柏紧紧抓住那个黑袍男子,张嘴想说话,意识却陷入无尽的暗黑深渊。   再度醒来,沈柏躺在床上,绿尖跪在床边,眼睛哭得像两个核桃,见沈柏醒来,立刻大喊:“醒了醒了!夫人终于醒了!”   叶嬷嬷冲进来,隔着屏风,沈柏听见顾廷戈沉沉的说:“醒了就好,这些时日柏儿好好在屋里将养身子,其他事我会替她做主的。”   顾廷戈说完便走了,叶嬷嬷的眼眶也是红的,站在床边安慰沈柏说:“夫人别生气,老爷是站在夫人这边的,雅芝院的人都受了责罚,以后再没有人敢在夫人面前耍心机了。”   都受了责罚?   为什么要罚他们呢?她身子重,没办法操持宴席,苏潋秋不仅帮忙做了,还做得很好,她不是应该感谢这个好妹妹吗?这要是传出去像什么话?   沈柏想坐起来,叶嬷嬷和绿尖都把她按住,绿尖哭着哀求:“夫人,你千万别乱动啊,那些贱人做的好事,等大统领回来一定会查清楚的,夫人先养好腹中的孩儿才是。”   叶嬷嬷比绿尖冷静,温和的说:“大统领宠爱夫人,对夫人腹中的孩子也充满期待,夫人万不可因小失大。”   两人平日也很关心沈柏的身体,却不会像现在这样紧张,沈柏敏锐的问:“孩子怎么了?”   绿尖哭得说不出话,叶嬷嬷叹了口气说:“夫人郁结在心,受了刺激,昨日呕了血,连带着腹中胎儿也动了胎气,大夫说了,夫人这些时日一定要放宽心,养好胎才行。”   动了胎气?   沈柏伸手抚上肚皮,似是为了回应,腹中胎儿踢了她一脚,隔着肚皮,那一脚稳稳落在她掌心,有点痒。   沈柏心头大震,突然意识到动了胎气的意思是,她差点失去这个孩子。   这可是她十月怀胎的骨肉啊,她怎么能因为别的什么人失去这个孩子呢?   沈柏放松身体躺下,对叶嬷嬷和绿尖说:“你们放心吧,这些时日我不会再出院子的,外面不管发生什么都和我没关系,我会好好养着这个孩子,让他健健康康的降生,等夫君回来的。”   听沈柏这么说,叶嬷嬷和绿尖就放心多了。   两人又说了许多宽慰沈柏的话,伺候沈柏吃完东西,又帮她按摩了一会儿,见她困了才离开。   沈柏打着哈欠睡下,迷迷糊糊间感觉有人在看自己,费力的睁开眼睛,发现是昏迷前接住自己那个黑袍男人。   这次她看清楚了,男人脸上戴着一个很奇怪的面具,那面具像长在他脸上的,一半笑着,一半悲苦。   沈柏觉得这面具很眼熟,脑子里却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   沈柏没有从男人身上感受到敌意,却还是本能的托住肚子,警惕的看着男人问:“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大统领府?你想要什么?”   男人没回答,看着她的眼神很是复杂,沈柏分辨不出他到底想表达什么。   气氛正微妙着,一串空灵清脆的笛声传来,沈柏来不及说话便陷入沉睡,黑袍男人眼睛一眯,扭头奔向雅芝院。   还是白日,雅芝院外守着侍卫,里面还有丫鬟婆子在说话,男人如入无人之境,直接进了苏潋秋的房间。   屋里,苏潋秋只着里衣里裤,披着头发坐在床上,见到顾恒舟,素手一抬,手里的翠笛如烟消散。   她歪着脑袋,风情万种的抛了个媚眼,笑着问顾恒舟:“既然进来了,怎么不直接告诉她真相?”   顾恒舟不答反问:“你想对她做什么?”   苏潋秋呵呵的笑出声,无辜道:“什么叫我想对她做什么,灵梦可是她独有的天赋,只有她自己能发动,若她不想入梦,谁也不能让她入梦。”   顾恒舟抿唇,手腕一转,手里多了一把明晃晃的剑,寒气逼人。   苏潋秋一点也不害怕,反而露出嘲讽之意,幽幽地说:“你不带她出去,是因为你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化解灵梦吧?你要是杀了我,她就会永远被困在这个梦里,再也无法解脱,你可想好了。”   苏潋秋无所畏惧,光明正大的威胁,顾恒舟不为所动,提剑走到床边,苏潋秋继续说:“其实她如果一直留在这里也有好处,这样你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出现在她面前,一直陪在她身边,不是吗?”   顾恒舟不说话,抬手将剑横在苏潋秋脖子上,剑刃极锋锐,他还没有用力,苏潋秋的脖子上便出现一道艳丽的血痕,闻到血腥味,他脸上的悲喜面立刻发出尖叫和狂笑,那声音尖锐刺耳,饶是苏潋秋也被吵得皱了眉。   她伸手抵着顾恒舟的胸膛,轻声说:“灵梦会将人心底的执念放大,有的人贪慕虚荣繁华,在梦里就能左右逢源,醉生梦死,有的人喜欢功名权势,在梦里就能建功立业,扬名立万,你猜,沈柏的执念是什么?”   沈柏的执念是嫁给顾恒舟,给他生儿育女,让他没有后顾之忧。   但这里面不应该出现苏潋秋。   顾恒舟手上用力,剑刃切入苏潋秋脖子两寸,伤口已经有些深了,若是有其他人在肯定会惊愕,因为苏潋秋脖子上只有一道红痕,并没有流血出来。   苏潋秋好不害怕,也感受不到痛,她的眉眼慢慢变换,很快变成东方梦晚的样子,东方梦晚勾唇笑得冷艳,意味深长的说:“你应该听说过,灵梦会让人梦想成真,你想在这里杀我很容易,但你难道不好奇她腹中怀的是什么吗?”   顾恒舟危险的眯起眼睛,终于开口,冷冷的问:“你对她做了什么?”   他的声音沙哑极了,这会儿却夹杂着关心和怒气。   都变成这样了,他还是这么爱她呢。   进来之前和尚难道没有告诉他,心中执念越强,受灵梦的控制就会越大吗?   苏潋秋弯眸笑得更欢,在顾恒舟说话的瞬间,她眸底溢出一缕黑丝,笔直的钻入悲喜面中,顾恒舟浑身一僵,苏潋秋推开脖子上的剑,神态自若的在脖子上抹了一下,脖子上的伤痕立刻消失不见。   她倾身凑到顾恒舟面前,蛇一般舔了下他的脖子,蛊惑道:“顾兄,我不要你变成这样,你回来好不好?”   顾恒舟抓紧手里的剑,试图抵抗,神智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控制,许多被他刻意尘封的记忆汹涌而来。   他想起活着的时候在太学院看着沈柏总是跟人打架,还瞒着夫子他们逃学,她的武修在太学院总是排在中下,连太学院的墙都翻不过去,有好多次都是他帮忙掩护才没有被夫子发现。   他是太学院最循规蹈矩的人,谁也想不到他会在暗中帮沈柏打掩护让她逃学,不过沈柏很聪明,过了几次便回过味来,不过她也不敢真的来问,只是每次逃学出去看见什么新鲜有趣的小玩意儿,就会多买一些偷偷放进他的课桌里。   这种互动别人都不知道,只有他们两个知道,让他有种隐秘的占有感,就像只有他知道她的秘密一样。   他知道沈柏的秘密是在很意外的情况下,那个时候他已经提前学完太学院的学业,准备提前休学去灵州赴任,那天午后,他找夫子谈完话回家,半路发现沈柏又从太学院偷溜出来,偷偷摸摸进了赌坊。   那个时候他和沈柏的关系一般,甚至有点讨厌沈柏咋咋呼呼的模样,他本来不想管的,但想到那种地方龙蛇混杂,沈柏这小身板儿说不定会出什么事,鬼使神差的便跟了去。   沈柏跑得快,他又对那种地方不熟,找到沈柏的时候,沈柏已经因为出老千被人逮住了。   赌坊的人要宰了她的手以示惩戒,他远远看着,打算先吓她一番,免得她总是不知道天高地厚,沈柏巧舌如簧,为了保住自己的手,爷爷都叫了,对方被说动,要她喝一坛酒赔罪。   沈柏立刻点头答应,等她喝完一坛,那群人却反悔了,沈柏那时喝得醉醺醺的,无力反抗,眼看要吃亏,他才动手把人解救出来。   他本来是想直接把她送回太傅府,让沈太傅好好把她教训一顿的,但沈柏趴在他背上哭得稀里哗啦,他心一软,还是把人背回国公府,嫌弃她那一身酒味,直接丢给顾三顾四把她洗干净,她却像待宰的猪一样拼命挣扎,他被气得不行,黑着脸把人丢进浴桶,强行脱了她的衣服,碰到一手绵软后,如遭雷击。   他怎么都没想到,在先皇后寝殿出生的太傅嫡子,竟然是个女子。   难怪她慢慢的就不长个儿了,比一般男子要矮许多,难怪她手上力道不足,学起武修总是灵活有余,力量欠缺,难怪她不管什么时候生病都要坚持回家,决不让别的大夫为她诊脉。   可她藏着这么大个秘密,怎么还能做到那样没心没肺?   他惊得魂不附体,这人却借着酒劲儿趴在浴桶里睡着了。   理智告诉他,应该立刻进宫向陛下揭发此事,查清背后的缘由,可这人睡得毫无防备,眼睛还哭得红扑扑的可怜极了,他怎么也没迈出那一步。   最后的最后,他还是把人剥干净裹上被子丢到床上,再让人把衣服洗了烤干给她穿上,趁她酒还没醒,把人送回太傅府,顺道告了一状。   第二天沈柏没来太学院,因为逛赌坊被太傅狠狠教训了一番,正在祠堂罚跪。   顾恒舟又去见夫子,撤回了自己之前的说法,他没有提前进营,还是和之前一样上下学,继续完成自己的学业。   谁也不知道,他发现了一个怎样惊人的秘密,更不知道他最后留在太学院那一年,不过是为了护一人周全。   他在感情方面太迟钝了,从来没人教过他分辨喜欢,更没人教过他如何爱人,他一直以为自己这一生都是要奉献在疆场上的,也以为那个叫沈柏的姑娘,会一直没心没肺的在瀚京等着他,只要他回京,她总是能叫上一桌好酒好菜,准备一箩筐的新鲜趣事说给他听。   直到赵稠造反,他带兵杀回,亲眼看见那个姑娘被人一剑捅穿心脏,才猛然惊觉,她早就长成他心底最柔软不可触碰的逆鳞。   比起家国天下,他更想护她一世无忧。   顾恒舟踉跄着后退两步,苏潋秋继续蛊惑:“顾大统领,你其实也很想知道她最后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吧?就算这一世她爱的人也是你,但两者的记忆经历都截然不同,明明是你为她付出得更多,你难道就甘心让这一世的你坐享其成吗?”   这是个悖论。   顾恒舟呼吸有点急,喘着气说:“我们本就是一体的。”   “呵呵……”苏潋秋轻蔑的冷笑,“如果你们真的是一体的,同一个空间就不会同时存在你们两个人了,就像沈柏,你要让上一世的她活下来,那这一世的她便早就死了,从你戴上悲喜面的那一刻起,你就和人换了命,不再是以前的自己,你和他又怎么会是一体的呢?”   顾恒舟说不出反驳的话,苏潋秋抚上他的脸,眸子猩红的和他对视,一字一句的说:“这场梦马上就要结束了,等知道结果以后再杀我也不迟,你难道连这点时间都不敢等吗?”   这样近的距离,顾恒舟看清她眸底翻涌的东西,那是无数挣扎绝望的魂灵,像极了当初高高垒在他面前的尸堆。   顾恒舟一怔,不由自主的答道:“好。”   苏潋秋退后,放声大笑起来,笑得肆意狂放,等着自己期待许久的好戏开场。   沈柏一直待在自己院子里没再出去,她的肚子越来越大,自己翻不了身,腰背总是感觉酸胀还很痛,手脚也都浮肿得厉害,叶嬷嬷和绿尖每天都要费很大一番功夫才能把她扶起来,让她在屋子里走几圈。   她睡得不好,眼看顾恒舟回来的日子越来越近,心底也越来越不安。   镇痛来得比大夫预料的要早两天,那天沈柏精神不错,吃过晚饭以后还到院子里逛了一圈,天气有点冷了,怕她着凉,绿尖去帮她拿披风,刚离开沈柏就感觉肚子开始绞痛,她向来是能忍疼的,却也是极怕疼的人。   她慌了神,叫绿尖回来,绿尖没应,叶嬷嬷也不在身边,叫顾三顾四也没反应,她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像大海里遇到风暴的小舟,孤立无援。   腿间涌出热流,地上很快积了一滩殷红的血,她慌得不行,艰难的扶着肚子坐下,眼泪控制不住的往外涌,哭得停不下来。   她想顾兄了,特别希望现在他能陪在她身边,但事实是她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她该怎么办啊?   沈柏无助极了,突然想起上一世顾兄在太学院总是帮她打掩护,后来从了军,每次回京述职都会给她带东西,还会趁夜翻墙进太傅府教她各种各样的本领,这一世就不一样了,她费尽心思想帮他,一开始他老是怀疑她居心不良,害她吃了好多苦头,如今她嫁给他,他不仅娶了别的女人,明知道她怀了身孕也不早点赶回来陪着她。   这一世的他什么都不知道,根本不是她爱的那个人。   沈柏生了怨念,肚子痛得更厉害,无措的抓住自己的衣摆,指甲嵌进掌心,之前那个穿黑袍戴悲喜面的人突然出现在她身边,抓住她的手沉声说:“别害怕,深呼吸。”   沈柏立刻握紧他的手,额头痛得青筋暴涨,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慢慢呼吸。   随着痛意加深,脑海里突然涌现一些奇怪的画面。   她看见戴着悲喜面的人拿着刀在杀人,看见有人背对着她坐在高高的尸堆面前,一下又一下执着的凿磨着头骨,还有人在她耳边坚定不移的说:“他要解脱,我要你。”   是谁?   沈柏神智溃散,腹中再度传来剧痛,她痛得后仰,眼角溢出泪来,突然想起全部因果。   现在握着她的手,陪在她身边的,是上一世的顾兄啊。   正想着,绿尖冲到她身边,叶嬷嬷也急急忙忙的从外面跑回来,欢喜的说:“夫人,再坚持一下,大统领回来啦,你马上就能见到大统领了!”   顾恒舟……回来了?   沈柏松了口气,而后心脏一痛,绿尖跪在她面前握住了她的手,叶嬷嬷也来扶着她,戴着悲喜面的顾恒舟被挤到一边。   他戴上悲喜面换她重生,给她想要的圆满,自己却像局外人一样看着她成亲、生子,她嫁的是他,却又分明不是他。   她是圆满了,那他呢?他要承受着悲喜面的诅咒到什么时候?   沈柏心痛到难以呼吸,穿着银甲的顾恒舟大步跨进院子,毫不费力的将她抱起来,见她满脸泪痕,立刻歉疚的说:“对不起,我回来得太晚了。”   沈柏抱住他的脖子,听见悲喜面发出尖锐的声音,突然感觉他身上的银甲冷寒如冰,让她不敢靠近。   抱着她的顾恒舟,和她喜欢的顾恒舟真的是同一个人吗?如果不是,她现在算什么?将自己的幸福圆满建立在顾兄无穷无尽的痛苦之上?   沈柏想不明白,腹中再度传来剧痛,顾恒舟把她抱回屋里放到床上。   顾三顾四很快请了稳婆来,沈柏难产,从白天生到晚上都没把孩子生出来。   叶嬷嬷到底有经验,还能冷静的在旁边帮忙,中途给沈柏喂了好几次参汤让她积蓄力量。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婴孩儿的啼哭声终于打破院子里的沉闷,沈柏听到哭声周身的力气就被抽走,两眼一黑晕死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身子和屋里都已经被清理干净,在她身边安安静静躺着一个婴孩儿,那孩子皮肤白嫩,只是刚出生没多久,看上去还有些皱巴巴的,不是特别好看。   “是位小姐。”叶嬷嬷在床边说,用热帕子帮沈柏擦手,沈柏浑身软绵绵的,一点力气都使不上,偏头在屋里找了一圈,没看到顾恒舟,有点失落,叶嬷嬷将她的表情尽收眼底,连忙宽慰,“大统领一直守着夫人,方才东院来人,说老爷有事要找大统领,大统领这才走的。”   原是她醒来的不是时候。   沈柏暗忖,看着身侧的小孩儿问:“夫君看过女儿了吗?他开心吗?”   叶嬷嬷惊讶沈柏竟然会问出这样的问题,连忙说:“夫人这是说的什么话,这可是大统领的第一个孩子,他怎么可能不喜欢?”   沈柏点头,莫名的提不起劲儿来。   没多久顾恒舟就回来了,他让叶嬷嬷退下,亲自照料沈柏,跟沈柏说他又去向陛下求了不少封赏,都送到主院来了,他也知道沈柏这些日子在院子里闷得慌了,等沈柏身子好点,出了月子,他也会陪沈柏去各处游玩。   他的动作轻柔,语气也很温和,沈柏听着听着心又软了,对他生不起气来。   顾恒舟也知道沈柏临盆那天他回来的有点晚,心里存着歉疚,连着几天都在家陪着沈柏,而且不仅要照顾沈柏,还要照顾孩子,饶是他这样沉稳周到的人,也有点手忙脚乱,沈柏全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之前的疑虑又一点点被打消。   这个人就是顾兄啊,只是他在意的一切都在,没有经历那些痛苦而已,她从他身上看到过的闪光点一直都在,一直都是值得她托付喜欢的。   在顾恒舟的陪伴下,沈柏慢慢把心态调整过来,过了几天,顾恒舟还是要去营里处理公务,沈柏照顾孩子没经验,难产又亏了很多元气,没什么奶水,为了养身体,顾恒舟让叶嬷嬷帮她找了个信得过的奶娘来帮忙带孩子。   奶娘是个二十出头的妇人,生得清丽,低眉顺眼一看就是个安分的,沈柏挺喜欢她的,但叶嬷嬷对她的态度并不友好,每次都要限定给孩子喂奶的时间,只要喂完奶立刻就要把孩子抱回沈柏身边,每次都会折腾得孩子哇哇大哭。   这可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沈柏舍不得让孩子这么哭,不顾叶嬷嬷反对,把奶娘留在自己房中,方便给孩子喂奶,过了没几天,沈柏发现孩子和她一点都不亲了。   她虽然没说什么,但奶娘很是惶恐不安,想尽各种办法让孩子和沈柏亲近起来。   那孩子长开了一些,小脸软嫩嫩红扑扑,眼睛也水汪汪的,可爱得让人心都化了,但沈柏越抱她莫名的越是烦躁不喜。   孩子还没取名字,生下来以后,顾廷戈这个爷爷也从来没来看过孩子,沈柏知道顾家从来都不是重男轻女的,相反,顾廷戈和顾恒舟都是很喜欢女孩儿的。   就算来主院不方便,顾廷戈也可以让叶嬷嬷把孩子送到东院去看的,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沈柏越想越觉得奇怪,叶嬷嬷和绿尖却有各种理由开导她,还想方设法的劝说她放弃带孩子去见顾廷戈。   好不容易忍到出了月子,沈柏精神也养好了不少,这天故意把顾三顾四和绿尖他们支走,沈柏直接抱着孩子出了主院。   她很想知道,到底有什么原因能让爷爷不见自己的亲孙女。   从主院到东院的距离不算很远,路上所有的下人看沈柏的眼神都很意外,似乎没想到她这么快就养好身体,还亲自带着孩子来看顾廷戈。   她是自己来的,没人提前通报,很奇怪的是东院门口也没人守着,沈柏刚走到门口便听见苏潋秋柔柔的说:“夫君说了,这件事要先瞒着姐姐,姐姐刚生了孩子,身子还很虚,要是知道我有了身孕,一定会很难过的。”   沈柏抱着孩子愣在原地,听见顾廷戈叹着气安慰苏潋秋,说她是好孩子,受委屈了,等孩子平安降生顾家一定不会亏待她的。   顾廷戈的语气算不上多热切,但相当亲和,好像苏潋秋肚子里的孩子才是顾家的血脉,而沈柏生下来的什么都不算。   胸口怒气翻涌,沈柏正要进去质问,苏潋秋又说:“姐姐现在还不知道自己生下来的是个死胎,夫君为了不让姐姐难过,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找到和姐姐同一日临盆的产妇骗姐姐,真是用情至深呢。”   顾廷戈也跟着说:“我虽然不赞同行远这么做,但孩子既然已经进了顾家的大门,以后我必然也会把她当做顾家的血脉来看,以后谁也不许再提这件事。”   顾廷戈的语气含了警告,苏潋秋立刻应是,沈柏如遭雷击,踉跄着抱着孩子离开。   这不是她的女儿,她生了个死胎,而且苏潋秋还怀了孩子。   那个孩子可能是谁的?又还会是谁的?   沈柏脑子乱成一团,胸口煞气翻涌,已经是冬天了,外面纷纷扬扬开始下雪,这是入冬以后第一场雪,沈柏的心情却比这漫天飞舞的雪花更加凛冽。   她茫然四顾,路过的下人全都惊惧的看着她,不知是在怕她还是在笑话她,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她身上,沈柏待不下去,抱着孩子跑出大统领府,大街上人来人往,所有人也都停下手里的动作看着她,那眼神悲悯,却又在她看过去的时候,躲瘟疫一样躲开。   “你们凭什么看我?闭上眼睛!再看信不信我让人挖了你们的眼!”   沈柏怒吼,失了心智,往前走出去没多久,腿突然被抱住,奶娘跪在她脚边不断哭求着什么,她迷茫的低头,过了好一会儿,婴孩儿痛苦的啼哭声和嘈杂喧闹的声音一下子涌入耳中。   低头,她看见自己的手掐在孩子脖子上,婴孩儿哭得脸都紫了,奶娘在她脚边一下又一下的磕头,求她放过这个孩子,围观的百姓对着她指指点点,说她生了个小怪物,被小怪物克疯了,这会儿要杀了别人的孩子解愤。   那些声音不断涌入脑中,像是要把她的灵魂都撕成碎片,沈柏放开孩子的脖子,想要为自己辩解,一个影子掠过,顾三抢走她怀里的孩子,奶娘立刻扑过去抱住孩子。   顾廷戈和苏潋秋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出来,顾廷戈皱眉看着沈柏,似乎觉得沈柏今日的做法有点给大统领府丢人。   有苏潋秋在,众人的注意力又转移到她身上。   沈柏刚出月子,身形臃肿,元气也还没养回来,刚刚又受了打击,憔悴不堪,而苏潋秋和刚嫁进大统领府的时候没什么两样,恬静美好,从容大气,两相对比,众人自是觉得苏潋秋比沈柏强多了,也不知道顾恒舟究竟看上沈柏哪一点,竟然放着这么一个大美人在家里不管不问。   叶嬷嬷和绿尖也追出来,绿尖唤了一声夫人想冲过来,被叶嬷嬷拉住,叶嬷嬷竟是被沈柏癫狂的神情吓到,不让绿尖靠近。   沈柏被这一幕刺痛,呵呵的笑出声。   她现在竟然有这么可怕么?连日夜在她身边伺候的人都不敢靠近?   喉咙涌上腥甜,沈柏身子晃了晃,眼看要倒下,街角传来马蹄声,顾恒舟穿着甲衣如同盖世英雄踏马而来。   沈柏痴痴地望着他,不明白他们最后怎么会变成这样。   明明她盼了两世才盼到自己嫁给他,成为他的妻,怎么他们没有争吵没有疏离,她却堆了满腹的委屈?   顾兄,我们怎么会变成这样?   沈柏在心底问,身体扛到极限,软软的向后倒去,倒下的瞬间,她看见顾恒舟踩着马背腾空而起向她扑来,而她身后出现一双手,抢先一步将她稳稳托住。   沈柏突然意识到,她一直在追着这一世的顾恒舟跑,而上一世的顾兄一直默默在她身后守着,每次在她撑不下去的时候,都是顾兄在帮她。   原来,顾恒舟是顾恒舟,顾兄是顾兄……   不能让旁人看到他的存在,沈柏被护着缓缓落地,顾恒舟也冲到她面前,不由分说的把她抱起来,厉声对围观的人吼:“都给我让开!”   沈柏无力地靠在顾恒舟胸膛,虚弱的问:“顾恒舟,你是不是骗了我?”   她鲜少这样连名带姓的叫他,顾恒舟停下脚步,有些慌乱的看着沈柏,沈柏直勾勾的看着他,眼角不断涌出泪来,她红着眼抚上他的脸,像是要把他刻进自己的骨血里。   顾恒舟用尽全身力气抱紧她,哑着声说:“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等你养好身子,我什么都告诉你。”   沈柏无力地收回手,低低的说:“顾恒舟,怎么办,我好像后悔了。”   顾恒舟停下,眼神锐利的看着沈柏,问:“你后悔什么?”   沈柏的眼泪流得停不下来,哽咽着说:“我选错了,我不该重生的,我喜欢的人……根本就不是你!”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沈柏和顾恒舟身上,谁也没有注意到站在一旁的苏潋秋眸子瞬间变红,眸底百鬼翻涌,哭嚎如殇。 第190章 举世无双的五公主   沈柏说完那句话,时空瞬间凝滞,嘈杂的人声停下,甚至连空气都停止流转。   一个空灵的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响起,她幽幽的问:“你想好了么?”   沈柏觉得那声音很耳熟,脑子却还沉浸在悲痛中,一时没办法分辨出来说话的人究竟是谁,她没有立刻回答,眼前出现另外一个时空,那是上一世顾恒舟和苏潋秋大婚那天。   两个时空同时出现,和沈柏只有几步之遥,中间隔着一个无形的屏障,对面喜庆喧闹的气氛清晰的传入她耳中。   那个声音继续说:“只要你走过去成为她,就可以阻止他出征,后面的事就都不会发生,你不会死,他也不会戴上悲喜面,你可以以女儿身光明正大的和他在一起,没有任何人会说你不好,这不是你一直都很想要的吗?”   这话说得有点含糊,但沈柏听明白了,她要她选择回到上一世,成为苏潋秋。   重生这一世她过得太糟糕了,虽然如愿嫁给这个时空的顾恒舟,却没有做好大统领夫人,也没有做好妻子,更没有做好自己。   她把一切都搅成一团浆糊了,完全辜负了顾兄为她做出的牺牲,换顾兄回来也好。   沈柏从顾恒舟怀里下来,手脚还很虚软,她踉跄了一下,缓缓朝那个时空走去。   两个时空毕竟不同,那个无形的屏障像黏人的桃胶一样覆上来,像是在推拒又像是要将她吸过去。   沈柏深吸一口气,正打算赶紧过去,手腕忽的被扣紧,回头,顾恒舟双眸猩红的看着她问:“你刚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话?”   沈柏反问,顾恒舟收紧手,越发用力,几乎要将她的手骨折断,一字一句的复述:“你说你喜欢的根本不是我,那你喜欢的究竟是谁?”   顾恒舟的眼眶红得厉害,上下两世,他都是极刚毅倔强的,这个时候却像是要哭出来。   沈柏喉咙发哽,哑着声说:“我喜欢的人,和你有一样的容颜,一样的出身,一样的责任担当,你们有很多相同的地方,抱歉,我也是到现在才发现,你们其实并不一样。”   沈柏哽咽,带了哭腔,眼角的眼泪就没有断过。   顾恒舟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突然避开这个话题说:“你那天难产,生下来的是死胎,我怕你难过所以才找人骗你,准备等你身体好一点再告诉你真相,御医说你以后很难再怀孕,我让苏潋秋骗爹说怀了身子,也是想等以后和你一起再告诉爹真相。”   顾恒舟说完把沈柏拉回来,紧紧抱在怀里。   他刚从营里赶回来,出了一身的汗,隔着衣服沈柏都能感受到他身上蒸腾的热气和狂乱的心跳,那心跳一下又一下砸在沈柏身上,不断地告诉她,他需要她,他爱她。   沈柏眼眶发热,顾恒舟收紧双臂,恨不得把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哑着声说:“你要相信我,除了你,我对任何人都提不起兴趣。”   沈柏比任何时刻都更清晰的意识到,站在她面前的人叫顾恒舟,是堂堂的镇国公世子,是整个瀚京乃至昭陵最出众俊朗的世家郎君,是昭陵最年轻英勇的将领,他可以统率三军,让人闻风丧胆,这会儿却近乎卑微的让她相信他。   这是没有经历丧父之痛,没有经历残酷战争洗礼的顾恒舟啊,他应该比上一世的顾兄更骄傲更意气风发才是。   沈柏心痛,抬手正要回应,脑中一痛,脑海里浮现出上一世的顾兄戴着悲喜面游走在血雨腥风中的画面,他原本该手执长戟威震四方的,但戴上悲喜面后,他就成了一个没有感情的恶魔,无数热血洒到他身上,悲喜面发出刺耳的尖叫,像在欢呼,又像在悲鸣。   之前那个空灵的声音在沈柏耳边放肆的冷笑起来,她说:“如果你舍不得这一切,那就留下来吧,反正,他那么爱你,肯定不会怪你,对不对?”   那个声音说完,沈柏和脑海里的顾兄视线对上,他的眼眸空洞无神,像个任人掌控的提线木偶。   沈柏说不出话,那个声音继续说:“也是,这一世的他也很爱你啊,就算以后你生不出孩子,他应该也不会有丝毫嫌弃吧,为了你,就算让顾家绝后也没什么关系的,你说是不是?”   这些话,句句如烙铁,将沈柏的心脏灼烧得发出滋滋的声响。   是了,不管是哪一世,从一开始被她喜欢,对顾兄来说就是很大的负担。   如果不是因为她的妄念,一切也许会是另外一种模样。   既然一切因她而起,那……就由她终结吧。   沈柏回抱住顾恒舟,深嗅了一下他身上的味道,轻声说:“嗯,我相信你。”   顾恒舟抱得更紧,说:“御医只是说你极难受孕,并没有说完全不可能,你不要有压力,而且就算真的不行能有孩子也没关系,你不用理会其他任何人的目光。”   就在这么短的时间,他已经把很久以后的事都考虑好了。   沈柏很感动,抵着他的肩膀点点头,说:“顾恒舟,你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的那个梦吗?”   “我记得。”   “那不是梦,是我亲身经历过的事,在梦里我还没有恢复女儿身就已经死了,现在的一切对我来说才是梦,我……”   “不是!”不等沈柏说完,顾恒舟强行的打断她的话,定定的看着她说,“这不是梦,你和我都是真实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你会疼,我也会疼。”   沈柏摇头,一点点推开顾恒舟,看着他的眼睛说:“这是梦,是上一世的你,付出极其惨烈的代价为我编织的一场美梦,现在,我该醒了。”   在沈柏快要脱离怀抱的时候,顾恒舟又把她摁回自己怀里,坚定不移的说:“既然这场梦是我为你换来的,那没有我的允许,你不许醒!”   “可是顾兄,你们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人啊。”   沈柏幽幽地说,身体渐渐变的透明。   顾恒舟感受到她快要从自己眼前消失不见了,努力的想要把她抓住,却只是徒劳。   沈柏在顾恒舟怀里消失不见,凝滞的空气涌动,人声重新嘈杂起来,环顾四周,再也寻不到沈柏的影子,顾恒舟翻身上马,正要发动人去找沈柏,围观的人眼眸突然发红,全都朝他攻来,顾恒舟下意识的提剑格挡,苏潋秋的脸渐渐变成东方梦晚的模样,身上的衣服也变成了一袭红衣,她缓缓抬手抚着自己的脸颊,白嫩纤细的指尖在朱唇停顿,媚态万千的说:“顾郎,别抵抗了,她已经放弃你了,你应该知道这意味着你该消失了。”   攻向顾恒舟那些人很快脱了相变成干尸,他们动作灵敏,攻击力极强,明显不是正常人。   顾恒舟手里的剑很快被抓成碎片,正难以抵挡,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接剑!”   顾恒舟头也没回,靠着本能接了剑。   那把剑和他用的很像,但又并不一样,触手极凉,如同森冷的寒冰。   抽剑砍掉扑到眼前的一具干尸的脑袋,顾恒舟回头,看见一张半哭半笑的脸,他对这个印象很深刻,在东恒国大祭司寒辰身上见过,不过那个时候他看到的只是一张面具,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如同长在别人脸上一样。   莫名的,顾恒舟对这个长着悲喜面的人很不喜,并且充满了抵触和敌意。   有这个人加入,那些干尸很快被解决掉,东方梦晚并不着急,反而如同欣赏什么好戏一样看着两人,等两人打完,东方梦晚满意的说:“没想到你们的魂灵都这么强,不仅能在灵梦里保持自己大部分的意识,还能摆脱我的控制,真是令人意外。”   东方梦晚说着伸舌舔了舔唇,眼底浮起欲念,红唇微启,说:“我好久没吃到这么美味的魂灵了,真期待啊。”   顾恒舟听不懂东方梦晚说的话,提剑指着她质问:“沈柏呢?她在哪里?”   “她是在你怀里消失的,你自己都护不住她,用剑指着我做什么?”东方梦晚一脸无辜,素手一抬,张开五指轻轻晃了晃,腕上的铃铛立刻发出清脆的声响,那声音极有魔性,顾恒舟立刻感觉像是有无数根细线扎进自己的身体,身体不再受自己的掌控。   长剑脱手而出,却没有落地,而是在空中飞速旋转,幻化出十几道剑影对准东方梦晚,片刻后挟裹着凌厉的气势刺向东方梦晚。   东方梦晚迅速后撤,双手交叉,手上的铃铛同时晃动,剑影很快被铃铛声击得粉碎,长剑停滞不前,被强行调转了方向,对准顾恒舟。   顾恒舟想躲开,身体却无法挪动半分。   东方梦晚唇角微勾,露出冷笑,催动长剑攻向顾恒舟,眼看长剑要刺穿顾恒舟的心脏,一个粉衣女子从天而降。   女子身上穿着和东方梦晚风格相似的衣裙,手腕上脚腕上还有头上都缀着铃铛,铃铛声虽然不及东方梦晚的急切密集,却很空灵清脆,像一把剪刀,将顾恒舟身上的细线剪断。   顾恒舟立刻将那把剑夺回手中,然后他听见那个粉衣女子平静的说:“皇姐,没想到时隔两百年,你竟然还是如此执迷不悟。”   女子的声音很哑,不像少女,更像是油尽灯枯的老妪,和她的形象反差很大。   顾恒舟正想看看女子的真面目,女子头也没回,抬手对他挥了一下,说:“做了许久的梦,你该回去了。”   话音落下,顾恒舟感觉自己的意识掉进了无边无际的黑色漩涡。   女子又偏头看向戴着悲喜面的顾恒舟,顾恒舟坚定地说:“我要护她安然无恙。”   女子没有多说什么,抬眸看向东方梦晚。   东方梦晚完全没想到她会出现在这里,眼底闪过慌乱,而后癫狂的大笑起来:“你说我执迷不悟,那你呢?你为什么还会出现在这里?你不是应该早就魂飞魄散了吗,东方翎?”   东方梦晚咬牙切齿的喊出这个名字,恨不得吃了她的肉喝了她的血。   东方翎没有以自己的面目出现,而是用沈柏的脸出现的,她点点头,说:“我的确早已魂飞魄散,如今不过是借他人之躯了一点未了之事罢了。”   时隔两百年,东方翎身上已经没了临死时的那样肆虐狂暴的怨怒,丝毫看不出悲喜面是她手下的产物。   东方梦晚则截然不同,被东方翎的突然出现刺激得无法冷静,她恶狠狠的瞪着东方翎说:“我不相信,如果你真的早就魂飞魄散,绝对不会出现在这里,一定是有什么人唤醒了你!谁?你告诉我还有谁会做这样的事?”   东方梦晚歇斯底里的问,面容扭曲,美感全无,只剩下可怖。   东方翎也没有骗她,直接道:“是一个叫寒辰的人唤醒了我,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两百年前,他叫木铎。”   “木铎?”东方梦晚呵呵的笑起,癫狂无比,她冲到东方翎面前,揪住东方翎的衣领怒问:“所以呢,沉睡两百年,一睁眼就看见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心情如何?那可是你同床共枕的爱人啊,他还杀了你的孩子,你难道就一点都不恨?”   东方梦晚瞪大眼睛,试图从东方翎脸上看到一点痛苦的表情,可让她失望的是,东方翎神色平静,对东方梦晚说的任何一个字都无动于衷。   她任由东方梦晚揪着自己,淡淡的说:“当年父王是不允许皇姐学制香术的,皇姐偷偷研习制香术,习得换灵之法,趁我不察与我换灵,最后皇姐与我的下场也差不了太多,皇姐可想过其中缘由?”   “皇妹在说什么?”   东方梦晚反问,东方翎并不在意,继续说:“当年我与皇兄一起到东恒国,对昭陵来的顾峰大统领一见倾心,因此有了执念,皇姐利用这一点,与我换灵,封了我的神智,让我以你的身份活下去,而你怨恨东方家,在随皇兄回东恒的途中,对皇兄和东方家的人下咒,几乎让东方家的制香术失传,十六年后,你以全新的面貌出现在南襄,让制香术重现,皇姐以为换灵是一劳永逸的事,却没想过它其实对人是百害而无一利吧。”   知道当年那些事的人早就死了,突然有个人对东方梦晚提起这些,东方梦晚有点承受不住。   她的眸子越来越红,眸底百鬼哀鸣,黑色的雾气不断喷涌而出,却对东方翎不能造成任何伤害。   东方翎说:“皇姐只知我是东方家的制香奇才,却不知道灵梦需取我的心头血才能制成,消耗的也是我的寿元,我这一生,只能取三次心头血,所以我并没有什么值得皇姐羡慕的。而且父王并非不爱皇姐,皇姐幼时就展现出换灵之能,却没有意识到这是福祸相依的能力,父王不让皇姐研习制香术,都是为了皇姐好。”   “呵呵,那个老东西都死了这么多年了,你现在说他是为我好,你觉得我会相信?”   东方梦晚质疑,东方翎说:“这两百余年,皇姐不仅用了换灵术,还豢养魂灵,肆意下咒,害了许多人命,遗祸无穷,皇姐心智已失,全靠对我和东方家的怨恨坚持到今天,即便如此,我还是想跟皇姐把两百年前的事说清楚。”   “我不要听!你在骗我!”   东方梦晚失控,捏了术法攻向东方翎,东方翎从容应对,见招拆招,不顾东方梦晚的嘶吼继续道:“皇姐一直觉得是父王为了南襄国的安宁,故意牺牲皇姐一人的幸福,换取南襄国后世的祥和,但木铎当时作为东恒国的储君,无论是身份地位还是人品都是四海九州之内拔尖儿的,而且他对皇姐也非常深情,在娶皇姐之前虽然已有两位侧妃,但娶了皇姐之后,后宫再未添一人。”   东方翎这话彻底激怒了东方梦晚,她彻底暴走,周身气息狂暴,眸底的数百魂灵全都释放出来,形成黑沉沉的漩涡在她身周盘旋,百鬼同哭。   东方翎动作一顿,知道东方梦晚现在可能已经听不到她说话了,她不再反抗,任由漩涡将自己吞噬,撕扯自己的魂灵,等到了漩涡中央,抓住东方梦晚的手一字一句的说:“皇姐与我换灵,封了我的神志,我也曾借皇姐之身与他恩爱数年,只是换灵术的弊端导致他后来性情越来越暴戾,他将我囚困,对我施以极刑。   我一直以为他是想要制香术的秘诀,好称霸九州,然而临死之前他却对我说,他早就看出我不是皇姐,他隐忍多年,不过是以为我利用制香术害死了他心爱的女人,他想从我身上知道制香术的秘密,好为皇姐报仇雪恨。”   换灵术是比灵梦力量还要强大的术法,它会直接调换两个人的命势,东方翎至死都没有恢复神志,更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么恶事竟然要遭受这样的对待,她只知道自己被囚困半生,兄长因她枉死,孩子因她夭折,而爱了半生的男人告诉她,他其实从来都没有爱过她。   一系列的打击之下,她彻底崩溃绝望,才会对木铎下了悲喜面那样的诅咒。   她没想到,真相会在两百年后才被揭晓,而且会牵连这么多无辜的人命。   魂灵被百鬼啃噬的感觉并不好受,东方翎却一直抓着东方梦晚没放,继续说:“皇姐在换灵之后应该也发现了这一点,所以未出世那十六年里,才会费尽千方百计去找一个和木铎相像的人吧。”   这句话刺激到东方梦晚,百鬼发出魔性的狂笑,啃噬得更厉害,东方翎继续说:“皇姐怨恨他负了你,害死你腹中孩儿,和众人一起将你诛杀,那皇姐可曾想过,这两百年间,无论他的身份如何转变,记忆如何消除重来,他为什么都会一生与青灯古佛长伴?他生来慈悲,这两百年间,他在为谁赎罪?”   即便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东方翎的声音也很稳,而且声音虽然沙哑,却自有一股让人安心的力量。   东方梦晚凄厉的尖叫反驳:“你胡说!他们都是骗子,都是负心汉!”   东方梦晚叫着,周身的戾气将百鬼震开了些,在那些魂灵重新涌上来之前,东方翎抱住东方梦晚,在她耳边低语:“皇姐,从来都无人负你。”   话音落下,东方翎指尖凝起些许白光,她将那白光打入东方梦晚身体里,东方梦晚眼前出现木铎和她最初相处的画面。   两国之间的联姻都是国君决定,他们只是互相见过彼此的画像而已,老实说,木铎生得很俊美,看见他的第一眼,东方梦晚就没那么抵触这桩婚事了。   如果那一次东方启没有带东方翎去东恒给小皇子道贺的话,她也许能很平静的和木铎过完这一生。   但她太不甘心了。   她是东方家的女儿,是东恒国的五公主,在东方翎出生之前,她是整个东恒最耀眼美丽的存在,但父王不让她研习制香术,说是为了她好,她说服自己信了。   然后东方翎出现。   于是世人都知道,东方家的六公主是世间罕见的制香奇才,不仅如此,这位六公主生得活泼伶俐,自小就是个美人胚子。   还没较量,就跌下神坛,东方梦晚自然是非常不忿的。   她不相信父王说的那些话,偷偷找人点了引魂香去见师祖,没想到师祖把她训斥了一顿,说她嫉妒心太重,不适合练制香术,这一点一滴,都成了她的心结。   后来看到东方翎天真烂漫的跟在东方启身边,享受她曾享受过的父兄的宠爱,还随心所欲的爱上了别人,她便真的如师祖所说那般嫉妒疯了。   于是她把自己偷偷研习来的换灵术用到了东方翎和自己身上,换灵成功的时候她是开心的,但很快她就意识到,她虽然得到了东方翎的一切,却也失去了原本属于自己的后位、夫君和孩子。   她给东方启和东方家都下了咒,报复了东方家以后,偷偷回了东恒国,但她进不去皇宫,也不敢出现在众人面前,她只从旁人口中听说帝后非常相爱,日子过得非常好。   她其实有后悔过,但换灵术就是如此,只可换灵,没有还灵之说。   于是她拼了命的想找到木铎的替代品,后来她遇到一个人,他的脸和木铎长得一点都不像,但他周身的气度和木铎几乎一模一样。   不过可惜的是,他是个和尚。   不是这一世的俗家弟子,就是个剃了头,烧了戒疤的和尚。   那时她不知道她已经被换灵术影响反噬,她理所当然的去勾引那个和尚,诱他一再破戒,最后得了她的身子。   其实也不算是她的身子,那是东方翎的。   她的神智不太清醒,后来潜意识里总觉得和尚是贪图东方翎的美貌才和她犯下大错,并不是真的喜欢她。   现在回想起来,和尚其实待她极好。   世俗不认可他们的关系,和尚为她还俗,带她远走高飞,替她承受所有的流言蜚语。   和尚还俗以后就更像木铎了,那时她虽然有换灵术,但还是肉体凡胎,但她不食人间烟火,和尚便负担起了养活她的重任。   有和尚在,她想起木铎的次数越来越少,对南襄的依恋也越来越重,便和和尚一起回了南襄。   听说东方家拱手让出了皇位,她觉得解气,又觉得不甘心,她也是东方家的人,东方家其他人要让出皇族的位置,她可没说要让。   于是她改头换面,开创了新的门派,让制香术重现,并且开始养灵。   她觉得和尚傻,告诉和尚养灵是在超度亡魂,和尚便傻乎乎的信了,曾经一个满口慈悲道德的人,替她养灵,做着满是血腥的恶事,她竟然觉得畅快极了。   只是她还是低估了东方家后人的能力,养灵的事败露了,东方家的人对她围而攻之,门下很多制香师也叛逃,她孤立无援,还满心期待着和尚能帮她,没想到这次连和尚也站到了她的对立面。   人人都要她魂飞魄散,和尚无动于衷,和其他人一样,要了她的命。   但她没有魂飞魄散,她成了别人养的灵。   她可是养灵的鼻祖啊,养到她的人自然成了倒霉鬼,她反噬了饲主,想找和尚报仇,却发现和尚死了,她认识的东方家的人死了,连木铎和东方翎都死了。   所以这两百年间,她一直在不断接受饲养然后吞噬魂灵,她的力量越来越强,执念却越来越少,她不再找和尚报仇,也不再记恨东方家,唯一记得的只剩下东方翎。   她想,她终会找到东方翎的。   她找了快两百年的东方翎,现在东方翎就站在她面前,却对她说世上无人负她。   那这两百年的光阴,她究竟都在做什么?   东方梦晚呵呵的笑起,还想再说什么,东方翎继续说:“皇姐,鸾灵树是南襄的国树,那是师祖在你降生那天亲手种的,师祖将自己的寿元倾注在树上,希望换你健康无忧的长大,你是南襄国举世无双的五公主,从一出生就是。   所以,放下吧。” 第191章 顾兄,我好害怕   东方翎说完那句话以后,身上的铃铛全都轻轻晃动起来。   铃铛声清脆,灵动,虽然有些密集,却并不让人感到不安心慌。   那些在两人身周盘旋的恶鬼慢慢平静下来,东方梦晚推开东方翎,捂住耳朵大声反驳:“骗子!东方翎,你以为这样就能攻破我的心防让我掉以轻心吗?我告诉你,不可能,我绝对不会……”   东方梦晚话没说完,在东方翎身后,一棵需要十人合抱的大树出现,那树是枯的,一朵花没开,连叶子都掉得精光,像是早就死了。   东方梦晚浑身的血管鼓胀起来,似乎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东方翎抬手轻轻晃了晃手腕,开始吟唱曲调。   戴着悲喜面站在一旁的顾恒舟掀眸看向她,她顶着沈柏的脸,用苍老的声音吟唱着安魂曲,那曲子从她口中唱出和别人有着完全不同的韵味。   虽然声音不好听,但旋律极温柔,像母亲哄孩子入睡时唱的摇篮曲。   随着她的吟唱,那些魂灵全都停下动作,一开始神情是麻木的,而后变得茫然,最后他们脸上都浮起释怀。   东方翎抬手朝大树挥了一下,那些魂灵便化作白色光球汇入那棵树中,最后的最后,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从东方梦晚身体里出来,如果沈柏在这里就会发现,这个老妪是东方家创造制香术的师祖。   老妪没有急着离开,蹲在东方梦晚面前抱了她一下,慈爱的说:“我的晚晚一定要开开心心的呀。”   她的语气温和,像是在哄小孩儿。   说完回头冲东方翎笑笑,也化作光球汇入树中。   东方翎走到东方梦晚面前,说:“皇姐的尸首被安埋在鸾灵树下,两百余年也一直保存完好,皇姐作恶太多,暂时不得入轮回,但你腹中胎灵是无辜的,还请皇姐先送她入轮回。”   “胎灵?”东方梦晚掀眸反问,“那胎灵早就被我吃了,哪里还有什么胎灵。”   东方梦晚说得理所当然,并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天理不容的事,东方翎也没和她争执,只是灵活的活动手指,双手交叠,吟唱着安魂曲,将左手手腕上的铃铛变到东方梦晚手上,那铃铛和东方梦晚身上的不同,铃铛上面隐隐有淡淡的金光闪现,印着佛印。   东方梦晚立刻感觉手腕被灼痛,不过东方翎没给她说话的机会,凭空变出一个巴掌大小的葫芦,默念咒语直接将东方梦晚吸进葫芦里,那棵树鸾灵树也随之消失不见。   东方梦晚将葫芦交给顾恒舟,温声说:“梦境马上就要碎裂,我会送你出梦,这具身体还会昏迷两日,你不用担心,我正好有些事要交待给她,她一人可能做不到,以后还需要你多帮她一些。”   “你为什么不亲自去解决?”   顾恒舟哑着声问,这话颇有点无情,活似东方翎强人所难了,不过东方翎没有生气,温和道:“重生之事乃逆天所为,她既然享了重生之便,必然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听到这里,顾恒舟下意识的就想开口说点什么,东方翎抢先道:“天道轮回,冥冥中自由安排,就算你愿意为她承受所有也不行。”   顾恒舟拧眉,悲喜面也跟着不满,东方翎却不再回答他的问题,抓住他的手开始默念心诀出梦。   脚下出现一个白色光洞,东方翎拉着顾恒舟走进去,两人不断下坠,顾恒舟下意识的抱住沈柏,护住她的脑袋,片刻后,两人凭空出现在驿站院子里,沈柏软绵绵的晕倒在顾恒舟怀里。   天已经快亮了,驿站的护卫百姓倒了一地,卫如昭盘腿坐在檐下,云裳虚弱的躺在他身边,见顾恒舟把沈柏带回来,两人皆是眉头微松。   顾恒舟把沈柏抱回房间,沈柏阖眼睡得安宁,眼角还是红的,泪渍没有完全干掉。   别人都是以魂灵入梦,唯她不同,她是以自己的身体入梦,灵梦已碎,她的身体也会复原,但在梦里感受到的那些委屈难过不会就此消失不见。   顾恒舟抬手将她眼角的泪痕拭去,哑着声低语:“别怕,以后不会有事了。”   屋里安安静静,沈柏却听不见他说了什么。   沈柏的意识被一个无形的光罩困在身体里,外界的声音一点都传不进来,她只能看见坐在光罩外面玩手指的沈七。   她的意识还没完全恢复,只记得自己要回上一世换顾恒舟回来,结果还没回去,就被沈七半路截道困在这里了。   她分不清梦境和现实,拍打着光罩想让沈七放自己出去,沈七却理都不理会她。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粉衣少女出现在她面前。   少女脸上戴着一个黑白相间的面具,身形姣好,沈柏一看见她就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少女抬手将光罩撤走,轻声说:“终于见面了,沈柏你好,我是东方翎。”   东方翎?   沈柏走到她面前,皱眉疑惑的看着她的眼睛,透过面具,沈柏看见她清澈水灵的眼眸,如上好的琥珀,不掺杂一丝杂质。   在这样的眼眸注视下,她渐渐恢复清醒,指着东方翎说:“我知道了,你是两百年前那位公主!”   东方翎点头,把两百年前发生的事又跟沈柏说了一遍,沈柏听完咋舌,万万没想到事情的起因会是这样的。   她忍不住小声嘀咕:“你皇姐未免也太小心眼儿了吧,她为什么觉得所有人都会害她而不是为她好啊?”   “因为换灵术。”东方翎说,“皇姐幼时懵懂,无意中将身边伺候的宫婢和太监换灵,那时所有人都不知道这件事,皇姐年幼,受了换灵术反噬,那两个宫婢和太监也给她留下了心理阴影,后来父王发现,便勒令皇姐不许研习制香术,没想到为时已晚。”   沈柏有点不明白,说:“如此说来,就算是东方家的制香术,也没有一劳永逸的说法,那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要研习制香术?你们师祖又为什么要创造它呢?”   东方翎笑了一声,虽然她现在的声音很沙哑,不复轻灵,听起来还是让人觉得很舒服,她温和的看着沈柏,如同看着自己的晚辈,说:“有很多时候,要评判一件事和一个人,是需要花很长时间的,师祖刚创造制香术的时候,只是想让东方家变得更好,在当时的情况下的确也是这样的。”   因为制香术,东方家迅速发展壮大,成为南襄国第一大家族,这对东方家来说是巨大的益处,对世人来说也是相当让人艳羡的。   所以怎么会有人能拒绝这样的诱惑呢?   沈柏瞬间想通其中的端倪,东方翎继续说:“皇姐出生那年,师祖猜到自己大限已近,并且隐隐察觉制香术会给东方家的后人带来一场浩劫,她试图阻止,却也有心无力。后来师姐对东方家下了诅咒,当时的家主也就是我的父王也终于察觉到危机,所以他选择让出皇位,辅佐慕容家登上皇位,以保全东方家的香火。”   难怪。   好好的一个世家大族,竟然能拒绝权势的诱惑,甘心臣服在别人脚下,原来是遭了报应。   这个话听起来有点不大好听,但沈柏一时也找不到更好的字句来描述这件事。   东方翎说:“你之前所经历的一切并非真实,但也并非完全虚假,不过灵梦已碎,一切都应该当做前尘往事,由它烟消云散。”   她嫁给顾恒舟以后发生的事都只是因为灵梦吗?   沈柏有点恍惚,亲身经历过才知道原来灵梦的力量竟然这样强大,毕竟在梦里发生的一切那样真实,她到现在都还记得临盆那日究竟有多痛。   想起灵梦里发生的一切,沈柏很是唏嘘,过了一会儿问东方翎:“那顾兄呢?我的意思是,上一世的顾兄。”   东方翎说:“他戴了悲喜面,承了寒辰的命格,已经不再是顾恒舟了。”   沈柏急切道:“可他就是顾兄啊,而且悲喜面不是你下的诅咒吗?既然一切全都已经解开,你难道就不能解除这个诅咒吗?”   沈柏不停地追问,一颗心像是被串在火架上炙烤,东方翎冷静的说:“我是已死之人,虽然能解除皇姐的心结,却不能插手现世之事,这一切还需要你来。”   “我?”   沈柏狐疑的指着自己的鼻尖,东方翎说:“两百年前,皇姐洞察了我对顾大统领的情谊,诱我用了灵梦,在梦里,我随顾大统领回了昭陵,并嫁他为妻,与你今时做的梦差不多,我嫁给他之后,他虽然很宠爱我,却被迫娶了别人,梦里他变了心,我在心灰意冷的情况下生下孩子,然后自尽,因此被皇姐封了神智换了灵。”   沈柏愕然,原来东方梦晚是在这种情况下趁虚而入,换了东方翎的魂灵。   不过琢磨了一会儿,沈柏慢慢回过味儿来,她难以置信的看着东方翎问:“我记得昭陵的史书记载,顾峰大统领曾有过一位薄命的红颜知己,但世人都没见过她,只知道顾大统领府上有个小孩儿,应是那位红颜知己的血脉,那个小孩儿难道是我……的先祖?”   沈柏瞪大眼睛,在她的注视下,东方翎点了点头,沈柏倒吸了一口冷气,东方翎说:“虽然我最终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但灵梦已成,你不能算是我和顾峰的骨血,而是有自主意识的梦灵,灵梦乃我心头血所筑,你身上自然有我的气息,成灵之后,自然以我腹中孩儿的形象出现在世人眼前。”   “……”   沈柏眼角抽了抽,这样说来她连人都不算了,就是个妖精?   猜到沈柏心中所想,东方翎说:“你虽是梦灵,但成灵之后一直按照正常人的生命轨迹进行轮回,与常人的差别也不算大,万物皆有灵,你不必过于在意自己的出身。”   说不在意那是不可能的。   沈柏摸着下巴思索,慢慢消化东方翎方才说的一切,半晌后问:“就因为我身上有你的气息,所以东方家的人把我误认成你或者你的转世了?”   东方翎点头,说:“你虽然不是我亲生,但也算是因我而生,如今你逆天重生,正好成了打破一切的契机,悲喜面的确是我所下,但若要解除诅咒,还需靠你。”   沈柏眼睛亮起,梦灵不梦灵的无所谓,最重要的还是先要让顾兄脱离苦海。   沈柏立刻追问:“那你快告诉我要怎么做才可以。”   东方翎将自己身上身下的铃铛都变到沈柏身上,然后说:“东方梦晚的尸体埋在鸾灵树下,我的尸体则在鸢灵树下,这两百余年因我二人和制香术死掉的人实在太多了,你需要将他们的亡灵全部安抚送回这两棵树下,等所有魂灵都放下执念,悲喜面的诅咒自然就会解除。”   我还是个处在豆蔻年华的少女啊,你竟然忍心让我去干给鬼魂超度这种事?   沈柏忍不住讨价还价说:“这些年我舅舅不是一直都在帮你皇姐还债吗,难道还不够?”   东方翎说:“他只能感应到被皇姐吞食的那些魂灵,不及你的感应能力强,而且东方家还承受着皇姐的诅咒,东方家的诅咒若是不能解除,悲喜面自然更不能。”   这意思是非要沈柏去做这件事了。   推脱不了,沈柏只能问:“悲喜面的诅咒解除之后,顾兄会去哪儿?”   “去他该去的地方。”   该去的地方是什么地方你倒是说清楚啊。   沈柏习惯性的想翻白眼,东方翎却说:“我该走了,你要记住,世事皆有缘法,顺其自然最好,不要过于强求。”   “等等!”   沈柏想拉住东方翎,还是扑了个空,手腕上的铃铛响了一下,一切消散,沈柏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驿站床上,外面天光已经大盛,沈七坐在她身边玩她的头发,房门被推开,云裳端着一碗药走进来。   见她醒了露出温和的笑,轻声道:“小姐醒了,先喝点药吧,这是稳固魂灵的。”   沈柏接过一口饮尽,见她嘴唇有点发白,问:“我昏睡了多久?睡着以后都发生了什么?”   云裳说:“小姐昏睡了一日,前天晚上小姐点了引魂香之后,我便守在门外,结果发现有人动了我布在院中的阵法,我再回屋小姐已不在房间,这个时候城中百姓闯入驿站闹事,驿站的官兵和他们发生混战,有高人出现,我和卫先生都无力抵挡,不过万幸小姐最终平安无事的回来了。”   云裳说得很粗略,沈柏把药碗递还给她,顾三端了热水进来,沈柏一边洗漱一边问:“是谁动的阵法?城中百姓为何闯入驿站闹事?”   沈柏说完,光滑的手腕上闪过一串铃铛,铃铛闪过银光,茶白面色惨白的走进屋里跪下。   她的神情看上去太憔悴了,眼底一片青黑,眼窝都凹陷下去。   她红着眼颤着声说:“奴婢生了妄念,鬼迷心窍,被邪祟利用,险些害死小姐,但凭小姐处置!”   她失了心智被东方梦晚附身,对后面的事没什么记忆,却记得自己之前偷偷与人见面,擅自挪动了云裳布下的阵法,恢复心智后,她第一时间就是来沈柏这里告罪。   沈柏看到她身周还萦绕着淡淡的黑气,应该是东方梦晚附身后残留的影响,温声问:“现在可感觉身子有什么不适?”   茶白已经做好了被责骂的准备,没想到沈柏第一句却是关心她的身体,眼泪一下子涌出来,连忙咬着唇摇头。   沈柏走过去把她扶起来,问:“舅舅骂你了?”   茶白眼泪流个不停,哽咽着说:“奴……奴婢无颜再见国舅,以后愿为小姐当牛做马报答小姐的恩情,再不敢奢望其他。”   茶白这次是真的被吓到了,她原本也只是打算默默跟在卫如昭身边照顾他,没有奢望其他,这些时日也不知道怎地,竟然生出了妄念,还犯下这样的蠢事,这会儿自责到不行。   沈柏拿帕子帮她擦了脸,温和的安慰:“这事也不能全怪你,你可还记得蛊惑你那个人是谁?”   茶白摇头,如实说:“奴婢只知道自己鬼迷心窍犯了大错,但怎么想都想不起细节了。”   沈柏点点头,对茶白的回答没有意外,又安抚了她几句,问云裳:“姑姑觉得背后之人可能是谁?”   云裳毫不犹豫的说:“我猜是缘君。”   云裳是东方家这一代制香师中的佼佼者,除了缘君,她想不到还有第二个人能做出这样的阵法。   不过东方梦晚一下子就捏碎了她的内丹,魂灵强大至此,云裳虽然不清楚东方梦晚的身份,也猜到缘君应该不算是东方梦晚真正意义上的饲主,他约莫是在以自己的精血献祭,让东方梦晚帮他达到今日的成就。   沈柏平安归来,东方梦晚的魂灵就算没有消散应该也被完全镇压了,缘君肯定会受到相应的反噬,只要找到他就不足为惧。   云裳把一切都想到了,表情却很凝重,沉沉的对沈柏说:“前天夜里我的内丹已碎,如今使不出任何术法,不能帮小姐什么,我已修书给家主,再过几日家主会再派人来辅助小姐,小姐无须担心。”   沈柏对云裳已经熟悉了,听到她说要换人,眉头微拧,云裳误会她的意思,说:“小姐放心,家主派给小姐的必然是可信又得力的人,绝对不会给小姐惹来什么麻烦的。”   “我不怕惹麻烦。”沈柏轻声说,“姑姑虽然碎了内丹,但对制香术的了解还在,俗话都说了,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我很喜欢姑姑的性子,姑姑留在我身边也好。”   沈柏诚恳的挽留,云裳却是笑着摇头,说:“小姐身上肩负着化解东方家诅咒的使命,接下来要面对的事还有很多,我帮不上小姐什么忙,还是换其他人来比较好,而且这么多年,我也累了。”   云裳坚持,眼底闪过悲痛,沈柏猜想她身上应该也有不可言说的故事,便没再过多追问,只好点头道:“姑姑都如此说了,那我只能祝姑姑余生安宁顺遂,正好过些时日我也会启程回昭陵,姑姑等那个时候再顺道与我一起回逸陵,如何?”   “好。”   云裳答得爽快,沈柏又了解了一下前天晚上发生的事,听说那些闹事的百姓是抬着尸体来的,眉头顿时紧皱。   在屋里坐了一会儿,沈柏去找卫如昭,刚进门,腕上的铃铛又响了一下,屋里,卫如昭盘腿坐着正在念经,在他面前俏生生的站着两个姑娘,两人闭着眼睛,容貌已恢复如常,听到铃铛声,两人眼睫微颤,正要醒来,卫如昭沉沉道:“镇!”   两人又阖上眼睛。   沈柏走到那两人面前仔细看了看,这不是那晚她和慕容轩一起在美人乡找的姑娘还能是谁?   沈柏越过她们走到卫如昭旁边坐下,压低声音问:“舅舅,都快两日了,你怎么还没把她们超度走?”   卫如昭没有回答,目光落在她手腕上。   她手上的铃铛做工很精致,上面刻着东方家的族徽,因为感应到魂灵存在,正发出幽微的淡蓝色光泽。   卫如昭看得出了神,沈柏索性抬起手腕,大大方方的摆弄,说:“这是东方翎送给我的,应该是特别厉害的法器,舅舅可是认得此物?”   卫如昭抿唇,冷淡的收回目光,并不跟沈柏多言,沉沉的说:“她既然将此物送给你,必然是希望你能为东方家做点事,你确定你能担此重任?”   沈柏笑着摇头,谄媚的抓住卫如昭的手说:“我才刚入门,要送走那么多亡灵肯定是不行的,舅舅若是能帮我分担一点就好了。”   沈柏眨巴眨巴眼睛一脸期盼,卫如昭抽回手,平静道:“我已修书回昭陵,以后会常驻南襄,负责昭陵与南襄的商贸往来,你可以不用管这边的纷扰。”   舅舅就是舅舅,爽快人!   沈柏也不耍赖,笑着说:“舅舅放心,我也还要在南襄待一段时间,这段时间我也会多送走一些魂灵的,咱们舅甥齐心,一定其利断金。”   沈柏抬手要跟卫如昭击掌,卫如昭并不配合,垂眸道:“前天晚上在驿站发生的事,其他人的记忆都被清除了,但这两位姑娘的死是事实,官府已经介入调查,你既然有心要做这件事,就先好好想想要怎么才能揪出幕后真凶。”   沈柏点头道:“这件事我已经想过了,官府调查肯定是要配合的,不过云裳姑姑的内丹碎了,抵挡不过,还要舅舅配合我一下才行。”   ……   沈柏刚醒,下午官府就来人了,碍于沈柏使臣的身份,官府的人很客气,也没绑人,和和气气的用马车把沈柏拉到南溪的大牢里。   主审的官员细致的盘问了一番那天晚上的细节,就把沈柏关进牢里,牢房也挺干净的,有床有桌子,还有一个窗户可以透气,更关键的是,沈柏在隔壁牢房还看到了慕容轩。   狱卒把沈柏关进牢房就走了,沈柏闲不住,凑到牢门边跟慕容轩说话:“你不是南溪的五皇子吗?怎么他们把你也关进牢房了?”   慕容轩正气凛然的回答:“这可是在南襄,你以为和昭陵一样欺软怕硬吗?就算是天子犯法也要与庶民同罪的。”   沈柏瘪瘪嘴。   我们昭陵可不像你们南襄,我们顶多玩点权术,你们动不动就给人下咒,跟人换命,连死人都不放过,论手段还是你们更厉害。   沈柏靠在牢门上,幽幽地说:“反正我就只是喝了点酒,又没有干亏心事杀人,就算是严刑拷供我也不会认的。”   慕容轩立刻驳斥:“我们的官员都是讲证据的,才不会严刑逼供!”   沈柏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得,在这人眼里南襄哪儿哪儿都好,这天没办法聊了。   沈柏不再说话,躺在床上翘着脚发呆,没多久睡意来了,便合上眼睛睡觉,不知道过了多久,脸上有点痒痒,沈柏试图躲开却被缠着不放,烦闷的坐起来,睁开眼睛,被眼前的一幕惊得头皮发麻。   原本什么都没有的牢房里,现在密密麻麻爬满了蛇,那些蛇五颜六色,灵活的蠕动着身躯,吐着蛇信子,沈柏手腕和脚腕上也爬了几条,被这些蛇堵着铃铛才没发出声音。   “沈七!”   沈柏唤了一声,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手脚并用把身上的蛇都甩开。   沈七凭空出现,脖子上盘着一根赤红色的蛇,玩得正开心。   沈柏气不打一处来,哼道:“你倒是玩得开心,也不知道叫醒你娘亲,我要是心脏不好这会儿就被吓得两腿儿一蹬直接升天了。”   沈柏是有点被吓到,语速比平时快不少,沈七听不大懂,傻乎乎的复述:“两腿儿一蹬。”   傻儿子。   沈柏腹诽,晃动手腕上的铃铛,那些蛇慢慢退开,沈柏走到牢门边叫了慕容轩两声,慕容轩没有回答,正打算破门而出,熟悉的琴声响起,刚退开那些蛇立刻被驱动,全都朝沈柏和沈七扑来。   “我的娘诶,儿子快上!”   沈柏大喊了一声躲到沈七背后,同时拿出藏在鞋底的匕首,正要勉强挡一挡,牢房门直接被劈开,顾恒舟戴着悲喜面提剑杀来。   沈柏眼睛一亮,直接扑进顾恒舟怀里,抱着他的脖子把脑袋埋进他怀里夸张地说:“顾兄,你可算来了,我差点害怕死了。”   顾恒舟没料到沈柏会直接扑上来,身子僵了一下,不过很快凝神去杀那些蛇。   感受到那些蛇的敌意,沈七也不玩儿了,亮出利爪把那些蛇拍成几段。   两人配合很快把蛇杀完,腥臭的味道弥漫开来,沈七下意识的想舔爪子,沈柏立刻道:“过来!不许舔爪子。”   沈七飘过来,沈柏爬到顾恒舟背上,把沈七按在顾恒舟脖子上,拿出绢帕帮他擦爪子,嘴里不住的碎碎念:“以后不许吃这种脏东西,太不健康了,小心拉肚子,你跟我这么久,为娘什么时候让你饿过肚子?”   她底气十足,看不出一点害怕,顾恒舟正要让她下来,沈柏又把沈七拎下来塞顾恒舟怀里,然后理直气壮的霸占顾恒舟整个后背,特别柔弱的说:“哎呀,我要被臭吐了,顾兄快带我离开这里,我要不行了。”   沈七抱着顾恒舟的胳膊看着沈柏,觉得很是新奇好玩儿,咯咯的笑起,顾恒舟犹豫片刻,终究没有说话,收了剑,一手抱着沈七,一手托着沈柏往外走。   走出牢门,沈柏看见慕容轩安然睡在隔壁,顾恒舟哑着声说:“那个人今晚的目标是你,不必担心。”   “哦。”   沈柏应了一声,放松身体趴在顾恒舟背上。   突然觉得这一刻很温馨,顾兄身上再不用担负着家国天下,他放下长剑,手里抱着孩子,背上背着姑娘,好像和其他人一样得了圆满。   不过这样的温馨很快被琴音打碎,顾恒舟加快步子,带着沈柏和沈七出牢,牢外,缘君和卫如昭已经交上手,卫如昭双手合十,诵念着靡靡梵音,身周笼罩着淡淡金光,缘君弹着琴在主动进攻,只是音波会被金光化解,并不能伤卫如昭分毫。   见顾恒舟背着沈柏出来,缘君腾出一只手,大手一挥,两头猛兽从他袖中狂奔而出,还未跑到跟前,便杀气腾腾的咆哮了一声。   咆哮声很强,吹得顾恒舟的衣服猎猎作响,沈柏有点睁不开眼睛,顾恒舟却没有后退半步,他把沈七交给沈柏,抽出长剑挡在面前。   沈柏抱着沈七担忧的问:“顾兄,你行吗?要是不行的话咱们先跑吧,反正这里也没人认识咱们,跑了也不丢人,我和孩子绝对不会笑话你的。”   “闭嘴!”   顾恒舟命令,沈柏沉默了一瞬又问:“那我要下来吗?我最近好像长胖了,会不会影响你行动啊?但是我一个人带着孩子会害怕的……”   沈柏喋喋不休,两头猛兽已经冲到面前,顾恒舟提剑迎上,冷冷的威胁:“沈柏,你再在我面前说一个怕字试试!” 第192章 就这?   顾恒舟终于不再是之前那种冷冰冰没有感情的样子。   沈柏乖乖闭嘴,把沈七摁进怀里,抱紧顾恒舟的脖子,腿也用力夹住他的腰。   两头猛兽同时跃起扑向两人,顾恒舟将剑横在眼前,右手食指和中指在剑上抹了一下,剑身沾上他的血,顿时发出一声比刚刚的兽鸣更可怕的轰鸣,纯黑色的怨灵争先恐后的从剑身涌出,在那两只猛兽扑到面前的时候形成一个巨大的黑色龙头。   “吼!”   一声龙吟响彻天际,原本灿烂的星辰被乌云遮挡,远处隐隐有雷声传来。   龙吟卷起狂风,黑色怨灵还在不断地往外涌,形成龙身。   “抱紧了!”   顾恒舟说完抓住龙须,下一刻,黑龙笔直的腾空,沈柏抱紧顾恒舟,低头看见龙尾随意一扫,直接将那两只猛兽的兽灵拍散。   “吼!”   黑龙又叫了一声,以它为中心,四周的空气都震动起来,正下方的缘君被强大的气压震慑,吐出一口血来,手中琴弦悉数断裂,没了抵抗力。   卫如昭身周的金光瞬间大涨,一个佛印打在缘君身上,那些被他饲养的魂灵争先恐后的涌出来。   沈柏一直关注着下面的情况,连忙对顾恒舟说:“顾兄,就是现在。”   顾恒舟放开龙须,抱着沈柏笔直下坠,沈柏把沈七交给顾恒舟,晃动腕上的铃铛,开始吟唱安魂曲。   铃铛声轻灵的散开,蹿到空中的魂灵悬浮在空中不动了,随着铃铛声和安魂曲的声音,他们渐渐恢复自己最初的模样,又听了一会儿,他们的身形渐渐淡化,缩成一颗颗莹润的光球。   沈柏抬手,用掌心面向它们,轻轻一推,柔声道:“去吧。”   那些光球立刻向东南方向奔去。   顾恒舟带着沈柏稳稳落地,沈七立刻伸手要沈柏抱,沈柏没理,往头顶看了一眼,没找到那条黑龙在哪儿,顾恒舟把沈七摁回自己怀里,沉沉道:“那只是一时用来吓唬人的,不必管它。”   吓唬人?   沈柏疑惑的看向顾恒舟的手,他手上的伤口已经愈合,一点血迹都没有。   随随便便就召唤龙来吓唬人,顾兄你这样未免也太有排面了吧。   沈柏腹诽,这会儿也没急着追问,提步走到卫如昭身边,缘君这会儿才咳嗽着坐起来。   他用的琴弦断了,发冠也掉在地上摔得碎裂,乌发有点乱,衣服也沾染了血,没了第一次露脸时的仙气飘飘,从头到脚都透着狼狈。   “魂灵真强,这是我做制香师以来,见到最强的魂灵了。”缘君笑着说,神情并不慌张懊恼,反而有些癫狂的兴奋,“虽然不能为我所用,但有生之年能看到力量这么强大的魂灵,对制香师来说也已经足够了!”   你又得不到,还被打成了重伤,就为了看上一眼?   沈柏不能理解,下巴微抬看着缘君问:“那两个姑娘是不是你杀的?”   败局已定,缘君没什么好为自己辩解的,坦然点头,说:“是我。”   “就为了破坏驿站的阵法,挑起民愤,你就杀了她们?”沈柏质问,语气有点沉,在她眼里,这些风尘女子的命和其他人的命一样珍贵。   她们身处污浊之地,却在努力的活,没有人能随意决定她们的生死。   缘君并不在意沈柏的话,理直气壮道:“有时候的一些牺牲是在所难免的,反正她们在那里也是卑贱的苟活,若我功成,说不定还能替她们寻个好人家,直接为她们换灵,让她们开始崭新的生活。”   缘君抬手理了理凌乱的发丝,仿佛自己才是普渡众生的佛。   在他的世界里,死亡不再可怕,换灵也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他可以决定任何人的生死和未来。   沈柏听得有点生气,沈七突然从顾恒舟手里挣脱,飞到缘君面前给了他一爪子,奶声奶气的怒骂:“坏人!”   沈七亮了利爪,在缘君脸上抓出三道血痕。   缘君偏头,任由殷红的血珠不断涌出,舔唇笑道:“不愧是东方家的人,竟然能解除制香师与魂灵之间的契约。”   沈七不知在缘君手下受了多少奴役,挥了一爪子后立刻又飞回来,犹豫了一下,还是挂到沈柏手臂上,他虽然感受到顾恒舟身上有和自己相近的气息,却还是害怕。   沈柏想起上次沈七陷入缘君的阵法,被那些恶鬼啃噬,忍不住皱眉,缘君是东方家以外技艺最高的制香师,还得了皇族的倚重,背后却做出这样的事,连刚出生的小孩儿都不放过,那其他制香师又能好到哪儿去?   难怪东方家会一直受到诅咒,难怪东方翎要让她送那些魂灵归位。   沈柏呼噜着沈七脑袋上的胎毛,看了眼站在旁边的卫如昭。   以这人执拗的脾气,他只怕宁愿耗上一辈子在南襄除灵,也不会想要走什么捷径。   沈柏心里有了盘算,打了个响指,冲牢房里面喊道:“邱大人应该都听到了吧,还不快来把案犯押入牢中?”   埋伏在四周的官兵立刻涌出来,他们看不到魂灵也看不到顾恒舟和沈七,只看到沈柏突然出现,大概知道她和卫如昭在跟缘君斗法,最终以缘君吐血落败收场。   缘君都败在两人手下,这些人看沈柏和卫如昭的眼神相当敬畏。   邱大人亲自送沈柏和卫如昭回驿站,第二天一大早,宫里来人,召沈柏和卫如昭进宫。   缘君供认不讳,邱大人向慕容麟汇报了整个案子的来龙去脉,慕容麟对沈柏和卫如昭的态度热切了许多,约莫是没有想到,他们身为昭陵人,竟然比南襄的制香师还有能力。   卫如昭话少,全程几乎都是沈柏在和他聊。   旁边伺候的宫人被慕容麟屏退,不过表面上看这里只有三个人,实际上旁边还坐着顾恒舟和沈七。   沈七黏沈柏得很,随时随地都想挂在沈柏身上,现在沈柏得了东方翎给的铃铛,随时都能看到顾恒舟,顾恒舟索性不躲了,一直守在沈柏身边,顺便防备着沈七一时兴起闯出什么祸事。   沈柏极会打官腔,借着这件事说服慕容麟打开南襄和昭陵之间的商贸往来,等这个话题聊得差不多了,沈柏话锋一转,提起制香术的利弊。   慕容麟喝了点酒,原本跟沈柏相谈甚欢,听到沈柏转了话题,脸上笑意微收。   制香术在南襄国已经存在两百余年,东方家受到诅咒隐世,这件事并没有宣扬出去,便是慕容家也不知道东方家这些年发生了什么。   东方家曾经的辉煌是真的,慕容家虽然成了皇族,但至今仍受限于东方家,慕容家的人说没有想法是不可能的。   之前制香术被东方家垄断,现在没了血脉联系,其他人也可以研习制香术,慕容家当然比任何人都更希望能够了解制香术的奥秘,能够摆脱东方家的桎梏,完全的掌控南襄。   沈柏现在对制香术提出质疑,破坏的可不是一个两个的利益,还有整个慕容家的利益。   沈柏知道慕容麟在想什么,缓和了语气,想试探一下慕容麟的底线在哪儿,然而刚说了没两句慕容麟就沉沉道:“听说昭陵自古都有女子不得主张外事的规矩,沈小姐来南襄数日,不会连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都忘了吧。”   慕容麟的语气不大好,带了警示,沈柏见好就收,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温和笑道:“君上说的是,方才是我越矩了。”   沈柏不再说话,饭局顿时变得压抑起来,慕容麟只吃了几口就起身离开,沈柏也不着急,慢悠悠把桌上的好吃的好喝的都吃掉,然后才和卫如昭一起出宫。   过了两日,慕容麟让宫人送来同意南襄国和昭陵互通往来的文牒,暗示沈柏收拾收拾该启程回京了。   人家都下逐客令了,沈柏也没厚脸皮的硬留下,请慕容轩吃了顿饭,给瀚京写了信,带着茶白在南溪城中买了些特产然后就准备启程回昭陵。   然而启程前夜,南溪打了一夜的旱雷,第二天一大早,慕容轩亲自来驿站请沈柏和卫如昭进宫。   慕容轩的神色凝重,眸底满是急切,沈柏也没拿乔,简单收拾了一下就和卫如昭一起进宫。   慕容轩直接把他们带到了慕容麟的寝卧,南襄国君的寝殿相当奢华,到处都镶嵌着夜明珠,窗户是琉璃的,阳光透进来,色彩斑斓,然而殿中却弥漫着一股恶臭,还隐隐有细微的痛吟。   沈柏被熏得皱眉掩鼻,慕容轩走到床边急切道:“你快来看看我父王!”   循声望去,慕容麟躺在宽大的床上,前几日还好端端的人,这会儿身上的皮肤已经完全溃烂,臭味就是从他身上传出来的,走得近些,还可以看见那些溃烂的皮肉上有白色的类似蛆虫的生物在蠕动啃咬。   这种场景,沈柏只在战场上那些堆成山的死尸上见过。   沈柏有点反胃,问慕容轩:“都这样了,你们为什么不请御医来为君上诊治?”   慕容轩皱眉说:“御医来看过了,但父王的脉象没有任何异常,御医试了很多种方法都不能为父王止疼,父王年轻时受过伤,落下旧疾,后来缘君来了南溪,为父王治好旧疾,便再也没犯过了。”   脉象没有异常?   沈柏问慕容轩:“你看不到吗?”   慕容麟疼得受不了,在床上打滚,慕容轩和宫人一起帮忙把他按住,急切的问:“我什么都看不到,沈柏,你看到了什么?我父王是不是被邪祟附体了?”   慕容轩刚说完,慕容麟便失控的吼叫:“杀了我!快杀了我!”   应该是痛到骨子里了,才会让一位国君说出这样的话。   沈柏听得不忍心,试着抬手晃了晃,腕上空荡荡的,铃铛没有动静,说明没有魂灵在这里。   沈柏看向卫如昭,卫如昭抿唇,神色也不轻松。   沈七把脑袋埋进顾恒舟怀里,似乎被这一幕吓到,顾恒舟淡淡的说:“这是制香术的反噬,时间至少已经超过十年,虫已入骨,无力回天。”   顾恒舟的声音平稳,语气平静到极点,如同没有感情的铁面判官,直接宣判了慕容麟的死刑。   慕容麟还在不断地让别人杀了自己,发现周围的人都无动于衷,开始自己撞床头,慕容轩没见过慕容麟这样,急得眼眶发红,死死的抱住慕容麟,求他保持冷静。   闹了一会儿,慕容齐端着一碗药从外面进来,直接走到床边给慕容麟灌下去,慕容麟喝完很快昏死过去。   慕容轩松了口气,失力的跌坐在地上,期盼的看着慕容齐问:“皇兄,你找到可以治疗父王的药了?”   慕容齐面色凝重,没回答慕容轩的话,沉沉道:“你在这里守着父王。”说完看向沈柏和卫如昭说,“请沈小姐和卫先生移步。”   慕容齐带沈柏和卫如昭去了议事阁,他让宫人都退下,进门之后,直接屈膝向沈柏和卫如昭跪下。   他好歹是一国储君,这一跪,分量可够重的。   沈柏连忙伸手去扶,慕容齐却执意跪着不动,朗声道:“请沈小姐和卫先生救救我父王,我愿签下和书,此后不管发生什么事,南襄都愿与昭陵互通商贸,和睦友好,绝不向昭陵发起战事,若是昭陵有难,南襄定会出兵相助!”   慕容齐到底是储君,虽然也很担心慕容麟的安危,却不像慕容轩那般慌乱无措,给出的条件满是诚意,却无半分谄媚,即便是跪着,也依然有一国储君该有的风范。   “大殿下请起,我等绝非趁火打劫之辈,这件事若是有能帮得上忙的地方,我和舅舅绝对倾力相助。”   沈柏坚定地说,抓住慕容齐的胳膊将他拉起来,慕容齐这段时间对沈柏的了解多了一些,也知道她虽然是女子却有着男子的担当,起身后歉然道:“我听父王说前些时日沈小姐曾当面质疑过制香术的利弊,当时他有些不喜,还催促沈小姐赶紧回昭陵,他年纪大了,又一直身处高位,对沈小姐有怠慢之处,还请沈小姐不要见怪。”   慕容齐不认同慕容麟的说法,只差直白的说慕容麟年纪大老糊涂了。   “大殿下言重了。”沈柏连忙说,而后问,“我方才听说国君曾被旧疾困扰,后来被缘君治好,再也没有发作过,眼下缘君刚入狱,国君就犯了病痛,缘君当年可是用制香术为国君治疗病痛的?”   慕容齐神色肃穆的点头,说:“这件事是慕容家的辛秘,父王年轻时也曾与东方叔叔一起在沙场征战,落下一身病疾,后来越发严重,那时我还小,只记得父王曾与东方家主密谈,两人大吵了一架,不欢而散。”   慕容麟受病痛困扰痛苦不堪,应该是想让东方擎派东方家的制香师为他治疗病痛,但东方家的制香师早就不入世了,东方擎不肯答应,双方才会因此争吵。   “后来缘君为父王治好病痛,东方叔叔曾派人送来秘方,说有朝一日父王兴许能用上,但父王生东方叔叔的气,让人将秘方直接烧毁,母后那时尚在人世,便让人暗中去找东方叔叔,又要了一份秘方,母后临终前交代我保管好秘方,方才给父王喂的便是秘方熬制的药。”   慕容齐说完叹了口气,他不知道其中内情,却也觉得这件事多半是他自己的父王做错了。   沈柏点头,东方家深受诅咒之害,自然知道制香术的反噬有多可怕,不肯为慕容麟治疗也是为他好。   只是她现在对制香术才到入门级别,根本不知道该如何解决反噬作用,正犹豫该怎么跟慕容齐说,慕容齐抢先道:“制香术在南襄存在了两百余年,引发的争斗混乱不少,我也觉得此术并不是传说中那么好,只是这其中实在牵连甚广,一时也不能完全杜绝,若沈小姐和卫先生能救我父王,我一定穷其一生,让用制香术的人慢慢走上正道。”   慕容齐说得坚定,已经下了很大的决心。   沈柏也知道这不是一日两日能解决的事,正要松口,宫人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殿下……”   “混账,本殿不是说过有要事要议,不许任何人打扰吗?”   宫人刚唤了一声,慕容齐便冷声呵斥,外面安静了一瞬,宫人硬着头皮说:“殿下,东方家又派了一位门主来,门主要见殿下。”   东方家的门主?   慕容齐微怔,正在抿唇思索要不要让人进来,议事阁的门被一脚踹开,一个穿得破破烂烂、蓬头垢面的少年郎大摇大摆的走进来。   少年郎漫不经心的在屋里扫了一圈,而后冲慕容齐抬抬下巴,说:“爹都要死了,还有什么事比这个更重要,你连爹都不要了?”   这话很是无理,哪怕这少年自称是东方家的门主,慕容齐也在瞬间皱了眉头,那少年的眉头却皱得比慕容齐更紧。   少年的目光依次掠过卫如昭、顾恒舟和沈七,最终落在沈柏身上,很是不屑的嘁了一声,挑衅道:“就这?” 第193章 没皮没脸   少年的态度着实嚣张,好像一屋子的人在他面前连说句话的资格都没有。   慕容齐抿唇一言不发,卫如昭和顾恒舟性情寡淡,并没有被少年的话语刺激到,沈柏虽然对少年的说话方式很不满,面上却分毫不显,神态自若的问:“门主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有办法能救君上?”   少年不答,揉揉鼻尖说:“赶了好几日的路,我累了,要焚香沐浴,再吃一顿好吃的补充下体力。”   说完话,少年撩起袖子,露出右臂上的火焰纹身,纹身本来是黑色的,不知少年用了什么法子,火焰泛起红光,像是真的有一团火在燃烧。   看见这个纹身,慕容齐的神色微变,吩咐宫人带少年去沐浴更衣,自己则带着沈柏他们去了宴厅。   东方家的制香师已经多年不入世了,但所有制香师的名讳都会被家主上报,他们的名讳可能不会被世人知晓,但会永远记载在南襄的国史上。   慕容齐身为储君,也见过这些名单,这位手上有火焰纹身的少年叫东方影,是云裳的弟子,原本等慕容齐继位后,东方影也是要顶替云裳的位置成为新任总门主的。   慕容齐对东方影了解不多,只知道这位少年天资聪颖,性情却十分叛逆古怪,很多时候连云裳都管不住他。   慕容齐简单向沈柏他们介绍了东方影的来历,宫人很快送上饭菜,东方影却迟迟未到。   等到饭菜都快凉了,慕容齐终于坐不住,让人去找东方影,一刻钟后,东方影才打着哈欠姗姗来迟,毫无诚意的说:“抱歉,我太累了,一不留神就睡着了。”   你可真够随意地。   沈柏腹诽,发现这人把脸洗干净以后模样看着还是挺清俊的,只是他不肯好好穿衣服,刚刚换上的锦衣已经被他搞得破破烂烂,而且他的头发不像一般人那样用发冠束着,而是用红线编成一绺一绺的小辫披在脑后,一看就与旁人不同。   东方影径直走到席间坐下,也不跟别人打招呼,拿起筷子就开始吃东西,一点礼数都不讲。   便是东方擎参加宫宴的时候也没有这么随意,慕容齐看了他一眼,压着怒气招呼沈柏他们也吃。   东方影速度快,跟十几天没吃饭一样狼吞虎咽,没一会儿便打了饱嗝儿,拍拍肚子道:“好了,干正事吧。”   沈柏立刻放下筷子,想看看东方影到底有什么本事,东方影眼皮一掀,幽幽道:“我做事的时候不喜欢有其他人在旁边看着,你们继续吃,来个人带我过去就行了。”   沈柏坐下,这事儿说到底还是慕容家的家事,她一个外人,在不在场都无所谓。   东方影这脾性看上去不是可靠的人,但背后有东方家作保,慕容齐最终还是选择相信他,让宫人带东方影去看慕容麟。   担心东方影不能完全治好慕容麟,吃过饭,慕容齐还是把沈柏他们留在宫里。   宫人前脚刚走,洛璃后脚就来找沈柏。   宫人麻溜的下去奉茶,洛璃和沈柏面对面坐下。   洛璃出了月子没多久,身子比之前看起来丰腴了不少,眉眼还是柔婉的,只是隐隐带着几分忧虑,沈柏之前听说产妇都有这么一段时期,也没头太在意,客套的跟洛璃闲聊。   聊了没几句,洛璃让服侍自己的宫人退下,而后一掀裙摆在沈柏面前跪下。   几个时辰前慕容齐才向沈柏下了跪,这会儿洛璃又行了这么大的礼,沈柏感觉自己有点受不起,连忙把洛璃扶起来。   她向来怜香惜玉,洛璃还刚生过孩子,她可不想让洛璃受委屈。   “皇子妃这是做什么,有什么话你直说便是,何须行此大礼?”沈柏说着扶着洛璃坐下,见她眼眶发红,连忙拿了绢帕给她。   洛璃捏着绢帕擦拭了下眼角,叹着气说:“让沈小姐见笑了。”   沈柏摆摆手,说:“这没什么好见笑的,皇子妃刚生了孩子,性情还未恢复是很正常的事,而且就算身边一直有人伺候着,也不可能万事都顺心,皇子妃有委屈也是可能的。”   沈柏劝慰,许是自己在灵梦里也经历了一番十月怀胎的痛苦,对洛璃的处境倒是比之前更能体会。   洛璃眼眶越发红了,柔声说:“前些时日我一直在宫中休养,不曾出来,只听人说沈小姐与东方家有些渊源,东方家还派了两位门主来保护沈小姐,在昭陵的时候我就觉得沈小姐异于常人,如今再看,沈小姐果真是身怀绝技。”   沈柏记得洛璃出身寒门,如今做了皇子妃,她在沈柏面前也还是喜欢用自称,一点架子都没有。   沈柏没有急着接话,洛璃继续道:“沈小姐也知道我出身寒门,若非机缘巧合,只怕这辈子都无缘得见大殿下,更遑论成为大皇子妃了。”   “皇子妃虽然出身寒门,但一直进退有度,与世家贵女并无差异,完全担得起皇子妃之位。”沈柏柔声劝说,洛璃蹙眉摇头,神色变得凝重,半晌之后才说:“我之前也和沈小姐的想法差不多,但是那日缘君被抓后,我突然做了一个梦。”   又是和缘君有关?   沈柏意外,耐着性子继续听,洛璃说:“我梦见我其实出身于某个世家大族,有疼爱我的爹娘兄长,并不是真的农家女。”   如果沈柏没有经历重生,到南襄以后没有见识过这么多匪夷所思的事,应该会觉得这只是一个梦,根本没有什么吧。   但这会儿听洛璃一说,沈柏立刻敏锐的察觉到事情不对。   洛璃很谨慎,顿了一下,见沈柏表情认真,暗暗松了口气,而后压低声音说:“我怀疑我曾被人换过灵。”   换灵这种事,沈柏只听东方翎说过,却不知道具体要怎么查证。   东方翎当时是被东方梦晚封了神智强行换灵的,她并不知道自己被换灵,后来却也受到制香术反噬,落得那样的下场,如果洛璃也被换灵……   沈柏掐断思绪,不敢再往下想,洛璃急切的抓住她的手,说:“自从和夫君在一起后,我特意搜罗了很多和制香术的信息,知道制香术一般都会伴随着非常严重的反噬后果,若我真的被换灵,日后定然也会受到反噬,我不想让夫君和孩子受到影响,请沈小姐帮帮我。”   洛璃是真的害怕,说完又想跪下,沈柏用尽全力扶着她,沉声说:“缘君受伤被抓,皇子妃就做了这样的梦,说不定此事与缘君有关,皇子妃不要担心,等查明真相再说也不迟。”   沈柏的语气沉稳,比寻常男子还更有担当让人安心,洛璃重新坐下,叹着气说:“缘君被抓后,父王便犯了旧疾,今日一早起来,我发现陵儿身上也起了红疹,前几日我对夫君说了此事,夫君不知为何大发脾气,怪我胡思乱想,我也是没有办法了才来找沈小姐。”   洛璃说着眼角湿润带了泪意,她才刚做母亲,担心孩子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之前在昭陵,沈柏觉得慕容齐与她夫妻关系很好,不像是会这样对她的人,暗忖是不是换灵的反噬让他变了性情,毕竟当年东方翎被换灵后,木铎也是这样的。   沈柏自己没有把握解决这件事,这会儿却不能直说,只对洛璃说:“皇子妃无须担心,东方家又派了一位天赋异禀的制香师前来南溪,稍后我会将这件事跟他说一说,他应该有办法解决的。”   洛璃像是终于找到了救命稻草,连连点头:“如此就麻烦沈小姐了。”   沈柏又宽慰了洛璃一会儿,洛璃才起身离开。   沈柏把门关上,习惯性的压低声音问站在一旁的顾恒舟:“顾兄,这件事你怎么看?”   洛璃一走,沈七又扑棱着飞来抱住沈柏的手臂。   顾恒舟沉声说:“我也看不出有什么异常,得看东方家那位制香师有没有什么法子。”   沈柏点头,神情有些凝重,只觉得制香术在南襄国遗留下来的后患未免也太多了,之前只有东方家的制香师还好,偏偏东方梦晚还另创门派,将制香术推广出来。   谁知道这两百余年这些制香师都干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呢?   这问题,比昭陵要跟越西打仗可要难多了。   沈柏摸着下巴有点为难,顾恒舟淡淡的说:“这些问题存留已久,且牵连甚广,不是凭一己之力就能解决的,你不必太放在心上,能早点回昭陵就早点回去吧。”   自从沈柏得了铃铛,他就不躲着沈柏了,沈柏还以为他想明白了,这会儿听到他催自己回昭陵,才知道他是在这儿等着自己呢。   沈柏摸着沈七头顶的胎毛,平静地问:“等回了昭陵,顾兄打算自己一个人去解开悲喜面的诅咒吗?”   顾恒舟垂眸,悲喜面似乎陷入沉睡,沈柏听见他说:“我已经不是这个时空的人,该何去何从,天意自有安排。”   “所以你就打算丢下我不管?”沈柏质问,而后捏着沈七的脸扭向他,“我这一世还没成亲,顾兄让我回昭陵怎么向顾恒舟解释?”   明明顾恒舟就是他,沈柏却把两人区别开来。   顾恒舟说:“没人看得到这个孩子。”   沈柏说:“我看得到,我还要经常跟他说话,顾兄就不怕你不在我身边的时候,别人把我当成疯子看待?”   顾恒舟抿唇,一言不发,无声的拒绝,看上去有点冷漠无情,沈柏垂下脑袋,说:“我知道了。”   再抬眼,她的眼眶发红,语气低落道:“既然这是顾兄期望我做的,那我以后会按照顾兄的意愿生活的。”   这话说得好像顾恒舟要摁着她的脑袋逼她做自己一点都不情愿的事,顾恒舟看着她,忍不住说:“我没有什么期望,只是觉得你既然有重来一次的机会,就该好好把握,过你自己想要的生活。”   “我已经按照我想要的过了一次了啊。”沈柏回答,定定的看着顾恒舟,“之前顾兄不是也亲眼看到了吗?我过得并不快乐。”   她说的是东方梦晚造的那场灵梦。   顾恒舟耐着性子劝说:“那只是一场梦,没有人会那样对你,而且梦里那个女子是东方梦晚幻化的,你回去以后,应该不会有这样一个人了。”   “可是就算没有苏潋秋,也还会有其他人。”沈柏大声反驳,眼底浮起水光,而后放软声音,露出自己最脆弱的一面说,“顾兄,我也会怕。”   灵梦会将人的所有欲念都无限放大,沈柏平日的确活得大大咧咧的,但在某些特定的瞬间她的确会害怕,怕自己的喜欢对顾恒舟来说其实是累赘,怕自己比不过别人,怕自己不能做好顾夫人该做的一切。   她不怀疑顾恒舟,她只是很多时候对自己不够自信。   屋里陷入沉默,好一会儿顾恒舟说:“我答应你,我会去解除悲喜面的诅咒,若我还能留存在这个时空,我会来找你。”   这算是他做的让步,态度没刚刚那么消极悲观了,却也不肯说他会一直陪在沈柏身边。   沈柏有点气闷,但也知道今时不同往日,不能逼得太紧,也退了一步说:“这是东方家遗留下来的问题,我已经答应东方翎要做好这件事,顾兄既然愿意解除悲喜面的诅咒,不如与我结个伴,也算是我报答顾兄让我重生的恩情,如何?”   两人一本正经的沟通,到最后却还是回到了原点,没什么进展。   东方影给慕容麟治疗了整整一下午才结束,吃过晚饭,沈柏背着手在院子里溜达,宫人引着东方影进来。   这个院子挺大的,再住一个他也是绰绰有余。   东方影还是白日那副眼高于顶的模样,只是嘴唇有点发白,精神没有那么好。   他没打算跟沈柏打招呼,沈柏却是一点没跟这小孩儿计较,背着手走过去,问:“怎么样,帮君上治好了吗?”   东方影没吭声,直接忽略沈柏进屋,沈柏亦步亦趋的跟进屋,幽幽道:“听说你是云裳姑姑的得意弟子,姑姑这些时日对我可好了,你这会儿对我这种态度,也不怕出宫以后被她训斥?”   沈柏是想用云裳试探下东方影到底有多叛逆,没想到这个话题触了他的逆鳞,他眼睛一眯,一抬手竟是朝沈柏发起进攻。   沈柏没有防备,被一股气浪掀得后仰,好在顾恒舟一直在她身边,伸手扶了她一下才没摔倒,感受到敌意,沈七亮出爪子要打东方影,东方影不知拿了个什么东西出来,沈七被那东西吸引,瞬间叛变,抱住东方影的胳膊拿那东西磨牙。   东方影凉凉的说:“你身边既然有高人保护,还要我们东方家的人做什么?”   他能看到顾恒舟也不足为奇,沈柏站稳,勾唇笑道:“我想你误会了,不是我非要东方家的人保护我,是你们的家主非要派人保护我,如果你不乐意的话,我也可以马上修书告诉家主说我不需要。”   沈柏上辈子跟那些老匹夫打的嘴仗多了去了,像东方影这种一开始就表明自己有脾气不好相处的人,其实最好拿捏,反而是像沈柏这种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人,最是难以捉摸。   沈柏这么一说,东方影的眉头就皱起来,似乎没想到沈柏竟然不把东方家的人放在眼里。   沈柏也不给东方影驳斥自己的机会,退出房间,轻描淡写的掐断东方影的话,说:“我看你脸色不好,还是早点休息吧,有什么事等明天再说。”   沈柏说完冲沈七勾勾手,沈七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飞回沈柏身边,沈柏把云裳之前给的香饼给了沈七一块儿,扬声道:“别随便吃别人的东西,咱们自己又不是没有。”   她的声音不低,分明是故意说给东方影听的。   东方影气得往前走了两步,沈柏像是背后长了眼睛,挥挥手说:“走两步就回屋了,门主不用送了。”   我送你个大头鬼!   东方影暗骂了一句,施法嘭的一声关上门。   沈柏带着沈七回房,关上门一转身顾恒舟又不见了。   沈柏仰头看向房顶,轻声唤道:“顾兄?”   顾恒舟没回应,沈柏抱着沈七躺到床上,对着虚空说:“顾兄,我认床,睡不着,你陪我说说话呗。”   顾恒舟凭空出现在屋里,坐在离床七八步远的桌边,不看悲喜面单看这正襟危坐的身形,像是要召集几个副将商讨战术一样。   沈柏把沈七放到一边,撑着脑袋侧躺着,笑得不怀好意:“隔那么远做什么,大晚上的,顾兄不会想让我喊得所有人都听见吧。”   这话像是顾恒舟要对她做点什么似的。   顾恒舟坐着不动,沈柏也不强求,撑着脑袋说:“我记得有一次顾兄回京,我和周珏请顾兄去揽月阁喝花酒,顾兄也是这般正襟危坐,我被两个姑娘灌醉送到隔壁房间,顾兄没一会儿也来了,赶走那两位姑娘,也像现在这般坐在桌边看着我,无论我怎么劝说,顾兄都不肯与我同床共枕,那个时候顾兄是不是就识破我的女儿身了?”   顾恒舟没有否认,沈柏想起那些事,神情恍惚了片刻,幽幽地说:“那夜我其实是装醉,还伙同那些姑娘在顾兄酒里下了东西,顾兄离京太远,要见你一次太难了,那次我胆大包天,很想趁顾兄中招以后干点坏事,顾兄你怎么喝了一点事都没有呢?”   沈柏的语气有点哀怨,忍不住想若是那次她使坏得逞,一举怀了顾恒舟的骨肉,有没有可能不会走到如今的地步。   顾恒舟也记起沈柏说的是哪一次,眼睑微垂,片刻后薄唇轻启,哑声道:“并非无事。”   他对沈柏和周珏毫不设防,沈柏让人下在酒里的东西自然是进了他的肚子。   所以他在发现身体不对劲的第一时间就是去找沈柏。   进屋没多久,他就发现沈柏是装醉的了,他本来应该狠狠训斥她一番,让她以后再不敢干这种事的,但那时她为了效果逼真,实打实的喝了三坛子酒,虽不至于烂醉如泥,眼角眉梢也染上微醺,眸子比平日潋滟,脸蛋儿也比平日看着要红上一分。   那些呵斥突然就堵在喉咙说不出口了。   身子在不断发热,欲念在不断积聚,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楚自己有多想要她,却也极度理智的知道他不能这样做。   他肩上担负了太多,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护住她,就算保全她一时,也不能确保能让她一世都安好无忧。   所以他只是承受着巨大的煎熬,不动声色的在她面前坐着,期盼将一生的热爱都在那一夜耗尽,却只换来更深沉的牵挂。   沈柏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怔了一瞬,想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忍不住舔舔唇失笑道:“早知道顾兄是这样的正人君子,当初我就该把药下到自己碗里。”   “没用的。”顾恒舟搭打断沈柏的话,无情地泼冷水,“上一世,我和你不可能有结果。”   瀚京校尉营没了,周德山死了,镇国公也死了,远烽郡失守,世家大族觊觎皇权,所有的重担都压在他一个人身上,而沈柏入了仕,是赵彻手下最倚重的人,他们两个都肩负着不同的责任,就算有细微的变动,也不会改变最终的结局。   沈柏重生以后是在为自己而活,顾恒舟戴上悲喜面换沈柏重生,才算是在为自己而活。   他这一生,对得起家国黎民,唯一对不起的,只有沈柏。   而当他选择对得起沈柏,便彻底放弃了自己。   沈柏被他一盆冷水浇得心脏闷疼,背转过身不看他,闷闷道:“麻烦熄个灯。”   烛火立刻被熄灭,屋里静悄悄的,沈七爬到沈柏面前,胖乎乎的爪子轻轻擦着她的眼角。   每次夸张大喊都是沈柏唬人的,只有像这种时候,借着黑暗遮挡,悄无声息的落泪才是真的。   沈七乖巧的没有说话,屋里静悄悄的,沈柏也不确定顾恒舟这个时候还是不是保持着刚刚的姿势坐着。   沈柏哭了一会儿就睡着了,第二天醒了个大早,自顾自的洗漱完,收拾妥当带沈七出门。   顾恒舟双手环胸在门外守着,东方影嘴里叼着包子,正在跟卫如昭说话,卫如昭神色平和,只偶尔回应他两句,见沈柏出来,东方影立刻嘁了一声:“生前不必久睡,死后自会长眠,有些人啊,真是跟猪一样,白白浪费自己的生命。”   这人的嘴和周珏一样都挺欠的,周珏回昭陵都好些日子了,沈柏还有点怪想他的,一点没生气,见东方影的气色恢复了许多,走过去说:“才休息了一夜,门主就恢复如常了,还真是厉害,想必接下来的事也不需要我们担心了,那我和舅舅应该可以出宫回昭陵了。”   沈柏的言辞之间对南襄没有半点留恋,东方影皱眉看着沈柏,问:“你这就打算走了?”   沈柏扭头,很是无辜惊讶的问:“门主难道一个人搞不定?”   东方影一噎,说不出自己搞不定这种话,目光往下,看到沈柏白生生的手腕,立刻说:“你拿了我们东方家的传家宝,不能就这样离开。”   他说的传家宝,是东方翎之前给沈柏的那串铃铛。   沈柏歪着脑袋,理直气壮,问:“这是有缘人所赠,赠物之时并没有说要我拿钱或者回礼,门主难道还想问我要钱?”   卫如昭和顾恒舟一看就是那种正直讲理的人,东方影没想到沈柏这么没脸没皮,赖皮道:“反正你们不能走。”   说完想起自己还有东方家做靠山,底气足了些,又道:“只要我不发话,没有通关文牒,你们连南溪城都出不去。”   沈柏就是想煞煞东方影的锐气,见差不多了,不再逗他,点头给了台阶,问:“那你留我们下来想做什么?”   东方影故意装高深,摇头晃脑的说:“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   沈柏才不想等到时候,开门见山:“缘君草菅人命,现在既然入了狱,就要按照律法处置,还那些枉死之人一个公道,南襄境内还有很多制香师,他们因为制香术在南襄的地位一直高人一等,背后不知干了多少勾当,门主既然已经奉命入世,是不是该借着这次的机会,代表东方家做点什么?”   商议正事的时候,沈柏是非常正经严肃的,东方影还不了解沈柏,对她前后的反差很不适应,有点没反应过来,讷讷的问:“你想怎么做?”   沈柏原本想着说服慕容齐把南襄现在所有的制香师都召集到南溪一网打尽,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样做实在是太武断了,而且容易触犯众怒,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解决的。   她对东方影说:“我觉得门主应该以东方家的名义向君上提议,专门编纂一部属于制香师的法典,并由朝廷成立专门的部门,处理制香术的反噬以及引发的一系列问题,就像东方家规定家中所有制香师不得入世一样的道理。”   东方影脸一皱,并不赞同沈柏的提议,下一刻却听见沈柏说:“我知道这个提议实施起来有点难,只要你说服君上,我作为倡议者,自然会想办法将这个提议付诸实践,如何?” 第194章 你也知道那只是梦吧?   东方影的确有些本事,第二天慕容麟就能下床处理朝政了。   慕容齐松了口气,虽然是东方影治好的慕容麟,还是对沈柏说,他之前给出的条件依然作数,只要他在位,南襄会一直跟昭陵保持睦邻友好的关系。   东方影对沈柏还是有敌意,并没有向慕容齐和慕容麟说沈柏的提议,沈柏也没在意。   制香术的危害有多深重,东方家比谁都更清楚,他们愿意将皇族之位拱手相让,就算没有向世人公示东方家到底都经历了什么,却也已经足够说明一切,但还是有这么多人趋之若鹜,可见人的贪婪有多可怕。   沈柏想要让制香术在南襄国完全消失踪迹,这是在让所有人和人性对抗。   顾恒舟愿意承受诅咒换她重生,如果在那之前,她也知道有什么办法能让顾恒舟重新活过来,哪怕是万劫不复,她也是愿意承受的。   所以制香术不可能断绝,就算一时销声匿迹,总会有人想尽千方百计找到古方让制香术重现。   既然清除不了,沈柏只能想办法尽可能让它走上一条勉强算是正确的道路。   眼下沈柏比较在意的还是洛璃说的被换灵的事,她试着跟慕容齐提了一下,慕容齐果然如洛璃所说,性情和在昭陵的时候有些变化,暴躁了不少,沈柏刚提了一句,他便讳莫如深的打断话题,说那只是洛璃的胡言乱语,还警告沈柏不要插手慕容家的家事。   沈柏没跟慕容齐对着干,晚上和顾恒舟一起去了趟牢房,才过了几日,缘君的头发全白了,他养的那些魂灵全都被放出,元气大伤,容颜迅速苍老,完全看不出之前的模样。   关于给洛璃换灵的事他没否认,但具体是为谁换的灵,他不肯说,只告诉沈柏,制香术一直都是逆天而为的术法,一旦施展绝无回头的余地,所以就算他们知道和洛璃换灵的人是谁,他们也无力改变什么。   沈柏不死心,回宫之后又找了东方影一次,东方影给出来的答案和缘君无异,不止换灵术,所有制香术都是没有办法解除的。   就像东方影并不是真的治好了慕容麟,而是缓解了他的疼痛,让他最后的时间不要过得太痛苦罢了。   听到这个结果,沈柏胸口有点堵,她不知道该怎么告诉洛璃真相,犹豫许久,从原本打算给卫如昭的那串佛珠里拿了一颗出来,花时间把它雕刻成一颗滚珠送给洛璃,撒谎骗洛璃那颗滚珠能护她和小公主不受邪祟侵扰。   听说那是鸢灵树的木料做的,洛璃很开心,对沈柏再三道谢。   三日后,缘君的罪行被公之于众,并判处当街问斩的刑罚。   处决当天,沈柏去观刑,发现城中百姓大多数并不觉得大快人心,反而有些惋惜,好像觉得这么好的制香师就这样被斩杀了是一件不好的事,而那些被他残害的那些无辜的人才是应死之人。   沈柏冷眼看着,突然觉得有点悲哀,好像这两百年里,整个南襄的百姓都被制香术给荼毒了。   缘君的死讯很快在南襄传播开来,成为南襄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沈柏和慕容轩在城中转了转,发现普通百姓对缘君的死都没有太大的感受。   毕竟制香师在南襄的待遇很高,除了世家大族,普通百姓几乎根本没有能力用到制香术,他们只是觉得这件事很新鲜,缘君可是制香术出现以后,第一个被判处死刑的制香师啊。   世家大族的人是不会到街头巷尾参与这种讨论的,但大家的讨论中从来不会少了他们,听说缘君死后,有好些个找缘君种过香的世家大族都慌了,他们高价招揽新的制香师,有的家族甚至为了抢夺制香师而发生了争执。   传言的版本有十好几种,都是些捕风捉影的事,沈柏都不怎么信的,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缘君的死对世家大族影响不小。   这般持续下去,南襄只怕要出大乱。   不过沈柏不是南襄国人,如今连制香术都只勉强入门,根本管不了这么多,先帮顾恒舟解除悲喜面的诅咒是最重要的。   又在南溪待了两天,慕容麟也没再痛了,沈柏和卫如昭再度辞行,许是因为有东方影同行,慕容麟的态度好了不少,送了不少珍品让沈柏带回昭陵。   亲眼见过慕容麟承受病痛的模样,慕容轩沉稳了不少,临走之前,特意到驿站送了沈柏两坛好酒,邀沈柏日后再到南襄做客。   沈柏谢过,用鸢灵树剩下的木屑做了个香囊给慕容轩做纪念。   第二日一大早,一行人坐着马车低调的回昭陵。   到了秋冬交替的季节,南襄各地还很暖和,但也进入了雨季,反正不赶时间,一行人走走停停,花了足足半个月的时间才到逸陵城。   和来时不一样,这一次东方擎亲自到城门口迎接,城中百姓也是夹道欢迎,不知道的还以为沈柏他们是打了胜仗凯旋归来的大统领呢。   城主府早就得了信,一进府就看到各处张灯结彩,东方擎设了盛宴为沈柏和卫如昭接风。   他虽然是东方家的家主,但没有研习制香术,也看不到顾恒舟和沈七,卫如昭又沉默寡言,东方擎只打了个招呼,便把所有精力都放到沈柏身上。   沈柏有问必答,把遇到东方翎和东方梦晚的事也都说了。   之前慕容齐说东方影天不怕地不怕,叛逆得很,但在云裳和东方擎面前,他的锋芒还是收敛了许多,也知道要保持安静不能随便说话。   得知云裳被废了内丹,东方擎眼底闪过惋惜,毕竟云裳心性沉稳,扛得住事也降得住手下那些年少轻狂的制香师,东方影还不足以担此重任,云裳这个时候废了内丹,对东方家多多少少会有冲击。   不过东方家这些年经历的风雨多了去了,东方擎很快恢复如常,安慰了云裳一番,又亲自向沈柏道谢,谢她能够答应东方翎的请求,为东方家善后。   沈柏没说自己是为了解除悲喜面的诅咒,大大方方承了东方擎的谢,又不动声色的告了东方影一状,东方影试图为自己辩驳,被沈柏伶牙俐齿的绕进去,被东方擎呵斥了一番。   沈柏抱着酒杯笑得像只狐狸,年轻人啊,太轻狂了总是不好,她也是为了让他少走一点弯路。   这顿饭吃得最高兴的就是沈柏,她贪杯,多喝了一点,离席的时候看着还挺清醒的,被下人带进屋以后,就没骨头似的往地上栽去。   栽到一半,腰间不出意料横过一条强有力的手臂,整个人被捞进一个清冷的没有一点温度的宽厚怀抱。   沈柏藏好唇角的笑,完全卸了力道挂在顾恒舟手臂上,小声哼唧:“咦?怎么多了只手?”   顾恒舟直接把她捞起来放到床上,正要撤身离开,脖子被勾住,染着馥郁酒香的人随之扑来,顾恒舟下意识的偏头,柔软的唇瓣压在唇角,悲喜面立刻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   顾恒舟瞳孔微缩,想推开沈柏,沈柏却更快的抱紧他的脖子,碾上他的唇。   她像是喝醉了耍酒疯要轻薄姑娘的登徒子,毫无章法的想要攻开城门,顾恒舟眉心一皱,眼眸发冷,沈柏贴着他的唇齿呢喃:“顾兄,我喜欢你好久好久了,我就只亲两下,不做别的,好不好?”   她示弱,撒娇,甚至用上了哀求的招数。   按理,顾恒舟是会心软的,但悲喜面发出的尖锐叫声像是一把把刀准确无误的插在他的心脏,让他无法忘记自己现在的容颜有多狰狞可怖。   没有提醒,顾恒舟一下子消失不见,沈柏陡然失了支撑,跌到床下,手肘被重重磕了一下。   沈柏痛得低低的嘶了一声,沈七迈着小短腿走过来,睁着黑漆漆圆溜溜的大眼睛好奇的看着沈柏,讷讷的说:“你们吃……吃人。”   沈柏翻了个白眼说:“你才吃人。”   沈七记得沈柏之前不让他吃魂灵,怕沈柏克扣他的香饼,特别认真的反驳:“我好久没吃人了,你不能乱说。”   沈柏坐回床上,揉着手肘说:“行,你也不吃人,快出去看看你爹躲哪儿去了,都认识两辈子的老夫老妻了,醉酒来点情趣他不领情也就算了,还躲起来是几个意思?”   沈七没出去,飞到床上坐在沈柏身边,说:“他走了。”   “我知道他走了,这不是让你看看他走哪儿去了吗。”沈柏顺口回答,答完心里咯噔一下,沈七抱住她的胳膊,奶声奶气的说:“娘亲,以后我会乖乖听你的话,不惹你生气,如果有人要跟你打架,我也一定会挡在你前面的,你千万别为那个臭男人生气难过,好不好?”   沈柏戳了下他的脸颊,认真纠正:“那是你爹,对他尊敬点,谁教你说他是臭男人的?”   沈七不说话,只用脸蛋儿蹭沈柏的胳膊,勉强算是在安慰沈柏。   沈柏坐在床上想了想,还是有点不甘心,带着沈七去找卫如昭,刚进门还没开口说话,卫如昭便老神在在的说:“我早就说过了,一切皆有因果,不必强求,顺其自然就好。”   沈柏:“……”   舅舅,你知道自己离秃驴只差一头头发了吗?   沈柏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回了自己房间,第二天果然没再看到顾恒舟,沈七又扒在她胳膊上不动弹了。   东方擎之前说要给沈柏伐些木料,沈柏以为有个十来根木材就够了,没想到东方擎相当大方,让人一口气伐了百来根,光是马车就用了十来辆,比沈柏来南襄的时候还要壮观。   要把这百来根木料运回瀚京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沈柏有点想拒绝,东方擎早就考虑到这些问题,从东方家调派了五十名护院帮忙运输,沈柏什么都不用管。   人家家主都这么说了,沈柏也不再拒绝,大大方方的同意。   又在逸陵歇了两日,第三日才启程回昭陵,云裳留在城主府,卫如昭本来也没打算回昭陵,便也暂住在城主府,只有东方影跟沈柏一道回去。   人少了,沈柏也没心思在路上瞎溜达,直接换了男装骑马回昭陵,好在两人都不是话少的人,一路上斗着嘴,时间过得也很快。   在南襄边境换水路回昭陵,顺着河流往上,两地的温差很快显露出来,昭陵已经入了冬,风里卷着寒意,很是凛冽。   不知是不是有制香术护体,东方影一点没觉得冷,所以等船停靠在昭陵码头,沈柏只给自己买了一身冬衣换上,没买东方影的。   他们到昭陵的时候是傍晚,城中官员没有接到通知出来迎接,两人在客栈住下,吃饭的时候,沈柏无意中听说有人受伤了,没听得太详细,让伙计送热水的时候特意问了一下。   伙计说春末夏初的时候,远烽郡和漠州都受了很严重的旱灾,朝廷免了三地今年的赋税,还要从湘南各州征调粮食过去赈灾,刚好有贪官想借机捞一笔,没想到把这些百姓压榨得太狠了,有人起义反抗,朝廷从睦州调兵镇压,没想到叛军中有个人身手很不错,竟然把睦州来的校尉打成了重伤。   沈柏听得眼皮不住的跳,现在的睦州校尉不就是顾恒舟吗,那受了重伤的人也是他?   这些事在昭陵闹得沸沸扬扬,伙计还在不住的感叹官民之间紧张的关系,就被沈柏揪住脖子追问:“睦州那位校尉在哪儿受伤的?现在何处疗养?”   伙计被沈柏吓到,惊疑不定的说了灵州二字。   沈柏没心思住客栈了,让东方影立刻跟自己去灵州,东方影懒洋洋的不肯走,沈柏也不管他,自己从马厩牵了马就往灵州赶。   离灵州越近,关于顾恒舟受伤的消息就越多,有人说他是在混战之中突然栽下马去的,也有人说他是被人暗算中了毒,还有人说他是不小心中了一箭,反正不管如何,顾恒舟是落马受了伤,被人紧急送到灵州之后,昏迷数日,惊动京中,还派了不少御医到灵州为他诊治。   传言向来都是不可信的,但顾恒舟受了重伤是确凿无疑的。   沈柏马不停蹄的赶了五日路才到灵州,踩着宵禁的点进城,她直接亮明身份,让守城的将士带自己去州府府邸。   灵州是昭陵第二繁华的城池,州府府邸自然也比一般人的更气派,门口的大石狮子比沈柏还高了足足半个脑袋。   赶了这么久的路,沈柏一身风尘仆仆,没到这里的时候,她一心惦记着顾恒舟的伤,真到了跟前,却突然生了怯意。   她知道灵梦是假的,但想到在灵梦里发生过的事,沈柏有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顾恒舟。   在州府大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沈柏终究还是没有进去,去城里找了一家客栈住下。   时辰有些晚了,客栈伙计送了热水和饭菜来就去休息了,沈柏没什么胃口,胡乱扒了几口饭,飞快的洗完澡把自己扔到床上。   这几天忙着赶路,沈七香饼也吃得少,好不容易住下,沈柏给他吃了一块儿,他好像也累了,吃完香饼就躺在旁边呼呼大睡。   沈柏戳戳他的脸蛋儿,他也一点反应都没有,只扑棱着蹬了下腿儿,找到沈柏的手臂抱住。   沈柏不闹他了,叹着气说:“连你爹去哪儿了都不知道,真是白养你这个傻儿子了。”   沈七当然不会回应,沈柏把另一只手枕在脑后,正想好好理一理思绪,门外传来脚步声。   她已经熄了灯,这个时辰外面应该也不会有什么人走动,沈柏立刻警惕起来,抱着沈七起床,从换下来的衣服里摸到匕首,轻手轻脚的走到门后。   脚步声在门口就停了,来人一直没什么动静,沈柏绷着身子站了一会儿,脚就冷得不行,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这动静不小,沈柏想掩饰也没办法,连忙拉开门想夺得先机,手腕被紧紧抓住,而后腰上一紧,落入一个宽厚的怀抱,苦涩难闻的药味扑鼻而来,借着窗外清冷的月光,沈柏看见顾恒舟冷硬的面部轮廓,心里松了口气,身子却没放松下来。   不自觉的,她在抗拒他的接触。   顾恒舟拥着她进了屋,她只穿着里衣里裤,透过薄薄的衣衫,顾恒舟很容易感受到她身体的温度,直接把她抱到床上用被子裹住。   沈柏还没反应过来,顾恒舟就退开,用火折子点了油灯。   昏黄的光亮瞬间盈了满室,将两人的眉眼都映照清晰。   沈柏脸上还有几分错愕,顾恒舟则是完全的冷沉,数月不见,他看上去更加沉稳有魄力了,却也多了一股拒人千里之外的疏漠。   若是没有那场梦,没有看到戴着悲喜面的顾恒舟,再次相见,沈柏应该会撒泼打滚特别不要脸的黏着他的。   但现在,两人隔着这么近的距离互相看着,却有种相顾无言的尴尬。   良久,还是沈柏忍不住先打破沉默,轻声问:“顾……恒舟,你怎么在这里啊?”   她本来想叫顾兄的,话到嘴边又觉得上一世的那个人才是顾兄,眼前这个,只是镇国公世子顾恒舟。   顾恒舟周身的气质本就冷沉,听到沈柏那句话以后,薄唇便抿成了直线,如同刀刃,一不留神就会伤人。   顶着这样一张脸,做出这样的表情,沈柏还是有点犯怵,而且仔细想想,他其实也没做错什么,毕竟是她先招惹他,强行把他认成顾兄的。   想到这里,沈柏又有点心虚。   她垂眸避开顾恒舟的目光,正想说点什么缓解下气氛,顾恒舟突然开口,问:“既然到了灵州,为什么不住州府?”   “我没打算在灵州久留,所以不想兴师动众。”沈柏毫不犹豫的回答,想起他刚才身手敏捷,猜想身上的伤应该也好得差不多了,便按捺着没有追问他的伤势,轻声说,“南襄已经决定跟昭陵重新互通商贸往来了,不过往来运输很麻烦,要卖什么货品过去还要好好挑选一番。”   沈柏干巴巴的扯到正事,没曾想顾恒舟不按常理出牌,沉沉的问:“你后来怎么没写信回来了?”   从出发去南襄,沈柏三天两头的就会给顾恒舟写信,但灵梦之后,她就再也没写过了,如此算来,竟然也有一个多月了。   沈柏舔舔唇,有种自己是负心汉,被姑娘逮着当面控诉的错觉。   她咽咽口水,说:“我看你也没有回信,怕你军务繁忙,所以就没写了,而且成天都是那些事,翻来覆去的说也没什么意思,是吧。”   “有意思。”顾恒舟说,沈柏笑着点点头,片刻后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眼眸微睁,顾恒舟掀眸定定的看着她,郑重地说:“以后我会回信。”   所以,你要继续写信给我。   听出顾恒舟的言下之意,沈柏有点傻眼,怎么几个月不见,顾兄就变得有点……黏人了?   沈柏一时没能适应顾恒舟的转变,顾恒舟突然站起身,伸手开始解腰带。   这要是放在以前,沈柏只怕立刻两眼放光扑上去,但这会儿沈柏接受不了,抱住被子舌头打结,巴巴地问:“顾兄,你……你要做什么?”   顾恒舟没回答,动作麻利的脱了衣服放在桌上,将胸口缠着的纱布露出来。   他问:“你听说我受伤了吗?”   沈柏没想到他会用这种方式这么直白的逼问自己,撒谎的话说不出口,沈柏只能点点头。   她就是听说他受伤了,才日夜兼程的赶路来灵州啊。   顾恒舟没问她为什么明知他受了伤却不第一时间赶去看他,只平静的阐述:“我伤得有点重,当时明明可以躲开的,身体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不受控制,然后就被当胸刺了一剑,御医说如果那剑再偏两寸,我当场就该去见阎王了。”   御医都这样说,那肯定是伤得很重而且很凶险了。   沈柏心尖微颤,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顾恒舟又说:“现在虽然能下地走动,但御医让我不要久站久坐,不然伤口会崩裂,很疼。”   顾恒舟是什么人啊,怎么会自己亲口说疼呢。   沈柏喉咙发哽,屋里又静默了好一会儿,顾恒舟再度开口:“我从州府府衙一路走过来的,花了一炷香的时间,刚刚还被你撞了一下。”   说到这里,顾恒舟停顿了一下,而后哑着声说:“沈柏,我现在伤口疼。”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沈柏要是还不懂就是傻子了。   她后知后觉的从床上蹦起来,讷讷的看着顾恒舟问:“你要不要躺一会儿?”   顾恒舟没有客气,走到床边,不过他没有急着躺下,而是伸手把沈柏放到床上。   沈柏下意识的想起身,顾恒舟摁住她的肩膀说:“别闹,伤口会裂开。”   沈柏躺下不动了,顺便把沈七拨到床角,顾恒舟脱了鞋和衣躺在沈柏旁边,沈柏身体很僵,有点不敢动弹,好在顾恒舟也没有过多的动作,只是把沈柏冷冰冰的脚压在腿下暖着。   沈柏没有睡意,灵梦虽然是假的,但在梦里发生的一切她记得很清楚,包括她怀孕以后,和顾恒舟几次在床上发生的事。   以前想着那些事她的脸会发热心会狂跳不止,现在想到却只剩下心痛。   她忘不了她在梦里受的那些委屈。   顾恒舟的呼吸平稳,躺了好一会儿,沈柏以为他睡着了,忍不住翻了个身看着他,屋里黑漆漆的,只模模糊糊能看到他冷硬的下颚。   沈柏眼眶有点发热,胸口也堵得厉害,顾恒舟突然开口问:“睡不着吗?”   沈柏吓了一跳,她都差点伸手去摸他了。   沈柏缩回爪子,含含糊糊的应了一声,怕一开口让顾恒舟察觉到她的情绪不对。   屋里又安静下来,只剩下两人平缓的呼吸,明明他们躺在一张床上,亲密的挨在一起,中间却好像隔着千山万壑。   不知道过了多久,顾恒舟低哑的声音再度响起:“我受伤之后昏迷了五天,昏迷期间,我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听到这句话,沈柏的身子瞬间紧绷,她和顾恒舟隔得很近,顾恒舟肯定能立刻察觉出来,但他什么都没有说,继续道:“我梦见我们成亲了,住在之前我给你买的那个院子里,你怀了身孕,但我成日忙着军务,没有时间陪你。”   沈柏睁大眼睛,万万没想到顾恒舟竟然也入了灵梦,还记得在里面发生的一切。   顾恒舟继续说:“不仅如此,我还被逼着娶了那个叫苏潋秋的女子,以平妻身份抬她进了大统领府,你一点也没怨恨我,还说要把她当成亲妹妹看待,但后来你生了一个死胎,为了不让你难过,我骗了你。”   沈柏喉咙堵得厉害,说不出话来,顾恒舟也没再说后来的事,只伸手抱住沈柏,用下巴抵住她的头顶,沉沉的问:“沈柏,你也知道那只是梦,并不是真实发生过的事吧?” 第195章 我死了是不是比较好?(一更)   沈柏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能感受到顾恒舟收紧双臂,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过了好一会儿,顾恒舟说:“我不会娶别人。”   他在灵梦里其实也不算完全清醒,只是从头到尾都记得自己喜欢的人是沈柏,不能对别的女子好。   娶苏潋秋的事是怎么定下来的顾恒舟记不清了,好像只是有人通知了他一下,这件事就成了所有人默认的事实。   从梦里醒来,顾恒舟把梦里的事都仔仔细细回想了很多遍,他觉得梦里最不合常理的事就是他被逼着娶了苏潋秋。   在梦里他已经有了战功,虽然从国公府搬出来,国公府祖上挣下的功业也还在,顾廷戈是卸甲归田了,但镇北军还在,赵彻就算有意要赐婚牵制一下,也会跟他好好商量,只要他不点头,没有人能进得了大统领府,更不可能跟沈柏平起平坐。   虽然这个梦很真实,好像真的发生过一样,但这些不合理之处还是让顾恒舟压下不安把它当做一场梦,直到他重新见到沈柏。   他事先没得到沈柏要回昭陵的消息,只是那个带沈柏去州府府邸的守城将士始终觉得不安,等沈柏离开后,还是折返到州府府邸,跟州府说了一下这个情况。   那时他恰好在旁边,知道沈柏来了州府府邸,却没有进来,只在大门口站了一会儿就去城中客栈住下。   几乎是那一瞬间,顾恒舟就确定是那个梦的问题。   到客栈和沈柏见面以后,沈柏种种回避抗拒的小细节都让顾恒舟知道,不止他一个人做了那个梦,沈柏也梦到了。   这个认知让顾恒舟郁结了月余的心不住下沉。   他想起沈柏每次怀着身孕站在大门口目送他去军营,无助又孤寂;想起沈柏临盆那天,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想起沈柏出了月子脸色惨白的站在街上,被所有人指指点点,好像被全世界遗弃。   很多很多这样的时刻,他都没有陪在她身边。   他给了她大统领夫人的名分,却像是以此为枷锁,折断了她的双翼,将她整个人都困在了方寸之地,再也见不到沈小爷该有的风采。   心头一痛,顾恒舟继续说:“以后我们成婚,我不会把你一个人丢在一边,我会一直保护你,不让你受任何伤害,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另娶。”   他的语气郑重肃穆,像是比沈柏更害怕那场梦以后会变成事实。   沈柏眼眶不住发热,抓着他的衣领低低地喘气,被这浓重的缱绻情深压得呼吸不过来,但她还是强迫自己冷静地说:“顾恒舟,我……”   顾恒舟,我喜欢的人,从来都不是你。   沈柏想把在灵梦最后说的那句话说给顾恒舟听,然而她刚起了个头,就听见顾恒舟闷哼了一声。   思绪被打断,沈柏连忙问:“怎么了?”   顾恒舟放开沈柏,哑着声说:“没事。”   这还能没事?   沈柏不相信,立刻起身下床点了灯,顾恒舟捂着胸口躺在床上,额头早就出了密密麻麻的汗,一看情况就很不好。   “我马上送你去医馆!”沈柏沉声说,三两下穿好衣服,直接把顾恒舟架到自己身上,沈七还在床角睡着,沈柏犹豫了下,没有叫他,先把顾恒舟扶出客栈。   快到子时了,城中没有医馆开着,沈柏敲了两家都没人,在顾恒舟的提议下送他回了灵州州府。   州府还有门房守夜,见顾恒舟被扶着回来,立刻叫了下人起来伺候。   沈柏把顾恒舟送回房间,没一会儿大夫来了,一进门,沈柏和大夫都有点意外。   给顾恒舟治病的不是别人,而是张太医,张太医也有点意外,不过这会儿顾不上跟沈柏叙旧,先冲到床边解开纱布帮顾恒舟查看伤势。   伤口有点绷裂,又流了不少血,张太医给顾恒舟上了止血消炎的药,语重心长的交代顾恒舟不能到处乱跑,要好好静养。   顾恒舟绷着脸没应声,张太医便皱眉看着沈柏,沈柏犹豫了下应道:“我会帮忙监督顾校尉疗伤的。”   张太医这才放心,腾出精力问沈柏:“你不是在南襄吗?怎么自己回来了,国舅呢?”   “舅舅在南襄还有事,就让我先回来了。”沈柏简略的说,张太医也不关心朝事,趁机也给沈柏诊了脉,奇道:“我先还担心你去南襄不好好照顾自己,没想到这一去,你的身子倒是调养得很不错,可是那边的气候与昭陵不同所致?”   沈柏仔细想想,好像除了刚认识沈七的时候,被沈七一身寒气冻得来葵水的时候腹痛难忍,后面两次就没有腹痛的毛病了。   沈柏也拿不准这是制香术所致还是气候影响,只含含糊糊的应了几句。   这一折腾就到了寅时,确定顾恒舟没有其他不良反应,张太医打着哈欠去休息,沈柏赶了好些天的路也困倦得很,顾恒舟冲她招手道:“过来。”   沈柏走过去,也没矫情,脱了鞋在顾恒舟旁边躺下。   就算有天大的事,也等她睡醒了明天再说。   一夜无梦,沈柏这一觉睡得很安稳。   第二天醒来又是日上三竿,身边空荡荡的,顾恒舟不在,沈柏盯着床帐发呆不想起来,耳边传来哀怨的控诉:“坏人!”   偏头,沈七双手环胸,盘腿悬在空中,眉心多了一簇火焰,眼梢下垂,周身多了不少煞气,沈柏后知后觉的想起自己这个半路当娘的人,昨晚好像把自己这个大儿砸扔客栈了。   沈柏有点心虚,知道沈七在气什么,连忙说:“我没有要扔下你,昨晚出了点意外,我看你睡得很香才没有叫醒你的。”   沈柏坐起来,想把沈七按怀里好好安抚一番,刚往前走了一步,沈七锋利的爪尖露出来,生气的说:“骗子,才不相信你说的话!”   说话就说话,亮爪子做什么?欺负为娘没有指甲是吗?   沈柏停下,试着跟沈七讲道理,说:“你好好想想,我的那些行李都放在客栈房间,什么都没拿,我肯定是要回去拿东西的,怎么可能丢下你不管呢?”   沈七不管那么多,绷着小脸说:“我还这么小,你都不担心有人欺负我。”   “……”   沈柏无语,很想翻个白眼,他虽然看着小,心智也不是大人,但也活了快两百年了,之前还被缘君当做蛊灵饲养,一般人看不到他,不一般的人估计看到他也要绕道而行,他不欺负别人就好了,哪还有人欺负他?   不过沈七正在气头上,沈柏不敢说实话,哄着他说:“娘亲当然担心你啊,刚刚我做梦都还在担心你被欺负,这不是刚醒来就准备回客栈找你吗?”   沈七一爪子呼在桌上,把茶壶全都掀翻在地,怒气冲冲道:“骗人,你一觉睡到现在,根本一点都不关心我,你就是不想要我了!”   茶壶砸在地上发出很大的声响,沈柏被吓了一跳,正要继续哄人,顾恒舟推门进来,他看不到沈七,只扫了眼地上的狼藉,看着沈柏问:“怎么了?”   沈柏干巴巴的笑笑,摇头说:“没事,不小心手滑把茶壶摔了。”   顾恒舟又在屋里扫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异常,走到沈柏面前,问:“可是身体不适?”   沈柏摇头,怕顾恒舟发现异常,却又忍不住看着沈七。   见沈柏不反驳那些话,沈七越发生气了,嘴巴一咧,又像初见时那样,露出细小的尖牙,嘴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眉心的火焰发红,像是真的烧起来了。   这个小魔头是又要发狂啊。   沈柏一颗心悬起来,她自己倒是无所谓,但顾恒舟这会儿还带着伤,要是被这小魔头伤到就不好了。   沈柏还没想到好的借口把顾恒舟支走,沈七两只胖爪子上就凝出两团熊熊燃烧的火焰,眸子也渐渐发红。   沈柏脑子一热,喊了声“小心”就挡到顾恒舟面前。   沈七把那两团火焰砸向顾恒舟,热浪先一步袭来,沈柏有点害怕却没让开,不过火焰并没有伤到沈柏,飞到一半便熄了火,沈七嘴里的呼噜变成痛苦的闷叫,然后掉到地上打起滚来。   沈柏当然不能真的跟这么个小孩儿生气,见沈七这样,连忙冲过去抱住他,紧张的问:“儿子,你怎么了?”   话音落下,东方影欠扁的声音响起:“他没事,就是脾气太躁了,需要降降火气。”   东方影说完打了个响指,沈七不打滚了,眉间的火焰光亮也暗下去,沈七吃了苦头,怂怂的不敢轻举妄动,看见顾恒舟,眼睛一亮,想扑向顾恒舟,沈柏捏着他的后颈皮逮回来,护犊子的皱眉看着东方影,不满道:“你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还欺负小孩儿?”   东方影满不在乎,看好戏似的抬抬下巴,提醒沈柏:“与其在这儿跟我斗嘴,不如好好想想怎么解释这件事。”   沈柏身子一僵,终于想起顾恒舟这会儿正站在自己身后,目睹了刚刚发生的一切。   沈柏把东方影赶出房间,而后一屁股坐在顾恒舟面前,说:“你有什么想问的吗?”   顾恒舟看不到沈七,绷着脸沉默了一会儿问:“你儿子?”   也不算亲生的。   沈柏轻咳两声,不自在的说:“也算是吧,这事解释起来很复杂,在南襄的时候,他喝了我一滴血,便认我做了娘亲,我与他也有些渊源,舅舅让我养他千日,如此算来,我至少要做他千日的娘亲。”   顾恒舟嗯了一声便不说话了,沈柏坐了一会儿绷不住,看着他问:“你没有其他想知道的了吗?你都看不到他,不怕我是中邪了?”   顾恒舟掀眸看着她,眸底一片严肃认真,他说:“我可以接纳他。”   就算他看不到沈七,就算沈七来历不明,就算因为那场诡异的梦让他和沈柏之间横了一道无形的沟壑,他也愿意为了沈柏接纳她奇奇怪怪的一切。   沈柏愕然,突然语塞,不敢直视顾恒舟的眼睛,她垂眸避开,气氛有点尴尬,顾恒舟轻轻咳了一声,沈柏连忙问:“伤口又疼了?”   顾恒舟点头,眉头同时微微拢起,沈柏立刻起身扶着他回床上躺着,嘴里忍不住念叨:“老张不是说了你现在要好好休养吗,你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顾恒舟没说什么,乖乖被沈柏扶着躺下,眉心舒展,眼尾微扬,心情似乎有点好。   不过他表现得相当隐晦,沈柏没有看得太清楚。   等顾恒舟躺好,沈柏想出去找东方影算账,刚走了一步,顾恒舟问:“顾三顾四呢,他们不是陪你一起去南襄了吗,怎么没一起回来?”   顾恒舟让顾三顾四跟着沈柏是为了保护她,但灵梦之后,沈柏心里总觉得别扭,刻意跟顾三顾四拉开距离,强自镇定道:“东方家送了很多木料让我带回来,那些木料珍贵,东方家虽然派人一起运回,我还是不大放心,便让他们和茶白一起运送木料慢慢回京。”   自沈柏去了南襄,顾恒舟也搜罗了不少和南襄有关的讯息,知道东方家是南襄第一世家,也是一个比较神秘的家族,闻言有些奇怪,问:“刚刚那个是东方家的人?”   “嗯,是东方家小辈里面挺拔尖儿的人物,叫东方影。”沈柏如实回答,想了想说,“南襄有很多奇人异士,这小子也会点邪术,还是个狗脾气,你放心,我会看着他不会让他闯祸的。”   顾恒舟若有所思,问:“东方家的人,跟着你来昭陵做什么?”   这话问了沈柏一个措手不及,沈柏呛得咳嗽一声,不想骗顾恒舟,只能含糊的说:“东方家主摆脱我做点事,让他帮我点忙。”   顾恒舟抿唇不说话了,沈柏见他唇色有点白,正要让他好好休息,突然又听见他说:“厨房给你留了粥。”   沈柏愣住,所以这人刚刚是刻意到厨房吩咐人帮她留粥了?   有了这个猜想,再看顾恒舟发白的唇,沈柏有点不忍心了,犹豫的问:“你要再喝点粥吗?”   沈柏也就是客套的问一下,没想到顾恒舟立刻就回答:“好。”   答得这么快,沈柏不由得怀疑他的企图,但顾恒舟眼眸黑亮,坦荡荡的和她对视,一点也不在意沈柏看出他的企图。   他就是在刻意示弱,展示自己的伤痛,让沈柏不忍心说出心里的话。   为了留住她,他用上了自己曾经最不屑一顾的手段。   沈柏移开目光,淡淡的说:“那我去多打一碗粥来。”   沈柏说完落荒而逃,沈七挂在她手臂上,疑惑的嘀咕:“爹?”   沈柏想也没想直接否认:“他不是你爹。”   沈七有点懵,这个人身上明明就是爹的气息啊,怎么会不是呢?   院子外面有下人守着,知道沈柏要找吃的,直接带沈柏去厨房,东方影也在厨房,他身上还穿着之前那身衣服,衣服总是破破烂烂的,好几道口子呼呼地往里灌冷风,他一点不嫌冷,叼着个馒头跟厨房的人闲聊,看样子已经跟厨房的人打成一片。   沈柏在门口看了他一会儿,东方影吃完馒头优哉游哉的走过来。   沈柏一看他这样就想揍他,领着他走到没人的地方低声告诫:“这是昭陵,不是在南襄,你说话做事注意点,小心被人当成疯子抓起来。”   东方影满不在意,懒洋洋的说:“这破地方,我又不是没来过,有什么好怕的?”   沈柏挑眉:“你来过这里?”   东方影眉梢一扬,正要装高深,一个谄媚的声音传来:“小神仙,原来你在这儿呀。”   话落,一个小厮点头哈腰的走来,见沈柏也在,恭敬地行礼,而后对东方影说:“大人请小神仙喝茶,不知小神仙现在有空吗?”   就这破小孩儿也能担得起神仙的称号?   沈柏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东方影撞着她的肩膀往前走,笑道:“我现在正好有时间,前面带路。”   小厮立刻带着东方影离开。   沈柏在背后对着空气做了一番鬼脸,沈七挂在她胳膊上怨念十足道:“我还没原谅你呢,你怎么不继续哄我了?”   得,差点忘记这个小祖宗了。   沈柏拿了两块香饼堵住沈七的嘴,又说了一些好话,然后才端着粥回房间。   顾恒舟是认真的要装柔弱到底,沈柏只好亲手喂他吃完一碗粥,又帮他换药。   真正看到伤口,沈柏才知道顾恒舟的柔弱也不全是装的,他真的伤得很重,伤口足有两寸宽,从前胸贯穿后背,可见当时的情况到底有多凶险。   沈柏小心翼翼的帮他清洗伤口重新上药,从头到尾,顾恒舟的视线一直钉在她身上没有离开,沈柏便是垂着眸子也能感受到一片灼热。   纱布快缠好的时候他突然开口说:“拔剑以后,我昏迷了足足五日,一直发着高烧,所有的大夫都觉得我活不成了。”   沈柏手抖,而后被顾恒舟抓住,灼烫的掌心像烙铁一样包裹着她,沈柏无处可躲,听见顾恒舟沉痛的问:“沈柏,你会不会觉得,那个时候我死了更好?” 第196章 还担心我做什么(二更)   沈柏,你会不会觉得,那个时候我死了更好?   沈柏感觉自己的耳膜被震得嗡嗡作响,怎么也不敢相信这句话是从顾恒舟口中说出来的。   他是镇国公世子,是昭陵最年少有为且前途无可限量的顾恒舟啊,他应该耀眼如暖阳,被所有人仰视追捧,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那个周身清冷孤高的少年,好像被人生生抽走了傲骨,在什么都没有失去的情况下,竟然也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沈柏知道上一世的顾兄是在抛弃责任道义、丢下仁心善念之后才戴上悲喜面的,他将原本属于自己的一切全部砸得粉碎才换得她的重生,这已经让她心痛不已了,现在要她亲手将原本应该意气风发的顾恒舟变成这样,还不如直接杀了她。   这是顾恒舟啊。   她怎么能把他变成这幅模样?   沈柏瞬间红了眼眶,反握住顾恒舟的手,坚定不移的说:“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也请你不管在什么时候,都不要有这样的想法。”   被反握住手后,顾恒舟眸光微闪,继续追问:“那在你心里,我哪点比不上他呢?”   他还记得,在灵梦最后,沈柏说她爱的人不是他。   那个人和他有同样的出身,同样的家世,同样的容貌,同样的品性,却终究不是他。   沈柏那时说话的语气神态这段时间一直不断在顾恒舟脑海里浮现,他日夜不停地想,想要分出优劣,却又想不明白,为什么那个人处处和他一样,却又不能是他。   顾恒舟问完定定的看着沈柏,极有耐心的等着她回答。   沈柏摇头,毫不犹豫的说:“你没有任何地方比不上他。”   你们的家世出身相同,同样是天之骄子,但你敬仰的父亲和叔伯都还在世,你在意的瀚京校尉营也都好好的,国公府还是你的家,只要你回去,你就是国公府的主人。   他不一样,他痛失至亲,见惯了腥风血雨,他比你更冷漠无情,也更疏漠不近人情,他比你少了赤诚。   但他不顾一切,以相当决绝的姿态毁灭自己,换得了我的重生。   这个时空不会有人知道他是谁,也不会有人记得他曾为昭陵付出过什么,如果没有南襄之行,他将一个人承受着悲喜面的诅咒,游走人间,行于炼狱。   他只有我了。   沈柏不知道该怎么跟顾恒舟解释,在没有见到顾恒舟之前,她可以很理智的把顾兄和顾恒舟当成两个不同的个体来看待,但现在顾恒舟就站在她面前,无比认真的看着她,仿佛在听取非常重要的战术战策。   无时无刻都在提醒沈柏,坐在她眼前的,是活生生的,没有经历过上一世苦痛的顾恒舟,是她一醒来就当着太学院所有人的面轻薄的他,也是她向全瀚京的人宣布,她喜欢他,要不顾一切的和他在一起,更是她刻意撩拨,非要嵌入他的世界。   他拒绝过怀疑过,最终选择相信,他豁出全部身家,用顾家世代的军功和自己做担保,要求恒德帝许她郡主之位,要给她最风光的婚礼,也是他替她考虑好了一切,早早地在京中置办了宅院,不惜和自己的亲叔叔撕破脸皮也要护着她,更是他将跟了自己十几年的贴身小厮送到她身边保护她。   明明是他后动的心,用起情来,他却比沈柏要深得多。   现在他什么都没有做错,沈柏却因为一场离奇诡异的梦要把他丢下。   别说顾恒舟,就是沈柏撇开个人感情以旁观者的视角来看这件事,都觉得自己过分到了极点。   是她亏欠了顾兄,为什么要让顾恒舟来偿还呢?   可她明知道顾兄现在正承受着悲喜面的诅咒,又怎么能心安理得的和顾恒舟在一起?   沈柏从来没有这么纠结过,她觉得好像有两股无形的力量,正从两个不同的方向在不断用力拉扯自己的灵魂,她也恨不得能把自己劈成两半赎罪才好。   顾恒舟并非蠢笨之人,在太学院时,他的文修之所以会比沈柏略输一点,只是因为他太过正直,不懂变通,言辞过于冷硬,不够讨那些迂腐的老夫子喜欢罢了。   顾恒舟清清楚楚记得灵梦里发生过的事,以及沈柏最后说的那些话,经过这些时日的琢磨,尽管觉得匪夷所思,他还是将前因后果猜到了大概,沉声道:“之前在梦里,你说是我换你重生的,所以你要结束这一切,在我的记忆中我从来都没有做过这样的事。”   沈柏摇头,低落道:“的确不是你做的,是……”   “是另一个我做的。”顾恒舟抢先回答,在沈柏惊诧的目光注视下继续说,“那个我在今年暮春的时候,失去了贵为镇国公的父亲,远烽郡也被越西敌军攻占,此后多年,一直在疆场浴血厮杀,却在夺回远烽郡不久之后死于越西敌将马下,是吗?”   全对。   沈柏讷讷的点头,顾恒舟肃着脸看着沈柏,察觉到她紧张得手心冒汗,松开她的手,拿了帕子帮她擦汗,继续道:“后来你不知为什么也死了,而原本早就该死的我,用了非常之法让你回到了少年时期,于是你以为可以改变未来,找到我改变了很多事的走向。”   “是的。”   沈柏点头,莫名松了口气,其实早就应该说清楚的。   这一世镇国公还在,瀚京校尉营还在,顾恒舟想娶谁做世子妃都可以,趁现在他们还什么都没有发生,她安心帮顾兄解除悲喜面的诅咒,如果天意要顾兄就此魂飞魄散,她也不会苟活于世,而顾恒舟还可以继续自己的生活。   他会像上一世一样立下很多功勋,成为昭陵新一代的战神,还以娶一位很好很好的妻子做大统领夫人,他会……   “你见到那个我了?”顾恒舟平静清冷的声音打断沈柏的思绪,沈柏回过神,茫然地看着顾恒舟问:“什么?”   顾恒舟放开沈柏的手,把帕子放到一边,一字一句的问:“这次你去南襄,见到那个换你重生的我了?”   沈柏抿唇,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顾恒舟继续说:“你觉得你欠了他一条命,他一个人孤苦伶仃的活在这世上,所以你不能放下他和我在一起?”   好像是这个逻辑没错,沈柏下意识的想点头,不过很快又意识到不对,连连摇头,理智的辩解:“我喜欢的是顾兄,如果不是因为他,我不会在太学院轻薄你,也不会做出那么多离经叛道的事,你……你也不会有那么多和我接触的机会,更不会喜欢我。”   “那之前你都做了什么,才会让那个我喜欢你?”   顾恒舟反问,沈柏语塞,她想不起自己做过什么让顾兄喜欢的事,上一世顾兄的喜欢太隐秘难寻了,如果不是在这个时空遇到戴着悲喜面的顾兄,沈柏一直都觉得她对顾恒舟是一厢情愿。   顾恒舟对沈柏的反应并不意外,说:“就算你没有从未来回到这里,没做出那些离经叛道的事,我也会喜欢你,这和你做什么没有关系。”   顾恒舟的逻辑太严明了,沈柏反驳不了。   她绷着脸一言不发,房间沉默了好一会儿,顾恒舟另起了一个话题问:“离开我以后,你想做什么?世间之事皆有缘法,那个我为了换你重生应该付出了很大的代价,你不会想用自己的命让一切再回到原点吧?”   顾恒舟向来不信鬼神,这话却说得神叨叨的,沈柏习惯性的接了一句:“顾恒舟你现在说话怎么这么像出家人?”   顾恒舟没回答,直勾勾的看着沈柏,等她回答刚刚那个问题。   沈柏舔舔唇,说:“我已经重生了,要让一切回到原点应该不大可能,不过顾兄为我承受了太多,我绝不会装作不知道,总要为他做些什么才行。”   顾恒舟思维太敏捷,瞬间点出关键:“和东方家托你做的事有关?”   沈柏点头,顾恒舟不再追问,片刻后放缓语气,用商量的语气说:“沈柏,当初你在太学院轻薄我的时候,没跟我打过招呼,后来宣布喜欢我也没争得我同意,现在我已经向陛下求旨请陛下以后为我们指婚,就算你要放弃我,也要好好跟我告别,不是吗?”   沈柏理亏,垂着脑袋底气不足的说:“顾恒舟,对不起。”   上下两辈子她就只喜欢过这么一个人,眼看要修成正果了,这一个人啪的一下变成两个人,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实在没什么经验。   顾恒舟没跟她生气,依然平心静气的说:“我在灵州已经养了月余的伤了,也该回京面圣说明情况,过两日你们与我同行一起回京,我不阻止你做你想做的事,但我们也算是有了婚约,在做什么事之前,我希望你能先和我商量一下。”   顾恒舟表现出很大度讲理的样子,沈柏越发心虚,弱弱的说:“你的伤还很严重,舟车劳顿只怕会……”   不好。   后面两个字还没说完,顾恒舟冷声打断,凉凉的看着她问:“既然都决定放弃我了,还担心我的身体做什么?”   “……” 第197章 叫爹(一更)   自从和顾恒舟说清楚前因后果以后,沈柏发现自己在他面前完全抬不起头来,比佣人还要卑微。   东方影不知道做了什么,被州府上上下下的人奉为神明,从灵州离开的时候,州府送了不少盘缠和上好的干粮给他。   从南襄回来,为了方便赶路,沈柏换回了男装,启程的时候又被顾恒舟要求换成女装了。   衣服是顾恒舟吩咐人去买的,多是浅粉、胭脂之类的颜色,衬得人皮肤白,衣领和袖口还攒着一圈动物绒毛,相当活泼可爱,不是沈柏平日的穿衣风格,沈柏试着抗议了一下,被顾恒舟瞥了一眼后便默默咽下。   她一个前后不一、三心二意的渣女,不配向顾恒舟提要求。   顾恒舟身上到底还带着伤,在沈柏和张太医的坚持下,顾恒舟最终还是同意坐马车进京,怕他的伤口裂开,马车驶得很慢,第一天一大早出发,到傍晚的时候才出灵州城十几里的地方。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队伍原地修整,沈柏殷勤的帮顾恒舟递水和吃的,顾恒舟全都接过,不过神色冷淡,一点没有要跟沈柏说话的意思。   沈七扒在沈柏胳膊上,还记恨着之前被丢在客栈的事,幸灾乐祸的说:“你完了,爹不理你了。”   沈柏不理他,沈七松开沈柏,飞到顾恒舟面前,在他怀里翻来覆去,故意拉仇恨:“我可以在爹怀里打滚,还可以在爹怀里睡觉,你就不行了,哈哈。”   你爹对我好的时候,你丫还不知道在哪儿做小鬼吃人呢。   沈柏横了沈七一眼,顾恒舟忽的掀眸朝她看来,沈柏眼神没收住,被他看见,连忙解释:“我不是瞪你,是那个小混球这会儿飞你怀里作乱,我在教训他呢。”   顾恒舟垂眸扫了眼怀里,视线之内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他问:“你就叫他小混球,没给他起名字?”   “起了,叫沈七。”沈柏说,反正顾恒舟也知道了,便伸手把沈七逮回来,在他屁屁上打了一下,又说,“不过后来发现也没什么人能看见他,取不取名字也没什么两样。”   顾恒舟看着她的动作,大概猜到沈七在哪儿,盯着沈七的方向问:“你喜欢我?”   沈七倒也不是喜欢顾恒舟,就是故意气沈柏,这会儿被问到,傲娇的绷着脸说:“你别得意,我一般是不会喜欢什么人的。”   沈柏在他脸上戳了一下,对顾恒舟说:“他有点贪玩,把你认成他爹了,你别介意。”   沈柏不知道这句话怎么戳到顾恒舟的心,他的眉心舒展开来,颇为愉悦的靠在马车壁上重新闭目养神。   沈柏卡捏着沈七的脸,用眼神跟他交流,正打算好好教训他一顿,马车帘子被一阵风吹得掀起。   入了夜,天气寒凉得很,这风也带了凛然的寒意,沈柏不自觉打了个哆嗦,感觉回到南襄以后,沈七的身子越发像个冰坨子了。   怕顾恒舟着凉,沈柏想把马车帘子捂严实,却见沈七伸出小舌头,特别馋的舔了舔唇说:“好香。”   香?   沈柏心念微动,而后听见手腕上许久没有动静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   附近有魂灵?   准备压住车帘的手改为掀开帘子,让沈柏意外的是,外面不止一个两个魂灵,而是密密麻麻围了好几十个。   不过他们和沈柏在南襄看到的那些魂灵不大一样,他们没有攻击力,和生前的模样相差不大,表情麻木浑噩,像是木偶一样在周围游荡。   同行的护卫生了火堆在煮饭吃,这些魂灵全都挤在火堆旁边,像是等着投喂,又像是觉得那里温暖,凑过去取暖。   东方影骑的马,和同行的护卫已经混熟了,这会儿他却不在那里,沈柏找了一圈,在路边一棵树上找到他,他慵懒的躺在树梢上,还是之前那副打扮,头上的小辫垂下来两绺,沈柏也没见过他洗头,却也一点没觉得他邋遢。   察觉到沈柏的目光,他偏头朝沈柏看了一眼,而后随手摘了一片树叶放到唇边开始吹奏安魂曲。   那些魂灵齐齐扭头朝他看了一眼,而后恢复如常,仍凑在一起看热闹,不过没多久,那些魂灵的身影便越来越淡了。   沈柏看了一会儿,拎着沈七回马车,把帘子垂下来的两角用绳子拴住,以免半夜冷风灌进来,又翻出被子给顾恒舟盖上。   马车空间不大,沈柏带着沈七缩在角落,只用被子一角盖住自己。   许是有顾恒舟在,沈柏很快来了睡意,迷迷糊糊间听见顾恒舟问:“沈柏,你怕吗?”   沈柏一下子清醒过来,问:“什么?”   顾恒舟沉沉的说:“在太学院醒来以后,你害怕吗?”   “没有。”沈柏毫不犹豫的回答,“那个时候我很庆幸我能改变未来。”   如果这一切不是以顾兄为代价换来的话,她会感恩戴德一辈子。   后面的话沈柏没说出来,顾恒舟也没再问。   因为顾恒舟的伤,从灵州到瀚京,他们走了足足大半个月。   快到瀚京的时候,一场暴风雪呼啸而来,地面积雪几乎到了膝盖,马车很是难行,一行人被困在黎县。   沈七太冷了,沈柏不让他扒在自己胳膊上,沈七就成天蹲在马车角落,怨念极深的画圈圈诅咒沈柏,沈柏没扛住,刚到黎县就染了风寒,咳嗽鼻涕不断。   顾恒舟的伤口也是反反复复,情况比沈柏好不了多少,张太医看着两个人急得嘴角起了泡,眼看瀚京就在眼前,却被路上的积雪堵在这要什么没什么的黎县,能不愁人吗?   感染风寒这事,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若不好好诊治,寒气侵入肺腑心脉,再想诊治多少要费力很多。   而且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顾恒舟身体素质很好,按理这身体早就该好了,但他在灵州养了大半个月的伤,伤势却恢复缓慢,还不是因为他心里藏着事?   他性子向来沉闷,什么都憋在心里不说,张太医也问不出来,好不容易碰到沈柏从南襄回来,顾恒舟这伤终于有了点起色,还没到瀚京沈柏就病了。   这一个个的,不是在为难他这个大夫吗?   张太医默默叹气,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照料沈柏,沈柏喝了两日的药却一点好转都没有,不仅如此,人还烧得有些神智不清了。   顾恒舟寸步不离的守着沈柏,虽然一句话没说,张太医却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   又过了两日,风雪终于停下,沈柏却还是高热不断。   张太医愁得头发都要白了,忧心忡忡的喂沈柏喝了药,试探着提议尽早回京,让沈柏接受更好的治疗,顾恒舟沉默良久,还是决定再等两日再启程入京。   风雪刚停,路上的积雪还没化完,这个时候急着赶路,也容易出问题。   见顾恒舟还保持着理智,张太医松了口气,又宽慰了顾恒舟几句,让他不要太担心。   张太医离开后,顾恒舟又在床边坐了很久。   发着高热,沈柏的脸很烫,透着不正常的红晕,仔细观察可以看到她脸上细密的薄汗。   她睡得不安稳,约莫是不舒服,眉头一直皱着。   顾恒舟伸手在她眉心碾了两下,没能把那皱褶碾开,许久之后,他轻轻叹了口气,起身出了房间,慢慢走到东方影的房间,敲了三下门。   敲门声落下片刻,东方影懒洋洋的声音才传来:“门没锁,自己进来。”   推门进去,东方影没在床上,整个人倒吊在房梁上,一头小辫倒垂着,造型独特还颇为诡异。   赶了大半个月的路,这是顾恒舟第一次主动来找东方影说话,东方影意外的挑眉,双手环胸就这么倒挂着看着他。   顾恒舟进屋把门关上,沉沉的说:“她生病了,一直没好。”   “啊,原来是为了这个啊。”东方影点点头,说,“不是有大夫给她看病吗,找我做什么?”   顾恒舟走到桌边坐下,冷静地说:“这个大夫是昭陵医术最好的,一般的风寒不会需要这么久的治疗时间,而且在去南襄之前,她的身体不错,不会轻易生病。”   东方影听明白了,从房梁上跃下,走到顾恒舟面前坐下,说:“你怀疑是有其他原因导致她生病?”   顾恒舟定定的看着他没有回应,东方影被看得莫名,指着自己的鼻尖问:“你该不会以为是我让她生病的吧?”   顾恒舟没有这么说,转而道:“我听说你是东方家现在能力最强的人,你应该有察觉到一些不寻常吧?”   顾恒舟说完,东方影啧啧的围着他转了两圈,感叹着说:“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都要怀疑你根本不是普通人了。”   顾恒舟的直觉实在太敏锐了,饶是东方影也忍不住被惊到。   顾恒舟从东方影的反应就能确定自己的猜测是没错的,他没有多废话,问东方影:“要怎么做她才能好起来?”   “这种术法感觉像是巫术,我之前没遇到过,得找到背后施法之人才行。”东方影说,顾恒舟的眉头立刻皱起来,知道他是在担心,东方影想了想说,“不过你魂灵特殊,我能帮你开下魂眼。”   顾恒舟不知道什么是魂眼,也没多问,默许了东方影的提议。   东方影在他手指上割了道口子,取了他一滴血,而后在他手指上抹了一下,伤口便消失不见了。   顾恒舟当时没觉得有什么不同,回到房间后看到了隔着被子趴在沈柏胸口的沈七。   之前他想象过沈七长什么样,但真的见到还是很意外。   这小孩儿有半边脸有灼烧的痕迹,伤痕很是狰狞可怖,连眼珠都连着肉,每次转动眼睛的时候都颇为吓人。   顾恒舟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一幕,他走到床边,试着把沈七抓起来,触手一片凉寒,沈七瞪大眼睛,扑棱了下手和脚,似乎没想到顾恒舟现在能碰到他了。   他没什么重量,轻飘飘的,看到全貌以后顾恒舟有一种更加说不出来的诡异感。   这小孩儿除了半边小脸被烧伤,其他地方却是白白嫩嫩的,若是挡住受伤那半张脸,应该看着还挺可爱的。   就这么个小孩儿,谁下手伤了他?   顾恒舟想着事,沈七一个劲儿的扑棱,奶声奶气的命令:“放……放开我!”   说着话,他手上的利爪亮出来,爪尖相当尖锐,颜色黑红,顾恒舟摸了一下,猜想杀伤力还不错。   顾恒舟不放开他,沈七有点生气,眉心的火焰又燃起来,不过刚燃了一下,沈七便感受到痛苦,火焰熄灭,气鼓鼓的嘟起腮帮子。   顾恒舟瞥了他一眼,拎着他坐到旁边,把他放到桌上,而后说:“叫爹。”   沈七双手环胸,挪挪小屁屁,背对着顾恒舟,哼哼的说:“你才不是我爹,娘亲说了,另外一个人才是我爹。”   顾恒舟眼眸微沉,问:“你见过他?”   沈七哼了一声不说话,他可是超有脾气的人,绝对不会随便跟人说话的。   不过沈七没能硬气多久,刚哼完,肚子就咕噜叫了一声。   进入昭陵以后,他的魂灵比之前弱了许多,又被沈柏养成了每日都要吃香饼的习惯,这几日沈柏发高烧没给他喂吃的,他便像普通人类一样饿了。   沈七瘪瘪嘴,有点委屈。   顾恒舟在背后幽幽的说:“我可以给你吃东西,但你要先把你知道的事都告诉我。”   沈七挪挪小屁屁,又转回来面对着顾恒舟,动动鼻尖,用力嗅了好一会儿说:“骗子,你身上根本就没吃的。”   顾恒舟眉眼未动,底气十足的说:“你说了就有吃的了。”   沈七有点犹豫,肚子又咕咕叫了两声,只能妥协道:“那你问吧。”   顾恒舟重复了刚刚的问题:“你见过你爹?”   沈七点头,顾恒舟又问:“他长什么样?”   沈七毫不犹豫的说:“他和你一模一样,但是没有脸,比我还要可怜。”   没有脸?   顾恒舟对这个说法有点意外,不过看沈七也不像是懂背后渊源的样子,继续问:“那他现在在哪儿?”   沈七淡淡的说:“他走啦。”   顾恒舟问:“去哪儿了?”   沈七用爪子托着脸,小大人一样叹着口气说:“我也不知道啊,娘亲说老夫老妻的,要有点情趣,他好像不喜欢,就走了,走之前让我好好听娘亲的话,好好保护娘亲,然后就消失不见了。”   顾恒舟没有追问“老夫老妻的情趣”是什么,也没有再追问其他的,拎着沈七再度出门去找东方影。   东方影没关门,似乎早就料到顾恒舟会回去,进门以后顾恒舟也没客气,直接说:“我儿子饿了,要吃东西。”   东方影挑眉看着他:“你倒是适应得快,这么一会儿就把儿子认了?”   顾恒舟神色平静,说:“他叫我未婚妻一声娘亲,叫我爹自然是天经地义的事。”   东方影嘿了一声,挺佩服顾恒舟的心性,拿了一块香饼给沈七啃着,问顾恒舟:“你怎么不好奇我为什么说你的魂灵特殊?”   东方影说完,满脸都写着“快问我快问我”这几个字,顾恒舟偏偏不问,抱着沈七往外走,东方影这玄虚弄到一半没人配合,心里难受极了,追出门外拦了顾恒舟的路问:“你当真不想知道?”   顾恒舟掀眸看着他,眸光平静,莫名让东方影感觉无法直视。   顾恒舟没说什么,越过他离开。   回到房间,沈七把那块香饼啃完了,连手指头都仔仔细细的舔干净。   顾恒舟抱着他在床边坐下,见沈柏把手伸出被子,帮她把被子盖好,而后对沈七说:“以后我才是你爹,你进了顾家的门,便要随顾家的姓,沈七只是你的小名,你的大名叫顾北城,是我的长子。”   沈七不懂什么大名小名,懵懂的眨眨眼睛,顾恒舟继续说:“若是千日后你与她缘尽消散,你的名字还是会写进顾家族谱,我会亲自给你刻碑立墓。”   沈七还是听不大懂,顾恒舟也没想让他听懂,拿出匕首在自己的食指上划了一下,殷红的血珠立刻涌出来。   顾恒舟把手指递到沈七面前,沈七一闻到腥甜的血腥味便两眼放光,抱住顾恒舟的手指用力吮吸。   顾恒舟由着他喝,郑重而严肃的说:“现在你也喝了我的血,叫爹。”   许是和沈柏待久了,沈七现在也是个没有什么原则底线的小鬼了,吃了香饼又喝了血,他满足得很,按照顾恒舟的要求软软糯糯的叫了爹。   叫完还要继续喝血,顾恒舟没给,正要用布条把手指包起来,沈七嘴里两颗小尖牙变长,下一刻,东方影闯进屋里,嚷嚷道:“我去,你没事给他喝血做什么?”   话音落下,叮铃铃的铃铛声响起,东方影正要施法,沈七把房顶砸了个洞直接蹿出去。   东方影追出去,顾恒舟往外走了一步,而后折返到床边,沈柏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眼睛,呆呆的看着床帐。   顾恒舟俯身看着沈柏,正要说话,沈柏又闭上眼睛,好像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顾恒舟抿唇,唇线锋锐如刀。 第198章 只是意外,不必放在心上(二更)   沈柏重新合上眼睛以后,顾恒舟把张太医又叫过来,沈柏的脉象有点浮躁,张太医又给沈柏熬了一副药喂下。   沈柏出了一身汗,傍晚的时候清醒过来。   屋顶破了个洞,顾恒舟给她换了个房间,一直守在床边没走。   沈柏茫然地看了会儿床帐,扭头便看见顾恒舟坐在旁边。   黎县不比瀚京,客栈准备的炭火有烟,必须要开着窗户通风,屋里的温度不算很高,沈柏偏头看过去的时候,顾恒舟正在用铁钩拨弄炭火,想让火烧得更旺一点。   注意到她的目光,顾恒舟停下手里的动作,掀眸回望。   许是生着病,沈柏脑袋没有恢复运转,讷讷的看着顾恒舟没有移开目光,她的脸已经不烧了,但因为睡的时间有点长,眸底比平日多了点水雾,添了几分朦胧的类似娇羞动人的情愫。   顾恒舟眸色微暗,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把铁钩放到一边,倾身凑近,沈柏没有躲开,还在看着他,顾恒舟的手撑到床头,轻声说:“这次是你主动的。”   声音喑哑,染了欲念,比平日的声音好听,也更有烟火气。   沈柏默默在心底评价,还没反应过来,唇上一暖。   天气冷得很,将这暖意无限放大,沈柏愣神,脑子完全停止思考。   她没吃什么东西,嘴里全是药味儿,顾恒舟的气息从喉间侵入肺腑,沈柏脑子里莫名浮现出灵梦里和他婚后的日子。   梦是从她怀着身孕开始的,她和顾恒舟没有新婚燕尔的时候,顾恒舟很忙,又顾忌着孩子,梦里的过程并不详尽,沈柏只记得顾恒舟每次动作都极温柔,像是在对待一件易碎的无价珍宝。   沈柏的思绪飘得很远,不知不觉抱住顾恒舟的脖子。   两人重逢这么久,这是第一次做这么亲密的举动,却像是婚后离别多年,终于又找到了新婚的感觉。   空气逐步升温,眼看要刹不住车,东方影的声音煞风景的响起:“非礼勿视,小孩子不许看这些。”   顾恒舟下意识的用被子把沈柏裹住,回头,东方影捂着沈七的眼睛退出房间。   顾恒舟深吸两口气压下翻涌的欲念,哑着声说:“进来!”   东方影当然没想真的走,不然也不会故意出声打断了。   东方影拎着沈七倒回来,沈柏被顾恒舟裹得只剩颗脑袋在外面,她的脑子被搅得乱糟糟的,呼吸还很急,眼神迷离的看着他们。   沈七的尖牙和爪子都已经收起来,小身板儿还不安分的扭动着,眼神也有点凶,东方影把它拎到沈柏面前,说:“你醒了就好,他现在太狂躁了,我费了好一番力气才把他逮回来,你还有一刻钟的时间可以让他安静下来,不然我可不保证会发生什么。”   一刻钟的时间可不长。   东方影说完对顾恒舟说:“你在这儿可能不大方便,能不能先出去,过会儿再进来?”   顾恒舟起身走出房间,顺带把门关上。   东方影坐到顾恒舟刚刚坐的位置,对沈柏说:“别回味了,还不快点开始。”   话音刚落,沈七嗷呜嗷呜的喊着又要咬人,被他捏住脸颊,沈柏慢慢清醒过来,掀开被子坐起来,问:“我要怎么做?”   “照我的动作做。”   东方影说,神情变得严肃,咬破自己的食指和中指在空中画了个圈,将沈七丢进圈里,沈柏盘腿坐好,学着东方影刚刚的动作咬破手指围着沈七也画了个圈。   两个圈重叠,立刻像火焰一样烧起来,沈七像是被火焰吓到,嘴里发出尖叫,沈柏有点不忍心,东方影立刻说:“静下心来,我不会伤害他!”   沈柏犹豫了下,撇开杂念,只认真学东方影的动作。   东方影教了沈柏一套不算复杂的动作,略有点像在打太极,在两人的共同努力下,沈七很快安静下来,东方影让沈柏唱了安魂曲,火焰渐渐熄灭,沈七也蜷缩成一团,慢慢落到床上睡着了。   “刚刚的动作你都记住了吧,这是安魂术,不止对这个小屁孩儿,在遇到一些凶神恶煞的恶灵时,也可以用这个,我不一定有心情再教你一次,以后这些东西你最好也自己记住。”事情摆平,东方影又恢复之前的自负,傲气的说。   沈柏没在意他的语气,见他额头出了一层汗,也知道刚刚那一番施法不像他表现的那么简单,点头道:“我都记住了,麻烦你了。”   “别谢我,我可不想帮你。”   东方影说着起身准备离开,沈柏好奇的问:“沈七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失控了?”   “还能因为什么,你受个风寒好几天都不好,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他没人管,自然会受到影响。”东方影说着横了沈柏一眼,无声的说她怎么这么没用,而后又说,“你那个未婚夫也是,我好心给他开了魂眼,还给了他投喂这小屁孩儿的香饼,结果他扭头就给这个小屁孩儿喂血喝,也不想想这小屁孩儿是什么人,能随随便便让他喝血吗?”   更重要的是,顾恒舟不是一般人,他的血就更不能给沈七喝了。   最后一句东方影没说出来,吐槽完就大摇大摆的离开。   顾恒舟很快回来,沈柏消化掉东方影刚刚说的话,问:“你……看得到沈七了?”   顾恒舟点头,目光刻意避开沈柏有些莹润发肿的唇,平静的问:“现在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沈柏摇头,顾恒舟说:“明天再喝药休养一天,后天回京。”   “好。”   沈柏应道,后知后觉的想到刚刚那个莫名其妙的吻。   之前在灵州和顾恒舟说开以后,顾恒舟好像已经接受要结束这段关系,但刚刚那个吻……   沈柏脸热,顾恒舟却绷着脸说:“刚刚那个是个意外,你不用放在心上。”   意外?   那小爷岂不是被白白占便宜了?   沈柏胸口发堵,皱眉看向顾恒舟质问:“顾校尉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可是还没出阁的黄花大闺女,你口中的意外可是于世俗不合的肌肤之亲,你是男子倒是无所谓,我是女子,要是被人知道,我还有何颜面活在世上?”   沈柏相当理直气壮,顾恒舟神色平静,说:“那你要如何?”   “……”   沈柏语塞,顾恒舟继续说:“我们的婚约还有效,我可以对你负责,给你最风光的婚礼还有一切。”   那……那倒是大可不必。觉抱住顾恒舟柏的气势弱了一半,顾恒舟却不依不饶,周身染上沉郁,语气低落的说:“沈柏,我不是石头做的,剑刺进心脏的时候,也会疼,你既然打算放弃我,就不要总是来撩拨我。”   我什么时候撩拨你了?   沈柏觉得自己很冤枉,顾恒舟目光沉静的看着她,一字一句的说:“你只要出现在我眼前,就是撩拨。”   “……”   顾恒舟说完那句话便转身离开,房间安静如水,沈柏在床上愣了好一会儿,突然把脸埋到沈七软趴趴的小肚子上降温。   啊啊啊啊!   顾恒舟刚刚在说什么啊,什么叫她只要出现在他面前就是撩拨!!!   沈柏嗷呜一声,感觉顾恒舟变得越来越不正经了,她实在有点扛不住。   又休养了一日,沈柏的风寒好了大半,除了脑袋有点晕,没有其他不适,趁着天气好,一大早便启程回瀚京。   从黎县到瀚京只有大半天的路程,积雪刚化,路面有些湿滑,天黑以后才到。   没人接到他们要到的消息,自然没人来接,守城的将士看到他们还很惊讶,顾恒舟先送沈柏回太傅府,东方影想跟着进去,被顾恒舟叫住,直接把他带到自己的宅子。   沈柏大半年没怎么在太傅府住了,尤其到南襄走了一遭再回来,总有种物是人非的感觉。   门房看到她很是激动,欢天喜地的进去报信,沈柏倒是很平静,自己往书韵苑走,快到书韵苑的时候,沈孺修急急忙忙的走来。   走廊挂着灯笼,昏黄的光亮映在两人身上,沈柏停下步子看着沈老头奔向自己,记忆中呆板无趣的老头奔到他面前的时候眼眶就红了。   憋了半天只憋出来一句:“回来啦?”   沈柏想起自己在灵梦里嫁了人,过得不幸福,这人一次面都没露过,不知怎的突然有点委屈,却还是点头道:“回来了。”   “怎么不事先捎个信儿回来,饿不饿?”沈孺修不擅长处理这种场面,语气生硬,眼神带着期盼,沈柏鼻尖发酸,终究还是压下委屈,走过去抱了沈孺修一下,把脑袋搁在他肩膀上,半撒娇的说:“废什么话呀,我都快饿死啦,沈家会绝后的。”   “呸呸呸,胡说八道。”沈孺修连忙否认,带着沈柏去主院,下人已经飞快的弄了一桌丰盛的饭菜,还咕噜咕噜温着一壶好酒。   孙氏不在,只有她和沈孺修两个人。   沈柏走进去,久违的真切的感受到家的温暖。   沈孺修还很激动,热切的说:“快坐下多吃点。”   沈柏走到桌边坐下,然而还没拿起筷子,小厮便慌慌张张的从外面跑进来,大声嚷嚷道:“老爷,不好了,不好了!”   沈柏眼皮一跳,放下筷子,就知道有孙氏在这顿饭多半吃不安生。   只是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一声清脆的铃铛声便在耳边炸开。 第199章 你还有儿子?(一更)   沈柏下意识的按住手腕。   注意到她的动作,沈孺修疑惑的问:“怎么了?”   沈柏摇头,看向那个小厮,沈孺修眉头拧着,面上很明显的挂着不愉,和沈柏一样,觉得孙氏又在玩什么花样故意打断他和沈柏父女俩叙旧。   没问小厮发生了什么,沈孺修抬手拍桌,肃然道:“大惊小怪的做什么,不知道大小姐刚从南襄回来,一路风尘辛苦了吗?”   沈孺修鲜少发火,但发起火来还是很吓人的,小厮连忙跪下认错:“奴才知罪,请老爷息怒。”   沈柏一走好几个月,给恒德帝倒是写过好几封折子,却连封家书都没给沈孺修写,沈孺修这个做爹的心里多少有些不是滋味,暗忖沈柏是不是因为孙氏和他这个亲爹离了心。   想到这些,沈儒修的脸色越发不好了,沉沉道:“大小姐刚回来,我和她有话要说,没什么重要的事不许来打扰,还不退下!”   小厮听出沈儒修已经要发怒了,拿不准到底该不该说话,沈柏淡淡开口:“已经打扰了,就说说发生什么事了吧,也免得平白受了一番气。”   沈柏说得有道理,小厮忙朝向她恭敬的说:“回大小姐,是小少爷病了。”   沈珀病了?   沈柏看向沈儒修,沈儒修绷着脸,一点也不疼这个老来子,满不在乎的说:“小孩子都这样,没那么矫情。”   小厮忍不住说:“老爷,这次的情况不大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沈儒修耐心耗尽,吼了那小厮一通,瞪着t说,“我又不是大夫,就算真的生病了,请大夫就是,找我做什么?”   这话虽然听起来有点不近人情,但还是很有道理的。   小厮脑袋垂得更低,犹犹豫豫的说:“夫人说只有苏小姐开的方子对小少爷有效,其他大夫都不行,夫人想请老爷亲自去苏府一趟。”   苏府?   沈柏挑眉,沈儒修却拍桌站起,怒不可遏道:“不可理喻!她以为她是谁,苏家小姐这么晚怎么可能还出门看诊?”   沈儒修觉得孙氏疯了,完全不想理会,小厮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孙氏的贴身丫鬟明眉又哭着冲进来,沈柏腕上的铃铛又是一响。   还没来得及哭,沈柏站起身,寡淡道:“爹,我和你过去看看吧。”   明眉跟在孙氏身边久了,对沈柏的敌意很深,听了沈柏的话立刻警惕道:“小少爷病了,大小姐又不懂医术,这个时候过去岂不是添乱?”   小爷不止想去添乱,还想谋害亲弟呢!   沈柏腹诽,皮笑肉不笑的说:“苏小姐尚未出阁,我爹虽然比她大了许多岁,终究是男子,做起事来多有不便,若沈珀真的病得很严重,我去苏府请人总比我爹去更好。”   沈柏说得句句在理,明眉反驳不了,却还是不放心就这么让沈柏过去,正想理由拒绝,沈儒修冷声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带路!”   沈儒修发了话,明眉不敢耽误,连忙在前面带路,没多久便到了孙氏的惜若院。   远远的,孙氏焦急心疼的哭喊传来:“儿啊,你到底怎么了,千万别吓娘啊,你要是有个什么好歹,为娘可就不活啦!”   沈儒修对沈珀什么感情沈柏拿不太准,但孙氏盼了这么多年才盼来沈珀这个儿子,必定是看得比自己的眼珠子还要珍贵,光听这撕心裂肺的哭嚎也知道她不是在拿沈珀做筏子故意捣乱。   越靠近惜若院,沈柏腕上的铃铛晃动得越厉害,声音也变得越发频繁急促。   沈儒修他们看不到,沈柏一走过来就看见惜若院上空萦绕着浓郁的黑气,那些黑气和沈柏在南襄看到的魂灵不同,暂时看不出来是什么东西。   确定其他人听不到铃铛声,沈柏索性也不捂着了,由着铃铛响,大大方方跨进惜若院。   上一次沈柏跨进这里还是孙氏临盆的时候,如果不是沈柏果断,沈珀只怕早就死了。   孙氏哭得像是下一刻就要撅过去,明眉连忙开口大声道:“夫人,老爷来了,有老爷在小少爷肯定不会有事的。”   夫人?   沈柏瘪瘪嘴,果然她不在家,这些人一个个就都记不住规矩了。   这个时候沈柏也没揪着一个称呼不放,和沈儒修一起走进屋里。   沈柏以为外面的黑气已经够多了,一进屋却是直接一头扎进黑潭中,什么都看不清了。   “老爷!你快救救珀儿,这几日他一直不好,我以为他是受了风寒,今晚喂他喝的药,他全吐了不说,连呼吸都越来越弱了,怎么办啊老爷?”   孙氏无助极了,沈柏只感觉到她扑过来带起的风,连孙氏的脸都没看清。   沈儒修约莫没想到沈珀的情况这么严重,冷声问:“你给珀儿吃什么了?”   “我没有啊,大夫说珀儿身子弱,这些天给他吃的都是很清淡的食物,没有什么特别的啊。”孙氏立刻回答,说完又急切的哀求:“老爷,去找苏小姐吧,苏小姐医术高,肯定能治好珀儿的。”   孙氏的语气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沈柏腕上的铃铛慢慢发出幽蓝的光亮,在浓郁的黑雾中照出一条路。   循着光亮,沈柏看见沈珀躺在床上,眼睛紧闭,小脸发紫,已经有窒息的模样,他身周的黑气更浓,不过黑气不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而是从旁边出来的。   沈柏没理孙氏和沈儒修,径直走到床边,伸手想看看沈珀旁边放着什么东西,孙氏尖叫着扑过来:“你要对珀儿干什么?”   沈柏到底是练过的,身手比孙氏高的多,她先一步拿走那东西躲开,孙氏扑到床沿狠狠撞了一下,发出啊的一声痛呼。   “哇!!!”   婴孩儿响亮的啼哭声盖过一切,孙氏到嘴边的话咽下,欣喜若狂的抱起沈珀哄着。   沈柏挑眉看着手里的东西,那东西到她手里以后还在源源不断的往外冒黑气,不过沈柏还是看清那是个面具。   是寒辰离开昭陵之前送她那个面具。   面具入手,铃铛剧烈的晃动起来,不知道是这面具里藏了个能毁天灭地的怪灵还是因为这个面具对两百年前的东方翎来说特别重要。   沈珀哭出来以后,小脸渐渐恢复红润,这几日他约莫受了大罪,哭了没多久便怏怏的趴在孙氏肩膀上抽噎。   明眉和沈儒修都被这一幕惊到,怎么沈柏一回来,就拿走那个面具,沈珀就没事了?   屋里只剩下沈珀的抽噎声,沈柏把面具背到身后,平静的对明眉说:“小少爷嗓子都哭哑了,这会儿虽然看着没事了,还是找大夫来看看比较好,现在不算太晚,还不快去?”   明眉回过神来,连忙应声离开,沈柏也转身往外走,沈儒修下意识的跟了两步,沈柏轻声说:“这好歹是咱们沈家的香火,爹你多少上点心,都到了这种时候,还是在这儿守着看看比较好。”   沈儒修停下,欲言又止的看着沈柏,眼底满是愧疚。   沈柏是他第一个孩子,却不是一直在他跟前长大,年轻一点的时候,他把家国天下放在第一位,沈柏几乎没从他这里得到过什么父爱就自己长大了。   如今两相对比,自然亏欠良多。   沈柏知道沈儒修在想什么,不过她也不擅长安慰人,只漫不经心的摆摆手说:“行了,赶了这么久的路我也累了,想回自己院子好好休息,你别让人打扰我我就烧高香了。”   沈柏说完负手走出惜若院,原本萦绕在惜若院上空那些黑气全都追着她而来。   沈柏没觉出不适,溜溜哒哒回了书韵苑,刚进门,绿尖就欣喜的扑过来,眼睛亮闪闪的看着沈柏说:“小姐,你可算是回来了。”   说完绕着沈柏转圈,拉着沈柏的手仔细看她有没有受伤。   沈柏由着她看,灵梦里她一直陪在沈柏身边护着沈柏,虽然只是一场梦,再见到她沈柏心里还是有不一样的感受。   绿尖比茶白性子活泼些,却也更感性,看了沈柏一会儿眼眶就红了,低头抹起泪来。   沈柏顿觉心疼,揽着绿尖的肩哄:“多大的人了,哭什么?这次去南襄只带茶白没带你生气了?”   绿尖摇头,沈柏又问:“这几个月我不在有人欺负你了?”   绿尖还是摇头,一把抱住沈柏,说:“我……我有一天做噩梦了,不知道为什么,小姐突然就不见了,连姑爷都找不到小姐,这几个月小姐都不写封信回来,我都要担心死了。”   绿尖是真的担心沈柏,语气不自觉就带了点怨念。   沈柏感动之余又忍不住失笑,耐着性子哄了绿尖一会儿,等她情绪平复,两人一起进屋。   屋子和沈柏走的时候大致上没什么两样,沈柏只随意扫了一眼,正想问绿尖是谁来她房间拿走面具的,无意中看见东方影倒挂在房梁上。   这人,还把这里当成南襄了?   沈柏瞪了东方影一眼,偏头对绿尖说:“我还没吃饭,主院的饭菜没怎么动,让厨房热一热给我拿来。”   “小姐这么晚怎么还没吃饭?”绿尖惊呼,担心沈柏饿着,也没废话,急急忙忙去张罗吃的。   等她走了,沈柏起身把门关上,东方影从房梁跃下,抓住一缕黑气在指间把玩,像小孩儿找到了什么新奇的玩具。   “你……”   沈柏想让东方影别玩了,刚说了一个字就顿住,东方影揪出来的那缕黑气像一团乱麻里的线头,所有的黑气都缓慢的以东方影指尖为中心盘旋。   黑气之中还有细小的幽蓝光点闪现,如同雷雨夜躲在乌云之后的浩瀚星辰。   沈柏安静看着,过了一会儿掌心微痒,手里的面具被拉扯了一下,沈柏下意识的握紧面具。   黑气断裂,围着东方影的指尖盘旋了一会儿,被东方影的指尖吸收消失不见,只剩下细小的幽蓝光点悬在空中。   那些光点只有绿豆大小,没有黑气的遮挡,悬在空中还有点好看,莫名很像顾恒舟去睦州赴任之前带她去山谷看的萤火虫。   东方影吸收了那些黑气之后没有要管这些光点的意思,翻窗要走,沈柏好奇的问:“这些光点是什么?”   东方影耸耸肩,满不在意的说:“这个不在我的管制范围内,你看看它们认不认你吧,若是不认,晾它们一晚上,它们自己就飘走了。”   晾它们一晚上就好了?   沈柏无语,东方影根本不想久留,翻窗离开。   绿尖很快要回来了,沈柏犹豫了下,举起手里的面具,那些光点像是受到磁力吸引,慢慢来到那个面具上方,而后一点点落下,全部被面具吸收。   最后一个光点落进面具里,绿尖的声音也在门外响起,沈柏放下面具过去把门打开,绿尖端着热腾腾的饭菜进来,见沈柏也没换衣服,好奇的问:“小姐,你怎么突然把门关了?”   “刚刚吹风有点冷。”沈柏随口回答,让绿尖把饭菜放到桌上,坐下吃饭,绿尖看到桌上的面具,有点心虚,问:“小姐刚刚去孙姨娘院子了?”   绿尖对沈柏忠心耿耿,这个时候倒是还记得叫孙氏姨娘。   沈柏先喝了口藕汤暖胃,闻言看向绿尖,问:“我离开以后,孙氏进过我院子?”   绿尖摇头:“不是孙姨娘进的,是苏小姐带小少爷来过一次,小姐之前不是跟顾家的长辈闹得不愉快吗,小姐走了以后,京中有不少闲言碎语,孙姨娘听得不开心,便设宴邀请这些贵夫人和小姐都来府上玩儿,那天人挺多的,奴婢也出去帮忙,到晚上才知道小少爷哭闹不止,苏小姐被小少爷缠着来了一下咱们院子。”   沈柏走了,书韵苑算是交给绿尖看护,绿尖觉得自己失职,腿一弯就要跪下,沈柏抓住她的胳膊将她稳稳扶住,平静道:“我只是随口问问,又没说你什么,下跪做什么,坐下。”   绿尖乖乖在旁边坐下,继续说:“叶嬷嬷和李嬷嬷被陛下召回了,奴婢那天夜里在院子里仔仔细细找了半天,发现只少了这一个面具,第二天奴婢想找孙姨娘拿回来,但孙姨娘院子里的人都没把这个面具放在眼里,还说奴婢小气,小姐不在,奴婢也不敢轻举妄动,请小姐恕罪。”   这件事虽然是小事,也在绿尖心里横了好几个月,这会儿终于说出来,绿尖的眼眶控制不住有点发红。   沈柏又安慰了她几句,问京中这段时间的情况。   沈柏走后,所有人除了在背后议论她,剩下的目光全都集中在了苏潋秋身上,苏潋秋举手投足都相当温婉,跟苏刘氏一起参加了不少宴会,每次都能恰到好处的露脸,夺人眼球却又不会显得太抢风头。   一般人这样估计早就被针对记恨上了,但苏潋秋脾性极好,和京中这些世家夫人和小姐都相处得特别好,她又有一身医术,只要碰一次面,就能随手写个方子帮某位夫人或者小姐调理下身子,大家都争相和她攀交情呢,捎带着连苏家两个庶女在世家子弟中都更受欢迎起来。   苏二小姐之前不是有意和吴家大少爷结亲吗,吴家大少爷原本看不上她的,最近又巴巴地去求娶人家,吴家都请媒人去苏家跑了好几次了,这事儿在京中也沸沸扬扬的传了好几天,虽然没有完全确定,也已经八九不离十了。   除了苏家二小姐,姜家大小姐自从失了名声,落下神坛以后,眼光也没那么高了,看上了周校尉嫡子周珏,周校尉是爽快人,也没那么多成见,两家合了八字看了日子,昨儿刚把婚期定下来。   沈柏意外,没想到自己这才离开昭陵几个月,吴守信和周珏就把婚事谈妥了。   这个年纪的少年人正是议亲的好时候,定门亲事其实是很正常的,但偏偏,定下来的两人都和沈柏有过节。   沈柏对姜琴瑟和苏二小姐谈不上什么深仇大恨,只是单纯的觉得这四个人这么组合在一起有点不搭而已。   不过沈柏没有多说什么,毕竟她离开了好几个月,姜琴瑟和苏二小姐说不定和她记忆中的样子有了很大的变化。   安安静静吃了饭,洗了个澡,沈柏躺下就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被叽哩哇啦的叫声吵醒,起床气上头,沈柏抓起枕头朝声源砸过去,那声音叫道:“亲娘啊,杀人啦!”   另外有个奶声奶气的声音阴恻恻的纠正:“她是我娘亲,不是你的。”   循声望去,沈七飘在窗边,那里还挂着一个鸟笼子,笼子里的鹦鹉睁着绿豆大的眼睛,和沈七玩得很是开心。   之前在黎县沈七暴走了一次,被安抚以后好几天都怏怏的没什么精神,这会儿倒是神采奕奕。   沈柏没睡够,横了一人一鸟一眼,鹦鹉很怂,用翅膀指着沈七告状:“是他要拔我的毛,我要怕死了,不怪我,嘤嘤嘤!”   沈七没否认,飞回床边,绷着小脸看着沈柏求证:“除了我,你还有儿子?”   “……”   沈柏眼角抽了抽,突然想烤鹦鹉吃。   她什么时候生了只鹦鹉? 第200章 怪招人喜欢的(二更)   沈七的心智只有四五岁,约莫死前有被丢下的心理阴影,因为鹦鹉不依不饶的缠了沈柏一早上。   绿尖端了热水进来伺候沈柏洗漱,沈七就在沈柏耳边叽里呱啦的念叨,偏偏那只鹦鹉也不安分,时不时就要搭腔火上浇油。   沈柏被吵得脑仁疼还不敢发火,绿尖经过一晚的休息,已经完全平复下来,看见沈柏高兴得不行,忍不住在旁边小声说:“小姐,你走以后,这只鹦鹉再也没有说过话,你刚回来它就又说话了,还真是很有灵性呢。”   绿尖夸了鹦鹉,沈七越发不高兴了,一屁股坐进沈柏的洗脸水里,蹬着水说:“我要吃了它!”   “救命!救命!”   鹦鹉惊叫着在笼子里扑棱起来,绿尖瞪大眼睛,一脸疑惑:“我没说要吃它呀。”   沈柏抬手捏捏眉心,有点累,明眉扶着孙氏从外面走进来。   昨晚被沈珀吓到,孙氏眼睛还红肿着,约莫没有睡好,精神也很不济,这是她少有的几次踏进书韵苑,身上没了那股子敌意,多了两分柔弱,活似沈柏使了什么见不得光的法子欺负了她。   沈柏走到桌边坐下,让绿尖奉茶,明眉扶着孙氏坐在沈柏对面,刚坐下,孙氏便从袖袋里拿出一个小巧的檀木盒子放到沈柏面前。   那盒子看上去有些年份了,四角都有不同程度的磨损,应该是祖上传下来的东西,沈柏垂眸睨了一眼,没有碰那盒子,平静的看着孙氏。   孙氏勾了勾耳发,让明眉也退下,沈七飞过去围着她转了一圈,一屁股坐到桌上,双手环胸瞪着沈柏,等沈柏给他一个说法。   孙氏柔柔的说:“这是我进沈家以后,手上剩下的所有房契地契还有这些年的存根,大小姐既然和顾世子两情相悦,以后要结秦晋之好,这嫁妆也不能太单薄,本来这些东西早就该给大小姐的,但之前大小姐奉命要去南襄,如此便耽搁到了今日,还请大小姐大人有大量,不要和我一般见识。”   孙氏破天荒的把姿态放得很低,沈柏拿起盒子打开看了一眼,沈孺修为官清廉,除了拿俸禄也没拿过别的钱,盒子里只有两张房契,五张地契,和三百两存根。   沈孺修和沈柏都是甩手掌柜,平日府上花销基本都是孙氏在管,沈柏上一世暗中查过一次账,孙氏在瀚京没什么亲戚,没有亏过府上的用度,自己存的一点小金库也是当年的陪嫁之物。   这三百两存根,就是孙氏变卖陪嫁存着的。   连这三百两存根都放到盒子里了,孙氏还真是把家底儿都掏给沈柏看了。   到底是自己的全部家当,沈柏查看那些票据的时候,孙氏的眼睛还是忍不住跟着沈柏的动作走。   东西就这么几样,沈柏很快看完,她把东西复原,盖上盖子,然后推到桌子中间,单手压在盒子上说:“这些东西不可以不要,不过我想问你几句话,你要如实回答。”   孙氏眼睛一亮,迫不及待的问:“什么?”   沈柏屈指,轻轻叩了两下木盒,问:“苏潋秋之前帮沈珀看过病?瀚京有这么多大夫,为什么偏偏要找她?”   这个问题不难,也没什么好遮掩的,孙氏立刻回答:“苏小姐脾气好,说话也温温柔柔,比外面那些大夫耐心细致多了,而且珀儿第一次见她就很喜欢她,之前珀儿总是吐奶,她支了招以后,珀儿就不吐了。”   沈柏离京几个月,这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真要一天天细数,京里发生的事可真够多的。   一提到苏潋秋,孙氏脸上满是赞扬,根本停不下来,继续道:“后来秋冬换季,珀儿染了风寒,咳了半个月,看了好几个大夫,喝了无数帖药都没用,我去尚书夫人府上参加赏菊宴,苏小姐闻到我身上的药味,猜到是珀儿病了,写了个方子给我,让人熬来给珀儿喝了一副,珀儿立刻就好了。”   沈柏没有亲身经历,不知道苏潋秋是不是真的如孙氏所说,只要闻一闻药味就能判断出是什么人得了什么病。   孙氏不管沈柏怎么看,想起那些事,笃定地说:“苏小姐一定是珀儿命中注定的贵人!”   言辞之间,孙氏已经把苏潋秋当做无所不能的存在,沈柏并没有细究这件事,转而问:“苏小姐这么厉害,昨日我怎么听说她最近身体不大好,她不能给自己治病吗?”   沈柏问到关键,孙氏却不当回事,说:“女子都是如此,天气寒凉身子就要比平日弱许多,苏小姐只是这几日不舒服而已,苏家也没请大夫,可见她自己就能开方子疗养好。”   孙氏像个虔诚的信徒,完全不会怀疑自己信奉的神明存在什么问题。   沈柏动作微顿,犹豫片刻问孙氏:“你今天把压箱底的东西都送到我这儿来,是怕我会害沈珀?”   孙氏表情一僵,没想到沈柏会这么直白的戳穿她的意图,干巴巴的笑笑,掩饰道:“没有,这是老爷的吩咐,我怎么会这么想你呢。”   沈柏打开盒子,把那三百两存根还给孙氏,然后把房契地契都拿回来放到自己面前,淡淡道:“沈珀生病和我没关系,不过这些东西是我应得的,我就不客气的收下了,你既然担心沈珀会被害,以后就少让他进我的院子,就算我嫁了人不住太傅府了,书韵苑也是我的地盘。”   沈柏的语气很快,这些话似乎早就在喉咙滚了千百遍,孙氏张了张嘴,对沈柏的出尔反尔有点气恼,不过想到沈珀很快又忍下来,低声说:“我以后会管好珀儿的。”   沈柏抿着唇无声的赶人,孙氏很快起身离开,沈七看到沈柏变得严肃,底气没那么足了,过了一会儿小声说:“我……我不生气了,你别这个表情。”   鹦鹉在旁边附和:“好吓人!”   沈柏在沈七小脸上戳了一下,绿尖很快端着热茶回来,沈柏把木盒交给她收起来,听说孙氏拿了房契地契来,绿尖立刻猜到孙氏的意图,气愤道:“孙姨娘可真是太小心眼了,大小姐日后可是要做世子妃,有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难道还会跟一个小孩儿争这点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绿尖这话说得有点财大气粗,沈柏胸口的郁气消了不少,失笑的问:“怎么,我不在这段时间你发财了,竟然觉得这些东西上不得台面了?”   “小姐,不是我发财了,是你发财了!”绿尖说着从梳妆台捧了几个盒子到桌上,盒子打开,里面是一个和田玉的玉坠、祖母绿的耳坠、红玛瑙做的簪子还有嵌着胭脂色琥珀的步摇。   这些东西做工精美,用料上乘,沈柏上一世没少买这些小玩意儿哄姑娘欢心,一眼便知这些东西价值不菲。   绿尖把这些展示给沈柏看,说:“这些都是这几个月姑爷派人送来的,叶嬷嬷和李嬷嬷还没走的时候见过两样,说这随便一样东西就值好几百两,光是这些东西就比孙姨娘拿的东西好了,等小姐与姑爷成婚,自然是这瀚京顶顶金贵的人。”   沈柏意外,没想到顾恒舟会送这些东西给她,指尖扫过盒子,绿尖想起什么又说:“对了,每次姑爷除了送东西还会送信,奴婢都收好了。”   绿尖说完把收好的信拿出来给沈柏,沈柏拆开,信的内容都是一样的,而且十分单一,只有一个简简单单的“阅”字。   绿尖不识字,也不懂这是什么含义,沈柏却在瞬间明白,这是顾恒舟回给她的信。   从她出发到南襄,路上写给他的信,他收到以后,就会回一封,再让人送份礼物到太傅府。   她在南襄要赶路忙事,若是他回信到南襄,难免不会发生意外导致信件丢失,送到太傅府的话,只要她回来,立刻就能看见。   这人啊,怎么就这么讨人喜欢呢。   沈柏拿着信纸发怔,很快有小厮来敲门,恭敬地说世子殿下在府外,要带她去城里逛逛。   沈柏想就这么出门,绿尖死活不让,特意给她挑了一身胭脂色金丝绣海棠冬裙换上,又梳了个好看的坠马髻,插上那支红玛瑙做的簪子才和沈柏一起出门。   车马早就在大门外等着了,顾恒舟的伤还没好,坐在马车里面没露面,马车是两乘的,看上去很是宽敞气派。   马车只有一辆,绿尖扶着沈柏走到车边,侍卫立刻下车放了脚凳,沉声对绿尖说:“世子殿下会保护沈小姐的安全,绿尖姑娘就不用随行了。”   按理,就算是订了婚约的男女也不能这么明目张胆的单独相处的。   绿尖却与一般丫鬟的想法不同,特别乖巧的点头说:“奴婢知道,世子和小姐玩得开心呀。”   傻丫头。   沈柏腹诽,拎着裙摆上车,刚站上去,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便撩开帘子,顾恒舟穿着一身银灰色锦衣坐在车里,目光寡淡的扫了沈柏一眼,说:“进来。” 第201章 以后还是叫他顾兄(一更)   沈柏拎着裙摆钻进马车,坐在顾恒舟对面。   从外面看马车挺宽大的,但顾恒舟手长脚长,沈柏坐下以后就觉得空间有点窄,下意识的想把腿伸出去,一抬眼对上顾恒舟幽深的眼眸,沈柏动作一僵,又乖乖把腿收回来。   得,在顾兄面前也得规矩点才行。   顾恒舟今天穿着银灰色绣松针锦衣,料子是上好的苏锦,看图案应该是双面绣,低调又精致,不过颜色偏冷,让他整个人看上去越发不好相处起来。   出门之前沈柏才知道顾恒舟这段时间送了很多礼物到太傅府,但这会儿看到本人,不仅一点温情都没有,反而还很是不想搭理她似的。   沈柏暗暗翻了个白眼,既然不想搭理她,一大早来接她出门做什么?   沈柏没顾恒舟沉得住气,马车往前驶了一会儿,听着外面喧闹的叫卖吆喝声,沈柏忍不住开口问:“我们今天去哪儿啊?”   顾恒舟说:“到了就知道了。”   简短有力,根本不想多说一个字。   嘁!   小爷也是有脾气的好吗,小爷之前让着你哄着你那是因为小爷喜欢你,小爷现在不喜欢你了,你再给小爷摆脸色,小爷可不干了!   沈柏腹诽,面上笑意也收敛,掀眸看着顾恒舟说:“昨日我回家听绿尖说你送了很多东西给我,反正以后我们也是要解除婚约的,那些东西我用不上,先让人送还到国公府吧,免得我院子里的人毛手毛脚一个不小心把东西摔坏了。”   论气人的本事,沈柏认第二就没人敢认第一。   她说完话,顾恒舟周身的气息就越发冷寒,薄唇抿着,眉心也微微拢起。   沈柏头一回这么顶撞顾恒舟,其实心里也相当没底,眼看要扛不住,沈七松开沈柏的胳膊飞到马车中间,瞪着顾恒舟说:“不许欺负我娘亲!”   他这小奶音,一点威慑力都没有,顾恒舟伸手揪着他的后颈皮把他拽进怀里,沈七哼哧哼哧的挣扎了几下没能挣开,顾恒舟垂眸看着他,淡淡的说:“不想要就扔了吧。”   这语气听起来活似国公府有家财万贯,这区区上千两的首饰他并不放在眼里。   沈柏正想反驳,马车外面传来马蹄声,下一刻,窗帘被人掀开,周珏的脸映入眼帘,他从顾恒舟那边掀的帘子,第一眼看到的是沈柏,当即挑眉问:“你怎么在车上?”   “我怎么不你在车上?”沈柏立刻反问,顾恒舟不动声色的把沈七按在怀里,周珏没理沈柏,对顾恒舟说:“我还想去探望顾兄的,你不是还受着伤吗,怎么不好好休息,还这么给面子的出门赴宴?”   顾恒舟绷着脸不应声,沈柏见有风灌进来,吹得他发梢微动,立刻对周珏说:“你都知道顾兄身上有伤,还不赶紧把帘子放下,猪脑子啊你。”   “你才是猪!”   周珏反驳,倒也没那么幼稚跟沈柏犟脾气,乖乖把帘子放下。   沈七已经安分下来,顾恒舟垂眸摸着沈七头顶的胎毛,周身的温度不知为何回暖了一些,片刻后他轻声说:“我与你之间的事委实过于匪夷所思,若要解除婚约,需找个合适的时机才行,在这之前,你还是要像之前那样与我相处,以免叫人察觉有异,多生事端。”   这是要沈柏陪他演戏了。   这要求对沈柏来说倒是不难,只是她好奇道:“我之前是如何与你相处的?这些时日难道有什么不一样吗?”   在沈柏的印象中,上下两世她和顾恒舟差不多都是这样的相处模式,他总是一副冷冷淡淡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沈柏对他多少有点热脸贴冷屁股,她方才是不打算惯着他了,但一看到他受冷,就还是破了功,所以沈柏没觉出哪里不同。   顾恒舟动作微顿,轻声说:“你从南襄回来以后,从来没叫过我顾兄。”   “……”   沈柏一怔,没想到顾恒舟竟然会计较这个称呼。   她的表情有点不自然,移开目光说:“你确实不是顾兄。”   顾恒舟抿唇又不说话了,马车里的气氛慢慢变得沉闷,沈柏偷偷打眼去看顾恒舟,莫名觉得他看上去有点委屈。   顶着这么张脸,沈柏实在见不得顾恒舟露出这样的表情。   而且一开始非要撩拨人的是她,错的自然也是她。   沈柏理不直气也虚,认怂的说:“好吧,在其他人面前,以后我还是叫你顾兄。”   一刻钟后,马车停下,侍卫帮忙掀开车帘,沈柏拎着裙摆钻出马车,而后回头问顾恒舟:“顾兄,要我扶你吗?”   顾恒舟没说话,只是抬起了手。   沈柏会意,帮忙把他扶出马车,自己先踩着脚垫下车,然后再扶着顾恒舟下马车。   下了车沈柏才发现马车穿过闹市,来到城北的妙心湖,这是城里最大的湖泊,湖边砌着护栏,种着树,修着凉亭,是踏青幽会的好去处,上一世沈柏和周珏都带不少姑娘来游玩过。   周珏骑马跟在马车旁边,等沈柏把顾恒舟扶下车,立刻走过来,先仔仔细细看了顾恒舟半天,舒了口气说:“我刚回京就听说顾兄受伤了,早知道灵州会发生动乱,我就晚点回来,说不定还能帮上顾兄一点忙,不至于闹到这么严重的地步。”   顾恒舟说:“赶回京中复命更重要,你做的是对的。”   顾恒舟淡淡的说,周珏摸摸鼻尖说:“这事也奇怪,那个时候顾兄你怎么会突然栽下马呢?可是有什么人在你的饭菜里下了药故意谋害你?”   “这件事已经彻查清楚了,没有人要谋害我,是我自己恰好那个时候身体出了点问题。”顾恒舟沉沉的说,制止周珏继续发散思维猜测。   今天出门的时候沈柏还看到有太阳,这会儿到了湖边,太阳反而被云遮住,寒风徐徐,顾恒舟约莫还是有些不适,反握住沈柏的手,身子也微微朝沈柏倾斜了些。   听到周珏这么说,沈柏越发惭愧,如果不是那场灵梦,顾恒舟应该也不会受伤,如此算来,她就是间接害顾恒舟受伤的人了。   不仅害人受伤,回来之后还要跟人解除婚约。   呸,负心女!   沈柏默默骂了自己一句,谄媚的提醒:“顾兄,前面路上有小石块,你注意小心呀。”   顾恒舟嗯了一声,周珏很是不客气的翻了沈柏一个白眼:“姓沈的,你够了,正常点说话,怪恶心人的。”   沈柏不理他,专心扶着顾恒舟往前走,快到第一个凉亭的时候,有个绿衣丫鬟走来,恭敬地说:“世子殿下、周少爷、沈小姐请随奴婢来。”   绿衣丫鬟带着他们在湖边走了一会儿,从一条铺着鹅暖石的岔路走了月末一刻钟的时间,进了一个小阁楼。   小阁楼里烧着炭火,暖意十足,一进门,顾恒舟的眉头就拧起,克制的轻轻咳了一声。   丫鬟推开门,屋里吴守信、姜琴瑟和苏家二小姐苏盈已经坐着了。   丫鬟做了个请的姿势,沈柏扶着顾恒舟进去坐下,还没打招呼,先倒了一杯热茶放到顾恒舟面前,然后才坐下扫了一圈屋里。   这阁楼挺雅致的,四面都有窗,天气好的时候正好可以眺望湖面上的风景。   沈柏是挨着苏盈坐的,顾恒舟坐在她旁边,紧接着是周珏和吴守信。   沈柏做男子的时候经常参加这种聚会,但一般很少有世家小姐同桌,今日这一桌,倒像是三对有婚约的小年轻出门联络感情,若是传出去,也是要被人笑话的。   所有人都落座,苏盈立刻问顾恒舟:“之前听说世子殿下在灵州受了重伤,今日世子殿下的脸色看着也不是很好,可是伤口恢复得不太好?”   苏盈说完周珏立刻不赞同道:“陛下可是派张太医去灵州帮顾兄诊疗,张太医在太医院虽然不是院首,但医术也是极好的,顾兄伤得重,恢复起来慢一些也是正常的,苏二小姐可要慎言。”   苏盈完全没把周珏的话放在心上,理直气壮的说:“我长姐医术过人,在京中都是有目共睹的,我这般问世子殿下,也是想出一份力,若是世子殿下愿意,今日我回家在长姐面前提一下这件事,长姐说不定能写个方子让世子殿下的伤好得更快一些。”   提起苏潋秋,周珏一下子没话说了,苏盈有些得意,还想继续劝说,顾恒舟喝了口茶后寡淡道:“我有分寸,不必苏二小姐费心。”   苏盈不懂,脱口而出:“世子殿下伤好得快些,就能早日回睦州赴任,难道世子殿下不想回睦州?”   这话一出,周珏和吴守信都变了脸色。   外人不知是顾恒舟主动去御前要求放弃灵州校尉一职改赴睦州的,都还在猜测恒德帝为什么与国公府离了心,这会儿苏盈说顾恒舟不想回睦州,这不是在间接的说顾恒舟对恒德帝心有不满吗?   顾恒舟把茶杯放下,冷肃的威压弥漫开来,苏盈也终于察觉到不对,求助的看向姜琴瑟,姜琴瑟柔声道:“这些公务我们女儿家都不懂,若有不妥之处,还请世子殿下和两位少爷见谅,今日瑟瑟邀请大家相聚于此,主要是想请几位做个见证。”   见证?什么见证?   沈柏挑眉,就见姜琴瑟在众人的注视下站起来,走到沈柏面前,屋里也没个丫鬟伺候,姜琴瑟亲自倒了杯茶,递到沈柏面前,柔声说:“瑟瑟之前性子不好,曾出言中伤了沈小姐,还请沈小姐大人有大量,莫要与瑟瑟一般见识。”   说完话,姜琴瑟福身,恭恭敬敬的半蹲在沈柏面前,斟茶认错的态度很诚恳。   沈柏本以为今天自己就是跟周珏他们叙叙旧蹭吃蹭喝的,没想到来了之后自己竟然变成了主角。   沈柏仔细琢磨了下,她和姜琴瑟好像也没发生过什么正面冲突,顶多就是那次叶晚玉做寿,姜琴瑟在旁边观战没帮她说话罢了,姜小姐和她本来就没什么交情,不帮她说话也很正常。   沈柏伸手想接茶,被顾恒舟把手摁在桌上,幽幽的问:“姜小姐什么时候中伤我未婚妻了,我怎么不知道?”   沈柏学过规矩,知道姜琴瑟这么半蹲着是最累人的,顾恒舟不让她接茶,还要问清楚来龙去脉,多少有点为难的意思。   姜琴瑟意外的看了顾恒舟一眼,苏盈现在和姜琴瑟关系不错,小声道:“瑟瑟姐姐已经道歉了,世子殿下为何还要追根究底?”   顾恒舟没理苏盈,只定定的看着姜琴瑟,姜琴瑟没这么下不来台过,脸上浮起羞恼的红晕,却还是站得笔直,手里端着的茶水也没有丝毫晃动,世家贵女的风范尽显。   姜琴瑟说:“之前瑟瑟名声被毁,虽然最后证实与沈小姐无关,瑟瑟却还是控制不住心生怨恨,听说世子殿下要娶沈小姐之后,一时糊涂,便在顾二夫人耳边说了一点沈小姐的坏话,以致顾二夫人在寿宴当日刁难沈小姐,惹出事端。”   沈柏以为姜琴瑟就是旁边看了个热闹,没想到她还在背后说话撺掇了一下。   姜小姐这么清高孤傲的人物,若不是她自己亲口说出来,还真没人想到她能做出这种事来。   顾恒舟屈指轻轻敲桌,思忖片刻后问:“姜小姐一句‘惹出事端’就把这件事遮掩过去,可知造成了什么样的后果?”   姜琴瑟蹲得更低,脑袋也埋下去,诚恳道:“瑟瑟知错,还请世子殿下恕罪。”   苏盈当日也是参加了宴会的,不满的嘀咕:“能有什么后果,沈小姐又不是如我们这般柔弱无力的女子,那天宴上,她可是把顾二夫人气得不轻呢,连我母亲和尚书夫人都被她数落了一通,厉害得很呢。”   苏盈半点没觉得沈柏吃了亏,顾恒舟眼皮一掀,眸光冷寒的钉在苏盈身上:“姜小姐当日挑拨离间,导致本世子的未婚妻与二婶不合,本世子迫于无奈,置办宅院自立门户,让整个瀚京的人都看了笑话,苏二小姐觉得这个后果还不够严重?”   苏盈被顾恒舟看得心里发颤,听到他说的话更是吓了一跳,讷讷的问:“世子殿下自立门户了?”   二房的人都不想把这事宣扬出去,刚好顾恒舟又去睦州赴任了,这个消息便被捂得严严实实,并没有其他人知道。   这会儿顾恒舟自爆,周珏和吴守信俱是惊愕。   气氛因此有点僵,姜琴瑟额头冒出汗来,苏盈有心想替她说两句话,又被顾恒舟的威严震慑不敢再多言。   过了一会儿,还是周珏看不下去,踢了下顾恒舟的腿说:“好了好了,看在我的面子上,这事就算过去了,行不行?”   顾恒舟没做声,周珏看向沈柏。   这人好歹是姜琴瑟的未婚夫,帮着姜琴瑟也很正常,沈柏没太端着架子,接过那杯茶放到唇边,还没喝,顾恒舟把那杯茶抢走放到桌上。   姜琴瑟已经起了身,见顾恒舟如此,疑惑道:“世子殿下这是何意?”   顾恒舟淡淡道:“我在灵州出了事,虽然没查出什么端倪,对吃食也都比之前谨慎了些。”   顾恒舟说完,旁若无人的拿出一根银针试毒。   姜琴瑟和苏盈的脸色都不大好看,周珏却附和道:“顾兄你现在还带着伤,谨慎一点是应该的。”   顾恒舟试了没毒,不过也没让沈柏喝那杯茶,直接倒了换了一杯新的。   周珏大大咧咧,没觉得有什么,姜琴瑟的脸色不大好看。   沈柏不知道顾恒舟今天为什么这么反常,主动打破尴尬展开话题,除了顾恒舟,其他都不是少话之人,气氛很快被调动起来。   下人很快送上热腾腾的饭菜,沈柏跟他们聊得热火朝天,给顾恒舟夹菜的动作却一直没停,记着顾恒舟身上有伤不能吃辛辣,沈柏特意挑一些比较清淡养身的菜给他。   顾恒舟基本不说话,沈柏给他夹什么他就吃什么,顾忌着他身上有伤,周珏和吴守信都没劝他喝酒,倒是沈柏陪着姜琴瑟和苏盈喝了好几杯果酒。   果酒甘甜,劲头也很弱,沈柏喝得不尽兴,反而把馋虫勾出来,趁着没人注意,她偷偷给自己倒了一杯梨花白,做贼似的喝掉。   喝完一扭头发现顾恒舟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动作,就这么靠坐在椅背上看着她,目光专注又缱绻,沈柏刚喝下去的梨花白瞬间变成热意蒸到脸上。   她拿着酒杯,底气不足的小声问:“顾兄,怎么了?”   这模样让顾恒舟想起她被抓进校尉营以后陪周德山喝酒的时候,眼巴巴的问自己能不能喝酒。   那个时候她说她和他做了约定,答应他不能喝酒。   现在想来,那个约定,是她和另外一个他做的。   胸口泛起淡淡的酸涩,顾恒舟直接端起那壶梨花白放到她面前,哑着声说:“喜欢喝就多喝点,没人拦着你。”   一桌的人停下动作,都没想到顾恒舟沉默半天,最后会劝沈柏喝酒。   沈柏脸热,刚想否认又听见顾恒舟说:“今天不喝以后就都别喝了。”   “……”   怎么还变成一锤子买卖了?   沈柏咬唇,纠结了半天还是屈从欲念,给自己又倒了一杯。   人生得意须尽欢,连酒都不能喝了还有什么意思?   不过沈柏忘了,她现在的酒量完全不是上一世能比的。   几杯之后,舌头开始打结,顾恒舟捞着她站起来,平静的说:“她喝醉了,我先送她回去。”   周珏:“……”   顾兄,你带伤赴宴不会就是为了把这人灌醉了带回去吧? 第202章 顾兄对不起(二更)   说是醉,沈柏其实也没有醉到意识不清的地步,只是听不到别人说什么,步子像踩在棉花上,软绵绵轻飘飘,一点脚踏实地的感觉都没有。   出了阁楼,被外面的冷风一吹,沈柏清醒了点,拨开顾恒舟揽在她腰间的手,主动抱住顾恒舟的胳膊说:“你受着伤呢,别乱动,应该我扶着你才对。”   顾恒舟由着她扶着,沈柏走了没两步便斜斜的靠在他身上,顾恒舟抓着她的胳膊才没让她倒下去。   这时候顾恒舟顾不上沈七,沈七从他怀里飞出来,扒在沈柏胳膊上嗅了嗅,好奇地问:“这是什么味道?”   沈柏打了个酒嗝儿,傻乎乎的笑道:“这是咱们昭陵最有名的梨花白,入喉甘甜,回味醇香,可是上好的贡酒,一般人喝不到的。”   沈柏说得这么好,沈七心动的舔舔唇,顾恒舟毫不留情的泼冷水:“这不是什么好东西,别学你娘亲的坏毛病。”   沈七下意识的想维护沈柏,沈柏却耷拉下脑袋,叹着气说:“顾兄,对不起,我又违约了,但这次不能怪我,是你自己让我喝酒的。”   这个时候她倒是又觉得他们是同一个人了。   顾恒舟唇角微勾浮起冷笑,沈七皱着小眉头为沈柏辩护:“娘亲已经认错了,你为什么还要露出这样的表情?”   顾恒舟冷淡的说:“她根本就不知道她错在哪儿了。”   沈七不懂大人之间的弯弯绕绕,大声说:“娘亲才不会有错,肯定是你错了。”   沈柏把脑袋搁在顾恒舟肩上吐气玩儿,附和着说:“对,我没错。”   顾恒舟停下,捏着她的下巴看着她问:“你真的觉得自己没错?”   沈柏眼神迷离,从里到外都染上酒气,她痴痴地盯着顾恒舟看了好一会儿,眼眶突然发红,抱住顾恒舟的脖子闷闷地说:“顾兄,我错了,我不该那么傻去送降书,我太蠢了,如果不是为了我,你也不会戴上悲喜面承受诅咒,对不起顾兄,我总是在给你惹麻烦。”   沈柏说完呜呜的哭起来,温热的眼泪不住往顾恒舟领子里钻,顾恒舟眉心拧起褶皱,没有回抱住沈柏。   沈七在旁边干着急,一个劲儿的念叨:“你怎么把我娘亲气哭了?还不快安慰她,你这个坏人!”   沈七飞过去想把沈柏从顾恒舟怀里抢过来,顾恒舟直接把沈柏背到背上。   沈柏哭了一会儿哭累了,便贴着顾恒舟的脖子说上一世的事。   那些都是一些很小很小的事,沈柏却连细枝末节的部分都记得很清楚。   她记得上一世顾兄掩护她逃课,记得上一世顾兄在国公府囤了很多好酒引诱她去偷喝,还记得上一世顾兄教了她很多很多本领。   顾恒舟安静听着,觉得那些是他的性子会做出来的事,却又觉得不一样。   这一世他见到的沈柏直白热烈,而且谋智过人,几乎没有在他面前展现过闯祸犯蠢的一面。   这一世是她为他付出更多,他没有机会再像上一世那样不显山露水的护着她。   顾恒舟觉得其实这很不公平,如果他经历上一世那些事,他也能把她保护得很好,不会比上一世的他做得差。   他只是没有那个机会罢了。   沈柏说完那些事又开始说对不起,沈七抢不走沈柏,一直飞在前面,见沈柏嗓子都说哑了,报复的趴在顾恒舟头上,皱着小眉头闷闷的说:“娘亲都跟你说了这么多声对不起了,你怎么还不说没关系?”   话音落下,顾恒舟背着沈柏回到马车前,侍卫见他背着沈柏吓了一跳,连忙迎上来,关切的说:“世子殿下,你身上还有伤,把世子妃交给属下吧。”   “不用。”   顾恒舟拒绝,直接背着沈柏上马车。   上了马车顾恒舟才看到沈柏眼睛都肿了,今天绿尖特意给她上了妆,这会儿妆也哭花了,脸上全是泪痕,一点不让人觉得楚楚可怜,甚至还有点滑稽。   顾恒舟拿了汗巾帮她擦脸,沈柏还在嘟囔,翻来覆去说的最多的还是那句“顾兄对不起”。   顾恒舟不知道她有什么好对不起的,明明上下两辈子,她一件对不起他的事都没干过。   沈七被沈柏惹得眼睛也泪汪汪的,怨念十足的看着顾恒舟。   顾恒舟帮沈柏擦完脸,把汗巾放到一边,放松身体坐到她对面,温声唤道:“沈柏。”   沈柏抬头朝他看来,眼神迷蒙表情茫然,像是刚睡醒不知自己身处何方。   顾恒舟幽幽的看着她,一字一句的说:“没关系。”   犯蠢没关系,出尔反尔没关系,认为自己喜欢的是别人不是我,也没关系。   顾恒舟说得极认真,里面包含着太复杂深沉的情愫,沈柏讷讷的看着他,许久没有动作。   顾恒舟又继续说:“我答应你会找合适的时机解除婚约,就绝对不会食言,下次不要在我面前演这种醉酒的戏码。”   沈柏还是愣愣的看着他,好像没听懂他在说什么,顾恒舟垂眸,淡淡的侍卫说:“去医馆。”   沈柏咬咬牙,硬着头皮问顾恒舟:“你怎么知道我在装醉?”   沈柏回想了一下,想不到自己刚刚有什么地方演得不自然。   顾恒舟没说话,沈柏有点心虚,她刚刚的确是故意这样想让顾恒舟看清自己对顾兄的感情。   马车里安静得有点滞闷,偏偏沈七不懂看人脸色,看看顾恒舟又看看沈柏,好奇的问:“娘亲,你为什么要骗我们?我还帮你骂他是坏人了。”   “……”   因为你娘亲是坏人,行了吧。   沈柏把沈七捞进怀里捂住他的嘴,正想跟顾恒舟道歉,顾恒舟轻轻咳了一声,不知是不是沈柏的心理作用,他的脸色好像一下子苍白了许多。   沈柏心疼了,顾恒舟抢先说:“我一会儿还有事,你在医馆下车自己回医馆吧。”   这是要直接赶人走了,沈柏心梗,厚着脸皮捂住额头说:“我感觉我现在头好晕,没办法自己回家,顾兄你行行好送我回去吧。”   沈柏说完,顾恒舟不说话,只严肃的看着她,无声的问:你都用这种法子悔婚了,还好意思蹭车?   向来厚脸皮的沈柏实在好意思不起来,她抱着沈七不敢再说话,安静缩在角落,等马车到了医馆,抱着沈七下车。   侍卫扶着顾恒舟下车,顾恒舟目不斜视,直接越过沈柏走进医馆。   沈柏舔舔唇,尝到一片苦涩,抱着沈七转身离开。   她都选择顾兄了,确实不该再缠着顾恒舟。   正想着,身后传来惊呼,转身,沈柏只看见顾恒舟向前栽倒的背影。 第203章 陛下薨逝   侍卫扶住顾恒舟,没有让他摔倒在地上,不过还是在医馆引起一阵骚动,沈柏不自觉的朝医馆走了两步又顿住。   沈七悬在旁边,拧着小眉头好奇的看着她问:“娘亲,我们不进去看看吗?”   不去。   不要去。   也……不能去。   沈柏转身,逃也似的大步离开。   天变得阴沉沉的,看上去像是要下雨了,冷风灌来,从鼻尖涌入肺腑,像冰刀一样割得喉咙发疼。   沈柏呼吸有点喘,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喝了酒,喉咙干得厉害。   穿过两条街,沈柏的速度慢下来,后背冒了一层汗,这边离太傅府还远,沈柏正想找辆马车回去,一道粉白的倩影缓缓映入眼帘。   苏潋秋穿着今天穿了一身粉白的衣服,衣服上面没有什么绣花,自下而上由粉变白,裙摆被风吹得飞扬起来,远远瞧着如同一朵高雅圣洁的睡莲。   相较而言沈柏就狼狈多了,她刚哭过,脸上的妆是花的,眼睛是肿的,一身的酒气,表情约莫还有些落寞失意,和苏潋秋站在一起实在没有什么可比性。   好在沈柏别的本事没有,厚脸皮的本领很强,她不避不闪,等着苏潋秋走到她面前。   “柏姐儿什么时候回瀚京的,怎么没通知一声?”苏潋秋柔声问,熟稔的抓起沈柏的手说,“去南襄这几个月柏姐儿应该很辛苦吧,瞧着都瘦了,回来可要好好滋补一下身子才是。”   在灵梦里苏潋秋嫁给顾恒舟后在外人面前也总是这幅模样,沈柏心里颇为膈应,没有配合苏潋秋,收回手说:“昨儿才刚回来,没想惊动其他人。”   嗓子太干,沈柏的声音很哑,苏潋秋立刻关切的说:“柏姐儿舟车劳顿,怎么一回来就喝这么多酒,也太伤身了,我车上正好有清火润肺的茶,柏姐儿若是不嫌弃,可以上车喝口茶,歇一歇,如何?”   苏潋秋的语气诚恳,沈柏犹豫了一下,跟她一起上了马车。   苏家的马车是单乘的,比顾恒舟的马车狭窄多了,沈柏一上车,和苏潋秋面对面坐着空间更显逼仄。   苏潋秋把随身伺候的丫鬟赶出马车,亲自帮沈柏倒了杯茶。   茶用小炉子温着,还是滚烫的,沈柏吹了吹喝了一口,这茶入口甘甜,却一点也不腻,立刻滋润了喉咙,沈柏眉头松开,有些意外,问:“这是茶韵阁刚出的冬茶?”   众所周知,茶韵阁的茶是极难得的,一般只做御供,寻常人除了得陛下赏赐,很难喝到。   “柏姐儿真厉害。”苏潋秋笑着回答,说:“这的确是茶韵阁的冬茶,月初太子殿下赐给父亲的,我有幸得了一包茶叶,柏姐儿觉得如何?”   “好茶。”沈柏点头说,下意识的琢磨苏潋秋刚刚说的那句话,这茶是赵彻赐给苏元化的。   苏元化之前一直是德妃的人,赵彻更相信张太医一些,如今李家垮了,德妃和四皇子一派也都作鸟兽散,赵彻开始拉拢苏家也无可厚非。   沈柏品着茶,慢慢梳理着其中的信息,苏潋秋最近在瀚京的风头很盛,和各世家夫人、小姐相处得都很好,论家世背景和容貌品行,倒都是皇后的上佳人选。   苏潋秋不知道沈柏在想什么,柔声说:“我知道柏姐儿之前都是被当做男子养大,但女儿家的身体终究比不过男儿,柏姐儿年岁尚小,平日喝点果酒就好,饮酒太多,终是伤身。”   这话完全是出于为沈柏身体考量的角度出发的,而且声音柔和,语气恳切,任谁也生不出半点反感来。   沈柏又喝了两口茶,乖巧点头,应道:“我知道的。”   苏潋秋笑笑,说:“今日的天色看起来不好,一会儿怕是要下雨,柏姐儿若是不嫌弃,可愿与我同坐马车回太傅府?”   苏潋秋的态度相当客气,沈柏点头,那酒的后劲儿上来,身子有点乏,放松身体靠在马车壁上,闷闷地说:“那就麻烦你了。”   苏潋秋摇头,见沈柏似乎困了,翻出自己的披风给沈柏盖上。   马车还在行进中,沈柏脑子被晃得有点晕,苏潋秋给她盖披风的时候是逆着光的,沈柏看不清她的表情,却感觉到她好像挺开心的,脱口而出:“你在高兴什么?”   苏潋秋愣了一下,而后回到对面坐下,轻声说:“在漠州的时候,柏姐儿帮了我许多,如今能有机会回报柏姐儿,我自然很开心。”   “那些事早就过去了,你不必一直记挂在心上。”沈柏淡淡的说,如今再看到苏潋秋,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心情面对她了。   沈柏的态度有点冷淡,苏潋秋自然是能感受到,她疑惑的问:“从远烽郡回来,柏姐儿恢复女儿身以后似乎一直刻意与我保持距离,这次从南襄回来,柏姐儿对我更冷淡了,这是为什么?”   沈柏随口找了个理由,说:“我名声不好。”   “我流落在外,几个月前才正式回苏家,名声也没有好到哪儿去,若是因为这个,柏姐儿大可不必避着我。”苏潋秋坦率的说,不等沈柏开口继续说,“而且之前苏家家宴,柏姐儿也说过以后我有什么事都能来找你,柏姐儿难道忘记了?”   沈柏这会儿脑子不是很清醒,迷迷糊糊记得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她向来怜香惜玉,对姑娘家都是一言九鼎不会食言的,苏潋秋这么一问,沈柏下意识的想点头,马车突然停下,沈柏因为惯性往前栽去,摔了一下。   苏潋秋把她扶起来,正要问发生了什么,马车帘子被掀开,扎着小辫儿,穿着玄色锦衣的东方影钻进来。   他的造型奇特,但长相还挺俊美的,苏家的护卫都被他惊住,苏潋秋也有些意外,东方影咧嘴,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指着沈柏说:“我和她是朋友,不必慌张。”   冷风灌进来,沈柏清醒了点,眨眨眼对护卫说:“这的确是我的朋友,没事。”   马车太狭窄了,挤不下东方影,沈柏索性钻出马车对苏潋秋说:“这里离太傅府不远了,我走回去就是,苏小姐自己先回去吧,多谢苏小姐载我一程。”   苏潋秋好奇的看了东方影一眼,没有多问什么,只微微颔首算是应下,便放下帘子让护卫驾车离开。   马车一走,东方影便皱眉看着沈柏数落:“喝酒就算了,你怎么还把自己搞得这么落魄?”   沈柏脑袋发晕,不想在大街上被人围观,拉着东方影走到附近一条僻静的小巷,问:“你怎么知道我在马车上,找我有什么事吗?”   东方影说:“对我来说不算什么事,但对你来说应该算很大的一件事。”   “什么?”   沈柏急切的问,东方影这次倒是没有故意吊人胃口,直接说:“刚刚我看皇宫方向有魂灵波动,如果没有猜测的话,是你们昭陵的陛下薨逝了。”   你们昭陵的陛下薨逝了。   这句话像是当头棒喝,让沈柏在凛冬的街头遍体生寒。   按照上一世的记忆,恒德帝要在五年后才会薨逝,这一世明明李家已倒,昭陵也没发生什么内乱,恒德帝怎么会这么早就死了?   沈柏不敢相信这个事实,却看见太傅府的小厮急急忙忙的在街上寻人。   沈柏心念微动,把沈七从胳膊上扒下来交给东方影,说:“帮我照顾下他。”   话音落下,沈柏大步走出小巷,小厮看见她激动不已,连忙说:“陛下薨逝,百官都要进宫守着,老爷让小姐赶紧回家,随时听候传召。”   沈柏和小厮一起回家,太傅府各处已经换上白灯笼和白帆。   一国之君薨逝,举国同哀。   回到书韵苑,绿尖已经准备好一身素净的月白色衣服帮沈柏换上,沈柏脸上的妆都花了,绿尖帮她把妆清洗干净,取下发簪,只用发带简单将头发束起。   从头到尾,绿尖也没说几句话,气氛沉闷得可怕。   虽然储君早有人选,还很年轻有为,皇权的更迭还是让人心生不安。   这一夜沈孺修没有回太傅府,沈柏也几乎没怎么睡,第二天一大早,恒德帝薨逝的消息传遍大街小巷,百姓恸哭,瀚京罢市三日,一场冬雪应景而来,向来繁荣喧哗的瀚京难得的陷入一片宁静之中。   恒德帝是病逝的,他毕竟年纪大了,之前李德仁造反让他心力交瘁,加上平日政务繁忙,身体扛不住也是正常的。   恒德帝的尸身停在掖庭阁,好在现在是冬日,温度很低,尸身可以保存的时间颇长。   沈柏是在三日后和百官家眷一起进宫吊唁的。   为了显示沉重悲痛,所有人都没有坐马车,全都从家里步行入宫。   整个皇宫所有角落都挂上白绫和白灯笼,伺候的宫人袖上都扎着白布,个个眼眶发红,满是悲怆,好像全都在御前伺候过,还跟恒德帝有多深厚的感情似的。   一走进皇宫,沈柏腕上的铃铛便轻轻晃动了一下,一路走到掖庭阁,铃铛声都没有停歇,仿佛某种神秘古老的暗示指引。   掖庭阁里靡靡的诵经声环绕,这些都是从云山寺请来的高僧,虽然昭陵不像南襄那般信奉神明,人死后做些法事还是要有的。   除了诵经声,到场的人都很安静,按照官阶高低排列,所有人依次前去吊唁,然后在宫人的指引下到偏殿休息。   孙氏没有资格进宫,只有沈柏前来吊唁,内务总管孙大海给沈柏拿了香,沈柏恭恭敬敬的鞠躬,给恒德帝上香。   恒德帝算不上是明君,但也并不昏聩,在位这几十年里,一直都算是勤政敬业,因为先皇后的关系,恒德帝上一世对沈柏还挺照顾的,沈柏不像其他人那样惧怕他,反而觉得他像是自家的长辈。   如今这个长辈不在了,沈柏心里多少还是有些难过的。   上了香,有个小太监引着沈柏往偏殿走。   从主殿到偏殿的距离还有点远,快走到的时候,赵彻带着顾恒舟和苏潋秋朝着沈柏走来。   身上带着孝,赵彻身上的太子服不是杏黄色,而是冷沉肃然的玄色,顾恒舟则穿着墨色常服,苏潋秋穿着素色长裙站在顾恒舟旁边,三人奇异的形成一个非常和谐的画面,和谐到好像没有人能插入进去。   这是沈柏回昭陵以后第一次见赵彻,他似乎比之前瘦了些,周身的气度变得凛然,一国之君的威严已在他身上初现端倪,不再是之前那个可以容忍别人在他面前耍嘴皮子油腔滑调的太子殿下。   沈柏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低下头去,和那个小太监一般退到路边,给赵彻他们让路。   三人很快来到她面前,沈柏低着头,只看到赵彻白底黑缎的长靴,还有上面用金丝绣着的四爪金龙。   赵彻在她面前停下脚步,沉声问:“几时进宫的?”   “回太子殿下,臣女卯时末入宫,辰时到的掖庭阁。”沈柏如实回答,赵彻又问:“给父皇上过香了?”   沈柏说:“是。”   赵彻没再问话,沈柏只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凝在自己身上没有挪开。   莫名的,沈柏想起这一世第一次在校场见到赵彻的场景,她也是不敢抬头看他。   沈柏以为下一刻赵彻会让她抬起头来,等了许久,却只等到一句:“去吧。”   赵彻说完带着顾恒舟和苏潋秋离开,沈柏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偏头去看他们,三人背脊挺直,步伐坚定的朝掖庭阁走去,冷风吹得他们的衣摆猎猎作响,如同两个时空,沈柏只是短暂的来了这里一下,最终只能目送他们继续往前走。   “沈小姐?”   小太监轻唤,沈柏回神,敛了思绪和他一起进了偏殿。   男女眷的休息区是分开的,沈柏进去的时候,里面已经坐了一些人了,不过也不是什么生面孔,都是沈柏认得的。   兵部尚书家的吕夫人、苏刘氏、叶晚玉、姜夫人。   吕青青作为太后的嫡亲侄女,这个时候自然在太后跟前伺候着,吕夫人身边只有一个吕秀。苏潋秋被赵彻叫走了,苏刘氏身边坐着的自然是苏盈和苏萱。   叶晚玉没有女儿,和姜夫人坐在一处,旁边是温柔清冷的姜琴瑟。   沈柏来之前,几人还在小声的说话,沈柏一进屋,说话声就戛然而止。   虽然过了几个月,沈柏在国公府大闹的场景在几人脑子里应该还是记忆犹新的。   沈柏也不想生什么事端,兀自找了个离她们比较远的角落坐下。   这尴尬也没持续多长时间,其他夫人小姐陆陆续续也都吊唁完过来了,人一多,该说话还得说话,只是沈柏平日与她们没什么交集,感兴趣的东西不一样,这会儿也没心思附和她们,一个人坐在那里便显得有点倨傲。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个宫娥走到沈柏面前附耳小声对她说:“沈小姐,我家姑娘请你借一步说话。”   姑娘?她可不认识什么姑娘。   沈柏狐疑的在殿里扫了一圈,舌尖在口腔扫了一圈,还是起身跟那个宫娥走出去。   出了偏殿穿过一道拱门,一道淡绿色身影映入眼帘,沈柏放松警惕,意外道:“吕姑娘。”   吕秀转过身,温笑着冲沈柏福身行了一礼:“沈小姐。”   那个宫娥退下,沈柏走到吕秀面前,吕秀仔仔细细把她看了一遍,红着脸说:“沈小姐扮公子的时候风度翩翩,没想到恢复女儿身姿容也如此出众。”   吕秀声音柔和,她和苏潋秋的气质颇像,不过比苏潋秋要更柔软低调一些,许是之前沈柏的男子形象给她留下太深刻的记忆,她还有些不敢直视沈柏。   沈柏胸口的沉闷消散不少,温声问:“吕姑娘突然叫我来此可是有什么事要说?”   吕秀摇头,有些不自在的说:“我看见沈小姐一个人在那里坐着很是无聊,就想叫你来这里透透气。”   吕秀是好意,沈柏失笑,没什么形象的伸了个懒腰,说:“是啊,刚刚差点把我给憋坏了。”   吕秀被逗得笑起,而后说:“之前沈小姐扮男子,与那些世家子弟相谈甚欢,想来是不会惧怕这些场合的,应该是我们谈论的话题沈小姐不感兴趣吧,我也觉得这些话题怪没意思的。”   最后一句吕秀嘀咕得很轻,沈柏只听了个大概,上一世吕秀给沈柏留下的印象挺好的,这次见面,她的眉眼比刚入宫的时候多了几分愁绪,沈柏心念微动,问:“吕姑娘这些时日过得好吗?之前几次见面都很匆忙,都没来得及问你进宫以后习不习惯。”   吕秀是吕家极偏远一支的后人,吕夫人和太后说是她的亲人,但也和陌生人没什么两样。   这还是她入宫这么久第一次被人关心,吕秀怔了一下,而后弯眸笑起,说:“哪有习不习惯呀,若不是机缘造化,我这种身份的人,哪有福分穿这样好看的衣服过这种锦衣玉食的生活,当然是过得极好的。”   “宫里的生活不像外面的生活那么简单,吕姑娘不会怀念以前吗?”沈柏好奇的问,吕秀望着她的眼睛,不答反问:“沈小姐这是后悔恢复女儿身了吗?”   沈柏语塞,吕秀继续说:“若是沈小姐没有恢复女儿身,今日和世子殿下一样陪在太子殿下身边的应该也有沈小姐,沈小姐不必听后宅妇人闲谈八卦,可以恣意施展自己的才华,有更广阔的天地,沈小姐会怀念这些吗?”   沈柏很想否认,但这里没有旁人,面前女子的温言软语全都戳在她心上。   胸口再度浮起窒闷,腕上的铃铛突然响了一下。   吕秀眼睛亮闪闪的盯着沈柏的手腕,欣喜道:“我果然没有猜错,这真的是东方家的引魂铃。” 第204章 跑什么?   听完吕秀的话,沈柏立刻警惕起来。   吕秀却弯眸笑笑,宽慰道:“沈小姐不必担心,我对沈小姐没有恶意,只是想验证自己的猜测罢了。”   沈柏左右看看,确定周围没人,走到吕秀面前,举起右手狐疑的问:“你看得到这串铃铛?”   吕秀点头。   她不仅看得到,还能摸到沈柏手上那串铃铛。   天气已经很冷了,这串铃铛在沈柏手上却没有染上任何温度,触手还是冰冰凉凉的一片。   吕秀摸了两下,主动解释道:“我幼时总能看到旁人不能看到的邪物,算命的说我八字太轻,容易招来祸患,父亲要杀了我以免灾祸,母亲舍不得,求了许久才求得父亲将我留下,不过并不将我养在家里,而是养在一个破烂的庄子上。”   沈柏大概能想象到吕秀这些年都经历了些什么,安静的没有插话,吕秀陷入回忆,过了会儿说:“其实在揽月阁之前,我在梦里听一个人说过沈小姐的名字,那个人说沈小姐是我命里的贵人。”   “你还记得那个人长什么样吗?”   沈柏温声问,从揽月阁救吕秀的事发生在她刚刚重生的时候,沈柏想不到那个时候有什么人会入吕秀的梦帮自己。   吕秀摇摇头说:“在梦里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记得他声音很温柔好听,应该是位谦谦如玉的公子。”   公子?   沈柏还是猜不到,吕秀继续说:“后来进了宫,我又梦到过他几次,他教了我一些术法,宫里人多是非也多,他帮了我很大的忙,这个引魂铃也是他在梦里画了图纸教给我的。”   那个人知道引魂铃,应该对东方家比较了解,沈柏认识的人里,符合要求的只有卫如昭和顾恒舟两个人,但他们都和吕秀没有交集……   沈柏的思绪停住,不对,她还忘了一个人。   似有心灵感应,沈柏刚想到这里,吕秀轻声说:“我最后一次梦到那个人,是去年刚入冬的时候,没多久沈小姐就和太子殿下他们从东恒回来了,不过我在宫里偶然听到过一个人的声音,很像梦里那个人。”   沈柏脱口而出,问:“是东恒国大祭司寒辰吗?”   吕秀有点意外,坦白点头:“沈小姐果然聪慧过人,竟然一下子就猜到了。”   沈柏抿唇,她所知道的,和东方家有牵连的人也就这么几个,只是太久没见到寒辰,她都快把他遗忘了。   如果不是一回到昭陵就见到那张面具的话。   吕秀继续说:“我没去过东恒国,对他们的大祭司也不是很了解,只是寒辰对沈小姐似乎渊源颇深,他在梦里预言沈小姐会去南襄,并且回来的时候会带回东方家的引魂铃,只要看到引魂铃,我就可以告诉沈小姐我做过的梦。”   沈柏疑惑,问:“他为什么不亲自跟我说?”   吕秀毫不意外,说:“这个问题我也问过他,他说他的时间不多了,撑不到你回来,只能通过我转达。”   悲喜面原本是寒辰的,现在顾恒舟替寒辰背负了悲喜面的诅咒,寒辰得到了他想要的解脱,但他等不到沈柏从南襄回来,这个解脱难道是魂飞魄散,永远消失在这个世上?   沈柏一下子想到顾恒舟,心脏微痛,她压下情绪问:“他想让你转达什么?”   “他说,两百年前,东方翎做的那场灵梦,掺杂了换灵术在里面,灵梦成真之时,产生的梦灵不止一个,而是两个。”吕秀说得有点犹豫,想了想补充道,“我不知道两百年前发生过什么,他说沈小姐能懂,我完全是按照他说的那些复述的。”   沈柏点头,说:“我知道。”   吕秀松了口气,继续说:“这两个梦灵一个是好的,对人没什么害处,另一个则是恶灵,比任何魂灵都更可怕难缠,寒辰说,那个恶灵去了南襄,缠上了东方梦晚,让你一定要对它保持警惕。”   两个梦灵?   也就是说,现在有个和她同样因为两百年前那场灵梦而出现在这个世间的人。   沈柏意外,完全没有想到还有这个可能。   照寒辰的说法,沈柏应该是那个好的梦灵,但她经过几世轮回,早就不记得前尘往事,那个恶灵却好像有自己的意识,直接缠上东方梦晚,如果它一直跟在东方梦晚身边,经过两百年的修炼岂不是早就成了没人能打败的怪物了?   “他只让我保持警惕,没说怎么样才能降服那个恶灵吗?”沈柏好奇的追问,吕秀摇头,说:“他没说那个恶灵会伤害你,只说只要悲喜面的诅咒解除,到时一切都会尘埃落定、回到正轨。”   所以最后的关键还是要解除悲喜面的诅咒。   沈柏抿唇,神情很严肃,吕秀有点不习惯她这样,小声说:“我后来再没有梦见过他,也看不到什么邪物了,想来应该是他帮了我,虽然我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能帮上沈小姐的地方,但只要沈小姐有需要,我还是会竭尽所能的帮忙的。”   吕秀说得很诚恳,沈柏颔首应下,绷着脸思索了一会儿问:“之前几个月,宫里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吗?”   吕秀认真思考了一会儿,没有想到什么特别的事。   两人不能在外面久待,一前一后回到偏殿,偏殿已经挤满了人,沈柏也没回原来的位置,直接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着。   恒德帝出殡的日子定在四日后,除了皇子公主,还有后宫嫔妃,只有亲王、二品以上的官员家眷和得了诰命的夫人需要留在宫中守着。   沈柏的名单不在其中,用过午膳,宫人引着她出宫,刚过重华门,赵彻的贴身太监小贝匆匆赶来,说恒德帝临终前留了旨,要封沈柏做德睿郡主,这圣旨虽然还没昭告天下,但沈柏还是应该以君主身份在宫里守灵。   沈柏没什么意见,和小贝一起回去,宫人早就备好麻衣孝幡,沈柏一到,立刻有人给她穿上。   小贝引着沈柏重新走进掖庭阁,阁里密密麻麻跪倒一片,啜泣声此起彼伏,这会儿也顾不上分什么尊卑,沈柏直接挨着空位跪下。   宫人准备了足够多的蒲团,阁里有七八个火盆,有专门的宫人看着炭火,保证火一直烧得旺旺的,跪在这里不冷,但跪久了膝盖还是受不住。   沈柏年轻倒是还好,一个时辰后,她前后左右的人都开始变得恹恹的,越过这些人的背影,跪在最前面的赵彻和顾恒舟显得格外突出。   两人身量差不多,衣服也都是暗色,跪了许久背脊也依然笔直挺拔,赵彻膝盖疼不疼沈柏不知道,顾恒舟身上有伤,伤口肯定是疼的。   但这种时候,顾廷戈不在,国公府的门面就靠他一个人撑着,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倒下。   这场景让沈柏想到上一世镇国公死后,顾恒舟也曾这样固执的跪在国公府的祠堂为镇国公守灵。   远烽郡离瀚京千里,镇国公的尸首运回来的时候已经臭了,那场葬礼声势浩大,却并不体面。   沈柏那个时候没有名义光明正大的陪着顾恒舟,只能半夜爬墙偷偷看着他。   如现在一样,隔着老远的距离,怎么也走不到他身边。   人太多了,不可能一直让所有人都守在这里。   赵彻和顾恒舟最先被劝去吃晚饭,其他人依次被宫人带着去用膳休息,沈柏戌时才用上晚膳,宫人拿了热水给她泡脚,又用药包热敷膝盖,做完这些腿好歹没那么难受了。   一天下来身体很疲乏,沈柏泡完脚倒头就睡,没多久却被宫人叫起来,外面天还是全黑的,看不出时辰。   该换她去守灵了。   沈柏是和衣睡的,随意扒拉了两下就和宫人一起去了掖庭阁。   里面已经跪着一个人,背影娇弱惹人怜爱,是苏潋秋。   沈柏走进去,在苏潋秋旁边跪下,宫人叮嘱了两句退下,两人跪着没说话,只有火烛偶尔发出的哔剥声响,衬得四周安静得可怕。   沈柏完全没睡够,掖庭阁里温暖得很,困意很快又席卷而来,沈柏摇了摇头,试图赶走睡意,眼皮却重得抬不起来,意识正混沌着,身后突然传来瓷器碎裂声。   回头,一个小太监跌坐在地上,像是不小心被门槛绊倒,正一脸惊恐的看着她们。   这种时候,是不允许出任何乱子的。   立刻有侍卫上前将那个小太监拖下去,地上的瓷器碎片也很快被清扫干净,好像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奇怪的是,闹了这样一出,沈柏睡意全无,完全清醒,她忍不住回头多看了一眼,发现在烛火的映照下,她和苏潋秋的影子有一小部分重叠在了一起。   沈柏动了下身子,地上的影子也跟着动了动,和苏潋秋的分开,没什么特别的。   苏潋秋专心守灵,目不斜视,好像没有什么能干扰到她,沈柏瞟了她一眼,重新跪好,在脑子里搜罗了一圈,开始温习云裳之前交给她的制香术入门心法。   这些心法跟佛经一样玄乎,念了一会儿却有平心静气之效,连沈柏这种向来坐不住的人都没觉得时间这么难熬了。   后半夜没人换守,沈柏和苏潋秋直接跪到天亮。   卯时一刻,宫人又忙碌起来,二皇子、三皇子和几位公主来守灵,宫人扶着沈柏和苏潋秋到偏殿休息。   两人刚坐下,赵彻带着顾恒舟走进来。   休息了一夜,赵彻比昨日精神多了,顾恒舟绷着脸站在他旁边,神情冷肃,倒也看不出身体如何。   见到两人,沈柏立刻起身行礼,膝盖感到针扎的疼,苏潋秋慢她一步,起到一半便痛呼出声跌坐回去。   赵彻快步上前,直接越过沈柏,扶了苏潋秋一把,关切的问:“没事吧?”   “臣女没事。”苏潋秋摇头,稳稳站起,推开赵彻的手不让他扶,而后恭敬道,“臣女见过太子殿下、世子殿下。”   沈柏跟着说:“臣女见过太子殿下、世子殿下。”   “不必多礼,守了一夜的灵,你们也辛苦了,坐吧。”   二人同时开口:“谢太子殿下。”   赵彻和顾恒舟在上首坐下,昨夜泡脚和热敷的药方都是苏潋秋写来提醒宫人准备的,这几日御膳房准备的吃食也都是精心搭配的药膳,有开胃安神,祛寒保暖之效,效果很好,赵彻特意嘉奖了苏潋秋一番。   沈柏安静听着,本以为这里面没自己什么事,苏潋秋谢完恩以后,赵彻突然点名问沈柏:“父皇留下来的旨意你都知道了?”   “回太子殿下,臣女听说了。”沈柏回答,赵彻眼眸微眯,睨着她说:“怎么,去南襄一次,把规矩都忘完了?”   这话颇为不满,沈柏站起来,恭敬道:“请太子殿下恕罪,臣女方才脑子不清醒,所以忘了规矩。”   刚刚苏潋秋答话也没站起来,赵彻这会儿却故意点名沈柏,其中用意不言而喻。   上一世赵彻有宠妃的时候,也曾为了宠妃刁难过沈柏一二,如今情景重现沈柏倒是不觉得有什么,只是顾恒舟在旁边看着,潜意识里还是觉得有点难堪罢了。   沈柏说完,赵彻没让她坐下,继续说:“父皇刚走,还有许多朝政要忙,本殿的登基大典定在除夕举行,你的册封仪式需往后推。”   这些都是应该的,赵彻自己拿主意就行,没必要跟沈柏商量。   沈柏低眉顺眼的听着没有插话,赵彻话锋一转,说:“父皇留下来的旨意说要封你做德睿郡主,但本殿觉得这个封号过重,也过于阳刚,不如换成静姝,你觉得如何?”   “殿下说得有理,臣女没有意见。”   沈柏答得很快,她现在的心思不在朝堂上,也不想建功立业,这些封号对她来说都一样,没什么好挑剔的。   赵彻颔首,对沈柏的反应并不意外,随后又问:“这次去南襄,你和舅舅的收获如何?”   “南襄已经同意与昭陵互通商贸,但昭陵离南襄千里,中间还要换水路,货物运输时间很长,耗费的成本比较高,民间商贸往来带来的效益不多,还是要朝廷插手,组织大规模的商贸往来比较好。”   沈柏把自己这段时间的想法梳理了一下说出来,其实这些她在写给恒德帝的信上有非常详尽的提议,只是现在赵彻问到了,她还是要回答一下。   恒德帝病了不是一天两天,后面的朝政几乎都是赵彻在处理,他对沈柏的提议大致上都有了解,沉声说:“到时候你把那些可以通商的商品列一个清单到礼部。”   “好。”   沈柏应道,没等到赵彻让她坐下,又听见苏潋秋说:“臣女斗胆,有句话想说。”   赵彻没有出言阻止,苏潋秋说:“我听说南襄有一种叫剑齿草的草药,那种草药的止血效果极好,在南襄挺常见的,若是能多采购一些回来,做成止血散,让咱们军中的将士随身携带,战时应该能减少很多不必要的伤亡。”   沈柏倒是没想到这一点,眼眸微亮,她对苏潋秋的感觉不是很好,对有益于军中将士的事还是很支持的。   沈柏立刻说:“苏小姐的提议很好,臣女会记下来的。”   “你虽然去南襄走了一遭,对南襄的情况比较了解,但一个人的思维毕竟有局限,有很多地方不一定能考虑到,这份清单就由你和苏小姐一起罗列吧。”   赵彻的语气平淡,却隐含了几分质疑沈柏能力的意思。   沈柏胸口一滞,应道:“好。”   正事都说完了,赵彻终于让沈柏坐下,宫人送上早膳,四人沉默的用膳,吃完,赵彻对顾恒舟说:“行远的伤该换药了吧,正好苏小姐在这里,不如……”   赵彻想让苏潋秋帮顾恒舟换药,顾恒舟抢先道:“不用,我身上的伤已经好了很多,太子殿下不必挂心。”   顾恒舟的态度坚决,赵彻便也没多说什么。   接下来三日,众人依然是轮流为恒德帝守灵,到了第五日,恒德帝出殡,百官同行,全城的百姓都跟着送出很远。   葬礼一直持续到下午才结束,结束后众人得令回家休息。   沈孺修还要随赵彻回宫议事,沈柏自己回家,快到太傅府的时候,碰到顾三顾四。   他们和东方家的护卫一起把木料运回来了,不过不知道沈柏和顾恒舟闹崩了,把木料全堆进了顾恒舟买的宅子里。   木料拉了整整一船,太傅府没这么大的院子能堆,沈柏犹豫了下,让顾三等顾恒舟回来以后来太傅府报个信,自己好来跟顾恒舟商量木料的去向。   沈柏以为顾恒舟还要在宫里忙好几日才能得空回家,没想到当天晚上他就回了。   东方家的护卫也都还在他院子里住着,沈柏没脸拖着,趁夜硬着头皮踏进那宅子,去了顾恒舟房间。   两人有了隔阂,沈柏也守礼起来,先敲了三下门,得了应允才推门进去,却没想到,映入眼帘的是男人紧实虬结的肩背,和线条分明的肌肉。   像被烫到,沈柏移开目光,下意识的退出房间,顾恒舟回头看过来,用眼神无声的问:跑什么? 第205章 都听到了   沈柏跑不了,事情摆在面前,她得解决了才行。   沈柏折返身走进屋里。   天已经全黑了,屋里点着灯,借着昏黄的光晕,沈柏发现屋里的陈设和她的书韵苑差不多。   桌上放着饭菜、纱布和药,顾恒舟脱了衣服明显是要给自己上药。   那一剑从前胸穿到后背,他背上也有一条两寸左右的伤口。   这几日太劳累,伤口有点红肿发炎,沈柏走过去轻声问:“需要我帮忙吗?”   顾恒舟背对着她坐着,也没客气,沉声道:“帮我清理下背上的伤口,再把药抹上去。”   沈柏照做,她现在没什么旖旎的心思,动作倒是比平时利落许多,很快把药上好,帮顾恒舟缠上纱布,打了个活结。   顾恒舟身体强健,不怕冷,大冬天的屋里也没让人烧火盆,温度很低,怕饭菜冷了,沈柏说:“世子殿下要不要先吃饭?”   这下连名字都不叫了,只叫世子殿下,疏远之意要多明显有多明显。   顾恒舟把衣服穿上,拿起碗筷开始吃饭,沈柏打了一遍腹稿才开口说:“国公府没这么大的地方堆放木料,我会想办法让人尽快处理掉这些东西,至于东方影和东方家那些护卫,明日我就会让他们住其他地方去,不会打扰你的。”   沈柏尽可能把顾恒舟的损失降到最低,顾恒舟咽下嘴里的东西,说:“陛下薨逝,我要在瀚京多待些时日,最近我会比较忙,以后这些事就交给顾三顾四处理,不用特意来告诉我。”   “好。”   沈柏点头,仿佛又回到刚刚重生的时候,顾恒舟对她总是很冷淡,一点好脸色都没有。   虽然做好了心理准备,真正面对的时候,沈柏还是不可自抑的有点难受。   正事说完,两人之间没什么好再说的,沈柏犹豫了下,正要告辞,顾恒舟沉吟出声:“等太子殿下登基,他若问起你我的婚事,我会告诉他婚约已经取消了,若是殿下问起你……”   “我也会如此回答。”沈柏想也没想直接回答,顾恒舟眼眸幽深,看了她好一会儿,移开目光,淡淡道:“好。”   屋里安静下来,沈柏站直身子,端端正正冲顾恒舟鞠了个躬,诚恳道:“那日装醉耍酒疯是我不对,请世子殿下莫要与我一般见识,殿下有鸿鹄之志、才能兼备,日后必能成为万人敬仰的大英雄,愿殿下此后身体安康,顺遂无忧!”   不管她以后会如何,她只希望顾恒舟能好好的。   顾恒舟没有回应,沈柏被这沉默压得呼吸困难,起身要走,不期然撞进顾恒舟深邃缱绻的眸,他定定的看着沈柏,一字一句的问:“你之前说,上一世的我娶了苏潋秋,那日我成亲,你也用如此态度对我说了类似的话?”   沈柏怔愣,没想到顾恒舟会突然问这个,仔细想想,上一世顾兄成亲的时候,她好像的确也说过祝他与苏潋秋琴瑟和鸣、白头到老的话。   沈柏的神色说明了一切,顾恒舟垂眸掩下眸底的情绪,说:“走吧。”说完再不看沈柏,只低头专心吃饭。   沈柏莫名,却不好追问,转身离开。   顾恒舟一个人坐在屋里,良久对着虚空轻笑道:“原来,你也被她丢下过,并不比我好到哪儿去。”   周围安安静静,没人回应他,更没人知道他在说什么。   从顾恒舟的院子出来,沈柏去了东方影现在住的院子。   进屋,异香盈鼻,沈七坐在一堆树皮上嘎嘣嘎嘣的啃着,东方影不在屋里。   沈柏走过去把沈七拎起来,沈七把树皮嚼吧嚼吧咽下去,打了个饱嗝儿,欢喜的看着沈柏喊:“娘亲!”   “再吃你就要胖成猪了。”沈柏戳戳沈七软嘟嘟的脸颊,沈七蹭了蹭她的掌心,嘟囔着抱怨:“娘亲又丢下我不管,还不让我吃东西,一点都不爱我。”   这个话题再聊下去,这小魔头怕是又要变成哄不好的小哭包了。   沈柏不接话,扫了一圈屋里,问沈七:“你东方影叔叔去哪儿了?”   “我不知道。”沈七飞到沈柏手上,抱着她的胳膊告状,“他说我是拖油瓶,用一堆树皮就打发我了,去哪儿都不带我。”   沈七对东方影的怨念很深,沈柏摸摸他头顶的胎毛算是安慰,带着他回了太傅府。   太傅府的白幡没撤,府里上下的气氛很低落,见沈柏回来,下人立刻去忙活晚饭,沈柏径直回书韵苑,远远地便看见茶白提着一盏灯笼立在院门口,她穿着一身青衣,淡泊宁静,如同独自在一隅盛开的夜来香。   沈柏走过去,见她消瘦不少,眸子却比之前更加明亮坚定,心头微松,茶白躬身行礼:“奴婢拜见小姐。”   沈柏虚扶了她一把,温声道:“回来就好,天这么冷,守在外面做什么,我难道还会迷路找不到自己家么?”   “是。”   茶白点头应下,提着灯笼和沈柏一起回屋,绿尖刚燃好香,见两人进来立刻笑道:“小姐终于回来了,这几日小姐应该都没休息好吧,奴婢点了安神香,被子也用水袋暖上了,小姐一会儿吃了饭泡个脚就好好休息吧。”   沈柏确实挺累的,给了绿尖一个夸赞的眼神,吃过饭便躺下睡了。   许是因为点了安神香,身体也疲惫,沈柏这一觉睡得很沉,不知道睡了多久,迷迷糊糊间听见有人在叫她,眼前却总是被迷雾遮挡,她循着那声音找了半天都没找到那人在哪儿,反而一脚踏空猛然惊醒过来。   呼吸急促,胸口窒闷得发疼,沈柏大口大口喘气,回过神来发现沈七不知道什么时候趴到她胸口睡着。   原来是被鬼压床了。   沈柏把沈七拎到旁边,觉得嗓子干渴,掀开被子下床,倒了杯冷茶喝。   茶水冰凉,一口饮下沈柏打了个寒颤,完全清醒过来,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后背出了一层薄汗,差点被刚刚那个梦魇住。   这个小混蛋果然是来讨债的。   沈柏腹诽,放下茶杯,见外面天还是黑的,准备回床上继续睡觉,一粒绿豆大小的光点飘出,紧接着第二粒、第三粒。   那些光点散发着幽绿的光芒,像断断续续的珠线来到沈柏面前,腕上的铃铛响了一下,那些光点慢慢附着在铃铛上,像是要与这铃铛融为一体,然而铃铛并不接受。   光点是从那张面具里飘出来的,从孙氏那里把面具拿回来以后,面具便一直被放在妆奁盒里,沈柏走到梳妆台前把面具拿出来,周围一片漆黑,莹润的绿光将面具上的图案凸显得异常清晰。   沈珀刚出生的时候,无意中触碰到这个面具,沈柏也见识过这个面具的独特之处,不过那时这面具上只显示了东恒和昭陵的地图,而现在,南襄也出现在上面。   之前没人把这三个国家的地图单独拼在一起看过,这会儿在面具上,沈柏不止看到了三国的地图,还看到一只振翅欲飞的凤凰。   天气很冷,面具上却有融融的暖意流淌,像是活了一样。   叮铃。   铃铛又响了两下,面具上那些绿光渐渐变得暗淡恢复最初的样子,暖意也随之消散,手里的面具又变得平淡无奇。   “啧,不愧是做大祭司的人,还挺会吊人胃口的。”   沈柏啧了一声,把面具放回妆奁盒里,回到床上睡觉。   这一觉沈柏直接睡到天大亮,绿尖和茶白心疼她,没有叫她起床,所以沈柏是被自己饿醒的。   中途醒了一次,沈柏后面这一觉睡得很沉,醒来以后感觉元气恢复了些,这一路的舟车劳顿和疲乏勉强散去,沈七又在跟那只鹦鹉玩儿,那只鹦鹉被他吓得缩在笼子角落,绿豆大的眼珠子滴溜溜的转着,可怜又滑稽。   沈柏穿好衣服下床,沈七立刻飞过来,站在沈柏肩膀上跟那鹦鹉炫耀,活似独得了沈柏的宠爱。   沈柏抬手戳了戳他的脑袋教导:“咱们沈家有家训,不能随便欺负弱小,不能滥用权势,万物皆有灵,不许故意谋害生灵,懂吗?”   沈七皱着小眉头,摇头说:“我听不懂,我只是个小孩子。”   你都活了两百年了,还把自己当小孩子?   沈柏翻了个白眼,把沈七拎到桌上,严肃的说:“不能欺负弱小的意思是,你有异于常人的能力,而我没有,你不能随便伸爪子挠我。”   沈七立刻为自己辩驳:“你是我娘亲,只要你不丢下我,我是不会挠你的。”   沈柏对这个回答颇为满意,说:“这是自然的,九州四海都讲究一个孝道,你既然唤我一声娘亲,便不能对我动手,否则就是大逆不道,要遭天打雷劈的,不过……”   沈柏话锋一转,指着那只鹦鹉说:“那只鸟虽然长得有点丑,但也是有灵性的,你跟它玩闹可以,但不能真的伤害它。”   沈七瘪瘪嘴嘀咕:“我不喜欢它。”   “它就是个鸟,你有什么好不喜欢的?”沈柏捏捏沈七的脸颊,有些哭笑不得,“我儿子就你一个,你什么时候听过我叫它儿子?”   这个解释让沈七眼睛一亮,不过他还是双手环胸,矜持的说:“那……我就勉强喜欢它一下吧。”   “嗯,乖孩子。”   沈柏摸着沈七的脑袋夸赞,这小鬼被制香师养了近两百年的灵,估计平日干的都是些跟其他魂灵厮杀的事,好不容易遇到一只能跟他玩儿的鸟,哪里还能有不喜欢的?不过是嘴硬罢了。   时辰不早了,沈柏直接吃了早午饭,吃完休息了片刻,便让人准备马车出门。   她换了男装,没带丫鬟,从后门上马车,低调的去了茶韵阁后门。   后门一直有人守着,沈柏亮了信物,门守恭敬地迎她进去,从后院进入小阁楼,小厮将她迎上三楼,去了最东边的房间。   沈柏走进房间坐下,小厮很快奉上热茶糕点,约莫一刻钟后,一个穿玄色锦衣的老者走进房间。   老者头发几乎已经全白,下巴处留着一绺山羊胡,一张脸饱经风霜,眼神却极为明亮,如同利刃,可以轻易剖开皮囊看到一个人的内在,不过却并不让人觉得危险。   老者一进门,沈柏就站起来,恭敬的作揖,温声唤道:“沈柏见过卫国丈。”   卫这个姓氏在昭陵并不多见,能被沈柏称一声卫国丈的,只有先皇后母族卫家掌权人卫黎。   卫家失去皇商地位,在太后母族吕氏一族的排挤下日渐没落,先皇后病逝,卫如昭出家做了俗家弟子,卫黎痛失爱女和幼子,这些年一直称病在家,鲜少在众人面前露脸,所以也很少有人知道茶韵阁其实是卫家的产业。   卫家的没落不可逆转,卫黎却没有一蹶不振,一直借着茶韵阁搜集各方讯息。   旁人都觉得卫家后继无人了,只有卫黎一直记得,卫家的香火未曾断绝,他还有一位做储君的外孙。   哪怕拼尽老命,他也要为自己的外孙留下点什么。   沈柏上一世事先并不知道在背后操控茶韵阁的是卫家,她那个时候闲得无聊喜欢画一些太学院的日常,匿名把这些卖给一些小画坊赚点小钱。   太学院哪个夫子上课喜欢迟到,哪个夫子私下喜欢喝酒,她都了如指掌,若是在课上被点名骂了,她就刻意将那个夫子画得滑稽可笑些。   这些画被卫黎看见,卫黎便让人跟沈柏联系,说茶韵阁愿意买下沈柏以后所有的画作,跟沈柏交个朋友。   上一世赵彻登基之后,卫黎主动找到沈柏,和沈柏一起说服卫如昭还俗,重掌卫家的家业,这一世一切都换了顺序。   听到沈柏识破自己的身份,卫黎倒是并没有太意外,温和道:“淑娴离世多年,我都快忘记国丈这个身份了,沈小姐还是叫我卫老先生吧。”   “卫老先生。”沈柏从善如流的改口,开门见山,“老先生应该知道,数月前,晚辈奉先帝之命,同国舅一起前往南襄,名义上是护送南襄国五皇子慕容轩回去,实则是考察南襄的风土人情,重新打开昭陵和南襄的商贸往来。”   卫黎坐下,神色平静的看着沈柏。   他从很早就关注这个小孩儿了,这孩子看着不大正经,实际上很有才华,在太学院文修回回都是第一,而且十四岁就做了探花郎。   在这些世家子弟里,除了顾恒舟,就数她最打眼。   卫黎活了这么大岁数,也算是阅人无数,不过也万万没想到沈柏会是女儿身。   说到底,他还是太相信先皇后了,怎么也想不到淑娴死前会做出指凤为凰这种事。   沈柏知道卫黎一心为了昭陵和赵彻着想,并不忌讳,说:“如今南襄国君已经同意重新和昭陵互通商贸往来,太子殿下让晚辈拟一份适合与南襄通商的清单呈上,晚辈虽然有些小聪明,到底不是经商的料,所以斗胆前来,想请国丈帮帮忙。”   卫家蛰伏近十年,等的就是一个东山再起的机会,现在人有了,机会也有了,沈柏还双手送到卫黎面前,卫黎不应该有任何理由拒绝。   卫黎没急着说要不要帮沈柏,转而问:“你是什么时候猜出我的身份的?”   “我没有那么厉害,能直接猜出国丈的身份,只是机缘巧合之下,碰巧得知,国丈不必太高估我。”沈柏如实回答,没有具体解释究竟是怎样的机缘巧合。   卫黎也听出沈柏不想解释,思忖片刻说:“三日后,清单会直接送到太傅府,沈小姐转呈给太子殿下便是。”   沈柏拱手行礼,说:“谢国丈。”   卫黎看着她,眼神变得温和慈爱,问:“沈小姐谋略过人,胆识也绝非一般世家小姐可比,你如此尽心尽力的为昭陵和太子殿下出力,可是想得到什么?”   卫黎这话近乎明示了,沈柏垂头,沉声说:“先皇后于晚辈有恩,晚辈如此都是为了报答先皇后的恩情。”   “淑娴让你假扮了十五年的男子,你一点不怨恨,反倒觉得她于你有恩?”卫黎提出疑问,沈柏抬头,目光澄澈的看着他说:“晚辈相信先皇后当年是在万般无奈之下才做出了这样的决定,而且先皇后亲自养护了我四年,这些年我名义上是太傅嫡子,实则很多时候享受着与皇子等同的待遇,福祸相依,先皇后其实未曾亏待我什么。”   沈柏想得通透,卫黎有些意外,然后也不含糊其辞了,直白的问:“所以你真的非顾家那小子不嫁?”   沈柏微怔,想起顾恒舟昨夜说的话,平静道:“我心系顾兄,绝不会改变,但我和顾恒舟今生注定无缘,他的世子妃应该另有他人吧。”   卫黎不知道沈柏口中的顾兄和顾恒舟有什么区别,听到沈柏的回答后,松了口气,沈柏又跟他说了木料的事,卫黎答应过几日通知木料商去看木料估价。   谈完正事,沈柏很快离开,卫黎又在屋里坐了好一会儿,背后墙面传来异动,赵彻从墙后走出来。   卫黎喝着茶,幽幽的说:“方才的话,你小子都听到了?” 第206章 顾兄,你别躲着我   从茶韵阁出来,沈柏没急着回家,先去成衣铺给沈孺修订做了几套明年的新衣。   上一世沈柏光顾着跟这老头吵架闹别扭了,临死都没跟他说上几句掏心窝子的话。   重活一世,她又成日追在顾恒舟屁股后面跑,把沈老头气的不轻,如今想来,上下两世,她都没怎么尽过做女儿的义务。   从南襄回来,沈柏看不清自己的未来,总有种自己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变成孤魂野鬼离开这个世界的错觉。   好不容易重活一世,她总不能坐实这个不孝女的罪名。   除了衣服,文房四宝沈柏也买了不少,沈老头一辈子都文绉绉的,估计到死都改不了写写画画的习惯。   买完东西,沈柏坐车回家,到家门口的时候正好看到沈儒修从马车上下来。   自恒德帝薨逝,他一直在宫里忙着,短短几日不见,他老了不少,脸上满是疲倦,沈柏快步上前扶住他。   沈儒修心里藏着事,没注意到沈柏,猛然被扶住吓了一跳,看清她的脸瞬间放松下来,温声问:“今天又去哪儿玩儿了?”   这语气像是沈柏还在太学院念书,又逃课偷偷跑出去玩了。   “没玩,去买了点东西。”沈柏淡淡的说,扶着沈儒修往里走,见他一脸愁眉不展,漫不经心的问,“太子殿下端架子骂你了,脸怎么臭成这样?”   沈儒修眉头竖起,低声呵斥:“放肆,太子殿下也是你能在背后编排的?”   是是是,太子殿下地位尊崇,谁都不该在背后说他坏话。   沈柏暗暗翻了个白眼,嘴上柔和的劝告:“沈太傅,你年纪也不小了,以后在朝堂上别这么拼命,你自己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就算了,别忘了你还有个嗷嗷待哺的老来子,要是你出了什么事,可就没人管他了。”   沈儒修脸沉得厉害,就知道沈柏嘴里说不出什么好话。   “你看看你,我好心劝你你还生气了。”沈柏横了沈儒修一眼,在沈儒修开口之前抢先道,“爹,你已经为昭陵付出了大半辈子的心血了,昭陵的未来如何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的,你也该多为自己想想。”   沈柏的语气放软,和平日不大一样,沈儒修偏头看着她,皱眉问:“你怎么了?”   沈儒修比太学院那些老夫子固执多了,沈柏舔舔唇,轻声说:“这几天我做了个噩梦,梦见越西的铁蹄杀入昭陵,镇国公和顾恒舟都战死,太子殿下让我去送降书,我被越西敌将一枪挑于马下,死无全尸。”   这番话咒镇国公战死,还咒昭陵亡国,沈儒修本应该严厉呵斥沈柏的,看到沈柏眼眶红着,眸底满是悲痛,那些呵斥竟然一句都说不出来。   沈柏继续说:“爹,这世道不是靠一两个人就能改变的,你为昭陵付出的已经够多了,好不容易有了老来子,你就算不为自己想想,也为沈珀好好考虑一下,若是你累出什么好歹,就孙氏的脾性,能不能护沈珀周全。”   沈孺修绷着脸不说话了,恒德帝刚走,沈柏突然在他面前说这种话,老实说他很不爱听,而且这些年沈柏虽然和他不亲近,却是相当有担当,如果他出了什么事,沈柏这个做长姐的,绝对不会眼看着沈珀无人照管。   沈孺修想反驳,沈柏深吸一口气,轻声叹道:“爹,我身上担负的东西已经够多了,你不要总想着有天你不在了,还有我撑着沈家,我撑不住的。”   她本就不是男子,还欠了上下两世的情债,连什么时候能把债还清都说不定,更不要说看顾沈家照顾沈珀了。   说完那句话,沈柏松开沈孺修,后退一步恭恭敬敬冲沈孺修鞠了一躬。   沈柏的动作很慢,鞠躬之后弯着腰停了片刻,严肃的对沈孺修说:“我在瀚京不会待多久,最迟明年暮春,我会离京,这一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回来,请爹好好思考我方才说的话。”   沈孺修没从赵彻那里听到什么调遣沈柏的旨意,诧异的问:“你又要去什么哪里?”   沈柏坦然回答:“南襄国第一世家的东方家主送了一船价值连城的木料给我,托我替东方家做一件事,具体是什么事现在不方便告诉爹。”   沈孺修皱眉,沈柏和卫如昭去南襄是替昭陵重新打开和南襄的商贸的,沈柏私下和东方家有了交易,这事传出去可不好。   沈孺修正要追问,沈柏抢先道:“这是我和东方家主私下做的约定,并不涉及其他,爹若是怕别人误会,大可将那些木料变卖换钱,再将那些钱捐到云山寺做香油钱,不过茶白和绿尖对我忠心耿耿,爹不能亏待她们二人,还有宫里的叶嬷嬷和李嬷嬷,她们二人对我也算细心教导,爹需托人捎些银钱给她们以示感谢。”   沈柏这话越说越像是在交代后事,沈孺修暗暗心惊,沈柏继续说:“周珏虽然总是与我斗嘴,但他与我也算是有过命的交情,他成亲的时候,有劳爹替我送他一份厚礼,还有吴家嫡子吴守信,他曾帮过我好几次,他成亲时也要备厚礼一份,还有顾恒舟……”   “顾恒舟?”   沈孺修沉着脸打断沈柏,难以置信的重复这个名字,沈柏停下,眉眼平和的看着他,沈孺修意识到沈柏不是在开玩笑,敏锐的问:“你们不是从灵州同路回瀚京的吗,可是路上出了什么事?”   “没有。”   世间男子大多有沾花惹草的通病,沈孺修虽然很相信顾恒舟的人品,这个时候还是站在沈柏的角度揣测:“姓顾的小子移情别恋了?”   “不是。”沈柏摇头,看着沈孺修的眼睛说,“是我不喜欢他了。”   沈柏说,是她不喜欢顾恒舟了。   这比她指控顾恒舟有了新欢更难让人相信。   跪在沈家宗祠,跪在列祖列宗面前的时候,她说她喜欢顾恒舟;秋猎围场回来,她几乎丢了半条命,可当着沈孺修的面,她无比坚定的说,她要走到能够和顾恒舟并肩的位置。   她只身一人去漠州,和顾恒舟一起解了远烽郡的燃眉之急,回京后,又跪在朝堂之上,亲口承认自己其实是女儿身。   短短不到两年的时间,她所做的桩桩件件,都是为了顾恒舟。   好不容易盼到两人互通心意,要确定婚约,这个时候她说她不喜欢顾恒舟了,谁会相信?   沈孺修沉着脸把沈柏拉进自己房间,语气严肃的说:“婚姻大事不是儿戏,你老实告诉我,你和姓顾的小子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沈柏低头看着自己的鞋面,寡淡的说:“没有什么,就是我不喜欢他了。”   沈孺修气得拍桌,怒道:“混账!那可是镇国公世子,你以为那是你说不喜欢就能不喜欢的人?”   沈柏抿唇,并不反驳,这模样,像极了她幼时犯了错被逮到却死鸭子嘴硬不肯认错的样子。   沈孺修气得不轻,强压着脾气没有继续吼沈柏,尽量温和的跟她讲道理:“世上多的是人为了情爱痛苦痴缠,人无完人,金无足赤,当年我和你娘亲在一起也有发生口角的时候,你不能赌一时之气,就草率地做出决定。”   沈孺修刚说完,沈柏立刻说:“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了。”   沈孺修一噎,横了沈柏一眼,沉声说:“过去十几年你一直扮作男子,做了许多离经叛道的事,如今虽然恢复女儿身,名声却也有损,城中风言风语一直未曾断绝,顾家那小子却去先帝面前为你求了郡主封赏,从爹的角度来看,顾家这小子足够爱惜你,是可以托付的人。   去南襄之前,你大闹顾二夫人生辰宴,顾家小子没与你生气,反而偷偷置办宅院自立门户,不让你受分毫委屈,平心而论,这世上再无第二人能做到如此地步。”   沈孺修列举顾恒舟为沈柏做过的事,沉沉的叹了口气说:“柏儿,从小到大为父都教导你要胸怀仁义,镇国公征战沙场数十年,对得起家国天下,顾家小子刚柔并济,对你也是仁至义尽,他是镇国公府唯一的世子殿下,为父绝不允许你把感情当儿戏,如此玩弄于他!”   说到这里,沈孺修的语气变得严厉,太傅的风范威压尽显,他目光灼灼的看着沈柏,一字一句的说:“今日,你必须给为父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不然,为父第一个饶不了你!”   是啊,顾恒舟那样的人,能对什么人动心已经是开天辟地的奇事,若是有人敢对他始乱终弃,全瀚京的人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死那个人吧。   沈柏没有为自己辩解什么,拎起裙摆,屈膝在沈孺修面前跪下,柔声说:“这件事是女儿对不起顾恒舟,日后顾恒舟大婚,请爹替女儿送一份厚礼给他,日后国公府有什么需要,也请爹想办法多帮衬一下。”   沈柏绝口不提其中缘由,沈孺修气得胸口发疼,身子晃了晃,瞪着沈柏问:“你当真不愿嫁给顾恒舟了?”   “是。”   沈柏坚定的回答,沈孺修灼热的目光钉在她背上,许久之后才无奈的说:“出去!”   沈柏起身离开,接下来两日,沈孺修都在家休养,没有去上朝,沈柏也没出门,待在家里用之前剩下的鸢灵树边角料做香囊。   她没学过女红,还是按照灵梦里学的那点绣东西。   她也绣不来别的东西,就歪歪扭扭绣了个舟字,然后让茶白缝了个从市面上买来的香囊在外面。   现在她没什么理由送顾恒舟香囊,便是厚着脸皮送了,顾恒舟应该也不会接受,好在她的主意多,要神不知鬼不觉的让这个香囊出现在顾恒舟面前也并不是什么难事。   第三日一早,茶韵阁来人,将卫黎拟好的清单送到沈柏手里,沈柏认认真真誊抄了一遍,准备第二日进宫呈报给赵彻,快到午时的时候,小厮来报,说苏家大小姐邀她去城里逛逛。   沈柏换了一身杏色冬裙、裹上厚厚的披风出门,刚到大门口就看见顾恒舟穿着一身竹青色锦衣、身姿挺拔的坐在马背上。   苏潋秋的马车就在旁边,顾恒舟明显是来保护苏潋秋的。   好几日没见,沈柏远远的和顾恒舟对视了一眼,顾恒舟眸光清冷,比这凛冬还要冻人三分,两人之间的疏离感一下子凸现出来,沈柏匆匆移开目光,径直走到马车边,车夫拿了脚凳,沈柏上车,掀开帘子,苏潋秋裹着黑色披风抱着暖炉坐在车里,苏潋秋的神色有些疲倦,眼底有淡淡的青黑,应该是连着几日都没休息好。   见到沈柏,苏潋秋唇角上扬,努力扯出一抹笑,说:“之前太子殿下让我和柏姐儿一起拟定和南襄互通商贸的商品清单,今日我才得空,辛苦柏姐儿与我一起跑一遭了。”   “不麻烦,都是我应该做的。”沈柏说着在苏潋秋面前坐下,目光不自觉在黑色披风上多扫了两下,苏潋秋注意到了,柔声解释:“今早太子殿下召见我,我刚从宫里出来,忘记带披风,世子殿下才将披风借给我用一下,柏姐儿不要多心。”   “你身子弱,理应如此。”沈柏淡淡的说,没再看披风,看着苏潋秋问,“你的脸色这么差,要不要多休息会儿?”   苏潋秋摇摇头说:“无妨。”说完又问沈柏,“天气冷,柏姐儿要用暖炉吗?”   说了两句话,苏潋秋的呼吸有点喘,显得越发憔悴虚弱,沈柏裹紧自己的披风,摇头道:“不必,你的身子更弱,自己用吧。”说完靠在马车壁上不再说话。   苏潋秋对其他商品并不了解,只带沈柏去城中医馆转了转,问了些南襄独有而昭陵稀缺的药材名称,沈柏一一记下,准备晚点加进清单里。   城中医馆挺多的,一时半会儿走不完,到了中午,三人在追鹤楼吃午饭。   苏潋秋和顾恒舟都不点菜,照顾着两人的身体,沈柏点了一桌清淡养胃的菜,饭菜很快上桌,沈柏也不废话,端着碗默不作声的吃饭。   苏潋秋倒是闲不住,疑惑的看看沈柏又看看顾恒舟,问:“世子殿下你们吵架了吗?”   “没有。”   顾恒舟绷着脸冷淡的回答,沈柏直接转移话题,说:“其实这些稀缺的药材,太医院的太医了解更多,苏小姐没必要亲自跑一趟。”   苏潋秋说:“太医院的太医们的确见多识广,但宫里的药材几乎都是齐全的,太医们并不知道军中缺少什么,而且就算知道,他们可能也不清楚这些药草的市价在什么范围,还是直接去医馆询问比较方便。”   这话也有道理,沈柏点点头,由衷夸赞:“苏小姐果然思虑周到。”   说完又没话了,房间再度陷入安静,沈柏低头吃饭,一直扒在沈柏胳膊上的沈七突然从披风里钻出来,腾在空中叫嚷:“糟了,不好啦不好啦!”   沈柏眼皮一跳,从东方影那里被接回来,这几日沈七都很安分,突然听到他这么咋咋呼呼的叫嚷,沈柏有点不安,面上却不好表现出来。   沈七在空中打了个转,飞到沈柏肩膀上,对着沈柏的耳朵喊:“娘亲,不好了,爹爹出事啦!”   爹爹?是顾兄?!   沈柏立刻放下筷子,噌的一下站起来,苏潋秋被吓了一跳,顾恒舟也掀眸看着她。   沈柏不确定顾恒舟现在还能不能看到沈七,也无暇从顾恒舟的神情判断出什么来,她看着苏潋秋,急切的说:“我突然想起还有一点急事要办,下午不能陪苏小姐继续逛了。”说完,沈柏从怀里摸出那份誊抄的清单放到顾恒舟面前,说:“这是我之前拟定的货物清单,等苏小姐把药材加上去以后,有劳世子殿下把它呈给太子殿下。”   话音落下,不管苏潋秋和顾恒舟什么反应,沈柏直接冲出房间,出了客栈,沈柏直接抢了一匹马,让沈七在前面带路,策马朝城外疾驰。   城中街道人来人往,沈柏速度受限,出了城便快马加鞭的赶路,半个时辰后,沈柏策马进入一处山谷。   已经是冬日,山谷没有绿意,满山遍野都堆砌着皑皑白雪,马蹄声被积雪吞没,沈柏毫无所觉,直接驶入山谷深处,等回过神来,眼前没了沈七的踪影,身后的马蹄印竟也被不知道什么时候又飘洒下来的雪花覆盖。   “顾兄!”   沈柏喊了一声,山谷只传来她的回音。   沈柏凝眉,轻夹马腹,又往山谷深处走了走,嘴里不停道:“顾兄,我是沈柏,你如果听得见我说话,就答应我一下。”   越往里走,积雪越深,温度也越低,身上的衣物根本阻挡不了寒冷。   沈柏不敢再往里去,看着白茫茫的一片,心里也委屈起来,大声喊道:“顾兄,你别躲着我,我已经放弃顾恒舟了,他对我那么好,连我爹都怪我不识好歹,顾兄你要是也不理我,我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第207章 一切归零   山谷空幽,风雪越来越大,目之所及都变成白茫茫的一片,沈柏自己身上也落了不少雪,衣衫很快全部被打湿。   寒意从皮肤渗透到骨缝里,沈柏打了个寒颤,不知道顾兄是真的不想再见她还是真的被什么变故缠身没办法来见她。   继续这样下去是没办法的,沈柏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根据云裳之前教的术法,默念心诀,先保证自己的体温,而后抬起手腕,试着催动引魂铃。   她会的制香术不多,若是顾兄真的遇到什么麻烦,引魂铃应该能为她做出指引。   手腕轻晃,引魂铃发出轻灵的脆响,响声在山谷中回荡,自有一股让人安心的力量。   周围还是只有风雪,没有其他异常,沈柏拧眉,开始吟唱安魂曲。   周围寂静无声,这吟唱显得颇为突兀,唱了没两句,身下的马突然往后退了两步,沈柏下意识的勒紧马缰绳,风雪越发的大,让人睁不开眼,一声震耳欲聋的虎啸响彻山谷。   身下的马受惊,高高扬起前蹄,风雪陡然变盛,沈柏从马上摔下来。   积雪之下是尖锐的石块,沈柏被石块扎得生疼,滚了两圈堪堪稳住身子,却被溅了一身滚烫的血。   她骑来的那匹马,被风雪里跃出的白虎生生抓断了马脖子。   那头白虎通体毛发雪白,一尘不染,两眼却是猩红的,一爪子拍在马脖子上,尖利的爪尖染了血,落在地上,在积雪里拍出深深的血印。   这头白虎,沈柏在南襄的时候也曾见过。   那是缘君饲养的兽灵。   但那个时候,这兽灵不是被顾兄杀死了吗,而且缘君也已经被处斩了啊。   沈柏惊愕,然而那白虎并不给她弄清楚一切的机会,拍死那匹马以后,立刻扭头朝沈柏袭来。   沈柏默念心诀,头上和脚上的铃铛也跟着响起来。   东方翎一共给了她三串铃铛,这还是沈柏第一次听到三串铃铛同时响起。   铃铛一响,白虎的行动慢了许多,沈柏勉强有了一点避让的机会,但她来得匆忙,手里没有武器,这样躲下去也不是办法。   思绪飞转,沈柏努力想着应对措施,白虎却被铃铛声激得怒不可遏,嘶吼着奋力朝沈柏袭来。   地上的积雪和石块都被掀起,沈柏躲不及,被一个碗大的石头砸中肩膀。   白虎力大无穷,沈柏直接被砸到地上,肩骨痛得近乎碎裂,沈柏闷哼一声,压下口中的腥甜,正要回击,白虎已扑到眼前,前爪压在她腿上,沈柏立刻听到骨头折断的声响。   力量悬殊太大了,沈柏根本打不过它,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一道红光突然闪现,白虎被逼得后退,东方影踏空而来,挡在沈柏面前。   沈柏松了口气,忍不住嘀咕:“你再慢点来,都可以给小爷收尸了。”   “有引魂铃在,你死不了。”东方影淡定的说,施展术法和白虎斗起来。   东方影的打法颇为野蛮,地上的积雪和石块被术法炸得四处飞溅,不想被误伤,沈柏强撑着往旁边爬,想找个安全点的地方躲起来,耳边又传来马蹄声,回头,顾恒舟穿着竹青色锦衣策马而来。   雪还在下着,寒风凛冽,这人眉宇坚定,眸光锐利,像一把绝世好剑,不管任何时候都能划破黑暗,披靳斩棘。   顾恒舟很快来到沈柏身边,翻身下马,单膝跪在沈柏面前,一眼便看见她那两条血肉翻飞的腿,脸立刻沉下去,问:“除了腿,还有哪里有伤?”   “肩膀有点疼。”   沈柏如实回答,她现在这样,没办法骑马回城,   顾恒舟抽出随身带的匕首割破沈柏的裤子,沉声说:“你的腿伤得很重,我要先帮你包扎起来,会疼,你忍着点。”   顾恒舟说完又脱下自己的外衫撕成布条,正要拿去帮沈柏把腿缠起来,动作一顿。   沈柏刚刚还血肉模糊的腿,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这明显不是正常人的身体会出现的反应。   沈柏也发现自己身体的变化,正不知道该说什么,山谷深处传来一声悲痛的虎啸。   应该是那头白虎被杀了。   沈柏扭头看着那边,东方影没有回来,顾恒舟也循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低声问:“你看到什么了?”   沈柏不答反问:“顾恒舟,你刚刚听到了吗?”   顾恒舟问:“听到什么?”   他的声音低沉,眼神关切,还隐隐带着两分期盼,他听不到那些声音,但他希望沈柏能告诉他。   沈柏的心脏像被针扎了一下,而后密密麻麻的泛起疼来。   顾恒舟是普通人,他看不到魂灵也听不到魂灵的声音,那些魂灵应该也伤不了他。   如果沈柏没去南襄,没有得到引魂铃,应该也会和他一样,继续过着普通人的生活,几年之后,他们会如愿成亲,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她永远不会知道,戴着悲喜面的顾兄,面对的是一个怎样光怪陆离的世界,要承受着怎样的痛苦,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一直一直活下去。   寒辰戴着悲喜面,孤独的活了两百余年,为了减轻痛苦,他只能一遍一遍不断让自己失去记忆。   顾兄呢?他那么骄傲,应该不会选择失去记忆吧。   和两百年的光阴比起来,人的一生实在太短暂了,沈柏会老,会死,如果她什么都不知道,心安理得且幸福美满的过完这一生,顾兄自己一个人要怎样面对接下来漫长到没有尽头的时光呢?   沈柏喉咙哽得厉害,垂眸掩下情绪不让顾恒舟看见,摇摇头说:“没什么,我就是自己不小心摔下马了,过一会儿就好。”   说着话,沈柏腿上的伤已经复原大半,翻飞的血肉变成三条爪印,恢复速度变慢。   又等了一会儿,顾恒舟把沈柏抱起来,说:“我带你回城。”   顾恒舟先把沈柏放到马背上,自己再翻身上马,两手从沈柏腋下穿过抓住马缰绳。   伤口虽然复原了,身体承受的疼痛却是真的,沈柏有点疲惫去,未免撞进顾恒舟怀里,沈柏俯身抱住马脖子。   顾恒舟抓住马缰绳的手紧了紧,盯着沈柏看了好一会儿,终究没说什么,调转马头朝山谷外面而去。   顾恒舟是一个人追着沈柏来的,两人骑马入城,回到城里天已经快黑了,顾恒舟先带沈柏去医馆。   沈柏腿上的伤已经完全愈合,小腿肚子光洁平滑。   顾恒舟没让沈柏下马,直接去医馆要了几副治疗外伤的药,而后送沈柏回太傅府。   快到太傅府的时候,护卫来报,说沈柏和顾恒舟离开没多久,苏潋秋就感觉身体不适,刚回到苏家就吐血了,赵彻召顾恒舟进宫。   顾恒舟安静听完,让护卫离开,还是亲自把沈柏送到太傅府。   沈柏下马,从顾恒舟手里接过药包,仰头看着他说:“谢世子殿下送我回来,太子殿下召见耽误不得,世子殿下快进宫吧。”   沈柏说完转身准备进屋,刚踏出一步,顾恒舟开口唤她:“沈柏。”   沈柏回头,平静的看着他,顾恒舟说:“别干傻事,他不会希望你做这样的事。”   可是,我也不希望他干这样的傻事啊。   沈柏在心里说,唇角上扬,恢复沈小爷的张扬不羁,笑着说:“放心,我怕疼又怕死,干不了什么傻事。”   顾恒舟还是坐在马上没动,沈柏转身又要走,顾恒舟说:“我是真的很喜欢你。”   所以才会去御前求旨封你做郡主,才会和二叔闹崩自立门户,才会试着买礼物哄你开心,才会在你离开的几个月里,在梦里想了你无数次……   上下两辈子,这是沈柏第一次听到顾恒舟这么直白的说喜欢她。   身体僵住,唯有心脏狂跳不止,因为欢喜,却又因为难过。   她看着顾恒舟,弯眸露出自己最好看的笑,轻声说:“我知道的。”   他的喜欢从来都是内敛低调、绵长细致的,上一世他没有揭穿她的女儿身,没有说过半个字的喜欢,却为她做了无数喜欢的事。   这一世她对他死缠烂打,他从未觉得她轻贱无耻,在确定自己的心意以后,依然把他觉得最好的东西捧到她面前。   他的喜欢,一直都很坚定、明确,且诚挚热烈。   许是攒了八辈子的福分,她才能得到他这样的偏爱喜欢。   眼眶有些发热,沈柏眨眨眼压下泪意,坚定地说:“顾恒舟,我的喜欢也不是假的。”   所以如果我们之间一定要有一个人承受痛苦,我希望那个人千万不要是你。   上一世都是沈柏目送顾恒舟离开,这一次,沈柏说完以后,先转身走了。   身上的伤虽然已经好了,但她的披风脏了,裤腿还被划破,比走的时候狼狈多了,绿尖和茶白吓了一跳,连忙备了热水伺候她沐浴,见她身上没有伤口才放心了些。   换好衣服,天已经黑了,下人奉上晚饭,沈柏让茶白和绿尖一起坐下吃饭,细细的交代了卖木料的事,茶白做事细心,绿尖胆大,两人配合起来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当初两人从睦州跟着沈柏来瀚京,沈柏也没给她们写卖身契,孙氏如今有了沈珀做靠山,主母脾气终是要大起来,沈柏建议两人自己出去置办个宅院,做点小本买卖,这样日子可以过得滋润些。   绿尖和茶白皆被沈柏的安排吓到,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沈柏不方便多说,留了信物,她们毕竟不是瀚京人士,置办宅院的时候很有可能遇到麻烦,有沈柏的信物在,还能找吴守信和周珏帮忙通融一下。   做完这些,沈柏把两人赶出房间,拿着寒辰给的那个面具坐在屋里安静的等着,子时三刻,东方影撬窗进来,沈柏幽幽的说:“两百年前,东方翎在灵梦中被换灵,那场梦诞生了两个梦灵,其中一个是我,还有一个缠着东方梦晚去了南襄,如今那个恶灵应该在瀚京,他想做什么?”   东方影这几天神出鬼没,一直装得高深莫测没跟沈柏共享讯息,沈柏只能主动问。   许是今天跟白虎干这一架让东方影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坦白说:“我原以为在背后捣鬼的人是缘君,没想到竟然是两百年前的恶灵,难怪它的威力这么强。”   沈柏重复刚刚的问题,问:“它想做什么?”   东方影说:“你们本应该是一体的,它自然想要与你合体,它有自己的自主意识,可以任意变幻形态,能力远在普通人之上,比所有的魂灵都强,听起来更接近神魔,我之前从未听说过这种东西,也不确定你们合体后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东方影的回答沈柏倒是并不意外,她点点头,神色凝重,东方影又说:“不过它现在的能力还勉强在可控范围内,毕竟这两百余年它都没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恶事,如果我们能先它一步解除悲喜面的诅咒,应该还有一线希望。”   “恶灵应该在那个叫苏潋秋的女子身上,既然它的目标是我,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将它引出来让它跟着我走?”   东方影挑眉,沈柏和他想到一块儿去了,他问沈柏:“你想把它引到什么地方去?”   这个问题沈柏早就想好了,立刻说:“悲喜面是在东恒国出现的,如果可以,就这两日,我想与你一起出发去东恒,能把它引到东恒一并解决自然是最好的。”   “瀚京还有这么多事,你能放得下?”东方影问,沈柏平静道:“我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这些事没有什么放不下的,毕竟昭陵这么大,也不是没了我就要亡国,我不用把自己看得这么重要。”   昭陵没了她还是昭陵,但如果她不管顾兄,顾兄就真的只剩自己了。   东方影打了个响指,他原本还担心沈柏被这些俗事困扰不肯离开,要费他很大一番口舌,这会儿沈柏主动提出来要去东恒,自然是再好不过。   东方影说:“那个恶灵的力量很大,它锁了缘君的灵,因为可以驱使沈七,不过和制香师饲养魂灵不同,它是要将这些魂灵全部吸收,好和自己融为一体,它现在的能力不是很强,像沈七这种存活了两百余年魂灵,它一时半会儿还消化不了,也会受到沈七的影响。”   沈柏认真听着东方影的话,立刻想明白前因后果,问:“你是故意让它把沈七吸走的?”   东方影说:“那个小鬼离不开你,只要你走,受小鬼的影响,它肯定也会跟来。”   沈柏沉默,要是她没能消灭掉那个恶灵,沈七最后会不会也死掉,而且还是入不了轮回那种?   沈柏有点担心,但转念一想,要是消灭不了那个恶灵,连她自己都会被吞掉,她也无暇顾虑那么多。   这一去,本就是背水一战。   沈柏问东方影:“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去东恒?”   “随时。”   东方影毫不犹豫的回答,如果不是沈柏之前要回昭陵,他就直接带沈柏去东恒了。   沈柏犹豫了一下,问东方影:“东方家有什么术法是可以不伤害人的身体,封存掉一个人的记忆吗?”   东方影问:“你要封掉谁的记忆?”   沈柏犹豫了下,说:“也不是封掉记忆,就是让他不要再爱一个人。”   东方家受了东方梦晚的诅咒,两百年间,发生了很多灾祸,很多人因此痛不欲生,自然研习出了很多忘记痛苦的术法,沈柏想要的这种术法竟然也有,而且还是云裳创立的。   云裳当年被制香师骗了感情,还死了孩子,虽然亲手杀了那个制香师,这些痛苦却日夜折磨着她,她花了十年的时间研习了一种解忧术,用在自己身上,此后再提起那个男人,便如同提起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此法只有师父一人用过,目前看来对身体是没有害处的,不过我不确定对男子有没有用,你想用这个?”东方影如实说,沈柏点点头,东方影劝说,“这一次也不是完全没有胜算,你也许能平安无事的回来,现在把解忧术用了,到时候……”   沈柏直接打断东方影,坚定地说:“我自己做的选择,我自己承担后果。”   东方影没再劝说,将心诀教给沈柏,趁着夜色带沈柏去了顾恒舟住的宅子。   已经是后半夜,整个瀚京都一片宁静,东方影在外面捏了个术法,说:“半个时辰之内不会有人进来,你去吧。”   沈柏推门进了顾恒舟的房间,屋里照旧没有燃香也没有生火,顾恒舟在床上安静睡着,冷清得很。   沈柏走到床边,许是练了制香术的缘故,在漆黑的屋子里她也能清楚看见顾恒舟的脸。   她默念心诀,引魂铃开始发出幽绿的光亮,她开始轻轻晃动手腕,引魂铃发出清脆空灵的声响。   重生以来,她拼尽努力想要让顾恒舟喜欢她,但现在,她在亲手摧毁自己的努力,让他从今以后,不再喜欢她,不再对她动心。   一切……归零。 第208章 再回暮祀(一更)   腊月十八,睦州大雪封山。   连接睦州和暮祀的栈道被积雪掩埋,两城之间断了往来,睦州城中也一片安宁。   戌时过,客栈的门被人敲响,原本打着盹儿的伙计惊醒,应了一声,连忙打开门,凛冽的风雪卷着两个黑影钻进来。   风太大了,伙计差点被直接掀翻在地,往后踉跄两步,其中一个黑影扶了他一把,而后和另外一个人合力把门关上,熟练的捎上门栓,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这两个黑影似乎还在门上画了个什么符。   不过他们动作太快了,伙计没有看清。   风雪在外面拍打着门,客栈里却是一片安宁,两人取下披风帽子,露出清俊好看的脸,眸子亮得惊人。   是两个小郎君。   伙计松了口气,问:“两位郎君是打尖儿还是住店?”   沈柏拿出一锭银子递给伙计,说:“住店,要一间房,饭菜随便,送点热水上来。”   这个点已经有点晚了,还要烧热水怪麻烦的。   伙计正想推辞,沈柏沉声说:“不必找了。”   听到这四个字,伙计眼睛亮起,飞快的接过银子,嘴上殷切道:“郎君放心,热水马上就送到,我先带你们去房间。”   房间在二楼最左边,窗户临街,里面只有一张桌子一张床。   伙计送到门口便下去准备热水和饭菜了,东方影拨上门栓,回头,沈柏已经脱了披风坐在床边,皱眉看着自己被绞断的左手。   她的左臂从手肘的部分被生生咬断了,伤口相当狰狞,不过没有流血,正缓慢的长出新的骨肉。   沈柏疼得满头的汗,唇也发白,东方影点了灯,扭头问她:“还好么?”   “我都这样了,能好到哪儿去?”沈柏没好气的反问,想到昨日的惊险,忍不住咬牙道:“那个小鬼可真没良心,当初我对他也算不错了,这一路好几次差点要了我的命,昨天要不是我跑得快,只怕早就被他吃完了。”   “他现在被恶灵控制,行为也是不由自主。”东方影难得安慰了沈柏一句,拿出一小块儿木头给沈柏说,“含着,兴许能止疼。”   沈柏接过含在嘴里,清淡的木头味儿在嘴里蔓延开来,东方影拖了个凳子坐在她面前说:“你现在已经掌握了大半制香术了,但反应还不够快,力量也不够大,虽然你已经成长得够快了,但这个恶灵一路走来吸收的魂灵比我们多,它的实力比在瀚京的时候,增强了好几倍。”   沈柏点头,补充道:“不过我感觉好像越靠近东恒,它好像越忌惮,从昨天到现在,它都只是追着自己,没有现身跟我们正面打斗。”   东方影点头,神色并不轻松,说:“它活了两百年,吸收的魂灵大都变成了恶灵,它自己也是有意识的,比我们想象中更聪明,我们不能掉以轻心。”   “嗯。”   沈柏应了一声,听着外面风雪的呼啸声,有种恍然隔世的感觉。   放在以前,她怎么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抛下太傅嫡女的舒坦日子不过,来跟正常人都看不到的恶灵打交道?   伙计很快敲门送来饭菜和热水,沈柏勉强吃了两口便吃不下了,东方影帮她拧帕子擦了下脸和手。   两人引着那恶灵赶了一个多月的路,走到现在,关系比之前要融洽许多,而且沈柏还受着伤,东方影也没那么嘴欠一直损她。   帮沈柏擦完,东方影也简单擦了一下,两人都很疲倦,沈柏对东方影说:“今晚还是我守夜,你睡吧。”   “你昨晚就没睡。”   “手疼,睡不着。”沈柏哑着声说,她也是想睡的,但伤口复原的过程实在太痛苦了,简直就像是剥肉剔骨过程的倒放。   沈七和她之前还颇有渊源,被沈七咬了这么一口,伤口恢复得比之前慢多了,一天一夜过去手臂才恢复寸余,找这个速度,手要完全恢复,怎么也要半个月才行。   行动不方便还是次要的,这意味着沈柏要忍受断手的酷刑足足半个月。   沈柏怕自己会疼死过去。   东方影也想了很多法子帮她减轻痛苦,但都没什么用,这会儿听见沈柏这么说,问:“我再帮你捏个安神诀试试。”   之前东方影对沈柏用过安神诀,沈柏虽然睡着了却一直在做梦,醒来之后反而更疲倦,于事无补。   沈柏摇摇头,说:“明天再说吧,今晚我也不想睡。”   东方影没有强求,躺到床上睡觉。   他们只有两个人,沈柏受伤了,他必须养足精神才行。   沈柏搬了凳子坐到窗边,外面的风声很大,吹得窗户啪啪作响,像是有一只手在外面不停地拍打,沈柏却一点没觉得害怕。   这一个多月,她感觉自己把妖魔鬼怪都见识完了。   有时候魂灵会被驱使着从乱葬岗爬出来,有时候他们会突然从房顶出现,像水一样渗透进来,有时候则会从地板下面突然伸出一只手来。   永远防不胜防。   沈柏一开始还会被吓到叫出声,到现在就麻木了。   魂灵这种东西,虽然长得吓人,战斗力也远非常人能比,但只要沉着应对,想要消灭他们也不是什么难事。   胳膊痛得厉害,沈柏实在没什么睡意,又把寒辰留给她那张面具拿出来看。   这次离开瀚京,她除了带一点盘缠,就只带了这张面具。   自从那天晚上面具闪过光亮,后面再没什么反应,沈柏没事的时候就喜欢把它拿出来看看。   枯坐到天亮,鸡鸣三声,东方影醒来,沈柏收好面具,说:“吃过早饭我们就出发吧。”   东方影没什么意见,两人穿好披风下楼,伙计问了早,送来早饭。   吃了饭,两人直接出门,许是因为沈柏出手阔绰,出门的时候伙计提醒了一句:“两位郎君,这两日大雪封山,你们若是要上山的话,还是再等几日出发吧,不然很危险的。”   “多谢提醒,我们有急事要处理,耽误不得。”沈柏颔首谢过,和东方影一起上了昭南山。   赵彻从东恒国回来后,特意从兵部拨款让人随时修缮南恒栈道,以保证东恒和昭陵之间的畅通,上山的时候,沈柏发现道路两边多了围栏和铁索,可以防止不小心踩滑摔下去。   顾恒舟任睦州校尉以后,又拨了兵力看守栈道,以免有心怀不轨之人混入,对两国造成不好的影响。   沈柏和东方影都有伪造的通关文牒,很容易通过检查。   负责看守的将士和之前睦州校尉营里的兵痞有了很大的不同,担心两人出事,有一个将士特意替沈柏和东方影引路,两人安全翻过昭南山。   越过山脊便是东恒国境,昭南山也变成了恒柔山,引路的将士止步于此,把随身带的酒囊接下来给沈柏,叮嘱他们注意安全。   沈柏谢过,和东方影一起往山下走。   他们一早就出发,翻过昭南山的时候已经过了午时,到暮祀城外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好在暮祀这边的宵禁并不严格,两人给了通关文牒便被放行进入。   刚进城,沈柏手上的铃铛响了一下,像是有魂灵飘过,轻轻撞了这铃铛一下。   沈柏脑海里立刻浮现出那个时候和赵彻来东恒,一进城那个叫春盈的姑娘就大胆的当着众人的面向他们示爱。   但是后来,那个叫春盈的姑娘死于祭祀,如果沈柏之前魂魄离体,没有看错的话,为春盈执刑的,是戴着悲喜面的顾恒舟。   重返这里,沈柏的心情很复杂。   东方影也听到铃铛声,低声问沈柏:“可有感应到什么?”   沈柏摇头,和东方影先去城中找客栈住下。   东恒和昭陵的新年相差没两天,暮祀城中的客商不多,房间很足够,两人很快找到地方住下。   暮客砂死后,新的城主赴任,这里似乎已经没有之前的祭祀陋习,城中百姓也比之前热情好客了些。   吃过饭,东方影仔细察看沈柏手臂的恢复情况,手臂比昨日又多长出了寸余,但离完全长好还有很大的差距。   沈柏已经三个日夜没有合眼了,继续这样下去是不行的,东方影给沈柏用了安神诀,沈柏躺在床上,意识很快被剥离,陷入黑沉沉的梦境,饶是如此,沈柏还是没能摆脱手臂上的痛意。   嘀嗒。   嘀嗒、嘀嗒。   耳边传来细弱的水滴声,那声音不大响亮,有点粘稠,听起来颇为诡异。   沈柏意识还很清醒,知道自己现在是在做梦,只是眼皮很沉,根本看不清周围是什么情况,有点像是被鬼压床了。   她没有着急,平复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等了好一会儿,细弱的啜泣声传来,然后是低低的呼喊:“沈郎,救我……”   那声音一开始只是恐惧求助,后来大了些,染上蛊惑柔媚,不像是在呼救,更像是引诱。   春盈。   沈柏脑子里冒出这个名字,视线一下子变得清晰。   春盈穿着东恒特有的新娘服饰笑靥如花的站在她面前,和记忆中一样,这姑娘笑起来时,眼角眉梢都是暖意,像个小太阳,明媚动人。   她眉眼弯弯,朝沈柏伸出手,软声唤道:“沈郎。”   沈柏下意识的朝她走了一步,空灵的铃铛声从极远的地方传来,像一根绳拉住沈柏,不让她再前进一步。   沈柏站在原地,春盈还是笑着,歪着脑袋不解的问:“沈郎,你怎么不过来了?”   沈柏站着不动,喉咙哽得厉害,哑着声问:“你要怎么才能放下?”   春盈表情一僵,脸上的笑意收敛,眼尾下压,黑沉的戾气弥漫开来,她脸上的皮肤开始一片片掉落,露出已经发黑腐烂的骨肉,泣下血泪,开始控诉:“沈郎,你说了要娶我的,为什么不过来?!你这个骗子,骗子!”   春盈的声音变得尖锐刺耳,一头乌黑的秀发散落,如同利刃一样扫向沈柏。   沈柏下意识的抬手,晃动手上的铃铛,默念心诀,凝了一个保护罩在身前,头发被挡住,春盈越发被激怒,喉间发出难听的嘶吼,恨不得把沈柏直接撕碎。   沈柏心中有愧,不想伤她,几个回合之后,一时不慎,被春盈的头发绞住脖子。   那些头发好像有自己的意识,一缠上沈柏的脖子就拼命地往沈柏的皮肉里钻,要吸食沈柏的血肉。   沈柏手里没刀,没办法弄断那些头发,很快感觉有些窒息,正难受着,脖子上一烫,那些头发被烧掉,脖子被放开,沈柏立刻大口大口的呼吸。   梦境消散,沈柏睁开眼睛,东方影站在床边,一只手正放在她脖子上。   “我……”   东方影打断沈柏,沉沉的说:“先别急着说话,休息一会儿。”   沈柏抿唇不再说话,喉咙一片火烧火燎,呼吸之间甚至有腥甜的血腥味道。   片刻后,东方影收回手,神色凝重的说:“那个恶灵的实力又增强了,竟然可以驱使怨灵在我的眼皮子底下作乱,抱歉,是我没保护好你。”   沈柏勉强扯出一抹笑,示意他不要在意。   如果春盈真的死在顾兄手上,这件事上的确是她和顾兄亏欠了春盈,这点罪也是沈柏该承受的。   喉咙也跟着发疼,沈柏再睡不着了,东方影却坚持让她躺着休息。   第二天两人没继续赶路,在城里修整,东方影出了趟门,回来以后神情更严肃了。   在普通人看不到的地方,暮祀城上空黑沉沉的一片,聚集着无数怨灵。   那是这两百年间,这座城池因为祭祀和各种血腥厮杀积累下来的魂灵,他们有的是执念未了,有的是大仇未报,一直在上空盘旋哀鸣却没人听到理会。   这些怨灵平时不能直接伤害城中的百姓,对日常生活不会有什么影响,但对那个恶灵来说,却是最好的天然养分。   不过东方影有些不解,那个恶灵既然跟他们到了这里,为什么没有直接吸收这些怨灵来增强实力?   东方影想不通的地方,沈柏更想不明白,不过想到春盈和当初那些被暮客砂害死的姑娘,沈柏并不打算就这样离开暮祀,她对东方影说:“我要平复这些怨灵的怨气,让他们解脱。”   “我粗略看了一下,盘旋在这上面的怨灵少说也有上千人,就算东方家所有的制香师都在这里,也不一定能平息他们的怨气,你想凭一己之力做到这件事,根本不可能。”   东方影毫不客气的给沈柏泼冷水,沈柏也没觉得意外,点点头说:“我现在的能力的确不够,不能一次全部平息怨气,那我就一个一个的来,总有能做完的一天。”   东方影问:“你不是急着去解除悲喜面的诅咒吗?”   沈柏目光如炬,平静的说:“要解除悲喜面的诅咒也不是一日两日就能做到的,而且东方翎给我铃铛的时候就说了,悲喜面的诅咒牵连甚广,要解除诅咒,必须先平息怨气安抚亡灵,如果我连这些怨灵都安抚不了,就算去到东恒的国都恒阳,应该也做不成什么事。”   沈柏想得很明白,东方影没再劝她,他是奉家主之命来帮沈柏的,并不能替沈柏做什么决定,只提醒沈柏:“你现在受着伤,行动不便,就算要平息怨灵,也要等手恢复了才行。”   接下来几日沈柏都在城中养伤,东方影加强了房间的阵法,春盈再没入过沈柏的梦,不过沈柏大概猜到春盈的执念是什么,让东方影抽空去城中置办了一套婚嫁的衣物,又找城中的人问了最近的黄道吉日。   腊月二十九,沈柏的手终于完全恢复,这天她换上东方影买回来的男子喜服,精心打扮了一番,等夜色降临,和东方影一起带着女子嫁衣和简单的聘礼去了春盈住的院子。   将近两年没什么人住,院子已经被风雨腐蚀变得破败,到处长满了青苔。   两人施展轻功进了院子,沈柏找了桌案搬到院子里,点上香烛耐心等待。   亥时一刻,院里起风,烛火被吹得左摇右晃,挣扎了好一会儿,终究还是熄灭,一缕青烟冒起,而后桌上的嫁衣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穿着嫁衣的妙龄少女。   沈柏并不害怕,看着春盈,礼数周到的拱手说:“沈柏如约,回来迎娶姐姐。”   春盈的表情有些木讷,看看桌上的东西,再看看沈柏,疑惑道:“娶我?”   沈柏坚定地说:“是,只要姐姐与我拜了天地,我们便是夫妻。”   说完,沈柏先一步掀了衣摆跪在地上,春盈走到沈柏身边,正要跪下,注意到东方影在旁边,警惕的问:“他是谁?”   “他是我们的主婚人。”沈柏解释,看见春盈完好的模样,忍不住是,“姐姐热情漂亮,是极好的姑娘,沈柏当初之言,绝无戏弄之意,愿姐姐放开心结,再无痛苦哀愁。”   春盈似懂非懂,在沈柏身边跪下,幽幽地说:“沈郎娶我,我便开心无忧。”   沈柏没想到春盈想嫁给自己的执念竟然这样深,心底颇为难过,面上却浮起温和的笑说:“姐姐开心就好。”   春盈似乎被取悦,唇角轻轻扬了一下,沈柏正要松一口气,眼前陡然闪过一道寒光。   “小心!”   东方影喊了一声,沈柏和春盈距离太近,避无可避,腹部一凉,被春盈捅了一刀。 第209章 真疼啊   刀子捅进肚子,春盈还用力拧了两下。   许是太痛了,沈柏倒吸了一口冷气,在一开始的剧痛之后倒是麻木了。   东方影立刻把春盈掀开,春盈黑化,和东方影缠斗在一起,沈柏捂着肚子艰难地坐起来,滚烫的血还在不停地往外涌。   她知道有引魂铃的保护,她不会死,就算受再重的伤也会复原,这情况听起来其实和悲喜面的诅咒有点像。   戴上悲喜面的顾兄也不会死,但他还是会受伤会疼。   所以那个时候在南襄,顾兄想把她送回驿站,身上皮肉被烧得焦糊,所承受的痛苦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大。   沈柏用力按着伤口,唇角控制不住的上扬。   没关系。   她现在受的痛,都是应该的,只要她承受下来,顾兄就能解脱,再不受悲喜面的控制。   沈柏咬牙站起来,抬起右手轻轻晃动铃铛,发白的唇张合,开始吟唱安魂曲。   不知是有恶灵在背后撑腰,还是春盈的执念太强,听到安魂曲后,春盈不仅没有恢复意志,反而越发被激怒暴躁起来。   原本还有朗月星辰的夜空被乌云遮挡,头顶黑气翻滚,寒风骤起,有雷声轰鸣,仔细听的话,里面夹杂着无数凄绝的哭嚎。   伴随着雷声,磅礴的威压沉沉的压下,沈柏顿时感觉胸口一痛,失力的跪在地上,东方影失声道:“不好,中计了!”   那个恶灵迟迟没有吞灵来增强自己的实力,就是为了在这个时候唤起暮祀城上空那些怨灵的怨怒,让他们将矛头全部对准沈柏,以沈柏现在的实力肯定是化解不了的,在她最虚弱的时候,恶灵就能将她吞噬,与她合为一体。   东方影想带沈柏离开,越来越多的怨灵从天而降,和春盈一起将他拦下,他没办法近沈柏的声,只能大声道:“用镇灵术!再坚持一会儿,我之前给家主传了信,东方家的制香师都在往这里赶,有引魂铃在,你不会有事的。”   沈柏这会儿已经听不到东方影的声音了,她耳边全是尖锐的哭嚎,有大人的也有小孩儿的,他们死的凄惨,死后尸首也未曾被好好暗埋,每个人都在哭自己死得好冤死得好惨,像有无数双手,要将沈柏的魂灵生生撕成碎片。   气血不断上涌,那些积攒了近两百年的怨怒像一座大山在缓缓下沉,试图把沈柏压得粉身碎骨。   沈柏知道自己扛不住,她咬牙让自己保持冷静,沾了腹部伤口上的血飞快的在地上画符,嘴里轻声呢喃:“世间万物皆有因果,吾爱顾恒舟,为让我重生,手染杀戮,杀孽深重,今日愿以血肉之躯替他偿债,所有怨怒皆冲我来,愿诸位……亡灵得安。”   说完最后一句话,盘旋在上空的黑云龙卷风似的冲下来,直接灌进沈柏身体,沈柏听到耳边有人嘶吼:“凭什么?你凭什么替他偿债?”   那些声音太多了,沈柏感觉耳膜都要被震得碎裂。   她咬牙没有应答,执拗的在地上把符画完整,最后一笔落下,一道红光闪过,而后被沉沉的黑气吞没。   沈柏完全被黑气包裹在其中,她听到那些怨灵在狂笑,有无数人拿着刀要把她剁成肉泥,然后一口一口吃进肚子里。   真的太痛了。   每一寸筋骨都在不断被砸碎又不断重生,除了痛,她再感受不到其他。   春盈和那些被当做祭品献祭的亡灵死的时候所承受的痛苦全都加到她身上。   如果这里有两千个亡灵,那沈柏就要这样死去活来两千次。   两千次。   下十八层地狱应该也不过如此吧。   沈柏痛得连喊都喊不出声来,视线被无尽的黑气遮挡,突然想起那个时候在围场,也是她自己拼了命的从那个山洞爬上来。   谁也不知道她摔倒了多少次,又有多少次想放弃。   但最后想到顾恒舟,硬生生迫使自己坚持下来。   这一辈子,她就只活一个顾恒舟,还有什么是做不到的?   怨灵太多了,它们争先恐后的想全部涌到沈柏身体里,整个过程持续了近两个时辰,东方影想了很多法子试图阻止,却没有任何作用。   天快亮的时候,靡靡的诵经声和木鱼声传来,一个长相可爱的小沙弥出现在院子里,他朝东方影行了一礼,说:“贫僧法号寂尘,与这位女施主有过尘缘,今日是来了尘缘的。”   寂尘年岁不大,说起这些话来却是有模有样,而且他语气平静,像是有大能耐,完全不把眼前这一切放在眼里。   东方影没急着动手,站在一旁看着他,寂尘也没做别的,拿出一颗石头样的的东西放到沈柏胸口,而后盘腿坐在旁边开始诵念佛经。   随着他的诵念,那石头发出金色光晕,那些光晕将沈柏笼罩,却并未阻止那些怨灵的动作。   不知道过了多久,所有怨灵都钻入沈柏体内,在一片金色的光晕之中,无数莹白的光球从沈柏身体里飘出,东方影哼着安魂曲,将他们送走。   天边泛起鱼肚白,盘旋在暮祀上空的怨灵消散,明媚的阳光倾洒而下,放在沈柏胸口那颗石头化作粉末,随风飘散。   东方影猜测那石头应该是寂尘的师父圆寂后留下来的舍利。   寂尘没有管那些粉末,站起身来,东方影问:“你不等她醒来说说话再走吗?”   寂尘摇头,说:“我与她的尘缘已尽,日后无需再有任何交集。”   寂尘说完离开,东方影干这一行自然也没挽留,等他走后蹲到沈柏身边察看,发现沈柏筋脉尽断,连肺腑都千疮百孔,几乎只剩最后一口气在。   这种情况下,东方影也没敢随便挪动沈柏,就在旁边守着。   沈柏睡了整整九日才醒,醒来时她正趴在东方影背上,东方影则在发足狂奔,身后是熟悉的尖叫嘶吼。   那个恶灵又在追杀他们。   沈柏试着动了动手指,周身的痛觉开始复苏,每一寸筋骨都在叫嚣着发疼。   肩膀发抖,沈柏趴在东方影肩上,忍不住小声说:“真特么疼啊。” 第210章 顾兄   东方影最终在一个戈壁山坡后面停下,沈柏痛得满头大汗,不住的喘气。   两人在山坡后面躲了一会儿,四个穿着相同长袍的人携着异香来到他们身边,应该是接到东方影信件之后赶来的制香师。   这些人看上去年龄比东方影大,对东方影却很恭敬,颔首行过礼后,便各自在一边坐下,乍一看有点像沈柏在话本子上看到的大护法。   东方影把沈柏放下,自己喝了口水,又捏着沈柏的下巴给她喂了一口。   那水入口甘甜,沁入肺腑以后有种透凉的舒爽,沁人心脾,沈柏舒服的眯了眯眼,东方影说:“醒得这么快,我倒是希望你能多睡一会儿呢。”   “睡不着,太疼了。”沈柏轻声说,声音很哑,像是被人灌了哑药,沈柏浑身都痛,刚刚咽水的时候五脏六腑也跟着疼,东方影说:“浑身筋脉尽断,五脏六腑也都受损,还能活着已经是个奇迹,哪能不疼?”   筋脉都断了,难怪只能勉强动一下手指。   沈柏躺在地上,倒也并不害怕,轻声问:“门主大人,我现在这样要怎么办呢?就算到了恒阳,应该也没办法杀死那个恶灵吧。”   东方影在身边旁边坐下,拨了下垂在耳边的小辫,漫不经心的说:“走一步看一步,还能怎么办。”   “这个恶灵要是把我吞了,你们会不会也死在它手上啊?”沈柏没话找话,只能靠这种方式转移注意力,才不那么疼,东方影又喂了个木块到她嘴里,说:“这事谁也说不准,兴许这玩意儿和你合体之后,要上天跟神仙干架,抽不出功夫跟我们这些凡人玩。”   这话听起来也有道理。   沈柏点点头,又问:“我们现在到哪儿了?”   “在恒阳城外,明日一早进城。”   这么快就到恒阳了,沈柏有点意外,也不知道自己之前昏迷的时候,东方影是不是一路把自己这么背过来的,要真是这样,东方影的脚力还真够强悍的。   东方影坐了小半个时辰,确定那个怨灵没再追上来,就这么在沈柏身边席地躺下。   沈柏疼得睡不着,他却是需要养精蓄锐的。   第二天一大早,东方影背着沈柏,带着四个制香师进城。   他们的打扮有些奇怪,守城的将士忍不住多盘问了他们一会儿才放行,一行人先到城里找客栈入住,刚住下,一队官兵便找上门来。   官兵的态度还算客气,说王上有令,请他们进宫去住。   一行人便进了东恒皇宫,皇宫的布局和之前一样,沈柏是第二次来,总觉得东恒皇宫比上一次看上去破旧了许多。   进宫以后,东恒国君亲自接待他们。   沈柏和东方影只是以个人身份来的,并不是以使臣的身份前来觐见,所以这次见面比较随意,沈柏因为身体原因,连跪拜都做不到,国君也没有多说什么。   东恒国和南襄国这些年多少有些龃龉,虽然民间的商贸往来比较多,但皇室之间的交流很少,听说东方影是东方家的人,国君的眸光变了变,对东方影和几位制香师的态度都很客气。   国君安排他们在宫里住下,晚上还专程设了接风宴,沈柏疼得厉害,就在屋里瘫着没有出门,宫人把吃的送到屋里喂给她吃。   晚宴之后,国君亲自来看沈柏。   沈柏起不来,国君屈尊降贵,亲自拿了两个枕头垫着让她靠坐在床上。   沈柏身上一点伤痕都看不见,但折腾这一通,还是痛得出了一身冷汗。   国君在床边坐下,眉眼温和的看着沈柏,说:“沈少爷之前说的弓弩改进之法非常好用,本王已经命人大统领中的弓弩都做了改良,还专门训练了一支骑兵,有机会的话,沈少爷还一刻看看他们的演练成果。”   东恒国多游牧民族,他们的骑术和箭术本来就不差,经过改良之后有所精进也是很正常的,虽然知道东恒国未来几十年应该不会和昭陵打仗,沈柏还是惯性的说:“王上都如此说了,这支骑兵自然如同天降神兵,锐不可当。”   夸完,沈柏话锋一转,继续道:“王上让我带回昭陵那位炼造师也很不错,兵部根据他的建议提高了锻造技术,现在昭陵军中的兵器也都比之前好用多了,太子陛下前些时日还跟我说要找机会好好感谢王上呢。”   国君点点头,说:“我的身体大不如前了,再过两年就准备退位,到时候我可以去昭陵好好参观游览一下。”   恒德帝薨逝,东恒国君约莫也感受到了年纪带来的压力,他这一卸任,四国之间马上就要解开年轻一代帝王的明争暗斗的序幕了。   沈柏拍了几句马匹,国君脸上的表情宽松了些,终于奔入主题,严肃的看着沈柏问:“沈少爷最近可见过寒辰?”   寒辰回东恒以后,沈柏是见过他几次,但都是在灵魂离体的情况下,她也不确定这算不算是真的见过。   她没有直接回答国君的话,反问:“大祭司怎么了?”   “他不见了。”   国君沉沉的说,语气很是忧虑,东恒国各地都盛行祭祀,戴着悲喜面的大祭司算是东恒的标识,两百年间,大祭司虽然总是神出鬼没,但行踪总是会向国君报备的。   寒辰从接任大祭司以后,只离开过东恒国一次,这一次消失,他谁都没有告诉。   大祭司承载了东恒国的国运,新帝的册封大典也需要大祭司主持,寒辰在这个节骨眼儿突然销声匿迹,国君想不担心都难。   国君还不知道寒辰就是两百年前的东恒国木铎,沈柏就算跟他解释了,他估计一时也无法相信,沈柏思忖了一会儿问:“大祭司从昭陵回东恒后,可有对国君说过什么?”   她和东方影只带了最普通的通关文牒,刚进城国君就派人来接他们入宫,如果不是寒辰交代了什么,这事未免有点太反常。   国君原本是想从沈柏嘴里问出点有价值的信息的,没想到沈柏什么都不说,反而一个劲儿的问他。   国君抿唇,有点不喜欢被一个小辈牵着鼻子走的感觉,但犹豫许久,他还是决定如实说:“寒辰从昭陵回来以后一直深居简出,连本王也没见过他几次,本王最后一次见他的时候,他说如果沈少爷以后再回东恒,要本王带沈少爷去他住的地宫住。”   沈柏没办法自己走,征得国君的许可,东方影带着四个制香师和沈柏一起去了寒辰住的地宫。   地宫在御花园的假山下面,国君按了机关,两百余年,这座地宫第一次迎来了大祭司和国君以外的人。   地宫造得很玄幻,石壁上嵌着上百颗夜明珠,不需要烛火照明,夜明灯发出的光亮也足够所有人看清里面的事物。   走到地宫大门口,沈柏发现地宫上面的夜明珠上还有粼粼的水光涌动。   整个地宫竟然是建造在御花园的水池之下的。   这个场景有些眼熟,沈柏仔细回想了一会儿,想起在东恒的时候她似乎梦到过这个地方,之前在南襄,她的魂灵离体,也在这个地方见过寒辰。   寒辰只交代让沈柏在地宫住下,并没有透露更多的信息,国君带他们到这里以后便离开。   四个制香师惯性的在四周查探有没有什么机关,东方影背着沈柏在里面转了一圈。   地宫的面积很大,建筑风格和东恒皇宫不大像,反而和昭陵更像。   亭台楼阁,雕梁画栋,无一不精致。   正想着,东方影突然说:“这里有点奇怪。”   “哪里奇怪?”   沈柏立刻问,东方影在一处宫殿停下,皱眉看了好一会儿说:“这个地方,很像南襄。”   东方影一语点醒沈柏,南襄和昭陵的建筑风格相似,尤其是皇宫楼宇几乎有八成像,沈柏一直觉得这里是仿造昭陵建造的,这会儿一想,其实有极大的可能这里是仿造南襄皇宫建造的。   沈柏记得之前在梦里看到过一个悬在岩浆之上的竹屋,东方影带着她在地宫转了一圈却没有找到。   沈柏身体扛不住,东方影先让她在地宫住下,沈柏按照记忆画了一张图纸给他,他拿着图慢慢在地宫排查。   地宫环境清幽,完全听不到外界的声音,不知是身体太疲倦还是这里有什么未知的魔力,沈柏在床上躺了没多久,意识便陷入一片混沌之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传来婴孩儿撕心裂肺的哭喊,那哭声揪心极了,沈柏听得心脏生疼,猛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大一小两个身影。   沈七。   沈柏在心里喊了一声,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音,寒辰抱着沈七站在离她四五步远的地方。   寒辰身上穿着一件玄色紫金绣金龙龙袍,他神色癫狂,眉眼之间戾气翻涌,和沈柏记忆中完全不一样。   只用了一瞬的时间,沈柏便认出他是两百年前的木铎,而他怀里的沈七小脸白净,软嫩可爱,一点伤都没有,像误坠凡间的小童子。   “放开他!”   沈柏大喊,拼尽全力却也只能发出蚊子大小的声音,她试图站起来,身体起到一半,就重重的跌在地上,耳边传来锁链的声音,灭顶的剧痛袭来。   低头,她发现自己一身血污,肩胛骨被铁链穿透,手腕和脚腕也都被铁链穿透牢牢锁住。   沈柏有点分不清这是自己本来身体的痛还是这具身体当时承受的痛。   如果她没猜错,她现在在东方翎的身体里。   两百年前,木铎就是用这样残忍的方式将东方翎禁锢在这里。   沈七一直在哭,他这个时候还太小,根本不知道这是在做什么,只知道用哭声表达自己的不安害怕,只是他哭得小脸通红,声音沙哑,木铎也没有放下他的意思。   沈柏无力地趴在地上,浑身痛得发颤,却被母性趋势,艰难的,一点一点朝木铎爬过去,然后她听见自己虚弱卑微的说:“你可以杀了我,但不要伤害孩子,他……也是你的骨血。”   东方翎的悲痛和绝望都太强烈了,沈柏作为旁观者在她身体里都被巨大的悲伤压得心痛难忍。   木铎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一点都不为所动,冷冷的说:“如果让你就这样死掉,岂不是让你死得太轻松了?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生活吗,偷走别人的人生来满足自己的私欲,你不是应该感到快乐吗?现在装得这么可怜做什么?”   木铎应该早就发现东方翎和东方梦晚有很大的不同,但他没有说出来,只是让人暗中调查,在知道东方家有制香术可以扭转一个人甚至是一个家族的命运以后,便认定东方翎是心怀不轨,偷走了东方梦晚人生的那个人。   但这个时候东方翎还被封着意识,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只是一心爱着自己的夫君和孩子,却没想到一朝醒来,夫君将她囚困于此,说从未爱过她,还要谋害他们的孩子。   东方影努力摇头,为自己辩解说:“我没有。”   然而这个时候木铎受换灵术的反噬,性情大变,根本听不进去东方翎说了什么,固执的认定东方翎罪大恶极。   沈柏看见木铎抱着沈七往后退了几步,她在梦里那个竹屋,周围都是悬空的,热浪翻腾,木铎托着沈七的腰,把手伸了出去。   许是被热气烫到,沈七哭得越发厉害。   沈柏对东方翎的心痛感同身受,东方翎拼命地挣扎起来,她忘了自己曾经是南襄国备受宠爱的公主,也忘了自己曾是东恒国一人之下的皇后,她不顾剧痛跪在地上,一个劲的磕头求饶,只求眼前这个男人能放过他们的孩子。   木铎很享受这样折磨东方翎的过程,他没有收回手,愉悦的欣赏着东方翎的狼狈,沈七哭得呛住,突然蹬着小腿翻了个身。   “不要!”   东方翎大喊,却还是眼睁睁的看着沈七从木铎手上掉落。   就在那一瞬间,东方翎周身气息爆涨,被东方梦晚封住的神识冲破了一些,一股异香弥漫开来,凭空出现的粉色花瓣托住沈七,但为时已晚,沈七有半边脑袋被岩浆烫到,血肉模糊。   花瓣把沈七托上来送到东方翎面前,他的身体被烤得通红,眼睛紧闭着,已经停止了哭喊。   铁链绷到极致,东方翎连抱抱沈七都做不到。   她缓缓伸手去探沈七的鼻息,手指颤抖得不像样,却什么都感受不到。   她的喉间发出呜咽,被封住的神识慢慢涌出,无数记忆塞入脑中,像是要把她的脑袋挤得炸裂。   木铎却成了压死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木铎说东方启死了,他没说东方启是因为什么死的,只说东方启死得很惨,死前被人剥皮、剜心、碎骨、分尸。   若不是有血海深仇,绝不会有人做出这样的事。   东方翎怎么想都想不到素来疼爱自己的皇兄怎么会跟人结下这样的血海深仇,她唯一能想到的,只有木铎。   这个男人也曾待她细致入微,爱她入髓,如今却露出最凶残的一面,杀她至亲,让她痛不欲生。   她想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竟然会落得如此下场。   木铎却还嫌不够,冷漠至极的说,他从未爱过她,他爱的一直都另有其人。   接连的打击让东方翎几乎要崩溃了,她像是站在悬崖边上,不需要人推,马上就会坠入万丈深渊。   木铎站在深渊之下,说他要将这个孩子挫骨扬灰,还要把东方翎做成人彘,让她亲眼看着,好好品尝自己种下的恶果。   他已经完全灭绝了人性,只剩下折磨东方翎这一个乐趣。   东方翎绝望到了极点,也怨恨到了极点。   理智全面崩溃,东方翎以指为刀,捅进自己的心窝,用心头血为祭,对木铎下咒。   沈柏正想看看她是如何画符下咒的,耳边陡然传来铃铛声,她还没反应过来,意识便被拉扯着离开,睁开眼睛,东方影背着她又在逃亡。   意识还被巨大的绝望和悲痛包裹,好半晌沈柏才回过神来,发现她和东方影还在地宫,而追着他们的不是别人,正是顾恒舟。   准确的说,不是这一世的顾恒舟,是上一世的顾兄。   和之前不同,顾恒舟没有戴着悲喜面,他恢复了容颜,和上一世临死的时候差不多,神情冷肃,一点表情都没有,只不断地朝东方影挥剑,一出手尽是杀招。   “顾兄!”   沈柏喊了一声,顾恒舟掀眸看了她一眼,眸子猩红,立刻挥剑朝她刺来。   “他被恶灵控制,已经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人了。”东方影说完,划破自己的手指,用血飞快的在空中画了个符,交代沈柏:“别说话!”   话音落下,东方影背着沈柏跃到顾恒舟身后,顾恒舟停止攻击,拿着剑走了两步,抿着唇辨认方位,看不见他们了,刚刚东方影用的应该是可以对魂灵隐身的术法。   沈柏趴在东方影背上,心脏紧张的鼓跳起来。   悲喜面的诅咒还没解开,她可不想就这样死在顾恒舟手上。 第211章 别再躲我了   隐身术法只能让顾恒舟看不到沈柏和东方影,却还是能听到。   沈柏抿唇没有说话,尽可能的小口小口呼吸。   然而顾恒舟哪怕是被恶灵控制,变成了提线木偶,敏锐度也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他提着剑站在原地辨别了一会儿,突然反手朝沈柏和东方影的方向刺来。   沈柏的身体完全无法动弹,东方影也没想到顾恒舟的反应有这么迅速,背着沈柏下意识的后退了两步,却没来得及使用术法抵挡攻击。   剑光森寒,锐利难挡,眼看要将两人捅个对穿,沈柏腕上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   轻响之后,嵌在地宫上方的夜明珠光亮更盛,一个幽绿的光罩出现在两人面前,承受住顾恒舟的攻击。   东方影稳稳托住沈柏,狐疑的问:“这是什么?”   一击未中,顾恒舟并不放弃,不断挥剑劈向光罩,然而这光罩固若金汤,还在源源不断的从头顶的夜明珠上汲取能量。   确定光罩一时半会儿不会破裂,东方影放松了一点,把沈柏放下来,神色凝重的说:“这个恶灵把盘旋在恒阳城上空的怨灵都吞了,现在力量暴涨,就算东方家历代所有制香师都集中在这里,只怕也拿它没有办法。”   这个恶灵活了两百余年,这两百年间吸收的魂灵应该不计其数,实力原本就远在他们之上,现在又实力大增,怎么看他们都不可能有胜算。   沈柏有点喘,努力不去看顾恒舟,问东方影:“现在我能做些什么?”   东方影说:“东方家的族谱上没有这样的记载,在我的记忆中,也没有任何制香术可以降服魂力如此强大的魂灵,你是家主和师祖选中的人,这个问题你该好好问自己。”   沈柏茫然,她的确见过制香术的师祖和东方翎,但她们跟她说的话不多,沈柏这个时候也没办法从中提取出什么有用的讯息。   看见沈柏的表情,东方影眼底飞快的掠过一丝戾气,不过他很快冷静下来,抓着沈柏的胳膊说:“我不知道这个光罩能支撑多久,也不知道光罩碎裂之后会发生什么,不过你放心,就算光罩碎裂,我也依然会挡在你面前,要死也是我先死!”   这是东方家制香师的使命,两百余年,东方家的后人都承受着诅咒,不管有没有做过恶事,他们每一个人都是命途多舛,大多死于非命。   东方家的制香师早就不入世了,他们之所以还在研习制香术,只是为了有朝一日能窥得制香术的秘密,解除东方家受到的诅咒。   现在这个机会就摆在他们面前,寄托在这个叫沈柏的人身上,他们拼死也要护她周全。   这种情况和上一世沈柏送粮草去边关的时候一样,她常年在朝堂跟那些老匹夫打嘴仗,和营中那些将士根本没什么交集,但当她担负起运送粮草的重任,这些人就会拼死保护她。   虽然从见过东方翎以后,沈柏就知道自己要走的是一条不能回头的路,亲耳听到东方影这样说的时候,一颗心还是往下沉了沉。   这世上,总有人能为了这样那样的理由,如飞蛾扑火般,牺牲自己的生命,来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事物。   东方家的制香师想要保护的是自己的族人。   而沈柏,只想保护顾恒舟。   没有时间多说废话,沈柏闭上眼睛,努力屏蔽外界的声音,聚精凝神想要寻求感知。   不知道过了多久,周遭的声音远去,清脆的铃铛声从遥远的虚空传来,沈柏睁开眼睛,地宫消失,东方影也不在她身边,入目是一片空洞的黑。   铃铛声是从前面传出来的,沈柏没有犹豫,朝前走了一步。   步子迈出去以后沈柏才发觉自己没有穿鞋,赤脚踩在了冰冰凉凉的柔软物体上,低头,柔润晶蓝的水波朝四周荡漾开来。   水波驱走黑暗,点亮虚空,沈柏发现自己站在无边无际的水面上,说是水也不准确,因为她稳稳地站在上面,一点都没有下坠。   铃铛声从虚空变成从沈柏手腕上传出来。   沈柏正要低头看看,一串幽绿的光点飞来,在离她两三步远的地方凝成人形。   是寒辰。   不过他身上穿着的是两百年前,东恒国国君的玄色龙袍,眉眼之间有化不开的沧桑悲怆,不是寒辰,是两百年前的东恒国君木铎。   “你来了。”   木铎说,目光落在沈柏手上的引魂铃上,不加掩饰的染上悲痛。   沈柏朝他走了一步,问:“你在等东方翎?”   木铎点头,眼神悲痛,神情却还算平静,应该是也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   “你不是已经见过她了吗?”沈柏疑惑的问,如果她没记错,在南襄那场灵梦中,东方翎说过,她是被寒辰唤醒意识的。   木铎叹了口气,说:“那场灵梦是用你的魂灵为梦引的,原本灵梦结束,该消失的,是你。”   有灵梦之力的只有东方翎,但东方翎已经死了两百年,要想让灵梦重现,只有利用诞生于灵梦的沈柏。   沈柏没有想到,那一次在南襄自己竟然已经与死神擦肩而过一次了。   那个时候该消失的人是她,而她平安无事,那就是东方翎救了她。   木铎看着沈柏,幽幽的说:“她果然不愿意再见我。”   沈柏刚刚才见识过木铎疯魔时候冷血无情的样子,忍不住替东方翎说话:“当初你那么绝情,折磨得她生不如死,还当着她的面害死了你们的孩子,她是怀着巨大的悲痛和绝望死去的,不想见你也很正常。”   虽说换灵术会影响人的心神,让人性情大变,但这种事多少还是需要诱因的,如果木铎肯花心思多了解东方翎一点,就算他看出与自己同床共枕的人换了个灵魂,经过朝夕相处,也该知道东方翎是什么人,不至于用那样残暴的手段对她。   不过这些恩怨已经纠缠了两百余年,沈柏作为旁观者,只窥得其中片段,也不太有资格说什么话。   她把话题拉回正题,问木铎:“这些术法是你留下来的吗,你让我来这里是想让我做什么?”   木铎不答反问:“你想解除悲喜面的诅咒?”   “是。”   沈柏点头,心底忍不住升起一丝丝期盼,东方翎对木铎下咒的时候,木铎没死,还亲眼看到了她如何施咒的,也许他会知道解决之法。   然而这个念头刚冒出来,木铎就兜头泼了沈柏一盆冷水,说:“悲喜面无解。”   “怎么可能!”   沈柏不肯相信,木铎平静的看着她说:“如果悲喜面可解,你觉得我为什么要这世间忍受两百年的黑暗孤寂?”   沈柏失语,片刻后想到顾恒舟,又说:“那你为什么可以把悲喜面转移到顾兄身上,你可以把悲喜面转移到他身上,一定也可以转移到我身上,我愿意替他……”   “你愿意杀了他?”   木铎打断沈柏,沈柏张了张嘴,难以置信的看着他,木铎平静道:“悲喜面的确可以转移,但必须在临死之前找到愿意继承悲喜面的人,原本的宿主才能得到解脱,这两百年来,他是唯一一个愿意并且能承受住悲喜面诅咒的人。”   要让顾兄摆脱悲喜面的诅咒,唯一的方法就是杀了他。   沈柏觉得这是自己听到的最荒唐可笑的一件事。   她要杀了顾兄,不然顾兄就要一直承受着悲喜面的诅咒,不人不鬼的一直活在炼狱之中。   “我不相信,一定还有别的办法。”沈柏大吼,期盼的看着木铎,希望他能说出自己想要的答案,木铎神色丝毫未变,一字一句的说:“没有。”   沈柏感觉脑袋很疼,像是被什么东西生生劈开,思绪飞速运转,她抓住最后一丝希望说:“我是梦灵,我还可以为自己造一场灵梦,只要在梦里顾兄没有戴上悲喜面,一切就都可以结束了。”   “世上从来都没有灵梦,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木铎幽幽地说,像在某个寺庙修炼得道的高僧,可以普度世人摆脱痛苦。   沈柏接受不了这个结果,瞪着木铎怒道:“既然没用你们让我来这里做什么?这不是你们犯下的错吗?为什么要让我和顾兄来承担后果?”   “世间因果皆有循环,你既诞于灵梦,所有的一切自然也该由你了结。”   木铎温声说,并没有因为沈柏的愤怒有丝毫的情绪变化。   沈柏已经预料到要发生什么,走到木铎面前,抓住他的衣领质问:“现在那个恶灵吞了顾兄和沈七,根本就是个无人可挡的怪物,你要我怎么杀它?”   “这世上只有你能杀它。”木铎平静的说,幽蓝的眸子映出沈柏惊惶不安的脸,然后沈柏听见他说:“你只是需要一把刀。”   只需要一把刀,她就可以消灭那个恶灵。   这话说得多容易啊,好像沈柏只需要找到一把刀去把一颗萝卜砍成两半。   沈柏直勾勾的盯着木铎,说:“它吞了顾兄和沈七,可以变成顾兄和沈七的样子,你要我对他们下手?”   虽然是疑问,沈柏心里却已经有了答案。   “你应该知道,一切皆有缘法。”   是啊,一切皆有缘法。   顾兄想让一切重来,就要戴上悲喜面,而她想让顾兄解脱,就要亲手杀了顾兄。   缘起缘灭,皆是如此。   道理沈柏都懂,可她不确定真的动起手来,她能狠得下心。   沉默了好一会儿,沈柏问木铎:“如果恶灵被消灭,顾兄和沈七会怎么样?”   木铎沉沉的说:“我已经不能推演未来,一切都要看天意如何安排。”   这就是不知道了。   沈柏心头发凉,不过这一路经历了这么多,她很快又平复下来。   说来说去,她也不过是别人大梦一场诞生的玩意儿,既然恶灵与她是同生的,说不定也会同死,她杀顾兄是杀恶灵,杀恶灵又何尝没有可能是在杀自己呢?   想明白一切,沈柏朝木铎伸出手,说:“把刀给我。”   木铎没再说话,身形消散,化作无数幽绿的光点,最终凝成一把匕首出现在沈柏掌心。   虚空和水面消失,睁开眼睛,沈柏还躺在地上,东方影正盘腿坐在她面前,不住的施法巩固光罩。   沈柏动了动手指,发现身上的伤复原了大半,那把匕首也还在她手上。   顾恒舟站在光罩外面不断地挥剑,还有无数魂灵在不断地朝光罩撞来。   沈柏握紧手里的匕首站起来,对东方影说:“保护好自己,别出来!”   话音落下,沈柏握着匕首冲出光罩朝顾恒舟攻去。   在太学院的时候,顾恒舟的武修最好,沈柏一直都排在中下游,她的力道不足,又不喜欢苦练基本功,武修自然都只是些花里胡哨的假把式。   不过上一世顾恒舟去戍守边关后,沈柏想他的时候,就会偷偷练一练基本功,顾恒舟每次回来教给她的东西她也会牢牢记在心里。   所以严格来说,沈柏的拳脚功夫不是在太学院学的,而是从顾恒舟这里学的。   从兵器来讲,顾恒舟用的长剑,而沈柏用的匕首,沈柏难以近顾恒舟的身,明显是落了下乘的。   不过她抱了必死的决心,又有一腔孤勇加持,并不在意自己会不会受伤,最终以左臂被斩断的代价,拿着匕首近了顾恒舟的身。   手臂被砍下来的瞬间,滚热的血立刻喷溅而出,将顾恒舟手上的剑染得通红,沈柏的眸子也红了。   生生被砍断一条手臂,疼是真的很疼。   但她咬着牙没有叫出来,举起匕首就要刺进顾恒舟的心脏,身后却传来一个软糯的声音:“娘亲!”   引魂铃响了一声,沈柏转身,反手毫不犹豫的挥了匕首,沈七长着尖牙飞到她背后,被她一刀封了喉。   这刀的确与一般兵器不同,割破沈七的皮肉之后,他整个魂灵便如黑烟在眼前消散。   小鬼……   沈柏在心里喊了一声,胸口一凉,低头,猩红的剑身从胸腔穿出,温热黏稠的血正顺着剑尖一点一点往下滴。   是顾兄啊。   顾恒舟用的剑也与寻常的剑不同,那剑捅穿身体以后,剑身上立刻延伸出了无数触角,迅速蔓延到四肢八骸,要将沈柏的血肉吸食干净。   痛苦来得突然而剧烈。   沈柏站不大稳,她感觉自己下一刻可能就要被吸成一具丑陋可怖的干尸。   这比死在忽炽烈马下要痛苦可怕多了。   她活了两世,到了这个时候其实也没有特别的遗憾不甘。   只是她还想再看一看顾恒舟的脸。   “顾……兄……”   她艰难地开口唤了一声,顾恒舟突然把剑拔出。   那些正在吸食血肉的触角也跟着拔出,沈柏胸腔出现一个拳头大小的血洞,心脏竟然已经被完全吃掉。   腕上的引魂铃不停地响着,像是努力的想要帮她恢复生命力,又像是因为无能为力而悲泣。   沈柏什么都想不到,她撑着最后一点力气转身,手里的匕首掉落,软软的跪在地上。   不知为何,顾恒舟拿着剑也屈膝跪在她面前。   视线一片模糊,雾蒙蒙的全是血,沈柏看不大清楚顾恒舟的脸,只觉得这场景很像那天晚上她和顾恒舟拜天地的时候。   她其实不贪心的,只想让顾兄知道她真的好喜欢好喜欢他,只想让顾兄好好的,不要经历那些痛苦。   只想,做顾兄的顾夫人,为他持家育子,相伴相守,到满脸皱纹,到头发花白。   顾兄,我放弃郡主之位不要,放弃盛世婚礼不要,连顾恒舟都不要了,你能不能不要再躲我了呀。   悲喜面的确很丑很吓人,但戴着它的你一点都不丑,还是那么让我心动。   不老不死实在太寂寞了,顾兄你不要总是一个人承受这些。   如果最后不是和顾兄你在一起,那我重生也没有任何意义,我从始至终喜欢的,都只有顾兄你一个人。   只要是顾兄,要我马上死掉我都愿意。   如果不是顾兄,就算万事顺遂,都不过是一场缥缈虚妄的梦罢了。   顾兄你现在应该明白我的心意了吧?   恒齐二十二年正月初八,昭陵第二十八位帝王恒德帝薨逝,太子赵彻继位,改年号昭明,称永昭帝。   同日夜里,东恒国突发地动,东恒皇宫数间宫殿坍塌,御花园水池塌陷,现前朝地宫,东恒国上下震动。   同日夜里,南襄国下了建国两百余年第一场大雪,雪花纷飞间,万花齐放,香气四溢,九州听闻人人称奇。   同日夜里,昭陵镇国公府,世子顾恒舟突然倒地昏迷不醒,整个太医院的太医不眠不休诊治皆诊断不出病因,三日后向民间发布公告,悬赏神医。   顾恒舟昏迷九日后醒转,与寻常无异,为昭陵国史上离奇事件一桩。   另有小道消息称,太傅嫡女沈柏被歹人所劫,太傅派人多方查找无果,生死未卜。   数月后,南襄国成立神秘组织昭灵阁,招揽各界奇人异士,专为朝廷效力,捕捉鬼怪邪祟。 第212章 回昭陵   深夜,南襄国某边陲小镇,一团黑气飞快的掠过,农户院子里的狗惊得叫起来。   一个黑影随之落到院子里,屋里的人被狗叫声惊醒,点了灯正要出门查探,黑影抬手一挥,屋里的烛火熄灭,一股幽香弥漫开来,屋里的人也重新睡下。   黑气早就不见了踪影,黑影低头看了下手里的罗盘,指针也没有反应。   追不上了。   黑影抿唇,转身离开。   三日后,逸陵城,东方家。   一个穿着淡紫色绣鸾灵树叶的人站在凉亭里,恭敬道:“阁主,属下无能,让恶灵逃出南襄,现在它不知所踪了。”   “这么多人都拦不住它,那就这样吧。”   凉亭里的人说,声音很懒散,透着股子漫不经心,一点也没把这个当回事。   另外一个声音说:“它脾气坏得很,要是出去干点杀人放火的事,这罪孽可就大了。”   “知道它脾气坏你还不把它看严一点?”   “是牢房的千机锁做得不好,还需要改进,我又不知道它会逃跑。”   “那你还不去追?”   “慕容齐最近的状态不大好,我要去南溪一趟,没功夫去追它。”   凉亭外面的人听得额头冒汗,东方影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退下了,等他离开,扭头踢了踢沈柏的脚说:“都三年了,你还不挪窝,真打算在东方家瘫到死?”   沈柏在躺椅上翻了个身,懒懒的说:“走路还是喘,站久了就心窝子疼,就我这样能去哪儿?”   三年过去,她已经十八,眉眼长开了许多,容貌昳丽端方,皮肤白得有些病态,眉眼之间多了两分让人怜惜的柔弱,就这么躺在这里,乍一看像是娇怯不胜的病美人。   不过东方影一直和她待在一起,比谁都更清楚这个美人的心思有多缜密狠绝。   东方影在她面前坐下,上下打量了她一会儿,说:“那些恶灵大多数都被超度送走了,你不至于还这么柔弱吧?”   沈柏翻了他一个白眼,幽幽道:“你觉得不至于,那就自己去试试。”   东方影吃饱了才会去试,他幽幽的看着沈柏,问:“你不会是怕见到那个人吧。”   那个人是哪个人?   沈柏想反驳,话到了嘴边却没说出来。   她不是怕见到顾恒舟,相反,她挺想见到他的。   想看看他这三年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受伤,但她这身体,确实指望不上,真要回了昭陵,只怕已经是一具凉透了的死尸。   沈柏躺在躺椅上不说话了,东方影还想说点什么,下人过来说:“阁主,该去药浴了。”   “好。”   沈柏应了一声,立刻有人进来连着躺椅把她抬起来。   从东恒回来,她浑身筋脉尽断,连心脏都被挖了,若不是引魂铃护住她的魂魄,只怕早就绝了气息。   回来之后,云裳用最好的药材做了药浴给她泡着,她像活死人一样养了一年才醒过来,身体表面上长好了没有什么伤口,实则左臂根本抬不起来,还有非常严重的心疾。   刚醒来那几个月,她连话都不能说几句,不然就会心痛如绞。   养到今日,沈柏才勉勉强强看起来像个正常人。   为了让沈柏药浴,东方擎专门派人在她住的院子凿了个汤池,不管春夏秋冬,汤池的水温都保持在一个恒定的温度,刚进院子,一股浓郁的药香便扑鼻而来。   下人把沈柏抬到池边退下,云裳帮沈柏脱了衣服抱进汤池里,熟稔的帮她按捏身体疏通经络。   这三年时间沈柏基本没怎么动弹,全靠云裳每日这样帮她按摩,肌肉才不至于萎缩。   “这两日我可以自己走动了,姑姑不用再如此辛苦的照顾我。”沈柏温声说,被汤池的药香熏染,有点犯困,云裳动作轻柔,仍帮她按捏着,说:“这都是我应该做的,并不辛苦。”   自从沈柏回来,东方家就把她当小祖宗一样供起来,变着法的哄她开心,想让她好起来,沈柏反倒没那么在意自己的身体。   是就这么躺到死还是站起来活蹦乱跳,蹦跶几天再死她都没什么所谓的。   东恒国地宫一战,悲喜面就此消失,沈柏只剩下一口气,那个恶灵则散落四方,也算是受到重创。   东方家迅速组织了昭灵阁,招揽奇人异士到处寻找恶灵,三年时间过去,那个恶灵基本被消除,只剩下最后一点魂灵,眼看要功德圆满,这个时候偏偏让它跑了。   不过这恶灵现在的魂力不强,只要找到它,东方家随便一个制香师都能将它降服。   沈柏琢磨着一会儿跑完药浴,要让人去昭灵阁下个通缉令,云裳轻声说:“听说前两日有恶灵逃跑了?”   “嗯。”沈柏应了声,说,“之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不是什么大问题,找回来就是了。”   “小姐,这三年东方家最好的药材都做药浴泡进你身体了,按理你早就该养好了,但到了今日,你的心疾还是未愈,你可曾想过原因?”   云裳关切的问,沈柏睁开眼睛,开玩笑的说:“姑姑不会是觉得这心疾其实是我的心结吧?”   云裳不说话,默认沈柏的猜测,沈柏转身趴在池边,幽幽地说:“姑姑猜错了,从东恒回来,我就没什么心结了。”   她是亲眼看见顾兄消失不见的。   顾兄已经不在这世上,她的所有执念心结自然都不复存在。   只是,偶尔会闪过一个念头,想在一切结束之前,再看看顾恒舟罢了。   云裳继续帮沈柏揉肩,担忧地说:“你的心疾三年未愈,再这样下去,我担心……”   云裳说不下去,沈柏回头,见她眼眶发红,面上是掩不住的悲痛。   沈柏大概猜到云裳想说什么了,她腕上的引魂铃已经有好几道裂痕,也不是外力所致,就是她醒来以后,隔一段时间就突然出现在铃铛上的。   引魂铃护着她的心脉,她才能活到现在,要是引魂铃哪天碎了,她多半也活不了多久了。   沈柏想得明白,淡淡的说:“无妨,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姑姑不是比我更清楚这些事么?”   沈柏语气寡淡,好像要死的人根本不是她。   云裳叹了口气,问:“小姐,你真的不打算再回昭陵看看吗?那里毕竟是你的故乡。”   “不了吧。”   沈柏幽幽地说,阖上眼睛假寐。   她都离开三年了,所有人应该都习惯没有她的存在,都要死了,还突然回去,怪没意思的。   反正她又不是没人收尸。   顾恒舟过得好不好其实也不关她什么事了,毕竟当初是她选择放开手,她再关心这些也挺没皮没脸的。   见沈柏如此,云裳没再劝说,安安静静让她继续泡着。   药浴有安神之效,沈柏泡了没一会儿便睡着了,再睁开眼,身体在晃动,映入眼帘的是马车顶篷晃来晃去的红色绦穗。   她怎么会在马车上?   沈柏暗暗心惊,扭头,对上东方影看好戏的脸。   沈柏无语,皱眉问东方影:“你不是要去南溪吗?把我弄出来干什么,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把我埋了,好继承阁主之位?”   “我夜观星象,发现去南溪解决不了问题,得去昭陵一趟,正好那恶灵也去了昭陵,你和我一起去,把它降服送走,永除后患。”   东方影理直气壮,沈柏眉头皱得更紧,指出漏洞:“那恶灵现在魂力很弱,你直接把它带回来就行了,为什么还非要我一起去,功力退步到这种地步了?”   沈柏故意激东方影,东方影觑着她,说:“引魂铃快碎了,我怕你坚持不到那个时候,跟我一起去比较保险。”   “你……”   沈柏还想说些什么,东方影懒懒道:“行了,已经出发两天了,你现在不管说什么,我都不会送你回去的,不如省点力气好好躺着吧。”   说了这么会儿话,沈柏胸口有点闷了。   东方影能把她带出来,说明东方擎和云裳都是默许了的。   沈柏多说也无益,干脆闭嘴休息。   顾虑着他的身体,马车一路都走得很慢,但沈柏的身体实在太弱了,颠簸几日,沈柏开始发烧咳嗽。   发烧还好,一咳嗽就会牵动身上的肌肉,五脏六腑都跟着疼,烧了两日,沈柏就瘦了一圈,脸也苍白得厉害。   东方影给她吃了一些药也没见好转,眉头也跟着拧起来。   他也怕沈柏会死在路上。   但离逸陵都这么远了,再把沈柏送回去,这一路就白折腾了。   东方影在小镇逗留了三日,然后带着沈柏换水路去昭陵。   上了船每日不用上车下车,沈柏的状态勉强好了一点,她太久没出过门了,好不容易有看风景的机会,便每日坐在船舱外面吹风看两岸的风景。   说来也挺奇妙的,之前沈柏一直坐不住,在太学院念书的时候都总要翻墙出去玩儿,临了倒是走不得也蹦跶不得了。   南襄国很热,一年到头四季的变化不明显,进入昭陵沈柏立刻感觉到了瑟瑟的秋寒,还没到客栈,就冷得咳了一口血。   东方影赶紧把她安置到客栈,买了好几身绒实的冬衣给她换上。   咳完血,沈柏就陷入昏迷,东方影也不敢继续赶路,就这么在客栈住下。   昭陵秋季多雨,第二日秋雨便绵绵的下个不停,东方影出手阔绰,小二在房间点了火盆,沈柏昏睡了两日才醒,畏寒得不行,成日裹着被子在床上坐着跟东方影闲聊。   东方影倒也不着急去追那个恶灵,沈柏醒着的时候,他就跟沈柏说说话,沈柏昏迷着,他就自己出去闲逛。   一晃眼便到了中秋。   城里的中秋挺盛大的,今年昭陵风调雨顺,收成不错,新帝登基以后,做了很多改善民生的措施,今年的赋税又减轻不少,城中百姓脸上都挂着高兴。   中秋这天天气不错,秋高气爽,沈柏的精神也还可以,听到外面热热闹闹的,忍不住提起兴致,和东方影一起出门逛逛。   白日没什么好玩儿的,沈柏在客栈睡了一整天,傍晚才出门。   今晚没有宵禁,到处都挂着灯笼拉着红绸,一派喜气。   沈柏在南襄没出过门,猛然看见这样热闹的场景,有种恍然隔世的感觉。   她开心了些,一路都在跟东方影介绍昭陵的民风民俗,见到什么好吃的好玩儿,都推荐东方影试试,不过最后东方影掏钱买来都进了她的口。   沈柏现在胃口不大,只吃了几样东西就撑到了,便只混在人群里看热闹。   两人逛到一半,引魂铃响了一下,恶灵就在附近,沈柏还没尽兴,对东方影说:“我在这里等你,你去逮了它回来找我吧。”   这里人太多了,东方影不放心,沈柏懒懒的催促:“去吧,一会儿别又让它逃了,找起来怪费劲的。”   东方影离开,沈柏找了个不容易被挤到的角落,靠在墙边看一个老人家捏面人。   她其实不太爱吃这些东西,但很喜欢这个制作过程,觉得挺神奇的,面团在手里这样那样的捏一捏,就能变成各种千奇百怪的形状。   这些玩意儿都是小孩儿喜欢的,沈柏旁边站了七八个小孩儿,这些小孩儿一人手里都拿着一个面人,却还是眼睛都不眨一下的看着。   不知道看了多久,人群突然一阵喧闹,沈柏还以为是东方影闹出来的动静太大,循声望去,却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孩儿笔直的朝她冲过来。   这要是被撞上,小爷这条命怕是要交代到这里了。   沈柏往旁边让了一下,身后的巷子空出来,小孩儿像猫一样灵活的窜进巷子,瞬间没了踪影。   追过来的人气急败坏,而后一把揪住沈柏的衣领怒道:“你是那小子的同伙,别想跑!”   “我不是。”沈柏为自己辩解,感觉衣领太紧,有点呼吸不过来,拍了拍那人的手说,“你先放开我。”   那人哪里肯放,揪着沈柏的衣领要拖她去见官。   那人的动作粗鲁得很,沈柏被拖了几步便感觉胸口一阵刺痛,没来得及说话,眼前一黑,笔直的向前栽去,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度醒来,她没在大牢关着,身下是宽大绵软的床,头顶是烟青色的床帐,屋里烧着火盆,很暖和。   沈柏动了动手指,身体无力地很,起不了身,艰难地偏头,看见一个穿藏青色绣七彩飞鱼官服的人坐在屋里。   那人眉眼清俊,比少年时期多了两分稳沉和书卷气,官服加身,又比年少时多了几分威严。   沈柏觉得眼熟,思维迟钝的过了好半晌才想起这人的名字。   是吴兄呢。   再见故人,沈柏有些动容,吴守信也察觉到她的视线,偏头看过来,见她醒了,立刻走到床边问:“你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沈柏没客气,如实说:“有点渴。”   吴守信立刻倒了杯热水给她喂下,又加了两个靠枕在背后,让她靠坐在床上。   吴守信显然没想到沈柏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坐在旁边几次欲言又止,最终都没能说出一句话来,沈柏倒是很快平复下来,问:“吴兄现在,是这里的州府了?”   “嗯,年前刚赴任。”吴守信点头,终于问出最关心的问题,“你怎么会在这里?”   “过节挺热闹的,就去凑了会儿热闹。”沈柏平淡的说,想了想又补充道,“偷钱的是个小孩儿,我不是他的同伙。”   吴守信当然知道她不是那个小孩儿的同伙,上下打量了沈柏一会儿,正要说话,门外传来丫鬟的声音:“老爷,夫人说她头痛不舒服,请老爷过去看看。”   夫人?他成亲了。   想来也是,吴守信应该及冠了,来这么远做州府,不成亲也不像话。   沈柏有点好奇,问:“是苏二小姐吗?”   她离开瀚京的时候,听说他是要和苏盈订婚的。   吴守信摇摇头,说:“是吕家小姐吕青青。”   沈柏意外,竟然是吕青青,这人可是太后的嫡亲侄女,虽说和吴守信也算是门当户对,但两人是怎么凑到一块儿的?苏盈呢?   沈柏疑惑,丫鬟见吴守信没动,又说:“夫人身子重,这几日胃口也不好,老爷还是快去看看夫人吧。”   这是怀上身孕了。   沈柏连忙说:“吴兄还是先去看夫人吧,我这样也跑不了的。”   吴守信叫大夫来给沈柏诊过脉,自然知道她现在身体不大好,犹豫了下起身离开。   傍晚的时候,丫鬟来请沈柏去前厅赴宴,说是他们夫人专门准备了晚宴招待她。   沈柏一听就知道吕青青是吃味了,不想破坏人家夫妻感情,沈柏让丫鬟帮自己收拾了一番,走到前厅赴宴。   吕青青肚子高高隆起,应该怀孕六七个月了,她原本还摆着架子想看看自家夫君从街上捡回来了个什么样的狐媚子,看见沈柏以后,整个人愣住,指着沈柏问了和吴守信一样的话:“你怎么在这里?”   两人的神情都差不多,别说还真挺有夫妻相的。   沈柏微微一笑,说:“恰好路过,没带什么礼物,还请吴夫人莫要见怪。” 第213章 说梦话了   吕青青对沈柏的到来相当意外。   她原本还想树立一下自己吴夫人的威严,见到沈柏就成了锯嘴葫芦,什么都说不出来。   沈柏胃口不好,吃不下什么东西,倒是问了他们不少问题。   苏盈原本是要和吴守信订婚的,但苏家突然出了大事,苏潋秋被查出是冒名顶替的,其实是越西派到昭陵的细作。   恒德帝的死也和苏潋秋有关,谋害帝王可是要灭九族的重罪,苏家满门都被斩,其他族人则被流放到蛮夷之地,吴守信和苏盈的婚事自然也告吹了。   苏家垮了以后,姜德安莫名生了病,太医院的太医接连诊治他却一直没有好,赵彻只能让他安心养病。   现在沈孺修升迁做了太尉,丞相一职则由李为担当。   这三年,李为在谌州做出了不少业绩,很多改善民生的措施都是他在谌州做了试点以后才在昭陵范围内推广的。   这三年朝中的人被大换血,赵彻注重科举制度,提拔了很多寒门子弟,兵部那些中饱私囊的酒囊饭袋全都被踢出去,换了有谋略有大局观的武将上。   李德仁之前安插的党羽被一点点清理掉,朝堂之中的风气在一点点变好。   和南襄国重新互通往来以后,卫家重新崛起,昭陵的商贸活动也日渐多起来,太后年纪大了,没怎么再插手工部的事,工部改良了军中将士的器械,还造了一些炮车出来,今年夏初,睦州发现矿山,朝廷已经接手,开始采矿。   这些都是沈柏重生以后想做的事,事实证明,就算没有她,赵彻也能凭借自己的能力把昭陵治理得很好。   没回来之前,沈柏挺淡定的,这会儿亲耳听到这些事全都变成现实,沈柏心底还是忍不住腾起几分与有荣焉的感觉。   昭陵在变得越来越好,国力这么强盛,近几十年应该不会发生什么战事吧。   沈柏暗忖,吴守信和吕青青互相看看,使了半天眼色之后,吕青青小心翼翼的问:“你怎么不问问世子殿下怎么样了呀?”   沈柏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喝下,点头道:“我正准备问呢,顾兄现在如何了?”   吴守信立刻说:“镇国公年岁渐长,不适合在边关杀敌,陛下去年将他召回京中,世子殿下镇守远烽郡,去年年底越西敌军有三万人马偷袭远烽郡,世子殿下将敌军尽数斩杀于城楼之下,陛下升他为镇远大统领。”   打胜仗了呀。   沈柏并不意外,托着下巴说:“顾兄果然厉害。”   这就完了?   吕青青和吴守信不死心的看着沈柏,沈柏眨巴眨巴眼睛,一脸无辜:“怎么了,我脸上有脏东西吗?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两人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音,不知道该怎么问沈柏才好。   沈柏知道他们想问什么,但这些事不是三两句话能解释清楚的,就算解释了他们也不一定能理解,沈柏便也装作不懂,又逼着自己吃了点东西,便说吃不下回去休息了。   睡到半夜,窗外传来轻响,沈柏睡得浅,立刻坐起来,东方影从窗外翻进来。   沈柏幽幽的说:“这么久才回来,我还以为你被恶灵吃了。”   东方影大步走到床边,说:“它到这边来吞了几个灵,魂力见长,找它废了点时间。”说完拿出锁灵囊,那恶灵被关在里面,发出幽弱的白色光亮。   沈柏腕上的引魂铃响了一下,沈柏说:“不在这里,去外面吧。”   今天已经从吴守信和吕青青口中知道很多事了,沈柏没打算再去瀚京,只等东方影来带自己离开。   东方影大概猜到她在想什么,把锁灵囊往怀里一揣,背着沈柏出了州府。   外面还有巡守的官差,东方影直接背着沈柏出城,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才把沈柏放下,把锁灵囊也交给沈柏。   沈柏打开锁灵囊,把里面的恶灵放出来,恶灵一出来就想逃跑,沈柏举起手腕轻轻晃动,那恶灵被困在空中,无法逃离,沈柏张嘴,开始吟唱安魂曲。   这三年她唱了这首曲子无数遍,送走了无数魂灵,那些魂灵大多与她素不相识,临走的时候很安详,沈柏猜,他们应该会去到一个没有痛苦忧愁的地方。   这个魂灵有些顽固,许是残留着恶灵最后一丝怨念,第一遍安魂曲唱完,它都还没恢复原本的模样,引魂铃却又添了一道裂痕。   沈柏感觉胸口有点闷,耐着性子又唱了一边安魂曲,悬在空中的恶灵慢慢凝成人形,恢复最初的样子。   让沈柏意外的是,这个魂灵,是她上一世临死前的样子。   那天她穿了一身藏青色双色绣飞鸟朝服,头上束着紫金冠,那紫金冠是她及冠后拉着顾兄一起选的,她一顶,顾兄一顶。   听到顾兄的死讯,她便抱着必死的决心去了边关,然后被忽炽烈一刀挑在马下。   她带着记忆重生,一直都好好的,什么时候被恶灵吞了?   沈柏意外,口中的安魂曲也随之停下。   悬在半空的魂灵懵懵懂懂的看着她,片刻后,拱手冲她作了个揖,然后和其他魂灵一样,化作一个光球飞走。   她……把她自己送走了?   沈柏有点懵,还没回过神来。   她又没死,怎么还把自己给送走了?   正疑惑着,胸口一阵刺痛,呼吸喘不上来。   “东方……”影。   最后一个字没说完,沈柏捂着胸口直挺挺的倒在地上,晕死过去。   失去意识前,沈柏的最后一个念头是:我去,阎王爷你这就太过分了,小爷还一句遗言都没留呢!   “糖葫芦。”   “烧饼。”   “煎饼果子嘞!”   各式各样的叫卖声传入耳中,沈柏有点遗憾,地府难道也像人间一样会卖这些东西?   眼皮有点沉,她废了很大一番功夫才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枣红色的马屁股,这马的毛发油亮,马尾巴扫来扫去相当有力量。   沈柏倒趴在马背上,脑袋正好对着马屁股,好巧不巧,她睁开眼睛的时候,那马崩了个响亮的屁。   “我去你大爷!”   沈柏骂了一句,而后发现自己两只手被捆了起来,马屁股后面还跟着七八个穿着劲装骑着马的人,他们背脊挺直,腰间皆别着一把大刀,周身气势与旁人很是不同。   一看就知道是练家子。   沈柏左右看看,东方影不在周围,她手上的引魂铃也不知去了什么地方。   这些人绑她来做什么?   沈柏疑惑,前头有人谄媚的喊:“客官屋里请,后院有马厩可以喂马,楼上有上好的房间可以入住,咱家店里饭菜可口,价格公道,绝对包客官满意!”   “要八间房。”   有人回答,一听到这个声音,沈柏整个人就僵住。   枣红马在客栈门口停下,那人先下马,而后抓着沈柏的裤腰把人拎下来扛在肩上。   天气已经冷了,这人却还穿着薄薄的夏衫,肩背硬实有力,硌得沈柏肚子有点疼,她倒挂在男人身上,脑门不杵着马屁股,改杵着男人有力地窄腰。   这人身上腰上同样别着一把大刀,刀把上却多了嵌金丝镂缕做装饰,地位明显比其他人要高许多。   沈柏喉咙发哽,发不出声音,男人直接扛着她在小二的指引下上楼。   进了屋,男人把她放下,沈柏这才看清他的脸。   少年人冷峻的眉眼在沙场染上肃杀,皮肤晒得黑了些,眼神越发凌厉深邃,直勾勾看人的时候,像一把尖刀,锐不可当,叫人不敢轻视。   还真的是顾恒舟啊。   沈柏咽了口口水,怎么也想不明白原本应该在远烽郡的顾恒舟,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顾恒舟看她的眼神相当冷漠,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沈柏自三年前给他下了解忧术就再也没见过他,现在也不知道顾恒舟还记不记得她,对她又存着什么样的感情。   “客官,我们这儿有蒸羊羔、蒸鹿尾、蒸熊掌……”小二站在一边想要报菜名,顾恒舟直接打断,说:“三菜一汤就好,再送点热水来。”   “好嘞。”   小二得令离开,顾恒舟坐在一边脱了鞋子。   他不知道赶了多久的路,鞋子里倒出来的全是沙。   过了会儿有护卫进来,低声说:“大统领,客栈附近没发现什么可疑的人,已经派人到城中打听了。”   “不要轻举妄动,发现他们的踪迹立刻回来禀报。”顾恒舟吩咐,护卫点头应下,而后犹疑不定的看向沈柏,轻声问:“大统领,这位姑娘要如何处置?”   顾恒舟轻飘飘的扫了沈柏一眼,沉沉的说:“她突然出现在那里,多半与细作有关系,先扣在我身边,到时带回营中细细盘问。”   “是。”   护卫应着退下,沈柏瞪大眼睛看着顾恒舟。   细作是什么意思?难道他当真认不得她了?   感受到她的目光,顾恒舟偏头朝她看来,眉梢微扬,问:“看什么?”   他的语气冷冽,脸也绷着,只差在脸上写几个大字:再看老子就揍你。   沈柏怕挨揍,低声说:“手疼,能把绳子解开一下么?”   “不能。”   绳子是用军中专门的打结手法绑的,沈柏试着偷偷解了一会儿,不仅没解开,反而捆得更紧了。   顾恒舟把她晾在一边没理,小二很快送了热水上来,顾恒舟把两个凳子架在一起,脱下外衫搭在上面当帘子阻绝沈柏的视线,不过沈柏还是看到他背上添了许多大小不一的疤痕,应该是这三年里在战场上受的伤。   沈柏没心思偷窥,坐在那里发怔,万万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再见到顾恒舟,而且是看上去已经完全不记得她的顾恒舟。   顾恒舟洗澡的速度很快,洗了澡,他换了一身棉麻的灰色长衫,小二送来饭菜,顾恒舟也没有要松开沈柏的意思,自顾自的吃饭,沈柏只能干巴巴的在旁边看着咽口水。   吃完,小二收走碗筷,顾恒舟这才开始审讯,问沈柏:“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衢州城外?”   “我和朋友去那里办点事,我身体不好,路上突然发病,晕死过去,我朋友应该是去帮我找大夫了。”   沈柏半真半假的说,顾恒舟横了她一眼,问:“你发了病,你朋友把你丢在乱葬岗不管,是去帮你找大夫了?”   这话听起来确实不大像真的。   沈柏暗骂了东方影一通,说:“我这病比较奇特,发病的时候不能轻易挪动,不然会筋脉尽断,气绝身亡,我朋友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顾恒舟不说话了,只安静的看着沈柏。   沈柏强扯出一抹笑,底气不足。   顾恒舟不仅挪了她,还把她倒放在马背上驼了很远,如果真要气绝身亡,她早就成了一具尸体凉透了。   “我朋友叫东方影,是南襄国第一世家东方家的制香师,你如果不信的话,可以派人到南襄国走一遭。”沈柏搬出东方家,说,“我真的不是细作。”   顾恒舟问:“你叫什么名字?”   沈柏开始后悔自己在南襄没有换个名字,哽了一下,她说:“我叫沈柏。”   “哪个柏?”   “柏树的柏。”   沈柏如实说,顾恒舟的神色丝毫未变,公事公办的说:“你刚刚说的话我会派人核查,在这之前,你的嫌疑不能排除,不能离开我的视线范围,不然不管你是什么身份,我都会把你当作细作处置。”   顾恒舟语气冷然,一点没有要手下留情的意思。   沈柏连连点头,肚子咕咕叫了两声。   顾恒舟帮她把绳子解开,让小二送了两个白面馒头和一碗米粥上来。   这伙食可比顾恒舟刚刚吃的差远了。   不过沈柏没有嫌弃也没有怨言,乖乖拿起馒头就着米汤吃起来。   这会儿得了空,她发现自己手上的引魂铃不见了,身体好像也没有之前那么柔弱不堪,至少在马背上颠簸那么久,她还没有出现心绞痛的症状。   这是回光返照还是否极泰来?   沈柏想不明白,等她吃完馒头,顾恒舟又铁面无私的把她绑起来丢到床上。   顾恒舟还要忙,找了笔墨纸砚在桌边写东西。   过去三年睡得太多,沈柏一点也不困,躺在床上看着顾恒舟发呆。   临死之前,她还真见到他了呢。   和上一世差不多,他受了很多伤,但也挣了很多军功,成为了昭陵响当当的大统领。   和上一世不同的是,昭陵的国力会越来越强盛,他手下的兵马也会很强,越西不敢轻易进犯,便是进犯也不会像上一世那般轻易地攻破城池。   他不会英年早逝,他会名垂青史,流芳百世。   顾虑着她是女子,顾恒舟把床让给她,把桌子凳子拼在一起将就睡了一晚。   一行人在客栈住了两天,发现细作的踪迹之后便追着出城。   顾恒舟已经完全掌握了细作的踪迹,不过没有急着抓人,一路跟着细作回了远烽郡。   这便算是到了顾恒舟的地盘,他直接把沈柏丢进营里看着,营里的人约莫是第一次见他带姑娘回来,哪怕知道沈柏可能是个细作,这些人也没为难她,把她安置在顾恒舟的营帐,派人看守着,一日三餐并不落下。   东方影一直没出现,顾恒舟追那细作也整整五日没露面。   第六日,帐外传来骚动,沈柏那时刚躺下午休,迷迷糊糊还没清醒过来,顾恒舟就被人扶着坐到床边,没人理会沈柏,直接把顾恒舟的外衫扒了,露出硬实壮硕的胸膛。   他受了伤,胳膊中了一刀,血流了不少。   不过和其他伤比起来,这算是很小的伤了。   军医很快帮他把伤口包扎好,从这些人你一眼我一语的话中,沈柏拼凑出事情的经过,有越西的细作潜入昭陵,偷了好几座州城的城防图,在远烽郡被顾恒舟拦截下来,顾恒舟将计就计,把前来接应细作的越西敌军团团围住。   关键时刻,忽炽烈带兵来营救。   顾恒舟和忽炽烈交手,被忽炽烈伤了胳膊,但忽炽烈被顾恒舟挑下马,断了一臂。   这三年两人交手的次数不少,也算是死对头了,这次忽炽烈被顾恒舟断了一臂,至少十年内,越西不敢再犯昭陵。   这些将士都挺担心顾恒舟,但担心之余是振奋激动。   这一下可是狠狠打击了越西人的气焰呢。   众人挤在营帐七嘴八舌的说了好一会儿话才离开,军医让顾恒舟好生将养着,他转身对上沈柏的目光,像是突然发现还有这么个人在营里。   沈柏乖乖从床上下来,干巴巴的说:“他们让我住这里的,这几天我哪儿也没去,门口的将士可以作证。”   顾恒舟没理她,径直走到床上躺着休息。   沈柏站了一会儿,以为顾恒舟睡着了,悄悄往门口走,刚走了两步,顾恒舟的声音响起:“去哪儿?”   沈柏找了个好听点的理由说:“我怕打扰你,想去帮你熬药。”   “用不着你。”顾恒舟说,沉沉道:“就在这儿待着。”   待着就待着吧,谁让这儿都是你的人呢。   沈柏端了个凳子坐在床边守着,顾恒舟的呼吸很快变得平缓,睡得很沉。   这一觉顾恒舟足足睡了四个时辰。   再醒来时,天已经黑了,外面又在下雨,沈柏还坐在床边,撑着下巴神采奕奕的看着他,一字一句的说:“大统领,你知道吗,睡觉的时候说梦话了。” 第214章 应该很喜欢她   睡觉的时候说梦话了。   沈柏表情促狭,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顾恒舟眉梢未动,寡淡的问:“我说什么了?”   “这件事很重要,一直藏在你心里,你真的想让我说出来?”沈柏挑眉问,顾恒舟面无表情,坐起身后吩咐:“倒杯水。”   沈柏倒了水给他,顾恒舟喝完看着她说:“说吧。”   他的神情坦荡极了,一身正气,没有任何不能让人知道的秘密。   沈柏本就是诈他的,见状放下心来,看来他真的忘记了,随口编造,说:“你说你喜欢吃甜食,馋冰糖葫芦了。”   “……”   顾恒舟绷着脸不说话,沈柏拍拍胸脯说:“不过你放心,这种事我绝对不会出去乱说的,我知道,你要保持大统领的威严,要震慑三军的。”   顾恒舟睡了很久,这会儿倒是不困,他让沈柏点了灯,准备处理军务,沈柏本来打算在旁边伺候的,顾恒舟觑了她一眼说:“这些都是军机要务,回避一下。”   这么冷的天,上哪儿回避啊。   沈柏盯着帐帘看了好一会儿,慢吞吞的往门口挪,外面风雨更甚,砸得帐篷啪啪作响。   “去哪儿?”   顾恒舟翻开一本公文问,沈柏乖巧回答:“不是让我出去回避一下么?”   顾恒舟头也没抬,冷声问:“我让你出去了?”   那确实没有。   沈柏想了想,站在门口面壁,过了一会儿,顾恒舟沉沉的说:“我不要门神。”   不要出去,也不用面壁,难道是……让她上床睡觉?   沈柏有点不敢相信,不过上一世镇北军也是有优待俘虏的规矩的,而且她现在也没有被证实是细作,顾恒舟不苛待她也很正常。   沈柏小步小步挪到床边,见顾恒舟没有反应,麻溜的躺到床上拉过被子盖住脑袋。   顾恒舟没再说话,沈柏很意外,没想到他还真的是让自己来床上睡觉。   这人怎么和上一世一样,明明是对人好,说话的时候却一点都不客气。   被窝里还残留着顾恒舟的体温,沈柏很快来了睡意,迷迷糊糊的睡过去。   再度醒来,屋里有细微的交谈声,拉开被子把脑袋拱出来,透过屏风缝隙,沈柏看见几个副将都在营中,正在跟顾恒舟商议着什么,也不知道是不是怕她听见,这群武将的声音都压得很低。   不过,屋里什么时候多了个屏风?   沈柏有点懵,不想打扰他们谈话,躺在床上没动。   过了一会儿,众人离开,顾恒舟对着屏风说:“醒了就起来,别装睡。”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你都知道我醒了,我呼吸声难道有这么重?   沈柏暗暗嘀咕,起床,把被子叠好了才绕过屏风走出去。   外面还在下雨,湿气很重,寒意也更重了些。   顾恒舟处理完公务,动了动脖子,守在外面的亲兵进来,恭敬地提醒:“大统领,该换药了。”   “嗯。”   顾恒舟应了一声,从下面柜子里翻出一瓶外伤药和一卷纱布,那亲兵也没个眼力见,看着要上药了,竟然直接转身走了。   顾恒舟开始单手解腰带,沈柏弱弱的问:“大统领,你自己给自己换药啊?”   顾恒舟停下,掀眸看着她。   沈柏咬咬牙,硬着头皮说:“如果大统领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帮你换药。”   顾恒舟停下动作,很有自信的说:“这是镇北军军营,你要是敢耍什么花样,走出这个营帐就会被乱箭射成刺猬。”   是是是,我是万万不敢耍什么花样的。   沈柏走过去,帮他脱了外衫,露出受伤的胳膊。   伤口有点深,纱布被血浸染了一些,沈柏小心的把纱布解开,把伤口清理了一下重新上药。   太久没做这些事,沈柏的动作有点生疏,显得颇为笨拙。   顾恒舟一直在看她,沈柏压力有点大,干巴巴的说:“我真的会包扎,大统领放心,我绝对不会弄伤你的。”   沈柏虽然这么说了,顾恒舟还是没有移开视线,沈柏压力有点大,终于绑好纱布的时候,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后背有点冒汗。   顾恒舟动了下胳膊,没感觉哪里不适,自己动手穿好衣服。   不过单手系腰带的难度稍有点大,顾恒舟弄了好一会儿没弄好,沈柏主动说:“要不,还是我来吧。”   顾恒舟没有拒绝,沈柏半蹲在顾恒舟面前帮他系腰带。   顾恒舟比之前又长高了不少,她身量没太大的变化,蹲在他面前只有小小一只,肩膀窄小,脖颈细嫩,好像轻轻一掐就能掐断。   顾恒舟垂眸看着她,过了好一会儿问:“你之前说你有病,平日都有什么病症,要吃什么药?”   顾恒舟问得认真,听不出关心,像是审讯,沈柏想了想说:“其实也没什么大的病症,就是要躺着,不能久坐久站,更不能干什么重活,不然就会心绞难忍,不过这些时日都没有发病,应该是身体有好转吧。”   沈柏吃的那些药,都是东方家的制香师专门调制的,与寻常药材不同,且不说在昭陵找不找得到这样的药材,方子写出来,只怕顾恒舟一个字都不会相信,还要把她抓起来当细作处置。   顾恒舟也没纠结药方的事,问:“若是不能久坐久站,你平日靠什么维持生计?”   “我与东方家渊源颇深,虽然现在和废人差不多,但他们并不嫌弃,一直养着我,所以我才能活到今日。”沈柏坦白的说,一心想着要回去,补充道,“我所说的绝无半句虚言,等去南襄打探的人回来,大统领便能知道真假。”   顾恒舟不为所动,冷淡道:“南襄离此千里,就算真的有沈柏此人在东方家被当做座上宾对待,也不能证明你就是她,此事还需谨慎调查才行。”   沈柏眼角抽了抽,这话的意思是就算去打探的人回来也不可信了,那她要怎么自证清白?   沈柏有点头大,顾恒舟另起话题,说:“你既然说自己一直患有旧疾,这些时日就让军医好好替你诊治调养,等真相大白的时候,若你当真无辜,本将会亲自送你回南襄。”   我倒是不怕你苛待我,只怕我哪天不小心死在这帐中,会平白给你添许多麻烦。   沈柏腹诽,面上笑着谢了恩。   下午的时候,军医便来给沈柏诊疗。   一搭上沈柏的脉,军医的眉头就拧成麻绳,他没见过这么奇怪的脉象,明明这人看上去好好的,一点伤都没有,脉象却相当紊乱,像是垂危之人。   军医问了沈柏最近的饮食,又仔细问了她之前的病症,搜索半生行医经验,竟然没有找到一个和她病症相似的情况。   军医先给开了一个固本培元的方子让沈柏喝着,摸着胡须准备回去好好翻阅医书学习一下。   这次抓住细作,重伤忽炽烈算是大功一件,军中上报了朝廷,赵彻的嘉奖很快下来。   除了给顾恒舟升品阶,还拨了粮饷犒赏军中将士,并让顾恒舟过年回京述职。   军中一派振奋,几个副将心思活络,组织了一场庆功宴,也算是给顾恒舟送行,回京述职一来一回至少也要两三个月的时间。   沈柏以前最喜欢凑这种热闹了。   沈孺修古板,孙氏又话多,有什么节日,沈柏都一个人逃到外面玩儿,外面万家灯火热闹极了,虽然不是她的,也比太傅府让她更觉得自在。   东方家的制香师很多,常年在外游历,鲜少在家待着,这三年,沈柏基本是一日复一日的过着,好不容易现在有了凑热闹的机会,自然是不肯放过。   她整日在顾恒舟的营帐待着,一来二去,和几个副将也都攀上几分交情,趁顾恒舟不注意,偷偷摸摸帮忙出了很多主意,想把这个庆功宴搞得更热闹一些。   庆功宴定在腊八这天。   腊月初六,伙头营所有人都要去城里采购,为庆功宴做准备,沈柏一早就得了信儿,伸长了脖子看着帐外,很想跟他们一起去城里逛逛。   上下两世,她都没什么机会好好逛逛这里呢。   但她现在还没洗清细作的嫌疑,不敢跟顾恒舟提要去。   顾恒舟一直在处理公务,快到午时的时候,他放下纸笔,淡淡的说:“走吧。”   沈柏蹭的一下站起来,矜持的问:“去哪儿啊?”   顾恒舟没有解释那么多,只冷淡的说了一句:“跟着便是。”   沈柏也不多问,欢天喜地的跟着。   远烽郡刚下了一场雪,出了营帐后,凛冽的寒风立刻侵袭而来,沈柏缩了缩脖子,被风灌得咳嗽一声。   顾恒舟骑了他的枣红马过来,沉声命令“上来。”   沈柏走过去,抓住马鞍踩着脚蹬上马。   咳了两声,沈柏喉咙有点疼,不过她没在意,欢快的说:“我好啦。”   顾恒舟夹了马腹策马出营,坐在马背上光靠自己是维持不了平衡的,沈柏不敢抱他,只扯住他的衣服做支撑。   营里人多,平日操练声音也大,营帐扎在城郊以免扰民,顾恒舟骑马很快带着沈柏进城。   沈柏来过远烽郡好几次,对这座城池最深的印象就是这里到处都有战火硝烟的痕迹。   但现在的远烽郡却比之前热闹了许多,城中商铺变多,街道两边的摊贩商人也多起来,这边的街道不及瀚京的宽,进城以后,顾恒舟先去驿站把马寄放着,而后带着沈柏去城中转悠。   远烽郡的土壤贫瘠,粮产不多,之前街上都是卖口粮的,现在街上多了成衣铺、胭脂铺,还有各式各样供人玩乐的小玩意儿。   沈柏看得有些花了眼,忍不住对顾恒舟说:“陛下真厉害啊,短短三年竟然把民生改善到这种程度。”   之前远烽郡的百姓只想要安宁,但现在,沈柏从他们脸上看到了富足。   不止没有了战火的侵扰,还可以衣食无忧的过完一生。   真好啊。   顾恒舟一直不快不慢的走在沈柏前面,听见这话,他停下脚步,侧眸看着沈柏问:“你之前来过昭陵?”   我本来就是昭陵人啊。   沈柏在心底回应,嘴上含含糊糊的说:“我就是略有耳闻,在一些游志上读到过这边的风俗民情,现在亲眼见到,觉得差别挺大的。”   顾恒舟抿唇不言,带着沈柏又逛了两条街,走进一家酒楼。   这酒楼和瀚京的追鹤楼挺像的,只是没有追鹤楼那么奢华大气,角落只放着绿植做装饰,而不是之前的花瓶字画。   他们来的时候正是饭点,吃饭的人挺多的,包间已经没位置了,伙计把他们带到大厅靠窗的位置坐下,伙计又要报菜名,顾恒舟和之前的作风一样,只要三菜一汤。   饭菜很快上来,份量挺足的,沈柏等顾恒舟动了筷子,自己才尝了一口。   味道也很不错。   沈柏眼睛亮起,下午还想逛逛其他地方,不敢说话惹顾恒舟不快,只闷头吃饭。   吃得正起劲的时候,顾恒舟突然说:“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沈柏手一抖,那块红烧肉掉下去,巴巴的问:“什么事?”   顾恒舟说:“马上就是沈丞相的五十大寿,陛下让我回京,也有顺道为丞相贺寿之意。”   沈老头这么快就五十了?   沈柏有点意外,顾恒舟继续说:“丞相向来低调,府上从来没有大肆操办过什么,这次为他做寿也是陛下的意思。”   沈老头如今也算是一朝元老,为了昭陵掏心掏肺,赵彻费心给他做个寿也是理所应当的。   “陛下还真有心了。”沈柏恭维了一句,以为顾恒舟是头痛该买什么贺礼才好,试探着说,“我听说你们昭陵这位丞相学富五车,最爱诗书,方才我在那条街看到一家书店,里面兴许能找到一些京里没有的书本,要不一会儿我陪大统领去里面逛逛?”   顾恒舟并不应答,铺垫许久终于切入正题,说:“我想起丞相大人膝下除了一名幼子,还有一个女儿,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那位沈小姐也叫沈柏。”   沈柏咕噜一下咽掉嘴里的东西,正琢磨着自己要怎么回答比较好,顾恒舟又说:“这位沈小姐三年前消失无踪,生死未卜,听说还曾与我有过婚约,你与她同名同姓……”   “碰巧!”沈柏迫不及待的打断顾恒舟,“这纯粹是碰巧,天底下同名同姓的人多了去了,说不定你扭头就又碰到一个沈柏呢。”   顾恒舟看着沈柏没有反驳,沈柏心虚,忍不住又问:“那位沈小姐都与大统领有过婚约了,怎么大统领连她的面都不曾见过吗?”   “见过。”   顾恒舟说,沈柏眼睛瞪圆,差点想直接蹦起来逃跑,顾恒舟却说:“她曾假扮男子多年,在太学院时,我与她是同窗好友,不过后来我生了一场怪病,醒来后就忘记她长什么样了。”   “你记得所有人所有事,但是独独忘记她长什么样了?”沈柏追问,顾恒舟点头,沈柏眉头拧起,片刻后又问,“那你现在提起她是什么感受?”   “就是一个不知道容貌的普通人吧。”   顾恒舟说,沈柏松了口气。   是了,东方影说过,解忧术会剥离一个人的感情,就算曾经再怎么喜欢,以后提起来都会心如止水。   这样就好。   沈柏对自己说,见顾恒舟还看着自己,煽风点火的说:“大统领英明威武,前途无量,而这位沈小姐一言不合就消失无踪,一定是个任性自私的人,实在与大统领不是良配,大统领应该庆幸没有与她成婚,如今正好还可再择良妻。”   沈柏不遗余力的抹黑自己,顾恒舟吃了口菜,眼皮一掀,幽幽的问:“在你看来,什么样的女子才算良妻?”   在这个话题上沈柏可有话聊了,但撞上顾恒舟黑亮幽深的眼眸,莫名的,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都放手了,哪还有资格说什么。   沈柏低下脑袋,戳了戳碗里的饭,底气不足的说:“良妻不良妻的,各人有各人的看法,最重要的还是你自己要喜欢吧,毕竟那是要跟你相伴到老的人。”   顾恒舟没再说话,这个话题到此为止。   吃了饭,顾恒舟和沈柏去了那家书店,沈柏自告奋勇要帮忙挑贺礼,顾恒舟自然让她去挑选。   这家店是老店了,装潢一般,但里面的书还挺多的,不是时兴话本子,而是一些祖上传下来的旧书。   沈柏记得沈孺修的喜好,挑了两本古书和一方造型别致的砚台。   那砚台落满了灰,很是不入眼,但洗干净之后应该不会难看到哪儿去。   掌柜的把东西包起来,沈柏主动抱在手上,顾恒舟付钱,两人一起从店里走出来。   往前走了十来步,顾恒舟突然说:“我觉得,我应该很喜欢她。”   沈柏停下,回头假装不懂,问:“大统领说谁?”   顾恒舟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我觉得,我应该很喜欢我的未婚妻。”   沈柏哑然失语,在这一瞬间很希望自己能突然消失不见。   顾恒舟没有察觉到她的异常,继续说:“如果不是因为喜欢,我不会和她有婚约、。” 第215章 过来,让我抱一下   那应该是你的未婚妻不喜欢你吧。   这句话在沈柏嘴边转了半天,终究没能说出来。   能得到这么坚定热忱的喜欢,她没有任何理由说不喜欢的。   喉咙哽得厉害,沈柏低下头,说:“这是大统领的事,我一个外人说太多反而不好,大统领还是自己看着办吧。”   刚刚在酒楼她说的已经不少了,这会儿说不好说太多,会不会太晚了点?   顾恒舟没戳破沈柏,越过她走在前面,淡淡道:“走吧。”   两人又在城里逛了逛,顾恒舟难得回京一趟,沈柏又帮他给顾廷戈挑了几样东西。   镇国公在边关戍守数十年,如今卸甲归田,成日在瀚京待着没什么事做,必定很想念边关的风情,带点东西回去,多少能让他心里多点安慰。   因为顾恒舟的话,沈柏后面有点心不在焉,本以为顾恒舟逛完就会回营里,路上碰到出来采办的伙头兵,顾恒舟让他们把东西带回营里,让沈柏提了两坛好久,去了城南一个普通宅院。   院子是两进的,守门的是个瘸腿老大爷,见到顾恒舟,老大爷立刻开门,顾恒舟领着沈柏进去,一进门就看见一个人光着膀子在劈柴。   前两日才下过雨,天气冷得很,这人热得大汗淋漓,旁边的木柴已经垒成小山。   看见顾恒舟,他立刻放下斧头,擦着汗走过来,顾恒舟先开口打招呼:“李叔叔。”   李云觉有点喘,颔首应了一声,越过顾恒舟看向沈柏。   沈柏一颗心悬到嗓子眼儿,李云觉是见过她的,顾恒舟不记得她长什么样,李云觉不可能忘记,这要是当场戳穿……   沈柏的脑子乱七八糟的,完全不知道一会儿要怎么应对,顾恒舟冷淡的说:“她叫沈柏,身份比较特殊,暂时跟在我身边,李叔叔不用太在意。”   “行远不必多言,我懂。”李云觉点头说,对顾恒舟的到来很开心,轻松道,“我现在也已经卸任,不该问的我绝对不会多问。”   沈柏松了口气,李云觉多半是误以为她是有特殊任务才来远烽郡的。   两坛酒提手上挺累的,沈柏极有眼力见的上前,说:“这是大统领特意给您买的酒。”   李云觉豪爽,并不推辞,把酒接过,正要说话,旁边传来一个娇嗔的声音:“昨儿答应我什么了,今天又要喝酒?”   循声望去,院门口走进来一个穿蓝白棉褂罩石榴长裙的妇人,妇人只简单挽着一个发髻,看着只有四十左右,左脸有一条细长的疤痕,但仍看得出容貌昳丽。   “婶婶。”   顾恒舟颔首行礼,李云觉嘿嘿的笑起,对沈柏说:“这是我家那口子,翠娘。”   李云觉的语气颇为自豪,看得出很喜欢翠娘,沈柏犹豫了一下,跟着顾恒舟喊:“婶婶好。”   翠娘摇着腰肢走过来,嗔怪的横了李云觉一眼,而后堆起笑说:“顾小大统领你自己来就是了,还带什么礼,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李叔是什么人,酒一喝他能耍大半夜的酒疯。”   “晚辈在呢,给我点面子。”李云觉撞了下翠娘的胳膊,翠娘没理他,拿走那两坛酒,将沈柏上下打量了一遍,笑着说:“就猜到今天你们会来,锅上蒸着羊肉,还有锅边馍,快进来吃饭。”   “就是就是,这个天气吃羊肉最好了。”   李云觉附和,揽着顾恒舟的肩膀往屋里走。   翠娘落后一步,和沈柏并肩。   她不住的打量沈柏,等顾恒舟和李云觉进了屋,拉着沈柏到一边,好奇的问:“姑娘是顾小大统领什么人呀?”   沈柏如实说:“大统领怀疑我是细作,所以将我扣在身边,等查清真相才会放我离开。”   细作?   翠娘瞪大眼睛,沈柏瘫了三年,这几日身体虽然不像之前那样病弱,但也自有一股柔弱之气,完全没有三年前的不羁狡黠,怎么看都和细作搭不上边。   而且以顾恒舟的脾性,但凡沈柏和细作有一丝半点的牵连,他绝不会随随便便把沈柏带到城里转悠。   翠娘到底也活了大半辈子,很快猜出其中有猫腻,也没多说什么,领着沈柏进屋,很快端了一屉热腾腾的羊肉和锅边馍上桌。   翠娘的厨艺极好,羊肉用秘制酱料腌制,整出来以后香气四溢,腥味被香菜完全压制,光是闻着味道就让人食指大开。   锅边馍中间被划了一道,可以把肉填进去一起吃,在翠娘和李云觉的劝说下,沈柏一口气吃了三个馍,肚子撑起来。   李云觉和顾恒舟吃得慢,两人更多的是说话。   顾廷戈卸任了,李云觉和孙毅光相继卸任,孙毅光回了老家,李云觉家里没什么人了,遇到翠娘,便在远烽郡安了家。   这次顾恒舟要回瀚京,李云觉自然要让他捎些话回去给镇国公。   卸任后没什么事做,李云觉的话明显比之前多了,说到年轻时冲锋陷阵的事,翠娘听着听着眼眶就红了,拿出一坛酒给两人倒上。   李云觉今天挺高兴的,倾诉欲很强,可惜顾恒舟并不是一个好的聊天对象,李云觉说十句他才回一句。   翠娘不懂军营里的事,在旁边也插不上什么话,沈柏看得着急,忍不住接了两句。   李云觉像是找到了知己,逮着沈柏聊起来。   一开始沈柏还怕说漏嘴,翠娘给她倒了一碗酒以后,她就完全放开了。   和那个时候陪周德山聊天一样,李云觉很快跟沈柏称兄道弟、推心置腹起来,要不是翠娘在一边拦着,他只怕要当场跪下来跟沈柏磕头拜把子结为异性兄妹。   一顿饭吃得很是尽兴,结束的时候,更夫已经敲了两次锣。   翠娘劝他们留下住一晚,顾恒舟没答应,翠娘还想再劝,李云觉大手一挥,说不能坏了军规,让他们回去。   沈柏跟在顾恒舟身后出门。   夜深露重,外面寒气凛冽,刮得人面上生疼,连头顶朗润的月光都染上冷意。   翠娘和李云觉一起送两人到门口,不放心的叮嘱了两句,被李云觉拉回去。   出了门,耳边一下子安静下来,顾恒舟的马还在驿站,两人要走回驿站。   在南襄沈柏身子弱,云裳和东方家的人把她当成陶瓷娃娃一样看待,根本没给她喝过酒,今晚她只喝了两碗,这会儿出了门才感觉脑袋有点晕。   她低着脑袋安安静静跟在顾恒舟身后,看见自己的影子叠在他的影子上,觉得像看皮影戏似的,有点好玩,脑袋一热,忍不住走过去踩那影子。   脑袋晕乎乎的,她一脚没踩实,往前栽倒,顾恒舟眼疾手快,拉了她一把。   沈柏稳住身形,松了口气,讷讷的说:“谢谢。”   顾恒舟没松手,盯着她看了半天,问:“醉了?”   沈柏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说:“没有,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上一世她可是千杯不醉的。   话落,顾恒舟松开手。   没了支撑,沈柏晃了一下,而后在原地转了两圈,得意道:“你看,我真的站得住。”   “时辰不早了,好好走。”   顾恒舟说完继续往前,沈柏乖乖跟在后面,过了一会儿又想去踩他的影子,刚提起脚尖,顾恒舟蓦的转过身来。   沈柏僵在原地,像个被人逮了现行的小偷,大舌头的问:“怎……怎么了?”   “沈柏。”   顾恒舟轻唤,这是沈柏这次遇到他以后,他第一次叫她的全名。   沈柏回不过神来,凭着本能回应:“在。”   顾恒舟朝她走了一步,问:“你患有病疾,东方家的人还给你喝酒?”   沈柏脑子有点迷糊,觉得顾恒舟这话问得有点奇怪,却还是如实说:“当然不能喝酒的,云裳姑姑看我很紧,一滴酒都不让我沾。”   顾恒舟折返身走到她面前,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在她面前半蹲下来,说:“上来。”   三年不见,他的肩背越发挺阔厚实,一看就让人很有安全感,沈柏眼眶发热,还记得他胳膊上有伤,吸吸鼻子说:“不行,你身上有伤,我自己能走。”   顾恒舟命令:“我让你上来。”   沈柏不上,越过他往前走,顾恒舟抓住她的手腕把人拉回来,沈柏一头撞进他怀里,鼻梁撞得发酸,眼泪一下子涌出来,莫名其妙就很委屈。   她没哭出声,只是一直低着头不说话,顾恒舟后知后觉的发现她情绪不对,扣住她的下巴让她抬起头来,对上一双水光潋滟的眸,顾恒舟愣住,有些无措,问:“哭什么?”   沈柏不敢看他的眼睛,闷声闷气的说:“我想家了。”   这个家不知道指的东方家还是别的什么地方。   顾恒舟抚上她的脸颊,指腹帮她拭去泪花,放软语气说:“好了,别闹了。”   被他指腹擦过的地方火烧火燎的发着烫,沈柏脸热,说不出话,顾恒舟再度在她面前蹲下,沈柏意识恍惚,想起上一世顾恒舟有次回京述职,她和周珏在追鹤楼给他接风,结束以后,也是顾兄背她回太傅府的。   记忆中的画面和现在重叠,加上醉意,沈柏没扛住诱惑,揽着顾恒舟的脖子趴上他的背。   顾恒舟稳稳的把她背起来,单手托着她往前走。   远烽郡的宵禁比瀚京要严的多,入夜以后,城中的百姓也会很自觉的在家待着不到处乱窜。   到处都很安静,只剩下彼此沉稳有力地心跳。   沈柏靠在顾恒舟脖颈,晕乎乎的看见自己的影子和顾恒舟的叠在一起,融成一团,好像变成了一个人。   前所未有的安宁席卷而来,沈柏很快感受到了睡意。   “沈柏。”   “嗯?”   眼皮重得睁不开,沈柏强撑着应了一声,顾恒舟却没了声音,沈柏很快陷入沉睡,不确定顾恒舟后来有没有再说话。   喝了酒又哭了一通,沈柏这一觉睡得很死,再度醒来,周围暖洋洋的,身体惫懒得根本不想动弹。   沈柏心满意足的伸了个懒腰,而后后知后觉的发现有些不对。   她不是一个人在床上,身边还躺着一个人,她像八爪鱼一样扒在人家身上,貌似还流了不少口水在人家衣服上。   像被人当头打了一棒,沈柏一下子清醒过来,手脚并用的爬起来缩到墙角。   顾恒舟坐起来,面色冷肃,动手整理了下衣襟。   一点也不像是轻薄了别人的登徒子。   登徒子不是他,那就是只有沈柏了。   沈柏心肝发颤,她总不会是昨晚酒后乱性对顾恒舟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吧?   沈柏惊疑未定,不过很快想到自己根本不是顾恒舟的对手,她要是撒酒疯,顾恒舟一只手就能把她打趴下,怎么可能发生什么事?   沈柏安慰自己不要想太多,弱弱的道歉:“大统领,不好意思,我酒量浅,喝了酒睡相就不大好,你别跟我一般见识啊。”   顾恒舟并不接她的话,掀眸问:“昨晚发生的事,你都忘记了?”   沈柏挤出一抹干笑,心里一点底都没有,从喝完那碗酒,她对自己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就都没印象了。   顾恒舟整理好衣服下床,说:“既然忘了就算了。”   他说得云淡风轻,沈柏却越发没底,她到底是趁着醉意做了点什么还是什么都没做啊?   里衣上还有口水印记,顾恒舟没在意,很快把衣服穿好,绕过屏风他又走回来,说:“派去南襄的人已经回来了,证实你说的的确是实话,东方家派了人到瀚京来接你,到时你随我一起回瀚京。”   还要去瀚京,那岂不是肯定会露馅儿?   沈柏不安,试探着说:“只要证实我不是细作就好了吧,我不可以自己回东方家吗?”   “你怕见东方家的人?”顾恒舟敏锐的问,沈柏连连摇头,她要是表现出怕见东方家的人,他估计又有理由怀疑她是细作了。   既然不怕,那就没什么理由拒绝去瀚京。   顾恒舟说:“腊月初十,一早出发去瀚京,有什么需要买的东西,可以说出来,我让人给你买回来。”   沈柏硬挤出一抹笑,点头应下。   紧接着就是庆功宴,这算是营中将士提前过年了,大家聚在一起气氛很热烈,几个副将听沈柏的,请了戏班子进来唱戏,营中将士看得很开心。   宴会期间,副将和一些胆子比较大的将士都来给顾恒舟敬酒。   顾恒舟来者不惧,一碗接一碗的喝,沈柏一开始还担心顾恒舟会喝醉,后来发现他一直面不改色,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练出了海量,根本用不着她操心。   不过不管那些人敬酒的时候说得多么慷慨激昂,顾恒舟的神情一直都很冷淡,好像这喧天的热闹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周身孤寂,落寞至极。   沈柏看得有点心堵,和她熟络起来的副将偷偷凑到她耳边说:“咱们大统领未婚妻失踪了,他心里难受,这酒量都是因为他未婚妻练出来的,姑娘,你是咱们大统领第一个带到营里的人,你好好劝劝他,都三年了,他也该放下了……”   是啊,都三年了,连封书信都没有,他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沈柏听得心里堵得厉害,想劝顾恒舟少喝点酒,宴会进行到一半,顾恒舟却突然起身离席。   沈柏想也没想起身跟上。   顾恒舟走路很稳,没有喝醉的迹象,一路往后山方向走去。   沈柏不敢走得太近,只远远地跟在后面。   后面的路越发难走,天又黑着看不清路,沈柏好几次差点摔倒。   不过走到后面,沈柏发现这条路有点熟悉了,仔细想想,这是那次她来边关陪顾恒舟过年去后山放烟火的路。   凭着记忆,沈柏找到上一次那个空地,顾恒舟却不在那里。   沈柏第一反应是自己把人跟丢了,正准备喊人,面前空地上插着的一支烟火被点燃,明亮的烟花噼里啪啦的亮起。   顾恒舟拿着火折子把周围的几根烟火都点亮。   沈柏惊愕,完全愣在原地。   点完地上的,顾恒舟从袖袋里拿出一根点燃,走到沈柏面前递给她。   沈柏没敢去拿,顾恒舟就这么举着,半晌,半是无奈半是宠溺的问:“你想装傻到什么时候?”   沈柏心虚得不行,仰头看着他问:“你骗我?”   “不是你先骗我的?”顾恒舟反问,沈柏抿唇,不知道该说什么,顾恒舟把那支烟花放到她手里,沉声说,“如果这次不是意外遇见,你是不是这辈子都不打算见我了?”   沈柏:“……”   “就因为我没有经历上一世那些痛苦,你就认定我不是你喜欢的那个人,哪怕上一世那个人已经完全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你也不肯给我一点机会,对吗?”   顾恒舟步步紧逼,藏在心里三年的疑问,终于有机会问出来,这话听起来就很残忍,沈柏没办法面对,转身想逃,顾恒舟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他说:“枉我翻墙费尽心思教了你那么多东西,没想到最后你竟然选择了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   这一世的顾恒舟从来没翻墙教过沈柏什么。   沈柏停下,扭头难以置信的看着顾恒舟,顾恒舟站在原地,缱绻的呢喃:“过来,让我抱一下。” 第216章 不会让你们得逞的   沈柏脑子都是懵的,完全弄不清现在到底是什么状况。   顾恒舟一直站在那里等着,地上的烟火还在不停地闪耀,明明灭灭的光影之中,他像一棵不可撼动的大树,不管什么时候都能挡住风雨。   天怪冷的。   沈柏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终究没有抗住诱惑,走到顾恒舟面前,用力环住他的腰,把脑袋埋进他的胸膛。   顾恒舟立刻回抱住她,比沈柏更用力的揽住她的肩膀,恨不得把她嵌进自己的血肉里。   沈柏现在的身体不比之前,被顾恒舟勒得胸腔有点疼,低声说:“顾兄,你勒疼我了。”   她喊得有点艰涩,已经许久没叫过这个称呼了,而且直到现在她也还不太确定眼前这个人到底是哪一个顾恒舟。   顾恒舟放开了一点,抬手揉揉她的脑袋,叹着气说:“傻瓜。”   这一世的顾恒舟从来没做过这样的动作,沈柏的眼眶一下子热起来,越发用力抱紧他。   真的是顾兄啊。   他没有消失,还记得上一世发生的事呢。   沈柏被失而复得的惊喜冲昏了头,一时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言语来表达自己的激动惊讶。   她还有好多好多问题想问,比如顾兄是怎么到这具身体里来的,比如这三年顾兄为什么没有找过自己,再比如,顾兄在这具身体里,那这一世的顾恒舟又会去哪里?   问题太多太多,情绪又太猛烈,沈柏半晌没能说出一句话。   过了好一会儿,顾恒舟把她拉开一点。   地上的烟火已经燃完熄灭,周围陷入昏暗,只有清冷的月光从茂密的树叶缝隙洒下来,顾恒舟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见她眼眶湿润,问:“哭了?”   沈柏想摇头,下巴一痛,顾恒舟紧紧捏着没放,而后低头压下。   这个吻颇为粗暴,沈柏脖子仰得发酸,嘴里很快尝到血腥味,呼吸也被一点点掠夺压榨。   最后被放开的时候,沈柏呼吸很急,腿有点发软,脑子一阵阵泛白,顾恒舟眉眼清冷的看着她,有点阴郁,哑着声说:“你真的就只想见到他?”   沈柏还没从那个狂风骤雨般的吻里回过神来,听到顾恒舟的话只觉得奇怪,下意识的回答:“你们现在不就是一个人吗?”   顾恒舟抿唇不言,气氛冷却,变得微妙。   沈柏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哪里不对,顾恒舟放开她,冷淡的说:“时间不早了,回去吧。”   沈柏的脸还是热的,唇上火辣辣的疼,被顾恒舟陡变的态度弄得措手不及,顾恒舟已提步朝前走去。   周围黑漆漆的,沈柏自己不一定能找到路回去,连忙跟上。   回到营地,其他人还在喝酒,热闹得很,顾恒舟和沈柏回来的时候,正好碰上一个副将带着几个将士去茅房。   顾恒舟冷着一张脸吓人的很,几人的酒劲儿一下子被吓得消散不少,却见沈柏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儿一样垂头丧气的跟在后面,仔细一瞧,这小媳妇儿脸蛋红扑扑的,嘴角还被咬破了皮,几人一下子完全清醒了。   万万没想到啊,大统领平日看着那么清冷孤傲的一个人,干起这种事来这么勇猛,一点都不怜香惜玉,这谁能扛得住啊。   几人规规矩矩站着给顾恒舟让路,等顾恒舟走过去,拦住沈柏想打探一下八卦,还没来得及说话,顾恒舟冷寒的声音响起:“干什么?”   几人立刻背着手站好,乖巧的说:“没干什么啊。”   顾恒舟冷冷的扫了他们一眼,而后目光钉在沈柏身上,沈柏不敢迟疑,小跑着跟上。   回到营帐,顾恒舟让亲兵送了热水来先让沈柏沐浴,沈柏洗完,他才让人换了热水洗澡。   沈柏一直躺在床上,隔着一扇屏风听着哗啦啦的水声,一颗心莫名其妙悬起来,跳得有点快。   现在两个顾兄变成一个人了,她装傻的事也被戳破了,再躺在一张床上,难保不会出点什么事。   沈柏倒不是怕出事,就是有点紧张,这三年她没沾酒,连辟火图也没看过,这事该怎么进行,她是真的不大了解。   而且她这身板儿弱,不一定能禁得起折腾,要是半道上断气了,指不定要给顾恒舟留下多大的心理阴影。   想想还是不好。   沈柏把有的没的都想了一遍,快睡着的时候,顾恒舟才洗完。   沈柏打起精神,自觉地往床里面挪了挪,见顾恒舟站在床边没动,迟疑的问:“要……我起来去别的地方睡吗?”   顾恒舟没应声,抬手灭了蜡烛,屋里陷入黑暗,沈柏只听到顾恒舟窸窸窣窣上床的声音。   只有一床被子,沈柏很自觉的把大半都盖到顾恒舟身上,乖巧的只占了一点位置。   但后背没有盖到,凉气嗖嗖的往里钻,沈柏悄悄往顾恒舟身边挪了点,贴到他腿的时候,立刻感受到他身上源源不断散发出来的暖意。   像个大暖炉。   沈柏强压下想抱一下的冲动,安静的睡着,不知道过了多久,顾恒舟开口低唤:“沈柏。”   “在呢!”   沈柏立刻回答,声音响亮,一点睡意都没有。   “睡不着?”顾恒舟问,沈柏点点头,意识到他看不见,谨慎的说:“被子有点小,冷。”   “想抱我?”   顾恒舟直接戳穿她的意图,沈柏舔舔唇,小心翼翼的问:“我可以吗?”   顾恒舟没声音了,沈柏拿不准他这是同意还是不同意,等了一会儿,壮着胆子凑过去,一把抱住顾恒舟的腰。   这人浑身上下都是暖烘烘的,抱着实在舒服极了,沈柏的唇角疯狂上扬,心满意足,正准备安心入睡,顾恒舟突然问:“你现在抱着的人是谁?”   当然是你呀,难道还有别人?   沈柏在心里回答,意识到顾恒舟似乎很介意上下两世的区分,正犹豫着该怎么回答,顾恒舟推开她的手,翻了个身背对着她,说:“不用说了。”   沈柏也没想好该怎么说,索性也背过身,和顾恒舟背靠着背睡下。   一晚上遭受的冲击有点大,沈柏做了个梦,梦里两个顾恒舟拼了命的想杀了对方,还要她做出决断。   沈柏在梦里忙得不可开交,身心俱疲,早上醒来的时候,感觉自己去别人地里偷了一晚上的西瓜,根本没有睡觉。   顾恒舟已经起了,正在处理公文,沈柏还是把被子叠好才走出去。   一出去,顾恒舟就掀眸朝她看来。   目光落在她唇上,莫名染上三分凛冽。   沈柏下意识的摸了下唇,触手有点刺痛,唇不仅被咬破了,还肿起来了。   明明咬人的是他,这会儿他的眼神却像是沈柏背着他跟别人幽会了一样。   顾恒舟难道在生他自己的气?   沈柏弄不明白,没敢开口打扰顾恒舟干正事,就在屋里站着发呆,过了一会儿,亲兵送了早饭进来。   见沈柏干巴巴的在屋里杵着,挤眉弄眼的对顾恒舟说:“大统领,姑娘都是水做的,你得对人家姑娘好一点,心疼人家才行,太粗鲁是不会讨姑娘家喜欢的。”   顾恒舟放下公文,微微眯眸看着他,亲兵缩了缩脖子,笑嘻嘻的说:“属下的意思是,沈姑娘身子弱,大统领不能像对我们一样罚她的站。”   亲兵说完跑出去,顾恒舟偏头看向沈柏,问:“我在罚你的站?”   沈柏连连摇头:“没有没有,是我自己睡太久了想站一会儿。”说着走过去,飞快的拿了个馒头塞进嘴里,“天气冷,大统领快趁热吃吧,不然一会儿冷了吃对身体就不好了。”   馒头刚从蒸笼里拿出来,还很烫,沈柏咬了一口,嘴唇被烫了一下,加上有伤,痛得不行。   顾恒舟一直看着她,幽幽的说:“营里有军医,受伤了就找他拿点药。”   “哦。”沈柏点头,觉得顾恒舟的态度怪怪的,试探着说:“伤口在这个地方挺惹人遐想的,要是其他人问我是怎么伤的我怎么说啊?”   “你自己受的伤自己不知道该怎么说?”   顾恒舟掀眸反问,沈柏咽下嘴里的馒头,轻声说:“那我就跟军医说是被狗咬的?”   顾恒舟神态自若的拿起馒头咬了一口,说:“随你的便。”   随我的便?   这分明是你咬的,我说是狗咬的那就是在骂你,你难道也不觉得生气?   沈柏觉得这热腾腾的馒头吃着也没什么味儿了,实在憋不住,走到顾恒舟面前问:“顾兄,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啊?你要是生气就直说,我能改就改,能道歉就道歉,你别这样冷着我,怪吓人的。”   顾恒舟横了她一眼,问:“你叫我什么?”   “顾兄啊。”沈柏毫不犹豫的说。   顾恒舟垂眸,神情冷漠道:“我不是他。”   你怎么又不是他了?昨晚你还说是他的,而且你还做了和他一样的动作。   沈柏皱眉,指着自己唇上的伤口问:“所以这个也不是你咬的?”   “不是。”   这么理直气壮的耍流氓,沈柏也还是第一次碰到。   她绷着脸认真思索这个事要怎么解决,顾恒舟突然又说:“我知道我身体里还住着另外一个人,他偶尔会跑出来,抢夺这具身体的控制权,但说到底,我才是这具身体的主人,他不可能成功的。”   所以现在这具身体里真的有两个顾恒舟,他们各自有各自的意识,并且都想杀灭掉对方?   沈柏被这个事实惊到,顾恒舟凉凉的看着她,说:“我知道你想见他,但我劝你死了这条心,我是绝对不会让他得逞的。”   “……”   顾兄,你误会了,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你也不用这么仇视上一世的自己吧。   沈柏默默为自己辩解了一句,但这会儿顾恒舟的脸色看上去很不好,沈柏没敢多说什么刺激她。   她到现在还没弄清楚状况,如果真的是两个灵魂要通过杀死对方来争夺这具身体的控制权的话,这事还真有点棘手。   这具身体是顾恒舟的,就算是上一世的顾兄,沈柏也不觉得顾兄有夺取这具身体的权力。   但三年前沈柏已经做出决断,体验了一次失去顾兄的痛苦,好不容易又见到顾兄,沈柏不确定自己还能再承受一次。   因为唇上的伤,沈柏在营中的待遇一下子提升了许多,帮顾恒舟整理行李的任务也落到沈柏身上。   顾恒舟一向是要轻装出行的,沈柏只给他准备了三套换洗衣物,给其他人带的礼物倒是装了整整两箱。   沈柏自己没什么东西要带,只拿了两身衣服,准备出发去瀚京的头天晚上,顾恒舟突然问:“你带那个东西了吗?”   沈柏一脸茫然:“什么?”   顾恒舟绷着脸提醒:“这次回瀚京,路上我们至少要走大半个月。”   沈柏说:“盘缠是完全够的,要是路上发现缺什么,到时候去买就好啦。”   “要是在荒山野岭没有住的地方呢?”顾恒舟反问,沈柏想了想,没想到有什么东西是那么迫切需要的,虚心求教:“大统领,你说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顾恒舟不说话了,沉着脸走出营帐,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才回来,回来的时候,沈柏看见他手里拿了一个包袱。   顾恒舟直接把包袱丢给她,沈柏打开看了一眼,闹了个大红脸。   包袱里装的是月事带。   顾恒舟怎么能想起要带这种东西呢?   沈柏红着脸把包袱放进箱子里,不敢跟顾恒舟讨论这个话题,顾恒舟倒是神色如常,并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奇怪的事。   夜里两人照旧同床共枕,沈柏心有疑惑,忍不住问:“所以你之前说不记得我的脸也是骗我的?”   “不是。”顾恒舟立刻否认,“我之前的确记不得你长什么样,但看到你的时候,我就知道是你。”   所以从一开始,说怀疑她是细作就是借口,看见她的时候他就知道她是沈柏,是他的未婚妻。   于是他找了借口,把她困在身边。   “那……你是什么时候察觉到自己的身体里有另外一个人的?”   沈柏小心的问,顾恒舟没了声音。   其实说身体里有另外一个人并不准确,这三年里,他脑子里断断续续多了许多和这一世截然不同的记忆。   校尉营被解散、远烽郡失守、父亲战死、四皇子造反、昭陵日渐衰败,一切的一切都和他现在所经历的完全相反。   那些记忆沉闷且痛苦,一切都是灰暗无光的,于他而言,唯一的色彩就是那个叫沈柏的人。   他知道她是女伴男装的,这是只有他才知道的秘密。   但他没有戳穿,一直默默地守护着她。   他走在一段很孤寂的路上,肩负着昭陵的百姓安危和山河稳固,所以他无视她的喜欢,也克制住了自己的喜欢。   这些记忆是通过梦境一点点拼凑起来的,直到所有的记忆完整的浮出水面,他才终于了解这些记忆是属于那个被沈柏称作“顾兄”的人的。   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顾兄”,他现在有“顾兄”的记忆,也完全能理解“顾兄”和沈柏之间的感情,但他同时还是顾恒舟。   他记得沈柏对他说,她喜欢的人,从来都不是他。   和沈柏重逢以后,他开始感觉到“顾兄”的意识存在于他的身体里,有很多时候,“顾兄”都想掌控他的身体亲近沈柏,就像那天晚上背沈柏回营里和上次放烟花吻了沈柏。   这些行为,顾恒舟都觉得不应该是他做出来的。   在他和顾兄之间,沈柏选择了顾兄,并且在顾兄消失的三年时间,从来没想过要回来找他,甚至在和他重逢之后,还装傻充愣,根本不想再和他有任何的交集。   这种认知让顾恒舟心里非常不舒服。   他对“顾兄”的敌意,也源自于此。   顾恒舟不想过多谈论顾兄,沈柏便识趣的没再多说。   第二天一大早,一行人启程回瀚京。   除了沈柏和两个亲兵,顾恒舟只带了二十精锐随行。   行李不多,没用马车,所有人都骑马,顾恒舟没让人单独给沈柏准备马,两人同乘一匹马。   一行人一早出发,第二天傍晚抵达灵州。   灵州州府早就得了消息,亲自到城门口迎接,不过知道顾恒舟不喜欢太高调,并未声张,没有出现百姓夹道欢迎的场景。   州府行了礼,和顾恒舟寒暄了几句,抬头看清沈柏的脸,顿时讶异的瞪大眼睛,惊呼道:“沈少爷?”   已经被顾恒舟戳穿,沈柏也不装傻了,咧唇笑起,温声道:“师爷,好久不见。”   师爷颇为激动,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来,顾恒舟沉沉的说:“大人不必铺张,我们只在灵州停留两日,住驿站就好。”   师爷连连点头,知道顾恒舟是什么脾性,引着他们去驿站。   到了驿站天就黑了,一行人要准备洗漱用膳,师爷也没跟沈柏说上话,只叮嘱他们好好休息便离开。   第二天一大早,师爷又来驿站拜访,而且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还带了个着月牙色银丝绣貔貅锦衣的如玉公子。   公子端方稳沉,乍一看有些清冷孤傲,见到沈柏的时候,眼眸一弯,却是眉眼含笑,如三月暖阳和煦如风。 第217章 会保护好她   虽然已经从师爷口中知道沈柏是女子,这三年多少也听闻了不少事,亲眼看到沈柏穿女装的时候,玄音受到的冲击还是很大。   不过到底是阅历丰富,见识过大风大浪,他很快恢复镇定,起身行礼:“草民玄音,拜见顾大统领、沈小姐。”   他还是用的当初的艺名,从风尘地出来,他身上没了笑脸迎人的卑微,反倒磨砺出了不卑不亢、从容有度的贵气。   和当初被送到沈柏身边,以男色侍人的模样相差甚远。   若不是他自报姓名,沈柏差点都认不出他来。   下意识的,沈柏虚扶了玄音一把,轻声道:“这里没有外人,不必如此多礼。”   沈柏抢先开口,顾恒舟横了她一眼。   沈柏反应过来,自己现在已经恢复女儿身,并无官职在身,实在没有资格抢在顾恒舟前面说话,立刻规矩的站到顾恒舟身边。   顾恒舟和玄音看上去也挺熟悉的,沈柏在旁边听了一会儿才知道这三年玄音在灵州城中开酒楼商铺,生意做得很大,遇到天灾的时候,会自掏腰包救济灾民,还给镇北军捐了很多粮款,玄音善人的名声在灵州和远烽郡都是响当当的。   顾恒舟对玄音的态度挺和善的,几人谈完了正事,玄音请师爷和他们去酒楼吃饭。   酒楼建在四年前沈柏炸山引流形成的那个湖边。   四年过去,以那个湖为中心,方圆好几里的地都被开荒变成了良田,当年分到田地的人都在湖边建了房子安家,酒楼建在这里,成为一景,周围还特意修筑了一些木桥楼阁,视野极佳,还能划船游湖,很是有趣。   灵州比之前看上去也富足了许多,沈柏一路看得目不暇接,玄音见她对这些感兴趣,一路都柔声替她介绍周围的变化。   沈柏听得很是起劲儿,虽然这四年她没有亲自参与灵州的改革发展,现在看到灵州的改变,也还是有些自豪感。   毕竟当年炸山引流的事还是她做的。   心里颇为得意,沈柏唇角不自觉上扬,进了酒楼,玄音作为当家的,先去交代伙计准备饭菜,顾恒舟停下和师爷的交谈,觑了沈柏一眼,问:“就这么高兴?”   沈柏得意的点点头,指着外面说:“顾兄,这个湖,是我让人炸山引流来的,这里面也有我一份功劳呢。”   冬季是北通河的枯水季节,河水水位下降,湖里的水被阻断,没有跟喝水流通,天气太冷,湖面已经开始结冰。   师爷在旁边夸赞:“沈小姐当年这一举可真是造福后代了,有了这个湖以后,咱们灵州以后应该都不会再发洪水了。”   师爷说完,玄音也走回来,见沈柏指着湖边,温声道:“再过些时日,温度再低一点,整个湖都会被冻住,到时冰面能有半尺厚,还能在湖面上滑冰打冰球,你要是喜欢,有机会可以来玩玩。”   沈柏那个时候在灵州没干什么正事,成日都是吃喝玩乐,玄音一猜便知道沈柏对这些感兴趣。   沈柏眼睛发亮,问:“竟然这么好玩?还要等多久才能结冰啊,这冰结上以后多久会化?”   玄音极有耐心,回答道:“灵州冬季时间比较久,这冰至少要明年春分才会化,还有好几个月的时间,来得及。”   一汪湖水结了冰,蓝绿蓝绿的像上好的琥珀,好看极了,沈柏看得心痒痒,她已经好久没玩过冰球了。   顾恒舟毫不客气的泼冷水:“我们明日就走,回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不一定赶得上。”   是啊,不一定赶得上。   沈柏不甘不愿的收回目光,玄音在旁边说:“今年赶不上以后的机会还多着呢,而且灵州城中也有很多好玩的地方,沈小姐想去的话,我可以带路,开销都算我的,一日的时间也够去很多地方了。”   玄音很是大方,沈柏心痒难耐,连忙应下,顾恒舟沉着脸,下颚冷硬,最后却也没说什么。   酒楼的厨子不知道玄音是从哪儿请的,饭菜的口味相当好,而且有好几样都是沈柏爱吃的,沈柏比在军营的时候还吃得多,一个劲儿的夸厨子做得好,吃了好一会儿,玄音把一碗剔了刺的鱼肉放到沈柏面前。   上桌这么久,他基本没吃什么东西,就顾着帮沈柏挑鱼刺了。   在东方家被照顾习惯了,沈柏没觉得哪里不对,对玄音道了声谢,把碗拉到自己面前,师爷和顾恒舟则意味深长的看着玄音。   师爷活得通透,四年前就看出沈柏跟顾恒舟关系不一般,如今再见到,一眼便知沈柏是顾恒舟的人,不管是现在的玄音还是四年前的玄音,都没办法跟沈柏站在一起。   被两人这么看着,玄音倒是很坦荡,温和的说:“之前在楼里伺候人习惯了,草民能走到今天,也全靠沈小姐当年慷慨相助,草民只是想报答一下沈小姐的恩情,绝对没有其他意思。”   师爷立刻举起杯,附和的说:“是啊,当年要不是沈小姐点拨,下官也不能走到今天,真是太感谢沈小姐了。”   师爷要敬酒,玄音便帮沈柏倒了一杯,不过没等沈柏碰到酒杯,顾恒舟就拿起那杯酒跟师爷碰了一下,淡淡道:“她身体有恙,不能喝酒,我代她喝。”   顾恒舟都发了话,师爷自然不能有意见,恭恭敬敬的敬了顾恒舟三杯酒。   顾恒舟直接喝下,而后看向玄音,问:“玄老板可也要敬酒?”   “自然。”   玄音也敬了顾恒舟三杯酒。   一顿饭吃得相当尽兴,吃完以后,玄音直接安排两人在最好的包间午休小憩。   包间里有火盆,燃着上好的熏香,还有手法高超的伶人帮忙按摩肩背,服务相当到位。   沈柏享受了一番,舒舒服服的睡过去,傍晚的时候才醒。   睡得太香,醒来的时候脑袋有点沉,穿好衣服出门,楼里开始热闹起来。   沈柏喜欢这种人声鼎沸的热闹。   上一世顾恒舟总在边关,她成日跟那些老匹夫磨嘴皮子,日子过得没意思极了,只有泡在揽月阁才觉得自己还活着,这三年东方家把她当残废一样养,生怕她哪天醒不过来就死了,她耳边总是安静的,安静得让她觉得有点害怕。   沈柏靠在栏杆上,撑着脑袋看着下面,下面人声鼎沸,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不一样,有着自己的百态人生。   看了一会儿,玄音在背后问:“在看什么?”   沈柏回头笑笑,说:“楼下那个人一会儿可能要吃霸王餐,你要不要让伙计多注意他一下,要是跑了怎么办?”   玄音顺着沈柏指的方向看了一眼,说:“那个人年纪大了,脑子不大好使,好多家酒楼都被他吃过霸王餐,不过他有个好儿子,到时候会帮他结账的。”   “那他命还挺好的。”   沈柏感叹,玄音笑笑,说:“晚膳在船上吃,可以游湖,大统领已经在船上了,现在要过去找他么?”   “嗯。”   沈柏点头,跟着玄音一起下楼。   之前看还不大明显,这会儿跟在他身后,沈柏越发觉得他腰背挺阔,气质超群,和之前的变化相当大。   走出酒楼大门,沈柏快步上前,轻轻撞了下他的胳膊,扬眉道:“玄公子这几年的变化简直是脱胎换骨啊,真厉害!”   沈柏说着竖起大拇指,当初她只是觉得玄音比一般人沉稳冷静,还很正义,给他钱只是希望他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没想到他竟然能靠那一点钱发家,一步步走到今天。   再过几年,他约莫能成为与卫家相提并论的富商吧。   沈柏神情活泼,打心眼儿里替玄音高兴,玄音勾唇,脸上泛起暖融的笑意,引着沈柏上了马车,等马车晃晃悠悠的往前走了才轻声问:“这三年我一直很努力,你呢?我听说你突然消失,连顾大统领都不知道你去了哪里,你过得好吗?”   他的声音温和,像大哥哥一样关心沈柏这三年到底过得怎么样。   沈柏心头发暖,轻快的说:“我也过得挺好的,每天基本都是醒了吃吃了睡,睡醒再吃,每天有人把饭菜喂到嘴边,什么都不用担心,舒坦极了。”   玄音记忆中她并不是一个能待得住的人,听了沈柏的话,笑意收敛,关切的问:“你这三年,是被人囚禁了吗?”   “不是囚禁,不过感觉也差不多了。”沈柏也没瞒着,说,“我之前生了很严重的病,每天只能躺着,也不能去别的地方,要不是有人每天喂我吃喝,我这会儿估计已经变成一具骷髅了。”   沈柏的语气很轻松,好像那病并没有什么痛苦,只是让她不能起身走动。   玄音沉默,半晌才说:“这三年,辛苦你了。”   “有什么好辛苦的,又不需要我做什么,都是别人伺候我。”沈柏满不在乎,玄音点头,低喃了一句:“都熬过来了,以后就不会有什么痛苦了。”   游湖的地方很近,马车驾了一刻钟左右就到了。   玄音先下车,亲自扶沈柏下车。   游湖的船是一艘两层高的画舫,画舫上面挂着红灯笼,各处都是精致的雕花,相当漂亮。   穿上有人在抚琴,琴音悠扬,玄音说了句“小心”,扶着沈柏上船,进船舱的时候才松开。   顾恒舟和师爷已经在里面坐了一会儿,不急着吃晚宴,两人面对面坐着下棋。   听到两人进来,顾恒舟回头看了他们一眼。   沈柏对下棋不怎么感兴趣,不过还是先走到顾恒舟身边看了一眼棋盘,她也看不出现在谁占劣势,只客套的夸了一句两人好兴致,然后就走到窗边看风景。   湖面结冰了,湖面上只有他们这一艘船,视野相当开阔,比瀚京画舫上看到的风景要辽阔许多。   看了一会儿,空灵的笛声压过琴音,回头,玄音穿着一身清冷的月牙色锦衣,坐在船舱中央吹笛子。   他手指纤长,又生得白,手里的玉笛通体幽绿莹润,衬得十指越发好看,唇也红润柔软。   沦落风尘的人,多少都会被逼着学点才艺,沈柏之前只觉得玄音这个艺名挺好听的,这还是头一回听到他吹笛子。   他的气很足,指法也相当熟练,吹出来的曲子动听极了,不止沈柏被吸引注意力,连顾恒舟和师爷都停下来不再下棋。   一曲作罢,船舱安静了一瞬,沈柏带头鼓掌,顾恒舟也毫不吝啬,给他鼓了掌。   玄音放下笛子,温笑着说:“好久没吹了,有些生疏。”   “这还叫生疏,那其他人都不要活了,我最讨厌你们这种明明就很好还要故意谦虚的人了。”沈柏不由分说一通夸赞,玄音没办法再谦虚,只能接受。   晚膳吃得也很好,除了酒楼的招牌菜,还有灵州的特色菜。   有一道炖肘子味道一绝,肘子炖得特别软糯,入口即化。   沈柏吃得根本停不下来,不过吃到后面她就有点不对劲了,当着顾恒舟和师爷的面就去搂玄音的肩膀,凑到人家耳边说:“当年小爷就看出你有本事,和其他人不一样,你现在是真的厉害啦,过不了几年一定会富甲一方,到时候想嫁给你的姑娘一定要排好几条街,等你成亲的时候,一定要记得通知我啊,我还没……没给人证过婚呢。”   沈柏有点大舌头,师爷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顾恒舟直接起身,把沈柏拎回自己身边坐下。   沈柏眼神迷离的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拍着他的肩膀说:“诶?这不是顾兄吗,好久不见啊。”   顾恒舟沉着脸不说话,玄音戳了她吃剩下的那盘肘子闻了闻,说:“这里面加了酒,她可能……喝醉了。”   玄音说得不大肯定,中午顾恒舟说沈柏不能喝酒他还以为是说说而已,没想到沈柏现在的酒劲儿竟然真的差到这种地步。   顾恒舟拉着沈柏站起来,沉沉的说:“明天还要赶路,我先带她回去。”   师爷没拦,玄音站起来说:“草民送大统领和沈小姐回去吧。”   顾恒舟默许,玄音起身和他们一起下船。   马车是单乘的,坐三个人太挤,玄音和马夫一起坐在外面,到了驿站,顾恒舟抱着沈柏下车,沈柏差不多快睡着了。   玄音没说什么,目送两人进驿站,顾恒舟往前走了几步,突然回头看着他。   玄音疑惑,问:“顾大统领有什么东西忘在马车上了吗?”   顾恒舟看了他一会儿说:“以后我会保护好她,不让她受任何伤害。”   顾恒舟的语气很平静,不是挑衅,更像是某种承诺。   玄音愣了一下,没想到顾恒舟会把他这样的小人物放在眼里,还这么郑重的承诺会一直保护好沈柏。   顾恒舟抱着沈柏没动,等着玄音的回应,玄音微微坐直,对顾恒舟说:“沈小姐是很好的姑娘,不管有没有其他人,她都值得被很好的对待,大统领为昭陵付出了很多,草民希望大统领和沈小姐以后都能过得顺遂无忧。”   玄音说得很诚恳,他知道自己是什么出身,一直都保持着理智,从来没有起过不该有的贪念,去奢求自己不可能得到的东西。   顾恒舟颔首算是回应,抱着沈柏回了驿站。   交代亲兵去厨房要醒酒汤,顾恒舟把沈柏放到床上。   和之前一样,醉酒后一沾到床,她就要裹被子往床角缩,顾恒舟压着她的肩膀没让她动,沈柏不满的哼哼两声。   酒劲儿没退,她的脸还是红扑扑的,顾恒舟试了一下,还有点烫,微微有一层薄汗。   亲兵很快把醒酒汤送来,顾恒舟接过让人退下,门关上,回头,沈柏睁开眼睛愣愣的看着他,隔了一会儿又闭上。   “醒了就自己起来把这个喝了。”   顾恒舟说,沈柏闭着眼睛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偷偷掀开眼皮,被顾恒舟逮了个正着。   顾恒舟问:“又在玩什么把戏?”   沈柏睁开眼睛,一脸无辜的说:“我没有。”   顾恒舟盯着她不说话,沈柏心虚,弱弱的说:“你不是要喂我么?我怕我看着你你不好意思,闭上眼睛比较方便你动作。”   顾恒舟挑眉,想不到自己有哪一点表现得不好意思了。   沈柏舔舔唇,感觉有点渴了,撑着身子坐起来,说:“那算了,我自己来吧。”说完伸手来端碗。   顾恒舟没松手,把醒酒汤喂到她嘴边。   沈柏唇角上扬,眼睛弯成月牙,像只耍小心机得逞的小狐狸。   她就知道顾兄是宠她的。   脑子还不清醒,沈柏偏过头没有喝醒酒汤,嘟囔着说:“我之前都是嘴对嘴喂你的,顾兄你怎么不这样喂我?”   沈柏要求得理直气壮,顾恒舟眸色变暗,盯着沈柏问:“你想让我这样喂你?”   沈柏丝毫没有察觉到危险,重重的点头,点完甚至还嘟起嘴邀请。   “我是谁?”   顾恒舟问,沈柏眨巴眨巴眼睛,不明白他怎么突然问这个问题,如实回答:“你是顾恒舟啊。”   话音刚落,顾恒舟端起醒酒汤喝了一大口,扣住沈柏的后脑勺按向自己。 第218章 错付   喝了酒,沈柏第二天又睡到天大亮才醒。   睁开眼睛,脑袋还有点晕沉沉的,望着床帐发了会儿呆才完全清醒过来。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沈柏感觉自己的嘴唇有点胀,然后还有点麻,屋里没有镜子,她不知道肿了没有。   仔细回想了一下,昨晚她只是多吃了几块肘子,也没干别的什么事,唇怎么会肿呢。   洗了脸,出门吹了下冷风,沈柏后知后觉的发现昨晚吃了肘子以后的事她都记不大清楚了,她好像……吃肘子把自己吃醉了。   这事要不是亲身所历,沈柏自己都不会相信这样的说辞。   吃肘子怎么还能把自己吃醉了?   今天要启程继续往瀚京走,护卫已经收拾好东西在驿站外面集合,沈柏转了一圈没看到顾恒舟,吃了馒头喝了粥,走出驿站站在大门口溜达,没一会儿,顾恒舟骑着枣红色的马过来。   今日他穿了一件天青色绣翠竹锦衣,照旧是背脊挺直,器宇轩昂,引人侧目,完全移不开眼。   “顾兄,早啊。”   沈柏笑着打招呼,顾恒舟没应声,偏了下头,示意她上马。   沈柏走过去,抓着马鞍上马,还是和之前一样,只抓了一点衣摆稳住身子。   “出发!”   顾恒舟沉声命令,队伍慢慢的往前行进,沈柏脑海里浮起疑惑,刚刚上马的时候,她好像看见顾恒舟的唇角有伤。   很像是她重生第一天,在太学院醒来的时候,一口给咬的。   难道她昨晚醉完肘子咬他了?   这……不能吧。   沈柏觉得自己没那么大的本事,顾恒舟现在还跟她置着气呢,她就算有贼心,也只能被掐死在摇篮里,怎么敢付诸实践?   沈柏一个劲儿的在脑子里琢磨,队伍很快到城门口,准备出城的时候,玄音骑马赶来送行,给沈柏准备了一个沉甸甸的包袱,里面除了特色小吃,还有几张银票。   他像个大哥哥,生怕他们在路上冷着饿着。   沈柏再三道了谢,然后才出城继续往前。   天气冷,没有特殊情况,一般都是要尽量到驿站休息的,漠州到下一个地方距离有点远,出了城,顾恒舟就吩咐众人加快速度。   饶是如此,天黑的时候,他们还是没能赶到舟县,在离舟县十几里地的一个小庄子停下。   这个庄子挺大的,亲兵先进庄子转了一圈,发现庄子上有一户员外,敲了员外的门表明身份,员外欣然同意让他们借住一晚。   员外住的是个两进的院子,这院子在庄子上已经算顶大的了,但突然要多住二十来人也过于拥挤了点。   员外万万没想到自己家有一天还能让大统领住一住,迅速让下人腾了三间屋子出来给这二十精锐住,又带着沈柏和顾恒舟去西厢,拿了两间客房给他们。   他们到的时候已经有点晚了,员外还要让人准备晚宴,顾恒舟直接拒绝,他向来是不允许手下的人扰民的,要不是今天实在赶不到舟县,他也不会到员外家借住。   顾恒舟拒绝得很坚决,员外没敢坚持,又殷勤的说了几句话,这才离开。   院子里安静下来,沈柏把玄音准备的吃的拿出来,和顾恒舟一起吃,目光却总是不自觉的往他唇角上的伤口看。   看的次数多了,顾恒舟掀眸觑着她,问:“看什么?”   沈柏咽下嘴里的东西,把憋了一天的疑问问出来:“顾兄,你这儿……是怎么伤的啊?”   沈柏说着指了指自己的唇角,顾恒舟眉眼清冷,沉沉的问:“你觉得呢。”   我觉得应该不是我咬的。   沈柏暗暗在心里说,拿不准顾恒舟现在是什么意思,正想含含糊糊的混过去,房门突然被敲响。   只响了一下,不像是用手敲的,倒像是有人丢石头过来砸了一下。   沈柏立刻看向门边,顾恒舟示意沈柏不要说话,坐在那里没动,外面又响起两声猫叫,不过明显是人装的猫叫声。   沈柏问:“顾兄,外面那人可能是想引我们出去,要不要出去看看?”   这员外的院子不大,他们住进来的消息应该早就传遍了,还有人用这种法子来敲门,其中必然是有古怪的。   瘫了三年,沈柏现在对这些古怪挺感兴趣的。   沈柏一脸期盼,顾恒舟坐了片刻,带着她出门,院子里空荡荡的,看不到什么人,不过顾恒舟现在的洞察力绝非一般,随意一扫便知道那人躲在什么地方,捡了门外的石子扔过去,一声痛呼响起,那人掉下院墙。   沈柏循声而动,跑出院子把那人摁在地上。   那人身量不高,被摁住以后拼命地挣扎,沈柏一个人差点摁不住,好在顾恒舟及时赶到,直接把那人提起来。   三人一起回到屋里,那人比沈柏还矮一个脑袋,只是个十来岁的半大孩子。   小孩儿衣服有些破烂,脸上也脏兮兮的,像个小乞丐,不过一双眸子很明亮,瞪人的时候怪有劲儿的。   沈柏在他脑袋上拍了一下,问:“你专门引我们出来又跑什么?”   小孩儿看看沈柏又看看顾恒舟,鼓着腮帮子不说话,顾恒舟把他按到一边坐着,眼神凌厉的看着沈柏,问:“你刚刚跑什么?”   沈柏被问得有点懵,明明这会儿是在审问这个小孩儿,怎么矛头突然指向她了?   顾恒舟的表情很严肃,等着沈柏回答,沈柏犹豫了一下说:“我听到声音,怕他跑了,就想帮一下忙。”   “你现在这样,打得过谁?”顾恒舟继续质问,沈柏心虚,弱弱的垂下脑袋道歉:“我刚刚没想那么多,以后我会注意的,顾兄,你别生气。”   说到后面,沈柏的声音越来越小,不自觉带了点撒娇的意味。   顾恒舟这才放过她,然后看向那个小孩儿。   小孩儿不知道顾恒舟的脾性,怕他得很,连忙说:“顾大统领,求求你救救我娘吧,我爹要杀了她!”   “你爹是谁?”   沈柏忍不住问,小孩儿眼尾一垂,闷闷地说:“我爹就是张大海。”   张大海,今晚接待他们的员外。   这小孩儿如果真的是张大海的儿子,怎么会弄成这样?   沈柏一脸狐疑,捡最关键的问:“你娘现在在哪儿?”   “我不知道,傍晚的时候她被人抬出去了。”小孩儿说着带了哭腔,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顾恒舟身上,沈柏很奇怪,继续问那小孩儿:“你娘好好的,为什么要被人抬出去,她是不是生病了?”   “她染了风寒,吃点药就好了。”小孩儿低声说,眼神闪躲不敢看沈柏和顾恒舟。   沈柏心下有了判断,这小孩儿的娘亲恐怕不是感染风寒那么简单。   员外府里应该藏着不少事。   既然借住到这里,听到这些事了,顾恒舟没打算坐视不管,好在庄子不算特别大,顾恒舟从那二十精锐里挑了五个人,让他们到庄子各处搜查一下。   沈柏慢慢问那小孩儿,知道他叫张骏,是张大海发妻李氏生的大儿子,张大海是到了中年才走运做的员外,之前日子过得清贫,都是李氏陪他过的苦日子。   然而他当了员外没两年,李氏不知为何突然得了癔症,还发疯伤了张大海,李氏疯癫了两年,最后被人发现投井自杀,张大海很快又娶了个继室进门,担心李氏的病会遗传,张大海又抬了三个姨娘进门开枝散叶。   张大海又得了一儿一女,张骏在府上的地位就越发低了,不过这个后娘对他很好,他想让顾恒舟救的,就是他这个后娘。   沈柏是很不喜欢孙氏的,看到张骏这么喜欢这个后娘,沈柏很意外,她能理解张骏的感受,如果不是这个后娘对他特别好的话,他绝对不会这样。   张骏戒心很高,怎么都不肯说他后娘生了什么病,沈柏问不出来也就算了,只是觉得这小孩儿小小年纪,心智挺成熟的,胆子也挺大,要是好生培养,日后说不定能有一番大作为。   顾恒舟让人打水来给张骏简单清洗了一下,拿了一套自己的衣服给他换上,自己守着他在这屋睡觉,把沈柏赶到隔壁房间。   后半夜再没什么动静,心里惦记着事,第二天沈柏醒了个大早,没想到顾恒舟和张骏已经在院子里,顾恒舟正在指导张骏扎马步。   沈柏走过去,疑惑的问:“顾兄,你怎么这么早就起来操练了,是打算收这孩子为徒吗?”   顾恒舟表情颇冷,捏了下眉心说:“他精力太旺盛,需要好好磨练一下。”   这话听起来像是昨晚他被张骏折腾得根本没睡。   沈柏有点佩服张骏,她那个时候在太学院再天不怕地不怕,都不敢闹顾恒舟呢。   顾恒舟的衣服对张骏来说太宽大了,穿在他身上有点滑稽,不过白日他的脸看得更清楚,长相还挺清俊,好好拾掇一下,日后也会是个风度翩翩的少年郎。   也不知道顾恒舟对张骏说了什么,小孩儿站在那里,扎马的时候特别规矩,一点逆反心理都没有。   过了一会儿,张大海亲自来西厢,让沈柏和顾恒舟去前厅吃早饭,瞧见张骏在这里,张大海的神色顿时大变,对着张骏呵斥:“谁让你来这里的?知不知道这两位是什么人,冲撞了他们你十个脑袋都不够砍!”   张骏自顾自的扎马,全当做没听见张大海在说什么。   张大海好歹是一家之主,被如此忽视,正控制不住脾气,昨夜顾恒舟派出去的精锐回来,看了张大海一眼对顾恒舟说:“大统领,人找到了。”   张大海惊疑不定,看看张骏又看看顾恒舟,不确定他们找的是什么人。   张骏一听说人找到了,立刻冲过来,急切的问:“我娘在哪儿?”   张大海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一下子炸了毛,抬手就要打张骏,顾恒舟抓住张骏的肩膀往后一拉,张大海那一巴掌落了空。   护卫说:“大统领,人在大厅。”   顾恒舟不让张骏到处乱跑,沉沉的说:“那就去前厅看看。”   一行人来到前厅,前厅已经挤满了人,想必是张大海之前召集的人,想让他们都看看镇守边关的顾大统领究竟生得什么模样。   “顾大统领和老爷来了!”   守在门口的小厮喊了一声,众人立刻让开,沈柏跟着顾恒舟走在最前面,一眼就看见前厅地上放着一个担架,担架上面躺着一个人,那人衣衫褴褛,身上多处溃烂散发出臭味,围观的人都抬手掩住自己的鼻子。   头发散乱的覆在脸上,看不清容颜。   “放开我,我要看娘亲!”张骏挣扎得更厉害,顾恒舟没放,沈柏往前走了两步,蹲到那人面前。   蹲得近些,臭味更浓,那些腐烂的伤处看上去也越发狰狞。   沈柏眉心皱起,上一世她在美人乡里打滚,从揽月阁很多姑娘身上都看到过类似的病症。   是花柳病。   治不好。   围观的人都是一脸嫌恶,不明白这本该出现在乱葬岗的人怎么又被抬回来了。   负责找人的护卫说:“属下找到她时,员外府的下人正打算把她活埋,那两个下人就在外面,大统领可要召他们进来问话?”   “暂时不用。”顾恒舟说,偏头看向张大海,问:“这位应该是张员外的继室,你为何要活埋她?”   杀人害命是要坐牢的,张大海神色紧张,连忙说:“大统领有所不知,这个贱人不守妇道,得了这种见不得人的病,我养她到现在已经算是仁至义尽,大夫说她时日无多,我如此做也是想让她早点解脱,免得承受更多的痛苦。”   这话说得他好像是在做善事。   “你放屁!”   张骏破口大骂,蹬着腿想踹张大海,无奈被顾恒舟逮着衣领动弹不得。   围观的人被张骏的举动惊到,全都在说反了天了,小子都敢跟老子叫板了,还有的说他果然和死去的李氏一样,得了癔症,脑子都不清醒了。   这些言语很是刺耳,加诸在一个小孩儿身上,实在是有些恶毒。   沈柏听不惯,咳了两声幽幽道:“这位是张员外抬进员外府的继室,那就是员外府的人,又不是风尘地里做那种营生的姑娘,就算得了病,没咽气之前,都有活下去的权利,张员外让人将她活埋,按照律法那也是谋害性命,要蹲大牢的。”   沈柏说完,厅里安静了一瞬,而后几个姨娘连同张家的老太太全都哭嚎起来,一个劲儿的数落这位继室的不是,死了也是活该。   张骏听不得这些,扯着嗓子和他们对骂,一时热闹非凡。   躺在地上的人被吵醒,虚弱的咳了两声,沈柏一直蹲在她面前,听得很清楚,见她似乎想说话,凑近了些,伸手拨开她脸上的头发,而后愣住。   这人瘦得几乎脱了相,眼窝凹陷,颧骨突出,看上去有些狰狞,她的眼神迷茫,看清沈柏的脸以后,眼眸突然睁大,一把抓住沈柏的手腕。   她用了所有的力气,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   沈柏原本只觉得她看上去有点眼熟,被抓住以后,心里咯噔一下,迟疑的唤了一声:“茶白?”   话落,这人眼角立刻流下两行清泪,嘴巴张张合合半天,嘶哑至极的说:“求小姐帮帮骏儿!”   真的是她。   沈柏一颗心沉到谷底,当初她走的时候,给茶白和绿尖留了不少银钱,她们可以在瀚京买个宅子安顿下来,不说别的,衣食无忧总是可以做到的,茶白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变成这幅模样?   原本喧闹的人群慢慢安静下来,张大海难以置信的看着沈柏,讷讷的问:“这位姑娘……认识贱内?”   茶白的身体太差,这里又太吵闹,实在不是问话的地方。   沈柏抬头看着张大海,压着脾气说:“麻烦张员外准备一辆马车,她的身体太差了,我要带她去县城里看大夫。”   一群人面面相觑,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顾恒舟让护卫帮忙把茶白抬出去,而后问张骏:“你要留在这里,还是跟我们一起去瀚京?”   “我跟你们走!”张骏想也不想直接回答,顾恒舟冷沉的说:“这一去就再也不会回来了,你想清楚了?”   张骏毫不犹豫的点头,顾恒舟便带着他一起离开。   有顾恒舟在,张家的人不敢阻拦,马车很快准备好,一行人出发去舟县。   过了午时,一行人到达舟县,直接去了城中最大的医馆。   茶白的身体状况太差了,抬到医馆还引来了不少人的侧目。   帮她诊治的是个五十来岁的郎中,郎中诊了许久的脉,暗暗冲沈柏摇头,张大海说的不假,茶白已经病入膏肓,没多少时日了。   沈柏让郎中准备房间帮茶白仔仔细细清理了身子,熬了一副药给她喂下,睡了一觉,再喝两碗米粥,傍晚的时候,茶白终于清醒过来。   沈柏一直守在她身边,她醒来看见沈柏,眼眶立刻红了,眼泪跟不要钱似的往下掉,沈柏安抚了她好一会儿,她的情绪才平复下来。   三年前沈柏无故失踪,茶白和绿尖两人担心极了却也没有办法找人,只能按照沈柏之前的交代处理了那批木料,在吴守信和周珏成亲的时候都送了重礼,剩下的钱大部分交给沈孺修保管。   两人本来打算照沈柏的吩咐在京里买个宅院等沈柏回来的,但因为两人出身风尘,没办法过户,茶白便去找了周珏,看在沈柏的面子上,周珏很大方的说会帮忙,不过他公务繁忙,这件事后来是姜琴瑟帮忙处理的。   在购置宅院的过程中,茶白认识了张大海,张大海一见面就对茶白很好,给她送了很多东西,虽然他年龄比茶白大不少,也不是瀚京本地人,但茶白看中他老实敦厚,便不顾绿尖劝阻跟着张大海远嫁到了这里   进门以后,张大海就变了一个人,把张骏丢给她照料,在床帏之事上也相当不温柔,后来他抬了三个姨娘进门,茶白就更受冷落,中间小产过一次,伤了元气,身体便越发不行了。   知道自己时日无多,说起这些旧事茶白倒是一点怨念都没有,只是觉得自己瞎了眼,错信了人,更不该贪恋一时的温柔,要是一直在瀚京和绿尖在一起,也不至于沦落到这种地步。   “从睦州到瀚京,奴婢见识了这辈子都不曾见识过的富贵荣华,此生也没什么遗憾了,只是骏儿是个好孩子,万万不该被埋没在此,奴婢恳请小姐照拂他一下,来世奴婢一定当牛做马报答小姐。”   茶白拉着沈柏的手说,言语之间染上悲戚。   她这一生命途多舛,临了也是孤零零一个人,好在张骏把她当亲娘看待,一直对她不离不弃,她唯一放不下的也只有他了。   沈柏在灵梦里也算是做过母亲,能体会茶白的感受,宽慰道:“你放心,我会带你们回瀚京,你好好养病,以后还能看着他娶妻生子呢。”   茶白哽咽,说不出话来,只一个劲儿的点头。   顾恒舟让人给张骏买了合身的衣服,收拾干净以后才让他过来陪着茶白,沈柏没打扰他们说话,走出房间,心情有点沉重。   如果三年前她在瀚京,应该是不会让茶白跟着张大海到这么远的地方的。   张大海还是不放心,很快追到舟县,打听到沈柏他们在医馆,赶到医馆以后先付了医药费,然后凑到沈柏面前道歉,说是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这两年的确亏待了茶白,这些时日一定会好好照顾茶白,来弥补这两年的过错。   沈柏根本不相信张大海说的话,也没让他见茶白和张骏,只问了他一个问题。   她想知道张大海当年是怎么认识茶白的。   也许是她心胸狭隘,也许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从茶白嘴里听到姜琴瑟的名字,沈柏总觉得这件事有些不简单。   张大海对两人当年的相遇已经不大记得了,回答得很草率,没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县官听说顾恒舟来了,亲自来拜访,正好碰上张大海也在,顾恒舟直接让县官把张大海抓进牢里。   张大海想活埋茶白是事实,按照律法,该怎么处置就要怎么处置。 第219章 除夕宴   茶白的状况太差了,根本不适合赶路。   沈柏要留下来照顾她,顾恒舟也没急着带人赶路。   张家的人听说张大海被抓,来医馆闹过两次,被顾恒舟的护卫震慑,又被县里的衙差呵斥了一番,便哭哭啼啼的回去了。   张家在舟县名声挺大的,闹过几次之后,事情就在县城里宣扬开来,张家的一些龃龉也被传开。   张大海是靠着发妻李氏娘家发家的,张大海做员外以后,对李氏的态度陡转,据说李氏的癔症都是被张大海逼出来的。   李氏投井自杀以后,张大海娶了继室又抬了三个姨娘,这三个姨娘也都不是什么善茬,把家里搅得一塌糊涂,让外人看了不少笑话。   这些都是好几年前发生的事,要取证还原真相的话,耗时未免太长,顾恒舟在舟县停留的时间不能太长,沈柏本来想让他先走,自己留下来慢慢处理这件事的,没想到顾恒舟只花了三天时间,就派人把李氏娘家的管家、伺候李氏的丫鬟还有当初给李氏看病的郎中都找了过来。   李氏并不是投井自杀,是张大海做了员外以后,不想再受李氏的管制,故意害她得了癔症,营造出投井自杀的假象,以满足他三妻四妾的私欲。   人证物证俱在,案子很快了结,张大海不仅害了李氏,还害死了李氏的父亲,按照律例,要在午门斩头的,不过昭陵的命案处理比较复杂,先要呈报御史台,等御史台批准以后再处刑。   县官把张大海扣押在牢房,很快写了折子让人送往瀚京。   舟县许久没出过命案,这个案子在城中闹得沸沸扬扬,听到的人都觉得大快人心。   沈柏把这件事也告诉茶白了,她那个时候已经相当虚弱,听到以后没有太大的反应,她都已经这样了,张大海是死是活对她来说其实没有太大的意义。   张骏还小,经历过李氏的死亡,再看到茶白这样害怕得不行,想尽办法想让茶白振作起来,却还是无力回天。   腊月十六,难得出了个艳阳天,沈柏和张骏一起把茶白抬到外面晒太阳,张骏把最近学的扎马表演给茶白看,沈柏在旁边轻轻哼着安魂曲,茶白弯着唇角与世长辞。   也算是没有遗憾吧。   沈柏和顾恒舟帮忙把茶白安埋,然后带着张骏继续出发回瀚京。   张骏还小,沈柏本来想让他坐马车的,小孩儿却非常好强,坚持和他们一样骑马。   从舟县出发,小孩儿就变得冷沉,整天绷着一张脸谁也不理,莫名和顾恒舟在太学院的时候很像。   只是张骏的冷沉更让人觉得警惕防备,甚至带着一点攻击性,让人难以靠近。   沈柏试图跟小孩儿好好聊聊,但张骏根本不理她,倒是跟顾恒舟走得很近,总想让顾恒舟指导他习武。   后面一路都很顺利,一行人终于在腊月二十九傍晚抵达瀚京。   比预计到达的时间早了一天,入城的时候没人迎接,顾恒舟直接带沈柏和张骏回了大统领府。   大统领府的府邸不是新修的,就是顾恒舟三年前买的那个宅子,门匾一看就是出自赵彻的手笔,烫金大字锋刃有力。   离开三年,做了一路的心理建设,真的回到这里,看到熟悉的街道和人,沈柏还是忍不住有些近乡情怯。   她站在门口不敢进去,门房已欢喜的迎上来,看着顾恒舟说:“大统领可算回来了,明日就除夕了,国公还担心不能一起吃年夜饭呢。”   顾恒舟把马交给他,沉声说:“这次跟我回来的有二十人,安顿好他们。”   门房应了一声,目光一转看到沈柏和张骏,眼睛瞪大,讷讷的问:“大统领,这两位是……”   顾恒舟没回答,偏头见沈柏站在离他四五步远的地方,连台阶都没踏上来,眉心微皱,问:“还不进来,愣着做什么?”   沈柏心里打着突,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情,顾恒舟眉梢微扬,问:“怎么,想直接回太傅府?”   “不不不,我觉得这里就挺好的。”沈柏连连摇头,拉着张骏跟上顾恒舟。   她连大统领府都不大敢进,怎么还敢直接回太傅府?   宅院升级成大统领府以后,从大门进来的地方多了一面一丈多高的石屏,绕过石屏,里面的布局和三年前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多了几个木桩方便顾恒舟回来的时候操练。   沈柏紧紧跟在顾恒舟身后,快到前厅的时候忍不住凑上前小声问:“顾兄,国公大人也住在这里吗?”   顾恒舟觑了她一眼,反问:“我爹难道不应该住在这里?”   沈柏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该!   太应该了。   亲爹不跟着儿子住还跟谁住?   沈柏一颗心鼓跳得厉害,比知道顾恒舟识破她装傻的时候还要心虚。   她还记得当年镇国公从边关回来,她还没恢复女儿身,就腆着脸说她喜欢人家儿子,结果恢复女儿身以后,她倒好,一扭头就人间蒸发消失无踪,连个音信都没有,镇国公看见她只怕想立刻抽刀砍掉她的脑袋。   沈柏理亏,却也知道躲不过去,跟着顾恒舟进了前厅,低头没敢看厅里有什么人,站在角落不敢动弹,等着发落。   张骏第一次离家这么远,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高门阔府,本来就挺紧张的,被沈柏影响得更紧张了,也挺直身板像个木桩一样杵在门口。   顾恒舟走到桌边,见两人鹌鹑一样戳在那里,沉声问:“还不过来?”   张骏抬头,看看顾恒舟再看看沈柏,没敢动。   沈柏还是没抬头,顾恒舟眉心微皱,问:“又玩什么花样,想让我过来请你?”   沈柏不敢,领着张骏走过去坐下,脑子不大灵光,抬头说:“顾叔叔,您别误会,这孩子是我们在路上捡的,不是我的!”   前厅一片死寂,沈柏收到两束森冷凛冽的目光。   主位空荡荡的,顾廷戈并不在这里坐着。   沈柏表情一僵,疑惑的看向顾恒舟,问:“顾叔叔呢?”   顾恒舟给自己倒了杯茶,淡淡的说:“我常年不在瀚京,爹一个人在这儿住着没意思,还在国公府住,正好还能和二叔聊聊天。”   原来顾叔叔不在这里啊。   沈柏松了口气,紧绷的身子瞬间放松下来,而后想起顾恒舟刚刚说的话,刚要瞪人,顾恒舟抢先道:“我只是说我爹应该跟我住,没说一定会跟我住,是你自己理解有问题。”   好像是这样没错。   沈柏默默把到嘴边的话咽下去,又听见顾恒舟说:“而且,这是我爹,你这么怕他做什么?”   沈柏眼角抽了抽,找不到任何反驳的借口,也给自己倒了杯茶喝。   下人很快送上热腾腾的饭菜,三人沉默着吃完,顾恒舟把两人带到主院,一人分了一间房。   热水和干净衣服也送来,坐进浴桶里,任由热水将身体包裹,沈柏长长的舒了口气,一颗心有点没着没落。   在南襄的时候她原本已经接受自己命不久矣的事实,却没想到临了又见到顾恒舟,还回了瀚京。   她不回来还好,这回来见了面,哪天再没喘上气嗝儿屁了,免不了惹人伤心,想想都怪难受的。   沈柏想着忍不住抬手抚上胸口,胸腔之下,心脏一下一下跳动着,听不出太大的异常,但这一路回京,偶尔还是会犯心绞痛,她很清楚,她的身体并没有太大的好转。   想不到更好的解决办法,沈柏叹着气把自己扔到床上先睡了一觉。   第二天是除夕,顾恒舟一大早就进宫面圣去了,沈柏起来的时候有点晚,拉开门,两大一小都在门口守着。   顾三顾四站在门口,张骏则坐在外面的台阶上,听到沈柏开门的动静,同时扭头朝沈柏看来。   沈柏被看得压力很大,尤其是顾三顾四还都一脸欲言又止的样子,沈柏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硬着头皮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轻咳一声问:“还有吃的吗?我饿了。”   顾三立刻说:“厨房有粥,还有菜,马上给沈小姐送来。”   张骏也还没吃东西,进屋和沈柏一起吃饭。   两人吃完,沈柏想出门逛逛,三年没回瀚京了,不知道城里的变化大不大。   只是她还没走到院门口就被顾三顾四拦住,顾三严肃的说:“大统领进宫面圣还没回来,沈小姐不能四处走动。”   顾兄不是已经认出她的身份了吗,这怎么还把她看押起来了?   沈柏有点意外,正想为自己辩驳,顾三沉声说:“沈小姐三年前不辞而别,三年里一直杳无音信,大统领说了,没有他的陪同,你哪儿也不许去。”   这话说得她随时都会突然消失一样。   知道自己现在说话没什么可信度,沈柏也不多话,退步道:“我可以不出去,我之前的贴身婢女绿尖在哪儿你们知道吗?麻烦你们把她找来,我想跟她说几句话,这总可以吧?”   顾三犹豫了下才说:“可以。”   顾三去找绿尖,顾四还在院子里守着,沈柏无聊得很,有一句没一句的跟张骏闲聊。   半个时辰后,院子里来人,沈柏本以为是绿尖来了,欢喜的探头一看,不期然对上沈孺修怒气沉沉的脸。   沈老头怎么这么快就找来了?   沈柏吓了一跳,下意识的想躲,沈孺修怒道:“躲什么,还不过来!”   沈柏不过去,看沈老头这架势,下一刻就会抽出戒尺抽她板子,她才不送过去挨揍。   顾恒舟跟在沈孺修身后走进院子,温声说:“外面冷,丞相还是进屋说话吧。”   被这么一提醒,沈孺修想起这会儿是在别人院子里,压下脾气,沉着脸进屋。   张骏被顾四带走,沈柏进屋,下意识的坐得离顾恒舟近一些,沈孺修见了越发生气,瞪着沈柏说:“一言不合就消失,连封信都没有,回来还住人家家里,你看看你像什么话!”   沈孺修是上完朝直接从宫里和顾恒舟一起来的,他身上穿着藏青色绣鹤羽朝服,戴着朝冠,比做太傅的时候,更添威严大气,只是帽檐之下露出来的地方掺杂了不少银丝,眼角也多了许多皱纹,比三年前老了不少,着实叫人心酸。   沈柏喉咙发哽,嘴上却小声呢喃:“做了丞相果然是不一样了,训起人来声音都比之前更大了。”   屋里没别人,安静得很,沈柏的嘀咕也没逃过沈孺修的耳朵,他眼尾微垂,拍了下桌,怒道:“你说什么?”   沈柏缩了缩脖子,瘪瘪嘴,放软语气,说:“好了,头发都白了这么多了,您别动不动就发脾气,会老得更快的。”   “要不是因为你,我的头发能白得这么快?”沈孺修把罪名扣在沈柏头上,沈柏摸摸鼻尖,底气不足的说:“您不是还有个儿子吗,就当做没我这个女儿不就好了。”   “逆女!”   沈孺修气得不行,拍桌站起来,沈柏脑袋一缩,举起手认怂:“爹,我错了,您消消气。”   这声爹喊出来,沈孺修的眼眶瞬间红了,他严肃了大半辈子,从没在外人面前这样情绪外放过,强压下翻涌的情绪说:“臭小子,跟我回家。”   回都回来了,这一遭是躲不过的。   沈柏认命的站起来,手腕却被抓住。   顾恒舟拉着她,平静的看着沈孺修,沉沉的说:“人是我带回来的,丞相有什么话,在这里说就是了。”   言下之意,他是不会放沈柏离开的,哪怕是作为丞相的亲爹上门要人,也不行。   沈柏和沈孺修同时偏头看向顾恒舟,顾恒舟眉眼未动,丝毫不觉得自己提了什么过分的要求。   沈孺修到底比沈柏见识更多,很快恢复冷静,并不介意顾恒舟在场,问沈柏:“这三年你去哪儿了?”   “我在南襄。”沈柏如实说,知道不给沈老头一个满意的答复,沈老头是不会罢休的,继续坦白,“我之前身体出了点问题,在南襄将养了三年,最近才勉强好一点。”   如果是小问题,应该不用养三年时间。   沈孺修担忧的看着沈柏,问:“很严重?”   “也不算特别严重。”沈柏笑着说,犹豫了下还是没有把真实情况说出来。   沈老头都这么老了,沈柏有点怕他承受不住打击。   沈孺修点点头,没见着人的时候,总想着要把人逮过来胖揍一顿,好好教训一番,真见到人的时候又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只要她人好好的,一切就都好说。   千言万语堆在嘴边,却不知道从何说起,沉默了一会儿,沈孺修问:“刚刚那个孩子是……”   “是茶白的继子,在舟县那边偶然遇见,就把他带回来了。”沈柏说,沈孺修有点意外,疑惑的问:“那她人呢?怎么没一起回京里看看?”   沈柏走后,茶白和绿尖在太傅府还待了一段时间,两人都是很善解人意的姑娘,沈孺修对她们印象挺好的。   沈柏把茶白这三年的遭遇简单说了一下,沈孺修沉着脸半天没有说话。   茶白离京前曾来太傅府辞行,他当时见她神情愉悦,还以为她找到了可以托付终身的良人,没想到最后竟然落得如此下场。   茶白嫁人的事,沈孺舟应该了解得不多,沈柏轻声问:“茶白离京后,绿尖在做什么爹知道吗?”   这个沈孺修知道,他温声说:“她开了家成衣铺,生意还挺不错的,太傅府的衣服基本都是从她那里定做的。”   那还好。   沈柏放心了些,她自幼被当做男孩子养大,跟京中这些贵女也没什么交情,只是跟茶白和绿尖有点情谊,茶白过得这般不好,沈柏当然不希望听到绿尖也过得不顺。   沈柏还想再问详细一点,顾四敲门,说宫里来人了。   三人停下交谈,顾恒舟让人进来,是内务总管孙越海。   孙越海看见沈柏,眼底闪过惊愕,不过没忘礼数,扬了拂尘行礼,传赵彻的旨意,让顾恒舟晚宴的时候把从边关带回来的姑娘一起带进宫,东方家的人已经在宫里等候多时了。   之前顾恒舟说过东方家派了人到瀚京,沈柏没太当一回事,这会儿见到孙越海,沈柏才猛然惊觉,她被顾恒舟带到瀚京这么久,东方影一直没来找过她,莫不是东方家的人早就预料到她和顾恒舟会再次遇到?   他们想做什么?   而且顾恒舟上奏只说抓到了一个疑似细作的人,并没有说这个人是沈柏,所以刚刚孙越海看到沈柏才那么惊讶,也不知道晚宴上见到赵彻,他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孙越海刚走,东方家又派人来,送的是一套华美的衣裙,让沈柏参加晚宴的时候穿。   大统领府上下全都是小厮,连个丫鬟都没有,衣服沈柏还能自己穿,梳头发的时候却遇到难题。   沈柏对着铜镜摆弄半天,不仅没把头发扎好反而还打结了。   正跟头发较着劲儿,顾恒舟跨进门来,径直走到沈柏身后,沈柏以为时间到了,连忙说:“我马上就好,等我一下。”   刚说完,顾恒舟拿过她手里的木梳,按着她的肩膀说:“别动。”   沈柏僵住。   铜镜里,顾恒舟拿着木梳帮她梳头,动作很轻柔,连神情都染上暖意,像是在对待一个易碎的珍宝。   沈柏只看了一眼,眼眶便控制不住的发热。   顾恒舟梳不来太复杂的发髻,只给她梳了一个坠马髻,也没用什么复杂的头饰,只用一根发带松松束着发丝,虽然沈柏现在五官长开了许多,比之前好看不少,光靠这张脸要撑起这身衣服还是有点勉强。   衣服太隆重了。   沈柏扯扯衣摆,有点不习惯,顾恒舟说:“一会儿去成衣铺,再换一身衣服。”   沈柏也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和顾恒舟一起出门,去成衣铺挑了一身胭脂色绣木槿交领长裙换上,外面配了一个桃粉色的斗篷,斗篷上绣着憨态可掬的小猫,一下子让沈柏看起来天真烂漫多了。   三年没怎么出门走动,她比之前还要白许多,穿上这身衣服,白里透红,俏生生如三月绽放的桃花。   顾恒舟没说话,但唇角微微上扬,应该是对她这身打扮挺满意的。   两人上马车朝皇宫赶去,路上沈柏忍不住问:“顾兄,你什么时候学会帮人梳头发了?”   军营里都是糙老爷们儿,沈柏自己都没耐心梳头发,顾恒舟却学会了,实在是有点奇怪。   顾恒舟看着窗外,漫不经心的说:“梦里学的。”   你在梦里给人挽头发,这是什么奇怪的癖好?   沈柏有点不能理解,过了一会儿猛然想起,之前那场灵梦,她和顾恒舟做了一场夫妻,在梦里她怀着孕,每次顾恒舟回家都会一手操办她的衣食住行,不止她的头发,连眉毛和口脂都是他帮忙画的。   那场梦的细节有很多沈柏已经记不清了,看顾恒舟的样子,他似乎还全都记着。   沈柏突然有点不敢继续往下猜想,这三年时间,这个叫顾恒舟的男人会不会一直在反复做着那场虚幻的梦来聊以慰藉。   沈柏没再说话,马车很快到皇宫,今天宫里有除夕晚宴,他们到时,宫门口已经停了不少马车。   顾恒舟先下车,沈柏跟着出来,顾恒舟站在马车旁边朝她伸出手,沈柏刚把手搭到他手上,一辆马车停在旁边,丫鬟先掀帘出来,而后一个穿着桃红色绣扁竹桃袄衣的妇人从马车里出来。   妇人很年轻,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她的容貌昳丽,比少女时期更添妩媚,只是身形比之前丰盈了不少,仔细一看,她的小腹高高隆起,已经怀孕好几个月了。   许是沈柏的目光太过专注灼热,妇人偏头朝她看过来。   视线碰撞,妇人眼眸微睁,很是诧异,低低的惊呼了一声。   “夫人怎么了,可是身体不适?”   丫鬟关切的问,姜琴瑟摇摇头,被丫鬟扶着走下马车,沈柏也抓着顾恒舟的手跃下马车,丫鬟扶着姜琴瑟走过来,姜琴瑟福身行礼:“世子殿下、沈小姐。”   她身子重,行动不便,刚蹲下一点点顾恒舟便沉声说:“不必多礼。”   姜琴瑟站直,目光忍不住在沈柏身上流转,顾恒舟说:“这位姑娘来自南襄第一世家,是东方家的人,并非夫人口中的沈小姐,夫人莫要认错人了。”   顾恒舟直接否决了沈柏的身份,姜琴瑟越发意外,又看了沈柏两眼,惊叹的说:“没想到这世上还真有长得如此相像的两个人。”   姜琴瑟和三年前相差有点大,许是做了母亲,她整个人看上去柔和了不少,没了瀚京第一才女的清傲孤高,更平易近人了些。   沈柏后知后觉的颔首致意,说:“夫人好。”   已经到宫宴入场时间,而且男女有别,姜琴瑟又和顾恒舟寒暄了两句,便和其他夫人一起进宫。   赵彻让顾恒舟带沈柏入宫,沈柏便没跟着女眷走,一直跟在顾恒舟身边。   趁着周围没人,沈柏小声问顾恒舟:“周夫人都怀孕了,怎么周珏今日没陪着她?”   顾恒舟说:“他现在是禁卫军统领,今晚要负责整个皇宫的秩序,没办法抽身。”   短短三年,周珏就从御前带刀侍卫升成禁卫军统领了,看来他做武将比做文官得心应手多了。   沈柏挺替周珏开心的。   从玄武门进宫,过宣德门,入后花园,再到华庭阁,这条路沈柏上一世走了无数次,如今再走,心境和以前又有了很大的变化。   快到华庭阁的时候,引路的宫人便退下了。   走在前面的顾恒舟突然停下,沈柏回忆着以前的事,没有注意到,直接一头撞上去。   身子踉跄了一下,顾恒舟揽了一下她的腰帮她稳住身形,而后抓住她的手握在掌心。   天冷得很,沈柏的指尖很凉,被包进燥热的掌心以后,下意识的想蜷缩起来。   顾恒舟看着她说:“以前每次从边关回京述职,我都会走这条路,不过每次跟你都隔着很远的距离,有很多次我都想能像现在这样牵着你。”   镇国公卸甲归田最多两年,顾恒舟顶多回京一次,犯不着用上“每次”。   沈柏眼睫轻颤,狐疑的看着他问:“顾兄,你又出来了吗?”   顾恒舟没应声,拉着沈柏往前走。   已经有不少官员在里面等候,远远地沈柏便听见嘈杂喧闹的声音,顾恒舟还抓着她的手没有要放开的意思,沈柏莫名有点怯场,挣了下提醒:“顾兄,大家会看见的。”   顾恒舟停下,眸色深沉的看着她,如有积云翻涌,酝酿着无数深情缱绻,喉结滚动了下,沈柏听见他沙哑的低问:“那又如何?”   他想了很多次要这样牵着她的手往前走,也想了很多次要向世人宣告她是他的,如今终于有机会实现,他为什么要惧怕被人看见?   沈柏被看得说不出话,只能任由顾恒舟拉着自己走进华庭阁。   原本喧闹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而后爆发出剧烈的讨论。   所有人都觉得难以置信。   太傅府凭空消失的大小姐沈柏,莫名其妙又回来了! 第220章 唯她,别无所求   众人的目光全戳在沈柏身上,虽然大多都是探究没什么敌意,还是让人如芒在背。   三年没面对这样的场合,沈柏有点不舒服,下意识的握紧顾恒舟的手。   顾恒舟没有看她,唇角微微上扬。   男女眷没有分开等候,大家走坐在一起,沈柏很快看到一些熟面孔。   吕夫人、姜夫人、叶晚玉、孙氏,这些夫人们和之前没什么变化,一个个都是养尊处优的主,体态养得丰腴,比起年轻时候一个赛一个的风韵犹存。   吕青青嫁给了吴守信,吕夫人跟前只跟着一个吕秀,吕秀还是少女打扮,尚未出阁,见到沈柏,意外之后欣喜的冲她颔首致意。   沈柏记着自己现在有新身份,只多看了吕秀两眼,没有回应。   顾恒舟自立了门户,但按照亲疏关系,还是要和二房的人坐在一起。   顾淮谨和顾廷戈没在,叶晚玉身边坐着顾恒修和顾恒决。   顾恒决娶了妻,那姑娘模样清秀,沈柏瞧着面生,想来她娘家的地位不是很高,坐在顾恒决身边也是低垂着头,不敢随意乱看。   顾恒决则不同,他长胖了许多,整个人看上去肥头大耳,本来就不大的眼睛被挤成一条缝,瞥见沈柏和顾恒舟一起走来,眼睛努力挤开表达震惊。   顾恒修身边没人,应该还没娶妻,不过没了三年前少年人的意气风发,虽然穿着厚厚的冬衣,沈柏也看出他现在消瘦得不行,眼窝都有些许凹陷,像是得了什么重病。   顾恒舟现在的品阶在顾淮谨之上,带着沈柏走到叶晚玉旁边,沈柏原本是挨着叶晚玉的,顾恒舟随意一拉,把沈柏拉到他左手边,自己挨着叶晚玉坐下。   叶晚玉一直就在盯着沈柏看,看见顾恒舟的维护之举,脸色微变。   自顾恒舟买了宅院出去住,叶晚玉这三年见他的次数一个巴掌都数得过来,好在顾廷戈卸甲归田后,依然住在国公府,勉强让二房挽回了一点颜面。   而且看在顾廷戈的面子上,叶晚玉也不能跟顾恒舟一个晚辈过于计较,她伸长脖子又看了看沈柏,轻声问顾恒舟:“行远,这位姑娘是……”   “南襄国东方家的人,机缘巧合之下遇到,我奉命带她回来。”顾恒舟寡淡的说,叶晚玉只是一个内宅妇人,对东方家并不了解,连南襄国也只听过这么一个地名,并不相信顾恒舟说的话,低声说:“我怎么瞧着这姑娘很像沈家消失的大小姐?”   叶晚玉说话的时候,周围的人也都停下交谈,竖起耳朵想探听一二,看看这位突然冒出来的姑娘到底是何方神圣。   顾恒舟目不斜视,沉沉的说:“不是她。”   声音不高不低,却足以让前后左右的人都听见。   顾恒舟的语气很笃定,隐隐还有两分震慑之意,众人心下凛然。   看顾大统领这意思,不管真相到底如何,他说了这姑娘是东方家的人,那就必然是东方家的人,不允许任何人质疑了呢。   叶晚玉被堵得没了话,过了一会儿,顾淮谨和顾廷戈相携走来。   顾淮谨也老了一点,不过周身的气质更寡淡一些,书卷气更浓,像是淡泊名利,只最新学术的人。   顾廷戈交了兵权,穿着镇国公的天青色金丝绣白虎华服,依旧是肩背挺阔、健步流星的大大统领风范,只是少了杀伐之气,多了亲和。   顾淮谨坐到叶晚玉旁边,顾廷戈坐到上首的位置,正好在沈柏左边,沈柏低着头,心虚得连呼吸都收敛起来。   不知道顾恒舟回来之后有没有见过顾廷戈,顾廷戈看到沈柏,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露出惊愕的神色,只是平静的问:“这位就是东方家的姑娘?”   “是。”   顾恒舟替沈柏回答,沈柏知道自己不说话很不礼貌,咬咬牙还是抬头说:“晚辈见过镇国公,晚辈远在南襄,也经常听闻镇国公的英勇事迹,对镇国公相当倾佩,没想到今日能亲眼得见镇国公,实在是三生有幸。”   沈柏嘴皮子麻溜,这一番话说得都不带换气的,谄媚得很。   顾廷戈看着她,片刻后笑道:“东方家的姑娘还挺会说话的。”   顾廷戈眼神明亮,笑起来时,有种洞察一切的睿智,沈柏不敢多言,干巴巴的笑道:“谢国公大人夸奖。”   镇国公的威严太甚,沈柏比见了沈老头还要害怕。   说完不知道该再说什么,肩上忽的一重,顾恒舟揽着她的肩膀对顾廷戈说:“她胆子小,爹你别吓到她。”   沈柏:“……”   我不是,我没有,我不可能!顾兄你这是想帮我还是想害我?   顾廷戈也没想到顾恒舟会说出这种话,愣了一下,而后低低的笑起,呢喃了句:“臭小子。”   沈柏离得近,把这句话听得很清楚,不知道为什么,脸一下子就烧了起来。   晚宴很快开始,百官带着家眷有序入场。   晚宴设在华庭宫,和沈柏记忆中的除夕宴规格差不多,所有人分坐在露天席位,华庭宫上是皇家依仗,宴席中间有白玉石砌的四方台,可以做歌舞表演。   这三年昭陵的民生改变不少,国库也日渐充盈,晚宴的饭菜明显比三年前要丰盛许多,连盛放饭菜的盘子都更精美华贵,处处都透露着奢华之气。   天气冷,宫人先上了甜点和凉菜,刚上完,门口的司殿太监高呼:“陛下、太后、公主和南襄国五皇子到~~”   话音落下,所有人都站起来,沈柏躲在顾恒舟身边,偷偷抬眼去看赵彻。   和上一世一样,赵彻穿着明黄色龙袍缓步而来,龙袍是极合身的,三年过去,他身上的少年气已经完全退却,从头到脚都充斥着九五之尊的威仪,他的眼神深幽如鹰阜锐利,如有深渊,让人看不懂却也不敢与他对视。   没有世家大族束手束脚,他果然比上一世更有锋刃一些。   沈柏只看了一会儿便收回目光低下头,上一世的事已经过去了,她不想再做赵彻手里的刀。   不过沈柏一直以为在瀚京等着自己的是东方影,没想到竟然是慕容轩。   之前东方影不是说慕容齐的情况不好么,他不好好在南襄待着替他皇兄分忧,来昭陵做什么?   沈柏疑惑不解,赵彻已经带着慕容轩落座。   寻常百姓的除夕宴只是大家聚在一起吃顿好的说说话,而皇家的除夕宴不仅要隆重许多,还涉及到很多方面。   按照惯例,赵彻先发言,祈求完明年风调雨顺,然后就要对百官这一年做出的政绩予以肯定和表彰。   该怎么赏赐礼部早就得了吩咐,今日宴上不会一一念出来,只会把最典型的拎出来举例表彰。   吴守信做州府挺好的,吕青青身子重,他没有回京,封赏让吴忠义代领,吴忠义笑得很欣慰。   周珏这个禁卫军统领也做得挺好的,这会儿他还在负责宫中的警戒,姜琴瑟起身领赏赐,得了三品夫人的诰命,在座的夫人小姐大多露出艳羡的目光。   姜琴瑟才二十出头,这就有诰命傍身了,后半辈子还有什么可愁的,不论什么时候,在世家大族面前她都能把腰杆儿挺得直直的,如何能不叫人羡慕?   真是好命呢。   众人议论纷纷,赵彻叫到顾恒舟的名字,顾恒舟起身走到中央跪下。   赵彻喝了点酒,兴致高昂,眼睛亮得惊人,对众人说:“越西人这十余年都对昭陵虎视眈眈,但今年秋末,行远以细作为饵,诱敌深入,重创越西敌将忽炽烈,至少十年之内,越西再不敢犯我昭陵。”   众人立刻附和,夸顾恒舟厉害,顾恒舟神色未变,并不因为这些夸赞有什么情绪变化。   赵彻继续说:“行远是昭陵的绝世名剑,他身上有顾家人百年来铸成的铮铮铁骨,只要有他在,昭陵就绝对不会受外敌侵扰,行远之功无可限量,性子却一直淡泊宁静,朕也不知道能给你什么,不知行远想要什么。”   赵彻的姿态很是慷慨,好像不管顾恒舟想要什么,他都会给。   顾恒舟跪在中央,等赵彻说完,没有任何犹豫,俯身说:“回陛下,臣别无所求,只想向陛下要一个人。”   此话一出,众人立刻炸开了锅,不知情的都在想这位不近女色的顾大统领究竟看上了哪家的姑娘,知情的则都把目光投向沈柏。   这位沈小姐真是好本事啊,在有婚约的情况下,一声不响消失三年,如今回来,竟然还能迷得顾恒舟神魂颠倒。   赵彻也有些意外,不过很快转为欣喜,笑道:“行远已经二十二了,一直未曾娶妻,想必国公大人也挺着急的,今日难得你主动开口问朕要人,朕断然没有不成全的道理,说吧,朕也想看看究竟是哪家的姑娘。”   顾恒舟直白的说:“数月前,微臣追踪越细细作到衢州,误将一位姑娘认成细作同伙带回营中,为了防止这位姑娘耍心眼,这几月在营中她一直与微臣同吃同住,后经查证,这位姑娘并非细作,而是南襄国第一世家东方家的人,回京前微臣曾因醉酒轻薄了这位姑娘,愿对这位姑娘负责!”   这一番话信息量有点巨大,照顾恒舟所言,两日不仅同吃同住,还有了肌肤之亲,这哪还有不在一起的道理?   “不知那位姑娘现在何处?”   赵彻好奇的问,因今日来赴宴的女眷都打扮得特别隆重,沈柏那一身就显得随意许多,坐在顾恒舟和顾廷戈中间存在感就更低了。   赵彻问完,慕容轩立刻开口,故作正经道:“鸢儿,还不快出来拜见陛下。”   鸢儿?这是他们给她起的新名字?   沈柏狐疑,起身走到顾恒舟旁边跪下,乖巧道:“鸢儿拜见陛下。”   孙越海回宫后隐晦的跟赵彻提过顾恒舟带回来的姑娘很像沈柏的事,不过为了保险起见,他只说了像,没有说像到简直一模一样。   所以这会儿赵彻看清沈柏的脸,受到的冲击不小。   整整三年都杳无音信的人,这个时候突然就出现在眼前了,怎么能不让人惊讶?   这三年她都去哪儿了,经历了些什么,怎么现在又突然出现在这里?   无数问题涌来,赵彻直勾勾的看着沈柏,半晌只问出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沈柏还没说话,慕容轩抢先道:“她叫东方鸢灵,是南襄第一世家东方家的大小姐,之前因病一直没有在外露面,鸢儿自幼与我一起长大,情同兄妹,这次误入昭陵给顾大统领添麻烦了,委实抱歉。”   慕容麟过世后,慕容齐就接任了皇位,事情太多,很多时候也要靠慕容轩帮忙解决一下,慕容轩比三年前也沉稳了许多。   这会儿这么说着话,还挺能唬人的。   赵彻艰难地从沈柏身上移开目光,看着慕容轩问:“你确定她叫东方鸢灵?”   这人分明和沈柏长得一模一样,怎么可能是在南襄长大的?   参加晚宴的其他人也是神色各异,都不大相信这个女子不是沈柏,而是南襄国东方家的人,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相像的两个人?   慕容轩点头,温和道:“我当然确定。”   赵彻抓住漏洞,问慕容轩:“四年前五殿下也曾来过昭陵,那个时候怎么没说南襄国有一个和丞相嫡女长得一模一样的姑娘?”   慕容轩从容不迫,坦然道:“因为鸢儿一直在治病,我也是幼时与她一起玩耍过几次,后来她生病不能外出,我和她见面的机会就少了许多。不知她竟生得如此亭亭玉立,回到南襄以后再见到她,我也被吓了一跳。”   赵彻还是不大相信,慕容轩开口说:“我知道鸢儿和沈柏长得很像,但她确实是东方家的人,我此次来,已经给出了足够多证据来证实她的身份,而且她左臂上还有一个铃铛形状的胎记,陛下若是不相信,可以让太医查验。”   胎记?   沈柏自己都不知道有这回事,反正她在昭陵的时候是没有这个东西的,要是现在真有那东西,应该也是东方影他们搞的鬼。   这三年昭陵和南襄的商贸往来越发紧密,赵彻多少还是要给慕容轩一点面子,沉默了一会儿整理好情绪,赵彻轻松道:“原来真的是东方姑娘,如此这几个月倒是让东方姑娘受委屈了。”   沈柏从善如流的说:“鸢儿不委屈,顾大统领并未苛待鸢儿,是鸢儿自己不小心引发的误会,还请陛下宽宏大量,不要与鸢儿一般见识。”   这便是坐实了沈柏的身份,赵彻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让沈柏先回到座位坐下,慕容轩则看着顾恒舟问:“顾大统领方才说这几个月都与鸢儿同吃同住,还醉酒轻薄了鸢儿,此事当真?”   顾恒舟点头,说:“东方姑娘与微臣的未婚妻沈柏容貌相似,微臣一时情难自禁,定会对东方姑娘负责。”   顾恒舟这话是真的一点没有遮掩,还怪惹人浮想联翩的。   沈柏控制不住脸热,慕容轩幽幽的问:“顾大统领此言是想求娶鸢儿了?”   顾恒舟毫不犹豫,坚定地说:“愿以大统领府为聘,娶她为妻,护她余生无忧。”   话本子里让人艳羡的爱情不少,但更多的都是痴男怨女的爱恨纠葛,如顾恒舟这般光明正大,当着所有人承诺要娶一人为妻的,在昭陵国史上少之又少。   刚刚才得了诰命的姜琴瑟一下子被抢了风头,诰命虽好,但比起一个知冷暖、体贴又霸道的夫君,相差的何止十万八千里?   一众贵夫人和未出阁的小姐心里都酸得冒泡,慕容轩还想再说点什么,赵彻突然道:“此事关系重大,不是行远与东方姑娘的私人恩怨,更是关系到两国联姻,还需从长计议才行。”   这话说得也有道理,其他朝臣立刻附议,这件事便暂时搁置,赵彻让顾恒舟先回到座位坐下,赏赐的事也暂时不提了。   因着这一出,整场宴会顾恒舟和沈柏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连司乐局精心排练的歌舞表演都没看进去。   晚宴结束,其他人依次出宫回家,赵彻召沈柏和顾恒舟去御书房。   沈柏三年多没进过御书房了,御书房和记忆中没什么变化,天气冷,门窗紧闭着,地上铺着绒实的毯子,踩上去软绵绵的,悄无声息。   没想到赵彻今天还要处理公务,御书房里没有燃着火盆,颇为清冷。   进了屋,赵彻让孙越海退下,并让外面的禁卫军离远点,只留了沈柏和顾恒舟在里面。   赵彻背着手看着沈柏,沉声道:“这里只有我们三个,我再问一遍,你真的是东方鸢灵?”   这话已经当着百官的面说出去了,这会儿要是再反口,那可就是欺君之罪了。   沈柏有点犹豫,赵彻立刻又补了一句:“你如实说,朕可以赦免你的欺君之罪。”   赵彻说完定定的看着沈柏,眼眸深沉,里面翻涌着浓郁的,无法辨别的情绪。   沈柏一颗心沉了沉,眨巴着眼睛无辜的说:“我真的是东方鸢灵呀,五哥哥也已经说过了,陛下怎么还会这样问?”   赵彻抿唇,面沉如水,腮帮子咬得鼓起来,像是在竭力克制着怒气,沈柏知道这是他暴怒的前兆,却还是接着之前的戏码,纯良无害的问:“我真的和那个叫沈柏的人长得这么像吗?竟然让你们都这么惊讶。”   沈柏惯会演戏,脸上看不出一点异常,赵彻又看向顾恒舟,沉沉的问:“行远,你也确定她是东方鸢灵?”   顾恒舟拱手行礼,一字一句的说:“微臣确定。”   他说这话时的语气和在宴会开始前震慑旁人的语气差不多,不管真相如何,他已经认定沈柏就是东方幽灵。   他认定了,那就不允许任何人更改。   赵彻垂在袖中的拳头攥得死紧,心头有一团怒火无从发泄,他瞪着顾恒舟看了半天,大声道:“东方姑娘既然是东方家的人,住在大统领府不成体统,暂时和五皇子一起住在宫中,至于联姻之事,日后再谈,来人,送东方姑娘去南辰宫!”   一直候在外面的孙越海很快进来,沈柏行礼退下,和孙越海一起去南辰宫。   御书房重新陷入安静,赵彻负手和顾恒舟对视,一君一臣,皆无声的释放出磅礴的威压在空气中碰撞,连屋里的烛火都不安的晃动起来。   顾恒舟没有要让赵彻的意思,两人的气场不相上下,良久,赵彻沉沉开口,问:“你当真要她?”   顾恒舟眼眸铮亮,坚定不移的说:“唯她,别无所求。”   “她说她不是沈柏。”赵彻提醒,凑近顾恒舟,带着怒气近乎怨毒的说,“难道就因为这张脸,你卑劣到要把她当成替代品?”   赵彻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如此愤怒,他已经三年没见到沈柏了,每天从早到晚要处理那么多公务,他都快忘记这个人了。   这个时候她却没有任何征兆的又出现在他眼前,他连寒暄的机会都没有,顾恒舟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要娶她,把他心底那些完全还没来得及复苏情绪全都掐灭在摇篮里。   顾恒舟没有跟赵彻争辩什么,退后一步,掀开衣摆跪下,坚定地说:“请陛下成全!”   赵彻看着顾恒舟的头顶,一口气堵在喉咙不上不下。   都三年过去了,这人怎么还这么执拗的只想要她?   赵彻说不清自己现在存着什么样的心情,言不由衷的问:“沈柏可以一声不吭消失三年,一点音信都没有,你不怕她也这样?”   “不会。”   顾恒舟笃定的回答,他让她从自己眼前消失过一次,绝对不会再让这种事出现第二次。   气氛变得有些剑拔弩张,赵彻瞪着顾恒舟问:“刚刚在宴上你是故意说出你和她在镇北营中同吃同住的?”   “是。”   顾恒舟毫不掩饰,从他见到沈柏把她带进镇北营开始,他就在明目张胆宣示对她的占有权。   他想要她,只要她,这是全世界都可以知道的事。   赵彻抿唇没了声音,沉默许久,顾恒舟说:“陛下,现在站在你面前的人是东方鸢灵,你就当那个叫沈柏的人,已经死了吧。”   南辰宫离御书房有点远,沈柏跟着孙越海走了小半个时辰才到,宫里灯火通明,还没人睡下,一看就知道是在等沈柏。   孙越海把沈柏送到慕容轩面前,说了几句客套话才离开,慕容轩让宫人准备了吃食给沈柏做夜宵,又拿出一个檀香木做的小盒子递到沈柏面前。   盒子看着很精致,慕容轩挑眉示意沈柏打开,沈柏揭开盒子,里面装着满满一盒子黄豆大小的黑色药丸。   熟悉的药味扑鼻,慕容轩说:“你身体不好,不能到处乱跑,这些药你自己拿着,记得随身带几粒在身上,身体不舒服的时候就喝一粒,别硬撑着。”   还有宫娥看着,沈柏不好多问什么,勾唇笑笑,柔柔的说:“谢谢五哥哥。”   慕容轩被她装模作样的样子逗得笑起来,伸手揉揉她的脑袋,而后又捏了捏她的脸颊,笑道:“几月不见,怎么胖了这么多?再胖一点就要变成猪了。”   沈柏拍开慕容轩的爪子,没好气的横了他一眼,故意道:“我身子不好,好不容易长点肉,若是云裳姑姑在这里,不知道会有多高兴呢,才不会说我是猪。”   沈柏故意提起云裳,想看看现在究竟是什么情况,慕容轩意味不明的说:“云裳姑姑自然有她自己的事要做,这次只有我来昭陵,要是那位顾大统领真的非要娶你,送你出嫁的人也只有我了。”   所以现在当真只有他一个人在昭陵?东方影呢?   沈柏想不通,慕容轩陪她吃了点东西,便让宫娥伺候她沐浴睡觉。   沈柏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撑到后半夜还是没忍住,偷偷出门溜进慕容轩的寝卧。   慕容轩睡得倒是挺香,沈柏捏着他的鼻子折腾了半天才把他弄醒。   猛然看到屋里有人,慕容轩吓了一跳,沈柏眼疾手快的捂住他的嘴,压低声音说:“别叫,是我。”   慕容轩拉下沈柏的手,没好气的问:“大晚上你不睡觉,跑这儿来做什么?”   “这可不是南襄,你怎么还是一点警觉性都没有,难道不怕有人害你?”   “昭陵和南襄关系这么好,谁敢害我?”慕容轩翻了个白眼,沈柏不跟他废话,进入正题,看着他问:“现在究竟是什么情况,我怎么变成东方鸢灵了?你既然知道我在昭陵,为什么不直接去远烽郡把我带回去,非要等我跟顾恒舟一起回来?”   沈柏的问题一个接一个的倒出来,慕容轩打了个哈欠,懒懒的说:“这些问题明天再问也可以,干嘛非要大半夜来,困死我了。”   “我现在被你害得犯了欺君之罪,我不趁晚上来问,难道还敢当着其他人的面问吗?”沈柏在慕容轩身上掐了一下,低声道:“快说,不然我让你今晚都没得睡!”   慕容轩困得很,很快把他知道的都说了一遍。   她和东方影离开逸陵没多久,东方擎就跟慕容齐商量,让慕容轩来昭陵,显然是早就预料到沈柏和顾恒舟会相遇。   东方擎给了沈柏新身份,慕容齐直接在南襄境内贴出告示,告诉世人东方家还有位因病鲜少面世的大小姐。   不管昭陵怎么派人打听查探,沈柏的身份都不会被揭穿。   慕容轩得了指令到南襄接人,并不知道其他的,只转告沈柏,让她安心用东方鸢灵的身份活下去。   看慕容轩这意思,东方擎他们甚至预料到顾恒舟会想办法把她留在昭陵,也没有硬要慕容轩把她接回南襄。   沈柏听完,下意识的摸了下手腕。   那里空荡荡的,已经没有引魂铃的存在。   也意味着她和东方家的牵绊已经结束,她没必要在回东方家了。   过去三年,云裳和东方家的人想尽所有办法都没能让沈柏痊愈,慕容轩给的那一盒药应该也不是能治愈她的灵丹妙药。   沈柏心底浮起不好的猜想。   该不会是知道她已经到了药石无医的地步,东方家的人为了让她临死前能过得开心一点,所以故意让她换个身份回昭陵,了结最后的心愿?   那等那盒药吃完,她岂不是就要死了?   那盒药最多也就一百来粒,一天吃一粒的话,她岂不是只剩下三个多月的时间。   沈柏越想神情越严肃,慕容轩说到后面没听到她应声,在她脑袋上拍了一下,问:“走什么神,有没有在好好听我说话?”   “我都要死了,你们还把我送回来,未免也太缺德了吧。”沈柏捂着脑袋嘟囔,慕容轩一脸莫名:“谁说你要死了?”   沈柏理直气壮,说:“这三年我都要死不活的,现在我回了昭陵,你只给我一盒药,不就是预示着那盒药吃完我就要死了吗?”   “行了吧,这三年你瘫着一动不动都没死,现在能蹦能跳就更不会死了。”慕容轩给了沈柏一记白眼,沈柏立刻追问:“那我吃完这盒药就能变好了?”   “这我也不清楚,临走之前东方叔叔说,一切机缘早有注定,很多时候想太多反而不好,不如随心所为,说不定还能有意外之喜。”   慕容轩故意说得高深莫测,沈柏还想再问就问不出什么来了,只能回自己房间睡觉。   没有顾恒舟在身边,沈柏没怎么睡好,第二天一大早就醒了,刚洗漱完便有宫人来报,说顾大统领邀请东方姑娘一起去城中游玩。   顾恒舟只邀请了沈柏,慕容轩却腆着脸硬跟着一起。   两人收拾完出宫,远远地便看见顾府的马车停在宫门外,顾恒舟穿着一身玄色绣飞鸟锦衣骑着枣红色的马立在马车旁边,身姿卓绝,俊朗如星辰,叫人移不开眼。   “嘁,就这点耍帅的伎俩,比本皇子可差远了。”慕容轩小声嘀咕,和沈柏一起走过去,不等顾恒舟开口抢先道,“鸢儿胆小,和陌生人待在一起会害怕,我要陪着她才行。” 第221章 有些事总要有人做   慕容轩想和沈柏一起上马车。   顾恒舟原本就打算骑马,马车是单乘的,里面并不宽敞,慕容轩比四年前长高了不少,要是和沈柏一起坐进马车里,一定会很挤。   沈柏没觉得有什么,拎着裙摆先进马车,慕容轩跟在后面想进来,后衣领被揪住,顾恒舟沉沉的说:“男女有别,五殿下还是骑马吧。”   慕容轩不想骑马,梗着脖子说:“我和鸢儿自由一起长大,情同手足,一起同乘方显兄妹感情……”   顾恒舟不跟慕容轩辩解,直接把人拉下马车,身后的护卫立刻让了一匹马出来。   顾恒舟面上覆着薄霜,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慕容轩看了一眼,确定自己打不过,默默把后面的话咽下去,翻身上马。   两人一前一后跟在马车边往前走。   沈柏许久没在瀚京逛过,马车驶动以后,她忍不住掀开帘子看着外面。   瀚京比三年前更繁华了,两侧的屋瓴楼阁更高,商贩更多,哪怕不是大集的日子,街上商铺也都开着,还有摊贩在吆喝卖东西。   今天是初一,家家户户门口都挂着红灯笼,门上还贴着崭新的门神和招财童子,目之所及都是富足祥和,喜气洋洋,街上还有很多小孩儿在玩儿,顾恒舟不赶时间,马车一路都驶得很慢。   就这么转了小半个时辰,慕容轩不满的开口:“顾大统领,你这是带着我们在城里瞎转悠啊,也太没意思了吧。”   顾恒舟问:“你想怎么逛?”   慕容轩现在完全是娘家人的姿态,双手环胸,上下打量了顾恒舟一会儿说:“今日是你邀请鸢儿出来玩的,这些难道不应该由你来安排吗?”   顾恒舟没有反驳,许是觉得慕容轩说得有道理,骑马靠近马车一些,问沈柏:“你想去哪儿逛?”   赌坊、揽月阁、文玩市场。   沈柏想去的地方挺多的,但看顾恒舟这一脸正经的样子,沈柏不敢直说,想了想道:“我好久没吃到追鹤楼的招牌菜了,他家的厨子还是以前那位吗?”   “不知道。”顾恒舟回答,立刻补了一句:“去看看吧。”   一行人立刻朝追鹤楼走。   一刻钟后,三人被引上二楼,今天初一,出来吃饭的人不多,大厅都有点空,沈柏觉得包间没意思,选了二楼转角处靠窗的一个小隔间,小隔间用竹屏挡着,可以看到外面,却不大容易惹人注意,位置挺巧妙地。   三人落座,沈柏熟练的点了自己垂涎已久的招牌菜,小二很快上了菜,慕容轩特意要了两坛梨花白。   还是十年陈酿,后劲儿足得很。   沈柏好心提醒了一下慕容轩,慕容轩并不当回事,冲顾恒舟扬眉,挑衅道:“男子汉大丈夫,如果连酒都不会喝,还算什么男人,对吧?”   顾恒舟神色平静,淡淡应了一声“嗯”。   沈柏默默喝茶,在心里替慕容轩掬了一捧汗。   顾兄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两三杯就倒的顾兄了,五哥哥你可真会挑对手。   饭菜上桌,还是沈柏记忆中的味道,慕容轩尝了两口也觉得不错,不过他没忘记自己的目的,一个劲儿的劝顾恒舟喝酒。   沈柏试图阻拦没能成功,一刻钟后,慕容轩就喝了个大红脸,说话都不利索了,顾恒舟跟喝了几碗白水一样没什么反应,又喝了三杯,慕容轩一头栽在桌上趴下了。   沈柏不被允许喝酒,喝着莲藕汤可惜的摇了摇头。   都三年多了,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都说了不听老人言,吃亏就在眼前啦。   “你不想让我把他灌醉?”   顾恒舟问,虽然没醉,他也喝了不少,声音哑了三分,染上性感魅惑。   沈柏连忙摇头,而后诧异的看着他问:“顾兄你是故意把他灌醉的?”   “嗯。”顾恒舟应着放下酒杯,给出理由,“他的话有点多,吵。”   沈柏有点想笑,莫名觉得慕容轩有点惨。   没了慕容轩在旁边打岔,两人之间的气氛一下子暧昧起来,沈柏后知后觉的有点尴尬,正不知要说点什么才好,外面传来交谈声。   循声望去,透过竹屏,沈柏看见顾恒决大腹便便的模样。   大年初一,他不在家好好待着,反倒和朋友一起到追鹤楼吃饭,也不怕回去被骂。   都是些酒肉朋友,沈柏并不认识顾恒决身边的人,只听到其中一个人八卦的说:“顾兄,听说你大哥从边关带回来一个姑娘,和丞相府三年前失踪的沈大小姐长得一模一样,这事是真的吗?”   “嗯。”   顾恒决懒洋洋的应了一声,不是很想跟别人谈论和顾恒舟有关的话题,那些人却对沈柏很感兴趣,不停地追问。   “这位沈大小姐究竟是怎样的天香国色啊,竟然让你大哥如此难忘,这三年为了她不近女色不说,隔了三年还要把人找回来。”   “就是啊,听说三年前你大哥为了她去先帝面前求旨,要封她做郡主,甚至不惜自己出去自立门户,把顾兄你们一家退到风口浪尖,无情至极,都做到这个份上,沈大小姐还突然跟人跑了,这也太过分了吧。”   沈柏是突然失踪没错,但用“跟人跑了”这四个字说出来就变了味道。   说得好像沈柏抛弃顾恒舟,恬不知耻的跟人私奔了一样。   顾恒舟原本没把这些人当回事,听到这句话才略微偏头看向那些人。   隔着竹屏那些人也被盯得不大自在,四下看了看,确定没有其他人才松了口气,顾恒决却在这个时候开口说:“沈家那个女人本来就不守规矩,在太学院的时候,跟吴家那小子不三不四也就算了,后来还勾搭上周珏,水性杨花得很,跟人跑了也不奇怪,可怜我那大哥,精明一世,却被这个狐狸精勾了魂,活该他孤寡一辈子。”   沈柏万万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被人骂狐狸精。   不过她向来脸皮厚,并不觉得有什么,顾恒决作为亲兄弟,背后这么咒顾恒舟就不大好了。   顾恒舟自立门户是他的本事,镇国公还住在国公府,也没让二房特别下不来台,还算留了一点余地,不像顾恒决,言辞之间活似跟顾恒舟有不共戴天之仇似的。   沈柏心底有计量,偷偷去看顾恒舟,不期然撞进这人深邃的眸,那眸底似乎还有一丝担忧,像是在担心她听到这些话会不开心。   被骂的人是他,她有什么好不开心的?   沈柏一愣,又听见一个人说:“是啊,周家那小子也是踩了狗屎运,要不是姜太尉告病在家,姜家在朝中的地位一日不如一日,他怎么能娶到咱们瀚京的第一才女?”   “他和沈柏不清不楚,沈柏走后,连沈柏身边的丫鬟也没放过,不过我听说那两个丫鬟不是什么善茬,是沈柏从睦州勾栏院里买出来的姑娘,表面上看着挺正经的,实则风骚得很,也难怪姜琴瑟容不下她们。”   沈柏身边伺候的丫鬟只有茶白和绿尖,听这些人提到她们,沈柏坐不下去了,正要拍桌站起来,顾恒舟抬手一挥,直接用内力把竹屏震倒。   外面说话的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看清坐在后面的人是沈柏和顾恒舟后,更是面如酱色。   除了顾恒决,其他人还不大认识沈柏,被顾恒舟周身凛冽的气压震慑,腿一软直接跪下去。   顾恒决也没想到自己在背后说坏话会被逮个正着,但这么多人在这儿看着,他也不想丢脸,梗着脖子开口:“大哥,你怎么在这儿?娘一早就准备了饭菜,就等大哥去吃呢。”   这话说得好像顾恒舟连顿饭都不想回去吃,故意给二房难堪呢。   顾恒舟没理他,目光从后面那几个人身上扫过,沉沉的开口:“刚刚几位似乎对我的终身大事很感兴趣,今天恰好我就在这里,几位有什么想问的不妨直接问我,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顾恒舟的声音不大,最后一句话说出来却让跪在地上的几人打了个寒颤,几人连连摇头,半句不敢提刚刚说过的话。   他们不说,顾恒舟却不能不说,他看向其中一个人说:“方才你说沈大小姐是跟人跑的,你可曾亲眼看到,她是在什么时候跟谁一起跑的?”   那人吓得脸色惨白,连连摇头说:“没有没有,我没有看见,刚刚都是我胡说的。”   “堂堂相府大小姐,先帝亲封的探花郎,也是你能随便污蔑的?”顾恒舟微微挑眉,声音冷沉的问。   那人吓得冷汗涔涔,犹豫了一会儿,抬手狠狠给了自己两巴掌,大声道:“我错了,我不该在背后妄议相府大小姐,不该像长舌妇一样在背后议论这些是非,求顾大统领恕罪!”   那人怕得要命,两巴掌下去,脸很快肿了,其他人更是噤若寒蝉,生怕被顾恒舟点名。   顾恒决要面子的很,见状硬着头皮说:“大哥,他们都是我的朋友,方才只是不小心失言,还请大哥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与他们一般见识。”   这个时候他一口一个大哥倒是叫得十分亲热,和刚刚咒顾恒舟的样子截然不同。   顾恒舟凉凉的看了他一眼,并不应声,而后看向沈柏,无声的询问她满不满意。   按照沈柏的脾性,这种在背后嚼舌根的男人被逮到以后,怎么都要好好教训一番的,但这会儿她顶着东方鸢灵的名号,不方便揪着不放。   沈柏眼珠一转,特别无辜的开口问:“那位沈大小姐就是顾大统领之前的未婚妻么?”   顾恒舟说:“嗯。”   沈柏又道:“顾大统领英姿卓绝,品行高尚,能入得大统领眼里的人,必然不会差到哪儿去。”   沈柏这是变着法的夸自己,顾恒舟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我眼光自是不差。”   近距离看,顾恒决越发不相信沈柏是东方鸢灵,眸光又是审视又是探究,沈柏话锋一转说:“我方才好像听说有位叫姜琴瑟的夫人对沈大小姐身边的丫鬟有什么误会,她们之间是发生过什么不愉快的事吗?”   沈柏抓住关键,刚刚说话的几人脸色又变了变,沈柏不在瀚京,他们在背后说话被逮着认个错也就算了,姜琴瑟昨夜可才刚得了诰命,这要是传出去,得罪的人可就太多了。   几人低着脑袋不敢说话,沈柏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桌子,轻声道:“我只是觉得好奇,想问问而已,几位不用这么紧张,今日你们在这里说的话,我听过便忘了,绝对不会往外说,但你们若是一直不说,今日可就走不了了。”   沈柏语气轻柔,一副有商有量的样子,顾恒舟杵在旁边,却只让人感受到无尽的威压。   这些人扛不住,其中一个说:“我也不大清楚,是贱内之前去周府参加宴席听说沈大小姐身边有个丫鬟在京中开了个成衣铺,谁的生意都做,就是不做周夫人的生意,还当着周夫人的丫鬟咒周夫人腹中胎儿生下来不好。”   一个人带了头,其他人也不撑着了,紧跟着说:“那个丫鬟生得挺漂亮的,刚开始做生意,也被人找过茬,都是周统领帮忙解决的,这一来二去,城中便有了一些不好的传言,周夫人又怀着身孕,听了难免心堵,有些不快也是正常的。”   这话听起来也没什么毛病,沈柏走之前没考虑到周珏成婚以后的事,姜琴瑟之前跟她也算有过过节,看不惯绿尖和茶白也在情理之中。   想到这里,沈柏有点内疚,其中一个人畏畏缩缩的说:“不过前几日成衣铺出了点问题,那个丫鬟好像被京兆尹带走问话了,我看这两日好像都没开门。”   被抓了?   沈柏心头一凛,再要追问细节,这些人就不知道。   毕竟都是些大老爷们儿,也不会成天盯着人家的成衣铺看。   沈柏装着镇定,顾恒舟让那几个人离开,顾恒决在旁边看着,狐疑的问:“大哥,你要插手那个丫鬟的事吗?   顾恒舟横了顾恒决一眼,冷淡道:“这关你什么事?”   顾恒决被堵得说不出话,低头摸摸鼻尖,顾恒舟又训斥了他几句,让一个护卫送他回国公府。   沈柏已经差不多吃饱了,想着绿尖和茶白的事,也没心思再吃东西,顾恒舟结了账,把慕容轩背下楼放进马车里,而后对沈柏说:“那间成衣铺就在离这儿不远的地方,要不要过去看看?”   沈柏有点犹豫,踮着脚凑到顾恒舟耳边低声说:“我现在是东方鸢灵,这么明目张胆的去成衣铺会不会引人怀疑?”   “无妨。”   顾恒舟只说了一句,直接揽着沈柏的腰,把她抱上马背,自己再翻身上马,从背后拥着她拉住马缰绳。   许久没这么骑过马,沈柏有点不适应,她没戴面纱,街道两边的人全都好奇的朝他们看过来,下意识的低头,顾恒舟轻夹马腹,带着她朝前走去。   隔着厚厚的冬衣,身子陷入宽厚硬实的胸膛,沈柏耳根开始发热,顾恒舟突然说:“那个时候在太学院轻薄的时候,你胆子不是挺大的吗?”   两人靠得极近,顾恒舟说话的时候,温热的呼吸全喷在沈柏耳朵上,沈柏缩了缩脖子,脸更红了,小声辩解:“那个时候我以为我死了,所以才做出那样的事。”   顾恒舟抓紧马缰绳,有了上一世的记忆以后,他才知道沈柏那个时候是怀着怎样的心情醒来的。   但他什么都不知道,还告到御前,把她捆进校尉营操练。   这个时候再回想那些事,顾恒舟心里也不大好受,他试探着问:“那个时候让你进校尉营,你生气吗?”   沈柏没想到顾恒舟现在会问这个,认真回想了一下,如实说:“气倒不怎么气,就算顾兄你不把我捆进校尉营,我也会想办法进去的,只是那个时候你抽了我二十鞭,一点都没手下留情,委实让我遭了大罪。”   那个时候天气还热,她又不敢让别人帮忙上药,自己动手麻烦死了。   顾恒舟也还记得那二十鞭,他如果真的没手下留情,照她这小身板儿,只怕早就见阎王去了。   不过顾恒舟没有为自己辩解,只轻声说:“抱歉,以后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了。”   这声抱歉把沈柏搞懵了,那些事都过去那么久了,好端端的顾兄突然跟她道歉做什么呀?   那些事都是她自己心甘情愿做的,有什么好抱歉的。   沈柏没想好该怎么回应,成衣铺就到了。   绿尖和茶白没留多少钱在手上,这铺子看着也不大,门面只有五六尺宽,门板挡得严严实实,看不到里面是什么光景。   旁边铺子还开着,见沈柏和顾恒舟来,一直好奇的张望着,两人下马,沈柏走过去打探。   那人不想惹事,含含糊糊的不肯说,顾恒舟亮了身份,他才被吓得说出实话。   原来兵部尚书的次子李岱在夏末秋初的时候,机缘巧合的认识了绿尖,觉得绿尖生得漂亮,品性也好,想纳她为妾,经常到成衣铺来,不过绿尖对嫁人没什么兴趣,一直没怎么搭理李岱。   李岱的赵氏妻子知道绿尖的存在,也到成衣铺来过几次,约莫是想打探绿尖的态度,见绿尖确实不想进李府,赵氏对绿尖也没有过多苛待。   过年之前,赵氏还在绿尖这里订了好些冬衣,也算是照顾绿尖的生意。   事情坏就坏在这些冬衣上,赵氏已经有了一个女儿,初冬的时候怀了孕,大夫说可能是儿子,一直精心养护着,半个月前不知道怎么却小产了。   京兆尹来人把绿尖带走,其他人都在猜测是绿尖在这些衣服上做了手脚才害赵氏流产的,她不是不想嫁给李岱,而是野心勃勃,瞄准了李夫人的位置。   这些事没有在城中闹出太大的动静,街坊四邻私下却讨论得热火朝天,都觉得是绿尖的错。   沈柏虽然三年没见绿尖,却直觉这不是绿尖会干出来的事。   绿尖在风尘地里摸爬滚打了很多年,如今在瀚京安了家,还有了自己的成衣铺,就算一辈子不嫁人也能衣食无忧,没必要为了一个男人,断送自己好不容易才有的安稳生活。   这里面多半有猫腻。   “去京兆尹府吗?”   顾恒舟温声问,沈柏摇头,现在去京兆尹府未免太过招摇了。   就算有顾恒舟护着,没人能拿她怎么样,也不利于查出事情的真相。   沈柏说:“我才刚回来,直接去找京兆尹不大好,顾兄能不能先派人进去看看绿尖现在的情况?”   “好。”   顾恒舟毫不犹豫的应下,正准备离开,一辆马车低调的驶来,看见她和顾恒舟,马车里的人压着欣喜轻唤:“东方姑娘,顾大统领。”   回头,吕秀撩开窗帘正在冲他们挥手。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沈柏上了吕秀的马车,和顾恒舟一起去了附近的茶楼。   三人坐下,沈柏才知道原来这个成衣铺是吕秀和绿尖合伙开的。   毕竟承了沈柏的恩,沈柏消失后,吕秀便主动联系上了绿尖和茶白,两人到底出身不大好,又没有什么正经身份,好多事都需要吕秀暗中打理,不过吕秀要守的规矩多,不方面抛头露面,所以鲜少有人知道吕秀和成衣铺的关系。   绿尖被抓好几天了,吕秀心里着急,却也等到今天才得了空。   她不方便直接去京兆尹,只能先到铺子里,从原材料查起,赵氏小产是真,总要先找到让赵氏小产的源头才能进一步的查明真相。   沈柏和吕秀想法一致,细问之下才知道成衣铺用的布料都是从卫家名下的商铺买的,这些料子还供给内务府,有些甚至连宫里的娘娘都在用,至少布料上不会出什么问题。   不过为了增强吸引力,铺子里的衣服做好后都会用特制的香料熏染,这样衣服以后会自带香气,且香气存留时间颇长。   吕秀有点担心是这些香料和赵氏吃的东西犯冲,才会导致赵氏小产。   但也不是没有其他孕妇到成衣铺订过衣服,怎么独独赵氏一个人出了问题?   这个案子存着不少蹊跷,沈柏和吕秀一谈就发现不少,相信京兆尹也不会发现不了。   吕秀和绿尖都不会制香,香料是从天香阁买的,账本上有非常详尽的记载,京兆尹的人要调查的话也很方便。   顾恒舟的品阶虽然在京兆尹之上,但也不能随便越矩插手这件案子。   没有外人在,吕秀还是唤沈柏东方姑娘,倒不是因为信了慕容轩在除夕宴上的说辞,而是为了帮沈柏掩饰身份。   知道沈柏担心绿尖,吕秀坚定地说:“绿尖的为人我是知道的,她绝不会用这种法子害赵氏和她腹中的孩子,不管到什么时候,只要需要我作证,我都会好不犹豫的站出来帮她证明清白。”   有吕秀这句话,沈柏放心不少,聊完案子,吕秀又跟沈柏说了不少瀚京这三年的变化。   吕秀说的都是内宅妇人闲谈的事,但沈柏敏锐的从这些字句里嗅出不寻常的气息来。   姜家退出朝堂后,各世家大族都收敛不少,沈孺修升任丞相,和赵彻一起推行了不少雷霆政策,虽然大力改善了民生,却也危害了这些世家大族的利益。   首当其冲的,便是太后母族吕家。   如今整个瀚京,世家大族的眼中钉肉中刺就是沈孺修。   年前太后过寿,工部的尚书夫人和孙氏在宴上起了争执,孙氏嘴笨,又没什么气势,自然落了下乘,沈孺修因此被太后当众责骂了一顿,还罚了两个月的俸禄。   这也就算了,腊八节那天夜里,沈府进了贼人偷盗东西,沈孺修被贼人所伤,将养了小半月才好,案子交给大理寺处理,那个贼人却直到现在都没被抓回来。   连城里的百姓都知道,贪财偷东西的贼人是不敢伤人的,更何况他伤的还是丞相这样的一品大臣。   这贼啊,也就是说给百姓听着玩儿的,实际上不知道是哪个世家大族派出来的刺客呢。   沈柏走之前劝过沈孺修不要太拼命,虽然知道沈孺修不会听她的,真正听到他陷入这样危险的境地,还是控制不住揪紧心脏。   如果沈柏没有重生改变这些事情的走向,现在承受世家大族愤恨的人应该是她。   上一世她帮赵彻做尽了得罪人的事,除了在御书房的时候能放心安睡一会儿,在其他地方根本睡不着。   而且她不知道自己吃的用的东西里面有没有藏毒,更不知道什么时候背后会被人放冷箭。   赵彻想做明君,想让昭陵繁荣富强起来,就注定要触碰这些世家大族的利益,成为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啖肉饮血,除而后快。   沈柏不想做他手里的刀,沈孺修就去做。   这把刀虽然老了点,但磨一磨还是能用。   就像顾家,一代将领退下,就要有新的将领顶上。   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   和吕秀聊了一个时辰,顾恒舟才派了护卫送她回家,自己则带沈柏去了丞相府。   沈孺修升丞相后,府邸没有改变,只不过是把太傅府的门匾换成了丞相府。   鎏金的行书大字,一看也是出自赵彻的手笔。   顾恒舟先下马,伸手正要把沈柏抱下来,府里的小厮慌慌张张的跑出来,看到沈柏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开口:“少爷,不好了,小少爷没气息了!” 第222章 陛下,你活得不累么?   除了门口的门匾,府里真的一点变化都没有。   沈柏拎着裙摆,大步冲进屋里,一路上那些下人都惊诧的看着她,却没有一个人敢阻拦。   孙氏还住在惜若苑,远远地还没进院子,沈柏便听到里面乱作一团的哭喊声。   跑得太急,胸口开始刺痛,快到院门口的时候,刺痛加剧,沈柏捂住胸口,双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顾恒舟伸手捞住她的腰,关切的问:“怎么了?”   沈柏脸色发白,额头冒出细密的冷汗,眉头也痛得拧起,一看就不大好。   顾恒舟面色一沉,将她拦腰抱起,转身就要带她去找大夫,沈柏喘着气说:“我带了药,喝一粒就好。”   昨天慕容轩才把药给她,今天出宫之前沈柏用瓷瓶带了五粒在身上。   顾恒舟绷着脸,抱着沈柏进了惜若苑,院子里乱作一团,顾恒舟如入无人之境,把沈柏抱进屋里,倒茶先让沈柏把药喝了。   孙氏趴在床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连沈柏和顾恒舟来都顾不上,伺候孙氏的丫鬟则被两人惊到,但见顾恒舟神情冷肃,也不敢开口阻拦。   自遇到顾恒舟,这是沈柏第一次这么强烈的犯心绞痛,喝了药,沈柏缓了一刻钟的时间才平复下来。   顾恒舟一直紧紧抓着她的手,生怕她下一刻就消失不见。   沈柏深吸两口气,冲顾恒舟笑笑,示意他自己没事了,然后起身走到床边。   孙氏趴在床沿紧紧抱着沈珀,三岁的沈珀长得白白胖胖,小脸胖嘟嘟,虎头虎脑的惹人疼,这会儿却是双眼紧闭,嘴唇发紫,了无生气。   他死了。   就算现在没了引魂铃,沈柏看不到魂灵,也看得出沈珀已经断绝呼吸。   嘴唇发紫是很反常的,沈柏冷静的说:“现在所有人都不许随意走动,厨房的食材还有府上所有的东西都要保存下来,去请大理寺少卿和仵作来为小少爷验尸!”   “不许!我儿没死,谁都不许动他!”孙氏哭着冲沈柏吼,她的眼眶通红,看谁都像杀人凶手,“你这个扫把星,都是你,你都消失三年了,为什么突然又要回来,你没回来之前珀儿一直好好的,你一回来他就死了,都是你害死他的!”   孙氏现在不冷静,沈柏没把她的话听进去,和顾恒舟在院子里坐镇,让护院按照吩咐把府上的人都看管起来。   半个时辰后,大理寺的人赶来,孙氏情绪太激动,沈珀的尸首暂时不能动,大理寺的人只先搜查府上的下人和沈珀平日能够接触到的东西。   这是一项相当繁杂的事,大理寺的人一直搜到夜幕降临也没搜出什么东西。   沈珀的死因还不能确定,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大理寺的大人要先进宫面圣,跟顾恒舟打了招呼才离开。   一直到亥时,沈孺修才风尘仆仆的从外面回来。   看见沈柏和顾恒舟在这里,他很意外,不过这个时候也顾不上问那么多,他先进屋看孙氏和沈珀。   孙氏本来已经哭累了,看到他,情绪一下子又爆发出来,哭闹得厉害,砸了很多东西,最后因为太激动,直接昏死过去。   下人急急忙忙带府医来给她诊治,沈孺修趁机把沈珀的尸体抱出来,交给大理寺的仵作验尸。   沈孺修脑门被砸破,脸上也有好几道抓痕,神情看上去疲惫又悲伤,丞相的威严风光被尽数打破。   就算他对孙氏没什么感情,好不容易有了沈珀这个老来子,也是疼得不行的。   现在这孩子在他眼皮子底下夭折了,对他的打击自然不会轻。   孙氏这里离不了人,沈柏只让下人拿了纱布和外伤药来,直接在院子里帮沈孺修处理伤口。   沈孺修这么时候已经冷静下来,问沈柏:“你们怎么在这儿?”   “顺道路过。”   沈柏淡淡的说,用棉球沾了酒帮沈孺修清洗伤口,沈孺修疼得嘶了一声,沈柏手上动作没听,替孙氏问:“今天才初一,连朝堂上都休沐三日,丞相不在家里待着又去什么地方了?”   沈柏走之前让沈孺修别这么拼,他显然没信,孙氏怨他很正常,沈柏虽然心疼,但也夹着怒气。   都这么大把年纪了,沈老头就不能好好在家待着?   听出沈柏的怨气,沈孺修觑了她一眼,刻板道:“这是昭陵的事,你现在是东方家的人,不该问的就别问。”   还真能的你,昭陵要是没了你这个老头子,难不成就不能好好运转了。   沈柏无语,正要加重手上的力道,顾恒舟抓住她的手轻声说:“我来吧。”   沈柏意识到自己情绪不好,把东西交给顾恒舟,在沈孺修面前坐下。   今天不用上朝,他没有戴朝冠,白了大半的头发显露出来,比沈柏上一世死的时候还要老不少。   沈柏看得心堵,喉咙也哽得厉害,偏过头去不肯看他。   顾恒舟处理伤口的速度比沈柏快多了,刚包扎完,大理寺的人抱着沈珀的尸体回来。   沈珀是被人下毒害死的,毒藏在早上沈珀吃的汤圆里,不算是剧毒,成年人是不会死的,沈珀年纪太小,吃了一碗汤圆,很快就毒发。   沈瑞修显然也早就猜到这个结果,亲耳听到,还是控制不住的握紧拳头,愤怒到发抖。   这只是个三岁大的孩子!   沈柏心里也难受,她有点坐不住,站起来不管不顾的往外走。   顾恒舟立刻跟上,出了惜若苑,沈柏几乎是用跑的,顾恒舟没让她到处乱跑,拉住她把她带进书韵苑。   离开这里三年,沈孺修一直让人打扫着,院子里很干净,只是没人伺候,只有一盏红灯笼散发出微弱的光亮,安静得很。   顾恒舟把她圈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脑袋说:“这不是你的错,如果没有你,这个孩子都不可能平安出生。”   上一世孙氏身体不好,后面没多久就难产了。   现在想来,上一世那个时候,世家大族已经盯上沈孺修,并不希望沈家人丁兴旺起来,若不是沈柏重生,那段时间在京中兴风作浪,吸引了那些人的注意,沈珀也不可能在孙氏肚子里待到平安降生。   他能活到现在,严格意义上来说,也算是赚到的。   但这事说起来容易,接受起来却很难。   沈柏抓紧顾恒舟的胳膊,压低声音说:“我告诉过他的,让他不要这么拼,他都这么大把年纪了,就算不为自己,也该为沈珀想想。”   沈珀死了,沈家的香火就断了。   顾恒舟抱紧沈柏,坚定地说:“丞相没错,错的是在背后耍阴谋诡计的人。”   沈柏用力环住顾恒舟的腰。   她知道。   她知道她爹这么多年一直都在坚持正义,想让这个世道变得更好,错的是那些利欲熏心、损人利己的人。   但看见沈孺修的白发和沈珀的尸首,沈柏就控制不住的浮起很强的罪恶感,如果她没有改变事情的走向,承受这些的人应该是她。   上一世她就是因为不忍心让沈孺修一大把年纪还过着腥风血雨的生活,所以一直把这些扛在肩上,这一世为了顾恒舟,她把这些都抛下。   她挺自私的。   沈柏没跟顾恒舟说自己心里的想法,这一切都是她做的选择,顾恒舟没理由跟她一起承受这些负面情绪。   又在书韵苑待了一会儿,沈柏和顾恒舟一起回了大统领府,护卫早就把慕容轩送回来。   在大统领府歇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沈柏和慕容轩一起坐马车回宫。   慕容轩醉得不轻,护卫忘了给他喂醒酒汤,第二天醒来,他头痛难忍,看顾恒舟和沈柏的眼神很是哀怨。   沈柏心里想着事,没有理会他。   初二还是不用上朝,宫里也还残留着新年的喜庆,穿过御花园不远就是南辰宫,快到南辰宫大门的时候,孙越海摇着拂尘快步走来,奉赵彻之命,请沈柏到御花园一坐。   慕容轩很警惕,也想跟着一起去,沈柏把他拦下,让他回南辰宫好好休息,自己随孙越海到了御花园。   还没立春,御花园除了三两枝腊梅还开着,入目之处皆是一片荒芜。   赵彻坐在一个四角凉亭里,凉亭四周用凉席挡住,孙越海帮沈柏撩起凉席,沈柏走进去。   凉亭里燃着炭火,很温暖。   赵彻穿着玄色金丝绣莽龙常服坐在里面,旁边案上煨着酒,面前石桌上摆着棋盘,他自己跟自己下棋还下得挺起劲儿的。   “拜见陛下。”   沈柏福身行礼,赵彻头也没抬,清冷道:“不必多礼,坐吧。”   沈柏走到他面前坐下,赵彻也不客气,熟稔道:“陪朕下一局。”   沈柏没说话,帮忙收了白子,赵彻先在棋盘上落下一子,沈柏捏着白子下在他旁边。   两人都没再说话,周围安安静静,只剩下棋子落在棋盘的声音。   半个时辰以后,沈柏轻声说:“我输了,陛下棋艺高超,若不是陛下一直让着我,这一局我早就输了。”   赵彻掀眸看着她,玩味的说:“比起三年前,你倒是沉得住气了许多。”   你要是不能动弹在床上躺三年,也没什么好沉不住气的。   沈柏腹诽。   放下手里的棋子,目光平静的看着赵彻,轻声道:“陛下今日找我,不单单是想让我陪你下棋吧?”   赵彻不答反问:“你没有否认我刚刚说的话。”   “我既是东方鸢灵,也是沈柏,无需否认。”沈柏大大方方的承认,赵彻唇角压下,眸色加深,帝王的威严无声的弥漫开来,他拍了下桌,棋盘上的棋子跟着抖了抖,揾怒的开口:“沈柏,你好大的胆子!”   候在亭外的宫人吓得跪下,沈柏却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上一世赵彻气得瞪眼的时候多了去了,要是回回都要摘沈柏的脑袋,沈柏只怕早就死八百回了。   沈柏眉眼未动,直视赵彻的眼睛,柔声道:“我不止胆子大,能力也大,陛下也知道,东方家是南襄国的第一世家,他们的家主很多时候甚至能左右国君的决定,现在我得到东方家的重视,对昭陵和南襄今后几十年的友好相处也是极大的保障,陛下难道不应该高兴吗?”   东方鸢灵的身份是慕容轩说出来的,严格意义上说,也不是沈柏故意要骗赵彻,这欺君之罪扣得也不严实。   而且承认她东方鸢灵的身份,能给昭陵带来的利益实在是太多了。   瀚京这些世家大族依仗的无非是祖辈百年来积累的财富和人脉,赵彻才刚登基三年,改革力度太大,引起反感是很正常的事,他想要坐稳帝位,让昭陵朝着更好的方向发展,通过沈柏向南襄借力是最快捷有效的方式。   赵彻不可能想不通这一点。   他绝不会杀了沈柏。   凉亭陷入一片死寂,不知道过了多久,赵彻轻笑起来,他眼眸微弯,帝王的威压悉数散去,眸底染上暖融的笑意,如三月春风。   如果孙越海在里面伺候着就会惊讶的发现,昭陵这位年轻的帝王,登基三年以来,这是他笑得最开心的一次。   赵彻转身拿了煨好的酒,亲自斟了两杯,递了一杯到沈柏面前。   酒是上好的梨花白,不知道在国窖里放了多久,酒香浓郁,沈柏刚刚下棋的时候就偷偷咽了好几口口水。   不过记着自己现在一沾酒就倒,沈柏艰难地移开目光,克制的说:“我身体不如以前了,不能喝酒。”   赵彻动作一顿,上下打量着她,没看出她哪儿不好,半是关切半是试探的问:“怎么了?”   沈柏如实说:“三年前受了点伤,遗留了心疾,昨日还犯了一次心绞痛,难受的很。”   “待会儿朕让张太医来帮你看看,太医院又招收了不少新的太医,医术都很不错,那么多人在,总能治好的。”   到底是当了皇帝,赵彻说话的语气又和上一世一样,不自觉的有些强势,不允许别人拒绝,也不觉得有什么事能阻拦他。   沈柏暗暗叹了口气。   也不跟赵彻过多辩解,端起那杯酒,恭恭敬敬的跟赵彻碰了杯,仰头一饮而尽。   赵彻的眉心重新舒展开来,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沈柏承认了自己的身份,他有种与挚交好友重逢、把酒言欢的错觉。   梨花白醇香浓厚,入口绵韧,穿肠入腹,热辣的暖意便从胃里漫向四肢八骸,连指尖都很快发起烫来。   太久没这么大口的喝过酒,沈柏下意识的闭上眼睛细细品味。   好酒。   沈柏的表情极为享受,赵彻本来已经习惯了这些珍馐美酒,这会儿竟也觉得今日的梨花白比往日要香浓许多。   赵彻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还想给沈柏添酒,沈柏用手挡住杯口,趁着酒劲儿还没上涌,理智的说:“陛下乃九五至尊,为我斟酒实在是不合礼数,我有病在身,确实不能再喝,陛下有什么话不妨直说吧。”   赵彻把酒壶放下,觉得过了三年,沈柏变得怪没劲的,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他还想叙叙旧,她却偏偏要破坏气氛谈正事。   不过气氛已经破坏了,再想拉回去也是不行的。   赵彻喝了第二杯酒,敛了情绪,沉沉道:“昨日相府的小少爷没了,这事你怎么看?”   沈柏犯懒,撑着脑袋悠悠的说:“大理寺的仵作已经验过尸了,尸体里有毒,证实是中毒而亡,必然是背后有人蓄意下毒,该怎么查就怎么查,大理寺的大人有几十年的断案经验,相信绝对不会放过幕后真凶。”   她现在五官完全长开,三年没怎么晒太阳,皮肤越发白嫩,少年气息变得很淡,骨子里的柔美随着酒意散发出来,没有刻意的矫揉造作,却叫人移不开眼,心窝都被戳得发软。   赵彻把玩着手里的酒杯,眸色变深,说出来的话却很理智:“幕后之人既然敢往相府下毒,必然早就准备好了替死鬼,大理寺的人再怎么查也查不出真正的凶手。”   沈柏掀眸看向赵彻,语气变冷:“所以依陛下之意,我弟弟活该被人毒死,我爹也活该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如果朕想这么做,你现在就不会坐在这里了。”赵彻微微坐直身子,这是他要谈正事专有的姿势。   沈柏到底是活过两世又在鬼门关走了三年的人,她没那么多精力搞那些算计心机,叹了一口气轻声说:“陛下,我一直觉得你这样活得怪累的。”   她的语气有些无奈又有些同情,若是放在一般人身上,这是对九五之尊极大的冒犯,是会立马被人拖出去砍头的,但放在她身上,赵彻却只觉得心头发软,好像有一个人看穿了他所有的强撑、伪装,了解到了最最真实的他。   “我怎么累了?”   赵彻温声问,因为喝了酒,声音比平时低磁,柔和了许多,仿佛又回到做太子的时候。   沈柏抓着棋盘上的棋子把玩,酒劲儿上涌,眼神有点迷离,她说:“自从先皇后死后,陛下你就再也没有相信过任何人了吧?”   恒德帝死后,已经很久没人敢在他面前提先皇后三个字了,赵彻的身体有瞬间的僵硬,沈柏恍若未觉,继续说:“世家大族的势力在瀚京盘根错节,那个时候卫家没落,国舅被送到云山寺做了出家弟子,你一个人在瀚京孤立无援,你害怕陛下会因为局势改变废了你的太子之位,也害怕宫中有人会谋害你,所以你对所有人都抱有敌意,你想做一代明君,但前提是你要活下去。”   沈柏其实很能理解赵彻,他在那样的环境下长大,如果没有足够的心机算计,只怕早就命丧黄泉了。   赵彻捏着酒杯的手慢慢收紧,用力到骨节泛白,那些根植于骨髓里的恨意和恐惧再度浮上心头。   就算李德仁已死,姜家也慢慢没落,他也还是会愤怒恼恨。   “可是你现在已经登基了,昭陵的万里河山都在你的脚下,殿下你现在还在害怕什么呀?”   沈柏轻声问,眼神懵懂的看着赵彻,“沈家在昭陵只是书香门第,我爹一生为官两袖清风,名下连多余的房产地契都没有,他一心都扑在昭陵的黎民社稷上,陛下既然要重用他,为什么又要防备他呢?他明明只是一个马上年过半百的老头子啊。”   啪。   赵彻手里的酒杯被捏出碎痕,他的眸底浮起戾气,闪过杀机,因为心底最阴暗丑陋的一面被沈柏毫不留情的揭穿。   沈柏感受到了危险,却并不觉得害怕,她看着赵彻,神情变得悲悯,喃喃道:“陛下有那么多影卫死士,也明知道会有人要伺机谋害肱骨之臣,为什么不肯护他的家眷周全呢?”   上一世沈柏给赵彻做了十年的臣子,当然知道帝王术最重要的就是赏罚分明,恩威并重,沈孺修对赵彻是很忠心,但他太刻板仁善了,所以他不能像沈柏那样,对世家大族做出赶紧杀绝的事。   赵彻放任世家大族那些人杀了沈珀,是想挑起沈孺修的仇恨,这样才能更好的为他卖命。   这是皇家常用的手段,赵彻能走到今天,自然深谙此道,但这手段付出的是一个活生生的孩子的命。   因为是骨肉至亲,沈柏才能更加深切的感受到痛意。   沈柏喉咙发哽,眼眶也发热发红,和上一世很多时候一样,她感觉坐在她面前的这个人,像是没有心没有感情的怪物。   他明明坐在万人之上,掌握着无数人的性命,享受着无数尊贵荣华,但他孤寂至极,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信赖倾诉。   酒杯碎裂,赵彻的手掌被划伤,有殷红的血顺着手掌流下来。   沈柏下意识的起身,掰开赵彻的手,用自己随身带的绢帕帮他把伤口缠上,然后她蹲在赵彻面前,抓着他的手一字一句的说:“陛下,沈家和顾家永远都会是你忠心不二的臣,我爹已经老了,经不起折腾,如果陛下愿意的话,请给我一个报仇雪恨的机会,我会替陛下肃清幕后那些有异心的人。”   酒劲儿正上头,沈柏浑身都在发热,掌心甚至沁出薄汗,烫得惊人。   已经太久没人这样抓过他的手对他说话了,赵彻一颗心也滚烫,连血液都沸腾起来。   深吸两口气,他回握住沈柏的手,心脏不知被什么撞了一下,呼吸都停滞。   他觉得他应该说点什么或者做点什么的,外面却不合时宜的响起孙越海的声音:“陛下,顾大统领求见。” 第223章 元宵   凉亭一片死寂,赵彻定定的看着沈柏没有反应。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心里在想什么,只觉得这触手可及的温暖实在是太美好了,不管是以前还是以后,他都绝对不会再碰到这样一个人,敢在他面前这样无所顾忌的说实话,戳破他所有的伪装面具。   他是想留住这温暖的。   沈柏脑袋有点晕,迷迷糊糊间听到有人提到顾恒舟,下意识的想站起来,手被抓得更紧,赵彻微微用力拉了她一下,沈柏失了平衡,跌坐在他腿上,腰肢被环住。   帝王寝宫皆是用的龙涎香,味道破浓,厚重深沉,威压十足,沈柏有点愣,撑着赵彻的胸膛,睁大眼睛愕然的看着他。   她的眼眸澄澈如水,这般看人的时候,有种不谙世事的天真烂漫,倒映出赵彻晦暗深沉的脸,像两个极端。   莫名的,赵彻心底有暗黑的欲念蔓延开来,很想染指她。   让这双眼睛变得不再澄澈,为他哭为他情动、为他陷落深渊……   无数暗黑的联想延展,孙越海又在外面说:“陛下,顾大统领求见!”   沈柏这下听清楚了,眨眨眼睛,想推开赵彻,但她现在手脚没什么力气,身子也发着软,赵彻稍稍用力一点,便把她禁锢在怀里动弹不得。   “让他进来.”   赵彻沉声命令,余光瞥见挡在凉亭正面的凉席被掀起,低头要覆上沈柏的唇,耳畔刮来冷风,男人粗粝的布满薄茧的手挡在他面前。   顾恒舟说:“陛下,你越矩了。”   赵彻抱着沈柏,仰头看向顾恒舟,坦然而平静的问:“爱卿怎么能肯定是朕越了矩,而不是她为了达成什么目的故意勾引朕?”   酒意完全上涌,沈柏不知道发生了沈柏,被赵彻禁锢着很不舒服,轻轻哼了一声,顾恒舟没看她,只盯着赵彻说:“陛下,不管她如何,臣都只要她。”   言下之意是,就算沈柏为了某种目的勾引赵彻,他也还是会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得了这句话,赵彻终于松手放开沈柏,沈柏身子软软的往下倒,顾恒舟先伸手托出她的脑袋,然后将她拦腰抱起。   身上一空,冷意便趁虚而入,赵彻低头看着自己被白色绢帕缠着的手,薄凉的问:“刚刚行远一出手,朕还以为你想杀了朕呢。”   顾恒舟紧绷着脸,冷声道:“顾家世代忠良,绝不会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但陛下若是不相信顾家有这样的忠心,微臣愿交出手中的兵权。”   赵彻握紧拳头,诚恳的说:“放眼朝堂,顾家和沈家是朕最能相信的,昨日相府小少爷被人下毒害死,朕方才情绪有些失控,若有失仪之举,行远莫要太放在心上。”   “微臣不敢。”   一君一臣打着太极,赵彻整体上还是满意的,又说了几句话便放顾恒舟和沈柏离开。   两人离了凉亭,孙越海准备让宫人进来收拾东西,抬眼见赵彻手上带伤见了血,神色大变,赵彻抢在他大喊大叫之前开口:“只是一点小伤,不必大惊小怪。”   孙越海噗通一下跪在地上,急切道:“陛下乃万金之躯,便是一点小伤也不能大意,奴才这就让人去太医院宣太医……”   “朕说了不必大惊小怪。”赵彻不耐烦的打断,孙越海立刻一头磕在地上,赵彻沉着脸说,“让人拿点金疮药来。”   “是。”孙越海应着退出凉亭。   赵彻把手上的绢帕解下来,绢帕本来是白色的,一角绣了一只小兔子,绣帕子的人技艺并不纯熟,这兔子绣得歪歪扭扭,一点没有京中那些贵女用的绢帕精致好看,丑萌丑萌的。   现在绢帕染了血,兔子看上去就更不可爱了。   赵彻把绢帕放到煨酒的炉子上方,受炉子的热气影响,绢帕轻轻晃动起来。   赵彻松手,帕子坠向炉子,在要碰到火苗的时候,赵彻又一把将帕子抓住。   到底还是舍不得。   就当……留个念想吧。   赵彻把帕子揣进怀里,恢复帝王的冷肃,面无表情的走出凉亭。   顾恒舟直接抱着沈柏去了南辰宫,他神情冷肃,周身散发着强大的低气压,一路走来,路上的宫人皆不敢直视他。   进了南辰宫,慕容轩迎出来,见沈柏被抱回来,立刻瞪着顾恒舟问:“发生什么事了?鸢儿刚刚还好好的,怎么这会儿被抱回来了?”   顾恒舟不理他,直接把沈柏抱回房间,慕容轩跟进来,闻到沈柏身上有酒味,责备道:“鸢儿身体不好,不能沾酒,你怎么还给她喝酒?”   顾恒舟一声不吭,把沈柏放到床上,帮她脱了鞋子盖好被子。   做这一切的时候,他的动作都很温柔,慕容轩在旁边看着,后面的话突然就说不出来了。   屋里安静得有点微妙,顾恒舟坐在床边低声道:“我不知道她喝了多少,先让人送一碗醒酒汤来。”   “哦。”   慕容轩下意识的应了一声,转身走出房间,被冷风一吹才反应过来,他好歹也是一国皇子,怎么就让人当下人使唤了?   宫人很快准备了醒酒汤送来,慕容轩还是亲自送进房中,沈柏睡得香喷喷,一点要醒转的迹象都没有,顾恒舟却直接接过醒酒汤。   慕容轩眼看着他一只手把沈柏扶起来,自己先喝了一口醒酒汤,顿觉不妙,拦着顾恒舟问:“你难道要嘴对嘴给她喂醒酒汤?”   顾恒舟咽了嘴里的汤,理直气壮的看着他反问:“不是我难道是你?”   慕容轩噎了一下,梗着脖子说:“男女有别,你不能这样,这是在耍流氓!”   顾恒舟说:“我会对她负责。”   慕容轩瞪大眼睛,要负责就能随心所欲了吗?他还杵在这儿呢,就这么不把他当外人看了?   顾恒舟还真不把慕容轩当外面,低头就开始给沈柏喂醒酒汤。   他的动作缓慢,欲念十足,慕容轩还没这么跟姑娘亲近过,看得面红耳赤,片刻后就承受不住了,逃也似的冲出房间。   顾恒舟丝毫没受影响,一点点把醒酒汤都喂给沈柏。   喂完,沈柏整个唇都变得红润起来,顾恒舟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俯身坐实这个吻。   沈柏很快被折腾得醒过来,不过醉意未消,她还有点迷瞪,轻轻哼了一声,不满的推了顾恒舟一下。   顾恒舟抓着她的手,抵着她的额头,哑着声问:“看看我是谁?”   沈柏迷茫的睁开眼睛,距离太近有点看不清他的脸,不过听出他的声音,小声说:“顾兄。”   顾恒舟不满意这个回答,轻咬了她一下说:“以后不许这样叫我,叫我的名字。”   “为什么啊?”沈柏疑惑的问,又被咬了一口,只能委委屈屈的乖巧道,“顾恒舟。”   顾恒舟这才放过她。   借着睡意,沈柏睡到傍晚才醒,睡得太久,脑袋有点晕,在床上坐了好半天意识才慢慢回笼,然后感觉嘴唇一片滚烫,似乎有点肿了。   沈柏摸着唇努力回想自己醉酒后发生的事,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皇宫戒备森严,应该没人能突破这么森严的守卫来轻薄她,那只有……赵彻!?   沈柏被自己的猜测惊得不轻,噌的一下从床上跳起来,正不知道该做什么好,慕容轩从外面进来,对顾恒舟下午的流氓行径狠狠地数落了一番。   他原本想要抹黑顾恒舟,让沈柏对他保持警惕,没想到沈柏一点没在意,反而重重的松了口气,一脸庆幸。   慕容轩作为沈柏的娘家人,很是痛心疾首,他还没见过这么恨嫁不矜持的人。   吃了晚饭,沈柏没什么睡意,和慕容轩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快到戌时的时候,孙越海低调的送来一卷布帛。   里面是瀚京目前的世家大族名单,王侯伯爵均在其列,和上一世赵彻让沈柏清除的那些人基本一致。   沈柏只扫了一眼心底便有了数。   这些世家大族关系密切,并不是一个个独立的个体,而是联系紧密的共同体,他们的利益一致,在利益受到损害的时候也能一致对敌。   沈珀不是被一个幕后黑手害死的,而是被这一群人害死的。   第二天,相府小少爷夭折的消息在城中传开。   在赵彻的授意之下,对外宣称沈珀是因为先天身体病弱死的,并不是外力影响。   还在正月里,家里有丧事怪晦气的,加上又是小孩儿,丧事办得很低调,也只有上朝的时候,看到沈孺修,这些大臣会凑上去说几句节哀顺变的话。   但人都去了,怎么都是节不了哀顺不了便的。   孙氏因为沈珀的死陷入半疯癫状态,沈孺修每每上朝身上都添着新伤,很多人也在暗中看他的笑话。   堂堂丞相又如何,留不住自己的儿子,连妻子也都震慑不住,真是可怜又可悲。   在这种情况下,沈孺修很快病了,正月初十以后便告了病假在家休养,赵彻赐了很多上好的补药给他。   沈柏这些时日一直在南辰宫住着没出宫,期间太后召见了她一次。   沈柏一个人去的,慈安宫和三年前差不多,只是恒德帝死后,太后开始喜欢参禅礼佛,宫里多了香火味道。   太后召见沈柏也没什么正事要说,只寒暄了几句,感叹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   太后也是知道东方家在南襄国的地位的,对沈柏的态度还算客气,变着法的打探东方家的家财到底有多少。   这不是什么秘密,沈柏没有隐瞒,坦白的说,东方家富可敌国,吃穿用度有时候甚至比皇室还更精致奢侈。   而且东方家有一座山,山上全是市面上难得一见的香料木材,就跟有座金山差不。   这三年卫家渐渐复兴,吕家则渐渐衰败,太后的吃穿用度也没以前那样阔气,听了沈柏的回答,脸上有些挂不住,约莫是不希望有人比她这个太后日子过得还要滋润。   眨眼到了正月十五元宵节,虽然出了相府小少爷的事,元宵节还是办得很盛大。   这毕竟是官民同乐的大喜日子,总不能被一两个人的悲欢左右。   元宵节还是在掖庭宫举行。   内务府按照公主的规制给沈柏做了一套湖绿色银丝霓裳裙,衣服既华贵又仙气飘飘,宫人给沈柏画了精致的妆容,挽了发髻,沈柏早早地便和慕容轩去掖庭阁等候。   百官很快携家眷入宫赴宴,沈孺修还在家里养病,没有出席宴会,但这些人为了面子上能过得去,基本都穿得素净一些,没有过分张扬的打扮,沈柏在这些人里面就显得极突兀且格格不入。   不过她和慕容轩不是昭陵人,也和丞相府没什么关系,穿得隆重点也是可以的。   这次男女眷是分席而坐,开宴之前,沈柏和慕容轩分开,到女眷区坐着。   她现在的身份颇高,内务府的人把她和六公主赵明熙的位置安排在一起。   恒德帝膝下有六位公主,赵明熙是最小的一个,在众多公主里面,赵明熙是最受宠的,和男子一样在太学院念过书。   恒德帝在世时,四位公主都已经嫁人,赵彻登基后,五公主也已招了驸马,如今皇室之中只剩下赵明熙这一位公主。   赵明熙今年十三,个子在这个年纪算得上是高挑的,身形窈窕,模样也漂亮,今天她穿着一身鹅黄色绣锦鲤短袄配着同色长裙,看上去活泼又明媚。   沈柏走过去的时候,她正在和身边的宫娥说话,也没要理会沈柏的意思,沈柏便直接在她旁边坐下,赵明熙跟宫娥说完话,扭头朝沈柏看来,皱眉道:“你怎么不向本公主行礼?”   她还是孩子脾性,沈柏没在意,颔首道:“东方鸢灵见过六公主。”   赵明熙不满意,但也挑不出错来,看沈柏的眼神不大友善,过了会儿小声嘀咕:“连自己的父亲和弟弟都不认,真是恶毒。”   好歹是皇家的公主,和其他人一样在背后议论这些是非显得怪小家子气的。   沈柏偏头看着赵明熙,温笑着问:“六公主方才是在跟我说话么?”   赵明熙没当面说过别人,皱着眉头小声道:“谁恶毒本公主就说谁。”   这是暗示沈柏对号入座了,沈柏勾唇笑得更开心,附和道:“这位沈大小姐的确是很恶毒,抛弃自己的家人不说,连顾大统领这么好的未婚夫也不要,真是脑子有问题。”   赵明熙瞪大眼睛,没想到沈柏会这么说自己,沈柏比她冷静,微微扬眉反问:“怎么了?我说得难道不对吗?”   沈柏的表情太自然了,赵明熙有点动摇,她凑近沈柏好奇的看了好一会儿,压低声音问:“你真的不是沈柏吗?”   到底还是小孩儿,心里有疑问当面就问出来了。   沈柏点头,笑道:“我是东方鸢灵,来自南襄,我唤南襄国五皇子一声五哥哥,岂是一个小小的相府嫡女能比的?”   沈柏的姿态端得很高,这三年娇养出来的气度散发出来,有种与生俱来的高贵,赵明熙也是公主,立刻感受到同类的气息。   她越发的疑惑,沈柏趁机问:“公主是听什么人说我是沈柏的?”   “她们都这么说。”赵明熙皱着眉头说,沈柏并不生气,继续问:“都有哪些人呢?我对昭陵不熟,若是有人对我有什么误解,我怎么也要解释清楚才行,不然就替别人背黑锅了,那也太冤枉了。”   沈柏说得有道理,赵明熙想了想,郑重的说:“你放心,既然这是个误会,本公主会帮你解释的。”   到底是在太学院念过书的,赵明熙很有公主的担当,沈柏摇头道:“这是我自己的事,怎么能劳烦公主呢,不如这样,正好我在昭陵也没什么朋友,公主殿下这几日可否带带我,若是我真的与顾大统领成婚,也好提前认一下人。”   沈柏说得大胆,赵明熙的脸一下子就红了,瞪大眼睛看着沈柏,讷讷道:“你和顾大统领的婚事还没定下,怎么敢说出这样的话,好……好不知耻。”   “这有什么好不知耻的,不是顾大统领先当众说要求娶我的么?”沈柏反问,赵明熙说不出话来反驳。   元宵宴会很快开始,沈柏讨好的帮赵明熙剥了只虾放进碗里。   赵明熙低头道谢,对沈柏有了些好感,并不觉得她像旁人说的那般恶毒伪善。   往年的元宵宴会都很盛大,毕竟这是新一年的开端,那些在冬桂节上没能一展风采的世家子弟就会趁着元宵节再展露一下自己的本领。   但这会儿相府还有新丧,赵彻也没让人起头比试什么。   不过还是有人不心甘,宴会进行到一半,吕夫人看着沈柏说:“东方姑娘今日穿得这么艳丽,可是精心为陛下准备了什么节目?”   吕青青已经嫁人了,吕夫人身边除了吕秀,还坐着一个十四五的小姑娘,那姑娘穿着天青色绣满天星短袄配着同色长裙,端端正正坐在吕夫人身边,既有大家贵女的贵气端庄,眉眼之间又不失活泼可爱,很是灵动。   这姑娘应该也是吕家的后人,赵彻登基三年还未立后,吕家莫不是还想往宫里塞人?   沈柏暗暗琢磨着,所有人都因为吕夫人的话,将目光投向沈柏。   她今天确实穿得太惹眼了,若说不是精心准备了节目,未免有点哗众取宠的意味。   但她又不是歌姬舞姬,这个时候上去表演岂不是自降身份?   沈柏并不着急,喝了口汤,扬声道:“在我们南襄,不管是皇室贵族还是普通百姓,遇到重大节日都是要盛装出席的,我今日穿成这般,只是为了显示对昭陵的尊重,而且你们不是有专门的司乐准备节目吗,为什么还要我来表演?”   沈柏反驳得有理有据,吕夫人盯着她问:“今日我们所有人都穿着素寡,尽量不要太张扬,东方小姐难道没有听说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听说了。”沈柏点头,“你们丞相的小儿子夭折了。”   吕夫人就等着这句话,略带责备的说:“丞相是我们昭陵的第一重臣,他为昭陵呕心沥血数十年,如今痛失幼子,所有人都替他难过,东方姑娘如此张扬不大好吧。”   “人已经死了,旁人做得再多,也只是走个形式,徒劳无功罢了,照夫人所言,若要抚慰丞相的丧子之痛,今日这场晚宴就不该举行,是吗?”   沈柏的声音不高不低,但所有人都已经停下来看戏,这些话自然也能让赵彻听见。   吕夫人没想到沈柏这么的伶牙俐齿,一时不敢应声,沈柏一点也不怕,继续说:“夫人方才也说了,丞相是昭陵的肱骨之臣,陛下明知丞相痛失幼子,却在这个时候大肆操办宴席,饮酒作乐,岂不是会寒了忠臣的心?”   这话听着有些大不敬了,吕夫人面色铁青,大声怒斥:“胡说八道!臣妇绝没有这样的想法,陛下勤政爱民,贤明睿智,是难得的明君,必定会永载史册,万古流芳!”   吕夫人吓得直拍马屁,沈柏也没太咄咄逼人,点头附和道:“我也和夫人有同样的感受,陛下如此贤明,必然心胸宽广,不会因为一件衣服借题发挥,为难我一个弱女子。”   赵彻是心胸宽广,那吕夫人就是心胸狭隘,容不得人了。   吕夫人气得身体发抖,却不能反驳,只能生生咽下这口气。   赵明熙在旁边看完整个过程,对沈柏的口才有了新的认识,小声道:“你好厉害啊,竟然能说得过吕夫人。”   这些世家夫人最是会借题发挥了,饶是赵明熙这个公主碰上她们的时候也一个头两个大。   沈柏笑着剥虾,凑到赵明熙耳边说:“言语是这世上最尖锐却又最无能的武器,只要你内心足够强大,就能用敌人的武器让敌人跪地求饶。”   刚说完,沈柏看到一直坐在吕夫人身边的姑娘起身离席。   这个时候突然离席有点不正常,沈柏把剥好的虾放到赵明熙碗里,温声道:“公主慢吃,我去洗下手。”   沈柏找来宫娥带她去恭房,走出掖庭宫,推杯换盏的喧哗很快被宫门锁住,外面安静得很,甚至还有两分清冷。   沈柏出来后一路到恭房都没看到那个姑娘,正疑惑着,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是禁卫军! 第224章 保密   这种时候调动禁卫军做什么,有刺客?   沈柏疑惑,又在茅房待了一会儿才走出来,引路的宫人立刻提着灯笼上前,沈柏好奇的问:“发生什么事了?”   宫人低着脑袋,不敢随意揣测,谨慎的说:“奴婢也不知道,姑娘回到宴上约莫就知道了。”   沈柏点点头往回走,快回到席间的时候,和并肩走来的顾恒舟、周珏碰上。   时隔三年,这还是沈柏第一次正面见到周珏。   他身上穿着玄色和赤色相间的禁卫军统领服,肩膀、手肘和膝弯上都有玄铁打制的护甲,腰间配着大刀,和顾恒舟差不多高,肩背挺阔,比之前黑了不少,眉间的红痣不知道用什么法子去除,没了俊秀之气,更添豪迈霸气。   周珏在暗中见过沈柏好几次,现在看到沈柏倒是并不惊讶以外。   碰都碰上了,沈柏没回避,走过去行礼,柔声道:“见过顾大统领、周统领。”   沈柏只是象征性的弯了下腰,顾恒舟还是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托住,沈柏顺势站起来,疑惑的问:“方才我听见脚步声,可是宫中出什么事了?”   “也没什么大事。”周珏平静的说,而后唇角上扬,带了看好戏的意味,“就是南襄国的五皇子不胜酒力,出恭的时候不小心掉下去了。”   掉下去了。   难道是……掉茅坑里了?   沈柏愣住,一时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   慕容轩的酒量虽然不及现在的顾恒舟,但也不算太差,他在昭陵没什么认识的人,应该也不会被人灌酒,怎么可能醉到掉茅坑里去?   “五殿下没事,已经送回南辰宫休息了。”顾恒舟安慰了沈柏一句,沈柏点点头,和他们一起走回掖庭宫。   沈柏要回女眷区,转身要走的时候,顾恒舟说:“不能喝酒就不要喝酒,你现在的身体什么样自己也清楚,遇到什么事别自己一个劲儿的往前冲。”   沈柏那天犯心疾的样子有点吓到他了,他的神情很是严肃,沈柏乖巧点头,说:“这些道理我都明白的,这些人还犯不上我跟他们玩儿命。”   沈柏回到席间,宴会还在热闹的进行,她扫了一眼吕夫人的位置,那个姑娘又回来了,和之前一样端庄乖巧,好像从未离开过。   沈柏一直盯着那个姑娘看,赵明熙注意到了,小声说:“那是吕夫人二哥的女儿,叫吕兮,两年前才被接到瀚京的,你为什么一直盯着她看呀,你们认识吗?”   沈柏摇头,说:“不认识,就是觉得她很漂亮,所以忍不住多看两眼。”   吕兮确实很漂亮,尤其是旁边还坐着一个低调内敛的吕秀,看上去就更楚楚动人了。   赵明熙已经十三,马上就要及笄,自然也是爱美的,听到沈柏夸吕兮,顿时垮了脸,低声说:“她惯会装柔弱,仗着自己长得好看就为所欲为。”   “她做什么了?”   沈柏好奇的问,赵明熙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下这口气,对沈柏说:“之前都是秀姐儿陪着皇祖母的,她来以后,秀姐儿都不怎么进宫了,就她天天往宫里跑,我还见过好几次她去给皇兄送吃的,我皇兄大她那么多岁,她还真是敢想。”   赵彻今年二十四,长吕兮将近十岁,沈柏上一世还见过五十好几的人纳十几岁的小姑娘做妾的,倒不觉得这个年龄差距有多大,赵明熙和吕兮算是同龄人,又叫了赵彻十几年的兄长,自是不能接受吕兮想做自己的皇嫂。   沈柏之前没怎么吃东西,这会儿边听赵明熙说话边填肚子,听完问:“比起吕兮,公主更喜欢吕秀?”   “当然了。”赵明熙毫不犹豫的点头,说,“秀姐儿脾气好,还有很多本领,帮了我很多忙,也不知道皇祖母怎么想的,竟然就这样冷落了秀姐儿。”   赵明熙说着说着对太后便有了些怨念,一旁伺候的宫人吓了一跳,立刻小声提醒:“公主殿下。”   赵明熙不情不愿的闭上嘴吧。   她被保护得太好了,现在还不能理解大人的世界,并没有那么多单纯的喜欢和不喜欢,更多的是利益的交织。   沈柏也没继续这个话题,看了那个宫人一眼,低头吃东西。   晚宴结束,沈柏和赵明熙一起离开,赵明熙被沈柏投喂得有点撑了,沈柏陪她去御花园散步消食,摘了两片叶子给她变了个戏法。   除了去太学院,赵明熙还没接触过外面的世界,被沈柏唬得一愣一愣的,回去的时候就叫上鸢儿姐姐了。   沈柏答应以后有机会带赵明熙出宫玩儿,陪赵明熙回去的时候,状似无意的提了一句,吕秀现在遇到了点麻烦。   沈柏没具体说到底是什么麻烦,目送赵明熙回去,自己才回了南辰宫。   南辰宫里灯火通明,慕容轩一脸阴戾的坐在屋里,换了干净衣服,头发还是湿的,明显刚沐浴过。   沈柏没想笑他,轻声问:“发生什么事了?”   “酒里有东西,有人想算计我。”慕容轩冷声说,自四年前被抓到漠州,他是第二次在昭陵吃亏了。   虽然没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他也觉得很是恼恨。   这一个个的都把他当成什么人了,想算计就算计?   慕容轩的脸还有点红,不知是被气的还是药效还没完全过去,沈柏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问:“又是那种药?”   “不然呢?”慕容轩咬着牙反问,沈柏一本正经的说:“我还以为是泻药。”   慕容轩气得不行,指着沈柏控诉:“你还敢幸灾乐祸,也不想想我是因为谁才来这里的。”   “都是因为我,让五哥哥受累了,五哥哥要怎么罚我你说吧。”   沈柏配合的接话,慕容轩听得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搓了搓手臂一脸厌恶道:“离我远点,好好说话!”   沈柏没离他远点,抱着他的胳膊说:“五哥哥如今长得丰神俊朗,这才有那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在背地里使见不得人的法子想近五哥哥的身,五哥哥还要在昭陵待不少时日,这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五哥哥不如将计就计,在昭陵选妃吧,咱们昭陵这么多世家大族,总有一人是能入得五哥哥眼的。”   慕容轩被沈柏一口一个五哥哥叫得浑身的汗毛都要倒竖起来了,他刚想推开沈柏,沈柏又压低声音说:“南襄和昭陵也存在同样的问题,东方家的制香师多年不入世,却还把持着第一世家大族的位置,其他大家族心里早就有很多不满,你皇兄娶的还是寒门女,若你再不能帮他一下,多年以后,南襄也难保不会发生内乱。”   慕容轩怔住,沈柏坐直,等着他想明白,慕容轩也不是傻子,过了会儿敛了情绪沉沉道:“你是昭陵人,不管到什么时候,都是在为昭陵争取利益,你这个时候怂恿我在昭陵选妃,是想让我吸引这些世家大族的目光,好搅乱瀚京的浑水?”   “的确如此。”沈柏大大方方的承认,她偏头看着慕容轩,目光坚定道,“但我在东方家住了三年,这辈子都会念着东方家的情,南襄和昭陵一直都是合作共赢的关系,我希望昭陵好,总不至于希望南襄不好。”   沈柏说完,屋里陷入沉静,慕容轩盯着沈柏看了半晌,勾唇笑起:“第一次在漠州见到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会是个祸害。”   沈柏也跟着弯眸,笑道:“谢谢夸奖。”   元宵节后过了两日,赵明熙来找沈柏,说姜琴瑟平安诞下一个男婴,想沈柏陪她一起去周府看看。   沈柏欣然同意,两人一起坐马车出宫去周府。   这种事男子一般不参与,到周府探望的都是女眷,好巧不巧,那天叶晚玉和吕夫人也结伴到了周府,两人比沈柏她们要稍早一步,在主屋跟姜琴瑟说话,逗孩子玩儿。   月子里不能受寒,屋里炭火烧得很旺,下人引着赵明熙和沈柏进屋,原本正热热闹闹说着话的人全都停下来看着她们。   赵明熙还没成婚,这还是第一次来探望孕妇,被看得不大好意思,下意识的往沈柏身边靠了靠,沈柏笑着开口:“听说周夫人喜得麟儿,太后年事高了,不方便出宫,便让六公主和我代为探望,周夫人现在感觉如何?”   说着话,沈柏拉着赵明熙走过去。   孩子被吕夫人抱着,小小的一只,粉粉嫩嫩,可爱得很。   姜琴瑟没想到沈柏会和赵明熙一起来,面上闪过诧异,不过很快恢复如常,撑着身子要坐起来,叶晚玉立刻压着她的肩膀说:“瑟瑟你身子这么虚弱,还是别起来了,六公主向来亲和,定然不会与你计较的。”   叶晚玉替赵明熙做了决定,姜琴瑟放松身体靠在床头,而后看着赵明熙歉然道:“臣妇体力不济,还请公主殿下不要见怪。”   赵明熙连忙说:“没事没事,你快躺着吧。”   赵明熙是没有公主的架子,但该有的规矩还是要有的,沈柏看了看叶晚玉再看看吕夫人,幽幽道:“周夫人身子弱可以理解,顾二夫人和吕夫人莫非也身体抱恙,所以不能给公主殿下见礼?”   叶晚玉和吕夫人没想到沈柏会把矛头转到她们身上,面色一僵,姜琴瑟正想帮忙打圆场,沈柏抢先从袖袋里拿出一个精致的红木盒子递给姜琴瑟,温声道:“六公主和周夫人关系好,一直挂念着周夫人,听闻周夫人喜得麟儿,专程到太后跟前求了夜明珠让内务府最好的匠人打制成长命锁给周少爷,周夫人赶紧看看合不合心意。”   昭陵不比东恒,夜明珠这种东西委实少见,只有皇室才能用上,赵明熙却为这个刚出世的孩子求了一个,自然是极用心的。   叶晚玉和吕夫人准备的礼物自然远远比不上。   姜琴瑟到嘴边的话咽下去,沈柏扫了叶晚玉和吕夫人一眼,两人不甘不愿的向赵明熙行礼问好。   趁她们站着,沈柏带着赵明熙在床边坐下,把红木盒子拿给姜琴瑟,姜琴瑟立刻打开。   内务府的匠人技艺着实高超,这颗夜明珠完美的嵌在银锁里,精致显贵极了。   姜琴瑟只看了一眼便合上盒子,拉着赵明熙的手露出笑来,热切的和她叙旧,叶晚玉和吕夫人都被晾到一边,有沈柏在,两人连话都插不上。   姜琴瑟到底刚生产完,精力不如往昔,说了没多久的话便控制不住打哈欠犯困,歉然的赔了罪,让下人带她们去后花园坐着玩。   周德山一直没有另娶,除了姜琴瑟,府上也没个主母招待,吕夫人在元宵宴上吃了沈柏的亏,刚坐下便想找借口离开,沈柏温声道:“我初来昭陵不懂规矩,元宵节的时候冒犯了吕夫人,还请吕夫人不要见怪。”   吕夫人没想到沈柏一坐下就跟自己赔罪,心底升起防备,面上却是分毫不显,笑着回应:“东方姑娘言重了,你是昭陵的贵客,那天晚上的是我早就忘了,哪会一直放在心上啊。”   “夫人大人有大量,不和我一般见识当然最好了。”沈柏奉承了一句,紧接着问,“那天元宵节,我看见夫人旁边还有个姑娘生得很是漂亮,今日怎么没见她跟夫人一同前来?”   沈柏无缘无故问起吕兮,吕夫人脸色有点绷不住,戒心十足的问:“东方姑娘问这个做什么?”   沈柏只当没看见吕夫人的防备,坦白道:“我只是觉得那姑娘容貌昳丽,委实显眼,忍不住有些好奇,若有机会想与她结交一番,和她做朋友。”   吕夫人还是不信,总觉得沈柏看上去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沈柏像是被她看得不好意思,低头勾了下耳发笑道:“其实我也有私心,我五哥哥还没成亲,在南襄的时候,各大世家大族的贵女他都看遍了,也没有一个能入眼的,如今来了昭陵,我也想帮他相看相看,我听说三年前他就放过话,要到昭陵娶皇子妃呢。”   的确有这么个事,但那个时候慕容轩放话的对象是苏潋秋,而现在苏家满门砍头的砍头,流放的流放,哪还有人记得这种事?   吕夫人惊疑未定,叶晚玉忍不住插嘴问:“南襄国地大物博,五殿下就真的找不到一个意中人?”   沈柏笑道:“我五哥哥眼光高,一般女子入不得他的眼,而且昭陵和南襄的姑娘各有各的好,他想多看看也很正常,顾二夫人难道觉得昭陵的姑娘不及南襄的姑娘么?”   叶晚玉可不敢应这个话,连连摇头。   慕容轩要在昭陵选妃,这传出去可是大事一件。   虽说南襄国富庶,百姓也安居乐业,比远嫁越西和东恒要好过得多,但也离昭陵太远了,这一去,哪还有机会回昭陵,谁舍得把自己女儿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   叶晚玉没有女儿还没那么担心,吕夫人却是一脸沉思,沈柏将她们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笑着说:“其实之前的元宵宴上,五哥哥有看到一个姑娘,只是那个时候他喝醉了,脑子不是很清醒,只看到那姑娘的背影,没看到那姑娘的真面目,这几日那位姑娘的身影一直在五哥哥脑中浮现,让他日思夜想,寝食难安。”   “竟然有这事?”赵明熙诧异,脸上浮起向往之色,她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偷偷看过两本话本子,很是向往这种才子佳人偶遇生情的桥段,叶晚玉在一旁听了却是皱了眉,冷声道:“元宵宴男女眷分席而坐,五殿下怎么会碰到什么姑娘,莫不是五殿下醉酒走错道了?”   叶晚玉越想越觉得有道理,不等沈柏回答抢先道:“五殿下虽说身份尊贵,但若醉酒唐突了咱们昭陵的姑娘,怎么也要道个歉的。”   叶晚玉一开始就把罪责定在慕容轩身上,沈柏毫不着急,慢吞吞的回应:“若是有姑娘被冒犯,那日宴上应该就闹开了,而且那日五哥哥喝醉了酒,一直都有宫人跟着,真要有什么事,那也是有人贪图我五哥哥的俊朗帅气,轻贱自己欲行不轨之事。”   沈柏的声音不低,叶晚玉被反驳得说不出话,吕夫人的眼睫不可自抑的颤了颤,赵明熙没注意到这些细节,点头说:“鸢儿姐姐说得有道理。”   吕夫人捏紧手里的帕子,强撑着笑说:“事情也不一定是这样的,五殿下不也只看到一个背影吗,哪有人用背影勾引人的?”   沈柏点头附和:“我和五哥哥也是这样想的,应该是某位小姐不小心走错路了,所以才会有这样美丽的邂逅。”   吕夫人笑笑,低头喝茶掩饰自己的情绪。   下人很快送来饭菜,四人一起用了膳,吕夫人和叶晚玉离开,沈柏和赵明熙没什么事做,也从周府离开,不过上马车后,没直接回皇宫,而是到了一个僻静的小巷等着。   赵明熙一直透过窗帘缝隙张望着,沈柏温声问:“公主殿下想见什么人直接见就是了,为什么要这样偷偷摸摸?”   赵明熙放下帘子,拉着沈柏的衣袖紧张的说:“今日我带姐姐来,是信得过姐姐,姐姐万万不能将此事告诉旁人。”   沈柏点头说:“帮你保密也可以,你先告诉我你在等谁。”   赵明熙咬唇思索了一会儿坦白道:“李岱的妻子赵氏今日也会来探望周夫人,秀姐儿的成衣铺就是因为她才惹上麻烦的,我想问她几句话。”   到底是公主,消息比沈柏灵通多了。   “原是为了帮朋友,公主殿下真够义气。”沈柏由衷夸赞,“我能与公主殿下做朋友真是太幸运了。”   一直被捧在手心长大,赵明熙自然还是喜欢被别人夸奖,她笑着说:“我了解秀姐儿,她绝对不会害别人的。”   赵氏用过午膳才出门到周府,在里面待了小半个时辰,一见她出来,赵明熙立刻让护卫过去请人,片刻后,赵氏被请上马车。   马车是单乘的,虽然比一般的要宽敞些,要坐三个人还是很拥挤。   猛然被人约谈,赵氏有点害怕,看到赵明熙,重重的松了口气,而后诧异道:“六公主,怎么是你?”   赵明熙第一次做这样的事,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沈柏柔柔道:“听说李夫人前不久才小产,今日看着夫人气色很不错,身体好像恢复得很好呢。”   沈柏对赵氏不熟悉,但赵氏似乎认得她,极防备的看着沈柏,不接沈柏的话,反问:“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沈柏摇头说:“没什么意思,就是觉得夫人恢复能力挺强的。”   赵氏有点来气,自她小产,家里上下都好声好气的伺候着她,生怕她伤了元气,哪有人敢像沈柏这样阴阳怪气的。   她刚要反驳,赵明熙开口说:“本公主听说京兆尹的人因为你把成衣铺的掌柜抓了,那家铺子里的衣服很漂亮,本公主也买了好几件,一点问题都没有,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本公主知道你与那掌柜有些私怨,但你不能因此诬陷于她。”   绿尖只是个小小的丫鬟,在瀚京一没权二没势的,赵氏还以为她是个可以任人拿捏的软柿子,没想到赵明熙会专程来替她说话。   赵氏有点被吓到,而后红了眼眶,为自己辩解:“腹中孩子是我的至亲血肉,我断然不会拿他做伐子诬陷什么人,这件事目前由京兆尹全权处理,京兆尹大人自然会查清此事,公主殿下与其找我,还不如去找京兆尹大人来得更快。”   赵氏说完捏着绢帕抹眼泪,看上去像是赵明熙带着沈柏专程来欺负她似的。   赵明熙有点不知所措,沈柏平静开口:“夫人是不会拿孩子来诬陷人,但你故意让京兆尹大刑伺候,把丧子之痛都报复在一个无辜的弱女子身上,也不怕损了阴德,下一个孩子也保不住吗?”   这话带着点诅咒的意味,赵氏立刻伸手指着沈柏,沈柏和她对视,一字一句道:“夫人痛失爱子以后,最关心的应该是什么时候能将凶手绳之以法,而不是借着这件事耍心机报复旁人,公主殿下今日来找夫人也是为了夫人好,夫人难道还想顶撞公主殿下?” 第225章 现在爱着你的人是我   赵氏是不敢顶撞赵明熙的,赵明熙也是从沈柏嘴里才听说赵氏让京兆尹对人用私刑的事,她眉头皱起,不满道:“夫人你怎么能利用自己的身份欺负弱小呢。”   赵氏只是内宅妇人,如何能驱使京兆尹一个外臣?这事要是细究起来,牵扯就太广了,赵氏连忙说:“公主训斥的是,臣妇知错了。”   赵明熙对赵氏的印象越发不好起来,沉着脸说:“本公主很喜欢那家成衣铺的衣服,开春以后还想在她们家做两套新衣服,你以后不要找她们的麻烦。”   赵氏不敢顶嘴,点头应道:“是。”   沈柏从窗帘缝隙看着赵氏上了赵家自己的马车,扭头发现赵明熙正若有所思的看着自己,好奇道:“公主殿下怎么这样看着我?”   赵明熙的表情变得审视,认真问:“你是从哪儿打探到赵氏让京兆尹报复成衣铺老板娘的?”   沈柏现在明面上可是南襄国的人,连赵明熙这个公主都打探不到的消息她怎么可能知道?   小公主还挺聪明的。   沈柏有点喜欢她,笑着说:“我当然没有那么大的本事能打探到这些消息,刚刚说得都是猜的。”   赵明熙瞪大眼睛,难以置信的看着沈柏,失声道:“你猜的为什么说得那么肯定?”   瀚京这些世家大族的人都是老狐狸,真要实打实的去搜集证据,只怕得搜集到猴年马月,所以上一世沈柏最擅长的就是诈人套话,颠倒黑白。   不过赵明熙还小,沈柏不能把她教坏了,诚恳地说:“前些时日我偶然听到了一点赵氏和那成衣铺老板娘的纠葛,今日一见,发现赵氏天庭狭窄,眼尾下垂,面相刻薄,应该是心胸狭隘、睚眦必报的人,才有此推测,她自己没有否认,自然说明我的猜测都是真的。”   沈柏说得相当有逻辑,赵明熙被唬得一愣一愣的,半信半疑的问:“你会给人看相?”   沈柏快被赵明熙逗乐了,正要开口,护卫在外面说:“公主殿下,顾大统领求见。”   赵明熙立刻掀开窗帘,顾恒舟骑着马在马车外面,旁边还有个骑棕黑小马驹、穿着黑色锦衣的少年。   赵明熙好奇的看了少年一眼,并不认得他,顾恒舟坐在马背上抱拳行礼,沉声道:“微臣见过公主殿下。”   少年也有样学样,跟着道:“草民见过公主殿下。”   听到这声音,沈柏就知道是张骏,她也凑到赵明熙身边,见张骏换了黑色锦衣,头发也用玄色发带束着,额间有一条朱红金丝绣祥云抹额,他比刚来瀚京的时候看上去更冷漠了,打扮起来却比之前显贵多了,一点也看不出是舟县来的小孩儿,更像是京中养出来的金贵小少爷。   在太学院的时候,赵明熙也见过顾恒舟不少次,把他当成哥哥看,弯眸笑得明媚,轻声问:“顾大哥这是要去哪里?”   顾恒舟说:“微臣刚去了周府一趟,现在准备去太学院,听周大统领说,公主殿下缺席了今年在太学院的武修冬测,今日正好碰上,还请公主殿下随微臣去太学院走一趟。”   赵明熙没想到顾恒舟会说这个,脸一下子垮了下来,底气不足的说:“冬测的时候我生病了,连床都没办法下,也不是故意要缺席的。”   “生病的确是没办法掌控的,但公主殿下现在已经好了,按照规矩,是要补测的。”顾恒舟淡淡的说,不给赵明熙拒绝的机会,赵明熙瘪瘪嘴,开始撒娇,说:“顾大哥,我不想去。”   舞刀弄枪什么的最烦人了,她根本一点都不喜欢。   顾恒舟抿唇,表情严肃起来,赵明熙缩了缩脖子,有点怕他,立刻改口,底气不足的说:“我……我能让鸢儿姐姐陪我一起去吗?”   顾恒舟说:“可以。”   顾恒舟和张骏骑马走在前面,马车缓缓朝太学院的方向驶去。   赵明熙放下帘子,抓着沈柏的手说:“鸢儿姐姐,你一会儿能帮我说服顾大哥,让他不要逼我冬测吗?我肯定会考得很差的。”   “公主不喜欢武修?”沈柏没有直接答应,而是先抛出这个问题,赵明熙重重点头,毫不犹豫的说:“武修太难了,特别累,每次练一会儿剑我的手就会被磨起水泡,皇姐她们说我这是在自讨苦吃。”   沈柏问:“当初不是公主殿下自己要求去太学院念书的吗?”   赵明熙托腮,苦恼的说:“那个时候皇姐她们都不陪我玩,皇兄他们整日回宫后都说太学院如何如何好玩,我一时好奇便央着父皇让我去了,根本不知道还有武修这回事。”   因为赵明熙要进太学院,太学院才特意开设了女子学堂,昭陵这些年也慢慢兴起女子学风,考虑到男女体质悬殊很大,女子的武修强度比男子要轻得多,赵明熙却连这都受不住,委实不是练武的料子。   沈柏点头说:“好吧,一会儿我试试,不过我不保证顾大统领会听我的。”   “顾大哥肯定会听你的。”赵明熙毫不犹豫的说,“顾大哥看你的时候,眼睛都是亮的。”   沈柏有点得意,连小公主都看出区别来了,顾兄现在到底是有多喜欢她呀?   马车很快到太学院,沈柏先钻出马车,顾恒舟已经在马车旁边等着了,沈柏搭着他的手跃下马车,然后转身接赵明熙下车。   张骏站在顾恒舟旁边,腰杆儿挺得笔直,唇也紧抿着,看上去相当紧张,沈柏问顾恒舟:“你要送他进太学院吗?”   顾恒舟说:“他的课业落下很多,武修也才刚开始,肯定跟不上同龄人,但胜在脑子灵活,我不能成天在府上看着他,让他在这里学点本事也好。”   以张骏的身份想入太学院这辈子都是不可能的,顾恒舟不是那种会多管闲事的性子,他愿意为张骏的将来着想,看的还是沈柏的面子。   沈柏想起茶白最后的样子,低声对顾恒舟说:“顾兄,谢谢你。”   顾恒舟一脸正经,淡淡道:“我只是带他来看看,能不能进这里还要看他自己的本事。”   顾恒舟这么一说,张骏更紧张了,进去的时候走路都同手同脚,赵明熙第一回 看到有人紧张成这样,掩唇低笑了一声,张骏的脸一下子红了,脑袋垂下去。   沈柏看得又是好笑又是心疼,揉揉他的脑袋说:“这里和其他学堂一样,就是读书练武的地方,你不要太紧张,能进这里就进,不能进也没关系,瀚京还有很多很好的学堂。”   张骏避开沈柏的手,坚定地说:“我一定会进这里。”   紧绷了太久,猛然开口,他的声音有点哑,听起来比实际年龄要老成得多。   赵明熙被惊到,又多看了他两眼。   沈柏挺喜欢张骏身上这股冲劲儿的,这样才能成大事。   刚过了新年,太学院的学子都在放假,里面冷冷清清没什么人,顾恒舟提前送了信来,太学院的人知道他要带张骏来,文武各来了一位夫子准备进行测验。   赵彻继位后,朝中大臣好多都被调换了,太学院的夫子却没什么变化,还是当初那些个老古板。   他们成日嚷嚷着说会被这些学生气死,三年过去一个个却还精神抖擞,一点没显老态,看样子日子过得比沈孺修这个丞相是要好多了。   两个夫子不知道赵明熙也会来,忙不迭的行礼,交谈了几句沈柏才知道赵明熙连文测都没及格。   武修可以免,文测却不能躲过去,沈柏铁面无私,让她和张骏一起领了试卷补考文测。   文测有一个时辰,两个小孩儿进去以后就只剩沈柏和顾恒舟在外面。   两人如今都有了两世的记忆,再回到太学院,心境与之前相差很大,顾恒舟主动开口,说:“离测试结束还早,走走吧。”   沈柏点头,和他一起在太学院里面转悠。   昭陵这些年重文,武将有些缺乏,赵彻继位以后,开始文武并重,将太学院翻修扩建,练武场的面积增加不少,上面立着二三十个木桩。   沈柏看着这边,回忆了一会儿才问:“这里以前是不是有一座假山?”   顾恒舟说:“嗯,你之前每次都喜欢躲在这里吓唬人。”   咱们不是来追忆往昔的么,顾兄你揭我短做什么?   沈柏腹诽,接着这个话题说:“也不是我要吓唬他们,是他们每次被吓完都记不住,回回都要被吓到。”   沈柏说完还挺得意的,就这个地方她能玩好久呢。   顾恒舟看着她的小表情,唇角微勾,淡淡的问:“你还真以为是自己把他们吓到的?”   不然呢,难不成有鬼?   沈柏下意识的想反驳,对上顾恒舟意味深长的目光,微微睁大眼睛,指着顾恒舟问:“那个时候,顾兄你该不会在暗中帮我吧?”   顾恒舟没有否认,沈柏想起一些不合理的小细节,这会儿才算完全明白过来,她就说那些人怎么那么笨,一直都发现不了是她躲在那里捣鬼。   不过顾恒舟那个时候在太学院那么正经,沈柏还真想象不到他会帮自己恶作剧。   想到刚刚赵明熙说的话,沈柏凑过去撞了下顾恒舟的胳膊,挤眉弄眼的问:“顾兄,你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啊?”   周围没人,他们对太学院熟悉得很,也没让人带路,沈柏今天穿了一身桃红色织锦冬袄搭着同色长裙,衣领和袖口都攒着雪白的动物绒毛,比平日多了两分可爱,挤眉弄眼的时候表情很是生动活泼。   顾恒舟脑海中浮起很多记忆片段,有上一世的,也有这一世的。   他很难给出一个确切的时间和片段来判定自己喜欢上沈柏了,反正在他意识到喜欢的时候,这个人在他心底的地位已经变得很重要很重要了。   沈柏知道顾恒舟的性子,没指望他会回答,却还是忍不住逗他,凑到他身边撒娇道:“顾兄,说说看嘛,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那你呢,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顾恒舟反问,继续往前走。   沈柏看着他的背影愣了一下,上一世她是在意识到顾恒舟总是在暗中帮她的时候对他动心的。   这人家世出身好,皮相也生得好,话不多却一直在暗中守护她,实在是让人没有抗拒的理由。   这一世她是带着对顾兄强烈的感情重生的,所以一开始就来势汹汹。   沈柏知道顾恒舟身体里现在有两世的记忆,却也知道这人把两世分得很清楚,还挺介意她到底喜欢哪一个的。   他们都已经合二为一了,沈柏才不想再费神去把他们分成两个人,大步跟上顾恒舟,抓住他的手说:“我啊,从很早很早就开始喜欢你啦。”   她刻意的没说顾兄或者顾恒舟,顾恒舟偏头看着她,问:“为什么是我?”   沈柏弯眸,笑得明媚,坚定地说:“因为你很好,举世无双的好。”   顾恒舟抓紧她的手,两人不知不觉来到以前上课的学堂,沈柏许久没来,还挺怀念的,进门以后,立刻找到自己的位置。   桌里还放着书本,但不是她之前用的,已经有新生取代了她的位置。   也不知道是哪个臭小子这么幸运坐了小爷的座位。   沈柏伸手想翻开课本看一下,腰上忽的一紧,整个人被翻转过身,正好撞进顾恒舟黑沉沉的,充满欲念的眸。   沈柏有点惊讶,下意识的后退,坐在桌上,顾恒舟欺身靠近,哑着声说:“那个时候你醒来,想亲的人其实是他吧?”   顾恒舟这个状态有点危险,沈柏干巴巴的为自己辩解:“顾兄,你就是你啊,没有其他人,不用特意怎么区分吧?”   顾恒舟强调:“可是你那个时候区分得很开。”   沈柏莫名觉得他的语气有点受伤,心脏微颤,心疼的问:“我那个时候也是糊涂了,没办法,我现在要怎么做你才不会难过啊?”   顾恒舟不说话,只直勾勾的看着沈柏,沈柏的脸腾地一下烧起来,明明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她却觉得好像回到了被所有人围观的时候。   那个时候她胆大妄为,当着那么多同窗和夫子的面,都敢对顾恒舟行不轨之事。   心跳漏了一拍,沈柏刚想找借口回避,顾恒舟哑着声轻唤:“沈柏。”   沈柏看着他,被他的眼神蛊惑,而后听到他认真又固执的说:“你要记得,现在爱着你的人是我,不是他。”   即便是拥有了上一世的记忆,他也不肯承认他们是同一个人。   这听起来有点像小孩子在任性胡闹,沈柏却很能理解他的想法。   毕竟那个时候,是她执意要将他们区分开来,一直停驻在过去不肯往前走的。   沈柏主动环住顾恒舟的脖子,看着他的眼睛说:“我知道。”   话落,沈柏用力勾了勾他的脖子。   顾恒舟配合的俯身,两人的气息交缠在一起。   和刚重生时那个急促、莽撞的吻不同,这一次是温柔的缱绻的,互相都有回应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传来细小的声音,顾恒舟立刻把沈柏摁进怀里,眼神凌厉的回头看了一眼,只来得及看到一小片衣摆。   “谁呀?”   沈柏小声问,顾恒舟放开她,沉声说:“他们考完了。”   那就是张骏和赵明熙了。   沈柏脸热,捶了下顾恒舟的肩膀,故作扭捏的说:“都怪你,教坏小孩子了。”   顾恒舟帮她理了下头发,配合的说:“嗯,都怪我。”   沈柏笑起,像个偷吃到了糖果的小孩儿,拉着顾恒舟的手问:“现在抱也抱了,亲也亲了,顾大统领打算什么时候娶我啊?”   “离京之前,我们会成亲。”顾恒舟说,显然已经择好了日子,他很快又说,“不过我还要去边关戍守,你不能留在瀚京,要和我一起去边关。”   说到这里,顾恒舟顿了顿,有些不确定的说:“边关荒凉,日子也清苦,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吗?”   “这有什么不愿意的,边关没瀚京这么多规矩,无忧无虑的多自在呀。”沈柏毫不犹豫的回答,而后说,“不过我得提前说,我身体有毛病,也许过不久会死,也许因为心疾不能有孕,我要是哪天病死了,你得让我风光大葬,还不能再娶,不然我会在奈何桥上等着找你麻烦。”   顾恒舟说:“好。”   两人相互整理了一下衣衫,从学堂走出来,绕过转角便看见赵明熙和张骏紧绷绷的站着。   两人都不是会撒谎的人,赵明熙的小脸红扑扑的,眼神躲闪着不敢看沈柏和顾恒舟,张骏虽然镇定点,小身板也僵硬得跟木头似的。   张骏没看沈柏,对顾恒舟说:“我都答完了,夫子说要过两日才派人到大统领府通知。”   “尽力而为就好。”   顾恒舟回应了一句,和张骏一起护送沈柏和赵明熙回宫。   马车上赵明熙一直没跟沈柏说话,过了朱雀门,两人下车回宫,赵明熙不自在极了,拎着裙摆就想跑回自己宫里,沈柏把她拉到角落,恳切的说:“公主殿下,今日我在学堂和顾大统领所做之事是极不合规矩的。”   赵明熙瞪大眼睛,皱眉怒道:“你既然知道不合规矩,为什么还……还要做?”   “顾大统领品性极好,也与我两情相悦,不久后就会娶我,是极可靠的人,我信任他,才会与他做这样的事。”沈柏毫不犹豫的回答,话锋一转又说,“但世间男子大多薄情寡义,公主殿下乃万金之躯,若有人敢对你做这种事,你一定要义正言辞的拒绝,不能让那登徒子占了便宜。”   赵明熙的脸红得更厉害,甩开沈柏的手怒道:“我才不会像你这样!”说完气冲冲的跑了。   沈柏慢悠悠的回了南辰宫,慕容轩白日去见了赵彻,第二日赵彻就让人昭告天下,说南襄国五皇子会在昭陵选皇子妃,所有六品以上的官员都可以让族中适婚女郎参加遴选。   这个消息一出,瀚京又热闹起来,所有人都想知道最终会选出个什么样的姑娘做昭陵的五皇妃。   赵氏被赵明熙敲打后,过了三日绿尖就被放出来了,这个消息是周珏让人传给沈柏的,沈柏过了一日才低调出宫去见绿尖。   赵氏挺狠的,绿尖吃了大亏,十指被夹的血肉模糊,身上也全是鞭伤,吕秀帮她请大夫清洗了伤口上了药,沈柏去看她的时候她还躺在床上发着高烧昏睡着。   吕秀跟绿尖感情不错,见她被伤成这样,哭了好几场,眼睛肿得不像话。   沈柏安慰了她一会儿,让她先去休息,自己在床边守着。   一直坐到傍晚,绿尖才醒过来,她的意识不大清醒,沈柏给她喂了两次水,她才辨出伺候她的不是丫鬟而是沈柏。   和茶白那个时候看到沈柏一样,绿尖激动得不行,只唤了一声小姐,眼泪便不住的往下掉。   沈柏帮她擦着泪,帕子很快都被打湿了,软着声哄了好半晌绿尖才把情绪平复下来。   “我就是不放心才急着来看看,早知道你会哭成这样,我就等你伤好以后再来了。”沈柏说着叹了口气,绿尖连忙说:“奴婢见到小姐好好的,就什么病痛都没有了。”   沈柏扬眉,故意问:“我怎么不知道自己还有包治百病的本事?”   绿尖不好意思的笑笑,她消瘦了许多,沈柏瞧着也心疼,轻声安慰:“这三年你一个人辛苦啦,如今我回来了,别的不说,这次你受的委屈我肯定是会帮你讨回来的,你安心养伤,其他的事不用管。”   绿尖一个劲儿的点头,眼泪忍不住又涌出来,哑着声说:“茶白嫁人了,要是她还在这里,见到小姐一定也会很高兴的。”   已经见过啦。   绿尖身体这么差,沈柏没告诉她茶白的死讯,只宽慰的说:“她也算是找到了自己的幸福,现在的日子应该过的挺好的。”   这话本来是安慰人的,绿尖听了却是面色一僵,沈柏敏锐地问:“怎么了?”   绿尖犹豫了会儿摇头说:“没有,我就是前些时日做了个噩梦,梦见她过得不大好,有点杞人忧天了。”   沈柏了然,看绿尖这样子,茶白嫁给张大海的事,只怕还真的另有隐情。 第226章 花魁赛   张骏顺利考上了太学院,不过现在太学院还在放假,他暂时不用去太学院上课。   绿尖在家休养了几日身体恢复了不少,立春这日,沈柏带张骏一起去探望她。   路上的时候,沈柏跟张骏说了绿尖和茶白的关系,张骏第一次听说茶白在瀚京还有好姐妹,表情虽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但比平时还是多了两分期盼。   绿尖还不知道茶白的死讯,见沈柏带张骏来,一脸诧异,疑惑的问:“小姐,这位小少爷是……”   张骏上前,主动行礼,沉声开口:“骏儿见过小姨。”   绿尖愕然的睁大眼睛,盯着张骏看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是茶白的孩子。   但茶白才成亲不到三年,怎么会有这么大一个孩子?   沈柏握着她的手轻声解释:“茶白是这孩子的继娘。”   原是如此。   绿尖点点头,而后猛然意识到茶白今天没来,只有张骏被沈柏带过来,其中肯定发生了很多不好的事。   绿尖已经隐隐有了猜测,不过顾忌着张骏没有显露出来,拿了一块玉佩和几片金叶子给张骏做见面礼。   她和茶白日子过得坎坷艰辛,最喜欢的就是攒钱,给张骏的自然也是最实在的东西。   张骏话少,绿尖也不觉得他冷淡,挺沈柏说他考进了太学院,更是连连夸他,夸完找了个借口把张骏支走。   屋里瞬间安静下来,不用绿尖问,沈柏坦白的说:“茶白不在了。”   绿尖已有心理准备,真的亲耳听见还是难受得不行,抓着沈柏的手不住低喃:“我就知道那个叫张大海的靠不住,那个时候我劝过她的,她跟被灌了迷魂药一样,非要远嫁。”   绿尖说着说着哽住,泣不成声。   沈柏抱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慰:“身上伤还没好,别太难过了,她所嫁非人,活着太辛苦,这样走了也好。”   绿尖哭了许久才停下来,眼睛肿得不行,特别低落的说:“我们这样的人,能安安稳稳过日子已经是奢求,怎么可能有人会珍惜,她一直这么劝我,没想到最后却是她选错了路。”   开了两年多的成衣铺,见识了形形色色的人,绿尖没了前几年的活泼急性,倒是比茶白之前还要沉稳通透许多。   绿尖的情绪平复了不少,沈柏谨慎的提出疑虑:“茶白也不是会盲目轻信别人的人,你还记不记得她是怎么遇到张大海的?”   沈柏突然问这个问题让绿尖很意外,她惊疑不定的看着沈柏问:“小姐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沈柏平静的说:“这三年张大海对她并不好,而且本就不是什么品性好的人,我不相信茶白会那么轻率的作出决定将自己托付给他。”   沈柏一语点出关键,绿尖不敢直视她的眼睛,低声说:“小姐走后,我们在京中没什么依靠,那个时候张大海又一直对茶白献殷勤,她想安定下来也很正常。”   谁都想安安稳稳的过日子,但这种安稳总是要经过慎重思考才行。   绿尖明显知道什么,但不想让沈柏被牵扯进来,所以不想说太多。   沈柏知道她有顾虑,温声说:“我回来以后听说了不少事,你们开这个成衣铺,周珏帮了你们不少忙,外界都在传周夫人对你们颇为不满,这次你被京兆尹抓进大牢也是被赵氏妒恨,这次的事我说了会帮你讨回公道,同样的,我也不希望茶白枉死。”   沈柏的语气很坚定,一点没把绿尖和茶白当外人看待。   绿尖垂着眸,眼睫轻颤,低声说:“我和茶白虽然出身风尘,但并非生性轻贱之人,绝不会做那等勾引有妇之夫的害人之事。”   就算是卑微入泥的人,也有自己的底线和尊严。   沈柏对绿尖的回答并不意外,点点头,说:“我自然是相信你们的,所以才更不能放任那些人往你们身上泼脏水。”   许久没有被这样维护过,绿尖的眼眶又红了,终于忍不住,哽咽着说:“小姐,茶白是被人害了的,如果她没嫁给张大海,被害的就是吕小姐了!”   这里面竟然还牵扯了吕秀?   沈柏意外,安抚着绿尖让她慢慢说,这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   三年前沈柏失踪后,吕秀主动找到绿尖和茶白,三人一起开了成衣铺,中间遇到一些麻烦,绿尖和茶白想找周珏帮忙,却碍于身份一直没能见到周珏,后来实在没办法,吕秀才去找的周珏。   那个时候周珏刚和姜琴瑟成婚,吕秀知道影响不好,只给周珏传了信,并没有跟周珏直接接触。   一来二去两人也算是认识成了朋友,姜琴瑟不知怎么发现两人在暗中往来,留意到了成衣铺。   这样说来就合理多了,姜琴瑟嫁给周珏的时候算是下嫁,后来姜德安告病在家休养,姜家渐渐没落,姜琴瑟的地位虽然不如以前,但也不至于容不下绿尖和茶白两个丫鬟。   真正让她有危机感的是吕秀,毕竟吕秀背靠的是太后母族吕家,而且一直极讨太后的欢心,性子也非常好,周珏和吕秀走得近了,姜琴瑟自然会害怕。   张大海是以绸缎商的身份认识茶白的,他那个时候自称自己是从舟县来的,想从瀚京买一些时兴的料子回去卖,如果卖得好的话,以后可以长期合作。   茶白和绿尖没有防备,尽心尽力的带他在城中各个铺子对比遴选,甚至还陪他去看了种植棉花的地方,保证原材料都是上好的。   吕秀来铺子里的时候很少,只是偶尔画了新的衣服样式会送图纸来。   张大海在瀚京待了半个月,碰到了吕秀一次,后来他订了一百匹布要运回舟县,说吕秀才是真正的老板,一定要吕秀在场才肯签订契约。   吕秀知道后应下,签订契约那天,张大海在追鹤楼订了一个上好的包间,绿尖茶白和吕秀一起赴宴,吃完饭,吕秀先回家,绿尖和茶白稍晚一点,目送张大海离开才准备回成衣铺,酒楼伙计拿来吕秀落下的披风。   绿尖身上揣着张大海给的货款,不敢在外面久留,便先回了成衣铺,茶白一个人拿着披风去找吕秀。   绿尖怎么也没想到,茶白这一去,足足消失了五天。   五天后,茶白被张大海送回成衣铺,绿尖问茶白发生了什么她也不肯说,只是张大海后来对茶白殷勤的很,没过多久茶白就说要嫁给张大海,和他一起回舟县。   绿尖劝了茶白很多次,茶白怎么都不肯听,绿尖没办法,只能帮她备了嫁妆,送她和张大海一起离开。   绿尖一直觉得这个事有问题,过了一个月,绿尖到李岱府上给赵氏量尺寸的时候无意中发现姜琴瑟的贴身丫鬟也在,她和赵氏谈话的时候说漏了嘴,原来茶白消失那几天,是被张大海囚禁起来了。   原本张大海应该抓吕秀的,不知为什么变成了茶白,她们怕事情闹大,也就没有声张,任由张大海把茶白骗走。   绿尖得知真相非常生气,但她也清楚,她在瀚京没权没势,吕秀也并不是什么得宠的世家大小姐,贸然把这件事捅破,不仅不能给茶白讨回公道,可能还要把其他人牵扯进去。   听到这里,沈柏想明白了,问绿尖:“所以你接近李岱和赵氏,其实是为了搜集证据?”   绿尖点头,表情有些懊恼。   她的力量太薄弱了,时间拖得越久,那件事留下来的痕迹就越少,她搜集到的证据也相当有限。   沈柏之前也猜测这件事和姜琴瑟有关,但没想到其中有这么多内情,她揉揉绿尖的脑袋,柔声安慰:“这些事以后有我处理,你安心养伤,别想那么多有的没的。”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张骏把熬好的药端来给绿尖喝下。   药有安神的效果,绿尖哭得也累了,喝了药很快睡下,沈柏带着张骏走出来。   张骏的脸一直紧绷着,快到门口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偏头看着沈柏问:“小姨为什么会受伤?”   沈柏坦白的说:“有人看不惯她,所以让官府的人把她抓了,还对她上刑。”   “为什么?”   张骏追问,还有点不明白。   他的眼眸黑亮,虽然在张家的时候受了很多折磨,依然有少年人的赤诚,像一把上好材质的剑,稍加打磨就能锋刃无比。   京中这些人对绿尖和茶白的非议不少,张骏以后总是会听到的,他比一般人心智成熟得多,沈柏没把他当小孩儿,拍拍他的肩膀说:“因为这个世上,有很多人不是按照对错来规范自己的行为,而是为自己的私欲而活,他们只想要让自己开心,哪怕伤害别人也在所不惜。”   张骏抿唇,安静的消化沈柏刚刚说的话,沈柏带他上车,特意让马夫从揽月阁门前经过。   现在还是白日,揽月阁虽然开着门,但里面冷冷清清没什么客人。   沈柏坐在马车里问张骏:“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张骏冷着脸,特别老成的说:“反正不是什么好地方。”   “那就是知道咯。”沈柏替他回答,张骏没有否认,沈柏继续说,“你娘亲和小姨都是从这种地方出来的。”   张骏睁大眼睛,本能的反驳:“你胡说!”   沈柏不说话,定定的看着他,张骏胸口剧烈的起伏着,张了张嘴还想辩驳,却被沈柏看得什么都说不出来。   等他的情绪平复下来,沈柏温声说:“这个地方的确不是什么好地方,但这里面的人却大多不是什么坏人,她们很多身世凄苦,没办法选择自己的人生,就像你也不想有张大海那样的父亲一样。”   提起张大海,张骏的表情僵住,对沈柏的话也有了切身的理解。   “瀚京比舟县大很多,是非也会多很多,在太学院念书的都是京中有头有脸的世家子弟,你背靠大统领府,没人敢明目张胆的欺负你,但你的身世总会被人知道,你要进那里,也要做好承受非议的准备。”   张骏的脸色更差了,在张家的时候,那三个姨娘和府上的下人在背后经常都会幸灾乐祸的说很多难听的话,到了瀚京,他曾天真的以为可以完全摆脱这一切,但现在沈柏戳破了他的幻想。   “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不管你以前如何,出身如何,只要是长了嘴的人都会在背后议论你,你不能太在意别人说的话,不管什么事,都要有自己的判断,而且不论到什么时候,你都要记得自己是谁,对你来说重要的应该守护的是什么。”   这些话对张骏来说有些难以理解了,沈柏也不急在这一时,放软语气说:“你娘亲和你小姨都是很好的人,我跟你说这么多只是想让你知道,不管其他人怎么诋毁她们,她们始终都是你的娘亲和小姨,如果没有她们,你就不会出现在这里,懂吗?”   “我知道。”   这个问题张骏倒是回答得很快,沈柏还想再说点什么,车夫拉了马缰绳说:“顾大统领来了。”   张骏立刻钻出马车,礼貌的行礼:“大统领。”   顾恒舟颔首应下,对马夫说:“你先送他回大统领府,我带东方姑娘去个地方,晚些时候再送她回宫。”   马夫毫不犹豫的点头,张骏有些失落的坐回马车,顾恒舟朝沈柏伸出手,沈柏站在车辕上,抓着他的手借力上了马,顾恒舟轻夹马腹朝前走去。   自学堂那一吻之后,沈柏和顾恒舟的关系回暖,这会儿和他同骑一匹马,沈柏也不客气了,直接抱紧他的腰。   顾恒舟下意识的坐直身体,沈柏把脑袋靠在他后背,好奇的问:“今日又没什么事要做吗,大统领你最近会不会太清闲了一点?”   顾恒舟说:“我本就是回京中休养的,自然没有多少事可做。”   沈柏故意问:“那你的俸禄会不会变少啊,要是以后钱不够花怎么办?我花钱可厉害了。”   “不会。”顾恒舟立刻否定,“就算我现在卸甲归田,你也不会没钱花。”   沈柏咧唇笑起,她就喜欢顾兄这自信笃定的样子。   时间还早,顾恒舟先带沈柏去临河的一家酒楼吃饭睡了个午觉,然后才带沈柏去游船。   今天立春,河边很热闹,好几个酒家都挂着红灯笼和招摇的幌子。   上船的时候沈柏还有点意外,好奇的问顾恒舟:“今晚咱们要游船吗?就我们俩?”   顾恒舟挑眉问:“你不想?”   沈柏连连点头,和顾兄在一起干什么都可以,她哪有什么不想的?   为了显示自己的乐意,沈柏拎着裙摆踩着跳板跑上船,顾恒舟紧跟着上船,船开出去一段距离,顾恒舟说:“今晚揽月阁会选花魁。”   沈柏讶异,没想到顾恒舟竟然会关注这个,顾恒舟被她看得有点不自在,淡淡的说:“你不是喜欢看这些?”   因为她喜欢,所以他才带她来的。   沈柏心脏发软,走到顾恒舟身边,拉着他的手说:“顾兄,所以你今天是专程带我出门玩儿的?”   顾恒舟嗯了一声算是回答,沈柏笑得停不下来,过了会儿又听见顾恒舟说:“上一世陪你的机会太少了,总觉得遗憾。”   沈柏下意识的仰头想看他,眼睛却被他的大掌盖住,视线陷入一片黑暗,有温热的呼吸扑来,蜻蜓点水的一个吻,而后是他沙哑的动情的呢喃:“我帮他补足遗憾,这是我该得的。”   他始终觉得自己身体里住了两个人,自己跟自己较着劲儿。   顾恒舟吻完松开手后撤,沈柏揽住他的脖子踮着脚跟上,加深这个吻。   两人腻了一会儿,开始专心游船。   午饭吃得撑,沈柏不怎么饿,先让人上了零嘴和糕点。   今天看花魁比赛的人挺多的,连两边河岸上都挤满了人,幸亏顾恒舟提前定了船,不然就凑不上这个热闹了。   揽月阁预定了最大的一艘画舫,画舫有三层高,上上下下都挂满灯笼和彩绸,夜幕降临之后,在江中很是耀眼夺目。   其实上一世沈柏每年都看花魁比赛,她是揽月阁的常客,甚至还主持过两届花魁赛,对这些流程熟悉得不得了,不过和顾恒舟一起看比赛还是头一回,顾恒舟太正经了,沈柏站在他旁边,都不好意思为那些姑娘加油喝彩。   花魁赛要在酉时末才会正式开始,前面其实有点无聊,沈柏四下张望,冷不丁被一艘小船吸引了目光。   那艘船比她和顾恒舟定的这艘要小一些,之所以引起沈柏的注意是因为河上所有的船都拉开窗帘尽可能多的想看清花魁比赛的盛况,这艘船的窗帘却全都拉得严严实实,不肯让旁人看到任何一点里面的风光。   沈柏有点好奇,盯着那船多看了两眼,顾恒舟很快也注意到那艘船,沈柏憋了半天,忍不住撞了下顾恒舟的胳膊,玩味的说:“我猜船上的人是想寻求刺激,在干不轨之事,顾兄觉得呢?”   顾恒舟没急着开口,耐心的观察,片刻后,一个小厮从船尾站起来,看样子像是撒了泡尿。   顾恒舟眉头微皱,轻声说:“那是国公府的小厮。”   嘿,真是赶了巧了。   沈柏眉梢微扬,试探着问:“这次不会又是顾二少吧?”   沈柏只是随口这么一说,等了一会儿见顾恒舟没有否认,微微坐直身子,诧异道:“不是吧,真的是他?”   顾恒舟应了一声:“嗯。”   沈柏舌尖在口腔舔了一圈,有点想笑,顾恒修这人也真是不长记性,那个时候在船上跟姜映楼偷偷见面就被沈柏和顾恒舟撞破了,现在竟然还选在这种地方见面。   所以说,这人点儿背啊,喝凉水都得塞牙。   沈柏他们的船在最靠近揽月阁画舫的地方,周围还有好几艘准备看热闹的船,不容易被顾恒修他们看见,沈柏趴在窗边肆无忌惮的看着顾恒修的船。   船身有些微的晃动,水波一圈一圈的荡漾开来,江面上越来越热闹,没人注意到船上发生的事,沈柏却是饶有兴致的挑了挑眉。   顾二少看着枯瘦了那么多,没想到还挺有劲儿的,在这种地方兴致也高。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顾恒修的船靠岸,一个人从船舱里走出来,那人穿着黑色斗篷,斗篷很长,到脚踝,将人裹得严严实实,辨不出男女。   船夫搭了跳板,伸手去扶,那人没理,自己往下走。   斗篷太长了,不方便走路,那人微微把斗篷拎起来了一点。   隔着老远的距离,沈柏只看见一双宝蓝色泛银光的鞋。   应该是个挺有身份的女子。   女子上岸以后很快没入人群消失不见,顾恒修没有下船,船夫摇着船又回到河中,很明显他也是要看花魁赛的。   沈柏收回视线,偏头看着顾恒舟问:“顾兄看出方才从船上下来那人是谁了么?”   顾恒舟摇头,说:“隔得太远,看不清。”   话音落下,一记响亮的铜锣声从揽月阁的画舫上传出来,穿着轻薄纱裙的妙龄女子从船舱里鱼贯而出,周遭围观的人群立刻欢呼起来。   顾恒舟连头都没偏一下,安安静静的看着沈柏,好像不管周围发生什么都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顾兄这样也太好看了。   沈柏咽了咽口水,不想表现得太轻浮,强行把话题拉回正事上,问:“顾恒修年纪也不小了,怎么顾恒决都成亲了,他还没成亲?”   顾恒舟说:“他身体不好,药一直都没断过,二婶又看不上出身低的,所以一直拖着。”   叶晚玉最引以为豪的就是顾恒修,顾恒决还能勉强将就,顾恒修的婚事她是万万不想妥协的,若不能找个出身好品行好的姑娘,还不如不娶呢。   沈柏点点头,想起刚刚从船上下来的姑娘,莫名有点心疼,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傻姑娘被顾恒修花言巧语骗了身子,日后肯定进不了国公府的门。   沈柏正想得出神,顾恒舟突然倾身凑近,意味不明的说:“三人之中我排第一,我都还没成亲,他自然不用着急。” 第227章 将计就计   顾恒舟这话暗示性颇强,沈柏弯着眸笑道:“那你这三弟可真不懂事,竟然不等你这个大哥就先成亲了。”   “嗯。”顾恒舟应了一声,眸光缱绻的看着沈柏,说:“不止成亲比我早,还会比我先有孩子。”   沈柏凑过去亲了他一下,笑着说:“没关系,他看着身体不好,纵欲过度说不定还会比你先死呢。”   顾恒舟揽着沈柏没说话,很享受这会儿跟她独处的时光。   沈柏也不再说话,外面笙箫吟唱热闹非凡,却不及这一点静谧安心,然而这安静很快被惊叫声打破。   顾恒舟下意识的把沈柏抱得更紧,沈柏拍着他的肩膀说:“好像是外面出事了,我们去看看吧。”   顾恒舟带着沈柏到窗边看了一眼,河上一艘两层高的船起了火,不知船上有什么东西,火势很快变得很大,船上的人为了逃命都在往下跳,旁边的船怕被波及,全都往岸边划,河面上一时乱得不可开交,这个时候突然有人喊了一声:“孝亲王在船上,快救王爷!”   听到这话,顾恒舟眉心一皱,对沈柏说:“在船上好好待着,我马上回来。”   顾恒舟说完放开沈柏,踩着水冲到那艘船上。   沈柏趴在船舱看着,人太多了,顾恒舟很快没了踪影,沈柏下意识的回头看了顾恒修的船一眼。   那艘船一开始就离画舫颇远,火灾一出,船很从容的靠岸,顾恒修下船以后也没走,就在岸边看着河上的闹剧。   他真的瘦得不行,站在拥挤的人群前面,好像随时都会被人推到河里,但他神情淡漠,丝毫不被周遭的喧闹影响,像是在欣赏一出早就排演好的闹剧。   巡夜司的人很快闻讯赶来,顾恒修随着围观的人流离开。   沈柏收回目光,又等了一会儿,顾恒舟带着孝亲王赵贤回到船上。   赵贤穿着藏青色锦衣,束发的玉冠不知滚到什么地方,墨发散乱,衣摆还被烧掉了一截,狼狈不堪,更重要的是,他胳膊上有伤,衣袖已经被湿热黏腻的血打湿。   沈柏连忙用绢帕帮赵贤包住伤口,顾恒舟让船夫把船摇到岸边,巡夜司的人赶来,看到赵贤受了伤,立刻跪下高声道:“属下来迟,让王爷受伤了,还请王爷恕罪!”   这个时候哪儿还顾得上请罪啊。   顾恒舟冷声命令:“王爷受伤了,先送王爷回宫让太医诊治,立刻通知大理寺的人来查明失火原因。”   巡夜司的人很快准备了马车,沈柏在车里照顾赵贤,顾恒舟亲自驾车,一行人风风火火回了皇宫。   赵贤胳膊上的伤口挺深的,而且伤口还有毒,好在就医及时,太医帮他把毒血排出来,暂时没有生命危险。   受毒素影响,包扎完伤口,赵贤很快陷入昏迷。   赵彻赶来,确定赵贤没事以后,召沈柏和顾恒舟去了御书房。   赵彻脸色难看,忍着怒气问顾恒舟:“今晚到底怎么回事?孝亲王怎么会受伤?”   “有人行刺。”顾恒舟回答,“不过我到的时候,刺客已经逃了,所以现在并不清楚刺客究竟是什么人。”   赵彻的脸色更难看,沈柏适时地开口:“刺客应该不知道我和顾兄今晚会出现在那里,他们的目的明显是想要孝亲王的命,如果不是顾兄,孝亲王现在应该已经成了一具尸体了。”   赵彻紧咬着牙,下颚肌肉紧绷,神情冷肃。   沈柏继续说:“陛下虽然是名正言顺的太子继位,但继位前四皇子曾因叛乱,连同李氏一族都被灭族。这件事没有被大肆宣扬,但民间也有各种揣测,而且陛下登基这三年下令做了很多改革措施,很多世家大族都因此利益受损,此番孝亲王遇刺,只怕是幕后之人想利用舆论,扣陛下一个暴戾狠毒的帽子。”   反正之前已经在赵彻面前暴露了身份,沈柏现在说话也没什么顾忌。   “放肆!”   赵彻拍桌怒骂,这三年朝堂大换血,他一直在用心培植自己的力量,以削弱世家大族的实力,没想到这些人竟然这么明目张胆,先谋害了丞相幼子,现在居然还敢刺杀亲王。   赵彻恨不得把幕后之人揪出来生吃了,沈柏把他的神情尽收眼底,有点想笑。   人就是这样,只有事情落在自己头上的时候才知道有多痛。   顾恒舟上下两世都鲜少跟朝堂上这些魑魅魍魉打交道,并不擅长这些,沉默着没说话,沈柏深谙其中猫腻,轻声说:“幕后之人之所以敢这么做,也是因为感受到了巨大的威胁,他们若是不做点什么,就要被陛下铲除。”   赵彻冷声说:“朕从未想过要害他们的性命,他们竟然如此坐不住。”   沈柏立刻说:“所以会形成如今的局面都是因为陛下太仁慈了。”   上一世赵彻也顾念着血脉之情,所以一直没对赵稠下狠手,后来赵稠逼宫,沈柏差点死掉,赵彻才抹杀掉这点仁善。   这一世赵彻走得比上一世要顺一些,手段自然没有上一世铁血。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赵彻看着沈柏问,沈柏下意识的看了顾恒舟一眼,这些东西都是上一世的赵彻教给她的,她其实不大想让顾恒舟看见她这样。   冷血、残忍、费尽心机的要将其他人置于死地。   顾恒舟一直听得很认真,表情没什么变化,沈柏深吸一口气,平静的说:“这些人越放肆,露出来的马脚就会越多,我们不能被他们牵着鼻子走,陛下不妨将计就计,看看京中到底有多少人心怀鬼胎,正好把他们一网打尽。”   赵彻没有打断沈柏,示意她说得更明白一点,沈柏避开顾恒舟的目光,意味深长的说:“孝亲王这次去看花魁赛,一个护卫都没带,这才给了刺客可乘之机,这场行刺很有可能是他用的苦肉计。”   赵彻皱眉,立刻否认:“他不会这样做。”   赵贤和淑妃一直都是不争不抢的性子,赵贤做亲王这三年也很支持赵彻,如果不是因为这样,幕后之人也不会派人刺杀他,赵彻对赵贤还是信得过的。   沈柏点点头,附和的说:“孝亲王的确不会做这样的事,但陛下如果和孝亲王生出嫌隙,幕后之人应该会很开心吧?”   一语中的。   赵彻抿唇没了声音,开始思索这件事要怎么实施,沈柏紧接着说:“陛下现在倚重的除了孝亲王和我爹,只剩下顾兄和卫家,顾兄平日都在边关戍守,这些人的手伸不到那么长,镇国公现在的身体也还算健朗,陛下对卫家又很是看重,他们没有下手的机会。   但没有机会不代表他们不敢下手,陛下若想永除后患,这次的戏就要演得大一些才行。”   两人在御书房待了小半个时辰才被放出来,已经过了宫门落锁的时间,赵彻让顾恒舟在宫里留宿,顾恒舟送沈柏回南辰宫。   路上两人都很沉默,没怎么说话,快到南辰宫的时候,沈柏忍不住问顾恒舟:“顾兄,真正的我就是这样的,你现在还喜欢这样的我吗?”   沈柏问得有点小心翼翼,她是真的很不想让顾恒舟看到她这一面。   “我滥杀无辜的时候你不是也看到了吗?”顾恒舟温声问,沈柏摇头说:“那不一样,那个时候你被悲喜面控制了。”   顾恒舟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沉沉的说:“没什么不一样,我们肩上都有自己的使命和责任,你用脑子杀人,我用刀剑杀人。”   沈柏哑然,顾恒舟继续说:“不过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能替你承担所有血腥杀戮。”   这样你就可以什么都不用理会。   后面的话顾恒舟没说出来,沈柏却心知肚明。   孝亲王遇刺的消息很快在瀚京闹得沸沸扬扬,那天在河边看花魁赛的人那么多,官府就算想把消息压下去也压不住。   孝亲王伤在胳膊,而且伤口还沾染了剧毒的消息也不胫而走。   先是相府死了小少爷,然后又是孝亲王遇刺,今年才刚开春就连出了两件不好的事,大家都在猜测年头不好。   赵贤做皇子的时候,太后对他并没有多亲近,这次他受伤,太后倒是关心得很,亲自照看了他两天不说,赐了不少珍稀药材给他疗养身子。   恒德帝死后,淑妃晋升为太妃,成日待在自己宫中深居简出,这次赵贤受伤,赵彻亲自去淑妃宫中赔罪。   先皇后故去后,恒德帝没再立后,赵彻也唤淑妃一声母妃。   据淑妃宫里伺候的人说,陛下和淑妃这顿饭吃得不怎么愉快,好像是淑妃要求他严惩凶手,他却质疑孝亲王为什么带了那么少的护卫去看花魁赛,是不是故意上演苦肉戏,淑妃被气得大哭了一场。   这事只在宫中私下传播,并未宣扬出去,淑妃跟赵彻吵架后的第三日,沈柏接到召见,被宫人带到辛辰宫见淑妃。   恒德帝已故,辛辰宫各处的摆设都很简朴,伺候的宫人也不多,只有五六个,个个穿着也都很朴素。   穿过前殿,后面是设计精致的假山水榭,淑妃穿着一身浅灰色宫装倚坐在水榭边,就算顶着太妃的名号,她现在也是寡妇了,淑妃身上一点华贵的首饰都没有,只有衣服上若隐若现的银丝滚边暗纹彰显着华贵。   天气已经回暖,水榭里没烧炭火,只摆着两份糕点一壶热茶,宫人小声提醒:“娘娘,东方姑娘到了。”   淑妃回过头来,见到沈柏,面上立刻露出笑来,热切地招呼:“来了就坐下吧,平樱花国宫这里也没什么人来,怪冷清的。”   沈柏走到淑妃身边坐下,淑妃拉着她的手打量了一番,拍着她的手背说:“看面相就知道是好姑娘,以后本宫就叫你鸢儿吧。”说完把两盘糕点往沈柏面前挪了挪,“这些都是本宫平日爱吃的,你尝尝看喜不喜欢。”   沈柏乖巧的一样尝了一块,如实说:“很好吃、。”   “好吃你就多吃点,本宫一个人待着也挺无趣的,鸢儿以后有时间可以多过来陪陪本宫。”   淑妃对沈柏的到来真挺高兴的,而且像是许久没人陪她说过话,从见到沈柏,她就一直没停过。   沈柏很快被投喂得半饱,想起正事,问:“娘娘今日召我来可是有什么事吗?”   淑妃这才停止投喂,说:“前两日陛下来辛辰宫,说南襄国的五皇子殿下要在咱们昭陵选皇子妃,陛下尚未立后,太后的年事也高了,不宜操劳,这件事就交给本宫来操持,内务府昨日送了画像和册子来,本宫不方便直接让五殿下选,所以请鸢儿过来参谋参谋,看看五皇子都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内务府的动作倒是快。   沈柏笑着应是,淑妃让人把画像抬上来。   京中适婚的女郎不少,光画像就有满满一箱,册子合起来有两三存厚。   淑妃拿着册子看着,温和的说:“本宫许久没出去走动,现在京里这些小姑娘一个都不认识了,不过内务府既然敢送画像来,想必出身和人品都不会差。”   沈柏看了几卷画像,点头说:“都是些姿容过人的姑娘。”   “不过老话说得好,娶妻当娶贤,光是生得好看也没用,本宫听说南襄国也出美女,想必五皇子一直未娶是因为他并不在意皮囊,只是想找一人与她心意相通、白首到老。”淑妃这话把慕容轩夸到天上,沈柏把画册放到一边,说:“其实这事也要看机缘。”   说着话,沈柏走回到淑妃身边,状似无意的说:“之前元宵宴会,五哥哥醉酒曾瞧见一位姑娘,不过他醉得不轻,只看到一个背影,最近一直对这位姑娘的背影魂牵梦萦,不知道这些名册上会不会有这位姑娘。”   “如此说来这事倒是更简单了。”淑妃笑着说,“能参加元宵宴的都是家世不错的姑娘,让内务府照那次会宴的名单誊抄一份送来,本宫再以自己的名义宴请她们一次,到时让五殿下好好辨认即可。”   淑妃拍案做了决定,册子和画像也不看了,直接让人去内务府传话。   沈柏被留下来吃了午饭,淑妃不想让她走,两人便在屋里软塌上说话小憩,下午的时候,赵明熙来了。   淑妃让宫人放她进来。   天气暖和,赵明熙穿了一身红艳艳的骑马装,头发编成好几股小辫,辫尾缀着通红的珊瑚珠,脚上蹬着鹿皮靴,朝气蓬勃,直叫人眼前发亮。   “熙儿见过太妃娘娘,给太妃娘娘请安。”   赵明熙恭敬行礼,淑妃很喜欢她这身行头,叫了声乖宝,把人拉到面前细细打量,嘴里不住道:“这才多久没见,怎么个头又蹿了,眉眼也长开了不少,真漂亮。”   听得出赵明熙来辛辰宫的时候也少得可怜,她被夸得羞涩的笑笑,不知该如何应答,不自觉把目光投向沈柏。   沈柏轻声问她:“公主打扮得这么漂亮是要去什么地方吗?”   赵明熙欢喜的说:“皇兄过些时日要出宫为民祈福,我也能跟着出去玩玩,这是内务府特意给我做的衣服。”   是了,一年伊始,都是要祭天祈福的。   淑妃没机会出宫,帮赵明熙理着衣领叮嘱:“宫外不比宫里,不安全得很,熙儿出宫以后别乱走,一定要跟在陛下身边。”   这些话赵明熙都听了几百遍了,满不在意的说:“我都知道的,到时候会有很多护卫随行,而且顾大哥也在,不会有什么事的。”   “护卫多有什么用?你看看你二皇兄,才回京几日,就差点把命都丢了。”淑妃拿赵贤举例,赵明熙脱口而出:“二皇兄是为了看花魁比赛,没带护卫去才被人刺伤的。”   赵明熙这么一说,淑妃的眼睛瞬间红了,她恨恨道:“是啊,他都这么大的人,还学那些纨绔子弟跑去看什么花魁比赛,现在人受了伤,还要被怀疑是演苦肉计,真是活该!”   淑妃说着用绢帕擦眼角,赵明熙没想到自己一句话会引得淑妃有这么大的情绪波动,而且淑妃说的话她也不大明白,她疑惑的问:“娘娘在说谁呀,难道有人怀疑二皇兄遇刺是假的,可是二皇兄为什么要这样做?”   赵明熙不问还好,越是这么问,淑妃就越觉得委屈,她不住的拭泪,嘴里嘟囔道:“就是啊,他亲王做得好好的,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为什么还要吃饱了没事干演什么苦情戏,这不是明摆着找死吗?”   赵明熙虽然没有谋权夺位的想法,但经历了赵稠的事,心里还是很敏感的,安静了一会儿她反应过来,试探着问:“娘娘说的是皇兄吗?”   淑妃连忙擦掉眼泪,摇头说:“不是,就是有宫人多嘴被本宫听到罢了,没谁。”   这下就有点欲盖迷彰的味道了,赵明熙皱眉,淑妃却很快收拾好情绪,对她和沈柏说:“方才是本宫失态了,让你们也不开心真是不好意思,我这里怪冷清的,没什么好待的,我也乏了,你们回去吧。”   一旁伺候的宫人立刻上前把沈柏和赵明熙送走,两人一走,辛辰宫又恢复平日的冷淡,宫人回来看到淑妃撑着额头倚在美人榻上,像是疲惫极了不堪重负。   宫人走到榻边小声说:“娘娘,六公主和东方姑娘已经走了,娘娘到床上睡吧。”   淑妃懒懒的应了一声没有动弹,宫人犹豫了一下在旁边劝慰:“陛下那日也是说的气话,娘娘莫要太介怀,王爷和陛下终究是手足至亲,陛下再怎么也不会对王爷下手的。”   淑妃睁开眼睛看着那宫人,她的眼眶还是红的,眼神却并不柔弱,反而透着洞悉一切的冷睿,宫人吓了一跳,腿一软直接跪下,抬手给了自己几个巴掌,不住的说:“奴婢多嘴,罪该万死,请娘娘恕罪。”   这几个巴掌没留余力,打得啪啪作响,淑妃弯腰将她扶起来,温声道:“起来吧,本宫知道你惯来忠心,这辛辰宫里,若是没有你陪本宫说说话,本宫活着就真的没什么意思了。”   宫人掀眸飞快的看了淑妃一眼,见她表情全是信任,松了口气,柔声说:“这都是奴婢应该做的,娘娘放心,奴婢会一直陪在娘娘身边。”   沈柏和赵明熙一起出了辛辰宫,想到淑妃刚刚的反应,赵明熙的兴致一直不高,快到御花园的时候沈柏主动开口,问:“公主殿下今日是专程去看太妃的?”   赵明熙停下,回头看着沈柏,她隐约察觉到这些大人们又要做什么事,本能的抵触,犹豫片刻说:“皇兄说鸢儿姐姐的骑术很好,让我跟鸢儿姐姐多练练骑术,过几日才肯带我出宫。”   沈柏说:“我随时都可以教公主骑术,公主今日就要学吗?”   赵明熙点点头,两人一起先去御马监挑马。   赵明熙有自己的小马驹,是一匹毛色很油亮的黑马,沈柏选了一匹枣红色的马,和顾恒舟现在骑那匹马看上去很像。   沈柏挑马的时候一直在跟赵明熙讲解挑马的技巧,赵明熙听得心不在焉,等沈柏挑好马准备去校场的时候,赵明熙忍不住说:“我刚刚说谎了,是皇祖母说这几天太妃心情不好,我才去辛辰宫的。”   “无妨,我就只是随便问问。”沈柏淡笑着说,检查了一下马鞍稳不稳当,而后看着赵明熙说,“好的骑术都是练出来的,今天公主先和我一起去校场跑三十圈吧。”   话音落下,沈柏抓紧马鞍,踩着马镫翻身上马。   她的腿打得笔直,长裙在空中划出极漂亮的弧度,黑亮的秀发也随风晃动了两下,英姿飒爽,赵明熙之前都是跟太学院的武修师父学骑术,从没见过哪个女子骑马能有沈柏这么干脆利落,一时看呆了去。   顾恒舟和周珏今日也到御马监挑以后几日后出行要用的马,一进门就看到这一幕,顾恒舟停下脚步,周珏撞了下他的胳膊说:“啧啧啧,三年不见,这小子的骑术好像一点都没退步,在太学院的时候她明明排最末,你说她的骑术到底跟谁学的?”   顾恒舟一直看着沈柏没有移开目光,漫不经心的说:“我。”   尾音上扬,有点得意,还有点骄傲。 第228章 机会不是等来的   沈柏上马的动作太利落了,赵明熙被震住,看沈柏的眼神都不一样了,上马以后,特别认真的听沈柏讲解技巧。   沈柏本来想带着赵明熙在校场转一下午好好练习的,然而刚转了两圈呼吸就有些不畅,胸口也泛起密密麻麻的刺痛。   她皱眉捂住胸口,本来还想坚持一下,余光看见顾恒舟大步朝这边走来。   顾恒舟拉住马缰绳,朝她伸出手说:“慢慢下来。”   沈柏乖乖下马,落地的时候踉跄了一下,顾恒舟揽住她的腰,把她抱得很紧,散发出来的气息有些凛冽。   赵明熙有点被吓到,紧张的问:“鸢儿姐姐,你怎么了?”   沈柏摇头说:“没什么大事,老毛病了,顾大统领的骑术比我好多了,公主殿下不如跟顾大统领练骑术吧。”   赵明熙有点怕顾恒舟,还是想跟沈柏学,顾恒舟却没给她拒绝的机会,等沈柏站稳,直接上了沈柏的马,对赵明熙说:“公主殿下跟我来。”   赵明熙只能跟着顾恒舟继续练习。   沈柏捂着胸口走到旁边,周珏不知从哪儿拿了个水囊过来递给沈柏,沈柏接过喝了一口。   里面装的银耳,还是热的,喝下去以后,那点不适很快消散。   周珏双手环胸在旁边看着,习惯性的怼沈柏:“你丫之前不是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吗,怎么把自己的身体搞成这样?”   沈柏平复了呼吸,看着顾恒舟教赵明熙练骑术,平静的说:“生老病死自有命数,你以为我想把自己搞成这样?”   周珏还想说话,沈柏抢先说:“你和顾兄来御马监挑马么?顾兄帮我教公主骑术,我陪你去挑马吧。”   正事的确不能耽搁,周珏确认了一遍沈柏没什么大事,然后才和她一起去挑马。   御马监的马都是精心饲养的,但出宫以后人多,突发状况也多,要挑性情比较温顺的马,趁着祭祀祈福之前,带出去遛遛,好生驯养一番。   上一世这种事都是沈柏和周珏做的,沈柏也算是驾轻就熟,挑出来的马很合周珏的心意,周珏原本没觉得沈柏能帮他什么忙,看了沈柏挑的马才觉得沈柏和他挺有默契的,要是能一起共事,应该能轻松不少。   沈柏要是知道周珏心里所想,一定会翻个大大的白眼,上一世她和周珏共事的时候,不管是在朝堂上还是私下里,政见都是完全相左的,说不上三句就要吵起来,委实不是多愉快的经历。   挑了会儿马,沈柏还是受不住沉默,主动问:“你才得了儿子,怎么陛下没给你放假在家多陪陪孩子?”   “府上那么多人看着,亏待不了他们,有什么好陪的?”周珏满不在意的说,沈柏偏头看着他,见他神色寡淡,对这个儿子并不是多期待,更不要提有多喜欢姜琴瑟,不由有些奇怪,疑惑的问:“这几日我在城中听了不少传闻,你有听说过吗?”   周珏问:“什么传闻?”   不像是不知道,只是想看看沈柏都听到哪些。   沈柏挑眉说:“都是传你和你夫人感情不和的,姜小姐当年好歹是名动瀚京的第一才女,论容貌家世都是极好的,你对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我又不是要靠她考什么功名,第一才女又怎么样?”周珏小声嘀咕,沈柏没听太清楚,问了一句:“什么?”   周珏有点不耐烦,淡淡道:“没什么。”   他这样子可一点都不像是没什么。   沈柏走过去撞了下他的胳膊,说:“我虽然扮了十几年的男子,但终究是女儿身,对姑娘家的想法比较了解,你有什么问题不妨跟我说说,我保证不会对别人说。”   沈柏在太学院的时候虽然老是闯祸,口风到底还是严实的,周珏有点动摇,沈柏继续劝说:“姜小姐这样的美娇娘,多少人做梦都想娶到,你难道就舍得这么暴殄天物,别扭着跟她过一辈子?”   周珏被刺激到,给了沈柏一记白眼,闷声道:“你以为是我成天闲得无聊想跟她闹别扭?”   不是他想闹别扭,那就是姜琴瑟想闹别扭了?   也是,上一世周珏虽然和沈柏一样总是流连花丛,但对女子向来都是很温和有礼的,姜琴瑟是他明媒正娶的发妻,他总不可能苛待她。   “难道你成亲后去逛花楼了?”沈柏好奇的问,周珏眼刀子嗖嗖的往沈柏身上扎,这一世周德山安好无恙,有他管着,周珏自然不可能如此放纵自己。   周珏的脸沉下去,过了好一会儿才冷声说:“她嫌弃武夫粗莽,喜欢那些柔弱书生,我们志不同道不合,不相为谋。”   文武自来相轻,这些世家大族大多数书香门第,教养出来的姑娘自然对武夫也有些成见,姜琴瑟又饱读诗书,对有才情的翩翩公子心有向往也是很正常的。   但周珏一直生得俊美,如果不是因为他爹是周德山,约莫也会是学富五车的才子一枚,要想变成姜琴瑟心仪的模样也是不难的。   沈柏看着他眉心消失的红痣,狐疑的问:“你该不会是因为跟她赌气,所以把眉心的痣都去掉了吧?”   周珏没有反驳,沈柏有点意外,想了想劝慰道:“男子汉大丈夫,心胸要宽广一点,你得让着人家才行。”   这话落在周珏耳中刺耳极了,他整张脸都垮下来,仍有怒气,沉沉道:“我是没打算跟她计较,但她一个后宅妇人,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就好了,还想干涉我,让我弃武从文,未免有点太拿自己当回事了!”   昭陵一直都是男尊女卑,提倡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周珏三年内就升了禁卫军统领,职位也不算低了,而且就在瀚京当差,比顾恒舟在边关戍守要好得多,平日宫中的封赏也不会少,应该算是很好的差事,   而且除夕宴上,赵彻还给姜琴瑟诰命,姜琴瑟在京中这些夫人面前,脸面也是十足了,周珏从文或者从武,对她来说是没有什么影响的,她为什么一直执着于让周珏做文官?   沈柏有点不明白,周珏咬着牙恨恨的说:“她总是说如果不是姜家没落,她是绝对不会嫁给我的,说得好像我们周家的门楣辱没了她一样,她要是真看上哪个才华横溢的小白脸,怎么不豁出一切嫁过去呢?也免得嫁给我成日受委屈!”   周珏提起这个就满肚子的气,沈柏脑子里却莫名浮现出花魁赛那日,顾恒修的船和船上下来的那个人。   姜琴瑟不喜欢舞刀弄枪的男子,该不会喜欢像顾恒修现在那样文弱病气的人吧?   沈柏觉得自己想得有点多,赶紧掐断思绪,安慰了周珏几句。   周珏也是找不到人吐槽了,正好沈柏问起说了几句,并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纠缠。   两人很快挑好马匹,顾恒舟还在带赵明熙练习,周珏先带人去驯马,沈柏在校场坐了一个时辰,顾恒舟才结束训练。   赵明熙从来没有这么高强度的训练过,下马以后,小脸皱成包子,腿软得不行,还有点疼,顾恒舟背着她,和沈柏一起把她送回宫,然后才送沈柏回南辰宫。   沈柏这会儿已经恢复了,顾恒舟看她的眼神却还很严肃,快到南辰宫的时候,顾恒舟问沈柏:“你那天吃的是什么药,配方给我。”   慕容轩只给了沈柏药,没给配方,沈柏若无其事的看着顾恒舟,问:“怎么突然要药方子?”   顾恒舟说:“我找太医院的人帮忙看看,能不能改进一下,好根治你的病。”   他不想一直看她承受病痛的折磨。   沈柏心底一片温暖,伸手抱住顾恒舟,柔声说:“顾兄,你知道的,我的病不是寻常的病,一般大夫治不好我的,那药是东方家给我的,但没给我方子。”   顾恒舟绷着脸不说话,沈柏用脑袋撞了下他的胸膛,笑着说:“放心吧,都说祸害遗千年,三年前我没死,如今我更不会死啦。”   顾恒舟不说话了,默不作声的推开沈柏,沈柏歪着脑袋看着他,挥挥手说:“顾兄,那我就回去啦。”   顾恒舟没应声,沈柏转身回了南辰宫,刚跟慕容轩说完过几日要选妃的事,宫里来人,传赵彻的旨意召沈柏去用膳。   沈柏一个人去了宸华宫,赵彻处理完一天的政务,刚沐浴完,换上宽松的寝衣,头发都还是湿的,比穿上龙袍的时候多了两分随意亲和。   宫人早就摆了一桌丰盛的食材,沈柏谢了恩才坐下,发现桌上大部分都是药膳,御厨精心烹饪以后也还是有淡淡的药味。   赵彻说:“你身体不好,这些都是太医精心配制的药膳,对调养身体很有好处,试试看。”   “陛下费心了。”沈柏客套了一下,拿起筷子试吃了两道菜,到底是出自御厨之手,味道很好,沈柏眉梢微扬,“很好吃。”   没有赵彻的命令,宫人全都站在一旁候着,赵彻捏住袖子,亲自给沈柏夹了一筷子菜到她碗里,温和的说:“喜欢就多吃点,再尝尝这个。”   一旁伺候的宫人全都惊住,宫里没有什么娘娘,新帝登基三年,还是头一回对女子这般殷勤。   沈柏谢过,吃掉碗里的菜,脆生生的夸赞好吃。   接下来的时候基本都是赵彻给她夹菜,她闷头吃饭,这些菜是真的好吃,沈柏吃得很香,赵彻也比平日多吃了半碗饭。   吃饱喝足,宫人撤下饭食送上果茶,果茶解腻,而且晚上不会让人睡不着觉,沈柏又喝了一大杯,赵彻不大爱吃甜的,只摩挲着茶杯没怎么喝。   他问了沈柏一些关于南襄国的风土人情,沈柏挑了几样比较新奇的事说。   她喜欢听书,说话的时候也和说书先生一般活灵活现,赵彻听得倒也算得趣。   一直在宸华宫待到戌时,赵彻才让孙越海送沈柏回南辰宫。   孙越海从南辰宫回来,赵彻难得撇开那些政务,早早地躺在床上,不过人还没睡,唇角勾着笑在床上休息。   孙越海走到床边给赵彻揉捏腿脚,见赵彻心情好,低声说:“东方姑娘真有趣,老奴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能说会道的人。”   赵彻应了一声,片刻后说:“明日让内务府把上个月入库的红珊瑚赐给她。”   孙越海惊住,犹豫了片刻提醒:“陛下,那株红珊瑚品相极好,价值连城,太后之前说要把它留给皇后,陛下现在把它赐给东方姑娘,太后那里……”   “朕自会去说。”   赵彻毫不犹豫的打断,孙越海低下头,不敢再劝,连连应是。   第二天红珊瑚从内务府送进南辰宫,宫里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很快连宫外的人都知道南襄国来的东方姑娘深得陛下欢心,竟把太后留给未来国母的红珊瑚都得了去。   红珊瑚送到南辰宫第二日,赵彻去慈安宫陪太后用了晚膳,第二日,太后也赐了不少东西到南辰宫。   消息一传出去,众人有点傻眼了。   如果他们没记错的话,在除夕宴上,顾恒舟曾当众说过要求娶这位东方姑娘吧,陛下和太后突然这么做是要做什么,难不成要跟顾恒舟抢人?   镇国公戍守边关多年,膝下就顾恒舟这么一个儿子,而且顾恒舟也为昭陵立下了不少战功,陛下还非要跟人家抢人,未免有点太说不过去了。   众人暗暗猜测,谁也不知道赵彻想做什么,沈柏作为被讨论的其中一位当事人很是淡定,成日不是在校场陪赵明熙练骑术,就是在辛辰宫陪淑妃唠嗑。   雨水这日,淑妃宴请京中贵女一起在御花园赏花,迎接甘露。   淑妃已经很久没出过辛辰宫了,那天天气很不错,暖阳高照,春风和煦,沈柏和赵明熙陪在淑妃身边,赵贤的伤养好了许多,和慕容轩一起出席。   参加宴会的都是年轻姑娘,他们作为唯二的男宾,自己在一处凉亭喝茶饮酒,并不与沈柏她们在一处。   巳时过,各家小姐都在宫人的指引下来到御花园,虽说名义上是赏花,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次宴会的目的是为南襄国五皇子遴选皇妃。   想远嫁的贵女并不多,所有人都按照平日的穿着进宫,没有出现元宵宴上争奇斗艳的场景。   这里面大多数人沈柏和淑妃都不大认得了,所以吕秀一来,就被淑妃叫到身边。   之前吕秀常在太后身边,淑妃给太后请安的时候也与她说说话,对她印象很不错。   淑妃和吕秀说了会儿话,疑惑的问:“你妹妹呢?本宫记得之前元宵宴,你还有个妹妹也来参加宴会了,怎么今日只来了你一个?”   吕兮那日打扮得挺出挑的,会被记住也很正常,吕秀小声说:“妹妹前日与国公府的顾二公子定了亲,这两日正在筹备婚事,所以今日未能前来,还请娘娘恕罪。”   淑妃意外,疑惑的问:“她年纪尚小,要议亲也该是你先,怎么这么着急?”   吕秀温笑着说:“妹妹容貌出众,顾二少爷之前见过妹妹一面,便对妹妹倾心,诚心求娶,国公府家风正,顾二少爷也是可靠之人,良缘难求,姑母便做主把婚事定了。”   这解释没什么毛病,淑妃点点头,笑道:“能嫁进国公府,自然是极好的。”   沈柏在一旁附和,心里却是止不住冷笑,吕夫人也是真的太心虚了,她不过是提了一句慕容轩看到了一个姑娘的背影,她就连宴会都不敢让吕兮参加了。   宴会很快开始,姑娘们都不敢出风头展示自己,怕被选上就要远嫁南襄,淑妃也没在意,只跟吕秀说着话,等宴会进行到一半,淑妃找了借口支走沈柏。   沈柏去到慕容轩和赵贤所在的凉亭,两人相谈甚欢,吃得挺愉快的。   沈柏走进凉亭,先向赵贤行了礼,然后才走到慕容轩身边坐下,懒洋洋的说:“太妃让我过来问五哥哥,今日这些姑娘里,可有五哥哥中意的人选?”   慕容轩之前就跟沈柏商量好了,知道那天晚上算计他的人不在,淡淡的说:“这些姑娘都很好,但今日还没看到有哪个合眼缘的,劳太妃娘娘费心了。”   “五哥哥,你再这样挑剔下去,很容易孤独终老的。”沈柏趁机怼了慕容轩一番,起身出了凉亭,给淑妃回话。   淑妃本也没期望能促成一段姻缘,听完也没什么大的反应,坐到未时,等所有姑娘都被宫人引着离开才回辛辰宫。   淑妃今天挺高兴的,多饮了几杯果酒,沈柏扶她回到辛辰宫,她躺下就睡着了。   宫人打来热水,沈柏亲自帮淑妃净面擦脸,做完这一切才回南辰宫,一路上沈柏都在想着要怎么把吕家的势力一点点铲除,进了屋冷不丁看见慕容轩气哼哼的坐在屋里,左眼还有一团乌青,像是被人揍的。   慕容轩的样子有点滑稽,沈柏忍着笑问:“才一会儿不见你怎么这样了,不会跟孝亲王打架了吧?”   慕容轩横了沈柏一眼,冷着脸说:“遇到个疯婆子,要不是看她是女人,我绝对把她打得满地找牙!”   慕容轩说得咬牙切齿,沈柏愕然,皇宫戒备森严,哪儿来的什么疯婆子?   正疑惑着,孙越海来找沈柏,沈柏跟他去御书房,快到的时候,一个穿绛色银丝绣木槿长裙,做妇人打扮的女子被宫人引着和她擦肩而过。   妇人看着挺年轻的,也就二十左右,眼圈是红的,看着应该是刚哭过,沈柏觉得眼熟,一时却没想起妇人是谁。   进了御书房,赵彻按着太阳穴在喝参茶,桌上的奏折有点乱,像是他刚刚才发了一通火。   孙越海没跟着进去,在外面把门带上,沈柏规规矩矩的站在桌前,小声说:“鸢儿拜见陛下。”   赵彻睁开眼睛,也不客气,皱着眉头说:“过来,帮我揉下脑袋。”   沈柏走过去帮他按捏,赵彻闭上眼睛享受,片刻后问:“刚刚过来见到五公主了?”   原来是五公主赵明漪,难怪看着这么眼熟。   沈柏点头,应道:“见到了。”   赵彻抿唇没了声音,沈柏迟疑了片刻说:“我看五公主眼睛很红,像是哭过,可是受了什么委屈?”   “她那是自作自受!”赵彻冷哼,又来了气,沈柏停下手里的动作,赵彻睁开眼睛沉沉的说,“当初朕要把她赐婚给陵阳侯世子,她死活不肯,非要嫁给吏部尚书的长子,这才成亲不到一年,她又来跟朕哭惨想要和离,还真是把婚姻大事当儿戏了。”   陵阳侯祖上也是武将,只是后来弃武从文,成了昭陵有名的书香门第,这位陵阳侯世子学富五车,后来是赫赫有名的大文豪,赵明漪若嫁给他,应该会很幸福的。   这吏部尚书的长子跟陵阳侯世子比起来,差的就不是一点半点了。   上一世沈柏没听说赵明漪要和离的事,乍然听见有点奇怪,疑惑的问:“五公主当初违背陛下的意愿都要下嫁,如今却哭着回来说要和离,可是这位驸马做了十分过分的事,让五公主受尽了委屈?”   沈柏问到关键,赵彻的脸色也难看起来,静默片刻冷着脸说:“明漪与他成亲大半年,尚是完璧。”   “……”   沈柏觉得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方才赵明漪与她擦肩而过,沈柏虽然没怎么看仔细,却也知道五公主哭起来如梨花带雨,是个柔弱漂亮的姑娘,这位驸马莫不是身体有毛病?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赵彻又说:“他之前一直哄骗明漪,说身子不适,不宜同房,前些时日明漪发现他在外面置办了宅院养着外室,那外室已身怀六甲,再过不久应该就要生了。”   渣男!   沈柏脑子里立刻浮现出这个念头,赵彻绷着脸说:“这门婚事是她自己求来的,现在若是和离,只会成为整个瀚京的笑话。”   “陛下不愿支持五公主和离?”沈柏轻声问,赵彻抿唇不语,沈柏大概明白他的态度,换了个方式问,“吏部尚书为陛下倚重,眼下正是整顿各世家大族风气的时候,陛下不想因为五公主坏了自己的计划?”   这话戳到赵彻的痛处,他掀眸看着沈柏问:“在你眼里朕就是这样的人?”   在这个话题上争辩没什么意义,沈柏平静的说:“驸马欺瞒公主豢养外室,且外室已有数月身孕,如此看来从一开始就不是诚心要娶公主,尚书府的人不可能不知情,他们却上下一气故意为之,已经是在蔑视皇家,如此行径,陛下觉得他们还值得倚重吗?”   “朕需要一个好的时机。”   赵彻做了让步,沈柏眸子发亮,看着赵彻说:“陛下,好的时机从来都不是靠等来的。” 第229章 满月酒   瀚京最近大事小事接连不断。   孝亲王遇刺不多久,五公主赵明漪又与驸马和离了。   五公主的婚事当年在瀚京也是闹得沸沸扬扬,为了嫁给这位驸马,她曾当众骂陵阳侯世子文弱无力,连女子都比不上,却不想她看上的驸马爷早就心有所属,根本不喜欢她,婚后大半年两人一直没有同房,外室还早有身孕马上就要临盆了。   这事落在一般人身上,世人还会同情一番,怪驸马骗婚,但落在公主身上,同情就变成了嘲讽。   公主都是皇家锦衣玉食娇养出来的,便是和离也能衣食无忧,有什么好同情的?   而且若不是五公主非要嫁给驸马,怎么会落得如此下场,其中指不定有什么内情呢。   夫妻之事,只有当事人最清楚,也不方便跟外人说太多,于是外界纷纷猜测,当年五公主为了嫁给驸马,恐怕多半利用权势做了什么欺压之事。   悠悠众口难以堵住,赵明漪一下子成了众人背后议论嘲讽的靶子,世人皆道五公主刁蛮跋扈,落到如此下场也是活该。   沈柏对赵明漪不了解,只知道赵明漪在赵彻面前哭了一通,只要求和离,并未对尚书大人一家有何苛责,绝不是刁蛮之人,心胸甚至还是开阔的。   皇家的公主和离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赵明漪和离后直接搬进辛辰宫,和淑妃一起住,沈柏每日去给淑妃请安也能和她说上几句话。   许是从赵彻那里得知自己能和离还是靠沈柏帮忙,赵明漪对沈柏的态度很好,一来二去,两人也熟悉起来。   从个人角度来说,沈柏是很喜欢赵明漪的性格的,她很直爽,而且勇敢,明确的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能直来直往的表达自己的想法。   而且外界的议论她多多少少也听了一些,但并没有因此愁眉不展,除了那日见完赵彻从御书房出来红了眼,其他时候都是从容不迫、落落大方的。   二月初二,新帝携百官到城外祭祀祈福,为昭陵祈求风调雨顺,城中百姓也自发的围观追随,声势浩大。   不过孝亲王因为身上有伤,带着血腥,没被允许同行。   祭祀的队伍中那么多人,百姓只是看个热闹,按理,不应该知道孝亲王不在其中的,第二日这事却莫名其妙在城中宣扬开来。   孝亲王属地在灵州、蕲州、汉州,此番回京,主要是为新帝恭贺新年,另外探望太后和淑妃的,作为新帝的手足至亲,孝亲王一直尽心尽力的支持新帝进行改革,新帝却以受伤为由,不让他参加祭祀,委实有些说不过去,众人不由得猜测新帝和孝亲王是不是离了心。   除了这件事,还有个传闻说,大理寺在查孝亲王遇刺之事时,顺便派人去孝亲王的属地查这三年的税收,和孝亲王平日与京中的书信往来,猜疑之心相当明显。   这些都是常人不能得知的内幕,赵彻听闻之后在朝堂上发了很大一通火,百官噤若寒蝉,谁也不知道这些传闻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下朝之后,赵彻去慈安宫用午膳,太后因为这些传闻说了赵彻一番,责备他不让孝亲王参加祭祀思虑欠妥,赵彻从慈安宫出来的时候脸色很不好,回宸华宫的半路改道去了南辰宫。   据当天伺候的宫人说,赵彻在南辰宫待到戌时过才出来,出来的时候面上的薄怒早就消散,唇角甚至还染着三分暖笑。   第二天一大早,赵彻又赐了不少珍宝到南辰宫。   宫里所有人都知道,南襄国来的东方姑娘是新帝的开心果、心头好,得好生照看着,不能让她受半点委屈。   不过,赵彻赐了珍宝以后,接下来接连几日,顾恒舟都进宫到南辰宫看沈柏,一开始只是送点发钗、首饰之类的小玩意儿,后面就开始送传家宝、房契地契。   旁人不知,南辰宫伺奉的宫人却很清楚,顾大统领把大统领府的全部家当都送给东方姑娘了。   要是东方姑娘卷款回南襄,或者嫁给别人,顾大统领就倾家荡产,一无所有了。   照顾大统领这黏人的架势,东方姑娘不大可能回南襄,但照新帝对东方姑娘的喜爱程度,这婚事还真有点玄乎。   一众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默默期待起这件事的走向来,沈柏和顾恒舟这两个当事人却在南辰宫里慢悠悠的喝茶。   顾恒舟拿了一沓图纸放到沈柏面前,温声说:“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什么?”沈柏问着,打开图纸一看,这些全都是喜袍图纸,设计相当精致,顾恒舟说:“如果有喜欢的就挑出来,可以交给内务府先做出来,穿上再看效果。”   慕容轩凑过来拿起图纸看了看,故意挑眉看着顾恒舟问:“你不是已经把所有家当都交出来了,婚礼办得这么奢华,还没成亲你就背着鸢儿存私房钱?”   “按照规矩,五品以上官员成亲,一应用度皆由内务府操持,不需要我存私房钱。”顾恒舟坦白的回答,慕容轩故意哼道:“难怪这么大方,原来是不用自己花钱,你对鸢儿也不是很上心嘛。”   沈柏听不下去,用手肘撞了下慕容轩的胳膊,提醒道:“差不多就得了,别阴阳怪气的。”   慕容轩白了沈柏一眼,小声嘀咕:“胳膊肘往外拐,我这是在帮你,你矜持点行不行。”   沈柏没什么好矜持的,认认真真看图纸,很快挑了一张自己最喜欢的嫁衣图样出来。   “就这个,不再看其他的了?”顾恒舟问,沈柏点头坚定地说:“就这个,不要其他的了。”   慕容轩想借机刁难,沈柏抢先道:“是我出嫁,跟你没关系,别那么多话,小心会惹人厌。”   慕容轩哼哼两声,把话咽回去。   顾恒舟把沈柏挑出来那张图纸叠好收起来,温声说:“婚期过些时日再定,你想从哪儿出嫁?”   如果沈柏是以东方鸢灵的身份和顾恒舟成亲,那就是两国联姻,从宫里出嫁也是正常的。   “从丞相府吧。”沈柏思忖了片刻说,这次帮赵彻把瀚京的世家大族势力大大消弱,在促成慕容轩和昭陵联姻,以后应该不会有什么会影响他的地位,这个功劳足够他想法子让沈柏从丞相府风风光光的出嫁了。   而且,她都回瀚京了,要是不从沈家出嫁,别说沈孺修会气得不轻,只怕沈家的列祖列宗都会被气得不得安宁。   顾恒舟点头说:“好,我会让人准备的。”   他的语气很是认真,像是马上就要安排人去丞相府张灯结彩准备喜事,沈柏忍不住提醒:“顾兄,现在京里的人都在猜测陛下到底要干什么,你不要做得太明显啊。”   顾恒舟说:“我有分寸。”   他不会暴露赵彻的计划,但也不会让自己的计划被干扰。   顾恒舟每天都来南辰宫,停留的时间不会太长,又过了几日,沈柏接到帖子,禁卫军统领嫡子周少饮满月,宴请众人。   帖子请了她和慕容轩,赵贤、赵明漪也在受邀之列,赵明熙因为要准备太学院春学的测考不能前去,四人正好一起同行。   和离之后,赵明漪梳回少女发髻,换上华贵的衣裙,还是当年那个出身高贵的五公主,这是她和离之后第一次参加宴会出现在众人眼前,一路走来宫人都下意识的看她,她背脊挺直,脑袋高高扬起,不受任何人影响。   赵贤和慕容轩骑马,沈柏则和赵明漪一起坐马车,上了马车,赵明漪整理了下裙摆,重重的吐了口气,肩膀垮了下来,对沈柏说:“每次这种时候我都觉得好累啊,也不知道这些人怎么这么喜欢盯着人看,不就是和离吗,我又不是杀了人。”   从这一点说赵明漪和沈柏挺对脾气的,沈柏温声安慰:“世人皆活得糊涂,人云亦云的人居多,公主殿下不必与他们一般见识。”   “这话我爱听!”赵明漪打了个响指,放开了些,有一句没一句的跟沈柏聊着天。   马车很快到了周府,马夫挑起帘子,沈柏先下车,代替马夫扶了赵明漪一把,下车后,赵明漪整理了裙摆,又端起公主的架子。   她享受了公主的荣华富贵,如今和离,自然要承受比一般人更多的目光。   和他们一起到的还有其他人的马车,不过赵贤和赵明漪的身份最高,其他人都规规矩矩的避让着,沈柏和赵明漪跟在赵贤和慕容轩身后进府。   满月酒办得盛大,宾客太多,怕发生什么乱子,男女宾是分席坐的。   进了大门,分别有小厮和丫鬟上前引路,沈柏和赵明漪一起去了女眷区。   女眷区设在周府的南苑,这里应该是给这位小少爷准备的书房,院子面积很大,院子里种着翠竹松柏,还有回廊水榭,布局相当有讲究。   沈柏和赵明漪进来以后皆是眼前一亮,赵明漪忍不住回头跟沈柏说:“这个院子本公主还挺喜欢的。”   前面引路的丫鬟听见了,立刻脆生生的说:“这个院子是我们夫人亲自设计监督匠人们修筑的,费了夫人好多心思呢。”   赵明漪挑眉,淡淡的说:“周夫人果然不愧是瀚京第一才女,竟然连院落设计布局都懂。”   丫鬟礼数周到的鞠躬道:“谢公主殿下夸奖。”   说话间,丫鬟已经领她们走到屋前,有人先到,屋里欢笑声连连,丫鬟在门口停住,高声道:“五公主、东方姑娘到!”   屋里安静下来,赵明漪带着沈柏走进去。   里面人挺多的,几位世家夫人带着家中的晚辈坐着,白白胖胖的周少饮只穿着一个红肚兜像什么珍奇玩意儿坐在最中间的一个茶几上,被乳娘扶着被人围观,姜琴瑟穿着胭脂色穿花百缕长裙,噙着端庄贵气的笑坐在旁边。   这衣服是内务府特制,衬的是她诰命夫人的身份,她今日穿着是给孩子和自己长脸。   赵明漪和沈柏一进门,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们身上,两人最近引发的争议都不少,受瞩目的程度也差不多。   赵明漪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见所有人都愣着没有要起身行礼的意思,绷着脸开口:“怎么,本公主脸上有什么脏东西,让你们看得这么出神都忘记行礼了?”   赵明漪的语气不大好,众人这才回过神来行礼,赵明漪绷着身子受了礼,然后才走到姜琴瑟面前,拿出一个银色绣锦鼠锦盒给姜琴瑟,温笑着说:“这是本宫命人用上好的羊脂玉打制的玉坠,送云山寺让高僧开过光,都说玉是养人的好东西,也算是图个好兆头。”   姜琴瑟双手接过,柔声谢恩,其他人也跟着附和了几句,说五公主有心了。   赵明漪知道这些人没多少真心在里面,送了东西便说:“屋里有点闷,本宫就在外面坐着吧,也免得你们放不开。”   赵明漪说完和沈柏一起出门,找了一丛翠竹旁边的位置坐下。   外面关于和离的传言赵明漪听了不少,但这种听闻和真真切切的来感受别人异样的目光还是很不一样,尤其是这些夫人小姐都是与她熟识的,她分明感受到刚刚这些人看她的眼神如同看着一个怪物。   她的确还是名正言顺的五公主,但公主的身份并不能为她震慑抵挡那些目光,她也是肉体凡胎,俗人一个。   赵明漪的脸色有些难看,沈柏把她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倒了一杯茶放到她面前,温声道:“公主殿下所做的决定没有伤害任何人,殿下是勇敢且正确的,还请殿下莫要被庸人所扰,徒增烦恼。”   赵明漪端起热茶喝了一口,压下别去的怒气小声道:“本公主是不想生事才忍着她们,若是她们敢得寸进尺,本公主一定要她们好看!”   “应是如此。”   沈柏温声说,赵明漪楞了一下,偏头有点难以置信的看着沈柏,问:“你不拦着我?”   “本就是她们做错了,公主殿下要给她们一点教训也是应该的,人这一生只有短短几十年,为什么要委屈自己?”   赵明漪讷讷的看了沈柏好一会儿,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意味深长的说:“我终于明白皇兄为什么喜欢跟你待在一起了。”   不,公主殿下,你大概还是不明白的。   沈柏腹诽,不过没有纠正赵明漪的想法。   两人坐了一会儿,又来了不少人,屋里有点挤了,姜琴瑟索性抱着周少饮出来,其他人各自落座,三三两两的说着自己的话,一时热闹非凡。   赵明漪和沈柏身份特殊,进来的人都要看她们几眼,但不敢上前说话。   沈柏一边宽慰赵明漪,一边漫不经心的观察周围的情况,今天吕夫人是自己一个人来的,没带吕兮也没带吕秀。   吕兮跟顾恒修定亲了,带过来要是撞上慕容轩,容易露馅儿,而姜琴瑟一直把吕秀当做假想敌,吕秀来了多半也会尴尬。   下人送上饭菜,宴会热热闹闹的进行,周府的厨子厨艺不错,饭菜味道都挺好的,沈柏刚吃了两口菜,就被人点了名。   回头,赵氏在席间站了起来。   距离上次沈柏和赵明熙一起见她过去差不多一个月了,赵氏的气色好得不行,一点也看不出之前小产过。   沈柏停下筷子,平静的看着赵氏,其他人也都兴致勃勃的等着看好戏,赵氏诚恳的说:“今日六公主没来,有劳东方姑娘转告六公主,之前的确是臣妇误会公主殿下的朋友了,臣妇的未出世的孩子并非那个成衣铺的老板娘所害,问题出在香料上。”   人家办满月酒,她却在这儿提起自己未出世的孩子,也不嫌晦气,真是没有眼力见儿。   有人横了赵氏一眼,姜琴瑟倒是大度,温温和和的没有表现出什么情绪来。   赵明漪难得对这个话题感兴趣,低声问沈柏:“六妹妹什么时候有个开成衣铺的朋友了?”   是啊,最受宠爱的六公主,怎么会有个开成衣铺的朋友。   沈柏当时就提点过赵氏,让她不要把这种事宣扬出去,她却挑在今日这样的场合跟沈柏说话,肯定不是这么简单。   沈柏并不慌张,微微一笑,淡淡道:“夫人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我什么时候和六公主一起见过夫人吗?”   沈柏直接否认,赵氏是铁了心要把这件事捅出来,咬着牙说:“周夫人刚生完孩子,臣妇来探望周夫人,东方姑娘和六公主曾单独召臣妇在马车上见面,东方姑娘若是忘记了,不妨与周府的门守当面对质,看他们如何说。”   赵氏言之凿凿,沈柏也不害怕,点头道:“好啊。”   这事不管是不是真的,都是得罪六公主得罪皇家的事,沈柏倒要看看,周府哪个下人敢站出来,亦或者,哪个主子敢在背后唆使,让周府成为众矢之的。   沈柏想得通透,所以答应得很爽快,赵氏没有吓到沈柏,反而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时有点不知道该如何应答,一直安安静静被姜琴瑟抱着的周少饮突然哭起来。   众人立刻开口让赵氏不要在今日破坏气氛,姜琴瑟哄了周少饮一会儿,让乳娘把孩子抱走,然而看着赵氏问:“李夫人方才说你未出世的孩子是被香料所害是怎么回事?我平日也喜欢买些香料,是哪家的香料竟然对人体有害,日后我也好让下人警醒一点,别买错了。”   姜琴瑟一句话把事情拉回正题,直接跳过赵氏攀咬沈柏和赵明熙的话题。   沈柏偏头,多看了姜琴瑟一眼,眼神有些意味深长,仔细想想,姜琴瑟和赵氏倒像是打着配合呢。   姜琴瑟那么一问,其他世家夫人也把关注点放在香料上,赵氏稳了稳心神,大声说:“京兆尹的官差把京中卖香料的铺子都查了一遍,那些香料并非产自昭陵,而是来自南襄,这些香料香味特殊,而且存留时间很长,进入瀚京以后销量很好,但京兆尹调查发现用了这些香料的人家,有好多都发生过流产事件。”   这话一出,众人皆是变了神色,赵氏不停,再放出一道惊雷,说:“而且那些流产后的妇人,调养好身子以后,一直都未能受孕,我猜这些香料对妇人的伤害很大,恐怕会使人难以受孕。”   赵氏说完,在场的人都炸开了锅,女子的地位一直被男子低,子嗣对一个女人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若是没有子嗣,一个女人要如何活下去?   众人有些慌乱,恨不得立刻回家查看家中用的香料是从哪家买的,会不会对身体有害。   姜琴瑟还算镇定,平静的对赵氏说:“案子还在调查中,京兆尹还没贴出告示,李夫人还是莫要随意乱说,以免伤了昭陵和南襄的情谊。”   赵氏自己才没了一个孩子,说出这样的话众人大多数还是相信的。   这里只有沈柏一个人是从南襄国来的,众人看沈柏的眼神很快变了意味,好像沈柏是南襄国派来害人的细作,要昭陵所有人都不再有子嗣。   沈柏的处境一下子变得很尴尬,不过即便到了这个时候她也没着急,幽幽的说:“南襄国和昭陵互通商贸,是先帝和陛下一直推崇的,南襄国的香料不止卖到瀚京,还卖到其他地方,而且两国互通商贸已经有三年多,若是香料有问题,应该早就被发现了,而不是等到现在,周夫人说得很对,案子还在调查中,还是等京兆尹贴出告示再下定论比较好。”   沈柏并不与她们争辩,直接搬出先帝和赵彻压人。   赵氏看了姜琴瑟一眼,改口说:“东方姑娘说得有道理,臣妇因为丧子之痛一时失言,还请东方姑娘莫要放在心上。”   人言可畏,一句莫要放在心上就能抹除自己信口开河说过的话,未免也太容易了。   沈柏微微一笑,柔和道:“夫人痛失爱子,的确值得同情,我自是不会与夫人一般计较。”   得了这话,赵氏就想坐下,却不想沈柏话锋一转,幽幽的说:“夫人方才不是说要让周府的门守与我对峙么,夫人心中尚有悲痛,不该平白受委屈,六公主今日不在场,名声却也不能受辱,还请夫人把门守叫来,当着大家的面与我对峙一番,也免得其中有什么误会。”   沈柏说完,赵氏的表情寸寸皲裂。 第230章 扭伤   赵氏不敢应声,众人也都看着沈柏,没想到她还会把话题拉回来。   沈柏吃得差不多了,喝了口热茶解腻,撑着下巴看着赵氏,悠然的等她回应。   赵氏无法,求助的看向姜琴瑟,姜琴瑟横了赵氏一眼,有心想骂赵氏坏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却也骂不出来,只能忍着怒气打圆场说:“今日来府上的宾客太多了,门守都派出去迎客送客了,我也不知道李夫人说的究竟是哪个门守,还请东方姑娘给我个面子,改日再说这件事行吗?”   “周夫人说得有理。”沈柏点头说,姜琴瑟露出笑,正想再说点什么缓和气氛,沈柏伸了个懒腰说,“但我出宫一趟也不容易,今日正好我闲着没事,可以等到宴会结束,周夫人若是忙不过来,我可以直接去找周统领,周统领连整个皇宫的禁卫军调度都游刃有余,对府上的下人管理应该更是轻松吧。”   姜琴瑟上扬的唇角僵住,这事她可没打算让周珏知道,赵氏也慌了神,这都是后宅妇人闲得无聊的时候说的话,哪能让自家大老爷们儿知道?   沈柏这不依不饶的态度让赵氏知道事情不能善了,指望不上姜琴瑟,赵氏咬咬牙,豁出去了,指着沈柏控诉:“东方姑娘是昭陵的贵客,和六公主交情也好,就算最终对峙结果出来,也不会受到什么惩罚,你这般为难我,无非是想用权势地位压我。”   赵氏先发制人,说完红了眼眶,活似沈柏盛气凌人,怎么欺负了她。   姜琴瑟眸光微闪,而后柔和道:“东方姑娘品性极好,得了顾大统领和陛下的喜欢,这等本事在整个瀚京都找不出第二个来,若真觉得委屈,不如直接让陛下或者顾大统领帮你做主,也免去找门守对峙的麻烦。”   顾恒舟和赵彻都是京中贵女梦寐以求的良人,沈柏收割了顾恒舟也就算了,还入了赵彻的眼,姜琴瑟这一句话,把沈柏推到这些世家夫人和贵女们的对立面。   姜琴瑟没有像赵氏那样直白的说沈柏利用权势压人,却暗指沈柏可以利用顾恒舟和赵彻的喜欢颠倒黑白。   沈柏一脸无辜的看着姜琴瑟,恳切的说:“这件事究竟如何自有公道,我没有什么好委屈的,只是如今事关六公主的名誉,想证明六公主的清白罢了,若是六公主在这儿,她要找陛下做主便是她的事了。”   沈柏把自己摘出去,这件事跟她关系不大,就算赵彻要做主,也是为赵明熙做主,算不到沈柏头上。   姜琴瑟这个帽子没能扣稳,表情有点没绷住,沈柏没有戳穿,看着赵氏催促:“这位夫人意下如何?要留下来等宴会结束后与我对峙吗?”   这么多双眼睛看着,赵氏如果不答应,那就是心虚,但如果应了,赵氏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正犹疑不定,赵明漪在旁边说:“熙儿马上要及笄了,还没议亲,若是传出去她堂堂一个公主和成衣铺的人来往,对她的名声很有影响,本公主身为姐姐,也要好好替她做主,看看其中到底有什么误会。”   赵明漪没有站队,但明显是和沈柏一派的。   赵氏还拿不定主意,姜琴瑟替她开口,说:“既然五公主也关心这件事的真相如何,就请李夫人多留些时候,把事情弄清楚为好。”   姜琴瑟都这么说了,赵氏只好说:“臣妇遵命。”   宴上出了这种事,后面众人都有些兴致缺缺,很想看事情最终会是什么走向,却又没借口留下来,而且心里担心家里的香料有问题,吃过饭以后,众人便陆陆续续离开。   周府的亲戚也不多,姜家倒是来了不少人,姜琴瑟一直陪她们说话,沈柏和赵明漪也没催促,只有赵氏在这儿坐立难安。   一直快到傍晚的时候,姜琴瑟才把所有的客人送走,周珏和周德山跟顾恒舟去国公府了,府上没有其他人,姜琴瑟把所有的下人都召到大厅,密密麻麻站了好几排。   周府的门房不是固定的,而是轮值,姜琴瑟问了一圈,赵氏来探望那日负责值守的两个门房恰好都不在。   一个据说是感染了风寒,在家卧病休养,一个则是回老家奔丧去了。   人证不在那就没办法对峙了,赵氏松了口气,正要说话,沈柏轻声说:“门房不在的确没办法,不过李夫人不是有马夫吗,你的马夫总记得那日发生过什么事吧?不如叫他进来与我对峙,看他有没有见过六公主。”   赵氏一口气哽在喉咙上不去也下不来,不明白沈柏怎么这么执着,一定要找人对峙。   姜琴瑟也拿不准沈柏想做什么,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片刻后,赵氏扛不住,跪在沈柏和赵明漪面前,大声说:“臣妇有罪,六公主之前只是与臣妇偶遇,因觉得成衣铺的衣服都很漂亮,所以与臣妇说过几句话,与那成衣铺老板并不是什么熟识,臣妇今日之所以这么说,是想借机引起其他人的注意,把香料的事抖落出来。”   赵氏说完一头磕在地上,不知道是委屈还是气愤,语气带了怨怒,声音有点发抖,说:“臣妇痛惜腹中未曾面世的孩子,深知香料之事涉及两国之间的商贸往来,唯恐京兆尹为了两国和平,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一时糊涂才会如此,请五公主恕罪!”   赵氏改了口,推翻自己之前的供词,又用痛失孩子的事做挡箭牌。   赵明漪听得皱眉,虽然觉得赵氏如此行事不好,念在她没了孩子的份上,还是宽宏大量的说:“本公主能理解你的悲痛,但你言行还是要谨慎些,熙儿性子单纯,年纪也不大,你随意一句便能抹黑旁人对她的印象,这样对她太不公平了。”   “臣妇知罪。”   赵氏说完痛哭起来,赵明漪听得不忍心了,伸手将她扶起来,正要宽慰两句,沈柏幽幽的说:“六公主单纯无辜,夫人改了口认了错,这事便过去了,但昭陵和南襄之间的商贸往来,是先帝和陛下还有无数百姓倾力才重新连通的,夫人可知你这轻飘飘的一言,会毁了多少人的努力?”   昭陵和南襄才重新互通商贸三年,昭陵的国库就比之前增长了许多,若是就此断绝,两国的关系会闹僵不说,赵彻又会和恒德帝当年一样,被世家大族的势力架空,做什么事都不能放开手脚。   沈柏这话说得有些重了,赵氏不知该如何应对,索性撒起泼来,毫无形象的痛哭流涕,大声喊道:“臣妇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内宅妇人,眼界窄也没什么大的见识,腹中孩子就是我的命,如今孩子没了,我还不知道能不能再怀上,这事落在谁身上还能保持镇定啊?”   一句眼界窄,赵氏就把所有的责任推了。   沈柏上一世也见过这种市井泼妇,她们没什么面子观念,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   赵明漪原本是扶着赵氏了,见她哭成这样,下意识的松手离她远点,沈柏平静的看着赵氏,淡淡道:“我说这些并不是要怪罪夫人,只是提醒夫人,有句话叫祸从口出,就算有时候是无心之失,造成的后果若是太严重,也是会出大问题的。”   沈柏这话意有所指,赵氏的哭声一顿,而后又放开嗓子嚎起来。   不想看她撒泼,沈柏和赵明漪一起离开。   上车后,赵明漪一直没说话,她把今日宴会上发生的事翻来覆去想了一遍,忍不住看着沈柏说:“我怎么觉得你今天有点刻意针对李夫人?”   “公主何出此言?”   沈柏温和的反问,赵明漪正要举出自己的依据,马车突然停下,马夫把马缰绳勒得太紧,马都嘶鸣起来。   马车剧烈的晃动了一下,沈柏和赵明漪跌成一团,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沈柏,马车帘子被掀开,两个蒙着脸的人出现在马车上。   两个蒙面人很是意外,约莫没想到马车上会有两个人,沈柏也没想到竟然有人敢在瀚京打劫公主的马车。   四双眼睛互相看着面面相觑,片刻后,沈柏和赵明漪同时选择抬腿踹向黑衣人。   两人动作一致,赵明漪的力道竟然比沈柏更强,直接一脚将那个黑衣人踹翻在地。   沈柏太久没跟人这么近距离打过架,一脚蹬在黑衣人胸口,那人晃了晃,却没翻下车,反而扣住沈柏的脚脖子试图将沈柏拖出马车。   “大胆!”   赵明漪厉喝一声扑向黑衣人,黑衣人抽出鞋子里的匕首,寒光毕现。   “小心!”   沈柏喊了一声抱住赵明漪的腰,这个姿势不大对,沈柏听到自己背脊发出咔的一声响,腰扭到了。   赵明漪被沈柏抱得又倒回马车里,与此同时,一个宝蓝色身影跃到马车上,一脚将那个黑衣人踹飞,黑衣人倒地,偏头吐出一口血来,被赶来的护卫用刀架住脖子制住。   顾恒舟钻进马车,把赵明漪拉到一边,见沈柏眉头紧皱,沉着脸问:“伤哪儿了?”   沈柏扶着腰,不确定的说:“好像把腰闪了。”   顾恒舟伸手在沈柏腰上按了一下,沈柏立刻痛呼:“疼疼疼。”   顾恒舟脸色难看,收回手说:“应该没伤到骨头,得用药酒做下推拿。”   顾恒舟说完把沈柏抱起来,赵明漪见自己要被丢下,忍不住问:“顾大统领,那我呢?你不会让我自己驾车回宫吧?”   慕容轩跃上马车,捡起马鞭懒洋洋的说:“放心,公主殿下方才也算是没拖我妹妹后腿,我会送公主殿下回宫的。”   “是你?”赵明漪瞪着慕容轩,并不想让他送自己回家,扭头看见周珏带着巡夜司的人过来,周珏沉声说:“属下来迟,让公主殿下受惊了。”   赵明漪对周珏还是信得过的,又看了慕容轩一眼,矜持的说:“多亏周统领赶来,本公主和东方姑娘才能无事,有劳周统领护送我回宫了。”   周珏说:“属下要将这两人押到大理寺审讯,只能请五殿下带着护卫送公主殿下回宫。”   “好。”赵明漪明事理,冲周珏颔首致谢,“辛苦周统领了。”   赵明漪说完坐回马车里,慕容轩掀开帘子,扬眉问:“我还帮你驾马车,你怎么不说辛苦我?”   赵明漪白了他一眼,怒道:“你不想驾马车可以下去。”   又不是谁非要求着你驾。   “嘁,架子真大,难怪没男人喜欢。”   慕容轩嘀咕了一句,放下帘子乖乖驾车,赵明漪冲着车帘做了个鬼脸,小声回应:“这么大都娶不到娘子,你也好不到哪儿去。”   慕容轩和周珏护送赵明漪回宫,顾恒舟则抱着沈柏往大统领府的方向走。   顾恒舟周身的气息凛冽,怒气沉沉,沈柏有点心虚,小声说:“顾兄,这里离国公府还有好远呢,要不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走吧。”   顾恒舟没放,垂眸冷冷睨着沈柏,沉声问:“我之前怎么跟你说的?”   沈柏知道他是因为自己扭伤了腰生气,忍不住为自己辩解:“这可不是我自己要冲上去的,是那两个黑衣人找上门来的,我是防不胜防。”   顾恒舟抿唇一言不发,他下颚绷成直线,委实让人害怕,沈柏僵了一会儿,扯扯他的袖子说:“顾兄,我错了,以后再遇到这种情况,我绝对躲得好好的,然后拼命呼救,行吗?”   顾恒舟抱紧沈柏,半晌说:“以后不会了。”   沈柏没听太清楚,下意识的追问了一句:“什么?”   顾恒舟停下脚步,低头看着她的眼睛说:“以后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面对这样的危险。”   沈柏的脸腾地一下热起来,不敢直视顾恒舟的眼睛,片刻后傻傻的说:“今晚也不……不是我一个人。”   顾恒舟没再说话,抱着沈柏回了大统领府,顾三顾四很快送来热水和药酒然后退下,沈柏还沉浸在今晚能和顾恒舟同床共枕的窃喜中,耳边传来顾恒舟冷沉的声音:“你自己脱还是我来?”   沈柏惊了一下,试探着说:“顾兄,要不还是我自己来吧,我只是扭了腰,手和脚还是没问题的,你今天也累坏了……”   沈柏话没说完,顾恒舟便俯身按住她的肩膀帮她脱衣服。   “顾兄,别这样。”沈柏喊着,手忙脚乱的去挡,顾恒舟直接抓着她的手压在头顶,腰带很快去除,然后是外衫。   开春以后天气渐渐暖和起来,沈柏身上没几件衣服,眼看要被脱完,沈柏哎哎的叫起来,不知道的还以为顾恒舟要强迫她做什么事呢。   顾恒舟停下,眸色冷沉的看着她,像是要从她身上剐下一层皮来:“就这么抗拒我的触碰?”   沈柏一个劲儿的摇头,小声说:“顾兄,我就是太久没做这种事了,觉得不好意思。”   她脸皮厚得跟城墙似的,还有不好意思的时候?   这个理由并不足以让人信服,顾恒舟盯着她不放,说:“给你一次机会,再编一个可信点的理由。”   沈柏苦着脸撒娇:“顾兄,我说的都是真的,咱们虽然马上就要成亲了,但我好歹是姑娘家,这样点着灯,我实在是臊得慌,要不你先把灯熄了?”   顾恒舟没有采纳这个提议,默认沈柏用掉了这次机会,加上一条腿压着她不让她乱动以免再把腰扭伤,把衣服扒掉,而后顿住。   三年不见,沈柏不止五官长开了,身体也长开了不少,因为常年卧床休养,她的身体更白,这些时日养了些肉起来,更是软嫩。   然而在她左边胸口,被绯红肚兜挡住的地方,有条若隐若现的伤口。   伤口的位置颇为尴尬,顾恒舟的视线集中在那一处,沈柏的脸一下子爆红,结结巴巴的说:“顾兄,你别……别看我啊。”   顾恒舟完全听不进去,把肚兜拨开一点,那条伤口完全显露出来。   整条伤口应该有两寸长,养了三年,伤口已经变得有点粉,但看上去还是很狰狞,伤口正对着心脏,如果顾恒舟没有记错,当初那一剑,应该直接贯穿了她的心脏。   她装娇羞柔弱都是为了不让他看到这个伤口。   那伤口在一片软白上格外醒目,顾恒舟忍不住用手戳了一下,沈柏嗷呜一声,连脖子都红了,急切道:“顾兄,圣贤说,非礼勿视,非礼勿碰,你你你不要乱来啊。”   粗粝的指腹在那条疤痕上来回摩挲了一下,顾恒舟收回手,哑着声问:“是在东恒国的时候被我刺伤的?”   他已经有两世的记忆,自然也记得东恒国地宫里那场死战。   沈柏怕的就是他会愧疚,立刻不在意的说:“也不能算是顾兄你刺的,那个时候你被恶灵吞了灵,根本不能控制自己的行为,是那个恶灵披了顾兄的皮囊,想诱我分心,而且这伤早就好了,不碍事的。”   沈柏说完逼着自己直视顾恒舟的眼睛,狐疑的问:“顾兄你该不会是觉得这伤疤很丑所以嫌弃我吧?”   沈柏想转移话题,顾恒舟却不为所动,敏锐的问:“你的心疾就是因为这个落下的?”   顾恒舟问这话的时候一直直勾勾的看着沈柏,眼眸亮得惊人,沈柏没办法骗他,只能含含糊糊的说:“有那么一点关系吧。”   沈柏不想说得太严重,但顾恒舟的直觉太敏锐了,继续追问:“你在南襄待了三年,不是养病,其实是在养伤?”   沈柏说不出话来,顾恒舟皱了眉头,神情都染上痛楚,好像受伤的人其实是他。   心底一痛,沈柏主动抱住顾恒舟的脖子,埋在他颈间轻声说:“顾兄,都已经过去了,伤口早就不痛了,我现在也好好的,活蹦乱跳着呢。”   沈柏语气轻快,但顾恒舟知道,她并没有活蹦乱跳。   她现在有心疾,一旦犯病就会痛苦不已,她也不能像以前那样上蹿下跳,力气甚至不如赵明漪这个养尊处优的公主大。   她的身体情况已经远不如以前了。   顾恒舟抱紧沈柏,许久之后才说:“时辰不早了,先洗澡再抹药。”   沈柏试图申请自己洗,被顾恒舟无情驳回,她像一只煮熟了的虾,被顾恒舟翻来覆去的搓洗干净,而后丢到床上抹药酒。   顾恒舟对处理这种跌打损伤相当有经验,先用自己的手掌把药酒揉开,然后才放到沈柏腰上。   他的掌心烫得惊人,沈柏腰上的皮肤瑟缩了下,心底像被一片轻柔的羽毛刷过,泛起酥麻的痒。   她的脸一直烧着,浑身都是烫的,不敢看顾恒舟,只能把脑袋埋在枕头里装鹌鹑,不知道过了多久,顾恒舟终于停下,沈柏松了口气,抓紧被子滚到床角缩成一团。   顾恒舟拉开被子把她的脑袋拨出来,像教小孩儿一样说:“别捂着脑袋,会闷。”而后又说,“我去洗漱一下,你困了的话就先睡。”   沈柏缩在被子里乖乖点头,顾恒舟起身出门,一刻钟后,带着一身水汽回来,见沈柏眼睛还睁得大大的,问:“睡不着?”   沈柏摇头,欢喜的说:“等你呢。”   顾恒舟从衣柜里又抱了一床被子出来,在沈柏身边躺下。   在军营的时候,两人也是睡一张床,今天晚上沈柏却觉得自己的心脏跳得尤其快,而且脑子乱糟糟的,不知道能说些什么。   躺了一会儿,顾恒舟突然问:“那个时候,你为什么要去送降书?”   昭陵就算再怎么落败,也不至于连个送降书的人都找不到。   顾恒舟其实大概能猜到原因,但还是想听沈柏自己说。   沈柏压下情绪,回忆了一下说:“那个时候我听说顾兄你战死了,连尸首都没找到,我感觉自己的脑子好像被人掏空,什么都顾不了,只是一心想看看,那个能将顾兄斩于马下的人究竟长什么样,我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人杀了我喜欢了那么久那么久的人。”   事情已经过去很久,沈柏再提起来的时候,也还是能感到铺天盖地的难过。   顾恒舟把她揽进怀里,轻声说:“是我不好,以后再也不会了。” 第231章 顾兄越来越可爱了   有顾恒舟在身边,沈柏安安心心睡到第二天晌午才醒。   睡得太久,从床上坐起来的时候沈柏有点懵,分不清自己在哪儿,连打了好几个哈欠,顾恒舟从外面进来,见她醒了,温声问:“还疼不疼?”   沈柏试着扭了扭腰,发现没什么问题,摇摇脑袋。   还没完全清醒,她看上去有点恹恹的,顾恒舟没有打扰她,让顾三送了热水来,亲自拧了帕子帮沈柏洗脸。   洗了脸,沈柏终于清醒,见顾恒舟拿了一套崭新的衣裙过来,抢先道:“我自己穿,就不劳驾顾兄了。”   顾恒舟把衣服放到床边,转身走到屏风后面。   沈柏麻利的穿好衣服,走出去看见桌上已经摆好热腾腾的饭菜,沈柏有点饿了,正要走过去吃,顾恒舟把她按在椅子上先梳头发。   几日不见,顾恒舟梳头发的动作越发熟练了,沈柏感觉自己越活越回去了,以前城墙厚的脸皮现在一直发着热根本停不下来。   梳完头发,两人一起吃了午饭,顾恒舟亲自送沈柏回宫。   在南辰宫小坐片刻,顾恒舟离开,没多久,赵彻摆驾南辰宫,因为沈柏保护五公主有功,又赐了许多珍宝。   大理寺连夜审讯了那两个黑衣人,他们招供,是受吏部尚书指使去找赵明漪,不过不是想伤害赵明漪,而是想找赵明漪说话,问她能不能接受复合。   今天一大早,吏部尚书一家就被大理寺的人押进了天牢。   吏部尚书一家都觉得自己挺冤的,哭着喊着求饶,大理寺的人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   赵彻来找沈柏,主要是想跟她商讨一下要怎么处置他们。   沈柏这一世没有入朝为官,跟在赵彻身边的时间也不长,不知道为什么,赵彻遇到事情下意识的还是想跟沈柏商量一下,总觉得她比朝堂上那些人更合他的心意。   照沈柏之前的想法,吏部尚书一家蓄意骗婚赵明漪,满门抄斩都是应该的,但去周府吃了满月酒,沈柏改变了主意,直接把人斩了,皇家和赵明漪的形象就没了,还是慢慢来,让他们先暴露自己的真实面目,补全赵明漪的名声更好。   沈柏这么提议,也算是还赵明漪一个情,毕竟遇到刺客的时候,赵明漪还帮了她一下。   赵彻对沈柏的想法很赞同,沈柏又把香料的事跟赵彻说了一下。   商人大多唯利是图,沈柏不敢保证南襄国所制的所有香料都是没有问题的上品,但她能肯定,这些商人里,没人敢在香料上动手脚故意让昭陵的子民没有后嗣。   京兆尹也上奏了这件事,百官在朝堂上因为这个吵闹了一番,沈柏正好又提到,赵彻轻声问:“你觉得这件事要怎么处置?”   沈柏说:“这些香料从南襄到昭陵再到瀚京,期间要经过无数人的手,若是有人想在里面动手脚,实在是防不胜防,但每个地方应该都设置有商运使,商品有问题,首先就要追责这些商运使才是。”   商运使是最初卫家作为皇商和南襄通商的时候,由先皇后提议设立的职位,这些官员负责检查商品的优劣,恒定货物的市价,以免有人胡乱定价,打破市场规则。   所有从南襄来的香料都要经过商运使的查验,如今出了问题,自然要第一时间找他追责。   而且瀚京作为昭陵的国都,进入这里的商品要接受的检查关卡更多,层层追查下去,总是能查出一些猫腻的。   这件事关系两国之间的商贸往来,沈柏的思路和大理寺的思路是一样的,算是比较中规中矩。   赵彻没有发表什么意见,过了一会儿问:“你觉得这件事的元凶是谁?”   当然是这些世家大族了。   沈柏腹诽,知道赵彻多疑,直接这样说他多半不大会信,委婉道:“纵览史书,南襄国一直都不是什么争强好胜的国家,他们从来没有主动挑起过和邻国之间的战争,和昭陵互通商贸对他们来说是有益的,反之,则毫无裨益,这世上总不会有人做损人不利己的事。”   南襄国的人没有理由破坏和昭陵之间的商贸往来,两国之间的商贸一旦断绝,昭陵的国力会受损,世家大族对皇权的影响会加深。   究竟是谁做的这些事,赵彻应该也心知肚明。   沈柏说完,赵彻陷入沉默,片刻后让宫人送上玲珑棋局,拉着沈柏下起棋来。   做了三年皇帝,赵彻下棋更讲究求稳,他喜欢慢慢布局,等把一切都掌握在手中再慢慢收网,沈柏则比较激进,更喜欢横冲直撞,杀出一条血路。   一共下了三局,都是赵彻赢。   最后一局快结束的时候,沈柏轻声说:“陛下,论棋术我是远远下不过你的,但现实不是下棋,你损失的棋子都是活生生的性命,你不能总是用这些人的尸体去换一场胜利,就像先帝当年牺牲先皇后和卫家。”   就像你牺牲相府那个无辜的孩子。   最后一句话沈柏说得有点重,却也是事实。   做帝王的,手上免不了要沾染血腥,既然如此,沈柏宁肯用奸臣的血来保全忠烈,也不希望牺牲让步换一时苟且。   这世道,终究是谁更铁血冷漠谁就能站到更高的位置。   下完棋,赵彻离开南辰宫,此后几日,京中没什么大事发生,只是因为一桩命案,京兆尹下令,禁止任何商铺贩卖香料,凡是囤积了香料的铺子都要上交官府,由官府统一查验,代为保管。   这件事对城中百姓的影响并不大,没人知道京中派了三百暗卫前往各州暗查商运使。   二月十六,丞相沈孺修五十大寿。   赵彻提前三日在朝堂上说他要亲自到相府给丞相贺寿,百官全都识趣的回去准备贺礼。   因为小少爷夭折而死气沉沉将近两个月的相府终于挂上红绸和灯笼,恢复一点生机。   沈珀夭折后,孙氏哭闹了好几日,然后就病倒了,沈孺修受到的打击也不小,顾念她伤心悲痛,沈孺修这些时日下了朝都早早地回府,不过孙氏不再像以前那样盼望他回家,两人待在一起也总是没什么话可说,关系僵到冰点。   孙氏身体不好,沈孺修没让她操持寿宴,所有的事都是自己每日上完朝以后回来打点。   如此过了两日,沈孺修的精力便有些不济,而且相府这么多年也没办过什么宴席,沈孺修对宾客安排和饭菜安排完全没有概念。   二月十五晚,沈孺修沐浴完坐在书桌前对着长长的宾客名单发愁,房门被敲响,下人轻声说:“老爷,宫里来人了。”   沈孺修放下名单,沉声说:“进来。”   房门推开,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人走进来,顺手关上门,取下斗篷帽子,沈孺修诧异道:“你怎么来了?”   沈柏走到书桌前,垂眸看见桌上的名单,吸吸鼻子说:“家里没个能顶事的,我不来怕你把头发都愁白了。”   沈孺修并没有因为沈柏的到来开心,皱眉低斥:“你知不知道暗地里有多少双眼睛盯着相府,这个时候来做什么?”   “我知道,丞相大人可厉害了,整个瀚京的人可都在盯着你看呢。”沈柏漫不经心的回答,随手拿了笔,拿起那份名单在上面勾勾画画,小声嘀咕,“排座的学问可大了,要是排得不好,指不定到时会有人在宴会上大打出手。”   这三年沈柏没在京里,也是按照上一世的记忆安排座位,反正不管怎样都比沈孺修乱安排来得好。   沈柏一点也不见外,找了凳子坐在沈孺修对面,低头认真勾画的时候,让沈孺修有种时光回溯,正看着沈柏刚刚念书识字的时候,那些没说完的话都咽了回去,沈孺修抿着唇安静看着沈柏。   沈柏勾着名单嘴上闲不住,问:“明天开席一桌准备了多少菜啊,有没有菜单拿过来我看看,府上的厨子应该不够用,雇厨子了吗?还有传菜的丫鬟,够不够?”   沈柏问了半天没听到回答,好奇的抬头,见沈孺修眼眶有点红,动作一顿,问:“这是怎么了?也没吹风啊,沙子糊眼了?”   恢复女儿身这么久,沈柏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做女儿,看到沈孺修要哭不哭的,也只能用这种方式岔开话题。   沈孺修喉咙发哽,偏头平复了下情绪,然后才说:“这些都是管家在处理,我让人叫他过来。”   沈柏点点头,把座位都排完,随意地问:“惜若苑那位还跟你闹别扭呢?”   沈柏的娘亲离世后,沈孺修只抬了孙氏一个继室进门,上下两世,沈柏走后,都是孙氏陪着他,现在沈柏对孙氏的敌意也没那么大了。   说到底,沈老头老了,沈柏不能在他身边待一辈子,有孙氏在,他好歹算是有个伴儿。   人活一世,临了若是只剩自己一个人就太孤独可怜了。   “孩子没了,她郁结在心,病了。”沈孺修轻声说,因为一直克制着情绪,嗓子有点沙哑,像刚哭过。   沈柏拿这样的沈老头一点办法都没有,不敢看他的眼睛,低声说:“这么多年她其实也不容易,虽然担不起主母的责任,对你也算是体贴入微,孩子已经没了,你让她好好调养身子,她还年轻,你努努力,指不定还能再要上一个。”   哪有当女儿的跟爹讨论这种话题的?   沈孺修沉了脸,正要呵斥,沈柏继续说:“你别在我面前哭,这些年我也不容易,你知道的,我一直就喜欢顾兄一个,也没有过其他人,这次我能回来已经算是我的造化,无论如何我都是要嫁给他的。”   这三年沈柏杳无音信,顾恒舟表现如何沈儒修都看在眼里,他叹了口气说:“顾家这小子也不容易,你们能成自然是好事。”   那是必然会成的。   沈柏腹诽,面上一本正经,说:“顾兄是要戍守边关的,我嫁给他以后,自然也会常驻边关,指不定什么时候再回来,你也改改脾气,孙氏这么怄着气,活不了几年的,你再给她个孩子,她有个念想,久而久之说不定也就好了。”   沈柏说得直白,但都在理,沈儒修抿着唇没吭声,沈柏冷哼:“对不起我娘的事,你干的已经不止一件两件了,这时候就别装了,等百年之后下了黄泉再给我娘赔罪吧。”   沈柏说完没一会儿,管家便来了,沈柏把刚刚那些问题抛出来,管家答不上,额头冒出汗来,沈柏也没怪他。   都这么大岁数的人了,突然要大肆操办寿宴,手忙脚乱也很正常。   沈柏把存在的问题都记下,又坐了一会儿,起身离开。   沈儒修有心想送,刚起身便听见沈柏说:“外面多少双眼睛看着呢,别送啦。”   这是拿沈儒修刚刚的话堵他,沈儒修无法反驳,僵在那里也不坐下。   沈柏回头瞧了一眼,觉得沈老头怪可怜的,咧唇笑道:“明日我还回来给你祝寿,再过几日还要在相府住着备嫁,别不高兴啦。”   沈儒修一时没反应过来,沈柏挥挥手扬长而去,过了会儿,沈儒修怅然若失的坐下,而后笑着摇头:“这孩子,果然一点儿都没变。”   从相府出来,沈柏没回皇宫,直接去了大统领府,大统领府大门开着,里面亮着灯火,明显在等什么人。   沈柏低调的进去,到顾恒舟的主院,一进门就看见桌上摆着两盘精致的糕点。   沈柏顺手拿了一块塞进嘴里,发现糕点还是热的,眼睛一亮,嘟囔着问:“这么晚了厨房怎么还做了吃的?”   顾恒舟说:“给你备着的。”   沈柏咽下,又抓了第二块,笑盈盈的问:“你怎么知道我今晚会来?”   顾恒舟已经沐浴过了,只穿着宽松的里衣坐在桌边,掀眸问:“你不来这里还想去哪里?”   沈柏谄媚的笑出声,讨好道:“除了顾兄这里,我当然是哪儿都不会去的。”   顾恒舟给了沈柏一个“谅你也不敢”的眼神,怕他又问别的,沈柏忙把刚刚的问题说了。   相府的厨子不够用,下人不够用,连锅碗瓢盆和场地都不够用,沈柏要找顾恒舟借人借东西。   正好顾恒舟暗地里在筹备两人的婚礼,大统领府要什么都有什么,一下子全都解决了。   时间不早了,说完正事,顾三端了热水进来,那水并不清亮,反而黑黢黢的,还散发着股子药味儿,颇为苦涩。   沈柏吸了吸鼻尖,皱眉问:“顾兄,这是什么啊?”   顾恒舟在沈柏面前蹲下,抓着她的腿帮她脱鞋,沈柏吓了一跳,下意识的想缩回脚,顾恒舟抓着她的没放。   “顾兄?”   沈柏低唤,声音有点发抖,顾恒舟把她的脚摁进水里,又抓起另外一只脱了鞋摁进去。   水还很烫,沈柏的小腿肚子很快被蒸得发红,和黑黢黢的药水形成鲜明的对比。   顾恒舟喉结滚动了下,温声说:“这是太医院的太医根据你的体质特意配置的药方,有活血通气之效,以后每天都泡一刻钟,对身体有好处。”   顾恒舟说完把手伸进水里,捉住沈柏一只脚丫按捏,沈柏瑟缩了下,连连告饶:“顾兄你教我,我自己来就行了,不用劳驾你。”   顾恒舟没松手,一字一句的说:“再过不久我们会拜堂成亲做结发夫妻,我们会相濡以沫,会相互扶持到白发苍苍。”顾恒舟说得很平淡,这些字句包含的感情却很浓郁,沈柏停下挣扎,顾恒舟继续说,“以后你会唤我一声夫君,不管我对你做什么,你都要好好受着。”   这话说得好像他会对她不好似的,但事实是他对她好极了,恨不得把她宠上天。   胸腔涌动着融融的暖意,沈柏说不出话来,顾恒舟低头专注的帮她按捏,不知道他跟太医学了多久,手法很到位,力道也拿捏得刚刚好。   沈柏盯着他头上的玉冠看了一会儿,眼眶有点发热,他们明明还没有成亲,却像是已经在一起过了很多年的老夫老妻。   用药水泡完脚,又用清水清洗了一遍,顾恒舟帮沈柏把脚擦干,把她抱到床上。   沈柏有点脸热,咕噜噜滚到床里边躺着,顾恒舟帮她把洗脚水端出去倒了,然而沈柏等了许久却没等到他回来,正疑惑想出去看看,顾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东方姑娘,大统领今晚睡书房,让你也早点熄灯睡觉。”   沈柏有点意外,脱口而出,问:“顾兄不回来了?”   顾三说:“大统领说了,虽然姑娘与他早已情投意合,但有些事还是要等成亲后再做。”   这话说得好像沈柏迫不及待想跟顾恒舟发生点什么似的,沈柏脸热,跳下床把灯吹灭,不服气的冷哼:“小爷才没有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下流之事呢!”   沈柏说着回到床上,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一团,外面静悄悄的,过了一会儿一个低沉的,带着宠溺和无奈的声音响起:“嗯,你别想,都是我想的。”   言辞之间染了笑,低磁性感极了。   脸上的热意一下子烧遍全身,沈柏拉起被子把自己的脑袋完全捂住。   啊啊啊,不是派顾三过来传话吗?顾兄怎么还跟来听墙角?   而且什么叫都是他想的?他都想什么了?   上下两世看过的辟火图不受控制的在脑海浮现,沈柏翻来覆去折腾了大半夜才睡着,第二天醒来时,眼底一片乌青,看顾恒舟的眼神十分哀怨,顾恒舟却好像早就料到她会有这样的反应,不仅没有觉得愧疚,反而还笑得意味深长。   沈柏狠狠瞪了顾恒舟好几眼才算解气。   今天还是顾恒舟帮沈柏梳的头发,不仅如此,他竟然还学会画眉了。   沈柏的眉毛本来就细长浓密,顾恒舟沿着她原本的眉形加长了一点,立刻添了两分温婉,完全寻不到当年的少年模样。   沈柏盯着铜镜看了好一会儿,挑眉问:“顾兄这手艺跟谁学的,平日没少拿姑娘练手吧?”   “你是第一个。”顾恒舟说,也很满意自己帮沈柏画的眉毛,沈柏兴起,故意跟他唱反调,不相信的问:“我怎么可能是第一个,你平日不是在舞刀弄剑就是在练兵,不练习手怎么可能这么稳?”   顾恒舟腻了她一眼,沉沉的说:“你是第一个,也会是最后一个,不管是以前还是将来,都不会再有其他人。”   沈柏就是想打趣一下,没想到顾恒舟会这么认真的解释,老脸一热,避开顾恒舟的目光嘀咕:“我就是说着玩玩,顾兄你怎么情话一套一套的,比那些情场老手还油嘴滑舌。”   话音刚落,顾恒舟突然俯身下来,沈柏下意识的后仰避开,顾恒舟顿了一下,而后追上,覆上她的唇,温柔的攻掠。   嗷嗷嗷,顾兄这是千年铁树开花成精了啊,也太撩了吧。   沈柏脑子里炸开了花,被吻得晕头转向,不知所以。   不知道过了多久,顾恒舟终于放开她,沈柏气息微喘,抬手摸到脑袋上多了一支发钗,从手感判断应该是玉质的。   沈柏想拿下来看看,顾恒舟按住她的手,哑着声说:“就这么戴着吧,时辰不早了,该出发了。”   沈柏放手,乖乖跟他站起来,余光从铜镜里瞟了一眼,看到那钗子是奶白色的,造型有点独特,缀着三颗水滴一样的玉坠,形状有点像浪花,莫名有点熟悉。   沈柏跟着顾恒舟往外走,快出门的时候,沈柏看见顾恒舟平日束发的玉冠上也多了一支发簪,那簪子做成波浪形状,边缘有点渐变的蓝色,清雅又别致。   是四年前沈柏在漠州的时候用漠州州府的钱买给顾恒舟的,没想到他还保存得好好的。   看到顾恒舟头上的簪子,沈柏忍不住摸摸自己头上的发钗,总算是知道这发钗为什么眼熟了,正好和顾恒舟的凑成一对儿。   沈柏咧嘴笑起。   准备成亲后的顾兄真的越来越可爱啦!   顾恒舟早就让顾三顾四带人把相府需要的人和东西都送过去,两人直接坐马车去相府。   沈柏起得不算早,两人到相府门口的时候,周府的马车正好停到门口。   顾恒舟扶着沈柏下车,姜琴瑟也从马车里钻出来。   沈柏和她四目相对,片刻后姜琴瑟勾唇笑起,意味深长的问:“东方姑娘不是在宫里吗,怎么从大统领府的马车下来了?” 第232章 旁人羡慕不来的   周府的下人很是用心的帮姜琴瑟调养身子,又没有婆婆刁难,出了月子,姜琴瑟的身体就养好了,气色看上去很不错,只是身子还比之前丰腴许多,一时瘦不下去。   沈柏的手还被顾恒舟握着,也没因为姜琴瑟的手松开,温笑着回答:“正好与大统领顺道,就一起过来了。”   从皇宫到相府和从大统领府到相府可不是多顺路,而且沈柏坐的是大统领府的马车,而不是宫里的马车,实在是不太合规矩。   姜琴瑟看得分明,也没点破,目光在沈柏和顾恒舟之间流转了一会儿,柔声道:“顾大统领对东方姑娘真好,站在一起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虽然沈柏不大喜欢姜琴瑟,但这话听着还是顺耳的,她唇角勾着,说:“谢周夫人夸奖,时辰不早了,先进去坐着吧。”   “好。”   姜琴瑟应下,落后沈柏一步往里走。   丫鬟跟在后面进来,沈柏瞟了一眼,好奇的问:“周夫人怎么没带小少爷来?”   姜琴瑟没想到沈柏会问这个,下意识的用防备的眼神看着沈柏,沈柏神情自然,只是随意一问,姜琴瑟温声回答:“少饮年纪小,怕生,能吃的东西也少,带出来委实不方便,就让乳娘在家照看着,我参加完宴会就回去,时间也不长。”   “如此也辛苦周夫人了。”沈柏感叹着说,丫鬟拿了贺礼让门房写上,姜琴瑟看着沈柏说:“东方姑娘与相府大小姐真的很像,尤其是你站在这里和我说话,连神情语气都是一模一样的,也不知道相爷一会儿看到姑娘会作何感受。”   沈老头能有什么感受?当然是开心得不得了啊。   沈柏在心里说,姜琴瑟并不知晓,幽幽道:“相爷爱女失踪三年,幼子也夭折了,今日大寿看见东方姑娘和自己女儿如此相似,却要疏离的唤他沈丞相,这事放在任何人身上,约莫都会觉得心如刀割吧。”   正在写礼的门房手抖了一下,诧异的抬头看着姜琴瑟。   这事儿虽然看起来是事实,但被姜琴瑟这么明明白白的说出来,未免有点太刺耳了点。   沈柏面上还是挂着笑,顾恒舟却冷了脸,凉凉的觑着姜琴瑟。   这眼神威压十足,一般人都会觉得害怕,姜琴瑟却不甚在意,她毕竟是得了诰命的夫人,这还是在相府大门口,顾恒舟就算听不惯她说话,总不至于对她动手。   她弯着眉眼,几近刻薄的说:“单单是被东方姑娘刺激也就算了,顾大统领当初还是相府的乘龙快婿,如今要另娶旁人,委实让人寒心呢。”   这话颇为过分了,沈柏歪着脑袋问:“周夫人这话是什么意思?据我所知,顾大统领和那位相府大小姐只是口头订过婚约,连婚书都不曾有过,相府大小姐无缘无故失踪,顾大统领难道还要为了她终身不娶?”   姜琴瑟说:“理儿是这么个理儿,我只是替沈丞相难过罢了。”   你都快把幸灾乐祸四个字写脸上了,难的哪门子的过?   沈柏腹诽,笑得越发明媚,温温和和的说:“丞相一生都在为昭陵百姓考虑,胸中藏的是昭陵的社稷江山,心胸宽广,定然不会如周夫人一般,为了这些事自寻烦扰。”   沈柏说沈孺修心胸宽广,就是在暗示姜琴瑟心胸狭隘,姜琴瑟脸色微变,沈柏不给她插嘴的机会,继续说:“丞相大人心中有大爱,他的女儿消失无踪,我既然与他女儿如此相似,想必他也能爱屋及乌,多怜惜我几分,我虽然与他不熟悉,但也能投桃报李,将他视作长辈尊敬有加,如此岂不是皆大欢喜?”   沈柏反问,姜琴瑟心里不满,面上也没了笑,冷冷道:“东方姑娘真是想得美,平白就想得一朝宰相的父爱,真当咱们昭陵的世家贵女这么好当么?”   “我本就是南襄第一世家大族的嫡小姐,在南襄也算是有权有势,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怎么在周夫人嘴里,更像是机关算尽,谋夺别人宠爱的女人?”沈柏理直气壮的反驳,姜琴瑟也知道东方家在南襄的地位,努力管理了下表情说:“我自然没有这个意思。”   沈柏不吃这套,睨着姜琴瑟说:“我之前听说周夫人是瀚京第一才女,还以为姜小姐饱读诗书,见识广阔,与一般市井妇人不同的。”   沈柏点到即止,没有让姜琴瑟特别难堪,但这话也是很不给情面了,姜琴瑟的表情皲裂,忍不住问:“东方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许是刚从月子里出来,姜琴瑟也沉不住气了,上赶着找不自在,沈柏当然没客气,弯眸看着她说:“我的意思是,周夫人这个第一才女,也不过如此。”   也不过如此。   这五个字就是沈柏对姜琴瑟的全部评价,姜琴瑟的脸瞬间绿了,气得浑身发抖,她身后的丫鬟也是个不怎么伶俐的,见姜琴瑟受了欺负,下意识的冲上来想帮姜琴瑟讨回公道,指着沈柏说:“你大胆,我家夫人可是陛下亲封的诰命夫人!”   顾恒舟把沈柏揽进怀里,冷眼看着那丫鬟,眸光冷沉,凛冽的威压无声的蔓延开来,那丫鬟被看得莫名心虚,弱弱的收回手。   负责写礼的门房看得胆颤心惊,生怕他们在门口打起来,硬着头皮打圆场:“大统领、东方姑娘、周夫人,礼已经写好了,快进去坐着休息吧。”   门房说完,立刻有人上前来引路。   有顾恒舟在,姜琴瑟也不好硬碰硬,让丫鬟扶着自己进去。   沈柏和顾恒舟落在后面,沈柏盯着姜琴瑟的背影淡淡道:“连刚满月的儿子都能撒下不管,周夫人今天不会想闹什么事吧?”   顾恒舟揽着沈柏的肩膀,温声说:“闹也无妨,出不了乱子的。”   他连越西那么多兵马都能镇住,哪里还会怕瀚京这些魑魅魍魉?   男女宾是分席的,沈柏冲顾恒舟竖了个大拇指,夸了他一通,随下人一起去了女眷区。   其他人陆陆续续到来,沈柏坐在自己的位置没找人说话,等吕秀来了,便让她和自己坐在一处。   吕秀脸色不大好,看上去有些疲惫,沈柏关心的问:“这些时日都没见着你,可是出什么事了?”   吕秀远远地看了姜琴瑟一眼,低声说:“我跟成衣铺有关系的事被姑母他们知道了,他们很生气,让我把这些年赚的钱都交出来,这几日还张罗着要把我嫁出去。”   吕秀今年快十八了,还没嫁人,在京中已经算得上是剩女,吕家之前一直没张罗她的婚事,要么是对她不上心,要么就是觉得可以拿她的婚事做做文章,现在知道她私下跟茶白她们开成衣铺,约莫是觉得她不够安分,便想随便找个人把她打发出去。   “你自己赚的钱,凭什么交给他们?”沈柏低声问,吕秀捧着甜茶小口小口的喝着,对钱财倒是不大在意,温声说:“这些年我吃穿住都是姑母他们的,把钱给他们也没什么,只是婚事我还是希望能自己做主。”   自然应该是这样的。   沈柏点头表示认同,吕秀喝完茶,歉然的冲她笑笑,说:“其实我今日能出门,都是托了你的福,我跟他们说我与你关系很好,之前就约好今日宴后要一起逛街,若是失约你就会到府上来找我。”   沈柏一直觉得吕秀这个姑娘挺聪明可爱的,从她上一世就可以看得出来。   人在处于劣势的时候,必然是要利用一切可利用的资源来保障自己的最大利益。   “那晚些时候我们就出去逛逛,晚点我再送你回吕家。”沈柏从容的说,吕秀眼底浮起感激,而后抓着沈柏的手说:“其实我还有一事相求。”   “什么?”   “我想求你帮我说一下亲。”   吕秀声音压得越发的低,耳朵不自觉爬上红晕,粉嫩嫩的像珍珠,好看极了。   沈柏知道她这是被逼急了,好奇的问:“你有心仪的人了?”   吕秀跟在太后身边,受规矩约束挺强的,也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还得找沈柏求婚事,不好意思的说:“也不算心仪,就是觉得挺合适的。”   沈柏点点头,平静的问“谁呀?”   吕秀左右看看,确定没人靠近,这才凑到沈柏耳边小声说:“是大理寺少卿的二公子徐元。”   徐元此人沈柏倒是有所耳闻,他是个书痴,上一世无意中得知沈家有两本孤本,还尾随过沈柏好些时日,不过发现沈柏总是夜宿揽月阁这种风尘地,背地里骂了沈柏好多次。   在女色方面,徐元绝对算得上是正人君子,但他未免也太正经了,在沈柏上一世的记忆中,他的发妻就是因为这个跟他闹和离的。   和赵明漪被骗婚的情况不同,徐元完全就是对这方面不感兴趣。   人家好好的姑娘,谁愿意嫁给他守活寡?   沈柏不知道吕秀有没有打探过这些情况,委婉的说:“你找人了解过情况吗?他的年纪应该也不小了吧,一直没有成婚这里面难道没有猫腻?”   沈柏是好意,吕秀也没藏着掖着,立刻说:“我找人打听过了,也见过他几次,他喜欢读书,一直没有成婚,为人确实有些木讷,有些时候甚至会因为一本书把身边的人都忘了,我觉得他这样挺可爱的,我也不想过什么大富大贵的日子,而且我的出身就摆在这儿,再好的人我也够不上,这样就可以了。”   吕秀活得很清醒,也很知足。   上一世她就与青灯古佛常伴,这一世还要嫁个人守活寡,这命途未免也太坎坷了。   沈柏心中有计量,认真道:“这事我会放在心上,尽快帮你问问,你别着急,若是吕家再有人逼你,你就说顾恒舟认你做了义妹,你父兄不在京中,婚姻大事怎么也要让义兄同意才行。”   吕秀惊愕,迟疑道:“这……不太好吧。”   她和顾恒舟又不熟,而且顾恒舟性子那么冷,万一露馅儿……   吕秀很不安,沈柏拍拍她的肩膀,给了她一眼安慰的眼神,吕秀到嘴边的质疑又咽下。   沈姑娘是奇女子,说出来的话总是可信的。   两人说完话,女眷几乎来得差不多了,下人有条不紊的引着宾客落座。   不知道是不是沈孺修跟孙氏说了什么,今天孙氏也从惜若苑出来主持大局,她的脸色还是不大好看,精神倒是好了一点,与她相熟一些的世家夫人都围坐在她身边宽慰,孙氏打起精神应答,但时不时的还是要捏起绢帕擦擦眼泪。   她这样子,委实不像是能应付得了一切,沈柏看了一会儿看不下去了,起身走到孙氏身边,环顾一圈,好奇的问:“诸位夫人在聊什么聊得这么开心,不介意让晚辈听听吧。”   嘴上问着话,沈柏不客气的一屁股在孙氏旁边坐下,俨然把自己当成相府的主人,几位世家夫人看沈柏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孙氏只在沈珀出事那天见过沈柏,今天是第二次,虽然早有心理准备,沈柏坐在她旁边的时候,她的神色还是有些变化。   其中一个夫人立刻问:“夫人,怎么样,确实很像吧?”   孙氏点点头,眼眶又红又肿,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来哭丧的。   晦不晦气先不说,让人看了也是笑话。   沈柏看着第一个开口的夫人,皮笑肉不笑的说:“我知道我很像相府失踪的大小姐,但大小姐如今毕竟还没找回来,今天是相爷大寿的好日子,夫人专门提起大小姐,岂不是在故意戳他们的伤心事?”   孙氏才不会为沈柏哭呢。   众人腹诽,却也不好直接说出来,被沈柏点名的那个夫人有点挂不住脸,沈柏又对孙氏说:“今天是相府的好日子,连陛下都会亲自来为相爷贺寿,这是皇家对相府的看重,如此隆恩别人求都求不来,夫人高兴得想哭也是正常的,不过哭太多就不好了。”   沈柏暗示孙氏别哭了,孙氏本就郁结,这下越发觉得委屈了,哭得停不下来。   其他夫人暗中看着笑话,嘴上虚情假意的宽慰道:“丞相夫人的孩子前不久才夭折了,难过也是很正常的,本来就是丞相的老来子,这事落在谁身上都受不了。”   孙氏原本克制着不去想沈珀,被这么一提,好不容易整理好的情绪又崩溃了。   沈柏没阻止孙氏哭,只是看着那些夫人,神情淡漠道:“丞相身体好,三年前能有老来子,三年后说不定也能有,退一万步说,就算不能靠自己有孩子,以相府的能力,领养一群孩子都是绰绰有余的,且不说这些孩子长大了能不能有出息,反正让丞相他们颐养天年是不用担心的。”   沈柏这话说得挺在理的,这些世家夫人却不以为然,冷笑道:“这领养的孩子哪有亲生的好啊,再说了,那些个孤儿,谁知道是不是因为命里带煞,把家里人克死的呢?”   这话就有点恶毒了,其他世家夫人却一个劲的点头表示赞同。   沈柏也不着急,看着工部尚书的夫人说:“亲生的和领养的的确有区别,如果我没记错,这位夫人应该生了四个儿子,在咱们瀚京都是最会生的。”   昭陵一直重男轻女,女子皆以生儿子为荣,这位夫人也因为生了四个儿子,在这些世家夫人里地位略高一分。   这会儿被沈柏点到名,她分不清敌友,习惯性的露出得意的笑,下一刻却听见沈柏说:“夫人这四个儿子都是金贵少爷,精心养大的,大儿子成婚早,却没什么本事,入仕以后一直没有升迁,前不久好像因为因公徇私,被革职流放了吧?”   那夫人脸色一僵,沈柏继续说:“夫人的二儿子也不甘逊色,吃喝嫖赌样样占尽,现在身上的病应该不少。至于夫人的三儿子就更厉害了,他纨绔放荡,成天只知道吃喝玩乐,浑起来的时候,连自己亲爹都打,拳脚功夫厉害着呢。”   四个儿子,三个败类,那夫人被戳了痛处,脸上挂不住,蹭的一下站起来,不敢看别人的表情,不自在的说:“我身子不舒服,找地方休息一下。”   那夫人匆匆离开,沈柏扫了其他夫人一圈,低声嗤笑:“这么着急做什么,我还没说到最厉害的四少爷呢。”   沈柏的声音不高,但其他人都关注着他们没有说话,被沈柏这么一看,其他人都被吓到,莫名感觉沈柏好像对瀚京了如指掌,把家家户户那点不能摆到明面上来说的破事都掌握得清清楚楚。   谁也不想被这么当众揭丑,一时噤若寒蝉,没人敢再开口说话。   耳边终于得了清净,沈柏拿绢帕帮孙氏擦眼泪,柔声道:“不管怎么说,你现在是相府唯一的夫人,大小姐失踪了,你是府上唯一的女主人,退一万步说,就算没有孩子依仗,只要有相爷在,你不管在哪儿都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   沈柏分析得明明白白,孙氏渐渐止了哭,沈柏话锋一转又说:“就算那位大小姐什么时候找回来了,她也是要嫁人的,相府始终都是你说了算,上头也没有老家伙使唤你让你晨昏定省,你这日子过得清闲又自在,多少人都羡慕不来,你还有什么好想不开的?”   孙氏被沈柏说得一愣一愣的,沈柏又给她下了一剂猛药,说:“你所有的依仗都是相爷,只要你好好待他,让他保养身体,还有什么得不到的?”   这话暗示意味十足,孙氏脸上浮起绯薄的红晕,有人实在看不下去,低低的啐了一声:“为老不尊。”   那人躲在人堆里,看不出具体是谁,沈柏只凉凉的斜了一眼,扬声道:“宣武帝六十岁的时候还让皇贵妃生了小皇子,照这么说,他老人家也是为老不尊了?”   沈柏说这话的时候,赵明漪正好带着赵明熙走进来。   经过上次,赵明漪和沈柏也算是有过命的交情,一听就知道沈柏又在跟这些世家夫人唇枪舌战,立刻接话道:“我皇曾祖父是昭陵史上有名的明君,谁敢说他为老不尊?”   赵明漪说完拉着赵明熙走到沈柏面前,其他人立刻起身行礼,拜见公主殿下。   赵明漪随意说了声免礼,和沈柏挨着坐在一起,见孙氏哭得伤心,宽慰了两句,取下自己手上的一直镂金翡翠镯子给她。   孙氏胆子小,不够大气,在世家夫人中总是受排挤,平日参加宴会都轮不到靠前的位置,更不要提跟公主说话了。   这会儿得了赏,孙氏有点傻,顾不上伤心,愣了一会儿连忙挤出笑谢恩,又让丫鬟去准备好吃的,声音轻快了不少,听着没那么丧气了。   赵明漪和赵明熙都喜欢沈柏,来了以后就凑在沈柏身边说话,也没怎么理会其他人。   姜琴瑟在大门口被沈柏怼了一番,一直坐得远远地没有上前,其他人更是不敢来说话,如此一来孙氏倒是自在许多。   吉时很快到了,众人入席,下人有条不紊的端上饭菜。   菜单是沈柏亲自拟定的,六个蒸菜,六个炒菜,六个凉菜,六个甜点,再加六道汤品,每道菜的分量不多,但都很精致,够看也够吃,而且不会过于铺张。   相府没个能撑得起场面的女主人,这些人还等着看笑话,没想到菜一上桌,还挺像那么回事的。   男女宾分席,沈柏不知道男宾区怎么样,反正女宾这边看着菜上得差不多了,沈柏就让孙氏下令开席。   女宾都不怎么喝酒,没有男人们挨桌敬酒的毛病,菜上来以后就安安静静的吃饭。   厨子是从追鹤楼请来的,厨艺相当好,沈柏抓紧时间吃了碗饭,还想再添一碗,一声痛呼突兀的响起。   沈柏放下碗筷,立刻站起来,循声望去,宴席最角落的地方,孙氏捂着小腹躺在地上翻着白眼抽搐,唇角溢出白色泡沫来。   和孙氏一桌的人全都被吓到,有人惊声叫道:“死人啦!” 第233章 审讯   女眷胆子小,一听到死人了,全都吓得惊叫起来。   “都不许动!”沈柏厉声呵斥,“所有人都站在原地,哪儿也不许去,若是杀人凶手趁乱跑了,所有人都逃不了干系。”   沈柏的语气发沉,威胁和警告的意味十足,这些夫人小姐平日在家都是被人捧着的,哪里肯听她的?   正想问沈柏有什么资格在这儿发号施令,赵明漪站起来,朗声道:“照东方姑娘所说,所有人在原地待着别动,违令者,按凶手同党论处!”   赵明漪可是公主,说话的分量自然和沈柏不同,众人忍着脾气安静下来。   沈柏对赵明熙说:“五公主要在这儿镇着,有劳六公主往前厅一趟,让丞相或者顾大统领来一趟。”   赵明熙点头,朝前厅去,沈柏这才得了空去查看赵氏的尸体。   赵氏已经气绝身亡,眼睛瞪得大大的,满脸震惊惊恐,完全没有想到自己来吃个寿宴竟然把命吃丢了。   和赵氏同桌的夫人小姐皆离得远远地,生怕沾染上晦气,有的甚至被吓得哭起来。   沈柏没动赵氏的尸身,用帕子盖住赵氏的脸,而后起身问同桌那几位夫人小姐:“方才这桌上可有赵氏吃过而其他人没吃过的东西?”   这些人互相看看,说了甜茶、鱼、糕点和雪蛤汤,但每说一个,都有人说自己吃过。   讨论了一番,桌上的饭菜都有人和赵氏吃过同样的。   按理,饭菜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不然也不会只死赵氏一个。   不过沈柏没有急着下这个定论,人毕竟是在宴席上出的问题,她又不是大理寺的人,说出来的话也没什么说服力。   众人焦灼的等着,过了会儿,周珏带着大队禁卫军来到女宾区,沉声道:“顾大统领在席间中毒,生死未卜,陛下有令,所有人在原地待着,没有谕旨谁也不能离开!”   原本死了个赵氏就很让人恐慌害怕了,现在顾恒舟也中了毒,所有人的心都悬到嗓子眼儿。   沈柏也没料到会有这一出,忍不住问周珏:“顾大统领现在情况如何?他中的是什么毒?可有解药?”   周珏环视一圈,沉沉的说:“太医院的太医已经到了,具体情况如何,要看太医的诊断。”   这就是情况不明了。   沈柏抿唇,有点拿不准这是临时突发的情况还是顾恒舟和赵彻商量好演的戏。   禁卫军到席间,全都拿着大刀,十步一岗守着,所有人都在他们的监控之下,气氛变得微妙且紧张。   布置好岗哨,周珏对沈柏说:“请东方姑娘随我走一趟。”   沈柏起身,跟着周珏来到前厅。   前厅里,赵彻和沈儒修一起坐着,旁边还有大理寺的官员,顾恒舟不知道在哪里。   好好的寿宴被迫打断,沈儒修的脸色还算平静,沈柏走进大厅,先按照规矩行礼:“鸢儿拜见陛下、丞相大人。”   大理寺的官员开始询问沈柏最近的踪迹,沈柏如实回答,答完,下人搬来椅子,让沈柏在旁边坐下。   第二个进来的是慕容轩,大理寺的官员问的还是那些问题,慕容轩的行动轨迹要比沈柏简单得多,他没怎么出宫,大部分时间都在南辰宫,今天也是直接坐宫里安排的马车过来的,有的是人证。   不过在问到进府之后遇到过什么人,慕容轩迟疑了片刻。   相府寿宴被破坏,堂堂大统领被人下毒谋害,委实不是什么小事,大理寺的人立刻打起精神紧盯着他,慕容轩这才如实说他遇到赵明漪,与她说了几句话。   昭陵的男女之防颇重,慕容轩和赵明漪又是两国的皇子公主,赵明漪还刚与人和离,两人私下碰面不方便说出来也很正常。   慕容轩说完也在前厅坐下,赵明漪很快被请来,和慕容轩一样,赵明漪也试图隐瞒两人碰面的事,不过考虑到兹事体大,最终还是说出来。   两人的口供都对得上,大理寺的人又传唤了他们的马夫和随身伺候的宫人,确定没什么疑点,先让禁卫军护送两人和赵明熙回宫。   接下来传唤的是孙氏,孙氏今天的心情一直起起落落,跌宕得不行,一进门见到沈儒修就哭得不成样,完全想象不到好好地寿宴怎么成了现在这样。   沈儒修简单安抚了她几句,她才回答大理寺这些官员的问题,这些日子她都在惜若苑足不出户,今天接触的也只有几位世家夫人和沈柏她们,一步都没踏进过前厅。   她还病着,今天哭了好几次,又受了惊吓,脸色看上去不大好,赵彻先让她回了惜若苑。   接下来就按照地位尊卑传唤,只有所有有关联的人口供都对上,才能暂时被放回家休息。   关系太过重大,赵彻一直在旁边坐镇,所有人都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不敢有丝毫懈怠。   顾恒修是在傍晚的时候被传唤进来的。   顾廷戈和顾淮谨是同路来的,到相府以后,一直在跟沈儒修说话,也没接触过别的什么人,而且他们都是顾恒舟的至亲,到了如今的年纪,很多东西都看淡了,委实没有必要做这种事,等叶晚玉也答完话,赵彻让他们也先回去休息。   紧接着被传唤进来的是顾恒修,他比沈柏刚回京的时候在除夕宫宴上见到的样子又瘦了不少,单薄得像张纸片,随便一阵风就能把他刮走。   他脸色有点苍白,进来以后还没说话就先咳嗽了好一会儿,沈柏都怕他咳着咳着就断气了。   见他身体确实不好,赵彻赐了坐给他,大理寺的官员照旧抛出那些问题。   顾恒修的生活也挺单调的,他现在身体不好,是十足的药罐子,经不起劳累,成日就是在国公府看书喝药,唯有接到这种宴请邀约才会出门。   今天他是和顾家的马车一起来的,到相府以后就坐在席间没有去过别的地方。   答完这些问题,顾恒修喘的不行,眼睛也半阖着,像是马上就要昏过去。   这些回答和顾廷戈他们之前说的没有出入,大理寺的官员做好记录,偏头看向赵彻,如果赵彻没有意见,他们就要放顾恒修先走了。   赵彻没发话,大理寺的官员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打起精神说:“没什么问题了,顾二少可以回家休息了。”   顾恒修颔首谢过,撑着扶手慢慢站起来,转身准备离开,沈柏温声开口:“二少且慢。”   顾恒修停住,回头看着沈柏,温润谦和的问:“东方姑娘还有什么事吗?”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沈柏身上,沈柏只看着顾恒修,平静地问:“自元宵宫宴后,二少真的就一直待在国公府,直到今日才出门吗?”   这个时候正是案子审讯的关键,沈柏这话问出来立刻让气氛紧张起来,顾恒修倒是神色未变,从容的说:“的确如此,后来周府少爷满月宴虽然也有邀请我,但我那几日身体状况很差,就没有出门。”   他到现在还坚持自己没有出过门,沈柏勾唇,微微一笑,说:“立春那日,揽月阁在河上举办花魁赛,我与顾大统领前去游船,正好碰上孝亲王遇刺,在那之前,曾看见二少出现在另一艘画船上,这事二少打算如何解释?”   花魁赛、孝亲王遇刺,这两件事本来都是让人很有记忆点的,更何况两件事还撞到一起去了,顾恒修连说自己一时大意忘记了的理由都没有。   顾恒修抿唇,片刻后说:“东方姑娘与我不过见了两次,夜里灯火昏暗,姑娘将旁人误认成我也是很正常的。”   “我有可能会认错,但顾大统领行军打仗数年,洞察力远非常人可比,难道他也会认错?”沈柏有条不紊的反驳。   顾恒修掀眸和她对视,一口咬定:“那夜我确实没有出门,并不知道其中是否存在什么误会,东方姑娘若是有疑虑,可请大理寺的大人彻查。”   顾恒修底气十足,明显是不怕人去查。   沈柏并不吃这套,对着赵彻说:“此事绝非是鸢儿胡言乱语,等顾大统领醒来,陛下可向他求证,他的证词总不会有假。”   “顾爱卿的话,朕自然是深信不疑的。”   赵彻回答了一句,大理寺的官员额头的汗冒得更厉害,连忙接话:“此事还有待考究,既然存有疑问,还请顾二少暂时留在相府不要离开,等一切调查清楚再说。”   “好。”顾恒修毫不犹豫的回答,“我一定配合大人调查,将幕后真凶绳之以法。”   顾恒修被禁卫军带到空置的客房先看守着,顾恒诀紧接着被传唤进来,他纨绔得很,成日都在外面跟人吃喝玩乐,立春当日他早早的出门,花重金买了揽月阁画船上的位置看花魁赛,根本没有注意到顾恒修那天出没出门。   顾恒诀的活动轨迹倒是很容易被证实,毕竟孝亲王遇刺,他作为揽月阁画船上的人,自然第一时间受到了大理寺的传召问询。   顾恒诀也被放走,又问了几个人,姜琴瑟被传唤进来。   进门后,她先跪下行礼,语气柔柔的回答问题。   她刚出月子,顾念到她身子柔弱,赵彻也给她赐了座。   姜琴瑟谢恩坐下,外面天已经黑了,禁卫军进来点了灯。   昏黄的灯光将屋里照得透亮,沈柏注意到姜琴瑟的鞋尖从裙摆下面露出来了一点。   宝蓝色,有金色碎芒,很精致的绣花样式,和那夜从顾恒修船上下来的女子脚上穿的似乎是同一双。   这个认知让沈柏觉得相当的不可思议。   不管姜家跟皇家怎么明争暗斗,姜家在昭陵都是有数百年历史的世家大族。   姜德安做太尉的时候,招揽的门客个个都是才高八斗的学子,姜琴瑟作为嫡女更是冠绝瀚京,她已为人妇,还刚为周珏生了孩子,怎么可能暗中与顾恒修私幽?   她是疯了吗?   沈柏完全不能理解这件事,姜琴瑟已经回答完大部分的问题,余光所见,穿着护甲的周珏已经在厅外等候。   为了不串供,他站得有点远,根本听不到姜琴瑟在这里说什么,只要一会儿他进来,口供和姜琴瑟的一致,姜琴瑟就可以离开了。   今天周珏不是来赴宴的,而是以禁卫军统领的身份来保护赵彻的,他穿着护甲,腰上配着大刀,背脊挺直,和在太学院里跟沈柏抬杠的少年截然不同,有了顶天立地的男子气概。   他才刚做了爹,不管姜琴瑟如何,沈柏还是发自内心替他开心的。   沈柏有片刻的迟疑,但在大理寺的官员开口让姜琴瑟离开的时候,还是决定开口。   藏在袖中的手紧握成拳,沈柏平静地看着姜琴瑟,温声问:“周夫人,请问立春那日,你在哪里?”   姜琴瑟看了沈柏一眼,似乎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片刻后从容的说:“那时我还没出月子,自是在家中休养带孩子,东方姑娘怎么如此问?”   姜琴瑟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很是淡定,看不出丝毫异常,沈柏如实说:“因为那夜我和顾大统领也去游船,正好看到顾二少的船,但之前顾二少坚称他那日没出过门,方才看见周夫人脚上的鞋子,我突然想起那天夜里从顾二少船上下去一个姑娘,那姑娘周身都被斗篷遮得严严实实,脚上却穿了一双和夫人一样的宝蓝色鞋子,所以我才冒昧一问。”   姜琴瑟惊诧的瞪大眼睛,而后眼睫狂颤,指着沈柏怒斥:“我与东方姑娘无冤无仇,东方姑娘怎可信口开河,说出这般辱我名誉之词!”   “抱歉。”沈柏诚恳道歉,而后对赵彻说:“陛下,我觉得这位穿宝蓝色鞋子的姑娘就是证明顾二少清白的关键,若是证实顾二少撒谎,那今日顾大统领和李夫人中毒之事,恐怕与顾二少就脱不了干系。”   大理寺的官员狐疑的问:“东方姑娘所见的宝蓝色鞋子,鞋面上可有什么特殊的绣花图样?”   那人一问,姜琴瑟立刻咬紧了牙,藏在袖中的手紧握成拳。   沈柏没立刻回答,好奇的问:“大人所说的绣花图样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那人严肃的回答:“据下官所知,周夫人脚上这双鞋子,乃内务府特制,是与陛下除夕宴上给周夫人的诰命封赏一起下的,旁人应该不会有的。”   也就是说,姜琴瑟脚上这双鞋,绝无仅有。   沈柏垂眸,目光落在姜琴瑟只露出一点的鞋尖上,半晌,沈柏摇摇头,如实说:“当时隔得太远,而且夜色昏暗,我看得不是很清楚。”   按照沈柏以往的作风,她完全可以一口咬定那天晚上她看到的就是姜琴瑟脚上这双鞋,诈一诈姜琴瑟,但周珏就站在厅外等着,沈柏实在没办法拿出上一世的手段对付姜琴瑟。   大理寺的官员好不容易看到一线希望,不肯放弃,忍不住劝说:“东方姑娘你再好好想想,那天晚上你还有没有看到其他特别的人或者事。”   沈柏低头看着自己袖子上的绣花,闷声说:“当时孝亲王遇刺,吸引了我的注意,其他我确实没功夫注意那么多,如果顾大统领醒来,大人可以问问他,也许能有所收获。”   那人有点失望,不过很快意识到自己这样得罪姜琴瑟了,连忙跟姜琴瑟道歉,让她先下去休息。   姜琴瑟被禁卫军带着离开,周珏大步跨进屋里。   回答问题之前,周珏先跟赵彻汇报了一下今天的事。   孙氏气绝身亡,尸体已经让大理寺的仵作查验了,她中的是砒霜,而且分量不少。   砒霜剧毒,昭陵一直有律法规定,药房的砒霜存量不能太多,而且不管分量多少,只要出售,账上都要有记录。   而且赵彻继位后,吏部的人更加完善了法典准则,药房每两个月就要主动到京兆尹登记自己售卖出去的砒霜以及有毒药物的剂量,方便官府调阅。   禁卫军和大理寺的人一起去调阅记录了,但瀚京的药铺有上百家,两个月的记录有上万条,要查出眉目要花费的时间绝对不短。   周珏说完这些情况,开始回答问题,他的日常生活也挺单调的,大多数时候都在宫中当差,调遣禁卫军负责整个皇宫的安全,每个月只有逢十休沐的时候才回家待着。   沈柏之前问了顾恒修和姜琴瑟立春那日的行程,大理寺的官员问完常规的几个问题,特意问了周珏立春那日的行程。   好巧不巧,立春那天,正好是二月初十,周珏休沐。   那天周珏是在家的,早上起来后,他先陪周德山一起在后院练木桩扎马,中午陪姜琴瑟吃饭,陪了会儿孩子,午休后,周德山犯了腿疾,周珏去请大夫到府上来帮周德山针灸。   周德山的腿是旧伤,从战场上退下来以后一直坚持在校尉营练兵,骨头磨损严重,每到换季的时候就会又痛又痒,这两年他的年岁也大了,每次治疗的时间夜场,周珏一直在旁边陪着。   晚上用过饭,没多久便听说孝亲王遇刺了,周珏出府,和巡夜司的人一起到场查看情况,然后就一直忙到后半夜才回家。   周珏对那天的事记忆挺深刻的,回答得也没什么问题,而且这些都是有人证的,只要派人一查就能知道。   大理寺的人全部记下,想了想还是问了一句:“周统领立春那日用过晚饭后,到听到孝亲王遇刺期间,可有见过周夫人?”   这话问得莫名,周珏的眉头皱起,本能的觉得奇怪,不过他没有隐瞒,仔细回想了一下,说了细致的过程。   “那天晚上父亲犯了旧疾,针灸了一下午,他的精神不佳,晚饭我是在他的房间用的,吃完饭,我陪他说了会儿话,见他还是不大舒服,便想去我夫人院里把孩子抱过去让他看看,也好让他宽心。”   大理寺的官员敏锐地抓到细节,问:“周统领和周夫人分院睡了?”   这都是自己府里的事,当着这么多人说出来,并不好看。   周珏的脸色不大自然,闷声说:“她生了孩子睡眠不好,夜里总要起来,我在也不方便,便分院睡了。”   这也很正常,有好多人家,妻子诊出喜脉后就分房睡了呢。   “那周统领那天晚上见到周夫人了吗?”   周珏摇头,说:“我还没来得及见到孩子,就听说孝亲王遇刺了。”   “那……周统领那天去见夫人的时候,有遇到什么奇怪的事吗?”   这问题有些追根刨底了,周珏再怎么迟钝也该知道这里面有大问题,他抬头看了沈柏和赵彻一眼,思忖片刻说:“若说多奇怪的事也没有,只是那天我想进去看孩子,院子里伺候的丫鬟有些推诿阻挠之意。”   到底做了三年夫妻,就算周珏和姜琴瑟很多时候意见不合,还多有矛盾,这个时候周珏也不希望她出事,立刻又补了一句:“孩子出生那日,我在宫里当差没赶回来,她多半是在与我置气,所以不肯见我。”   夫妻两闹脾气是常有之事,但偏偏选在那天闹脾气,总还是免不了让人多想。   大理寺的人又问了一些细节,让周珏先离开,姜琴瑟和顾恒修不管有没有私幽,看上去都和今天宴上的中毒事件没什么关联,大理寺的人有点拿不准要怎么处置。   沈柏开口说:“砒霜是剧毒之物,赵氏是在席间毒发身亡的,说明毒是在她进入相府以后才中的,从中毒到毒发,中间间隔最多不会超过一刻钟,依诸位大人这么多年的断案经验,凶手可能用什么方式下毒?”   “砒霜有异味,若是混在食物里面还能勉强掩人耳目,但要不影响其他人,只毒死赵氏一人,难度还是有点大,微臣猜测,下毒之人应该与赵氏相熟,在赵氏入席之前,让赵氏吃过什么东西。”   这话和没说没什么区别,另外一个人立刻补充说:“赵氏只是内宅妇人,一般来说不会有人要蓄意谋害她,毕竟她死了,对旁人来说不会有什么好处。”   说话的人是个二十出头的男子,下巴处留着一绺山羊胡,看上去温文尔雅,沈柏歪头看着他,眼底闪过冷芒。   终于,还是没沉住气跳出来了。 第234章 无眠夜   相府寿宴,陛下和文武百官都会参加,虽然不在宫里设宴,但规格和宫宴也差不了太多,如果是和赵氏有私怨,犯不着冒着灭九族的风险混到这里来把赵氏毒死,这样牵连太大了。   说话的人叫徐默,是大理寺少卿的侄子,徐元的表哥。   徐默和顾恒修一样,都是背靠大树,但身份又算不上特别尊贵的。   他没能上太学院,和顾恒修是同窗,上一世徐默后来跟周珏的关系还不错,还帮着周珏跟沈柏做对过好几次。   这一世周家没出事,周珏和他自然没什么交集,不过徐默和顾恒修还是同窗,两人关系应该还是挺不错的。   徐默指出这个问题后,其他人也开始思考赵氏的死。   李岱在瀚京没什么名气,赵氏嫁给他之后,除了以凶悍出名,平时也没什么特别之处,最近唯一让人听到她的名字,是年前她没了孩子,发现是有人陷害,牵连出来的一桩命案。   这案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在周府满月宴的时候,赵氏跟沈柏闹了一次,那一天双方虽然没撕破脸,却也让人看了笑话,这些夫人小姐回去以后把之前买的香料全都让人处置了,满朝文武自然也基本都听说了这件事。   让赵氏流产的是香料,而香料来自南襄,经过京兆尹的调查,京中还有不少女子在用过这些香料以后流产,后来还一直没有怀上。   事关两国邦交和商贸往来,京兆尹没有立刻把事情宣扬出去,现在赵氏在相府寿宴上离奇死亡,未免不让人多想。   毕竟只要赵氏死了,香料的事就可以不了了之。   很多人都想到这一点,不过碍于沈柏在场,没有直接说出来,只是多看了沈柏两眼。   沈柏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只看着徐默问:“这位大人对赵氏了解吗?”   徐默肃了脸,义正言辞的说:“赵氏是内宅妇人,于公于私,下官都不会和她有什么交集。”   “那大人怎么能确定赵氏不是死于仇杀吗?”沈柏立刻反问,徐默理所应当的说:“赵氏平日出门接触的都是京中的世家夫人小姐,就算偶尔有些不合,发生些口角的确正常,但绝对不会发生下毒杀人这么恶劣的事。”   徐默言之凿凿,许是觉得被沈柏这么搅和下去不是个事,大声说:“本来东方姑娘和五殿下在这里,有些话是不该说的,但为了弄清案子的真相,下官必须斗胆进言。”   徐默说着站起来,走到大厅中央跪下,赵彻看了他一眼,温声道:“说吧。”   徐默说:“据下官所知,赵氏年前小产过,小产对女子身体损伤很大,这段时间赵氏应该一直在家里休养,没怎么出来过,不会结识什么仇家,最近一次与人发生口角,还是周府满月宴的时候,与东方姑娘整支。”   说到这里,徐默顿了一下,而后用英勇赴义的声音说:“下官斗胆推测,赵氏的死,与她之前流产有关。”   徐默说完一头磕在地上,大有要以死相谏的架势。   厅里沉默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沈柏身上,沈柏毫不慌张,从容不迫的扫了一圈其他人,冷声问:“你们这话是什么意思?怀疑南襄故意售卖掺了毒的香料到昭陵?”   徐默不接沈柏的话,只用头抵着地板说:“请陛下明鉴!”   这是把球踢给赵彻,让赵彻做决定。   大理寺其他人面面相觑,皆是屏住呼吸不敢多言,只觉得徐默这个后生真是初出茅庐不怕虎的牛犊子,这种时候竟然敢说这样的话来出风头,也不怕一不留神被人摘了脑袋。   赵彻面色冷沉,觑了徐默一眼没有急着说话。   沈柏适时开口:“我也认同这位大人的观点,赵氏深居后宅,不会有什么仇人,今日之死,多半与香料案有关。”   沈柏突然改口,徐默觉得奇怪,抬头看向沈柏,沈柏不避不闪,平静地看着他,轻声说:“已经过了这么多个时辰,赵氏的尸检结果应该已经出来了,陛下不如先召仵作进来问话。”   徐默直觉不对,下意识的说:“周统领之前已经说了,赵氏是中了砒霜而亡,东方姑娘还想问什么?”   沈柏没回答,赵彻让人传仵作,仵作很快被禁卫军带来,颤巍巍的跪到地上,还没行完礼就被赵彻打断,沉沉的问:“赵氏的尸检结果如何?”   仵作如实说:“回陛下,赵氏是被人下砒霜毒死的,她的喉咙和腹中皆有毒素残留。”   这些都是周珏之前说过的,赵彻耐着性子听着,仵作絮絮叨叨的说了些有的没的,最后说:“……下官解剖了赵氏的尸首,发现她腹腔完整,毫无破损,这一点颇为奇怪。”   有断案经验的大理寺官员已经讶异的睁大眼睛,徐默更是难以置信的瞪着仵作,沈柏并无意外,温声问:“如何奇怪?”   仵作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硬着头皮说:“赵氏一直以来宫寒严重,很难受孕,并未有过身孕,之前的流产恐怕是个乌龙。”   仵作不敢直接断言说赵氏假怀孕搞出这么多事端,用词比较委婉。   沈柏很是捧场,扬眉问:“这种事关系重大,怎么会是乌龙?”   仵作说:“怀孕初期脉象不稳,有时会与一些胃病病症相似,有大夫诊错也很正常。”   这事在宫里也有发生过,连宫中太医都不能一次确诊的事,民间的大夫有误诊也很正常。   沈柏点点头,随即道:“误诊的确是有可能的,但后来流产肯定不会是误诊,毕竟是赵氏一口咬定自己流产的,在家中休养那么久,大夫总不可能一次脉都没诊过。”   明明从来都没有怀孕,赵氏却坚称自己流产,而且流产还是因为从南襄国运来的香料,其中用意,细想一下委实令人害怕。   徐默像是被人当头打了一棒,他在还没有看到尸检结果的时候,就贸然猜测赵氏的死和香料案有关,虽然没有明摆着说是南襄国的香料有问题,但意味也很明显了。   一般人说这样的话还可以理解,但徐默身为大理寺的官员,就很不严谨也很不负责任了。   徐默额头冒出冷汗,沈柏继续说:“赵氏分明没有怀孕,却故意说自己流产,还因此牵扯出香料问题,背后必然有人指使,而且目的很明显,就是要破坏南襄和昭陵两国之间的邦交和商贸往来。”   沈柏一语戳中要害,在场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蓄意破坏两国邦交,这罪可以按叛国谋逆论处,不止要灭九族,所有族人的名字都要载入史册,让万人唾骂,永远都抬不起头来。   什么样的人敢做这么胆大包天的事?   众人心里惴惴,总觉得昭陵要变天出大事了。   没人敢喘大气,徐默一张脸吓得惨白,片刻后,一头磕在地上,大声说:“下官失言,请陛下降罪!”   这一下磕得很重,头骨和地板相接,发出沉闷的声响。   赵彻凉凉的看着徐默,沉声唤道:“周珏!”   周珏立刻进来,说:“臣在。”   赵彻移开目光,看着他说:“立刻带禁卫军将李岱一族和徐默一族扣押,打入天牢,若是漏掉一人,朕拿你是问!”   赵彻话里带了薄怒,周珏领命离开,徐默下意识的想为自己辩解,赵彻冷声说:“爱卿别急,进了天牢,有的是机会让你开口。”   徐默失力的瘫坐在地上。   发了一通火,赵彻也累了,捏了下眉心说:“朕乏了,今夜暂时在相府歇下,有什么事明日再议。”   赵彻发了话,其他人不敢违抗,连忙开口让他保重龙体。   这些虚头巴老的话听着没意思极了,赵彻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冲沈柏招招手说:“过来。”   男女有别,沈儒修下意识的想阻止,沈柏快步走到赵彻面前将他扶起来,温声说:“陛下息怒。”   赵彻没应声,让沈柏扶着自己走出前厅。   相府没有扩建,除了客房,也就只有沈柏的书韵苑还空着,沈柏扶着赵彻去了书韵苑。   知道沈柏今天要回来祝寿,沈儒修事先让下人打扫了院子,还特意燃了熏香,倒是正好给赵彻用了。   一路进了屋,沈柏扶赵彻坐下,而后杵在旁边等吩咐。   赵彻掀眸看了她一眼,问:“朕渴了,不知道倒杯水?”   “哦哦。”   沈柏麻利的倒了水递给赵彻。   这三年她被云裳照顾得太好,回来以后顾恒舟也没怎么让她做事,她都快忘记要怎么伺候人了。   喝了水,赵彻的脸色缓和了一点。   刚刚沈柏特意没关房间门,往外看了看,确定周围都是负责防守的禁卫军,试探着问:“陛下,顾兄现在在哪儿啊?他是真的中毒了吗?”   沈柏问得小心翼翼,赵彻把杯子放到桌上,并不直接回答沈柏的问题,只是扬眉看着她,满脸写着一句话:这也是你该问的问题?   沈柏最不怕的就是赵彻这样,腆着脸套近乎:“陛下,我一直都是跟你站在一边的,咱们都是自己人。”   全昭陵敢跟昭明帝用这种语气说话,还称咱们的,只有沈柏一个。   沈柏没觉得自己大胆,笑得没脸没皮,继续说:“陛下,赵氏的尸检你也听到了,现在的情形是,瀚京里怀有异心的人实在太多了,要一口气将他们一网打尽是不大可能的,但一些蹦跶得特别厉害的牛鬼蛇神该铲除还是得铲除,陛下你要是有什么计划,不妨说出来,有必要的时候我也好帮陛下打打配合,以保万无一失。”   沈柏笑着劝说,赵彻看了她一眼,垂眸把玩着手里的杯子不说话,沈柏反应过来,连忙又帮他添了杯水。   赵彻抿了一口,终于开金口说:“顾爱卿没中毒。”   沈柏悬着的心稳稳放下,按照顾恒舟的性子,应该不会故意瞒着不告诉沈柏,今天他中毒应该是临时加演的戏码。   沈柏一脸乖巧,眨巴眨巴眼睛,示意赵彻继续,赵彻勾了勾手,沈柏凑得更近些,赵彻说:“朕让他带一队禁卫军悄悄围了太尉府,天亮之前,朕需要一个合理的理由让他带兵进太尉府,生擒太尉姜德安。”   三年前赵彻登基不久,姜德安就告病请辞在家休养,姜家也慢慢淡出众人的视线。   这三年姜家人安安分分的在府上待着,只有一个姜琴瑟嫁给周珏做夫人,时常还在这些世家夫人小姐面前露个面。   姜德安是两朝元老,虽说过去几十年一直跟恒德帝明争暗斗,但在民间的威望还是很高的,赵彻才登基三年,若是无缘无故把姜德安抓了,必然会在昭陵引发轩然大波。   沈柏没想到赵彻一收网就是要擒贼先擒王,有些诧异的看着他,赵彻弯眸,笑问:“不是你先说要制造机会吗?”   “这话的确是我说的。”沈柏并不否认,“我能先问陛下一个问题吗?”   “你说。”   “陛下今日为什么突然让顾兄装中毒,你们是从哪里发现什么异常了吗?”   赵彻眼底闪过欣赏,温声说:“是顾爱卿发现的,朕只是配合了他一下,置于究竟是哪里不对,朕现在也不太清楚。”   只有顾恒舟一个人察觉的异常,而且他还没有立刻告诉赵彻,而是将计就计假装中毒。   这不太像是顾恒舟的风格,沈柏隐隐有了猜想,对赵彻说:“陛下想要生擒太尉,必然要先证实今日之事和姜家有关,我有一个主意……”   沈柏说着在赵彻耳边低语,温热的呼吸扑在耳廓,赵彻有片刻晃神,不过很快沈柏就撤身离开,期盼的看着他。   赵彻敛了思绪,沉沉的说:“照你说的去做。”   沈柏立刻说:“那陛下先休息,我就不在这儿碍事了。”   沈柏说完想退下,快走到门口的时候,赵彻开口:“等等。”   沈柏停下,回头看着赵彻。   屋里只点了一盏灯,光线昏暗,他整个人笼罩在其中,亦正亦邪。   沈柏听见他问:“若是今日顾恒舟真的中毒身亡,你当如何?”   这个假设怪没意思的,但沈柏还是很认真的思考了一下才回答:“如果他真的中毒身亡,我还是会帮陛下演完这场戏,等幕后真凶全部人头落地,我也会追随顾兄而去。”   上一世她就是这么做的,这一世如果还是这样的结果,她不介意再来一次。   赵彻看着她,眸色幽暗至极,许久之后他再次问:“如果从一开始,我就揭穿你的女儿身,将你护在身边,你还会这么喜欢他吗?”   沈柏的感情虽然迟钝,但上一世跟赵彻相处了十年之久,多多少少还是能感觉到他待自己与旁人不大一样,尤其是这一世体会了男女之情后,沈柏也能想象到赵彻说出这句话之前心底有多少痛苦挣扎。   沈柏认认真真的看着赵彻,说:“陛下,你一直都是很好很好的人,但你肩上担着昭陵的社稷江山,心里装着黎民百姓,你在意的东西实在太多太多了,你需要的是一位端庄大气,能辅助你处理国事的皇后,我只是你偶尔可以拿来逗一逗的小玩意儿,委实上不得什么台面。”   她和赵彻从一开始就身份悬殊,根本没有任何可能,这些假设一点意义都没有。   赵彻没有说话,沈柏福身,按照昭陵女子的规矩,向他行了礼,坚定轻快的说:“陛下,您会是昭陵国史上,最睿智的明君。”   赵彻沉默,许久之后才挥挥手说:“去吧。”   沈柏转身离开,走得干脆利落,裙摆一晃一晃的,像群蹁跹的蝴蝶。   赵彻坐在屋里久久没有动弹。   戌时一刻,被留在相府的宾客被告知可以回家休息了,所有人都惊魂未定,但不敢过问到底发生了什么,急急忙忙坐上自己的马车回家。   姜琴瑟也被丫鬟扶着坐上马车回到周府。   周德山早就回来了,让人点了灯留了门,姜琴瑟回家后先去给他请安,周德山没有多说,安慰了她几句便让她回自己院子休息了。   厨房很快烧了热水送来,丫鬟伺候她卸妆,脱下繁冗复杂的衣服,飞快的洗了澡换上里衣,终于可以放松身体躺下。   姜琴瑟睡意全无,躺了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去看了周少饮一回。   一个时辰前孩子刚吃过奶,这会儿睡得正香,姜琴瑟在床边坐了会儿,还是心神不宁,又回了自己房间,丫鬟见她脸色颇为难看,关切的问:“夫人可是受了惊身子不舒服?可要奴婢让人去请大夫来看看?”   姜琴瑟摇摇头,低声问:“夫君可有派人捎话说他什么时候回来么?”   丫鬟摇头,后怕的说:“今日出了这么大的事,少爷肯定是要在相府当值的,这几日只怕都抽不出时间回家,夫人还是别想那么多快休息吧。”   姜琴瑟抿唇思索,片刻后对丫鬟说:“拿一身你的衣服给我。”   丫鬟吓得不轻,低呼道:“这么晚了,夫人要做什么?”   姜琴瑟定了定神,冷了语气,说:“不该问的别问,按我说的做。” 第235章 败露   深夜,国公府西院依然灯火通明。   顾恒舟在宴上中毒,所有人都看到了,但顾廷戈很沉得住气,从顾恒舟被禁卫军扶走到回府,他一个多余的字都没说。   卸甲归田后,他一个人住在东院,还是按照营中的作息生活,一大早就起来操练,活动腿脚,然后看看兵书消磨时光,顾淮瑾下朝以后,会到东院陪他说说话,日子倒也过得并不枯燥。他们先回府,顾淮瑾和叶晚玉安慰了他几句,他安静听着,让他们早点休息,看上去倒是比他们还要冷静淡定。   顾淮瑾和叶晚玉忧心忡忡的回西院洗漱,洗漱完却只等到顾恒诀回来,顾珩修的影子都没有。   叶晚玉心里打了个突,顾淮瑾在吏部当差多年,也嗅到一丝不寻常的气息,不过他没表现出来,打发顾恒诀去休息,夫妻俩就在院子里等着。   戌时末,顾恒修终于坐马车回来。   开了春,夜里寒气还是很重,他没带披风,一路上都在咳嗽。   门守一早得了吩咐,把他带到西院主屋,刚跨进门,叶晚玉就迫不及待的冲过来,拉着他的胳膊紧张地上下打量,嘴里不住念叨:“怎么问了这么久的话,咳得这么凶,可是受凉了?”   说完立刻用手去摸顾恒修的额头。   “发烧了!”叶晚玉惊叫,只觉得掌心烫得惊人,顾恒修的脸也烧得发红,他低头舔舔唇,说:“娘,我没事,不必太过紧张。”   一开口声音也是哑的。   叶晚玉皱眉嘀咕:“这怎么能行?都烧成这样了,必须找大夫来看看才行。”   叶晚玉说完要去找大夫,顾淮瑾沉声开口:“行了,现在离天亮也没几个时辰了,还嫌今天不够乱吗?这会儿跑出去请大夫也不怕闯出什么祸事来。”   顾淮瑾的语气很严肃,叶晚玉听着觉得刺耳极了,红着眼瞪着顾淮瑾,微微拔高声音,怒道:“能闯出什么祸事?你从来都是这样,胆小怕事、畏首畏尾,修儿的身体一直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现在烧得这么厉害,你还让他忍着,合着不是从你身上掉下来的肉你就不心疼是吗?”   叶晚玉越说怨念越深,眼泪不住的往外涌,活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她平日这么闹就算了,今天大家都疲惫得很,还这么闹,就让人有点闹心了。   顾淮瑾的脸色更难看,压着脾气问顾恒修:“怎么这么晚才回来,陛下问你什么了?”   按理,顾恒修和顾恒诀应该是一起回来的,顾恒修却落后这么久才回来,怎么想都不大正常。   顾淮瑾掩唇轻咳,脸色越发苍白,低声说:“东方姑娘说立春那夜,她游船的时候看到我了,那天三弟不在府上,不能证明我在家,陛下就多留了我一会儿。”   顾淮瑾说完,叶晚玉立刻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炸了毛,尖声怒道:“那个贱人怎么能血口喷人呢,你身体不好,一直都在家中休养,基本不会外出,怎么可能去游船?”   顾淮瑾皱眉没说话,叶晚玉越想越气,气愤的说:“那个贱人还没出嫁,竟然去游船,立春那日揽月阁是在举行花魁赛吧,她竟然去看这种比赛,真是不要脸,难道就这么想被男人看上?”   叶晚玉越说越不像话,字句也不堪入耳,顾淮瑾到底是读书人,听不下去,沉沉打断:“够了,东方姑娘是南襄第一世家的嫡女,也是昭陵的贵宾,你说话注意点。”   叶晚玉现在一心想着顾恒修,哪儿顾得上那么多,想到赵氏之前说的话,扯着嗓子说:“什么贵宾?她胡乱攀咬我儿,说不定是故意陷害国公府,构陷忠臣良将,南襄送来的香料有问题,会害人断子绝孙,我看那个贱人就是南襄派来的细作,故意搅乱瀚京的局面!”   叶晚玉一口气吼完,房间门突然嘭的一声被人踹开。   回头,顾廷戈面色冷沉的站在门边,周身煞气源源不断的涌出来,叶晚玉瞬间失声,连顾淮瑾都忍不住在心里打了个突。   叶晚玉向来不敢在顾廷戈面前高声说话,下意识的退到顾淮瑾身后,顾淮瑾挡在叶晚玉面前,温声说:“大哥,晚玉刚刚气急了,一时失言说错了话,大哥莫要与她一般见识,我以后会好好教训她的。”   叶晚玉的气还没消,不想认错,但对上顾廷戈的眼睛,她莫名心虚,连忙说:“大哥,我错了,我刚刚脑子发昏呢。”   顾廷戈走进屋里,冷声说:“方才所言,事关两国邦交,若是让外人听见,是会满门抄斩甚至灭九族的。”   顾廷戈的语气一点都不像在开玩笑,叶晚玉被吓到,顾恒修适时开口,替叶晚玉辩解:“大伯,母亲都是因为我才这样的,大伯若是要罚就罚我吧。”   顾恒修说完又咳嗽起来,咳嗽声听起来很让人揪心,顾廷戈要是再罚他,他怕是当场就要死在这里。   叶晚玉的心揪起来,生怕顾廷戈真的会罚顾恒修,正想说话,顾廷戈问顾恒修:“立春那晚,你真的哪儿都没去?”   顾廷戈卸甲归田这三年,一直不问世事,一开始兵部还有不少人登门拜访,但都吃了闭门羹,而且顾淮瑾平日要是漏嘴说到朝事,顾廷戈也会冷着脸提醒,让他以后不要再这样。   顾廷戈一语中的,屋里安静下来,顾恒修缓缓止了咳,平静地看着顾廷戈,说:“侄儿那晚的确一直在国公府,哪里都没去。”   顾廷戈锐利地目光在顾恒修脸上扫了两遍,良久才说:“时间不早了,早点休息吧。”   顾廷戈转身离开,过了好一会儿,叶晚玉才回过神来,看到被顾廷戈踢得破破烂烂的门忍不住小声埋怨:“大伯的脾气也太暴躁了,把门踹成这样,今晚还怎么睡?”   顾淮瑾没理会叶晚玉,只若有所思的盯着顾恒修,片刻后才说:“时辰不早了,修儿早点回去休息吧,明日一早爹就让人请大夫到府上来帮你看看。”   “好。”   顾恒修应下,转身朝外走去,见他身子单薄,叶晚玉拿了一件披风给他披上。   披风是比着顾淮瑾做的,顾恒修看着单薄,却已经比顾淮瑾还高一点了,披风明显有点短。   顾恒修拢紧披风领子,慢吞吞走出院子,顾淮瑾一直盯着他的背影在看,叶晚玉抹着眼泪说:“老爷,日子过得真的好快啊,修儿现在都比你高了。”   顾淮瑾应了一声,眉头一直皱着没有松开,莫名有些不安。   顾恒修直接回了自己的院子,满院子的下人都等着,见他回来全都松了口气,连忙准备热水来洗漱。   进了屋,顾恒修把披风领子解开,正准备换下,一双细软嫩白的手抢先一步把披风取下,不用回头,顾恒修眼底飞快的闪过厌恶,转身大步走到门边把门关上,拨上门栓,然后把人拉进耳房,压低声音怒斥:“你疯了,这个时候跑国公府来!”   姜琴瑟被压在浴桶沿上,腰肢向后弯着,好像下一刻就会被折断。   顾恒修满脸寒霜,这时候没了病怏怏的脆弱,煞气外泄,像是随时都会露出獠牙吃人的怪物。   他的力道比想象中的大,姜琴瑟被他抓得手腕发疼,红了眼眶,低声说:“见不到你我不安心。”   那你就来找死?   顾恒修在心底怒骂,第一次觉得这个叫姜琴瑟的女人又蠢又麻烦。   但他太了解姜琴瑟的脾性,这个时候再吼她,她会哭得停不下来,让这个麻烦变得更大。   深吸几口气,顾恒修压下怒火,松开她的手腕改为搂住她的腰,把她抱进怀里,摸着她的脑袋安抚:“今天吓坏了吧?”   顾恒修的语气放软,姜琴瑟满腔的委屈一下子找到了宣泄点,用力回抱住顾恒修,把脑袋埋在他胸膛,闷不做声的摇头,到了这个时候还想维持自己识大体、坚强自立的形象。   顾恒修揉脑袋的动作变成一下一下抚摸她的背,低声说:“瑟瑟,没事了,事情已经成了,我们做了完全的准备,不会有人查到什么蛛丝马迹的。”   顾恒修的声音很稳,让人很有安全感,姜琴瑟完全放松下来,哭得肩膀发抖,闷闷的说:“修郎,我怕。”   “我知道。”顾恒修继续安抚,“等这件事尘埃落定,太尉会举荐我入朝为官,到时你可以带着孩子跟周珏和离,我会三书六礼、八抬大轿娶你进门,给你和孩子一个光明正大的名分,好吗?”   这是一开始他们就约定好了的,姜琴瑟瘪瘪嘴,委屈的问:“修郎,你真的不介意吗?我与周珏成婚三年,就算再怎么推诿,也与他同过几次房,我的身子并不只属于你一个人,而且新婚夜我也是给他的……”   姜琴瑟说着又要哭,顾恒修直接低头堵住她的嘴。   姜琴瑟毫无防备,一开始还在挣扎,过了一会儿身子便软了下来,等顾恒修离开的时候,她已经面色酡红、眼神迷离了。   顾恒修抚着她的脸颊,认真的说:“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和姜家,我心疼你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介意,不是说过让你绝对不要有这样的想法吗?”   姜琴瑟娇羞的低头,情绪总算平复了些,顾恒修说:“今天情况特殊,晚上不能留你在这里,我现在送你回去。”   顾恒修说完把披风拿起来,作势要往外走,刚走了一步却剧烈的咳嗽起来。   姜琴瑟连忙将他扶住,顾恒修咳得停不下来,没一会儿竟然咳出一口黑血,姜琴瑟被吓了一跳,紧张地唤道:“修郎,你怎么了?”   顾恒修摇摇头,绷着脸说:“又该吃药了。”   姜琴瑟的眼睛一下子红了,紧紧抱住他的脖子说:“修郎,当初如果不是为了我,你也不会被我爹逼着吃下绝魂散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瑟瑟,不管我为你做什么都是心甘情愿的,你不要觉得难过。”顾恒修安慰着,微微推开姜琴瑟,说,“走吧,我送你回家。”   姜琴瑟擦干眼泪,摇摇头说:“不,我自己回去,你咳得这么厉害,还是在家好好休息吧。”   顾恒修皱着眉头说:“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姜琴瑟坚持说:“我可以的,你跟我一起出现反而会引人注目,而且你还要一个人回来,要是路上体力不支反倒会惹出更多麻烦。”   姜琴瑟把利害分析得很清楚,顾恒修不再开口,又亲了亲她,说:“辛苦你了,小心点,等这件事过去,我以后绝对不会让你和孩子再受半点委屈。”   “好。”   姜琴瑟从房间退出来,低调的避开值守的人从后门一处狗洞钻出去。   今晚月亮挺亮的,月光皎洁轻柔的笼罩着一切,不用提灯笼也能看清脚下的路。   姜琴瑟低着头快步朝周府的方向走去,然而刚绕过转角,两个拿着大刀的人拦在她面前。   大刀折射出凛冽的寒光,让她整个人如坠冰窖,姜琴瑟下意识的想转身逃跑,却撞进一双森冷冰寒的眸。   周珏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无声息的出现在她背后,看她的表情沉痛而嘲讽。   姜琴瑟觉得自己在这一瞬间,被人扒光了衣服,直接丢到了大街上。   她的喉咙完全被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甚至连嘴巴都张不开,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为什么要穿上丫鬟的衣服大半夜从国公府走出来。   她是姜家女,嫁的是周家妇,和国公府可以说是没有半个铜板的关系,不管怎么想,她都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   “夫人,这么晚了,你独自在外,不怕儿子在家里哭吗?”周珏哑着声问,右手放在腰间的大刀上,手背上的青筋一点点鼓胀起来。   他现在非常愤怒。   从看到姜琴瑟一个人轻车熟路的走进国公府,再到她走出来,周珏觉得自己都快被满腔的怒火气炸了。   扪心自问,姜琴瑟嫁进周府这三年,就算他们有很多地方不和,他也没让她受过分毫委屈。   她不喜欢他舞刀弄枪,他每次休沐都会注意把刀收好再见她,她要分院住,他也依着她,甚至连院子的布局都由着她自己设计。   就连她不喜欢同房,他也尊重她的想法,从来不曾强迫她。   他怎么也没想到,他端庄贤良的妻子,竟然背着他和国公府的人暗通曲款,而且不顾颜面到连狗洞都愿意钻。   最重要的是,她才刚出月子,才刚生了一个孩子。   她不只是他的妻子,更是孩子的母亲。   她这样做,难道就不觉得羞耻?   周珏的眼睛被怒火烧得通红,理智告诉他现在不能动姜琴瑟,但怒火撕扯着灵魂,让他恨不得一刀把眼前这个女人劈成两半。   他究竟有哪点对不起她,才会让她做出这样的事?   周珏周身杀气腾腾,姜琴瑟被吓到,下意识的后退两步。   周珏咬紧牙关,沉默半晌怒道:“将周夫人押进大理寺,连同周府其他人也押入天牢一同审问!”   周珏说完扭过头,再不看姜琴瑟。   姜琴瑟终于反应过来,她意识到事情败露了,张嘴就要说话,身后的禁卫军上前,捂住她的口鼻,无声的将她带走。   国公府里,顾恒修洗漱完后,便躺在床上休息了。   这两天没有吃药,他的身体状况确实很差,躺到床上的时候,疲倦感如海浪一样汹涌而来,但脑子很清醒,一点睡意都没有。   他平躺在床上,一点点梳理今天宴上发生的事。   顾恒舟是在和赵彻碰杯之后毒发的,酒是沈儒修帮忙倒的,送酒的是相府的下人,至于酒是从哪家酒庄买的顾恒修不太清楚。   他全程都没碰过那些东西,不管大理寺的人怎么盘问都问不到他头上,唯一的纰漏在于立春那夜,他游船的时候被沈柏和顾恒舟看到了。   顾恒修从来都不相信沈柏是东方鸢灵这种一看就很假的说辞,他已经很注意防备了,没想到还是算漏一步,被沈柏咬住不放。   但好在,这件事目前只有沈柏一个证人,只要顾恒舟没有醒来指控,就还有翻盘的机会。   思绪越理越顺,顾恒修也越来越精神。   他睡不着了,盯着黑沉沉的床帐想了许久,最终还是下定决心穿好衣服走出房间。   值夜的下人立刻惊醒,顾恒修摇头说没什么事,就是睡不着想自己在府上四处转转,没让下人跟着。   顾恒修在西院转了一圈,然后去了东院。   东院如今只有顾廷戈一个人住着,里面大多数地方都空置着没用,也没几个人在里面伺候,到处都黑漆漆的,顾恒修转了一圈,进了祠堂。   祠堂常年都点着灯,不过光线还是很昏暗,顾恒修去里面上了一炷香,跪了一会儿,确定没什么人了,掀开香案上的布钻进去,找到一块地砖按下,石板滚动的声音传来,而后一个地道出现在眼前。   顾恒修熟练的跃下地道,头顶的石板合上,顾恒修从怀里摸出火折子吹燃,找到墙壁上凹槽里的蜡烛点燃。   地道很宅,只容一人通行,谁也不会想到,国公府的宗祠下面,藏着这样一条通道。   地道空气不怎么流通,有谷子霉臭味,顾恒修用帕子掩住口鼻,大步朝前走去。   这条地道是他找人挖的,从四年前秋猎结束,顾恒舟问是不是他给沈柏驱虫香那天开始。   那个时候顾廷戈不在家,顾恒舟不是在校尉营就是接了任务在外面跑,要掩人耳目相当方便。   地道是通往姜家的,这件事连姜家的人也不知道。   那个时候他其实不太清楚这个地道能不能派上用场,但就是觉得应该做点什么,给自己准备条后路。   他的阴暗不堪已经被大哥发现了,以大哥刚正不阿的秉性,撑破天也就是不举报他,他的前途肯定毁了。   他当然不甘心就这样一直默默无闻下去。   凭什么大哥能得到上天这样的眷顾呢?   谁不想一生下来就有过人的天赋、旁人难以企及的出身?   他什么都没有,一直活在大哥的阴影之下,连自己努力拼搏想要出人头地的出路都被堵得死死的。   凭什么呢?   这些年发生过的事,桩桩件件不住的在脑海里一一闪现。   顾恒修的呼吸慢慢变急,连步子也迈得飞快。   不知道过了多久,地道终于到了尽头。   顾恒修站在下面等了一会儿,按了墙上的机关,头顶的石板打开,他吹灭蜡烛,从地道里爬出去。   地道的另一端,在姜琴瑟的闺房。   地道挖通之后,趁着姜琴瑟成婚那夜,顾恒修曾偷偷来过一次。   房间和三年前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太久没人住,落了不少灰。   姜德安告病在家后,姜家的人低调了许多,府上下人也被遣散不少,今晚各处更是安静。   从姜琴瑟的院子出去,凭着记忆,顾恒修很快来到姜德安住的主院。   姜家没落后,姜夫人的身体一直不太好,去年就去桩子上休养了,顾恒修掸掸衣服,走进院子。   值夜的下人看到他,惊得说不出话来,顾恒修走上前,低声说:“我有要事找太尉商量,麻烦通传一下。”   现在留下的都是姜德安信得过的人,那人没有多问,连忙敲门。   一刻钟后,主屋点上灯,姜德安披着衣服坐在屋里看着顾恒修,表情不太友善,冷声问:“这个时辰,你来这里做什么?”   顾恒修说:“按照计划,今日丞相大寿,宴上镇安大统领中毒,赵氏也中毒身亡,陛下震怒,亲自主持要彻查此事,事情都在预料之中进行,但还有个不确定因素。”   姜德安掀眸觑着他,问:“那毒是剧毒,只要喝下,一刻钟之内绝对必死无疑,你难道不能确定顾恒舟到底有没有中毒?”   “就算他真的中毒死了,陛下也会封锁这个消息不让任何人知道,不然昭陵肯定会大乱的。”顾恒修说,“况且我大哥这个人一直很警觉,他若是装中毒的话,这件事就相当棘手了,如果能想办法确认一下,也能保证我们的计划万无一失。”   姜德安听完一言不发,探究的看着顾恒修。   这三年他衰老了不少,头发几乎全白了,老态横秋,一看就是强弩之末,能支撑到现在,完全是靠跟对皇家的怨恨。   过了好一会儿,姜德安问:“今晚你是怎么来这儿的?”   今天出的事太多了,暗中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顾恒修如果直接从国公府来这儿,就实在是太蠢了。   顾恒修犹豫了下,全盘托出,说:“四年前我暗中雇人从国公府挖了一条暗道,直通太尉府,今夜我是从那条暗道过来的。”   姜德安显然也没想到这一点,微微睁大眼睛,看了顾恒修好一会儿低斥:“你好大的胆子!”   竟敢从国公府修地道到太尉府,若是这条地道被其他人发现,姜家和顾家都要被扣上谋逆之罪。   顾恒修敢说出来,就不怕被姜德安说,淡淡道:“如果我胆子不大,这三年也不会为太尉做这么多事,走到如今这一步,我和太尉都是一条船上的人,我自然比任何人都更希望太尉的计划能够成功。”   姜德安是老狐狸,这三年做事更谨慎些,还要考虑,顾恒修继续劝说:“今夜是关键,就算我大哥真的中毒,但他的体质异于常人,若是熬过今晚,被太医从生死线拉回来,我们就只能满盘皆输了!”   说到最后,顾恒修的语气控制不住激动起来。   他说的一点都不夸张,他现在和姜德安是一条船上的人,一旦事情败露,他们谁都没有活路。   姜德安很快下定决心,冷幽的说:“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顾恒修起身,拱手行了礼,转身走出房间,还是照原路返回。   回到姜琴瑟的闺房,顾恒修走到床边,正打算按机关走暗道回家,突然感觉到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回头,顾恒舟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身后。   顾恒修有些意外,而后又变得释然。   果然,上天还是更眷顾大哥的,无论他怎么努力,花费多少心思,都还是比不过天意。   顾恒修认了命,倒也并不害怕,看着顾恒修平静地问:“大哥怎么会在这里?”   “我在等你。”   顾恒舟说,看见顾恒修也没什么意外。   顾恒修索性在姜琴瑟的床上坐下,好奇的问:“你是从家里跟我到这里,还是一直在这里等着我?”   顾恒舟说:“看见你从这里出来,我下地道走了一遭,没想到回来刚好碰上。”   原来不是一早就识破了计划。   顾恒修勾唇,有点得意的说:“大哥应该从来都没想过吧,堂堂镇国公府,你从小长大的地方,竟然有一条暗道通往太尉府。”   顾恒舟的确没想到,点头问:“你什么时候挖的地道?”   顾恒修完全放松,歪着脑袋反问:“大哥这么聪明,不如猜一猜呢。”   顾恒舟不猜,又问:“为什么要这么做?” 第236章 流着顾家的血   上一世顾恒舟在瀚京待的时间不多,顾廷戈战死后,顾恒舟就把二房当成唯一的亲人。   后来他回京述职,多少听到传言说二房霸占了国公府的家产,根本只是把顾恒舟当成摇钱树,这些话语顾恒舟听了也没有太过在意。   他注定是要和父亲一样战死在沙场上的人,钱财和功名对他来说不过是身外之物,不必过于介怀。   在他的印象中,顾恒修承袭了二叔的温文儒雅,是个书卷气很足的人,绝对不会是眼前这个能从国公府挖地道到太尉府,还站在他面前大言不惭的人。   顾恒舟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理由驱使顾恒修这么做。   顾恒修被顾恒舟这个问题问得有点冒火,他直勾勾的盯着顾恒舟,反问:“我为什么这么做,大哥难道不清楚吗?”   顾恒舟冷厉的说:“如果我清楚的话,你根本做不了这些事。”   如果事先知道顾恒修有这些念头,不管用什么办法,他都会把顾恒修的念头掐灭在摇篮里,不让他有任何施展的余地!   顾恒修冷笑:“大哥,你还是一如既往的强势霸道,你永远都是对的,是代表正义的,不管我做什么,都比不上你的一根手指头,从一出生,所有人都要把我和你放到一起比较。   你爹是昭陵最厉害的大统领,是赫赫有名的镇国公,我爹是什么?一个没有上进心,靠着国公大哥的威名爬上礼部侍郎的从五品小官;教你启蒙的是太学院里名满天下的夫子,而我呢?不过是三教九流的学堂里不入流的教书先生。我们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能比吗?”   顾恒舟皱眉,教书育人这种事,不管是太学院的夫子还是外面学堂的教书先生,传授课业的方法约莫是相差不大的,最重要的还是要看自己的领悟。   顾恒修刚想反驳,顾恒修红着眼怒道:“大哥你别跟我说什么靠自己领悟,这种大道理我早就听够了!你领悟能力是强,还经常挑灯夜读到深夜,但沈柏呢?她女扮男装混进太学院,还经常逃课出去玩儿,她这样的都能考中探花,大哥你不觉得讽刺可笑吗?这个世道根本没有什么公平,所有的努力都没有出身家世重要!”   顾恒修早就认定这个事实,根本听不进去任何解释,顾恒舟抿唇不语。   顾恒修继续说:“我就算头悬梁锥刺股,把自己学成书呆子,也比不过大哥你镇国公世子的身份。”   这是一件没有希望的事,他之前傻傻的信了十多年,觉得努力就会有用,后来他就不信了。   努力是没有用的。   家世、人脉、谋略才是一步步往上爬的关键。   “大哥,我走到今天,也是你逼我的。”   顾恒修红着眼,眸底全是怨毒的恨意。   “四年前本来太尉已经同意提前把题给我,让我第二年金榜题名,只要我能想办法让沈柏栽个跟头就好,你为了一个外人,坏了我的好事,还警告我,其实那个时候你就发现沈柏是女儿身了吧,所以你不敢举报我,怕事情闹大,她也会被牵连进去,枉我那个时候还感谢你顾念着兄弟情谊呢。”   顾恒修说完狂笑起来,神色癫狂,俨然已经疯魔。   顾恒舟这一世是在东恒国的时候才发现沈柏的女儿身的,但这个时候不管他说什么,顾恒修都不会相信。   顾恒舟没有为自己辩解,等顾恒修的情绪稍微平复一点问:“所以到现在,你后悔吗?”   “后悔?”顾恒修重复这两个字,而后痴狂的大笑起来,“我为什么要后悔?今晚如果不是你出现在这里,所有的事就大功告成了,昭陵和南襄的商贸会慢慢断绝,陛下还是要倚重这些世家大族,太尉会推举我入仕,我会成为他的接班人,一步步走到太尉的位置,比大哥你的品阶还高,还能呼风唤雨。”   顾恒修激动起来,眼球布满血丝,他瞪大眼睛,仿佛已经看到自己官至一品,在朝堂上叱咤风云的场景。   他一直都把顾恒舟当成假想敌,做梦都想能高顾恒舟一等,好把顾恒舟死死的踩在脚下。   顾恒修把冥顽不灵四个字演绎得淋漓尽致,没再多说什么,让禁卫军进来把他拿下,押入大理寺天牢。   姜德安到底是两朝老臣,顾恒舟没让禁卫军动手,等顾恒修被带走后,亲自去请。   姜德安和顾恒修的反应差不多,看见顾恒舟出现先是意外,随后就成了释然。   他们筹谋这件事的时候就知道,这事无非只有两个结果。   成,荣华不尽,败,满盘皆输。   把两人送到大理寺,已经是寅时过,还有一个时辰就要天亮上朝了。   周珏也在门口,他的脸色不好,看见顾恒舟立刻大步走来,正想说点什么,沈柏轻快的声音传来:“两位大人,窖藏十年的梨花酿,喝不喝?”   沈柏驾着马车,坐在车辕上问。   她换了男子衣服,头发高高束起,眉眼弯弯,又变成太学院里那个成天招惹是非的少年。   两人稍加犹豫,上了马车,沈柏驾车去了大统领府。   周珏心情实在不好,坐下以后一声不吭,揭开坛封狂饮不止,顾恒舟陪他喝了一坛。   沈柏闻着味儿开始犯馋,咽了口水,偷偷摸摸拿了一坛,刚打开,顾恒舟就伸手抢走,沈柏小狗一样眼巴巴的看着顾恒舟。   顾恒舟很是有原则,倒了一碗给沈柏,低声说:“就这一碗。”   “哦。”   沈柏失望的点头,捧着碗小口小口的喝。   周珏很快喝完第二坛,酒意上涌,他摔了坛子,红着眼问沈柏:“为什么?”   沈柏眨巴眨巴眼睛,疑惑的问:“什么为什么?”   周珏拍桌怒问:“为什么要背着我跟别人在一起?既然那么喜欢他,为什么一开始不嫁给他?我把刀架在你脖子上让你嫁给我了吗?”   周珏越想越愤怒,他感觉自己像傻子一样被欺骗、背叛,还被耍得团团转!   什么为了孩子分开住比较好?分明是更方便她跟别人私幽。   他在宫中当值的日夜,她根本不是在家养胎带孩子,而是躺在别的男人怀里红着脸冒着薄汗。   她不想跟他做的那些事,跟别的男人全都做了一遍!   周珏咬紧牙关,腮帮子气得发疼。   沈柏没去抓人,但听到周珏这话便知道姜琴瑟和顾恒修的私情多半是真的了。   上下两世加起来,沈柏和周珏交情不算浅,老实说她有点同情周珏,比起上一世一直流连花丛不成亲,这一世成了亲却被人戴了绿帽子,周珏这桃花运都挺烂的。   沈柏拍拍周珏的肩膀说:“男子汉大丈夫,何患无妻,你别太生气,有些事趁早发现总比一辈子都被蒙在鼓里来的好。”   沈柏也算了解周珏,他看上去精明算计,但那都是对外人,实际上护短得很,姜琴瑟和他成亲后一直有诸多要求,他虽然心有不满,却也觉得她是他妻子,他得让着护着,从来没有怀疑过姜琴瑟会做出什么不守妇道的事。   周珏这时候也听不进去劝,瞪了沈柏一眼冷哼:“屎盆子没扣在你头上,你当然不生气了。”   也是,这世上哪有那么多感同身受,得他自己想开才行。   沈柏没再劝周珏,由着他借酒浇愁。   喝了四坛酒,周珏终于醉倒,顾恒舟只喝了一坛,一点醉意都没有,送周珏去客房休息,折腾完,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沈柏抓住他的手,轻声说:“时辰不早了,顾兄,我们一起进宫吧。”   二月十七日,丞相五十大寿第二日,镇安大统领顾恒舟上朝,上奏揭发自己的亲表弟顾恒修与太尉姜德安勾结,蓄意制造事端,妄图破坏南襄和昭陵的邦交关系,断绝两国的商贸往来。   此言一出,满堂皆是震惊,但紧接着大理寺爆出更多内幕。   参与这次谋划的,有礼部尚书之子李岱、兵部尚书表侄徐默、禁卫军统领周珏之妻姜琴瑟还有工部尚书之妻和表侄女吕兮。   所有涉案人员皆被打入大理寺,至于要如何处置,得看大理寺最终的审查结果和昭明帝的判决。   相府寿宴发生的事所有人都清楚,只是没有想到赵彻的动作这么大这么迅速,竟然在一夜之间抓了这么多人。   之前和这些人交好的官员全都惴惴不安,生怕这把火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烧到了自己身上。   顾淮瑾一夜没睡,早早地来上朝,万万没想到一夜过去,自己的亲儿子就被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送进了天牢。   下了朝,顾恒舟被赵彻留下,顾淮瑾出宫后没急着回家,一直在宫门口等着。   他做了一辈子官,在吏部虽然没什么建树,但也算得上兢兢业业,于公是没什么遗憾愧疚,于私,他对顾恒舟比自己的亲儿子还好,他也不觉得有什么亏心的,现在出了这样的事,他整个人脑子都是木的。   他马上也要到五十了,从宫里出来,突然就有些茫然,不知道自己活了这么多年,究竟是为了什么。   顾恒舟在宫里待的时间有点长,快到午时的时候才从宫里出来,看到顾淮瑾在也没什么意外,走到马车边,恭恭敬敬的行礼,唤道:“二叔。”   顾淮瑾喉咙发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拍拍顾恒舟的肩膀,示意他上车。   两人一起回了国公府,刚进门,门守便紧张兮兮的说:“二老爷,修少爷不见了,夫人急得不行,您快去看看吧。”   顾淮瑾不想说话,挥手示意门守退下,先和顾恒舟一起去了东院主院。   顾廷戈还是和往常一样,操练一番刚刚沐浴完,见两人一起进来,眼眸微亮,笑道:“淮瑾今日怎么和行远一起回来了?”   话音落下,顾恒舟掀了衣摆在顾廷戈面前跪下,沉声说:“儿子揭发手足至亲,没能顾念血缘感情,请父亲责罚。”   顾廷戈的脸沉下来,顾淮瑾跟着在顾廷戈面前跪下,沉痛的说:“淮瑾没能教好儿子,让这小畜生犯下滔天大罪,给顾家的列祖列宗丢脸,辱没了顾家的门楣,请大哥责罚。”   顾廷戈昨晚就察觉到可能出事了,这会儿见两人如此,倒也没有太大的意外,只温声问:“修儿做什么了?”   说完,外面传来喧闹,顾廷戈皱眉,厉声道:“不必在外面闹,有什么话进来说。”   叶晚玉哭着冲进来。   她担心顾恒修的身体,今天一大早去看他,却发现他不在房间,问院子里的人也不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她担心得不行,只盼顾淮瑾回来能帮自己出出主意,没想到他一回来就奔东院来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天塌下来了,让他连儿子都顾不上。   叶晚玉越想越气,便不管不顾闯来东院,不过没想到一进来却看见顾恒舟和顾淮瑾跪在地上。   顾廷戈从来没在国公府耍过大统领脾气,叶晚玉被吓到,满腔的怒火生生压下,哽咽着问:“大哥这是做什么?”   顾廷戈说:“弟妹来得正好,这事不能瞒着你,你也在旁边听听吧。”   这话听着就不像有什么好事,叶晚玉一颗心七上八下的打着鼓,求助的看向顾淮瑾,顾淮瑾却根本不理会她。   顾恒舟接着顾廷戈刚刚的问题,把顾恒修这两年犯的事都说了一遍。   顾淮瑾在朝堂上已经听过了,再听一次也还是觉得震惊,怎么也想象不到,自己病弱不堪的儿子竟然能干出这样的事。   叶晚玉也是惊讶,她没处理过朝政,却也知道这些是很大很大的罪,要是坐实在顾恒修头上,顾恒修必死无疑。   叶晚玉不能看着自己的儿子出事,本能的否决,怒道:“行远,这种事可不能空口白牙随便胡说啊,修儿身体不好,这几年几乎成日在家里养病,出门的次数都能数得过来,他怎么可能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   叶晚玉的声音很大,试图掩饰自己的心虚,不等顾恒舟回答,她又尖声道:“是不是那个叫东方鸢灵的贱人对你说了什么?她长得和沈家那个妖孽一模一样,一回来你就被她勾了魂,现在还要迫害自家兄弟,行远,你不能这么没有良心啊!”   叶晚玉说完大哭起来,也不顾忌顾廷戈在场,撒泼道:“你自小没了娘,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的,你吃的穿的用的我可从来没短了你的,是你自己说去校尉营不方便,不穿那些绫罗绸缎的,当初我不同意沈家那妖精进门,也是因为她名声不好,为了你着想,你就算心里有怨恨,冲我来便是,你害我修儿做什么?”   叶晚玉气得捶胸顿足,声音也尖利,吵得人脑仁疼,顾淮瑾说了她一句,她就完全崩溃了,抓着顾淮瑾跟他厮打起来,埋怨他这些年对顾恒舟比自己儿子还好,养了个白眼狼,言语越发尖锐不堪入耳,场面也难看极了。   顾廷戈和顾恒舟都没开口阻止,由着叶晚玉闹,由着她把这些年掩盖在国公府繁荣假象之下的矛盾都血淋淋的撕开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叶晚玉终于累了,嗓子也哑了,失力的跌坐在地上。   顾淮瑾的衣服被他扯开,脸上和脖子上都被挠了好几道血印子,发冠也被打落,黑白相间的头发散乱的披在肩上,狼狈极了。   顾淮瑾比叶晚玉冷静多了,理了理衣服重新跪好,哑着声说:“大哥,这次修儿的确犯了大错,这无从抵赖,但子不教父之过,我愿意与他一起担责,还请大哥念在血肉亲情的份上,向陛下求求情,求陛下饶他一命。”   顾淮瑾的语气疲惫极了,叶晚玉也终于意识到撒泼打滚对这件事没有任何作用,连忙也跪下,哭着说:“大哥,你帮帮修儿吧,修儿也是你看着长大的呀,他本性不坏的,就是一时糊涂才会犯错,他才二十,还这么小,再给他一次机会吧,他肯定会改的。”   叶晚玉坚定的说,顾廷戈有点犹豫,一家人闹成这样,实在不像话。   正沉默着,外面的人说:“老爷,周校尉来了。”   这个时候,周德山来得也很蹊跷。   顾廷戈皱眉,让他们先起来坐着,然后让周德山进来。   周德山不是自己一个人来的,怀里还抱了一个粉嫩嫩白白胖胖的孩子。   他生得高壮,孩子躺在他臂弯儿看着越发柔弱娇小。   孩子第一次到外面,没有哭,睁着滴溜溜的大眼睛,好奇的打量着四周,可爱极了。   周德山抱着孩子屈膝行礼,按照之前在营中的习惯说:“见过大统领。”   顾廷戈上前,伸手把周德山扶起来,多看了眼他臂弯儿里的小孩儿,笑着问:“好好的怎么把孙子抱来了,孩子还这么小,不怕受寒受惊啊。”   周德山神情严肃,勉强笑笑,低头看着臂弯里的孩子,眸光变得温和,轻声说:“这孩子很好的,平日很少哭闹,逢人就笑,一点也不认生。”   “那倒是省不少心,不像行远小时候,总是哭个不停。”顾廷戈说着冲小孩儿挑了两下眉,那孩子果然被逗得嘿嘿笑起,讨人喜的很。   周德山说:“大统领要不抱抱他吧。”   这要求有点奇怪,顾廷戈倒也没问什么,把孩子接过来抱在怀里。   他们都是武将,抱孩子的时候因为过于小心而显得有些笨拙,好在这孩子真的不认生,一直没哭,只眨巴着眼睛好奇的看着顾廷戈。   孩子的身体软软的嫩嫩的,笑起来时让人觉得心都化了,刚刚屋里沉闷尖锐的气氛被吹散不少,顾廷戈托着小孩儿软软的屁屁,脸上露出笑来,说:“这孩子真挺可爱的。”   周德山笑不出来,沉声说:“这孩子身上流着顾家的血脉,以后还是留在顾家吧。”   顾廷戈的表情僵住,顾淮瑾和叶晚玉皆是怔愣,顾恒舟昨晚听周珏说姜琴瑟给他戴了绿帽子,但没想到奸夫出自顾家。   周德山说:“今天上午,周珏那浑小子顶着一身酒气冲回来,抓着这孩子滴血验了亲,孩子不是周家的,如果你们有疑虑的话,也可以让顾二少再和这孩子滴血验一次。”   周德山最后这句话说的很轻,顾廷戈扭头看向顾淮瑾,顾淮瑾张了张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他怎么会生出一个这么寡廉鲜耻的畜生?   叶晚玉和顾淮瑾不同,她想抱孙子想疯了,顾恒诀成亲虽早,两人却一直没动静。   这孩子她见过好几次,真的生得很漂亮。   叶晚玉按下激动,不确定的问:“这孩子……是修儿的?”   周德山点头:“是。”   叶晚玉下意识的想去抱孩子,顾廷戈一只手把孩子举高,没让叶晚玉碰到。   顾廷戈神色冷肃,杀气十足的横了叶晚玉一眼,沉声怒道:“这孩子入的是周家祖籍,自生下来承的便是周家的福荫,你敢碰他一下试试!”   顾廷戈这下是真的动怒了,叶晚玉被吓得后退两步,却不死心的说:“大哥,周校尉方才说了,这孩子身上流着的是顾家的血脉,他……”   “在昭陵,偷奸者,都要被浸猪笼,他们生下来的孩子也是不容于世的孽种!”顾廷戈怒道,叶晚玉脸都白了,颤着声说:“大哥,孩子是无辜的。”   周德山眼眶是红的,如果这孩子在姜琴瑟肚子里,他还能狠心把他处置了,但现在孩子生出来了,还是他亲眼瞧着从一小团长成现在这样一大团,他怎么忍心下得去手?   周德山对顾廷戈说:“大统领,稚子无辜,他身上既然流着顾家的血脉,以后还是让他在顾家长大吧,他的身世没必要让他知道,只要好好教导,他以后肯定也会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周德山的语气很是疼惜,顾淮瑾没有立场说话,只巴巴地看着那孩子,顾恒舟连忙说:“爹,你别冲动,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慢慢处理,好不好?”   顾廷戈也被气得不轻,他这一生重情重义,忠君爱国,没想到顾恒修把这两样都忘得干干净净。   他咬着牙,强忍着怒火,扭头看着顾淮瑾说:“这孩子和修儿,你选一个。” 第237章 处置   顾淮瑾和叶晚玉都被顾廷戈这句话震得回不过神来。   许是感知到危险,小孩儿哇哇的啼哭起来,撕心裂肺,听得人心里难受极了。   周德山不忍心,皱眉道:“大统领,事情已经发生了,孩子是无辜的,我知道大统领和行远肯定是不知情的,以后周家和顾家还是不会生分。”   周德山许诺,他对这个孩子已经有感情了,但这个孩子养在周家,周珏过不去那个坎儿,他心里也膈应,养在顾家的话,以后在瀚京见到,还能心平气和的说说话,总不至于太难受。   顾廷戈不予理会,只定定的看着顾淮瑾。   叶晚玉这下慌了神,这孩子是顾家的血脉,她心里欢喜得不行,但顾恒修是她看着一点点长到这么大的,是她的心头肉,她怎么舍得看他去死?   两个都想留下,叶晚玉噗通一声跪下,不敢去求顾廷戈,抱住顾淮瑾的腿哭求:“夫君,修儿才二十岁啊,他只是年少不知事,一时犯了糊涂,你不能因为这一次就判了他的死罪啊,而且修儿孝顺,十年前老爷你生了疟疾,是修儿衣不解带和我一起在床边伺候你啊。”   叶晚玉列举了许多顾恒修以前做的孝顺的事,顾淮瑾动容,表情也变得悲痛,但他读了一辈子的书,学了一辈子的礼义廉耻,实在没办法当着周德山的面说出两个都要保的话。   他避开叶晚玉的目光,沉沉的说:“大哥,别伤害这个孩子。”   言下之意就是保小。   叶晚玉瞪大眼睛,眼泪流个不停,跪在地上不住给周德山磕头,说:“周校尉,我知道这事修儿做得不对,他错得离谱,以后我吃斋念佛,日日替周珏和周家祈福赎罪好不好?你饶了修儿吧。”   周德山不擅长跟女人打交道,尤其是叶晚玉现在看上去这么卑微痛苦。   周德山刚想松口说不计较了,顾廷戈冷声道:“他犯的是结党营私、破坏两国邦交的重罪,若是陛下非要追究,别说保住他的命,就是整个国公府说不定都要一起受到牵连,你以为这是三言两语就能解决的事?”   叶晚玉抬头看着顾廷戈,心头涌上怨怒,恨恨道:“大哥,你常年不在边关,我和夫君一直把行远当做亲生儿子看待,如今修儿出了事,你却如此无情,我们二房对你来说,难道就只是看家护院的狗码?”   二房这些年说得好听点是在帮顾廷戈照顾顾恒舟,说得不好听点,他们住国公府的房子,用国公府的钱,出门不管走到哪儿,靠的也都是国公府的面子,如今说出这样的话,委实让人心寒。   顾恒舟和周德山同时皱眉,顾廷戈并不和叶晚玉争辩,把孩子抱回怀里轻轻拍着安抚,沉沉道:“这件事我做不得主,你若真的要护他,可以去宫外击鼓鸣冤,到御前申诉。”   顾廷戈说完又看向顾淮瑾,冷声说:“既然弟妹心中积怨已久,以后我们还是不要住在一处了,二弟回去可以列个清单,从库房一并搬到西院,明日我就找人来砌墙,以后东院和西院,再不来往!”   之前只是顾恒舟出去自立门户,顾廷戈还和二房一起住在国公府,二房的面子勉强还算挂得住,如今顾廷戈说了要跟他们分家,这是面子里子全都没了。   顾淮瑾一惊,下意识的唤道:“大哥……”   顾廷戈不想跟他说话,别过头命令:“出去!”   顾淮瑾失声,叶晚玉今天的精力消耗太大,这会儿闹腾不起来,忍着脾气,低声说:“这是修儿的孩子,大哥既然要分家,是不是应该把孩子给我们?”   孩子被拍了会儿背便止了哭,打着哈欠想睡觉了,顾廷戈捂住他的耳朵,轻声说:“这孩子出生龌蹉,本不该存活于世,留他一命已是仁善,你们休想碰他。”   “大哥,你不要太过分了!”叶晚玉尖叫,如果不是顾忌着顾廷戈的身手,只怕已经扑上去抢孩子了。   顾廷戈垂眸觑着她,幽幽地说:“你对此事若有不满,也可以一并告到御前。”   顾廷戈说完不想再开口,背转过身不再看他们,叶晚玉还想闹,被顾淮瑾强行拉着离开。   屋里安静下来,周德山叹了口气,正准备告辞,顾廷戈长叹一声:“德山,我和顾家都愧对你啊!”   周德山眼底涌动着水光,嗫嚅了下唇,终究什么也没说。   顾淮瑾拉着叶晚玉回了西院,一到主院,叶晚玉又撒起泼来,怨顾淮瑾没出息,这么多年也只是个小小的侍郎,又怨顾淮瑾这些年只顾着顾恒舟,对两个儿子疏于管教,才会导致今天的祸端。   叶晚玉怨天怨地,把什么都数落了一遍,顾淮瑾安安静静听着,一言不发,只是背脊一点点弯下去,像是被人一寸寸敲碎了脊梁骨,再也直不起腰来。   哭闹到最后,叶晚玉又求顾淮瑾去告御状,求赵彻饶顾恒修一命。   但御状不是那么好告的,要从宫门口一直跪钉了铁钉的木板到议政殿,这一路有数百米,自昭陵建国以来,还从没有人告成过。   就算顾淮瑾能撑到御前,他也没有筹码跟赵彻讨价还价。   这根本就不是他能解决的事。   被叶晚玉缠得烦了,顾淮瑾想出府躲会儿清净,却发现国公府外面围满了禁卫军,所有人都被禁止出行。   顾恒修和姜家密谋的事败露,现在还在大理寺候审,国公府其他人也有可能是共犯,自然不能随意出行。   顾淮瑾折返回去,脸上带了苦笑。   没想到临了临了,顾家也能闹出这样的笑话,不知道顾家的列祖列宗在下面看着有什么样的感想。   真是可笑呢。   这次的案子牵连很广,若真要按着律法灭九族,午门口的地砖只怕都要被染成艳丽的红色。   大理寺的官员日夜不停地审讯,尽可能的将整个关系网都梳理出来,赵彻则每日留朝中重臣一起商议要如何处理此案。   五日后,赵彻当着百官的面作出判决,此案的主犯皆斩头示众,次要同犯革职流放,再次一点的同犯降职,五年内不得升迁提拔。   这样处理,已经算是相当温和大度了,百官都没什么意见。   二月二十八,午门口聚满了围观的百姓,昭明帝亲自监斩,以太尉姜德安为首的欲图破坏两国邦交的反贼,全都被押到午门口,密密麻麻跪了好几十个人。   这些人平日在京中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围观的百姓看得唏嘘不已,怎么也想不通这些人为什么放着好好地荣华富贵不要,偏偏要去做这种掉脑袋的事。   姜家是主谋,几乎所有人都在斩首名单里,没人来给他们送行,其他人自然也被别人当瘟神一样躲着。   不过快到午时的时候,人群还是发出一阵喧闹。   叶晚玉带人提着食盒冲上斩首台给顾恒修送行。   短短几日不见,顾恒修浑身瘦得只剩下骨头,眼窝凹陷,颧骨突出,狼狈极了,叶晚玉一看见他,就抱着他痛哭起来,嘴里不住的叫着我可怜的儿啊。   声音凄惨,倒是惹得围观的百姓也跟着红了眼。   顾恒修很平静,对叶晚玉的到来并不意外也不欢喜,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无动于衷。   叶晚玉亲手喂顾恒修吃了几口菜,顾恒修说吃不下了,她也没强求,转头却端着一盘没动过的菜来到姜琴瑟面前,热切的说:“瑟瑟,你放心,孩子以后我们会帮你好好照顾的,这一世你没能嫁给修儿,下一世一定能做夫妻,恩恩爱爱,白头到老。”   叶晚玉的声音不大不小,站得近一点的围观百姓是能听见的。   姜琴瑟惊讶的瞪大眼睛,怎么也没想到叶晚玉会当众说这种话,她是喜欢顾恒修,想和顾恒修在一起,但现在他们马上就要被砍头了,要是他们私幽的事被捅出来,那个孩子以后岂不是要顶着无数谩骂被别人戳着脊梁骨活下去?   孩子是姜琴瑟十月怀胎生下来的,总不可能盼着他不好。   姜琴瑟皱眉否认:“顾夫人,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呢,我儿是周家的人,为什么要让你帮忙照顾?”   叶晚玉怨恨周德山把孩子抱来,导致顾廷戈狠了心不再管顾恒修,还要跟二房分家,今日是故意来这里,借着人多,把这件事宣扬出去,好让周家颜面扫地。   顾廷戈已经说了孩子不让二房碰,叶晚玉自然也不顾及这孩子以后会如何,只想出了自己心里这一口恶气。   听到姜琴瑟否认,叶晚玉大声道:“瑟瑟,我知道三年前你是被逼着嫁给周珏的,你喜欢的一直都是修儿,这三年你们一直在暗中来往,除了新婚夜这三年你根本没让周珏碰你,孩子身上流着顾家的血,顾家以后绝对不会亏待他的。”   叶晚玉一番话,把两人之间的龌蹉全都揭开暴露在众人眼前。   姜琴瑟感觉自己像是被人狠狠打了几巴掌,没想到临死之前还要受这种凌辱,她不死心,拼命地对顾恒修喊:“顾二少,你开口说话啊,我跟你从来没有私下往来过的!”   顾恒修没有回应姜琴瑟,他约莫猜到叶晚玉想做什么,勾唇笑道:“瑟瑟,人死如烟灭,都到这种时候,你就不要再害怕了,孩子是我们的,当初如果不是大哥帮忙打掩护,我们也不能这么顺利在一起,你说是吗?”   顾恒修说完,唇角愉悦的上扬,他不在乎姜琴瑟死后会不会被人骂,也不在乎那个孩子,他只是单纯的觉得,临死还能给他那位好大哥泼点脏水,离间他和周珏之间的感情,是一件很让人开心的事。   午时很快到了,这场闹剧没有持续太久,他们就被砍了头。   叶晚玉没敢看这画面,但从午门口回来,她整个人就跟丢了魂一样,不管做什么都是恍惚的。   姜琴瑟和顾恒修私幽的事在瀚京闹得沸沸扬扬,尽管顾廷戈和二房分了家,国公府和周家还是沦为所有人茶余饭后的笑料。   尤其是周珏,所有人都在暗地里猜测他是不是身体有问题,姜琴瑟才会连他都看不上,去找顾恒修那个病秧子。   这件事后,周珏的脾气变得冷漠,成日绷着一张脸,神情阴郁得好像随时都会拔刀砍人,平日与他交好的同僚全都绕着他走。   配合姜家在香料里动手脚的商运使也都被查处,两国之间的商贸没受影响,不过这事也挺不好的,赵彻准备了一番厚礼给慕容轩,准备让他带回南襄,也算是巩固昭陵和南襄的邦交。   因为这桩案子,瀚京沉寂了小半个月。   三月十二,清明节,赵彻带着百官去皇陵祭祀。   瀚京春季没什么雨水,今年清明却难得细雨纷纷,刚暖和了一点的天气因为雨水又变得凛冽起来。   赵彻从皇陵回到宫里,周身都带着森冷的寒意。   他在宸华宫小坐片刻,便去了慈安宫。   太后这几日身体不好,一直在宫里静养,太医给她开了好些方子都没能调养过来。   天气冷,屋里又烧了炭,一开门热气就扑面而来,驱散一身的寒气,让四肢八骸都变得暖洋洋的。   宫人小声对太后说:“太后,陛下来看您了。”   太后睁开眼睛,扫了赵彻一眼,寡淡的开口:“皇帝今儿不是去皇陵了吗,怎么有空来看哀家?”   赵彻挥手示意宫人退下,走到床边,眉眼平和的看着太后,温声说:“回来得早,想着皇祖母这几日身子不好,就过来看看,今日感觉如何?”   太后阖着眼说:“就那样,反正死不了。”   语气明显带着赌气的成分,赵彻勾唇笑笑,问:“祖母还在跟朕生气?”   太后翻了个身背对着赵彻,夹枪带棒的说:“哀家可不敢,皇帝现在翅膀硬了,谁都不放在眼里了,哀家可不敢跟你发脾气。”   赵彻在床边坐下,脸上笑意微敛,幽幽地说:“朕翅膀再硬,哪硬的过祖母啊,祖母都享了一辈子福了,不盼着孙儿好,还想拉拢孝亲王把朕从这个皇位上拉下来,朕才是怕得很呢。”   赵彻的声音不大,屋里伺候的宫人全都退下了,周围安安静静,这话字句落在太后耳中,无异于是平地一声惊雷。   太后身体一僵,而后扭头讶异的看着赵彻,半晌怒道:“皇帝你在说什么糊涂话?”   赵彻垂眸,神色变得阴郁晦暗,他唇角仍是上扬着的,只是笑意很冷,如锋锐的刀刃,随时都会要人性命。   “祖母还记得朕的母后吗?”赵彻温和的问,表情染上两分暖意,太后却像是见了鬼一样,她想呵斥赵彻,让他不要提起这么不吉利的人,赵彻无视她的表情,继续说,“我记得母后是很温柔的人,那个时候她和父皇的感情很好,很多时候父皇会陪她在宫里赏花看风景。”   “母亲擅长丹青,给父皇画了很多肖像画,以前那些画都是裱在宸华宫墙上的,但母后离世后,父皇把这些画都烧了,还把舅舅送到云山寺让他带发修行,以前外公还经常来宫里看我,自从母后离世,朕就很难见到他了。”   提起旧事,赵彻的声音都变得温柔,眸子染上光亮,太后大概已经猜到赵彻今天为什么要来跟她说这些,转过身来,一张脸冷冷的绷着,染上凌厉:“皇帝说了这么多,还不打算表明自己的真实意图吗?”   太后主动挑明话题,赵彻也不绕弯子了,低低的笑了一声,而后掀眸看着太后问:“朕只是觉得很不解,母后当年出了名的贤淑端庄,对祖母你也极好,您对她究竟有哪里不满,竟然到了要害她性命的地步。”   太后给先皇后下毒的时候,在恒德帝那里算是一笔勾销了,到死他也没想着为先皇后讨回公道,但在赵彻这儿,过不了。   赵彻毕竟跟太后隔了一辈儿,加上恒德帝的刻意保护,对太后和整个吕家都没什么好感。   恒德帝不想做的事,赵彻这个做儿子的,总归是要做的。   太后并不害怕,看着赵彻问:“皇帝有证据证明那些事是哀家做的吗?”   赵彻摇头,如实说:“祖母的手段非常高明,而且有很多人都在暗中帮你,哪怕朕用尽手段和方法,也没办法凑足铁证。”   这个结果太后早就料到了,毕竟是十多年前发生的事了,还能有什么证据留下来?   太后眼底闪过笑意,正想再说点什么,赵彻却话锋一转,说:“不过朕和大理寺的官员不一样,朕只是想求一个真相和公道,并不需要办案,更不需要让天下人信服。”   听到这句话,太后直觉不好,后背爬上寒意,她撑着身子坐起来,想要质问赵彻到底想做什么,却因为太激动,一下子咳嗽起来。   这几日她的精神都不大好,咳起来没完没了,赵彻还好心的扶着她,帮她拍着背止咳,太后一点不领情,想推开他的手,却咳出一口黑血来。   太后享了一辈子的福,相当惜命,看到地上的黑血,吓得出了一身冷汗,立刻大声道:“来人,请太医,快请太医!”   外面静悄悄的,没人应答,更没人进来。   赵彻接着自己刚刚的话说:“朕一直觉得一报还一报比较公平,所以,当年祖母是怎么害死母后的,朕也会怎么送走祖母。”   这是要明目张胆的毒死太后了。   太后怒不可遏,扬手要给赵彻一巴掌,赵彻起身避开,太后的巴掌落空,一下子扑在地上,摔得好不狼狈。   赵彻居高临下的看着她,眼神冷漠,如同看着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太后气得浑身都在颤抖,咬着牙恨恨的说:“皇帝,我是你祖母,你敢弑亲,让世人知道,你会被戳脊梁骨的。”   赵彻欣赏着太后的愤怒,说:“祖母当年害死母后都不会有人知道,今日的事,又怎么会被人知道呢?”   他现在可是皇帝啊。   姜家被除了,李家也早就不在了,卫家重新发展兴盛起来,他还有什么好顾忌的?   太后喘得越发厉害,赵彻说:“祖母放心,你死后,朕会让内务府按照最高礼制把你安葬,你活到现在也不容易,算是喜丧,朕还会设宴邀百官进宫庆贺祖母终于与世长辞,登上极乐。”   太后气得又吐了血,却怎么都爬不起来,指着赵彻半天,只骂出两个字:“畜生!”   赵彻并不在意,说:“这几日祖母就好好在宫里静养吧,朕政务繁忙,等祖母咽了气,自然会再来看祖母的。”   赵彻说完往外走,太后咽不下这口气,朝门口爬来,赵彻把门推开,回头看着她说:“对了,祖母放心,你护了一辈子的吕家,朕一定会让它变得支离破碎的,从今以后,吕氏一族的辉煌将成为昭陵再不会重现的历史。”   赵彻说完大步走出去,太后又往门口爬了一点,听到赵彻冷冰冰的命令:“天气热了,门窗闷着对祖母身体不好,屋里的炭火都撤了吧。”   再往后,只剩下越来越远的脚步声。   冷风灌进屋里,殿外的宫人听见太后癫狂的大笑:“报应,真是报应啊!”   从慈安宫出来,赵彻的脸色很不好,比这阴冷的天气还要寒凉。   孙越海帮赵彻撑着伞,都不敢大口呼吸,等赵彻上了软轿才试探着问:“陛下,内务府今儿送了东西去南辰宫,东方姑娘这次功劳也不小,陛下可要去看看?”   赵彻没纳妃立后,每次只有去南辰宫见了沈柏才会开心一点。   孙越海这么提议也是想让赵彻转换下心情。   赵彻迟迟没应声,孙越海有点担心自己说错话,正想着要怎么才能找补回来,赵彻淡淡应了一声:“嗯。”   孙越海松了口气,连忙高呼:“陛下摆驾南辰宫!”   和慈安宫的冷清不同,南辰宫里很是热闹,不止沈柏,赵明漪和赵明熙都在。   赵彻没让人通传,自己下了软轿走过去,一进门就看见沈柏穿着一身红艳艳的嫁衣笑容明媚的坐在美人榻上。 第238章 粉粉嫩嫩的小姑娘   屋里没外人,沈柏穿着嫁衣也没规规矩矩坐着,翘着二郎腿一晃一晃的,眼角眉梢都是得意。   内务府的做工没得挑,嫁衣做得很漂亮,她如今身份特殊,东方家有权有钱,又有慕容轩这个皇子加持,再加上顾恒舟和沈儒修,自然要按照公主的礼制出嫁。   嫁衣上面绣着大气磅礴的凤凰,乍一看和国母也不相上下。   好看的事物谁都喜欢,漂亮的嫁衣对女子来说尤其具有吸引力。   赵明漪和赵明熙都围着沈柏,目光钉在嫁衣上挪不开。   赵明漪摸着上面的绣花,忍不住羡慕的说:“我出嫁的时候穿的嫁衣都没这么漂亮呢。”   她那个时候违背赵彻的意愿非要下嫁,赵彻能同意这门婚事就不错了,哪里还能给她大肆操办?   而且那个时候赵彻刚继位,正大刀阔斧的改革民生,国库本就空虚,别说她,宫中所有人的开支都是减少了的。   赵明熙也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睁着大眼睛羡慕的问:“皇姐,那我呢?以后我的嫁衣能有鸢儿姐姐的好看么?”   赵明漪刮了下她的鼻梁,笑道:“妹妹你才多小啊,别把嫁衣挂在嘴边,会被人笑话的。”赵明漪说完,瞥见坐在一边喝茶的慕容轩,告诫赵明熙,“还有啊,这世上男人大多都是油腔滑调的浪荡子,不可靠的,皇兄宠妹妹,妹妹就是做一辈子的公主也是可以的。”   慕容轩感觉自己被冒犯,放下茶杯,沉声道:“天底下不可靠的人比比皆是,不分男女,若想不掉坑,还得靠自己的分辨力,自己没脑子,就别怪被坑。”   “你说什么?”   赵明漪皱眉,扭头要跟慕容轩干架,沈柏无奈的叹了口气,对赵明熙说:“殿下是陛下最疼爱的妹妹,日后出嫁,嫁衣必然是顶顶漂亮的,至于夫君,有陛下和五公主在,自会帮殿下择个可靠卓绝的夫君,殿下不必担心。”   赵明熙眼睛亮起,咧嘴笑道:“嗯,以后我一定乖乖听皇兄的话!”   听到这里,赵彻走进屋来,沈柏眼尖,第一时间发现赵彻,立刻起身站好,乖巧行礼:“拜见陛下。”   其余三人跟着行礼,赵彻颔首应下,让他们不必多礼,环视一圈,发现屋里已经被沈柏的嫁妆堆满了。   除了嫁衣,还有纯金打造的各种配饰,都是顾恒舟让内务府做了送来的,这些时日赵彻也借机赏了沈柏不少东西,粗略扫一眼,沈柏现在的身家委实不俗。   注意到他的目光,慕容轩轻声说:“东方家和慕容家准备的嫁妆再过两日应该就能抵达瀚京,南襄离昭陵山高路远,这聘礼做做样子就可以了,我也不会真的带回南襄,怪累的。”   顾恒舟把自己所有的家当都已经给了沈柏,诚意给得足足的,慕容轩若是还想为难顾恒舟,沈柏第一个不会答应。   赵彻颔首,说:“朕已经交代礼部的人准备迎接,他们到了以后可以在昭陵多待些时日,等婚礼结束后,再慢慢回南襄。”   “那就多有叨扰了。”慕容轩应下,而后说,“不过我在昭陵也快待够大半年了,等观完礼,差不多就要启程回南襄。”   赵彻问:“之前五殿下不是说要在昭陵选皇子妃吗?可有能入眼的人?”   没料到赵彻会突然问这个问题,慕容轩噎了一下,不自在的摸摸鼻尖,说:“昭陵的姑娘都挺好的,现在有点挑花眼了。”   赵明漪一听这话就皱起眉头,不满道:“你挑花眼了,人家姑娘还挑呢,南襄离昭陵那么远,嫁过去以后,十年八年都不一定有机会能回一次娘家,要是在那边受了什么委屈,一个人势单力薄的,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慕容轩一听这话也不乐意了,他是选皇子妃,又不是选丫鬟,娶回家不好好疼着,难道还有事没事把人拎出来揍一顿吗?   两人说话一直不对付,慕容轩觑了赵明漪一眼,说:“公主说的是,我要是找啊,就得找像公主这样牙尖嘴利,还文武双全的姑娘做皇子妃,娶回南襄以后,才能把南襄搅得天翻地覆。”   赵明漪气得不行,怒道:“你敢骂我?”   慕容轩笑得虚伪,说:“怎么会呢,我是在夸公主殿下有本事。”   “慕容轩,你找打!”赵明漪说完撸起袖子就要揍慕容轩,赵彻在旁边看着,沉了脸冷声呵斥:“卿卿,放肆。”   卿卿是赵明漪的小名,出嫁以后,再没人这么叫过她。   赵明漪的脸一下子红起来,嗔怪的横了赵彻一眼,跺脚道:“皇兄,我早说了不要这样叫我!”   脸上挂不住,赵明漪拉着赵明熙跑了,慕容轩后知后觉,看着赵彻讷讷的问:“五公主的小名原来叫卿卿啊。”   沈柏瞪了慕容轩一眼,低声提醒:“昭陵女子的小名只有至亲长辈和夫君能叫,你别乱叫。”   慕容轩眼底闪过异样,对赵彻说:“我方才失言了,去给五公主道个歉吧。”说完起身走出房间。   屋里只剩下沈柏和赵彻两人,沈柏规规矩矩的坐着,没了方才的得意潇洒,拘谨的替慕容轩解释:“五殿下就是这样,没什么坏心的。”   大红嫁衣将她的小脸衬得白里透红,粉嫩嫩的像成熟了的水蜜桃,咬上一口一定甘甜多汁。   最近昭陵出了不少事,好多人都人心惶惶,唯有她像个没事人似的,把自己养得白白胖胖,水润诱人。   赵彻盯着她看了会儿,低声问:“怎么不跷二郎腿了?”   沈柏赔着假笑,说:“陛下是九五之尊,在陛下面前,我哪敢那么不守规矩。”   “朕允许你不守规矩。”   沈柏老脸一僵,莫名觉得赵彻这话说得挺危险的。   上下两世他都是最重规矩的人,这会儿竟然怂恿她不要守规矩,也太没原则了吧。   沈柏还在犹豫要怎么回绝才好,赵彻又说:“最近事情比较多,你们的婚期至少要推到四月去,中间还有不少时日,变故很多,你应该明白吧?”   这话带了威胁的意味,沈柏诧异的看着赵彻,赵彻勾着唇角,一脸高深莫测。   沈柏拿不准他想做什么,拍着马屁说:“陛下英明神武,胸怀天下,明辨忠奸,应该不会……”   “我会。”赵彻打断沈柏,目光灼灼的说,“老实说,朕很喜欢你,很想将你据为己有。”   说这话时,赵彻眼底翻涌着势在必得的亮芒,现在世家大族的势力基本都被铲除了,他没什么好顾忌的,就算他要了沈柏,以沈儒修和顾廷戈的性子,也绝对不会做出什么欺君罔上的事来。   沈柏抓紧衣摆,这个时候她当然可以说赵彻如果要强迫她,她就会以死明志之类的话,但她活了两世,好不容易走到今天,不到万不得已,委实不想走到这一步。   低头思索了一会儿,沈柏放松下来,咧唇笑得明媚:“陛下如果真的想把我据为己有,就不会对我说这样的话了,不管如何,我很感激陛下能对我另眼相待。”   天底下有那么多漂亮的风情万种的女子,身为九五之尊,他独独对沈柏很是青睐,这当然是一件让人开心的事。   沈柏说完,有些紧张地气氛就消散下来,赵彻垂眸,说:“朕登基三年,后宫一直没有添人,文武百官都有异议,甚至民间还有很多不好的传言,太后这几日身体也不大好,朕让内务府准备了册子送到太妃那里,你有时间也去看看,有没有适合朕的人选。”   太妃好歹事正儿八经的长辈,沈柏一个不相干的人去帮忙挑选进宫的人选算怎么回事?   刚想推辞,赵彻又说:“好好挑,若是最后选出来的人朕不满意,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你应该很清楚。”   我现在就知道你喜欢我这样的,但我只有一个,万一挑什么样的你都不满意该怎么办?   沈柏腹诽,不想触赵彻的霉头,只能应下。   赵彻在南辰宫用过晚饭才走,第二天一大早,沈柏就被太妃召去辛辰宫。   三年不肯选秀的帝王终于松口要往宫里进人了,这可是天大的喜事,整个皇宫的人都添了一分喜气。   不过这次来见淑妃,沈柏发现她身边伺候的人都换了新面孔,淑妃含含糊糊解释了一番,之前伺候的人里应该有太后的眼线,现在都被赵彻除了。   淑妃对赵彻选妃的事相当上心,比帮慕容轩选人的时候仔细多了,而且内务府这次送来的名单,比上次的要好得多,全都是各家精心娇养的嫡女,个个都是端庄大气、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姑娘。   光是看这些名单,沈柏都觉得无可挑剔,不过淑妃毕竟是陪在恒德帝身边多年的人,知道后宫的女子和朝堂多少有些关系,挑人的时候也注意一些。   两人嘀嘀咕咕商量了大半天,淑妃最终挑了三个人出来。   其中两人身家容貌都是极好的,最后一个沈柏有点犹豫,那是陵阳侯的小女儿司偌绫,才十四岁,刚及笄,只比赵明熙大一点点。   赵彻快三十了,虽然一点都不显老,但大了司偌绫十好几岁,要是赵彻开荤早,女儿都能有她这么大了,让这么小的姑娘进宫,沈柏有很深的罪恶感。   不过淑妃跟沈柏的考量不同,陵阳侯祖上也是武将,但这几代已经成了书香世家,在昭陵虽然也算得上是世家大族,但地位已远不如从前了,加上之前赵明漪不要陵阳侯世子,非要下嫁,陵阳侯府在京中的地位就更低了。   如今让司偌绫进宫,正好显示皇恩浩荡,给点补偿,陵阳侯面子上也过得去。   名单选完,淑妃乏了,让沈柏把名单拿去给赵彻。   沈柏心里虽然有诸多不愿,还是硬着头皮去了御书房,赵彻还在议事,孙越海让她先回南辰宫等着。   快到午时的时候,赵彻跨进南辰宫,沈柏把名单拿给他看,又把选她们的理由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赵彻表情寡淡,没有发表什么意见,让沈柏和太妃找借口把三人叫进宫里看看。   沈柏应下,过了两日就以赏花的名义把三位小姐叫进宫了。   最先进宫的是御史大夫的嫡女时茵,时茵是三人之中年纪最长的,今年十八,她姿容出众,只是家世太高,赵彻继位后宫里一直没进人,媒人便也没敢上门提亲。   紧接着进宫的是卫清月,她是卫家的后人,但是旁支出来的,和赵彻算是远亲,选她也是想借机让卫家在昭陵的地位更稳。   两人平日进宫的机会也不少,都很擅长聊天,说起话来温温柔柔,话题也都是轻松的,相处起来让人觉得很舒服。   沈柏对两人很有好感,觉得两人丝毫不输上一世的苗若溪。   然而四人在御花园等了小半个时辰,都没等到司偌绫,正觉得奇怪,想差人去看看的时候,孙越海快步跑来,说:“娘娘,司家的小姑娘迷了路,误闯进御书房,这会儿被陛下罚着跪,过不来,娘娘和三位姑娘自行用膳吧。”   淑妃是个疼人的,一听司偌绫被罚跪了,立刻说:“人家小姑娘第一回 进宫,找不到路也很正常,让皇帝给本宫一个面子,别对人家太凶,吓到人家可不好交代。”   孙越海应了声,回去复命,一进御书房的门就看见扎着丸子头,长着娃娃脸的小姑娘挂着两滴晶莹剔透的泪珠跪在地上打起了瞌睡。   书桌前那位还绷着脸在批阅奏折呢,这小祖宗就睡上了,心真是有够大的。   孙越海放轻脚步,想了想,借着帮赵彻换参茶的功夫提醒:“陛下,司小姐睡着了,地上凉,要不奴才给她披件披风?”   赵彻横了孙越海一眼,他让人跪在这里是来睡大觉的?   孙越海被瞪得低下头去,赵彻把手里批好的奏折丢到地上,小姑娘被惊醒,下意识的捡起奏折,正要翻开看看,孙越海连忙提醒:“司小姐,这是奏折!”   司偌绫合上奏折,想起自己现在在这儿,端端正正的跪好,低声说:“请陛下恕罪。”   刚哭过一场,她的声音软软糯糯,带着鼻音,十足的小孩儿。   赵彻问:“很困?”   司偌绫如实点头,犹豫了下说:“这次是我第一次进宫,昨夜母亲和父兄叮嘱了我许多规矩,很晚才让我睡觉,今日又起得很早,所以才会如此犯困,我绝对没有轻视陛下之意,陛下龙威肃严,摄人心魄,只要见到陛下的人,都会不由自主想要臣服在陛下脚下。”   后面这几句话很明显的是在拍马屁了,赵彻不吃这套,问:“这些话是谁教你的?”   “是我自己想的。”   司偌绫毫不犹豫的回答,在赵彻的注视下,慢慢变得底气不足,弱弱的说:“是兄长说,早年间他在太学院曾听人说过,陛下最喜欢听人阿谀奉承拍马屁,若是今日我不小心犯了错,能拍好陛下的马屁,兴许能留下一条小命。”   孙越海听得牙疼,也不知道是这陵阳侯世子专门坑妹妹,还是有人故意坑他们兄妹俩。   陛下最听不得的就是有人油嘴滑舌,溜须拍马不干实事,这司小姐可算是撞陛下刀口上了。   赵彻放下笔,没有泄露情绪,问:“这话你兄长是听谁说的?”   司偌绫摸着下巴认真回想,片刻后说:“是一个叫沈柏的人说的,我兄长说她是昭陵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奇女子,若是有机会能与她见一面就好了。”   你兄长是无缘见到她了,但你还是可以的。   司偌绫到底年纪小,赵彻没真的一直罚她跪着,让她去旁边暖阁补觉,到了晚膳时间,赵彻带司偌绫去了南辰宫。   东方家和慕容家准备的嫁妆到了,沈柏正在屋里清点嫁妆,东方家出手相当阔绰,沈柏简单梳理了一下,这笔嫁妆至少值十好几万两,后半辈子她这算是衣食无忧了。   沈柏笑得见鼻不见眼,一扭头就看见赵彻带着位粉粉嫩嫩的小姑娘走进屋来。   小姑娘扎着丸子头,浓眉大眼,生得相当漂亮,一看就特别惹人喜欢,看到满屋子的奇珍异宝,微微睁大眼睛,眼珠子扑闪扑闪的像上好的宝石,沈柏被这一眼看得心都软了,向赵彻行了礼之后好奇的问:“陛下,这位姑娘是……?”   觉是睡醒了,司偌绫礼貌的回礼,糯糯的对沈柏说:“东方姑娘你好,我叫司偌绫,陵阳侯是我父亲,如果你愿意让我叫你鸢儿姐姐,那你也可以叫我绫儿妹妹。”   陵阳侯是怎么养女儿的?这也养得太可爱了吧!!!   沈柏在心底呐喊,特别想捏捏司偌绫有点肉嘟嘟的脸蛋。   “绫儿妹妹好。”沈柏说着从箱子里抓了一把粉珍珠塞进司偌绫手里,说,“第一次见面,我也没准备什么见面礼,妹妹身上太素净了,拿这些珍珠做个手链项链什么的,一定很漂亮。”   粉珍珠在市面上很少见,这些珍珠成色极好,颗颗圆润饱满,就这一把要值不少钱,司偌绫有点懵,讷讷的说:“我……我也没准备什么东西,回不了你的礼。”   司偌绫挺喜欢这些粉珍珠的,咬着唇一时有点为难,沈柏连忙说没关系,司偌绫不觉得没关系,咬咬牙,把自己脖子上戴的一块血玉取下来递给沈柏,说:“这是我大哥靠文采从别人那里赢过来的,自五岁以后我一直戴在身上,会带来好运的,给你吧。”   血玉的价值可比这几颗粉珍珠高多了,沈柏不想收,司偌绫也强行塞进她手里,说:“我爹说了,做人不能贪便宜,得有来有往,姐姐送我东西,我自然也要送姐姐东西,而且钱财都是身外之物,心意才是最重要的,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   司偌绫说完开始数自己手里的珍珠,沈柏随便抓的,一共只有二十七颗,司偌绫盘算了一下说:“我想给我娘、我自己还有我一个朋友一人做一串手链,鸢儿姐姐能再给我三颗吗?”   给给给,再要三十颗也给啊。   沈柏又抓了一把给司偌绫,但司偌绫很有原则,只要了三颗,小心翼翼的用自己的荷包装起来。   赵彻目睹了这一场交易,看司偌绫的眼神有些晦暗不明,不确定这人是真傻还是装的。   宫人很快送上饭菜,沈柏话多,说话也有趣,司偌绫被她逗得笑声不断,一顿饭吃了小半个时辰,过了宫门落锁的时间,赵彻索性让司偌绫在南辰宫住下。   沈柏送赵彻出去,出了南辰宫,赵彻交代沈柏:“别教她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不喜欢听人阿谀奉承,更不喜欢有人装傻充愣、刻意讨好。”   不去做你不喜欢的事不就是在讨好你?   沈柏腹诽,觉得司偌绫挺单纯的,忍不住多了一句嘴,说:“我看司小姐挺单纯的,而且她年纪这么小,陛下要是不喜欢她的话……”   赵彻敏锐地抓住关键,质问沈柏:“你在说朕老?”   “……”   虽然有点大逆不道,但和司小姐比起来,你的确有点老啊。   这话沈柏不敢当着赵彻的面说,虚伪的摇头说:“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陛下英明神武,玉树临风,万岁万岁万万岁!”   马屁精!   赵彻拂袖离开,沈柏转身回去,司偌绫已经沐浴完,换上寝衣乖乖巧巧的抱着被子坐在床上。   拆了头发,沈柏才发现她这头头发保养得极好,乌黑柔顺,搭配上不谙世事的大眼睛,可爱爆了。   司偌绫认真的说:“我在家都是和母亲一起睡,没有一个人睡过,有点害怕,鸢儿姐姐今晚可以陪我吗?”   沈柏点头如捣蒜,这么粉嫩的小姑娘,谁忍心拒绝她的要求啊。   沈柏麻溜的把自己洗干净换好衣服爬上床,司偌绫小小一只,抱住她的腰缩进她怀里。   小姑娘香喷喷软乎乎,抱起来舒服极了。   沈柏唇角上扬,觉得那些臭男人在美人乡流连忘返也是有道理的。   不过她忘了自己现在和上一世不大一样,司偌绫躺了一会儿小声说:“鸢儿姐姐,你这里跟我娘亲一样软,我为什么不像这样?” 第239章 与常人不同   沈柏不敢教坏小姑娘,胡乱编了几句话把司偌绫哄睡着,第二天沈柏和司偌绫都染了风寒,一个咳嗽不止,一个发着高热,宫人连忙请了太医来查看。   发高热的是司偌绫,她人还清醒着,躺在床上红着眼睛,泪汪汪的看着沈柏,觉得自己犯了大错。   沈柏咳得五脏六腑都痛,只安慰了司偌绫几句,就自顾不暇了。   被云裳精心照顾了三年,沈柏虽然时常被心疾所扰,却没怎么染过风寒和其他病,这次的病菌来势汹汹,沈柏没能抗住,连着咳了三日,竟是吐了血。   司偌绫喝了几副药倒是退了高热,陵阳侯送她进宫的时候以为只是吃一顿饭就好,没想到会一直久待,早就按耐不住,赵彻也不好把人一直扣在宫里,便先让司偌绫回家去。   这下换沈柏卧病在床爬不起来,赵明漪和赵明熙每日都来看沈柏,但沈柏精神不济,和在南襄的时候差不多,说几句话就乏了。   如此拖到第四日,顾恒舟终究还是裹着一身寒气踏进了南辰宫。   最近他都在筹备婚礼的事,国公府和大统领府都没女主人,所有的事都是顾恒舟亲自打理,他不觉得厌烦,相当有耐心,一心想要给沈柏一场完美的婚礼,却不曾想听到沈柏病重的消息。   顾恒舟来的时候,赵明漪和赵明熙刚走,慕容轩盯着沈柏喝了药,她才刚睡下。   时机不巧,慕容轩本想陪着顾恒舟在外面说说话,顾恒舟却直接进了房间。   最后一波倒春寒来了,外面又在下雨,冷得很,宫人在屋里烧了火盆,门窗都关得严实,顾恒舟走到床边,还能闻到浅淡的苦涩药味。   沈柏阖眼躺在床上,睡得却并不沉,细长的眉头紧皱着,偶尔还会咳嗽两声。   前段时间好不容易养起来的肉一下子又消下去,她的脸色苍白,唇也没有一点血色。   顾恒舟没做声,在床边坐下,安静的盯着她看了许久,伸手帮她拨了下碎发,没有打扰她睡觉。   沈柏这一觉睡得有点久,戌时过才醒来,屋里点了灯,光晕昏暗,她睡得脑子混混沌沌,许久之后才看清坐在床边的是顾恒舟,唇角一扬,轻快的问:“顾兄,你怎么来了?不是说了成婚前最好不要见面吗?”   “听说你病了,就来看看。”顾恒舟温和的说,熟练的拧了帕子帮她擦脸擦手,温声说:“饿不饿?你身体不好,吃了清粥吧。”   沈柏其实一点胃口都没有,但顾恒舟这么问了,她就打起精神说:“我想吃肉粥,清粥怪没味儿的。”   顾恒舟应下,交代宫人去做,而后又回到床边,垫了两个枕头让沈柏靠坐起来。   沈柏浑身软得像是没了骨头,坐起来还有点喘,像是油尽灯枯的人。   顾恒舟喉咙上下滚动了一番,装作没有看见,平静地说:“大统领府和相府都准备好了,如果不出意外,婚期会定在下个月十八号,婚礼结束,再在京里待几日,我们就可以启程回远峰郡了。”   这些是早就定好了的,这个时候再说一遍,明显多了引诱的意味。   沈柏轻轻咳了一声,笑着说:“顾兄,你放心吧,太医说了我只是得了普通的风寒,不会那么容易死掉的。”   这个字眼在顾恒舟这里是禁忌。   她和别人不一样,就算真的是普通的风寒,落在她身上,也不一定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这些话顾恒舟压在心里没说出来,只问沈柏:“既然只是普通的风寒,瞒着我做什么?”   “我这不是不想让你担心嘛,这还没过门呢,有点伤风感冒就折腾你,让人知道了指不定在背后怎么议论我呢。”沈柏说得挺像那么一回事的,顾恒舟抿唇没有戳穿她。   宫人很快送了肉粥来,肉剁得很碎,粥也熬得黏稠,沈柏强撑着吃了半碗就吃不下了。   顾恒舟把剩下的半碗吃掉,看着沈柏睡下,守了一夜,第二天直接去上朝。   之前的案子后续要处理的事挺多的,周珏因为被戴帽子,最近情绪不好,也不方便四处走动,这些事就落在顾恒舟身上。   下朝后顾恒舟先去办了正事,然后策马去陵阳侯府拜访。   陵阳侯府平日没什么人来访,顾恒舟没事先下拜帖,在门口等了一会儿,门守才迎他进去。   陵阳侯准备了热茶和满腹疑问等着他,顾恒舟进去以后也没绕弯子,直白道:“晚辈听说几日前贵府的小姐进宫与东方姑娘同住了一夜,这几日东方姑娘身体一直不大好,晚辈冒昧前来,是想见见司小姐,问问那天晚上有没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   陵阳侯疼女儿得很,听了顾恒舟的话,眉头顿时皱起,不满道:“绫儿从宫里回来也是生了病的,这两日才好起来,顾大统领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件事如果有蹊跷,赵彻怎么会这么容易就放司偌绫回家?   顾恒舟看上去有些来者不善,陵阳侯不大想让顾恒舟见自己的女儿。   顾恒舟神色淡淡,温声说:“晚辈心仪东方姑娘,见她久病未愈,心中担忧,冒昧想见见司小姐,也是试图寻找解决之法,并不会对司小姐做什么,还请侯爷体谅。”   顾恒舟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和缓些,陵阳侯倒是没想到他能这么坦然的说出自己的喜欢,毕竟在外界的传闻中,顾恒舟可一直都是高冷的不近女色的形象。   陵阳侯还有些顾虑,担忧地说:“绫儿怕生。”   顾恒舟说:“我不会单独见司小姐,侯爷或者夫人代为问话,我在暗处听着也可。”   顾恒舟一再退让,态度算得上是相当好。   陵阳侯不好再推辞,只能点头应允,带顾恒舟回了主院,再让侯夫人把司偌绫带过来。   司偌绫的病已经完全好了,小脸粉嫩嫩,被侯夫人用点心哄来,她把两颊塞得鼓鼓的,像只小仓鼠。   侯夫人哭笑不得,帮她擦着嘴叹道:“说了多少次姑娘家吃东西要有吃相,怎么就是记不住,又没人与你抢吃的。”   司偌绫嚼着嘴里的东西,含糊不清的嘟囔:“好吃。”   怕她把自己噎着,侯夫人给她倒了杯茶。   司偌绫喝了又拿了一块糕点,这次倒是记得小口小口慢慢吃了。   知道顾恒舟和陵阳侯在暗处看着,侯夫人也没拖着时间,拉着司偌绫的手柔声问:“绫儿这两日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司偌绫乖巧摇头,想了想说:“鸢儿姐姐好了吗?我能去看看她吗?已经有好久没人送我礼物了。”   司偌绫对沈柏印象挺好的,侯夫人捏捏她的脸颊,温笑着说:“宫里不是那么好进去的,绫儿如果真的想去,下次娘亲带你一起去好不好?”   这当然是再好不过,司偌绫笑着点头,侯夫人终于切入正题,问:“那天夜里没下雨,天气也不怎么冷,绫儿和东方姑娘怎么会生病?可是你抢东方姑娘的被子了?”   司偌绫刚回家的时候,侯夫人就问过这话,但宫里的奴才惯会伺候人,一般说来是不会出现这种失误的。   侯夫人心底其实也有疑惑,司偌绫摇头,吃东西的速度慢下去,甚至还有些心虚的避开侯夫人的眼睛。   侯夫人到底了解自己的女儿,一下子看出有问题,越发放软语气,柔声道:“绫儿别怕,这里没有外人,若是受了什么委屈,尽管对娘说,娘一定会为你讨回公道。”   毕竟是自己的亲女儿,侯夫人当然会下意识的偏袒司偌绫。   司偌绫还是摇头,小脸浮起红晕,半晌才小声嗫嚅:“娘亲,绫儿又犯错了,那天晚上绫儿没抢被子,但绫儿……绫儿又尿床了。”   司偌绫说完,眼底蓄满泪水,可怜又无助。   侯夫人愕然,随后想起有外人在,连忙把司偌绫哄着离开。   陵阳侯带着顾恒舟走出来,神色晦暗不明,顾恒舟也没料到会听到这样的回答。   司偌绫已经十四了,不是三岁小孩儿,这个年纪还尿床,说出去委实有些没脸。   而且从她刚才的言行举止来看,顾恒舟没办法不怀疑她脑子有问题。   谁都知道,司偌绫这次被召进宫,是为了遴选皇后,若她脑子有问题,陵阳侯却知而不报,要是追究起来,一个陵阳侯府是担不起责任的。   顾恒舟绷着脸没有急着开口说话,陵阳侯脸色凝重,回到大厅后,屏退下人,叹着气说:“四年前绫儿贪玩儿,不慎掉入水池,醒来后,便与之前有些不同,我起初没太注意,是后来夫人提醒才发现的。”   顾恒舟安静听着没有开口打扰,陵阳侯继续说:“大夫说她是掉下水受到太大惊吓才会这样,这些年府上的人一直小心照看着她,没出过什么乱子,我也觉得她没什么问题,如今看来却是不能自欺欺人了。”   陵阳侯第二日就上了折子给赵彻,说司偌绫这次高热引发旧疾,神智不大清醒,不能再参加皇后遴选了。   赵彻收到折子看了好半天,而后让孙越海去侯府宣旨,带司偌绫回宫,也好让太医院的太医为她诊疗。 第240章 你变了   赵彻下旨召人入宫,还是打着治病救人的名号,陵阳侯就算心里有诸多顾虑,也找不到充分的理由拒绝。   谢了旨,立刻让人收拾了行李,当天傍晚,司偌绫就和孙越海一起回了宫。   按理,司偌绫一个晚辈,如果不是住单独的宫殿,也该跟太妃一起住,这样才比较合规矩。   但孙越海直接把人带到了赵彻住的宸华宫。   他们到时,赵彻正在用晚膳,知道司偌绫会来,晚膳有六个菜,四菜二汤,看上去很有食欲。   司偌绫一路上都很是不安,进屋看到一桌子热腾腾的菜以后,眼睛亮了一些,下意识的咽了咽口水,倒是没那么怕了。   孙越海拉了拉她的袖子,示意她赶紧行礼,司偌绫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跪下说:“拜见陛下。”   她的语气干巴巴的,有点虎,赵彻掀眸看着她,她想起爹娘在家的叮嘱,又说:“谢陛下恩泽,让太医院的太医为我诊治,我一定乖乖听话,绝对不会给陛下找麻烦。”   赵彻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说:“起来吧。”   司偌绫立刻起身,不等赵彻招呼,很是自觉地坐到他对面,扫了眼桌上的饭菜,舔着唇问:“我可以要一碗米饭吗?”   在家里的时候,她是每顿都要吃米饭的。   赵彻让人给她添了米饭,司偌绫乖乖道谢,然后闷声吃东西。   她吃饭的时候其实很规矩,不会乱说话,也不会发出很大的声音,只是眼里除了饭菜就看不到别的了。   吃完饭,宫人带司偌绫下去休息,孙越海奉了热茶解腻,赵彻喝了一口问孙越海:“你觉得司家这位小姐怎么样?”   孙越海也算是看着赵彻长大的,而且还跟在赵彻身边三年,但还是看不懂赵彻心里在想什么。   孙越海拿不准赵彻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斟酌了好一会儿说:“奴才瞧着司小姐比寻常是世家小姐要更天真活泼些,陵阳侯夫妇对司小姐很是疼爱,司小姐有些黏人怕生,至于其它的,奴才愚钝,没能看出什么来,还请陛下恕罪。”   赵彻听了,慢悠悠的喝茶没再说话。   又坐了一会儿,宫人把没处理完的公务搬进来,赵彻一直坐到子时过才全部处理完。   司偌绫早就在偏殿睡下,赵彻听说她睡前哭闹了一通,去偏殿看了一眼。   小姑娘的睡姿很没有安全感,虾米一样蜷缩成一团,就在床角占了很小一块儿面积,像只被人从深山掳掠来的幼兽。   走得近些可以看见小姑娘鼻尖红扑扑的,眼睫上还挂着泪珠,委屈又可怜。   宫人也被她哭得心软,拿了一个小枕头给她抱着算是安慰。   莫名的,赵彻想到先皇后刚离世的时候,他也很害怕自己一个人待着,但恒德帝说,他是昭陵的储君,是未来的帝王,他不应该害怕。   娇气。   这世上哪有人能一直被保护着不用面对害怕?   赵彻眼睛微眯,把那个小枕头从司偌绫怀里抽走。   司偌绫睡得很熟,倒是没有被惊醒,只是宫人看见赵彻把那个小枕头拎走,全都跟见了鬼一样。   陛下好好地,跟人家小姑娘抢枕头做什么?   沈柏是在司偌绫来看她的时候才知道司偌绫被召进宫的。   倒春寒之后,天气放晴,慢慢暖和起来,沈柏还是畏寒,咳嗽也没止住,跟个小老太太似的裹着棉袄,顾恒舟天天干完赵彻交代的差事就会进宫来看她,时间晚了便留在宫里,宫人早就习惯,也不管这样合不合规矩,闷头伺候着就好。   这天顾恒舟没什么事做,见沈柏成日缩在屋里一点精神都没有,硬把她从被窝里挖出来,要她在外面晒太阳转转。   沈柏一开始很抗拒,但当暖洋洋的太阳晒在身上,又觉得开心了不少,像久未见阳光的小草,终于又恢复了一点活力。   沈柏的情况不乐观,慕容轩写了好几封信回南襄,但两地隔着千里远,东方家的回信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送回来,慕容轩有点焦虑,也被顾恒舟追问怕了,有顾恒舟在的时候都特意躲着他。   司偌绫没见过顾恒舟,看见有他在,躲在柱子后面不敢上前,不过她不会隐藏自己的气息和脚步声,顾恒舟一下子就察觉到她的到来,把人从柱子后面拎出来。   司偌绫吓得不轻,缩着脖子不敢乱动,乖乖被顾恒舟拎到沈柏面前,软软糯糯的唤道:“鸢儿姐姐。”   沈柏横了顾恒舟一眼,让他把司偌绫放开,拉着司偌绫的手热切的打招呼:“绫儿妹妹好久不见,你怎么又进宫了?”   司偌绫说:“陛下让我进宫养病,我最近都在好好吃药,没有再那个了。”   司偌绫红着脸说,说完轻轻咬住下唇,还是很愧疚。   沈柏没想到她是进宫来养病的,疑惑地问:“妹妹看着好好地,哪里生病了?”   司偌绫看着她,眼神特别明亮坚定,恳切的说:“我有病的,从很早之前就病了,爹娘和哥哥都不敢让我一个人出门,就是怕我发起病来会闯祸。”   虽说这个年纪还尿炕是不大正常,但沈柏也不觉得这是什么大的毛病,但见司偌绫说得这么认真,沈柏忍不住多问了一句:“妹妹之前发过病吗,发病的时候是什么样的?”   司偌绫眉头拧起,想了好半晌说:“我不大记得发病的时候发生的事,但听哥哥说,我之前发病的时候,会爬到树上掏鸟窝,会偷偷翻墙出去玩,还……还会跟人打架。”   “……”   沈柏和顾恒舟陷入沉默,莫名觉得司偌绫描述的病症,和沈柏很像。   司偌绫本来就挺耻于向别人说自己生病的事,见沈柏和顾恒舟都不说话,连忙解释说:“我……我平时都不这样的,父兄虽然宠我,但绝不溺爱我,我第一次发病爬树摔下来,还把脚摔伤了,后来他们看我就看得很严了。”   司偌绫眼睛睁得大大的,相当无辜,沈柏犹豫了一下问:“绫儿妹妹几次发病都是被什么诱发的呢?”   司偌绫沉默,过了好一会儿闷闷的说:“我也不知道,只是每次醒来,娘亲和父兄都会很担心的看着我,我也不想让他们担心的,如果这次能想办法治好我的病就好了。”   司偌绫说着说着有点沮丧,要是她没生病的话,爹娘就不会那么担心她了。   沈柏安慰了司偌绫一会儿,让宫人送来好吃的糕点,她吃了几口就高兴起来,欢欢喜喜的走了。   沈柏琢磨着司偌绫的情况,顾恒舟突然说:“这几天我找人暗中调查了一下,她生病是因为四年前一次失足落水,巧合的是,她落水那天,正好是你从太学院醒来那天。”   顾恒舟口中的醒来,是沈柏重生后,强吻他那天。   这件事在瀚京闹得挺轰动的,让人记忆深刻也很正常,但一般人不会觉得这两件事背后可能会有什么联系。   沈柏眼睫微颤,看着顾恒舟问:“顾兄觉得司小姐有问题?”   沈柏也觉得这两件事放在一起有点奇怪,但她从司偌绫身上感觉不到任何攻击性,之前也和司偌绫毫无交集,司偌绫完全没有理由害她。   顾恒舟轻抚沈柏的脸颊,病了好些时日,她的脸色苍白得很,浑身上下也笼着病气,顾恒舟低声说:“我不确定她有没有问题,只是希望你能早点好起来,再过两日陛下就会为我们赐婚,到时你可以先住到相府去。”   他的动作很温柔,声音里也满是缱绻,沈柏用脸颊蹭了蹭他的掌心,低声呢喃:“嗯,我会很快好起来的。”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沈柏被太阳晒得浑身都懒洋洋的,忍不住又来了困意,打了两个哈欠,沉沉睡去。   顾恒舟坐在旁边,沉沉的盯着她看了许久,把她抱回房间休息。   两日后,赵彻果然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给顾恒舟和沈柏赐婚。   赐婚用的东方鸢灵的名义,东方家和慕容家的嫁妆礼单长得惊人,足见南襄国对这门婚事的看重,但因为路途遥远,只有慕容轩一个人送沈柏出嫁未免有点单薄,加上东方鸢灵跟相府嫡女很像,便让东方鸢灵按照相府嫡女的规格,从相府出嫁。   现在能说得起话的几个世家大族都被赵彻搞垮了,也没人敢有意见,下了朝,百官纷纷向顾恒舟贺喜。   顾恒舟平日不爱这些虚礼,这日却耐着性子,收下这些恭贺,再一一回谢。   赐婚的圣旨一下,顾恒舟当天下午便把沈柏从宫里接到相府。   沈儒修早就让人把书韵苑打扫出来,他也听说沈柏病了,但没想到沈柏病成这样,等顾恒舟把沈柏抱进院子,沈儒修便屏退下人进了屋,关切的问:“怎么染了风寒这么久还没好,可是又没按照太医说的好好吃药?”   这个锅沈柏不背,连忙说:“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怎么可能不好好吃药?”   沈儒修眉头紧皱,不是很相信沈柏说的话,沈柏受不了他这样,懒洋洋的说:“行了,过几日我就好了,你别总是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我马上要病死了呢。”   “呸呸呸,瞎说什么胡话!”沈儒修怒斥,如果不是顾恒舟在这儿,怕是会忍不住动手给沈柏两下。   比起皇宫,顾恒舟到相府显然更容易些,相府的护卫拦不住顾恒舟,事先得了沈儒修的吩咐也没拦过。   自相府寿宴后,孙氏慢慢振作起来,沈柏回相府以后,她还来看过沈柏两次,对沈柏也没什么敌意了,和沈柏闲聊几句,倒也算得上是和谐。   相府因为沈柏的到来热闹了不少,皇宫里也因为司偌绫的存在多了些鲜活气儿。   司偌绫性格挺可爱的,沈柏出宫以后,赵明漪和赵明熙便和她熟悉起来,她说话软软糯糯,人也可可爱爱,两人都很喜欢她,有事没事就带她去太妃宫里玩儿。   顾恒舟和沈柏的婚事定下来,太妃私底下找赵彻谈过一次话,陵阳侯主动退出皇后遴选,便只剩下时茵和卫清月两人争夺后位,这两人的家世背景都旗鼓相当,容貌才情也不相上下,无论谁做国母都没得说,太妃建议赵彻把两人都先纳入后宫,再考量一段时间,从中选出一个皇后便好。   赵彻当时没有立刻做出决断,只让太妃再把两人请进宫里看看。   太妃欣然应允,没成想两人进宫这天却出了事端。   事情出得挺突然的,那天赵明漪和赵明熙带司偌绫在御花园玩儿,时茵和卫清月正好路过,几人站在一起说了会儿话,司偌绫突然把时茵推到一旁的花丛里。   时茵吓得惊叫,其他三人也被吓得不轻,然后就眼睁睁的看着司偌绫猴子一样,飞快的爬上了御花园一棵大树上。   负责值守的禁卫军闻讯赶来,司偌绫站在树上哭得比时茵还大声,活似自己才是受欺负那个,还以死威胁,不许任何人靠近。   双方僵持着,直到赵彻下朝路过,司偌绫才被赵彻冷着脸从树上叫下来。   赵彻了解了事情经过,让孙越海先送时茵回家休养,又赐了一些东西以示安抚,然后便带着司偌绫去了御书房。   进了屋,赵彻让司偌绫跪下,司偌绫不像之前那么听话,梗着脖子说:“你怎么不问我是谁有错在先?”   你都把人推到地上了,你还有理了?   赵彻瞪着司偌绫,司偌绫立刻躲到柱子后面,大声说:“是她先阴阳怪气的骂我脑子有病,是傻子,所以我才给她一点教训的,你不能是非不分冤枉好人!”   敢当着皇帝的面骂他是非不分,脑子不是有病是什么?   赵彻都快被司偌绫气笑了,压着脾气说:“那么多人都看到你动手了,你哪里冤枉?”   司偌绫理直气壮的说:“是她先骂我的。”   赵彻没有哄人的经验,冷了语气,沉沉的命令:“过来。”   司偌绫不肯,过了一会儿从柱子后面探出脑袋,讨价还价:“你不要打我骂我,有话好好说,我就出来。”   赵彻抿唇不语,用眼神威慑,司偌绫又把脑袋缩回去,好像那根柱子能给她提供什么庇护似的。   赵彻反倒不着急了,走到桌案边坐下,幽幽的说:“你以为那个柱子能保护你么?只要朕一声令下,外面的禁卫军就会立刻冲进来把你五花大绑押到朕面前。”   “你……你敢!”   司偌绫底气不足的说,赵彻挑眉,登基三年以来,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跟他说话。   他现在是整个昭陵地位最崇高的人,有什么是他不敢的?   赵彻没说话,过了会儿,司偌绫从柱子后面出来,小心翼翼的走到赵彻面前。   到了这会儿赵彻反而不理她了,低头假装看没处理完的奏折,司偌绫绞着手指,腮帮子气呼呼的鼓起来,闷闷的说:“你变了。”   赵彻翻奏折的动作一顿,掀眸看向司偌绫,司偌绫瘪瘪嘴,眼眶开始发红,眸底浮起氤氲的水雾,委屈巴巴的说:“你以前抱我亲我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赵彻放下奏折,皱眉问:“朕什么时候抱你亲你了?”   司偌绫的眉头拧成麻绳,像是受了天大的屈辱,恨恨道:“你别以为我那个时候小就记不得了,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的。”   小?   赵彻回忆了下,司偌绫今年十四,她出生的时候,他就已经十几岁了,那个时候他成日都在太学院里读书练武,哪里有机会与她见过?   赵彻觉得司偌绫在胡言乱语,司偌绫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哭着指控说:“那个时候你总跟小舅舅争我,还拿糖引诱我,让我只跟你玩儿别跟小舅舅玩儿,现在你翻脸就不认人了,有没有良心啊,呜呜呜。”   司偌绫说完嚎啕大哭,赵彻眉头皱得更厉害,他一直盯着司偌绫在看,发现她就是干嚎得厉害,其实一滴眼泪都没流。   嚎了一会儿,司偌绫还偷偷抬眼看他,没想到被他逮个正着,哭声一滞。   耳边清净下来,赵彻定定的看着司偌绫,问:“刚刚那些事,你从哪儿听来的?”   司偌绫努力酝酿泪意,闷声说:“是我自己记得的。”   赵彻抿唇没了声音。   他没去过陵阳侯府,也没见过司偌绫,但他幼时确实跟舅舅抢过人,那个人叫沈柏。   那个时候先皇后还在,沈柏被养在先皇后宫中,卫如昭经常到宫里玩,沈柏像个跟屁虫一样跟在他们身边,他觉得好玩儿,便总是逗她。   先皇后死后,当初伺候的宫人都被太后处置了,还记得这些的只有他们本人。   无缘无故的,沈柏不大可能会跟司偌绫说这些事,那司偌绫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呢?   赵彻觉得这事有些玄妙,思忖片刻,他问司偌绫:“除了刚刚那些,你还记得什么?”   司偌绫眼底闪过心虚,故意声张虚势,说:“你自己做过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为什么还要记得?” 第241章 出城   赵彻封锁了消息,宫里的事端没有传出来,相府上下却紧张起来。   沈柏犯了心疾,绞痛不止,还吐了血。   她犯心疾的时候顾恒舟不在身边,沈儒修也在上朝,等两人回到相府,就看见沈柏气息奄奄的躺在床上,像是下一刻就会撒手人寰。   顾恒舟大步走到床边,抓起沈柏的手,触手却是一片冰凉,顾恒舟一阵心惊,连忙唤了一声:“沈柏。”   沈柏眼睫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眼睛,好半晌才认出他来,勉强笑笑,轻声说:“顾兄,你回来啦。”   沈儒修在旁边看得也心焦,忍不住问:“好好地怎么又吐血了?现在感觉怎么样,还痛吗?”   沈儒修这辈子面对再棘手的朝事都没这么焦躁不安过,现在只恨自己不是大夫,不能让沈柏摆脱病痛的困扰。   沈柏摇摇头,笑着说:“已经不痛啦,没事的。”   她的语气松快,好像不管发生什么都不重要,她都能很容易的扛过去。   顾恒舟握紧她的手,沉声说:“累了就别说话,好好休息。”   沈柏有点想笑,抓起顾恒舟的手贴到脸上轻轻蹭了两下,说:“这几天都在睡觉,没什么好累的,顾兄跟我讲讲这几日发生的趣事呗。”   顾恒舟现在最关心的就是她的身体,哪里关注到什么趣事?但沈柏这么问了,他还是仔细回想一下。   他的生活其实向来枯燥,这几日还是在筹备婚礼和帮赵彻解决那件案子的后续。   顾恒舟每日都在跟沈柏说婚礼筹备的事,没什么新鲜的,犹豫了下,顾恒舟说:“吕家被抄了。”   沈柏不在朝中任职,现在还顶着东方家嫡女的名声,顾恒舟跟她说这些,很不合规矩。   沈儒修站在一旁,张了张嘴,最终什么都没说。   顾恒舟比他更知道规矩,但这种时候,规矩其实也没那么重要。   沈儒修退出房间,让两人能好好说话。   吕家被抄了,不是满门抄斩的那种,而是名下的产业都被卫家接管,工部尚书被革职流放,吕家的旁系支流也都受到不同程度的影响,吕家作为太后母族在昭陵曾有过的风光都不复存在了。   沈柏对吕家的事很感兴趣,多问了几句,突然想到吕秀,她只是吕家旁系一支,不知道受到的牵连大不大。   顾恒舟和吕秀不熟,没太在意她如何,因为沈柏问到,派顾三顾四打听了下,这一打听才发现吕秀失踪不见了。   吕家落了难,平日与吕家交好的人都躲起来,这个消息还是从绿尖那里打探到的。   沈柏对这件事很上心,顾恒舟抽不出那么多时间亲自去找,便拜托给周珏,正好他最近公务没那么多,在家闲着也是闲着。   这事算私事,周珏不方便调动人手,只带了顾三顾四和大统领府的几个护卫在城中查探,不查不知道,这一查才发现城中有些古怪。   周珏如今的洞察力比前几年强多了,他发现异常后没有表现出来,暗中观察着,竟然发现京中还有一股神秘的势力存在。   这个发现让吕秀的失踪立刻变得不寻常起来,周珏立刻进宫向赵彻禀明了这件事。   赵彻也没想到世家大族的势力都被铲除以后,瀚京里还会有什么来历不明的势力。   赵彻让巡夜司配合周珏暗中调查这件事,那些人也挺警觉的,不知道从哪儿意识到情况不对劲,全都隐匿起来,调查一时陷入困境,没了进展。   沈柏不大清楚这些事,她的咳嗽一直不见好,自那日犯了心疾,隔三差五的就会咳血。   不想让人看见,她随身带着好几根绢帕。   顾三顾四去打听过吕秀的消息,绿尖心里不安,找了时间鼓足勇气来找沈柏,下人恭恭敬敬把她引进书韵苑。   沈柏听说她来了挺高兴的,然而一进院子,绿尖就闻到浓郁的药味,见沈柏脸色苍白,眉头立刻皱起,问:“小姐怎么病了?”   她原本顾虑着沈柏现在的身份,自己不好和沈柏走得太近,以免叫人怀疑,而且她名声不好,沈柏马上就要出嫁了,被她拖累她做什么都弥补不回来。   只是她怎么都没想到沈柏竟然生病了。   绿尖问着拉住沈柏的手,如今已是春暖花开,沈柏的手却还是冰冰凉凉的,绿尖越发担心。   沈柏对她的反应并不意外,低笑着说:“只是一点风寒,又不是什么严重的大病,没事的。”   她把这句话当口头禅挂在嘴边,也不知道是在宽慰别人还是在安慰自己。   绿尖不大相信这话,沈柏抢先转移话题,问起吕秀失踪的事。   吕秀失踪好些天了,绿尖其实很担心她已经不在人世,先压下担忧,和沈柏详细说起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吕家被赵彻暗中整顿,这件事对吕秀来说还挺开心的,至少没人逼着她嫁人了。   吕秀失踪前去成衣铺见过绿尖一次,入春不久就要换季,吕秀画了不少新衣服的花样,让绿尖拿去找绣娘做出来,正好能赶上换季赚一波。   这几年她们存了点钱,吕家没了,吕秀准备在京里买一个宅子自己住,等成衣铺的生意再红火一点,就可以考虑开分店。   吕秀把以后盘算得很好,所以绿尖才觉得她是失踪,而不是受吕家牵连离开瀚京躲难了。   绿尖跟吕秀一起待的时间比沈柏还长,感情自是不必说。   一个弱女子,无缘无故消失好些天,就算还活着,只怕也经历了不少非人的折磨。   只要一想到这些,绿尖心里就很是难过,眼眶不自觉红了,沈柏又细细问了几个问题。   吕秀性子温软,平日也很是内敛低调,和京中这些世家小姐相处得都很不错,没结什么仇怨,按照常理推断,她的失踪不应该是被人寻仇,绿尖猜测,吕秀应该是被什么人看上,那人眼看吕家垮台,趁机将吕秀掳劫了去。   但这其实有些说不过去,吕秀虽然地位不高,但平日接触的都是些达官贵人,如果真的有人看上她,趁着吕家没落,娶吕秀为妻或者做妾都是有可能的,但没必要用上掳劫人这种手段。   沈柏还是觉得这事是仇家做的。   绿尖说吕秀没什么仇家,沈柏不认可这一点,吕秀是有仇家的,姜琴瑟之前就是把吕秀当成假想敌来对待。   现在想来也很奇怪,姜琴瑟肚子里的孩子都是顾恒修的,却还把吕秀当成假想敌来对付,难道就只是为了维护她诰命夫人的脸面?   想到这里,沈柏思绪一顿,疑惑地问绿尖:“我记得姜家之前还有位少爷,那位姜少爷后来如何了?”   “姜少爷?”   绿尖对这些不大了解,她出身低,平日接触得最多的只有吕秀,吕秀又不是那种会在背后一轮是非的性格,绿尖自然打探不到这些。   沈柏点点头,也没追究,想到吕秀还没找到,莫名觉得外面不大安全,让绿尖在相府住下。   傍晚的时候,顾恒舟在外面处理完公务回来,见绿尖在这儿只稍稍扬眉显示了下意外。   晚饭时沈柏又问起姜映楼,顾恒舟对这个了解一些,当年姜琴瑟名声被毁,沈柏因为是女儿身,所以摆脱了凶手的嫌疑,大理寺后来查出姜映楼和这个案子有关,姜映楼因此被打入天牢,如果不出意外,姜映楼要么还在天牢关着,要么已经被处决了。   虽然不知道沈柏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顾恒舟还是回答得很详细,答完他问沈柏:“怎么突然对这个人感兴趣了?要我派人查一下吗?”   “也不用,我就是随便问问。”   她现在就是闲人一个,这事有周珏在暗中调查,总是会真相大白的,她没资格在旁边指手画脚。   沈柏摇头,顾恒舟也没再坚持。   吃了饭,顾恒舟和往常一样监督沈柏泡脚,沈柏泡到一半又睡着了,顾恒舟帮她把脚擦干抱到床上,沈柏睡得迷迷糊糊,抓着他的衣摆嘟囔了一声:“顾兄。”   顾恒舟动作顿了一下,低声说:“睡吧,我一会儿就回来。”   倒了洗脚水,再简单洗漱一番,顾恒舟回到床上,把人拥进怀里。   沈柏相当自觉的往他怀里钻了钻,寻了最舒服的位置睡下,感受到她的心跳,顾恒舟一颗心才安定下来。   第二天休沐,顾恒舟在家陪了沈柏一天。   婚礼定在下个月十八号,也就是还有半个月的时间他们就要成亲了,内务府已经把婚礼的流程制定出来,婚礼计划得相当盛大,因为大统领府和相府距离太近,内务府建议迎亲的队伍从相府接到人以后,在城中巡游一圈,这样可以让城中百姓都看到大统领府对新娘的看重。   如果沈柏没有生病,别说巡游一圈,就是三圈顾恒舟都同意的,但现在,顾恒舟有点犹豫,他征求了沈柏的意见。   沈柏想了下自己在轿子里被人摇得七荤八素的场景,果断摇头。   能嫁给顾恒舟,她的夙愿就算了了,没必要走那么多过场,怪累人的。   顾恒舟同意,交代内务府的人把这点去掉,迎亲过程从简,不用搞得太复杂。   四月初一,顾恒舟和沈儒修一大早就去上朝,送走他们,沈柏又开始咳嗽,绿尖忙让厨房熬了冰糖雪梨送来。   吃到一半,门房进了院子,拿了一个月牙色的荷包给沈柏,说是不知道谁扔过来的。   那荷包绣得很精致,沈柏不认得,绿尖却是一眼认出,紧张地说:“这是我做给骏儿的荷包,怎么会在这里?”   绿尖说着想拿过荷包细细查看,沈柏抓紧荷包没有给她。   荷包里有东西,沈柏甚至还闻到了浅淡的血腥味,绿尖若是看到,肯定保持不了冷静。   沈柏握着荷包沉声命令:“去准备马车,一会儿我要出府一趟。”   绿尖诧异,沈柏把剩下的雪梨汤喝完,安抚道:“放心,我知道他们的目的是什么,会把他平安带回来的。”   绿尖到底对这种事经历得不是很多,无措地说:“大统领和相爷都去上朝了,小姐还是等他们回来再从长计议吧,要是你有什么闪失可怎么办呀?”   这些人这个时候来送荷包,就是算准了顾恒舟和沈儒修不在府上,时间拖得越久,危险就越大。   沈柏说:“无妨,会有人暗中保护我们,不必担心。”   沈柏语气坚定,绿尖心底的不安稍稍压下,让人备了马车,和沈柏一起出门。   过了两条街,沈柏把马夫赶下车,让绿尖驾着马车出城。   出城后速度慢下来,往前走了一两里路,两三个屠夫模样的人骑马追上来。   沈柏把绿尖拉进马车,其中一个人跳到马车上,掀开帘子确定沈柏在车里,便驾着马车往前飞驰,竟是直接一路到了舟县。   这群人相当警惕,快到舟县的时候,把沈柏和绿尖带上马,由那个人驾着马车下官道,怕有人会循着马车轮子找来。   另外两人骑马带沈柏和绿尖进城,去了城南的一座道观。   这个道观看上去有点老旧,应该有不少年的历史。   道观里应该都是他们的同伙,看到沈柏和绿尖被带进来,他们没有任何意外。   他们到时天已经黑了,道观里只点着几盏灯,看上去有点阴森诡异,沈柏和绿尖分别被带进禅房关着。   沈柏从头到尾都没说话,进屋之后,手脚被绑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禅房的门被推开,那人穿着宽松的道袍,梳着道士发髻,比沈柏印象中消瘦不少,容颜的变化却没有很大。   竟然真的是姜映楼。   沈柏有点意外,姜映楼关了门,走到屋里坐下,沈柏发现他整个右臂都被整齐削断,从肩膀那里只剩下光秃秃的一片。   姜映楼的眸底满是阴翳,像是凶猛至极的野兽,随时都会扑上来把沈柏撕成碎片。   “沈少爷,好久不见。”   姜映楼主动开口,声音很是沙哑,还有点尖利,刺挠着耳膜,让人心里很不舒服。   沈柏努力挪动身体坐起来,咳了两声,平静地回应:“姜少爷,好久不见,姜少爷想叙旧说一声就是了,这般大费周折的把我请到这里来,很容易让人误会的,你也知道顾兄脾气不好,要是他发现姜少爷如此对我,只怕会控制不住脾气,把姜少爷暴揍一顿。”   沈柏是故意这么说的,听到顾恒舟的名字,姜映楼唇角勾起冷笑,幽幽的说:“三年不见,沈柏你的废话还是那么多。”   “这怎么能是废话呢?姜少爷把我请来不就是想跟我说说话么,不然应该直接派人冲进相府抹了我的脖子才是。”   沈柏反驳,语气轻快,仿佛真的是来跟姜映楼叙旧的,而不是被绑来的。   姜映楼嗤笑出声,说:“要杀你的确很容易,但那样未免太便宜你了,还是慢慢折磨起来更好玩儿。”   姜映楼的语气相当变态,沈柏心里把他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说:“冤有头债有主,我现在人已经在这儿了,姜少爷想怎么处置都可以,但孩子是无辜的,姜少爷为难一个孩子做什么。”   这种话跟姜映楼说了估计也是白说,沈柏没指望他能听进去。   姜映楼走到沈柏面前蹲下,伸手捏住她的脸颊,细细打量着她,似乎想看看这三年她有没有什么变化。   沈柏由着他看,过了一会儿,姜映楼突然说:“你活不了多久了吧。”   呸,你丫才活不了多久了。   沈柏腹诽,面上分毫不显,说:“可能要让姜少爷失望了,我最近就是有点感染风寒,身体好着呢,一点儿事都没有。”   姜映楼松开沈柏,冷笑道:“你最好能活久一点,不然我会很失望的。”   姜映楼说完,走到禅房墙边找到机关按下,墙壁缓缓移开,后面的密室出现在眼前。   密室里面放着一个桌案,上面摆着牌位,沈柏视力好,看见上面写着“吾妻姜琴瑟之位”。   他和姜琴瑟是义兄妹,姜琴瑟死后,他却以夫君的名义给她立牌位祭奠她,这要是传出去,只怕会被世人的唾沫淹死吧。   许是笃定沈柏逃不了,姜映楼直接走进密室,先给姜琴瑟上了一炷香。   这个时候姜映楼的表情勉强称得上温柔,他低声说:“瑟瑟,你的孩子我帮你抢回来了,害死你的凶手我也帮你抓到了,你放心,我不会让她好过的。”   沈柏不认同姜映楼的话,懒洋洋的反驳:“姜少爷这话可就不讲理了,姜小姐可不是被我害死的,是她自己害人在先,自食恶果,况且判她死刑的是陛下,你怎么能把罪名扣到我头上呢。”   沈柏有理有据,姜映楼眉心一皱,正要给沈柏一点教训,紧闭的房门轰的一声被踹开,木屑翻飞间,顾恒舟拎着一把长枪出现在门口。   沈柏在地上挪了两下,大声喊道:“顾兄威武!顾兄太帅了!”   顾恒舟冷着脸走进屋里,挑断沈柏手上脚上的绳子,把人拉起来护到身后,而后长枪抬起,直指姜映楼。 第242章 两世魂灵   姜映楼四肢健全的时候都打不过顾恒舟,一只手的时候就更打不过了。   不出三个回合,姜映楼就被顾恒舟一枪挑了肩膀,躺在地上爬不起来。   顾恒舟没想要他的命,让随后跟来的官兵把他绑起来。   原本该死在大理寺天牢的人,却出现在这种地方,追根究底还是能查出来的。   姜映楼被抓走,顾恒舟把沈柏抱起来,他脸色不好,周身的煞气源源不断的往外冒,沈柏心虚,乖巧的把手腕送到他眼前,小声说:“他们捆我的时候我一点都没挣扎,手腕只是被勒了两下,连皮都没磨破,顾兄,这次我真的没有乱来哦。”   顾恒舟抿唇一言不发。   出了禅房,绿尖抱着张骏在哭。   张骏怀里抱着顾少饮,表情很淡,看见顾恒舟抱着沈柏走出来,立刻抱着顾少饮走过来。   张骏脸上有不少青紫,被打得不轻。   姜映楼一开始应该只是想抱走顾少饮,没想到张骏发现了,还比一般小孩儿有胆识,紧追着不放,索性把他也抓走了。   沈柏往他手上看了眼,他的右手被绢帕包了起来,血色浸染了大半,之前荷包里装着的应该就是他的手指。   断指之痛非常人能忍,这么个半大孩子却能一声不吭,委实不一般。   沈柏替他倒吸了一口冷气,摸出荷包交给绿尖,说:“赶紧让人带他回国公府让太医帮忙看看,若是来得及,说不定还能接上。”   绿尖应声,顾恒舟找了两个人护送他们回去,临走前沈柏暗示顾恒舟夸了张骏一句。   小孩儿紧绷绷的脸上闪过羞涩笑意,好像能用一根断指换顾恒舟一句夸奖是多么值得高兴的事。   从道观出来,天已经完全黑了,顾恒舟没急着带沈柏回瀚京,而是抱着她先去舟县城中找大夫,让大夫仔仔细细检查她的身体,确定她没受伤。   检查完,顾恒舟带沈柏去了附近的客栈。   客栈还有很多空房间,顾恒舟只要了一间。   两人都没有公务在身,却在外面过夜,这感觉还挺新奇的。   这些日子沈柏口味清淡,食量也小,顾恒舟只点了四个菜,吃完,沈柏躺在床上,哪怕听见顾恒舟叫人送热水上来也不想动弹。   反正该看的不该看的顾兄都看过了,也没什么好害羞的。   沈柏等着顾恒舟过来折腾,顾恒舟却没像之前那样把她剥干净抱进浴桶里,而是坐在床边,俯身吻她。   他的动作之间全是怜惜,相当温柔,沈柏也就顺从的承受着。   但是久不见顾恒舟离开,而且他的手还顺着腰肢往上爬,沈柏隐隐察觉到不对,推开顾恒舟,喘着气问:“顾兄,你想干什么?”   烛光昏黄,顾恒舟的脸上覆上浓重的阴影,眸底欲念呼啸翻涌,比任何时候都来得更凶猛,且没有任何要克制的迹象。   沈柏有点被吓到,缩了缩脖子,小声提醒:“顾兄,我们还有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就要成亲了,你不是要等到新婚夜再做这些么?”   她向来不守规矩,重生后诱着他做了许多越矩的事,他都一直保持着清醒理智。   临了,眼看就要成亲了,反倒要破例,实在有些奇怪。   而且这个地点,着实一点都不浪漫。   顾恒舟扣住她的后脑勺,声音喑哑,说:“你吓到我了。”   说着话,他又落下细密温柔的吻。   沈柏感受到他的不安,到嘴边的话全部咽下,揽住他的脖子。   其实她也挺怕的,怕活了两世,盼到最后,却不能把自己完完整整的交给他。   就算时机不对、地点不对,她也不在乎那么多了。   两人在灵梦里也算做过夫妻,都不陌生,但真正到了这种时候,还是有紧张出错,不过后来就顾不上那么多了。   抬上来的热水放到凉了也没用上,半夜顾恒舟下楼亲自烧了热水提上来。   沈柏的精力耗尽,睡得很沉,再醒来的时候人已经躺在书韵苑的床上,绿尖守在床边,眼睛哭得又红又肿。   “这是怎么了,哭成这样,张骏的手指没接上?”沈柏懒洋洋的问,嗓子哑得厉害,唇还有点麻。   绿尖摇头,说张骏的手指接上了,只是沈柏昏睡了整整三日,再不醒她就真的要哭死过去。   沈柏睡得天昏地暗,一点时间概念都没有,没想到自己竟然一睡就睡了三天。   她揉揉绿尖的脑袋,轻快的说:“我这不是醒了吗,别哭啦,给我弄点吃的吧,怪饿的。”   沈柏把绿尖支走,拿起帕子掩唇咳嗽,又咳了血。   身体还酸软得厉害,她勾唇笑笑,真怕自己活不到跟顾恒舟成亲那天。   不知道是绿尖的动作太慢,还是身体太虚弱,意识很快又陷入混沌状态,迷迷糊糊间,沈柏听到有人在叫自己。   那声音隔得颇远,听不真切,沈柏费了好大的劲儿才睁开眼睛,孙越海的脸在眼前放大,沈柏吓了一跳,而后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偏过头不打算理会,孙越海却不肯放过她,不住的说:“司小姐,陛下一会儿就要来检查你抄的东西了,你再不抓紧点,又要挨罚了。”   司小姐?哪个司小姐?   沈柏皱眉,身体不受控制的坐直,嘴里小声嘟囔:“我真的不记得发生什么事了,又不是我想生病的,为什么要罚我?”   孙越海赔着笑说:“司小姐这病在民间称为失魂症,这发病不发病就算是太医也诊断不出来,陛下罚小姐也是怕司小姐仗着自己有病故意撒谎。”   “撒谎不是好习惯,我不会撒谎的。”   听完这番对话,沈柏算是明白了,她现在在司偌绫的身体里。   可是好端端的,她怎么会在司偌绫的身体里?   沈柏想不明白,司偌绫已经拿起笔乖乖誊抄起东西来。   借着司偌绫的眼睛,沈柏看见她正在抄女戒。   抄了没两行,沈柏感觉脑袋突然痛了一下,然后司偌绫把笔往地上一扔,抓起旁边抄好的纸撕成碎片扔在地上,嘴里骂道:“这都是些什么狗屁玩意儿,小爷才不抄!”   话音落下,宫人把门推开,穿着明黄色龙袍的赵彻出现在门口。   “……”   沈柏和孙越海都是一样的震惊,还没反应过来,司偌绫已经指着赵彻大骂起来:“小爷没错,你不要以为你位高权重就可以随便罚小爷做事,小爷才不会听你的,我警告你,快放小爷离开这里,不然小爷要你好看!”   司偌绫的声音软软糯糯,一口一个小爷却一点都不含糊,手指只差戳赵彻脸上去。   孙越海听得胆战心惊,最先反应过来,刚想拦下司偌绫,司偌绫便如猴子一样从赵彻腋下钻过去,跑出房间。   之前跟司偌绫见面,沈柏没觉得她会功夫,这会儿在她身体里,看着她上蹿下跳,沈柏才隐隐感觉她好像会点功夫,但会的不多,只是蹦来跳去的比一般人更灵活点。   孙越海喊了声祖宗,也跟着追出来,赵彻身为皇帝自然不可能追过来,直接让禁卫军把司偌绫逮住,捆回房间。   嫌司偌绫吵得很,禁卫军用东西把司偌绫的嘴巴堵起来,司偌绫哼哼了一会儿,心宽体胖的睡过去。   司偌绫一睡,沈柏就醒了。   绿尖又在耳边哭,费力的睁开眼睛,顾恒舟和深入修也在,两人的表情都很凝重,沈柏问:“我就是睡了会儿,你们怎么了?”   沈柏突然出声把绿尖吓了一跳,她嚎啕大哭,说:“小姐你刚刚没呼吸了,吓死奴婢了,呜呜呜……”   都过去三年了,在沈柏面前,她还是控制不住要自称奴婢。   沈儒修背对着沈柏偷偷擦了下眼泪,叹着气说:“醒了就好,粥冷了,再让厨房热一下吧。”   沈儒修说完带着绿尖离开,把空间留给沈柏和顾恒舟。   顾恒舟紧咬着下颚,神情严肃,还没从沈柏刚刚失去呼吸的情境中抽离出来。   沈柏拉住顾恒舟的手,低声说:“顾兄,我没事。”   顾恒舟绷着脸不吭声,沈柏摸到他的手有点冷,想了想说:“顾兄,你还记得当初在远峰郡,有一次我也像这样没有脉搏呼吸吗?”   顾恒舟当然记得,那一次沈柏可不是一会儿半会儿没呼吸,是整整三天都没有。   沈柏继续说:“我觉得这次的情况和上次有点像。”   只不过那一次有寒辰帮她,这一次还没有人出来帮她。   顾恒舟眉梢微动,看着沈柏问:“你想到什么了?”   沈柏仔细斟酌着字句,谨慎的说:“顾兄,现在你的身体里,不是有上一世和这一世的灵魂吗,按照常理,我也应该有两世的灵魂。”   顾恒舟抓紧沈柏的手,力气太大,沈柏感觉自己被他抓得有点疼,微微拧了下眉,说:“我怀疑我这一世的灵魂在司偌绫的身体里。”   她重生那天,司偌绫恰好落水,得了失魂症,对于沈柏和顾恒舟这种在南襄和东恒经历过灵异事件的人,很难不把这两件事联想到一起。   听到这里,顾恒舟蹭的一下站起来,如果不是沈柏眼疾手快把他拉住,他估计已经冲出去了。   “顾兄,你干什么?”   沈柏大喊,顾恒舟低头看着她,眉眼之间杀气外泄。   有那么一瞬间,沈柏觉得他是要现在冲进宫里杀了司偌绫。   如果她和司偌绫之间只能留一个人,顾恒舟肯定会选她,哪怕会犯下滔天大罪。   沈柏很感动,同时也觉得顾恒舟实在是太冲动了。   “顾兄,现在这一切都只是我的猜测,到底是不是还有待考究,而且就算证实我的猜测是对的,要怎么解决这个问题,也需要找对方法,贸然行事是不行的。”   顾恒舟重新坐下,问沈柏:“要怎么做?”   沈柏摇头,如实说:“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以前我手上有一个叫引魂铃的东西,有它在我可以看到游荡在四周的魂灵,还能通过特殊的术法让它们听从我的召唤,但自从我回到昭陵,引魂铃就碎裂不见了,现在能处理这件事的,只有东方家的制香师。”   东方家的制香师多年不入世,也几乎没有踏足昭陵,现在要去找他们,只怕也很困难。   而且这次送沈柏回昭陵,明显是他们早就预料好的,如果他们想帮沈柏,只怕早就帮了,哪里还会等到现在?   这些话沈柏当然不会告诉顾恒舟,她想了想说:“之前慕容轩写书信回南襄帮我要嫁妆的时候,我也写了书信带回东方家,他们应该会派制香师来帮忙,再耐心等些时日吧。”   这些话沈柏之前没说过,在顾恒舟这里的可信度不是很高,不过他也没拆穿。   第二天下朝,顾恒舟找借口去了一趟南辰宫,在南辰宫小坐了片刻,他避开宫里的护卫去了宸华宫。   宫里的护卫分布他再清楚不过,想要不让人发现是轻而易举的事。   赵彻还在御书房没回来,宸华宫只有几个宫人值守,顾恒舟很容易进到里面。   宸华宫很大,甚至大得有点空荡。   顾恒舟在里面找了好一会儿才发现爬在树上正准备往墙外跳的司偌绫。   这棵树已经有百年的历史,对她来说有点过于高了,司偌绫眉头紧皱着,抱着树干犹豫不决,不大敢往下跳。   顾恒舟站在树下看着她,莫名想到了上一世第一次发现沈柏在太学院翻墙逃课的场景。   那个时候沈柏也挺怂的。   虽然有着不一样的脸,顾恒舟还是在一瞬间从司偌绫身上有了熟悉感。   “沈柏。”   顾恒舟在树下叫了一声,司偌绫被吓到,脚下一滑,从树上摔下来。   她也怕被人发现,倒是记得捂住嘴没有大喊大叫。   顾恒舟稳稳把她接住,司偌绫死死闭着眼睛,隔了一会儿偷偷睁开一只眼睛,发现自己已经安全了,立刻放松下来,大大的松了口气,拍着胸口说:“吓死小爷了,还以为小爷今天要被摔死在这里呢。”   等她站好,顾恒舟把她放开,直勾勾的看着她,问:“你现在认得我吗?”   司偌绫瞪大眼睛看着他,怕看不清楚还特意凑近了些,过了好一会儿,她突然伸手勾住顾恒舟的脖子。   顾恒舟纹丝不动,她试了两下,只能踮起脚去够顾恒舟,凑到他耳边说:“我就是想站高点看看外面的风景,你能不能帮我保密,不要告诉其他人呀?”   连借口和沈柏当初找的都是一模一样的。   即便她好像没有认出顾恒舟,顾恒舟也能确定现在掌控着司偌绫身体的就是沈柏这一世的灵魂。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一世的沈柏没有很清晰的自我意识,所以每次掌控司偌绫身体的时候,就像是司偌绫突然发疯犯了病。   到了这个时候,顾恒舟突然有点理解沈柏当初为什么会那么纠结这一世的他和上一世的他了。   从感性的角度来说他们好像都是同一个人,但从理性的角度来讲,他们又是可以完全分开来看的独立个体。   顾恒舟有片刻的失神,司偌绫勾着他的脖子晃了晃,问:“行不行大哥你倒是说句话呀,你要钱还是要别的咱们都可以商量。”   “我有个条件。”顾恒舟说,司偌绫想也没想立刻回答:“没问题,不管什么条件我都可以答应。”   “好。”   顾恒舟应了一声,外面传来脚步声,司偌绫正想交代顾恒舟不要说露馅了,就见顾恒舟轻轻松松跃上墙,不过转瞬便消失无踪。   身手这么好,应该甩小爷好多名吧。   司偌绫摸着下巴思索,而后又有点疑惑,她为什么要觉得自己被甩了好多名?这东西需要排名吗?   宫人找来,见司偌绫若有所思的站在树下,快走几步拉住她的手,紧张地说:“司小姐,你可不能乱跑啊,今早要不是看你哭得厉害,陛下是不会让奴才放了你的,你要是再闯出点什么祸来,奴才们的脑袋可就都不用要了。”   “哪有那么夸张,陛下就是嘴上说得厉害,不会随便杀人的。”司偌绫满不在乎的说,活似多了解赵彻似的。   宫人忍不住腹诽,陛下那是对你说说而已,对我们这些做奴才的可从来都没这么宽容。   出了宸华宫,顾恒舟按照原本的路线正常出宫。   被司偌绫勾起很多以前的回忆,他在街上买了几样沈柏喜欢吃的小吃回去。   一进书韵苑,却发现院子里多了生人的气息,进去一看,一个编着很多小辫,穿得破破烂烂的少年坐在床边正在跟沈柏说话。   这少年顾恒舟见过的,第一次跟沈柏到昭陵来的时候,他还在大统领府住过一段时间。   那个时候大统领府还不是大统领府,只是他准备买来让沈柏住的地方。   后来他也见过这个少年,少年帮他开过魂眼,他看到沈柏身边有个叫沈七的魂灵。   顾恒舟一直没问过少年的职业,现在看来,这个少年应该就是东方家的制香师了。   浑身的戒备消散,顾恒舟正准备打招呼,少年抢先开口问:“你见过她了?” 第243章 顾兄,我可以!   东方影问得笃定,顾恒舟点点头,往床边走了两步,看见沈柏的脸色和往常一样泛白,身体并没有因为东方影的到来而有太多好转。   他在床边坐下,问沈柏:“喝药了吗?”   沈柏点头,这些时日习惯了他的照顾,两人又有了肌肤之亲,不觉有点撒娇,低声说:“药好苦。”   说完看见顾恒舟手上拿着糖葫芦和煎饼果子,眼前一亮,舔舔唇,馋意十足的问:“给我买的?”   她现在不能吃太油腻的东西,顾恒舟只把糖葫芦给她,让她慢慢吃着,带东方影出来,找了僻静的地方谈话。   “你这次来是为了什么?”   顾恒舟开门见山,东方影还是没个正形,说:“自然是有事要做。”   沈柏的身体现在变成这样,顾恒舟没耐心配合东方影猜来猜去,直接问:“她的身体变成现在这样,你若是有办法救她,不管有什么要求我都可以配合,但如果你没办法救她,麻烦趁早离开这里。”   顾恒舟反正是没有功夫招待他的。   顾恒舟的语气很坚决,一点都不留情面,东方影摸摸鼻尖,不自在的笑笑,说:“我都来了,肯定是有办法救她的,不过要救她,需要满足两个条件。”   “什么条件?”   “首先,我需要见到她这一世的魂灵,取一滴心头血,你放心,只取一滴,不会死人的。”东方影说完竖起第二根指头,“还有,等你们大婚之后,我需要带走她半年,半年之后,她若是好了,自会来找你。”   “若是没好呢?”顾恒舟做了最坏的打算。   东方影耸耸肩,坦白说:“若是没好,你也不用再找她。”   也就是说,如果沈柏没好,他连她的尸骨最后被如何处置都不能知道。   这个决定对顾恒舟来说有点残忍,但其实也不难做出选择。   上一世他能拼尽全力去换沈柏重生,这一世,也能做好最坏的准备为沈柏换一线生机。   顾恒舟答应,当天夜里就进宫面圣,在征得赵彻同意后,让东方影从司偌绫身上取了一滴心头血。   接下来几天相安无事,很快到了四月十八这天。   相府和大统领府都早早地挂起红绸,张灯结彩一片喜庆。   东方影给沈柏喂了颗药,沈柏吃完这天精神还算不错,一大早就被绿尖和宫里派来的嬷嬷梳妆打扮。   乌发盘成妇人发髻,抹上上好的头油,再插上精美绝伦的珠钗,嬷嬷帮她绞面,沈柏痛得嗷嗷乱叫,最后看见铜镜里白里透红,端庄贵气的美人儿时,差点没能认出自己。   凤冠很重,加上喜服和各种佩饰,饶是沈柏也被压得有点喘不过气来。   她见过顾恒舟成亲,也在梦里与顾恒舟成过亲,唯有这次肩上头上才有沉甸甸的真实感,像是在提醒她能和顾恒舟成亲时一件多么难得的事,嫁给顾恒舟以后,她要承担的责任也更重大。   她不再以沈柏的身份单枪匹马面对这个世界,而将以顾夫人的身份面世,与那个叫顾恒舟的男人荣辱与共,福祸相承。   梳妆完毕,嬷嬷郑重的帮她把盖头盖上,绿尖拿了一个苹果让她捧着。   然后就是等待。   等待她的夫君来迎娶她。   沈柏没有兄长,慕容轩和东方影都充当了她的娘家人,周珏这几日缓过来了,也来帮忙拦门,屋里除了绿尖,还有吕秀、赵明漪、赵明熙。   男人们比武设限,吕秀她们则用文试考验,顾恒舟只带了顾三顾四来,没请别人帮忙,凭自己的实力,很快突破重围,来到沈柏面前。   这种热闹沈柏其实最喜欢凑了,但盖头已经盖上,她再怎么心痒痒也只能乖乖坐着。   透过盖头缝隙,沈柏看见顾恒舟艳红的绣着连理枝的衣摆和绣着鸳鸯的鞋面。   顾恒舟鲜少穿红色衣物,上一世他成亲,沈柏观礼的时候就被狠狠惊艳了一番,今日不知道他又要勾去多少姑娘的芳心。   沈柏胡思乱想着,顾恒舟朝她做了个揖,极温柔的说:“姝姝,我来迎你回家了。”   他唤的沈柏的字,上下两世加起来,除了他,也就只有沈儒修这么叫过。   不知道为什么,这两个字被他念出来,沈柏有种浑身触电的酥麻感,她忍不住抱紧手里的苹果。   正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慕容轩挤进来说:“行了行了,注意点影响,该出去敬茶了,一会儿还得我背鸢儿妹妹出嫁呢。”   绿尖把沈柏扶起来,一行人热热闹闹去前厅,沈儒修早在主位坐着,旁边放着沈柏娘亲的灵位,孙氏没在这种日子抢风头。   下人早早放好软垫,沈柏和顾恒舟跪下磕头,下人把茶交到两人手上。   “请爹用茶。”沈柏轻声说,等沈儒修把茶接过去,继续说,“女儿今日就出嫁了,以后请爹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女儿嫁人后,也会约束自己的言行,努力把妻子该做的事做好,绝不给爹和沈家蒙羞。”   这些话都是嬷嬷教给沈柏的,沈柏虽然不太认同,却也规规矩矩的背下。   她盖着盖头,看不到沈儒修红得几乎要滴血,浸满泪水的眼。   沈儒修激动得说不出话来,这混蛋孩子一言不合就消失三年,回来之后身体还弱得可怜,总是一再的刺激他的心脏,他都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还能看到她成亲嫁人。   喝了茶,沈儒修把早就准备好的红包给沈柏,红包装得很厚实,至少有沈家一半的家产。   喝了沈柏敬的茶,顾恒舟的茶也递到手边,和沈柏一样,顾恒舟改口叫他爹。   顾恒舟背脊挺直,比练兵的时候还要严肃认真,沈儒修没有立刻接过茶盏,听见顾恒舟说:“我知道姝姝不喜欢被规矩约束,我们成亲后会一同前去边关,边关辽阔,没瀚京这么多规矩,我不会束着她,她若是想家了要回来,我会陪她一起回来探望爹,余生有我护她安乐无忧,请爹放心。”   顾恒舟的保证比其他任何人的保证都来得可靠,沈儒修红着眼,一个劲儿的点头:“好好好。”   说完喝了茶,也给顾恒舟拿了厚厚一个红包。   顾恒舟的人品是毋庸置疑的,两人之间的感情也非常好,沈儒修没什么好交代的,之前拦门花了不少时间,怕他们误了吉时,忙催着他们出门去。   按照习俗,出门的时候是慕容轩背的沈柏。   当初那个莽莽撞撞的少年人,如今已长成肩背宽阔的青年,他把沈柏稳稳托着,步履相当稳健,沈柏趴在他肩膀,看见他今天穿了一身紫金华服,贵气逼人。   他背着沈柏走在最前头,低声说:“别看他现在好好地,男人都是会变心的,以后受了委屈,大可捎信到南襄,东方家和慕容家都会给你撑腰,没什么好怕的。”   光是东方家和慕容家给沈柏出的那些嫁妆就够让人眼红的了,就算哪天真的跟顾恒舟过不下去和离了,靠着那些嫁妆沈柏也可以吃穿不愁,哪需要千里迢迢写信到南襄求助的?   沈柏拍拍他的肩膀,低声说:“别说我了,你自己早点定下来吧,整个昭陵都找不到你喜欢的姑娘,你这眼光也太高了。”   “谁说小爷没找到?”慕容轩反驳,沈柏正想问他看上谁了,慕容轩把沈柏放下,绿尖在一旁说:“小姐,该上轿了。”   两人的话题只能终止,沈柏被绿尖扶上轿子。   等候已久的迎亲队伍迫不及待的敲起锣打起鼓。   沈柏身体不舒服,许是顾恒舟早就交代过,抬轿子的轿夫全都走得稳稳当当,一点没让颠着沈柏。   相府和大统领府隔得很近,不过两旁的围观群众太多了,足足走了半个时辰才到。   按照规矩,顾恒舟要先射箭,再踢轿帘。   这些对顾恒舟来说一点难度都没有,沈柏只听得笃的一声,轿帘便被掀开,丝滑的红绸塞进手里,顾恒舟拉着红绸将她带出轿子。   从大门进去,跨过火盆,喜婆不断在旁边说吉祥话,观礼的宾客也都夸着郎才女貌。   高位上坐着的是顾廷戈,旁边同样放着顾恒舟娘亲的灵位。   两人敬茶,顾廷戈也给了大红包,叮嘱顾恒舟以后要担起责任,既要承担家国大义,也要对自己的小家负责。   然后是拜天地。   虽然三年前沈柏就偷偷和顾恒舟拜过一次,但这次不一样,这一次有很多宾客观礼,他们穿着喜服,经过三书六礼,光明正大的在所有人的祝福下结为夫妻。   “一拜天地!”   喜婆高呼,沈柏跪下,和顾恒舟一起白天。   想起很多年前在太学院,她因为个子矮刚跟吴守信打了一架,哭得涕泗横流要回家找爹爹告状,这人就绷着小脸站在一边看着,像是不能理解这个世界上为什么有这么娇气的人,但最后他还是看不过去,解下汗巾给她擦脸,让她不要哭了。   其实从头到尾,他都是个心肠很软的人。   “二拜高堂!”   沈柏转过身,和顾恒舟一起拜顾廷戈。   上一世顾廷戈死后,顾恒舟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很颓丧,他谁都不想搭理,但每每沈柏来找他,他都还是会见,也不会迁怒她对她发脾气。   沈柏很庆幸,这一世重生以后,她改变了事情的走向,让顾廷戈和周德山都活了下来。   他们是为昭陵抛洒过热血立下了赫赫战功的人,不应该就这样死在疆场上。   最后一拜,夫妻对拜。   沈柏和顾恒舟面对面站好,弯腰的时候,沈柏格外慎重,脑袋靠近的时候,她听见顾恒舟用很低的声音说:“我会等你。”   沈柏有点懵,顾兄要等她做什么?他们不是已经熬到成亲也已经那啥过了吗?   没等沈柏想明白,绿尖和喜婆便架着她回房间。   喜宴相当盛大,足足两个时辰才结束。   沈柏强撑着坐足了两个时辰才等到顾恒舟回来。   绿尖和喜婆都退下,顾恒舟的脚步声到了跟前,沈柏闻到他身上浓郁的酒香,咽了口口水问:“顾兄,你醉了吗?”   “没有。”   顾恒舟立刻回答,声音很哑,染了酒色和欲念。   顾恒舟拿起一旁的喜称挑了盖头,昏黄的烛光倾泻而来,沈柏的视线本能的顺着喜称上仰,对上顾恒舟微醺的眸。   顾恒舟直勾勾的看着她,低头落下一吻,动情的说:“今天很美。”   沈柏有点脸热,不想打破这会儿的温情,却还是忍不住说:“这个凤冠好重,我的脖子都快被压断了,顾兄快帮我取下来吧。”   顾恒舟帮忙把凤冠取下来,再去掉各种珠钗,沈柏终于得以喘息,嘴里不住嘟囔:“早知道成亲这么累,我就不要办什么婚礼了。”   顾恒舟帮她捏着肩膀和脖子,低声说:“只这一次,以后都不会再累了。”   这倒是。   沈柏点头,觉得饿了,顾恒舟让绿尖送来饭菜,趁她吃饭的时候,帮她卸妆擦手。   一切做完,沈柏把顾恒舟按到床上,舔着唇,挑着眉,特别不正经的说:“嘿嘿嘿,顾兄,你终于落到我手上了。”   顾恒舟躺着不动,一副任她胡作非为的模样,沈柏当即低头在他下巴咬了一口。   都拜过天地了,她也不用再装,得先好好解解馋才行。   沈柏动作麻溜的解开顾恒舟的衣服,正准备干坏事,顾恒舟喉结滚动了下,说了一句:“我早就落到你手上了。”   沈柏一颗心顿时化成了水。   她嗷呜一声,栽在顾恒舟身上,唇角止不住的上扬,说:“顾兄,就算你这么说,我也不会对你手下留情的。”   “我也不会。”   说完这句话,顾恒舟就掌握了主动权。   这一夜,婚房里的红烛燃到尽头,床帐里的声音也没停下。   第二天沈柏没能早起给顾廷戈请安,顾恒舟倒是一大早就穿戴整齐去见顾廷戈,他看上去和平时没什么两样,眉眼之间却多了柔情,衣领之下也隐隐可见鲜红的齿印。   顾恒舟在京里停留了四个月,相对回京述职来说,时间稍有点久了,如今婚也成了,京里的世家大族也被铲除了,顾恒舟定在五日后出发回远峰郡戍守。   顾廷戈对这些都了解,没有多说什么,只叮嘱顾恒舟注意安全,遇事不要冲动。   沈柏一直睡到中午才醒,但浑身没有一个地方不疼的,听顾恒舟说不用去请安,她也只能在床上瘫着不动。   休养了两日,沈柏身体总算缓过来了,但东方影给的药效力过了,她比之前更病怏怏的,一点精神都打不起来。   到了第三日,顾恒舟陪沈柏回门。   知道他们要回来,相府的下人一早就准备好了,两人一到,下人热切的把他们迎进去。   过了两日,沈儒修终于接受自家女儿已经嫁人的事实,这会儿见到他们,情绪还算稳定。   下人准备了丰盛的饭菜,孙氏如今话也少了,一顿饭吃得还算和谐有爱,然而在听到顾恒舟过两日就要带沈柏去远峰郡的消息,沈儒修还是停了筷子,尽管是早就知道的事,真到了这一刻,沈儒修还是有点难受。   好好地女儿嫁了人,马上就要奔赴边关,以后就好几年才能见上一次,当老父亲的当然舍不得。   顾恒舟陪沈柏在相府歇了一夜,第二天走的时候,沈儒修又拿出不少银票给沈柏,不过沈柏没要,不仅没要,还把之前沈儒修包在红包里的地契房契都还给沈儒修。   沈柏说过不会跟孙氏争家产,孙氏还年轻,日后真的怀上,再生个一儿半女,不给他们留点东西终究是说不过去。   沈儒修说不过沈柏,最后只能把东西收下。   四月二十三日,顾恒舟和沈柏启程前往远峰郡戍守,谁也不知道出了瀚京没多久,沈柏就被东方影带走了,顾恒舟是一个人带着亲兵回到镇北军军营的。   一众将士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顾恒舟回来,全都高兴得不得了,知道顾恒舟成了亲,营里大肆庆祝了一天。   顾恒舟在城里置办了一座两进的院子,挑了两个看上去比较伶俐的小丫头在院子里做日常洒扫。   小丫头都知道她们是被买来伺候主母的,盼了好些时日却没盼到主母到来,顾大统领也只是隔三差五的来,每次来都会买些首饰玩具,半年时间,差不多有半间房都被用来摆这些东西了。   置办了宅院满半年那几日,顾恒舟天天都来院子,还让丫头准备好些吃的,像是特意在等什么人,但那几日没什么人来,甚至连敲门的人都没有。   如此过去半个月,两个小丫头都感觉到顾大统领身上的低落,他绷着脸,周身的气息冷沉得吓人,再不隔三差五来院子歇,变成十天半个月才来一次。   除夕那日,顾大统领一个人在院子里从天黑站到天明,而后怒气冲冲的走了,此后再也没有踏入院子一步。   两个小丫头惴惴不安,生怕会被赶出去,好在顾恒舟并没有苛责她们,按月还是会准时让人把月例发到她们手上。   如此过了三个月,某个阳光明媚的早晨,一个穿着灰色短衫,戴着圆帽的公子爬上了院墙,用小石子砸了其中一个丫头的脑袋,笑盈盈的问:“两位妹妹可是顾大统领寂寞难耐,收入府中排遣寂寞的?”   两个小丫头都还不到十岁,但因为出身低贱,什么样的话都听过,一下子就明白过来这话是什么意思,顿时闹了个大红脸,复又觉得气愤,大统领可是天底下最正经最耿直又最深情的人,才不会随随便便纳人进府排遣寂寞呢。   两个小丫头跑到墙边,仰头看着墙上的人,故意板着脸说:“你是什么人,谁让你爬墙的,再胡说八道信不信我们报官抓你?”   两个小丫头语气装得很凶,却没什么威胁性,墙头上的人不仅不害怕,反而还翻过墙头直接跳进院子里来。   落地的动作颇轻,一看就是练家子。   顾恒舟戍守着边关,这两年连越西敌军都不敢随便侵扰,远峰郡里的治安更是不必说,两个小丫头没想到青天白日竟然有人敢直接翻顾大统领家的院墙,一时吓得手足无措,只敢拿手里的扫把做武器,威胁道:“你不要过来,再过来我们就要喊人了!”   那人一点都不害怕,拍拍一身的风尘说:“你们方才不是要报官吗?你家大统领就是官,赶紧去报吧。”   说完话,那人跟在自己家一样,背着手哼着曲儿到处溜达。   他怎么不怕大统领?   两个小丫头互相看看,都觉得事有蹊跷,犹豫了一下,决定采取一人留守,一人报信的做法。   一个小丫头飞奔着离开,另一个拿着扫把怯生生的跟上,见那人只是在院子里转悠,并不拿东西,许久之后问:“你渴吗?要不要喝水?”   “不是要报官抓我么,怎么还给我水喝?”   沈柏指着自己的鼻尖问,小丫头缩了缩脖子,绷着脸说:“我家大统领与人为善,从来不为难人,你若是有什么难处,可以告诉我家大统领,我家大统领定是能帮你的。”   沈柏挑眉,并不认同顾恒舟给这两个小丫头灌输的想法。   今天也就是她翻进来了,要是换成采花贼或者江洋大盗,这两个小丫头不就一命呜呼了?而且这里里外外就只有两个一点武功都不会的半大丫头看着,实在是太不安全了。   沈柏很快把两进的院子逛完,院子不及瀚京的大,但住她和顾恒舟是绰绰有余了,院子是标准的坐北朝南,采光好,朝向也不错,里面除了几棵树,别的什么都没有,一看顾恒舟也是不常待在这里的。   转得累了,沈柏自己去厨房舀了瓢水喝,然后问那小丫头名字。   两个小丫头都是顾恒舟买回来的,顾恒舟取名随性,这两人分别叫小七和小八。   跑去报信的是小八,留在家里的则是小七。   顾恒舟已经三个月没来这里了,两人虽然有月例和生活费却不敢乱花钱,家里一点菜都没囤,更不要提肉了。   沈柏饿得不行,在先洗澡还是先填饱肚子之间最终选择了先填饱肚子,拉着小七就出门找酒楼吃饭。   这边小八哼哧哼哧跑到军营却被守门的将士拦住不许进去。   顾恒舟治军严明,他们从来没听说过大统领小丫头伺候,只当小八是在撒谎,小八也不敢硬闯,只能眼巴巴的在营门口蹲守着,期盼自家大统领什么时候出来能看到她就好了。   这要是放到往常,小八饿死在营帐外面都不一定能等到顾恒舟,这天顾恒舟刚好要把刚招进营里的新兵带出去操练,小八等了小半个时辰,顾恒舟就骑着自己那匹枣红色的马冲了出来。   不过马的速度太快,跟在他身后的人太多,小八根本没来得及说话,面前就只剩下一地尘埃。   小八很是沮丧,垂头丧气的蹲回去,一刻钟后,顾恒舟却掉转马头回到营门口。   他坐在马背上看着小八,好一会儿才确定这是自家府上的丫头,沉声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小八整个人都懵了,被守门的将士推了一下才回过神来,连忙开口说:“大统领,今天家里翻进来一个人。”   听到这句话,顾恒舟脸色微变,沉声对守门将士说:“通知副将,今日的操练由他代我进行,这是我府上的丫鬟,带她进去吃点东西,晚些时候给我送回去。”   “是!”   守门将士立刻答应,话落,顾恒舟策马朝城内疾驰。   守门将士摸摸后脑勺,很是意外,大统领从来不会缺席操练,怎么这次家里进了个贼就这么紧张?   骑着马,顾恒舟比小八的速度快多了,只用了小半个时辰便回到家中。   大门关着,他把马放在外面,进去转了一圈却没看到人,叫了两声也没人答应。   眉头不自觉皱起,刚想出门找人,到门口又改了主意,把马牵到后院,提水先把自己拾掇了一番。   三个月没回家,他的胡子都长长了,形象有些粗犷,他耐心的刮了胡子,特意找出玉冠束发,还换了一身银灰色绣锦竹常服。   做完这些,他泡了壶茶,坐在大厅安安静静的等着。   这一等,又是一个多时辰。   快到傍晚的时候,沈柏终于带着小七回来。   她给自己和小七各买了身新衣裳,小七怀里还抱着一套给小八准备的衣裙。   沈柏换回了女装,一头乌发简单的挽了个髻用木簪别着,朴实无华。   沈柏手里拎着一只用油纸打包的炸鸡,小声跟小七说着话,吃了一顿饭,小七对沈柏的速度有了很大的转变。   两人路过大厅,大厅里没点灯,有点黑漆漆的,都没发现里面有人,冷不丁的听见一声:“舍得回来了?”   声音很沉,像是压着怒火。   小七吓得躲到沈柏背后,沈柏也是一惊,不过光听声音就知道是顾恒舟,并不害怕,拎着鸡走进去,笑嘻嘻的问:“顾大统领今日不是要在营里练兵么?怎么突然回来了?”   不赶紧回来,哪能逮到你这只小妖精?   小七也认出顾恒舟,忙从沈柏身后出来,紧张地说:“大统领,这位姐姐说认识您,还给我和小八买了衣裳。”   小七有点害怕,顾大统领向来是不喜欢收别人礼物的,她还不知道这位姐姐跟顾大统领到底是什么关系,就收了衣裳,也不知道顾大统领会不会不开心。   别人都有新衣裳,沈柏忘了给顾恒舟买,怕他会生气,连忙说:“我也给顾兄带了礼物,就放在房间,顾兄要不要跟我去看看?”   顾恒舟没应声,直接站起来,沈柏便带着他往外走,走出大厅,发现身后跟着个小尾巴。   顾恒舟停下,对小七说:“不用跟来。”   他对别人向来是冷冰冰的,说话的语气也硬邦邦,小七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还以为自己做错了事,无措的看着他,又不敢开口辩解,都快哭出来了。   沈柏连忙说:“我要与你们大统领叙叙旧,不想让人打扰,一会儿要是小八回来,你把这只鸡与她分着吃了吧,不用管我们。”   沈柏顺手把手里的鸡给小七,小七见顾恒舟没有反对,这才松了口气,认真的说:“奴婢一定好好看着,不让任何人打扰大统领和姐姐。”   “真乖。”   沈柏夸了小七一句,跟顾恒舟一起往主院走。   绕过转角,确定小七没有跟上来,沈柏立刻去拉顾恒舟的手,却不料被顾恒舟避开,沈柏只捞住一只袖子。   沈柏瘪瘪嘴,小声嘀咕:“都没外人在了,顾兄你还这么高冷,真是让人伤心呢。”   顾恒舟还是不说话,两人一起来到主院,进了屋,顾恒舟问:“礼物呢?”   忍得太久,声音有点哑了。   沈柏关上门,拨上门栓,也不点灯,扭身扑过去,搂住顾恒舟的脖子,踮脚要吻上去,顾恒舟偏头避开,那吻落在唇角。   沈柏皱眉,两腿用力,蹦到顾恒舟身上,不依不饶的寻到他的唇吻上去。   成了婚拜了天地,也就一年半载没见着就不让亲了,还有没有天理了?   沈柏不仅要亲,还要用力亲。   沈柏的打法很是胡搅蛮缠,顾恒舟避不开,反倒被她撩出火气,呼吸变急。   眸色微暗,顾恒舟抱紧沈柏,反客为主,夺取掌控权,没一会儿将她压在床上。   沈柏脑子里想了一路要为非作歹,被压倒以后相当配合,正要解顾恒舟的腰带,两只手被抓住压在头顶,人也被压制着动弹不得。   顾兄想主动那也可以啊。   沈柏一点也不反抗,咧嘴笑着说:“顾兄,你来吧,我绝对不会反抗的。”   顾恒舟没有如她所愿扑上去,只抵着她问:“什么时候好的?”   东方影只说要半年时间,她过了一年才来,和之前消失那三年一样,还一点音信都没有,他都快以为她出了意外,再也不会出现了。   沈柏不知道他和东方影有什么半年之约,如实说:“我上个月才完全好,然后就马不停蹄的来找顾兄了,结果就看见顾兄养了两个可可爱爱的小姑娘在家里,日子过得滋润得很呢。”   沈柏语气里故意带了点酸,顾恒舟没理会,大手顺着小腿往上轻轻戳了一下。   沈柏立刻倒吸了一口冷气。   疼的。   果然是马不停蹄的就来找他了。   顾恒舟脸色稍霁,放开沈柏,点了灯,撩起裙摆查看她的伤势。   内侧的皮肤果然磨破了,肿得厉害。   都这样了她还敢来撩火,这两条腿不想要了?   顾恒舟横了沈柏一眼,眼神颇冷,威慑力十足,沈柏缩了缩脖子,底气不足的说:“我就是太想顾兄了,一时情难自禁。”   顾恒舟抿唇一言不发,从柜子里找了外伤药来给沈柏抹上。   药膏抹上去凉幽幽的很舒服,顾恒舟的动作也很温柔,沈柏现在一点都不怕他,笑得合不拢嘴,凑过去亲了他一口。   吧唧一声,特别响亮。   然后故意撒娇,说:“顾兄,好疼呀,你帮我呼一呼呗。”   顾恒舟眸色顿时变暗,逮着沈柏在她唇上咬了一口,哑着声说:“不想遭罪就别招我。”   他比她更情难自禁。   哪个男人像他这样刚开了荤又素上一年,不憋疯就怪了。   他脸上、眼底和心里都是滚烫炽热的欲念,浑身上下却全是隐忍克制,他不知道自己这样有多蛊惑迷人,沈柏一颗心软得一塌糊涂,凑过去说:“顾兄,你把我招得心痒痒了,我不怕疼,你放开来呗,我都要想死你了。”   沈柏哼哼着撒娇,顾恒舟脖子和额头上的青筋一根根鼓跳起来,想把这人狠狠地欺负得哭出来,又想把她绑起来好好教训一顿,都这样了还不好好待着。   顾恒舟所有的注意力都用来克制欲念上,一时不察,被沈柏钻漏洞,眼睛顿时红了。   沈柏像个小妖精,笑弯了眸说:“顾兄,这种事别忍着,对身体不好。”   半个时辰后,沈柏喘着气乖乖躺在床上,锁骨处多了一圈牙印,顾恒舟勉强平静下来,帮她擦着脸问:“咬疼了?”   沈柏摇摇头,瘪瘪嘴说:“有点。”   顾恒舟又帮她擦了擦手,满眼怜惜,沈柏直勾勾的看着他,忍不住问:“顾兄,这一年来你没找过别人,也没自己解决过吗?”   这个时间超出了沈柏的想象,如果她刚刚作死的硬要撩顾恒舟的话,今天估计得把命折在这儿吧。   两人该干的事都干过了,顾恒舟冷静下来的时候还是一本正经,淡淡的说:“平日都要操练,没功夫想这种事。”   男子汉大丈夫,从来不会沉迷酒色。   不过一旦想起来,便如星火燎原,一发不可收拾。   沈柏给顾恒舟竖了大拇指,佩服得五体投地。   简单清理了下,顾恒舟上床把沈柏抱进怀里。   他比之前又高了一点,沈柏还是老样子,小小一只,缩在他怀里刚刚好。   欲念消散,情绪平复下来,两颗心贴近,安然的靠在一起,两人都很享受这一刻的安宁。   沈柏连着赶了好些时日的路,又跟顾恒舟折腾了一通,没一会儿眼皮便重得撑不开了,迷迷糊糊间听见顾恒舟问:“以后还走吗?”   沈柏在他怀里拱了拱,嘟囔着回答:“不走了,再也不走了。”   顾恒舟把她抱紧,没一会儿听到她平稳悠长的呼吸声。   睡着了。   顾恒舟慢慢放松下来,在她额头亲了一下。   姝姝,欢迎回家。   第二天沈柏睡到快中午的时候才醒,下意识的往身边摸了一下。   空的,顾恒舟不在。   沈柏清醒过来,打着哈欠起床,小七小八早就在门口守着,小七说:“大统领说他昨日是临时回来的,不合规矩,再过五日大统领能休沐两日,到时再回来陪夫人。”   说完拿出一串钥匙交给沈柏,说:“这些是府上的钥匙,府上的银钱都放在库房,大统领命奴婢这几日带夫人在城中多逛逛,夫人喜欢什么都可以添置,不必担心没钱。”   沈柏接过钥匙,勾唇笑起。   从今天开始,顾夫人就要正式任职了。   “先弄饭吃吧。”   小七小八熬了粥,沈柏就着咸菜吃了两碗,然后带着小七小八出门。   顾恒舟平日都在营里,出入骑马,所以府上没有配马车,他基本不在家里吃饭,所以也没厨子,沈柏溜溜达达的在城里逛着,盘算待会儿要添置些什么。   南襄和昭陵商贸往来更密切,远峰郡比一年前也更热闹了些,今日正好是大集,走在街上还感觉有些挤。   沈柏给小七小八买了点零食吃,发现这边的物价比瀚京要便宜不少,不过卖的东西不及瀚京琳琅满目。   逛了大半天,终于到了马市,沈柏背着手去挑马车,准备再雇个技术好点的车夫。   远峰郡虽然不比瀚京,但她这个大统领夫人也要和城里的夫人们打好关系,这样才方便了解城里的动态,平日出行没个车夫怎么能行?   这边处在边关,马匹都养得不错,看上去油光水亮,很是威风。   转了一圈,沈柏看中一辆棕色马搭的马车。   这马不算是马市里最好的,马车做得也不算最漂亮,但负责卖马的青年比其他人都沉稳,他话不多,不像其他人那般高声吆喝,别人喜欢就看看,不喜欢就算了。   沈柏挺欣赏这青年的,走过去问了几个问题,正准备付定金,一个粗莽的声音响起:“这辆马车,我家小姐要了。”   回头,一个穿着粗布短打,长着络腮胡的男人直接拿出一锭银子。   小七小八都被吓到,却还是挡在沈柏面前,小七忍不住说:“这辆马车是我家夫人先看上的。”   男人看了沈柏一眼,说:“我家小姐先付账,你看上又如何?”   的确,沈柏还没开口说要买,这人要先付钱也不算抢。   沈柏脾气好,冲那青年笑道:“既然是那位小姐看上的,那就让她买去吧,我还想买一辆马车,并不急着要,你若还有卖的,过些时日我再来买,可好?”   青年抱拳,应道:“好。”   沈柏带着小七小八离开,出马市的时候又回头看了那个长着络腮胡的男人一眼,有点好奇他口中那位小姐是什么人。   该不会,是顾兄惹下的情债吧? 第244章 置办家业   马车暂时买不到了,沈柏带小七小八找地儿吃饭,然后买了一些滋补的礼品,去了城南一座宅院。   院子和沈柏记忆中一样,依然没有门房守着,门上贴着的年画还很新,相当威武霸气。   沈柏走过去敲了几下门,很快有个爽朗的声音应道:“门没上栓,进来吧。”   推门,门果然是松松掩着的。   翠娘坐在院子里,正在打井水洗衣服,沈柏进来的时候,她一时没认出来。   沈柏走过去,柔声说:“婶婶好,我是东方鸢灵,今天是代夫君来探望婶婶和李叔叔的。”   翠娘跟邻里邻居都很熟悉,没见过沈柏这样的,皱着眉头一脸疑惑,沈柏提醒:“前年年底,顾大统领带我来过一次,我吃过婶婶做的锅边馍,一直回味到现在。”   提到顾恒舟,翠娘立刻想起来了,连忙站起来,把手放在衣摆上擦了擦,拉着沈柏的手往屋里去,边走边说:“我就是看着眼熟,原来是你,快进来坐。”   进屋,翠娘热切的给她们倒了茶,见沈柏提了不少东西,忍不住念叨:“都是自家人,来就是了,还带什么东西,吃过饭没有?”   “吃了。”沈柏温声回答,很喜欢翠娘身上的烟火气,环顾一周,见李云觉似乎不在家里,好奇的问,“李叔叔怎么没在家里?”   听到这个问题,翠娘闲不住了,说:“他就是闲不住,自己都一大把年纪了,隔三差五的还腰酸背痛的,还当自己是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去年城里有人开了一家武馆,请他去做教习师父,他来劲儿得很,每天起早贪黑,恨不得直接住在武馆,哪里还记得自己有个家啊。”   翠娘语气里有两分抱怨,她出身风尘,被李云觉娶回家以后就是想安安心心过日子,两人凑在一处能说说话,李云觉一心扑在武馆上,自然就冷落了她,她有不满也很正常。   沈柏笑笑,安慰说:“男人都是这样,李叔叔一生征战沙场,就算卸甲归田,让他成日待在家里他也会闷得慌。”   “谁说不是呢。”翠娘认可的点头,“他这一辈子都在打打杀杀,一天不动就骨头痒,比犯病了还难受。”   翠娘到底还是心疼李云觉的。   沈柏又安慰了她几句,说:“男人有男人的事做,咱们女人成日闲着没事干也会无聊,我刚到远峰郡,还有许多事要做,婶婶若是不嫌麻烦,能不能帮帮我?”   沈柏相当客气,一点架子都没有,翠娘连忙说:“不麻烦不麻烦,你想做什么,跟我说一声就好,哪需要你亲自动手啊。”   “我没当过家,刚开始还是要了解一下要做些什么事,然后才好让别人去做,夫君在军营练兵打仗,我总不能在家里给他制造麻烦。”沈柏温笑着说,眉眼之间俱是温婉,翠娘也知道大户人家和平头百姓的生活不一样,连连点头:“如此也有道理。”   沈柏想雇两到三个厨娘,手脚麻利,勤快憨厚就不说了,最好话不要太多。   人多嘴杂,沈柏不想府里有点什么事就宣扬到外面去让人听了笑话。   顾恒舟休沐的时间不一定能确定,而且有时候难免会受伤,所以沈柏打算每晚留一个人值守,保证晚上也能有热水和热的饭菜供应,工钱自然会比其他地方要稍微高一点。   翠娘是从风尘地出来的,看人很准,沈柏把要求一说完,翠娘心里立刻有了好几个合适的人选。   沈柏让翠娘帮忙问下这些人有没有意愿来做工,如果有的话,明日就可以到府上试试。   翠娘一口应下。   嫁给李云觉以后,翠娘虽然没有大富大贵,但也算衣食无忧,这两年都耍得无聊死了,沈柏邀请她这几日陪自己在城里逛逛,翠娘欢喜得不行,热情的留了沈柏和小七小八吃晚饭。   晚饭李云觉也没回来吃,不过有沈柏她们在,翠娘相当高兴,吃到一半,沈柏状似无意的问翠娘:“婶婶,我与夫君成亲已有一年了,因为有些事耽搁所以我现在才到远峰郡,这一年里,夫君没招惹什么桃花吧?”   翠娘一听就知道沈柏在担心什么,当即摇头,果断的说:“你放一百个心,行远绝对不是那种朝三暮四、拈花惹草的人,他和你李叔叔一样,心里只有他的兵,绝对不会多看旁的女人一眼。”   这话沈柏是相信的。   她点点头,又听见翠娘说:“不过他们身正不怕影子斜,也盖不住有狂蜂浪蝶非要往他们身上扑啊,去年就有个半老徐娘,借着卖豆腐脑的名义,对你李叔叔嘘寒问暖,要不是老娘观察敏锐,及时遏止,你现在恐怕就能看见两个婶婶了。”   把沈柏当成自己人,翠娘说话便没那么多顾忌,沈柏被逗得笑起来,附和道:“婶婶风韵犹存,可不是一般人能比的,李叔叔应当不会被外面的花花草草迷了眼。”   翠娘摇头,说:“你还小,不懂这世上有多少没脸没皮的贱蹄子,她们为了抢男人,什么见不得人的招数都能用得出来,行远虽然总是冷着一张脸,但那容貌在咱们远峰郡可是出了名的俊朗,而且他为人正直,婶婶说句不好听的,这女人啊,最喜欢勾搭这种男人,看他失控、情难自禁的模样了。”   这倒是真的。   沈柏最喜欢的,也是顾恒舟红着眼、喘着气、掐着她的腰肢流汗失控的模样。   就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被她染上了烟火气,挠得人心痒难耐。   但这种画面,沈柏不想让第二个人看见。   她拉着翠娘的手说:“话糙理不糙,婶婶说的我都记下了,以后城里若是有什么小妖精非要往夫君身上扑,还请婶婶帮我一起清理一下。”   “这是自然。”翠娘正气凛然的说,“老娘眼里是容不得那些贱蹄子的,她们来一个老娘就撕一个,你身娇体贵不方便动手,在旁边看着就行。”   沈柏乖巧的点头,努力维持在翠娘心里“身娇体贵”的形象。   吃过饭,谢了翠娘的款待,沈柏带着小七小八回家。   远峰郡没瀚京繁华,入夜之后街上没什么人,安安静静的,只偶尔听到几声犬吠。   家里没人,门口连个灯笼都没有,黑黢黢的没什么生气。   沈柏想起顾恒舟,这一年来,不知道他从营里回家看到这样的家是什么样的感受。   回家后,沈柏让小七小八找来梯子,从库房里找了两个大红灯笼挂在门上。   现在家里有她这个顾夫人镇守着,可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冷冷清清了,小日子得燥起来。   挂完灯笼,小七小八烧好热水,沈柏自己拎到主屋洗澡。   做完这一切,夜有点深了,小七小八偷偷在旁边打了好几个哈欠,沈柏让他们先去睡,安静下来后才有功夫仔细打量主屋的摆设。   宅院算是顾恒舟专门为沈柏置办的,主屋的风格和沈柏在瀚京的闺房稍有点像,只是床更大一点,还多了个放兵器的架子。   顾恒舟鲜少在家待,这架子也空荡荡的没摆东西,不过小七小八很听话,把屋里打扫得很干净,一点灰尘都没有。   衣柜里只放了几件顾恒舟的衣服,看上去有点空,沈柏没打算让他们一直空着,她的衣物先得添置几身才行。   除了这些,沈柏还在屋里看到一个很大的书架,书架被当作屏风,将里间和外间隔开,不过上面没放几本书,摆的都是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   有竹编的蜻蜓、小老虎,还有各式各样的木雕、面人。   都是沈柏少时喜欢玩的东西,这里没有别人,应该都是顾恒舟给她买的。   沈柏想象了下顾恒舟冷着一张脸去买这些东西的场景,唇角控制不住的上扬。   顾兄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可爱呢。   一觉睡到天亮,沈柏醒得还算比较早,刚吃过饭,翠娘就带着五个人来应聘厨娘了。   翠娘很是贴心的帮沈柏提防着小妖精,叫来的都是三十左右,膀大腰圆的妇人。   这些人看着都很憨厚踏实,沈柏问了她们几个问题,翠娘已经说过要值夜的事,她们都能接受,沈柏又简单提了一些要求,有两个有点犹豫,沈柏留了三个人,马上跟她们签了契约,工钱每个月比一般人家多十二文,依次轮值。   三人当即留下,帮沈柏她们准备饭菜。   翠娘站在旁边一直没有说话,只觉得沈柏思路清晰,从容大气,很是有当家主母的风范,狠狠夸了沈柏一番,沈柏应下,而后说:“我与夫君是在瀚京成的婚,拖了一年才来,城中的人恐怕并不知晓我,过些时日就是我和夫君成婚一周年的日子,我想借机设宴,也好与大家认识认识,不过这宾客名单我不知晓,婶婶这些日子可能帮我打探打探?”   翠娘对这些也不拿手,有些为难的说:“我和你李叔叔没有大操大办过,平日家里也没什么客人,行远瞧着也不像是愿意花时间做表面功夫的人,这事你还是与他商量比较好吧。”   与他商量他必然是什么都不想做的。   沈柏拍着翠娘的手说:“夫君操心营中的事就好了,这些小事不必让他烦心,婶婶也不必有压力,这些时日你带我认下人,我心中自会有计量。”   沈柏说得恳切,翠娘莫名就觉得她很可靠,当即点点头。   下午两人一起去成衣铺买了衣服。   顾恒舟这一年给沈柏置办了不少首饰,沈柏便没添置,见天气越发暖和了,给顾恒舟置了两身新衣。   逛完回家的时候,正好路过李云觉所在的明启武馆,沈柏和翠娘一起进去看了看。   武馆面积还挺大的,绕过大石屏,后面是数十米见方的校场,校场上站着好几十个少年,少年们扎着马步,底下摆着香炉,正刻苦的操练着。   每隔四五列都有一个教习师傅,他们穿行其中,时不时纠正一下少年们的姿势,很是像样。   找了一圈,翠娘也没发现李云觉,沈柏带着她往前头去,果然看见李云觉和一个穿青衣长衫的青年站在一处高台上,两人正低头说着话。   翠娘嗔道:“他每天天不亮就出门,宵禁才会回来,老娘还以为他在这里多忙呢,没想到就是躲在一边看热闹,我看他这个家是不想要了!”   翠娘说着有点委屈,沈柏笑道:“李叔叔以前可是国公大人的副将,武馆能请到他已经是非常了不得的事了,自然是让他做总教头,他虽然不用亲自下去盯人,但要总管全局,责任可重多了。”   翠娘听了脸色好了一点,还是有点不甘心,她一门心思想着给这老不修生个孩子续香火,他倒好,一心扑在别人家的孩子身上,再老一点生不出来了可怎么办?   沈柏带着翠娘走过去,李云觉昨夜从翠娘口中听说沈柏来了,一见到两人立刻停下交谈大步走来,知道沈柏和顾恒舟成了婚,李云觉再见到沈柏脸上的笑根本止不住。   “鸢儿见过李叔叔。”   沈柏颔首行礼,她现在和之前扮男装的模样相差甚远,李云觉原本还想拍拍沈柏肩膀的,走近以后反倒有些无所适从,只能干巴巴的笑道:“都是一家人,别这么客气。”说完又问,“你们怎么来这里了?”   翠娘瞪了他一眼,不满道:“怎么,武馆是你开的,我们不能来?”   李云觉也瞪了翠娘一眼,不想两人吵起来,沈柏说:“听说李叔叔在这里做教头,顺道就想过来看看,而且我想雇十个护院,对这里也不熟悉,想跟李叔叔打听一下去哪儿雇比较好。”   大统领府和国公府都在瀚京,府上的护卫都是从军中抽调的,这个院子虽然才是沈柏和顾恒舟常住的,但也算是私宅,从军中抽调人手并不合理。   这事是问对人了,李云觉把身后的青年拉过来,说:“这是明霁,是我的副教头,也是这家武馆的少当家,能进武馆的人都是身家清白的,你想雇人从这里雇是最好的。”   明霁一直站在后面没说话,突然被李云觉拉到前面略有点不自在,沈柏颔首道:“少当家好。”明霁拱手还了一礼,沈柏清楚的表达自己的诉求,说:“我想雇十个护院,希望他们的身手能强一点,如果可以,我想在武馆举行一场比试,胜者优先,契约会从十年起步,毕竟我不想总是换人,佣金方面我会给得高一些。”   沈柏做妇人打扮,身量娇小,气质温婉,有着不属于远峰郡的贵矜,明霁原本以为沈柏只是来找李云觉帮忙的,没想到她考量得还挺全面。   李云觉眼底闪过意外,沈柏继续说:“组织比武的花销我会负责,如果少当家觉得可以的话,我可以先付定金,等夫君休沐有时间了,再与他一同前来观战挑选。”   明霁说:“当然可以,稍后我就会让人把消息传下去。”   沈柏给明霁付了十两银子做定金,又跟李云觉说了会儿话才和翠娘一起离开,路过书店,沈柏买了笔墨纸砚,回家把这两日的花销都记下。   虽说她和顾恒舟都不缺钱,但这钱也不能花得不明不白,说不定哪天被人讹了都不知道。   接下来两日,不用沈柏邀请,翠娘自己就会往这里来。   要办宴席,沈柏预购了十张桌子还有配套的椅子,又买了许多餐具厨具,待客的各种茶叶也买了不少,连着几日都没歇下。   顾恒舟休沐这日,一结束操练就骑马赶回家。   时间有点晚了,到家的时候正好到了宵禁的点。   远远的他便看见家门口多了两盏红灯笼,红彤彤的散发出柔和的光亮,像一团火,暖暖的扑进他心底。   推门,门没上栓,把马牵进院子里,顾恒舟径直朝主院去。   快到前厅的时候,小七拎着灯笼过来,见到他欢喜道:“大统领回来啦!”   “夫人呢?”   顾恒舟问,小七脆生生的说:“刚吃过饭,夫人在院子里散步消食。”   就知道她闲不住。   顾恒舟大步往里走,发现院子走廊上每隔一段距离就燃着一盏灯,像是指引,他加快步子,跨进主院果然看见沈柏叉着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嘴里还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懒洋洋的,莫名叫人酥了骨头。   顾恒舟在门口停下,沈柏似有所感,转身见到他,立刻咧嘴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夫君,你回来啦。”   昏暗的灯火下,她笑靥如花,明媚又温暖,顾恒舟心脏鼓跳,终于控制不住,大步走过去将她拥入怀中。   紧紧的,再也不想放开。   沈柏楞了一下,而后环住他的腰肢,靠在他胸膛说:“夫君,我都要想死你啦。”   这人,就会说这种花言巧语蛊惑人心。   偏偏他这个最不喜欢油嘴滑舌的人,就吃她这一套。   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小八提着灯笼跑来,低声问:“热水好了,大统领可要先沐浴?”   “要的。”沈柏应了一声,拉着顾恒舟进屋,说:“夫君先洗漱,这几日我花了不少钱,一会儿我好好与你说说。”   顾恒舟对夫君这个称呼相当满意,捏了一下她的手说:“都是你的,用了便用了,不必告诉我。”   “那可不行。”沈柏严肃的说,“钱虽然是我一个人的,但家是我们俩的,你有知情权,并且得有参与感才行。”   说着话,张姐和李姐抬来热水,沈柏催促顾恒舟去洗澡,拿了新的里衣给他。   顾恒舟很快洗完出来,他对穿的向来不讲究,但新里衣质地柔软,穿着很舒服,他忍不住多摸了两下,沈柏立刻邀功:“如何,穿着舒服吧?我逛了好久才选中这家的。”   顾恒舟点点头,发现桌上摆了饭菜,两菜一汤,热腾腾的,正好够他的食量。   别说之前回这里,就是从校尉营回国公府的时候,都不一定有人记得给他留饭。   喉结滚了滚,顾恒舟走到桌边坐下,开始吃饭,沈柏在旁边嘀嘀咕咕的说:“我请了三个厨娘,还准备雇十个护院,门房的话,我得挑两个机灵点儿的,对啦,过几日就是我们成婚一年的日子,我打算办个宴席,请城里比较有地位的夫人小姐来吃个饭,你那天休假么?”   沈柏一听就知道她这些天干了不少事,压下情绪,低声说:“你不喜欢跟那些人打交道的话,可以不理会他们。”   “这是自然,你什么时候见过我委屈自己?”沈柏毫不犹豫的说,“我这叫在其位谋其事。”   她说得神采飞扬,眼底也都是光亮,熠熠生辉,顾恒舟勾唇,说:“以后也不会有人敢让你受委屈。”   “那是。”   沈柏相当得意,又拿了账本子给顾恒舟看,只这几日,她就花了上百两,这要是放到普通人家,指定要被骂败家娘们儿,顾恒舟却没说什么。   沈柏的账目记录得很详细,一点没乱花,钱都用在刀刃上,听说她要挑护院,顾恒舟决定明天跟沈柏一起去武馆看看。   谈完正事,顾恒舟也吃完饭了。   小八收拾了碗筷送到厨房,沈柏拨上门栓,扭头对顾恒舟说:“夫君,饭后要不要运动一下消消食?”   顾恒舟眸色晦暗的盯着她,问:“怎么消?”   沈柏舔唇,挑眉暗示:“我腿上的伤好了。”   顾恒舟眼底的欲念陡涨,说:“过来。”   沈柏扑过去,听见顾恒舟低哑、浓烈的声音:“我先检查看看。”   顾恒舟检查得相当仔细,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哪里都没放过,沈柏一开始还能撩顾恒舟几句,没多久便开始装模作样的求饶。   顾恒舟如何能看不出她的伪装?   她只知道她肖想了他两世,足足十余年的时间,却不知道他肖想的时间比她更久,隐忍克制的欲念比她更多。   她什么都不知道,不断地撩拨,却没想到,这闸口一开,便是他自己也难以自控。   天快亮的时候,主院的动静才慢慢停歇,顾恒舟穿上外袍,悄无声息的去厨房,发现锅里还煨着热水,眉头微松,打了热水回去帮沈柏清洗,拥着人睡下。   心里惦记着要去武馆选护院,沈柏强撑着在吃午饭前醒来,这次身边还是空的,不过顾恒舟没出去,就在屋里。   看见沈柏醒了,忙走到床边,给她喂了口水。   甜的。   沈柏有点意外,顾恒舟喂的冰糖雪梨水给她。   “昨晚听到你嗓子哑了,多喝点。”顾恒舟认真的说,表情正经,一点也没有昨晚在床榻之间的凶猛,沈柏一口气喝完,忍不住说他:“我都说受不住了,你还不停。”   沈柏的语气有点哀怨,这会儿浑身上下都酸痛得很。   她还没穿衣服,只松松用被子挡着身子,一头乌发披散着,和白嫩的皮肤形成鲜明的对比,眼眶还是红的,嗓子也哑,瞬间将顾恒舟拉回昨晚幽暗炙热的场景中。   他垂眸不去看沈柏,抓紧手里的碗,低声说:“停不了。”   她的滋味太好了,他又太喜欢她了,一旦触碰,所有的理智隐忍都被摧毁崩塌,连他都觉得那不像他自己。   沈柏没想到顾恒舟会给出这样的回答,愣了一会儿还想再说什么,顾恒舟放开她,说:“今天还想出门的话,就别招我。”   沈柏到嘴边的话绕了个弯咽下去,转而问:“现在都这么晚了,今天还去武馆吗?”   顾恒舟说:“我派人去武馆说了,只选十个护院,一下午就够了,吃过饭我们一起去。”   这也行。   沈柏忍着酸痛麻溜的起床,换衣服的时候还能忍,一走路顿觉两腿发抖,使不上力。   沈柏欲哭无泪,之前她怎么没发现顾兄的战斗力这么强悍?   沈柏哪里知道她之前和顾恒舟那两次顾恒舟实则一直顾忌着她身体不适,没有完全施展开,如今确定她身体好了,还不知死活的撩拨,自然是要不遗余力的开凿才行。   见她走得颤颤巍巍,顾恒舟直接把她抱到前厅。   饭菜已经上桌,只有小七小八伺候着,两个小丫头羞红了脸,看都不敢看他们。   顾恒舟也没让两人布菜,亲自帮沈柏盛汤夹菜,相当体贴,沈柏精神上受到安慰,身体的酸痛也就能忍受了。   吃过饭,顾恒舟雇了辆马车载两人去武馆,明霁接了通知,一早在门口迎接,见到顾恒舟,很是恭敬的行礼:“拜见顾大统领。”   说完又看向沈柏,歉然道:“草民之前不知道是大统领夫人,多有怠慢,还请夫人恕罪。”   沈柏连连摇头,说:“没事没事。”   喉咙还是疼的,顾恒舟眉头微拧,代她说:“内子身体不适,不便说话,她性情洒脱,不会介怀这些小事,少当家也不必如此,先进去吧。”   顾恒舟开了口,明霁自然也不客套了,迎两人进去,特意吩咐下人送润肺护嗓的茶来。   虽然事先不知道沈柏的身份,但沈柏开出的佣金不俗,报名应征的人不少,有足足三十二个。   顾恒舟也是做事干脆的人,他没跟明霁多说什么,直接来到校场,那三十二人已经站在场上等着比试。   顾恒舟在远峰郡是家喻户晓的人物,虽然不是一露脸所有人都认识他,但习武之人一般都是认识他的。   那三十二人原本只是来应征护院,没想到会见到顾恒舟,有点愣,等顾恒舟说明自己今日是来替自家夫人挑护院之后,这些人都忍不住激动起来。   他们都是有家室的,因为种种原因没能入军营为国效力,能成为大统领夫人的护院为昭陵出一份力也是极好的,竞争氛围重起来。   明霁说明了比试规则,每个人都可以挑选自己趁手的兵器上场比试,两人对战,胜者与第三人对战,连胜两轮则获选。   武馆人多,为了节省时间,这三十二人分成十组同时对战,多余的两人等到最后再挑人挑战。   比试很快开始,兵刃相接,乒乒乓乓的声音此起彼伏,沈柏看不过来,顾恒舟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不要紧张,有他在,挑出来的人不会太差。   这三十二人大多数身手都挺不错的,半个时辰后,比试结束,十人胜出。   顾恒舟点出两人,取消了他们的入选资格,因为其中一人用了阴招,另一人则太过狠辣,几乎将对手致残。   沈柏只是来挑选护院,并不是要挑选人手去战场杀敌。   顾恒舟挑了两人补上,被取消资格的两人也无话可说,沈柏把早就准备好的契约拿出来,这些人依次来签字画押,明日就可以到府上守着。   签完契约,沈柏把剩下的钱也给明霁。   因为下午要比试,武馆放假,李云觉没来武馆,两人跟明霁说了几句话,便从医馆离开。   时间还早,沈柏带顾恒舟去了成衣铺。   她之前就看上几匹布料,特意带顾恒舟去量下尺寸,让裁缝给他制几件夏衫。   天气眼看着就要热起来了,他整日在营里操练很辛苦,多几身换洗衣服总是好的。   两人一起进的成衣铺,顾恒舟跟裁缝一起去里间量尺寸,沈柏坐在外面喝着茶慢吞吞等着,过了一会儿,一道倩影从门外进来。   那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她穿着一件胭脂色对襟小衫,下着桃粉色纱裙,腰肢纤细绵软,莲步微移,在这座边关小城里,气质显得很是高雅与旁人不同。   而且她生得挺漂亮的,浓眉大眼,端庄大方,一头乌发梳成坠马髻,有着这个年纪特有的活泼明媚。   甫一进门,沈柏的目光便落在她身上没能移转开。   还是沈少爷的时候,沈柏就挺喜欢看美人的。   美人也注意到了沈柏的目光,弯眸颔首笑笑,便带着丫鬟去选料子。   沈柏的目光追着她,没一会儿发现美人看中了和自己帮顾恒舟挑的那几匹布。   那几匹布的料子不算好,是普通棉麻,而且颜色偏暗,沈柏挑中它们,是觉得做出来的衣服耐脏,而且穿着舒服,正适合顾恒舟,就不知道这位小美人买它们是要做什么了。   正想着,顾恒舟量好尺寸从里间出来,美人的目光自然而然被他吸引,而后露出大大的笑容,欣喜道:“顾大哥,你也来买衣服吗?”   沈柏挑眉。   好巧。   顾恒舟出来以后一直盯着沈柏看,根本没注意到旁边还有个人,听到声音后,偏头看了一眼,不过表情也很淡,他先走到沈柏身边,然后才对美人说:“我是陪我夫人来的。”   美人的表情有瞬间僵滞,不过很快恢复如常,对着沈柏福身行礼:“叶妙见过夫人,方才未能认出夫人,还请夫人恕罪。”   叶妙很有礼貌,沈柏刚要说话,顾恒舟抢先说:“我夫人身体不适,不便说话,叶小姐不必理会我们,请便。”   顾恒舟的语气颇为生硬,哪里是让叶妙不要理会他们,根本是让叶妙不要打扰他们。   叶妙眼神一暗,有点受伤,她咬了咬唇,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身旁的丫鬟立刻说:“顾大统领,我家小姐方才看中了两匹布,特意想买来感谢大统领,赶巧大统领在这里,不如大统领自己看看喜不喜欢。”   丫鬟说完,站在一旁的伙计立刻指着那两匹布说:“大统领请看,叶小姐看中的就是这两匹。”   顾恒舟的脸绷起来,没想到来逛个成衣铺能碰上这么多事,他没看那两匹布,沉声说:“只是举手之劳,叶小姐如果真的要道谢,以后行事之前就多想想,不要再生出什么意外就好了。”   顾恒舟是在给叶妙提醒,但姑娘家脸皮薄,又好面子,顾恒舟这话简直就是变相的说她做事莽撞,给人添麻烦。   叶妙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眼眶也红了,一时羞愧难当。   到底还是沈柏怜香惜玉,她叹了口气,轻声说:“叶小姐选的这两匹布挺不错的,事情已经发生了,难得她有这份心意,夫君就收下吧。”   顾恒舟横了沈柏一眼,冷声说:“夫人说的是,正好你今日选了护院,不如再多买几匹做成统一的服装发下去,到时候出门别人一眼就能认出这是我们家的人。”   人家专门挑来送你的衣服,你拿去给护院,这不是把人家一颗真心扔地上还踩稀碎吗?   叶妙待不下去,红着眼跑走,丫鬟追着叶妙而去。   沈柏接受顾恒舟的提议,把那两个花色的布买了几匹,又另选了一个花色给顾恒舟做衣裳。   付了账,两人上了马车往回走。   顾恒舟板着脸,周身都萦绕着低气压,沈柏忍不住笑起,撑着脑袋说:“顾兄,这可是你背着我招惹的桃花,你怎么还生起气来了?”   连夫君都不叫了。   顾恒舟凉凉的觑着沈柏,像是要用眼神让沈柏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   沈柏轻咳一声,端正态度,问:“顾兄,你是怎么救的那位叶小姐啊?”   “去年秋天,她和几位公子小姐去山间秋游,她追画眉而去,在林间迷路,叶郡守焦急之下找我帮忙,我带了一队亲兵前往,将她找到,命亲兵将她送回郡守府,此后再无交集。”   顾恒舟用最简洁的语句阐述了这件事,不知道是不是沈柏的错觉,他似乎可以加重了“命亲兵将她送回郡守府”这几个字。   亲兵送救亲兵送嘛,她又没说什么。   沈柏点点头说:“原来是郡守大人的千金,难怪我方才见她与旁人气质不同。”   顾恒舟眼眸微眯,沈柏连忙补了一句:“顾兄已是有妇之夫,与这些小姑娘保持距离是应当的,方才是我错了,不该为了展示自己的贤良大度,收下叶小姐的礼物,日后我必然不会再如此了。”   沈柏这话算是说到点子上了,顾恒舟脸色稍稍好看了一点,说:“顾家的家风如此,素来都不喜欢收礼,日后不管有任何人打着任何名义给我送礼,你都可以拒绝。”   沈柏点头,说:“我明白的,咱家有钱,定不拿百姓一分一毫!”   回到家,夕阳很快西沉,沈柏拉着顾恒舟到后院,跟他商量打算把后院弄成一大片空地,再放几个木桩在上面,这样平时顾恒舟回来也可以连练功。   “你不必刻意迁就我,我回来的次数不多,不需要这些。”顾恒舟不是很赞同,沈柏歪着脑袋说:“正是因为夫君回来的时候少,所以我才要用些法子,让夫君多回来看看我呀。”   这个说法讨巧,顾恒舟也没办法不喜欢,又听见沈柏说:“就算顾兄不用,以后要是咱们有了孩子,也可以用上的。”   顾恒舟脑子里浮现出那个画面,温馨了片刻后说:“现在不用。”   “啊?顾兄你不喜欢孩子吗?”   沈柏意外,万万没想到会在这个问题上跟顾恒舟产生分歧,顾恒舟大步走到沈柏面前,揽着她的腰说:“你给我的时间太少了。”   他还没跟她过够二人世界,不想这么快就被其他人打扰,哪怕那是他和沈柏的孩子。   顾恒舟这话有点埋怨的意思,还有点孩子气,沈柏反应了半天才想明白,忍不住亲了顾恒舟一下,说:“顾兄,我太喜欢你了。”   话落,沈柏直接被顾恒舟扛起来。   在小七小八诧异的注视下,沈柏被扛回主院,连晚饭都没吃上,就被顾恒舟翻来覆去喜欢了一遍。   第二天顾恒舟便回了营里,沈柏完全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的,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是中午。   嗓子完全发不出声音,身体也酸痛得动弹不了,反正府上没什么人,沈柏直接躺在床上让小七把饭送到床边吃掉。   休养了整整一天,沈柏才勉强活过来。   第二天本来准备去买马车的,没想到有人先登门拜访。   收拾利索到前厅一看,叶妙端端正正坐在屋里,旁边还放着一摞包装精致的礼物。   沈柏走进去,叶妙立刻站起来,低声说:“前天在成衣铺,我有些失态了,今日特意前来跟夫人道歉,还请夫人莫要与我一般见识。” 第245章 清明   叶妙今日打扮得很素净,衣服是浅淡的蓝色,上面用黄色丝线绣着朵朵碎花,很是清新淡雅。   她比沈柏小两三岁,模样柔美,说话的时候也细声细气的,沈柏做少爷的时候,最喜欢看她这类型的美人了,尤其是美人眼底泛着泪光,雾蒙蒙看人的时候,柔情万种,直叫人酥了骨头。   叶妙好歹是郡守府的千金,做不来风尘女子那般矫揉造作的姿态,不过也够楚楚可怜了。   沈柏从一开始就没打算为难她,温笑着说:“无妨,我家夫君看着面冷,其实很古道热肠,叶小姐不必怕他。”   叶妙自然不是被顾恒舟吓到才落荒而逃的,她想也没想立刻说:“顾大统领很好,我并不怕他。”   不是怕顾恒舟,那就是怕沈柏了?   叶妙的身份与一般人不同,沈柏方才那样说,是想全了叶妙的面子,让她有个台阶下,叶妙若是聪明,就该顺着沈柏的话说,然后掐灭对顾恒舟的那点心思,这样大家都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没想到叶妙一点都不领情。   沈柏喉咙痒,端起茶杯抿了口茶。   小七自幼颠沛流离,惯会看人脸色听人说话,察觉到情况不对,壮着胆子说:“我家夫人脾气很好,对府上的下人也很宽容大度,只要没人打大统领的主意,一切都好说。”   小七说完偷偷去看沈柏的表情,见她没有生气继续说:“不过我家大统领非常喜爱夫人,好不容易休沐一日,都要时时刻刻陪在我家夫人身边,想来眼里也容不下旁的什么人,今日一早还特意嘱咐奴婢,说夫人嗓子不舒服,让奴婢们好好照顾夫人,不要让夫人说太多话。”   这话从沈柏口中说出来,有种故意炫耀示威的感觉,从小七嘴里说出来就不一样了。   叶妙对顾恒舟上心,自然知道顾恒舟一年前就置下这座宅院,还买了两个丫鬟在府上。   这两个丫鬟不是沈柏带来的,自然是顾恒舟的人。   她们说顾恒舟宠爱沈柏,那十有八九是千真万确的宠爱。   叶妙的脸色不大好看,放在膝上的手也不住的绞着绢帕,坐立难安。   沈柏轻轻咳了一声,小七立刻会意,收敛了敌意,关切的说:“奴婢瞧着叶小姐脸色似乎不大好,马上要入夏了,换季气候不好,容易贪凉,厨房还有润肺止咳的枇杷露,叶小姐可要来一点?”   叶妙摇头拒绝,强迫自己打起精神,说:“我今日就是来道歉的,没想到夫人大度不与我计较,夫人刚来远峰郡,想必对城里的一切都很陌生,三日后是我生辰,会宴请一些我的朋友,夫人若是愿意,到时也可来参加,夫人放心,她们都是我的手帕交,不用太多应酬。”   “好啊。”   沈柏一口应下,她正愁不知道要怎么结识城里的人呢,叶妙就递枕头来了。   沈柏如此爽快,叶妙又是一愣,随后说:“我也只是想交个朋友,夫人不必带什么礼物,随意就好。”   沈柏点头应下,叶妙见她嗓子确实沙哑得厉害,也没久留,起身离开。   叶妙一走,小七便皱着眉头笑声嘀咕:“叶小姐说话好生奇怪。”   沈柏抬手揉了下她的脑袋,低笑道:“她再奇怪也比不上你牙尖嘴利。”   小七想起来还有点后怕,小声说:“奴婢方才自作主张,还请夫人恕罪。”   她不是专门被人教导出来做丫鬟的,说话做事全凭自己的感觉,沈柏笑着说:“刚刚做得挺好的,咱们头上有大统领罩着,不管面对的是谁,都不能露怯,但也不能太欺负人,把关系搞得太僵,给大统领惹麻烦。”   小七重重点头,想了想又说:“夫人和大统领都是很好的人,若是有人敢欺负夫人,奴婢一定会护在夫人前面,若是惹了麻烦,奴婢一定敢作敢当,绝不给夫人和大统领抹黑!”   小七语气坚定,神情严肃,好像下一刻就要替沈柏赴义。   沈柏真心觉得这两个丫头很可爱,一边琢磨着日后要给这两个丫头好好寻个夫家,一边带着两人出府,又去了一趟马市。   上一次的青年还在,身边多了一辆精致漂亮的马车。   那马车车身是用上好的白杨木做的,结识耐用,各处打磨得很光滑,黑漆刷得均匀,还有很特别的梵文刻纹,马车套的是一匹黑棕马,这马高大,毛色油亮,单拎出来也是一匹好马。   一般这种好马不太有人舍得拿来套车使,浪费了马不说,好马性子烈,还容易出事,但这匹马明显是被驯服过,脾气温顺得很。   这样高品质的马车在马市上很少见,青年身边围着好几个人,明显都想买这辆马车,但青年都摇头拒绝。   沈柏远远地观察了一会儿,然后才走过去,青年立刻迎上来,拱手对沈柏说:“夫人来了,这是我家新做的马车,夫人还要吗?”   “这样好的马车委实难得,我自然是要的。”沈柏很爽快,按上次三倍的价格给青年,青年讶异,推辞道:“上次那辆马车其实是夫人先看中的,夫人大度才避免了一场纷争,今日这辆马车是补偿夫人的,夫人给的钱太多了。”   沈柏摇头说:“这辆马车值这个价,而且我想见一下把这匹马驯成这样的驯马师。”   这才是沈柏真正的目的。   青年越发意外,抿唇没有应答,小八在旁边说:“这位是顾大统领的夫人,是极好极好的人,你不要像看坏人一样如此防备她。”   果然顾恒舟的名号就是好使。   青年一听立刻说:“原来是顾夫人,小人眼拙,未能看出,请夫人见谅。”   “无妨。”沈柏温和的说,“我只是觉得这位驯马师的技艺高超,在整个昭陵应该都是拔尖的,有些好奇想见见而已,与我家夫君无关,若是驯马师不愿意我也不会强人所难。”   沈柏的态度亲和,客气且尊重,青年郑重的说:“驯马师是我爹,我回去问问,过几日再回复夫人吧。”   “好。”   小七小八都不会驾马车,青年把她们送回去。   路上通过交谈,沈柏知道青年叫周鹤,他和他爹负责驯马,大伯和二伯是木匠,平日主要接一些帮人修补马车、驯马的零散活,一年也卖不了几辆马车,这次是特意为了沈柏赶做了这辆马车。   周鹤说话挺淳朴诚恳的,看得出周家人很重信,沈柏对他颇有好感。   下车的时候沈柏发现府门口虽然多了两个灯笼却还是有点空荡,思忖片刻,沈柏对周鹤说:“我想做个门匾,你大伯他们能做吗?”   “可以。”周鹤也注意到门上空了什么,“不过如果夫人要很昂贵的木材的话,需要先付一部分订金,我大伯会行书、楷书、隶书,家中有字帖,下次我可以带给夫人看看。”   门匾一般挂上就不会轻易取下来,木材用好点是应该的,沈柏让小七取了五十两银子出来给周鹤做订金,说:“门匾我想用紫檀木做的,上面的雕花希望能简单大气一点,可以先出图纸看看,至于题字,我家夫君的字写得很不错,等他下次休沐回家,我让他写好让你拿回去拓印就行。”   沈柏做事很爽快,周鹤一一应下离开。   接下来两日沈柏都在家里休养,到了第三日,沈柏起了个大早,带上小七,挑了个护院驾车送她们去郡守府。   郡守府和之前没什么变化,沈柏到的不算早,门口已经停了四辆马车。   许是叶妙交代过,没有请帖,门房也恭恭敬敬的引沈柏进了府。   叶明山在府衙处理公务,并不在家,绕过前厅,很快到达后花园。   花园里,五个小姑娘围着叶妙坐着,几人相谈甚欢,笑声不断。   那几个都是未出阁的黄花大闺女,沈柏莫名觉得自己这个已婚妇人与她们有些格格不入。   不过这念头一闪而逝,门房退下,沈柏直接带着小七走过去。   叶妙最先看到沈柏,起身迎接,温笑着说:“夫人来了,快这边坐。”   沈柏走到叶妙身边坐下,其他几个小姑娘全都齐刷刷的看着她,脸上眼里全是好奇,都想知道这位突然出现的大统领夫人究竟有什么通天的本领,竟然能把顾大统领那样的人物拿下。   这一双双眼睛求知若渴,沈柏觉得有点好笑,不过没有显露出来,端庄的说:“你们好,我是东方鸢灵,也是顾大统领的妻子。”   昭陵鲜少有复姓,其中一个姑娘瞪大眼睛惊呼:“你不是昭陵人?”   沈柏点头,说:“我是南襄国人。”   叶妙显然是对沈柏有研究的,替沈柏对那几人说:“东方家是南襄国第一世家,富可敌国,听说顾夫人的嫁妆都有二十抬,这在咱们昭陵,可是皇后才有的风光。”   几个小姑娘不住发出惊叹,她们长在远峰郡,幼时见过战火,知道荒漠之后有个叫越西的国度,却没去过国都,南襄国对她们而言更是一个可闻而不可及的地名。   这个年纪正是最好奇的时候,她们问了沈柏好些关于南襄民俗风情的问题,沈柏耐心的回答,慢慢也知道她们都是城中的富贾之女,大多是盐商、粮商。   盐商、粮商都是被朝廷管控的,他们和朝廷也算是挂钩的关系,不用自己找客源,家业很稳定,如果不出意外,他们这辈子都会过得很平稳。   不过沈柏有点好奇,昭陵和南襄都互通往来四年多了,远峰郡的个人商户竟然还没发展起来,朝廷不应该鼓励各地的商贸发展吗?   远峰郡地处边关,发展商贸、改善民生应该也是很重要的吧。   沈柏默默思索着,不知是谁突然问道:“夫人和大统领都成亲一年了,怎么还未有孕?”   这些都是未出阁的姑娘,突然问起这个问题,个个脸上都浮起红晕,沈柏笑道:“夫君平日在营中要忙着操练,我们聚少离多,所以暂时还未有孕,这种事,顺其自然就好了。”   众人连连点头,不好意思在这种问题上多问。   叶妙的生辰确实办得不算盛大,就这几个姑娘和沈柏凑了一桌,中途的时候叶夫人派丫鬟过来给每个姑娘送了一个香囊,算是伴手礼。   那丫鬟看到做妇人打扮的沈柏有些讶异,想来叶夫人是不知道沈柏今天会来的。   几人摆谈了一会儿,饭菜上桌,这边的规矩确实没有瀚京多,姑娘们虽然吃得斯文,却没有遵循食不言寝不语的原则,仍小声说着话。   她们谈的话题统共就那么几样,何时议亲,理想的夫君是什么类型,这几日又出了什么好看的唇脂。   远峰郡过去多年一直饱受战火侵扰,所有人最关心的就是能不能活下去,休闲娱乐的活动实在太少了。   沈柏觉得居安思危很重要,但享受生活同样很重要。   昭陵的国力正在一点点变强,这里的百姓生活同样也要变得更好。   从郡守府出来,沈柏的眼睛很亮,思绪发散到很远的地方,她觉得自己接下来有很多事可以做。   接下来两日沈柏带着小七小八在城中转悠,东西没买几样,城里杂七杂八的小道消息倒是打听了不少。   清明前两日就开始下雨,边关的雨不像瀚京那般绵软,跟夏雨一样磅礴,还伴随着轰隆的春雷声。   雨水顺着房檐噼噼啪啪的砸下来,屋里也冷,沈柏吃过早饭又缩会被窝里,让小七小八点了灯,拿着一本猎奇的游志看。   正看得出神,下人来秉,说有人登门拜访,沈柏忙穿好衣服去前厅。   长廊都被雨水溅湿大半,走在檐下沈柏也撑了把伞,快到前厅的时候看见门外放了两套蓑衣斗笠,便知来拜访的有两个人。   沈柏收了伞走进厅里,看见周鹤陪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坐着,小八给两人上了茶,两人很是拘谨,一口没喝。   老者应该是周鹤的父亲周岩,他年岁和镇国公差不多,但看上去要苍老太多。   这样的年纪,还能将烈马驯服成那般乖顺,可见技艺有多高超。   沈柏心生敬佩,进屋后先打招呼:“老先生好。”   周岩站起来,有点受宠若惊,沈柏站在他面前,诚恳的说:“老先生的马术相当高超,理应晚辈登门拜访的,没想到先生今日会冒雨前来,如此看来倒是打扰先生了。”   周岩连忙说:“平日白天都要干活,今天下雨无事这才冒昧前来,是草民打扰了夫人才是。”   “我平日也没什么事做,先生来是我的荣幸,算不得打扰。”   沈柏让小八通知厨房多做几道好吃的菜,细细问了周岩关于驯马的问题。   上一世跟着顾恒舟,沈柏对这方面有些了解,她问的问题不算外行,周岩意外,回答得很认真,毕竟是聊的自己最擅长的事,沈柏又很会接话,周岩很快打开话匣子。   周鹤坐在旁边脸色变了又变,从来没发现自己父亲是这么健谈的人。   愉快的聊天让时间过得很快,饭菜上了桌,周岩才意识到自己话太多了,有些赧然,沈柏招呼他们上桌吃饭,状似无意的问:“周先生的马术这么好,除了自家人,可还有别的传人?”   周岩表情一僵,似乎被这个话题戳到痛处,周鹤立刻接话说:“这种技艺一般都是代代相传的,而且学习马术很危险,如果不进军营一般也没什么前途,没什么人愿意学这个。”   这确实是实话。   但周岩这把年纪还要自己驯马,多半是因为周岩这个传人没有很强的天赋,学不到真传。   这么好的技艺,沈柏不想让它失传,犹豫片刻,提议道:“研习马术天赋的确很重要,日前我听说夫君想在营中成立一个骑兵团,先生若是不介意的话,过些时日能否请先生到营中为他们指导一下?”   很多技艺都有不外传的规矩,很多人甚至还规定传男不传女,怕周岩拒绝,沈柏立刻又说:“先生放心,只是请先生指导,并不会累到先生,就像学堂里的夫子给学生授课一样,成效如何全看学生自己领悟,我会付先生课业费的。”   周岩捧着碗,眼底涌动着水光,却还是谨慎的说:“草民的马术是为营生,并不是为了杀敌,与军中那些将士可能很多地方意见相左……”   “先生不必担心,既然是我请先生去的,他们绝不敢跟先生呛声。”沈柏开口打消周岩的顾虑,周岩犹豫了下,点头同意。   吃过午饭,雨势减弱,父子俩客气的道谢离开。   他们刚走不久,顾恒舟便骑马回来。   他也戴着斗笠穿着蓑衣,但衣服全打湿了。   沈柏忙让厨房送了热水来,顾恒舟洗了澡,换上干净衣服,沈柏把他带到后院,先展示了自己刚买下的马车。   顾恒舟的眼光比沈柏毒多了,一眼就看出这马车不俗,眉梢微扬,沈柏一直观察着他的表情,立刻邀功:“我选的马车,如何?”   顾恒舟在那马头上拍了拍,很喜欢这马,沉声说:“不错。”   他很少夸人,能给出这个评价已经是很大的认可。   沈柏得意的叉腰,抬着下巴说:“那当然,我这眼光可好了。”说完又有点底气不足,“不过这价格比一般市价要高一些。”   “这马驯得很好,马车做工也精致,多给点钱是应该的。”顾恒舟知道沈柏做事向来有自己的分寸,并不觉得她会大手大脚乱花钱。   沈柏对顾恒舟的反应很满意,撞了下他的胳膊,露出扮男子时的神态,故作深沉的问:“我还认得这位驯马的师傅,夫君有时间可要见见?”   顾恒舟偏头看着沈柏,一下子就想到她要做什么,一时没有说话,沈柏有点拿不准他是什么态度,想到自己没跟他商量就请周岩去军营的事,顿时心虚,抢先道:“顾兄你别误会,我可不是要插手营里的事,我就只是觉得这人的马术很好,说不定能帮上点忙,我就算有公职在身也不会越俎代庖的。”   顾恒舟是极有原则的人,沈柏很喜欢他这点,自然绝对不会去触碰他的原则。   话音刚落,顾恒舟把沈柏拥进怀里。   越西人最擅长的就是骑术,这一世忽炽烈虽然被断了一臂,但保不齐过几年越西又会出现其他悍将。   上一世顾恒舟就有训练骑兵团的想法,但一直没机会实施,这一世沈柏改变了事情的走向,他也有了更多时间和精力来完成这些事。   上次回瀚京述职,顾恒舟就跟赵彻说了要成立骑兵团的事,赵彻也同意了,现在骑兵团已经初具规模,顾恒舟一个人要统管整个军营,精力还是很吃紧的,沈柏这个时候找来驯马师,实在是帮了大忙。   顾恒舟抱紧沈柏,心脏一下又一下的鼓跳着。   沈柏被他抱得有点喘不过气来,正想把他推开一点,整个人被打横抱起,沈柏下意识的环住顾恒舟的脖子,顾恒舟抱着她大步往回走,眸底欲念不住翻涌。   经过上一次,沈柏看到顾恒舟这样就有点怕,她想了想说:“顾兄,我觉得大门上面有点空,订了个门匾,你回来了就题一下字吧,到时候好拿去拓印。”   “好。”   顾恒舟应下,沈柏还想说其他的,人已经被抱回主院,顾恒舟把她放到床上,欺身压下。   沈柏这两日的腰酸腿疼才好,不想再遭罪,手上抗拒着,嘴上也不停地找着借口,却被顾恒舟见招拆招,直接吃掉。   顾恒舟现在是没什么顾忌了,动作也娴熟起来,还会熬着沈柏让她说一些平日羞于说出口的话。   这一折腾又差不多是整整一夜,好在顾恒舟冷静下来后很体贴,会仔细帮沈柏清理干净。   第二天还是大雨,顾恒舟没去营里,在家待着。   小七小八早起后来主院,顾恒舟都示意她们放轻脚步不要吵醒沈柏。   顾恒舟记得沈柏说订做匾额的事,写好了字让护卫送到周家,然后叫来小七小八,细细的问这几日府上发生的事。   两人学舌一样仔仔细细的交代,听到叶妙来府上拜访,眉头拧起。   除了沈柏,顾恒舟从来就没注意过别的什么姑娘,他没生过别的什么心思,自然也不会觉得叶妙对他有什么。   不过那场灵梦给他留下的印象很深刻,他绝对不会允许梦里的事发生在沈柏身上。   顾恒舟记下这件事,让小七小八退下做自己的事。   大雨连下了两日,在清明这天放晴,顾恒舟一早回营,沈柏让小七小八带上早就准备好的香烛纸钱去找翠娘。   这天李云觉难得没去武馆,让翠娘和他一起去祭祀。   李云觉的祖籍不在这里,也没什么亲人在远峰郡,但这片土地浸染了太多他的同袍战友的热血,埋葬了太多兄弟的尸首。   这些人永远留在了这里,不能魂归故里,只能成为昭陵国史上一个个平凡无奇的名字,他却不能忘记他们。   李云觉让翠娘准备了一车好酒,沈柏来时他们正好准备出门,李云觉有些意外,沈柏主动说:“夫君要去营里操练,没办法亲往,让我代他和国公大人去看看他们。”   这是应当的。   李云觉欣慰的点点头,让沈柏的马车跟在他们后面。   远峰郡是饱经战火侵袭的城池,那些为了守卫这座城池和身后国疆的将士都被埋在城外往西三里的一座山坡上。   那里视野辽阔,天气好的时候,还能越过北横山遥望瀚京。   刚下过雨,城外的路有些泥泞,路上还遇到不少百姓自发的来祭奠,马车走走停停,花了差不多一个时辰才到。   到了这里,李云觉周身的气压就低下来。   这些年死的人太多了,埋在这里的人没有立碑,甚至连坟头都被杂草盖住,寻常人根本分不出哪里有坟,李云觉对这里很熟悉,一手拎着一坛酒,挨个倒酒。   翠娘给沈柏递了个眼色,示意沈柏这个时候不要跟李云觉说话。   沈柏颔首应下,让小七小八帮忙给李云觉递酒,自己则跟在李云觉身后点香烛。   祭祀的时间很长,沉默且枯燥,其他祭祀的人早就走了,沈柏他们却从早上一直做到傍晚才算完。   往年翠娘都是一个人陪着李云觉,今年有沈柏她们陪着,结束的时候不知为什么红了眼眶。   沈柏默不作声,递了帕子给她。   祭祀完回家,沈柏也有些累了,一进门却听见护卫说:“夫人,京里来信了。”   沈柏一喜,连忙接过。   信是沈儒修写的,说了一大通有的没的,拐着弯儿的念叨沈柏来边关这么久,除了报平安,就再也没写过信回家,老小孩儿的气质显露无遗。   沈柏看着看着眉眼染上笑意,信的最后,沈儒修说孙氏又怀孕了。   许是怕沈柏不开心,沈儒修只提了这么一句,没再多说什么,好像这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沈柏现在心境不一样,得知这个消息还挺开心的。   马上找了纸笔给沈儒修回信,洋洋洒洒编了一大堆废话,只传达一个意思:您老别担心,我在边关过得好着呢! 第246章 宴请   孙氏年纪大了,沈珀夭折后,她又怄气许久伤了元气,这个时候再怀孩子肯定比之前辛苦得多。   沈柏现在对她没什么敌意,更关心的是她腹中的孩子。   沈儒修一心扑在朝事上,多半不能好好照顾她,沈柏特意另外写了两张纸,叮嘱了一些需要注意的事,再让沈儒修去请张太医帮孙氏瞧瞧,好好安胎。   给沈儒修回了信,沈柏想了想,又提笔给顾廷戈写了一封。   给顾廷戈的信就要简洁谨慎多了,沈柏没提自己如何,只简单说了顾恒舟这一年来在营中做的事,以及城中百姓安居乐业的现状。   两封信同时送出,沈柏松了口气。   其实要做顾夫人也不容易啊。   上一世她跟那些老匹夫打嘴仗,虽说有些危险,但下朝以后就是听曲儿喝酒,这一世做了顾夫人,她几乎天天都在往外跑,考量的事还不少。   清明节后,叶夫人登门来了一次,叶妙没跟着一起来。   那天沈柏起得颇早,正在后院琢磨木桩要立在什么地方比较合适,叶夫人便带着礼物来了。   沈柏做事干脆利落,不喜欢假意推辞,让小八收了礼物,又让小七送来热茶和糕点,和叶夫人一起坐在院子里的大树下聊天。   顾恒舟置办下这院子,城里大多数人都知道,但顾恒舟没往府门口挂门匾,也没设乔迁宴,众人也就没机会来看看。   叶夫人是第一次来,喝到热茶,吃上糕点,和沈柏聊天也聊得很愉快,莫名有点感慨,顾恒舟那样冷面疏冷的人,能有个这么温馨有人气儿的家真是挺不容易的。   吃了几口糕点,叶夫人终于表明来意,恳切的说:“妙儿不懂事,上次生辰宴请了夫人去竟然没告诉我们,这几日他爹在罚她面壁思过,多谢夫人宽宏大量,不曾与她计较。”   “叶小姐知书达理,不曾慢待我,我挺喜欢她的。”沈柏温笑着说,叶夫人眼底闪过光亮,随后歉然的说:“生妙儿前我曾小产过,所以有了她以后夫君有些溺爱她,她想要什么基本都会尽力满足,导致她现在有些偏执任性,夫人放心,我们会好生教导她,不让她给夫人添麻烦。”   叶夫人是在暗示叶妙对顾恒舟有意的事。   她今日见到沈柏便知沈柏是能持家有智慧的女人,叶妙在沈柏面前是完全不够看的,更重要的是,沈柏和顾恒舟的婚事是陛下亲赐,婚礼在瀚京办得相当盛大,沈柏就算大度到同意叶妙跟在顾恒舟身边,叶妙也只能做个妾。   自己精心呵护养大的女儿,一扭头给人做妾,叶夫人如何能同意?   所以在察觉到叶妙的想法后,叶夫人和叶郡守都是一致的要把叶妙的念头掐死在摇篮里。   叶夫人这也算是明事理,没有盲目宠着叶妙,沈柏笑着说:“叶小姐年岁还小,有些叛逆心很正常,夫人也不要太束着她,免得适得其反。”   这话说到叶夫人心里去了,她连连点头,降下心防,跟沈柏说了一些零琐日常,沈柏提了一句要设宴的事,叶夫人很是热情的给了建议,沈柏一一记下,第二日又找翠娘了解了下这些人的为人如何。   花了两日时间敲定宾客名单,沈柏特意买来纸张,自己设计了请帖式样,让小七小八帮着制作请帖,亲笔写了请帖,在寿宴前五日送出。   之前相府寿宴沈柏操办过一次,这次倒也算得上是驾轻就熟。   宴会前两天,周鹤用板车把做好的门匾送来。   宅院不大,这门匾尺寸也不大,三尺长一尺宽,两寸厚,紫檀木做的匾身,刷着棕色油漆,低调奢华,四周边框有精致的祥云刻纹,中间是苍劲有力的两个漆红大字:顾府。   顾恒舟惯用行书,字体飘逸,笔锋冷锐,相当有气势。   路上怕有磕碰,门匾包裹得很好,打开以后,沈柏只看了一眼就很喜欢,当即让护卫搭手把门匾挂到门上。   原本空荡荡的府门一下子添了威严霸气。   沈柏把剩下的钱结算给周鹤,顺便拿了请帖给他。   周鹤看了之后欲言又止,沈柏问:“怎么了?可是家中有事抽不了身不能来参加?”   周鹤摇头,最终还是决定说实话:“远峰郡历经战火侵扰,一直崇尚英雄武将,对商人和匠人颇有成见,若是我们出现在夫人的宴上,只怕影响不好。”   上次参加叶妙的生辰会沈柏就隐隐察觉到这点,但没想到情况会这么严重,她留周鹤吃午饭,仔细聊过之后才知道远峰郡的百姓大多还处于荒蛮的情况,他们以前一直只想着活命,所以城里几乎都是武馆,根本没有学堂。   就算有,估计也不会有人愿意送自家孩子去念书。   在他们的认知里,商人和匠人都是通过偷奸耍滑赚钱的,而文人柔柔弱弱,遇到敌人根本没有还手之力,迟早会死。   沈柏原本觉得这几年昭陵国力增强了,远峰郡也在慢慢变好,和周鹤聊过以后才发现,远峰郡只是表面上变好了。   那些因为战火而根植于百姓骨血里的傲慢与偏见,要通过相当长时间的教化才能改变过来。   她亲自送周鹤到门口离开,还是坚持把请帖给他们,让他们来赴宴。   百姓蒙昧不是错,错的是这世道纷乱,让他们没有机会看见更好的生活应该是怎样的。   送走周鹤,沈柏索性又赶做了不少请帖,发给城中一些小商户。   临时加了人,沈柏又添置了桌椅,让厨房多储备些食材,在座位方面沈柏也有调整。   不再用男女宾分席的方法,而是把跟朝廷挂钩的盐商粮商还有武夫和其他人分隔开来。   顾恒舟在宴会前一天傍晚到家,沈柏是借着两人成婚一周年的名义宴客的,倒没打算怎么庆祝,顾恒舟到家的时候,却提了一个精致漂亮的灯罩回来。   那灯罩与市面上卖的灯罩不大相同,做法看上去很是复杂,上面不知道糊的什么纸,看上去很是薄透。   “夫君上哪儿买的这个,好漂亮!”沈柏拿过灯罩仔仔细细的看,越看越觉得这个灯罩很合自己的心意。   顾恒舟侧目看着她,问:“喜欢?”   沈柏重重点头:“很喜欢。”   顾恒舟唇角微微上扬,说:“既然这么喜欢,等我有时间再给你做一个。”   “好。”沈柏想也没想直接回答,而后愣住,难以置信的看着顾恒舟,“这是你自己做的?”   “嗯。”   顾恒舟应了一声,表情淡淡,并不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多么不寻常的事。   沈柏一颗心炸出花来,看那灯罩更觉欢喜,说:“这个看起来很复杂,你之前都没接触过这些,岂不是花了很长时间才做出来。”   沈柏说着去拉顾恒舟的手,他手上全是老茧,倒是没什么伤口,沈柏放心了些。   “只要能看懂图纸,要做这个也不难。”他自小就比别人聪慧,一边在校尉营训练一边念书还能两样都不落下,做这些自然也不在话下。   沈柏欢喜得合不拢嘴,说:“营里又没有木匠,你总不能凭空想象把东西做出来吧。”   “我看了书。”顾恒舟说,不再纠结这个话题,对沈柏说:“吃过饭我带你去个地方。”   “啊?要去哪儿吗?”   沈柏疑惑,顾恒舟说:“去了就知道了。”   好奇着顾恒舟到底准备了什么,沈柏飞快的吃完饭,和顾恒舟一起出门。   虽然不到宵禁时间,外面街道上也没什么人走动了,两人同乘一匹马在夜色的掩护下出城,直奔平日营中将士操练的后山。   到了山脚下,两人下马,顾恒舟拉着沈柏的手从小路往前走。   他们没上山,顺着山坳往里走。   虽然已经是暮春时节,夜里却还是有些冷,顾恒舟的掌心一片燥热,源源不断的向沈柏传递暖意。   不知道走了多久,顾恒舟说:“到了。”   沈柏正好奇这地方有什么特别的,顾恒舟从地上捡了小石子掷向四周,很快,星星点点的黄色光亮从草丛中升腾起来。   那些光亮有黄豆大小,看着有点像萤火虫,但又和萤火虫不大一样,因为它们还会发出类似风铃晃动的细碎声响。   当无数只这样的虫子飞起来,便形成了奇妙的曲子,一时间恍若满天星辰倾洒而落,如梦如幻。   沈柏看得呆了,好一会儿才拉着顾恒舟的手说:“这里和瀚上京外的山谷好像啊!”   地形像,连这些虫子也很像。   顾兄究竟是怎么找到这种地方的?   沈柏激动得不行,顾恒舟垂眸看着她,片刻后揽住她的腰,低头覆上她的唇。   当初带她去山谷的时候,他就很想亲她。   在明确自己的心意之后,每次看到她,他都很想将她据为己有。   她是他生命中的火焰,能照亮一切,也能温暖一切,上下两世,他都被她吸引无法自拔。   即便现在他们已经成了婚,做了夫妻之间该做的一切事,每次见到她,他都还是会有控制不住的冲动。   他真的真的很爱她。   比所有人想象中的更爱,也比他自己想象中的更爱。   一吻作罢,沈柏呼吸急促,软软的靠在顾恒舟怀里,虽然也动了情,还是保持理智,撑着顾恒舟的胸膛说:“明日的宴会很重要,今晚不能乱来。”   “嗯。”   顾恒舟应了一声,紧紧的抱着沈柏没松开。   过了一会儿,他平复下来,低声在沈柏耳边说了句话。   沈柏浑身一震,而后问:“夫君,你刚刚说什么?”   顾恒舟没吭声,拉着沈柏往回走,掌心烫得惊人,沈柏嘿嘿的笑起。   她其实听到顾恒舟说了什么。   他说:沈柏,谢谢你能喜欢我。   我这么冷漠,不懂得爱人的一个人,谢谢你从一开始就不顾一切的扑向我。   沈柏感觉自己像被泡进蜜罐子里,她欢喜的蹦到顾恒舟背上,咬了下他的耳朵,说:“不谢,下辈子我还要喜欢你。”   顾恒舟的身体瞬间紧绷,用了所有的自制力才把翻涌的欲念压下,拍了下沈柏的臀以示警告。   过了宵禁时间,顾恒舟带沈柏去军营睡了一晚,第二天天刚亮就赶回城中。   府上的人已经有条不紊的忙碌起来,今天天气也不错,护卫把桌椅都摆出来,小七小八先在桌上摆了茶点。   沈柏去厨房转了一圈,翠娘带来的八个临时帮厨也已经麻利的上手,沈柏让她们不要着急,不要为了赶时间没把饭菜做熟或者坏了口味。   上上下下都确定没什么问题,沈柏回主屋换了身杏色对襟长衫,衣服上面有银丝绣的山茶花暗纹,下着同色长裙,沉稳大气,很有主母风范。   小八心灵手巧,给她梳了个随云髻,发簪很多,沈柏最喜欢的还是顾恒舟之前送她那支白玉簪,今日宴会比较隆重,沈柏又戴了两支金钗,而后选了一对透绿的耳坠。   那颜色清透晶莹,衬得耳垂很是白嫩可爱。   梳妆完毕,沈柏领着小七小八出门,叶明山带着叶夫人和叶妙早早地来了,正在跟顾恒舟说话。   叶妙被叶明山罚过以后,再出门神情恹恹的,都不敢直视顾恒舟。   叶明山见沈柏过来,脸上闪过诧异。   那个时候越西突袭远峰郡,差点破了城,沈柏带漠州兵马前来驰援,叶明山是见过沈柏的,对她印象还比较深刻。   后来沈柏失踪,叶明山还觉得很是可惜,他只知道顾恒舟娶了南襄国第一世家的嫡女,却不知道这人和沈柏生得一模一样。   顾恒舟也回头看着沈柏,她今日的打扮很是温婉,顾恒舟的眸光变得非常柔软,朝她伸出手,沈柏稍稍加快步子,把手交给他。   顾恒舟握紧她的手,平静地介绍:“这是郡守大人和他的夫人。”   沈柏的身份在他们之上,只笑着颔首打招呼,叶明山跟沈柏不算熟悉,知道这门婚事是陛下钦定的,一点也没怀疑沈柏的身份,客套的打了会儿官腔,便带着自家夫人落了座。   宾客陆陆续续到来,沈柏和顾恒舟基本都在一处迎客,两人的手也没分开过,到场的人于是都知道,平日冷冷冰冰的顾大统领很是喜爱他的夫人,连她的手都不愿意放开。   周鹤是最后来的,虽然沈柏请了周家所有的人,但最终只来了他一个,不想给沈柏添麻烦,他进来以后也没跟别人说话,低调的入席,打算吃完饭就走。   周鹤一进门沈柏就注意到他了,不过见他如此低调,也没浪费他的好意,只远远地颔首致意。   快到午时的时候,沈柏让人放了鞭炮,开宴。   翠娘带着帮厨迅速上菜,趁着这个时间,顾恒舟站起身,举杯高声道:“我和内子于去年今日在瀚京成婚,因路途遥远,中间又有诸多杂事,所以拖到今日才宴请诸位,感谢诸位抽出时间前来参加。”   顾恒舟说完先喝了一杯,众人立刻跟着举杯饮酒。   沈柏帮顾恒舟满上,顾恒舟继续说:“内子是南襄国人,自幼被家中娇惯,没受过委屈,行事也比较随性,我娶她时曾向陛下保证,此生只会娶她一个,她随我来边关已是不易,我会倾尽全力护她周全,以后还请诸位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与她为难。”   顾恒舟说完又是一饮而尽。   众人被他这番话惊到,寻常人家稍有点钱的都会想要三妻四妾,顾恒舟这样身份的人,竟然只要沈柏一个,这也太专情了吧?   而且听顾恒舟这意思,他是个宠妻狂魔啊,要是谁敢跟沈柏作对,不就是跟他作对吗?   众人连忙说不会,喝掉杯子里的酒。   沈柏心情复杂,帮顾恒舟倒了第三杯酒。   她今天只是想认识下这些人,日后比较好打交道,万万没想到顾恒舟这么给她撑场面。   顾家家风严正,从来不会徇私,顾恒舟这番话,只差把“老子护短”这四个字砸在今天来会宴的宾客脸上。   这样的顾恒舟,和在战场上杀敌的顾恒舟在沈柏眼里一样,都帅炸了。   第三杯酒就没什么场面话了,顾恒舟举杯,扬声说:“大家随意,不必拘束。”   顾恒舟喝完酒坐下,沈柏盛了一碗汤给他,低声说:“垫垫。”   虽然他现在比以前能喝多了,还是不能这么糟蹋自己的身体。   顾恒舟放下酒杯低头喝汤,过了会儿,有人来敬酒。   顾恒舟来远峰郡戍守这么久,给人留下的印象一直都很高冷,这次难得主动设宴,众人都想借这个机会攀攀关系。   毕竟顾大统领可不是一般的武将啊。   顾恒舟是来者不拒,有酒来就喝,但不管别人怎么说都保持着清醒,不会乱答应什么事。   三巡酒过,顾恒舟面色如常,没有一点醉意,席间却有人醉了,那人认得周鹤,拍桌道:“这世道真是变了,什么时候连驯马的都能与我们一样有同等待遇了?”   那人的声音不小,原本热热闹闹的宴席一下子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周鹤身上。   较真的说,若是在瀚京那种权贵云集的地方,在座这些人的身份,大多数是没有资格跟沈柏和顾恒舟一同赴宴的。   然而在远峰郡这个小地方,他们有着自己的优越感,觉得自己比别人强那么一些,弱的人便不配与他们同席了。   周鹤早就预料到会出现这样的场景,没有回应,只是安静的坐在那儿,沈柏放下筷子,朗声说:“今日到场的人都是拿着请帖来的,既有请帖,便说明是受我邀请的客人,请问有什么问题吗?”   沈柏的声音柔柔,神情却很坦然,她是镇安大统领的发妻,是在座的人里,地位仅次于顾恒舟的,当然有底气这样说话。   这些人的目光又落在沈柏身上,那些目光有探究,有不解,也有鄙夷。   不过有顾恒舟在旁边镇着,没人敢闹事,与那人交好的人立刻以醉酒为由,将那人带走。   叶明山开口打了圆场,宴会继续,所有人都当做这件事没有发生过,吃到酒足饭饱才走。   宴席结束已经是下午了,送走最后一位客人,沈柏回到院子里坐着,懒得动弹。   一个人操办这么多桌宴席真挺累的,什么事都要自己操心,不能出差错,菜不能多也不能少,座位安排也有讲究,事情多而杂,忙完一通下来,脑子只想放空。   呆呆的坐了一会儿,耳边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不高兴了?”   回头,顾恒舟换了常服站在她身边。   今天他喝的酒着实不少,到后面有点醉了,沈柏扶着他先回主院休息,这会儿他洗了澡换了干净衣服,身上的酒气就没那么浓了。   沈柏抱住他的腰,整个人靠在他身上,一点点从他身上汲取能量。   过了会儿,沈柏打起精神,仰头问顾恒舟:“你平时不是不喜欢喝酒吗,怎么今天喝这么多?”   “今天不一样。”顾恒舟轻声说,抬手将她散落的一缕发丝拨到耳后,“今天我很高兴。”   今天是他们成婚一周年的日子,所以他很高兴。   如果成亲那天沈柏能一直陪在顾恒舟身边就会发现,一年前他比今天还要高兴,都不用人劝,自己就一杯接一杯的往肚子里灌。   听出顾恒舟的话外音,沈柏眉眼一弯,笑得明媚,说:“我也很高兴。”   沈柏计划得很好,每桌剩下的饭菜都不多,但十来桌加起来也不少了,而且她后面邀请的那些商户有不少没来,最后剩下来的东西还是挺多的。   沈柏给翠娘和临时的帮厨结算了工钱,让她们把没动过的饭菜带回家,自己留了一点晚上吃,剩下的全让护卫拿去给城中的乞丐吃了。   等翠娘和帮厨离开,沈柏才完全放松下来。   小七小八抬了热水来,顾恒舟放了药包进去,监督沈柏泡脚,帮沈柏按摩。   沈柏累得很,也不跟顾恒舟客气了。   想到席间发生的事,沈柏忍不住开口,问:“夫君,如果我说我想把远峰郡变成和瀚京一样繁荣昌盛的地方,你会不会觉得我在异想天开呀?”   顾恒舟的动作没停,毫不犹豫的说:“任何事情,只有去做了才知道结果,无论你想做什么,都要先去做才行。”   在没有拼尽全力去达成自己的目的之前,谁都没有权利妄下定论。   沈柏原本躺在床上的,听到他这么说,一下子坐起来,垂眸看着顾恒舟问:“如果我去做这件事,一定会引发很多争议,甚至还会惹来很多麻烦,夫君你会不会觉得我这样是不守妇道啊?”   顾恒舟横了她一眼,反问:“我什么时候要求你守过这种破规矩?”   他如果是在意这些东西的人,那么从一开始就不会对她动心了。   沈柏早知道会得到这样的回答,越发来劲儿,拉着他的衣袖说:“我就是做个假设,万一有很多人骂我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   顾恒舟帮她把脚擦干放到床上,认真的说:“有人骂你你就骂回去,骂不过就打,打不过来找我,我给你撑腰。”   顾恒舟说完要去倒水,沈柏揪着他的衣领让他和自己一起倒在床上,故意问:“那这样我不就是仗势欺人了?”   沈柏说完一口咬在顾恒舟的下巴,顾恒舟眸色微暗,哑着声说:“我的势,随便你仗。”   话落,帐帘垂落,两个身影也交叠在一起。   许是喝了酒,顾恒舟比平日还控制不住,一直闹到第二天天快亮才停下。   时辰不早了,顾恒舟打来热水,给自己和沈柏简单清理了下,便换上衣服准备离开。   沈柏还没睡着,听到顾恒舟要走,从被窝里探出脑袋,懒洋洋的说:“夫君慢走。”   顾恒舟折返回来,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说:“我让她们别吵你,安心睡吧。”   沈柏点点头,沉沉的睡去。   确实累到了,沈柏这一觉直接睡到下午去,小七小八已经习惯她这样的作息,瞧见她醒了,立刻打来热水送来饭菜。   快到傍晚的时候,翠娘来找沈柏,进门的时候满脸怒容,活似逮到李云觉在外面养女人。   “婶婶这是怎么了,这么生气做什么?”沈柏一脸疑惑,翠娘冲到她面前,怒道:“还不是因为外面的人嘴太碎了,说话又难听,满嘴喷粪,老娘没直接撕了他们都是好的了。”   翠娘说着撸起袖子,恨不得再回去跟人干一架。   沈柏拉住她,问:“婶婶先别急,跟我说说都是哪些人说了什么让婶婶不爱听的话,我叫上人帮你去骂可好?”   翠娘跟沈柏熟悉了,知道她不在乎那些,翻了个白眼说:“什么帮我,我就是在帮你!”   翠娘飞快的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昨日宴后,沈柏宴请周鹤和城中一些商人的事传出去,大多数人都在背后嘲笑沈柏,说她生在南襄,不懂规矩,虽然东方家是出了名的有钱,但沈柏就是个人傻钱多的傻子,堂堂的大统领夫人,自降身份与商人为伍,也不知道日后要做出多少丢人现眼的事。   这些人当然只敢在背后议论沈柏,翠娘也是无意中听见,当场和对方争辩了几句便吵了起来,那些人理亏,不敢闹得太大,趁着有人看热闹灰溜溜的跑了,翠娘找不到人算账,又觉得不解气,扭头便来找沈柏。   沈柏对这个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况且她之前在瀚京承受的非议可比这些多多了,听完很平和,让小七端了银耳汤来给翠娘降火。   翠娘喝完银耳还是不解气,忍不住问:“别人在背后骂你,你怎么就不生气?”   “我没做错事,他们骂我是他们不对,我为什么要生气?”沈柏逻辑严明,翠娘噎了一下,随后说:“可是他们骂你呀。”   “他们骂我,那我要去与他们当街对骂吗?”   “那自然不能。”翠娘立刻摇头,这点分寸还是有的,“你的身份与他们不同,怎么能与他们一起当街对骂。”   沈柏点头认同,翠娘意识到不对,皱眉说:“那也不能让他们白白骂你呀。”   “他们只是普通百姓,若是我因为他们骂我几句便找人打他们或者把他们抓进牢里,肯定会有人说夫君以权谋私,霸恶一方,要是传到京中,对夫君肯定会有影响。”沈柏耐心的分析形势,翠娘的表情更黑,想了想说:“算了,这事你别管了,左右我没什么事,我去帮你骂!”   翠娘拍腿替沈柏做了决定,沈柏被她的直爽逗得差点笑出来,让小七小八把翠娘拉住,柔声说:“这世上最难堵住的就是悠悠之口,与他们为敌是不明智的,还要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才行。”   翠娘眼睛一亮,问:“你有办法了?”   “没有。”沈柏如实说,在翠娘生气之前继续道,“不过只要好好想想,办法还是有的。”   安抚了翠娘,第二天一大早,沈柏去找了叶明山。   她不是去的郡守府,而是去的府衙。   师爷领她进门,叶明山正在处理公务,见到沈柏很是意外。   沈柏没绕弯子,直接表明来意:“我今天来找郡守大人,是想请郡守大人在全城范围内,对城中百姓现在的生活状况做一个基本的调查。”   沈柏现在顶着的是东方鸢灵的名号,到底不是昭陵人,叶明山很是警惕,问:“夫人调查这个做什么?”   沈柏说:“前日宴上发生的事,郡守大人也看见了,郡守大人饱读诗书,又做了这么多年的父母官,您觉得宴上发生的事是正常的吗?”   沈柏这话问得有点直接,虽然没有直白的说叶明山这父母官做得不好,也让叶明山觉得有点刺耳。   叶明山沉了脸,语气生硬的说:“这里和瀚京不一样,民风民情也不一样,夫人刚来不适应也很正常。”   沈柏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也不惧怕叶明山的态度,眼眸明亮的看着叶明山,问:“所以郡守大人已经逼着自己入乡随俗了吗?” 第247章 京里的封赏   沈柏被叶明山客气的请出了府衙。   他虽然没冲沈柏发脾气,但也对沈柏相当不满意。   他年纪比沈柏大不少,又在远峰郡做了这么多年的父母官,远峰郡存在多少问题他比沈柏清楚得多,如果能改变,他早就想办法改变了。   现在沈柏一个小年轻跳出来跟他说要改变,他只觉得是天方夜谭,尤其沈柏还是个从南襄来的女子。   她什么都不了解,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指手画脚?   叶明山的反应在沈柏的预料之中,沈柏并不生气,从府衙出来,带着小七小八慢吞吞的往家走。   叶明山之所以改变不了远峰郡的现状,因为他只是一个小小的郡守,而且早些年先帝受瀚京那些世家大族的牵制,根本没有精力管理这里,越西又经常侵扰,能活下去已经很不容易了。   但沈柏和他不一样,沈柏背后靠着的是顾恒舟,是国公府、相府,甚至是那位万人之上的九五之尊。   只要她想,且愿意努力做一件事,十有八九都是能成的。   沈柏底气足,她不怕得罪人,但得罪人并不是好的做事方式,拉拢人才是。   偏见已经根植于这些人的骨血里,单凭她三言两语、一两日的功夫是扭转不了的,沈柏不会和他们正面交锋。   回到家,沈柏写了封信让人送到漠州。   来远峰郡的时候,她在漠州歇了一日,听城中人议论,玄音现在的生意做得非常大,已经是漠州数一数二的大富商。   远峰郡离漠州最近,沈柏想问问玄音有没有什么适合漠州的发展模式,跟他取取经。   信送出去后,沈柏成日没什么事也都在城里城外转悠。   转了几天,沈柏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远峰郡大部分土地都是慌着的,即便是种,也只是种一点应季果蔬。   边关的气候虽然干旱少雨,但也不是不能种粮食,这种耕种模式,委实浪费土地。   顾恒舟休沐的时候,沈柏也跟他说了这个情况,顾恒舟比她更了解情况,这是数十年前留下来的规矩。   数十年前,远峰郡曾失守过一次,那一次正值秋收,越西人攻占远峰郡,尽情屠杀城中将士和百姓,用他们的血肉浇灌土地,收割了他们辛辛苦苦种下的粮食。   靠着那些粮食,越西的兵马差点跨过北横山,直指瀚京   后来夺回远峰郡,这里的百姓便不再种粮食,只种应季的果蔬,这样即便是有敌军攻来,也只会给他们留下一座空城。   这个规定一直沿袭至今,城中百姓所需的粮食大多数是根据每家每户的人口有定额的,如果不够,再以低于市场价不少的价格去商铺买。   这些百姓也算是和镇北军一起在这里守卫边关的,朝廷给他们一些优待也是应该的。   但这些人不需要劳作,时日久了,总还是会有问题。   沈柏想起之前远峰郡被越西侵袭,她和叶明山一起组织城中人迁移到漠州,有很多都不愿意离开,想来其中还有这一部分隐情。   远峰郡虽然不及漠州繁荣,但只要待在这里就基本不愁吃喝,一旦去了漠州,就得靠自己的双手劳作度日了。   当初做出这样的决定,是考虑到要打仗,还有各方面的因素,现在昭陵的国力已经一点点提升起来,越西人短时间内也不敢发动大的战争,这些人再这么无所事事下去,肯定是不行的。   不过要鞭策已经习惯游手好闲的人动起来,遇到的阻力会更大,一不留神说不定会引起民愤。   这是最坏的结果。   沈柏不希望发生这样的事,不管做什么都要更谨慎才行。   接下来几日沈柏还是如常在城中转悠,入了夏,天气慢慢热起来,人也变得倦怠,日头毒得让人不敢出门,沈柏在家中宅了两日,意外听见小七说有人来访,连忙收拾整齐去前厅,一眼就看见一位穿着鸦青色绣七彩锦鲤长衫的男子坐在屋里。   男子身量颀长,周身气质寡淡沉静,乍一看跟不染俗世的世外高人。   沈柏大步走过去,笑道:“回个信就好了,怎么还亲自跑一趟?”   玄音笑起,起身先恭恭敬敬行礼,说:“草民拜见夫人。”   “别整那些虚的,快坐快坐。”沈柏满不在乎的摆摆手,玄音坐下,接着她刚刚的问题说:“本来一接到信就该过来的,花了点时间处理手头的事。”   “你有什么好点子,在背后出谋划策一下就好了,你现在名下那么多生意,来这里一趟又要急匆匆的离开,也太累了。”沈柏还是觉得不划算,玄音说:“那些生意不是我一个人做起来的,不过是顶了个虚名罢了,离了我也不会出什么问题。”   玄音很有自信。   他现在和上次沈柏见到他又不大一样了,不仅没了那股子风尘气,还有了运筹帷幄的自信笃定,虽然只是经商,却不比那些那些身处高位的人差。   他都这么说了,沈柏也不再客气,如实说:“我要请你帮忙的事是块非常难啃的硬骨头,你若是真的能抽出时间,就在这里多留些时日可好?”   玄音说:“我读了你写的书信,你要做的事,少则要三年五载,多则要数十年。”   顾恒舟要一直在这边戍守,沈柏当然也能豁出数十年的时间来做这件事,沈柏早有心里准备,对玄音说:“你放心,我最多留你一个月,只要你帮我理点思路出来就行,以后有什么事我写信问你就好了。”   玄音没急着回答,低头喝了口茶,说:“草民已经让人去打听宅院准备买一个,夫人可能要受累,日后多见草民几次。”   沈柏被惊到,诧异的问玄音:“你在这里置办宅院做什么?”   玄音放下茶盏,掀眸,眸光明亮的看着沈柏,说:“夫人要做的事,利国利民,可流芳百世,草民原本只是天地间的一束蜉蝣,如今也想斗胆,蹭夫人的名义,让自己的名字能镌刻在史书上。”   当年若不是沈柏,他只是漠州城里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倌,除了整日强迫自己笑着跟人逢场作戏,落下一身病,根本不会有现在的舒适惬意。   现在沈柏有需要他的地方,他自然要不遗余力的帮她。   沈柏被玄音的果断镇住,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讷讷的问:“所以你方才说的处理手头上的事,是把在漠州的生意全推了?”   知道沈柏在担心什么,玄音笑着说:“也不是全推了,就是找了信得过靠得住的人看着,我每月少拿点分红就是了。”   沈柏这下放心了,摸着下巴说:“这里也都是信得过的人,你不必有什么顾忌,这些时日我在城中转了转,发现不少问题,反正你的宅子还没买到,就先住这里,我与你好好说道说道。”   玄音没意见,跟着他的小厮帮忙把行李搬进客房。   玄音的行李不多,只有三个箱子,其中还有两个箱子是给沈柏带的礼物。   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都是漠州城里这两年出的新奇小玩意儿,还有一点果脯。   沈柏看着这两箱东西心情有点复杂,这人怎么和顾兄一样,都还把她当成几岁小孩儿来对待?   玄音在顾府住下,沈柏难得找到个可以商量的人,把憋了好些天的话都倒出来,玄音话不多,大多数时候都安静听着,只在沈柏说得口渴的时候帮她添一点茶。   远峰郡的情况确实不容乐观,沈柏之前的信里只说了一部分,通过这几日的深入了解,才发现有多困难。   玄音不是神,不能听了沈柏一番话就知道事情该怎么解决,不过他也没表现出气馁或者沮丧。   当初他在漠州只有沈柏给的一百两银子都能走到今天,如今揣着比当初多十倍百倍的银两,最后的结果当然不会差。   接下来几日沈柏就天天跟玄音在城里城外转悠,所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他们也要把远峰郡彻彻底底了解完了,才能开始大刀阔斧的改革。   然而没等两人弄出什么动静,城里先有了不好的传闻。   沈柏和玄音忙着正事没太在意,翠娘再次气势汹汹的冲进府里来。   彼时沈柏和玄音刚做了个简易沙盘,往沙盘上做着标记,翠娘冲进来,见两人脑袋凑得很近,立刻怒喝:“你们给我离远点!”   沈柏和玄音同时停下手里的动作,翠娘冲到两人面前,瞪了沈柏一眼便直勾勾的剜着玄音,恨不得从他身上割下一块肉来。   城里的传闻很是不堪,翠娘本以为玄音会差顾恒舟很大一截,没想到他模样生得俊美,周身的气质也相当斐然,温温和和看人的时候,莫名给人一种很深情的感觉,翠娘的气势一下子弱下去。   我的乖乖,这人是怎么长的,竟然生得这么好看?   沈柏放下手里的东西,跟玄音介绍:“这位叫翠娘,是前镇北军左副将李云觉的妻子,平日我都跟着夫君一起叫她婶婶。”   玄音会意,拱手对翠娘行礼,客气道:“见过李夫人,我是玄音,夫人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   翠娘活得糙,这辈子也没被几个人称过夫人,一下子有些手足无措,看看沈柏又看看玄音,半晌憋出一句:“你们在搞什么鬼?”   他们要做的事三两句话说不清楚,沈柏避而不答,反问翠娘:“婶婶这么急冲冲的来,可是又在城中听到了什么不好的传闻?”   听到沈柏这么问,翠娘立刻横了她一眼:你知道还问?   沈柏当然是知道的,她成日跟玄音同进同出,城中那么多双眼睛都看着,没人在背后嚼舌根就有鬼了。   但她本就不是那种会安分待在后宅相夫教子的人,以后还会干出更多更出格的事,所以从一开始就没打算遮遮掩掩。   经过上次,翠娘对沈柏也有些了解,忍不住劝她:“我知道你不在意那些人在背后说什么,但有句话叫人言可畏,你多少也注意着点,你自己不在意,也不怕行远听了心里不舒坦?”   沈柏一脸坦然,淡淡的说:“我身正不怕影子斜,若是因为别人的三言两语就改变自己的做事风格,岂不是坐实了别人的话?”   那也不能完全不顾忌啊。   翠娘还想继续劝,沈柏抢先说:“我为人光明磊落,夫君也是了解我的,翠娘放心,现在那些人怎么在背后嚼我舌根,日后我就会让他们怎么跪在我面前跟我道歉!”   沈柏语气坚定,相当有气势,翠娘自然是信她的,连连点头说:“我知道你是有主意的,那些在背后嚼舌根的人,以后死了都要被拔舌头。”   沈柏留翠娘一起吃午饭,席间听说玄音在漠州的生意做得很大,不由得对他改观,她原本还以为玄音长得白白净净,是个吃软饭的人呢。   吃过饭,翠娘便回家去了。   沈柏对玄音有点抱歉,刚要开口,玄音温笑着说:“夫人日后让那些人跪下道歉的时候,别忘了叫上我一起,我也挺想看到那一幕的。”   沈柏到嘴边的道歉咽下,笑着说:“那是自然。”   玄音在顾府住了七日,顾恒舟才休沐回家,现在日头长了,他到家的时候天还亮着,沈柏沐浴完,整在院子里看小七小八收鱼干。   这鱼是翠娘杀好送来的,抹上盐经过太阳暴晒,散发出很香的味道,沈柏闻着直咽口水。   顾恒舟被晒得黑了点,没像以往一样回来就抱着沈柏,隔着两三步的距离说:“我一身的汗,先洗了澡再过来。”   沈柏点点头,还是跟他一起回主屋,不顾他拒绝挤进耳房帮他按捏肩膀。   顾恒舟一开始还挺抗拒,后来被沈柏按得舒服了,也就随她去了。   沈柏嘀嘀咕咕跟他说了玄音来远峰郡的事,顾恒舟也有点意外,不过很快接受,有玄音帮忙看着点,事情总会进行得顺利些。   趁着洗澡的时间,沈柏把这几天和玄音探讨的成果跟顾恒舟说了一遍,等他换好衣服出来,小八也把厨房熬的绿豆汤送来。   绿豆汤用井水冰过,喝下去很舒服。   沈柏陪着顾恒舟喝了一碗,然后把城中最近的传言跟顾恒舟提了一下。   顾恒舟神色淡淡,没什么反应,沈柏偷偷打眼瞧他,问:“夫君,别人这么在背后说我,你不生气啊?”   “你不生气?”顾恒舟反问,沈柏说,“我有一点生气,但那个时候在瀚京,说我的人更多,骂的话也更难听,我现在好像有点免疫了。”   顾恒舟听完,犹豫了会儿,抬手揉了下沈柏的脑袋,说:“没什么好生气的,他们不懂,你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这话是直接安慰起沈柏来了。   沈柏喝完最后一口粥,问顾恒舟:“我对玄音有恩,他为了我,抛下漠州的生意来远峰郡定居,夫君你就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顾恒舟问,沈柏眼眸一弯,笑得像只狐狸:“担心我跟他朝昔相处,一时心软就把他收进府里呀。”   顾恒舟早就喝完了,听到沈柏这么说,眼眸一眯,意味深长的说:“看来你觉得自己的精力很旺盛。”   沈柏咂了下嘴,笑着说:“最近休息得不错,确实挺旺盛的。”   沈柏主动撩拨,顾恒舟自然没客气,逮着人狠狠欺负了一番。   明天还要在家待一天,顾恒舟没一口气把沈柏榨干,留了点余地,饶是如此,一结束沈柏还是沉沉的睡了过去。   顾恒舟照旧任劳任怨帮沈柏做清理,第二天沈柏贪睡没起,顾恒舟早起在院子里操练,沈柏让人搞了两个木桩在角落,用起来还挺顺手的。   玄音也起得早,昨晚顾恒舟是晚饭后才回来的,他本想打个招呼,快到主院的时候被小八拦下,小姑娘红着脸支支吾吾的说大统领和夫人在忙,暂时不用过去,他便知道是什么意思了,不过今天看到顾恒舟脖子上的红痕,玄音还是忍不住有点想笑。   平日看着高冷漠然的顾大统领在面对这种事的时候也不像是表面上那么冷静,也会用这种方式委婉的宣示自己的主权呢。   玄音看破没说破,等顾恒舟操练完,才上前恭恭敬敬行礼:“草民见过顾大统领。”   顾恒舟出了身汗,喝了两大杯茶才缓过来,和玄音走到一旁的石桌坐下。   沈柏昨天把两人的进度说得很细,顾恒舟沉声问:“听说你只带了两个小厮来远峰郡,要不要给你派两个人?”   玄音摇头,说:“草民带的两个人都是练家子,这几年也有跟着武馆师傅练一些招式,一般的情况都能应对。”   顾恒舟抿唇思索了片刻,说:“你要在这里长待,会遇到什么样的情况谁都说不定,我派些人暗中保护着,不会影响你做事。”   玄音对顾恒舟的坚持有点意外,还想说点什么,顾恒舟抢先道:“她会经常和你一起出门,保证你的安全,也是保证她的安全。”   换句话说,顾恒舟派人保护的不是他,只是怕他遇到什么危险会牵连到沈柏。   玄音听懂了,不再推辞,点头说:“谢大统领。”   顾恒舟继续说:“远峰郡的问题是祖上遗留下来的,不能操之过急,很多时候我不方便直接出面,若是有什么突发情况,你可以派人直接去营里找我,只要报你的名字,不会有人敢阻拦。”   “草民明白。”   “还有。”顾恒舟犹豫了下,“她终究是女子,每月总有那么几天身体不适,若她难受了,让人给她熬点红糖姜茶,莫要让她强撑。”   “是。”   “还有……”   玄音绷不住笑起,顾恒舟皱眉停下,玄音努力止住笑,说:“一旦有不对,草民就把夫人送进营里,绝对不会让人欺负夫人,这样可以吗?”   玄音这话带着三分玩味,顾恒舟却一点都没跟他开玩笑,思忖片刻认真的点头,说:“好。”   他承受过太多次失去她的风险,如果不是怕她一个人太烦闷无聊,他是想直接把她拴在身边寸步不离的。   玄音愣住,片刻后突然理解到顾恒舟对沈柏究竟有多喜欢,严肃的承诺:“大统领放心,不管在什么时候,草民都会保护好夫人的。”   记得玄音还在府上,沈柏没睡太晚就起了。   匆匆洗漱完就要往外走,却看见顾恒舟从外面进来,沈柏敏锐地问:“已经见过玄音了?”   顾恒舟点头,说:“他有相中的宅子,去谈房契了。”   府上没别的人,玄音住在这里还方便些,所以这几天沈柏也没催他找房子,顾恒舟一休假回来他就决定买房子,沈柏狐疑的看着顾恒舟。   顾恒舟面不改色,走到屋里开始脱衣服,操练的时候出了一身汗,衣服都被打湿了。   沈柏知道他也不大可能赶玄音走,小声说:“这房子就算买下来也要重新修缮才能住,他还要在咱们府上住几日,等他把一切都置办好了,夫君我们再一起去和他乔迁新禧吧。”   “好。”顾恒舟应下,脱衣服的动作顿住,回头看着沈柏,她的眼睛亮闪闪的,因为玄音的到来,比之前更有活力一些。   顾恒舟一直看着没有移开目光,沈柏被看得有点不自在,摸了摸自己的脸问:“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没有。”顾恒舟收回目光,过了一会儿说,“等骑兵团训练成熟,我就能多些时间陪你。”   他自幼就在军中待着,校尉营和镇北军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只要有兵可练,他就觉得生活很充实,沈柏到这里以后却只有自己一个人。   远峰郡没有瀚京好玩儿,也没有那么多有趣的人,小七小八年纪太小,翠娘也跟她总不在一个频道,话都很难说到一块儿去,时日短些还好。   长了,终是会觉得孤单。   沈柏没想到顾恒舟会突然说这个,晃了下神,随后笑眯眯的扑到他身上。   顾恒舟的上衣已经全脱了,猛然被沈柏抱住很不自在,却还是本能的托住她的臀,低声说:“全是汗,别闹。”   “一点都不臭。”沈柏说着在顾恒舟肩上咬了一口,恶人先告状,“谁让你要先招我的?”   这么一闹,沈柏上午没能出屋,连午饭都是小七端进屋,顾恒舟亲自喂给她的。   这几次两人都闹得比较厉害,没什么节制,顾恒舟自觉影响不好,下午就回营里去了。   傍晚的时候,玄音拿着房契回来。   他看中的也是一个两进的小院,院子不如沈柏他们现在住的这个阔气,但也不错,院子里还有一棵歪脖子枣树,玄音挺喜欢的,直接就买了下来。   这宅子有点老,好多地方漏雨,要好好翻修一下,怎么也要个把月才能住进去。   沈柏一点没有要催玄音离开的意思,很是欢迎他住下,还专门派了个护院帮他跑腿监工。   因为那棵枣树,玄音想到一个点子。   远峰郡已经多年不种粮食,但是可以种别的东西。   这些土地如果不利用起来,不只是浪费,还会退化,越西和远峰郡之间有一条荒漠带,这些天玄音已经听不少人说这个荒漠的面积扩大了。   如果荒漠的面积一直扩大,远峰郡不止会受战火侵扰,还会受风暴袭击,后患无穷。   玄音想种些枣树。   远峰郡和漠州只有一山之隔,但两城的气候大不相同,远峰郡的气候更干燥,日照也更强烈,这边结出来的枣子应该会比别的地方更甜。   新鲜的枣子可以在城里卖,卖不完的则可以晒成枣干运到别的地方卖,保存的时间也比较久。   沈柏对这个建议是很支持的,她想让远峰郡能有自己的特色。   淮南富庶,是鱼米之乡,良产很高,西蜀虽然偏凉,但有蜀锦做门面担当,东原有无烟银炭,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支柱。   远峰郡总不能只让人想到战火纷扰。   两人性子都很爽快,沈柏当即派人去漠州购置枣树树苗,除了枣树,一些可能适合这边气候的果树树苗沈柏都让人买了些。   沈柏出钱买树苗,玄音就出钱买了些空置的土地,再雇人做树农。   不过果树的生长周期很长,没个三五年见不到效果,玄音和沈柏讨论两日,又让人买了些高粱种子。   远峰郡的特殊性,让这里的百姓不敢种太多粮食,他们只能想着种一些不易保存的东西,这样即便是哪天真的又有外敌入侵也不会变成他们的储备物资。   而且高粱可以酿酒,战时这些酒还能派上用场。   所以沈柏和玄音还想办酿酒厂,培养些技艺精湛的酿酒师。   两人做这些在城中闹出来的动静不小,城中百姓都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每日凑在一起私下议论,都觉得沈柏脑子有病,好好地大统领夫人不当,非要去瞎折腾。   刚开始翠娘还想劝劝沈柏,后来也就随着沈柏去了。   一晃眼,就过了半年时间。   今年风调雨顺,枣树树苗成活率挺高的,高粱第一年的收成也好。   大部分的高粱都被运到漠州卖了,沈柏留了一车,和厨娘一起酿了十来坛酒,中秋节那天亲自送到营里给顾恒舟尝鲜。   沈柏鲜少去营里,这次带着酒去,营里的将士都闹开了。   顾恒舟自己留了一坛,其它的分下去给几位副将,其他没喝到酒的将士都挺眼馋的,沈柏许诺以后会让他们都喝上。   一群人闹了一会儿便散了,沈柏在营帐里陪顾恒舟吃饭,把这大半年的成果说给他听:“顾兄,今年我花了好几大百银子,但一点回本都没看见,你辛辛苦苦在边关守了快一年,都被我败光了。”   “酒酿得不错。”顾恒舟夸了一句,仿佛没听见沈柏的话,“按照惯例,年底陛下会给封赏,我不回京也会有人送来,钱的事你不用操心。”   沈柏当然只是嘴上说着玩玩,听到顾恒舟说封赏,眼睛亮起,好奇的问:“京里要来人,一般都派谁来呀,我认不认识?”   顾恒舟淡淡的说:“不知道。”表情很是寡淡。   沈柏对这件事的期待减弱许多,半个月后,朝廷的封赏下来,沈柏早早地收拾整齐出门接赏,看见周珏那张饱经风霜的脸,没忍住惊叫出声:“怎么是你?!”   周珏挑眉,故意摆起架子,冷声道:“对钦差大人客气点,小心本官回去告你不敬!”   你丫有什么好敬的。   沈柏翻了个白眼,还是装腔作势的接旨谢恩,迎周珏进门。   一进门,沈柏就迫不及待往周珏肩膀锤了一下,嘴角疯狂上扬,问:“来之前怎么不先捎个信儿?”   “又不是小孩儿,这点东西半道上也没人敢劫,捎什么信儿。”周珏云淡风轻的说,在府上转了一圈,说,“我要在这儿住到年后再回去,给我收拾个干净房间。”   “住这么久?”沈柏讶异,直勾勾的盯着周珏。   周珏和之前的变化挺大的,他晒黑了不少,沉稳了不少,额角多了一道歪歪扭扭的伤疤,这几日忙着赶路,下巴也冒出青黑的胡茬,若是不开口,都看不出当初那个吊儿郎当的红痣少年的痕迹。   周珏被沈柏看得不大自在,板着脸说:“看什么看,这是圣旨!”   沈柏点头,把周珏带去早就收拾好的客房,趁他沐浴的时候,偷偷找到和他一起来的禁卫军打探情况。   自从姜琴瑟被斩,周珏在京中就沦为笑话,不过他能力强,赵彻也倚重他,没人敢在他面前说什么。   他现在升了瀚京的骠骑大统领,官位挺高的,也有不少人上门说媒,但他都没同意,至今没再另娶,不仅如此,平日若是有女人敢离他近一点,他都恨不得用眼神把人杀死。   上一世成天在女人堆里打滚,这一世避女人如洪水猛兽,这差别也太大了。   沈柏有点唏嘘,还想打探别的,这些人就一问三不知了。   沈柏好不容易燃起的八卦心被掐灭在摇篮里,傍晚顾恒舟从营里回来,三人久违的坐在一张桌上吃饭,沈柏仗着顾恒舟酒量大,一个劲儿的劝周珏喝酒,瞧着这人有五六分醉意了,沈柏开始发问:“周大统领,两年多时间过去了,你真的心如铁石不打算再娶了?” 第248章 招蜂引蝶   第一天到远峰郡,周珏被顾恒舟喝趴下,直接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才醒。   下人喂他喝了醒酒汤,醒来时脑袋倒是不怎么疼,就是昏沉沉的有些难受。   周珏坐起来细细回想昨晚的事,只记得自己和顾恒舟许久未见相谈甚欢,其它的就记不得了。   没一会儿,房门被敲响,周珏应了声进,意外地看见沈柏端着热粥进来,眉头一皱,说:“怎么是你?”   周珏说着走到桌边坐下,不等沈柏回答又说:“都嫁人两年了怎么还这么不守规矩,一个妇道人家随随便便进男子的房间像什么话?要是我没穿衣服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沈柏满不在乎的问,用目光将周珏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说,“在太学院的时候我哪儿没看见过?”   太学院是有澡堂的,那个时候他们不知道沈柏是女儿身,一个个都像泥鳅一样在沈柏面前遛过鸟,有好几次还想跟沈柏比比到底谁的更壮观,好在那个时候有顾恒舟坐镇,这些人没闹敢闹得太凶,不然沈柏的身份早就曝光了。   想起年少无知时犯的错,周珏老脸一僵,把粥端到自己面前,闷声说:“今时不同往日,你最好给我规矩点。”   “哦。”   沈柏懒洋洋的应了一声,坐在周珏对面,撑着下巴看着他,眼神颇为不怀好意。   周珏视若无睹,喝了两口粥后有点食之无味,掀眸觑着沈柏:“干什么?”   沈柏摇头,只盯着周珏看,周珏被她看得相当不得劲儿,眉头一皱,虚晃了下拳头说:“给我正常点,不然信不信我收拾你?”   沈柏当然不信他敢收拾自己,笑眯眯的问:“周兄,你还记得昨晚喝醉以后都说过什么吗?”   沈柏上下两世都喜欢跟周珏作对,周珏虽然没有上一世的记忆,却记得沈柏很少这么叫自己,直觉不对劲儿,警惕的瞪着她。   沈柏笑得越发欢腾,说:“周兄既然不记得就算了,反正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周珏总觉得沈柏在给他挖坑,他紧抿着唇,思忖片刻说:“醉酒之后俱是胡言,当不得真,你不要到处乱说。”   沈柏点点头,挤眉弄眼的说:“周兄放心,我都懂的。”   “……”   你都懂什么了?   周珏抓紧勺子,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下午完全醒了酒,周珏去了军营,晚上没回来吃饭,倒是有好几个人送了请帖到府上。   听说京里来人了,都想请钦差大人赏脸一起吃个饭。   远峰郡离瀚京千里,这里的人一辈子可能都见不到皇帝一回,能见见京里的人也算是一种喜气。   这些人以后和周珏都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沈柏让人送信回绝了他们,只留了叶明山的帖子。   叶明山好歹是远峰郡的郡守,他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沈柏没有趁着周珏醉酒问他这次来远峰郡为什么要待这么长时间,但也猜到了大概。   一般来说,京里的封赏只需要随便从礼部派个文官送来就好,今年远峰郡没有战事,顾恒舟也没立什么大的战功,周珏又已经是骠骑大大统领了,让他来送封赏实在有些大材小用。   沈柏唯一能想到的合理解释就是:皇室要添人了。   历代皇长子出生后,皇帝都会暗中为皇长子训练一支暗卫,这些暗卫都是身手高强的死士,在皇长子记事后,就由皇长子支配调遣,直到皇长子成年,皇帝也会退出干涉,这些暗卫便完完全全只属于皇长子。   瀚京势力错综复杂,皇室的明争暗斗更是层出不穷,这是皇室对后代最有力地保护。   周珏这次来远峰郡的真实目的多半是为未出世的皇长子挑选暗卫。   不过沈柏有点好奇,这皇长子都怀上了,怎么还没听到赵彻立后的消息?   这是要普天同庆的好事,这般遮遮掩掩做什么?   沈柏想不明白,也无意探知,她现在的身份也就只能听个八卦,问不到什么内幕。   周珏在营里待了两日才回来,沈柏把叶明山的请帖拿给他看了,他没什么意见,同意赴宴。   第二日,沈柏和周珏一起去郡守府,他们到的不算找,下人引着他们进门,穿过前厅来到后花园,里面人却不少,除了郡守府的人,还有被沈柏回绝的那几个盐商、粮商。   看见他们也在,沈柏的神色没什么变化,只是多看了叶明山一眼。   既然他们要一起设宴,一开始何不就这样做,还分开送请帖做什么?   周珏不知道背后缘由,先走过去跟叶明山打招呼,叶明山给他介绍了在座的其他人,周珏颔首致意,然后落座。   今天女眷不多,没有分席,沈柏和叶夫人单坐一桌,过了会儿,叶妙和之前给她庆生的几个小姑娘过来和她们凑齐一桌。   这大半年沈柏没怎么跟叶妙碰面,叶妙完全长开了,明媚动人,俏生生如一朵盛放的海棠花,一出现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母亲。”叶妙先跟叶夫人行礼,而后又朝沈柏福了福身,“夫人。”   这大半年叶夫人应该是下了狠心束着叶妙,叶妙看上去比之前成熟了不少,对沈柏也没有那股子若有似无的敌意,落座以后也没有左顾右盼。   宴席很快开始,小姑娘们在叶夫人面前都很老实,不敢乱说话,叶夫人只偶尔跟沈柏说两句有的没的,然而没多久,席间的和谐被打破。   有人要跟周珏切磋武艺。   这人也不是别人,是叶明山的长子叶如修。   叶如修自幼在远峰郡长大,见证了战火对百姓的侵扰,没走叶明山的路学文,而是选择了从武。   看见他跟周珏切磋武艺,沈柏大概明白叶明山设这场宴的意图了。   他这辈子算是焊死在远峰郡了,但叶如修还年轻,若是能到瀚京闯荡一番,谋个一官半职,怎么也比一辈子窝在远峰郡强。   周珏已经过了争强好胜的年纪,不知道叶如修说了什么,他还是欣然应战。   不方便伤和气,两人没用剑,只随便折了树枝做武器,在花园空地比划起来。   这种事在瀚京挺常见的,而且一看叶如修的身形,沈柏就知道周珏会赢得毫无悬念,其他人却看不出来,全都伸长了脖子看着他们,这桌的小姑娘也忍不住停下碗筷往那边瞟。   周珏没带什么衣服,今天穿的是一身藏青色银丝绣翠竹长衫,衣服是顾恒舟的,他们身量相当,周珏穿上也很合身,巴掌宽的腰带束着劲腰,他举起树枝,眼尾上扬,周身的气势瞬间变得凛冽。   哪怕他现在比之前黑了不少,额角还多了一条歪歪扭扭的伤疤,容颜也比叶如修俊美许多,尤其是那一身慑人的气势,更是直接碾压叶如修。   沈柏看见桌上好几个姑娘脸上都不自觉浮起了红晕,叶妙也看痴了去。   叶少爷真是作孽啊。   沈柏在心底叹气,这些大老爷们儿哪里知道随随便便撩拨姑娘家的芳心会是什么样的后果。   周珏用树枝跟叶如修打起来,叶如修的功底其实还挺扎实的,但他到底阅历太少,没带过兵,也没经历过什么事,出招不及周珏迅速有力量,很快落了下风。   周珏打断他手里的树枝,直指他的喉咙。   其他人的心都悬起来,明明知道那是树枝并不是剑,也还是为叶如修捏了把汗。   “哥哥!”   叶妙没忍住,站起来唤了一声。   树枝在离叶如修喉咙一寸的地方停下,周珏没有偏头,看着叶如修说:“你输了。”   叶如修从对战中抽离出来,松了口气,后退一步,拱手道:“周大统领果然厉害。”   其他人跟着附和,周珏丢了树枝,回到席间继续吃饭。   叶妙红着脸坐下,还没回过神来,对自己刚刚的失态又是懊恼又是惊讶。   她怎么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喊出来呢?实在太丢人了。   但她都喊得这么大声了,怎么那位周大统领都不回头看她一眼,是她今日穿得不够好看吗?   叶妙胡思乱想着,根本没有心思吃饭,坐了一会儿便找借口离开,其他几位小姑娘也先后离开。   桌上很快只剩下沈柏和叶夫人,叶夫人旁敲侧击:“这位周大统领真是年少有为,他这样优秀的人,在瀚京应该早就成婚生子了吧。”   那是自然的,只是头婚不怎么样罢了。   沈柏说:“我对这些了解不是很多,只知道周大统领是成了婚的。”   这种事沈柏不好说太多,周珏是可以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她还要在这里待很多年呢,以后别人骂她坏人姻缘就不好了。   叶夫人面露惋惜,要是周珏没成婚,她是真的想请沈柏帮叶妙搭个线的。   见过顾恒舟和周珏这样矜贵的青年才俊,别说看远峰郡其他人,就是看自家儿子,叶夫人都觉得上不了台面,要从里面挑女婿,可真是太为难人了。   宴会结束,沈柏和周珏一起回家,路上沈柏跟周珏提了下今天宴上发生的事,让他没成亲的打算就不要随随便便散发魅力招惹小姑娘。   周珏的回应是给了沈柏一个大大的白眼。   他巴不得女人都离他远远地,怎么会去招惹别人?   沈柏也知道他是什么想法,没有多说什么,然而才过了两日,周珏就抱了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回来。   小姑娘生得挺清秀的,很有小家碧玉的气质,沈柏之前见过两次,是城北盐商的女儿徐暖暖。   秋收后沈柏没什么事做,白日里跟玄音商量了下明年要种的东西,回来后就看见周珏黑着脸坐在前厅。   小八刚请了大夫来,徐暖暖眼泪汪汪的坐在那里,大夫帮她仔细检查了下,扭头对沈柏和周珏说:“伤的有点严重,骨头折了。”   徐暖暖的眼睛红扑扑的,紧张地问:“大夫,那我的腿还能保得住吗?”   大夫委婉的说:“我会尽力而为的。”   沈柏看向周珏,照大夫这意思,那就是不一定能保住了。   大夫用木板帮徐暖暖固定骨头,伤的这么重,短时间内不能随便挪动,沈柏让人给徐家送了信,说明原委,让徐暖暖先在府上住下,又整理了一间客房出来给她住。   安抚徐暖暖住下,沈柏回头才问周珏:“到底怎么回事?”   “从营里回来没太注意,她突然从转角蹿出来,被我的马踢了一脚。”周珏绷着脸,因为这件事心情不大好。   就算喜欢周珏,投怀送抱就够了,没必要搭上自己的腿吧,要是周珏没反应过来,徐暖暖会不会已经被马踢死了?   沈柏反正是不会做这么有风险的事,她更偏向于徐暖暖是无意中冲出来的。   她安慰了下周珏,说:“大夫说了还要治,我让厨房多给她做点养身体的补汤,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的。”   周珏绷着脸没吭声,周家的家风和顾家的差不多,男人要有担当要顶天立地,徐暖暖还没出嫁,腿如果真的折了变成跛子,后半辈子算是毁了,周珏不可能丢下徐暖暖不管。   因为姜琴瑟,周珏是没打算再娶的,他最多认徐暖暖做个义妹,给不了她更多的东西。   不想惹上麻烦,周珏把徐暖暖丢在府上就一头扎进营里不管了,第二天徐家来人看了徐暖暖,徐暖暖在沈柏面前还好好地,见了自己母亲就是一通痛哭,好像在外人面前积压的委屈一下子找到了宣泄口。   天下母亲没有不疼孩子的,被徐暖暖这么一哭,徐夫人也陪着哭了一通,沈柏好不容易把两人安抚下来,让徐暖暖先休息,领着徐夫人到前厅,跟她说了徐暖暖受伤的前因后果,表示就算周珏回京了,她和顾恒舟也会代他对徐暖暖后面的人生负责。   徐夫人连连说不敢,只是要打搅沈柏一段时间,让徐暖暖在府上养伤。   徐夫人嘴上没说要让周珏负责,但让徐暖暖住在顾府养伤,也算是变相的表示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沈柏赔着笑,送徐夫人离开。   第二日,徐家少爷徐运海提了补汤来看徐暖暖。   沈柏一大早出门跟玄音谈正事,回来的时候徐运海已经走了,小八很是不开心的跟沈柏说,徐运海在府上转了好大一圈,还去后院试了顾恒舟平日操练的木桩,一点礼数都没有。   沈柏挑眉,没想到徐家还能闹这么一出。   沈柏让人跟玄音说这几日抽不出身,有什么事他可以直接来府上找她,第二日,沈柏起了个大早,就在府上候着徐运海。   午饭时间,徐运海果然又拎着食盒登门了。   他和徐暖暖长得不是很像,勉强算得上是俊朗,身形不算高挑,稍微有点驼背,一进门眼神就放肆的东张西望,老实说,在沈柏看来,他的样子有点猥琐。   小七先把他引到前厅,沈柏端端正正在上首坐着,徐运海走过来行礼,恭敬道:“草民拜见夫人。”   说完不等沈柏回答,便抬眼来瞧沈柏,似乎想趁机好好看看顾夫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不管成没成婚,徐运海这眼神都有点不敬了。   沈柏心底有了计量,并未表现出不悦,由着徐运海打量,温笑着问:“徐少爷有心了,又来看妹妹啊。”   徐运海点头说:“我与暖暖的兄妹感情一直很好,这次她受伤也是我没看顾好她,来看看她也是应该的。”   “兄妹情深真是让人羡慕。”沈柏附和着说,而后问:“徐少爷平日没什么事做吗?”   徐运海说:“我一直在武馆修习,想要报效朝廷,但一直没什么机会,如今暖暖又受了伤,自然要以她为重。”   徐运海这话说得漂亮,但仔细一琢磨就什么都不是了。   他看着应该及冠了,年岁不小,却还在武馆修习没有正经事做,只怕是仗着家里有钱,不想自己出去打拼,说什么要报效朝廷,军营就在城外,写一纸投军状就能进去,哪里会没有机会?   沈柏心里跟明镜似的,扫了眼徐运海手里的食盒,徐运海立刻说:“这是母亲特意让人给妹妹熬的乌鸡汤,厨娘一大早就熬上了,足足熬了两个时辰呢。”   徐运海想表现徐家对徐暖暖的重视,沈柏弯眸,笑里藏刀的问:“前日我已与徐夫人说了会好好照顾暖暖姑娘,徐少爷如此,是觉得她在我顾府受了苛待么?”   徐运海脸一僵,连忙摇头,说:“草民决没有这样的意思。”   沈柏却不领情,冷声说:“暖暖姑娘的伤要如何养,大夫都有交代,我也让府上的厨娘精心为暖暖姑娘做了膳食,你们既然不放心,我可以让人把每日厨房买菜的清单抄一份送到徐家,若还是不行,你们徐家直接指派一位厨子过来也行,也免得徐少爷日日奔波劳累。”   沈柏一下子把徐运海的路堵死了,她不笑的时候,周身的气势很是慑人,徐运海没出过远峰郡,被沈柏吓到,手足无措的说:“夫人误会了,我只是担心妹妹,以后我不带吃的来就是了。”   沈柏公事公办的说:“徐少爷是男子,每日前来并不方便,若是徐家真的担心暖暖姑娘,徐夫人前来便好。”   徐运海诧异,小声嘀咕了一句:“夫人不是与一般女子不同,不在意这些世俗陋习么?”   这是给沈柏扣高帽子了。   沈柏冷笑,扬声道:“小七,把徐少爷手里的鸡汤给暖暖姑娘送去,千万别饿着暖暖姑娘!”   小七立刻进来拿走食盒。   手里没了东西,徐运海在厅里站着有些尴尬,不死心的说:“明日我就不来了,今日夫人也不让我见妹妹了吗?”   沈柏眼眸锐利,说:“暖暖姑娘住在后院,府上女眷众多,委实不方便,徐少爷若是不放心,让徐夫人再跑一趟也是可以的。”   沈柏的态度很坚决,徐运海没办法,不甘不愿的告辞离开。   消停了一日,隔天,叶妙带着礼品来看徐暖暖。   两人关系不错,关在屋里说了好一会儿话,看完徐暖暖出来,叶妙找到沈柏,对沈柏说:“暖暖的大哥徐运海是城里出了名的纨绔,前日被夫人赶出府,他在背后散布谣言,说夫人有意包庇周大统领,将暖暖圈禁起来,不许任何人探望,夫人放心,回去以后我会帮忙破除谣言的。”   叶妙的语气很诚恳,这些话,翠娘已经先她一步告诉沈柏了。   徐运海就是断章取义故意抹黑,沈柏没打算理会,反正徐暖暖在府上待得好好地,只要把伤养好,手脚全乎的走出去,谣言就会不攻自破。   不过这会儿叶妙是跟沈柏站一个阵营的,沈柏也释放好意,说:“那就有劳叶小姐了。”   只是沈柏万万没想到,叶妙来访只是一个开始。   接下来与徐暖暖交好的小姑娘全都效仿叶妙上门来探望伤患,而且对沈柏说出来的话都差不多,全都是想帮沈柏证明没有苛待徐暖暖的。   沈柏很快回过味来,她能拒绝徐运海,却不能拒绝这群小姑娘,不然等她们跟徐运海站到一个阵营,这事情还真有可能变得棘手起来。   小姑娘们以前没什么借口来顾府,这次徐暖暖受伤,全都一窝蜂的涌来。   不过沈柏还没来得及发作,徐暖暖就先跟人闹了不愉快。   有个叫李梅荷的小姑娘是红着眼哭着跑出顾府的,沈柏听了风声去看徐暖暖,徐暖暖在房间哭得比李梅荷惨多了,沈柏听了一会儿听明白了,那李梅荷根本不是徐暖暖的好朋友,打着探望的名义来嘲笑了徐暖暖一番,是她以后就要变成瘸子,沦为整个远峰郡的笑话。   两个小姑娘发生口角,互戳对方的痛处,杀伤力都差不多,谁也没占到上风。   沈柏安慰了徐暖暖几句,徐暖暖泪眼朦胧的问沈柏:“可不可以麻烦夫人以后不要让别人来看我了?”   沈柏说:“这些来看你的人里也不全是带着恶意的,你不能一竿子打死所有人。”   徐暖暖又流下泪来,点点头说:“我知道的,妙姐姐待我就很好,只是我如今这样,她们来了也没什么益处,还平白让她们受累,我心里也很是不安。”   徐暖暖摆出一副愧疚的样子,沈柏想了想说:“这事我也不方便做,不如这样,稍后我请徐夫人来府上一趟,你有什么诉求对她说便是。”   这事端就是徐运海挑起来的,沈柏才不会傻到出面当这个恶人。   徐暖暖的表情有瞬间不自然,不过还是乖巧的点头应下。   徐夫人很快来看徐暖暖,第二日府上果然清净了,只有叶妙还会来府上看徐暖暖。   不过叶妙也不单纯只看徐暖暖,每次来都会给沈柏带点小礼物,有时是好吃的糕点,有时是漂亮的香囊,礼物虽然不贵,但都是姑娘家喜欢的。   都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沈柏脑子转得快,自然能察觉出叶妙是在刻意讨好自己。   之前叶妙对顾恒舟有心思,被叶夫人束着便打消了,如今又对周珏起了心思,沈柏已经跟叶夫人说了周珏已经成婚,她却还是如此殷勤,只怕这次是真的动了心。   周珏这情况,叶妙注定是一腔真心要错付。   拿人手短,沈柏还是动了恻隐之心,找了机会单独问叶妙:“叶小姐觉得周大统领如何?”   叶妙顿时红了脸,怯怯的说:“妙儿只见过周大统领一次,不敢妄下定论。”   你也知道不敢妄下定论怎么就敢如此动情?   沈柏在心底叹息,又提醒了一次,说:“周大统领年少有为,在瀚京是成了亲的。”   “我知道。”叶妙立刻说,眼底多了光亮,“我知道他娶的是前太尉的嫡女姜琴瑟,但太尉家犯了大罪,姜小姐也被斩首了,此后周大统领就再也没有娶亲,而且……”   叶妙欲言又止,沈柏一颗心沉了沉,叶妙应该是把姜琴瑟和顾恒修那点龃龉都打听出来了。   难怪这些时日叶妙往顾府跑得这么勤,叶夫人都没管管。   在她们眼里,周珏现在是个鳏夫,接近起来会更容易,而且姜琴瑟已死,叶妙如果能拿下周珏,做的也是正妻,日子过得不会差。   他们只看到瀚京的泼天富贵和周珏的前途无量,根本不知道去了瀚京要面对的环境有多错综复杂。   摸着良心说,就算周珏心里没装着别人,沈柏也不觉得叶妙和周珏登对,两人所处的环境天差地别,根本不可能过一辈子。   叶妙满脸期冀,沈柏适时地泼了一盆冷水,说:“周夫人的确不在了,但周大统领是青年才俊,瀚京那么多人盯着,这两年不会没人上门说亲,周大统领心里也可能是有喜欢的人的。”   这话叶妙不爱听,想当然的说:“周大统领如果有喜欢的人,早就娶回家了,怎么会藏在心里?”   那是因为他喜欢的姑娘还不喜欢他。   沈柏在心底接了一句,叶妙继续说:“瀚京的贵女的确多,但周大统领一开始就娶了姜家小姐,说明其他姑娘根本入不得他的眼。”   若是全瀚京都没姑娘能入他的眼,你怎么有自信觉得自己能入?   沈柏不知道叶妙哪儿来的盲目自信,还想再劝,叶妙先堵了沈柏的话,娇怯的说:“我也不是喜欢周大统领,只是觉得他这样的人,应当有很好很好的姑娘配他才是。”   得。   人家都说不喜欢了,再这么腆着脸去劝就有些不识相了。   沈柏默默闭嘴,让小七送叶妙离开。   许是感觉到沈柏的不赞同,叶妙后面再来看徐暖暖就避着沈柏走了。   沈柏也不太在意,个人有个人的命,叶妙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她又不是叶妙亲娘,拦不住的。   周珏一直在营里待到顾恒舟休沐才和顾恒舟一起回来,沈柏帮他打理了一堆杂事,等人回来,露出来的表情很是耐人寻味。   周珏被她盯得浑身不自在,躲进自己房间,沈柏跟顾恒舟回主屋,一边帮他搓澡一边吐槽周珏做甩手掌柜把这些破事都扔给她,她都好几日没出门透气了。   沈柏也不是真的生气,就下意识的念叨,顾恒舟听完,说:“他在营里成天也没什么事做,以后就不让他去营里了。”   “诶?可以吗?”沈柏意外,顾恒舟说,“他自己惹下的事该他自己处理。”   有道理!   沈柏疯狂点头,一个劲儿的拍顾恒舟的马屁。   听说周珏回来了,徐暖暖拄着拐杖,头一回出了房门,在小八的搀扶下来前厅吃晚饭。   她走得很吃力,到前厅的时候已经是满头大汗,气息也有点喘,不过小脸热得红扑扑的,像刚刚成熟的柿子还挺好看。   沈柏和顾恒舟早在主位坐下,周珏比徐暖暖还晚到,看到徐暖暖,他有点意外,不过没打算理会,直接越过徐暖暖往里走,然而刚走了一步,徐暖暖就痛呼一声。   下意识的,周珏伸手抓住徐暖暖的胳膊,徐暖暖没栽到地上,一头撞在周珏胸膛,小脸红了个彻底。   英雄救美啊。   沈柏挑眉,都想给周珏鼓掌了。   周珏冷着脸推开徐暖暖,沉声说:“站稳了。”   他的语气硬邦邦,一点情绪都没有,徐暖暖却不胜娇羞,绞着衣摆说:“谢谢周大统领。”   周珏没应声,走到顾恒舟对面坐下,徐暖暖拄着拐杖要在周珏旁边坐下,周珏冷声说:“我不喜欢女人离我太近。”   徐暖暖的表情很受伤,眼底浮起水光,手足无措的看着周珏,似乎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被讨厌了。   这模样楚楚可怜,很是能勾起男人的保护欲,然而周珏坐下后就拿起碗筷吃饭,连余光都没给徐暖暖一点。   徐暖暖的柔弱没了用武之地,顾恒舟从头到尾更是没拿正眼看她,眼看要下不来台,沈柏叹着气说:“周大统领就这脾气,你坐那里吧。”   沈柏指了和周珏隔着两个座的地方。   徐暖暖走过去坐下,脸上红晕退却,拿起筷子也不夹菜,担忧的说:“我的腿还是好痛,吃了药好像都没什么效果,要是以后真的瘸了可怎么办呀。”   “不会的,我特意从瀚京请了大夫来,约莫这两日就会到,这位大夫医术极好,暖暖姑娘一定会好起来的。”   沈柏笃定的说,徐暖暖惊愕,没想到沈柏竟然为了她从瀚京请大夫过来。   不过比她更惊讶的是周珏。   他吃饭的动作猛地停下,直勾勾的盯着沈柏,问:“你让谁帮你请的大夫?” 第249章 喜脉   沈柏在瀚京信得过的人就那么几个。   太医一般在瀚京是不会轻易离开的,沈柏不会让沈儒修去请一个小郎中,绿尖不够稳妥,最好的人选是吕秀。   周珏盯着沈柏,跟沈柏放火烧了他家后院一样。   沈柏有顾恒舟罩着并不害怕,徐暖暖在一边什么都不知道,一头雾水惴惴不安,硬着头皮问:“可是我给大统领和夫人添麻烦了?”   没人回答,徐暖暖便委屈起来,哽咽着说:“那天我不该突然冲出去的,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错,便是腿折了,也是我应得的惩罚,夫人和大统领别再为我操心了,我明日就回家去吧。”   沈柏没回答周珏的问题,把徐暖暖这句话听进去,温声说:“你如今能自己走动了,回家养着也可以,这里到底不比家里自在,大夫到了我会直接让他去徐家,药材都会给你用最好的,需要什么补品也尽可到府上来支钱,一切都不用担心。”   徐暖暖哭声一滞,讷讷的看着沈柏,没想到沈柏会顺着她的话说,直接让她回家。   她要是回了家,哪还有机会见到周大统领?   徐暖暖想反悔,沈柏抢先说:“明日我会让人用软轿抬你回去,他们会很小心,不会碰到你的伤口的。”   她在这里养着,叶妙也要来,到时候两个人明争暗夺起来,不知道要出什么幺蛾子,还是趁早送走为好。   沈柏心里打着小算盘,徐暖暖半晌才找到借口,柔柔弱弱的说:“家中事务繁忙,爹娘恐怕没时间照看我……”   “原来是这样。”沈柏恍悟,徐暖暖以为有戏,眼睛亮起,然后听见沈柏说:“那我把小八借你用几天吧,她人机灵,手脚也伶俐,我喜欢的很,等你伤好了,我再让她回来。”   沈柏又请大夫又送丫鬟,已经算做得仁至义尽了,徐暖暖找不到理由推辞,眼睛一眨,淌着眼泪说:“我知道了,我在府上,还是给夫人和大统领添麻烦了。”   一般人在这种时候,都会说几句客套话安慰徐暖暖两句,让她不要妄自菲薄,沈柏却不按套路来,点头说:“的确是有点麻烦。”   徐暖暖噎住,沈柏继续说:“你回家以后,平日那些朋友都能随时去探望你,家中父兄也不用一直担心,我也不用顶着虐待你的骂名,一举三得,难道不好吗?”   徐暖暖勉强的扯出一抹笑,点头说:“夫人考虑得真周到。”   沈柏坦然收下夸奖,美滋滋的吃饭,周珏一想到她写信回了瀚京,就哪儿哪儿都不得劲儿,吃了两口就不吃了,徐暖暖更是食难下咽,忧心忡忡的离开。   等她走后,沈柏啧了一声,夹菜给顾恒舟,懒洋洋道:“这徐姑娘其实挺聪明也挺有胆识的。”   就是都没用在正道上。   沈柏觉得有点可惜,顾恒舟看了她一眼,沉声说:“既然不喜欢她,早点送走就是,何必委屈自己。”   沈柏意味深长的笑起,说:“我也不是要委屈自己,我是想看看好戏。”   周珏现在走进了死胡同,若是没人在背后推他一把,他这辈子怕是真的要孤独终老了。   第二天一大早,徐暖暖就被送回徐家,而且特别高调。   沈柏安排了竹椅,让人抬着徐暖暖走街串巷,身后缀着个小八,手里捧着沈柏早就准备好的补品。   徐暖暖这几日在顾府养得胖了些,气色也不错,除了腿上缠着绷带,一点伤患的影子都看不出。   之前在城里传得沸沸扬扬的谣言,一下子止住。   人家顾夫人一点没包庇周珏,对人好着呢。   大夫是在三日后抵达远峰郡的,周珏也认识,是京中最大那家医馆专治跌打损伤的孙大夫。   孙大夫才四十出头,人还算年轻,为了尽快到这边,一路骑马,日夜兼程,风尘仆仆累坏了,不过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儿,就被周珏逮住,冷着脸问是谁请他来的。   孙大夫被周珏的表情吓得心头一颤,如实说:“是顾夫人请我来的呀。”   周珏皱眉说:“不是问你这个,在京里是谁请你出诊的?”   “是吕小姐。”孙大夫说,周珏不死心,继续追问:“哪个吕小姐?”   吕家如今在瀚京还是一个禁忌,周珏是赵彻最倚重的人,孙大夫不敢多说,支支吾吾道:“就是那个二十多岁还没嫁人的吕小姐。”   吕家没落后,没人再催着吕秀嫁人,吕秀便也没考虑这些,倒是有不少人趁机上门提亲,想纳吕秀做妾。   其实也有真心喜欢吕秀的,但赵彻对吕氏一族的打压太厉害了,他们怕影响自己的仕途,便是喜欢也不敢娶吕秀做正妻。   吕秀拒绝了几次提亲,后来去提亲的就被周珏暗中拦下了。   那些人一个个的看上去就一点都不靠谱,怎么能让吕秀嫁给他们?   周珏对孙大夫的回答意见很大,沉声说:“人家嫁不嫁人关你什么事,好好做你的大夫。”   孙大夫苦着脸点头,心道他也不想这么说话的,是周大统领你非要问的啊。   晚上沈柏给孙大夫接风,让他好好休息了一晚,第二天才让人送他去徐家。   徐暖暖的腿虽然还没好,但麻烦算是送出去了,沈柏得了闲,出门找玄音,眼看着就要入冬了,地不能这么白白荒着,两人琢磨着还想挖几个冰窖,存放些冰块,明年夏天好用。   要做的事又多又杂。   商量完,两人又在城里转了一圈,沈柏好些日子没出门,在酒楼叫了几道好吃的菜换换口味。   然而刚吃了两口,就有小厮着急忙慌的跑来说出大事了。   沈柏让那小厮不要着急,细细一问才知道徐暖暖悬梁自尽了,好在孙大夫医术高明,把她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人还在喘气儿那就不是什么大事。   沈柏打发小厮回去歇着,继续慢吞吞的吃东西。   玄音对这件事也有所耳闻,温声说:“徐姑娘这件事,恐怕不好处理。”   沈柏嚼着嘴里的东西,认可的点头。   这人为了达成目的能豁得出命去,这么无赖的打法,最是让人没办法了。   玄音说:“这里的人都是见过战火经历过绝望的,就像是一直泡在水里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一旦看到希望或者救命稻草就会不惜一切代价死死抓住,跟他们,是没办法讲道德公平的。”   玄音知道那种感觉,那个时候在漠州见到沈柏,他就有过类似的感受。   一看到这个人,他就知道这个人正直善良,还从里到外散发着温暖,能把他从那个肮脏的泥淖解救出来。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有人会想放手?   吃完饭,沈柏和玄音分开,去了趟徐家。   不知道是不是商量好的,沈柏一进门,就听到徐家上上下下哭闹成一团。   下人把她引到徐暖暖的房间,小小的屋子里,挤着徐家夫妇还有徐运海和小八,孙大夫被挤在最外面,沈柏站在门口都感觉透不过气来。   她没打算进去,在门口安静看着这场闹剧,孙大夫早就被吵得一个头两个大,看到沈柏立刻走出来,叹着气说:“人救过来了,没太大的事,不过腿恢复得很慢,慌乱之间又被碰撞到,对恢复也不好。”   “您辛苦了,不用守在这里,先回顾府休息吧。”沈柏颔首说,孙大夫如获大赦,连忙离开。   屋里的人像是这个时候才意识到沈柏的存在,止住哭,期盼的看着沈柏。   沈柏背脊挺直,并未看徐暖暖,扬声唤道:“小八,过来。”   小八红着眼过来。   她只是个半大孩子,徐暖暖寻死觅活的阵仗这么大,她有点被吓到,看徐家人这样,只怕对她的态度也没客气。   等她走到跟前,沈柏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安慰,而后看向徐暖暖。   她的目光平静,却有种让人难以直视的锐利,徐暖暖心虚的垂眸避开她的目光。   活了两世,在生死边缘徘徊过很多次,沈柏现在非常惜命,她可以理解徐家人想要攀附周珏的心情,但并不赞同他们这种豁出命去的蠢办法。   她知道在远峰郡,还有很多人都抱着和他们一样的想法。   沈柏的目光又扫过徐运海和徐家夫妇,他们比徐暖暖要沉得住气些,梗着脖子跟沈柏对视,沈柏一字一句的说:“这里是远峰郡,与瀚京有千里之遥,周珏和我夫君都是陛下最倚重的武将,就算你们折腾出人命,在远峰郡闹得满城风雨,陛下也不会因为你们对他们有什么不满。”   沈柏的语速很慢,声音拔得很高,她要让这些人知道,人言的确可畏,但在绝对的权势面前,他们也掀不起多大的风浪。   “人死如灯灭,你们能豁出去的只有自己的命,而要平息这些事,能用的方法有千百种。”沈柏说着眸光变得冷肃,隐隐含了杀气,“没有人生来就是富贵命,瀚京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能在那里活得风光的人,手上都不干净,你们若想耍点小聪明就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就太蠢了。”   沈柏这话说得直白了些,屋里的人变了脸色,沈柏继续说:“镇国公在远峰郡戍守数十年,与亲人分居千里,如今卸甲归田,也不能与儿孙同堂享福,周珏的父亲周德山曾是镇国公的亲兵,在战场上丢了条腿才让周家在瀚京立足,他们靠的,从来都是自己的血汗和胆识智慧。”   屋里鸦雀无声,被沈柏识破他们的伎俩,徐家夫妇些羞愧难当,徐运海却还是有点不服气,徐暖暖低着头,看不清神色。   沈柏深吸一口气,第一次以顾夫人的身份露出冷锐的锋芒,警告的说:“以后不要再耍什么花招,我的耐心有限,也不是什么心软之人,你们若是要一再挑战我的忍耐度,别怪我不给你们留情面!”   言尽于此,沈柏带着小八回家。   她的脸色并不好看,回去正好撞见周珏优哉游哉的在院子里喝茶,走过去在他胳膊上拧了一下,没好气道:“你还有脸在这儿喝茶!”   周珏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脸莫名,皱眉道:“你干什么?在外面受了气拿我发火?”   沈柏给自己倒了杯茶,喝完才把徐暖暖上吊自尽的事说了一遍。   周珏也明白过来徐家打的什么主意,冷着脸说:“她自己要寻死那就让她寻,死了还清净些,不然他们还真以为能把我拿捏在手里。”   自姜琴瑟死后,周珏和上一世差不多,身上那股子人情味儿就淡了不少,这会儿放着狠话,浑身上下都不住往外冒着寒气,若不是沈柏与他相熟,也会觉得有些害怕。   沈柏警告完,徐家安分下来,没再闹什么幺蛾子,徐夫人还专程上门跟沈柏和周珏认了错,说他们一时糊涂,差点犯下大错。   已经说开了,沈柏也没装,淡淡的敷衍了几句,送徐夫人离开。   又过了两日,玄音雇人开始挖井,沈柏跟着监工,这天施工出了点问题,沈柏傍晚才坐马车回来,快到家的时候,一个黑影突然蹿出来,马受了惊,若不是周鹤帮忙挑的车夫技术高超,马车都得翻过去。   沈柏因为惯性在马车壁上撞了一下,她下意识的护住小七,后腰被撞得很痛。   沈柏痛得闷哼一声,小七吓得哭出来,连忙问:“夫人怎么样?”   “无事。”沈柏咬着牙安抚她,车夫已经骂起来:“什么人,没长眼睛啊,你自己不怕死抱石头跳河去,出来害什么人!”   外面静了一瞬,然后沈柏听见一个沙哑惊惶的声音:“夫人,救救我,求夫人救命!”   那声音无助极了,像是被恶魔逮住好不容易才逃出生天。   沈柏没听出声音的主人是谁,掀开车帘,意外看见徐暖暖慌乱无助的脸。   也就几日没见,她瘦了不少,眼神惶恐不安,看见沈柏如同看见救星,一下子扑到马车车辕上。   车夫下意识的就要把她踹开,沈柏沉声说:“带上她,先回家。”   车夫把徐暖暖拉上车,徐暖暖身上有点脏,不敢进车里,和车夫一起挤在外面。   到家,沈柏带着徐暖暖去前厅,又让人把周珏叫过来。   喝了两杯热茶,徐暖暖的情绪平复下来,周珏踏进门的时候,她不像之前那样张望,反而缩着脖子恨不得把脑袋埋进胸口。   周珏没想到她会在这里,眼底闪过厌恶。   沈柏也喝了口茶,腰上还是痛着不舒服,她绷着脸忍着,对徐暖暖说:“说吧,怎么会弄成这样,谁要害你?”   徐暖暖死死的抱着杯子,瞪大眼睛盯着沈柏看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不是骗子,你们一定要相信我!”   “你什么都还没说,要我们相信什么?”沈柏平静地问,周珏跟着搭腔,冷声道:“我警告你,你不要试图玩什么花样,我这里可没有不打女人的规矩!”   徐暖暖发起抖来,放下杯子,走到沈柏面前跪下,哭着说:“夫人救救我吧,徐运海这个畜生要强迫我,我不能再回徐家了,求夫人收留我。”   “你们不是兄妹吗,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周珏抢先问,徐暖暖一头磕在地上,说:“我们不是亲兄妹,十年前远峰郡发生过一次战事,我的亲生父母是徐家的长工,当时为了保护徐运海死在越西人刀下,徐家为了名声好听就收养了我。   这些年我慢慢长大,徐运海便开始对我动手动脚,之前我会撞到周大统领马下也是为了躲他,慌不择路才导致的。夫人留我在府上养伤,徐家人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便暗中让我勾引周大统领,我出生低,给周大统领做个妾或者填房都可以,这样他们便能通过我捞点好处。   这般拙劣的伎俩自然不能逃过夫人的法眼,那日夫人到府上来过之后,徐运海知道指望不上我,便露出本来面目,欺我受了伤行动不便就想强要我的身子。   我拼命挣扎,没想到府上所有人都视若无睹,任由他如此,我拼尽全力才逃出来,今日若不是碰到夫人,我就一头撞死在城门口了。”   徐暖暖气得哆嗦,断断续续把前因后果说完,周珏和沈柏都没有急着开口,光听徐暖暖的话,她的确可怜,但谁也不能保证这是不是她和徐家的人再次联手使的伎俩。   徐暖暖也知道自己现在没什么可信度,对着沈柏不住磕头。   她没留余地,一下又一下砸得地面哐哐作响,额头很快破了皮流出血来。   “别磕了。”沈柏看不下去,“我既然把你带回来了就不会轻易把你放回去,孙大夫还在府上住着,先处理下伤口吧。”   “谢夫人大恩!”   徐暖暖又行了大礼,被小八领着离开。   周珏半信半疑,问沈柏:“你相信她说的话?”   沈柏扶着腰站起来,没好气道:“我怎么知道,你自己惹的事,你自己解决。”   沈柏让小七扶着回了主屋,沐浴的时候看到后腰青了很大一片,小七自责得直掉眼泪,沈柏安慰了她两句,让她找了药酒来给自己擦上。   药酒是顾恒舟从营里拿回来的,原本家里没准备,沈柏来以后,顾恒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备上了。   药酒效力不错,擦在腰后很快变得热乎乎的,痛意消了些,夜里睡着却还是能感受到若有若无的痛。   沈柏没怎么睡好,第二天醒来眼底一片乌青,整个人恹恹的。   小七没见过她这样,伺候她洗漱完,忙去找了孙大夫来。   沈柏并不在意这点小伤,先问了徐暖暖的情况。   徐暖暖身上有不少被虐待的痕迹,腿又折腾了一遍,多半要落下病根儿。   事已至此,沈柏也没什么好说的,派了两个护院暗中去调查徐家的情况,做完这些,见小七眼巴巴的看着她,沈柏叹了口气,让孙大夫帮自己看伤。   擦了药酒,这淤青没怎么消,反而肿了一大片。   孙大夫试着轻轻摸了下,沈柏疼得叫出声来。   “撞得有点严重,骨头应该没断,夫人这几日需要要养着,莫要四处走动。”孙大夫说完扭头要去写药方子,小七在旁边说:“大夫,夫人上个月没来小日子,你能不能开个方子给她调理下身子?”   小七伺候了沈柏大半年的时间,对沈柏的经期比她自己记得更清楚,孙大夫意外,抓起沈柏的手帮她诊脉,沈柏满不在乎,说:“我的小日子向来是不准的,来了也难受,不来正好。”   “夫人!”   小七拔高声音,皱眉看着沈柏,想让沈柏重视自己的身体,沈柏还想为自己辩驳两句,孙大夫严肃的说:“夫人,你和顾大统领已成婚两年了,确实应该多注意自己的身体。”   沈柏不以为然,小七却察觉到不对,紧张地问孙大夫:“大夫,怎么了?可是夫人的身体有什么地方不对?”   “我吃得多睡得香,能有什么不对?”沈柏想也没想直接反驳,下一刻孙大夫丢出一枚惊雷:“我方才看夫人似乎有了喜脉,不过脉象还不太稳定,需再过半月复诊看看。”   沈柏和小七同时失声,讷讷的看着孙大夫。   半晌,还是小七先回过神来,大声嚷道:“夫人,你怀孕了!咱们府上要添小少爷了!”   是小少爷还是小姐还说不定呢。   沈柏腹诽,小七已按耐不住跑出房间,孙大夫站起来哎哎的叫了两声,说:“还要再过半个月才能确定,别嚷嚷得这么大声!”   京里的贵人多,便是诊出喜脉也要小心些,不能随便宣扬,以免闹出笑话。   沈柏这会儿也回过神来,温和笑道:“由着她去吧,这里没有别人,若是误诊,我和大统领再努努力,外面也不会有人发现失误。”   沈柏相当坦然,孙大夫稍稍放下心来,如实说:“夫人这喜脉脉象其实挺明显的,应该是八九不离十。”   沈柏点点头,心里挺高兴的,给孙大夫赏了银钱。   她怀孕的消息很快传遍整个顾府,不过沈柏下了令,消息一时还没传出去。   她的腰还疼着,又怀了孩子,便给玄音去了信,安安心心的躺着开始养胎。   三个厨娘都是有经验的,午饭立刻做了丰盛的营养餐,说是对孕妇好得不得了,只是口味清淡得很,沈柏吃在嘴里觉得没什么味道,小七劝了许久她才勉强吃了一碗饭。   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吃完饭沈柏开始犯困,小七坐在床边陪她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话,她不知不觉就睡熟了去。   她梦见自己在一个蛇窟边缘,里面有一条特别大的黑蛇,黑蛇盘在一起,最中间是一颗很大的蛇蛋,那蛇看着很是吓人,沈柏想跑,脚却像是钉在地上根本动不了,她只能站在那里看那个黑蛇孵蛋。   这个过程相当无聊,后来蛇蛋终于破了,里面泄出金光,从蛇蛋里钻出来的不是蛇,而是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孩儿。   沈柏没看清那个小孩儿的脸,感觉脚下突然悬空,一下子惊醒。   她习惯侧睡,翻了个身,差点从床上滚下去,所以才惊醒。   身体被一只强有力的臂膀托住,沈柏还没完全清醒,感受到后腰的疼痛,下意识的倒吸了一口冷气。   顾恒舟察觉到不对,把她翻回床上,一把掀开她的衣服,看到后腰处那片淤青,顿时杀气腾腾。   “怎么弄的?”   顾恒舟问,沈柏后知后觉的意识到是他回家了,避而不谈,欢喜的问:“不是还要两日才休沐么,怎么今天就回来了?”   怕她受凉,顾恒舟收回手,用小被子把她肚子盖上,柔和了神色,沉沉的说:“以后每天都回来陪你。”   她都怀孕了,他自然要陪着她才行。   沈柏见到他很高兴,却拿孙大夫的话说:“还要等半个月才能确定呢。”   “总会是真的。”   顾恒舟说,和沈柏的想法如出一辙。   沈柏勾唇笑起,而后发现顾恒舟已经换了常服,扭头一看,天已经黑了,惊讶道:“我竟然睡了这么久?”   “你现在身子重,睡得久一点也很正常。”顾恒舟倒是很快适应了准父亲的角色,“饿不饿?想吃什么?”   沈柏有点饿,想到中午吃的东西,忍不住抱怨:“中午的饭菜好清淡啊,她们都说对身体好,一点味道都没有,夫君你不会和他们一样也让我吃那些东西吧?”   顾恒舟犹豫片刻,果断说:“我会再请几个厨子,让他们尽量做得合你口味些。”   沈柏有点绝望,她要是能晚两个月再发现怀孕就好了。   她不死心,忍不住问顾恒舟:“之前没发现怀孕我还是正常吃喝都没事的,不用这么紧张吧。”   “嗯,不紧张,心态放松就好。”   “……”   顾兄,我是让你不要这么紧张。   沈柏没被允许下床吃晚饭,厨房熬了鸽子汤,顾恒舟不像小七那样会哄人,沈柏说不想吃了,他就端着碗看着沈柏,直到沈柏松口才罢休。   吃完饭,沈柏想出门走走活动一下,缠了顾恒舟许久才被允许。   几乎睡了一天,下床的时候沈柏感觉自己脚都睡软了。   顾恒舟松松揽着她的腰肢,扶着她在主院转悠消食,更远一点的地方就不让沈柏去了。   消完食,顾恒舟亲自帮沈柏洗澡,耐心的哄到沈柏睡着,然后才沉着脸出来,直接找到小七问沈柏身上的伤。   知道是徐暖暖害的,顾恒舟压着脾气没去找她,而是去了周珏住的客房,开门见山的说:“那个叫徐暖暖的还有徐家人,你趁早处理干净。”   周珏点头,说:“我知道该怎么做。”   “她现在怀了身孕,我不能一直陪在她身边。”顾恒舟继续说,周珏以为顾恒舟是要请他帮忙照看一下,正要点头,却听见顾恒舟说,“我已经在城中另外帮你看好房子,你带着徐暖暖出去住。”   周珏傻眼,皱眉问:“你要赶我出去?”   出去就算了,他为什么还要带着那个叫徐暖暖的?她是他什么人?   周珏不服,顾恒舟冷声说:“她昨天被撞伤了,若不是身体素质比一般人好,这个孩子可能就没了。”   如果这个孩子没了,顾恒舟绝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心平气和的跟周珏说话。   周珏理亏,也能理解顾恒舟为什么这么紧张沈柏,说:“我明天就带徐暖暖搬出去。”   顾恒舟还是不放心,叮嘱道:“以后我每日都会回家,若是有什么需要,到营里找我或者等我到家再说。”   周珏也算是做过父亲的人,姜琴瑟那个时候怀孕他也没顾恒舟这么杯弓蛇影,忍不住说:“府上这么多人看着,她不会有事的,你要不要这么紧张?”   “你不懂。”   顾恒舟丢下这三个字离开。   上下两世还有那场灵梦,零零总总算起来,顾恒舟都看着沈柏在自己眼前死掉好几次了。   而且那场灵梦的最后,沈柏腹中的孩子还没保住,顾恒舟一直担心那些事会发生在沈柏身上,亦或者给沈柏造成心理负担,如今知道沈柏怀孕当然要万分小心。   第二天一大早,周珏低调的带着徐暖暖从顾府搬出来,去了玄音现在住的地方。   玄音这里有现成的人手,加上周珏,看着一个徐暖暖绰绰有余。   玄音对徐暖暖的事有所耳闻,专门给她安排了一个独立的厢房住着,徐暖暖现在比之前安分了不少,进门以后,一直安分的垂着脑袋,一点没敢东张西望,更不敢主动跟周珏说话。   沈柏派去打听徐家消息的护院也直接回消息给周珏,徐暖暖的确不是徐家亲生的,徐家人平日也确实比较势利眼,至于徐运海平日有没有对徐暖暖动手动脚这事就不好说了。   徐暖暖两日没回家,徐家没去官府报案也没来找人,最先来找徐暖暖的是叶妙。   叶妙先去了顾府,不过没被允许进门,得知徐暖暖和周珏到玄音这儿住了,就寻了来。   她来时正好看见周珏在院子里舞剑,目光不自觉紧紧追随着他,再看不见其他。 第250章 抱紧了   周珏很快注意到叶妙,停下动作,把剑放到一边,走到叶妙面前。   他记忆力不错,记得叶妙是叶明山的女儿,也记得她之前去顾府看过徐暖暖几次,不做他想,直接说:“徐暖暖在南厢,从这儿穿过去就是。”   周珏抬手指了下里面。   他今天穿得随意,衣服是很寻常的灰色长衫,刚舞了剑,他的呼吸有点急,额头冒出细汗,那股子贵气被削弱不少,多了雄性的粗犷狂野,两人的距离不算近,叶妙却一下子红了眼,心跳也不可自抑的加快。   她不敢看周珏的眼睛,低头朝前走去,走了几步又觉得不甘心,停下来扭头看着周珏,柔柔的唤了一声:“周大统领。”   周珏平静地看着她,等着她后面的话。   叶妙心跳如雷,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喉咙发紧,用尽所有的勇气挤出一句:“大统领还记得我吗?”   叶妙问完,满眼期盼的看着周珏,周珏觉得莫名其妙,坦然道:“我前些日子才去贵府赴宴,还与令兄切磋了武艺,自然记得。”   这对周珏来说,是很寻常的事,对叶妙来说却非常重要。   自那日宴后,她已经很久没见到周珏了,他却还没忘记她,这对她来说是一个非常好的讯息。   叶妙抓着绢帕,努力寻找可以跟周珏聊下去的话题,一个小厮却匆匆跑到周珏面前,凑到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周珏脸色大变,连一句交代都没有,领着小厮大步离开。   叶妙满腔的欢喜被浇灭,下意识的追了一步,周珏却已经带着人出了府。   追不上了。   叶妙停下,心脏莫名疼了一下。   她其实有很多话题想跟周大统领说的,如果她刚刚没有犹豫,他们还能多说几句话的。   不过很快叶妙又欢喜起来,听说周大统领还要在远峰郡待好几个月,没关系,以后她还有很多机会跟周大统领说话的。   叶妙拎着裙摆去南厢看徐暖暖,这边周珏从府上冲出来,直接骑马出城,直奔漠州。   吕秀出事了。   她和绿尖的成衣铺这两年生意越做越大,为了保证质量,很多事都要她们自己跑。   吕秀这次来漠州,就是为了进一批新的布料,没想到被路上的山匪盯上,刚进漠州就被劫了,现在不知所踪。   消息是绿尖和张骏传出来的,他们三人一起同行,遇到劫匪,只有两人逃出来,漠州离远峰郡很近,两人立刻到远峰郡求救,被顾府的下人挡在外面,扭头才来找周珏。   周珏只听了个大概,知道吕秀最后是在哪儿失踪之后,便迫不及待赶去救援。   绿尖和张骏被引进屋里,玄音接待两人。   玄音听沈柏提起过绿尖,知道她是一直跟着沈柏的人,对两人很和善。   张骏今年十三,这两年在太学院很不错,顾廷戈原本想让他再念两年进校尉营磨练的,但他执意要求来远峰郡跟在顾恒舟身边,顾廷戈拗不过他,只能同意。   绿尖和茶白感情好,自己没成婚,一直把张骏当成自己儿子看待,张骏小小年纪就要来边关待着,绿尖不放心,便一起跟来。   换句话说,两人是来投奔沈柏和顾恒舟的。   张骏是个闷葫芦,这些话都是绿尖说的,了解了两人的来意,玄音也把沈柏怀孕的情况说了,所以不让他们进顾府,并不是针对他们,而是不希望有不好的事让沈柏担心没办法好好养胎。   听到沈柏怀孕的消息,绿尖心头一喜,而后暗骂自己莽撞,要是她就这么冲到沈柏跟前说吕秀被山匪掳劫了,说不定会让沈柏着急一下子动了胎气。   玄音是局外人,比周珏冷静,把绿尖和张骏安顿下来,详细了解了经过,发现有些不对劲儿。   吕秀和绿尖都是弱女子,她们不会让张骏一个半大孩子保护,所以从瀚京出发,国公府是派了人随行保护的。   山匪来得突然,绿尖和张骏再慌乱之下与吕秀走失,这个时候护卫是跟着吕秀的,山匪要劫人的话,明显劫绿尖和张骏更方便,怎么会让他们跑掉反而去追有护卫保护的吕秀?   这举动,更像是冲着吕秀去的。   但吕秀一个弱女子,怎么会在漠州有仇家?   玄音觉得其中有蹊跷,但他对吕秀和绿尖不熟,想不明白这里面有什么猫腻。   傍晚,估摸着顾恒舟回了顾府,玄音带着绿尖和张骏去了顾府,这次门守没拦,直接放他们进去。   顾恒舟陪着沈柏在前厅吃饭,沈柏抱怨这些补汤难喝,顾恒舟好脾气的诱哄着,和平日冷漠的形象相差甚远。   三人在门外听了几句,吃了一嘴狗粮。   进了屋,沈柏看见绿尖和张骏,又意外又惊喜。   绿尖许久没见她,怕她有大的动作,连忙上前抓住她的手唤了声小姐,然后便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张骏比之前长高了不少,性子越发冷淡,见了顾恒舟也只是眸光闪动了下,绷着小脸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小七添了三副碗筷,玄音把张骏带到桌边让他挨着顾恒舟坐下,温笑着说:“你不是想来边关跟着顾大统领好好磨练自己吗,怎么见到顾大统领反而不说话了?”   沈柏正在安抚绿尖,听到这话诧异的看着张骏,问:“你想进军营?到入伍年纪了吗?”   “我明年就到了。”张骏终于开口,声音有点哑,已经有了少年人独特的质感,“顾……大哥七岁就进校尉营了,我不算小了。”   第一次当着顾恒舟的面这么喊,张骏不大习惯,耳朵染上可疑的红晕。   他都已经到这儿了,说明顾廷戈也支持他的选择,边关离京千里,顾恒舟轻易是不会赶他走的,但他还是很紧张,身子紧绷着,半天没等到顾恒舟的回答又补充说道:“我会努力训练不拖后腿的。”   顾恒舟给沈柏打了碗汤,沉沉的说:“军中无小事,不是想进就能进的,这几个月你可以进去体验,但我不会给你特殊关照,你要从最低等级的小兵做起,在营里的生活会比你在太学院的时候艰难许多倍。”   这便是同意让他进营里了。   张骏眼睛发亮,按捺住激动说:“谢谢顾大哥。”   这孩子还真和同龄的小孩儿不一样,沈柏有一瞬间觉得看到了少年时期的顾恒舟,目光一转,落在张骏的右手上,问:“手指恢复得怎么样?”   张骏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僵硬,而后绷着脸说:“已经全好了。”   他不知道的是,在沈柏问出那句话的瞬间,绿尖就紧张地抓住沈柏的手臂。   沈柏知道张骏没说实话,不过也没戳穿,吃完饭,小七送玄音离开,顾恒舟带着张骏去客房,沈柏则趁机拉着绿尖回了主院,低声问:“他的手指没好吗?”   绿尖的眼睛瞬间红了,说:“手指是接上了,也用了最好的药,但不能恢复如初,使不上太大的力气,这孩子要强,我经常看见他一个人练字练剑到深夜,手掌上总是有血泡。”   张骏总是冷着一张脸,平日也不跟什么人亲近,也只有绿尖偶尔才能看到他这么努力卖命的样子。   说不心疼那是不可能的。   沈柏毫不意外张骏会干出这样的事,想到这孩子方才的表现,敏锐地问:“这两年他在瀚京是不是过得不快乐?”   “我也说不好。”绿尖叹了口气,“国公大人对他挺好的,平日有时间就会指导他的课业,府上的人也不曾亏待他,但他和谁都不亲,这次更是中了邪似的非要来边关,我也不知道这孩子想要什么。”   孩子不是她生的,也不是她看着长大的,这心思着实难以琢磨。   沈柏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别想那么多,既然来了这里,不管他揣着什么心思,顾兄都能给他锤炼成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在这种事上沈柏对顾恒舟还是很有自信的。   绿尖点点头,还是控制不住的担忧,沈柏转移话题,问:“你们不是应该跟吕秀一起来的吗,她人呢?”   绿尖不敢跟沈柏说吕秀被掳劫的事,正想找借口搪塞过去,沈柏抢先问:“你们先去见过周珏了吧,他是什么反应?”   沈柏的表情有些期待,绿尖意识到不对劲,讷讷的问:“小姐你怎么知道吕小姐和我们同行的?”   她事先可没写信到边关。   沈柏挑眉,说:“我不止知道你们同行,还知道负责护送你们的是顾三顾四。”   沈柏一副料事如神的表情,绿尖不确定的问:“那小姐也知道吕小姐失踪的事?”   沈柏勾唇,笑得高深莫测,没在绿尖面前卖关子,俏皮的说:“她不是失踪了,只是被请到某个地方待几天而已。”   绿尖瞪大眼睛,捂住嘴巴才没有惊呼出来。   沈柏拍拍绿尖的肩膀,说:“这事没几个人知道,记得帮我保密啊,不然姓周的会气得揍我的。”   “他敢!”绿尖下意识的说,“小姐现在怀着身孕,他要是敢动小姐一根头发丝,顾大统领绝饶不了他!”   有道理。   有孩子做挡箭牌,谁都不敢动她一下。   沈柏放心下来,绿尖慢慢回过神来,不解的问:“小姐,你为什么要让人劫走吕小姐啊?”   沈柏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反问绿尖:“你觉得周珏对吕秀怎么样?”   绿尖仔细想了想,说:“自从出了姜琴瑟那档子事后,周大统领对女人就避如蛇蝎,但之前被姜映楼劫持,周大统领救过吕小姐,后来吕小姐暗中帮过周大统领几次,周大统领虽然对吕小姐不怎么热切,但也比对其他人要好一点。”   绿尖说着说着停下,猜到沈柏要做什么,讷讷的说:“周大统领这脾气有点古怪,和吕小姐不大适合吧。”   吕秀的性子算不上软,但比其他女子内敛沉静,绿尖跟吕秀一起开成衣铺的年头也不短了,总觉得吕秀应该和性格温和点的男子在一起安安稳稳过日子。   沈柏说:“我也没有要强行让他们在一起,只是制造个机会,最终要如何,还是看他们自己的选择。”   吕秀沉稳端庄,有大局意识,也很聪明,若是能嫁给周珏,肯定能帮他处理好府上的所有事宜,而周家只有周德山一个长辈,周德山不会为难吕秀,两人都是护短的性子,更不会让吕秀吃亏,吕秀嫁进周家,是再好不过的避风港。   两人各方面都很合适,又不是完全没有心思,沈柏推这一步也是经过慎重考虑了的。   绿尖不知道背后有这么多的弯弯绕绕,还是本能的相信沈柏,没有多说什么。   顾恒舟让张骏住下后很快回来,绿尖跟他说了两句话也离开。   “你刚刚没吃多少,我让厨房做了点你喜欢吃的甜汤,一会儿再吃点。”顾恒舟温声说着走到沈柏面前,伸手揽住她的腰,问,“还疼不疼?”   沈柏摇头。   自她怀孕后,这男人紧张得不行,不止精心养着她腰上的伤,还把她当成猪一样投喂,一天让她吃四五顿才罢休。   顾恒舟不太相信沈柏的话,还是拨开衣服下摆亲自查看,淤青基本都消了,没之前看上去吓人。   顾恒舟边查看边说:“明日我就带张骏回营里,他要常住营里,休沐的时候再和我一起回来,绿尖跟你时间长,你要把她留在身边也可以。”   绿尖比小七小八年纪大,懂得也多,有她在沈柏身边顾恒舟能放心些。   不过沈柏却摇了摇头,说:“我早就没把她当成丫鬟看,府上这么多人看着,总不会亏了我,我会帮她看看的。”   顾恒舟赞同,说:“她是你的人,你拿主意就好。”   沈柏的肚子还没显怀,人倒是养胖了一圈,吃了甜点,顾恒舟帮她按摩泡脚,等她躺在床上又增加了按腰的环节。   第二天顾恒舟果然一大早就把张骏带营里去了。   绿尖从瀚京来,带了自己这些年攒的积蓄,不少,有好几百两银子,按照远峰郡的物价,她和张骏都可以衣食无忧的过完这辈子了。   但这样过一辈子未免太单调枯燥了,沈柏问了绿尖的意愿,她也还是愿意再做点生意打发时间的。   顾恒舟不让沈柏出门,沈柏只好让她去找玄音。   玄音已经对远峰郡了如指掌,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帮绿尖置办宅子和铺面。   五日后的傍晚,一行人踩着最后一点余晖疾驰入城,为首的那人怀里拥着一个人,那人被披风裹得严严实实,看不清容颜,只知道小小一只缩在那人怀里,莫名的和谐。   三匹马在一栋两进的宅院外停下,门守立刻迎出来,为首的人率先下马,伸手将马上的人抱下来,另外两人在马背上说:“周大统领,我们就先去找大统领了。”   “好。”   周珏应声,抱着吕秀往里走,见顾三顾四离开,吕秀动了下脑袋,拨开披风探头往外看。   周珏冷声命令:“别乱动。”   吕秀便乖乖僵住不动了。   下人提着灯笼在前面引路,低声说:“先生已经用过晚膳了,正在书房与绿尖姑娘议事,小的会告诉先生大统领回来了,大统领还有什么需要?”   “让厨房送盆热水来。”   说着话,周珏把吕秀抱进自己住的房间,把人放到床上,周珏屈膝半蹲在她面前,捉住她的小腿。   吕秀本能的瑟缩,压着害怕唤道:“周大统领!”   虽然入了秋,她身上穿着的衣裙也不厚,隔着几层薄纱,周珏可以清晰的感受到她柔软纤细的小腿正散发出温暖的体温。   喉结滚动,周珏没有抬头看她,低声说:“你的脚崴了,要马上处理,不然以后可能会落下病根。”   “明日再找大夫吧。”吕秀犹豫的说,有些抗拒,周珏掀眸,直直的望进她眼底,问:“怕我对你不轨?”   他的手还抓着她的小腿肚子,两人现在的姿势一高一低,莫名像是他主动服软,在她面前低下了头。   吕秀越发觉得有些诡异,如实说:“大统领不是不喜欢女人么,我是担心大统领心里不舒服。”   “我只是不喜欢那些贴上来的女人。   周珏绷着脸说,垂眸,不容拒绝的退下吕秀的鞋袜。   她生得白,脚也娇小,脚趾头白生生的透着漂亮的粉色,惹眼的很,然而这会儿脚踝肿得发亮,光是看着就疼。   都这样了还想着明天再请大夫,也不怕脚废了?   而且她还不哭不闹,吕秀在周珏眼里柔柔弱弱的形象扭转了一点。   下人很快送来热水,周珏先用帕子在她脚踝处热敷了一会儿,然后才帮她抹药酒。   帕子在脚踝处一蒸,她的皮肤立刻变得粉红,吕秀低低的哼了一声。   周珏一边帮她抹药酒一边琢磨着怎么安慰,抬头,不期然看见她用贝齿紧咬着下唇,齿关用力,红唇被咬得发白,像冰天雪地里一支红梅压上了白雪,瞬间勾起人心底的欲念。   偏偏她的眼睛也是红扑扑雾蒙蒙的,疼得都快哭出来了。   真想看她哭出来呢。   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个念头。周珏不由得喉咙发紧,像被烧红的烙铁烫了一下,一下子收回手,霍然起身。   吕秀被吓到,仰头看着他,紧张的问:“周大统领,怎么了?”   周珏紧咬着牙关,脸色不大好,深吸了一口气才说:“药抹好了,你先休息吧。”说完大步离开。   门还是大大开着,有冷风吹进来,吕秀单腿蹦过去关门,觉得周大统领这脾气果然是越来越古怪了。   明明自己就不喜欢女人,还非要强迫自己跟女人接触,接触完心里又不舒坦,这不是自己找不自在么?   周珏一口气走到后院,觉得心里憋着一股火无处宣泄,索性打了一桶冷水兜头浇下。   连泼了三桶,终于冷静了些,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周大统领,你怎么了?”   周珏瞬间冷了脸,扭头眼神锐利的瞪着徐暖暖,徐暖暖被他的眼神吓到,结结巴巴的解释:“我……我方才不小心把衣服弄脏了,想过来打点水洗一下,不是故意过来的。”   徐暖暖说完转身要走,周珏冷声开口:“你想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   徐暖暖身体一僵,无措的看着周珏,周珏冷漠的说:“我们和你非亲非故,总不能一直养着你,徐家的事你想怎么解决?”   徐暖暖揪紧衣摆,低声说:“我打不过他们,如果被抓回去,徐运海肯定是不会放过我的,那我宁愿一头撞死。”   “真想死的话死远点,我不会那么好心帮你收尸。”这话残酷到极点,徐暖暖连哭都忘记了,半晌忍不住问:“大统领不能帮帮我吗?我这辈子一定会当牛做马报答大统领的。”   “你想让我怎么帮你?”   周珏立刻问,徐暖暖语塞,没有想好要怎么回答。   周珏冷嗤:“你连要如何摆脱困境都没想过,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别人身上,以后不会还要我教你该怎么报答人吧?”   徐暖暖脸热,感觉自己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巴掌,比那天沈柏到徐家戳穿她想勾搭周珏还要难堪。   指甲嵌进掌心,徐暖暖强撑着说:“我知道了,明天我就会离开这里。”   徐暖暖转身要走,周珏又说:“这世上没有人真的过得无忧无虑,一心只想靠别人的人,永远都会比别人过得差,你想要更好的生活,就要自己去拼去选择,也要自己承担后果。”   这些话徐暖暖现在还不能完全理解,但她隐隐觉得周珏也不像是表面上那么冷漠,冲着周珏福身行了一礼,说:“谢周大统领今日赠言。”   徐暖暖转身离开,她腿上的伤还没好,走起路来一跛一跛的,和平日一样柔弱,却又让人觉得在她身体里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第二天徐暖暖果然离开,她没带什么东西来,自然也没带走什么。   周珏没在意她,先带吕秀去看大夫。   经过一夜,她的脚踝没那么肿了,但还要养几日,周珏一直站在旁边,帮她看伤的大夫不住冒冷汗,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被他暴揍一顿。   叶妙走进医馆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吕秀穿着一身天青色对襟长裙坐在医馆角落,她眉眼明媚,眸子漆黑明亮,端庄大方,却又透出一股远离尘嚣的从容淡然,像一簇盛放的菊花,而周珏以完全的保护姿态站在她旁边,像一棵挺拔高大的树,可以为她遮挡一切风雨。   叶妙感觉自己的胸口很闷,像是压了一块巨石,让她有点喘不过气来。   这个男人明明看上去那么高冷,怎么在这个女人面前能变得这么温柔呢?   就像顾恒舟,明明看上去不会把任何事情放在眼里,却在面对沈柏的时候,关怀备至,细心至极。   叶妙在远峰郡已经是出身最好的女子了,但在这两个人面前,她深深地意识到远峰郡和瀚京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   她在远峰郡门第最高又如何,到了瀚京,也只是个不能入眼的卑贱身份。   这个认知让叶妙自骨血里都生出愤怒的战栗来。   凭什么?   她凭什么要比别人低一等?如果她一开始就生在瀚京,很早就认识周珏,是不是能比别人多一点机会?   明知道这个假设没有任何意义,叶妙还是忍不住去想,想得太出神,丫鬟连叫了她好几声她都没听见,吕秀和周珏被丫鬟的声音吸引抬头看过来。   叶妙终于清醒过来,带着丫鬟走过去,用最得体礼貌的微笑冲周珏颔首行礼,而后好奇的看着吕秀问:“这位姑娘是?”   她和吕秀并不认识,却直接向吕秀提问。   吕秀意外,周珏温声说:“这位是叶郡守的千金。”   吕家破败,吕秀如今已经是庶民身份,下意识的要站起来,周珏摁住她的肩膀,替她对叶妙说:“她是我和顾夫人的朋友。”   经过徐暖暖的事,周珏对叶妙的态度多了一丝防备,吕秀补充道:“叶小姐好,我叫吕秀。”   “你好。”叶妙颔首,而后看向吕秀的脚,问:“吕姑娘受伤了?”   “不小心崴了一下,没什么大碍。”虽然有纱布缠裹,吕秀还是觉得很不自在,边回答边用裙摆遮住脚。   在昭陵,女子的脚可不能随便让人看见。   叶妙还想再说点什么,周珏直接把吕秀打横抱起,吕秀受惊低呼一声,本能的抱住周珏的脖子,医馆还有不少人看着,吕秀的脸一下子红了个彻底。   周珏没看叶妙,只沉声提醒吕秀:“抱稳了。”说完抱着吕秀大步走出医馆。   叶妙盯着两人的背影久久没有回神,丫鬟忍不住小声嘀咕:“青天白日,这么多人看着,这般搂搂抱抱真是有伤风化。”   有伤风化又如何?   他们又不会一直在远峰郡待着,而且是做男人的要宠着,这是多少女人羡慕不来的,旁人也只能在背后酸几句了。   叶妙收回目光,转身去买药。   这边周珏抱着吕秀出来,大街上的人都好奇的看过来,吕秀脸皮薄,低声说:“周大统领,我可以自己走,你放我下来吧。”   周珏说:“大夫说了,这几日都不能落地,你想就这么蹦回去?”   其实我们可以租辆马车回去。   吕秀腹诽,知道周珏脾气古怪,一时也不敢提要求,只尽可能把脑袋埋进他胸膛,不让路过的人看清自己的脸。   周珏没带吕秀回玄音住的地方,先带她去看沈柏。   沈柏刚睡醒起来,听说两人到来,立刻来了兴致,不过理智尚存,还记得克制表情,以免让周珏看出来。   看见周珏抱着吕秀进前厅,沈柏眉梢悄悄扬了一下,一看就知道两人有戏。   吕秀的脸已经红到脖子根了,见到沈柏还是很开心,沈柏抢先问:“听说你被人掳劫了,没受伤吧?”   吕秀摇头,说:“没有受伤,顾三顾四很快就找到我了,我也买到了布料。”   如果不是周珏突然把她带到远峰郡,她现在应该已经启程回瀚京了。   沈柏可装作没听出话外音,看着吕秀脚上的绷带问:“没受伤怎么脚还缠着绷带?”   吕秀说:“只是不小心崴了一下。”   “怎么崴了的?是不是那些劫匪对你动手了?他们哪只手碰的你,应该把他们的手砍掉!”沈柏眉毛倒竖,很是气愤,好像被劫的人是她。   吕秀赧然,看了眼周珏,不好意思的说:“是我没想到周大统领会来,还以为又被劫匪盯上,一时慌乱崴了脚。”   哟,原来是被自己人吓的啊。   沈柏意味深长的扫了周珏两眼,笑着说:“周大统领这两年总是冷着脸,的确是越来越吓人了,你住在那里应该很不方便,不如过来跟我一起住吧,正好这几日府上没人,我一个人也怪无聊的。”   成天跟周珏见面的确有些不方便,吕秀下意识的想答应,周珏冷声说:“人是我害受伤的,我会解决,你安心养胎就好,顾兄都不让我住这里,更不会让其他人住。”   周珏直接搬出顾恒舟,吕秀脑海里浮现出顾恒舟冷冰冰的脸,莫名觉得周珏还是要稍微有人情味那么一点,连忙说:“周大统领那里挺好的,我住那里也可以。”   说完,吕秀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瞪大眼睛看着沈柏,问:“你怀孕了?”   沈柏点头,笑盈盈的说:“我和顾兄都成亲两年了,再不怀孕就要犯七出之条了。”   吕秀点点头,真心为沈柏感到高兴,没想到沈柏话锋一转说:“再过几个月我腹中的孩子就要出世了,你这还没嫁人,我找谁定娃娃亲去?”   吕秀没想过这个问题,沈柏抚摸着肚子引诱的说:“这孩子一出世肯定很抢手,你不趁早,可就定给别家了哦。”   吕秀脸上刚消下去的红晕又浮起来,她温笑着说:“不论是男是女,有顾大统领在,肯定会为他们定一门好亲事,一般人高攀不上的。”   沈柏反驳:“你都还没嫁人,怎么知道以后的夫家会攀不上,莫不是已经有心仪的人选了?”   这话一出,周珏立刻紧盯着吕秀不放。 第251章 又凑到一起   周珏的目光恨不得化作实物黏在吕秀身上,吕秀隐隐察觉到不对劲,好奇的看了沈柏一眼,没从她脸上看出什么,犹豫了片刻说:“嗯,我有心仪的人了。”   周珏眼底的光亮瞬间变得黯淡。   沈柏却一点都不着急,好奇的问:“是谁呀,我认识吗?”   “只是一个很普通的人,夫人不认识。”吕秀温和的说,沈柏不肯罢休,打破砂锅问到底,继续问:“他是做什么的,长什么样?”   吕秀这次没犹豫,温声说:“他是一家私塾的教书先生,长得不算高大,但脾气很好,待人也很温和,之前帮过我好几次,感觉很可靠。”   教书先生,这和周珏的差别很大啊。   沈柏瞟了周珏一眼,没有继续问下去,周珏脸色很是不好,也不想再听,对沈柏说:“时辰不早了,我们回去了。”说完抱起吕秀往外走。   有了先前的经验,吕秀倒是没太惊讶,乖乖抱住周珏的脖子。   从这个角度,她看不到周珏的全部表情,只能看到他紧绷着的冷硬的下巴。   莫名的,吕秀觉得他在生气,但她好像也没说什么不好的话惹到他吧?   吕秀想不明白,也不敢多问,低垂着脑袋不吭声。   回到玄音府上,周珏抱吕秀去了新收拾出来的客房,吕秀忍不住问:“怎么不去昨天的房间?”   周珏把她放到床上,绷着脸说:“那是我的房间。”   “……”   吕秀愣住,片刻后脸一下子爆红。   也就是说她昨晚盖了他盖得被子睡了他平时睡的床?   这不是间接的同床共枕了吗?   吕秀控制不住心跳加快,周珏倒是很冷静,寡淡的说:“这几日你好好待着养伤,不要到处走动,一日三餐都会有人送来,有什么需要的也可以交代下人去做。”   强行压下狂乱的心跳,吕秀柔声说:“谢周大统领。”   周珏鼻间溢出冷淡的一声“嗯”,站了一会儿,发现不需要自己了,转身向外走去,走到门口又停下,回头看着吕秀,吕秀忙站直身体,疑惑地问:“周大统领还有什么事吗?”   周珏捻了捻手指,说:“顾三顾四也会留在远峰郡,这里离瀚京千里,你一个人回去不安全,随我一起待到来年立春,正好同路回去。”   来年立春可还要好几个月的时间。   吕秀下意识的蹙眉,说:“其实我可以雇几个人护送我回去,周大统领想必还有公务在身,带上我只怕会有些累赘。”   “不管怎样,护一个你还是护得住的。”   周珏自信的说,反倒安慰起吕秀,让她不要觉得自己会是累赘。   吕秀哑然,一时不知道该夸周珏脑回路清奇还是该怀疑自己表达有问题,没等她想好要怎么拒绝,周珏便转身立开。   他又没帮忙带上门,吕秀蹦着去关门,刚到门口,便看见绿尖急急忙忙的跑来。   吕秀脸上扬起笑,绿尖冲进屋,拉着她的手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了个遍,确定她没有缺胳膊少腿儿才放下心来,连声说:“没事就好。”   吕秀拉着她进屋,得知她和张骏都安全到达远峰郡,心头的大石也跟着落地。   “你真的打算在这里定居了?”吕秀温声问,到底跟绿尖待的时间长了,猛然没有她在身边,还是会不习惯。   绿尖也舍不得吕秀,抓紧她的手叹了口气说:“骏儿这孩子脾气太倔了,他一个人留在这里我放心不下。”   就算沈柏和顾恒舟都是很好的人,她也没办法放手不管。   吕秀早知道答案,倒也没觉得意外,问:“那你想好在这里要做什么了吗?”   绿尖说:“小姐找了位先生帮我,他对远峰郡很了解,也很有经商的头脑,我已经在城里置了宅子和铺面,等明年开春再好好筹划一下。”   吕秀点点头,谨慎的提醒:“有顾大统领镇守这里,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发生大的战事,但平日你也要多注意安全,家当这些要放好,张骏以后入了伍,就是军中的人,要是发生战事,你记得先保全自己。”   “我晓得的。”绿尖眼眶发红,惆怅起来,感叹道,“我这人就是漂泊浮沉的命,如果不是小姐当年把我和茶白从睦州带回来,我恐怕早就染上花柳病被丢在乱葬岗了,哪能走到今天?如今能和小姐一起待在这里也好,以后还能慢慢还她的恩情。”   “她如今已经是顾夫人了,就不要再一口一个小姐的叫着啦。”吕秀帮绿尖擦了擦眼角,绿尖说不出话,哽咽着点头。   吕秀也不大放心她,想了想说:“我还要在这里待几个月,等来年立春和周大统领一起回瀚京,这些时日我也陪你一起看看,正好多个人商量。”   “真的吗?那太好了!”   绿尖陪吕秀一起吃了晚饭,又说了好一会儿话,帮吕秀擦洗了身子才回自己房间,刚回屋坐下,房门被敲响,拉开门一看,周珏绷着脸站在外面,像来讨债的。   绿尖被吓了一跳,连忙侧身让开,周珏往屋里扫了一眼,没进屋,目光又回到绿尖身上。   绿尖被他看得心肝狂跳,还以为沈柏派人假装掳劫吕秀的事被发现了,硬着头皮问:“周大统领这个时候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周珏薄唇抿成一条线,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开口,问:“你在瀚京认识什么私塾先生吗?”   这个问题问得莫名其妙,绿尖斟酌着回答:“骏儿在太学院念书,瀚京的先生都是学富五车的读书人,跟我一般是没什么交集的,成衣铺每日来来往往的客人很多,里面应该是有先生的,但我也没特别留意,周大统领有什么事吗?”   周珏拧眉,面色有些沉郁,盯着绿尖看了好一会儿说:“没什么,就是随便问问。”   “……”   您这表情可一点都不随便。   绿尖腹诽,面上堆出笑,说:“没事就好,周大统领要不要进来喝杯茶?”   “不用了。”   周珏淡淡的回绝,直接回了自己房间。   躺到床上,床被间残留着一股若有似无的香气,不是市面上常见的熏香和香囊的味道,而是浅淡特殊的女子体香。   是吕秀的味道。   周珏有点烦躁,掀开被子起身,想让下人把床单被罩换掉,走到门口又停下。   舌尖在口腔扫了一圈,改变主意,回到床上重新躺下。   他身正不怕影子斜,为什么要换床单被褥?   他又不会做什么不好的事。   第二日,周珏顶着两眼青黑出现在众人面前,他的眸底泛起血丝,一看就没睡好,没和大家一起吃早饭,周珏直接去了营里。   绿尖置了宅子,今天和吕秀一起去城里置办日常用品,玄音派了一辆马车和两个护卫给她们。   两人刚买完被子床帐,就听见外面街道一片喧哗,出去一看,一队官兵抓着两个人从街道穿过。   被抓的是一男一女,两人俱是衣衫不整,女子头发蓬乱,脸上还有不少淤青,看不大清楚容颜,那男子有些猥琐,被官兵抓着破口大骂,听了一会儿,吕秀和绿尖都听明白,他在骂那个女子,说那女子心思歹毒,恩将仇报。   两人很快从街边走过,两旁凑热闹的人没有散去,从他们的议论中知道,女子叫徐暖暖,男子是她的哥哥徐运海。   徐暖暖的亲生父母早年为保护徐运海死了,徐家便认了徐暖暖做女儿,徐暖暖与徐运海一直以兄妹身份相称,没想到徐运海对徐暖暖起了男女之意。   这事若是徐暖暖愿意,也能成一桩姻缘,坏就坏在徐暖暖不愿意。   如今告到官府,说徐运海非要强迫她。   按照昭陵律法,犯偷盗罪者,断手以示惩戒,而犯强奸罪者,需处以宫刑。   这事在远峰郡算是大事一桩,很快传遍大街小巷,吕秀和绿尖走到哪里都能听到有人议论,买厨具的时候,那家铺子的老板也在跟铁匠谈论这件事,不过和别人窥探徐家的辛秘不同,他们提到了周珏。   听到熟悉的名字,吕秀和绿尖都不自觉竖起耳朵,周珏之前骑马撞到徐暖暖的事被添油加醋,传成了英雄救美。   徐暖暖在顾府住的那段时间,也被传成周珏怜香惜玉,不忍让徐暖暖回家遭受荼毒。   反正从他们口中,周珏待徐暖暖与旁人很是不同,不管是出于愧疚还是喜欢,徐暖暖如今入狱,周珏应当都不会坐视不管。   吕秀和绿尖对视一眼,都不知道背后还有这样的隐情,听完八卦,两人买好厨具离开。   宅子还要布置一番,晚上还是在玄音府上吃的,周珏踩着饭点回来,一脚踏进饭厅,吕秀和绿尖的目光就齐刷刷落在他身上。   周珏还不知道城里白日发生的事,敏锐地察觉到不对,眉梢微扬,略过吕秀问绿尖:“看我做什么?”   绿尖摇头,闷声吃东西,周珏又看向吕秀,吕秀觉得徐暖暖挺可怜的,斟酌了下说:“徐姑娘今天被官府的人抓了,周大统领应该还不知道吧。”   周珏:“……”???   徐姑娘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我应该知道什么?   周珏被问得莫名其妙,吕秀也意识到他可能忘记这件事了,把今天在街上听到的关于徐暖暖的事简单说了一下。   周珏自从那晚跟徐暖暖说过话以后就没再见过她,听到这件事没有太意外。   徐暖暖想摆脱徐家,最重要的是她自己的想法和做法,她有本事把这件事捅到官府,想必也有后招。   周珏不是很担心,想了想为自己辩解说:“她那个时候是自己突然蹿出来才被撞到的,而且住在顾府的时候,都是顾夫人在照顾她,我和她只见过两次,没什么交情。”   “原来是这样啊。”绿尖立刻附和,她知道沈柏想撮合两人,下意识的替周珏说话,“周大统领平日就不喜欢让女人近身,我听到的时候也觉得是那些人不知内情瞎说八道。”   两人说完,俱是看向吕秀,他们不如沈柏会隐藏做戏,玄音立刻看出其中的端倪,温声说:“那位徐姑娘也并不是看上去那么简单,徐家想攀龙附凤,之前她受徐家人驱使,想借断腿赖上周大统领,城中不少人也因为她给周大统领添了些麻烦,所以周大统领今日才会如此对她。   城中像吕姑娘这般不知内情的人还有很多,依吕姑娘之见,周大统领要如何说才能让你信服他与徐姑娘确实没什么关系?”   绿尖立刻附和点头,暗暗给了玄音一个干得漂亮的眼神。   “我没有怀疑过周大统领的人品。”吕秀也为自己申辩了一句,玄音点头,说:“吕姑娘自然不是这样的人。”   吕秀抿唇,她方才所言分明已经相信周珏和徐暖暖关系不错了,不帮忙想想对策,有点说不过去,便撑着下巴认真思索起来。   玄音率先说:“我觉得周大统领既然不喜欢徐姑娘,就不应该插手这件事,以免造成更大的误会。”   绿尖点头如捣蒜:“小姑娘什么的最喜欢英雄救美、以身相许这样的桥段了,周大统领你不喜欢人家,真的不要出手相救。”   周珏脸臭得不行,他什么时候说过要插手这件事?   吕秀对远峰郡的人都不熟悉,担心的问:“那徐姑娘的案子怎么办?我看她那位义兄徐运海脾气很大,若是官府判她败诉,徐家肯定会报复她的。”   毕竟同为女子,吕秀一路走来也不容易,对徐暖暖会多一点同情。   玄音早就料到她会有这样的顾虑,温声说:“徐姑娘和远峰郡郡守的千金叶妙是闺中密友,叶小姐应该不会坐视不管,官府会秉公判决这个案子的。”   吕秀放心了些,而后看着周珏说:“大统领不方便直接出面插手这件事,叶小姐也算间接的帮了大统领的忙,大统领可要看看叶郡守有没有需要帮助的地方,打好关系后也能让叶小姐帮大统领澄清与徐姑娘之间的关系。”   周珏的脸黑到极点,这些破事对他根本不会造成任何影响,他为什么还要搭理这些事?   玄音替周珏应下,说:“吕小姐说得有道理,不过周大统领是男子,不大方便和叶小姐走得太近,吕小姐来自瀚京,又是女子,与叶小姐一定有很多话可聊,周大统领平日也忙,吕小姐若是有机会,可以在叶小姐面前帮周大统领周旋一下,吕小姐也可多结交个朋友。”   这个要求不算过分,吕秀点头应下。   晚饭后,吕秀和绿尖在院子里消食,聊了会儿有的没的才回房间,还没来得及推门,就见周珏跟来,手里还拿着一瓶药酒。   吕秀在门口停下,眉眼柔和的看着周珏,周珏走到离她一步的地方停下,扬扬手里的药酒说:“该换药了。”   吕秀伸手去拿药酒,轻声说:“我可以自己来,就不劳周大统领费心了吧。”   周珏扬手,没让吕秀碰到药瓶。   吕秀只到他肩膀,要很努力的仰头看他才行。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因为周珏的躲避气氛有点尴尬,不过周珏也没移开目光,就这么直勾勾的盯着吕秀。   他的眼神很是锐利,不知道想从吕秀眼底看到什么。   吕秀不自觉有点脸热,垂眸躲了下,说:“我知道周大统领是坦荡荡的君子,但我到底是女子,日后还要嫁人的,与周大统领有太多亲密接触总归是不大好。”   她一直都很守规矩,从来都没跟周珏有什么越矩行为。   姜琴瑟在的时候如此,姜琴瑟被斩后更是如此。   周珏抓紧药瓶,平静地问:“你确定决定好要嫁给那个私塾先生了?”   “嗯。”吕秀点头,说,“他人挺好的,家里也没什么人,嫁给他以后我应该能过得很轻松快乐。”   提到这个话题,吕秀眉眼都带了笑,她眼睫微垂,唇角上扬,染上三分娇怯羞赧,有着和平日截然不同的柔媚。   周珏喉咙一滚,胸口有点热,而后是沉闷的像被大石碾过的痛。   吕秀温笑着看着他,忽的双手交叠放在腰侧,冲他福身行了一礼,柔声说:“这些年谢周大统领照拂,吕秀祝周大统领日后前程似锦,再遇佳人,儿女双全。”   吕秀的声音很柔,细细软软的,像河里柔滑的青苔,落在周珏耳中,却多了两分决绝。   她向来是很聪慧的女子,周珏感受到了她委婉的拒绝。   眸光微动,周珏终究什么都没说,摊开手将药瓶递到她面前。   吕秀伸手拿过。   药瓶是纯黑色的,她的指尖纤细白嫩,握着药瓶的时候,有种惊心动魄的反差美。   强行压下胸口翻涌的情绪,周珏淡淡的说:“成亲的时候记得发请帖给我。”   “好。”   吕秀笑着答应,周珏转身大步离开。   人早就没了影儿,吕秀却一直站在原地没有动,手里的药瓶还残留着那人的体温,滚烫灼热,让她的心脏一下又一下强有力的鼓跳起来。   良久,她轻轻扯了扯唇角。   她和他,合该如此的。   接下来几日,吕秀都在陪绿尖一起置办东西,空荡荡的宅院被填满,绿尖请了一个厨娘和两个护院,院子里立刻多了鲜活的人气儿。   吕秀脚上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两人准备等顾恒舟休沐的时候,请大家一起吃个饭,算是乔迁新禧,也算是谢大家这段时间的照顾。   日子定在五日后,吕秀搬过来跟绿尖一起住,眼看天气越来越冷,两人买了布料和棉花凑仔一起给沈柏做暖手袋。   她现在怀着孕,要比旁人更加注意,不能受凉感冒。   这日两人正在屋里说着话,外面有人叫门。   放下东西出去,叶妙披着粉色斗篷俏生生的站在门外,身后似乎还站了个人。   外面在刮风,叶妙的秀发和衣裙都被吹得晃动起来,有着边关女子特有的美好。   吕秀和绿尖一起走出去,绿尖先一步把门打开,吕秀主动颔首打招呼:“叶小姐。”   绿尖意外,立刻明白叶妙的身份,诧异道:“叶小姐怎么来了?”   “外面冷,叶小姐若是不介意还是进来说话吧。”吕秀侧身让开,叶妙提步走进来,身后的徐暖暖也露出真容。   吕秀和绿尖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底的意外,叶妙带着徐暖暖来她们这里做什么?   进了屋,绿尖帮叶妙倒了热茶。   她才是这座宅院的主人,却下意识的想把主位让给吕秀,吕秀没坐主位,坐在绿尖旁边。   叶妙喝了茶,看了眼徐暖暖,对绿尖说:“听说姑娘在招绣娘,今日冒昧上门,是想请姑娘帮个忙。”   刚才进门绿尖和吕秀都看见徐暖暖走路的姿势不正常,一条腿应该已经跛了。   她今日能跟着叶妙一起出现在这里,说明那个案子官府判她赢了。   官司虽然赢了,但徐家和她的梁子也结下了。   听城中人议论,徐家只有徐运海一个儿子,如今徐运海受了宫刑,徐家算是断子绝孙了,这在昭陵可以说是不共戴天之仇,徐家必然不会让她好过。   绿尖和吕秀同时看着徐暖暖,叶妙说:“暖暖与我是闺中密友,她的绣花技艺不错的,如今没办法回徐家,郡守府是可以养着她,但她希望靠自己的本事吃饭,不想一直仰人鼻息,所以我带她来,想看看能不能做工。”   知道别人会有顾虑,叶妙又补充说:“你们放心,有郡守府担着,我保证徐家的人绝对不敢来找你们的麻烦。”   平日成衣铺都是吕秀拿主意更多,绿尖下意识的看了吕秀一眼,吕秀柔声问叶妙:“我们也刚来远峰郡,铺子还没开起来,叶小姐怎么确定我们是可靠之人呢?”   “坦白说,我不是相信你们。”叶妙笑起,眼眸明亮,“我是相信顾大统领和顾夫人,顾夫人的胸襟与一般女子不同,暖暖出了这样的事,难免被人指指点点,你们有顾夫人护着,想来不会苛责于她。”   这倒是实话。   吕秀想了想说:“顾夫人的确是奇女子,叶小姐的想法很对,不过这铺面我们刚盘下来,还没正式营业,也不知道是赚还是赔,徐姑娘要在这里做工的话,需要和我们一起承担风险。”   不管绿尖和叶妙熟不熟,铺子是要长期开下去的,做生意就算亲兄弟都要明算账,人情不是在这上面卖的,所以一开始就要把丑话说在前面。   叶妙有点意外吕秀会说出这样的话,徐暖暖接过话茬,主动表态:“二位只要愿意收留我,在铺子盈利之前我可以不要工钱,若是二位以后觉得我不适合待在这里,我也会想办法另谋生路,绝不会死皮赖脸的缠着你们。”   绿尖和吕秀虽然听说徐家之前打周珏的主意,却没见过徐暖暖装柔弱的样子,这会儿见她语气诚恳,神情无助,也没那么多刁难,点头应下。   徐暖暖终于打起点精神,热切的唤了声绿尖姐姐和秀姐儿。   叶妙在这里待了一会儿就离开了,徐暖暖做事挺麻溜的,嘴巴也甜,很快跟绿尖和吕秀打成一团,三人一起做暖手套。   徐暖暖直接在这里住下,叶妙平日没什么事做,三天两头的总往这里来,几人很快熟悉起来,吕秀和绿尖商量了一番,正式宴客那天,也请了叶妙。   都是熟人,没准备那么多虚的,只买了两串鞭炮在门口放了算是道喜。   玄音和周珏来得很早,玄音送了绿尖一个聚宝盆,周珏则送了一对白玉镯,镯子的式样很特别,一看就是姐妹戴的,绿尖有点意外周珏会送这个,心思一转,当即分了一个给吕秀。   沈柏嗜睡,顾恒舟又宠着没让人叫醒她,两人来得比较晚。   沈柏送的礼很大气,送了绿尖一块门匾,匾额是上好的红木做的,绿尖以前曾提过一句祖上姓阮,沈柏题字,写的阮府。   绿尖被这匾额惊到,差点哭出来,沈柏和吕秀安慰了她两句,让下人把门匾挂起来。   一行人热热闹闹的进屋,沈柏和顾恒舟作证,让张骏正式认绿尖做干娘。   绿尖没想过要这名头,她知道这孩子日后会有很好的前途,只想看着他长大,不想自己以后成为这孩子的污点,红着眼连连推辞,沈柏执意把她按在主位坐下。   一个人能达成什么样的成就,绝不应该被他的出身限制,绿尖对张骏好,绝对担得起张骏叫她一声娘。   绿尖抗拒不了,只能抓紧衣摆紧张兮兮的坐在主位,下人拿了蒲团,张骏跪下,恭恭敬敬向绿尖磕了三个头,然后敬茶,轻声唤道:“娘,请喝茶。”   绿尖这下绷不住了,连连点头说好孩子,接了茶一口喝掉。   吕秀替她把早就准备好的红包给张骏,柔声说:“以后骏儿又有娘亲护着了,有什么话别憋在心里,多和你娘说说,这样才亲近。”   张骏收下红包,淡淡的说:“谢谢秀姨。”   吕秀揉了揉他的脑袋,厅里的气氛正热络着,下人引着叶妙进来。   叶妙没见过张骏,猛然看到他和吕秀站在一起,没控制好表情,满脸震惊。   徐暖暖也恰好走到门口,看着吕秀问:“秀姐儿,现在开席么?”   周珏眉头紧皱,这两个人怎么又凑到这里来了? 第252章   人都来齐了,也没外人,直接开席。   按照京里的宴席标准,一共有十八道菜,菜品很丰盛,不过每一份的分量都不太多,基本能吃完。   徐暖暖虽然一直在帮忙,但不算是下人,开席后也入座,和叶妙坐在一起。   绿尖是主人家,当仁不让坐在主位,沈柏和顾恒舟在她左手边坐着,玄音紧挨着他们,吕秀和绿尖关系好,和张骏一起坐在她右手边,叶妙是女子自然挨着她,最后徐暖暖和周珏坐到了一起。   在这里看见叶妙和徐暖暖,周珏的脸色不好看,沈柏也有点好奇,问了一嘴,才知道徐暖暖如今和徐家结了仇,到绿尖的铺子找活干了。   叶妙把之前的担保又当着沈柏和顾恒舟的面说了一遍。   昭陵有官不营商的规矩,叶家不能做买卖,把徐暖暖放到绿尖铺子里,叶家照拂徐暖暖也是变相的照拂绿尖,间接的和沈柏他们也算是有了联系。   沈柏之前觉得叶妙是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这会儿对她有点刮目相看。   这小姑娘还挺会来事的。   席间只有沈柏和绿尖偶尔说几句话,其他人都很沉默。   吃完饭,徐暖暖又主动和下人一起收拾残余,送了热茶来解腻。   和徐家闹翻后,徐暖暖现在看起来安分了许多,从始至终都没敢看周珏和其他人,送完茶就到一边躲着不出来了,如今看着倒是没什么威胁。   沈柏心里存着疑虑,不过没有直接说出来,只跟绿尖说张骏在营里表现不错,但课业也不能落下。   沈柏已经先付了定金,开春后就让张骏去念书。   绿尖不懂这些,只知道沈柏是为了张骏好,连连点头。   叶妙在旁边听着觉得有点意外,看了沈柏一眼,温笑着没有说什么。   用完饭,一行人告辞出门,顾恒舟揽着沈柏的腰走在前面,叶妙小跑两步追上,轻声唤道:“夫人请等一下。”   沈柏停下,叶妙走到她面前,说:“我方才听夫人在城中找了学堂,据我所知,远峰郡似乎没什么学堂,不知夫人找的是哪家学堂,我担心夫人会受骗。”   “谢叶小姐关心,不过我应该是不会受骗的。”沈柏温笑着说,“这个学堂是我和玄音先生一直出钱创立的,明年立春会招第一批学生,里面还会开设女子学堂,叶小姐若是有兴趣,到时也可以去看看。”   女子学堂?   叶妙愕然,她知道瀚京一些世家贵女会念书习一些诗词歌赋,但昭陵自古尊崇的还是女子无才便是德,远峰郡连男子学堂都没有,沈柏一来却要创办女子学堂,未免也太大胆了吧。   叶妙偷偷去看顾恒舟,发现他一直垂着眸,盯着沈柏的发窝看,丝毫不在意她的存在,更不觉得沈柏说要开设女子学堂是一件多么惊世骇俗的事。   叶妙犹豫了下还是说:“夫人可能不知,远峰郡的情况与别的地方不同,这里的百姓最担心的就是一日三餐和活下去,夫人这个时候开设学堂,只怕不会有多少人领情。”   “这些我都考虑过了,多谢叶小姐提醒,到时若是有困难,我会劳烦大家帮忙的。”沈柏依然笑着,眼神从容淡定,莫名的,叶妙觉得自己在沈柏和顾恒舟面前献了丑。   她没去过瀚京,没见过更好的生活,如今还在这里阻止他们把远峰郡变得更好,眼界狭窄得让人发笑。   叶妙脸热,连忙告辞,上了马车离开。   沈柏盯着她的背影看了一会儿,仰头对顾恒舟说:“其实叶小姐挺聪明的。”   顾恒舟从来没在意过叶妙,只在沈柏腰上捏了一下,说:“起风了,回去吧。”   沈柏有点不想回,眼巴巴的说:“夫君,我都好久没出门透透气了,离宵禁时间还早,我们在外面转悠转悠再回去呗。”   沈柏满眼期盼,顾恒舟想了想,没有拒绝,拿了披风给她披上,然后才拥着她慢吞吞的往家走。   这段时间沈柏在家里不是吃就是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圆润起来,沈柏有一句没一句的跟顾恒舟说着话,过了会儿说:“现在已经可以确定是怀孕了,明日我给爹写封信,让他给孩子先起个名字备着吧,这种事还是让长辈来比较好。”   顾恒舟下意识的觉得沈柏说的是沈儒修,温声说:“丞相学富五车,让他取名是应该的。”   沈柏撞了下他的胳膊,说:“我说的不是沈老头。”   顾恒舟愣住,别说让顾廷戈取名字,甚至都没想过要捎封信给顾廷戈,告诉他再过几个月就要当爷爷了。   顾恒舟抿唇,他和顾廷戈交流的时间实在太少了,他虽然崇拜顾廷戈,却没有正常父子应该有的相处模式。   沈柏一看就知道是这样,说:“沈老头以后会有孙子的,我肚子里这个还是让爹取名字吧,他膝下只有你一个儿子,知道有孙子以后一定会很开心的。”   顾恒舟回过神,眉眼越发柔和,问:“孩子还没生,你怎么确定是儿子?”   “我当然确定,他可是在我肚子里。”沈柏扬眉,一脸笃定,顾恒舟也不和她争,点头说:“你说了算。”   沈柏失笑,掐了下他的腰,故意问:“顾大统领你现在怎么好像一点原则都没有了啊,我要是颠倒黑白、是非不分你也不管管吗?”   “不管。”顾恒舟帮她把披风帽子戴上,望着她的眼睛说,“出了事我担着。”   沈柏嗷呜一声,勾着顾恒舟的脖子吻上去。   顾兄实在太宠了!   第二天沈柏就写了信回瀚京,虽然不用沈儒修起名字,还是跟沈儒修说了自己怀孕的事。   信在十日后才送到瀚京,丞相大人下朝回家看到这封信一下子来了精神,在屋里走来走去,想了半天还是没忍住坐马车去国公府找亲家。   给孩子取名字这可是大事一桩,镇国公打仗是很厉害,但取名还是咱们文官更拿手些,而且万一生的是女儿,这名字更要柔婉端庄些才行。   沈丞相准备了一箩筐的话,跟镇国公打嘴仗去了。   沈柏不知道沈老头和顾廷戈为了孩子的名字纠结了多久,没接到他们的回信,先得知赵彻立后的消息。   不出众人所料,立的是卫家的女儿卫清月。   卫清月于前年年底入宫,进宫便是贵嫔,有卫家加持,一路升到贵妃之位,今年立后也算是合情合理。   和卫清月一同进宫的还有御史大夫的嫡女时茵,时茵也是性情极好的人,卫清月立后,这次她也跟着晋升做了淑妃。   立后大典定在腊八节那天,赵彻来了旨意,让顾恒舟和周珏不用回去,同时大赦天下,普天同庆。   消息传出来以后,远峰郡也跟着热闹起来,卫家这些年的兴衰历程取代徐家的案子成为城中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前年太后离世,先皇后的死再度被众人议论起来,加上赵彻这两年对吕家的态度,众人皆有猜测太后与先皇后之间婆媳不合,恐怕是导致先皇后离世的关键。   卫家真的算是离奇,先皇后死后不断落败,十多年过去,直到赵彻继位才慢慢恢复过来。   如果赵彻这些年被别的皇子挤下太子之位,卫家在昭陵不就待不下去了吗?   这些事在城中闹得沸沸扬扬,顾恒舟休沐的时候陪沈柏出门听了一耳,沈柏是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的,觉着没什么意思,也就没什么兴趣了。   顾廷戈的回信在一个月后才送来,信封里还有沈儒修的回信,两个老头像小孩儿一样列数了自己为取名字耗费了多少心力,又各种明示暗示让沈柏用他们精心准备的名字。   这事不好做,沈柏决定把难题丢给顾恒舟。   顾恒舟一点也不为难,把信放到一边,说等孩子生下来以后再看要选哪个。   除了回信,他们还捎了满满一马车的东西到远峰郡。   都是日常生活很需要的。   里面最多的是银炭,这种东西只有三品以上的重臣和宫里的贵妃公主才有份例,顾廷戈和沈儒修把他们的那份都给了沈柏。   沈柏回了信,避开选名的问题,嘴甜的把两人都讨好了一遍。   信刚送出去,没过两天,又收到一封信,信上没有署名,沈柏以为是沈儒修他们忘记说什么又追加的一封信过来,拆开一看有点意外。   这信是赵明熙写的,内容很简单,就骂张骏是混蛋。   公主殿下骂人的词汇相当匮乏,翻来覆去只有王八蛋、混蛋这样的字眼,再不会骂别的了。   就这种字句,赵明熙还写了整整六张信纸,在第六张纸的最后才进入正题,缀了很小很小的三个字:对不起。   赵明熙一直都是很受宠爱的小公主,要她主动写信跟张骏这个小老头道歉还真算得上是开天辟地头一回。   沈柏把信收好,等顾恒舟休沐把张骏带回来,单独找他谈话。   进军营不过三个月来月,他身上的气质有了不少变化,更冷也更沉稳,不过少年的体魄变得也更强健,他现在已经和沈柏差不多高了。   沈柏现在的肚子有点明显了,张骏很少跟她单独相处,小脸紧绷着,身体也挺得笔直,相当不自在。   沈柏有点想笑,柔声说:“顾大统领算得上是你师父,按理你该叫我一声师娘,我和你娘关系好,你叫我一声姨娘也可以,这么怕我做什么?”   张骏压着眼角,低声说:“我没有。”   他的声音完全哑着,是少年人特有的质感。   沈柏也不纠结这个,温笑着问:“来远峰郡以后感觉怎么样?”   “还好。”张骏说,见沈柏一直看着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说:“我喜欢这里。”   沈柏问:“比起瀚京更喜欢这里?”   张骏抿唇,看了沈柏一眼,眼底有些防备,强调说:“这里很好。”   没说更喜欢这里,只说这里很好。   沈柏大概有了判断,换了个问法:“来边关这么久,除了报平安,还想过给师公写信吗?”   张骏看着沈柏,认真的说:“我过几天可以写。”   “我这么说不是要给你下任务逼着你给师公写信。”沈柏柔和的说,“师公是个重感情的人,他虽然平时看着严厉,但对人很好,你在国公府住了两年,应该了解他的脾性,而且他现在年纪大了,一个人在国公府住着,总会觉得寂寞。”   张骏立刻说:“还有少饮陪着他。”   张骏年纪小,没人跟他解释顾少饮的身世,他只知道那是国公府的小少爷。   张骏这个年纪的小孩儿叛逆心挺重的,沈柏没问得太细,怕适得其反,把赵明熙写的信拿出来,说:“给你写的信,拿去看看吧。”   信已经拆过了,不过沈柏用蜡油又封起来,看不出区别。   张骏很意外还有人给自己写信,绷着脸接过信封,沈柏故意说:“来这里这么久也没听说你在瀚京有什么朋友,难得人家还记得你给你写信,你看完记得回信。”   “嗯。”   张骏寡淡的应了一声,把信抓得很紧。   沈柏没再留他,等他走了,去找顾恒舟。   她觉得张骏跟顾恒舟年轻时很像,却又有很多地方不一样,让顾恒舟多留意下小孩儿的状态,别一不留神钻了牛角尖。   时间飞逝,一眨眼便到了除夕,沈柏早早地让府上的人备好吃的喝的玩的,给绿尖、玄音、翠娘他们都发了请帖,让他们一起到顾府过年。   腊月二十八开始,顾恒舟开始休沐,沈柏的身子一日比一日重,偏偏喜欢张罗各种新奇古怪的事,顾恒舟不放心,要时时刻刻看着她才行。   沈柏喜欢热闹,早早的让人把府里各处都挂上红灯笼,家里还囤了很多烟花,又跟绿尖和吕秀一起剪了很多窗花贴上。   顾恒舟负责写对联,沈柏把有门的地方都贴上。   玄音在城里没什么朋友,在沈柏的盛情邀请下,吃过午饭就来顾府,一起帮忙贴对联和窗花。   做完这些,大家又一起和面包饺子。   沈柏点子多,饺子里包的馅儿千奇百怪。   绿尖和吕秀来的时候他们才刚包几个,两人把袖子一挽,也加入进来。   周珏和张骏是一起来的,张骏少年老成,总喜欢穿灰扑扑的衣服,周珏和沈柏一样觉得他很像顾恒舟,趁着他现在还小,不像顾恒舟那么难以接近,硬把他带到成衣铺买了一身红白相间的衣服。   衣服上面绣着锦鲤还有祥云暗纹,好看是好看,就是衬得张骏有点黑,一进门,沈柏就把周珏的眼光数落了一通,周珏毫不客气的回怼,绿尖在旁边打圆场,说小孩儿穿鲜艳点好看些,吕秀也违心的夸了张骏一句好看。   李云觉很快也和翠娘一起来了,他也见过张骏几次,觉得这小孩儿是个好苗子,改不了在营里的习惯,没一会儿便拎着张骏到一边检查起他的武修进度来。   翠娘看不惯沈柏他们包的丑兮兮的饺子,和绿尖一起把东西搬回厨房,包揽了包饺子的活儿。   下人送来热水给他们洗手,沈柏先洗完去看李云觉指导张骏,顾恒舟和玄音站在一旁聊天。   吕秀洗手的时候,周珏就站在旁边看着。   刚刚被沈柏闹了一通,她手腕上沾了不少面粉,有的沾上水打了结,她洗得很慢。   之前绿尖分给她那只玉镯她还戴着,洗去面粉后,白嫩纤细的小臂显露出来,被热水蒸得发红,衬得那玉镯都更好看了些。   吕秀顺便把玉镯也洗了下,偏头发现周珏在看自己,愣了下,下意识的想让开,周珏忽的跨步上前,说:“脸上也沾了面粉。”   两人之间的距离突然靠近,吕秀微微睁大眼睛,周珏飞快的伸手在她脸颊戳了一下,说:“这里。”   说完,周珏神态自若的低头,自顾自的洗手离开。   吕秀僵在原地,许久之后还感觉自己脸上被触碰过的地方痒痒的,还有点烫。   所有人里,李云觉年纪最大,辈分最高,不光是张骏,顾恒舟、周珏甚至连玄音都被他逮着好好训了一番。   沈柏最不老实,好在肚子里揣了一个,逃过训斥。   年夜饭在夜幕降临的时候开始,沈柏给厨娘和护院都放了假,这个时候他们都各自回家了,剩下小七小八和他们坐一桌吃饭。   饺子是重头戏,以击鼓传花的方式选择一个人吃。   周珏运气最差,连着三次,不是吃到辣椒就是吃到芥末,一直狂喝水。   玄音和张骏运气最好,第一轮就吃出了元宝。   有沈柏在,年夜饭的气氛好到不行,李云觉和周珏不停地喝酒,连吕秀都跟着喝了不少果酒,笑得停不下来。   一顿饭吃了足足两个时辰才算完,李云觉醉得不行,翠娘先扶着他去睡了,沈柏又拉着大家到外面放烟花。   张骏是第一次放烟花,表现得比平时兴奋一些,终于有了点孩子气,绿尖在一边看着他,忍不住又偷偷抹起眼泪。   玄音点了支仙女棒给沈柏,烟花声音太大,沈柏没听清楚他说什么,再问的时候,玄音已转身到一边去了。   顾恒舟从她手里拿走仙女棒,凑到她耳边说:“他说谢谢你,这是他第一次过年。”   顾恒舟凑得很近,几乎是咬着她的耳朵在说话,温热滚烫的呼吸扑在肌肤上,唇瓣扫过耳廓,沈柏感觉自己的心脏漏了一拍。   一支仙女棒燃尽,顾恒舟又点了一支,从背后拥着沈柏,一只手轻轻托着她的肚子。   仙女棒燃烧着发出滋滋的声响,沈柏的心脏也跟着砰砰作响,明明两人之间什么秘密都没有了,在这个时候,她还是奇异的感受到了心悸。   好像多年前还没恢复女儿身无数次躲在暗处偷偷看那个孤冷高傲的少年。   仙女棒燃尽,顾恒舟拥着沈柏没动,改为握住她的手。   张骏和绿尖他们在嬉闹,沈柏却只感受到顾恒舟燥热的掌心。   顾恒舟微微俯身,在她耳后的脖颈处吻了一下,哑着声说:“顾夫人,谢谢你。”   他贴着她的颈动脉说的话,那沙哑的嗓音像一把小刷子,通过血管肌理瞬间击中她的心脏,让她胸口发热,浑身发软。   喉咙发紧,沈柏转过身,揽住顾恒舟的脖子,什么也没说,直白大胆的吻上他的唇。   顾兄既然要说谢谢,那她就毫不客气的收点谢礼吧。   顾恒舟双手环住沈柏的腰,不敢用力,怕压到她的肚子。   许久没有做过夫妻之事,两人都很快情动,但顾及孩子,两人都拼命压制下来。   其实沈柏是不太愿意压制的,现在已经过了头三个月,如果小心一点也不是不行,不过顾恒舟很谨慎,不允许出现任何一点差池,沈柏只能作罢。   除夕一过,很快就到立春时节,周珏和吕秀一起回京,这几个月从营里挑出来的将士乔装成普通百姓,低调的跟着他们一起回去。   做生意的事交给玄音和绿尖操心,学堂开业那天,沈柏和顾恒舟一起到场,不过当天入学的只有张骏一个。   沈柏虽然早有心理准备,还是忍不住有点挫败,不过很快她又振作起来。   等她肚子里的小孩儿生出来,稍微养一养,就也能到学堂凑个数了。   春分那日,孙氏生了,生了个女儿,因为是在春分生的,沈儒修很是随意地给取了名字叫沈迎春,字念姝。   沈柏小字知姝,两姐妹名字里都有个姝字,沈儒修从来没解释过,但沈柏猜测,这个姝指代的是她娘亲。   也不知道沈念姝的到来,是让沈老头更想沈柏娘亲了,还是也想了她。   开春后老是下雨,这信送了一个月才送到远峰郡。   沈柏身子大得根本翻不了身,躺在床上把信看完,让小七把早就准备好的长命锁和手镯银镯拿出来,装进早就封好的信里送回瀚京。   她马上也要临盆了,顾恒舟早早地请了三个稳婆在府上候命,怕这些稳婆不够稳妥,一早上书朝廷,让赵彻从太医院派了个太医来守着。   太医还带了圣旨来,只要沈柏平安产下孩子,马上就昭告天下,给她三品夫人的诰命。   因为顾恒舟,府上所有人都紧张起来,翠娘和绿尖一天没什么事要来看沈柏好几次,玄音偶尔也来,知道沈柏无聊,特意搜罗了很多奇谈杂书过来。   翠娘和绿尖做了很多小孩儿衣服还有鞋帽专门拿一间屋子堆着,吕秀回京后也送了不少东西来,屋子都占了大半。   六个月的时候沈柏的肚子看上去就比一般孕妇的要大,所有人都猜会是双胞胎,顾恒舟更紧张了,每天操练一结束就迫不及待的赶回家,晚上也很晚才睡,生怕沈柏有哪里不适。   然而天不如人愿,越是紧张重视越容易出问题。   沈柏临盆前几日,顾恒舟在城里抓到了潜入远峰郡的越西探子。   他下令全城戒严,夜里亲自带人在城楼上巡逻,每天巡夜结束,还是会抽一刻钟回家看沈柏。   如此过了五日,这天夜里快到子时,越西突然发动侵袭,守城的将士点了狼烟,吹响牛角,全城警戒。   城中百姓全部惊醒,犬吠声此起彼伏,沈柏也醒了,却不是被这号角声吵醒,而是被腹中的阵阵刺痛痛醒。   要生了。   沈柏脑子里立刻冒出这个念头,但奇异的是她一点也不紧张,几个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   小七小八就睡在外间,听到声音立刻进来点灯,怕吓到两人,沈柏沉着吩咐:“小七,去让厨房烧热水,再让稳婆过来,小八让顾三和顾四哥哥来门口守着。”   小七小八下意识的点头,而后反应过来,紧张的问:“夫人,你要生了吗?”   沈柏点头,呼着气说:“应该是要生了,但肚子里的小崽子什么时候愿意出来,今晚外面有情况,有大统领守着不会有事的,你们不要害怕,照我吩咐做就是了,孩子很快就会生出来,先不要去找大统领,免得他分神出事。”   沈柏的语速很快,条理却十分清晰,小七小八冷静了一点,连忙跑出去。   稳婆很快进来,撩起沈柏的裙子,让她慢慢吸气呼气。   沈柏在灵梦里生过一次孩子,但在梦里时间都是过得很快的,所以她基本没受什么累就把孩子生了,这次却不一样。   每一分每一秒的疼痛都很真实,而且过程极其漫长,痛感断断续续,但每次席卷而来的时候都让人难以承受。   太医也在外面守着,怕沈柏扛不住,熬了参汤让她喝下。   一听见号角声,翠娘和李云觉立刻赶到顾府,绿尖和玄音慢他们一步进门,听到沈柏马上要生了,全都集中到主院。   沈柏还算能忍疼的,一直没怎么喊疼,外面的人守着相当焦灼。   李云觉性子急,隔一会儿就要问怎么还没好,问得多了,翠娘也没耐心,照着他的胳膊呼了两巴掌,李云觉瞪了翠娘一会儿,蹲角落骂今晚偷袭那些越西兔崽子了。   一个个早不打晚不打,偏偏要挑今天找事,真是些狗东西!   又一阵痛意袭来,沈柏无意识的痛呼了一声,嘴里立刻被灌进热乎乎的汤汁,有点苦,不怎么好喝,努力咽下,沈柏睁开眼睛,稳婆立刻凑过来说:“夫人,你可不能睡啊,孩子马上要出来了,你加把劲儿啊。”   沈柏脑子一片空白,好一会儿才被疼痛拉回神智,抓着稳婆的手问:“几时了?”   稳婆立刻说:“马上就卯时了,天快亮了,顾大统领一会儿就能回来,夫人再坚持一下。”   那就是顾兄还没回来了。   沈柏有点失望,抓着稳婆问:“还要多久才能生出来啊?”   这小兔崽子是想折腾死她么?   稳婆也拿不准要生多久,哄着她说:“快了快了,夫人用用力,马上就要生出来了。”   生了快四个时辰了,沈柏很疲惫,喘着气说:“让我再歇会儿吧,我快没力气了。”   沈柏说着要闭上眼睛,稳婆的声音有点急了,但落在她耳朵里迷迷糊糊,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棉絮,根本听不真切。   意识变得飘忽,不知道过了多久,身边传来喊杀声,像是在打仗,沈柏揉揉眼睛,视线变得清明,像上一世的很多次梦境,她看见顾恒舟被忽炽烈一枪挑下了马。   心脏剧痛,沈柏拼命地喊不要,可忽炽烈还是带着身后的兵马将顾恒舟的尸骨踩成肉泥。   不要!   顾兄,不要死!   我们马上就有孩子了,你还要教他们习武念书,不能就这样死掉!   沈柏大喊,心脏剧痛,而后清醒过来,对上一张染满鲜血的脸。   沈柏重重的喘气,一时有点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外面已经天亮,顾恒舟踩着晨曦跨进屋里,屈膝跪在床边,他的眸底一片血红,紧紧抓着沈柏的手放到唇边亲吻,唇瓣轻颤的说:“姝姝,如果你撑不下去,我会保大。”   像是被摁在水里快要窒息的人猛地被人渡了一口气,沈柏咳嗽了一声,反握住顾恒舟的手,重新蓄力。   半个时辰后,婴孩儿响亮的啼哭声划破宁静。   守在外面的人全都愣住,好半天,还是绿尖忍不住先喊了一声:“生了!”   被赶到外面的稳婆冲进去,没一会儿抱了两个孩子出来,欢喜的说:“夫人和大统领好福气,是龙凤胎,可漂亮了!”   众人立刻冲上去,刚出生的小孩儿还是皱巴巴的,裹在襁褓里只有小小的一团,肉乎乎粉嫩嫩,谈不上多可爱,却让在场的人都红了眼。   屋里,沈柏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离,连动动手指的精力都没有,顾恒舟俯身重重吻了她,哑着声说:“辛苦了,以后我们再也不生了。”   沈柏点点头,正撑不住要睡,又听见顾恒舟说:“姝姝,我爱你。”   眼皮重得抬不起来,沈柏想回答却张不开口,顾恒舟继续说:“其实从你第一天进太学院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你了,上下两世都是这样。   我爱你,比你想象中要更深更久,谢谢你嫁给我。”   沈柏眼角溢出泪来,顾恒舟一寸寸帮她吻去,温柔缱绻至极。   沈柏很想大声回应,她也很爱很爱顾兄,非常感谢老天能再给她一次机会嫁给他,还为他生儿育女。   不过好在就算今天说不了,她还有余生的时间可以慢慢跟他说。   余生很长,顾兄,我们要一起白头到老才好。   (正文完) 第253章 周而复始篇(一)   四月十三,瀚京。   酉时过,夕阳已经西沉,踩着残血一样的余晖,一个穿着黑色披风的娇小身影走到一座不惹眼的小院抬手敲了两下门。   院里的人立刻放下手里的活计,扬声问:“谁呀?”   “春灵,是我。”   门口的人柔声说,声音细软,有点疲惫。   春灵一喜,冲过去拉开门,欢天喜地的唤道:“小姐,你终于回来啦!”   街上没多少人了,周围都很安静,吕秀用食指抵住唇瓣,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春灵立刻闭嘴,侧身把吕秀迎进院子,顺手拨上门栓。   院子里放着矮凳,春灵刚刚正坐在院子里绣荷包。   吕秀把披风解下来,春灵伸手去接,吕秀没给,把披风搭在手臂上,柔声问:“家里还有吃的吗?”   “有的有的,我热一热马上就好。”   春灵撒欢去厨房热饭菜,没一会儿端着热粥和一盘小炒肉回来,看见吕秀已经洗好披风晾在院子里。   那披风纯黑,下摆处用银丝绣着鸟羽,鸟羽绣得极好,一看就不是俗品。   春灵好奇道:“小姐,这是谁的披风呀?”   “一个朋友的。”   吕秀说着走进屋里,明显不愿意说太多,春灵也没再追问,热切的招呼她吃东西,一个劲儿问她远峰郡好不好玩。   春灵是吕家的丫鬟,伺候吕秀的时间挺长的,性子也单纯,吕家落魄后,吕秀便一直把她带在身边,如今绿尖也去了远峰郡,有她陪着才没有那么寂寞。   吕秀是真的饿了,一口气喝了两碗粥,菜也吃得干干净净。   吃了饭,春灵去洗碗,吕秀在院子里慢慢走着消食。   绿尖不在瀚京了,成衣铺却还要继续开下去,没人分担,好多事都要她自己去做,短时间内是忙不过来的,还得尽快找可靠的人帮忙才行,好在离开远峰郡之前,玄音帮她写了封推荐信,她还可以找人帮帮忙。   春灵烧了热水,吕秀和她一起抬了五桶把浴桶灌满,吕秀把她当半个妹妹,没让她伺候,自己脱了衣服洗澡。   洗到一半,春灵拿了干净衣服进来,嘴里轻快道:“这几个月小姐都不在家,我成天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太难受了,下次小姐要去什么地方能不能把我带上一起呀?”   “以后不会去那么远的地方了。”吕秀安慰,春灵扭头还想说点什么,目光落在她的臂弯,眼眸瞬间睁大,满脸的难以置信。   吕秀下意识的把手缩回桶里,春灵冲过来,紧张的问:“小姐,你……”   吕秀点头,绷着脸说:“是个意外,不要说出去。”   春灵眉头拧成麻绳,急了:“什么意外呀,小姐你还没出阁,守宫砂却没了,以后还怎么嫁人啊!”   既然已被看见了,吕秀也不遮遮掩掩,坦然的说:“那不嫁人就行了。”   “不嫁人怎么能行?”春灵下意识的反驳,都快哭出来了,趴在浴桶边沿问,“小姐你这次到底发生什么事了,那个混蛋是谁啊,他是不是强迫小姐了?我们去官府报官抓他!”   春灵说完立刻摇头否定自己的想法:“不能报官,若是报官,这件事就瞒不住了,其他人肯定会在背后议论小姐的。”   春灵没经历过大事,一时六神无主,吕秀轻轻抓住她的手腕,温和的说:“所以只要你不说出去,这件事就不会有人知道。”   “可是……”   春灵小脸皱成包子,就算不说出去,事情也已经发生了,以后成亲洞房的时候,要怎么解释呢?   吕秀比她看得开,笑着说:“我这个年纪在瀚京已经很老了,而且又没权没势,不会有人想娶我的,放心吧。”   “才不是,小姐这么好,又生得这么好看,喜欢的人多了去了。”   春灵很认真的反驳,吕秀平静地看着她,并不与她辩驳。   春灵意识到在这件事上吕秀早就做好的决定,并且不打算改变,她一时也想不到更好的解决办法,只能妥协说:“我听小姐的,一定会帮小姐保守好这个秘密。”   吕秀弯眸笑笑,又安抚了她几句,让她下去准备点东西,明天去相府拜访。   春灵离开后,吕秀很快穿好衣服躺到床上。   赶了半个多月的路,躺到床上都还有种在马车上颠簸的感觉。   吕秀抚上臂弯,那里已经没有守宫砂的印记了。   心脏瑟缩了一下,她还能清楚记得那天晚上那人掐着她腰肢的力道、呼吸扑在肌肤上的热度还有气息中夹杂着的浓郁酒香。   他一点都不温柔,粗鲁又野蛮,其实弄得她很疼。   即便是现在想来,她也还是会有些害怕。   原来这种事,并不像其他人说的那般令人欢悦着迷。   就这样吧。   怕再想又睡不着了,吕秀及时掐断思绪,盖上被子睡觉。   第二天醒了个大早,收拾妥当吃过早饭,吕秀先带着春灵去了成衣铺。   铺子里有几个固定的人家要做衣服,吕秀这几个月不在,绣娘和裁缝基本只做了他们的单子,用的是她从漠州订回来的新料子,这几家收到衣服以后都挺喜欢的。   不过加上来回的运输成本,这几笔单子几乎没怎么赚钱,付了绣娘和伙计的工钱,收支平衡,没什么结余。   吕秀在铺子里转了一圈,安抚了下绣娘和活计,包了开工红包给他们,提前关门,去酒楼请他们吃了个饭。   最近这段时间只有她一个人,他们也要辛苦一点,平日吕秀对他们都挺好的,他们又拿了红包,自然没什么好挑剔的。   吃了饭,估摸着孙氏午休醒了,吕秀才带着春灵去相府拜访。   相府的门守认得她,见她来了立刻客客气气的把她迎进门,嘴上不住念叨:“姑娘去了远峰郡,咱们老爷就一直盼着你回来,能亲耳听听小姐和姑爷在那边过得怎么样,小姐来信不多,每次来信老爷都要翻来覆去看很多遍。”   “顾夫人和顾大统领在远峰郡都过得很好,丞相大人不用太担心。”   “咱们老爷什么事都喜欢操心,哪有不操心的时候哦。”   是啊,这世上哪有爹不操心自己儿女的?   吕秀勾了勾唇,有点羡慕,她根本都不记得自己爹长什么样呢。   家里只有母亲支撑,小时候一家人过得很难,后来为了他们,母亲还是选择了改嫁。   以这样的身份改嫁,他们自然都过得很不好,如果不是无意中与六公主结识,她根本没有机会来瀚京,更没有机会走到今天。   她的情况听起来比绿尖好些,但也是颠沛流离,看人眼色生活,除了没有以色事人,她也不比绿尖高贵到哪儿去。   孙氏还是住在惜若苑,她现在身子越发的重,平日几乎没出院子,院里也是一大堆丫鬟伺候着。   吕秀进去的时候她正躺在床上让下人帮她按摩,天气暖和起来,屋里没再烧炭,但孙氏怕感染风寒,还是让人把门窗都紧闭着,屋里有点不透气。   “夫人。”   吕秀唤了一声,福身行礼。   吕家早就没落,众人也都知道陛下对吕家颇为不满,之前与吕家交好的世家大族全都对吕家人避而不见,唯有沈儒修还愿意看在沈柏的面子上照拂她一点,吕秀很感激,铺子里有了什么好的料子都会给沈儒修和孙氏备一份。   孙氏不懂朝堂上那么多弯弯绕绕,见过吕秀几次,觉得她性子确实很不错,加上平日也没什么人来探望,自然与吕秀的关系变得亲厚起来。   “快过来坐。”孙氏热切的招呼,让丫鬟退下,等吕秀坐下,立刻拉住她的手,亲昵道,“怎么一去就这么久,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这几个月没人陪我说话,我都快闷死了。”   她和春灵说的话差不多,吕秀拍拍她的手背,笑着回答:“顾夫人一个人在边关,平日也没什么说话的人,就留我多住了些时日。”   沈柏走之前把沈儒修给的嫁妆基本都还回来了,孙氏对她敌意没那么大,但也不会太热络,淡淡的说:“她本事大,又有顾恒舟护着,便是把天捅破了都不会有什么事。”   这倒是实话,吕秀点点头,没在这个话题上多说,免得哪句话不对惹得孙氏不愉快。   吕秀捡了在远峰郡一些新奇好玩儿的事说,孙氏被逗得笑个不停,没多久,有小厮来请吕秀,说相爷忙完了。   孙氏念叨了一句沈儒修忙完都不知道直接来惜若苑,不过她也明白,沈儒修能再让她有一个孩子就已经很不错了,她也不会奢求太多,大大方方让吕秀离开。   沈儒修在书房,吕秀被下人领着过去,远远地便看见他在书房外面等着。   下了朝,他换了常服,棉麻的灰白长衫,不知道穿了多少年,袖口都有点脱线了,这两年沈柏不在,他的头发又白了不少,便是吕秀这个外人看着都觉得心酸。   等到吕秀走近,还没行礼沈儒修便急切的说:“不必多礼,听说你昨日才刚回来,怎么不多休息两日?”   “一路都是坐的马车,也不累的。”吕秀轻声说,从春灵那里拿了一个扁平的黄花梨木做的木盒过来,“这是顾夫人让我带给大人的。”   沈儒修没想到还有礼物可以拿,立刻笑得合不拢嘴,接过木盒和吕秀一起走进书房。   盒子打开,里面是三支毛笔,一方石砚。   石砚的造型像一片荷叶,石头被打磨得圆润透亮,但里面有很多杂质,摸着也不如何,看不出是什么玉石。   不过沈儒修没在意,把石砚拿在手里看了又看,摸了又摸,爱不释手。   吕秀说:“这是顾夫人亲手做的,石头是她在远峰郡寻的,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只听顾夫人说这石头比一半石头坚硬,做砚台应该是不成问题的,而且这是她亲手做的,大人应该不会嫌弃。”   别说是沈柏亲手做的,就是沈柏随便在大街上买的小玩意儿,沈儒修也会高兴到不行。   不过沈儒修理智尚存,强压下欢喜绷着脸说:“她不是怀孕了吗,怎么还做这些东西,也不怕伤到手?”   “顾大统领是不允许顾夫人做这些的,但她也很想念大人,便趁着顾大统领不在家的时候偷偷做,还让我转告大人,让大人不要说出去,若是让顾大统领知道会找她算账的。”   吕秀把沈柏的话稍作修饰才说出来,沈儒修眉眼弯着,又嘀咕了两句,细细的问沈柏在远峰郡的情况,吕秀没有隐瞒,把沈柏想做的事都说了。   沈儒修又是担忧又是欣慰,这是他一手养大的女儿,便是嫁了人,这秉性也是一如既往没什么改变,闲不住。   沈儒修点点头,感慨的说:“她既然到了那里,为那里的百姓做点事也是应该的。”   吕秀安慰:“顾大统领待顾夫人非常好,还有李副将、玄音公子和顾家的护卫帮衬,大人无需过多担心。”   沈柏的本事比沈儒修想象中大得多,他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只盼沈柏不要太跳脱,影响腹中的孩子。   沈儒修留吕秀聊了许久,眼看时辰不早了,便一起用了晚膳。   吃完饭,吕秀带着春灵出来,谢绝沈儒修派人送的提议,趁着月色慢吞吞的走回家。   快到家的时候,猛然看见一个黑影在门口晃悠,吕秀下意识的拉着春灵躲到转角后,春灵也没看清那人是谁,紧张的问:“小姐,会不会又是张浩那个无赖啊?”   春灵声音打着颤,吕秀冷静的说:“一会儿我过去看看,如果情况不对,你赶紧去找巡夜司的人报官。”   春灵抓住吕秀的手,摇头说:“小姐,我去吧,你去太危险了。”   “听我的。”   吕秀坚定的说,浑身的气势一下子把春灵镇住,春灵说不出反驳的话,吕秀扫了一圈,看见不远处有块碎石,捡起来藏在袖中,大步走去。   院子里没有点灯,黑黢黢的,那个黑影也很黑,单从背影看,相当高大魁梧,吕秀也没把握自己一下就能击中他。   越走近越紧张,吕秀感觉自己的心脏都要从嗓子眼儿蹦出来了,还有两三步远的时候,那黑影突然转过身来。   脑子里的弦一下子绷断,吕秀用了全身的力气把石块扔出去。   石块直奔那人面门,然而那人只轻轻抬手就把石块接住,沉声问:“干什么?”   是周珏。   听出他的声音,吕秀放松下来,腿有点软,压着怒气问:“这么晚了,周大统领站在我家门口做什么?”   “这么晚了,你还在外面晃什么?”周珏反问,朝吕秀走过去,刚走了一步,春灵嗷嗷叫着冲出来,不知从哪儿找了根木棍,朝着周珏的脑袋挥下去。   “小姐快跑!”   春灵大叫,吕秀来不及阻止,被周珏扣住后脑勺摁进怀里护住,听到木棍打在肉上发出的闷响和木棍断裂的声音。   春灵还没认出周珏,丢了木棍来掰周珏的手,嘴里不停骂:“混蛋,你放开我家小姐,我家小姐才不会给你做妾,你要是再缠着小姐,我们就去官府告你!”   春灵这点力气在周珏面前跟挠痒痒似的,他一只手抓着春灵的肩膀把她拎开一点,冷冷的问:“谁要让你家小姐做妾?”   春灵像被点了穴,一下子没了声音,半晌惊喜的问:“周大统领,怎么是你?”   可不就是我么。   周珏无语,还要继续问刚刚的问题,吕秀从他怀里挣扎出来,轻声问:“是不是受伤了?要上药吗?”   春灵用的那根木头已经腐朽了,他用手挡了一下,其实并不疼,但吕秀都这么问了,周珏犹豫了下坦然的问:“家里有外伤药?”   “有。”   吕秀点头,周珏没再说话,随主仆俩一起进了院子。   这还是他第一回 进这里面,院子不大,随意一扫就能看完,住两个人刚刚合适。   两人出去一天,晾在院子里的衣服还没收,还有贴身衣物,春灵反应过来,结结巴巴的说:“周大统领先进去坐吧,奴婢去泡茶。”   说完冲过去收东西,吕秀装作什么都没发生,领周珏进屋。   药酒就放在最外面的柜子里,吕秀拿出来,周珏很自然地拨开半边衣领,把右胳膊从衣服里拿出来。   半边肩背和胸膛随之露出,男人虬结紧实的肌理在昏黄的灯光下格外惹眼,充满力量和野性,明明他什么也没做,吕秀也感觉到些微攻击性。   她有点怕,抓紧药瓶,正想找借口推辞,周珏掀眸望着她问:“怎么了?”   吕秀摇头,倒了药酒在手上,慢慢覆在他臂弯揉匀。   刚刚被吓了一跳,她出了一身冷汗,手也有点凉,他身上却很热,触手的瞬间甚至有点烫,吕秀眼睫轻颤,不敢乱看,专心擦药,低声说:“春灵方才也是因为担心我才会如此莽撞,请大统领莫要与她一般见识。”   吕秀一提,周珏想起两人方才的反应,皱眉道:“今晚幸亏是我,若是换个人来,你们是想惹上人命官司吗?”   她们两个什么都不问,上来就是一通乱打,这防备心未免也太重了。   吕秀解释说:“年前我不在,只有春灵一个人在家,城中出了不少盗窃案,春灵也是被吓到了,过几日我去雇两个护院就不会这样了。”   她们只有两个人,都没出阁,请护院来多有不便不说,还会惹人非议,周珏觉得不大妥当,想了想说:“找护院的事,我可以帮忙留意一下,你不用太着急。”   吕秀动作微顿,掀眸看着周珏,他的神情自然,似乎已经习惯帮她的忙,吕秀咬了咬唇,小声说:“不用麻烦大统领,会有人帮我雇人的。”   话一出口,周珏的脸顿时沉下去,手也跟着握拳,胳膊上的肌肉一寸寸绷紧,硌得吕秀掌心发疼。   气氛僵滞,压得人有些难以呼吸,春灵拎着茶壶走进来,吕秀立刻缩回手,像是被炭火烫了手。   春灵没跟男子相处过,见周珏半边身子都露在外面,小脸立刻烧得发红。   周珏慢慢穿好衣服,淡淡的说:“伤得不重,过两日就好了,时辰不早,我在这里也不合适,先走了。”   说完不给两人说话的机会,直接起身离开。   过了好久,春灵才回过神来,讷讷的问:“小姐,周大统领有没有说他今晚来这儿要干什么呀?”   吕秀说:“只是恰好路过罢了。”   春灵点点头,又觉得不对劲,周大统领不像是路过啊,他在门口站了好半天呢。   春灵疑惑,吕秀把药酒收回柜子里,掌心还是滚烫的,有点麻。   春灵想起正事,看着吕秀紧张的说:“对了小姐,方才我收衣服,发现少了件衣服。”   “是不是被风刮走了?”吕秀问,心跳还有点快,春灵摇头,说:“今天没怎么刮风,而且怕衣服会被吹走,我晾晒的时候都很注意,而且别的衣服都没丢,就丢了那一件。”   春灵的表情很严肃,吕秀终于察觉到不对,问:“丢了什么?”   春灵压低声音说:“丢了小姐的肚兜。”   吕秀抿唇,突然觉得有点恶心。   这东西若是被人偷了,只怕对方拿去不会干什么好事,再宣扬出去,就不用见人了。   “小姐,咱们现在怎么办呀?”   小姐去远峰郡一趟,守宫砂没了,如今肚兜又被人偷了,这些事要是被别人知道,小姐岂不是会被害死?   春灵急得不行,吕秀皱着眉说:“先不要声张,看看再说。”   春灵应下,接下来几日,吕秀都在铺子里。   马上要入夏,她要抓紧时间先让绣娘做些新的式样放在店里,好招揽生意。   新衣服搞定后,她带着茶饼拿着玄音给的信去了城南的京兰绸缎庄。   京兰绸缎庄是瀚京最大的绸缎庄,这里有全昭陵最时兴的布匹花样,很多时候连宫里的娘娘小主都会派人到这里买布匹。   绸缎庄做的都是大笔买卖,吕秀的成衣铺铺面不够大,还入不得他们的眼,不过玄音帮忙写了信,吕秀也不能辜负他一番好意,壮着胆子来试一试。   用来密封信封的蜡油弄成了很特别的形状,绸缎庄的伙计一看见立刻恭恭敬敬的把吕秀迎进去。   庄子前面是铺子,用长廊与后面的庄园连接,穿过长廊,后面别有洞天,吕秀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庄园的面积很大,有假山水池,亭台水榭,说是雕梁画栋也不为过,当初吕家背靠太后,府邸也不过如此,可见庄园背后的主人财力有多雄厚。   吕秀和春灵被带到一间客房稍事休息,很快有丫鬟送来精致的茶点。   吕秀没什么胃口,只喝了点茶,春灵尝了两口点心,惊喜的瞪大眼睛,一看就知道糕点很好吃。   然而两人从早上一直等到快中午的时候也没人来见,春灵几次想找人问问都被吕秀拦下。   坐到中午,丫鬟送来饭菜,两个人,四菜一汤,菜品算得上是丰盛。   吕秀和春灵只吃了一半,吃完还睡了个午觉,傍晚的时候伙计才来说庄主有事没时间见她们。   这不是耍人玩儿么?   早说没时间不就好了,当别人成天闲着无所事事吗?   春灵当场就要发火,被吕秀拦下,吕秀温和的对那伙计说:“玄音公子替我写了信,我来此是承他的情,不过我与庄主无缘,日后就不再来叨扰了,劳烦伙计转告,吕秀谢庄主今日的盛情款待。”   伙计没想到吕秀这么沉得住气,态度没有不耐烦,说:“姑娘慢走。”   吕秀带着春灵走出来,春灵忍不住嘀咕:“小姐,他们这般傲慢,你怎么一点都不生气?”   吕秀说:“人家有傲慢的底气,我们本就低人一等,有什么好生气的?”   春灵还是生气,说:“可是……”   吕秀失笑,淡淡的说:“没什么可是的,这个世道就是这样,人要想活得轻松点,就不能计较那么多,人家本来就不欠我们什么,也没有义务帮我们。”   春灵张张嘴,发现没办法反驳,只能垂头丧气的跟着吕秀回家。   过了两日,立后的消息传遍整个昭陵,举国同庆。   预料到接下来的宴会会多起来,吕秀忙着四处拜访拉单子,然而磨破了嘴皮子也只能接到一点丫鬟小厮的单。   吕秀和绿尖到底不同,有些话说不出口,有些事也做不来,她感觉有点扛不下去,偏偏其他成衣铺还暗中出高价撬走了两个绣娘。   之前接的单子赶不上,吕秀和春灵不得不一起上手帮忙赶工。   好不容易赶在约定好的日子赶完,雇了马车去送衣服。   他们到的时候刚好是饭点,吕秀在后门等了一会儿才等到管事的嬷嬷,嬷嬷没接衣服,半强迫的把她拉到饭厅。   这家姓白,前年刚搬到瀚京,据说家里是采矿的,在睦州那边有一座矿山,有钱是有钱,就是白夫人的脾气不大好,要求多又挑剔,好些成衣铺给她们做过一次衣服就不想再做第二次了。   之前绿尖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哄得白夫人很开心,把府上的单子都给她们做,算是成衣铺的大主顾。   平日都是管事嬷嬷跟吕秀沟通,吕秀还没见过白夫人,这会儿进了前厅,第一眼就看见一对穿金戴银、富贵逼人的夫妇坐在上首的位置,不用猜就知道是白夫人和白老爷。   不过让吕秀意外的是,张浩也在席间,他坐的位置靠近白夫人,看上去跟白夫人的关系还很不错。   看见吕秀被引进来,张浩挑了挑眉,意味深长。   吕秀装作没看见,先向白夫人和白老爷福身打招呼。   下人添了椅子和碗筷,吕秀不好再拒绝,坐在最下首的位置吃饭。   所有人的目光都黏在她身上,这种情况下吕秀着实没什么胃口,不过她也没说什么,只闷头吃东西。   过了一会儿,白夫人说:“我之前并不知道吕小姐才是成衣铺真正的老板,若是早知道吕小姐生得这般好看,气质又如此出尘,应该早些与吕小姐见面的。”   吕秀停下筷子,咽下嘴里的东西才说:“夫人谬赞,吕秀承担不起。”   白家算是暴发户,吃饭的时候也没什么规矩,甚至还有人吧唧嘴,吕秀的举动与他们显得格格不入。   另外有个妇人打扮的人冷笑起来,夹枪带棒的说:“吕小姐这会儿倒是谦虚起来了,之前不是还端着架子不肯做妾吗?”   果然,他们都知道吕秀之前拒绝给张浩做妾的事。   今日这顿饭,怕是不能善了。   吕秀没有特别惊慌,站起来理了理衣摆,冲张浩躬身道歉:“吕家已经没落,吕秀自知出身不好,又无贤良之德,配不上张公子,所以才斗胆拒绝,若有冒犯之处,还请张公子莫要见怪。”   那妇人一点都不领情,尖声说:“不过是个妾,有什么配不配的,还真把我们都当白痴,听不懂你故意说的反话?”   这人说话直白,吕秀好脾气的赔着笑,说:“吕秀的确什么都算不上,张公子有家世,人品也出众,一定能找到良配,不必将我放在眼里。”   那妇人冷嗤,直接说:“你别来那些虚的,真要向我表弟道歉,就把桌上的酒喝了!”   桌上的酒应该一开始就是给吕秀准备的,白玉壶装了三壶,吕秀只喝过果酒,这三壶下去,只怕要搭上半条命。   吕秀轻声说:“抱歉,我不会喝酒。”   “吕小姐是生意人,怎么可能不会喝酒,是看不起我们吧。”   这话让吕秀没法接,吕秀也知道这个时候白家人多,她一个弱女子不能跟他们硬碰硬,放软声音,看着张浩问:“张公子的意思也是如此吗?”   吕秀眼眸水润清亮,张浩被她一看,顿时心生荡漾,忍着激动说:“我心悦秀秀,自然不舍得如此对你,以后你也别说什么配不配的话了,只要你好好跟着我,我定然不会让你吃亏受罪,如何?”   这是要逼她应下这件事了。   吕秀保持微笑,说:“吕秀竟然能得张公子如此青睐,实在是三生有幸。” 第254章 周而复始篇(二)   吕秀这么说,张浩面上一喜,还以为她答应了,当即掀了衣摆,拍拍自己的大腿,示意吕秀坐他大腿上。   吕秀看了一眼,朝张浩走了一步,没坐到他腿上,只说:“这么多人看着,我不习惯与张公子太过亲昵,我们两个的事,私下再说吧。”   “这有什么,大家以后都是一家人,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吕家都没落了,还这么矫情也不知道是被谁惯的。”   说话的还是方才那位妇人,她生得一副吊梢眼,眼睛狭长,眼尾还下垂着,第一眼就给人一种尖酸刻薄的印象。   吕秀感觉自己已经快忍到极限了,深吸一口气,挺直背脊看着那妇人说:“吕家的确没落了,但我过去受的教养并没有因此烟消云散,如今我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无人庇佑,你们自是要如何欺辱我都可以,但兔子急了也会咬人,夫人今日只是想促成这件事,总不至于想看我一头撞死在这里,惹上人命案和晦气吧。”   说这话的时候,吕秀眼神明亮,语气也很强硬,这些人原本以为她是个柔柔弱弱,一见这阵仗就会被吓住的软柿子,没想到还能说出这样的话,一时也被震住。   怕其他人责怪,那妇人梗着脖子小声说:“你们这种娇小姐,平日连鸡都没杀过,也就只知道用这种话来吓唬人。”   吕秀可不是吓唬他们。   她攥紧手里的绢帕,温声说:“杀人和杀鸡是一样的道理,我头上珠钗不少,随便拔下一支捅进脖子不出一刻钟的时间就会气绝身亡,便是没有簪子,只要我拼尽全力一头撞到柱子上,也会很快死掉。   成衣铺的人都知道我今夜来白府送衣服了,官府第一个要怀疑的就是贵府的人。而且我与镇安大统领的夫人关系很好。   顾夫人虽然远在边关,她的义父丞相大人却是朝堂之上最刚正不阿的官员,丞相大人在成衣铺为未出世的孩子还订了衣服,我如果死了,丞相大人看在顾夫人的面子上,也会为我伸冤昭雪。”   这一番话有点长,吕秀一口气说完才吸了几口气,呼吸控制不住有点喘。   吕家没落了,她一心只想过安稳日子,轻易不会跟什么人攀扯交情,怕会给他们添麻烦,但现在这种情况,她不搬出沈柏和沈儒修,只怕没办法全乎的从这里走出去。   白家的人显然不知道吕秀和丞相府有什么关系,全都看向张浩,想知道吕秀有没有撒谎。   吕秀以前的确跟沈柏走得挺近的,从远峰郡回来第二天就去了丞相府,还吃过晚饭才出来,虽然不知道吕秀和沈儒修聊了什么,张浩也不敢笃定吕秀和丞相府没有关系。   不过张浩也不想放弃今天这样的机会,不以为然道:“丞相大人忧国忧民,哪有时间管你,而且今日我们是好心留你吃饭,又没有对你做什么,你用死来威胁我们做什么?”   “吕秀福薄,吃不起这顿饭,家中还有事,诸位可否让我离开?”   吕秀努力镇定的说,她原本以为张浩会做做面子功夫,不会当众为难她,没想到白家上上下下都是助纣为虐的主,根本不把礼法规矩放在眼里,她也不能维持表面功夫再待下去了。   白夫人在旁边听完了所有,沉沉的开口:“方才都是小辈闹着玩儿的,吕小姐不必太较真,今天的衣服我还没看,吕小姐难道不打算收了尾款再走吗?”   这笔尾款不是小数目,吕秀要接单,还得靠这笔尾款买布料,白夫人算是拿住吕秀的七寸,要用尾款要挟她。   吕秀气得不轻,冷冷的说:“衣服绝对没有问题,夫人不放心的话,可以慢慢检查,过些时日让人把尾款送到成衣铺就行,我相信夫人绝不是失信之人。”   白家在睦州也算是大户人家,商人在昭陵的地位又低,白夫人约莫没被这么顶撞过,脸顿时沉了下来,眸光像刀子一样扎在吕秀身上,撕破脸皮露出丑陋的嘴脸说:“衣服已经送到,好不好都是我说了算,吕小姐就这么走了,这尾款就不一定能收到了。”   白夫人开了口,那长着吊梢眼的妇人顿时又有了底气,玩味的看着吕秀,说:“今日在场的都是我们的人,吕小姐若是出去喊屈报冤也是没人替你作证的,吕小姐可要想清楚了。”   欺人太甚!   吕秀双手紧握成拳,指甲嵌进掌心感受到痛意,她高昂着头颅,不卑不亢的说:“那些衣服算我送给白家的,现在我可以走了吗?”   见她连尾款都不要了,白家人眼底闪过意外,顾忌着她说要鱼死网破的话,没敢再做出什么强迫之举,放她离开。   出了前厅,吕秀憋着一口气,拎起裙摆小跑着朝后门奔去。   白家现在对她来说就是龙潭虎穴,她要尽快离开这里才行!   一路出了后门,不用车夫扶,吕秀自己手脚并用爬上去,马车帘子放下,整个人被黑暗包裹,吕秀才一下子松懈下来。   身子瘫软着,牙齿控制不住的发抖。   马车是雇的,车夫等得久了,不满的念叨:“不是说好把衣服送了就走吗,怎么耽误这么久,天都黑了。”   “抱歉,我给你加五文钱,快送我回去吧。”   吕秀喘着气说,车夫这才闭了嘴,驾车回去。   吕秀一直没回来,春灵不放心,坐在院门口等着,掀开帘子,看到院子里亮着灯笼,吕秀才有了劫后余生的真实感。   付了车钱下车,春灵欢喜的过来扶她,摸到一手冷汗,顿觉不对劲儿,疑惑的问:“小姐,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吕秀摇头,和春灵一起进院,关上院门又加了三个木栓才放心。   进屋灌了好几杯热茶吕秀终于缓过来,但脸还是白的,她的眼眶红红的,像是在路上哭过,春灵没见过她这样,担心的问:“小姐,到底怎么了呀?”   吕秀捧着茶杯,轻轻摩挲着杯沿,汲取上面残留的温暖,春灵看得着急,急切的问:“小姐,是白家的人欺负你了吗?你跟春灵说,春灵豁出命去都要帮小姐出一口恶气!”   吕秀摇头,今晚那个妇人说得对,白府上下的人都是串通一气的,她能完好无损的走出来已经是不容易,不会有人为她作证,说不定白家还会反咬她一口,她只能咬牙吃了这个闷亏。   “小姐!”   春灵唤她,吕秀肉肉春灵的脑袋,笑道:“傻丫头,每个人只有一条命,别动不动就想着跟人拼命,不值得。”   春灵又要急哭了,说:“那小姐你到底怎么了呀,春灵跟你这么久,可从来没见你哭过。”   “没事,就是回来得太急,有点受凉。”   春灵心思单纯,性子却急躁,不能跟她说太多。   吕秀又给自己倒了杯茶,这次没有喝得那么急,小口小口抿着,春灵知道问不出来什么,转而道:“小姐的衣服送了,可有收到尾款?”   这尾款多半是收不到了。   吕秀轻声说,“白夫人这几日有点忙,等验收过后会把尾款送到铺子上的。”   春灵再傻也知道这是白家在欺负人了,叉腰怒道:“哪有这样的道理?做生意向来都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当场验清,既然要过几日验收,为什么不让我们把衣服拿回来?他们就是欺负我们背后无人!”   春灵说着说着哽咽起来,小姐这么好,怎么偏偏有那么多的人要欺负她呢?   吕秀有点好笑,每次受委屈的是她,春灵却哭得比她还快。   吕秀把她揽进怀里,拍着她的背诱哄:“好了好了,我又没说会就这么让他们欺负了去,别哭啦。”   春灵哭得直打嗝儿,听到吕秀这么说,愣了一下,而后讷讷的问:“小姐这话是什么意思?”   吕秀帮她抹眼泪,眉眼平和的说:“意思是小姐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接下来几日,吕秀都待在家里没有出门,她画了很多时兴的衣服图纸,带着春灵又去了一次京兰绸缎庄,和上次一样,下人引她们进屋,好吃好喝的招待了他们,那位庄主还是没出来见她们。   一直待到傍晚,下人才来请她们离开。   从吕秀对这个结果没有意外,春灵觉得自家小姐这几天跟以前很不一样了,没敢像上次那样不停抱怨,乖乖跟在吕秀身边。   到了门口,吕秀把这几日画的图纸拿出来交给伙计,温声说:“这是我为自己铺子设计的几件夏衣,如果庄主有时间的话,麻烦庄主看一下,我虽然是吕家人,但吕家鼎盛时期,我并没有受到多少庇荫,如今我也只是无权无势的弱女子一个,庄主大可不必因为吕家为难我。”   吕秀说完带着春灵上了马车。   两人一起坐马车回家,路上春灵忍不住问:“小姐,那可是你这些时日熬夜画出来的东西,要是他们用了咱们的图纸不认账怎么办?”   连着几日没睡好觉,吕秀有些困顿,靠在马车壁上闭目养神,漫不经心的说:“用了便用了,再画其它的就是。”   她把图纸交出去是想搏一个机会,如果搏不到再另寻他法就好。   天很快黑了,路上没多少行人,揽月阁却是一片灯火通明,丝竹之声不绝于耳,还有姑娘早早地穿上夏装在门口揽客。   有风吹过,甜腻的脂粉气涌入马车,马车帘子正好被卷起一点,马车颠簸了下,吕秀睁开眼睛,正好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进揽月阁。   吕秀一下子坐直身体,让马车改道去成衣铺。   吕秀从成衣铺挑了一身男装换上,那年冬桂节她看沈柏换过衣服,用裹胸布缠了胸,再把头发用发冠束起,摇身一变成了一位风度翩翩的小郎君。   春灵看得眼皮直跳,紧张的问:“小姐,你穿成这样要去哪里呀?”   春灵觉得自家小姐就不该去漠州买布料,去了一趟之后回来,整个人都变得不一样了。   “刚刚在揽月阁看到个熟人,我要去看看。”   春灵刚想说自己也去,吕秀在她脑门上戳了一下,说:“你胆子太小了,容易拖我后腿,在外面守着,若是有事我会叫你,你麻溜点去报官,说不定还能帮上点忙。”   春灵捂着脑门想反驳,吕秀对着镜子画胡子,低声说:“这件事很重要,马虎不得,不要说那么多。”   吕秀向来温温和和、不争不抢,这会儿说话沉稳从容,有着难以忽视的犀锐,春灵到嘴边的担忧全都咽下。   吕家没落了,其他人都过得穷困潦倒,小姐带着她这个拖油瓶却还过得不错,她这个做丫鬟的自然要无条件的信任服从小姐才行。   吕秀很快乔装完成,和春灵一起折返回揽月阁,马车在前面一个路口停下,吕秀下了马车慢吞吞的走过去,刚到门口便被两个姑娘热情的迎进去。   她不如沈柏有经验,还是忍不住漏了怯,姑娘们一看她就是第一次来的,全都涌上来逗她,一时被围住,腰和屁股都被摸了好几把,还是管事妈妈发现不对摇着蒲扇过来,把姑娘们赶走,上上下下的打量她。   得了喘气的机会,吕秀连忙指了个粉衣姑娘,说:“我今晚要她,楼上还有房间吗?”说完拿了一锭碎银出来。   管事妈妈是认钱不认人的,收了钱高声道:“粉蝶,二楼月字号雅间伺候恩客!”   管事妈妈不知年岁几何,身材走了样,嗓子却保养得极好,一嗓子嚎出来,转了好几个弯儿,尾音打着旋儿落在心尖,挠得人心痒痒。   叫粉蝶的姑娘上前挽住吕秀的胳膊,搀着她上楼,进了房间,吕秀呼出一口气。   这里的姑娘身上全是脂粉味儿,进了屋以后还有股子甜腻的香薰味道,吕秀闻不习惯,皱了皱眉,粉蝶替她倒了杯茶,柔声问:“小公子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吗?”   吕秀皮肤白,身量也娇小,扮成男子也是唇红齿白,像十几岁的少年郎。   粉蝶面上带着打趣,吕秀两颊浮起绯红,清清嗓子说:“姑娘猜得不错,我的确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但我不是来饮酒作乐的,而是来寻人的。”   粉蝶有些意外,好奇道:“小公子的意中人难道在阁里?”   “并非意中人,只是一个朋友。”吕秀否认,仔细回想了下说,“她穿了一身紫金色绣龙鳞暗纹华服,用白玉冠束发,身量不高,模样很是清俊。”   只是匆匆看了一眼,能形容出这么多吕秀已经尽力了。   不过紫金色雍容高贵,龙鳞暗纹更是只有达官贵人能用,在这里面应该很显眼。   粉蝶眸子微闪,明显知道吕秀说的是谁,不过她没直接告诉吕秀,用绢帕掩面,羞答答的捶了一下吕秀的肩膀说:“公子都点了我了,待我服侍完公子再去找人不行吗?你那位朋友一听就是身份尊贵的人,今晚怕是要在阁里留宿,公子这会儿去应该会扰了他的雅兴。”   “我与她交情甚好,她不会与我生气的。”   吕秀急切的说,粉蝶捏着绢帕掩唇笑起:“公子真会说笑,天下的男子胸襟再大,干这种事的时候被打扰都会生气,公子如此说,应该是还没体会过这种事的快乐吧。”   体是体会过了,但一点都不快乐。   吕秀腹诽,眉头微皱,粉蝶继续说:“公子不知,管事妈妈管我们管得严得很,公子点了我却不碰我,让妈妈知道肯定会打得我皮开肉绽,公子就当是可怜可怜蝶儿吧。”   绿尖是从风尘地出来的,但她很少提及过去的事,吕秀也不会问她,并不知道这里面有多少规矩,见粉蝶眼眶发红像是要哭出来,一时有些不忍心。   正出着神,粉蝶伸手攀上她的胳膊,轻轻揉捏着说:“公子放心,蝶儿一定会伺候得公子通体舒畅,到时再带公子去找你朋友,绝对不会耽误公子的正事。”   “不行,我……”   “公子喝了这杯酒再说吧。”粉蝶打断吕秀,举起酒杯送到她唇边。   吕秀偏头避开,粉蝶故意松手,酒洒了吕秀一身,粉蝶拿着帕子帮她擦拭胸口,吕秀蹭的一下站起来,粉蝶讶异,已发觉吕秀是女儿身。   不能再待下去了。   吕秀冲出房间,不期然和隔壁房间的人撞到一起。   她没站稳,向后仰去,那人下意识的环住她的腰,又拉回怀里。   是个清俊儒雅的男子,容貌和气质在这风尘地都是极惹眼。   这样的人竟然也会来这种地方寻欢作乐,吕秀心生厌恶,站稳后推开男子,飞快的奔下楼。   男子的目光追着她,直到她跑出揽月阁才收回目光,盯着自己的手看了会儿,眉梢微扬。   这人的腰,可真细。   一路奔逃到外面,吕秀松了口气,却不敢停下来,拎着裙摆跑到路口,找到马车正准备上去,却见车夫不知道什么时候换成高高大大的周珏。   春灵小小一团缩在马车角落,可怜巴巴的看着吕秀,偷偷使眼色,无声的说:小姐,春灵绝对没有出卖你。   吕秀没有放慢速度,冲到马车边,手脚并用爬上去,倾身凑近。   她染了一身甜腻的胭脂味儿,胸口的衣服还是湿的,酒气浓郁,跑了一路,她的气息很喘,两颊发红,莫名的妩媚。   周珏没想到她会直接凑近,下意识的偏头躲了下,吕秀没站稳,往前扑了一下,手抵上他的胸膛,直接把他按倒,一头磕在他下巴上。   周珏闷哼了一声。   不是疼的,而是被她柔软润湿的唇瓣刺激的。   “抱歉。”吕秀连忙退开,脸烧得厉害,却顾不上那么多,凑到他耳边低声说:“我看见六公主进了这里面。”   周珏眉头一皱,冷肃的看着吕秀,吕秀点头,说:“虽然只看了一眼,但我确定那就是她,她今天穿的是我送给她的十六岁生辰礼。”   周珏跃下马车,说:“我去看看。”   周珏没走正门,翻墙上的揽月阁。   他这张脸在瀚京的辨识度太高了,贸然走进去容易引起争论。   吕秀钻进马车,心脏还在怦怦直跳,春灵凑过来问:“小姐,你没事吧?”   吕秀摇摇头,脑子有点昏沉沉的,不知道是不是跑了一会儿,身体有点发热,她扯了扯衣领,转移注意力,问:“周大统领怎么会在这里?”   春灵说:“周大统领明日休沐,刚从宫里出来,不知道怎么认出我了,就过来了,刚刚他听说小姐你进里面去了,脸色可难看了,我都怕他动手打我。”   春灵是真的害怕,吕秀被逗笑,说:“你又没惹他,他不会打你的。”   “是小姐你没看见,刚刚周大统领的脸色真的难看得跟要吃人一样。”春灵强调,吕秀却不回答她了,只一个劲儿的扒拉自己的衣领,春灵这才发现她的脸很红,脖子也红,捎带着连露出来的皮肤都泛起淡淡的粉色。   “小姐你是不是吃莲子了,起疹子了吗?”春灵抓住吕秀的手,吕秀不舒服的哼了两声,含含糊糊的说:“热。”   那声音和平日不大一样,透着股子软糯勾人的媚意。   春灵打了个寒颤,完了完了,小姐进去一会儿会儿,被里面那群女人弄得中邪了!   正不知该怎么做才好,周珏拎着赵明熙上马车。   春灵之前跟着吕秀见过赵明熙两次,这会儿赵明熙也是男子打扮,手脚却都被捆着,嘴里还塞了一大坨布,跟被绑架了似的。   春灵眼皮一跳,心里直念阿弥陀佛,周大统领好大的胆子,怎么敢绑陛下最疼爱的六公主?   周珏不仅绑了赵明熙,还直接把她丢进马车里,赵明熙疼得直哼哼,眼睛瞪得像铜铃,如果她能开口说话,春灵猜她一定会怒喊:“姓周的,本公主要砍了你的脑袋!”   春灵把赵明熙扶着坐好,不敢把她嘴里的布拿出来,小心翼翼的对周珏说:“周大统领,我家小姐好像有点不对劲。”   话音刚落,吕秀从背后抱住周珏的脖子,整个人贴到他背上,妖精一样凑到他耳边吹气,声音柔媚的说:“帮我,我好难受。”   春灵的脸瞬间爆红,甚至觉得自己可以原地去世了。   啊啊啊啊,小姐在做什么???   周珏浑身的气息瞬间变得凛冽,他伸手把吕秀摁进怀里,对春灵和赵明熙说:“坐稳了!”   话音落下,直接一鞭子用力抽在马屁股上。   这个姿势吕秀不大舒服,身子不住的扭动,想要脱离桎梏。   周珏咬牙,没想到吕秀主动起来这么磨人。   赵明熙一个人是没办法出宫的,这个时间宫门早就落了锁,也没办法送她回去,周珏直接驾着马车去了驿站。   赵彻昭告天下要立后,孝亲王回瀚京后一直住在驿站,赵明熙多半是打着看孝亲王的名义偷溜出来的。   周珏驾车很稳,到了驿站,把吕秀交给春灵,沉声说:“我送完公主马上出来,你看着你家小姐。”   “好!”   春灵连连点头,手脚并用抱住吕秀,周珏拎着赵明熙进了驿站。   孝亲王已经发现事情不对,正派人到处找赵明熙呢,看见赵明熙被周珏拎进来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要是六公主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出了事,脑袋都不够摘的。   不过一看赵明熙的打扮,孝亲王的脸就沉了下来,周珏把赵明熙逛揽月阁的事简单说了一下,把人交给孝亲王处置。   毕竟他们才是一家人。   说完正事,周珏以最快的速度走出驿站,马车在外面停得好好的,只是帘子轻轻晃动了两下,周珏快步走回去,撑着车辕上马车的时候,车帘被蹬开,满车春光扑面而来。   吕秀把自己身上的衣服全扯开,一头乌发也散乱的铺开,她一手撑着马车壁,一手抚着自己的脖子,右腿微微曲着,左腿高抬,车帘就是被她蹬开的。   她的腿纤细且直,白玉一般发着光。   马车帘子很快落下,周珏滚了滚喉咙,坐上车辕,吩咐春灵:“把车帘抓好。”   春灵应了一声,手忙脚乱,惨兮兮的哀求:“小姐,你别闹了。”   等你清醒过来,一定会后悔死现在做的事的。   周珏驾车往前走,没多久停下,春灵以为到家了,探出脑袋一看,却是周府,诧异道:“怎么到这里来了?”   周珏没回答,脱下自己的外衫,让春灵掀开车帘,用外衫把吕秀从头到脚严严实实的盖住,抱着往里走。   春灵傻眼了,不知道该不该跟上。   小姐都被挡完了,没人认识她,她要是跟上去,所有人都知道周大统领抱着的是小姐了,可是她不跟上去,小姐被欺负怎么办?   犹豫再三,春灵还是跳下车跟着进了周府。   自从姜琴瑟死后,周府的下人全都换成了小厮,门守猛然看见周珏抱一个还带一个姑娘回来,眼睛瞪得老大,话都说不明白,舌头打结:“将……大统领……”   “闭嘴,把马车拉进后院,不许声张。”   周珏命令,门守立刻闭嘴。   在一众下人惊诧的目光注视下,周珏直接把吕秀抱回自己的院子,吕秀是真的难受了,一被放到床边,抓起周珏的手便张嘴咬住。   春灵一看都疼,刚要上前,周珏抬手制止,淡淡的说:“她吸了揽月阁的熏香,这会儿不能控制自己的行为,去让厨房烧点热水,等药效过去你再过来伺候。”   春灵点点头,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听到吕秀哼了一声,眉头一跳,怯怯的说:“大统领,不如我还是留在这里吧。”   孤男寡女的待在一起,传出去不好吧。   吕秀腮帮子咬酸了,松了口,周珏单手摁着她,扭头轻飘飘的看着春灵,问:“都这样了,你还想和你小姐一样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这按规矩,是不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大统领你怎么都要对我家小姐负责的。   可是……   春灵想了半天,说:“大统领,我家小姐如今虽然没有什么依仗,但绝对不会给人做妾,大统领若是打的趁人之危的主意,我劝大统领还是不要如此,我家小姐虽然看着性子软,但生气气来,那是宁折不弯的。”   春灵说得坚定,已经做好誓死守卫自家小姐的准备,却听见周珏问:“我什么时候说过要让她做妾?”   “不然呢?你难道要娶我家小姐?”春灵反问,然后听见周珏问:“难道不可以?”   “当然……”春灵的声音戛然而止,难以置信的看着周珏,“大统领想娶我家小姐为妻?”   春灵这反应让周珏想到吕秀嘴里那个私塾先生,他沉了脸,说:“我与你家小姐已经有了肌肤之亲,就算她心仪什么人,以后也只能把心思收回来。”   春灵瞬间皱起眉头反驳:“我家小姐平日与男子都保持着距离,大统领是听谁乱嚼舌根说我家小姐有心仪之人了?”   周珏心念微动,问:“不是有个私塾先生?”   “哪个私塾先生?”春灵狐疑,“除了小姐去漠州这几个月,我日日与小姐待在一处,若是有这么个人,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春灵的语气很是气愤,恨不得立刻找到那个造谣的人暴揍一顿。   周珏眼底闪过了然,唇角微扬,让春灵先退下。   周珏承诺要娶吕秀,春灵当然是开心的,但转念想到吕秀胳膊上的守宫砂没了,心头又是一紧,正绞尽脑汁想着能用什么借口搪塞过去,吕秀挣扎着伸出手,白生生的臂弯正好暴露在周珏眼前。   春灵一颗心蹦到嗓子眼儿,结结巴巴的说:“大统领,这件事是误会,等小姐醒了,你听她解释,她绝对不是那种随便的人,一定是有混蛋强迫她的。”   周珏抓住吕秀的手看了半天,表情明明灭灭,就在春灵担心他会把吕秀的手折断的时候,周珏温声说:“她的确不是随便的人,那个混蛋是我。”   春灵:“诶!???” 第255章 周而复始篇(三)   吕秀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她梦到小时候,她能看到一般人看不到的东西,她告诉家里人,家里人都觉得她是怪物,还说她不详要弄死她,娘亲带着她一个人四处流浪。   后来娘亲改嫁,为她冠上吕姓,她不再跟任何人说她能看到在四处游荡的魂灵,更不会告诉别人,因为那些魂灵她几乎知道所有人的秘密。   那些秘密隐匿在光鲜亮丽的衣服和身份之下,见不得光,丑陋而狰狞。   除了娘亲,这个世上似乎没有一个好人。   后来入宫,那些魂灵帮她迅速取得了太后的喜爱,她的日子看似变得好了一点,但只有她知道,其实是变得更糟糕了。   她被那些魂灵缠得日夜难眠,它们被困在这座深宫,不能解脱也不能离开,日日夜夜不停地说着自己生前的冤屈遗憾。   好在后来因为沈柏她不再受这些东西困扰,她非常享受这种安宁,不再有魂灵困扰,不再有各种各样古怪的东西突然出现在眼前。   因为那些东西,她没什么朋友,也对生活没有多大的追求,只希望自己能过上普普通通的安稳生活。   所以即便是吕家没落了,她也觉得没什么好害怕惋惜的。   后面的梦变得有些混乱破碎,她一会儿梦到张浩在纠缠自己,一会儿又梦见周珏在简陋的客栈房间压着她,让她疼,让她哭。   梦在最后成了梦魇,吕秀从梦里惊醒,她吓得惊坐起来,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喉咙很干,脑袋也昏沉沉的,像是宿醉了一夜。   下意识的抬手压住太阳穴,过了一会儿,她缓过神来,发现自己并不在家里,而是在一个陌生的房间。   这屋子比她现在住的大很多,房间的整体风格偏冷,没有什么亮色的东西,里间和外间是通的,一眼就可以看到摆在屋子中间的银色盔甲和大刀。   这是个武将的房间。   吕秀第一时间做出判断,而后低头,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被换掉,只松垮垮的披着一件棉柔外衫。   外衫也是男子的,上面用银丝绣着松叶,针脚看着有点眼熟,吕秀还没来得及辨认出来,房门被推开。   吕秀本能的抓起被子挡住身子,春灵捧着衣服走到床边,柔声说:“小姐,是我。”   吕秀松了口气,大概猜到自己现在在哪儿,眉心皱起。   春灵把衣服放到边,说:“昨晚小姐的衣服被酒打湿,换下来洗了还没干,这是周大统领让人去买的,是干净的,小姐先换上吧。”   周珏不止让人准备了衣服,连肚兜都有。   吕秀不大自在,不过也没纠结那么多,掀开被子换衣服,快穿好的时候她忍不住问了一句:“昨晚是谁帮我换的衣服?”   春灵怯怯的看了她一眼,问:“小姐不记得昨晚的事了吗?”   系腰带的动作一顿,吕秀脑海里飞快的闪过一个画面。   周珏欺身压着她,眸子不知为何有点发红,里面欲念翻涌,她吓得想哭,似乎弱弱的说了一句:“我怕疼。”   后面的事她就记不大清楚了。   春灵胆子小,力气也小,衣服多半不是她帮忙换的。   吕秀强装镇定,说:“我记得。”   简单梳洗了下,吕秀带着春灵出门准备找周珏道谢然后告辞,刚出门却见周珏面色冷峻的走来,他步子迈得很急,看样子像是出了事,吕秀打的一堆腹稿全都咽下没说。   “跟我去国公府一趟。”   说完这句话,周珏直接拉着吕秀的手腕往外走,他走得快,吕秀得拎着裙摆小跑着才能跟上他。   周珏只叫了她,吕秀扭头让春灵好好呆着不要跟上来。   嫌马车不够快,周珏直接骑马,吕秀也不好拒绝,拉着他的手上马,整个人几乎完全被他拥在怀中。   时辰不早了,街边都是人,两人共骑一匹马很是显眼,吕秀不自觉把脑袋埋在他胸膛。   好在很快到国公府,两人一起进去,门守引路,焦急地说:“小少爷从昨晚就开始发烧,大夫请了,药也喝了,但烧一直没退下来,小少爷又一直哭闹不停,老爷一夜没睡,实在是没辙了,才请周大统领来看看。”   张骏去了远峰郡,现在国公府就只有顾少饮一位少爷。   吕秀偷偷去看周珏的表情,周珏绷着脸,周身的气息相当冷然,看不出是担心还是不满。   快到主院的时候,远远地便听见小孩儿的啼哭,哭了一夜,声音已经有点哑了,落在耳中可怜极了。   吕秀的心揪起来,和周珏一起进了院子,顾廷戈抱着顾少饮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手掌轻轻拍着顾少饮的背,没有一点不耐烦。   顾少饮哭得小脸通红,上气不接下气,一看情况就很不好。   “见过国公。”   周珏拱手行礼,吕秀也跟着福身,顾廷戈说:“这个时候就不用这些虚礼了,这孩子一直哭,乳娘怎么哄都没用,他之前有没有这样过?”   周珏摇头,他之前虽然很少陪姜琴瑟和孩子,对他们的基本情况还是了解的。   顾廷戈皱眉,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周珏看了吕秀一眼,吕秀不觉得自己有本事能哄孩子,却抵不住周珏的目光,硬着头皮说:“不如,让我试试吧。”   周珏今天带吕秀过来本就有些奇怪,顾廷戈犹豫了下,还是把孩子交给吕秀。   孩子已经快三岁了,虽然身世有些复杂,在国公府却没受什么苛待,长得白白胖胖,吕秀有点抱不住,又没出阁,抱孩子的姿势也不是很对。   站在旁边的乳娘刚要提醒,顾少饮的哭声却很神奇的弱下来。   乳娘惊喜道:“真的有用,小少爷喜欢这位姑娘!”   被吵了一夜,这会儿孩子终于不哭了,顾廷戈的眉头也松开。   乳娘连忙说:“从昨晚到现在小少爷只喝了一碗药,什么东西都没吃,劳烦姑娘喂小少爷吃点东西吧。”   吕秀点头,顾廷戈说:“外面冷,进去坐着慢慢喂吧。”   吕秀便抱着顾少饮和乳娘一起进屋,下人很快送了粥来。   在乳娘的指导下,吕秀喂顾少饮吃了小半碗粥,他哭闹了一夜,也很疲倦了,吃了饭很快睡着,只是小手紧紧抓着吕秀的衣衫,一旦吕秀有想离开的举动,他就会不满的皱眉哼哼。   怕他继续哭,吕秀只能陪他一起睡,乳娘很是热切的拿了薄被给两人盖上。   顾少饮身上有股子好闻的奶香味儿,吕秀昨晚一直做梦没怎么睡好,躺着躺着不自觉也睡了过去。   不过她睡得不沉,陷入了光怪陆离的梦境,梦里一直有小孩儿的哭喊,她循着那声音走了好久好久,终于拨开迷雾,看到了一堆荒草丛生的坟头。   最中间的坟头上,坐着一个披头散发、穿着囚衣的女人,女人的衣服全部被血浸湿,脖子上还有很明显的刀口,顾少饮被她抱在怀里,不住的哭嚎。   许久没看过这样的画面,吕秀被吓得倒抽了一口冷气,下意识的后退,女人立刻朝她看过来。   女人的眼睛大部分都是眼白,死气沉沉,没了活着时的灵动温婉。   是姜琴瑟。   姜琴瑟只看了一眼,便不再理会吕秀,哼着摇篮曲低头诱哄顾少饮,她的肌肤也是死人的灰白,指甲发黑,很长,每次拍顾少饮背的时候,吕秀都担心那指甲会划破顾少饮的肌肤。   摇篮曲哼完,吕秀醒来,顾少饮还睡着,但浑身滚烫,像个小火炉,吕秀唤来乳娘,又给他喂了一次药,帮他擦身子。   这一觉睡得有点久,外面天已经快黑了,周珏只休今天,在吕秀醒来前过来看了一眼,然后就进宫去了。   二房的人那个时候勾结姜映楼,差点害死顾少饮和张骏,被大理寺的人查出来,早就按照律法被流放,整个国公府只住着顾廷戈和顾少饮,下人早就帮吕秀收拾了客房出来,在顾少饮病好之前,都不打算放她走了。   吃晚饭的时候,春灵也被送过来,不过乳娘把能做的事都做了,她只能陪吕秀说说话。   顾少饮这次病得有点久,药喝了不少,烧就是退不下来,太医来看了也没用,吕秀忧心忡忡,等到周珏再次休沐来国公府的时候,找机会单独问他:“当初周夫人的尸首有人收吗?”   许久没人在周珏面前提过姜琴瑟了,周珏立刻皱眉,眉宇间浮起戾气,吕秀挺害怕他这样的,不过想到顾少饮消瘦的模样,还是硬着头皮说:“刚来国公府那天,我做了个很奇怪的梦,我知道这听起来可能有点不着调,但我还是想去拜祭下她。”   那个梦只出现过一次,后来就很正常了。   吕秀也不确定那个梦是不是在暗示她什么,只是看顾少饮病着太可怜了,想死马当活马医,试一试罢了。   周珏定定的看了吕秀很久,然后才松口说:“周家没有给她收拾,尸首是大理寺的官员处理的,一般埋在城北的乱葬岗。”   “我知道了。”   吕秀扭头让春灵准备了香烛纸钱,哄顾少饮睡着后,小心翼翼的脱身,跟乳娘保证很快就会回来,然后才带着春灵出门。   一出门,周珏骑着马在门口等着。   他挺直背脊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的说:“坐马车太慢了,少饮随时都可能醒过来,我带你出城。”   吕秀思忖片刻,把春灵准备的东西拿在手里,抓着周珏的手上马。   这次她坐后面,刚上马便听见周珏沉稳的命令:“抱紧了。”   吕秀咬牙,抱住周珏的腰,周珏立刻挥鞭抽在马屁股上,朝城外飞驰。   已经立夏,天气热起来,风把他们的衣摆卷起来交缠在一起,莫名的亲昵。   吕秀还是第一次这样骑马,有点害怕,不自觉把周珏抱得更紧。   两人都穿得不厚,隔着衣衫,吕秀可以清楚感受到周珏紧绷的后背,和一寸寸硬鼓的肌理,脸有点热。   一路疾行,半个时辰后,两人踩着最后一丝余晖到达城北乱葬岗。   夕阳落下云层,夜幕一点点吞噬所有,今晚没有月亮,乱葬岗看上去阴森恐怖。   吕秀打了个寒颤,自幼能看到魂灵,她很少来这种地方,后知后觉的庆幸是周珏陪她来的。乱葬岗的面积有点大,到处都是杂草,隐隐还有一股腐尸味儿,吕秀掩鼻,努力回想梦里的场景辨认,最终在一个土堆面前停下。   “你也梦到过这里?”   周珏问,吕秀点头,拿出香烛和纸钱。   周珏拿出火折子,吕秀眼眸微闪,鼓足勇气,说:“周大统领都来了,也给周夫人上柱香吧,人死如灯灭,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总不能一直梗着。”   周珏没说什么,拿了一对蜡烛点燃插在土堆上,然后又点了香。   吕秀用烛火点了纸钱,春灵准备的东西挺多的,烧了好一会儿才烧完。   吕秀跟姜琴瑟没什么交情,等最后一点纸钱烧完,默默在心里说:他毕竟是你儿子,不管有什么执念,都不要害他吧。   周珏对姜琴瑟的印象已经很淡了,他虽然陪吕秀来了这里,也不确定土堆下面埋的是不是姜琴瑟,等最后一点火光熄灭,轻声说:“我从来没有对不起你。”   说完站起来,吕秀跟着起身,一起骑马回国公府。   回去的时候顾少饮还没醒,怕给他带了晦气,吕秀先洗漱换了身衣服才去看他。   像是有感应,吕秀刚进屋顾少饮就醒了,不过没哭,只把眼睛睁得大大的,滴溜溜的看着吕秀。   他成日都在睡,这会儿看上去精神不错,吕秀逗了他一会儿。   晚上又喝了一次药,夜里顾少饮一直出汗,吕秀几乎没怎么睡,夜里起了两次帮他换衣服,第二天傍晚,顾少饮的烧总算是退下来了。   吕秀不确定这是不是祭拜的功劳,反正顾少饮的病好了就成。   国公府只有顾少饮一个小孩子,他病了,上上下下的人都跟着揪心,如今病好,国公府上下自然也都跟着高兴。   顾廷戈的情绪向来不外露,却也明显感觉到他挺开心的,面对吕秀的时候,神情也缓和,温声说:“既然这孩子喜欢你,有时间就多过来看看他吧,他年纪小什么都不知道,也需要人陪”。   “好。”吕秀应下,没有趁机提更多的要求,顾廷戈想了想说:“听说你现在只和一个丫鬟住一个小院子。”   “是,吕家不在了,我父母也早就亡故,我没别的人可以投奔,便在城中置办了一处宅院自己住。”   “两个弱女子在外面应该很不安全,听说你想雇护院?”顾廷戈不会无缘无故问这个,吕秀诧异的看向他,顾廷戈没有女儿,觉得她这反应挺可爱的,温笑着说:“国公府的护院不少,你可以去挑两个,算是你这几日陪少饮的谢礼。”   若是放在以前,吕秀肯定会拒绝,这几日她什么都没做,就在国公府好吃好喝的住着,哪需要什么谢?   但白府那一夜和揽月阁的经历让吕秀还心有余悸,外面的护院没有国公府的护院可靠,还没有他们武功高强,这谢礼太重太诱人了。   吕秀直接跪下,朗声道:“吕秀谢国公大人,日后不管吕秀在哪儿,身处怎样的境地,都会为国公大人祈福,愿国公大人康健无忧!”   没有推辞,大大方方的谢恩,却也没有得寸进尺,顾廷戈看吕秀的眼神多了一分欣赏。   吕家落败,他虽然没有落井下石,但也对太后和吕家的一些做法看不惯,倒是没想到吕家能教养出这样的姑娘。   顾廷戈发了话,吃过午饭,下人领吕秀去挑了两个护院。   来的时候她和周珏一起骑马,走的时候,国公府直接给她备了一辆宽大的马车。   两个护院驾车,上车后吕秀才发现马车里还放着不少东西,这些东西都价值不菲,春灵看得咋舌,讷讷的说:“小姐,国公大人真的好大方啊。”   顾廷戈征战沙场数十年,本就不是看重身外之物的人,如今二房也不在,只有顾少饮一个小孩儿陪着,吕秀能得顾少饮喜欢,顾廷戈自然不会吝啬。   不过吕秀知道,背后更深层次的原因是,她是周珏带去的。   顾少饮的存在时刻提醒着顾家对周家有愧,顾廷戈也是变相的通过这种方式弥补周珏。   吕秀有点头疼,她明明想和周珏划清关系的,没想到阴差阳错又有了肌肤之亲,周珏还带她去见了顾廷戈,让她接触顾少饮,难道就不怕惹人非议吗?   吕秀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和周珏的关系,犹犹豫豫的回到家,刚坐下,周家又派人送了东西来。   一盒珍珠、一盒翡翠还有好几对耳坠,都是姑娘家用的东西,加起来比吕秀在太后身边的时候还要多。   周家用的借口也一样,谢礼。   顾少饮虽然改姓了顾,但曾经也是上过周家家谱的,周家要谢也算有理有据。   吕秀没推辞,让送礼的人捎话谢周大统领,第二日让春灵当了两串珍珠,买了些新布料,雇了两个绣娘。   白家的尾款没收到,有这些谢礼,成衣铺暂时不用担心了,不过吕秀没打算吃这个闷亏。   白家的处事方式在京中迟早要得罪人,慢慢等着就是了。   赵明熙逛揽月阁被抓了个现行,孝亲王狠狠批评了她,回宫后赵彻罚她面壁思过,一直到皇后的册封大典以后才被放出来。   她不敢再出宫,求了皇后许久,才下帖子请吕秀进宫。   吕秀被召到皇后的庄沉宫。   才刚立后,庄沉宫一派喜气洋洋,吕秀在前殿等了一会儿,皇后便穿着华服被宫娥的陪同下走来。   “民女吕秀拜见皇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吕秀跪下行礼,一举一动都尽量做到最好,毕竟坐在上首的人姓卫,而她姓吕。   “不必多礼,起来吧。”   皇后温和的说,语气平稳,并不让人觉得压迫,反倒透着宽厚。   吕秀站起来,低垂着头只看自己的鞋面,皇后看着她,说:“本宫并不会敌视所有姓吕的人,姑娘不必如此紧张,今日是熙儿央着本宫召你进宫的,并非要寻你的麻烦,姑娘放松些即可。”   皇后很坦然,吕秀终于抬头看她。   她很年轻,穿着皇后的常服,妆容精致,高贵端庄,眉眼之间流转着平易近人的暖意,和太后截然不同,和吕秀印象中的妃嫔也并不相同。   吕秀暗暗松了口气,听从吩咐坐下,慢吞吞的喝茶。   过了会儿,赵明熙来了,皇后让其他人都退下,赵明熙这才问吕秀:“秀姐儿那日没事吧?”   吕秀有点怕她会把周珏说出来,连忙说:“没事。”   赵明熙憋坏了,打开话匣子,说:“我只是好奇想去看看,没想到那个地方那么险恶,竟然会给人下药,那日若不是你让周大统领来找我,说不定我也会中招出丑,到时皇兄定然饶不了我。”   五公主远嫁南襄,如今皇室之中只有赵明熙一个公主,她与皇后亲厚,什么都没瞒着皇后,听到她说这话,皇后忍不住说:“陛下饶不饶你是一回事,若你在那种地方吃了亏,只会悔恨终生。”   皇后的语气三分责备七分心疼,赵明熙抱住她的胳膊撒娇:“皇嫂,我真的知错了,以后我再也不会这样了,你就饶了我吧。”   皇后戳了下赵明熙的脑袋,知道她被赵彻罚怕了,没再多说,看向吕秀,问:“听说吕姑娘开了家成衣铺?”   吕秀恭敬地回答:“是,小本生意,糊口罢了。”   “本宫记得熙儿十六岁生辰的时候,你送了她一身衣服,花样很别致,熙儿很喜欢,总是穿出来,本宫觉得那花样也是落落大方挺漂亮的,在别处也没见过,可是你自己设计的?”   皇后看上去对这些挺感兴趣,吕秀心脏微微鼓跳,压着激动回答:“成衣铺的衣服都是民女自己设计的,能入娘娘的眼,实乃民女的荣幸。”   皇后觉得吕秀的性子挺好的,说:“内务府的衣裳翻来覆去就那几样,没什么新意,等天气热起来本宫要陪陛下去行宫避暑,你做几身衣裳给本宫吧,若是好看,以后每个季节,本宫的私服都交给你们铺子做。”   这可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吕秀忙跪下谢恩:“谢娘娘恩赏!”   “你这次救了熙儿,是很大的功劳,这些都是你应得的,不过陛下如今还在气头上,再过些时日,等陛下消了气,本宫可给你皇商的身份,到时在京里行事能更方便些。”   吕家之前就是笼络了皇商这一块儿,吕秀不敢想这些,忙不迭的说:“民女没有那么大的志向,只希望能安稳度日,谢娘娘隆恩。”   吕秀脑袋紧贴在地上,皇后也没坚持,又闲聊了一会儿,忙别的去了,赵明熙和吕秀一起走出庄沉宫。   吕秀手心还在冒汗,赵明熙低声说:“秀姐儿你别怪皇嫂,皇兄和皇祖母有心结,早些年你在皇祖母身边受宠,若是皇嫂这会儿去皇兄面前帮你说话,皇兄指不定会发火,等过些时日就好了。”   “如今这样就很好了,今日之事还要谢公主殿下。”吕秀是很真心的感谢,赵明熙看着她欲言又止,最终什么都没说,在玄应门和吕秀分开。   吕家落败后,她已经很久没进过宫了。   宫墙还是记忆中那么高,绿瓦红砖,承载着整座皇城所有的富贵威严。   太后病重和走的时候她都没能见到,听说太后走得很安详,没什么痛苦,但太后葬入皇陵那天,皇帝借口有公务没有参加葬礼,此后也再没去祭拜过。   吕秀其实还挺遗憾的,毕竟在太后身边那几年她过得还挺舒适的。   她慢吞吞的往回走,安静的感受着这座宫殿的气息流动,快出宫的时候,周珏领着一队禁卫军迎面走来。   他身上穿着银制盔甲,和她之前在他房中看到的一样,盔甲在他身上,比她想象中更英勇帅气。   吕秀自觉靠在墙边,低垂着头看着布满青苔的砖缝,周珏领着那队禁卫军从她面前缓缓走过,直到完全听不到他们的脚步声了,吕秀才直起身,唇角无意识的上扬。   运气真好啊,竟然碰到周大统领了。   她不知道的是,那队禁卫军绕过转角后,全都挤眉弄眼偷偷交流起来。   周大统领今天有点怪怪的啊,竟然专门绕这么远的路来看姑娘!   出了宫,坐马车回去,吕秀开始着手做皇后要的衣服。   在太后身边那几年她学了不少规矩,知道宫里贵人穿的衣服都很有讲究,这对设计的限制多,要求自然也高。   衣服是要在行宫避暑的时候穿,清凉是首要的,但皇后的身份摆在那儿,不能太轻佻,好看的同时还是要端庄大气。   吕秀画了好几稿都不大满意,正准备带春灵出去踏青找找灵感,京兰绸缎庄派人送信,说他们庄主有时间见吕秀了。   得了回信,吕秀知道这位庄主是对自己的图纸感兴趣,事情变得好办起来,吕秀对那人说,自己要先去云山寺上香,庄主若是有时间可以同往。   对方很快回信,可以同往。   于是三日后,吕秀和春灵坐着马车在城外和京兰绸缎庄的马车汇合。   顾廷戈给吕秀她们准备的马车已经算得上是豪华了,这位庄主坐的马车却更华贵,光是轿子上用的布料就很是不俗。   对方没有要打招呼的意思,吕秀便也只是撩开窗帘看了一眼没多说话。   马车溜溜达达的来到云山寺山脚,吕秀和春灵一起下车,护院帮忙把她们准备的东西拿下来,这个时候那位庄主才伸手拨开帘子。   拨帘子的那只手很漂亮,修长雪白,骨节分明,如细长挺直的翠竹,等帘子完全拨开,男人如玉的俊美容颜显露出来。   他穿着一身月白色锦衣,衣服上用金丝绣着大片朱雀,贵气逼人,却又不失俊雅。   人是极好看的,只是脸看着很眼熟。   男人钻出马车,站在车辕和吕秀对视,眼底眸光微闪,明显也是认出她了。   吕秀先反应过来,福身道:“终于见到庄主了,庄主如此芝兰玉树、风度翩翩,委实让小女子惊讶。”   男子下车,目光将吕秀从头打量到脚,勾唇露出一个风情万种的笑,戏谑道:“如果我没记错,这不是我们第一次见。”   他们第一次见,在揽月阁。   不过那次只有匆匆一瞥,吕秀不打算承认,说:“今日就是我与庄主第一次见,庄主可能是认错人了。”   “是吗?”男子挑眉,目光意味深长的扫过她的腰,依然还记得那细软绵韧的手感。   吕秀露出礼貌而疏离的笑,坚持回答:“是的。”   男子不说话了,转身朝山上走去,吕秀和春灵慢慢跟在后面。   走了一会儿,男子回过头来,问:“玄音告诉过你我姓卫么?”   玄音当然是说过的,在玄音口中,京兰绸缎庄这位庄主,姓卫名明晨,是个极爽快又极义气的人,绝不会因为私人恩怨而先入为主对别人有偏见。   虽然才见过两次,吕秀觉得,玄音对卫明晨的评价并不属实。   吕秀快走两步跟上玄音,说:“玄音公子自然说过庄主大名。”   “那你还敢来见我?”卫明晨的声音微微拔高,吕秀笑起来,反问:“我与庄主无冤无仇,为什么不敢来见?”   无冤无仇?   卫明晨对这四个字不认同,不过也没说什么,继续朝山上走去。   他看着颇有书卷气,体力却相当好,没一会儿便把吕秀和春灵远远地甩在后面,等吕秀和春灵爬上山的时候,他已经把庙里逛完,悠哉悠哉的用上斋饭了。   吕秀不着急,休息了一会儿先去捐香油钱。   因为卫如昭在这里带发修行过,这几年庙里的香火越来越旺,来拜佛的人越来越多,吕秀还排了会儿队,眼看要到她了,背后突然传来一个尖利的声音:“你怎么在这里?”   回头,白家那个长着吊梢眼的妇人朝她走来。 第256章 周而复始篇(四)   那妇人声音不小,一开口便扰了佛门的清净,惹得众香客好奇的看过来。   吕秀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感受到她来意不善,站在原地没动,不打算理会,那妇人当然不肯就此作罢,大步走到她身边,理直气壮的问:“耳朵聋了,听不到我在叫你吗?”   “夫人方才没有指名道姓,我与夫人也不熟,没想到夫人是在叫我。”吕秀平静地回答,她今天穿了一身烟青色长裙,上面绣着大簇大簇的无花果树的花,清雅淡然,站在妇人面前显得颇为柔弱,周围的香客不由得议论起来。   佛门净地,便是平日坏事做尽的人,到了这里也要装模作样扮个好人,像这位妇人这般咄咄逼人的,委实少见。   妇人察觉到不对,脸沉下去,对吕秀说:“这里不方便说话,跟我来。”   说完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回头发现吕秀没有跟上,怒火立刻上涌,横眉怒目问:“还不跟上?”   你当自己是天王老子啊,叫人跟上就跟上?   春灵想反驳,吕秀拦下她,看着那妇人淡淡的说:“今日我是专程来上香的,不方便与夫人说话,改日再亲自登门拜访吧。”   话音落下,前面排队的人已经拜完佛了,不管妇人如何反应,吕秀直接带着春灵进去拜佛,妇人在外面气得不行,却也不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进佛堂闹事,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吕秀和春灵拜了佛离开。   她们没直接下山,而是去找了卫明晨。   卫如昭既然在这里带发修行过,卫明晨自然是这里的大香客,他已经用过斋饭,还和主持一起讨论了佛理,沙弥引着吕秀和春灵在禅房外等了一会儿,房门才打开。   卫明晨从屋里出来,倒是比上山的时候多了两分亲和。   这是主持的禅房,沙弥又带着他们去了靠近后山的一处小禅院。   这处禅院环境清幽,里面的布局也很有意境,卫明晨对这里很熟悉,应该是经常来,不过吕秀猜这应该是卫如昭之前修行住的地方。   禅院离佛殿颇远,靡靡的诵经声也变得缥缈幽远,等沙弥退下,吕秀主动切入正题:“之前多次拜访,庄主都很忙,今日终于得以见面,我就不浪费庄主时间了,我想与庄主合作,不知庄主意下如何?”   卫明晨没带人,听了吕秀的话,他先看了春灵一眼。   吕秀会意,立刻对春灵说:“在外面等着,等谈完事我们就回去。”   春灵点点头退下,吕秀仰头看着卫明晨,说:“庄主现在可以说了吧?”   卫明晨提步走进禅房,在桌边坐下,幽幽的问:“你想怎么合作?”   吕秀早就想好了,立刻回答:“我有间成衣铺,想从庄主这里进布料。”   还真是有胆子,当绸缎庄是什么地方?   卫明晨的神情很是玩味,吕秀早有准备,继续说:“我知道绸缎庄做的都是大买卖,看不上这间小铺子,我也不是单单进布料,庄主今日能来见我,想必也是看到我准备的那些图纸了。”   “是看到了。”卫明晨点头,语气平平,等着吕秀的回应。   吕秀说:“庄主姓卫,如今陛下又有意扶持卫家,绸缎庄不愁生意,但这未免也太没有挑战性了,庄主应该不想靠着皇恩这么过一辈子吧?”   这话别人说还好,吕秀顶着这个姓来说这话就有点微妙了。   卫明晨的脸色果然变了变,冷冷的觑着吕秀嗤笑:“这不是吕家过去这么多年做的事吗?怎么只许吕家这么做,别人就做不得了?”   卫明晨这话里有很明显的敌意,吕秀并不生气,点头附和:“庄主说的是,所以失去皇恩后,吕家马上就树倒猢狲散,再也成不了气候,卫家就不一样了,先皇后故去这么多年,卫家一直遭到吕家的打压,却还一息尚存,吕家垮台后,卫家更是立刻东山再起,卫家的底蕴与吕家从来都不同。”   吕秀大大方方拍了马屁,卫明晨反倒被噎住,他绷着脸肃然道:“你别以为溜须拍马就能从我这里得到好处。”   “吕秀不敢,吕秀只是觉得,陛下倚重卫家,让卫家做皇商,卫家要包揽的,就不止瀚京这些世家大族的生意,更要做天下人的买卖,这对卫家和陛下才是最好的。”   这话说出来,卫明晨终于正眼去瞧她,见时机差不多了,吕秀把话题拉回正事上,说:“我只是个弱女子,没有富甲一方的志向,我那成衣铺的客人都是普通百姓,如果庄主愿意让我从绸缎庄进布料,我可以帮庄主测试哪种布料受什么人欢迎,做成什么样的款式最容易卖出去,换句话说,我愿意让我的成衣铺给绸缎庄练手,亏了是我自己的,对庄主不会有影响。”   卫明晨也不是傻子,一听便知道吕秀打的是什么主意,轻轻叩着桌子,说:“你这算盘倒是打得好,布料到手了,得了卫家的庇护,还要让我觉得欠了你很大个人情似的。”   吕秀纠正卫明晨的说法:“昭陵开成衣铺的人数不胜数,但能设计图纸改良衣服的很少,庄主花钱请也不一定能请到我这样的人,我不问庄主要工钱,还帮庄主观察市场走向,是互利互惠的事。”   卫明晨眼眸微弯,觉得眼前这个女人很有意思,舌尖在口腔扫了一圈,问:“那天你扮成男子去揽月阁做什么?”   都说了今天才是第一次见了。   吕秀一口咬定:“我没去过揽月阁,庄主真的认错人了。”   “哦。”   卫明晨拉长声音,没有戳穿吕秀,轻笑着说:“按照你说的,先试三个月,如果三个月之后没效果,就终止合作。”   三个月的时间太短了。   吕秀正想讨价还价,卫明晨抢先说:“你刚刚的提议不错,只要我发出邀约,想跟绸缎庄合作的大有人在,你要好好把握住机会才行。”   吕秀把到嘴边的话咽下去。   卫明晨说得对,按照她说的那种模式,想跟他合作的商铺多了去了,就算别人画的图纸不如她,只要数量跟上,也是能碾压她的。   她还姓吕,卫明晨设置的考验条件苛刻一点也很正常。   吕秀应下,谈完正事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她起身告辞,转身要走,卫明晨再度开口,漫不经心的问:“你知不知道你最近得罪人了?”   吕秀偏头不解的看着他,卫明晨说:“如果不是今年接不到单,你也不会硬着头皮来找我吧?”   言下之意就是,有人故意让她接不到单了。   吕秀自认平日为人处世还算不错,应该不会处处树敌,陛下成天那么忙,不至于为难她一个弱女子,吕秀唯一能想到的便是张浩和白家。   不管卫明晨说这个是出于何意,吕秀还是福身说:“谢庄主提醒,我会处理好这件事的。”   卫明晨做了个请便的手势,吕秀转身出门,好歹谈成了合作,她的步伐比来时轻快,然而走出禅院看见春灵脸上红彤彤的巴掌印,她的表情一下子冷凝。   “是刚刚咱们遇到那个人干的?”吕秀笃定的问,春灵眼眶红彤彤的,睫毛还湿着,鼻音浓重的说:“她想进来闹事,我拦了一下,她就打了我,后来有人来了,她不敢闹太大就走了。”   果然是她!   吕秀皱眉,胸口涌起怒火,她向来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想把事态闹大给别人添麻烦,但白家的人步步紧逼,她若是再这么退让下去,以后就不知道他们能干出什么事了。   吕秀揉揉春灵的脑袋,柔声说:“别怕,我不会让你白疼的。”   春灵第一次在吕秀身上感受到锋芒锐利,一时愣住,被吕秀拉着往前走了好几步才说:“小姐,你好酷啊。”   两人一起下山,上车的时候,其中一个护卫对吕秀说:“刚刚有位夫人在等小姐,不过见天色有些暗就先走了,我看那位夫人有些不善,小姐日后行事还需小心些。”   这些护卫之前是在国公府当差的,比一般人的洞察力要强,自然能看出是敌是友,吕秀颔首应下,回去后找了伤药来给春灵擦脸。   吕秀暗中打探了下,那位长着吊梢眼的妇人叫白青青,是白家的大小姐,白家夫妇很宠这个女儿,舍不得她远嫁,招了个上门女婿,白青青嫁人后不用侍奉公婆,性情越发刁钻。   张浩是工部尚书的二儿子,白家老爷是他的舅舅,看样子两家关系不错,听说吕秀拒绝给张浩当妾,白家人很是气愤,半是为了张浩,半是讨好张家,便明里暗里为难吕秀。   张尚书为人倒是很低调,毕竟有吕家和其他世家大族的前车之鉴,不夹着点尾巴做人,被陛下盯上可就不好了。   比起张尚书,白家行事就要高调许多,他们在睦州待习惯了,搬到瀚京之后,只享受了这里的繁荣富贵,根本不知道皇家有多恐怖,不到一年时间,白家在瀚京的嚣张跋扈在城里就已经小有名气。   吕秀把这些情况都记在心里,正准备找机会帮春灵把那巴掌从白青青身上讨回来,一封信先送到她手上。   信封上是很娟秀的小篆,拆开一看,是许久没联系的吕青青送来的。   吕青青很早就嫁给吴守信离开京中,和吕家的联系很少,后来吕家遭难,她有吴家庇护没受到太大影响。   吴家在礼部的位置还算稳固,这几年吴守信在地方上小有建树,吴家受了不少封赏,今年是吴尚书的五十大寿,陛下特意恩准吴守信带吕青青回京为他贺寿。   京中没什么吕家人了,吕青青只能写信给吕秀,想回京后跟吕秀好好叙叙旧。   吕青青当初对吕秀尚可,收了信,吕秀让绣娘赶制了两身衣裙出来,特意用的最近设计的新图纸。   吕青青在半个月后和吴守信一起回京,回京那日还挺风光的,吕秀在铺子里,看着他们的马车从铺子前面经过。   过了两日,吕秀带着春灵上门拜访,吕青青一直盼着她来,两人刚到,下人便恭敬地引着她们进去。   吴家没别人,两人回来后住在西院,吴守信进宫还没回来,西院只有吕青青,吕秀刚进院子就被一个小肉球撞到。   她下意识的扶了小孩儿一把,吕青青的声音传来:“朗儿,快给小姨道歉,别闹。”   小孩儿站好,仰头好奇的看着她,吕秀在他面前蹲下,小孩儿笑起,露出尖细的小虎牙,脆生生地说:“小姨好。”   吕秀揉揉他的脑袋,抓了一把银豆子给他。   吕青青走过来挽住吕秀的胳膊,嗔怪道:“他年纪还小,不能养成大手大脚的习惯。”   吕秀不太习惯和人这么亲近,但吕青青回京后也没别的人可以见,俨然把吕秀当成救命稻草,吕秀也不好拒绝。   进了屋,吕秀才发现床上还躺着个奶娃娃,小孩儿睡得正香,粉嘟嘟的戴着小帽子,吕青青说:“这是湘儿,去年年底生的,她还没断奶,一路上可折腾人了。”   吕秀没奶过孩子,见吕青青眼底有青黑,柔声说:“辛苦你了。”   “做娘的人,都是这样,以后你就知道了。”吕青青说着,想起吕秀还没嫁人,问,“瀚京这么多好儿郎,怎么还没挑到心仪的?”   “姐姐说笑了,从前到现在,从来都轮不到我挑别人。”   吕青青眼神一暗,想起吕家没落的事,拉着吕秀细细的问起来。   太后病故,吕夫人给吕青青去了信,让她好好跟吴守信过日子,别管经历的事,吕青青没敢打听,到了这会儿才敢支开下人跟吕秀说话。   吕秀对吕家这些人的去向还是很了解的,吕青青问什么她答什么,吕青青不住的叹气,偶尔动情了还要抹下眼泪,反倒是吕秀这个亲身经历了的人反应淡淡,比她平静多了。   两人一直谈到下午,吕青青留了吕秀吃饭,吴守信踩着饭点回来,几年不见,他沉稳了许多,比他爹更多两分儒雅绅士风味。   吴守信跟吕秀打了招呼,一家人吃饭倒也算得上是其乐融融。   吃过晚饭,吕秀回家,吕青青很是不舍,拉着吕秀一直央求她多来吴府玩,吕秀只能应下。   回去的路上春灵小声说:“大小姐如今对小姐倒是好了许多。”   “吕家没人了,好歹也算是姐妹,熟络一点总是好的。”吕秀寡淡的说,其实心里没有太多波动。   马车很快到家,还没下车便听见护卫喊:“周大统领。”   掀帘,周珏果然又站在门口,清冷的月光洒了他一身,也不知道他在这里站了多久。   春灵扶着吕秀下车,护卫先把马车拉进去,周珏低头看着她,问:“去见吴夫人了?”   吕秀在瀚京也没什么朋友,这个点不在家,只能是去见吕青青了。   吕秀点头,周珏说:“我与吴守信在太学院是同窗好友,几年未见,他如今怎么样了?”   他们既然是同窗好友,平日书信往来应该是有的,哪里需要从吕秀口中打探消息?不过是找借口和她说说话罢了。   吕秀如实说:“吴大人磨砺得很好,沉稳儒雅,该严肃的时候严肃,该温和的时候温和,想来日后是会得陛下重用的。”   “嗯。”   周珏应了一声,没了话。   两人这么在门口站着有点尴尬,虽说这个时辰外面走动的人不多,但也会有人看见,传出去不会好听。   吕秀正想结束对话进院,周珏又说:“天气热了,少饮胃口不好,被国公罚了站,这两日在与国公置气,有时间的话,去看看他吧,他喜欢你,会听你话的。”   “好。”吕秀点头,紧接着说,“这种事大统领以后派人来知会一声就好,不必亲自来。”   说完转身要走,手腕被抓住,扭头,周珏定定的看着她,说:“在客栈那晚,我醉酒失控,为何第二日要骗我是来了小日子?”   他那时就很怀疑,但她坚称是自己来了小日子身体不适,两人什么都没发生过,他又不能强行检查,如果不是上次看到她守宫砂没了,只怕当真要被她糊弄过去。   他掌心一片燥热,抓着她的手微微用力,让她有点疼,吕秀冷静的说:“那次只是意外,我们就当没发生过好了。”   怎么能当做没发生过,她把他当成什么人了?   周珏脸上覆上寒霜,压着脾气问:“我可以当做没发生过,你呢?以后怎么嫁人?”   “我不会骗别人,只要解释清楚,对方不介意的话再嫁。”吕秀说得很认真,周珏有点恼怒,问:“都这样了,你就是不愿意嫁我?”   他的眸底攒了火,吕秀倒是比平日更有勇气,直直的与他对视,说:“大统领杀伐决断,比常人厉害多了,老实说,我原本是有些崇敬大统领的,但上次的经历委实不好,大统领只顾自己爽快,弄得我很疼,我差点以为自己会死在床上。”   周珏紧咬着牙,腮帮子发酸,这事他抵赖不了,思忖片刻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那一次喝了酒,我没控制住。”   其实更重要的是,他压抑克制太久了,他确定自己很喜欢她,但其中又参杂了不少其他情绪。   他始终介意姜琴瑟背叛他的事,在男女之事上,难免有些粗暴,他又不喜欢别的女人近自己的身,一碰上她便如烈火灼烧,难以自禁。   吕秀低垂着头不说话,周珏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太激动,把她的手抓得太紧了,连忙松手,无措的说:“以后我会轻一点的,你让我停我就停。”   这种事在外面说到底有些尴尬,吕秀不接话,周珏也不知道能说什么了。   良久,吕秀抬头看着周珏,眸光有种洞悉一切的锐利,她说:“以我的了解,周大统领不是优柔寡断之人,如果真的下定决心要娶我,应该并不需要我点头,大统领可是在陛下那里受了挫?”   周珏失了声,吕秀往前走了一步,离他更近,一字一句的说:“陛下不让我嫁给大统领,大统领来找我是想让我同意做妾还是安安分分做个见不得光的外室?”   “你就是如此想我的?”周珏垂了眸,他眉间早没了红痣,但额角有伤痕,此刻伤痕染上戾气,黑沉沉的杀气弥漫开来,吕秀有点害怕,更多的是心痛,但她还是坚持说:“我知道顾小少爷喜欢我,就算是看在顾夫人的面子上,我也会经常去看他,周大统领没必要因此……”   吕秀话没说完,后脑勺突然被扣住,而后周珏的脸在眼前放大,唇齿压了下来。   周珏是真的被惹恼了,动作相当蛮横,呼吸被掠夺,肺腑被男子的气息侵压,吕秀很快尝到了腥甜的铁锈味。   她被周珏吓到,僵在那里不敢动弹,予取予夺。   不知道过了多久,周珏才放过她,抵着她的额头喘粗气。   两人的气息交缠,吕秀觉得自己的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儿跳出来,腿是软的,手是抖的,喉咙发紧说不出话。   周珏喘着气说:“你说得对,我想娶你,娶就是了。”   没必要到御前说一遍。   他之所以会去,是想给她最好的,而不是因为她年纪大、又被他占了身子,就潦潦草草的娶回家。   当年和姜琴瑟成亲,他还没有很成熟,不懂得成亲的意义和丈夫的责任,只觉得到了年纪,所有人都要成亲他也成亲,既然成了亲,就要好好地疼爱妻子。   现在不一样,他知道成亲意味着什么,甚至还尝过背叛的滋味,在这种情况下,他还动了要娶她的念头,绝对不是说说而已。   他想给她最好的,属于周夫人的一切,比姜琴瑟当年成婚还要好许多。   最最重要的是,他希望她是心甘情愿嫁给自己的,而不是被强迫。   “刚刚你说的那些,以后我会改。”周珏的呼吸一直没调整过来,热气全喷在吕秀脸上,吕秀脑子有点晕乎乎的,周珏又在她唇上咬了一下,低喃:“你已经是我的人了,以后别再让我听到你说不想嫁给我那些话。”   吕秀吃疼闷哼了一声,周珏撤身离开,而后拿出一块玉佩,神态自若的塞进吕秀怀里。   他动作很快,带着不容拒绝的霸道,吕秀只感觉胸口一痛,玉佩就落入怀中。   她的脸已经热得要烧起来,当着周珏的面也不敢把玉佩摸出来,没想到他会做出如此孟浪之举,跺着脚怒道:“混蛋!”   周珏咽了口口水,扬眉道:“别急,等成亲后留着力气到床上再骂。”   “……”   吕秀被噎得说不出话来,瞪了周珏一会儿,转身冲回院子,嘭的一声关上院门。   周珏有点想笑,他现在的身手,宫墙都拦不住他,就算吕秀关了门,他也能轻轻松松翻进院子。   天已经完全黑了,吕秀走后,周珏没急着离开,站在院门口吹了会儿风,整个人一点点冷静下来,嘴里还有血腥味,不是他的。   他有点懊恼,明明想着要慢慢的一点点把人收服的,没想到一受刺激就忍不住了。   不仅没把形象保持住,还把人给伤了,也不知道要哄多久才能哄回来。   懊恼归懊恼,周珏倒也不后悔,靠着墙回味刚刚的事,顺便把两人的对话也捋了一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吕秀也并不是对他毫无感觉,不然她怎么会猜到他去御前求旨赐婚?   周珏摸了摸下巴,许是周家列祖列宗显灵,猛地福至心灵,想到问题的关键。   吕秀真正害怕的是陛下对吕家仍有忌讳,因为她给其他人添麻烦!   不然她怎么会凭空捏造个私塾先生出来?又怎么会故意拿顾少饮刺激他?   他刻意关照她又不是一日两日了,怎么可能因为顾少饮想要娶她?   关上院门,吕秀一口气冲进屋里,春灵正在换床单,见她红着脸,眼睛水润的冲进来,吓了一跳,停下手里的活紧张地问:“小姐,怎么了?周大统领动手打你了吗?”   说完看见吕秀嘴巴肿着,唇角还在往外冒血,顿时倒吸口冷气。   周大统领这……这是做了什么?   “没事,不要声张!”吕秀命令,坐下后手脚都还在发抖,春灵小声提醒:“小姐,你受伤了。”   唇上火辣辣的,吕秀又羞又恼,咬着牙说:“无妨,过两日就好,帮我倒杯茶来。”   春灵乖巧出去,总觉得自家小姐和周大统领之间有些怪怪的。   春灵离开,吕秀冷静了下,伸手去摸怀里的玉佩。   就这么会儿,玉佩已经染上她的体温,玉佩是羊脂玉雕刻的,镂空设计,雕刻着麒麟,很漂亮,吕秀在周珏身上见过几次,应该是他随身佩戴之物,不管贵不贵重,送给她也是极不合规矩的。   吕秀正琢磨着要用什么法子把玉佩还回去,房门被推开,周珏堂而皇之的走进来。   还有完没完了?   吕秀暗骂,下意识的站起来,抓起桌上的空杯子怒瞪着周珏,大有他敢走过来她就用这杯子砸死他的架势。   刚刚在外面周珏只顾发泄怒火了,这会儿借着屋里的光亮看见吕秀眼睛红着满是水光,心脏一下子软了,站在门口没过去,哑着声说:“我再说几句话就走,不会过来,你别怕。”   吕秀仍抓着杯子不放,周珏主动说:“那玉佩是我的传家宝,你先拿着做个信物,方才是我气昏了头,我再给你道个歉,我以后不会再凶你,你别怕我,至于陛下那里你不用担心,我会搞定,我会让你风风光光的嫁给我做周夫人,以后也绝对不会让其他人欺负你,行吗?”   春灵拎着茶壶走到门边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向来高冷得不近人情的周大统领规规矩矩站在门口,好声好气的许了好多好处给自家小姐,最后还可怜巴巴的加了一句疑问。   春灵不敢进屋,躲在门后,觉得这个世界都玄幻了,周大统领是被人下降头了吗?怎么会这么温柔的跟小姐说话?   吕秀脑子还是混乱的,盯着周珏看了半天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出去!”   周珏退出房间,说:“我不会让你等太久,你相信我,行不行?”   哪有人刚欺负完人就跑来认错表白的?   吕秀忍无可忍,把手里的杯子砸出去。   她那点力道在周珏这里根本不够看,周珏抬手把杯子接住。   话都说开了,他也没什么顾忌,腆着脸说:“玉佩你收好,这个杯子就当是你还我的定情信物了,你乖乖在家等着,过些时日我就让人来下聘。”   春灵:“……”   周大统领,原来你的脸皮这么厚的吗?   周珏果然收好杯子离开,春灵拎着茶壶进屋,看见自家小姐虚脱一样坐在地上,连忙过去把吕秀扶起来。   春灵帮吕秀倒了杯茶,等吕秀镇定下来,疑惑的问:“小姐,如果周大统领真的来下聘,你嫁吗?”   “陛下不会同意的。”吕秀轻声说,语气有点丧,春灵下意识的反驳:“那不让陛下知道就好啦。”   吕秀摇摇头,不再多言。   周珏和顾恒舟都是赵彻很倚重的武将,多年后他们会成为昭陵的支柱,赵彻不会允许他们身边有不可信的人出现。   如果周珏背着赵彻娶了吕秀,赵彻怎么都会对周珏有些看法,若是再有心怀不轨的人从中挑唆,只会后患无穷。   春灵不懂那么多,但听了周珏刚刚那番话,还是忍不住说:“小姐,春灵觉得周大统领真的很喜欢你,他在别人面前可不会像这样小心翼翼。”   吕秀抿唇,心底一片苦涩,如果不是因为感受到这么真挚的喜欢,她怎么会这么想要和他划清界限呢?   她倒是还希望他不要那么喜欢她,能贪图她点什么就好了,这样她也能心安理得嫁给他,哪怕日后可能给周家带来什么灾祸也不会愧疚。   吕秀没跟春灵继续讨论这件事,睡了一觉起来,吕青青已经在门外等着了。   忙收拾妥当,唇还肿得厉害,吕秀戴了面纱出门,跟吕青青解释说脸上起疹子了,吕青青便也没多问。   吕青青想逛逛瀚京,顺便买些过几日宴会要用的茶叶。   吕秀耐心的陪着,刚逛了三家店,很不凑巧的和白青青碰上。 第257章 周而复始篇(五)   吕秀和吕青青是凑巧碰到白青青的,白青青却不是凑巧,她一早就看见吕秀和吕青青在一起,记着上次在云山寺吕秀拒绝自己的事,白青青一直想找吕秀的麻烦,今天好不容易碰上了,白青青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白青青不认识吕青青,只是料想吕秀在瀚京也认识不了什么贵人,没有把吕青青当一回事,三人一碰上,白青青便阴阳怪气的看着吕秀说:“这才几日不见,怎么还把脸挡上了,是做了什么亏心事见不得人吗?”   白青青的声音不小,在店里挑茶叶的客人全都朝她们看过来。   吕秀没做亏心事,但也怕白青青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自己的面纱扯下来。   她的嘴肿着,别人一看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她还没嫁人,传出这种事终归不好。   吕秀不想跟白青青过多纠缠,想拉吕青青离开,吕青青没动,皱眉看着白青青,问:“这位夫人怎么如此说话,我妹妹尚未出阁,戴面纱出门是很正常的。”   白青青没听说吕秀还有个姐姐,冷笑道:“这么大年纪还没出阁竟然还好意思拿出来说,真是不嫌丢人。”   吕家虽然没落,吕青青这些年跟着吴守信也没吃什么苦头,只觉得白青青的语气刺耳之极,凝眉道:“这是我们自家的事,我妹妹又没吃你家的米,你凭什么在这儿说风凉话?”   吕秀这几次都避着白青青,白青青没想到今天会有人帮吕秀说话,较上劲儿来。   两人一开始还能压着火气说话,后来就忍不住了,先让随行的人干架,然后自己也要撸袖子打架。   吕秀这个时候也不能自己跑,只能挡在前面护着吕青青,场面失控,周围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   白青青的蛮横远超过吕秀和吕青青,两人被推到地上,白青青很快发现吕秀很在意自己的面纱,立刻改变目标,把吕秀压在地上伸手去拽她的面纱。   吕秀努力护着面纱,被白青青趁机掐了好几下。   眼看面纱要被扯下来,人群外传来一声厉喝:“都给我住手!”   话音落下,白青青被拉开,一个伙计模样的人过来把吕秀扶起来。   面纱脱落,吕秀用手抓着勉强挡着,穿着玄色锦衣的卫明晨穿过人群走到吕秀面前,眼眸含笑的看了她一眼,而后问白青青:“不知夫人对本店有什么不满,竟然不顾形象,在我店中大打出手?”   卫明晨生得好看,温笑着看人时,总给人一种温柔缱绻的错觉,饶是白青青早就成婚也不由得有些赧然,忙整理了衣衫,指着吕秀信口开河道:“她偷了我的东西。”   吕青青被吕秀护着只是摔了一下,没受什么伤,当即回怼:“你胡说八道,我妹妹都没有近你的身,如何偷你的东西?分明是你脾气古怪,嫉妒我妹妹美貌,想要毁她的容!”   白青青立刻接话说:“她真要生得美怎么这么大把年纪还嫁不出去?有本事让她把面纱揭下来让大家看看,我有什么可嫉妒她。”   白青青转移了话题,又要伸手来拽吕秀的面纱,吕秀下意识的往后躲,卫明晨不知从哪儿拿出一把折扇把她的手打开。   卫明晨看着没怎么用力,却打得白青青痛呼了一声,手腕很快就红了。   卫明晨挡在吕秀面前,看着白青青说:“事情既然是在我店里发生的,那我就不能坐视不管,都到了当街动手的地步,想必夫人丢的也不是小东西,所有人都不要走,等着官府来解决吧。”   早在卫明晨出场的时候,店里的伙计就把铺子的出路都堵住了,这会儿卫明晨发了话,所有人才发现出不去了。   不过有热闹可看,这些人也不着急。   他们不急,白青青急了,见卫明晨护着吕秀,指着卫明晨说:“你和她是一伙的,你们肯定联合起来陷害我,我才不相信!”   跟着白青青的下人立刻附和,他们一边嚷嚷一边试图往外走,却没料到店里的伙计身手很强,白青青带的下人很快被制服,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白青青也被推倒在地。   这下白青青可不依了,趴在地上哭嚎起来,活似被人当街侮辱了似的。   瀚京里形形色色的人都有,但像白青青这样当街撒泼的泼妇很少见,看戏的人越发来劲儿,白青青也不嫌丢人,把这里当戏台子,哭哭啼啼的演起戏来。   卫明晨不为所动,店里伙计端了一把太师椅过来让卫明晨坐下,他偏头看了吕秀一眼,暗示意味十足的挑眉,吕秀犹豫了下上前,接过扇子帮他扇风。   约莫一刻钟后,官府来人,为首的捕头厉声呵斥了几句,白青青被镇住,噤了声。   茶叶店的掌柜过去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白青青跳起来,指着卫明晨还是咬定他和吕秀是一伙的。   掌柜的看了下卫明晨的脸色,而后对捕头说:“大人,那位姑娘姓吕,我家公子姓卫,我家公子是不会偏袒她的。”   白青青只知道皇帝不待见吕家,却不知道其中缘由,怒道:“姓卫的怎么就不会包庇姓吕的了?”   围观的众人都跟看傻子似的看着白青青,捕头也知道卫明晨是惹不起的人,看着白青青问:“夫人说丢了东西,不知丢了何物?”   白青青本就是信口胡诌的,哪里丢了什么东西,但这会儿众目睽睽,她没办法改口,只能硬着头皮说:“簪子,我丢了一支簪子,那簪子价值上百两,是我的陪嫁之物。”   价值上百两的簪子确实不是俗物。   捕头继续问:“夫人那簪子是何材质、有何特征、最后一次用它是在什么时候?”   白家虽然有钱,但更偏好金银之器,觉得这样更显高贵,白青青不懂玉石,大声说:“是支金簪,做成朱雀形状的,现在就藏在她身上,你们快搜她的身!”   白青青指着吕秀说,已经准备好后面的回答,要是别人问她金簪是哪儿来的,她就说是在睦州买的,总不会有人去睦州调查。   白青青觉得自己聪明急了。   吕秀停下摇扇的动作,平静地看着白青青,说:“在昭陵,一两黄金可以兑换八两白银,按照夫人的说法,这支金簪若要价值上百两,至少也要由一斤左右的黄金打造,夫人确定这么重的东西是可以戴在头上的金簪?”   一斤重的东西累不累的先不提,一斤黄金,就算由再好的工匠打造,做出来也不会小。   白青青这个漏洞太明显了,被吕秀戳破,她一下子有点站不住脚,刚要说话,吕秀抢先道:“目前昭陵公认锻造技术最好的匠人是工部的楚先生,他做的东西不管材质如何,售价都很高,夫人莫非有本事请他为你打造金簪?”   白青青这个时候六神无主,立刻一口咬定:“我姑姑是工部尚书夫人,那金簪就是她托那位楚先生为我打造的,这有什么不对的?”   白青青说完,看热闹的人都笑出声来。   工部的确有位楚先生,但楚先生锻造的一般都是军中用的兵刃,自己平日喜欢的是木工,做出来的东西小巧精致,也只给宫中的贵人做,哪里会给人做什么金簪?   吕秀是故意这么说的,见白青青上道主动提到那位尚书夫人,引诱道:“没想到工部尚书夫人竟然有这么大的面子,想必尚书府有很多器具都身价不俗吧。”   白青青还要回答,旁边的下人拦住她,她终于意识到不对劲,这时旁边一个下人冲出来跪下,说:“都是奴才的说,奴才鬼迷心窍,偷拿了夫人的金簪,造成了今天的误会,奴才愿意接受一切责罚!”   那个下人给了台阶,白青青顺势而下,踹了他一脚,怒道:“混账!我的东西你也敢动。”   打骂声求饶声又闹作一团,卫明晨听得不耐烦了,掀眸沉沉的看了愣在旁边的掌柜一眼,掌柜会意,对捕头说:“大人,咱们还要做生意,您看是不是该请这位夫人先行离开?”   捕头让手下的人把白青青他们请出去,打闹声渐渐远离,围观的人群也散去,吕青青觉得还不够解气,不过再闹下去也不好看,只能先压下怒火,她想向卫明晨道谢,卫明晨却看也不看她,冷淡道:“二位也可以走了。”   吕青青噎住,想起掌柜的方才说的话,只颔了颔首,拉着吕秀走出铺子。   闹了这么一通,吕青青也没心思逛街了,坐上马车打道回府,半路上她重重的叹了口气,说:“没想到吕家没落后,在京中的处境竟然如此糟糕,随便什么人都能踩上一脚,这些年妹妹一个人在京中,一定受了很多委屈吧。”   “还好,像今日这种闹剧,我也是头一次经历。”吕秀语气寡淡,提醒吕青青,“方才那位夫人叫白青青,是去年刚搬到瀚京的富贾之家白家的大小姐,白家一家的性格都不是很好,姐姐今日与我一起在她面前露了脸,日后还需小心些。”   吕青青的脸黑了,觉得有点恶心,竟然跟那个当街撒泼的泼妇同名了,做了母亲,她的性子虽然收敛不少却也不是会忍气吞声的,她冷冷地说:“妹妹放心,我绝对不会让那姓白的白白欺负你的。”   吕青青把吕秀送回家,然后才坐马车回家。   春灵看见吕秀一身狼狈的回来,吓得惊叫:“小姐,你这是怎么了?”   吕秀摇头说没事,让春灵送了热水来沐浴,换了干净衣裳,又往唇上擦了药。   从镜子里看见自己还肿着的脸,不由又对周珏生了恼意,这几天她还怎么出去见人?   正生着闷气,有人登门拜访。   吕秀想不到有什么人会来找自己,循声出来,却见卫明晨站在院子里正饶有兴致的打量着四周。   吕秀没戴面纱,一头乌发还湿着,柔顺的披在肩侧,比平日添了两分脆弱和风情,不过更引人注意的是她红肿的唇。   一看就知道被人狠狠欺负过。   卫明晨眼眸微闪,笑起来:“我就说你为什么一直挡着脸,原是因为这个。”   吕秀脸热,没想到他会跟来,强装镇定,问:“庄主来此做什么?”   卫明晨笑得像只狐狸,说:“不做什么,就是满足下好奇心罢了。”说完也不管吕秀是何反应,转身离开。   这人竟是专程来看她为什么要挡脸的?   吃饱了没事干吧!   吕秀又羞又恼,骂完卫明晨又在心里把周珏这个罪魁祸首骂上了。   接下来几日吕秀都没出门,沉下心来画图纸,顺便养伤。   等唇上的伤看不出来了,吕秀去了国公府一趟,她和春灵一起做了些小点心,上次周珏说顾少饮因为天气热不爱吃东西,便带着去试试。   国公府的下人现在见到她都很客气,恭恭敬敬引她进去,听下人说,顾少饮还在跟顾廷戈置气。   顾廷戈不惯孩子,顾少饮不爱吃东西,被他罚了一通,还要倔脾气的置气,顾廷戈索性让厨房减少顾少饮的吃食,一日只给他吃一顿。   顾少饮病好后养起来的肉又减下去,吕秀到的时候,他正在院子里劈木剑玩儿,看见吕秀来,不好意思的把剑背到身后。   之前吕秀陪他那几日他基本都在睡,两人没说上几句话,现在再见到未免有点尴尬。   吕秀晃晃手里的食盒,主动打破僵局,说:“我做了点吃的,要不要尝尝?”   顾少饮舔舔嘴巴,有点想要,吕秀拉着他进屋,把食盒打开。   为了吸引小孩儿,糕点做成可爱的动物形状,都是清凉解暑的糕点,食盒打开,顾少饮眼睛亮起来,国公府很少有这么可爱的糕点。   “尝尝吧。”   吕秀说,顾少饮便拿了一个吃,味道比想象中好,他又连着吃了两个,怕他噎着,吕秀帮他倒了杯茶,等他动作慢下来才问:“听说你在跟国公大人置气,为什么呢?”   “他不让我吃东西。”顾少饮理直气壮,吕秀说:“不是你先闹脾气不吃饭的吗?”   顾少饮抿唇不说话了,把吃到一半的糕点放回去,挪挪屁屁,背对着吕秀,显然是不想跟她说话了。   他才三岁,还没完全长开,但模样肖父,眉眼看着和顾恒修颇像,这会儿小眉头皱着,跟小老头一样苦大仇深。   就为了吃饭愁成这样?   吕秀有点不信,走到他面前蹲下,与他平视,柔柔地说:“国公大人是你的祖父,他对你很好,你先闹脾气不吃饭伤了他的心,他才会罚你,你先低头跟他认个错就好啦。”   吕秀的语气很柔,顾少饮到底只是个孩子,藏不住话,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委屈涌上心头,吧嗒吧嗒的掉下眼泪,闷闷的说:“不会的,他根本就不喜欢我,他讨厌死我了。”   吕秀没想到小孩儿能委屈成这样,连忙把他抱进怀里,顾少饮有点重,吕秀抱不了多久,只能抱着他坐下,哄了好一会儿才让他平复下来,他一抽一抽的道出原委,原来是从旁人口中听到了自己的身世,虽然不能完全理解,却也知道自己是不讨喜的,伤心起来。   顾少饮的身世挺复杂的,这事确实不好说,但吕秀可以肯定,顾廷戈绝对没有不喜欢他的意思。   吕秀耐心的跟顾少饮讲道理,终于说服他先去跟顾廷戈道歉。   两人一起去主院,顾廷戈刚操练完,吕秀带着顾少饮等了一会儿,顾廷戈洗了澡换了衣服出来,下人已经说了顾少饮的来意,顾廷戈也配合,绷着脸在主位坐下。   顾少饮规规矩矩跪下,下人端来热茶,顾少饮接过,双手递给顾廷戈,糯糯的说:“孙儿闹脾气不吃饭是孙儿不对,孙儿已经知错了,请祖父不要与孙儿一般见识,也不要伤心,祖父喝茶。”   顾廷戈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吕秀适时开口说:“国公大人抱抱小少爷吧,他这几天一直担心您会不喜欢他,伤心得很呢。”   顾廷戈征战沙场习惯了,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感情,他连顾恒舟都没抱过几次更不要提顾少饮了。   但小孩儿这会儿哭得眼睛红肿,可怜的很,顾廷戈没忍心拒绝,把人抱进怀里。   他的肩背宽厚,对小孩儿来说像山一样高大可靠,顾少饮瘪瘪嘴,没忍住,抱住顾廷戈的脖子嗷嗷大哭,边哭边抽噎着说:“以后我会乖乖吃饭,不……不闹脾气,别不喜……喜欢我,呜呜呜。”   顾少饮哭得停不下来,吕秀给顾廷戈做了个安抚的动作,顾廷戈试着轻轻拍顾少饮的背,吕秀轻声说:“小少爷无意中知道了一点自己的身世,一直担心您会不喜欢他,这几天闹脾气也都是因为这个。”   顾廷戈没养过小孩儿,不知道小孩儿的心思这么敏感脆弱,眉心皱起,冷肃的说:“这件事我会处理,我倒要看看是谁敢在我国公府乱嚼舌根!”   吕秀点点头,她相信以顾廷戈的雷霆手段,以后是不会有人敢乱说话的。   祖孙俩的心结解开,午饭吃得其乐融融,吕秀走之前把那几道点心的做法说给国公府的厨子记下,以后顾少饮什么时候想吃都可以做给他吃。   从国公府出来,吕秀还是有点替顾少饮担心,顾廷戈能管住国公府这些人的嘴却管不住瀚京这么多人的嘴,顾少饮年纪再大点就要上学念书,要面对的事更多,国公大人又不擅长观察和表达,以后这样的误会必然不会少。   若是没有人从中调和,吕秀怕顾少饮会钻牛角尖走弯路。   正想着,马车突然停下,因为惯性,吕秀往前栽了一下,额头撞在马车壁上,很疼。   “是张家公子,小姐不必出来。”驾车的护卫说,然后吕秀就听见张浩恼怒的声音:“吕秀,给我下来!”   吕秀坐在马车里没动,同时给春灵使眼色,让她不要着急。   马车外面的是国公府的护卫,虽然他们现在跟着她,背后靠着的也是国公府,张浩若是要在青天白日闹事,不管走到哪里都是她更有理。   “张公子有什么事吗?我家小姐是女子,不方便与张公子见面,张公子有什么话就这么说吧。”护卫坐在车辕上说,并不害怕得罪张浩,张浩只当他们是吕秀新雇的马夫,听了这话火气冒得更高。   白青青前几日跟吕秀大打出手却吃了闷亏的事他已经知道了,他没想到她们两个打架把自己母亲牵扯了进去,捎带着甚至还影响到他父亲,张尚书回家发了很大一通火,把张浩骂得狗血淋头,还禁了他的足,张浩憋了几日的火,一被解禁自然第一时间来找吕秀的茬。   张浩没想到的事,几天不见,吕秀胆子大了,竟然敢坐在车里摆谱子了。   张浩火冒三丈,顾不了那么多,直接冲向马车,嘴上骂道:“你们是什么东西,竟然也敢这么跟本少爷说话!”   张浩是花架子,只学了点三脚猫的功夫,在国公府的护卫面前根本不够看,护卫没想闹事,只是让张浩不能接近马车,几个回合之后,张浩站在离马车几步远的地方喘粗气,怎么也没想到吕秀请的马夫竟然有这么好的身手。   知道今天占不到什么便宜,张浩不甘心的啐了一口口水,转身离开。   春灵一直观察着外面的情况,被张浩最后那个阴毒的眼神吓得后背发凉,搓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问吕秀:“小姐,他会不会干出更疯狂的事啊?”   “国公府的护卫很可靠,他掀不起什么风浪来。”吕秀安慰春灵,避免引起恐慌。   不过张浩和白家人都不是善茬,为了防备出乱子,吕秀回去后跟铺子里的伙计也叮嘱了几句,让他们注意安全,要是有客人在铺子里闹事,不要硬碰硬,报官处理就好。   这样相安无事的过了几日,吴忠义的五十大寿到了,吕青青提前一日让人传信,吕秀起了个大早,到吴府帮吕青青待客。   礼部是个肥差,吴忠义交际甚广,吴守信的能力也不差,以后前途不可限量,这次寿宴吴府的客人挺多的,吴夫人身体不大好,大多数事情都是吕青青操持,吕秀到的时候她也没客气,托了一些事让帮忙顾一下。   一直忙到快中午的时候,才有机会喘气,吕青青换了身衣服,把吴朗交给吕秀看着,自己抱着吴湘。   宾客来了不少,吴夫人在帮忙招待,聊天的氛围还不错,她们一到,众人便连连夸两个孩子生得漂亮。   吕青青拉着吕秀在吴夫人旁边坐下,吴夫人对吕青青这个儿媳妇儿挺满意的,拉着吕青青夸了几句,其他人都不接话,眼神也都有些闪躲。   吴家好是吴家的事,牵扯进去吕家的人就不好了。   气氛有些尴尬,吕秀不动声色的拍拍吕青青的手,让她不要太在意别人说什么,吕青青回了她一个放心的眼神。   两人正暗中互动着,院外传来骚动,循声望去,白青青穿着一身相当明艳的桃红色金丝穿花百蝶长裙,带着丫鬟进来。   那裙子金光闪闪贵气逼人,但很挑肤色,白青青虽然姓白,肤色却算不上白,穿上这个一下子黑了不少,反而并不受看,一进院子就像个小丑一样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吕青青凑到吕秀耳边,低声说:“她的品味还真是有够大胆的。”   吕秀诧异的看着吕青青,吕青青冲她眨了眨眼,明显是已经准备好看好戏了。   吕秀抿唇,没想到吕青青会把白青青请来,今天好歹是吴尚书的寿宴,白青青要是闹出什么事来,吴家面上也不光彩。   但白青青来都来了,吕秀也不能就这么赶她走,只能沉住气静观其变。   张夫人今天也来赴宴了,白青青的位置就在张夫人旁边。   张夫人被张尚书骂了一顿,对白家本来就有些看法,这会儿看见白青青穿得花里胡哨的来赴宴,心里白眼都不知道翻了多少个,偏偏白青青还一点都没察觉,自我感觉特别良好的坐下,舔着笑脸叫了张夫人一声姑母,生怕别人不知道她们的关系。   白青青表现得这么亲热,张夫人也不好装不认识,只能皮笑肉不笑的应下,并不热切回应,生怕别人觉得她的品味也和白青青一样。   白青青进院子的时候就看到吕青青和吕秀了,她自以为是白家在瀚京有地位,才会得到礼部尚书的邀约,今日正好有张夫人在,她才不会对两人客气。   白青青心里算计着事,没发现同桌的夫人小姐看她的眼神全是鄙夷。   过了会儿,有人认出白青青是前些时日在街上打架的泼妇,笑盈盈的开口:“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白夫人吧。”   白家是招的上门女婿,白青青嫁人后没有冠夫姓,别人便称她白夫人。   白青青看向说话那位妇人,展颜笑道:“夫人怎么认得我?”   自然不是因为什么好事。   那位夫人掩唇笑起,说:“白夫人与旁人性子不同,在京中早有名声,自然都认识。”说完又看向张夫人,意味深长的说,“张夫人素来以贤良温婉出名,没想到竟有白家这般家底殷实的娘家,真是看不出来呢。”   白青青听不懂这话里的深意,只当那位夫人是在羡慕白家有钱,立刻接话说:“之前我们在睦州,最近才搬到瀚京,大家不知道也很正常,以后多来往就是了。”   睦州偏远,多是贫苦人家,白青青养成了眼高于顶的习惯,却不知道白家那点家产在瀚京根本不够看。   诸位夫人小姐都笑而不语,觉得白家的人真是可笑。   张夫人素日都端着架子装清高,这会儿只觉得如坐针毡,丢人极了,白青青不知,瞄准机会问在座的人:“你们知道前头那两个是什么人吗?”   白青青说着抬手指向吕青青和吕秀,这动作很是失礼,张夫人忍不住了,按下白青青的手低声怒道:“今日是尚书大人的寿宴,这可不是白家,你给我规矩点!”   白青青与张夫人好些年没说过话了,两人感情并不深厚,白青青不以为然道:“姑父的官位与他相当,姑母的身份也不俗,何必如此畏首畏尾,也不怕被人小瞧了去。”   你懂个屁!   张夫人狠狠地剜了白青青一眼,恨不得立刻与白家划清界限再也不要来往,白青青仍口无遮拦,说:“我原还在想弟弟为什么要纳一个嫁不出去的商女为妾,原来她与吴家有些关系,可这又如何?她都这么大把年纪了,弟弟能看上她是她的福分,她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白青青的声音不低,不止她们这桌,连旁边两桌都听到了,众人有些惊讶,所有人都知道吕家没落了,但吕秀之前是太后身边的人,再怎么也不至于给人做妾,听白家在意思,是一点都不把人放在眼里呢。   陛下看不上吕家是可以的,其他人暗中踩吕家人两脚也没什么问题,但这事放到明面上来讲,张家和白家又算是个什么东西?   众人看张夫人的眼神变得很微妙,张夫人气得掐了白青青一把,怒道:“给我闭嘴!”   白青青不想闭嘴,还想把事情闹得更大让吕秀难堪,正要再说点什么,院门口的小厮大声喊道:“六公主到!”   众人立刻朝院门口张望,赵明熙穿着一身绛红色金缕百花留仙裙欢快的走来,这衣服极衬肤色,赵明熙年龄又小,很是明媚好看。   乍一看这身衣服和白青青身上的有点像,但两人的气质浑然不同。   赵明熙看了白青青一眼,然后走到吴夫人面前,打过招呼后坐到吕秀身边。   白青青一点没有跟公主撞衫的尴尬,盯着赵明熙和吕秀看了一眼,见鬼的问:“她怎么还认识公主?”   你可闭嘴吧,人家之前是太后身边的红人,别说公主,连当今陛下也经常见到。   众人对白青青的愚蠢无知都无语了。   这边赵明熙始终感觉有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眉头微皱,吕青青适时地在旁边说:“公主,有位和你穿得很像的夫人在看你呢。” 第258章 周而复始篇(六)   赵明熙一进门就看到白青青了,白青青做妇人打扮,一身暴发户的气质把身上的衣裙衬得颇为俗气,虽然两人的衣服有点相似,但赵明熙把白青青压得死死的,也就没放在心上。   这会儿吕青青提了一句,赵明熙仔细打量着白青青,发现她的裙子比赵明熙这个公主还要明艳,若是换个气质出挑点的世家小姐穿上,一定能大出风头。   赵明熙有点不满意,低声问:“她是谁呀,今日怎么穿成这样?”   吕秀犹豫了下,接过话回答:“那是张夫人亲哥哥的女儿,去年才搬到瀚京的,姓白,家里招的上门女婿,大家都叫她白夫人。”   赵明熙早就及笄,赵彻和太妃都张罗着她的婚事,昭陵如今的国力强盛,不需要和亲,赵彻和太妃也舍不得让她嫁人受委屈,便想为她招个驸马,把她留在京中。   赵明熙皱眉看着白青青,小声嘀咕:“我看她不像是好相处的人,她的夫君岂不是很惨?”   吕秀并不知道白青青的夫君如何,没做评价,这期间白青青一直在看她们,赵明熙忍不住扬声说:“那位夫人一直在看着这边,有什么话不如上前来说。”   周遭一下子安静下来,张夫人暗道不好,按着白青青不让她动,想混过去,赵明熙直接点名:“白夫人,本公主叫的就是你。”   这种情况下不能再装不知道了,白青青站起来,张夫人怕她乱说话得罪公主,也跟着站起来,赵明熙没吭声,默许张夫人一起过来。   两人来到跟前,赵明熙把白青青打量得更仔细,白青青之前见到最大的官不过是睦州州府,今日来赴官宴,很是精心打扮了一番,脸上扑着厚厚的胭脂水粉,不知道用了什么熏香,味道颇浓,闻得久了会有点腻。   京中贵女也会用熏香,但都选择味道比较清新淡雅的,像白青青这般会显得与风尘女子差不多。   赵明熙很不喜欢。   在她打量白青青的时候,白青青也在打量她,那眼神颇为好奇,并不害怕。   张夫人拽了下白青青的袖子,领着白青青行礼道:“臣妇拜见公主。”   白青青慢了一拍,说:“民妇拜见公主。”   赵明熙没什么公主架子,让两人起身,看着白青青问:“你方才在看什么?”   “公主殿下天生丽质、明艳动人,一站在这里民妇的目光便不由自主被吸引。”白青青也不是全然的莽撞,先拍了马屁,张夫人松了口气,下一刻却又听见她话锋一转,含沙射影的说,“公主殿下一来,旁边的人就黯然失色了,何况她们本就长得不好看,也不知道把脸挡上。”   赵明熙身边只有吕青青和吕秀两个人,吕青青虽然生了两个孩子,但身材没有怎么走样,比几年前更添母亲的温婉柔和,韵味过人,绝对谈不上丑,吕秀性子内敛,自有一股恬静淡然的美好,三人站在一处,各有特色。   赵明熙与吕秀关系好,之前和吕青青也有些交情,听到白青青这话,对白青青的印象降到谷底,皱眉问:“你在说谁不好看?”   白青青讨巧的说:“民妇是说,不管是谁站在公主殿下身边都不好看。”   一般人听到这话估计也就算了,赵明熙却不吃这套,她察觉到白青青的敌意,冷声驳斥:“你如此巧言令色把本公主当成什么人?”   赵明熙已经十六,平日笑着的时候天真烂漫,但一旦板起脸来,公主的威严还是很能震慑人的。   白青青一愣,讷讷的说:“我……在夸公主殿下。”   “放肆,一介布衣竟敢在公主殿下面前用自称!”贴身伺候赵明熙的宫娥呵斥了一声,张夫人立刻跪下告罪:“是臣妇的错,青青刚刚搬到京中,还没来得及学习规矩,请公主殿下恕罪!”   白青青惊住,她真的是在夸公主,怎么公主殿下还生上气了?   白青青僵在原地,伺候赵明熙的宫娥上前摁着白青青跪下。   那宫娥明显会点功夫,白青青的膝盖磕在地砖上,发出一声闷响,疼得她脸都白了,她怨毒的看了吕秀和吕青青一眼,虽然没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却也知道今天自己来赴宴是中了套了,她不敢乱说话,跟着告罪。   赵明熙并不是暴戾之人,温声说:“世间好看的皮囊千万,各有不同,但都有年老色衰的时候,本公主不是注重外表的肤浅之人,夫人也不必刻意在本公主面前踩低别人刻意讨好,本公主与身边两位姐姐交情很好,还请夫人以后慎言,今日是吴大人的寿宴,就不苛责与你了。”   赵明熙说完示意宫娥放开白青青,又对张夫人说:“张夫人与白夫人既是亲戚,以后再参加这种宴席应当提前让白夫人了解规矩,穿着打扮也要得体些才是。”   赵明熙比白青青和张夫人年岁都小,这会儿一本正经的劝张夫人让白青青打扮得体些,画面莫名的滑稽,众人忍不住低笑起来。   白青青这个时候知道她们不可能是在笑话赵明熙,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赵明熙没有过分为难两人,让她们回到自己座位,宴席继续,众人的心思却和方才不一样了。   吴忠义这么多年在礼部没什么建树,只能算是寻不出错来,赵彻让吴守信带着吕青青回来帮他操办寿宴已经算是恩典,今日赵明熙不仅来赴宴,还当着众人的面表示她和吕青青、吕秀的关系不错,赵彻对吕家的态度一下子模糊起来。   众人有点拿不准单单是赵明熙和吕家的两人关系好,还是赵彻在背后授意,让赵明熙代表皇家向众人释放消息。   女眷都在暗自猜测,男宾这边也发生了骚乱,来赴宴的宾客谁也没有想到赵彻会带着皇后亲自来参加宴席,这可是封后大典之后皇后第一次出现在众人面前,众人皆站起来行礼,暗道陛下果真是打算倚重吴家了,竟然给了吴家这么大的面子。   帝后一同出席,阵仗颇大,众人行完礼落座,下人立刻上菜,原本有条不紊,一个丫鬟突然摔倒,众人循声望去,看到一个穿着灰色绣灰鼠锦衣的男人涨红了脸手足无措的站在原地,感受到众人的目光,男人求助的看向右前方。   坐在那里的工部尚书张应山立刻火烧屁股的起身告罪:“请陛下、皇后娘娘恕罪,此人是下官的侄婿,一年前才从睦州搬到瀚京,今日是他第一次参加官宴,有幸得见天颜,被陛下和皇后娘娘的威严震慑,慌乱之下才出了乱子。”   见张应山跪下,那男子也跟着跪下,唯唯诺诺的说:“求陛下、皇后娘娘恕罪。”   “既是无心之失,便算了吧。”赵彻温和的说,今日是吴家的寿宴,总不能因为一点小事开杀戒。   “陛下宽仁,实乃百姓之福!”张应山拍着马屁,男子已吓得瘫软成一团说不出话来,张浩沉着脸把他拎到自己所在这桌。   菜很快上齐,下人点了鞭炮开宴,众人举杯庆贺,气氛很快恢复热络。   张应山横了张浩一眼,示意他把白文生看好。   白文生是白青青的夫君,入赘到白家后便改了白姓,他性子软,一点男子气概都没有,这么多年在白家一点地位都没有,越发没出息。   经过方才这一遭,白文生坐在那里都浑身直哆嗦,同桌的人看他的眼神都很微妙,张浩帮他倒了杯酒,凑到他耳边低语:“姐夫,怎么抖得这么厉害,可是刚刚看到什么了?”   想到刚刚的事,白文生脸上血色全无,眼底闪过惊恐,接过那杯酒猛的灌进嘴里,却被辣得流出泪来。   张浩意味不明的嗤笑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膀,白文生笑声嗫嚅:“我……我什么都没看见。”   张浩唇角一勾露出冷笑,暗骂没出息的东西。   帝后都忙,宴会只进行到三分之一,他们便起身离开了,吴忠义和吴守信一起送他们出去,其他人放开了些,开始小声讨论今天帝后来参加宴会的事。   和张浩他们同桌的还有陵阳侯世子司偌铭,司偌铭酒量不好,被人劝了几杯酒,脸立刻就红了,眸底也浮起氤氲的雾气,有点迷蒙。   他生得俊美,醉酒之后更显魅惑。   他也知道自己不能过多饮酒,摆摆手示意自己不能喝了,起身想找个清净点的地方透透气,身子晃了下又跌回去,浑身都使不上力。   张浩立刻扬声问:“世子可是喝醉了?”   司偌铭摇摇头,还是想站起来,身体却越发的虚软无力,眼看要滑到桌底,张浩唤来自己的小厮将司偌铭扶起来。   张浩自然而然的说:“世子喝醉了,快扶他去客房休息一下。”   小厮应着扶司偌铭离开。   这只是一个小插曲,在座的人都没有怎么在意。   与此同时,女眷区这边,吴夫人难受的抵住自己的太阳穴。   吕秀小声问吕青青:“伯母怎么了?”   吕青青说:“母亲有偏头痛,一般午饭后就要入睡,不能太劳累。”   宴会还没结束,要是吕青青和吴夫人都走了,这里就没人操持大局了,吕秀低声说:“我送伯母回去休息吧。”   “那麻烦妹妹了,母亲的梳妆台第二个抽屉里有药,先让她吃两粒再睡。”吕青青细心地交代,吕秀点头记下,扶着吴夫人回主院。   按照吕青青说的,吕秀找到药让吴夫人服下,怕吴夫人还有哪里不舒服,吕秀在床边守了一会儿,等吴夫人睡熟后才起身离开。   她已经吃得半饱,不想去席间应付那么多人,正想找个地方清静一会儿,旁边客房传来异样的声音。   春灵不在身边,其他下人也都忙着,吕秀身边没人,她有点不敢贸然过去,但想到这是后院,来来往往的都是女眷,怕有人需要帮忙,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走过去敲了敲门。   没人回应,吕秀试着推了下门,门没上栓,一下子就推开了。   屋里,一个穿着鸦青色绣翠竹锦衣的俊美男子坐在地上倚着床,他的衣服被扯开大半,露出瓷玉般的肌肤,惹眼至极。   吕秀惊住,迅速背转过身,脑子一下子乱了,后院的客房怎么会有男子?   不过紧接着吕秀意识到不对,她暗道不好,只怕自己是中了圈套,正想离开,一群人气势汹汹的朝这边来。   吕秀折返身进入房间拨上门栓,走到男人面前,仔细打量片刻,认出这是陵阳侯世子司偌铭。   司偌铭的脸上有不正常的红晕,喘气也很急,身上虽然有酒气,但吕秀去了揽月阁一遭,知道他不是醉酒才如此,在司偌铭面前蹲下,低声说:“世子殿下,抱歉,我要得罪了。”   吕秀说完,取了头上的一支钗在司偌铭腿上扎了一下。   司偌铭吃痛哼了一声,眼底闪过清明,吕秀连忙说:“殿下,有人要陷害我们,求殿下保持清醒,不然就要着外人的道了。”   “你是谁?”   司偌铭哑着声问,对吕秀没什么印象,吕秀低声说:“我叫吕秀,是吴家少夫人的妹妹,今日之事有些复杂,等过了今日我再慢慢向世子殿下解释。”   话音刚落,房门被敲响,司偌铭神色一凛,抢过吕秀手里的发钗沉声命令:“藏好了。”   吕秀藏到床底,司偌铭又在自己胳膊上狠狠扎了一下,冷声问:“谁?”   外面的人立刻应道:“殿下,你真的在这里。”   是陵阳侯府的人,司偌铭收好发钗,随意理了下衣服,走过去把门打开,小厮立刻进来,身后还跟着不少生面孔,好奇的往屋里张望。   司偌铭冷声呵斥:“看什么?   他平日一身儒雅气,旁人都当他脾气好,这会儿沉着脸呵斥起人来,威严也很足,那些人摇摇头,后退两步。   司偌铭感觉身体里有东西在不断翻涌,知道自己坚持不了多久,对自己那些人说:“我醉酒不适,要在这里休息一会儿,你们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那些人互相看看,都不敢说话,还是侯府的小厮小声提醒:“殿下,这里是吴府后院,你在这里休息不合适。”   司偌铭揉了揉太阳穴,想不起自己怎么会到这里来,沉沉的问:“方才是谁送我到这里来的?”   两个小厮不敢说话,他们就是一个不留神,自家世子就从席间消失不见了。   这件事肯定有猫腻,不过这会儿不是审问的时候,司偌铭压下怒火和心底翻涌的燥热命令:“司乘,去跟吴大人道歉,说我醉酒不清醒不小心来了后院,所幸没有唐突什么人,日后再亲自登门道歉。”说完又对另一个小厮说,“我不舒服,还不快送我回去。”   小厮忙上前扶着司偌铭往外走,走了几步,司偌铭发现那几个人还守在门口,停下来问:“你们都是哪家的小厮,怎么知道本世子在这里?”   几人都不敢回答,讪讪的跟着离开。   外面安静下来,吕秀又等了一会儿才从床底下爬出来,迅速检查了自己的着装,确定外面没人,吕秀忙返回席间。   她的脸色不大好,吕青青疑惑地问:“怎么去了这么久,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吕秀摇头,后背发凉。   如果她和司偌铭待在一个房间被人抓到,只怕会有无数罪名扣到她头上置她于死地。   吕秀给自己倒了杯果酒喝下,勉强压下狂乱的心跳,偷偷去看白青青,正好对上白青青怨毒的眼神。   吕秀心里打了个突,今日之事绝不是结束,背后之人想置她于死地,她若是再坐以待毙下去只有死路一条。   宴会结束,吕秀帮吕青青打点完,快傍晚的时候才回家。   吕青青原本是想留她吃晚饭的,但吕秀心神不宁,坚持回家。   春灵在家里守着,见吕秀回来有点意外,好奇道:“小姐,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今天没发生什么事吧?”吕秀严肃的问,春灵眨眨眼,摇头说:“我一直在家里待着,没什么事呀。”   吕秀松了口气,没什么胃口,把自己关进房间。   她在瀚京没结什么仇,别人就算对吕家不满,顶多损她两句,不会用这种阴毒的法子害她,今天的事,只可能是张浩和白家的人搞的鬼。   今天她是躲过了,但只要在瀚京一日,这样的麻烦就少不了。   吕秀咬牙,头一回感受到出离的愤怒,恨不得能和他们同归于尽。   正想得出神,窗户啪的一声被敲响,几乎是本能的,吕秀冲到柜子边,抄起剪刀横在胸前,下一刻,窗户被推开,一个高高大大的人影从外面翻进来。   屋里没点灯,光线昏暗,吕秀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翻进来的人是周珏。   周觉比吕秀还意外,问:“这个时候你怎么在家?”   “这是我的房间,我为什么不能在?”吕秀回怼,今天受了太多惊吓,看到周觉,不自觉的把怒气撒到他身上。   周珏没生气,见她手里拿着剪刀,想起上次她用石头砸自己,问:“手里总拿着武器,防谁呢?”   “自然是防心怀不轨的人。”吕秀没好气的说,放松下来身子有点发软,把剪刀放到桌上,人也跟着坐下。   周珏不觉得自己是心怀不轨的人,他对她有什么企图,已经说得明明白白了。   他走到吕秀面前坐下,从怀里摸出一个细长条的檀木盒子,盒子上面刻着精美的纹路,一看就不是俗品。   周珏说:“这是南襄使臣前几日才送到昭陵的,我觉得挺好看的,本来想趁着你不在放屋里等你自己发现,没想到让你碰上了。”   不被碰上你就要像这样随随便便进我屋?   吕秀想翻白眼,对盒子里的东西并不好奇,冷静的提醒:“周大统领,擅闯民宅是会被官府当作小偷处置的。”   “我是来送东西又不是来偷东西。”   周珏理直气壮,自顾自的打开盒子,里面装的是一串手链,上面串着绯红的珊瑚珠和透亮晶蓝的宝石,那宝石不知道是什么材质的,竟然还泛着盈盈的光泽。   很漂亮。   哪怕吕秀在太后身边待过几年,也没见过这么好看的手链。   吕秀被手链分散了一点注意力,下一刻手腕一暖,周珏抓了她的手,吕秀下意识的想抗拒,周珏命令:“别动。”   他稍微用力就能把她的手折断,吕秀乖乖的不敢再动,周珏把那串手链给她戴上。   链扣对他来说有点过于细了,他的动作有些笨拙,半天没能扣上,为了缓解尴尬,咳了两声,为自己解围说:“我没送过姑娘东西,第一次不熟练,你多担待。”   吕秀没说话,由着他帮自己把手链戴好。   她的手腕很细,手链稍微大了点,不过衬得她的腕骨很漂亮。   周珏很满意自己的杰作,而后问:“今天你不是应该在吴府帮忙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他们没留你吃饭?”   周珏是没话找话,本来如果吕秀不在,他送完东西就要走的,这会儿她在,就想多说几句话和她多待一会儿。   他不大会演戏,眼神热烈又直白,被他这么看着,吕秀莫名委屈起来,眼眶控制不住的发热,怕情绪失控,吕秀低头说:“东西我收下了,你可以走了。”   还是慢了一步,尾音发了颤,周珏立刻察觉到不对劲,坐在那里没动,直勾勾的盯着吕秀,过了会儿,吕秀肩膀轻轻颤动了一下。   周珏的眼神立刻变得凛冽,他抬起吕秀的下巴,果不其然在她脸上看见两行泪,问:“出什么事了?”   “没事。”吕秀硬撑着说,周珏皱眉,问:“当真没事?”   吕秀还想嘴硬,周珏直接低头吻上来。   他的动作比上次温柔不少,却也霸道强势得让吕秀难以承受,吕秀在他胸口捶了两下,周珏撤离,冷肃道:“我希望你能弄清楚状况,你现在是我的人了,再不久还会风风光光的嫁进周家做周夫人,我虽然不能成日都陪在你身边,却不代表在我看不到的时候你可以任人欺负,我们会是这个世界上最亲密无间的人,不管你遇到什么事,都应该告诉我。”   周珏的语气很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魔力,吕秀莫名被他说服,好像她瞒着他什么事是她不对。   “你先放开我。”吕秀说,周珏不仅不放,还把人抱到自己腿上,说:“就这样说。”   吕秀把今天在吴府发生的事简单说了一下,周珏周身的气息一点点变冷,寒气逼人。   吕秀只阐述了事情经过,没有说被发现以后会有什么后果,但周珏立刻就知道背后的人是想置她于死地。   吕氏一族衰败,她现在在京中的处境本就不好,若是被发现和陵阳侯世子待在一起,多半会有人说她想勾引攀附陵阳侯世子,司偌铭在外的风评向来很好,发生这种事众人对男子的包容度又比女子高得多,所有的脏水和罪名都只会叩在她一个人身上,到时她百口莫辩,只能身败名裂,沦为笑话。   背后设计之人心思有多歹毒不言而喻。   周珏可以想象吕秀当时的害怕无助,微微用力抱紧她,说:“我再从家里调几个护卫暗中保护你,这件事交给我解决,我保证以后不会再有人敢伤害你。”   周珏说完放开吕秀就要走,吕秀拉住他的袖子,担忧地说:“你不要冲动,这件事应该有更平和的方式解决,万一事情闹大……”   “就是闹到御前也有我担着。”周珏打断吕秀,“陛下虽然对吕家有心结,但是是非分明的明君,而且我既然说了要护你周全,便不是说说而已。”   周珏说完揽着吕秀在她额头亲了一下,说:“今天你受了惊吓,一会儿早些休息,若是害怕便让……”   周珏本来想说让春灵陪着她的,话到嘴边变了味儿,说:“若是害怕,今晚我就不走了。”   吕秀满腹的顾虑被冲散,一把推开他,说:“我才不害怕。”   她力气小,周珏纹丝不动,抬手揉了下她的脑袋,夸赞道:“嗯,我家秀秀最勇敢了。”   “……”   谁是你家秀秀啊!   吕秀绷着脸看着周珏又从窗户翻出去,片刻后,春灵来敲门,小心翼翼的说:“小姐,我熬了绿豆汤,你还是喝点吧。”   吕秀叹了口气,开门让春灵进来。   这边周珏翻出院子,没急着回周家,而是骑马直接去了陵阳侯府。   时辰颇晚,周珏没事先下拜帖,来得突然,府上的下人都很意外,进去通禀花了点时间,然后才把周珏迎进司偌铭的院子。   司偌铭洗漱完已经换上里衣准备休息了,听到周珏来访,只匆匆披了件外衫在身上。   进了屋,周珏开门见山,说:“听说我未婚妻的发钗不小心落在世子殿下这里了,我来替她取回去。”   司偌铭惊诧道:“周大统领何时有未婚妻了?”   “已经交换过定情信物,过些时日便会公布。”周珏坦然回答,司偌铭试探着问:“周大统领说的可是吕姑娘?”   “正是。”   周珏毫不犹豫的回答,司偌铭有些意外,同时又有淡淡的失落,不过他没让情绪外泄,起身把吕秀那支发钗拿出来给周珏,温和道:“今日若不是吕姑娘反应机敏,只怕会出大事,我原本打算过几日登门好好道谢,没想到周大统领先来了。”   周珏把发钗收进袖袋,问:“今日之事绝非小事,世子殿下打算如何处置?”   “背后之人用心险恶,决不能让他逍遥法外。”司偌铭的眼神变得锋锐,面上闪过厌恶,他饱读诗书,崇尚圣贤,行事向来坦荡磊落,最不喜欢的就是这种背后阴人的伎俩,尤其还对一个弱女子用这种手段。   周珏和司偌铭的看法一致,继续问:“今日我在宫中当差,不知道当时的情况,世子殿下可有怀疑的人选?”   司偌铭点头,说:“我酒量不好,今日宴上被人劝了几杯酒,便有些醉了,一开始我没当回事,后来却浑身乏力,这才发现酒里有问题,不过为时已晚,当时和我一桌的人平日与我都有些交情,不过有一人嫌疑最大。”   “谁?”   “工部尚书张应山之子张浩。”司偌铭说,周珏对张浩没什么印象,眉头皱起,司偌铭立刻给出理由,“我回来后让人打探了下,张浩此人学业并不突出,吕家落败后,他曾几次想纳吕姑娘为妾,被吕姑娘拒绝后还多次纠缠。”   这些事吕秀从来没说过,周珏大多数时候都在宫里忙自然也不知晓,他想起春灵之前说吕秀绝不会做妾,和吕秀一直以来的防备,终于明白问题所在。   司偌铭对张浩了解也不深,不对他这个人做过多评价,只说:“昨日宴上我与张浩的位置是挨着的,他虽然没劝我喝酒,却有很大的机会在我酒里下药,不过这些只是我的怀疑,没有确凿的证据。”   现在宴会已经结束,证据只怕早就被张浩销毁,没办法定他的罪。   周珏大概了解了,说:“我知道了,这件事我会处理,谢世子殿下相告。”   周珏说完站起来,转身走到门口,司偌铭犹豫了会儿唤了一声:“周大统领。”   周珏停下,回头看着司偌铭,司偌铭耳垂染上红晕,说:“我回家之后发现怀里还有一只绯色肚兜,如果不出意料,应该是吕姑娘的贴身之物,这东西虽然是别人塞给我的,但也不便还给她,我已经命人烧掉,以免留下把柄,吕姑娘一个弱女子在外面住委实有些危险,周大统领还是让她多注意些的好。”   司偌铭说完,肉眼可见的发现周珏从骨子里往外冒出森寒的冷意。   良久,周珏才说:“谢世子殿下提醒。”   出了陵阳侯府,周珏冷笑着舔了圈牙,脑子里已经闪过一百种把背后之人揪出来好好折磨一番的方法。   呵呵…… 第259章 周而复始篇(七)   受了惊吓,有点睡不着,吕秀点着灯在房间画图纸。   灵感这种东西不是说有就能有的,平时没事就画一画,需要用的时候才能派上用场。   春灵来添过两次灯油,吕秀先让她下去睡了。   更夫路过两次,亥时过了,吕秀放下笔,揉揉有点酸胀的肩颈,正打算把图纸收起来睡觉,窗子又响了下,不等她去拿剪刀防身,周珏从窗外翻进来。   吕秀没什么脾气了,忍不住说:“有大门不走,你怎么翻窗还翻上瘾了?”   她难得没叫他周大统领,语气不自觉多了股亲昵,周珏身上的寒气消减,说:“今天时辰太晚了,不方便叫人开门。”   你知道叫人开门不方便,怎么不知道深夜翻窗进女子房间更不方便?   吕秀腹诽,周珏走到桌边,看了眼她画的图纸,很是自然的问:“下季的新品?”   吕秀点头,把图纸收起来,柔声问:“周大统领这么晚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周珏全当没听出吕秀的逐客之意,眸子直勾勾的盯着她,问:“这么晚你怎么还不睡?”   “画了几张图纸,马上就要睡了。”吕秀如实回答,周珏大刀阔斧的坐在桌边,说:“那你睡吧。”   说完一点要挪动的意思都没有,吕秀偏头看着他,见周珏无动于衷,主动开口:“周大统领不走吗?”   “明日我休沐,不必进宫,可以在这儿守着,你安心睡便是。”   “……”   你这么大个人在这儿杵着我要怎么才能安心?   吕秀表情有点僵,确定周珏是来真的,解释道:“我真的是为了画图纸才这么晚睡,并不是因为害怕,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终究是不大好。”   周珏立刻说:“你放心,我不会对你做什么越矩之事。”   你之前已经做过了。   吕秀用眼神控诉,周珏底气十足的为自己辩解:“我之前是为了让你说实话,你什么都不说,哭成那样,我会担心。”   这样说他还有理了。   吕秀第一次觉得周珏嘴皮子挺利索的,正要反驳,周珏抢先道:“你放心,明日一早我会离开,不会有人知道我来过。”   就算有人看见他从这里出来,他也有法子让那些人闭嘴,不敢在背后非议。   吕秀不知道周珏心中所想,知道他是打定主意要留在这里,得了保证也不好再僵持。   就像他说的,她已经是他的人了,有肌肤之亲也不是一次两次,他若是真想对她做点什么,她也是反抗不了的。   周珏还穿着那身银甲,从宫里出来还没回过周家,吕秀不再赶他走,转身出门,周珏警惕的问:“去哪儿?”   “烧热水。”   吕秀回答,周珏想说都这么晚了还烧什么热水,也不嫌麻烦,但想到人家姑娘娇贵,和他这样的糙老爷们儿不同,受不了脏也很正常,便跟着吕秀一起去厨房。   厨房的柴火挺多的,吕秀熟练的舀水点火,周珏虽然糙,也只有护驾出宫在野外的时候才做这种事,不由问吕秀:“你经常做这种事?”   吕秀在灶前坐下,攒了火,火苗一下子旺起来,淡淡地说:“来瀚京之前,我经常自己做饭,和春灵一起住以后,有时间不少事也是我们一起做。”   周珏突然明白她身上和别的女子不一样的地方了,她既有世家小姐的端庄贵气,也有不矫揉造作的朴实。   火光照在她脸上,让她的眸子发亮,灿若星辰,周珏捻了捻手指,心尖有点痒。   天气热,水很快烧好,吕秀站起来,找了个木盆出来,周珏接过去,三两下把水兑好,而后问:“要端回房间吗?”   吕秀扭头找了根帕子,说:“我不用,你泡个脚吧,这是擦脚布。”   周珏意外,讷讷的问:“这是给我烧的?”   他这反应倒像是吕秀做了多了不得的事,她有点脸热,说:“虽然天气有点热,但你在宫里当值一天,应当没多少坐下休息的时候,泡个脚能舒服点,你平日可以让人准备点药包泡脚,这样睡得也能好一点。”   姜琴瑟死后,周家的丫鬟都换成了小厮,个个都是心大的主,没人考虑到这么小的事,姜琴瑟在的时候就更没有了,周珏糙了这么多年,猛然被人这么关心一下,一颗心化成水,一把拉过吕秀摁进怀里死死抱住。   吕秀不知道他哪根筋又抽了,突然就这样,推不开他便去掐他的腰,他腰上肌肉也很紧实,对他没有半点影响反倒把吕秀自己累出一身薄汗。   吕秀放弃挣扎,低声提醒:“周珏,你说了不乱来的。”   “我不乱来。”周珏埋首在吕秀颈间,柔柔的说,“我就是太感动太喜欢你了,让我抱一会儿就好。”   吕秀有点愣,她做什么了这人就感动成这样?   吕秀不太能理解周珏的点,好在周珏很快放开她,把木盆放在下面,规规矩矩的坐下泡脚。   吕秀发现他的鞋边有点破了,袜子穿了一天洗了脚总不能再穿上,回房间拿了一双新鞋给他。   新鞋是简单的厚白底黑缎面,没有绣花,比不上周珏脚上那双内务府制的官靴。   吕秀把鞋递给他,轻声说:“一会儿脚晾干了将就穿这个吧。”   鞋子很长,一看就知道是男人的鞋,周珏受宠若惊,问:“专门给我做的?”   吕秀否认:“不是,有客人在铺子里订做的,你先穿这个,明日我让人再赶工就好。”   “哦。”   周珏有点失落,不过很快又开心起来,就算之前不是专门为他做的,但穿在他脚上,和专门为他做的也没什么两样。   这个时候吕秀回房间待着也挺尴尬的,见春灵留了吃的,借着锅里剩下的水热了下。   泡了一刻钟的时间,周珏仔仔细细的把脚擦干,把鞋子穿上,站起来走了两圈,意外地挑眉。   这鞋子也太合脚了吧,是哪位客人订做的鞋,竟然和他的脚一样大?   周珏偷偷去看吕秀,知道她面皮薄,不会说实话,也没追问,倒了洗脚水,把木盆洗干净放回原处。   热的饭菜也好了,吕秀拿了两副碗筷,也不讲究,和周珏围着灶台吃起来。   她晚饭吃了东西的,不怎么饿,吃得很慢,周珏跑了两趟是真的有点饿了,两人很快吃完,周珏抢先把碗洗了。   一晃就到了子时,吕秀也找不到别的事做,只能慢吞吞的和周珏走回房间。   周珏说好只是守着她,拖了三根长凳拼在一起,心满意足的躺在上面,对吕秀说:“我就睡这里,你放心吧。”   凳子不够长,他人高马大,躺在上面两条腿还得曲着,憋屈得不行,木凳还硬,肯定硌人得不行。   吕秀本就不是铁石心肠的人,从衣柜里找了两床被子铺在地上,说:“你睡这里吧。”   周珏已经完全被自家秀秀的温柔体贴降服,乖乖躺到地上,特别兴奋的说:“你也快躺着吧,一会儿我给你表演个绝活。”   周珏的语气颇为期待,吕秀脱了鞋上床,刚放下床帐,周珏弹指一挥,桌上的油灯便被挥灭。   视线陷入一片漆黑,吕秀听见周珏期盼的问:“怎么样,厉害吧?”   有点得意的孩子气,不像是快奔三的青年人,更像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吕秀唇角微勾,由衷的说:“很厉害。”   周珏得意起来,打开话匣子,说:“那个时候在太学院,属我和顾兄的武修最厉害,不过顾兄还是比我强一点,这一招是他先琢磨出来的,我私下练了好久才成功,沈柏那个时候就知道在太学院混日子,她总是不成功,后面到天桥底下跟那些卖艺杂耍的人学了坏照弄虚作假,被我发现以后还死不承认……”   那些日子已经过去好些年了,当年的少年少女也都各自成家立业,现在碰面的机会很少,周珏的语气渐渐变得怀念。   吕秀认真听着,时不时的接上一句,有点羡慕沈柏那个时候能进太学院和这群少年一起长大。   两人聊到很晚才睡,第二天都起晚了。   春灵发现厨房留的饭菜都被吃掉了,有点好奇吕秀的食量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见吕秀一直没起来,试着去敲门,刚敲了两下,房门猛地打开,周珏高壮的身影突兀的出现在眼前,春灵吓得瞪大眼睛,下意识的想尖叫,被周珏捂住口鼻。   “别叫!”   周珏命令,语气颇冷,有点像下山打劫的土匪头子。   春灵连连点头不敢乱叫,周珏放开她,小心翼翼的关上房间门,叮嘱春灵:“秀秀昨晚睡得晚,累得很,让她好好补觉,别吵她。”   春灵不敢反驳,一个劲儿的点头,被吓得晕乎乎的脑子慢吞吞的转着。   周大统领一大早为什么从小姐房间出来?又是怎么知道小姐昨晚很累的?   周珏习惯这种作息了,已经完全恢复清醒,拍拍春灵的肩膀大步离开。   春灵在原地呆了会儿,猛地反应过来。   周大统领他他他昨晚在小姐房间睡的,难道他又对小姐做了那种事!?   春灵在心底哀嚎一声陷入纠结,虽然周大统领承诺了要娶小姐,但还没下聘定亲,做这种事也未免太不合规矩了,而且万一他是骗小姐的,以后翻脸反悔小姐该怎么办?   就算他不反悔,万一小姐不小心有了身孕,不尽快成亲的话肯定会被看出来,到时有很多人在背后说小姐坏话的话,小姐又该怎么办?   春灵被自己吓得出了一身冷汗,正想叫醒吕秀好好商量对策,周珏去而复返,拎着一个大大的食盒给春灵,说:“这是我刚从醉仙楼买的吃的,你可以先吃点,剩下的给秀秀煨着,等她醒了再吃。”说完又取下钱袋交给春灵。   钱袋沉甸甸的,不知道是不是他刚从家里拿来的。   周珏意味深长的说:“这些钱拿去,伙食开好一点,秀秀太瘦了。”   周珏说完离开,春灵一手拎着食盒,一手拿着钱袋,纠结的天人交战。   周大统领竟然记得去醉仙楼帮小姐买早餐,也太细心体贴了吧,这样看来他应该是喜欢小姐的。   但他为什么要说小姐太瘦了呢?是不是嫌弃小姐身子弱,不够丰满?小姐又不是揽月阁里那种不要脸的女子,要那么丰腴做什么?周大统领该不会是只馋小姐身子的色胚吧?   春灵纠结得脑子都要炸了,周珏一点也不知道,回家后,第一时间派人出去调查张浩。   他的休沐时间很固定,昨晚一夜未归,周德山肯定是知道的,周珏正好也有话跟他说,直接去了东院。   天气热起来,周德山身上的伤痛也不作祟了,周珏到时他正在院子里操练。   周珏走过去跟他过了两招,点到即止,周德山有点喘,两人坐下来休息,下人送来茶水,周德山问:“昨晚去哪儿了?”   “看我媳妇儿去了。”   周珏很是坦荡,周德山挑眉,知道他说的是谁,问:“人家同意了?”   定情信物都交换了,还能不同意?   周珏说:“她自然是同意的,但我不能委屈了她,之前我跟陛下提过这件事,陛下对吕家还有忌讳,不肯下旨赐婚,我原本想再等等,但有人欺负到她头上,我就不想等了。”   “你不想等难道还能强迫陛下做不想做的事?”   周德山觑了周珏一眼,显然并不相信他有这样的能力,周珏点点头,说:“我现在自然没有这么大的本事。”   “算你有自知之明。”周德山哼了一声,周珏腆着脸笑起,说:“所以我这不是来求爹了吗。”   自姜琴瑟之后,周珏很少在周德山面前露出这么没皮没脸的一面,周德山有点恍惚,周珏继续说:“儿子之前少不知事,对婚姻大事草率了,这次已经想得很明白,这辈子一定要娶她为妻,在能力范围内给她最好的,只要陛下能下旨赐婚,便是让儿子去边关磨砺几年儿子也是愿意的。”   周德山之前就劝过周珏去边关多磨砺一下,如果不是伤了腿,周德山也是要像顾廷戈那样驰骋沙场数十年的。   既然选择了武将这条路,就不能在瀚京待着,要直面敌人,见证沙场的血雨腥风,这样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将领。   周珏不是吃不了军营里的苦,但天下军权现在都是顾恒舟统领,他自认为自己再怎么努力也不会成为比顾恒舟更优秀的将领,他如果去边关戍守,军权总是会分散,世人也难免会把他和顾恒舟放在一起比较。   周珏在太学院的时候就和顾恒舟关系很好,周家没别人,他其实把顾恒舟当成大哥看待,有点崇拜,不想跟顾恒舟走到那种地步,觉得在瀚京做个闲散大统领也挺好的,而且周德山和顾廷戈年岁都大了,他在京中也能照看着,不让顾恒舟担心。   现在他松口愿意去边关,也算是给出一个让周德山跟赵彻谈判的筹码。   他要护吕秀安然无忧,就不能再抱着之前的想法碌碌无为下去,要闯出去,要挣下更多的功业,才能让她在面对别人的时候有足够多的底气,哪怕她改变不了自己姓吕的事实,也能因为成为周夫人,而摆脱之前的困扰。   周德山眼眸微亮,饶有兴致的打量着周珏,问:“终于想通了?”   周珏重重点头,说:“想通了。”   周德山有些欣慰,喝下手里的茶,难得跟周珏说说心里话,他道:“当初你逼着我把少饮送回顾家,我其实很担心你会走极端,从此一蹶不振。”   被戴绿帽子,对任何一个男人来说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何况这件事还在瀚京闹得沸沸扬扬,哪怕是到了今天,还有不少人在背后议论周家,各种猜测姜琴瑟为什么不喜欢周珏,非要跟顾恒修搞得不清不楚。   周珏日后若是分了顾恒舟的兵权,周家和顾家必然会被世人津津乐道,这件事也会重新被人提起来。   流言蜚语的力量不容小觑,要一直保持本心不动摇,绝非易事。   周珏知道周德山在担心什么,也跟他托了底:“那孩子身上流着顾家的血脉,送回顾家是应该的,旁人要说什么闲言碎语是旁人的事,我不会放在心上,当初因为她是周夫人,我才会待她与旁人有所不同,但这次不一样,这次是我先确定喜欢,才想她成为周夫人,给她最好的一切。”   因为是周夫人所以喜欢,和因为喜欢想让她成为周夫人,这两句话听起来差不多,但背后蕴藏的含义截然不同。   周德山很欣慰能从周珏口中听到这样的回答,他又给自己倒了杯茶,跟周珏碰了一下,叹着气说:“吕家那姑娘是个好孩子,性情和你娘差不多,但比你娘沉稳细心多了。”   周夫人跟周德山也不是没有感情的,只是周德山那个时候伤了腿,回来以后不想拖累周夫人,故意逼周夫人和离。   现在提起周夫人,周德山心里还是有些动容,周珏清楚他们是怎么回事,没有多说什么,喝了茶,给爷俩满上,周德山压下情绪,继续说:“咱们周家也该有个像样的女主人操持才像话了。”   这便是答应周珏的请求,周珏主动跟周德山碰了下杯,说:“儿子谢谢爹。”   父子俩又说了一会儿知心话,周德山有些累了,周珏送他回屋休息,而后回到书房,吃过午饭,派去打探的人回来,把张浩和白家的关系还有这些时日为难吕秀那些事都调查得清清楚楚。   张浩去年就明里暗里堵过吕秀几次,吕秀置办宅院和张罗铺子的时候,张浩都在背后使过绊子,今年更是暗中设计,让吕秀的成衣铺都接不到单子。   周珏基本可以确定,那个偷拿吕秀肚兜塞给司偌铭的人就是张浩。   张应山也不过是个小小的尚书,张浩不会以为自己能在瀚京这种地方只手遮天吧?   嘁,什么玩意儿!   周珏把刚刚练的几张毛笔字揉成一团,眼底闪过森寒的冷意。   白青青在吴家寿宴上出了丑,吕秀本以为白家和张浩又会借机找她的麻烦,没想到接下来几天都过得风平浪静。   过了两日,吕青青来找吕秀,聊天的时候吕秀才知道张夫人回去后要跟白家断绝关系,白家来瀚京就是投奔张应山这个尚书的,当然不肯,白青青正头痛这件事呢,自然顾不上找吕秀的麻烦。   至于张浩,他早就到了议亲的年纪,之前说想纳吕秀为妾,张夫人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次因为他和白家搅和在一起,怕他走歪路,便将他关在家里,让他多读点书。   自吴家寿宴后,赵彻给足了吴家面子,这些世家夫人对吕青青的态度也热络起来,吕青青知道的内幕消息挺多的。   赵明熙年岁不小了,赵彻打算通过这次秋猎,为她挑选个驸马,这件事虽然没直接昭告出来,但在世家大族里都心知肚明。   张夫人让张浩多读点书,也是想让张浩沉淀一下,角逐一下驸马爷的遴选。   以张浩的本事,自己考科举都困难,更不要说在官场走多远了,若是能做上驸马,以后的前途不说无可限量至少也能少奋斗十多年,张夫人自然要重视起来。   吕秀听得直皱眉,张浩的品行摆在那儿,她都看不上的,若是让他使阴招哄得赵明熙的欢心,岂不是会毁了赵明熙一辈子?   吕秀想找机会提醒赵明熙多提防一下张浩,吕青青翻了吕秀一个大大的白眼,说:“你把心放肚子里吧,瀚京这么多优秀的郎君,张浩根本不够看的,现在大家最看好的是陵阳侯世子,他虽然比六公主大了差不多十岁,但出身名门,又学富五车,温文儒雅,自从顾恒舟成了亲,他现在已经是瀚京世家贵女最想要嫁的人了。”   吕秀脑子里浮现出司偌铭那日在吴府衣衫不整的样子,老实说,单看脸的话,还真看不出他比赵明熙大那么多岁。   两人虽然只见过一次,但也算得上是患难之交,吕秀对司偌铭的印象挺好的,要是他能做驸马,想来赵明熙这辈子也不会过得太差。   吕青青大概知道吕秀在想什么,拿出一张金灿灿的帖子给她,说:“陛下仁厚,念我们姐妹许久没见,这次秋猎,特意恩准我们一起前往,秋猎后我和夫君又要离开瀚京了,你与我一起在秋猎露脸,以后在瀚京的日子也不会过得太差。”   吕秀现在只是庶民,赵彻却允许她和吕青青一起参加秋猎,不管是对吴家还是吕秀都是皇恩浩荡了。   吕秀有点不敢拿那张帖子,她有种预感,陛下和吕家的过节,似乎要慢慢过去了。   吕青青把帖子塞进吕秀手里,又说:“这几日我都穿着你之前给我做那两身衣服,有不少人都觉得很好看,我说了你那铺子的名字,你多备点布料,再多请几个绣娘,这次秋猎不少世家小姐肯定要去铺子里订做衣服,你可以趁着这个机会赚一笔,也好把名声打响。”   提到正事,吕秀压下情绪,收好帖子,把最近设计的一些图纸给吕青青看,吕青青都很喜欢,吕秀从中挑了一件给她,准备到时候做出来给她穿。   吕青青收下,又叮嘱吕秀:“我已经嫁人了,这次秋猎只是凑个热闹,你可以好好打扮一下,不用太出风头,比平日好看点就行,这次大家都是奔着选驸马去的,但驸马只有一个,其他落选的也不乏出身好容貌佳的好儿郎,你也该考虑下自己的终身大事啦。”   吕青青完全是站在吕秀的角度考虑,吕秀犹豫了下,没把自己和周珏的事告诉她,点点头应下她的话。   所有人都在积极筹备秋猎事宜期间,孙氏临盆的日子也逼近了。   孙氏在京中没什么手帕交,生沈珀的时候差点难产,有点紧张,沈儒修差人来请吕秀,让她去相府住几日,免得孙氏太害怕。   吕秀收拾了下便去了相府,住到第三日,孙氏发动,吕秀忙和下人一起把她扶进屋里照看她。   孙氏自怀孕后一直精心调养着身子,沈儒修也经常抽空陪着她,这次生产倒是没上次那么费劲儿,生了半天就把孩子生下来了。   是个女儿,吕秀亲眼看着她怎么从孙氏肚子里出来的,小小软软的一只,她哭出来的时候,吕秀忍不住跟着红了眼。   生孩子真是太不容易了。   沈儒修在宫里议事,回来的时候孩子已经擦干净躺在襁褓里,他一进门就急匆匆的赶来,听说是个女儿,也控制不住激动,一直喃喃自语:“女儿好,女儿好啊。”   孙氏平安产女的消息很快传出去,当天晚上,周珏和内务总管孙越海一起来送封赏。   许是为了弥补沈珀早夭,这次赵彻给的封赏很重,光是玉石珠宝就有整整两箱。   吕秀还没来得及走,跟沈儒修一起跪下行礼,孙越海念完给沈家的封赏,又看着吕秀说:“正好吕姑娘也在这里,杂家就不用再跑一趟了。”   吕秀正觉得奇怪,孙越海又拿出一道圣旨。   这道圣旨是给吕秀的,大意是说吕秀性子纯良,和远在边关的顾夫人交情甚好,今日又有帮孙氏接生的功劳,特意恩准让吕秀做这孩子的义姐。   这孩子不是寻常人家的小孩儿,是昭陵当朝丞相的老来女,赵彻让吕秀做她的义姐,那就是变相的让沈儒修认吕秀做义女。   这样一来,吕秀的身份反倒比吕家落败之前更高了。   吕秀有点懵,万万没想到这个旨意会砸到自己头上,正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孙越海小声提醒:“吕姑娘,该接旨啦。”   吕秀清醒过来,连忙俯身磕头道:“吕秀谢陛下隆恩!”   孙越海把圣旨卷起来,交到吕秀手上,吕秀双手接过,孙越海笑盈盈道:“这可是天大的恩赐,吕姑娘该高兴才是,等沈小姐满月,姑娘可以当着满座宾朋的面认相爷做义父,这样姑娘以后在瀚京就不会受什么欺负啦。”   “公公说的是。”吕秀小声回答,喜悦的情绪还没翻涌上来,她偷偷去看周珏,发现周珏一直在看着她,那目光灼热且坚定。   没有任何言语,吕秀瞬间可以断定,这道圣旨是他为她求的。   这个认知让吕秀的心脏漏了一拍,她忍不住抓紧手里的圣旨,胸口有点发热。   这个男人,欺负她的时候特别霸道,还蛮不讲理,却在用实际行动一点点兑现他许下的承诺。   他说让她不用担心吕家给她带来的影响。   他说他会好好护她,让她安好无忧。   他说他会娶她,给她最好的一切,让她风风光光做周夫人。   在她想要退缩逃离的时候,他在坚定地认真的铺平他们脚下的路。   如果不是有这么多人看着,吕秀很想扑进周珏怀里,紧紧抱住他。   她也不知道她想做什么,就是很想抱抱他。   可惜现实是她什么也做不了。   周珏和孙越海宣完旨就离开了,沈儒修跟吕秀说了会儿话,其实没有赵彻下旨,他也是打算认吕秀做义女的,孙氏在教育孩子的事情上有点拎不清,吕秀能经常到相府来陪陪孙氏,对孩子的成长也好。   沈儒修还想留吕秀吃晚饭,吕秀心里装着事,委婉拒绝,沈儒修便也没有强求。   吕秀从大门出来,直接上了自己的马车,却没想到马车里有人,刚掀开帘子,就被摁进一个宽厚硬实的怀抱。   她吓了一跳,不过强迫自己冷静没有大叫,然后闻出这人身上蛮横的熟悉气息。   是周珏。   吕秀放松下来,而后有些恼怒,捶了下周珏的胸口,开口不自觉带了嗔怪:“你不是回宫了吗?怎么会在这里?”   周珏紧紧抱着她,哑着声说:“我看你想抱我就告了半个时辰的假。”   “我才没有。”   吕秀脸热,小声否认,周珏下巴抵着她的肩膀,低低的笑起,说:“嗯,你没有,是我想。” 第260章 周而复始篇(八)   周珏的声音哑得厉害,隐隐带着情动,把吕秀也抱得很紧,恨不得把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似的。   天气热,两人都穿得不多,吕秀很容易就感受到他的心跳。   强劲,有力,还有点狂乱,让她的心跳也不自觉快起来。   她是面对着周珏的,胸口被他的胸膛压着,像被压着一块巨石,喘不过气来。   更重要的是,被这么压着,两人之间的身体差异也很明显,吕秀不自觉想到那天夜里在客栈,他那么粗暴,把她都掐紫了。   “你抱得太紧,我喘不过气来了。”吕秀小声提醒,周珏把她放开了一点,脑袋仍靠在她肩膀,嗅着她身上的味道。   圣旨还拿在手上,胸口残留着感动,吕秀一点没抗拒周珏和她的身体接触,乖顺的靠在他怀里,柔柔的问:“这道圣旨……是你帮我求的吗?”   虽然已经有了猜测,吕秀还是想亲口问问,周珏立刻说:“这都是你应得的,沈伯伯身边没人照看,你经常去相府陪着,他很喜欢,你也能感受到的。”   吕秀的确能感受到,但沈儒修私下认她做义女,和赵彻下旨让她做沈儒修的义女,这两件事的差别实在太大了。   她没再问其他的,犹豫了下,第一次主动回应,环住周珏的腰,低声说:“谢谢。”   周珏一颗心立刻暖洋洋的,很想趁机再做点什么,护卫在外面提醒:“大统领,一个时辰马上就到了。”   他只告了一个时辰的假,到时间就得走,不然就犯纪律了。   吕秀在远峰郡的时候听张骏说过营里犯了纪律的人,都要被打板子,禁卫军是保护整个皇城安全的,纪律自然不会比镇北军宽松。   吕秀忙推周珏,提醒说:“时间到了,快走吧。”   哪有人撩完人就撵人走的?   周珏扣着吕秀的脑袋狠狠吻上去。   感受到吕秀的回应,他又忘了克制,暴露本性,吻得又凶又急,吕秀要打他直接被他抓住手。   良久,吕秀身子软下来,周珏放开她,在幽暗的马车里直勾勾的盯着她,说:“下次再敢撩我一下试试!”   说完撩开帘子出了马车,吕秀半躺在马车里,脑子一阵阵发白,喘了好一会儿的气才缓过神来。   唇瓣又是火辣辣的,还有点麻,吕秀摸了下唇瓣,脑子里还满是这人刚刚急切火热的动作,像是要把她一口一口直接吃下去。   心跳快到不行,吕秀咬了下指尖,定下心神让护卫赶紧驾车回家。   回到家里,春灵看到圣旨,高兴得不得了,拉着吕秀一会儿哭一会儿笑。   她陪吕秀的时间最长,吕秀能过上好日子,她比谁都更高兴。   吕秀缓过神来,也很高兴,不过她很清楚,她受了这些好,也要付出相应的好。   第二天吕秀把早就准备好的小孩儿衣服、鞋帽还有长命锁送到相府,孙氏休养了一夜醒转过来,抱着孩子爱不释手。   许是失去过一个孩子,她对生儿子还是生女儿没什么执念,觉得孩子能平安生下来就很好了。   沈儒修很快给孩子起好名字,叫沈迎春,字念姝。   这个名字挺好的,不过孙氏听了眼神一黯,吕秀没探究原因,宽慰了孙氏几句。   孙氏现在不像之前那么小心眼儿,很快打起精神。   相府得了小千金,这些世家夫人还是接连来相府探望,孙氏体力跟不上,大多数时候都是吕秀帮忙接待,慢慢的,这些世家大族也回过味来。   因为吕青青的宣传,之前有不少人想去吕秀的成衣铺订做衣服,发现相府和吕秀关系不俗后,也就不犹豫了,全都去成衣铺下单。   单子有点多,吕秀白日从相府回来,夜里还要赶画图纸。   日子过得充实而迅速,眨眼就到了秋猎的时候。   吕秀早早的给自己整理好行李,她这次是以吕青青妹妹的身份附带着去的,没带春灵,只收拾了一个包袱,和吕青青同坐一辆马车。   她们在家眷车队里,前后都有禁卫军保护,吕秀下意识的找了一下,没看见周珏在哪儿。   想来也是,这种重要的日子,他肯定是要寸步不离的保护在帝后身边的。   马车走得慢,一早出发,快傍晚的时候才到达秋猎的营地。   被允许参加秋猎的人不多,带的丫鬟也少,所有人到了之后,按照指令把东西收好,禁卫军把马车拉到指定的地方喂着,很快扎好营帐。   吕青青和吕秀在一个帐篷,把东西归置好,吕青青坐在床上感叹着说:“上一次参加秋猎,还是先帝在世的时候,那个时候谁能想到以后会变成这样啊。”   “现在也挺好的。”   吕秀轻声说,吕青青笑起,说:“嗯,是挺好的。”   两人休息了会儿,宫人来请吕青青。   这次回来,赵彻对吴守信表现出了足够多的看重,今晚也让吴守信一起用晚膳,吕青青可以一同出席。   吕青青走后不久,宫人给吕秀送来饭菜,这次出行带了六个御厨,御膳房的宫人还有不少,晚膳挺丰盛的。   吕秀刚吃了一口,又有个小太监端着东西进来。   这种场合,一般每个人的膳食都是定了的,吕秀有点警惕,戒备的开口:“之前已经送过饭菜了,这又是什么?”   小太监面上堆起笑,说:“这是周大统领让奴才送来的,冰镇的酸梅汤,清凉解暑的,姑娘今日奔波辛苦了,周大统领让姑娘吃了饭早些休息,接下来还有好多热闹看呢。”   这人倒是一点也不遮掩。   吕秀收了酸梅汤,问:“他吃过了吗?”   吕秀只问了一句,小太监立刻倒豆子的说:“周大统领还在吃,秋猎事关重大,这几日周大统领都要亲自巡守,可能没时间来看姑娘,不过周大统领是心系姑娘的,这次秋猎周大统领虽然不会参加比试,但回去后能得不少封赏,大统领说姑娘想要什么可以告诉他,他到时替姑娘要来。”   小太监把吕秀想问的都说了,吕秀一时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小太监却一脸期盼的看着她,吕秀犹豫了下,说:“那麻烦公公替我转告大统领,封赏什么的都不重要,大统领多注意安全,这几日巡守辛苦,也要多休息才是。”   小太监笑起,连声应道:“姑娘真是心细如发,体贴周到,奴才一定一字不落的转告给周大统领。”   “……”   吕秀脸热,真没小太监说的那么体贴。   周珏跟在赵彻身边这么久,应该是不会出什么事的,她那么说只是客套一下。   小太监转身离开,吕秀吃了饭,趁着凉意把酸梅汤喝了。   她对这里不熟悉,怕被人找麻烦,也没出营帐,在里面转了两圈躺床上养神,迷迷糊糊快睡着的时候,赵明熙找来,让她陪着去周围转转。   赵明熙看上去有些愁闷,吕秀大概猜到她在苦恼什么,忙起身和她一起走出去。   山里比城里凉快,晚上还在吹风,出来以后吕秀感觉整个人轻松了许多。   营帐后面不远有一条清澈的小溪,两人顺着上游走了一截儿,周围安静下来,连灯火也远离,只剩下清幽的月光。   吕秀叫住赵明熙,小声提醒:“公主殿下,再走就离营帐太远了。”   赵明熙停下,拿着之前随手折的树枝随意地挥着,吕秀看了一会儿问:“公主殿下可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   赵明熙闷不做声,吕秀也安静的陪着不说话,等赵明熙摧残完这一片的杂草才闷闷的说:“皇兄完全不为我考虑,太过分了!”   吕秀试探着问:“公主殿下是对这次秋猎的事有所不满?”   赵明熙沉默,吕秀想了想说:“这次秋猎陛下也没明说什么,只是创造个机会,让公主殿下看看咱们昭陵有多少优秀的儿郎,这种机会很难得的,好多女子的婚事都是直接由父母做主,等新婚当夜才知道自己的夫君长什么样呢。”   “皇兄若是敢如此对我,我这辈子都不要理他了。”赵明熙绷着小脸说,并不能理解其他女子身不由己的苦涩。   她一直都被宠着,婚事上若是不顺心,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   吕秀犹豫了下问:“公主殿下如此抗拒这件事,可是因为已经有意中人了?”   赵明熙折断手里的树枝,立刻否认:“我没有喜欢的人,只是觉得我年纪还小,皇兄却这么急急忙忙的想把我嫁出去,好像我多恨嫁似的。”   吕秀拿不准她是真的没有意中人还是说着玩儿的,温和的开解:“这次秋猎陛下也没有明说是什么目的,公主不用这么紧张,若是没有相中的,直接跟陛下说便是,陛下也不会逼着公主嫁人。”   “真的吗?”赵明熙半信半疑,吕秀点点头,说:“陛下如今只有公主一个妹妹,心疼你还来不及,哪会逼迫你,不过公主殿下不能直接跟陛下闹,得好好把你的想法告诉陛下才行。”   赵彻宠赵明熙是一回事,赵明熙若是恃宠而骄,这又是另一回事了。   赵明熙似懂非懂,吕秀还想再说点什么,身后草丛传来异动,赵明熙下意识的躲到吕秀身后。   吕秀其实也害怕,却没后退,绷紧身子盯着前面。   片刻后,周珏高大的身影走过来。   吕秀和赵明熙同时松了口气,赵明熙低声唤道:“周大哥。”   周珏看吕秀的眼神还算温和,偏头看赵明熙的时候,眼神变得严厉,沉沉的说:“这里离围场有点远了,这个时节山里有不少虫蛇蚁兽,容易出事。”   自从上次在揽月阁被逮,赵明熙就很怕周珏,抓着吕秀的袖子说:“我也不是一个人来的,还有秀姐儿陪着我呢。”   她什么样我难道不知道,她还能保护你不成?   周珏看向吕秀,吕秀莫名有种偷偷干坏事被抓现行的感觉,不敢强词夺理,轻声说:“周大统领说的是,以后我和公主殿下一点好好在营帐待着,绝不到处乱跑。”   这态度还行。   周珏说:“时辰不早了,回去休息吧。”   周珏在这儿盯着,赵明熙也不敢在外面乱走,乖乖回营帐,吕秀跟在她后面,周珏走在最末,目光灼热的钉在吕秀身上。   他们先送赵明熙回营帐,剩下周珏和吕秀两个人,周珏刚想说话,一个禁卫军匆匆赶来,吕秀下意识的低头,那人在周珏耳边低语了几句,周珏对吕秀说:“营地很安全,你住的营帐就在那边,自己回去可以吗?”   周珏指了下左手边外沿的一个营帐,吕秀点头,说:“你去忙吧,我记得路。”   事情应该挺着急的,周珏也没再多说什么,叮嘱了句小心,便带着那人一起离开。   吕秀不想多生事端,快步往自己的营帐走,快到的时候,另外一个营帐帘子掀开,一个蓝衣丫鬟拦了吕秀的去路,态度颇为倨傲的说:“吕姑娘,我家夫人请你入帐说几句话。”   吕秀不认识那丫鬟,但看这营帐的位置,也估摸到这位夫人的身份在吕青青之上,颔首进了营帐。   营帐里住的是张夫人,约莫是一直在等吕秀,张夫人的衣服还整整齐齐穿着,没有要入睡的打算。   吕秀一进帐,张夫人探究的目光就落在她身上。   不管和张浩还有白家有什么过节,吕秀面上功夫还得做,对张夫人福身行礼:“吕秀见过夫人。”   “过来坐吧。”张夫人说,下巴微抬,示意吕秀坐她对面,吕秀走过去坐下,张夫人一直在打量她,幽幽的说,“到底是之前在太后身边伺候,这规矩学得挺好的,一点没忘。”   虽然赵彻对太后和吕家有偏见,吕秀还是回答说:“太后所教,吕秀万不敢忘。”   张夫人点点头,也不绕弯子了,问:“知道今天叫你来做什么吗?”   吕秀摇头,说:“民女愚钝,还请张夫人明示。”   吕秀表现得很温顺,虽然白青青之前说过吕秀这种人是绵里藏针,张夫人也没在意,直接道:“我知道浩儿很喜欢你,你以前在太后身边待过,还挺受宠的,不想给人做妾很正常,但你也要认清现实,你的年纪已经不小了,而且现在也没什么靠山,浩儿是真心喜欢你的,我们张家也是明事理的人家,你进门来肯定不会吃亏。”   张夫人之前是看不上吕秀的,只想让张浩趁着性子玩玩罢了,现在突然对吕秀说这种话,吕秀有点意外,不确定是不是张浩又在玩什么把戏。   吕秀低头,仍坚持一开始的说辞:“吕秀有自知之明,张公子出身名门,吕秀实在高攀不上。”   不就是做个妾,有什么高攀不高攀的?   张夫人和白家是一样的想法,觉得吕秀就是故意说反话,她沉了脸,露出真实面目,说:“陛下现在的确挺倚重吴家的,你姐姐做着吴夫人,如今是可以给你撑腰,但这次秋猎后他们马上就要离开瀚京,你现在端着架子,以后又有谁能护着你?”   张夫人以为吕秀是靠着吕青青故意拿乔,吕秀刚要解释又听见张夫人说:“就算他们一直在京中,靠着这点关系,你想嫁进来做正妻也未免太好高骛远了,人还是要认清现实比较好。”   张夫人的语气颇有点轻蔑,吕秀无语,她都说了高攀不上,是什么让张夫人有错觉她是不想做妾想做正妻的?   就算张浩一开始就说想娶吕秀做正妻,吕秀也不会答应嫁给他。   张夫人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吕秀也不打算说那些场面话,正要如实表达自己的想法,张夫人抢先道:“我知道你和六公主关系不错,你放心,只要日后浩儿做了驸马,你在府里的日子不会难过,而且公主殿下心思单纯,不会像其他人做了主母处处刁难你,这样的日子可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   吕秀眼眸微微睁大,终于回味过来,张夫人原来是看她和赵明熙关系好,想让她在赵明熙那里说点张浩的好话,所以才提前来找吕秀示好。   和公主殿下分享一个男人啊,张夫人想得还真是有够好的   张夫人觉得自己已经抛出了很诱人的条件,吕秀弯眸一笑,温声说:“公主殿下金枝玉叶,陛下既然费尽心思为她挑选驸马,必然不会允许驸马婚后还要纳妾,让公主殿下受委屈,而且瀚京优秀的儿郎这么多,驸马怎么也要文武双全、德才兼备才行,夫人觉得张公子有哪一点符合这八个字?”   吕秀的语气仍是温温和和的,说出来的话却直白刺耳,张夫人盯着她看了半天才意识到她说了什么,怒气瞬间上涌,怒道:“你是什么东西,也敢这般大言不惭的评价我儿?”   你儿又是个什么东西,想娶公主还想坐享齐人之福,想吃天鹅肉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模样的蛤蟆。   吕秀在心里说,面上却仍挂着温和的笑,说:“我只是阐述一个事实,夫人不要激动。”   张夫人气得眼睛都要冒出火来,吕秀却淡笑着,如同一朵不争不抢、淡然离尘的菊花。   两人站在一处,高下立见,张夫人被扎得痛死了,恼羞成怒扬手想打吕秀,吕秀柔柔地说:“夫人请慎重,帐外到处都是禁卫军,我受不得疼,若是忍不住痛呼出声,影响到陛下和其他贵人的话……”   后果不言而喻,吕秀没说完,但张夫人瞬间明白她想表达什么,高高扬起的手僵在半空。   满腔的怒火被堵在胸口的感觉一点都不好,张夫人看吕秀的眼神变了,冷冷的说:“我原本还以为你是个性情温和纯良的人,没想到你这么牙尖嘴利,真是小看你了。”   这话说的,不躺平任由她欺负就不是温和纯良的人了?   吕秀面上表情丝毫未变,从容的说:“夫人在瀚京这么多年应该知道太后并不是轻易能被讨好的人,而且宫里到处都是贵人,一不留神就会得罪人,我能得太后宠爱,还在宫里安然活那么久,夫人怎么会以为我是什么纯良之人?”   吕秀说着掀眸定定的看着张夫人,她一路走得磕磕绊绊,心思不可能没有,只是她从来不想用来算计陷害别人,但这并不代表她不会。   吕秀眼眸微眯,眼神变得冷然,如春日初雪消融涌入山涧,只有触碰到才知道有多冰冷刺骨。   张夫人打了个寒颤,吕秀说:“上次吴家寿宴,张公子做过什么,他自己清楚,夫人若是还不知道,可以趁早问问他,也免得他在这次秋猎的途中出丑。”   吕秀说完站起来,张夫人惊得说不出话,丫鬟也不敢阻拦,吕秀直接离开。   吕青青已经回来了,见她一直没回来,让丫鬟在营帐门口候着,看见吕秀,丫鬟立刻进去禀报,吕秀一进账吕青青便冲到面前,抓着她的手问:“你不是和六公主一起出去的吗?怎么在张夫人帐里,她跟你说什么了?是不是欺负你了?”   吕秀摇头,不想把吕青青牵扯进来,说:“只是刚好碰见随意聊了几句,”   吕青青不大相信,还想继续问,吕秀岔开话题问:“今天晚宴如何?没发生什么事吧?”   吕青青果然被转移注意力,说:“没什么特别的,陛下跟夫君说了几句话,便和其他人聊天了,过了这么久再见到陛下,我发现他比之前更有威严,我都不敢看他。”   最后两句话吕青青的声音压得很低,表情还有点害怕,吕秀安慰了她几句,心里对这个结论倒是不太认同。   她比吕青青和赵彻接触要多一些,赵彻做太子的时候看似温和儒雅,但皇子的威严和手段都是有的,尤其是那个时候和二皇子赵稠相斗,赵稠在赵彻面前根本不够看。   赵彻并不是做了皇帝后才积累的威严,而是先有了帝王之威,做了皇帝以后才慢慢释放出自己的威严,现在的陛下才是最真实的陛下。   他将权术玩弄于鼓掌间,可以决定任何人的生死,也可以决定一个家族的兴衰,他是整个昭陵最尊崇厉害的人。   两人睡一个营帐,又没有孩子在身边,吕青青有点兴奋,拉着吕秀说了许久的话,最后吕秀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第二天要先举行祭天仪式,一大早就有宫人吹了号角提醒所有人起床。   吕秀和吕青青都困得睁不开眼睛,强撑着起床洗漱,换好衣服吃了早饭两人一起去找吴守信。   祭天仪式挺盛大的,流程也颇为繁杂,主要是赵彻做,其他人都是围观,但这种场合很严肃,吕秀和吕青青也不敢打哈欠。   祭天仪式足足进行了两个时辰,结束后,一些重臣留下跟赵彻说话,其他人都回营帐休息。   吕秀和吕青青连午饭都没顾上吃,直接躺下补觉。   下午有比试赢彩头,决定大家挑选马匹的顺序。   吕秀和吕青青早早地去看台坐着等,这次秋猎虽然默认是为赵明熙挑选驸马的,但为了不搞得太明显,已婚的官员也有参加的,所以吴守信也在其中。   吴守信今天穿的是一身浅灰色绣紫竹骑马装,袖口和裤腿都有绑带束着,便于行动,腿上的绑带还和一般的不大一样,仔细看可以发现那上面别着匕首还有其它的东西,比一般人的看上去要更简单利落,也更方便。   虽然已经成了亲,吴守信一出场便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吕青青偏头对吕秀说:“妹妹设计这身衣服真的太棒了,我拿出来给夫君一看他就很喜欢,建议妹妹把这个在昭陵范围内推广,一定会很受欢迎。”   “姐姐喜欢就好,等你们离京的时候我再做两身衣服送你们。”吕秀温笑着说,默默记下这点,和卫明晨三个月的约定马上就要到了,这次秋猎对她来说是更好的展示衣服的机会。   两人说着话,又有不少人来到看台,她们之中有好几个的衣服都是从吕秀的成衣铺定做的,吕秀根据她们的性情和身份都做了特别设计,款式各不相同,最大程度的突显她们的优点掩盖缺点,就算站在一起也只有五官的差距。   吕秀侧耳听了下她们的交谈,发现她们对自己的新衣服还都挺喜欢的,心里也跟着高兴起来。   众人很快到得差不多,帝后在最后相携而来,所有人站起来行礼,等帝后落了座才坐下。   按照惯例,赵彻先讲了几句话,大意是让大家尽情展示自己的能力,但同时也要注意安全,不能为了争第一让自己落入险境。   赵彻的话不多,说完就要开始,一个娇小的人影突然策马闯入场中。   是赵明熙。   她今天穿的也是吕秀设计的骑马装,衣服是湖蓝色的,在便于行动的基础上加了一些纱裙好显得柔美些。   赵明熙一出场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为了方便,她的头发也用发带缠起来,远远瞧着像个明朗如风的少年郎。   “六公主怎么上场了?这也太危险了吧。”   “就是啊,公主殿下不会也想参加这次狩猎吧?这哪是女儿家能做的事啊,太胡闹了。”   赵明熙身份高贵,还没出阁的小姐们不敢对她的言行做评判,说话的是几位夫人,吕秀扭头看了一眼,发现说话的两位妇人脸上俱是不满,张夫人就坐在那两位夫人旁边,眉头也是不赞同的皱起。   驸马爷还不定花落谁家,这些人就自发的把公主殿下当成自己儿媳妇看待了。   吕秀有点想笑,她们觉得公主殿下行事大胆,有伤风化,却不知公主殿下根本没想要进她们的家门。   吕青青也被赵明熙惊到,不过不是厌恶而是羡慕,她低声对吕秀说:“之前夫君带我骑过一次马,我那时才知道骑在马背上视野有多辽阔,连呼吸都是畅快的,若是能像公主殿下这般肆意的活该多好啊。”   吕青青感叹,吕秀看着赵明熙,不由得想起沈柏。   其实就算不是公主,只要有足够强大的内心和聪明的头脑,也是可以活得没那么约束。   赵明熙绕着校场跑了一圈,来到看台前,翻身下马对赵彻说:“都说巾帼不让须眉,熙儿虽然比不得男子,却也想一起夺个彩头沾沾喜气,求皇兄允准。”   猜测变成现实,一众世家夫人坐不住了,女子怎么能和男子一起骑马比试呢?   陛下肯定不会答应的。   众人抱着期盼,赵彻没急着说话,反倒是皇后打趣的说:“上了校场比试论的事实力,为了公平起见,没人会因为你是公主就让着你,一会儿要是磕了碰了熙儿可不要哭鼻子哦。”   赵明熙摇头,坚定地说:“皇嫂放心,熙儿一定不会哭的。”   这之后赵彻和皇后就没说话了,直到赵明熙翻身上马,众人才意识到,陛下这是默许公主胡闹了!   这这这,陛下怎么能这样呢?   众人心里不满,却不敢说出来。   场上的世家公子接受能力要好一些,见赵明熙骑马到场中央,很快围到她身边。   开玩笑,这可是选驸马啊,在场赢得公主殿下的芳心可比赢得第一简单多了。   张浩是第一个凑到赵明熙身边的,吕秀一看到他就皱紧眉头,好在吴守信很快来到赵明熙身边。   宫人燃了香,等香燃尽就要宣布开始比试,香燃到一半的时候,周珏骑马进了场。   他换了私服,也是吕秀前些日子送到周府去的,吕秀没想到他带来了,还直接穿了出来。   衣服的款式和吴守信身上的一样,只不过是玄色的,上面还有银丝绣的苍松,一看就知道出自一家成衣铺。   吕秀有点脸热,看见周珏策马来到赵明熙身边。   张浩难得近了赵明熙的身,正绞尽脑汁跟赵明熙说话,来了个吴守信本就不满,再看到周珏就更不开心了。   一个被绿了的鳏夫难道还好意思来抢夺驸马之位?   张浩不想让开,周珏也不直接让他让位置,骑着马直接往他和赵明熙中间挤。   张浩不乐意了,皱眉说:“周大统领,这里已经没位置了,你挤到公主了。” 第261章 周而复始篇(九)   张浩提醒得理直气壮,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在这儿碍了事。   周珏不理会,继续往前挤。   赵明熙怕他,往旁边让了让,周珏很容易挤进来,把张浩和赵明熙隔开。   张浩的表情有点挂不住,想绕过周珏重新到赵明熙跟前,周珏却一直挡在他前面,过了一会儿张浩终于可以确定,周珏是在故意针对他。   张浩不知道周珏和吕秀的关系,只当周珏是想争夺驸马爷的位置,发现自己到不了赵明熙身边,脸色阴郁的待在外围,把周珏记恨上了。   周珏是奉赵彻的旨意保护赵明熙的,见张浩不在赵明熙身边打转了,便和吴守信一左一右护在赵明熙身边。   彩头比骑术和箭术,等所有人就位,香也燃得差不多了,宫人鸣锣,所有人骑着马来到起跑的地方。   赵明熙身份最高,自然在最中间的位置,周珏和吴守信护在左右,让人不能靠近她。   按照惯例,只要第一个骑着马跑到指定位置从宫人手里拿到东西再折返回终点就算赢。   这个时候不止比骑术,还要比谋略,有的人会合作,有的人会给对手使绊子,反正只要最终达到目的,就都算赢。   有周珏和吴守信在,没人敢给赵明熙使绊子,号令一响,赵明熙便一马当先冲出去。   周珏紧跟在她身边,看出她在太学院没好好学,沉声教导:“腿要用力夹紧马背,踩住脚蹬不要松懈,身体不要绷得这么直,前倾一点,贴着马脖子。”   赵明熙不敢反抗,按照周珏说的做,虽然费劲儿了些,但也比一开始跑得更快。   她分神回头看了一眼,正好看到后面的人挤做一团,落下好远。   “这样赢着真没意思。”   赵明熙低估一句,周珏在旁边提醒:“比试才刚刚开始,话别说那么早。”   赵明熙刚想反驳,身后传来马蹄声,回头,司偌铭穿着一身墨色绣麒麟锦衣,骑着一匹黑马追上来。   赵明熙一直把司偌铭当长辈看,这会儿却不得不承认,这位陵阳侯世子容貌生得相当俊美,唇红齿白,在阳光下策马疾驰的时候,周身的气度更是不俗。   司偌铭参赛的心态很平和,一开始就没打算和那些人争,排在比较后面的位置,没想到前面乱作一团后,他反而有了机会。   观看台上的人看见司偌铭冲出来,全都忍不住惊呼起来,赵明熙看了一眼回过头,问周珏:“周大哥,我现在该怎么办?”   她不想输,尤其是不想输给皇兄和皇嫂都很看好的驸马人选。   周珏不懂女儿家的这点小心思,沉沉的说:“赛场如战场,想得越多干扰越多,你不要想其它的,只管自己往前冲就好。”   赵明熙把周珏的话听进去,压低身子往前冲,不过司偌铭显然没有怜香惜玉让着公主殿下的想法,他稳定的不出所料的超过赵明熙。   赵明熙咬牙往马屁股上狠狠抽了两鞭子也没赶上,最终落后司偌铭一点,让司偌铭赢得头彩。   不过就算这样,赵明熙的表现也很不错了,到达终点后,吕秀和吕青青带头为她欢呼。   “公主殿下威武!”   吕青青的声音比吕秀大多了,吕秀没做过这样的事,只挥舞着手绢帮忙打气。   赵明熙输了比试原本还有点郁闷,听到两人的打气声,顿时又来了精神,冲她们挥手回应。   司偌铭还坐在马上,也循着声音望去。   吕秀和吕青青站在一处,两人拼命挥着手,和那一日在吴府请他帮忙的慌乱截然不同。   司偌铭眉眼噙着温和,觉得吕家的姑娘其实挺可爱的,正想着,周珏策马来到司偌铭身边,他仰头看了吕秀一眼,低声提醒:“张公子一直在看世子殿下。”   司偌铭随意地扫了一眼,看见张浩直勾勾的盯着自己,眼神阴鹜,像是沾满剧毒的怪物,一旦被他缠上就会死无全尸。   周珏把那日在吴府发生的事暗中调查了一遍,基本锁定嫌疑人是张浩,这些信息周珏也跟司偌铭共享了,司偌铭知道张浩是什么样的人,又存着什么心思,眼底闪过厌恶,淡淡道:“不过是跳梁小丑罢了。”   骑术夺了彩头,赵彻当即给司偌铭赐了赏,又夸了赵明熙一番,皇后在旁边帮腔,话里话外都在暗示两人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看台上的人也交头接耳的议论着,赵明熙不喜欢听这种话,假装崴了脚,被宫人扶下去。   赵明熙一走,周珏也想下场,张浩走到周珏身边,故意说:“周大统领别急着走啊,既然都上场了,也露一手给我们瞧瞧嘛,我可是早就听说周大统领的威名了。”   张浩的目标明确,把在场的都当成自己的敌人,其中司偌铭和周珏的竞争力最强,他的敌意自然也最重。   周珏并不计较张浩说的话,淡淡的说:“我还有公务在身,并不参与今日的比试。”   周珏说完要走,张浩扬声道:“周大统领是因公不能参加今日的比试,还是不敢参加?”   张浩是故意要让其他人都听见的,这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周珏身上。   张浩比周珏小一点,当初在太学院和周珏并不在一个班上,只记得那个时候周珏生得特别白,眉心长着一颗红痣,总是跟在顾恒舟屁股后面打转,像是顾恒舟的跟屁虫。   周德山是顾廷戈的副将,却伤了一条腿,回京后还跟妻子和离了,所有人都觉得周德山是个没了一条腿的残废,他能做瀚京校尉也是先帝为了显示自己仁厚特意给的恩赏。   周德山没什么本事,其他人自然也觉得周珏是个中看不中用的酒囊饭袋。   如今周珏能一路高升,所有人也觉得他是靠的国公府的庇荫。   毕竟国公府现在还养着当年在周家出生的孩子。   张浩敢挑衅周珏,很大部分就是因为这个。   周珏停下来,偏头看着张浩,他猜到张浩今天要搞事情,但没想到这人竟然这么蠢,蠢到自己非要凑上来送死。   周珏是从御前带刀侍卫升的禁卫军统领,再升的骠骑大统领,这些职位都是统管皇城和瀚京安危的要职,张浩如果不是猪脑子,也该知道,陛下就算再怎么给国公府面子,也不会把这样的重任交到一个没有真本事的人身上。   周珏没有急着应下张浩的挑战,碾着手指安安静静的站着,看台上的人也都注意到这里发生的事,全都好奇的张望着。   如今司偌铭是整个瀚京最俊美文雅的郎君,而周珏则是最骁勇善战的,两人一文一武,气质各有不同,却是一样的沉稳显贵,张浩和他们站在一起,差距一下子显现出来。   然而张浩自己却不觉得,第一次受到这么多人瞩目,还有些洋洋自得,再次说:“早闻周大统领文武双全,与镇北大统领顾恒舟是同窗好友,情同手足,如今顾大统领不在京中,无缘得顾大统领的风采,能见见周大统领的实力也定能大饱眼福。”   张浩给周珏戴高帽,先把周珏架到不能拒绝的境地,一会儿若是周珏不能拿出什么看家本领震慑全场,他肯定又会说周珏不及顾恒舟这样的话来冷嘲热讽。   周珏已经看穿张浩的后招,并不接话,只沉声复述:“我还有公务在身,不参与今日的比试,张公子若是真想切磋,日后可单独到周府找我。”   周珏说完又要走,一直安静站在旁边的司偌铭朝着赵彻拱手道:“鸿运也想看周大统领一展风采,请陛下允准周大统领与我们一起参加比试。”   司偌铭罕见的开了口,一些知道自己争夺驸马之位无望的人也跟着开口:“请陛下允准周大统领与我们一起参加比试。”   这下变成了众望所归,赵彻也在兴致上,当即允准周珏参加比试。   看台上的人一下子激动起来。   周珏从御前带刀侍卫到骠骑大统领只用了短短三年多的时间,这个速度未免太快了,而且他很少在外人面前动武,也没去校尉营操练过,有些人心里多少有些质疑不服,加上姜琴瑟给他戴了绿帽子,质疑之声更甚。   如果不是他不行,姜琴瑟怎么敢做出这样的事?   赵彻发了话,周珏领旨,折返回张浩身边,冲他挑眉,无声的表达着一个意思:待会儿别后悔。   一个字没说,只是一个表情,张浩就被激得炸了毛,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待会儿会面临什么,相当不服气的从宫人那里拿过弓箭。   第二轮是箭术,一般这都是比的准头,在太学院的时候也有射箭练习没什么难度,以往比箭术都有固定靶和活动靶两种。   固定靶大家的命中率都会差不多,到了活动靶高下立刻就能分出来。   当初在太学院,所有人都以为顾恒舟的箭术是最好的,在东恒国的时候,周珏才知道沈柏的箭术有多好。   这些年周珏再没见过沈柏射箭,但他私下练习了很多次,如今的骑术和箭术比当年的沈柏差不了多少。   张浩认真的试着弓箭,他的武修一般,但平日玩过不少投壶游戏,准头可以,箭术也不错,看看司偌铭又看看周珏,继续作死,说:“周大统领和世子殿下身份尊贵,又大在场的人不少年岁,我们多半是陪跑,最终的角逐必然是在二位之间,我赌世子殿下赢。”   周珏之前觉得张浩蠢,这会儿又觉得他其实挺聪明的,把周珏架上场以后,又挑起他和司偌铭之间的矛盾,自己像个没事人一样全身而退。   但这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   周珏在周围扫了一圈,说:“箭术靠的是准头,我早就听说张公子投壶技巧很高,箭术应该不差,除了早些年的顾恒舟,京中再没出现过百步穿杨的奇才,张公子如此信誓旦旦,想必今日是要一鸣惊人吧。”   周珏的语气带着引诱的意味,张浩莫名觉得周珏想把他拖进自己挖的坑里去。   他不敢应声,但他肯定是想赢的,要是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赢过这些男子,够他吹一辈子的牛了。   张浩有点兴奋,暗戳戳的把手里的弓握的更紧。   周珏没有再看他,随意试了下手上的弓,往看台上瞟了一眼。   吕秀挨着吕青青坐在左后方的位置,安安静静如一朵馥郁馨香的兰花。   他家媳妇儿果然不管坐在哪里都是最惹眼的。   正想着,铜锣声响起,箭术比试开始。   张浩想挣表现,大声说:“周大统领和世子殿下先来吧。”   司偌铭皱眉,不太喜欢这样,周珏凉凉的看着张浩,冷声道:“这里有二十个靶子,可以供二十人同时进行比试,时辰不早了,你愿意等,要让陛下和这么多人一起等吗?”   虽然入了秋,秋老虎也挺厉害的,今天太阳也大,看台上虽然有伞撑着,却也热得很,张浩骑马跑了一圈已经热得出了一身汗,其他人想来也不好受。   张浩不敢再回话,司偌铭自然和周珏站在一个阵营,温声说:“我和大家一起就可以。”   所有人各自拿了弓箭,到对应的靶子站好,周珏和司偌铭一左一右把张浩夹在中间。   张浩举起弓,姿势一看就有问题,周珏并不吝啬,自己瞄准的时候,还留了点余光给张浩,沉声提醒:“腿与肩宽,用力绷紧了。”   张浩脸热,横了周珏一眼。   都上比试场了,还要指导人,就显得你能耐是吗?   箭术不是一日两日就能练成的,在太学院的时候,武修师父是同样的传授技巧,教出来的学生还是参差不齐呢。   张浩不相信周珏是想让他赢,不过是想借机羞辱他罢了。   心里存着怒气,张浩很快射出第一箭,周珏紧跟在他后面放手。   张浩第一箭有点偏,在靶子边缘,不计入成绩,周珏的更夸张,直接脱靶。   不过脱靶的这一箭没有落空,而是穿破张浩射出去那支箭,稳稳地钉在张浩的靶子上。   宫人报了靶,看台上一阵喧哗,张浩很生气,冲周珏质问:“周大统领,你这是什么意思?”   周珏抽出第二支箭,神色平静地说:“没什么意思,失手罢了。”   你特么失手就失手,把我的箭射下来算怎么回事?   张浩咬着牙,脸色很难看,周珏继续说:“学武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难以坚持也很正常,但张公子若是真心想学,就该认真些。”   周珏说完射出第二支箭。   这一次,稳稳命中靶心。   周围传来欢呼声,张浩突然觉得周珏比他想象中的可怕多了,他平静沉稳,不在意他的挑衅,是因为他有足够的自信和绝对的实力可以碾压别人,把别人按在地上摩擦。   张浩后背爬起寒意,开始后悔自己一开始挑衅周珏了,偏偏这个时候周珏连续两次命中靶心,还抽出功夫对他说:“比试才刚刚开始,张公子不要分心,深呼吸,沉住气,弓尽力拉满再放,瞄准了再放箭。”   张浩跟着他的指令吸气呼气,瞄准后再放箭。   笃的一声。   箭镞稳稳钉在偏离靶心一寸的地方。   宫人报了靶,张浩一下子跳起来。   这可比他在太学院武修结课的时候成绩还要好。   周珏唇角微扬,鼓励道:“张公子加油,说不定今日是能拔得头筹的。”   张浩浑身都不得劲儿起来,总觉得周珏这话有问题,不过他已经落后别人,没时间想太多,继续凝神射箭。   因为周珏的加入,场上的比试吸引了更多的关注,吕青青是最惊奇的,不过她关注的点和别人不一样,低声问吕秀:“你不是说夫君身上那套衣服是特别设计的新款市面上还没有吗?怎么周大统领身上那套和夫君的这么像?”   吕秀脸热,正不知该如何解释,吕青青皱眉问:“是不是有人偷了你的图纸泄露出去了呀?”   “不是。”吕秀摇头,如实说,“之前他帮了我几次忙,我让人做了一套衣服送给他,没想到他今天会穿出来。”   吕青青奇道:“不是说他性情古怪,平日都不和别人说话的吗,怎么会帮你的忙?”   吕秀捏紧帕子,柔声辩解:“不是的,他人很好。”   话音刚落,周围传来惊呼声,周珏射完十支箭,除了第一支箭脱了靶,后面全都命中靶心。   毫无疑问,他的准头是所有世家子弟里最好的。   这样一看,他第一箭脱靶,更像是故意让大家的,免得和大家的差距拉得太大太难看。   第一轮固定靶淘汰了大部分人,只留下来前三。   恰好是周珏、张浩、司偌铭。   张浩排第二,夹在两人中间,不上不下。   三人留下来进入活动靶的比试,今年的活动靶是御马监专门养的兔子,一共三十只,以一炷香为限,谁射杀的兔子越多,谁就获胜。   为了区分三人的成绩,三人用的箭箭尾都用不同的颜色做了标记,周珏的是红色,张浩的是黄色,司偌铭的是蓝色。   稍作休憩,三人重新上马,御马监的宫人先放出兔子,兔子一得自由立刻向四处奔逃而去,等到锣响,三人才策马朝前跑去。   活动靶和固定靶的难度完全不同,张浩知道自己赢不了,从一开始就骑马贴着周珏,阻止周珏前进,司偌铭一马当先跑在最前面。   周珏并不着急,眼眸微弯,很赞赏张浩的反应。   他就喜欢这种蠢得自己找死的人。   张浩不敢跟周珏直接动手,瞄准周珏背上的箭囊,准备找时机扑到周珏马背上,先把他的箭囊弄掉。   周珏看出张浩的意图,故意放慢速度,让张浩和自己的马贴近,等张浩鼓足勇气想扑过来的时候,又暗中发力甩开他。   张浩没有预料到周珏会有这一手,扑了个空,因为惯性大半身子挂在马背上,他听见自己背脊骨拧出咔的一声,但根本没功夫理会,因为他几乎倒挂在马身上,脑袋离地面很近,一不留神就会坠下马去。   这后果就非同小可了。   张浩吓得出了一身冷汗,腰却疼得使不上力,根本没办法重新回到马背上。   看台上的人都叫出声,觉得这也太危险了。   张夫人更是直接站起来,失态的大喊:“快让马停下!”   张夫人不懂马术和箭术,往年只看过别家的儿郎参加秋猎一展风采,没想到轮到自己儿子上场的时候会这么惊险吓人。   她吓得心脏都要从嗓子眼儿冒出来了,坐在最前面的帝后却没有开口中止比赛。   张夫人急得不行,正要去找张应山,孙越海走过来说:“夫人别紧张,马匹在疾驰过程中,谁也没办法让它停下来,张少爷身手不凡,肯定能想到办法应对的。”   我儿是什么东西我这个做娘的难道还不清楚吗,他能有什么法子应对?   张夫人腹诽,可孙越海是御前伺候的人,他说了话就相当于是赵彻发了话。   陛下想看看她儿有什么能耐,她难道还能拒绝吗?   张夫人咬紧牙关直勾勾的看着场上。   周珏很快追上司偌铭,两人各自追着兔子射杀,不相上下,张浩则像个小丑一样被那匹马驮着满场跑。   一炷香后,宫人鸣锣,比试结束。   周珏射杀二十七只兔子,司偌铭射杀八只,还有五只逃出生天,御马监的宫人会把它们放生。   御马监的人吹了口哨把张浩的马唤回来,等马停下,张浩也被从马上解救下来。   他站不太稳,腰背拉伤得很厉害,脸都是白的,宫人立刻用担架把他抬下去。   张夫人高声喊着“我苦命的儿”,不顾形象追出去。   张浩一支箭都没射出去,还伤了腰,张应山颜面上委实挂不住。   但这也怪不了别人,是他自己没有本事。   张浩被抬下去,周珏和司偌铭却要来领赏。   周珏的骑术和箭术都是有目共睹的,赵彻龙颜大悦,问周珏想要什么封赏。   周珏跪在场上,声音极洪亮的说:“微臣想向陛下要一个人。”   赵彻问:“何人?”   周珏抬头,看向看台上的吕秀,大声道:“微臣想求娶吴郡守的妹妹吕秀为妻,请陛下允准!” 第262章 周而复始篇(十)   周珏底气十足,声音洪亮,这话一出,整个猎场都安静下来。   男人们都看着周珏,没想到一个被戴了绿帽子的鳏夫,竟然还有勇气用这么大胆的方式求娶一个女人。   而且还是个上了年纪,家世背景不怎么样的女人,他难道不怕再丢一次脸?   女人们则都心绪复杂的看着吕秀,周珏是鳏夫不假,但他年纪轻轻就做到了骠骑大统领的位置,以后肯定是前途无量的,而且一旦陛下同意,那就是御赐的大婚,是多少女人求都求不来的风光啊。   吕秀也惊到了,怎么也没想到周珏会在这样的场合,用这样的方式说出要求娶她的话。   吕青青一把抓住吕秀的手,虽然她已经成婚了,却比吕秀这个当事人还要激动,紧张地问:“妹妹,我是不是听错了,刚刚那个人是不是说要娶你?”   吕秀被吕青青抓得手有点疼,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也不是听错了,她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吕青青,只能定定的看着周珏。   孙越海收到赵彻的指示,高声问:“吴郡守何在?”   吴守信立刻来到周珏身边,跪下高呼:“微臣在此。”   赵彻看着吴守信,幽幽的问:“周大统领说要求娶令妻的妹妹吕秀,爱卿如何看待此事?”   众人腹诽,还能如何看待?这门婚事对吴家百利而无一害,吴家自然是双手双脚赞同的。   不负众望,吴守信大声说:“微臣与周大统领在太学院时是同窗好友,对周大统领的品性是很佩服的,周家也算是武将世家,为昭陵和陛下抛洒血汗,妹妹若是能嫁进周家,是妹妹的福气。”   赵彻点头,又看了孙越海一眼,孙越海立刻高呼:“吕姑娘何在?”   “妹妹,陛下叫你呢。”   吕青青提醒,吕秀抓紧绢帕,稳了稳心神才起身走去。   看台上的女眷都自发的让开一条道,只是看吕秀的目光很是复杂。   吕秀权当做没看见,径直走到看台下方,跪在吴守信旁边,行礼道:“民女吕秀,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抬起头来。”赵彻命令,吕秀深吸一口气抬起头,背也绷得笔直,赵彻将她从头到脚审视了一遍,问:“周大统领要求娶你,你可愿意?”   婚姻大事,向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算吕秀没有父母亲人在,吴守信和吕青青也是能代替她回答的,哪有赵彻这样直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问她的?   吕秀若是知道讨巧,就该说都听姐姐姐夫安排。   但周珏就跪在这里,他放下骄傲,认真的履行着对她许下的承诺,当着所有人的面表明了自己的心意,吕秀不想再畏畏缩缩停滞不前。   她眼眸发亮,语气平稳的开口说:“周大统领骁勇善战,正直坦荡,民女倾慕周大统领,愿意嫁给周大统领为妻。”   过去她顾虑吕家、顾虑自己年龄大、顾虑和周珏成亲后可能会面对的各种麻烦,一次次躲着他将他推开,可他从来没有掩饰过自己的心意,热烈的直白又坚定的一步步朝她走来。   现在他已经把手放到她面前,她还有什么理由不用力把他抓住?   吕秀说完这话,吴守信意外地看了她一眼,不过没有恶意,只是意外和欣赏。   在这个世道,女子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坦白自己的心迹是非常需要勇气的一件事。   如今郎有情妾有意,一个要娶一个要嫁,是喜事一桩,便是赵彻也没有理由阻止的。   赵彻松了金口,说:“既是两情相悦,朕自然不会阻止,好好筹备婚事吧。”   一直没发话的皇后说:“吕姑娘很有才华,之前为本宫设计了很多套漂亮的私服,本宫很是喜欢她,今日斗胆抢了陛下的先,为她和周大统领赐婚,也好沾沾喜气。”   赵彻能同意周珏娶吕秀已经很不容易了,要他亲自给二人赐婚,到底还是过不去心里那道坎,皇后主动出来说要帮忙赐婚,一来是给赵彻台阶,二来也是表明卫家的气量。   当年先皇后离世,吕家一直打压卫家,如今卫家翻了身,吕家落败,卫家却没有如他们一样落井下石,高下立见。   “皇后高兴就好。”   赵彻说,允准了皇后的提议,周珏、吕秀和吴守信三人立刻叩头行礼,大声道:“谢陛下、皇后娘娘恩典!”   赐了婚,时辰也不早了,赵彻和皇后摆驾回去休息,其他人也都散了。   人太多,吕秀没办法跟周珏说话,只匆匆和他对视一眼,便回到女眷区找吕青青。   吕青青激动得脸有点红,紧紧的拉着吕秀,吕秀努力保持冷静,低声说:“咱们回营帐再说。”   吕青青点点头,两人拉着手快步走回营帐。   一进帐中吕青青便忍不住了,激动地说:“天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皇后娘娘亲自赐婚啊,这也太浪漫了。”   丫鬟帮两人倒茶,说着吉祥话:“恭喜秀儿小姐得天赐良缘,定能与姑爷琴瑟和鸣、白头到老。”   吕青青喝了茶,眼睛亮闪闪的看着吕秀,好奇的问:“妹妹是什么时候与周大统领熟识起来的?怎么都不告诉我一声,早知道我回来后就多制造点机会让你们见面呀。”   吕秀也喝了口茶,压下狂乱的心跳,温声说:“我也没想到会有今天这一出,之前还在犹豫。”   吕青青顿住,也冷静下来,想到吕家的情况。   就算和吴家沾了亲,吕秀如今也是庶女,怎么看都是高攀了周珏,难免会有很多闲言碎语,吕青青又想到吕秀方才在猎场的回答,不由担心说:“妹妹既然有顾虑,方才为何要那样回答陛下的话,不知内情的人只怕会抓住这个把柄故意说很难听的话让你不开心呢。”   吕秀把剩下的茶喝完,坚定地说:“他已经为我做到这个地步,我再藏着掖着装矜持也会被人诟病,还不如大大方方承认呢。”   也是这个理儿。   世人多闲得无聊,不管出了什么新鲜事,总要在背后非议几句,好显得自己通透大气。   吕青青慢慢消化了这件事,拍桌道:“不管那么多了,如今皇后娘娘为你们赐婚,这门婚事肯定是要大肆操办的,妹妹只管安心备嫁,日后好好做你的周夫人,没必要把那些闲言碎语放在心上,只是不知道你们的婚期会定在什么时候,若是那时我不在京中就不能亲眼看着你出嫁了。”   想到这个,吕青青又有点惆怅。   吕家没什么人了,她最近和吕秀相处得很好,发自内心的希望吕秀能好好的,日后她和吴守信一起回了京,也能有个说话的人。   吕秀安慰她:“他是借着吴家的名义求娶的我,我也没有别的亲人,陛下应当会让姐姐陪着我的。”   “这倒也是。”   吕青青又高兴起来,拉着吕秀盘算成亲的时候要准备些什么,两人说了会儿话,赵明熙冲进帐中,小脸激动得红扑扑的,拉着吕秀问:“周大哥怎么突然向皇兄求娶秀姐儿了,你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吕青青和赵明熙也挺熟的,当即笑道:“秀姐儿瞒得可好了,我这些时日天天与她见面,也一点风声都没听说呢。”   赵明熙找到盟友,立刻拉着吕青青的手说:“就是啊,我之前还替秀姐儿担心,一直想着要为她好好挑一个青年才俊托付终身呢。”   赵明熙年岁还小,却想着给吕秀做媒了,吕青青被逗得笑起来,安慰了赵明熙几句,拉着她一起帮吕秀出谋划策。   赵明熙还没这么详细的参与过别人的婚礼,新鲜感足足的,讨论得可起劲儿了。   吕秀之前其实已经做好了一辈子不嫁人的打算,这下猛然跟周珏定下婚约,成了待嫁的姑娘,一时还有点不适应,不过听着赵明熙和吕青青讨论这些事,吕秀唇角就控制不住的上扬。   她其实很开心的。   很开心那个叫周珏的男人,真的一点点实现了他许下的承诺,很开心能做一回真实的自己,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出自己的想法。   也很开心,以后能和那个人相互扶持,一起经历风雨,成为彼此的依靠。   三人讨论着,很快到了晚膳时间,赵明熙不想走,打发丫鬟去负责后勤的宫人那里,说她晚饭在吕青青帐中用,丫鬟刚走,一个太监过来,说:“吕姑娘,皇后娘娘请姑娘去帐中用膳。”   皇后娘娘有请自是不能耽搁,吕青青立刻催着吕秀出门。   吕秀起身出了营帐,和那太监一起往皇后营帐走去。   快到的时候,那太监说:“奴才还要去请周大统领,娘娘的营帐就在那里,姑娘去吧。”   吕秀不疑有他,福身道:“谢公公。”   说完和那太监分开,朝皇后的营帐走去,然而刚走了两步,一只手突然从背后伸出来捂住她的口鼻,腰上同时一紧。   吕秀吓了一跳,正要奋力挣扎,周珏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别怕,是我。”   吕秀松了口气,手心冒出冷汗,手脚有点虚软无力。   周珏对营地的地形很熟悉,半抱着吕秀,很快把她带进一个营帐。   天色有些暗了,营帐里有点黑,吕秀扫了一圈,看到营帐里放着一套盔甲,意识到周珏把她带到了他的营帐。   进了帐,周珏把她放开,吕秀刚刚被吓得不轻,用力在他胸口捶了两下,低声怒道:“我差点被你吓死,你的胆子怎么那么大,这可是猎场,好多双眼睛看着呢。”   周珏浑身肌肉硬实紧绷,她那点力气对他来说就像是在挠痒痒,他一点不觉得疼,反而有种被撩拨的感觉,抓住吕秀的手放到唇边亲了一下,笑着问:“疼不疼?”   他的唇和喷出来的气息都很火热,吕秀的指尖蜷缩起来,脸也跟着发热,满腔的怒火瞬间消散无踪,垂眸避开他的目光。   周珏很喜欢看她这样,凑过去想亲她,她本能的往后缩了缩,鼓着腮帮子提醒:“外面到处都是人,别乱来。”   周珏弯眸笑起,像恶作剧得逞的小孩儿,问:“刚刚回答陛下问题的时候不是很有胆量吗,怎么这会儿就怕了?”   吕秀说那番话的时候是很坚定地,说完以后也没后悔,但这会儿这么面对面的看着周珏,还是觉得很不好意思,欲盖弥彰的说:“我说了什么话我怎么不记得了?”   知道她脸皮薄,害羞得很。   周珏没再逗她,低声说:“你不记得没关系,我记得就好了。”   他会一直一直记得,这个被亲一下就会脸红得不行的姑娘,曾当着很多人的面,用坚定无比的语气说,她倾慕他,愿意嫁给他为妻。   那种勇敢、坚定和喜欢,是让他为之着迷疯狂的魔力。   周珏说完扣着吕秀的后脑勺吻上她的唇。   从她回答完那个问题,他就想这么做了,忍到现在,他其实相当急切,但现在抱着她,他又觉得不该那样着急,要慢慢的,小心翼翼的呵护怀里的姑娘,不能吓着她。   周珏的动作克制且温柔,吕秀一开始还反抗一下,后来就失了理智,不自觉沉溺其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结束,吕秀喘着气,有点迷茫,周珏抵着她的额头,哑着声说:“这里确实不是乱来的地方,乖,让我抱一会儿。”   他那声“乖”落到了吕秀心尖儿上,心脏颤了颤,吕秀把脑袋埋在他颈间,感觉整个人都要化在他怀里了。   又抱了大概一刻钟的时间,周珏放开吕秀,帮她整理头发和衣服,吕秀也慢慢恢复理智,想起自己是受皇后召见出来的,正觉不好,周珏拿出一支金灿灿的四尾凤钗给她。   吕秀诧异,周珏说:“皇后娘娘赏的,原本是想亲自给你的,我正好有空,就代劳了。”   吕秀慢慢反应过来,在周珏胳膊上拧了一下,怒道:“你竟然敢假传皇后娘娘的懿旨?”   “不是假传,只是想见见你。”周珏为自己辩解,把那支凤钗放到吕秀手里,说,“成婚后,陛下应该会派我去军营磨砺两年,我暂时不能陪在你身边,你做周夫人的时候可能要辛苦一点,不过你放心,我会尽快回来,不让你一个人扛得太累。”   因为这番话,吕秀感受到了这支凤钗的重量。   他给了她好多人艳羡的风光,同时她也要承受这风光背后的寂寥。   吕秀抓紧金钗,掀眸,笔直的望进他眼里,说:“我回答陛下的时候,已经想好了一切。”   她要成为周夫人,会和他一起承受所有人的非议,也会接受命运对他们所有的安排。   就算日后他不幸马革裹尸、战死沙场,她也会以周夫人的身份,一直走到生命的尽头。   周珏的心发热发软,忍不住低头在她唇上又咬了一口,哑着声说:“我送你回去。”   再待下去,他怕会控制不住对她干点什么。   “我自己回去。”吕秀说,怕周珏不同意又补充道,“今天已经够高调了,让别人看见我怕会多生事端。”   知道她不想惹事,周珏做了退步,避开其他人把她送到回去的路上。   吕秀挥挥手和周珏分开,慢慢往营帐走,脚步忍不住变得轻快,眉眼之间不自觉染上笑意。   回到营帐,吕青青和赵明熙还在吃饭,怕她在皇后那里不敢放开了吃,两人特意给她留了饭菜,吕秀走过去和她们一起吃,把凤钗也拿出来给她们看了。   凤钗做得相当精美,吕青青和赵明熙看着都很喜欢,让吕秀戴在头上试了试,正夸着好看,帐帘突然被掀开,张夫人从外面冲进来,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狠狠给了吕秀一巴掌。   那一巴掌极狠,吕秀被打倒在地,一阵耳鸣,什么都听不见。   吕青青和赵明熙很快反应过来,吕青青护着吕秀,赵明熙会武,把张夫人推到一边,禁卫军闻讯赶来,张夫人被控制住,但她失了理智,仍在不断地破口大骂。   吕秀好半天才恢复听觉,听清楚张夫人在骂她是不要脸的狐媚子,看周珏死了发妻,一边不知廉耻的勾引周珏,一边又故意勾搭张浩,说周珏今天是故意公报私仇要害张浩。   张夫人平日也内敛端庄,这会儿骂出来的话却不堪入耳。   吕青青和赵明熙听都没听过这些污言秽语,骂不过张夫人,气得直发抖。   事情很快闹到御前,赵彻把所有人都召到自己帐中,连受伤的张浩都被人抬了过来。   不等赵彻问话,张夫人便哭嚎不止,听了一会儿吕秀听明白了,张浩的尾椎骨断了,太医说他基本恢复无望,下半辈子都要在床上躺着度过,是个吃喝拉撒都要靠别人的废人。   张夫人还盼着张浩能挣个驸马光耀门楣,如何能接受自己儿子一眨眼变成废物的结果,而且张浩这边成了废物,吕秀扭头就被皇后娘娘赐婚,要风风光光做周夫人,张夫人不把所有的怒气怨恨都撒到吕秀身上还能撒到谁身上?   张夫人声音大,吵得所有人都不得安生,张应山管不住她,索性也由着她去了。   张夫人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话,没什么新意,赵彻耐着性子听了一会儿,而后一松手,把手边的茶盏扫到地上。   啪的一声脆响,茶杯碎裂,茶水和茶叶四溅开来。   张夫人的哭声一顿,赵彻声音冷寒的开口:“哭就能解决问题的话,还要朕做什么?”   张夫人的哭喊噎在喉咙,被赵彻身上巨大的威压拉回神智,后背冒出冷汗。   她都快忘记自己现在是在可以要任何人性命的一国之君面前,而不是在京兆尹或者大理寺的官员面前。   她不敢说话,张应山终于找到机会,一头磕在地上说:“求陛下恕罪,犬子受了重伤,日后再不能站起来,贱内太难过伤心才会如此失态。”   张应山平日忙着公务,鲜少管教张浩,也不知道张浩私下是个什么德行,今天张浩伤成这样,对张应山来说也是不小的打击,这会儿他跪在赵彻面前心里也是痛如刀绞。   赵彻绷着脸,并没有回应张应山的话,只说:“张夫人对张少爷的事有任何疑虑,都可以让爱卿上奏给朕,直接冲进帐中动手打人,眼里还有王法吗?”   吕青青和赵明熙也在,赵明熙立刻附和:“皇兄,熙儿也差点被打了,张夫人平日看着柔弱,没想到动起手来和练家子没什么区别呢。”   赵明熙比吕秀的身份可尊贵多了,张夫人开始后怕,也懊恼自己竟然没看清六公主在帐中,直接就这么冲了过去。   赵彻看了赵明熙一眼,意味不明,赵明熙想了想又说:“皇嫂才给秀姐儿和周大统领赐婚,张夫人扭头就打秀姐儿的脸,这岂止是对秀姐儿不满,根本就是对皇嫂的旨意不满。”   这个罪名可就大了,张夫人连忙叩首为自己辩解:“请陛下明鉴,臣妇绝对没有这样的想法。”   “那你是什么想法?”赵明熙紧接着说,她亲眼见识了张夫人的蛮横,心里替吕秀不平极了,“你有什么想法为什么不能好好说,一言不合就打人,今日若不是本公主在场,你是不是就把秀姐儿打死了,原来尚书夫人是可以随便草菅人命的吗?”   赵明熙这话有点夸张了,张夫人还没反应过,张应山连忙说:“陛下明鉴,微臣绝不敢放任贱内做这样的事。”   “好了,都别吵了。”赵彻冷声说,看向张夫人,“夫人既然觉得有冤屈,朕现在就给夫人机会,让夫人伸冤。”   张夫人一喜,正要说话,赵彻又加重语气提醒:“但这种机会只有一次,夫人可要好好把握。”   赵彻话里的警告意味十足,张夫人捏紧绢帕,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这可是在御前,不是她可以随便瞎说八道的地方,而且吕秀现在是被皇后赐婚给周珏的人,要是她敢说些莫须有的话,周珏必然不会放过她。   张夫人谨慎起来,回想了一会儿说:“臣妇并没有直接的证据,只是这位吕姑娘之前和我儿有些过节,今日我儿是在周大统领身边出事的,周大统领扭头就求娶于她,我担心周大统领是公报私仇,故意为了吕姑娘报复我儿。”   赵明熙一心站在吕秀这边,当即愤然道:“没有证据夫人就敢来打人,真是好大的威风!”   张夫人也知道自己莽撞了,俯身磕头认错:“臣妇方才一时糊涂,未能控制好情绪,求陛下恕罪。”   赵彻没理她,看向周珏,问:“现在张夫人指控爱卿,爱卿有什么话说?”   “张少爷伤成这样,微臣也很惋惜,但今日在猎场的事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微臣原本负责校场的安全,并不参与比试,是张少爷屡次挑衅,最后由陵阳侯世子向陛下开口,陛下才恩准微臣参加的,微臣如果要谋害张少爷,不可能有这么大的本事说服世子殿下和陛下都帮着微臣。”   周珏不为自己辩解,直接搬出司偌铭和赵彻,张夫人要说周珏是蓄意报复张浩,那司偌铭和赵彻不就都是帮凶?   张应山不敢应声,张夫人也意识到这一点,揪着周珏说:“周大统领不要顾左右而言他,我儿是在大统领身边出的事,当时发生了什么,周大统领心知肚明。”   当时就周珏和张浩靠得那么近,发生了什么也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张夫人这么说,就蛮不讲理了。   周珏并不慌张,说:“当时张少爷一心想赢得比赛,一开始就想抢我的箭囊,我不过是让马匹跑得更快些,躲开了张少爷的进攻,张少爷自己因为惯性伤了腰挂在马上起不来,猎场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夫人若有疑虑,不妨让今天所有参加比试的世家公子都过来问问话,看比试途中微臣是否对张少爷说过任何过激的言语。”   周珏是肯定没有说过任何刺激张浩的话的,不仅没有,他甚至还纠正了一下张浩的射箭姿势。   这是不少人都听见的,张夫人不管找谁对峙都一样。   周珏底气十足,张夫人莫名心虚,赵明熙立刻说:“就是,这么多人看着,夫人当其他人都是瞎子吗?”   张夫人说不出话,偏偏这个时候周珏还装作不知道,平静的问:“夫人方才说张少爷与微臣的未婚妻有过节,不知是什么过节,微臣的未婚妻性子纯善,吃了亏也都习惯闷在心里,微臣很好奇,她怎么会与张少爷结怨。”   周珏一番话瞬间让张夫人慌起来,她想起吕秀之前说吴府的事,还没问过张浩那天究竟做过什么。   张夫人眼神慌乱不敢说话,一直安安静静的吕秀终于开口,说:“启禀陛下,从两年前吕家落败,张少爷就找到民女,提出要纳民女为妾,民女自知张少爷能看上民女已是不易,但民女并不喜欢张少爷,便拒绝了张少爷。   此后张少爷多次围堵民女,偶尔还会做出冒犯之举,民女因为没受到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便一直没有声张,只处处躲着张少爷,这些事民女身边的丫鬟和成衣铺的伙计绣娘都知晓,张夫人若是不信,大可派人去调查。”   吕秀这个时候说话还是温温柔柔的,张夫人一听就来了火气,倒打一耙,理直气壮道:“你既然和周大统领在一起了,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儿?分明是你想脚踏两只船,故意吊着我儿,真是不知廉耻。”   张夫人不放过任何机会往吕秀身上泼脏水,挑拨她和周珏之间的关系。   周珏皱眉,沉沉的说:“之前是我一直没有向秀秀表明心意,这种事向来是男子主动,夫人要她如何对别人说?”   周珏都没有上门提亲,吕秀如果大肆宣扬她和周珏在一起了,要是最后周珏不娶她,她岂不是会沦为整个瀚京的笑话?   张夫人却听不进去这些,一个劲儿的说:“周大统领是不知道,有的女子看着温温柔柔纯良无害,其实心机比谁都深,如果不是她一直勾引我儿,我儿怎么会一直追着她不放?世间女子千万,我儿难道就娶不到人了吗?”   在张夫人心里,她儿子就是最好的,别说一个吕秀,就是公主也是配得上的。   张夫人说完,周珏冷笑道:“张少爷要追着秀秀不放,那是张少爷的事,秀秀洁身自好,一直和所有人都保持距离,我之前之所以一直没有表白,也是感觉到她对我的抗拒,张夫人何以觉得她会拒绝我来吊着张少爷?”   周珏各方面都甩张浩几条街,张夫人的理由站不住脚,她豁出去不要脸面,大声说:“这叫欲擒故纵,她就是故意这样的,让男人围着她团团转,一个个都鬼迷心窍。”   不管怎么样,张夫人就是要咬定吕秀不放。   周珏不再与她浪费口舌,看着赵彻说:“微臣要说的就这么多,今日时辰已晚,此等小事不应该劳陛下费心,微臣恳请让大理寺的官员介入调查。”   周珏说完,吕秀也俯身磕头,说:“民女所言句句属实,愿接受大理寺的盘查。”   两人的态度都很坦荡磊落,张夫人反倒没了话,大理寺要介入调查的话,查的东西就多了,张应山是没做什么不好的事,但要是查到白家,白家在睦州做的那些事扒出来,事情就不好收拾了。   张夫人不说话,赵明熙立刻问:“夫人怎么不说话了?你闹这么大,不就是为了给你儿子讨个公道吗?怎么现在让大理寺彻查你又不愿意了?”   赵明熙提醒了他们,张应山和张夫人立刻表态也愿意让大理寺的人介入调查。   既然双方都愿意让大理寺的人调查,赵彻便下令让大理寺彻查此事。   做了决定,赵彻把赵明熙留下,让其他人离开。   吕秀和吕青青一起走出营帐,出去没几步,周珏追上来,直接拉住吕秀的手,对吕青青说:“我带她去上点药,你先回去吧。”   吕青青现在看周珏哪哪儿都顺眼,连连点头:“我把妹妹就交给周大统领了,周大统领一定要好好帮她上药呀。”   吕青青说完转头一溜烟的跑了,吕秀刚想说话,周珏直接把她拦腰抱起。 第263章 周而复始篇(十一)   虽然已经是晚上,但周围人也不少,吕秀吓得抱住周珏的脖子,正想让他放自己下来,周珏低声说:“把心放到肚子里,我看谁敢说半句闲言碎语。”   他的语气很沉,大统领的威怒毫不掩饰的显现出来,霸气十足,让人不能抗拒。   吕秀感觉到他有点生气,乖乖的靠在他怀里没有动弹。   周珏把她带回营帐,放到床上,点了灯,让外面的亲兵送热水来。   吕秀半边脸都是肿的,这会儿还火辣辣的疼,张夫人那一下用了全力,之前两人都没注意,这会儿安静下来,周珏才发现她唇角挂着一丝红痕,出血了。   周珏的眼神瞬间变得阴戾,很是慑人,不过吕秀没觉得害怕,她很清楚,他是心疼她才会露出这样一面,并不是要伤害她。   亲兵很快送来热水,周珏拧了帕子递给吕秀,说:“先热敷一下。”   吕秀乖乖用帕子捂着脸,周珏从床头的包袱里拿出早就备好的外伤药。   热气蒸腾缓解了脸上的痛意,吕秀舒了眉,周珏站在她面前看着她,过了会儿问:“周夫人闯进营帐的时候你在做什么?”   吕秀如是说:“我刚回去,正在跟姐姐和公主说话,周夫人突然就冲进来了。”   周珏想了下,从帐门口到她们当时待的距离至少还有七八步,这个时间换成他,别说让张夫人甩巴掌了,他早就一脚把人踹出去了。   他知道吕秀没功夫,却还是忍不住说:“你打不过还不知道躲?”   吕秀也知道自己反应有点迟钝,赧然的说:“事发太突然,我当时没有反应过来,下次就不会这样了。”   下次?   哪里还能有下次。   周珏绷着脸,估摸着帕子不热了,拿过来又拧了一次,亲自帮吕秀捂着,闷闷的说:“等你做了周夫人,不会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   吕秀笑弯了眸,柔柔的说:“好。”   周珏的神情缓和了些,帮吕秀热敷完,找了消肿止痛的药膏给她抹上。   他的指腹粗糙,全是练武磨出来的茧子,揉在脸上有酥酥麻麻的细微痒意,吕秀脸热,好在这会儿也没有太明显的差异。   知道吕秀还没吃东西,周珏又让人送了吃的来。   吃饭的时候吕秀发现左脸口腔内壁破了口子,舌尖一舔还有血腥味儿。   她不敢用那边吃饭,只用右边牙齿咀嚼。   周珏还有事,出去了一趟,回来的时候吕秀正好吃完,他走到桌边,低声对吕秀说:“回去好好休息,我不会留后患,张家和白家的人以后不会再有机会找你的麻烦。”   这话听起来像是要把张家和白家斩草除根,吕秀担心闹出来的动静太大影响会不好,刚要说点什么,周珏抢先道:“我有分寸,你不必担心。”说完抬手揉了揉吕秀的脑袋,吕秀也只能把担忧都咽下去。   既然他说有分寸,她就该相信他。   这次周珏亲自把吕秀送回营帐。   第二天狩猎开始,张浩的事并没有过多的宣扬出去,周珏也只负责维持秩序,没再参与其中,为期三天的秋猎,最终以卫家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小郎君拔得头筹。   这位小郎君才十五,是卫家旁支的一个小孩儿,赵彻重新重用卫家后,他才被送到瀚京,在太学院修习。   他的骑术和箭术都没有很突出,但头脑相当聪明,一个人布下很多陷阱,不仅猎得最多的猎物,还猎了一只火狐。   火狐难得,是极好的彩头,赵彻给他很重的封赏,然后把火狐赐给赵明熙。   大家都心知肚明这次秋猎是为了什么,火狐一出,大家多半猜到这状元郎只怕要落到卫家了。   不过圣旨还没真的下来,谁也不知道后面还会不会生出什么变故来。   秋猎圆满结束,一行人浩浩荡荡的返回。   第二天,皇后娘娘亲自替吕秀和周珏赐婚的消息传遍瀚京的大街小巷。   周珏吃过午饭就让人把聘礼抬到吕秀住的院子。   聘礼一共有十二箱,全是用楠木箱子装的,外面系着红艳艳的绸子,绕着瀚京的主城道巡游了一圈,让所有人都看见,周大统领是如何风风光光求娶吕家姑娘的。   聘礼很足,堆了满满一屋子,行动都不方便了。   吕青青比吕秀高兴多了,清点了聘礼,让吕秀和自己一起回吴家住,这个小院子就专门用来放聘礼。   吕秀去吕家住了一天,相府就派人来请吕秀,相府小小姐马上要摆满月酒,孙氏刚出月子,没什么精力,要吕秀帮帮忙。   吕秀从吕青青那里讨了些经验,立刻去了丞相府。   之前沈儒修做寿府上的下人已经有经验了,而且满月酒请的人没那么多,事情进行得比吕青青想的要容易。   满月酒当天,下人送来华美的衣裙让吕秀换上,吕秀先去惜若苑看孙氏,然后才帮忙抱着沈迎春一起去宴厅。   今天周珏休沐,和周德山一起来赴宴。   沈迎春年纪小小,一点也不认生,咧着嘴笑个不停,众人看着很是喜欢,纷纷拿出随身的小玩意儿给她。   她身上戴着沈柏从边关送回来的长命金锁和银手镯,相当贵气,衣服则是穿的吕秀特意让店里绣娘做的,精致可爱,没一会儿便收获了一大堆东西。   她瞌睡比较多,转了一圈便打起哈欠,有吕秀在,孙氏便不应付这些人,带着沈迎春回去休息。   吕秀待了会儿客,下人过来引她去沈家宗祠。   沈儒修已经在里面了,吕秀在门口停下,沈儒修看着她说:“你父母早亡,族中也没什么亲人,按照陛下的意思,是想让你进我沈家门,冠我沈家姓,其中缘由想必你也清楚,若是按照陛下之意,日后你虽然能得相府庇荫,却也要承受很大的非议,如此你可还愿进来?”   赵彻的圣旨已经下了,无论吕秀愿不愿意,都事成定局,但沈儒修还专程问这么一句,吕秀很感动。   她端端正正的福身,向沈儒修行了女儿家的礼,柔声道:“姓名只是一个称呼,最重要的是心中坦荡,为人磊落,不伤天害理,吕秀愿入沈家门,奉沈家先辈为尊,守沈家家规,谨言慎行,绝不做辱没沈家门楣之事。”   吕秀的声音虽柔,但语气非常坚定,看得出是沉得住气又扛得住事的人。   沈儒修很欣慰,温和的点头,吕秀跨进沈家宗祠,下人立刻送上香,吕秀恭恭敬敬给沈家的列祖列宗上香,然后跪下磕头。   沈儒修不是喜欢繁文缛节的人,认祖仪式相当简单,吕秀磕头的时候,沈儒修在旁边细细的跟沈家先辈介绍吕秀。   他对沈柏亏欠颇多,如今又得了一个女儿,提起吕秀的时候,声音很慈爱。   吕秀对自己父亲的印象不多,这些年跟沈儒修接触了不少,从他身上能感受到父亲的宽厚和安全感。   磕完头,沈儒修把吕秀拉起来,说:“陛下对吕家有心结,你不要把这件事太放在心上,你马上就要嫁进周家,只是借沈家的名义造个势,以后安心过自己的日子就好。”   吕秀点头说:“义父所言,秀秀必定铭记在心。”   沈儒修点点头,有些感慨,虽然吕秀今天才正式认他做义父,一想到她马上要嫁人了,他也还是很不舍。   总有种养女儿都是在白劳累的感觉。   平复了情绪,沈儒修把吕秀带回席间,当着所有宾客的面宣布认了吕秀做义女。   当天吕秀没有回吴家,沈儒修直接派人去吴家帮她收拾了行礼。   吕青青虽然是吕秀的姐姐,但吕秀在吴家出嫁还是有些不妥,如今做了沈儒修的义女,自然要在相府备嫁。   相府的面积不大,沈儒修让吕秀暂时住在沈柏的书韵苑。   第三天,内务府的人也送来许多封赏,还有上好织锦做的大红嫁衣,上面没有图纹,按照惯例,要吕秀自己绣。   春灵也跟着来了相府,成天欢喜的不得了,吕秀也不出门,除了去陪孙氏说话,就在屋里待着绣嫁衣。   在这片喜气洋洋的情况下,大理寺查出白家在睦州仗着有钱,欺凌百姓,还害了好几条人命的事,不仅如此,白家心很贪,打着张应山的旗号,还想插手工部锻造的事。   白家虽然没有投敌叛国的意图只是为了谋利,这行为也是犯了重罪,张应山嘴上说着不知道白家做了什么,每年却会收到白家送来的大笔银两,构成了行贿受贿的罪。   赵彻震怒,当即下令让人抄了张家和白家。   白家草菅人命,按照律例处以斩首之刑,张家罪不至死,被革职流放蛮荒。   张浩身体不好,听说在半路上就没了,张夫人中年丧子,气得发了疯,趁没人注意坠河身亡,张应山一气之下也病了,估计活不了多久。   这些消息都是吕青青打听到转告吕秀的,吕青青觉得大快人心,吕秀倒是反应不大,只觉得都是因果报应罢了。   婚期定在中秋前夕,沈柏因为身子太重,早早地写了书信回来,说不能参加,却在信封里放了好几百两银票,让吕秀攒着私房钱以后慢慢花,顺便还想跟吕秀定个娃娃亲,以后好做儿女亲家。   吕秀收了银票,回信给沈柏,根据孙氏坐月子的经验,叮嘱了沈柏好些注意事项。   期间成衣铺的单子大增,吕秀设计的衣裙不止在世家夫人小姐之间流行起来,还引得普通百姓争相模仿。   单子太多,完全超过了成衣铺的负荷,吕秀给卫明晨写了一封信,卫明晨很快回信,愿意接受吕秀之前的提议,让成衣铺从绸缎庄进布匹,以此来判断布料的受欢迎程度。   绸缎庄也会跟风一些衣服样式,但吕秀要留一些特别的样式给绸缎庄,这些设计卫明晨愿意给吕秀另外的钱。   双方达成共识,吕秀松了口气。   有京兰绸缎庄在背后做靠山,她以后不用太担心成衣铺,不仅能有稳定收入,还能腾出时间做其他事。   日子一晃到了八月十四,一大早,吕青青就把吕秀从床上拉起来,让有经验的嬷嬷帮她绞面上妆。   绞面很痛,吕秀一下子就清醒过来,乖乖让嬷嬷帮忙上妆,换衣服的时候,吕秀让嬷嬷出去,只留了春灵和吕青青在屋里。   吕青青奇道:“这嫁衣很是复杂难穿,我之前也只穿过一次,有嬷嬷在肯定要快很多,妹妹你为何要把嬷嬷赶出去?”   吕秀脸红,默不作声让春灵帮自己把衣服脱掉,吕青青很快看到她臂弯的守宫砂不见了,惊愕的瞪大眼睛,春灵连忙解释:“夫人别担心,这是姑爷干的。”   现在才是姑爷,之前谁知道他是谁啊。   吕青青压低声音,略带责备的说:“妹妹胆子真大,若是那姓周的是个提起裤子就不认人的混蛋,妹妹要如何是好?”   吕秀自然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温和一笑,说:“幸好他不是呀。”   吕青青在她脑门上戳了一下,也庆幸如今两人就要成婚了,周珏也没亏待吕秀,便不再多语。   吕秀是第一次成亲,周珏却不是,那些拦门儿的套路他清楚得很,很快杀到书韵苑,到了吕秀面前。   吕秀没有兄长和弟弟,皇后让之前在秋猎中拔得头筹的卫小郎君陪她出嫁。   等众人闹得差不多了,这位小郎君把吕秀背起来朝外面走去。   小郎君还没长成,肩背不及周珏的宽厚,不过走路却很稳,吕秀也不觉得害怕。   给沈儒修和孙氏敬完茶,小郎君背着吕秀上了花轿。   唢呐一响,迎亲的队伍热热闹闹的朝周家走去。   花轿晃了一路,吕秀有点晕,完全像个木偶一样被喜婆操控着,知道被春灵扶着坐到婚床上才总算有了点脚踏实地的感觉。   现在不能吃东西,也不能揭盖头,只有春灵陪着吕秀小声说话。   婚宴持续的时间挺久的,坐得久了,凤冠压得脖子开始酸痛,吕秀忍不住皱眉揉肩,一只手却抢先落在脖子上,吕秀诧异,微微睁大眼睛,盖头被喜称挑开,穿着一身大红喜服的周珏出现在眼前。   外面天还很亮,吕秀压低声音,问:“你不用在外面待客吗?”   这不是坏了规矩?   吕秀被嬷嬷一大早的言论洗了脑,眨巴眨巴眼睛一脸乖巧。   她今天的妆容很是精致漂亮,周珏喉结微动,移开目光说:“我就是来看看,听说你早上没吃饭,让丫鬟伺候你先吃点垫垫肚子。”   “这……”   吕秀想反驳,周珏打断她,说:“我们已经拜过堂成过亲,现在你已经是周夫人了,府里上上下下都是你说了算,没那么多乱七八糟的规矩。”   “哦。”吕秀点头,不再反驳,周珏抬手抚上她的脸颊,没舍得弄花她的妆,温和道:“禁卫军也来了不少,他们肯定会灌我酒,晚上别等我,怎么舒服怎么来,我已经打过招呼了,不会有人来打扰的。”   “好。”   吕秀乖巧应下,催周珏离开。   没一会儿,春灵拿了食物回来,兴高采烈的说:“姑爷可真疼夫人,出手也阔绰,方才直接赏了我一把金叶子呢。”   有了周珏的话,吕秀放松下来,一边揉着脖子一边说:“你年纪也不小了,给你就好好存着,以后嫁了人,需要用钱的地方可多了。”   “我才不嫁人,一辈子伺候夫人多好呀。”   春灵笑着说,走过来帮吕秀揉捏肩颈,然后帮她把凤冠取下来放好。   吕秀饿坏了,一口气吃了好几块糕点,在房间里待着委实无聊,她不知不觉睡过去。   再醒来天已经黑了,屋里烛火摇曳,春灵不在,周珏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端了个凳子大刀阔斧的坐在床边,正直勾勾的看着她。   吕秀吓了一跳,立刻撑着身子坐起来,脸红的问:“几时了?怎么回来都不叫醒我?”   周珏身上有酒气,应该喝了不少,只是眼神看着还比较清醒,周珏说:“刚回来,看你睡得香,就没叫你,而且你这样很好看,我想多看看。”   睡觉有什么好看的?   吕秀穿了鞋想下床,周珏问:“要干什么,我帮你。”   吕秀把鞋穿好,走到他面前嗅了嗅,见桌上空空的什么也没有,说:“你喝了不少酒,明天肯定会头痛,我让春灵去厨房取醒酒汤,之前就让人放灶上煨着呢。”   吕秀说着要去门外唤春灵,周珏一把从背后把她抱住,埋首在她颈间说:“还没喝合欢酒。”   睡了一觉差点把正事忘记了。   她懊恼,红着脸回来把酒倒上,规规矩矩坐在周珏面前,和他碰了下杯,而后问:“我应该说点什么吗?”   周珏眼神灼热的看着她,问:“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吕秀想说的还挺多的,不过考虑到他醉着酒,白日又一直在忙,轻声说:“能成为你的妻子,我很开心,以后我会尽我所能做好周夫人,不让你担心。”   吕秀不擅长处理这种事,说完赶紧仰头把酒喝完。   这不是她平日喝的果酒,酒有点烈,烧得喉咙火辣辣的,吕秀眉头紧皱,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   周珏还没喝,端着酒杯郑重的说:“能娶你为妻我也很开心,以后我陪你的时间不一定会很多,但我保证,你在周家没有一个人敢让你受委屈,出了周家门,其他人看到你也要恭恭敬敬唤你一声周夫人,你不必惧怕任何人。”   周珏说完也喝了酒,这番话让吕秀很动容,她点点头,还要起身去找春灵取醒酒汤,周珏直接把她抱起来到床边。   两人成了亲,今天是洞房花烛夜,做那种事自然是很正常的。   然而吕秀心里还有阴影,揪着周珏的衣领提醒:“还没喝醒酒汤。”   周珏把她放到床上,高大的身子随之压下,笑着说:“喝的少,没醉。”说完落下密密麻麻的吻。   距离上次在客栈已经大半年的时间,两人虽然后来也有肌肤之亲,但仅限于表面,吕秀和上次一样很无措,周珏却已经轻车熟路。   “等……等一下。”   吕秀想拉住周珏,却被周珏压制无法动弹,看着她的眸底攒了火,哑着声说:“等不了。”   从远峰郡回来他就一直盼着这一天,实在是等得太久了。   周珏说完埋首在吕秀颈间,吕秀完全能感受到他的急切和热烈,知道今晚没有理由拒绝他,放软语气。   她的眼睛一片水润,带了点小动物的软弱天真,周珏感觉脑子里有一根弦绷断,点头应道:“我有分寸。”   说完再不给吕秀说话的机会。   这一夜红烛燃尽,屋里的声响也没停下。   春灵被嬷嬷支开,早早地去休息,值夜的嬷嬷在外面听得脸红心跳,暗道大统领也太不懂怜香惜玉了,怎么能这么折腾呢?   第二天还要进宫谢恩,吕秀几乎没怎么睡就被周珏从被窝里捞出来。   她困得不行,浑身也一片酸痛,看周珏的眼神很是哀怨,忍不住骂了一句:“骗子!”   周珏和吕秀截然不同,神清气爽,这会儿也知道自己理亏,好脾气的告饶:“昨晚是我不对,等从宫里回来,我给娘子赔礼道歉,你嗓子哑了,一会儿先喝点银耳汤吧。”   吕秀别别扭扭,暗中掐了周珏好几下,吃过早饭出门的时候坚持了几步吕秀就不行了,周珏不由分说把她抱上马车,上了马车吕秀小声埋怨:“都怪你,进宫后怎么办啊?”   总不能也把她抱到皇后娘娘寝殿去吧。   周珏一点也没觉得有什么,说:“你现在走路不方便,我们是夫妻,我抱你也很正常,想来皇后娘娘也不会与我们计较的。”   “我不要。”   吕秀拒绝,然而进宫强撑着走了几步,还是被周珏抱了起来。   皇后娘娘没有为难他们,柔和的说了会儿话,一起用过午膳便让他们回家了。   赵彻给周珏批了十天假,这十天周珏没干别的。   吕秀的嗓子一直哑着就没好过,觉也没怎么睡好,等周珏回去宫里当差,吕秀才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   不过周珏回去没两日,圣旨便下放到周家,让他去睦州做校尉,因为白家的事,睦州州府也被革职,吴守信和吕青青也收到圣旨,要前往睦州做州府。   这一去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回来,自圣旨下来,春灵成日唉声叹气,叹自家夫人刚成亲就要独守空房,却不知道吕秀心里有多开心。   不过吕秀没有表现出来,特意帮周珏做了四季的新衣服,还收罗了不少伤药一起打包上。   五日后,周珏和吴守信他们一起出发去睦州,吕秀送他们到城门口,直到他们完全消失在官道上,吕秀才后知后觉的感觉到一点不舍,春灵比她更惆怅,重重的叹了口气。   吕秀那点情绪被她吹散,抬手揉揉她的脑袋,笑道:“别唉声叹气的,夫君和姐夫是去建功立业的,又不是被贬职。”   春灵认真的问:“姑爷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夫人就不会想姑爷吗?”   吕秀笑而不语。   怎么不想啊,就算她有点怕他,但他一走,她就已经不可自抑的开始想他啦。   可这能怎么办,她一不能拦着他不让他走,二也不能撒泼打滚跟他一起去睦州,况且她一开始就说了要好好做周夫人不让他担心,总不能食言。   吕秀打起精神,开始适应做周夫人。   周家平日其实没什么事做,周德山喜欢在家操练一会儿,看看兵书,只是身上一直有旧疾,秋雨季节和入冬以后会很难受,要特别注意保暖除湿,吕秀想了不少法子帮他减轻病痛。   顾廷戈和周德山的身体差不多,吕秀一般会准备两副药,给顾廷戈也送一份。   顾少饮和沈迎春年岁都不大,平日有什么伤风感冒,吕秀也少不了要两头跑着看看。   如此过了两个来月,吕秀出现食欲不振、恶心的症状,她一开始没当回事,去了成衣铺一趟被人提醒才发觉不对,去医馆一看,诊出喜脉,还已经两个多月了。   正好是周珏离开前那几天。   喜脉诊出第二天,周珏的家书也送到手上。   他到在半个月前抵达睦州,校尉营的事又多又杂,他着手整顿了一番才腾出时间写信。   周珏的信挺多的,洋洋洒洒写了整整三页,军营的事他不能说太多,简单提了下便兴致勃勃的给吕秀介绍睦州的风土人情。   吕秀细细的把信读了三遍,然后提笔给周珏回信。   她先交代家里的情况,让他不要担心,又说了一些京中发生的新鲜事,到最后才说了自己怀孕的消息。   从诊出喜脉,她心里满满的都是感动。   这是周珏留给她的宝贝,她原本以为要一个人承受这孤寂难熬的日子,没想到肚子里多了条鲜活的生命,这个孩子会代替周珏陪着她,让她不那么寂寞难受。   洋洋洒洒写了好几页,吕秀认真的把信封好让人送出去。   她怀孕的消息很快传开,周德山特意请了有经验的婆子来府上照顾她,国公府和相府也送了各种各样的补品过来。   沈柏消息灵通,写了信回来,里面仔仔细细叮嘱了孕期和坐月子的注意事项,相当实用,信的最后又重提了娃娃亲的事。   她得了一对龙凤胎,对娃娃亲的事特别上心,吕秀笑着给她回信。   周府上下把吕秀照顾得很好,但周珏不在身边,吕秀偶尔还是会觉得寂寞孤单,甚至有的时候会难过得想哭,不过她心性坚韧,很快就能调整过来。   除夕周珏也不回来,吕秀给国公府送了帖子,除夕当天和周德山一起去国公府吃饭,顾廷戈一个人在家也怪冷清的,两人一起吃饭还能说说话。   顾少饮看见她挺着肚子,一直很好奇的围着她看,吕秀给他发了压岁钱,耐心的回答他提出来的各种奇奇怪怪的问题。   开春后,日子过得飞快,怕自己多想,吕秀逼着自己画了许多新的图纸,忙起来后时间过得飞快,夏至过后,她的肚子越发大了,连觉也睡不好,只能停下工作。   知道她怀孕后,周珏的信一直没断过,写到后面也没什么新意了,主要是叮嘱她好好休息别累着,捎带着会送不少小孩儿用的东西回来。   吕秀后面回信的时候总克制不住情绪,想抱怨想哭,索性暂时就不回信了,怕一时没控制住,写了什么不好的话影响夫妻感情。   临盆那几天,府上的人都睡不好觉,吕秀也紧张,晚上总是梦见周珏回来了,醒来发现身边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就会控制不住哭出来。   临盆那天正好是大暑,天气热得像个蒸锅,坐在屋里都一直不住的流汗。   怕受凉,屋里不敢用冰块降暑,春灵和两个丫鬟轮流给吕秀扇着风也还是不行。   傍晚的时候开始阵痛,稳婆很快来了,周德山立刻请了太医来府上候着。   周德山不好进屋,和太医一起在门外守着。   生产的过程持续了整整三个时辰,婴孩儿啼哭声响起的时候,吕秀都惊奇自己竟然没有死,还活着。   稳婆把孩子擦干净包进襁褓,欢喜的说:“恭喜夫人,是位千金,很漂亮。”   吕秀偏头看了一眼,孩子粉嘟嘟但皱巴巴,其实看不出好不好看。   她勉强笑笑,稳婆把孩子抱出去给周德山报喜了。   吕秀休养了三日才勉强恢复精神,然后才给周珏写信,仔细斟酌了半天字句,最终只说生了女儿,母女平安,让他不要担心。   憋了半天只憋了不到一页信纸,吕秀提着笔发怔,最终把信纸揉成一团作废。   春灵进来看见地上的纸团,奇怪的问:“小姐不想给姑爷写信吗?” 第264章 帝王篇   吕秀不知道该给周珏写什么,她很久没见过他了,只从书信里的只言片语能感受到的温暖实在少之又少。   他在营里很忙,每天忙着操练,新征进营里的将士想家睡不着,他能陪着那将士彻聊一整夜安慰,而她怀着身孕躺在床上辗转难眠的时候,身边却空无一人。   做周夫人之前,吕秀是想过这些的,但她没想到真正承受起来这么难。   人都是自私的,更何况喜欢也不是单方面的付出,总希望能得到回应,可那个人远在天边,最大的回应也不过是一封书信,她要靠那些书信过一辈子吗?   思绪乱糟糟的,吕秀把笔墨收起来,摇头说:“我还没想好要写什么,过几日吧。”   这一放又是半个月,周珏又送了封信过来,信里问她和女儿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定名字,他想了几个名字,不过最终还是要看爹的意思。   吕秀拿着周珏的信去找周德山,周德山从中选了一个,最终给孩子取名周夏,周珏觉得天气热,要经常给女儿扇风,给周夏取了个小名叫呼呼。   吕秀被这名字逗得笑了笑,终于还是提笔给周珏回信。   还是洋洋洒洒写了几大页,不过都是客观的叙述府上的各种情况,没有抱怨,却也没有参杂太多的个人情绪进去。   虽然有孙氏和沈柏的经验在前,吕秀带着孩子还是过得很不容易。   孩子太小了,状况百出,怎么离不开人,把孩子交给别人照看吕秀也不放心,月子坐得着实有点辛苦,她又习惯把事情都闷在心里,身边人都不知道如何开解她,心情便越发郁结起来。   转眼到了孩子满月的时候,吕秀不想大肆庆祝,天气热,周德山也不想折腾她,只请了顾廷戈和沈儒修还有之前的几个同僚来赴宴,一共两桌人。   宴席设在中午,吕秀把事情交代好,就让下人忙活去了,抱着周夏坐在席间安安静静的听其他人说话。   宴席进行到一半,下人匆匆来禀,说有客人来访。   众人正疑惑什么人会选在这个时候来,一个穿着粗布短打戴着小毡帽的娇小人影大步从外面蹿进来。   众人停下手里的酒杯,讶异得说不出话来,吕秀更是惊得一下子站起来。   沈柏摸着帽檐儿,勾着唇角挑眉看着众人,见他们一直不说话,故意道:“我可是千里迢迢从远峰郡赶回来吃满月宴的,怎么都这幅表情,不欢迎我?”   “不是不是。”吕秀忙把周夏交给春灵,大步走过去拉住沈柏的手,问:“怎么突然就回来了,也不事先来个信,好让人去接你呀。”   沈儒修也很激动,不过强撑着按捺着,沉声道:“都嫁人了,做事就该沉稳点,回来的事,行远知道吗?”   “自是知道的。”沈柏笑着说,顾三顾四紧接着进来,两人怀里各抱了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这下别说沈儒修,连顾廷戈都淡定不了了。   两人绷不住想笑,沈柏递了个眼色,顾三顾四分别把孩子给他们抱着,吕秀安排顾三顾四落座,拉着沈柏走到自己之前的位置坐下。   这两个孩子快一岁了,断了奶,平日很喜欢笑,也不认生,到了顾廷戈和沈儒修怀里只一个劲儿的好奇的盯着他们。   沈儒修乐得合不拢嘴,不过扭头又教训沈柏:“孩子还这么小,你怎么敢带他们走这么远的路?要是路上不小心有个伤风感冒怎么办?”   沈柏不以为意,说:“我又不是一个人,还有顾三顾四一起呢。”   沈儒修还想说点什么,顾廷戈抢先说:“我们顾家的孩子没那么娇弱,鸢儿也不是莽撞之人,什么时候想带孩子回来都可以。”   顾廷戈虽然是在呛沈儒修,却是实打实的维护沈柏,沈儒修心里高兴,嘴上却说:“国公宽厚才不与你计较,你别蹬鼻子上脸,以后记得收敛点儿。”   沈柏最怕沈儒修这么念叨了,忙给自己倒了杯酒,举起来示意:“两位爹爹,我错了,以后再也不这样了,我自罚一杯行了吧。”   说完仰头一饮而尽,满足自己的酒瘾。   有孩子在,这顿饭吃得其乐融融,沈柏很是会调动气氛,连吕秀的心情都不自觉放晴,多吃了两碗饭。   宴席过后,顾廷戈要回家,吕秀留了沈柏一下,沈柏还是带着孩子和顾廷戈一起回去。   几人都是骑马回的,倒也方便。   回到国公府,门守看见他们,先是一愣,随后笑起,热切的喊:“少夫人带着小公子小小姐回家啦!   国公府上下的人都激动起来,顾廷戈一直抱着顾戟不撒手,唇角勾着,意气风发。   进了大厅,顾廷戈挥退众人,抱着顾戟问沈柏:“这次回来,可是有什么事需要帮忙?”   “没有什么大事,主要是想回来看看爹,也让爹看看这两个孩子,夫君成日在营里忙,要许久才能回京一次,孩子马上满周岁了,总要让他们先认认门,学点规矩才好。”   沈柏轻松的说,顾廷戈点点头,又问:“打算在京里待多久?”   沈柏说:“等孩子过了周岁再走吧。”   那还有三个多月。   顾廷戈心下微松,神色越发缓和,说:“孩子府上会有人照看,你有事要做大可放心去做。”   驰骋沙场这么多年,顾廷戈知道沈柏这次不会是专程回来探亲,但他也不会过问沈柏到底要做什么事,孩子都这么大了,有自己的主见,他负责兜着底就好了。   沈柏又说了不少镇北军中的变化,顾廷戈听得很是欣慰,顾恒舟接手后,把镇北军管理得很好。   谈完正事,下人进来禀报,说顾少饮把自己关在屋里一天都没出门了。   今天是周家小姐的满月宴,这孩子身份特殊,去了难免尴尬,顾廷戈不带他也很正常。   听到顾少饮的名字,顾廷戈眼神一暗,沈柏语气自然的问:“少饮快四岁了吧,现在脾气这么大呢,竟然还敢跟爹这么闹?”   顾廷戈叹了口气,说:“这孩子心思太敏感,总是不高兴,他年纪太小,我也不好对他动手。”   沈柏笑笑,说:“爹若是不介意,这几日我帮忙瞧瞧,要是掰不过他的脾气,还可以带他去边关,让夫君帮忙训几日,张骏那小孩儿心思也挺重的,如今在营里也被训得服服帖帖了。”   张骏在国公府也住了些时日,顾廷戈挺欣赏这小孩儿的,闻言感叹道:“那孩子能吃苦,也能坚持,好好调教会是个好苗子。”   沈柏点头,说:“夫君对他比对其他人更严厉些,我看像是要培养他做接班人的意思,以后可以再看看这孩子的造化。”   顾廷戈点头,顾戟听得无聊,在他怀里打了个哈欠,顾廷戈忙把他还给沈柏,让沈柏先下去休息。   顾恒舟的院子空着,一直都有人打扫通风,沈柏直接带着孩子住这里,顾三顾四也和从前一样住院子里守着。   第二天一大早,沈柏带两个孩子回了趟相府,沈儒修上朝去了,府上只有孙氏。   自沈迎春出生,沈柏送了不少好东西回来,孙氏现在对她没什么敌意,吩咐下人准备吃的好好招待沈柏。   沈柏还是跟她没什么话说,只寒暄了几句,便带着孩子去祠堂上香。   她娘的牌位干干净净,还摆在之前的位置,沈柏上了香,对着牌位说了好一会儿话。   快到饭点的时候,沈儒修下朝赶回来,直奔祠堂,他走得急,跨进祠堂以后反倒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沉默的站在一边。   沈柏现在做了母亲,思想又比之前开朗许多,对沈儒修说:“妹妹生得挺好看的,眉眼都像爹更多点,我看孙氏脸上多了不少细纹,爹头上的白发也多了不少,你们还是多注意养生,妹妹要长大成人还有十多年的时间呢。”   便是做了母亲,沈柏说话还是这个调调。   沈儒修又好气又好笑,说了她两句,抱起顾软软往外走。   一家人一起吃饭,一人怀里抱着一个小孩儿,饭吃得有点兵荒马乱,好在吃了饭,三个小孩儿都犯困要午休,沈柏趁机去书房跟沈儒修谈话。   沈柏说:“陛下已经准备推广女子学堂了,爹可以趁这个机会请辞,让更年轻的人往上走,也能抽出时间达成自己教书育人的宏愿。”   沈儒修掀眸横了沈柏一眼,问:“你在远峰郡办学堂也有一年了,成效如何心里没数吗?陛下要推广女子学堂,这件事我从一开始就是反对的。”   沈柏跟京中的联系从来没断过,自然知道沈儒修的态度,平静地说:“远峰郡的学堂办了一年,虽然没有立刻在城中形成尚学的风气,但也起到了启蒙开化的效果,爹应该也知道,教育是一件细水长流的事,虽然不能在一朝一夕之间带来巨大的改变,却能在日后形成非常深远的影响,那影响可能在爹甚至在我自己的有生之年都看不见,但后世总有人会知道的。”   沈儒修叹了口气,对沈柏说:“柏儿,你去了远峰郡,已经远离瀚京的风浪,为什么还要插手这些事?”   自从有了沈迎春,沈儒修的心态也转变了许多,他可以把自己一辈子的光阴都奉献给朝堂社稷,却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受到任何牵连。   沈柏现在倒是和他年轻时的想法差不多,总想为社稷江山做点什么。   但这种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哪有那么简单?   沈柏明白沈儒修的顾虑,说:“迎春和软软还小,爹总不希望她们以后长大了,只能困在闺房之中,学学女红、背背女戒,遵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规矩,最后连外面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的都不知道吧?”   这是男子为尊的时代,沈柏嫁给顾恒舟,这一生就没什么遗憾了,但孩子还小,不为他们做点什么,总是会不放心放手让他们在这个世界独自前行。   沈儒修说不出话来,沈柏说:“爹其实放心,陛下也只是想试着推行一下,并不会采取太过激的方式进行改革引来众怒,这事只要慢慢推进,总有一天会实现的。”   沈柏的语气温和,眸光明亮而坚定,沈儒修没再劝说。   一直待到傍晚时分,沈儒修才派马车送沈柏回去。   沈柏回去的消息很快在瀚京传开,她没有公职在身,带着孩子回来看看也没什么过错,只是之前她和顾恒舟的婚礼办得太盛大,这次突然回来,众人不由得猜疑她是不是和顾恒舟感情破裂了。   谣言这种东西,一旦开始就会越来越厉害。   沈柏听了一耳,没打算理会,远峰郡那些人还成天臆想她不守妇道给顾恒舟戴绿帽子了呢,她如果每一个都要解释,那不是就累死了。   不过沈柏回来了,京中这些贵妇人都有了借口上国公府来拜访。   沈柏刚回来没安排什么行程,只要有人上门,她也就耐着性子陪她们聊聊,介绍下远峰郡的特产和风土人情,也顺便打探下瀚京最近的形势。   就这么过了几日,春灵来找沈柏,她是背着吕秀来的,最近见吕秀状态委实不好,在旁边看得干着急,实在没办法,只能来向沈柏求助。   沈柏大概听了一下就知道怎么回事了,当即下了帖子,约吕秀第二日去园子里看戏。   看戏一般都是男子才能做的事,吕秀从来没去过,但因为帖子是沈柏写的,吕秀还是应了。   一大早,沈柏便坐上国公府的马车去找吕秀,吕秀早早地收拾妥当,抱着周夏一起出来,周夏还小,春灵跟在她身后,背了很大一个包袱,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们要搬家。   沈柏失笑,撑着下巴说:“我是约妹妹去看戏,可不是约妹妹去戏园子带孩子,妹妹这是干什么呢?”   吕秀皱眉说:“孩子黏人,离不开我。”   沈柏反驳:“妹妹要散心,就得撒得开手,春灵对你忠心耿耿,想必周府也没人敢对这孩子存有歹意,难道看这孩子半日还看不住?”   吕秀找不出理由拒绝,犹豫半晌,只能把孩子交给春灵抱回去,自己上了马车。   马车很快驶到戏园子,天气热,园子里种了不少树,走在里面倒是比外面凉爽许多。   戏园子颇大,吕秀一开始还有点放心不下孩子,转了一会儿便被园中的格局吸引,这园子设计得相当精致,一门一窗,抬眼望去都如同一幅上好的山水画。   沈柏对这里相当熟悉,领着吕秀七拐八拐,到了园子后面搭着大戏台的地方。   这个戏台面积很大,都赶得上宫里唱大戏了,园子里没其他人,吕秀疑惑的问:“这里没有其他人吗?包场的话会不会要很多钱?”   “不会,我和这里的老板认识。”   沈柏淡淡的说,领着吕秀走到观看台,吕秀一眼就看见穿着一身牙白色绣百花锦衣幽然坐在那里的卫明晨。   卫明晨今日的打扮风格和平时截然不同,见沈柏带吕秀过来并没有任何意外,只是瘪瘪嘴说:“都这么久了,看你穿裙子还是觉得娘们儿兮兮的。”   沈柏跟他很是熟稔,走过去照着他的肩膀狠狠拍了一下,怒道:“什么叫娘们儿兮兮的,老娘就是女的。”   沈柏说完在卫明晨旁边坐下,几上早有准备好的瓜果零嘴,沈柏招呼吕秀吃,卫明晨陪她们说了几句话,起身离开,锣鼓声响起,大戏要开场了。   沈柏凑到她耳边说:“我以前帮他写过不少话本子,都是非常卖座的,说句实在话,卫家后来东山再起的本金大半都是我帮他们赚的。”   难怪她来看戏,卫明晨会清空戏园子,还亲自来陪聊。   吕秀点点头,真心觉得沈柏非常厉害,身上总有许多旁人想象不到的技能。   沈柏磕着瓜子说:“这出戏是他们这里的压轴大戏,特别好,我还带顾兄来看过呢。”   沈柏努努嘴,一个花旦走上戏台。   吕秀专注看戏,很快明白过来,这是个女子痴恋男子的故事,女子是京中贵女,男子也是望族公子,但两人因为世仇不能在一起,女子也只能将自己的心意一直埋藏在心底。   后来男子从戎,去了军营,女子连偶尔见到他的机会都没有了,为了排遣心中寂寞,女子只能看各种兵书,后来男子在战场上受了伤,女子着急得不行,实在按耐不住,扮作男子偷偷跑去了军营。   然而没等她表明心迹,敌国发动突袭,女子亲眼看见男子战死在沙场上。   这出戏最终停格在战争结束,女子从尸堆里刨出男子,泣出血泪的画面。   整出戏的剧情很紧凑,吕秀看着看着不自觉攥紧拳头,眼眶发红,看到最后一幕,眼泪便控制不住滚落下来。   这出戏是沈柏写的,虽然现在和顾恒舟在一起了,再看这戏她也还是会受到触动,眼眶有点发红。   吕秀哭得停不下来,断断续续的说:“为……为什么不让他们说说话?她明明喜欢了他那么多年。”   沈柏漫不经心的说;“人活一世,哪会时时刻刻都觉得自己会死了,所以总是会被眼前的一些俗事所扰。”   吕秀动作一顿,泪眼朦胧的看向沈柏。 第265章 帝王篇(番外)   沈柏最是怜香惜玉,见吕秀哭成这样,忙拿帕子帮她拭泪,柔声说:“别哭啦,都是话本子演成这样的,假的。”   吕秀心里还是难过,垂眸掩下情绪,沈柏也不再多劝,等她情绪平复下来,又带她去醉仙楼吃东西,两人吃喝玩乐差不多一天,傍晚沈柏才送吕秀回家。   和沈柏告别,进了家门,吕秀想起孩子,步子又急促起来,匆匆回房,发现周夏被乳娘和春灵逗得咯咯直笑,一点都没有哭闹,只是见她回来,眼睛睁得大大的,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人。   春灵回头,见她回来,连忙笑着说:“夫人回来了,小姐已经吃过饭食了,奴婢们陪她玩一会儿,再晚点小姐可能又要犯困了。”   吕秀点头,走到床边亲了亲周夏的脸颊,心情比之前松快了许多,春灵没敢问她今天和沈柏玩儿得怎么样,怕她不高兴。   周夏很快睡了,吕秀还记着今天在戏园子看的那出戏,戏园子不能完全还原战场,但战场上那股子浴血厮杀的磅礴士气却被表现得淋漓尽致。   吕秀想了半天,还是去了周德山的院子,想知道更多营中的日常和战场上的事。   周德山不是好的讲述者,不会有那么多起承转合,但他展现出来的战场,比话本子里表现出来要更残酷血腥许多倍。   吕秀和他聊到很晚,回自己院子的时候,心情很凝重。   沈柏不知道吕秀回家后又做了什么,第二樱花国来打算约吕秀去舟县一起看看茶山的,孙悦海却来传旨召见,沈柏只能暂时作罢,拾掇一番进宫去。   宫里和记忆中没什么变化,只是她现在女装穿得更自然,还做了妇人打扮。   孙越海伺候过两代帝王了,算是御前的老人,见到沈柏也不由得感慨,说:“瀚京的天都翻了个遍,夫人还是和以前没什么变化呢。”   “如何没有变化,我如今都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腰上也多了一圈肉,变化可大了呢。”沈柏笑着说,眉眼之间多了母亲特有的温和,眼神却依然明亮坚定。   孙越海笑着点头,跟她介绍起宫里的变化来。   赵彻还在上朝,孙越海先带着沈柏去了皇后寝宫。   皇后寝宫端庄大气,如今太后不在了,宫里的妃嫔也少,沈柏到的时候,皇后倒是在很清闲的照料宫里的花花草草。   孙越海把人送到就走了,沈柏刚要行礼,皇后亲和的说:“夫人不必多礼,过来瞧瞧吧。”   沈柏走到她身边,睁大眼睛仔细看着那树。   叶子挺绿的,枝也挺多的,皇后娘娘的手指挺细,蔻丹涂得也挺好看的。   沈柏看着看着重点就偏了,皇后好无所觉,柔声问:“如何?”   沈柏立刻说:“好看。”   也不知道是夸树好看还是人好看。   皇后温和浅笑,修剪完把剪刀交给身后的宫人,说:“这棵树不大适应宫里的环境,这是本宫养的第三棵了,也不知道能不能熬过今年这个冬。”   沈柏向来没这个闲情逸致弄什么花花草草,不过这话还是能接,说:“这是个复杂的过程,依臣妇愚见,要想养活这棵树,就要模拟它之前的生长环境,若它之前的生长环境是四季如春,且空气潮湿,在宫里夏季就要给它降温,冬季则要给它保暖,平日还要多浇水才行。”   这话和园艺匠人说得差不多,皇后看着她问:“夫人懂园艺?”   “臣妇就是粗人一个,哪懂这么精细的活计呀。”沈柏摇头,“不过臣妇试着把漠州的果蔬移到远峰郡来种,中间也遇到不少问题,想着二者应该是相通的,便妄言了两句,还请皇后娘娘不要怪罪。”   沈柏巧妙地把话题引到自己想要谈论的地方,皇后果然接话问:“本宫也听说你在远峰郡这两年为当地百姓做了不少事,成效如何?”   沈柏当即说:“臣妇以一己之力当然成不了什么大事,只是胡闹着玩儿罢了,不过远峰郡日照时间长,冬枣是真的爽脆甘甜,娘娘若是喜欢,今年冬天臣妇让人给娘娘送一筐到宫里尝尝,娘娘一定不会失望的。”   沈柏语气欢快,眼神期盼,相当有诱惑力,皇后自然不会拒绝,两人慢慢的说着话,沈柏跟个商人一样,推销了好多东西给皇后。   赵彻下朝到皇后寝宫,一进门就看见皇后捏着绢帕掩唇笑得肩膀发颤。   夫妻时间不短了,赵彻当然知道他的皇后平日有多端庄大气,笑成这样绝对是头一次,再看沈柏,她虽做妇人打扮,比之前胖了一圈,脸上却是顾盼神飞,和没嫁人时的德行差不了太多。   她这样子顾恒舟就没想着管管?   赵彻脑子里不自觉冒出疑虑,沈柏和皇后都注意到他的到来,两人都收了笑,起身行礼。   “臣妾见过陛下。”   “臣妇拜见陛下。”   “起来吧。”赵彻说着快步走过去扶了皇后一把,而后看着沈柏问,“方才在说什么,竟然把朕的皇后逗得如此开心?”   皇后有点赧然,没想到稍微放纵了点就被皇帝看见了。   沈柏谄媚的笑笑,说:“都是民间的一些杂事,上不得台面。”   赵彻和皇后一起坐下,说:“什么杂事?朕也想听听。”   什么你都想听听,陛下你怎么这么八卦呢?   沈柏腹诽,面上丝毫不敢显露出来,说:“就是城里有两条狗打架,一条狗把另外一条狗的腿咬瘸了,为了让娘娘觉得更好玩儿一点,臣妇学了下狗叫,娘娘见臣妇学得挺像的,就笑了。”   “……”   都是两个孩子的娘了,有事没事还学狗叫,这都是什么事儿?   赵彻没再让沈柏学狗叫,跟皇后说了会儿话,一起用过午膳后,带沈柏去了御书房。   天气热,御书房里放着冰块降热,一进门一股凉意便扑面而来,沈柏眉头微松,在心里感叹,皇帝就是皇帝,日子过得真舒服。   赵彻也在看沈柏,她明显长胖了,不丑,是那种恰到好处的丰腴,坦白说,是天下男人都会喜欢的那种。   而且她的气色也很好,眸光闪亮,坚定却温柔,没了少年时期的锋芒毕露,更添温婉沉稳。   看了一会儿,赵彻挑眉问:“不是说在远峰郡被欺负了?”   沈柏回京前没给顾廷戈和沈儒修通气,却给赵彻写了信,信里夸大其词,说她在远峰郡被那些刁民欺负得不行。   这会儿被赵彻问到,沈柏一点没觉得心虚,特别理直气壮的说:“对啊,陛下您是不知道啊,那群刁民可愚昧无知了,成日在背后编排我的坏话,毁我名声,挑拨我与夫君之间的夫妻感情,若不是我心理承受能力强,只怕早就被这些流言蜚语逼得无颜面世,直接投湖自尽了。”   你脸皮厚得跟城墙似的,还会投湖自尽?   赵彻对沈柏说的话半个字都不信,不在这个话题纠结,沉声道:“推广女子学堂之事,朕会让太学院的人跟你对接,就三个月的时间,能做好就继续,不能做好就罢了。”   “这个事难度颇大,单单只用三个月的时间,以我一人之力,只怕难以完成。”沈柏为难的说,这个时候倒是不托大了,赵彻把刚拿起来的奏折啪的一声又放回去,严肃的看着她,沈柏没卖关子,紧接着说:“不过要调动大家求学的积极性,也不是没有办法,得请陛下帮个小忙。”   之前的信里可没提这回事。   赵彻眉头微拧,沈柏不怕死,继续说:“陛下登基之后,后宫只有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相较历任君王,委实有些匮乏,臣妇斗胆建议陛下进行一波选秀,陛下文武双全,后宫女子自然也要精通诗书画艺、胸怀天下才能配得上。”   沈柏先吹捧了赵彻一波,赵彻不吃这套,仍看着沈柏,沈柏清清嗓子继续说:“陛下勤政爱民,自然不是有门第之见的人,就算是一般的官家女,只要腹有诗书气自华,也是能赢得陛下青睐的。”   沈柏的话说得好听,就是想让赵彻以选秀为诱饵,让她推行女子学堂的时候能够顺利一些。   天下有谁不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嫁给九五之尊,让整个家族都跟着飞黄腾达?   赵彻定定的看着沈柏,问:“后宫之事也是你能置喙的?”   赵彻的语气发沉,隐隐带了怒气,沈柏跪下,说:“臣妇越矩,请陛下恕罪。”   沈柏语气诚恳,低下头不看赵彻,像是被赵彻吓到。   御书房安静下来,许久之后,沈柏听见赵彻问:“你觉得朕的后宫要多少女人才算够?”   这事沈柏哪做得了主啊?   沈柏一头磕在地上,大声说:“陛下英明睿智、文韬武略,是天之骄子……”   “朕不要听这些。”赵彻冷冷的打断沈柏。   沈柏准备了满腹的话都没了用武之地,犹豫片刻,她如实说:“不管如何,臣妇希望选入宫中的女子,都是能得陛下喜欢的人。”   赵彻立刻问:“所以你觉得朕这一生,能喜欢多少人?”   这种事谁说得准?   像沈柏和顾恒舟这样认死理的人,一辈子就只会喜欢一个,而有的见色起意的纨绔子弟,总是见一个爱一个,喜欢的人数都数不过来。   赵彻是皇帝,若要一生一世一双人肯定不现实,但要如实说吧,这就是在变相的说赵彻花心,这话谁乐意听?   沈柏拿不准赵彻想干什么,讨巧的回答:“臣妇不敢妄自揣测。”   这话说了跟没说一样。   赵彻耐心耗尽,直接说:“选秀之事牵连甚广,要耗费的人力物力财力也非同一般,不可草率做出决定,以后再议。”   沈柏也没想一下子就把他说服,立刻应道:“是。”   赵彻又说:“熙儿听说你回京一直很想见你,去看看她吧,她年岁也不小了,不能再随便跑出宫去。”   沈柏点点头,知道赵彻这是在赶她走了,告退离开。   御书房安静下来,赵彻重新拿起那本奏折,然而翻开半天一个字也没看进去,过了好一会儿,他沉声唤道:“孙越海。”   “奴才在。”   孙越海应声进屋,恭敬地立在案前,赵彻冷着脸说:“把冷宫那位接出来,安排到凌昭宫去。”   孙越海诧异,凌昭宫可是国舅之前住的地方,这么多年一直可没再进过其他人,当初那位被打入冷宫,孙越海还以为她要在那里待到老死,没想到如今陛下又要把人接出来,这是受什么刺激了?   孙越海虽然是伺候了两任帝王的老人,心中有疑问却不敢过问这个,领了旨,乖乖带人抬着轿撵去冷宫接人。   现在的冷宫其实是先黄喉曾经住的寝殿,先皇后离世后,这里便空置出来,这么多年过去,杂草丛生。   司偌绫被送进这里后,除了一日三餐有人送来,平日都没什么人来管她。   孙越海在冷宫找了好一会儿才在寝殿的一个角落找到看着蚂蚁发呆的司偌绫。   她在这里过得不好,枯瘦了许多,发现有外人来,第一反应是想躲起来,孙越海带的太监机灵,眼疾手快的把她摁住。   司偌绫拼命挣扎,怕她被弄伤,孙越海连忙好声好气的哄着:“姑娘别害怕,是陛下让奴家来接姑娘出去的,姑娘当初也是不懂事,竟然伤了陛下,这要是宣扬出去可是要诛九族的死罪,陛下仁善,只关了姑娘一年多时间,如今气消了,姑娘出去后可不能再任性乱来了。”   司偌绫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里面满是惶恐和迷茫,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孙越海说了什么,停下挣扎。   压着她的太监立刻把她架上轿撵,把人抬到凌昭宫。   凌昭宫平日有两个宫人负责洒扫,怕赵彻突然来找司偌绫,孙越海又调了四个宫人来伺候。   宫人先帮司偌绫好好梳洗了一番,司偌绫人虽然瘦了,五官底子却还在,梳洗之后还算得上是清丽。   洗漱完,司偌绫饿了,跟孙越海说了几句话,看上去神智还是清醒的。   孙越海松了口气,回去给赵彻回话。   赵彻只是淡淡应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像是只是突然想起还有这么个人在,并不在意她被接出来后要怎么处置。   孙越海也不敢多言,给赵彻又添了回参茶便退出御书房,望着天空有些惆怅。   陛下年纪轻轻的,怎么现在心思比先帝那个时候还难猜了?   沈柏不知道这些事,和赵明熙一起吃了晚饭,说了许多远峰郡的民俗风情,逗得赵明熙笑个不停,最后要离开的时候,赵明熙把她喊住,却又吞吞吐吐的说不出话来。   赵明熙给张骏写过一封信,沈柏看过也让自己忘记了,安安静静等着,最终赵明熙什么都没说,让宫人送沈柏出宫。   回到国公府时辰已经不早了,顾戟和顾软软都睡得很香,沈柏看了他们一会儿,让人送热水来洗漱,洗脸的时候冷不丁看到门口趴着个小脑袋。   感受到她的目光,那小脑袋立刻缩回去,沈柏放下帕子走出去,在顾少饮准备逃跑的时候,揪着他的后衣领把他拎起来。   顾少饮扑棱着胳膊腿儿,故作严肃的说:“你放开我,我警告你,你要是敢伤害我就死定了。”   他快四岁了,眉眼长开了一点,和姜琴瑟很像,但五官拼凑在一起,还是更像顾恒修一些。   沈柏把他拎回房间,摁到凳子上,挑眉问:“如何?你难道要让人砍了我的脑袋?”   顾少饮气咻咻,鼓着腮帮子说:“我爷爷是镇国公,他会让人打你板子的。”   “哎呀,那样我可真的怕死了。”沈柏很是敷衍的说,顾少饮的小眉头拧成麻绳,努力思索着能拿出什么证据吓唬到沈柏,沈柏戳了下他的脑门儿,问,“你知道国公是你爷爷,知不知道他是我的什么?”   顾少饮当然是知道的,但他不认,理直气壮的说:“这里是我家,爷爷最疼爱的人是我,你只是回来住几天的客人,过段时间就要带着这两个小孩儿离开这里的。”   还真是理直气壮的脾气不好。   沈柏大概知道顾少饮是什么性子了。   放开他,喝着茶幽幽地说:“你这话有一半是对的,过段时间我的确要带着我的孩子离开,但国公府不是你家,是国公的家,你只是暂时住在这里,等你满了十八岁,就要自己建功立业,买房子住,不能再住在这里了。”   “你胡说!我会一直住在这里。”顾少饮反驳,他才四岁,不知道自己十八岁的时候能做些什么,只是本能的抗拒沈柏说的那种情况。   他要一直一直和爷爷待在一起。   沈柏一眼就看出他的强撑,继续道:“这个房子是国公征战沙场数十年挣来的,等他故去,房子就会被陛下收回去,你不自己买房子住,难道还要去跟陛下赖皮吗?”   顾少饮嘟着嘴说不出话来,他没见过陛下,只知道那是昭陵最厉害最厉害的人。   他不敢去赖皮的。   顾少饮眼眶红了,像是受了莫大的欺负,沈柏捏捏他的脸颊,也不哄他,只轻轻挑眉,顾少饮哭得都没劲儿,想离开这里找顾廷戈告状,刚动了一下,沈柏就把他摁回凳子,勾唇笑道:“不是要哭么,有什么花样都哭出来给我看看。”   沈柏小时候跟沈儒修装哭那花招可多了,十次有七次都能把沈儒修骗过去,若是顾少饮能哭出什么新意,她也觉得他是个人才。   顾少饮没遇到过沈柏这样的人,更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哭意被忘在脑后,绷着脸硬气的说:“我……我是男子汉大丈夫,应该顶天立地,才不会哭呢。”   沈柏故意说:“谁家男子汉大丈夫像你这么小气呀,好好地大伯娘不喊,弟弟妹妹也不疼,只知道抢宠?”   顾少饮的脸一下子涨红,弱弱的说:“只要你们不跟我抢,我……我就不会欺负你们。”   屁大点儿小孩儿,还以为自己能欺负谁呢。   沈柏戳了戳顾少饮的脑袋,认真道:“这个世道向来都是弱者受欺负的,我一只手就能把你拎起来,你凭什么跟我谈条件?”   沈柏的语气太自然了,顾少饮找不出话来反驳,感觉自己可怜又无助,下一秒就要被驱逐出国公府,眼睛又红了,小声嘟囔:“反正你就是不能欺负我。”   “不欺负你也可以。”沈柏点头,捏着顾少饮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来,痞气十足的命令,“先叫声大伯娘来听听。”   顾少饮不想叫,沈柏故意冷了脸,说:“不愿意叫?那我可要动手了哦,你应该没有听说过吧,在远峰郡,有些人是会吃小孩儿的,小孩子的肉可嫩了。”   沈柏说着配上咽口水的表情,好像自己吃过小孩儿似的,顾少饮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立刻炸了,大声说:“大伯娘,不要吃我。”   这不就乖了?   沈柏满意了,正想安慰顾少饮两句,下人走到门口说:“少夫人,大统领来信了,少饮少爷也该睡了,让小的带他回去吧。”   沈柏接过信封,顾少饮立刻紧紧抱着那人,把脑袋死死埋在他胸膛,看都不敢看沈柏。   沈柏觉得好玩,倒也没再吓他,笑着把信封拆开。   和顾恒舟成婚三年,在一起近两年,沈柏这次带着孩子回来,算是夫妻俩第一次分开这么远的距离和时间,沈柏到瀚京就给顾恒舟写信报了平安,不过这会儿信估计还没送到。   顾恒舟的信没什么重点,只是问沈柏到没到,两个孩子好不好,回京以后习不习惯,这些问题沈柏在信里都有回答,算算顾恒舟来信的时间,应该是沈柏离开半个月的样子写的。   沈柏忍不住失笑,顾大统领这是想她和孩子了呢。   没有她在,只怕他和张骏那个闷葫芦成天待在一起,几个月都说不上几句话。   看完信,沈柏磨墨又开始给顾恒舟写信。   谁让这是她爱了两世的男人呢,该宠着就得宠着。 第266章 帝王篇   因为拉肚子,沈柏在熠辰宫住了三天。   赵稠下的泻药不重,只是她贪吃,一口气吃了三个青团,所以拉得有点厉害,但太医开的药很好,喝过一副睡了一晚她其实好得差不多了。   但她不想离开这里,装出一副虚弱的样子,在熠辰宫骗吃骗喝。   宫里的厨子厨艺特别好,沈太傅不注重口腹之欲,厨子的厨艺自然不怎么样。   赵彻白日都要去太学院,沈柏也不乱跑,就躺在床上吆喝宫人去拿吃的,若是无聊了,便让宫人到床边来说会儿话,宫人见她长得可爱,也挺喜欢她的。   她自小就是个人精,知道赵彻要回来了,便一骨碌的从床上爬起来,等赵彻一回来就讨好的倒茶,帮赵彻捏肩捶腿。   等赵彻问她恢复得怎么样时,又捂着脑袋假装自己很不舒服。   但熠辰宫都是赵彻的人,她那点心思哪里能瞒得住?赵彻只是不说破罢了。   自皇后故去后,赵彻时常会觉得熠辰宫又大又冷,沈柏在熠辰宫,他一回来耳边便有个人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赵彻其实并不讨厌。   然而沈柏终究不能一直住在熠辰宫,三日后,赵彻让孙行趁散朝的时候把沈儒修请来熠辰宫。   赵彻照旧去太学院念书,沈柏躺在床上吃麦芽糖被沈儒修逮个正着,沈儒修拎小鸡崽子一样把她拎回家去。   傍晚,赵彻回来宫里又恢复死寂,他看着没什么反应,唇瓣却比平日抿得更紧。   孙行伺候了赵彻一年多,一下子看出来,试着说:“沈小少爷性子挺可爱的,等明年他入了学,殿下时常都能看见他。”   赵彻眸底放晴了一瞬,随后沉着脸说:“她成日只知道吃吃喝喝,你以为本殿想看见她?”   孙行低下头不敢说话。   日子过得飞快,眨眼到了年底,镇国公回京述职,赵彻也满十岁了。   恒德帝昭告天下,册立大皇子赵彻为太子,以慰皇后在天之灵。   册立大典定在腊月初八,在掖廷阁举行。   那天天气很好,熠辰宫的宫人和赵彻都起了个大早。   太子服比寻常的皇子服更为华贵,册立大典十分隆重,且程序繁杂,光是穿戴佩饰就花了很长的时间。   等一切就绪,赵彻起身,领着孙行去议政殿。   他现在还没资格去议政殿商议朝政,只能等恒德帝传召的时候进去领旨。   天气已经十分冷了,在殿外等候的时候,外面没有烧火盆,冷风瑟瑟,赵彻挺直背脊站在外面,一刻也不曾松懈。   他无数次的在脑海里想,如果母后还活着,这个时候应该会陪他一起站在这里,甚至还会拉着他的手。   母后性子宽厚,手向来也是温暖柔软的,在这样的冬季更是显得温暖灼人。   赵彻没有等太久,孙越海尖利的声音便从殿内传来。   赵彻走进殿中接旨,然后跟在恒德帝身后,领着文武百官去掖廷阁。   这是一支相当浩大的队伍,加上随行的宫人和禁卫军,足足有好几百人,但全程都很安静,没有任何一个人发出不合时宜的声响。   赵彻一直看着恒德帝的背影,他的父皇很高大,肩背挺阔,在他幼年时期,还曾骑坐在父皇的肩头,那个时候他很快乐,觉得自己在父皇肩上可以看很高很远。   但现在,他的父皇挡在他面前,让他看不到前路,看不到舅舅,也看不到母后真正的死因。   这一切都被掩藏在这座看似繁华无比的宫殿之下,发臭,腐烂。   但同时赵彻也知道,只要他能做到父皇的位置,这一切终将被揭开,露出它原本的面目。   册立大典一直持续到下午才结束。   别人都只是负责观礼,赵彻一直没有停下,结束的时候出了一身薄汗,不过还不能休息,恒德帝把他叫到御书房,把太尉、御史大夫和丞相介绍给他认识,从今天开始,他除了要在太学院修习课业,还要和他们三位一起学习治国之道和御下之术。   赵彻向三位行礼,算是拜了三人为师。   这一聊又是一个多时辰,从御书房出来,太阳已经有点斜了,赵彻没回宫,去了一趟慈安宫。   自从皇后病逝,他就很喜欢来慈安宫。   慈安宫和熠辰宫里的气场有点像,都死气沉沉的。   皇后在世时,经常会到慈安宫给太后请安。   她性情好,有着女子少有的聪慧,为人妻为人母都做得很好。   但有好几次,皇后从慈安宫回来,眼眶都是红的,她情绪掌控得极好,如果不是赵彻心细恐怕都发现不了。   太后不喜欢皇后。   这在宫里是个心照不宣的秘密。   没人敢在背后嚼舌根,赵彻之前根本没有往那方面想,直到皇后病故,才回想起许多让人后背发凉的细节。   皇后病重那段时间,太后赏了很多名贵的药物,但没有一次来看过皇后,虽说太后的位分摆在那里,不来也没什么,但皇后故去后,太后嘴里对皇后连一句缅怀都没有,像是宫里从来都没有过这样一个人。   赵彻非常想不通,明明他的母妃是那样娴静美好的一个人,还有着显赫的家世,太后还有什么理由不喜欢她。   太后年纪大了,消化能力不强,慈安宫的宫人已经在准备晚膳,见赵彻过来都很惊讶。   今天可是太子的册封大典,忙了一天,太子殿下不回去休息,怎么还来看太后?   宫人匆匆忙忙进去禀告,赵彻踏着宫人最后一句禀告进入殿中。   太后露出和善的笑,自己的孙儿在这样重要的日子还忘不了她,她自然是高兴的。   “睿玄给皇祖母请安。”赵彻如常行礼,太后将他拉到自己身边,笑着说:“都已经做太子了,没那么多乱七八糟的规矩。”   赵彻笑笑,说:“本来册封典礼结束,孙儿就想过来见皇祖母的,但父皇和国丈在御书房留孙儿说了会儿话,就耽误了。”   “他们都说什么了?”   太后慈爱的问,赵彻说:“没说什么特别的,就是教了孙儿一些治国之策,太尉说,治国最根本的是要国富民强,外公最是擅长这些,孙儿想向父皇提议,继续扩展卫家的商业板块。”   太后脸上的笑意变浅,冷声说:“你外公年事已高,如今又痛失爱女,身体大不如前,不能再过多操劳了,睿玄不能为了治国再如此累着他,这样你母后在天上也难安息的。”   赵彻垂眸,看着太后指尖红艳艳的蔻丹问:“那皇祖母觉得此事要如何处理才好?” 第267章 帝王篇(番外)   赵彻把话喂到了太后嘴边,他表现得很乖顺,看上去很好拿捏的样子。   太后放下警惕,摸着赵彻的脑袋温和的说:“后宫自古不得议政,你父皇自会找可靠的人处理,睿玄刚做了太子,还是多和丞相这些重臣好好研习一下治国之道,不要在其他无关紧要的事上浪费心思。”   赵彻依然垂着脑袋,点头应道:“好,皇祖母的叮嘱孙儿都记住了。”   太后没在这个话题上多谈,留赵彻一起用晚膳,借着赵彻被封太子的名义,让御膳房加了好几道菜。   赵彻忙了一天是真的饿了,晚饭吃了整整两碗,太后瞧在眼里,笑在脸上。   吃完饭,太后又拉着赵彻聊了会儿天,直到忍不住犯困,赵彻才起身离开。   出了慈安宫,赵彻脸上的笑意还挂着,孙行一下子看出他的情绪和往常不一样,不长记性,好奇的问:“殿下今天心情很好?”   赵彻没有停下步子,回头看了孙行一眼。   那一眼如初冬房檐倾落的寒霜,冻得孙行一个哆嗦,连忙低下头去认错:“奴才失言,请殿下恕罪。”   赵彻继续往前走着,杏黄色的四爪太子服衣摆在空中划出极为优美的弧度。   孙行心里七上八下的打着鼓,却不敢迟疑,亦步亦趋的跟着,过了会儿,他听见赵彻冷幽的问:“你跟着本宫多久了?”   孙行忙说:“回殿下,奴才前年冬至被调来跟着殿下,如今刚好两载有余了。”   两年时间,不算短了。   赵彻没有在意这个,淡淡道:“你来时,母后的头七才过吧。”   孙行的脑袋低得更下去,说:“当时殿下沉浸在悲痛的情绪中,奴才被调来时,义父特意交代奴才仔细伺候着。”   孙行拿不准赵彻这是要做什么,搬出孙越海来做挡箭牌。   孙越海是恒德帝跟前的人,又是孙行的义父,孙行间接的也算是恒德帝的人,赵彻总不会对恒德帝起疑。   孙行跟在后面,看不到赵彻在听到他提起孙越海后,冷冷上扬的唇角。   天已经完全黑了,夜风凛冽,只有一个小太监瑟缩着在前面提着灯笼,赵彻的步子越迈越快,周身的气息也变得和之前有所不同。   绕过转角,他沉沉的对孙行说:“既然跟着本宫两载,便该知道本宫眼里容不得沙子,下次再失言,本宫便让人绞了你的舌头!”   赵彻的语气狠厉,储君的威严霎时间显露无遗。   孙行喉咙发紧,舌头发麻,噗通一声直挺挺的跪到地上,膝盖骨磕得地砖发出嘭的一声闷响,痛得脸都白了,压着嗓子说:“奴才有罪,求殿下责罚。”   赵彻头也没回,大步离开,孙行没敢站起来,在宫道上跪了整整一夜,第二天被宫人发现才抬回去。   赵彻像没事人一样,唤了个面生的小太监照顾自己的寝居,好像熠辰宫里从来都没有过孙行这个人。   不过被册封了太子,赵彻比之前要忙上许多,除了太学院的课业,他还要学各种权谋之术,也顾不上孙行这样的小人物。   日子一晃便到了除夕。   除夕宫宴上,恒德帝与德妃一同出席,太后罕见的没有露面,恒德帝在宴会上对德妃母族李家大肆褒奖,又将原本属于卫家的部分产业交给了太后母族吕家。   所有人都意识到,卫家因为皇后病逝会慢慢落败,而李家和吕家则会慢慢崛起,这将会对瀚京的世家大族乃至整个昭陵都产生十分重大深远的影响。   而没有人知道,在除夕晚宴之前,恒德帝与太后大吵了一架,两人不欢而散,慈安宫的宫人也全都被恒德帝换了新面孔。   赵彻坐在太子座位上漠然的看着这一切,心里有种扭曲的快感,他在亲眼看着卫家没落,并且没有施以援手的打算,因为只有吕家迫不及待的露出自己的丑陋面目,把原本属于卫家的一切都夺走,他的父皇才会渐渐疏远吕家。   这种无形的隔阂会让他的太子之位稳固,因为吕家时时刻刻都在提醒他的父皇,他的母后没了,卫家没了,连舅舅也没了,他什么依仗都没有,只有孤孤单单一个人,唯有父皇的庇护才能让他平安的在这座皇宫活下去。   宴上歌舞升平,赵彻喝了两杯酒。   他已经是太子了,宫人给他备的不再是果酒,而是和其他人一样的梨花白。   他第一次喝这种酒,两杯下肚便有点晕乎乎的,嫌宴厅的歌舞声太吵闹,赵彻起身走出殿外。   晚风一吹,凉意浸透骨子,他清醒了点,有点高兴,突然想去慈安宫瞧瞧他的皇祖母。   除夕可是一家人团团圆圆的好日子,她老人家一个人待在慈安宫应该很寂寞吧。   没让宫人跟着,赵彻提步往慈安宫走,然而还没走几步,腿便被抱住,低头,一颗圆咕隆咚的红球扒在他腿上,软软糯糯的喊:“太子殿下,你喝酒啦?”   沈柏问着捏住鼻尖,眉头拧成麻绳,后退几步嫌弃道:“好难闻呀,你怎么碰这种东西?”   赵彻把她拎回来,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问:“你跑出来做什么?”   沈柏想起正事,左右看看,确定没什么人了,神秘兮兮的从怀里摸出一节竹筒给赵彻,说:“这是我好不容易抓的,送给你,祝贺你做太子了。”   那竹筒看上去很简陋,没什么特别的,赵彻不想要,沈柏立刻说:“你别不识货,这可好玩儿了,等我表演给你看。”   沈柏说完拉着赵彻往前跑了一通,来到华清池边。   灯火和乐曲喧哗声远去变得模糊,赵彻也看不太清楚沈柏的表情,只听见她得意的说:“太子哥哥,你可要瞧仔细啦。”   话落,竹筒打开,几个绿豆大小的光点出现在眼前。   “这是火虫,和萤火虫很像,但不是只有夏天才会有,是我花了半年的零花钱好不容易才买下来的,漂亮吧?”   沈柏的语气相当得意,求着夸奖,竹筒里装着的那几只火虫缓缓飞到空中。   赵彻定定的看着,眼眶突然有点发热。 第268章 帝王篇(番外)   瀚京的冬季太冷了。   火虫飞到空中没一会儿就熄灭了。   等到最后一只火虫掉落,光影熄灭,沈柏可惜的说:“这些火虫要在温暖的地方才能活下去,现在全死了。”   沈柏的声音有点闷,赵彻分不清她是心疼火虫还是心疼自己的零花钱。   不过片刻后她又高兴起来,兴奋的说:“等天气热了,瀚京也会有萤火虫,比这个还漂亮,我可以捉很多来殿下看。”   这一刻,她和整座皇宫甚至整个瀚京的人都不一样,鲜活而热烈,像一团火焰直直的撞进赵彻胸膛。   赵彻胸口发热,喉咙发紧,感觉到一股陌生而强烈的冲动。   他忍不住咽了咽口水,觉得衣领有点勒,抬手扯了下。   沈柏说了会儿见他没反应,低低的说:“我出来得有点久了,得回去了。”   沈柏说完要走,赵彻揪住她的后衣领,脑袋一热,鬼使神差的在沈柏腮帮子上咬了一口。   沈柏没经历过这种事,吓得吱哇乱叫:“哎呀,太子哥哥喝醉了要吃人了,救命啊!”   沈柏的声音不小,赵彻一下子惊醒,放开她,有宫人提着灯笼赶来,赵彻背着手恢复太子的冷矜。   沈柏捂着脸就跑,宫人一时没认出沈柏是谁,逮着她没让她走,惊疑不定的问赵彻:“太子殿下,发生什么事了?”   赵彻负着手,淡淡的说:“这是沈太傅独子沈柏,方才本宫醉酒将她误以为是成了精的丸子咬了一口,送她回去,替本宫向太傅赔罪。”   赵彻的声音有点哑,但思路很清晰,宫人不疑有他,忙送沈柏回宴厅。   等人走远,赵彻重重的吐出一口浊气,藏在袖中的手紧握成拳。   刚刚那种失控的冲动让他感觉很不好。   因为这一茬,赵彻没去慈安宫,径直回了熠辰宫。   第二天醒来,想到昨晚的事,赵彻又吩咐宫人,以后每月送十两银子到太傅府,给太傅家的小少爷做零花。   年后天气很快暖和起来,赵彻还是一如既往的忙,他每天一结束太学院的课业就要回宫,几乎没什么停留,所以连沈柏在太学院入学了都没注意到。   这天他和往常一样准备回宫,突然听到外面有喧闹声。   太学院是分等级的,几位皇子有自己专门的学堂,其他重臣之子也按照位分和年纪分班学习,一般是不会有人到他们这边的学堂。   喧闹声一直没有停下,赵彻被吸引过去,穿过长廊到天映班,他发现这里挤满了人,连赵稠他们也都被吸引过来。   见到他,其他人自然的让开一条道,赵彻很容易看见两个扭打在一起的人。   赵彻认人很厉害,一眼就看出被打的那个叫吴守信,是礼部尚书吴忠义的长子,而和他扭打在一起的不是别人,正是数月未见的沈柏。   过了个年,沈柏长了点个子,但她比天映班的人小多了,个子也小小一只,都不知道她是怎么把吴守信这么大个人弄到地上的。   她不止能打人,嘴里还要不停地嚷嚷:“小爷赢了,今天不跪下来叫爷爷,小爷一定打得你满地找牙!”   沈柏有点得意,一时不察,被吴守信一个翻身反压,眼看要被揍,赵彻沉声开口:“太学院是修习圣人哲学的地方,你们在干什么!”   围观的人大喊了一声:“太子殿下来了,别打了!”   吴守信还知道怕,立刻停下来,沈柏却是个无赖,用力推了吴守信一把,把人推到地上后,立刻嚎啕大哭:“太欺负人了,尚书嫡子以大欺小,目无王法啦!”   沈柏哭着不解气,还要在地上打滚。   她打架没个章法,也不按规矩,抓挠咬全都用上了,吴守信脸上青了一块儿,还有牙印和血糊糊的抓痕,看上去比沈柏狼狈多了,如果不是吴守信个头高点,更像是他被沈柏欺负了。   不过这会儿沈柏哭得很大声,跟死了娘一样,众人还是很相信她的话。   “不管出于什么理由,在太学院打架斗殴就是犯了院律,按照规矩,一人要罚二十手板。”赵彻沉沉的说,而后看向一直安静站在人群外的顾恒舟,问:“行远觉得本宫说得对吗?”   顾恒舟没想到自己会被点名,立刻拱手道:“殿下说的是。”   沈柏顿时止了哭,水汪汪的眼珠子滴溜溜的转着,问:“我是被欺负的,也要打我吗?”   赵彻没回答,给了沈柏一记意味深长的眼神。   沈柏缩缩脖子,底气不足的为自己辩解:“是他先骂我是矮冬瓜长不大的,我又没惹他,我才五岁,以后会长高的,他先惹事,为什么要罚我,我不服!”   赵彻不管她服不服,朗声命令:“还不拿戒尺来?”   下人立刻拿了戒尺来。   赵彻没接,看向顾恒舟,顾恒舟会意,当着众人的面拿了戒尺,走到吴守信和沈柏面前。   赵彻都发了话,吴守信不敢反驳,规规矩矩伸出手,顾恒舟这时已经有了少年时期的铁面无私,结结实实打了吴守信二十个手板。   沈柏在旁边听得心惊胆战,轮到自己的时候,耍无赖的扭头就想逃,顾恒舟的武修一直是第一,当然不会让她得逞,一出手就把她逮住,沈柏把手背到背后,慌张的说:“我没错,我不认罚!”   顾恒舟冷冷的说:“不管谁对谁错,在太学院动手就要认罚。”   说完也不让沈柏伸手,直接把她摁在腿上,照着屁屁打了二十板。   沈柏之前都是虚假的干嚎,这会儿是真的被打疼了,眼泪瞬间涌出来。   二十板打完,她也不闹了,就站在旁边耸着小肩膀掉眼泪,感觉整个太学院没一个好人,都是要欺负她的。   偏偏到了这一步赵彻还是不肯罢休,盯着她问:“服了吗?”   沈柏很想说不服,一抬头看见赵彻冷冰冰的不同寻常的眸,又生生把话咽下去。   她得服。   不然说不定还得挨揍。   沈柏憋着气点头,赵彻追问:“哑巴了?”   沈柏握紧小拳头,大声说:“服!”   赵彻这才放过她,扫了一圈周围看好戏的人,问:“热闹看够了?还不走想留下打扫?”   众人一哄而散,赵彻也转身,却没直接回宫,而是马车在太学院外面转角的街道停下,一刻钟后,沈柏垮着脸从太学院出来,书童紧跟着她,路过马车的时候,车夫把沈柏抱上马车,书童吓了一跳,见车夫亮了御林军的腰牌,这才没有闹出大的动静。   沈柏被丢进马车,见赵彻坐在里面,立刻警惕的绷紧身子瞪着他,赵彻知道她是小孩儿脾气,觑了她一眼,问:“打傻了,不会叫人了?”   沈柏抿唇,过了会儿喊:“太子殿下。”   语气很是不甘不愿,赵彻看着她,挑眉:“之前叫的什么忘记了?”   之前她都是叫皇子哥哥的。   沈柏当然没有忘记,就是刚挨了板子,觉得又丢人又委屈,不想叫罢了。   亏她上次还专门买了火虫想逗他开心,没想到他竟然这样对自己,真是太过分了。   沈柏这个时候还没意识到太子殿下的身份有多尊贵,也没意识到皇权意味着什么,照着自己的心意,闷闷的说:“你让人打我板子,已经不是我的皇子哥哥了,我以后再也不会给你捉萤火虫,也不会分享好玩儿的东西给你了。”   那些东西对赵彻来说只是玩物丧志,没什么意义,他其实并不在乎,但沈柏说了这样的话,他心里还是不舒坦,抓住沈柏的手。   他现在的力气比沈柏大多了,骨子里的暗黑气息源源不断的涌出来,沈柏被吓到,哇哇大叫:“救命啊,太子殿下要杀人啦!”   她哭得嗓子劈了叉,赵彻不想理,车帘却被拉开,顾恒舟不知道为什么没走,正好听到了沈柏的呼喊。   沈柏被突如其来的亮光闪了一下,连忙喊:“顾兄,快救我,太子殿下要杀我。”   她来太学院大多数时候都跟吴守信打架了,顾恒舟不爱理人,但她也认得他,跟着其他人一样喊顾兄。   顾恒舟看了她一眼,而后看向赵彻,恭敬行礼:“见过太子殿下,我方才听见有人喊叫,以为有事,打扰太子殿下,抱歉。”   有人看着,赵彻不好再对沈柏做什么,松开沈柏,恢复冷矜,淡淡的说:“无妨,我只是找她问下情况。”   沈柏其实跟顾恒舟不熟,这个时候却也不跟他客气,趁机爬到他背上,说:“我屁股疼,麻烦顾兄送我回家吧。”说完把脑袋埋在顾恒舟背上,看也不看赵彻。   赵彻眼睛微眯,盯着沈柏看了会儿,移开目光。   顾恒舟下意识的托着沈柏,正要说话,赵彻抢先说:“正好本宫已经问完话了,就麻烦行远送沈少爷回家吧。”   “是。”   顾恒舟颔首,背着沈柏离开。   帘子放下,赵彻垂在袖中的手紧握成拳,良久才开口吩咐:“回宫。”   心里藏着事,赵彻夜里看书到丑时才睡,第二天一大早起床,让宫人准备了伤药,然而到太学院一看,沈柏却没来,请了病假,听说是屁股疼得下不了床。   赵彻相信顾恒舟下手是有轻重的,多半是沈柏夸大其词,但结束课业后,他还是坐马车去了一趟太傅府。   太傅府的府邸一如既往的朴素,门守见到他惊得不轻,连忙把他引进去。   深入修在宫里议事还没回来,赵彻直接去了沈柏住的书韵苑,刚到院门口便听见里面有人在念:“张生一把搂住秀娘纤细的腰肢,入目一片软白……”   赵彻停下,听了一耳,很快听出这是民间那些不入流的话本子,正写到不堪入耳的床第之事。   这人才五岁多,就听这种东西,长大了还得了?   赵彻黑了脸,大步走进去,一眼就看见沈柏优哉游哉的躺在躺椅上,翘着二郎腿吃零嘴,旁边有个小厮拿着话本子给她念。   两人都没想到赵彻会突然出现,沈柏的反应快一些,立刻从躺椅上跳起来往屋里钻,那小厮慢了一步,被赵彻一脚踹翻在地。   赵彻不急着找沈柏算账,对引路的下人说:“把他给本宫捆起来!”说完捡起那本话本子作为罪证揣在怀里。   沈柏聪明,进屋后还记得锁门,但这门在赵彻面前也算不得什么。   他踹门进去,发现沈柏上了床,用被子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像只乌龟缩在那里。   赵彻也不急着让她出来,扫视一圈,在桌边坐下,慢慢喝茶,没一会儿,沈儒修从宫里回来,听说太子来了,急急忙忙的赶来,一进屋便行礼道:“老臣拜见太子殿下。”   “太傅免礼。”赵彻起身,扶了沈儒修一把,说,“本宫今日原是来探望沈少爷的,她昨日在太学院与人打架,本宫按照院律罚了她二十板,听说她今日伤得下不来床了,特意来看看,不料却有意外收获。”   赵彻把话本子给沈儒修。   沈儒修不知道沈柏在太学院打架的事,还以为她是生病了,听到赵彻的话,又惊又怒,不过也不敢当着赵彻的面发火,翻开话本子匆匆看了一眼。   那话本子内容多,一时半会儿本来还看不出什么问题,偏偏里面还配了插图,插图相当生动,夺人眼球,沈儒修额头的青筋暴起。   赵彻说:“方才本宫听了一耳,发现这话本子内容不大适合沈少爷这个年纪阅读,沈夫人走的早,沈少爷年纪小没什么分辨是非的能力,沈老爷除了忙于朝政还是要多费点心思,免得她被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影响,走上歪门邪道。”   沈儒修压着怒气说:“太子殿下说的是,老臣知道了。”   沈柏还躲在被窝里不出来,赵彻往床上看了一眼,沈儒修立刻怒道:“沈柏,给我出来!”   沈柏在被子里说:“我不出来,你不是我爹,你不能打我!”   回太傅府都一年多了,她还说这样的话,沈儒修的表情有瞬间的僵硬,赵彻也觉得那话刺耳,突然意识到这一切都是他和皇后造成的。   如果不是皇后把沈柏养在宫里四年,她也不会与沈儒修如此生分。   突然有点待不下去,赵彻淡淡的说:“这个年纪的孩子,有点顽劣也很正常,太傅慢慢教导便是,本宫不便久留,先走了。”   “老臣送太子殿下出去。”   “不用,让下人送就是了,太傅刚下朝回来也辛苦了,先休息吧。”   惦记着教训沈柏,沈儒修也没强求,只送赵彻出了书韵苑。   赵彻走得不快,没一会儿便听见沈柏哇哇大叫的声音。   她是很不服沈儒修管束的,又正是童言无忌的时候,什么话都不管不顾的说出来。   别说沈儒修,连赵彻都觉得心寒。   偏偏罪魁祸首什么都不知道,还是个受害者。   被沈儒修狠狠教训了一顿,沈柏第二天乖乖去上课了,不过走路一瘸一拐的,听说被罚跪了半天祠堂,身边的书童也被换掉。   沈柏很低落,一整天都打不起精神,连吴守信的挑衅都无动于衷。   赵彻本来想等课业结束后去看看她的,却被赵稠堵在门口,自上次下泻药被发现,赵稠有好几个月不敢跟赵彻说话,这会儿拦在赵彻面前,周身的气势看上去与之前截然不同,有点阴郁。   赵稠有点冲动无脑,但不意味着德妃也是这样的人,这好几个月的时间足够德妃回过神并调查清楚其中到底是怎么回事。   赵稠是被身边的煽动的,泻药也是那宫人想办法弄进来的,那宫人没有这通天的本事,背后其实是赵彻在操作这件事。   但赵彻做得极隐秘,事情又过去这么久,赵稠只能认下这个罪名。   赵稠幽幽的说:“皇兄最近去天映班的次数有点勤呀,莫不是去看沈家那小子?不管怎么说,他也在宫里养了四年,皇兄不会真的把他当弟弟看了吧?”   皇后病逝,卫如昭被送到云山寺,卫家没落,赵彻身边亲近的人只剩下一个沈柏。   不过皇后病重时就把沈柏送回太傅府,两人又没有血缘关系,所以没引起其他人的关注。   这会儿赵稠提起,给了赵彻一个警示。   他不能和沈柏走得太近。   这对他和沈柏乃至整个沈家都很不利。   赵彻平静地看着赵稠,说:“本宫要去找行远商讨下问题。”   赵稠让开路,笑着说:“原来是去找顾世子呀,也是,沈家那小子一看就是个不成器的纨绔,哪有顾家这样的将相世家来得可靠啊,皇兄如今一点依仗都没有了,可要牢牢抱住顾家这棵大树才行啊。”   周围没有其他人,赵稠才敢如此对赵彻说话。   赵彻咬紧牙关,片刻后笑起,说:“本宫便是没有依仗,也是祭了天,名正言顺的太子,就算卫家没落,史官在史书上记下的皇后名字也是我母后,下次再有好的布匹进贡,也还是要本宫先挑,四弟有什么可骄傲的呢?”   赵彻神态悠然,赵稠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 第269章 帝王篇(番外)   自第267章 起,修改了内容,麻烦已经订阅的美人倒回去看一下,不会再另外收费的,该修改的内容也已全部修改,后面不会再改动,爱你们,么么哒~   赵彻说不想去捉萤火虫,只是随口问问,但小贝明显感觉到在问了那个问题之后,赵彻整个人都不大对劲,连晚膳都没用,直接去睡觉。   第二天赵彻起了个大早,带着小贝就往宫外走。   小贝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能乖乖跟在赵彻身后,快到宣德门的时候,后面有人追上来,说今天恒德帝要检验几位皇子的骑射成果,一些朝臣之子也会参加。   昨天恒德帝就派人说过了,但赵彻当时心不在焉,没有放在心上。   越过宣德门很快就要出宫了,但赵彻迈不出去步子。   他是太子,今天的骑射就算他不拿第一,也必须要参加。   赵彻站在原地僵持着,过了会儿,小贝忍不住小声唤道:“殿下,还走吗?”   赵彻偏头看着小贝,他睁大眼睛一脸担忧,他没沈柏生的白净,也没沈柏五官好看,但身上那股子不谙世事的天真和沈柏有三分相似。   赵彻紧了紧藏在袖中的手,沉沉道:“回去吧。”   回到熠辰宫,赵彻换了一身玄色绣金丝祥云暗纹的骑马装赶去校场。   赵稠、赵贤、赵礼已经先到了,德妃和淑妃也在观看台坐好,过了会儿,顾恒舟、周珏、吴守信还有钱家两兄弟一起到了校场。   赵稠的目光一直若有似无的瞟过赵彻,带着少许挑衅的意味,似乎想在今天的比试中赢过赵彻。   赵彻对他的挑衅不以为意,径直先去向恒德帝行礼打招呼。   顾恒舟他们也依次过来行礼,恒德帝正和他们一起寒暄着,校场入场处传来喧哗声,循声望去,沈柏在那里探头探脑。   恒德帝让宫人把沈柏带过来,她并不在今天的受邀名单里,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混到宫里来的。   不过沈柏很机灵,一见到恒德帝立刻毕恭毕敬的行礼,说:“沈柏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说完又转向德妃淑妃,“拜见德妃娘娘、淑妃娘娘,二位娘娘越来越年轻了,比二八少女还要好看呢。”   她的声音软糯,童音未消,生得又圆润讨喜,德妃和淑妃都被逗得笑起来。   恒德帝之前在皇后寝宫也经常看见她,后来皇后病故,恒德帝见她的次数就少了,没想到和沈儒修比起来,她小小年纪就这么圆滑会说话。   沾了皇后的光,恒德帝对沈柏的态度很和善,笑盈盈的问:“今天大家是要做什么你知道吗?”   沈柏点头,说:“柏儿知道,大家要比试,跟在太学院测考的时候一样。”   恒德帝问:“朕邀请你了吗?”   沈柏摇头,说:“陛下没有邀请柏儿,是柏儿自己来的,太学院的人和城中百姓都知道有这场比试,他们很想知道这场比试的结果,还在背后发起了赌注,其中太子殿下和顾兄的投注率是最高的,他们没办法进宫,我进来替他们看看。”   沈柏年岁小,说得理所当然,像是不知道昭陵律法是不允许大家聚众赌博的,更不会有人想到,其实这个消息就是她放出去的,她是所有赌局里最大的庄家。   恒德帝没想到这个消息会传这么远,正皱眉思索,沈柏抢先道:“依沈柏愚见,这其实是件好事,今日在场的哥哥们都是瀚京的人中龙凤,无论谁获得最终的胜利,都是昭陵之福,也意味着不久之后,陛下会多几位忠臣良将。”   沈柏说这话的时候,学着夫子的模样摇头晃脑,颇为滑稽。   恒德帝原本还严肃的考虑事情,被她这么一打断,顿时把那些事抛之脑后,赞叹道:“柏儿说得不错,不管最终谁赢,都是我昭陵之福。”   恒德帝朗声笑起,自从皇后离世,他还是第一次这样开怀大笑,德妃和淑妃都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沈柏讨了恒德帝欢心,自然被留下,宫人立刻搬了椅子来让她坐下,还给她拿了瓜果零嘴。   沈柏一开始还规规矩矩,过了会儿便跟小耗子一样偷偷拿东西吃。   少年们都在一边热身准备一会儿的比试,赵彻在离沈柏比较近的地方,看见这人晃着小腿儿优哉游哉吃东西的样子,气得直咬牙。   他担心了她一夜没睡好觉,这人倒好,该吃吃该喝喝,屁事没有。   她不是说要去捉萤火虫吗?萤火虫呢?被她吃了?   赵彻越想越气,面色很是阴沉,其他人不了解,还以为他很看重这次的比试,周珏凑到顾恒舟身边,小声问:“顾兄,太子殿下的脸色看上去好难看,他如果真的很想赢这场比试,我们要不要直接让他呀?”   顾恒舟垂眸觑了周珏一眼,凉凉的说:“这是在御前,不是太学院,你敢弄虚作假?”   周珏缩了缩脖子,他不是很敢。   比起得罪太子殿下,得罪陛下的罪名还是更大一些。   日头很快升高,天气渐热,宫娥扇着风也不顶事,沈柏吃得口渴,灌了两杯茶,跑了一次茅房,比试终于开始。   第一轮比箭术,射的是固定靶。   人不多,所有人依次站好,各自调试了弓弩,准备就绪后,宫人鸣锣开始比试。   众人聚精会神的瞄着自己的箭靶,赵彻也压下对沈柏的注意,凝神看着自己的靶子,正要射箭,耳边传来震天的一声吼:“顾兄,加油啊,我代表全瀚京的小姑娘看好你哦!”   沈柏那一嗓子中气十足,赵彻手一抖,第一箭射歪,在靶子边缘,顾恒舟更夸张,直接脱靶。   两人同时回头看向罪魁祸首,沈柏不顾形象直接站在椅子上,掏出一沓花花绿绿的汗巾在手里挥舞,像个移动的大花蛾子。   顾恒舟眼角瞅了瞅,赵彻的太阳穴突突的跳了两下,很想把那个小兔崽子逮过来狠狠揍一顿。   孙越海小声问恒德帝:“陛下,这一箭,算吗?”   沈柏耳尖听见了,连忙接过话茬:“当然要算,为什么不算?顾兄以后可是要上战场的人,要面临的突发情况多了去了,您总不会以为是我方才那一声吼吓到顾兄了吧?”   沈柏特意用了敬称,孙越海忙低下头去说当不起。   沈柏是故意捣乱的,她方才撒了谎,赌顾恒舟赢的人是最多的,顾恒舟如果真的赢了,她这个庄家得赔死,其他人都是冷门,随便其他任何一个人赢得比赛,她就能赚得盆满钵满。   以后她自己就是个移动的小金库,才不会伸手问沈老头还有那个讨人厌的孙氏要钱。   恒德帝也看出沈柏是故意的,但他觉得沈柏说得有道理,在场的少年人以后都是要成大事的,要有随机应变的能力,更要有承受胜败得失的能力。   恒德帝盼这一箭算数,比试继续。   沈柏也知道恒德帝这是默许自己捣乱给比试增加难度,这下更加明目张胆起来,看似是帮顾恒舟加油鼓劲,实则是想让顾恒舟分神失手。   不过顾恒舟的心神非常人可比,只被沈柏干扰了三次,后面发挥就很稳定了。   紧跟在顾恒舟后面的是赵彻和周珏。   赵彻原本是不在意这些比试的输赢的,但沈柏一直在耳边吵吵嚷嚷,让他觉得十分聒噪,不自觉的对比试的结果重视起来。   固定靶十箭很快射完,第二轮开始比骑术,在马背上射活动靶,这样难度很高,命中率是很低的。   少年们也不过十来岁的年纪,上马以后,几乎每一箭都脱靶落空。   不过几箭之后,顾恒舟先掌握诀窍,射中了靶子。   虽然只是边缘,靶数很低,却也足以鼓舞人心。   第一轮固定靶结束,周珏作为黑马居第一,赵彻和顾恒舟并排第二,三人的靶数相差本来就不大,顾恒舟射中活动靶以后,一下子追上来。   沈柏紧张起来,怕自己的小金库泡汤,还要把太傅府的锅碗瓢盆都赔出去,顾不上那么多,大声喊道:“大家快合作起来,拦住姓顾的,让太子殿下赢啊,都傻愣着做什么!”   “我去,这小破孩儿瞎嚷嚷什么呢?”周珏嘀咕了一声,又射偏了一箭,顾恒舟也射偏了,因为钱家两兄弟突然骑马过来拦住了他。   沈柏那句话提醒了众人,凭真本事他们连前三都进不了,但能让太子殿下赢,也算是在御前露了脸了,对以后的仕途总是没有坏处的。   赵彻多少还有少年人的心性,照他这个年纪来看待问题,要赢就要靠自己的本事光明正大的赢,靠别人算什么本领?   但沈柏在那边吆喝得厉害,他听见沈柏不住喊顾恒舟的名字,让顾恒舟赶紧突出重围,好在瀚京一战成名,成为最厉害的少年郎。   赵彻突然就不那么抗拒别人的帮助了。   他不想让顾恒舟赢。   吴守信也加入钱家两兄弟的阵营,一起拦着顾恒舟,周珏嚷嚷着想帮顾恒舟突围却没有成功,顾恒舟后来几箭都射偏,赵彻连中两箭,靶数赶超顾恒舟,上升到第一。   在几个少年人快要按耐不住脾气打起来的时候,比试结束,赵彻取得最终的胜利。   “嗷嗷嗷,太子殿下太厉害了!”   沈柏是全场叫得最欢实的,周珏气得不行,若不是有恒德帝看着,恨不得把沈柏逮过来咬两口。   这小破孩儿真是太气人了,出的都是些什么损招?   恒德帝对今天的比试很满意,对在场的少年都做了褒奖和封赏,安抚了少年们的怒气,让宫人准备了膳食犒劳他们。   赵彻被恒德帝单独叫到御书房谈话。   恒德帝对赵彻的表现很满意,他原本担心赵彻会借着少年人的脾性拒绝其他人的帮助的,其实皇权就是这样,之所以要学那么多的御下之术,就是要学会放权,让自己信得过的人去做自己想要做的事。   比如做君王的一般不会亲自上战场,所以兵权要交给兵法和身手都上乘的人,但要预防对方功高震主,又要设定诸多钳制。   很多人可能会觉得这是卑鄙,但对一个好的君主来说,这就是智谋。   赵彻今天迈出去了第一步,恒德帝很高兴。   赵彻当时没想那么多,但恒德帝夸了他一番后,他也慢慢回过味来。   父子俩一起探讨了一会儿,恒德帝要处理其他事,放赵彻回去和其他少年一起用膳。   赵彻步入宴厅的时候,沈柏正被周珏像小鸡崽一样夹在腋下。   周珏和顾恒舟关系好,自然要为顾恒舟打抱不平。   沈柏打不过周珏,嘴上却也不饶人,不知道从哪儿学的脏话,把周珏祖上十八代都快问候完了。   周珏不会骂人,气得脸红脖子粗,恨不得当场勒死沈柏,赵彻快步走过去,把沈柏解救出来。   沈柏这会儿倒是不记仇,麻溜的躲到赵彻身后,大声告状:“殿下,姓周的不服输,骂你是卑鄙小人。”   小爷骂的是你!   周珏恶狠狠的瞪着沈柏,只觉得沈柏这张嘴真是该用针缝起来才好。   赵彻看着周珏,说:“只是寻常比试,不必如此在意。”   赵彻都发了话,周珏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闷闷道:“太子殿下说的是。”   赵彻把沈柏拉到自己身边坐下。   少年们累了一通都饿了,恒德帝也不在,吃饭吃得还算自在,沈柏一直就没停过,吃东西也不遑多让,不停地往嘴里塞,两颊都塞得鼓鼓的。   赵彻皱眉,怕她噎着,忍不住说:“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沈柏含含糊糊应了一声,还是没停下来。   赵彻哪里知道她是怕被这群人堵着打,想吃完赶紧溜。   好不容易第一个吃完,沈柏打了个饱嗝儿就想跑,赵彻在她之前开口,沉声命令:“小贝,带沈少爷去消消食,她吃太多了,容易积食。”   小贝立刻上前,沈柏还没见过宫里有和自己同龄的人,有点好奇,想着等其他人出宫后再走更安全些,便摸着肚子和小贝一起走了。   小贝胆子小,别的地方也不敢去,直接带沈柏回了熠辰宫。   熠辰宫还是之前那样,沈柏对这里熟的很,也不拿自己当外人,走了会儿没那么撑了便开始犯困,也没委屈自己,往赵彻床上一躺,直接呼呼大睡。   小贝之前没见过沈柏在宫里的样子,提心吊胆了好一会儿,生怕赵彻回来后会生气,结果赵彻回来看见沈柏在床上睡得像头猪,一点也没生气,反而还帮她掖了掖被子。   小贝惊得瞪大眼睛,很快意识到太子殿下对这位沈少爷其实是极好的。   小贝一颗心放回肚子里。   这一下午,沈柏都在熠辰宫睡觉,赵彻则在外间看书,两人互不打扰,却又有种意外地美好。   沈柏是在傍晚醒来的,她睡得迷迷瞪瞪,醒来后还以为自己在太傅府,嚷嚷着要人来给她穿鞋。   小贝闻声要动,赵彻先放下书起了身,小贝犹豫了下退出去,赵彻走到床边,帮沈柏穿鞋。   沈柏吃得多睡得好,长得白白胖胖,脚丫子也肉嘟嘟,赵彻托在手里看了眼,低声说:“再吃就变成猪了。”   沈柏揉着眼睛,看清赵彻,也不害怕,讷讷的问:“太子殿下,怎么是你呀?”   “你说呢?”   赵彻反问,沈柏想起自己在这儿睡着了,嘿嘿一笑,说:“不好意思啊,我不小心睡着了,主要是殿下的床睡着太舒服了,而且上面还有殿下的味道。”   沈柏嘴甜,赵彻本来也没打算跟她计较,听到她这拍马屁的话,眉梢微扬,帮她穿好鞋子,说:“出去转转透透气,一会儿准备吃饭了。”   “得嘞!”   沈柏欢欢喜喜的跳下床。   宫里好吃的可多了,她特别愿意吃完饭再回去。   晚膳比平时花样多,沈柏果不其然又吃撑了,赵彻也比平日多吃了一碗饭。   吃完,沈柏想慢慢悠悠溜达回家,刚开口赵彻便说:“不着急,先转转。”   沈柏便也听话的打着饱嗝儿跟在他身后瞎转。   转到御花园的时候,荷花池里突然腾起一个又一个绿豆大小的亮点。   沈柏一开始没注意,等到整个荷花池上面都有绿点了,惊叹的瞪大眼睛:“哇塞,这是什么,好漂亮!”   “萤火虫。”赵彻说,借着萤火虫的光亮看见沈柏趴在栏杆上惊喜无比的表情,心脏涌动着暖意,很开心,比上次看到她给的火虫还要开心。   “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多萤火虫啊?”   沈柏问,赵彻当然不会告诉她,这是他特意让死士去宫外抓回来的。   “好看吗?”赵彻问,沈柏毫不犹豫的点头,说:“好看。”   赵彻揉揉她的脑袋,淡淡的说:“在这里看够了,以后就不要去抓萤火虫了。”   她做事莽撞得很,也不知道会遇到什么样的危险,他不放心的。   “殿下怎么知道我要去抓萤火虫?”   沈柏一脸好奇,赵彻没回答,也没提当初那个约定。   陪沈柏看了很久的萤火虫才回去。   沈柏在熠辰宫宿了一夜,第二天赵彻才派人送她出宫,然而沈柏却没和下朝的沈太傅一起坐马车回家,而是突然消失无踪了。 第270章 帝王篇(番外)   沈柏失踪了。   京兆尹派出了很多人在全城搜索。   据送沈柏出宫的太监和当时守着宫门的禁卫军说,沈柏的的确确是上了太傅府的马车的,只是那天恒德帝又留太傅说了会儿话,百官下朝的时候人太多了,禁卫军便没顾得上。   太傅府的马夫很绝望,沈柏从来都不是个安分的主,她上车后等了太傅一会儿便觉得无聊了,要去附近转转,马夫被她缠得没办法,就带她去了旁边街上。   怕沈柏有什么闪失,他没敢让沈柏下车,但沈柏看中了一个面人儿,非要吃,他也只能下车去帮沈柏买。   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沈柏就不在马车上了。   之前也发生过这种事,沈柏跟孙氏吵了架,一气之下离家出走,沈儒修让府上的人在城里找了大半夜才在乞丐窝把人找到。   这次京兆尹的人第一时间就把乞丐窝掀了个底儿朝天,却连沈柏的影子都没见着。   不过好在沈柏平日跟这群小乞丐混得好,一听说她失踪了,小乞丐们也都发动起来,到处问消息找人。   还真别说,论消息传播,乞丐和花楼姑娘是最厉害的。   傍晚的时候,一个乞丐到太傅府,说有人看见沈柏被一个屠夫模样的人抱走了,这会儿恐怕是出城去了。   城里的拐子挺多的,时不时也有小孩儿被拐的案子发生。   有的地方穷,娶不上媳妇儿,买个男童可以养老,买个女娃可以当童养媳。   不管怎么样,沈柏那一身细皮嫩肉,到了别人家绝对过不好,偏生她又是个不安分的,要是逃跑被抓住,铁定少不了一通打。   最重要的是,她的秘密要是被发现,实在非同小可。   沈儒修一夜没睡,愁得头都疼了,一边觉得愧对亡妻,一边又担心沈柏挨饿受虐。   赵彻也没怎么睡,第二天一大早,就去了太傅府。   沈儒修正准备去上朝,赵彻拦下沈儒修说:“太傅独子失踪,此事非同小可,父王顾念太傅念子心切,特意恩准太傅今日不用上朝,此案已由本宫和大理寺的大人共同处理,太傅不必担心。”   沈儒修点点头,他眼底满是血丝,这会儿疲惫不堪,强撑着去上朝也没什么意义。   沈儒修简单洗漱了下,打起精神和赵彻一起去前厅坐着,下人奉了茶,赵彻没喝,抚着杯沿淡淡道:“按照府上马夫的说法,沈柏失踪时应该在马车上或者离马车不远的地方,本宫知道太傅素来低调,城中百姓可能认不得马车是太傅府的,但那里离皇宫不远,寻常人应该不敢在那里闹事,本宫和大理寺少卿一致认为,掳走沈柏的人是故意的。”   沈儒修的手抖了一下,他昨晚一夜没睡,不是没想过这个可能,他敢拍着胸脯说自己坦荡正直,无愧君王百姓,但这种正直很有可能伤害一些人的利益,这些人若是要在暗中报复他也很正常。   可这个时候要沈儒修指认那些人与他政见不合他也说不出来,朝堂上都是有头有脸的人,怎么能对一个小娃娃下手?   而且这些人有权有势,真要对沈柏做点什么,肯定能不留痕迹,都过去一天一夜了,还能找到什么?   沈儒修有点绝望,赵彻还算冷静,问:“本宫听说前几日沈柏和沈夫人吵架了,可否请沈夫人过来谈谈?”   沈柏也不是那种会任人拿捏的,从被掳劫的地方到出城有相当长的距离,沈柏如果感受到危险,必定会想办法呼救,不可能没人发现异常,所以赵彻最先怀疑的就是孙氏。   沈儒修有点惊讶,孙氏可是皇后安插到沈家的眼线,沈儒修一直以为赵彻和孙氏私下有联系,没想到赵彻竟然会怀疑她。   下人通知,孙氏很快过来,恭恭敬敬给赵彻行礼。   赵彻简单问了孙氏几个问题,孙氏都如实回答。   她和沈柏的关系确实不好的,沈柏在宫里待到差不多四岁才回来,对太傅府上下都是生疏的,跟沈儒修不亲,对孙氏则更是敌意满满。   孙氏一开始也想对沈柏好,但沈柏这个年纪太皮了,经常恶作剧,不是偷偷绞了孙氏的衣服,就是往她衣柜里放蜂蜜招蚂蚁虫子,孙氏忍无可忍,教训过沈柏一次,就那一次,沈柏离家出走了。   孙氏其实挺委屈的,她虽然以继室的名义抬进太傅府,但沈儒修一直就没碰她,那次她训了沈柏,沈儒修当着她的面发了好大一通火,她还好声好气的跟沈柏道歉了呢。   孙氏不知道赵彻在怀疑她,话里话外都在表达自己的委屈,想让赵彻为她做主,没想到赵彻冷冷的来了一句:“你虽然顶着沈夫人的名义,但要认清自己的身份,她是沈家唯一的少爷,是这里的少主子,若不是因为她,你以为你能有今天?”   赵彻的话里满满的全是敲打之意,孙氏吓得出了一身冷汗,连声说不敢。   赵彻不想看见她,放她离开,过了会儿,大理寺少卿上门,他把在太学院和沈柏有过节的吴家、钱家都问了一遍,吴守信他们刚进宫因为比试得了封赏都挺安分的,没做什么出格的事。   有嫌疑的人都排查了一圈,也没找到一点有价值的信息,挺让人沮丧的。   赵彻让大理寺的人扩大搜索范围,城里没有,那就去城外找,发出告示,让其他州县的官府也都派人去找。   就算找不到活生生的人,尸体总要找回来。   赵彻和沈儒修都没什么胃口,但还是劝着彼此吃了点东西。   晚上赵彻没回宫,沈儒修要给他收拾屋子他拒绝了,直接住了沈柏的书韵苑。   沈柏在宫里的时候,不是住皇后的寝殿,就是住赵彻的熠辰宫或者卫如昭的凌昭宫,书韵苑比宫里要小多了,上次赵彻来只匆匆看了一眼,这会儿躺在这儿才慢慢觉出落差来。   沈柏才那么小,之前跟沈儒修几乎没什么接触,只把他和皇后当成亲人,突然被送出宫,住这样的房子,叫陌生人做爹,她肯定会很不习惯的,但也不会有人向她解释那么多。   她其实比他更早的感受到被抛弃。   赵彻挺心疼的。   只有被抛弃过的人,才会知道那究竟是什么滋味。   又是几乎一夜没睡,第二天一大早,赵彻和沈儒修就坐在前厅等了。   接连三日,沈柏就跟人间蒸发了一样,音信全无。   恒德帝是把案子交给赵彻处置了,但他和沈儒修也不能一直这么耗着。   人找不到,那就是找不到了。   就在赵彻准备回宫的时候,顾恒舟来了太傅府。   他手里拿着一个竹筒,是沈柏之前送给他的,里面装着几只萤火虫,萤火虫早就飞了,顾恒舟本来打算把竹筒丢掉的,没想到从里面发现了一封信。   是沈柏写的。   她的字写得极丑,信里让沈儒修不要担心,她要走了,去寻找自己的自由,不会再回瀚京这个伤心地了,她因为压庄得了很大一笔钱,足够她在任何一个地方过得衣食无忧。   压着脾气看完这封信,沈儒修差点没气死过去。   这混蛋玩意儿,又跟他闹离家出走,这次还真是长本事了,知道先赚一笔钱再走。   “逆子!”   沈儒修拍桌怒骂,要是沈柏现在在他跟前,他能马上请出家法揍得她满地跑。   这是上辈子造了孽来找他报复的吗?   沈儒修气得不行,赵彻倒是松了口气,安慰沈儒修说:“人没事就好,这才几日,就算是赌庄兑钱也要三日,按她的说法,这笔钱数量应该不小,派人去各大赌庄打听一下,很快就能找到去向,有线索就好,太傅别着急,本宫会亲自把人带回来的。”   派出去的人很快回来,沈柏赢的钱确实不少,足足有五百两,她知道银钱不好拿,直接兑成一百两的银票,跟赌庄的人商量好,送到城北三十里的地方。   赵彻带着顾恒舟和十几个禁卫军跟着赌庄的人赶到那里,看到苍翠葱郁的山林,赵彻甚至都想夸沈柏一句聪明了。   这小混蛋竟然躲到云山寺来了。   来取银票的是个穿粗布短打的彪形大汉,应该是之前那些小乞丐口中的屠夫。   禁卫军立刻把人拿下,经过审讯,大汉招供,他原本是在码头给人下苦力扛货物的,沈柏见他憨厚老实,又孔武有力能吓唬人,便出钱雇他做了贴身保镖,他不知道沈柏有什么计划,拿了钱便忠心耿耿的保护沈柏,为沈柏做事。   还知道雇保镖,计划可真够周全的。   赵彻让人把大汉看着,和顾恒舟一起上山。   云山寺坐落在靠近山顶的地方,山上比山下凉快多了,天气热,香客没多少,赵彻和顾恒舟爬上去的时候,也出了一身薄汗。   寺里的僧人在准备午斋,见两人衣着不俗,立刻去通知了主持。   佛门净地,赵彻和顾恒舟都没有大肆喧哗,等主持过来,立刻表明来意。   主持很喜欢沈柏,一听赵彻说话,便笑着说,寺里这两日确实来了个机灵古怪的小施主。   赵彻客套的跟主持聊了几句,主持让一个小沙弥引他们是后面禅房。   沈柏是来投奔卫如昭的,他来云山寺没多久,心还没定,主持也没给他法号,小沙弥仍称他卫施主。   卫如昭住的禅房在靠近后山的地方,是一个独立的小院,院子不大,但胜在环境清幽、布局奇特。   赵彻和顾恒舟刚走到院子外面便听见沈柏欢快的笑声,京里因为她乱成一团,都快在全昭陵范围发布告示了,她倒好,躲在这里吃得香睡得着,开心得很。   赵彻是有怒气的,但想到卫如昭就在这里面,又有些迟疑。   舅舅当初对他极好,会被送到云山寺也是为了母后,如今卫家没落,外公被气得生病,他不知道舅舅会不会连他也怨上。   赵彻站在院门口不动,顾恒舟疑惑的问:“殿下怎么了?”   赵彻抓紧袖子,对顾恒舟说:“我不便进去,行远代我进去把沈柏带出来吧。”   赵彻不敢面对卫如昭失望的表情,他现在走在一条没有退路也没有同伴的路上,所有人都可以误会他,但舅舅不能,他承受不起。   顾恒舟也猜到赵彻在怕什么,没有多言,点头进了院子。   小沙弥陪赵彻在院外等着,赵彻忍不住问了他很多关于卫如昭的情况。   卫如昭来这里后,一直待在院子里深居简出,和寺里的人不怎么熟,只是主持会不定时来看看他。   卫家的人倒是来过两回,卫如昭都没见他们,卫家的人便也不强求,给寺里捐了不少香油钱。   小沙弥看出赵彻挺关心卫如昭,劝赵彻进去看看,赵彻摇头,取下随身带的一块玉佩,当做香油钱捐了。   两人小声说着话,猛地听到“咚”的一声闷响,赵彻到底是习武的,立刻循声走去。   沈柏从院墙上跳了下来,一瘸一拐的还要往前跑,赵彻快走几步把她逮住,沈柏手脚并用扑棱起来,嘴里嚷嚷道:“放开我,我不回去!钱是我自己赚的,我可以自己去买房子安家,我才不要待在那个鬼地方!”   她理直气壮,挣扎起来用了全力,赵彻都摁不住她,眼看她要跑,顾恒舟赶来,怕她自找苦吃,赵彻低声提醒:“她脚上有伤。”   顾恒舟利落的捆了她的手和脚,沈柏像只小虫子一样在地上,还在不死心的蠕动。   赵彻累得出了一身汗,回头,只看到一片灰白的僧衣衣摆从空中划过。   卫如昭在院门口短暂的看了一眼,又走了,没有要出来见他的意思。   赵彻有点失落,同时又有点庆幸。   他其实不知道该跟舅舅说什么。   沈柏吵得很,赵彻用帕子堵了她的嘴,查看了下她的脚,脚踝有点肿,应该是刚刚扭伤了。   小混球也是傻了,明知逃不过还要翻墙。   时辰还早,小沙弥把他们带到一个空的禅房,顾恒舟从禁卫军那里要了外伤药,赵彻接过药,让他先退下,走到床边对沈柏说:“你别吵,我就让你说话,如何?”   沈柏点头,赵彻把她嘴里的帕子取出来。   沈柏果然乖乖的不说话,赵彻脱了她的鞋,帮她擦药。   不知道是疼的还是委屈的,沈柏的眼眶一下子红了,潋滟的水光浮起,她吸吸鼻子,忍着没哭,只梗着脖子不看赵彻。   赵彻把药膏在手里揉化,再慢慢往她脚上擦,问她:“今天要是我没来,你拿了钱打算去哪里?”   “你管不着。”沈柏闷闷的说,恐怕还没死心,要把计划留着,等以后有机会了再实施,赵彻知道她肚子里的花花肠子多,故意道:“你不想说便罢了,太傅以为你被人掳劫,连大理寺的人都惊动了,把城里城外翻了个底儿朝天,你回去以后至少要向大理寺的大人解释清楚,他们审讯过的犯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可没有我这么好说话。”   沈柏瞪大眼睛,难以置信的看着他,悲愤至极的问:“你要把我交给他们?”   赵彻还没说话,沈柏的情绪便崩溃了,委屈的哭道:“我真是错看你了,我拿你当哥哥看,你却要把我送进大理寺,你不如在这里杀了我好了,你不管皇后娘娘,不管舅舅,不管卫家,也不管我,你就只想做你的太子!”   沈柏太伤心了,声音一句比一句吼得更大,却不知道这每一个字,都像刀子一样捅进赵彻心里。   他不是不管他们,他是没有能力管。   他但凡表现出对这些人有半点在意,只怕都会给他们带来杀身之祸。   他不是只想做太子,他是只能做太子。   他要稳稳坐在太子之位上,等到自己做了皇帝,掌握了实权,才能把自己失去的一切慢慢的一点点讨还回来。   沈柏哭得停不下来,甚至大胆的拿脚踹赵彻,赵彻按住她受伤的那只脚,等她苦累了,沉沉的问:“我不管他们你生气,你自己不是也只想着逃跑?”   “我只是个小孩子啊。”沈柏为自己辩驳,“而且我去别的地方,会想办法赚很多很多钱,你没听过一句话叫有钱能使鬼推磨吗?只要我很有钱了,就可以做很多很多的事。”   沈柏瞪大眼睛,一脸认真,她的眼角还带着泪,小脸哭得红扑扑的,懵懂又可怜。   有那么一瞬间,赵彻想装作今天来这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就这么放她离开瀚京这个是非之地。   她这么聪明,就算没有太傅府的庇护,应该也能过得很好。   可是这条路太难走了,如果没有她,他一个人要怎么走下去?   赵彻帮沈柏擦掉眼泪,淡淡的说:“这世上有很多事是不能用钱解决的,你想报仇,想让那些坏人得到教训,就要努力读书,做太傅那样受倚重拥戴的官。”   沈柏眼底水汪汪的一片,并不知道赵彻要让她走怎样可怕的一条路,讷讷的问:“那要做到什么样的官位才行?”   赵彻说:“至少要做到只需要怕我一个人的位置才行。”   但,她是不需要怕他的。 第271章 帝王篇(番外)   沈柏伤了脚又哭了一通,很快累得睡了。   禁卫军还在山脚等着,赵彻和顾恒舟简单用了点斋饭,便背着沈柏下山。   沈柏年岁小,但重量不轻,赵彻和顾恒舟轮换着才把她背下去。   一行人骑马回去,赵彻没送沈柏回太傅府,直接带着人回宫,只派了一个禁卫军去太傅府和大理寺报平安。   赵彻先去恒德帝那里回禀,把沈柏谋划的一系列离家出走计划都原原本本告诉恒德帝。   恒德帝很意外,如果不是亲耳听见,他绝对想不到沈柏这样一个五岁大的孩子,能筹划出这么完善的计划。   如果顾恒舟再晚一点发现竹筒里的信,她说不定已经拿了银子离开瀚京了。   赵彻有意让沈柏走上仕途,对恒德帝说:“沈柏年岁尚小已有如此心智,儿臣相信,假以时日,她定能成大器。”   恒德帝点头,虽说沈柏不声不响的跑了耗费了大理寺和京兆尹不少人力,但此等心智确实少见,若能利用起来,对昭陵是相当有好处的。   不过恒德帝也有顾虑,迟疑的说:“她现在就不服管教,日后只怕性子更是桀骜难驯。”   赵彻说:“正是如此,儿臣想请父皇配合儿臣演一出戏。”   ……   恒德帝召了沈柏到御书房觐见,沈柏不敢在他面前造次,规规矩矩的跪好,交代了自己离家出走的事实。   恒德帝的表情严肃,表示因为她惊动了大理寺的人,给城中百姓也造成了恐慌,必须要严惩沈柏,以免她以后闯出更大的祸事。   沈柏试着为自己辩驳,恒德帝却不听,这个时候赵彻站出来,为沈柏求情,恒德帝做出让步,要沈柏在下半年的太学院测考中拿到前三的名次,如果不行就要严惩沈柏。   沈柏被吓到,乖乖认罚。   赵彻把人领回熠辰宫,沈柏耷拉着脑袋,恹恹的不说话,赵彻也没再说什么,让小贝送来热水给她泡脚,又换了一次药,让她睡下。   第二天一早,沈柏被送回太傅府,赵彻让人送了不少好东西,把书韵苑里的摆设几乎都换了一遍。   他其实还想让沈儒修换个大一点的宅子的,不过被沈儒修拒绝了,沈儒修知道他对沈柏不一般,但沈柏到底是沈家的人,始终是要服沈家管束的。   沈柏这次做庄赚的那五百两银子沈儒修没没收,让她自己保管着,不过警醒了些,专程从京中武馆请了武师做护院看着沈柏,以免她再闹什么幺蛾子乱跑。   沈柏这次离家出走在京中算是出了名,所有人都知道,太傅府有个胆大包天的小少爷,她年纪虽小,却是天资聪颖,能赚钱会算计,只是这心思就是不肯用到正道上,以后怕是要成为祸害一方的小霸王哦。   沈柏的事给这个夏季增添了趣味,日子一天天过着,很快入了秋。   太学院开学,少年们重新聚到一起。   沈柏还是时不时的要跟人打架,不过她上课不再明目张胆的趴着睡觉,也会撑着脑袋认真听会儿课。   她入学还不到一年,按理是跟不上顾恒舟他们的课业的,恒德帝还要让她进前三,委实是强人所难。   小小年纪就承受着不该承受的压力,沈柏难得忧愁起来。   第一次文修随堂小测,沈柏拿了天映班第十二名的成绩,夫子们都被惊到了,直夸沈柏是天才,但沈柏很忧伤。   十二名离前三实在太远了,她根本达不到。   赵彻不知道沈柏的忧伤,他看了沈柏的答卷,她的字还是很丑,但答题思路很清晰,靠背诵的题目她一道都没错,再过两年,文修在太学院里拔尖是绝对没问题的。   赵彻觉得挺好的,又让人暗中给太傅府拿钱,给沈柏每个月的零花钱涨到十五两。   沈柏其实不差钱的,自从上次被赵彻敲打之后,孙氏也不敢对沈柏有任何不满,但赵彻还是下意识的想给沈柏钱花。   快到秋末测考的时候,沈柏找过赵彻一次,她已经卯足了劲儿努力了,但还是达不到前三的水平,她怕被恒德帝责罚,想让赵彻帮她应付过去。   她找的时机不好,那天赵稠被夫子留下背诵课文,怕她被赵稠看到,赵彻很冷淡的拒绝了她,让她自己好好努力,不要弄虚作假。   赵彻本以为沈柏还会来找自己,没想到她不仅没来,还赌气躲着他。   测考前日,沈柏偷题被夫子逮了个现行,别说进前三,连测考资格都被取消,还被罚打扫院落半月,沦为整个太学院的笑话。   这种事藏不住,很快,瀚京人人皆知,一生刚正不阿的沈太傅,膝下有个插科打诨、专走邪门歪道的儿子。   好在沈柏脸皮厚,跟吴守信干了一架,也就不管这些人说什么了。   太学院放假后赵彻比上课的时候还忙,德妃不死心,还是想做皇后,太后也总是在背后搞小动作,他一天不仅要看兵法和治国之策,还要跟这两个女人斗智斗勇。   不过得了闲,赵彻也会想起沈柏,不知道她一个人闲在家里会闹什么幺蛾子。   冬至前一天赵稠过生辰,德妃请了太学院的少年和夫人们进宫一起吃饭热闹一下,赵彻本来是可以找借口推辞的,但想到沈柏可能会进宫凑热闹,便随便挑了个玩意儿做贺礼去了。   德妃又惊又喜,对赵彻相当热切,不知道的还以为今天是赵彻的生辰呢。   赵彻做着表面功夫,等开了宴才确定沈柏不来了,有点失望,自己也没吃两口就走了,一点没给德妃和赵稠面子。   冬至后是腊八节,恒德帝设宴,请了五品以上的官员进宫一起过节,毕竟马上要过年了,等除夕的时候,人又多,要做的事也多,提前嘉奖一下,也免得到时有疏漏让人不开心。   赵彻作为太子自然要出席,各官员也都知道这是机会,带了自家拿得出手的孩子,但沈儒修是自己来的,沈柏又没进宫。   赵彻整场宴会没说上几句话,都在琢磨沈柏又在家作什么妖。   眼看到冬桂节,沈柏年纪小,是不在受邀之列的,但赵彻让宫人去通知沈柏参加。   宫人回信说沈柏病了,出不了门。   赵彻忍不住,借着去看外公的名义出宫,绕道去了趟太傅府。   刚下过一场雪,到处都是白皑皑的一片,书韵苑里堆了两个丑兮兮的雪人,赵彻进屋的时候,沈柏正围着火炉吃烤红薯,红薯烤得有点焦,她的手和脸都糊上黑灰,像只小花猫,见他进门,差点噎着。   赵彻顺手倒了杯茶给她,拿走她手里半块烤红薯。   沈柏喝了水咽下嘴里的东西,紧张兮兮的问:“殿下,你怎么来了?”   屋里暖和,她没穿袄子,穿着一件枣红色绣各色锦鲤锦衣,脸又圆润了些,像个白面团,让人忍不住想捏两下。   赵彻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抬手在沈柏脸上掐了一下,说:“脏。”   沈柏下意识的用手擦脸,她的手也是黑的,怎么擦得干净?   赵彻拍开她的手,拿出帕子帮她擦脸。   沈柏乖乖仰着头没动,等他擦完脸问:“你今天是来押我去大理寺的吗?”   “押你去大理寺做什么?”赵彻反问,鼻尖闻着烤红薯的香甜味道,忍不住咬了一口,味道还不错,沈柏这会儿顾不上吃的,问:“我没考进前三,还作弊偷题,陛下没有震怒吗?”   偷个题就能进大理寺,那大理寺的人岂不是要忙死?   赵彻腹诽,又吃了一口烤红薯,说:“把你押进大理寺,你就能考进前三吗?”   沈柏立刻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煞有其事的说:“大理寺的牢房又冷又臭,蟑螂老鼠满地都是,我去了那里肯定吃不好睡不着,不出三天就疯了,怎么可能考进前三?”   赵彻点头,说:“我跟父王求了情,只要你在十六岁之前参加科举并考得功名,就不会再追究你。”   “真的吗?”沈柏的眼睛亮起,天知道她这段时间有多担惊受怕。   赵彻尝了鲜,不想再吃了,把红薯放下,慢吞吞的擦手,而后问沈柏:“你最近不进宫,就是在怕这个?”   沈柏不自在的摸摸鼻尖,讪笑着说:“我就是个小人物,陛下日理万机,我不去陛下眼前晃悠,陛下多半不会想起这件事,这一晃悠不是和送死没什么区别吗?”   “这么怕不知道来找我?”赵彻反问,沈柏鼓着腮帮子不说话了。   她哪里没找过他?但他那个时候那么铁面无私,她还能死皮赖脸的赖着他吗?   赵彻也知道沈柏在想什么,压低声音说:“有些话,你要懂得分场合。”   沈柏现在还不大懂这些,含含糊糊的点头,而后问:“那这次冬桂节,我去凑凑热闹也没关系是吗?”   赵彻点头,沈柏一下子恢复活力蹦起来。   这些时日可把她憋坏了,好多热闹她都没凑成呢。   赵彻简单交代了她一些注意事项便回宫了。   冬桂节这天,一早又开始下起雪来。   这是赵彻做太子后的第一个冬桂节,他不用上场比试,但要负责顾全大局,恒德帝只露个面,其它的事都会交由他负责,这也是锻炼他独当一面的能力。   见屋里燃了灯,小贝立刻敲门,赵彻应声,小贝推开门,冷风立刻卷着凛冽的寒气和雪花进屋,被屋里暖融的炭火一烤,便化了。   后面的宫人忙不迭的进屋,小贝站在最后,把门关上,风雪也阻隔在外。   “几时开始下雪的?”   赵彻边洗脸边问,小贝忙说:“寅时过开始下的,一开始只是小雪,没一会儿雪就大了,这会儿地面上都铺了一层薄薄的雪呢。”   赵彻皱眉思索着,冬桂节的日子是每年钦天监看好定的,临时改的话不太吉利,想了一会儿,他吩咐小贝:“去承宣门找杨统领,让他加派二十人在后山,以免发生意外,另外再让内务府派三十个宫人清理山道的雪。”   要是雪一直下个不停,山道积雪太深,危险会大大提升。   参加冬桂节的都是些达官贵人的少爷,眼看马上到年关了,磕着碰着都不是什么好事。   小贝应声离开,其他宫人伺候赵彻换好衣服。   衣服相当厚实保暖,但走出殿门,冷风还是一瞬间像刀子一样拍在脸上。   赵彻停下,吩咐宫人多拿了一件大氅,先去慈安宫给太后请安,没想到恒德帝也在。   恒德帝来了一会儿了,赵彻进门的时候,瞧见他和太后的表情都不大好看,恒德帝岔开话题,跟赵彻谈起来,太后似乎还在气头上,看也不看赵彻。   赵彻不甚在意,和恒德帝说了会儿话,便告辞离开。   恒德帝和太后说话的时候,屏退了宫人,赵彻出门后没有立刻离开,在门外站了会儿,听见太后怒气冲冲的说:“这孩子笑里藏刀,城府深的很,皇帝当真以为他不记恨你?等他长大,第一个就会对你动手,皇帝难道就不害怕?”   外面风雪声很大,赵彻没听清恒德帝回答了什么,只听到太后的怒斥。   赵彻只听了几句,便觉得没意思,大步走出慈安宫。   原本他觉得今天的天挺冷的,但从慈安宫出来,他觉得还是人性更冷酷狠毒。   他的皇祖母在吃掉卫家的产业之后,开始想弄垮他这个太子了。   先是母后,再是卫家,最后是他。   一步一步,真的是好算计呢。   赵彻走得很急,宫人叫了好多声他才听见,他停下脚步,胸口仍有怒火攒动,宫人小跑着追上来,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扑通一声跪下,小心翼翼的提醒:“殿下,您走错路了,这不是去行宫的方向。”   赵彻回过神来,发现他已经离慈安宫很远,到了后宫的范围,再往前不远就该到德妃的庄贤宫了。   那个女人,哪里配得上庄贤二字?   赵彻握紧拳头,赵稠正好给德妃请了安,从庄贤宫走出来,看见赵彻站这儿,身边还跪着个宫人,快步走来,看热闹的问:“皇兄怎么在这儿,莫不是来给我母妃请安的?”   赵彻冷冷的看了他一眼,抬脚把那宫人踹翻在地,意有所指的说:“心情不好,教训教训狗东西。”   那宫人不敢乱说话,被踹倒后连忙跪好。   赵稠像是抓到什么把柄,立刻说:“皇兄这样可是不对啊,这宫人也是人,皇兄怎么能因为自己心情不好,就随便拿别人撒气呢?传出去别人怎么看待你这个太子呀?”   这种事,谁敢传出去?   当然只有赵稠会传出去。   赵彻不怕他传,只是这会儿不想与他多费口舌,凉凉道:“方才本宫去慈安宫,父王也在陪皇祖母说话,四弟再不去,父皇该知道你成日睡懒觉,疏于给皇祖母请安,不守孝道了。”   赵彻到底是跟三公学了一年权术的,赵稠说不过他,只能不甘心的离开。   等赵稠带着人赶去慈安宫,赵彻对跪在地上的宫人说:“回熠辰宫领赏,今日之事,本宫不想听到任何不好的传言。”   宫人立刻磕头说:“奴才绝对守口如瓶!”   赵彻又往庄贤宫的方向看了一眼,拂袖离去。   他不会轻易把太子之位让出去,总有一日,他要让这些人付出应有的代价!   憋着一口气,赵彻很快走到昭熠门,正要独自上山,身后传来一声惊呼:“沈少爷小心。”   循声望去,沈柏穿着一件大红斗篷,圆滚滚的摔在地上,四脚朝天的那种,屁股还在地上弹了一下。   这场面很是滑稽,连值守的禁卫军都没憋住笑。   赵彻一肚子火消了大半,走到沈柏身边。   冬日穿得厚,沈柏倒是没摔疼,见到赵彻还咧嘴笑起,脆生生的喊:“太子殿下,你也在这儿呀。”   这人好像永远都没有烦恼似的。   赵彻伸手把沈柏拉起来,发现她这斗篷下面藏的东西可多了。   暖手的小手炉,各种零嘴,还有小弹弓,吃的玩儿的应有尽有。   “你怎么不直接把家搬来?”赵彻忍不住揶揄,沈柏不知道听没听懂,大大方方的抓了一把干果给他,热切的推荐:“这些都是我在城里精心挑选出来的铺子买的,特别好吃,你尝尝就知道了。”   她对吃的很有研究,赵彻给面子的吃了一个,味道确实挺好的。   沈柏一直盯着他的表情,问:“怎么样?好吃吧。”   赵彻给面子的应了一声,把那把干果放进袖袋,抓住她的手。   沈柏一只手要抱炉子,被赵彻牵着手就不能吃东西了,正要说话,赵彻抢先道:“不想摔跤就老实点,那些吃的在你兜里,谁也抢不了。”   沈柏一想也有道理,便乖乖让赵彻牵着,慢吞吞的往山上走。   她是第一次参加冬桂节,对什么都觉得新鲜,一路上东张西望,爬到半山腰虽然在喘气却也不娇气,不会耍赖要赵彻抱或者背。   赵彻怕她累,在半山腰的亭子歇下。   沈柏一停下来就抓紧时间进食,边吃边问赵彻:“殿下方才的神情看着很是悲伤,可是有人说了让你伤心的话吗?” 第272章 帝王篇(番外)   他们是最早上山的,赵彻没带宫人,给沈柏引路的宫人也被远远地甩在后面,亭子四周静悄悄的,雪又下得大了些,压在枝头,承受不住了,便扑簌簌的往下掉。   沈柏的眼眸清澈明亮,看向赵彻的时候,满满的全是关心,没有丝毫算计。   赵彻一颗心软了又软,听见沈柏把嘴里的干果嚼得嘎嘣脆,压下情绪淡淡的说:“没什么,吃你的东西。”   说完扭头看向亭外。   山上比宫里冷多了,除了落雪的声音,其他什么声音都没有。   赵彻看得出神,袖子突然被拽了拽,低头,一只小巧精致的手炉送到他面前,沈柏认真的说:“刚刚被你牵的时候,感觉你的手好冷啊,先借给你暖暖吧。”   “你不怕冷?”赵彻问,沈柏有点犹豫,不过还是咬咬牙说:“我是小孩子,阳气旺,才不会怕冷。”   她不止是小孩子,还是女孩子,哪儿来的阳气?   赵彻有点想笑,看见沈柏忍痛割爱的表情,又觉得庆幸。   庆幸偌大的瀚京,对他而言并不全是暗黑的算计,还有一个可可爱爱的她在发光发热。   赵彻领情的接过手炉,沈柏到底还是怕冷,顺势把自己的手塞进他手里,说:“你还是牵着我吧,这里还有风,一会儿要是把我刮跑了就不好了。”说完又往嘴里丢了一颗杏仁。   赵彻轻轻抓住她的手,唇角控制不住的上扬。   两人在凉亭等了差不多一炷香的时间,风雪终于小了些,行宫的宫人背着伞下山来接,赵彻拿了把伞,撑在沈柏头上,两人慢吞吞的继续往前。   沈柏还是话多,一路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赵彻感觉之前在慈安宫诱发的暗黑情绪都在一点点消散。   到了行宫,两人都出了一身汗,怕沈柏着凉,赵彻让宫人先送热水给她沐浴换衣服。   沈柏三岁就被皇后教会自己洗澡了,赵彻也没让宫人伺候她,只把干净衣服给她准备好便走了。   两人的房间安排在一处,赵彻洗完换好衣服出来,沈柏正好也拉开门出来。   沈柏的衣服是赵彻事先让内务府的人按照她的尺码做好送过来备着的,这会儿沈柏身上穿着一件粉色的棉衣,外面罩着同色棉褂子,褂子上面有银丝绣的貔貅,很符合她小财迷的形象。   褂子的领口和袖口都攒着一圈白色绒毛,没有平日那么花哨,衬得她白白嫩嫩,可爱极了。   她一出来,宫人便止不住眼前一亮,争相夸道:“沈少爷穿这身衣服真漂亮。”   她的头发有点散了,自己还不会梳,赵彻看得眉头微皱,其中一个宫人稍有点眼力见儿,试探着说:“殿下,奴婢会梳头发,可要帮沈少爷重新梳下头?”   赵彻默许,宫人进屋,帮沈柏扎了两个丸子头,为了喜庆,用的还是红色发带,衬得沈柏越发唇红齿白。   沈柏从来没扎过这样的头发,看着是很好看的,不过赵彻只看了一眼便沉着脸命令:“拆了。”   宫人不解,讷讷的问:“沈少爷这样很好看的,是奴婢扎得有什么问题吗?”   头发扎得没什么问题,只是太可爱了,不像男童。   虽然知道沈柏正是雌雄莫辨的年纪,不会有人因为这个看出什么问题,赵彻还是命宫人拆了头发,重新给沈柏扎了个小道士的发髻。   那宫人手艺不错,沈柏生得也好看,这样扎也是可爱的。   赵彻脸色稍霁,给宫人赐赏,领着沈柏到昭华殿。   殿里早就燃了炭火,一走进去就很暖和,两人刚到,赵稠紧接着进来。   他看上去很狼狈,衣服上有明显的污渍,应该是上山的时候摔了还没来得及换衣服,看见赵彻和沈柏优哉游哉坐在殿里,脸色越发难看。   赵彻不想跟赵稠多费口舌吵架,赵稠也有点怵赵彻,把矛头对准沈柏,故意调侃:“哟,这是谁家的小姐啊,怎么混到这里来了?”   沈柏正在偷摸着吃干果,一听这话当即跳起来,怒道:“你骂谁呢?”   她在皇后膝下长大,对赵稠也不陌生,不觉害怕,也不顾忌他的皇子身份,想说什么就说了。   赵稠可不像赵彻这样宠着沈柏,高抬着脑袋质问:“你怎么跟本殿下说话呢,本殿下是皇子,你是什么东西?”   没其他人在,赵稠说话很嚣张。   他不敢欺负赵彻,但欺负一个沈柏还是绰绰有余的。   皇子了不起啊,还不是一个鼻子两只眼?   沈柏直翻白眼,她从椅子上跳下来,走到赵稠面前,仰头看着赵稠,一字一句的说:“我是当朝太傅沈儒修的独子沈柏,和四殿下一样,都是带把儿的,四殿下年轻轻就眼神儿不好,难怪走路会摔跟头,以后可得小心点,要是磕着脑袋就不好了。”   沈柏的声音压得低,只够她和赵稠听见,伺候赵稠的宫人候在殿外没进来。   她年纪虽然比赵稠小,但脑子比赵稠好使多了。   赵稠没想到沈柏敢这么硬气的回怼,气得扬手想打沈柏,然而手才刚举起来,沈柏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下一刻,周珏和顾恒舟一起走进殿中,后面还有好几个世家子弟。   沈柏演技极好,一边哇哇叫着一边在地上打滚。   众人面面相觑,这是怎么了,四殿下好好地怎么欺负上沈家的小屁孩儿了?   殿里没有其他人,从进门的角度看,沈柏有很大的可能是被赵稠推倒的,但赵彻坐在殿里,看得很清楚,赵稠连一根手指头都没碰到沈柏。   赵稠下意识的看向赵彻,赵彻面不改色的说:“四弟,沈少爷年纪小,童言无忌,就算有得罪你的地方,你也不该动手打她。”   赵彻帮忙坐实了赵稠的罪名,赵稠冤枉的很,怒火攻心,指着赵彻怒道:“赵彻,你别血口喷人,我什么时候推她了?”   他直呼了赵彻的名字,下一瞬却听见恒德帝冷沉肃然的声音:“睿玄是你兄长,更是昭陵的储君,谁给你的胆子让你直呼他的名讳?”   众人让开道,齐声行礼,沈柏也识趣的止了哭,只坐在地上,眼泪汪汪的看着恒德帝。   赵稠没想到恒德帝这么快就上山了,还正好看到这一幕,这会儿在气头上,也没想那么多,指着沈柏和赵彻说:“父皇,沈家这小子和皇兄联手陷害儿臣!”   沈柏这会儿倒是不急着辩解了,小肩膀一耸一耸的,她这会儿穿得可爱,哪怕已经恶名远扬,也只让人觉得是个惹人疼的小可怜。   恒德帝没理赵稠,弯腰把沈柏抱起来。   他少时也是习了武的,单手抱一个沈柏完全没问题,只是沈柏的重量还是超乎了他的想象,他刮着沈柏的鼻子笑问:“看着小小一只,怎么这么重?”   沈柏不好意思的说:“柏儿以后少……少吃点。”   哪里是让她少吃点,恒德帝也笑,问她:“摔伤了没?”   沈柏乖巧的摇头,说:“衣服穿得厚,没有很疼,只是四哥哥说我像小姑娘,娘里娘气的,柏儿很是伤心。”   沈柏思路清晰,小眉头绞成麻绳,说完还叹了口气,很是形象生动。   恒德帝忍不住失笑,揉揉她的脑袋,说:“柏儿确实比很多小姑娘都生得漂亮,这是好事,等你以后长大了,便是芝兰玉树的翩翩公子,不知会迷倒京中多少女子呢。”   她若真是男子,只会是那朝三暮四的浪荡子,不知要伤多少姑娘的一片真心。   恒德帝抱着沈柏在主位坐下,而后掀眸看着赵稠,沉沉道:“景渊你上不尊重兄长,下不爱惜幼弱,平日在太学院学的规矩全都忘了?”   恒德帝的语气很严肃,带了薄怒,他是重视这些的,尤其是赵稠还有给赵彻下泻药的前科,不好好管束一番,只怕日后会出大事。   恒德帝已经完全相信沈柏和赵彻的话,赵稠只能打掉牙齿往肚子里咽,跪下认错:“儿臣没有忘记,只是今日一时糊涂才会犯下如此大错,请父皇息怒。”   恒德帝有意借这次机会敲打赵稠,正要说话,赵彻抢先道:“儿臣也觉得四弟是因为摔了一跤心情不好才会如此,并不是故意为之,请父王不要过于苛责于他。”   恒德帝有点意外,赵彻竟然会帮赵稠说话,不过转念又觉得赵彻做得很对。   恒德帝要敲打赵稠多的是机会,没必要选在今天,若是让人传出赵彻与赵稠兄弟不合,反倒对赵彻不利。   恒德帝又说了赵稠几句,让他先下去换衣服,其他少年落座,宫人送来热茶和点心,恒德帝挑了几个问课业情况,等人都来齐了,一起用了午膳。   午膳是很丰盛的,孙悦海在旁边简单介绍了冬桂节的活动和规矩,恒德帝鼓励少年们要勇于表现自己,但更重要的是注意安全。   吃过午膳,恒德帝便回宫去了,他还有很多政务要处理,不能一直陪这群小孩儿玩儿。   赵彻是第一次操持大局,恒德帝不放心,除了禁卫军统领,还把太尉和大理寺少卿留在行宫,若是出了什么变故,两人还能帮忙照看一下。   今年冬桂节有五日,少年们上山挺累的,下午没安排什么活动,分好房间就各自休息去了。   赵彻不能休息,跟禁卫军统领确认了夜里值守和换岗的事,又亲自去举办活动的场地现场勘查,确保安保措施到位。   晚上众人没有一起用膳,在各自房间吃的,赵彻只简单吃了一点,忙到戌时末才终于结束,一直在雪地里走,他的鞋子打湿了不少,回屋后宫人忙送来热水给他泡脚。   脚冻得厉害,泡了一会儿才缓和过来。   身体很累,他没泡太久,便擦了脚走到床边,脱了衣服准备躺下,掀开被子却发现里面藏了个白白软软的肉团子。   是沈柏。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来这儿的,睡得香喷喷,被人掀了被子也没醒。   赵彻戳戳她的脸颊,她确实又长胖了,小脸比之前更软。   沈柏一点警惕都没有,吐了两个泡泡,翻个身继续睡。   “傻子,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赵彻低声说,也没让宫人进来把沈柏抱走,在她身边躺下。   床上被沈柏睡得很暖和,躺下以后,沈柏自发的滚进他怀里,像个火球,暖得不像话,一天的疲乏都被轻易驱散,赵彻忍不住长舒了一口气,轻轻拍了拍沈柏的背。   这一觉赵彻睡得很沉。   自皇后病逝,他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这么好了,如果不是宫人见时辰太晚会耽误事,他可能能一觉睡到中午去。   睁开眼睛,身体还处在一片睡意中,下意识的伸手去捞,软软白白的小团子从被子里拱出来,笑盈盈的看着他说:“被我抓到了,太子殿下也喜欢睡懒觉!”   她的头发乱蓬蓬,脸也捂得发红,笑得灿烂又明媚,仿佛清晨最美好的阳光,直接洒了进来。   赵彻唇角勾起,笑着说:“太子殿下也是人,不能睡懒觉吗?”   “当然是可以的。”沈柏点头,拱开被子坐着,说,“太子殿下放心,今天你睡懒觉的事,我是不会说出去的。”   为了增加可信度,沈柏还特意拍了拍自己的小胸脯。   外面天光已经大盛,知道时辰不早了,赵彻坐起来,唤了宫人进来,自己帮沈柏穿好衣服,再让宫人帮忙梳洗。   迅速整理妥当,赵彻带着沈柏去昭华殿,宫人已经上了早膳,赵彻带着沈柏进屋,没让其他人行礼,直接落座用膳。   今天上午有文试,大家一起吟吟诗,作作画,先陶冶下情操。   吃过饭,赵彻领着众人到园中落座开始文试。   太尉和大理寺少卿都在,文试的题目是太学院的夫子们早就定好了的,由太尉宣布题目。   这会儿正是隆冬,题目自然与冬有关,大家只要选取冬日才有的景物作诗,再凭诗的意境分出高低便好。   题目一出,少年们纷纷施展才华开始作诗。   沈柏不用参加比试,一直在旁边吃点心,赵彻也不知道她这么小的身子怎么吃得下那么多东西。   感受到赵彻的目光,沈柏凑到赵彻耳边小声说:“我最讨厌背诗了,这些人看景就看景,为什么要写诗来表达什么感情,难背不说,还要体会他们当时的感受,他们很有可能也是为了赢比试故意堆砌词汇,有什么好感受的?”   想到学习的痛苦,沈柏很是有牢骚要发。   赵彻觉得她这说法挺好玩儿的,说:“那你以后也多写点诗,让后来的人多背背。”   “我才不干这种缺德事。”   沈柏小声嘀咕,写诗太没意思了,她要写话本子,写好多好多传奇惊险的故事,还要让戏班子演出来,让所有人都来看。   沈柏没把后面的话说出来,上次赵彻拿她的话本子向沈儒修告状,她身边的书童都被换掉了,她觉得太子殿下肯定是不喜欢这些东西的。   这群少年里,数陵阳侯世子司偌铭年纪最长,他和卫如昭年岁差不多,如今已有十四,是极俊美且富有书生气的儿郎,也是眼下昭陵最炙手可热的乘龙快婿人选,听说媒人都快把陵阳侯府的门槛踩烂了。   而且现在京中有很多痴男怨女的话本子都是以他为原型写的,沈柏第一回 见他本人,觉得那些写话本子的人文笔真不如何,没能描绘出司偌铭的气质万分之一。   沈柏也想写话本子,趁着机会可劲儿的观察司偌铭。   看的次数多了,赵彻想不注意到都难,虽然知道她现在还小,根本没有什么男女之情,赵彻也还是忍不住问:“看什么?”   “他很好看呀。”沈柏如实说,赵彻拿起她盘子里的点心咬了一口,说:“哪儿好看?”   沈柏没有发觉不对,掰着手指头细数:“他的眼睛、鼻子、嘴巴都长得很好看,而且很高,穿衣服也好看,听说他还读了很多书,学富五车、才华横溢,可厉害了。”   赵彻咽下嘴里的东西,说:“这都只是传言,你又知道是真的了?”   话音刚落,司偌铭作的诗好了,等墨迹干掉,宫人拿起来向众人展示,少年们俱是惊呼。   司偌铭用了不少生僻字,沈柏连读都读不通顺,但从众人的惊呼声中也知道司偌铭写的诗很好。   她扭头对赵彻说:“你看,他真的很厉害,可见传言不虚的。”   传言还说你纨绔不羁,以后要成个小祸害呢,你也觉得不虚?   赵彻腹诽,拿了一块点心堵住沈柏的嘴巴。   作诗毫无疑问是司偌铭胜出,接下来是作画。   沈柏吃糕点吃饱了,坐不住,背着小手在众人之间来回穿梭,晃着晃着便晃到司偌铭身边去了,伸长了脖子去看他的画。   司偌铭脾气温和,见她长得可爱也没说什么,默许她站自己旁边。   过了会儿,司偌铭第一个交了画,沈柏见他画得很是简单,大言不惭的说:“若是你这样都能得第一,那我也能。” 第273章 帝王篇(番外)   画的主题也和冬天有关,司偌铭画得很简单,只在画纸右下方画了几根枯枝,但意境一下子就出来了,看画的人会有种透过枯枝看到苍茫茫一片的感觉。   其他人也陆陆续续交了画,听见沈柏说她也能画,全都好奇的围过来。   沈家这小子不是不学无术的纨绔吗,她能画出什么东西来?   司偌铭看向赵彻,征求赵彻的意见,想让沈柏作画试试,不计入成绩,玩玩儿便好。   赵彻也想知道沈柏又有什么奇思妙想,让宫人拿了画纸和笔给沈柏。   沈柏早习惯这样的场面,也不觉得害怕,而且心里早有想法,落笔的时候毫不犹豫。   她和司偌铭不一样,司偌铭在画纸角落作画,她则直接在画纸中间作画,唰唰唰几笔,在纸上画了几根斜线。   众人只当沈柏是在信手涂鸦,有人甚至迫不及待发出了嗤笑声,沈柏丝毫不受影响,添加细节,过了会儿,众人看出沈柏画的是箭镞。   她的画功算不得好,这箭委实有点粗糙,不过一眼就能看出她画的是什么。   下雪天射箭有什么好画的?   众人疑惑,沈柏又在画纸上方点了三点,而后换白色颜料点上。   收笔,众人一下子惊醒。   沈柏最后画上去那三点让空间感一下子变得立体,那是三支闪着寒光的箭镞,箭镞飞在空中,仿佛下一秒就会从画中射出,击中看画的人。   画上没有一座城池,不知道这是在哪里,更不知道射箭的是什么人,数量有多少,论意境,沈柏寥寥几笔要表达的东西太多了。   司偌铭一直站在沈柏旁边,第一个看完沈柏作的画,眼底闪过惊艳,他没想到沈柏这么聪明,而且还能想到这么好的立意。   宫人把沈柏的画展示给众人看,虽然之前就说好沈柏不计入比试,只是参与着玩一玩,众人也知道这场比试是沈柏立意最好,若是加上画功,还是司偌铭当之无愧的第一名。   司偌铭很有风度,也很喜欢沈柏那幅画,取下腰间的和田籽玉坠给沈柏,大方的说:“沈少爷天资聪颖,若能好好修学,假以时日才华一定会惊艳瀚京,我很期待到时能与沈少爷探讨学术。”   谁要跟你探讨学术啊,那多没意思。   沈柏腹诽,却很财迷的收下玉坠,这玉坠是她凭本事得来的,看上去也很值钱,不要白不要。   收了玉坠,沈柏就势坐在司偌铭身边,一口一个哥哥叫得很是亲热,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亲兄弟呢。   接下来就是击鼓传花对诗对对子了。   快到午时的时候,宫人送上饭食,大家玩得尽兴也没停下,想到什么就以什么为题玩一会儿。   沈柏不喜欢用脑子,却喜欢哄抬气氛,煽动大家比试下赌。   一天下来,众人玩得相当开心,晚膳是一起在昭华殿用的,吃过饭,沈柏和赵彻一起回房,她不住自己房间,笔直的往赵彻房间走。   到了房门口,赵彻把她拦在门外,觑着她说:“回自己房间。”   沈柏仰着脑袋,皱着眉头说:“可是殿下的房间要暖和些,被子也要更香软些。”   “那也不关你的事。”赵彻淡淡的说,沈柏的眉头皱得更紧,不解的问:“我昨晚磨牙说梦话吵到你了吗?”   赵彻给了沈柏一个自行领会的眼神,沈柏微微睁大眼睛,认真的说:“今天是我先醒过来的,我没有抢你的被子,没让你冻着,你当时睡得可香了,我年纪还小,要是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你可以告诉我让我改,不能跟我生闷气。”   她还有理有据。   赵彻双手环胸,也很认真的说:“本宫是太子,身份尊贵,不喜欢与人同寝,你非要跟本宫同寝就不怕掉脑袋?”   “以前可是你非要跟我一起睡的。”沈柏鼓着腮帮子反驳,那个时候皇后还在世,赵彻见她可爱,非要和她一起睡呢。   赵彻说不过她,拿太子的身份压她,沉沉道:“所以你现在是在跟本宫翻旧账?”   沈柏绷着小脸不说话了,觉得太子殿下这会儿真是好不讲道理。   赵彻凉凉的说:“本宫还有正事要处理,顾不上你,你去找别人玩儿吧。”   天都黑了,还有什么好玩儿的?   沈柏也没那么贪玩儿,还是看着赵彻并不说话,赵彻提醒:“司偌铭脾气挺好的,你去找他,他肯定愿意收留你。”   沈柏觉得好像有哪里没对,但她现在的阅历实在太浅了,完全不知道还有吃醋这种事,只知道赵彻一直在赶自己走,也来了脾气,说:“既然太子殿下不喜欢我,那我就不在这里惹人厌了。”   沈柏说完扭头就跑,她虽然看着矮墩墩,跑起来却风风火火快得很,一溜烟儿就没影儿了,赵彻紧了紧藏在袖中的手,沉着脸回房。   沈柏不在身边,赵彻没什么睡意,翻着书一直也没看进去。   快到戌时的时候,宫人来添油,正想劝他早点睡,赵彻冷声问:“沈柏去哪儿睡了?”   宫人说:“沈少爷跑出去就没再回来,奴才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太子殿下可是有事要找他?”   “没事。”   赵彻的语气有点烦躁,宫人不敢多言,小心退下。   又看了一刻钟的书,赵彻坐不住了,领着个宫人出门。   夜里冷得很,山上风也挺大的,宫人手里的灯笼被吹得不住摇晃,赵彻出门忘了披大氅,感觉从头到脚一下子都凉透了,想到沈柏刚刚也是这样莽莽撞撞的直接冲出来,又觉得心疼。   他比沈柏大好几岁,为了这么点小事跟沈柏置气像什么话?   以后他要忙的事那么多,不可能一直把她禁锢在自己身边,她迟早会有自己的朋友会和他生分,他有什么好生气的?   冷风一吹,赵彻脑子也清醒了,确定沈柏不在房间,径直去找司偌铭。   司偌铭和顾恒舟的房间是挨着的,两人正在屋里对弈下棋,这个时辰见到赵彻都很意外。   赵彻随便找了个借口搪塞过去,扫了一圈,沈柏没在,他不太放心,又问了一遍,两人自晚膳后都没见过沈柏。   沈柏是这些人里年纪最小的,又是最不让人省心的,司偌铭和顾恒舟都要帮忙找人,赵彻不想把事情闹大,说会让禁卫军帮忙找,两人便也作罢。   从司偌铭房间出来,赵彻的脸色冷下去,他第一时间想到赵稠,担心赵稠会因为昨天的事对沈柏不利。   赵彻带着宫人要去找赵稠,路上设想了无数种对峙的画面和言辞,快到的时候却被一个宫人拦住,问:“太子殿下这么晚了要去找四殿下吗?”   那宫人是在赵贤身边伺候的,赵彻停下,淡淡的应了一声,见他手里拎着食盒,问:“二弟这么晚了还要进食?”   宫人说:“这是给沈少爷准备的。”   赵彻:“……”   这小混球竟然跑这儿来了?   赵彻和宫人一起去了赵贤住的地方,还没进屋就听见沈柏和赵贤笑闹的声音,推门进去,赵贤和沈柏在玩牌九,两人脸上都贴着几张纸条,不亦乐乎。   赵贤平日斯斯文文,从来没做过什么越矩的事,赵彻还是第一次见他玩得这样开心。   赵贤比沈柏先发现赵彻,连忙起身站好,恭敬道:“皇兄,这么晚你怎么来了?”他脸上的纸条没撕,看上去颇为滑稽。   沈柏跟着站好,叫了声太子殿下,还记着刚刚的事。   赵彻没看她,问赵贤:“在玩什么?”   牌是沈柏临时做的,这种东西在宫里是不被允许出现的,若是有宫人敢让皇子公主玩儿这个,立马就得拖出去杖毙。   赵贤怕沈柏被罚,忙扯了脸上的纸条说:“就是无聊玩了个小游戏,皇兄这个时辰来这里有什么事吗?”   赵彻看向沈柏,淡淡的说:“宫人说她没回房休息,怕她闯祸,过来看看。”   “臣弟觉得沈少爷并不像传言中那般顽劣,还请皇兄莫要因为谣言误会他。”赵贤为沈柏说话。   赵彻说:“我有分寸。”说完看向沈柏。   沈柏是人精,知道赵彻来这里就是要带自己回去,也扯了脸上的纸条,乖巧的说:“时辰不早了,那我就不打扰二殿下,先回去休息了。”   赵贤没敢留沈柏,跟赵彻行了礼,送两人出门。   两人一前一后往回走,谁也没开口说话,快到的时候,沈柏停下来,回头朝赵彻伸出手,问:“不牵着我吗?我很容易摔跤的。”   沈柏先低头,赵彻走过去抓住她的手。   找了这么一通,赵彻的手已经有点凉了,沈柏的手却还是暖乎乎的。   赵彻下意识的抓紧,沈柏低声说:“殿下,你今天是真的不想让我跟你睡一个屋吗?”   不是。   我只是看见你跟别人走得很近觉得很生气。   赵彻在心里说,不知道该怎么跟沈柏表达自己的心情。   沈柏拉着他往前走,低着头说:“我刚到太傅府的时候其实很害怕,我怕一个人睡,想跟沈老头一起,但沈老头不同意,把我赶回房间,还让下人守着我,后来我离家出走,他从乞丐窝把我找到,我以为他会打死我,但他那个时候眼眶红红的,好像马上就要哭出来了。”   赵彻没见过沈儒修哭,也完全想象不到沈儒修这个年纪的男人哭起来会是什么样。   沈柏说:“你肯定想不到,沈老头这样的人哭起来有多难看。”   在两人说话的时候,宫人就自行退开,隔出一段距离。   沈柏没看路,一直仰头看着赵彻,她的眼睛亮闪闪的,映着满天星辰。   然后赵彻听见她说:“殿下,你以后千万别学沈老头,很容易被人误解的。”   明明很爱她,就不要装作不喜欢她呀。   这个世界上像她这样能敏锐感受到善意的小可爱可是不多的。   赵彻没说话,和沈柏一起回去。   时辰不早了,两人迅速洗漱完躺下,沈柏的脾性来得快去得也快,躺下后直接滚进赵彻怀里。   赵彻把她揽住,过了会儿低声问:“离家出走的时候,如果没人来找你,你怕吗?”   沈柏没说话,轻轻抖了一下,更加努力的钻进赵彻怀里。   她很怕的。   那个时候从宫里被送到太傅府,她天天都盼着赵彻或者卫如昭能来把她接回去。   她不想被丢下,不想一个人待在陌生的环境,就连后来从太傅府离家出走,她也是想闹得凶了,就能被接回到赵彻身边。   她从一生下来就和皇后待在一起,把赵彻和卫如昭当成自己的亲人,就算现在她知道自己和他们没有任何的血缘关系,她也改不了心理上的那种依赖。   这一夜赵彻没怎么睡好,断断续续做着噩梦。   他梦见沈柏的女儿身被人戳穿了,沈家满门都被灭门,血把午门口的地砖染红,围观的百姓却在拍手称快。   天没亮赵彻就被这个梦惊醒,他出了一身的汗,喘气有点困难,冷静下来才发现是沈柏趴在他胸口。   小心翼翼的把沈柏拨到一边,赵彻起身下床,看了会儿书才平复下来。   刚醒来的时候,他有非常强烈的冲动想把沈柏送离瀚京,让她远离一切纷扰,但很快他又打消这个念头。   且不说她离开以后对沈儒修会造成多大的打击,德妃和李家对太子之位虎视眈眈,难保以后不会察觉什么异常,她不在京中也不一定能确保安全。   皱眉看了会儿书,沈柏醒来,赵彻捏捏眉心,帮她穿好衣服,唤宫人进来伺候洗漱。   今天是武试,要赛冰球。   吃过饭到湖边,宫人们已经准备好了比试要用的装备,参赛的少年都各自去换衣服,沈柏看得很是新奇,跃跃欲试。   赵彻小声提醒:“这不是你能玩儿的,安分看着,别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沈柏不甘心,期盼的看着赵彻问:“太子殿下,你玩过这个吗?好玩儿吗?”   赵彻只玩过一次,那一次还是皇后和卫如昭带他一起玩的。   卫家家风比较开明,皇后玩儿这个还挺拿手的,不过后来赵彻要忙着学业和其他的事,就再也没玩过。   想起旧事,赵彻的脸色不大好看,沈柏拉拉他的袖子,示意他弯下腰来。   赵彻不懂她又要说什么,俯身凑近,沈柏拍拍他的肩膀,老气横秋的说:“殿下也不用羡慕别人,等晚点这里没什么人了,我再陪你来玩儿就好了,不会有人发现的。”   她的语气像个小老头,赵彻忍不住失笑,应道:“好。”   少年们很快换好装备,赵彻要主持大局,没有参赛,赵贤尚文,从来没玩儿过这个,也没参加,剩下的以赵稠和司偌铭为首自然分成两队。   知道顾恒舟厉害,赵稠一开始就想招揽他跟自己一队。   顾恒舟是无所谓的,他跟赵稠和司偌铭都没什么交情,不过他和周珏关系不错,赵稠招揽了他,周珏自然跟他一起去赵稠那里,赵稠却觉得周珏长得太白净,直接开口拒绝周珏,让周珏去司偌铭那一队。   赵稠的语气有点高傲,不过他是皇子,周珏也没觉得有什么,转身要走,顾恒舟开口对赵稠说:“我和他是一起的,四殿下如果觉得他不行,那我也不会跟着四殿下。”   赵稠原本还想借这次机会跟顾恒舟套套近乎,不说跟顾恒舟有多好的交情,也能膈应一下赵彻,看赵彻以后还敢不敢全然相信国公府。   只是赵稠没想到,顾恒舟会为了一个周珏和他对上。   赵稠对顾恒舟的态度不大满意,不过为了比赛,还是觉得忍着,退步道:“行吧,那就让他一起,但他得在后面,不能拖后腿。”   赵稠已经认定周珏是会拖后腿的人,顾恒舟听出他的语气并不满意,沉沉的说:“四殿下如此看重今日的比试,我二人恐担不起四殿下的期望,还是不要参加比试好了。”   说完这话,顾恒舟直接踩着冰刀往湖边滑去。   周珏知道顾恒舟是在维护自己,感动得不行,对赵稠说:“顾兄就是这臭脾气,四殿下别动怒,我帮你去骂他。”   丢下这么句话,周珏追着顾恒舟到湖边,笑嘻嘻的问:“顾兄,你这么怼四殿下,不怕四殿下动怒啊?”   顾恒舟已经脱了一只鞋,闻言往赵稠的方向看了一眼,淡淡道:“无妨。”   他以后是要上战场的人,不是要玩弄心术的权臣,没必要和赵稠说那么多。   顾恒舟和周珏换回自己的鞋子,正要往观赛区走,沈柏在看台一个劲儿的跟他们挥手大喊:“顾兄、周兄,这里视野好,过来这里呀。”   沈柏一直和赵彻待在一起,顾恒舟和周珏对视一眼才走过去,先向赵彻行礼,沈柏好奇的问:“顾兄、周兄你们擅长这个吗?刚刚还好好的,为什么突然不参赛了?”   这问题也是赵彻想问的,赵彻看向顾恒舟,顾恒舟如实说:“其他人都很看重这次比赛,我二人并不是争强好胜之人,就不与他们争这个高低了。”   顾恒舟的语气淡薄,赵彻抢在沈柏之前开口,问:“若是有人非要争个高低,行远也要一退再退吗?” 第274章 帝王篇(番外)   赵彻的话意有所指,沈柏和周珏脑子简单,都没听出来,顾恒舟却是脸色微变。   二房虽然从来没苛待他,但父母皆不在身边,他比一般的孩子心思要敏感许多。   顾恒舟抿唇没有回答,周珏想当然的说:“如果对方非要纠缠不休,那就陪他论个高低,都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谁还能怕谁不成?”   话音落下,宫人鸣锣,冰球比试开始。   顾恒舟和周珏退赛,双方的人数还是一样的,赵稠把钱家兄弟收归到自己旗下,吴守信则跟在司偌铭那边。   赵稠和司偌铭到场中开球,司偌铭到底年长赵稠一些,也参加过两次冬桂节,有了经验,很容易从赵稠赶下抢到球开始进攻。   “原来是这样玩儿的啊。”   沈柏兴奋的说,两眼放光的冲到看台边,扒在栏杆上看。   司偌铭的滑冰技术不错,勾着球很快冲进赵稠他们的阵营,钱家兄弟立刻上前拦住司偌铭,司偌铭也不恋战,瞄准时机把球拨给吴守信。   赵稠眼里只有球,马上奔着吴守信而去,其他人怀着讨好赵稠的想法,纷纷让路,护着赵稠。   司偌铭那一队明显是有策略的,冰球拨来拨去,愣是没有给赵稠一点碰到球的机会。   沈柏看了一会儿看出门道来,摸着下巴说:“世子殿下在逗四哥哥玩儿呢。”   沈柏都看出来的事,赵稠自然也有所察觉,被戏弄的恼怒立刻涌上心头,赵稠改变策略,眼看球落到一个不大起眼的世家子弟手中,立刻让人围堵那人。   少年们全都挤到一起,大理寺少卿让宫人鸣锣示意犯规,这些人却没有立刻分开,守在旁边的禁卫军很快上场。   等所有人都被分开的时候,一开始被围堵的少年抱着腿痛苦的躺在冰面上,殷红的血很快浸湿裤腿。   他受伤了。   禁卫军立刻用担架抬他下去,吩咐人去叫太医。   有人受伤了,司偌铭叫停,没心思再继续比试,赵稠却不答应,不想因为一个人败了所有人的兴致。   众人下意识的看向赵彻,赵彻偏头看向顾恒舟,问:“行远觉得这种情况下应该如何做才好?”   顾恒舟平静地说:“世子殿下那一队少一人,比试若要继续,应当有人替补上去。”   顾恒舟说完站起来,意味很明显,他要下场做替补。   赵彻唇角微勾,算是默许。   顾恒舟下场换了鞋子加入司偌铭那一队,宫人鸣锣,比试重新开始。   这一次赵稠抢到球,钱家兄弟一左一右护着他,他立刻杀进司偌铭的阵营,有受伤的例子摆在前面,这些人都不太敢拦他,眼看赵稠要打球入洞,顾恒舟半路杀出。   顾恒舟的武修在太学院是拔尖儿的,虽然平日没怎么玩儿这个,身手也完全在赵稠之上,很快把冰球从赵稠手里夺走。   赵稠试着夺回冰球没能成功,同队的人愣了一下,然后一涌而上想拦住顾恒舟,顾恒舟灵活走位,完美的避开他们,挥杆入洞。   “进球了!顾兄太厉害了!”   沈柏第一个欢呼出声,她虽然没有参加比试,但因为和赵稠有恩怨,看到顾恒舟进球就很开心。   赵稠远远地瞪了沈柏一眼,沈柏毫不畏惧回瞪他,喊得更加卖力。   周珏向来是跟顾恒舟关系最好的,不甘被沈柏比下去,也加入呐喊的行列。   赵彻对顾恒舟的表现很满意,怕两人把嗓子喊哑了,吩咐宫人送润喉的茶来。   一杆入洞,司偌铭这一队的士气大涨,比试继续,顾恒舟和司偌铭还有吴守信配合得天衣无缝,三人分别又进了一球。   比试进行了差不多两个时辰,司偌铭这一队毫无悬念的获胜。   宫人鸣锣结束比试,赵稠黑着脸下场,面子风度全无。   比试的奖赏早就定好了,输的一方也是有奖赏的,不过他们被赵稠骂了个狗血淋头,得了赏脸色也不怎么好看。   少年们打球出了一身汗,体能消耗也很大,晚膳比昨日丰盛许多,赵稠在气头上,没有出席晚宴,赵彻以太子的身份,对今天表现得比较突出的少年着重进行嘉奖。   顾恒舟虽然是以替补身份下场比试,但出的风头最盛,沈柏相当崇拜他,晚膳的时候坐不住,挤到顾恒舟和司偌铭中间,和他们一起享受胜利的果实。   没有赵稠在,晚膳的气氛还算和谐,少年们喝了点果酒,闹到戌时过才散去。   赵彻也喝了一点,被昭华殿的炭火暖得脑袋有点晕,等一切结束,走出殿门,被冷风一吹才感觉清醒过来。   他下意识的搜索沈柏的身影,没见到人,低唤了一声:“沈柏。”   宫人立刻回答:“殿下,沈少爷出恭去了。”   事多。   赵彻腹诽,却站在原地没动。   然而等了一会儿沈柏也没回来,赵彻忍不住皱眉,问:“她去哪边恭房了?”   自昨夜沈柏跑的没影,赵彻专门调了两个宫人看着她,以免她出事,刚问完,一个宫人提着灯笼回来说:“太子殿下,沈少爷去冰湖了。”   赵彻记起来白日沈柏说了想学这个,提步朝冰湖方向走去。   晚上没有比试,冰湖附近没什么人,只有稀疏的几盏灯笼挂在湖边发出微弱的光亮。   还没走近便听见噗通一声,应该是沈柏摔倒了。   赵彻不虞,扫了眼身旁的宫人,问:“谁让她一个人换鞋去湖面的?”   他的语气颇为严厉,宫人低垂着脑袋不敢应声。   赵彻加快步子往前走,看到有光亮过来,沈柏滑到湖边,眼眸发亮的朝赵彻挥手,说:“殿下,我已经学会了,你下来吧,我教你。”   明明刚刚才摔过,她还敢说自己学会了。   赵彻没有戳破,接过宫人递来的鞋子换上,在沈柏期盼的注视下踩上冰面。   沈柏立刻过来抓住他的手,说:“我会牵着殿下,绝对不会让殿下摔跤的,你放心吧。”   在湖面上待了一会儿,她的手有点冷,赵彻反握住她的手,很淡很淡的应了声:“嗯。” 第275章 帝王篇(番外)   沈柏学习能力很快,但平衡能力不大好,没一会儿便露了馅儿,好几次要摔倒,都被赵彻拉住。   沈柏后知后觉的发现不对,惊喜的问:“殿下,原来你会玩儿这个啊?”   赵彻颔首,点了点头,没觉得这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沈柏却一脸崇拜的说:“殿下,你好厉害啊,竟然连这个都会。”   她的眼里有星辰,满满的崇拜都要溢出来。   赵彻忍不住勾唇,松开她的手,在湖面上滑行,耍了套剑招。   这套剑法华而不实,打架的时候派不上什么用场的,但用起来很漂亮,沈柏果然在一边配合的鼓掌,也不怕有宫人听见,高声叫道:“殿下真厉害!”   赵彻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虚荣心得到了很大的满足,哪怕观众只有沈柏一人。   耍了套剑,身子热起来,酒劲儿跟着上涌,赵彻忘了要早点带沈柏回去休息,拉着她在湖面上练习。   沈柏被他露的那一手惊住,这会儿也不怕摔不怕折腾,干劲儿十足的学。   一直折腾到快子时的时候,雪又晃晃悠悠的飘下来。   怕两人着凉,宫人硬着头皮提醒赵彻该回去了。   沈柏还不想回,好在赵彻恢复了一点清明,知道不能再胡闹下去,拉着沈柏到湖边换了鞋回去。   沈柏还处在兴奋中,路上不停地跟赵彻探讨滑冰的技巧。   两人回屋,宫人立刻送来热水。   赵彻让沈柏先洗,自己再进耳房。   今晚闹的欢,脱下衣服他才发现自己膝盖有一处淤青,应该是之前被沈柏绊倒磕的。   眉头微皱,赵彻迅速洗了澡出来,沈柏已经缩在被子里昏昏欲睡。   从抽屉里找了药,掀开被子,而后动作轻柔的撩起宽松的里衣,果然看见她胳膊和腿上都磕出了淤青。   她摔跤的次数比赵彻多多了,也是心大,竟然一点都没喊疼。   赵彻挖了药膏在掌心捂热,帮她揉胳膊和手臂。   沈柏精力耗尽,困得不行,迷迷瞪瞪的问:“殿下,干什么呀?”   赵彻淡淡的说:“睡吧,没你事。”   沈柏便放心的睡下。   过了一年,她长高了一些,因为能吃,手脚都还是胖墩墩的,摸上去软乎乎,很有肉,生得还白嫩,手感相当好。   赵彻的酒意未消,帮她揉了一会儿,脑子里莫名浮现出之前梦到她长大后的模样。   沈夫人已经过世多年,不过那时她时常进宫探望皇后,赵彻还记得她的模样,知道沈柏的长相随母亲更多一点。   沈夫人性子相当温婉,比皇后还多两分柔美,赵彻很难想象沈柏如果一开始就被当作女儿养,长大后会不会也和沈夫人一样。   她是女儿身的事,总不能瞒一辈子。   可恒德帝身体健朗,他要继位至少还要等十多年,京中世家大族的势力错综复杂,便是继位后,他也不能保证能护沈柏周全。   赵彻知道自己现在脑子里的想法很大逆不道,但他停不下来,他细细的推演盘算着自己继位以后,要花多长时间才能削弱世家大族的势力,坐稳皇位,又要用什么样的法子才能让沈柏恢复女儿身,护住沈家。   其中的弯弯绕绕实在太多了,若要做到十拿九稳,至少要在他继位十年后。   那个时候沈柏都多大年纪了,还有谁会娶她?   这个念头冒出来,赵彻先是一惊,而后又生出两分窃喜。   还有人会娶她的。   不仅会娶,还会给她最风光无限的婚礼,给她至高无上的荣耀和一世宠爱。   想到那样的场景,赵彻胸口控制不住的发热,原本灰暗的世界也跟着鲜活起来。   这一夜赵彻没怎么睡好,做了一夜的梦,第二天醒来,立刻感觉里裤的湿冷黏腻。   他黑了脸,想起梦里荒唐的洞房花烛,吩咐宫人把裤子拿去焚毁。   昨日赛了球,大家的体力消耗都大,上午只是一起品茶论道,今年昭陵还算风调雨顺,但国库仍然空虚,少年人对此发表了不同的意见。   他们的想法都差不多,要充盈国库,就要开源节流。   开源的话,大多数人第一时间想的都是增加赋税,而节流就是控制军需。   有顾恒舟在,少年们都不敢说得太很,军中将士都是拿命在保家卫国,若是太过克扣他们,是不太像话的。   所以众人得出结论,还是要加重赋税。   他们都是锦衣玉食的贵公子,不知道民间疾苦,张嘴就是增加赋税,好像那些百姓都是蝼蚁,生来就是忙忙碌碌为朝廷做贡献的。   沈柏和城里那群小乞丐交情不错,听到最后听不下去,开口说:“圣人有云,在其位谋其政,身居高位者,当胸怀天下,这话应该不会是让诸位整日想着从百姓们身上剐钱吧?”   沈柏年岁还小,在太学院入学也不过一年,众人不觉得她能说出什么大道理,俱是嗤笑,沈柏并不在意,继续说:“这些百姓成日想着一日三餐,身上没几个钱,不像诸位家底丰厚,随随便便出手就是上百两,照你们方才的说话,从诸位家里拿点银钱出来充盈国库,不是比从寻常百姓身上拿钱要快得多吗?”   一旦触及自己的利益,这些人就不淡定了,全都跳脚说沈柏一个小屁孩儿根本什么都不懂。   眼看沈柏要成为众矢之的,司偌铭和顾恒舟同时站起来。   司偌铭说:“童言无忌,沈少爷年岁还小,有什么便说什么,并没有恶意,诸位年长她许多,不该如此苛责于她。”   顾恒舟是了解边关将士生存现状的,沉声说:“沈少爷说得也不无道理,既然连军中将士都要节约开支,我等更要以身作则,勤俭节约,诸位都是有鸿鹄之志,日后要为昭陵效力的,难道不希望昭陵的国力日益强盛?”   顾恒舟学着这些人方才忧国忧民的语气说话,少年们被噎得哑口无言,正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沈柏鼓着掌说:“顾兄说得太对了,以身作则才是我辈应有的风范!” 第276章 帝王篇(番外)   赵彻初登太子之位,放任沈柏和顾恒舟他们说了两句,便开口终止了这个话题。   就算是恒德帝也动不得现在的世家大族,赵彻就更不能表现出对这些世家大族不满了。   讨论结束,下午大家自行活动。   大理寺少卿和禁卫军统领两位大人找到赵彻,要商量出这次冬桂节表现最突出的三位少年,让恒德帝着重进行封赏。   为了给李家面子,大理寺少卿提名了赵稠,另外两人不出意料是顾恒舟和司偌铭。   禁卫军统领与镇国公和周德山有些交情,本着公平公正的原则,提名了周珏,两人的分歧在赵稠和周珏之间,拿不定主意,便让赵彻做决定。   赵彻只犹豫了片刻,便定了赵稠。   周珏挺有潜力的,以后发挥的机会还多,不急于在这一时崭露锋芒。   赛冰球时被赵稠命人围攻的那位少年伤了骨头,只怕会落下病根,赵彻命禁卫军连夜将人送下山,特意交代太医好生诊治,又赐了不少名贵伤药以示安抚。   处理完这些事,眨眼便到了傍晚时分,赵彻活动了下脖子走出房间,而后愣住。   一下午没听到沈柏的声音,他以为沈柏跑去找别人玩儿了,没想到一出门,在院子里看到整整齐齐一排鸭子。   鸭子是冰雕的,造型各异,有的扑棱着翅膀想飞,有的蹬着脚掌像在划水,还有的身后跟着几只小鸭子,也不知道要去哪儿。   沈柏手里也拿着一个冰坨坨,她没那本事,凿出个奇形怪状的东西,见他出来,立刻抬头,欢喜的说:“殿下,你终于忙完啦。”   赵彻越过那排鸭子走到她面前,玩味的觑着她手里的冰坨,沈柏一点不觉得自己手里的东西丑,还举高送到他面前,求夸奖的说:“这是我雕的鸭子,可爱吧?”   还真看不出来是鸭子。   赵彻腹诽,目光一转见她指尖冻得红彤彤,改了口说:“挺可爱的。”   “送给你啦。”   沈柏把冰坨塞进赵彻手里。   冰坨是真的很冷,赵彻看了一眼,把它放到那几只小鸭子旁边,把沈柏冷冰冰的手握进掌心,问:“玩多久了?”   “没多久。”贪恋他掌心的温柔,沈柏把另一只手也放进他手里,热切的说,“这个挺好玩儿的,我师父特别厉害,还能雕凤凰,不过他说凤凰耗时太久了,今天做不了,等以后我功夫练到家了,殿下喜欢什么我都能雕出来。”   就这么一会儿,她还认上师父了。   赵彻把她带进屋里,用帕子把她的手细细的擦拭干净,等她的手暖和一点,再让她把暖炉抱着。   沈柏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捧着暖炉期盼的问:“殿下,我们今晚还去冰湖吗?”   “还想去?”赵彻挑眉,沈柏立刻点头,赵彻却不如她意,淡淡的说:“玩物丧志,尝下鲜就可以了。”   而且她一身的淤青还没好,去了也只是摔跤罢了。   沈柏不知道他心底的顾虑,有点失落,不死心的问:“那殿下今晚还要忙吗?”   “行宫这么多人,你找不到人陪你玩儿吗?”赵彻反问,完全忘了前天他跟沈柏吃醋置气的样子。   沈柏也没记着之前的仇,瞪大眼睛,看着他认真的说:“我要找别人玩儿很容易啊,可如果我不陪着你,就没人陪着你啦。”   赵彻怎么也没想到沈柏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   胸口被狠狠击中,沈柏还不自知,自顾自的说:“你这么要面子,要是没有我,肯定不好意思一个人去滑冰,那你会失去很多乐趣的。”   “本宫是太子,有什么不快乐的?”赵彻问,藏在袖中的手紧握成拳。   他也还不到十二岁,是个半大孩子,但他一生下来就是皇长子,要为成为储君成为未来的帝王做准备。   他的确身份尊贵,但为此他也承受了这个年纪不该承受的一切。   尤其是皇后死后,身边所有的人都突然对他充满了同情或者敌意,他迫使自己在最短的时间长大,学会那些谋略和攻心计,因为他要夺回原本属于自己的一切,守护自己想要守护的人。   这个时候,只有沈柏说他需要人陪,需要快乐。   沈柏小老头似的叹了口气,走到赵彻面前,拉着他的手说:“下午别人都在休息,只有殿下忙了好久,肯定是不那么快乐的,殿下在我面前就不要强撑了。”   赵彻被沈柏的语气逗得哭笑不得,接受了沈柏的安慰。   用过晚膳,赵彻没什么事做,被沈柏追问了一番,说出自己喜欢下棋,沈柏兴致勃勃,立刻说要陪赵彻下棋,赵彻让宫人把棋拿来。   黑玉石做的棋盘,上好和田玉做的棋子,沈柏的兴趣被调到最高,但她根本不会下棋,赵彻耐心跟她讲解了规则,她囫囵听着,兴趣明显降了下去。   开局之后,她走得一塌糊涂,赵彻提醒之后她会悔棋,如此来了两局,她便完全没了兴致,打起哈欠。   她的性子就这样,坐不住,也安静不下来,下棋这种事,不适合她。   赵彻没逼她,让宫人收了棋和她躺下。   脑袋沾到枕头沈柏又精神了,硬要给赵彻讲故事,故事不是什么正经故事,赵彻却安静听着没有打断,不知道过了多久,沈柏终于困了,嘟囔一声抱着他的胳膊沉沉睡去。   赵彻帮她掖好被子,在夜色的掩护下,眉眼之间暖意涌动。   如果这个人能一直陪在身边,这条路似乎也不会那么难走了。   冬桂节五日很快过去。   第二天一大早,赵彻把沈柏叫醒,给她换好衣服,带她出门。   外面天还没亮,宫人提着灯笼恭敬问好,沈柏有起床气,小声嘟囔:“天还黑着,这么早起来做贼吗?”   普天之下也只有她敢说太子殿下做贼了。   赵彻用大氅把她裹好抱在怀里,领着宫人爬上山顶,山顶修着凉亭,顾恒舟先一步到达,拱手行礼:“拜见太子殿下。”   赵彻颔首回应,把沈柏放到凉亭椅子上让宫人看着,顾恒舟看了她一眼,并未多言。   赵彻站在顾恒舟旁边,看着已经慢慢泛白的天,低声说:“本宫觉得行远昨日说得很有道理,民乃国之根基,将乃国之骨干,若干年后,本宫绝不会通过增加税收、减少军需来充盈国库。”   这话极具深意,顾恒舟诧异的看着赵彻,赵彻看着翻涌的云海没再说话。   司偌铭、周珏还有其他人陆陆续续到山顶,被说话的声音打扰,沈柏气鼓鼓的坐起来,在视野最好的地方看到了昭明山的日出。   金色的晨光温和慈悲的笼罩了所有事物,在她眼前,有人穿着杏黄色太子服,眉眼温和,眸光坚定地倚着栏杆,微风拂起他的鬓发,恍若仙人。   沈柏揉揉眼睛,而后笑起。   原来是太子殿下呀。   看完日出,冬桂节圆满结束,所有人有序下山回家。   赵彻要去见恒德帝,没留沈柏,托顾恒舟和周珏送她回家。   离开五日,皇宫还是那样,绿瓦红墙,规矩森严,没有丝毫人情味儿。   赵彻把这次表现最突出的三人告诉恒德帝,恒德帝没什么意外,让孙越海把早就准备好的赏赐和圣旨送出去。   赵彻把自己的收获也说了一下,恒德帝对他很满意,夸了他一番,而后对他说,打算把卫如昭从云山寺接回来。   皇后病逝,卫家一下子伤了元气,大不如前,卫如昭去云山寺差不多一年了,这个时候回来,对卫家来说无疑是好事。   赵彻先是一喜,转念却敏锐地意识到不对。   太后不喜欢皇后,也不喜欢卫家,有她把持着,怎么可能让恒德帝把卫如昭接回来,这不是给她添堵吗?   赵彻压下欣喜,问恒德帝:“父皇怎么突然要把舅舅接回来,可是京中发生什么事了?”   “京中能有什么事?朕只是看着马上就要过年了,你一个人太寂寞,把他接回来,你也许能开心点。”恒德帝叹着气说,俨然一副慈父模样。   赵彻寻不出错,只能先谢恩。   回到熠辰宫问小贝,小贝也说这几日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赵彻心神不宁,又去了趟慈安宫。   快过年了,慈安宫比之前也热闹了些,赵彻一进门,宫人就欢欢喜喜的去禀报。   这次太后对赵彻的态度相当热切,仿佛前几日在恒德帝面前说他心思重的人不是她。   太后要演戏,赵彻也配合的演出祖孙感情深厚的样子,惹得一旁的嬷嬷都忍不住偷偷抹了两回眼泪。   出了慈安宫,赵彻的脸立刻冷下来。   他虽然没有发现什么确凿的证据,但他可以断定,他不在的这五日,宫里肯定发生了什么,只是恒德帝封了口,没人敢对他说实话。   不过就算这样,赵彻也能推算出来。   这是母后去世的第三个年头,他才刚被册立太子一年,就算德妃和太后对他有什么看法,也不敢明目张胆的废了他这个太子,那就只剩下皇后之位和卫家。   冬桂节赵稠表现不算最优,甚至还间接伤了人,恒德帝要在这个时机改立德妃为后,明显是站不住脚的。   剩下的,就只有卫家了。   这个时候突然接舅舅回来,只怕是外公出事了。   这个念头让赵彻后背发凉,卫家的产业大部分都已经让给吕家了,外公这一年多一直在府上休养,若他们还要在这个关头对卫家赶尽杀绝就太过分了!   胸口有郁气在不停地蹿动,赵彻感觉到出离的愤怒,但更多的是对自己无能为力的恼恨。   他虽然是太子,但手上没什么实权,甚至处处受限,就算推算出可能发生的事,也不能扭转局势。   该死!   赵彻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白日照常去慈安宫给太后请安。   马上要过年了,恒德帝有心锻炼他,每日都要询问他的课业,留他在御书房讨论国事,赵彻提过一次卫家的事,都被恒德帝含含糊糊搪塞过去,赵彻便也知道问题的严重性,不过他什么都不能做。   又过了两日,恒德帝派去云山寺的人空手而归,卫如昭拒绝回京,已经铁了心要与世隔绝,再不问俗尘。   那人带回了卫如昭的随身玉坠和一缕墨发。   玉坠是皇后为他选的,当初他离京,只带走了这一样东西,如今送回,可见是真的是凡尘俗世断了念想。   恒德帝看见那玉坠也被勾起旧事,伤感了一会儿,让人退下,由着卫如昭去了。   卫如昭舍下玉佩,是与凡尘告别,也是不想再见赵彻这个侄子了。   赵彻心里的难过更甚,他暗中派人去了趟卫家,果然得知卫黎病重的消息。   太医院调了三个太医守在卫家,讽刺的是,这三人是德妃派过去的,他们也许不会这么明目张胆的害卫黎,但赵彻知道,他们也不会盼着卫黎好,只怕等卫黎咽了气,他们立刻就会大肆宣扬德妃与皇后多么姐妹情深,对卫家多么仁至义尽,营造民意让恒德帝立德妃为后。   百官不能让恒德帝妥协,那民意呢?就算赵彻是太子,恐怕也不能抵抗吧。   赵彻知道这些人的用意有多险恶,但他这个时候不能出宫去卫家守在外公病榻前。   既然出不去,赵彻只能反其道而行。   淑妃生辰那日,赵彻特意备了厚礼给淑妃贺寿,淑妃这些年在宫中一直不温不火,寡淡娴静,赵彻与她接触不多,却也记得皇后生前说过,淑妃是可信之人。   赵贤、赵礼、赵稠都是要来给淑妃贺寿的,赵彻在席间随口说了几样做法别致的民间小食,淑妃很是欢喜,让人记下菜名。   当天夜里,这几样菜便出现在了太后的饭桌上。   菜是赵稠让御膳房烧给太后的,德妃想做皇后,赵稠也想做太子,母子俩自然要齐心协力讨好太后,正好太后这两日胃口不太好,赵稠就想献宝让太后尝尝。   吃惯了珍馐美食,太后果然觉得新鲜,很喜欢这几道菜,赵稠也觉得美滋滋,回去还跟德妃炫耀了一番,谁知过了两日,太后便开始身体不适。   太医院的太医都看过了,却诊断不出什么毛病。   德妃日日都去给太后请安问好,太后身子不适,自然不会给德妃什么好脸色看。   有了上次的经验,赵稠直觉其中有问题,直接把锅推到赵彻头上,说是赵彻故意陷害他。   但没凭没据,谁敢定罪?   事情僵着,赵彻倒也不急着为自己辩解,每日不是在御书房议事,就是在慈安宫陪太后。   这个陪不是简单说几句话的陪,而是事事亲力亲为,不假手他人。   太后活了大半辈子,便是恒德帝也没有对她这么细心周到的时候,她自然不可避免的对赵彻生出好感,动容起来。   不只是太后,慈安宫的宫人也都被太子殿下的孝心惊呆了。   不出几日,整个皇宫和瀚京都知道,太后生病,太子殿下衣不解带的在病榻前伺候,一点太子的架子都没有,委实是让人感动。   这个消息才放出去没两天,紧接着有风声传出,国丈卫黎病危,太子殿下只顾守着太后,却不管自己的亲外公,根本是两面三刀,虚伪做作。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两个消息一放出来,立刻在城中引起激烈的讨论,更多消息不胫而走。   太后只是积食倒了胃,而国丈却是奄奄一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病逝,两人的病情根本不在一个层面。   太后是太子殿下的祖母不假,国丈难道就不疼太子殿下了吗?   众人不禁想起皇后和卫家曾为恒德帝和昭陵付出的一切,全都倍感心寒,但太子殿下说到底只是个十来岁的小孩子,他会做出这样的事,背后难道没有受人影响吗?   眼看舆论导向越来越不对,德妃召赵彻去了庄贤宫,假惺惺的告知卫黎病重的消息,让赵彻去卫家看看,以免叫外人误会。   赵彻从容不迫的应下,德妃又从庄贤宫拿了不少补药让赵彻带上。   赵彻很快出宫,坐马车去了卫家。   卫家和上次来没什么变化,没旁人跟着,赵彻进门后,直接被引到主院,走到院门口,赵彻便闻到比上次更浓郁的药味。   进屋,屋里一片死气沉沉,卫黎躺在床上,瘦得几乎脱了相。   太医说了卫黎的病情,无非是病入膏肓、药石无医。   赵彻让太医退下,自己坐到床边。   卫黎精神不济,躺在床上也不知道发现他来了没有。   赵彻抓住他的手,轻轻摩挲着他手上的皱纹,心脏被一块巨石压得喘不过气来。   赵彻很清楚,一旦外公去世,卫家就彻彻底底垮了,他也再不会有任何依靠。   距离他继任还有很多很多年,谁也说不准这期间会发生什么。   他其实很惶恐害怕,他曾亲眼看着母后离世,如果外公也走了,他不知道这种事哪天会落到自己头上。   “外公。”   他轻唤,过了会儿,卫黎缓缓睁开眼睛,他的眼神浑浊不堪,却还带着怨恨,喘着气说:“天道好轮回,终会有……有报应的!”   可惜,在他死之前是看不到那些人遭报应了。   赵彻心底一片悲凉,脑子里涌出一个疯狂又暗黑的想法,他不受控制的说:“外公,睿玄想求你一件事。”   卫黎神情恍惚,本能的问:“什么?”   赵彻抓紧卫黎的手,脸上浮起痛色,缓缓道:“睿玄想求外公替母后保住后位,睿玄……”   话没说完,房门被敲响,沈柏软糯的声音响起:“卫爷爷,我是小柏柏,我来看你啦。” 第277章 帝王篇(番外)   软糯的声音入耳,赵彻像被滚烫的火石烫到,立刻松开卫黎的手站起来。   下人被屏退在外,门反锁着,沈柏进不来,不住拍门。   赵彻深吸一口气,冷静片刻转身去开门。   门外,沈柏穿着乳白色绣百花牡丹锦衣,戴着绣虎头帽,帽耳把耳朵严严实实的盖住,还垂了两颗绒球下来,一晃一晃的可爱极了,她怀里抱着一大堆东西,见门打开,也不见外,抱着东西挤进来,嘴里不住说:“可累死我了,再不开门我就要不行了。”   话音落下,一个小巧的拨浪鼓掉到地上,赵彻帮忙捡起来,沈柏已经走到床边,把那些东西一股脑的放到床上,然后扭头找茶水喝。   喝完,沈柏皱着小眉头问:“屋里味道怎么这么难闻啊?”   她年岁小,不懂忌讳,赵彻正要说话,沈柏又跑到窗边,搬了凳子爬上去把窗户打开。   屋里烧着炭火,赵彻提醒:“外公病着不能受寒。”   沈柏没理会,从窗棱上扒拉了一团雪在手里揉成一团,跑回床边对卫黎说:“我听太医说了,病人多是畏寒的,但也不能一直关着窗户不通风,会憋到的。”   说着话,沈柏把手里的雪团拿给卫黎看,说:“屋里这么暖和,卫爷爷是不是都没想到马上要过年,瀚京又下过一场雪了?”   她闹腾得很,进屋以后就没消停过,卫黎被吵得勉强打起一点精神,接过雪团,感受到真切的凉意。   他知道外面下雪了,下人每天都要进来跟他说外面的变化,但那些言语已经刺激不到他了,唯有这个时候,抓着雪团他才想起,大雪之后整个瀚京白茫茫的一片是什么样。   沈柏搓搓手,逐一展示她带来的东西。   那些都是她这两年搜罗的玩具,一般是不会分享给别人的,今天也是为了哄卫黎开心才千辛万苦带来。   沈柏的语气相当鲜活,这些东西她平日连碰都不让人碰的,好像给了卫黎天大的好处。   卫黎被她逗得笑起来。   自皇后离世,卫家就一直死气沉沉的,赵彻来卫家两次,都没见过卫黎笑,这会儿见他笑了,心脏不住的发胀发酸。   沈柏像一团永远不会熄灭的火焰,不管到哪里,都能点燃周围的一切,让所有事物都变得明媚鲜活起来。   一晃到了午饭时间,沈柏还没展示完自己的玩具,赵彻让人把饭食送到屋里来,卫黎几乎吃不下什么东西,下人只准备了一点流食。   赵彻想喂卫黎吃饭,被沈柏抢了先,她嘴巴比赵彻甜,一口一个爷爷叫着,各种撒娇卖萌求卫黎多吃一点,卫黎也没办法拒绝,比平时多吃了许多。   吃完饭,卫黎的精力耗尽,赵彻没让沈柏吵他,带沈柏去客房休息。   沈柏也挺困的,打着哈欠就往床上走,赵彻把她拉住,严肃的问:“今天你怎么会来?”   沈柏有点懵,揉着眼睛说:“我来看卫爷爷呀。”   赵彻问:“太傅让你一个人来?”   沈柏为什么会一个人来这里呢,她真的是关心外公吗?可她一个小孩子能做什么呢?   赵彻脑子里不受控制的涌出这样的想法,他手里握着可以决定沈氏全族生死的秘密,他知道沈家不会背叛他,但被困在宫里这么多天,深刻体会到无能为力这四个字的意思,他对所有人都充满了怀疑。   沈柏不知道赵彻在想什么,眼珠滴溜溜的转来转去,而后冲赵彻招招手,示意赵彻靠近些。   赵彻走到她面前,倾身凑近,下一刻被沈柏搂住脖子。   赵彻愣住,沈柏贴着他的脸颊,在他耳边低声说:“殿下,你别难过,卫爷爷不会丢下你一个人不管,不管发生什么,我也会一直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她这么小的年纪,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赵彻有点疑惑,沈柏继续说:“我以后一定会好好念书,努力做大官,帮殿下的忙,夫子说,天道好轮回,那些坏人都会有报应的,皇后娘娘在天上也会保佑我们的。”   最后一句话说出来,赵彻可以肯定,沈柏是知道所有事的。   她知道皇后的死背后另有隐情,知道赵彻现在的处境很不好,她什么都知道。   这几日脑子里紧绷的神经轰的一声断裂,赵彻抱紧沈柏。   今天如果沈柏没来,他差点就控制不住心里的暗黑想法,想让外公在死之前最后再为他做一点事。   他什么都没有了,如果注定留不住外公,他也不介意利用这点亲情做一场大戏给世人看。   但沈柏来了。   她把他从悬崖边拉回来,让他不至于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对这个世界充满敌意,最后变成一个冷漠嗜血的杀人狂魔。   下午卫黎醒过一次,他醒来的时间不长,知道他在床上躺了数月,沈柏求着赵彻让下人把他抬到躺椅上,开着门看外面的风景。   院子里能看到的东西太少了,但也比他成日看着床帐来得好。   沈柏说不来什么劝卫黎的话,她只是在旁边玩儿,不住的跟卫黎说话。   卫黎很快又睡着了,下人把他抬回床上,赵彻没有留宿,在傍晚时分坐马车回宫,离开前沈柏向他承诺,她会尽可能的多陪陪卫黎。   赵彻身不由己,不能一直陪在卫黎身边,她帮他陪。   赵彻永远都忘不了,那天傍晚时分,他坐在马车里,透过窗帘看见沈柏戴着虎头帽站在卫家的大门口,门上挂着皇后离世的白布和白灯笼,她身子小小,眼眸却明亮如火焰,一个劲儿的朝他挥手,好像只要有她在,他永远都不会有什么后顾之忧。   回到宫里,天已经完全黑了,赵彻没有休息,直接去了慈安宫,宫里伺候的宫人都很意外,没想到赵彻这么晚竟然还会来。   顶着众人诧异的目光,赵彻走进太后的寝殿,太后精神不济,睡了一下午,宫人送了热水准备伺候她洗漱,赵彻走过去,亲自拧了帕子帮太后擦脸擦手。   照顾了太后这么多日,赵彻的动作娴熟,力道也温和,太后打起精神,柔声问:“睿玄不是出宫看国丈了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赵彻柔声说:“有三个太医轮流守着外公,睿玄不通岐黄之术,在那里守着也没什么用,便回来了。”   赵彻说着在太后背后垫了两个垫子,让太后靠坐在床头,宫人送进热腾腾的饭食,赵彻接过,吹凉了喂到太后嘴边。   太后吃了一口,问:“国丈如何了?”   赵彻动作不停,回答说:“母后离世给外公造成的打击太大,他郁结在心,病情自然好不了,睿玄能劝的都劝了,如今也只能听天由命。”   赵彻的语气像是对卫黎无可奈何,太后早料到这一点,叹着气说:“白发人送黑发人,你外公也不容易,如昭也是,皇帝都开恩让他回来了,他竟然还死心眼儿非要待在云山寺。”   太后的语气自然,不动声色的挑拨起赵彻和卫如昭的关系。   赵彻没有让她失望,沉了脸,神情阴郁的说:“舅舅这次铁了心要留在云山寺,不管卫家也不管我,睿玄自会让他如意,以后也不会再让俗事扰他清修。”   太后原本觉得卫家和卫如昭都会成为隐患,但现在看卫如昭自绝于世,卫家也不成气候了,赵彻又如此依赖她,一直紧绷的神经不自觉松懈下来,试探着问赵彻:“皇后已经病逝快三年了,国丈走不出去是人之常情,但后宫之位总不能一直空悬,皇帝又要掌管朝事,又要统筹后宫,未免分身乏术。”   “皇祖母说的是。”赵彻垂眸,停下喂饭的动作,说,“母后离世后,一直是德妃娘娘在处理后宫的事,她的能力是有目共睹的,若将凤印传给她,孙儿是可见其成的。”   凤印是皇后的权力象征,赵彻松了口,太后便以为他是同意把皇后之位给德妃,顿觉满意,忍不住欣慰的笑起,夸赞道:“哀家知道这个决定对睿玄来说很难,睿玄放心,以后哀家会和德妃一起好好疼爱你,绝不会让你受任何委屈。”   赵彻垂眸掩下情绪,淡淡的说:“谢皇祖母。”   在慈安宫待到戌时过,等太后睡下,赵彻才会熠辰宫,他没胃口吃东西,先让宫人送热水来沐浴,好像碰了什么脏东西。   过了两日,恒德帝让孙越海把凤印送到庄贤宫,正式由德妃执掌六宫之事。   虽然封后的圣旨还没下,整个皇宫都知道,德妃是不二的皇后人选。   德妃也很高兴,不过她没有得意忘形,三天两头的道熠辰宫给赵彻送吃的,马上除夕,她还亲自给赵彻量尺寸,让内务府给赵彻做一身好看的太子服,到时除夕宴好一起跟恒德帝亮相。   日子过得飞快,一眨眼到了除夕宴当天。   镇国公顾廷戈从边关回京述职,昨日才进京,恒德帝特意让他休息一夜,今日一早镇国公进宫面圣,赵彻被召到御书房一起议事。   赵彻幼时见过顾廷戈一次,那个时候皇后还在,顾廷戈站在百官之中,赵彻只觉得他的身形尤其高大挺阔,是个非常光明磊落的英豪。   如今再见顾廷戈,赵彻更能清楚感受到他身上那股子杀伐果决的武将气息。   那种气息,是只有上过战场,杀过人,流过血,在生死边缘摸爬滚打过的人才能磨砺出来的,和瀚京的繁荣安逸格格不入。   太子册封大典的时候,顾廷戈没有赶回来,但这次见面,他对赵彻很尊敬。   这种尊敬,来自于对未来储君的肯定和服从,并没有因为他身居高位,拥有赫赫战功而赵彻身后没有任何依靠生出半分轻视。   见到顾廷戈以后,赵彻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他第一次清晰的意识到,他现在是昭陵的储君,是在数年以后要主宰整个山河的人。   顾廷戈用过午膳先行出宫,晚上再带国公府的人一起进宫参加除夕宴,恒德帝留赵彻在御书房谈话,把昭陵现在的兵力情况和与周边邻国的局势都说给他听。   顾家是将相世家,顾恒舟明显是要继承顾廷戈衣钵的,赵彻日后想坐稳皇位,顾家是必不可少的支柱。   恒德帝传授了一些御下之术给赵彻,虽然赵彻现在还用不上,先领悟体会也是可以的。   谈完话,赵彻回熠辰宫,小憩了一会儿,小贝伺候赵彻换上太子服。   收拾妥当,赵彻去慈安宫看太后。   自德妃得了凤印,太后心情大好,身体渐渐好转,精神很不错。   赵彻陪她说了会儿话,出了慈安宫,转道去庄贤宫。   今天庄贤宫上下都很忙碌,德妃掌了六宫的事,遇上除夕宴这种大日子,要操心的事自然不少。   恒德帝赐了凤印给德妃,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只怕恒德帝会借着除夕宴这个机会,当着百官宣布册立德妃为后的消息。   赵彻在前厅等了一会儿,德妃才带着人匆匆赶来,她走的急,面上却带着笑,还没走近就热切的问赵彻:“睿玄这个时辰怎么来庄贤宫了,可是有宫人疏忽做错了什么?”   为了更好的迎接皇后之位,德妃这些时日保养得很好,今天的妆容也很精致,容光焕发,漂亮极了,一点都看不出真实年纪。   “并无疏忽,母妃安排得很周到。”赵彻温笑着说,虚扶了德妃一把让她坐下,“本宫听说前日父皇让内务府送了一套华服给母妃,让母妃今夜赴宴的时候穿,想先看看母妃穿那身衣服是什么样的。”   恒德帝给德妃赐的衣服是按照皇后规制做的,上面用金丝绣着栩栩如生的龙凤,贵气逼人,只有昭陵身份最尊贵的女子能穿。   德妃想穿这身衣服已经很久了,但她克制着还没换上,也是想今晚在晚宴上好好惊艳众人一番。   这会儿赵彻主动前来提起,德妃下意识的警惕起来,并不觉得赵彻怀着什么好意,她笑着说:“再过两个时辰就是晚宴了,到时再看也不迟,睿玄怎么突然如此心急?”   赵彻垂眸说:“睿玄想母后了,自母后离世,睿玄已经好久没见别人穿那样的衣服了,母妃待睿玄很好,穿上那件衣服一定很像母后。”   赵彻语气温和,充满依恋,德妃却只觉得膈应。   她是想取代那个女人做皇后的,哪里希望自己像那个女人,那不就成为替代品了?   但这个时候德妃心里虽然有不满,也不能当着赵彻的面表达出来,她安慰赵彻,说:“姐姐疼爱睿玄,睿玄想她也是很正常的,睿玄现在文武双全,德才兼备,姐姐在天上看见必然会很开心的,她没有离开睿玄,只是换了种方式守护着睿玄呢。”   德妃声音柔柔,努力扮演好一个慈祥后娘,赵彻点点头,好像真的被她安慰到,又说了几句话,从袖中拿出一个名贵精致的红木盒子给德妃。   德妃讶异,问:“这是什么?”   赵彻说:“给母妃准备的新年礼物。”   德妃没想到赵彻还给自己准备了礼物,眉眼忍不住染上欢喜,接过盒子,当着赵彻的面打开,然后笑意僵住,若不是年长赵彻许多岁,见过不少风浪,只怕当场就要发火。   盒子里装着的是一支精美无比的六尾衔珠凤钗,她是贵妃,按照规矩,只能佩戴四尾凤钗,恒德帝这次虽然让内务府按照皇后的规制给她做了衣服,赐下来的也还是四尾凤钗。   这支六尾凤钗,是皇后生前佩戴过的。   赵彻说:“这是母后生前钟爱之物,那时本宫常见她用此物搭配衣服,很是端庄大气,本宫今日特意把它送来,也是觉得只有它能配得上母妃的身份容貌。”   赵彻的语气很诚恳,像是在由衷的夸赞德妃,德妃抓紧木盒,笑不出来,努力保持冷静,说:“这既然是姐姐的钟爱之物,睿玄还是好生保管,本宫不好夺人所爱。”   德妃说完合上盒子想把凤钗还回去,赵彻直白的说:“父皇有意立母妃为后,以后睿玄会改口唤您一声母后,后位是您的,儿子是您的,一支凤钗又有什么好介意的?”   你能占人家的后位和儿子,还假惺惺的说不想要钗子,也未免太假了。   赵彻眼神明亮的看着德妃,德妃一噎,脸色有点难看,赵彻继续说:“我知道这是母后的遗物,到底是死人的东西,母妃觉得晦气也很正常,是睿玄思虑不周让母妃为难了,抱歉。”   赵彻改了说法,伸手要把凤钗拿回去,德妃又收回。   赵彻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根本没有给她拒绝的余地,不过他也说得对,她要霸占那个女人的夫君、儿子,还有一切荣耀,哪里能连一支小小的凤钗都容不下?   不过是小孩子报复的小把戏罢了。   思及此,德妃勾唇笑起,说:“睿玄能把姐姐的钟爱之物送给本宫,本宫自然是开心的,哪里会嫌弃,睿玄放心,今夜本宫一定会戴着此物出席晚宴,就当是姐姐陪着我们过年了。”   赵彻勾唇,笑道:“母妃说的是。”   从庄贤宫出来,赵彻脸上一直挂着笑,只是笑意不达眼底,余光之下只有森寒的冷意。   快到御花园的时候,猛然听到一个带着哭腔的声音大喊:“我撕烂你们的嘴巴,皇后娘娘只有一个,你们不许胡说八道!” 第278章 帝王篇(番外)   沈柏穿着一件桃红色绣金丝锦鲤的袄子,戴着虎头帽骑坐在一个锦衣少年身上,两人打得难分难解,宫人吓得不轻却拉不开他们。   这架势看着颇有点眼熟。   赵彻走过去,宫人看到救星,立刻高呼:“太子殿下来了,都别打了!”   还是少年先收手,沈柏呼哧呼哧又在人家身上抡了两拳,赵彻走过去拎着她的后颈皮把她逮起来,垂眸,锦衣少年果然是吴守信。   宫人忙把吴守信扶起来,帮他掸去衣服上的污迹。   人家好歹是尚书之子,比沈柏的身份也低不到哪儿去,这要是磕着碰着哪里,如何跟吴大人交代?   沈柏还没消气,挥着拳头踢着脚,还在挑衅吴守信,大喊:“来啊,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伺候的宫人听到这话眼皮跳了跳,连忙跪下。   在宫里,最忌讳的就是说死字了。   吴守信头发有点乱,脸上好歹没伤着,赵彻沉声问:“可有受伤?”   吴守信没欺负沈柏,但也知道方才和沈柏议论先皇后是不对的,不敢惹赵彻不快,吴守信拱手说:“谢太子殿下关心,我没有受伤。”   “没受伤就好。”赵彻点点头,对一旁的宫人说,“吴少爷的衣服脏了,带他去熠辰宫换身干净衣服。”   宫人惊讶,不过很快反应过来,带着吴守信去熠辰宫,赵彻则把沈柏拎到御花园角落的一个凉亭。   屏退宫人,赵彻让沈柏面向自己站好,严肃的问:“在太学院打架不够,还要到宫里打架,你觉得自己很有能耐?”   沈柏鼓着腮帮子,眼睛很红。   她不仅觉得自己没有做错,还在气头上没有消气。   赵彻听到她打架的时候在喊什么,知道她是为了维护皇后才会这样,但他不会纵容她。   今天是他看到他们打架,还能不责罚她,若是被旁人看见呢?   她现在是年岁还小,可以拿不懂事当借口,再过两年长大些,就不会有人惯着她了。   思及此,赵彻冷着脸看着她,沉声提醒:“说话!”   他有点凶,沈柏越发委屈,眼睛一眨掉下泪来,闷闷地说:“我就是看不惯他。”   赵彻拿出太子的威严,挑眉问:“你以为你是谁?看不惯别人就能随随便便打人?”   沈柏眼泪掉得更欢,抽噎着说:“我谁也不是,对不起,我错了,以后我不会这样了。”说完呜呜的哭起来。   她其实不是被赵彻吓哭的,她是为皇后哭。   她看着叛逆纨绔,到了这个时候却不肯说出打架的真实原因,无非也是不想让赵彻不开心罢了。   她和赵彻一样敬重依赖皇后,如今有人要夺占原本属于皇后的一切,她相信赵彻和她一样难过。   只是她还能耍小性子跟人打一架,赵彻却要注意太子的形象,什么都不能做。   在她小小的世界里,这简直是这个世界上最让人憋屈难受的事了。   如果皇后娘娘还在,看见他受这样的委屈,该有多心疼难过啊。   沈柏哭得停不下来,赵彻刚端起来的太子威严被这接连不断的泪豆子摧垮,他拿帕子给沈柏擦眼泪,什么都还没说,沈柏便一头扎进他怀里,呜咽着说:“我以后不会给你闯祸的,我会好好念书,做一个对你有用的人,你别生我的气。”   都这样了,他哪里还能对她生得起气来?   赵彻轻轻拍了拍沈柏的背,暗暗叹气。   他好像被这小孩儿吃得死死的,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沈柏哭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不好意思的接过帕子摁鼻涕。   赵彻没再追问打架的原因,轻声说:“以后别这么冲动,不是每一次都能碰到我。”   沈柏红着眼睛点头,说:“要是碰到别人,我也会一人做事一人当的。”   赵彻知道她打的什么算盘,神情温和的看着她,说:“我希望不管在什么时候,你都能保护好自己。”   沈柏愣了一下,而后吸着鼻子重重点头。   那个时候她还不太能理解这是什么意思,只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和赵彻做了很重要的约定。   赵彻陪沈柏在凉亭坐了一会儿,等她完全平复下来,让人送了点零嘴给她吃。   吃上东西,沈柏果然很快把打架的事抛到脑后,和赵彻说起卫黎的情况。   那天以后沈柏几乎天天往卫家跑,卫家的下人和她熟悉起来,都挺喜欢她的性子,待她极好,有她在,卫家也不像之前那样死气沉沉,卫黎的精神比之前要好不少。   只要熬过这个冬天,局面应该能好转一些。   晚宴很快要开始了,百官领着家眷陆续进宫,宫人来找赵彻,让他先去掖庭阁,恒德帝还要处理其他事务,他需要先掌控局面。   赵彻带沈柏一起去掖庭阁,快到的时候,他先进去,让沈柏晚一点再进去。   现在卫家这样,盯他的人很多,他和沈柏不方便走得太近。   赵彻特意把小贝留给沈柏,小贝这一年都在他身边伺候,宫里的人基本都认识,而且小贝胆子小,不是爱惹事的人,有他跟着沈柏,沈柏应该不会吃亏。   赵彻思虑周到,进了掖庭阁,和早一步到这里的三公打招呼,闲谈起来。   恒德帝有意立德妃为后的消息已经传开了,李德仁今天穿得也很隆重,恒德帝这些年从来没亏待过李家,但德妃没坐上后位,李家的地位始终还是差了一截,李德仁也有些意难平。   众人陆陆续续到来,见赵彻和李德仁相谈甚欢,便也话里带话,提前恭喜李德仁,李德仁还算沉得住气,端着身段没有喜形于色。   赵彻看得分明,心底一片冷然。   与此同时,掖庭阁外,沈柏等了一会儿,正准备和小贝一起进去,不期然看见两个宫人鬼鬼祟祟的往另一边去。   沈柏眼尖,立刻觉得两人有问题,下意识的想跟上,小贝拉住她说:“沈少爷,马上要开宴了,还是别去了。”   “时辰还早,这两人说不定要干什么坏事,我们远远的瞧上一眼,发现有问题就赶紧回来给太子哥哥报信。”沈柏说得挺有道理,小贝还要犹豫,沈柏拍着大腿说,“就这么定了,他们都要走不见了。”   小贝没办法,只能跟上沈柏。   来来往往的人挺多的,小贝紧张得不得了,沈柏却很是冷静,装得跟没事人一样,路上有其他宫的宫人遮挡视线也没把人跟丢。   约莫走了一刻钟的时间,两人过了武照门,路上人变少,并不是入宫到掖庭阁的主路。   小贝入宫时间不长,还没学什么规矩就到了赵彻身边,对宫里不算特别熟悉,这会儿心里不住打鼓,忍不住对沈柏说:“沈少爷,那两个宫人可能是想偷吃点东西,并不是要干什么坏事,咱们还是快回去把,除夕宴就要开始了。”   沈柏摇头,笃定的说:“他们就是要干坏事。”   小贝不大相信沈柏,正要反驳,沈柏继续说:“他们要去皇后寝宫。”   小贝眼皮一跳。   皇后病逝后,寝宫就没人住了,平日也没人敢提起这个地方,小贝只知道皇后住宸淑宫,却不知道宸淑宫在东南西北哪个方向,这两个宫人在这个节骨眼儿去宸淑宫做什么?   小贝一颗心跳得厉害,总感觉今天会出大事,下一刻听见沈柏吩咐:“你回去找太子殿下,就说我被小鬼上身闯进了宸淑宫,让他带人过来看看。”   沈柏立刻想好了借口,小贝不敢留她一个人,连忙说:“奴才人微言轻,殿下不一定会信奴才,还是沈少爷去吧。”   “让你去你就去,哪儿来那么多废话?”沈柏微微拔高声音,解下自己脖子上挂着的金玉项圈给他,说,“你快拿着此物去禀报,要是晚了害我性命,我就变成厉鬼来找你。”   沈柏话本子看多了,这话随口就来。   小贝被她镇住,不敢多言,犹豫了下拿着东西往回走。   沈柏猫着腰,跟着那两个宫人来到宸淑宫。   宸淑宫如今已经成了冷宫,除了负责洒扫的宫人,各处都很冷清。   今晚宫里热闹得很,那两个鬼鬼祟祟的宫人给值守的宫人塞了什么东西,值守的宫人便心满意足的离开,两人推门进去。   宫墙比外面的院墙高多了,沈柏那点三脚猫的功夫上不去,她耐着性子等了近一刻钟的时间,没等到那两人出来,便壮着胆子走过去。   红木做的厚重宫门半阖着,她用力推了一下,宫门发出吱呀一声沉闷声响,像一记重锤,诡异的砸入耳中。   外面灯火阑珊,宸淑宫里却漆黑一片,在月光的笼罩下,黑影憧憧,沈柏却不觉得害怕。   她在这里生活了四年,在每一块地砖上都打过滚,她做梦都想回到这里,有什么好害怕的?   沈柏钻进宸淑宫,她找不到那两个宫人去了哪里,犹豫了下,按照记忆朝皇后的寝殿走去。   她没有见过自己的娘亲,记忆中只有皇后身上好闻的桂花香和柔软的怀抱。   那是她有限的认知里,最温柔漂亮的人。   皇后病重的时候,她被送出宫,所以她不知道皇后被病痛折磨到死的时候是什么模样,只知道皇后出殡那天,仪仗很长很长,皇后躺在最名贵的金丝楠木做的棺材里,被人抬到皇陵。   从此以后,她就再也见不到皇后了。   但她很想皇后。   宸淑宫安静得没有一点声音,沈柏听见自己的心跳很快,她有点紧张,还有一点不切实际的期盼,期盼待会儿推开寝殿的门,皇后还像之前那样坐在梳妆台前温温和和的看着她,然后伸出手说:“柏儿来啦,快过来让我抱抱。”   她一定会以最快的速度冲过去,紧紧抱住皇后再也不松开。   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沈柏到了皇后寝殿。   寝殿里也是安安静静的,没有一点声音。   沈柏伸手抚上殿门,眼眶有点发热。   她揉揉鼻尖,鼻子很酸,深吸一口气推开殿门……   小贝拿着沈柏的项圈往掖庭阁赶,快到的时候,不小心和一个宫娥撞上。   宫娥的盘子里端着浓香的补汤,汤还很烫,两人都被烫到,一地狼藉。   宫娥痛呼一声,不过很快认出小贝的身份,忍着痛跪下磕头:“奴婢莽撞,求贝公公恕罪。”   小贝从没觉得自己是什么人物,吓了一跳,连忙摆手说没事。   他的手被烫伤了,衣服也脏了一大片,要进掖庭阁肯定会被值守的禁卫军拦下。   除夕宴非同小可,衣衫不整是不被允许进入的。   但想到沈柏,小贝又顾不得那么多,只简单处理了下衣服,便继续往掖庭阁赶。   到了掖庭阁外面,果然被禁卫军拦下,小贝亮出沈柏的项圈,一个劲儿的说有急事要找赵彻,禁卫军却不予通行,让小贝先去跟负责值守的侍卫长说明情况。   小贝不敢硬闯,只能按照吩咐先去找侍卫长。   此时宴会已经要开始了,百官基本来齐,所有人落座,沈儒修坐在陵阳侯对面,赵彻特意往他那里看了一眼,沈柏不在他身边,小贝也没回来。   赵彻暗暗皱眉,心头浮起两分不安,正想打发人出去看看,司殿太监高呼:“陛下、太后、德妃娘娘、淑妃娘娘驾到!”   话音落下,所有人都站起来,赵彻也只能压下不安看向门口。   恒德帝牵着太后的手,缓步走来,德妃穿着华贵精美的准皇后服饰,和淑妃并肩跟在后面。   淑妃今天的妆容也很华贵,但和德妃一比还是逊色许多。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德妃的龙凤华裳上,这是独属于皇后的尊贵荣耀,如今出现在她身上,竟也丝毫不会让人觉得违和。   她果然戴了赵彻送给她那支六尾凤钗,凤钗嘴里衔着打磨精美的红玉,是点睛之笔。   众人拱手高呼万岁,赵彻也跟着颔首,四人缓缓走到主位坐下。   这下人就全到齐了,按照规矩,恒德帝先发话。   今年昭陵还行,没有大的战乱,也没有什么天灾人祸,恒德帝对这一年做了总结,给有突出表现的官员给出封赏。   顾廷戈难得回京一次,封赏自然是最重的,顾恒舟在太学院表现得也很不错,文武皆很拔尖儿,恒德帝特意恩准他开年后进瀚京校尉营历练。   昭陵征兵要满十四岁才行,顾恒舟才十岁,恒德帝就让他进校尉营,栽培之意相当明显,众人又是羡慕又是心疼,若要他们把自己刚满十岁的儿子扔进校尉营历练,他们肯定是舍不得的。   顾廷戈带顾恒舟出来谢恩,恒德帝又夸了顾恒舟几句,继续封赏。   封赏的名单颇长,不能一一列数,恒德帝很快把事情交给礼部尚书处理,众人举杯向已经得了封赏的人道贺,宫人先上了前菜。   恒德帝象征性的吃了几口,又起了话头,说:“皇后病逝已经三载,众爱卿一直劝朕说后宫不能无主,朕仔细想了想,诸位爱卿所言都是有理的,今日朕想……”   说话的时候,恒德帝一直避着赵彻没有看他,就在恒德帝要宣布改立德妃为后的时候,掖庭阁外传来喧闹,片刻后,一个宫人冲进来,跪在地上哆哆嗦嗦的说:“陛下,宸淑宫走水了!”   啪嗒!   酒杯滚落碎裂的声音传来,赵彻和恒德帝同时站起来,怒问:“你说什么?”   几乎是同时,淑妃痛苦的捂着小腹,贴身伺候她的宫人惊声叫道:“陛下,不好了,娘娘见血了!”   好好的除夕宴一时乱作一团。   恒德帝没心思管淑妃如何,和赵彻一起带人赶去宸淑宫,德妃主持大局,让宫人先送淑妃下去,赶紧请太医来诊治。   方才还热烈非凡的庆祝气氛瞬间消散,剩下的人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都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宸淑宫走水,淑妃见血,就算这两件事都是巧合,也是触了霉头,是特别不吉利的征兆。   众人不自觉去看德妃和李德仁,他们两人特意盛装出席,准备迎接李家至高无上的荣耀,这个时候一下子变得尴尬起来。   发生这样的事,再宣布立后,总归是不大合适吧。   德妃和李德仁的脸色都很不好看,但事情已经出了,再不甘也只能接受。   宸淑宫的火势很大,主要是平日只有两个宫人洒扫,他们通知人花了一点时间,今晚又是宫宴,人手紧缺,等组织完人来救火,火势就大得不可收拾了。   恒德帝怒不可遏,把孙越海骂了个狗血淋头。   皇后人已经不在了,只剩下宸淑宫里的死物还能寄存相思,若是被一把火烧完了,就真的什么都不剩了。   赵彻一开始也和恒德帝一样愤怒,但眼看着攒动的火苗把原本熟悉的一切都吞噬,他又出奇的冷静下来。   就该是这样的。   丢掉一切留恋的事物,他才能真正做到无所畏惧,不会被人拿捏到软肋。   正这样想着,一记哭喊却刺入耳中:“太子殿下,沈少爷还在里面!” 第279章 帝王篇(番外)   夜很黑,宸淑宫的火光却照亮了半边天,红彤彤的一片,像染了血的恶魔,张牙舞爪的要吞噬一切,房屋木头被烧得发出毕毕剥剥的声响,刺得人耳膜生疼。   赵彻想也没想,拔腿朝宫里冲去。   刚跑了两步,宫人扑上来将他死死抱住,哭喊着求他不要进去。   恒德帝也吓了一跳,厉声呵斥让其他人快点灭火,但火势已起,再要灭下去就难了。   热浪不断朝外面扑来,赵彻一颗心也好像放在火上炙烤。   他想到沈柏逮着虎头帽不停地吃零嘴的样子,想到沈柏拉着他的手满眼期盼的望着他的样子。   她是他在这世上唯一能感受到的温暖,如今却要他眼睁睁的看着她和母后的遗物一起葬身火海,是他上辈子做了什么作恶滔天的事吗?   赵彻无法接受沈柏会被烧成一团焦黑,他踹开宫人,禁卫军又冲过来拦住他,恒德帝也命令他不要闹了,他不想听,眼看要突出重围,一个宫人抱着沈柏冲出来,瘫软在他面前说:“陛下、殿下,沈少爷救出来了。”   “传太医!”   恒德帝命令,赵彻停下来,直勾勾的看着沈柏。   她晕过去了,小脸沾上黑灰,好好的衣服也被烧烂,和几个时辰前活蹦乱跳的样子截然不同。   如果不是她的胸膛还轻微的起伏着,赵彻都不确定她是不是还活着。   赵彻握拳,深吸两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对恒德帝说:“今夜事出突然,究竟是谁之过需要追查到底,儿臣方才失态了,请父王恕罪。”   皇后离世,赵彻的性子越来越沉闷,卫如昭被送走的时候,恒德帝本以为他会闹起来,没想到他很乖顺的就接受了这件事,今日这般失态,说明他并不是天性冷漠薄凉的人,恒德帝并不生气,反而有点心疼。   他看着长大的孩子,变成如今这般模样,他其实是要负很大的责任的。   恒德帝叹了口气,说:“这件事朕会处理,你先带柏儿回熠辰宫,等太医诊治后再通知太傅。”   “是。”   赵彻应下,让宫人抬着沈柏回熠辰宫。   太医很快赶到,宫人送来热水和需要的工具后便被赵彻屏退。   沈柏主要伤在后背,张太医让她趴下,小心翼翼用剪刀帮把她衣服剪开。   沈柏靠近左肩的部位有成年男子拳头大小的一片烧伤,白嫩的皮肉已经焦黑,伤得有点严重,张太医微微凝眉,麻溜的帮她处理伤处。   烧伤是极疼的,伤处还没清理完,沈柏便痛醒了,她睁开眼睛,还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嘴里便嚷嚷道:“好疼啊,坏人不要碰我。”   她的嗓子很哑,不知道是被烟熏的还是被火灼伤的。   赵彻立刻摁住她不让她乱动,沉沉的说:“这里没有坏人,别乱动,会更疼。”   听出他的声音,沈柏激动起来,抓住他的衣摆说:“殿下,有坏人要烧皇后娘娘的寝殿,你快去把他们抓住。”   “好。”   赵彻应下,还是摁着沈柏没动。   上药的过程有点久,沈柏疼得直哭,好在上完药没多久,她就累得睡着了。   张太医出了一头的汗,擦了擦额头站起来,说:“伤不致命,但沈少爷年纪小,要完全养好要遭一番罪。”   赵彻点点头,对这个已经有心理准备,问:“会留疤吗?”   张太医思忖片刻还是如实点头。   就算宫里有最好的药材,留疤也是不可避免的。   赵彻眉头拧起,沈柏顶着沈少爷的名号,本质上还是女子,身上留疤终究不好。   张太医是唯一知道沈柏是女儿身的外人,想到赵彻在担心什么,张太医放软语气说:“沈少爷还小,就算留疤,随着年岁增长,疤痕也会变得很淡,应该不会有太大影响。”   “嗯。”   赵彻应了一声,脸上的担忧还是没有消减。   担心伤口感染,张太医没走,就在这里守着沈柏。   赵彻让人给沈儒修送信,沈儒修很快赶到熠辰宫。   宫人直接把他引到前殿,赵彻接待他,简单跟他说了沈柏受伤的事。   沈儒修听得眉头紧皱,今晚的事牵连甚广,他不知前因后果,不能说什么,听到沈柏受伤,想看看沈柏,赵彻却只说沈柏已经睡下,变相的拒绝。   沈儒修有点难受。   沈柏是他的亲生骨肉,自小没在他身边养着也就算了,如今受了伤想看一眼都不能,委实憋屈。   赵彻看出沈儒修的想法,淡淡地说:“过几日她能下床走动了,本宫就会让人送她回太傅府,太傅不必过于忧心,宫中人多眼杂,她这伤需要静养,本宫如此也是为了她好。”   赵彻说得很隐晦,沈儒修一下子反应过来。   这次沈柏受伤蹊跷得很,她很有可能知道宸淑宫起火的真相,背后之人难保不会对她做点什么,赵彻连沈儒修这个亲爹都不许探视,其他人自然更没有资格探视。   这是在保护沈柏,更是在掩饰沈柏的秘密。   沈柏伤着不能穿太多衣服,来往的人太多,难保不会发现她是女儿身。   沈儒修意识到自己关心则乱了,立刻拱手说:“太子殿下思虑周到,老臣知错。”   赵彻又跟沈儒修说了会儿话,让宫人安排他在熠辰宫的空房间住下。   皇后寝殿被烧,太傅独子差点被烧死在里面,这件事必须彻查清楚才行。   出了这样的乱子,除夕宴谁也没吃成,百官及家眷都被留下,大理寺连夜介入调查,恒德帝震怒,彻夜未眠,坐在御书房等结果。   宸淑宫的火在后半夜被扑灭,大理寺的人进去仔细勘查,没发现桐油等助燃物,不过发现了两具太监的尸体。   尸体烧得面目全非,但经过清查很快确定两人是今年刚入宫的小太监,被派到司夜局负责倒夜香。   但宸淑宫早就没人住了,不需要他们去收夜香,他们的尸体出现在那里,委实诡异。   仵作仔细验尸,发现这两人并非死于火灾,身上都有致命伤,像是被什么利器扎破喉咙,不过凶器现在还没找到。   除夕宴进宫的人太多了,要全部排查完确定没有嫌疑,只用一晚上的时间是不够的,但要把这么多人一直关在宫里也不可能。   毕竟才初一,若是所有人都被扣在宫中,城中只怕会出乱子。   恒德帝对这个结果并不满意,但也还是听从大理寺少卿的建议,让百官先带着家眷回家,剩下的慢慢排查。   火势熄灭,太监的尸体被抬走,宫人以最快的速度把宸淑宫清理出来,皇后的寝殿被烧得最严重,她生前用过的东西几乎都不在了,只剩下一些花花草草,没什么好留恋的。   赵彻一早就去宸淑宫看过了,他没进去,只在宫门口看了一眼里面的断壁残垣,然后便去慈安宫给太后请安,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恒德帝想到赵彻昨晚奋不顾身要进去救沈柏的样子,心底一阵闷疼,他本来也想去宸淑宫看看的,德妃先端了补汤来。   昨晚本来要宣布改立德妃为后,结果出了这样的事,恒德帝没了心情,还丢了一堆烂摊子给德妃,为了面子上过得去,恒德帝也要安抚德妃一下。   他没拒绝德妃,让她端着补汤进来说话。   这边赵彻去了慈安宫,太后刚刚睡醒,昨晚折腾了一夜,整个皇宫人心惶惶,也就只有太后还能安然入睡。   赵彻行礼,和往常一样照顾太后洗漱,太后问了几句,得知皇后寝殿几乎烧没了,也只是寡淡的感叹了一句世事无常,并不觉得惋惜,听说沈柏受了伤,她倒是还赏了一点补药。   赵彻代沈柏谢过,和太后一起用早膳,过了会儿,赵贤、赵礼和赵稠按照规矩来给太后贺新年,嬷嬷把早就准备好的赏分给四人。   四人稍坐了会儿,太后说乏了,便起身一起出了慈安宫。   四人心思各异,一路都很沉默,要分开的时候,赵彻问赵贤:“淑妃娘娘昨夜见了血,父王忙着还没来得及去探望,她现在如何了?还好吗?”   赵贤立刻拱手说:“太医一直守着,母妃现在精神尚可,谢皇兄关心。”   赵贤没说淑妃到底为什么会见血,赵稠面露不虞,说:“淑妃娘娘身子一向不错,连伤风感冒都挺少的,怎么昨晚会突然见血?”   赵稠的语气不大好,赵贤虽然随了淑妃的性子不喜欢招惹是非,到底还有点少年血性,听出赵稠语气里的怀疑,冷声道:“母妃生了我以后,身子一直都不大利索,四弟会觉得她身子好,是因为她平日有些小毛病都忍着没有说出来,昨晚的事也不是她想如此的。”   赵贤怼回去,赵稠没把他放在眼里,说:“所以太医诊治过,淑妃娘娘到底是因为什么才会突然见血?”   赵稠一定要听太医的说法,赵贤的脸色也越发不好看,沉沉道:“太医说,母妃已有三个月身孕,昨日吃了寒性食物,险些滑胎,如此才见了血。”   赵稠愣住,一旁的赵礼也有些意外。   自从皇后离世,恒德帝对后宫妃嫔的临幸就很少了,恒德帝对六公主赵明熙尤其宠爱,也是认定那是他最后一个孩子,淑妃在这个节骨眼儿怀孕,委实不是什么好事。   赵稠很快反应过来,他心胸狭隘,第一反应就是淑妃想母凭子贵,母族没有势力,就想方设法再得了一个孩子,以此为筹码与德妃争夺后位。   赵稠性子急,憋不住话,当即指着赵贤的鼻子讥笑:“真是看不出来,淑妃娘娘和二哥原来是扮猪吃老虎的狠角色,平日看着温温和和好说话,没想到竟然是能成大事的狠角色,不过连未出世的孩子都能利用,你们也真是有够缺德的!”   昨晚太医诊出喜脉,淑妃是又惊又疑,特意吩咐宫人不要声张,若不是刚刚赵稠一直要逼问,赵贤也不会就这么说出来。   赵贤担心自己母妃的身体,一夜都没睡好,还忧虑要怎么才能把事情处理妥当,赵稠就把屎盆子扣到他头上,他如何能忍?   为了维护自己的母妃,赵贤瞪着赵稠怒道:“我和母妃从来没想过要争什么,这孩子已有三个月,之前母妃身体不适,太医院的太医却一个都没诊断出来,其中必然有蹊跷,我倒想问问四弟,为什么皇后娘娘在世时,后宫安宁,子嗣繁荣,轮到德妃娘娘掌权却出了这样的事?”   皇室相争自古都是大忌,谁若是敢残害龙种,谁就罪该万死。   皇后一举得子,膝下只有赵彻一个儿子,四妃皆有一子傍身,下面的妃嫔也是承了龙恩雨露的,后宫这碗水,皇后算是端平了的。   德妃刚掌权,眼看要登上后位,却出了这样的事,难免不会被拿来与皇后做比较。   而且之前赵稠还给赵彻下过泻药,两件事联系起来,对德妃就相当不利。   赵稠没想到赵贤平日话没几句,跟自己对峙起来还有理有据的,他有点气急,正要跟赵贤好好理论理论,赵彻开口:“此事父王自有定论,你们不要在这儿多言,以免伤了兄弟情谊。”   赵贤也知道自己失态,忙向赵彻行礼,说:“皇兄说的是,贤儿方才失礼了,请皇兄勿要见笑,贤儿担心母妃,要先行回去照看母妃了。”   “事关皇嗣,请淑妃娘娘安心休养身体,孰是孰非,父王自有定论。”赵彻安抚了赵贤一句,赵贤点头,感激的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赵礼的母妃出身低下,受了淑妃诸多照拂,忙也告辞,与赵贤一同离开。   赵稠留到最后,见赵稠冷静如常,恶意的笑道:“皇兄如今高兴了吧?”   赵彻平静地看着赵稠,反问:“我有什么好高兴的?”   “没让我母妃登上后位,你难道不开心?”赵稠挑眉,见赵彻没什么反应,又加了把火说,“后宫之中只有我母妃的家世、地位是最符合皇后之位的,就算这次被你设计破坏了,以后父王也还是会让她做皇后,这是你怎么都无法阻止的事!”   赵稠说得笃定,想看赵彻惊慌失控的样子。   只要德妃做了皇后,他就能和赵彻平起平坐了。   赵稠盼这件事盼了很久,赵彻却不如他的意,淡淡的说:“德妃也是我的母妃,她对我很好,我没有理由不希望她做皇后,不然我也不会把母后生前用过的凤钗送给她,究竟是什么人在背后搞事情,父王和大理寺的大人自有决断,四弟还是谨言慎行比较好。”   “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皇兄还要装模作样吗?”赵稠根本听不进去赵彻说什么,戳着他的肩膀说,“皇兄敢指天发誓,昨晚你真的没有在背后动任何手脚吗?”   赵稠的态度算得上是嚣张了,一点也不敬重赵彻这个大哥。   赵彻垂眸睨着他,眼神变冷变犀利,他反问赵稠:“四弟敢指天发誓,宸淑宫走水与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吗?”   赵彻的眼眸有着洞察一切的敏锐,赵稠莫名心虚,他张了张嘴,没能在第一时间反驳,赵彻也没有在这个话题上与他过多纠缠,绕过他回熠辰宫。   熠辰宫里,沈柏已经醒了,张太医又帮她换了一次药,她刚哇哇哭过,小脸红扑扑,眼睛水汪汪的,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赵彻一进门,她就嚷嚷着要吃好多好吃的,赵彻本想让宫人给她送来,张太医为难的说,养伤期间要忌辛辣,免得伤口养不好。   在养伤方面,赵彻是很相信张太医的,当即驳回了沈柏的要求。   沈柏趴在床上抗议,不小心牵动伤口,又伤伤心心的哭起来,赵彻只能许下其他好处给她,算作安抚。   傍晚,恒德帝终于抽出空,来熠辰宫看沈柏。   沈柏老老实实趴在床上不敢动,她背上的伤还没完全好,看着还很狰狞可怖,恒德帝安慰了她几句,话锋一转问她:“昨天晚上,柏儿为什么会突然到宸淑宫去?”   “因为我看到两个太监鬼鬼祟祟的往那边走,我觉得他们要干坏事,就悄悄跟去了。”沈柏如实说,吸了吸鼻子,恒德帝继续问,“你跟去宸淑宫后,都看到什么了?”   沈柏回答:“他们把守门的宫人支走了,我在外面等了一会儿才敢进去,里面没有点灯,黑黢黢的一片,我有点害怕,但又很想皇后娘娘,便去了皇后娘娘的寝殿,刚推开门就闻到一股香味,然后发生了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沈柏的语气神态都很自然,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眸子一片澄澈,完全看不出作假的迹象。   那两个太监大她不少,还是两个人打配合,怎么看都不可能是沈柏杀了他们。   恒德帝暗暗捋着这件事,片刻后说:“那两个人的确是坏人,不过现在他们已经死了,被烧成黑炭,再也不能作恶了,柏儿做得很好,不过以后再遇到这种事不要再一个人去了,很危险的。”   沈柏错愕的睁大眼睛,讷讷的重复:“死了?”   她像是被吓到,恒德帝最后一点疑虑打消,揉着沈柏的脑袋安抚了一会儿,和赵彻一起吃过晚膳才离开。   送恒德帝走,赵彻立刻折返回去,他屏退宫人,看着沈柏问:“那两个人究竟是怎么死的?” 第280章 帝王篇(番外)   赵彻的声音压得很低,表情严肃,沈柏把脑袋往枕头上埋了埋,小声说:“我不知道。”   她的眸子水亮,清澈见底,好像有丝毫杂质就会立刻被发现。   赵彻也有点动摇,不过他没表现出来,继续说:“张太医说你是被烟呛晕的,没有中迷魂香的迹象,你在撒谎。”   赵彻的语气笃定,好像已经知道了所有真相,沈柏肩膀瑟缩了一下,抬起脑袋,怯生生的看着他,她有点慌,还很无措,像是犯了大错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赵彻心头一刺,有了答案,抬手揉了下她的脑袋,说:“在我面前,你永远不用说假话。”   他习惯在她面前用自称,而非本宫。   沈柏用脑袋蹭了蹭他的掌心,哑着声说:“他们是坏人,是他们想陷害我在先,我才反抗的。”   这是变相的承认人是她杀的了。   她还这么小,看上去这么柔弱,怎么能杀死两个人?   赵彻压下惊讶细细的问沈柏事情经过,她进宸淑宫后,第一时间去了皇后寝殿,却没有进去,透过门缝,她看到躲在门后的一双脚,意识到那两个宫人在这里等着她,她本能的觉得不妙,扭头就跑。   那两个人很快追上来把她抓住,她试着挣扎,其中一人捂住她的口鼻,呼吸受阻,沈柏很害怕,不过她跟街上那群小乞丐学了不少歪门邪道,很快放弃挣扎装死。   那两个人发现她没了动静,还以为她被闷死了,两人都有点慌,推诿的时候,把事情说出来。   原来赵稠白日听说赵彻送了皇后遗物给德妃,认定赵彻是用这种方式膈应羞辱德妃,便让这两人趁着除夕宴的时候宸淑宫没多少人,偷偷去宸淑宫放火。   之前沈柏在冬桂节让赵稠出了丑,赵稠一直记恨在心,让宫人把沈柏引到宸淑宫,做出沈柏不小心在宸淑宫点火的假象。   这样一举两得,既给赵彻添了堵,又能好好教训沈柏一番。   赵稠计划得很好,却算漏了沈柏的反应。   沈柏听完整个计划,心里恨得直痒痒,把赵稠骂了个狗血淋头,她趁那两个宫人不注意,“诈尸”起来又逃跑,两人很快发现,意识到事情败露,对沈柏起了杀心。   沈柏身量小,身手也灵活,在躲避过程中,不小心杀了一个人,另外一人吓得不敢靠近,准备叫人,沈柏知道不对,扑过去把那人也杀了。   热血溅了一身,沈柏之前连鸡都没杀过,冷静下来后被吓傻了,但宸淑宫一片死寂,没有人可以安慰她,给她出主意该怎么办。   夜风吹过,沈柏打了个冷颤,想起自己之前看过的话本子,从两个宫人身上翻出火折子在皇后寝殿放了火。   她那个时候很害怕,其实抱了同归于尽的念头,她杀了两个人,给那两个人偿命就好了,而且她躺在皇后生前睡的床上,死后说不定就能见到皇后了。   沈柏说完,身子不住颤抖,又想起那两个人的死状。   赵彻知道她吓坏了,抓住她的手,坚定地说:“你没做错什么,不需要害怕,是他们先要伤害你的,如果你不反抗,死的人就会是你。”   “我知道,我不能有事的,我还要好好念书做大官的。”沈柏闷闷的说,并没有因为赵彻的话减轻负罪感。   赵彻感觉她鼻音有点重,探了下她的额头,发现触手一片滚烫,她发烧了。   赵彻愣了一下,连忙叫张太医来。   沈柏的伤口有点感染,整整烧了三天,熠辰宫的宫人全都战战兢兢的伺候着,生怕她出什么意外。   而这三天宫里也不安生,淑妃怀孕的消息传开,但她身子不好,又吃了寒凉的食物,一直断断续续的见血,喝了许多保胎药也不管用。   到第三日,孩子还是没能保住。   这孩子来得意外,走得也意外,淑妃遭了罪,又损了元气,脸色苍白的躺在自己宫里养身体。   恒德帝去看过淑妃,赏了不少补品让她好好养身子。   德妃也被淑妃怀孕的事惊到,知道淑妃小产,做主免了淑妃给太后的晨昏定省,也从庄贤宫库房拿了不少补药过去。   饶是如此,流言还是不可避免的传开。   宫里妃嫔极注重保养身子,隔个十天半月就会请太医院的太医诊脉,淑妃流产的时候已经有三个月的身孕,这么多太医,怎么一个都查不出来?   恒德帝把太医院的人都叫来问了话,平日负责给淑妃调养身子的两人跪下一个劲儿的直呼冤枉,他们之前确确实实没诊出喜脉,不知道怎么回事。   孩子没保住,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   恒德帝直接把那两人交给大理寺发落,太医院也因此被勒令整顿,医术不佳者自己主动退位让贤。   太医院被整顿,淑妃宫里的人也被大换血,做完这些,恒德帝才去了庄贤宫。   除夕宴后,德妃再没穿过那身华贵的衣裙,衣服被洗干净,整整齐齐挂在寝殿,旁边还放着赵彻送来的六尾凤钗,德妃只觉得讽刺至极。   恒德帝到庄贤宫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德妃痴痴地看着那身衣服,像是看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殿外伺候的宫人想通禀,恒德帝抬手制止,宫人有眼力见儿的退下,恒德帝走到德妃身后,轻声问:“怎么在发呆?”   德妃被惊醒,回头,一脸落寞,不过在看到恒德帝后又变成欣喜,手忙脚乱的想要行礼,恒德帝伸手扶了她一把,说:“这里没有外人,爱妃无需多礼。”   恒德帝的语气很温和,好像他们和天底下的寻常夫妻没什么两样,但一日不登上后位,德妃就改变不了自己是个妾的事实。   再抬头,德妃的眼眶又红了,强忍着委屈问恒德帝:“淑妃妹妹这两日不好,陛下安抚她就够辛苦了,怎么还有空到庄贤宫来?”   “这几日你也辛苦了,过来看看。”恒德帝说,见德妃喜欢那衣服得紧,又道,“这衣服挺漂亮的,喜欢怎么不穿?”   德妃这下更委屈了,眼角满是泪光,用帕子擦了擦,说:“臣妾不配,不能坏了规矩。”   封后的圣旨没下,她始终是贵妃,穿上这身衣服不是让人笑话么。   恒德帝叹了口气,说:“让你受委屈了。”   虽然有愧疚,却只字不提封后的事。   德妃猜到这次多半又是没指望了,心里有气,怨念横生,面上却不敢表现出来,还要大度柔和的说:“臣妾不委屈,淑妃妹妹好不容易有身孕,本是喜事一桩,如今闹成这样,也是臣妾的疏忽,是臣妾没管理好后宫,给陛下添麻烦了,若是……若是姐姐在,就不会有今天的事了。”   德妃说着哽咽,低头拭泪。   她比恒德帝小七八岁,又保养得很好,如今哭起来还是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她怕别人会拿她和皇后比较,自己先开口提了这茬,好显得有自知之明、惹人爱怜,恒德帝却不可自抑的想起皇后的好。   他的皇后端庄贤淑,遇事波澜不惊,永远从容淡定,她的眼眸总是明亮坚定的,很少在他面前哭,即便是哭,也会很快止住,将所有的脆弱难过都伪装得很好,是任何人都学不来的。   恒德帝叹了口气,说:“皇后的寝殿几乎都被烧了,她人不在了,连生前用过的东西也都不在了。”   恒德帝的语气很是惋惜,他有多喜欢皇后,宫里的人都知道,不然也不至于害得皇后早逝。   德妃心里很是嫉恨,面上却赶紧止了泪,安慰恒德帝:“姐姐在天上守着陛下和昭陵呢,若是见陛下如此,姐姐定然也会很难过的。”   恒德帝点点头,压下情绪说:“宸淑宫的火被扑灭后,里面发现了两具焦尸,经过排查可以确定,他们是今年刚进宫的新人,分在司夜局干活,按理是不应该出现在那里的。”   这些消息德妃早就派人打探到了,却还是装作第一次听见,惊愕的瞪大眼睛,诧异道:“是有人故意纵火吗?”   “的确是有人在背后捣鬼。”恒德帝笃定地说,“但这两人在宫中并无亲眷好友,大理寺已经排查了很多遍,还是查不出背后之人捣鬼的线索。”   德妃也不知道这事是赵稠在背后捣鬼,她不自觉看了那支六尾凤钗一眼,试探着说:“臣妾与姐姐亲厚,姐姐病逝后,臣妾也很难过,若臣妾知道是谁胆敢放火焚烧姐姐遗物,一定将那人捆了千刀万剐。”   人都已经死了,还要动人家的遗物,这心思委实歹毒。   恒德帝沉沉的“嗯”了一声,德妃继续说:“一般人焚烧姐姐遗物除了惹来杀身之祸,不会得到任何好处,依臣妾愚见,大理寺的大人应该看看通过这次事件,可有什么人从中获益。”   从表面上来看,这件事德妃不止没获益,还再一次被断送了登上后位的机会,她是不太可能做这种事的。   顺着这个思路仔细想想,获益最多的是赵彻,因为只有他会不希望德妃登上后位。   恒德帝冷冷的觑了德妃一眼,说:“得知宸淑宫失火,睿玄和朕一起赶过去,当时火势已经很大了,睿玄却不顾安危,想要冲进去抢救皇后遗物,爱妃觉得有谁从中获益了?”   赵彻当时是为了沈柏要冲进去的,但外人不知原因,只当他是顾念皇后遗物,所以才如此失态。   恒德帝说出来,摆明了是相信赵彻与这件事无关,德妃感受到威胁,连忙改口说:“臣妾愚昧说错话了,求陛下恕罪。”   德妃低着头,乖顺认错,恒德帝却没有就此作罢,继续道:“依爱妃所言,一件事的获益者便有可能是幕后操纵者的话,那淑妃小产,爱妃觉得对谁最有益?”   这是直接针对德妃了。   德妃脸色一白,跪在恒德帝面前,急切的说:“臣妾对陛下一片诚心,绝不敢做有害皇嗣之事,求陛下明鉴,若臣妾有半句虚言,愿被天打五雷轰。”   德妃发了毒誓,眼泪扑簌簌的掉下来,恒德帝看着她,说:“朕并不是在怀疑爱妃,只是按照爱妃的逻辑,推理了另外一件事罢了。”   德妃知道恒德帝这是在敲打自己,连忙说:“臣妾知错,臣妾不该用这样的想法恶意揣度这些事,陛下英明,大理寺的大人也都有多年的办案经验,他们肯定会还原事情的真相的,臣妾不该随便妄言。”   德妃认了错,恒德帝也没揪着不放,扶德妃起来,安抚了她几句,明确表示暂时不会封她为后,而且后宫管理起来也不像想象中那么简单,德妃还要多历练才行。   德妃猜到恒德帝暂时不会立自己为后,但没想到还要被如此敲打一番,她有点伤心,哪怕听到恒德帝愿意留下来吃饭也高兴不起来。   宸淑宫被烧和淑妃小产的事最终不了了之,这两件事牵连甚广,细查之下只怕会牵扯出更多事,太医院处置了两个太医,宫里处置了几个宫人,淑妃德妃还有沈家都得了不少封赏以示安抚,这次的风波就算过去了。   沈柏在熠辰宫养了半个多月伤口才结痂。   开了春,太学院开课,沈柏被送回太傅府养伤,没两日便带着伤去太学院上课了。   夫子特意强调她受着伤,不能被磕着碰着,往常与她不对付的人都按捺着没有惹事。   沈柏的性子比之前沉稳不少,因为不能乱动,上课也认真了些,课后有什么不懂的地方还会找顾恒舟讨教。   相安无事到盛夏,沈柏文测拿到第五的好名次,她这学期没怎么闹事,夫子们都对她改观觉得她孺子可教。   测考结束,沈柏得意洋洋的走出太学院,她没急着回家,大摇大摆走进醉仙楼。   测考前她跟周珏和吴守信打了赌,若是能进前五,要请对方在醉仙楼吃好吃的。   打赌的时候三人都给了赌注,成绩一出,沈柏用赌注在醉仙楼要了包间,也不怕两人耍赖不来,坐下后特别爽快地要了一桌招牌菜。   过了会儿,周珏和吴守信进屋,见沈柏跷着二郎腿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周珏忍不住恶意的说:“你小子肯定偷题了,不然不可能进前五。”   沈柏理直气壮,一点也不害怕,挑眉道:“成绩是夫子判的,不服去找夫子呀,跟我说这么多做什么?”   周珏一噎,差点抡拳头揍她,包间门被推开,顾恒舟走进来。   周珏跟见了鬼一样,惊讶的问:“顾兄,你怎么来了?”   话音落下,沈柏狗腿的冲到顾恒舟面前,引着顾恒舟往里走,嘴上道:“顾兄别理他,他脑袋少根筋,不会说话,我今天可是诚心请你来吃饭的。”   沈柏把顾恒舟引到主位坐下,周珏和吴守信都挺怕顾恒舟的,顾恒舟往这儿一坐,两人就不敢多话了。   小二很快上菜,醉仙楼的菜品都是色香味俱全的,但菜上得越多,周珏和吴守信的脸色就越差。   他们可不像沈柏有小金库,腰包一直紧巴巴的,醉仙楼的菜又贵,沈柏这一顿是要把他们的腰包都掏空啊。   沈柏要的就是这种效果,根本不看两人的脸色,一个劲儿的跟顾恒舟套近乎,顾恒舟话不多,她也一点都不觉得尴尬。   菜没一会儿就上齐了,沈柏刚要动筷,包间门再度被敲响,周珏和吴守信立刻瞪向沈柏,沈柏无辜的耸耸肩,说:“这次可不是我请的人。”   两人都不信沈柏的鬼话,打开门,意外地看见赵彻站在外面。   四人同时起身行礼,赵彻颔首致意,说:“不必多礼,本宫也是偶然看见你们在这儿过来看看,没打扰你们吧?”   “不打扰不打扰。”周珏连忙回答,给吴守信递了眼色,两人让开,赵彻走到顾恒舟身边坐下。   赵彻扫了眼桌上丰盛的饭菜,疑惑地看向周珏,问:“今日有人过生辰?”   “不是。”周珏摇头,假惺惺的说,“是沈柏这次文测拿了第五,我们觉得她很厉害,给她庆祝呢。”   沈柏也配合的演戏,说:“周珏哥哥和吴守信哥哥觉得我天资聪颖,一定要跟我交朋友,盛情邀请我不好推辞,所以就来了。”   呸!   周珏和吴守信在心里反驳,却不得不笑着点头认同沈柏的话。   赵彻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并未戳穿,拿出一块做工精致的紫玉递给沈柏,说:“本宫也觉得沈少爷天资聪颖,今日没带什么东西,就把这块紫玉送给你,也算聊表心意。”   那紫玉一看就价值不菲,周珏和吴守信皆是意外,然而沈柏和赵彻熟悉得很,并不懂得客套,直接伸手拿了紫玉,欢喜的说:“谢太子殿下赏。”说完眼神殷切的看向顾恒舟,想顺势从顾恒舟这里得点好处。   周珏和吴守信都被沈柏的厚脸皮惊呆了,暗骂她是无耻小人,顾恒舟却在两人忿忿的注视下,拿出一个做工精致的木盒给沈柏。   沈柏迫不及待的打开,里面是上好的松烟墨。   沈柏经常在沈儒修书房见这些东西,并不觉得名贵,有点失望道:“是这个啊。”   顾恒舟眉头微皱,问:“不喜欢?”   比起值钱的紫玉,这个当然不是很讨喜啦。   沈柏腹诽,嘴上却说:“没有,很喜欢,谢谢顾兄!”说完抱了顾恒舟一下,赵彻垂在膝上的手,不自觉紧握成拳。 第281章 帝王篇(番外)   这一顿饭吃得有点久。   因为受伤,沈柏忌口了好几个月,今天见到这么一大桌好吃的,自然不会放过。   沈太傅最是循规蹈矩,她偏偏是个最不讲规矩的混不吝,吃饭的时候一直在嘀嘀咕咕说话,周珏和吴守信要怼她,三人一来一往的倒也别有一番趣味,赵彻和顾恒舟都比平日多吃了一碗饭。   吃完饭,伙计来让结账,这顿饭价值不菲,足足要十两银子。   周珏和吴守信脸色很差,这可是他们一个月的零花了,但顾恒舟和赵彻在这儿,他们也不好意思耍赖,磨磨蹭蹭准备去付账,赵彻抢先说:“本宫已经付过了,今日与几位同桌吃饭很是愉快,以后有机会可以再一起探讨一下。”   周珏和吴守信松了口气,连忙拱手道谢。   后面没什么事做,几人各自分开回家。   沈柏不喜欢坐马车,哼着小曲儿溜溜达达往回走,过了两条街,她调转步子,朝西边走去,没一会儿,一个人挡到她面前,沉声说:“沈少爷,殿下有话与你说。”   沈柏挑眉,和那人一起来到一条窄巷,爬上马车,赵彻果然稳稳当当坐在里面。   沈柏规矩行礼,说:“拜见太子殿下。”   赵彻看着她,问:“伤还没好,去哪儿?”   “回家呀。”沈柏脱口而出,在赵彻的逼视下改口说,“我这不是感觉身后有人,觉得有问题,所以改变路线看看嘛。”   她这三脚猫的功夫能察觉到自己被禁卫军跟踪?   赵彻并不相信沈柏的鬼话,无情戳穿:“最近你回家都很晚,赌坊有那么好玩?”   沈柏摸摸鼻子,暗道,殿下你日理万机,成天盯着我瞧做什么呀。   知道赵彻已经把自己最近干的事都调查清楚了,沈柏也没狡辩,说:“我就玩玩,这不是受了伤,在家闷着也太无聊了。”   她这模样颇有些纨绔子弟的风范,赵彻眉心一皱,不喜欢看到她这样,沉沉道:“看来挺好玩儿的,正好本宫今日没事,不如与你一起去长长见识。”   你去了还怎么玩儿啊。   去太学院念了书,沈柏比之前懂得多了些,知道赵彻身份尊贵,好多事都不能做,连忙阻止说:“殿下可不能……”   赵彻眼皮一抬,眼刀子嗖嗖的扎到沈柏身上,打断她的话问:“本宫不能做什么?”   沈柏缩缩脖子,露出假笑,一个劲儿的摇头。   能能能,你可是昭陵的储君啊,有什么不能的?   马车继续往西去赌坊,不过太子殿下带着太傅独子公然赌博的消息传出去影响确实不好,快到的时候,赵彻让侍卫去附近成衣铺买了两身衣服换上,扮作寻常人家的小公子进去。   赌坊里三教九流的人都有,一片乌烟瘴气,赵彻一进门,眉头就皱得更紧,现在仲夏,赌坊没冰块,热得不透气,汗味脚臭味还有各种味道混合在一起,赵彻险些吐出来。   沈柏倒是熟门熟路,带着赵彻往里走,去到赌坊后面。   赌坊后面要清净不少,沈柏得意的说:“这里面规矩挺多的,要不是我认识我大哥,一般人是不让进来的。”   养着伤她又认上大哥了,还真是一点没闲着。   赵彻看了沈柏一眼,觉得她可能真的生错了性别,整个瀚京,别说姑娘,就是少爷里,也没有比她更皮的。   赌坊后面设置了雅舍,给稍微有身份一点的人玩儿,环境好,下的赌注自然也更高些。   一路往里走,到一个小院外面,有人把他们拦下,公事公办的说闲杂人等不能入内,沈柏熟练的拿了一锭银子出来,让那两人通融一下,禁卫军不进去可以,赵彻得跟着一起进去。   沈柏这会儿倒是知道伏低做小了,好声好气的求着,过了会儿那两人才勉强同意让赵彻也跟着进去。   赵彻给身后的禁卫军递了眼色,让他们不要轻举妄动,然后和沈柏一起走进院子。   这院子挺雅致的,一间小屋,外面摆着几块石头做假山,还有几盆花卉做装饰,勉强能入眼看。   进屋,里面摆着冰块,比外面凉快许多。   桌上有冰镇的水果和茶点,沈柏狗腿的帮赵彻倒了一杯,说:“时辰还早,大哥估计要过会儿才来,殿下先吃点东西吧。”   沈柏一点防备都没有,赵彻才刚吃完东西,一点没饿,并不理会她,在屋里坐了会儿,房间门再度被推开,一个穿着天青色绣锦竹长衫的男子走进来。   男子看上去有三十出头,五官勉强算得上是端正,却没什么正气,一看就和赵彻平日接触那些人有着天壤之别。   他一进来,沈柏便兴奋地喊:“大哥。”   男子知道沈柏的身份,自然也知道赵彻身份不俗,没敢慢待,先向赵彻行礼,恭敬道:“鄙人孙友善见过贵客,有事耽误来迟,请贵客不要见怪。”   孙友善没敢随便猜测赵彻的身份,只用贵客代称。   赵彻颔首,说:“柏儿这些时日对这里流连忘返,听说这里有很多新鲜好玩儿的东西,我便跟过来瞧瞧,长长见识,不算破坏这里的规矩吧?”   两人虽然都穿着普通人家的衣服,周身的贵气却怎么都遮掩不住。   孙友善连忙摇头,说:“二位公子能来这里,只会让这里蓬荜生辉,哪有什么规矩不规矩的,贵客言重了。”   这人拍须遛马的本事还可以,不过赵彻不吃这套,他把玩着杯子,开门见山的说:“我没多少时间,一会儿还要回家,那就开始吧。”   沈柏年岁小好糊弄,赵彻却不是那么好骗的,孙友善多看了他一眼,点头道:“这几日沈少爷玩儿的都挺多的,不知贵客想玩儿什么?”   “都先瞧瞧。”赵彻并不挑剔,沈柏在旁边出主意,说:“先斗蛐蛐儿吧,我的战神养的怎么样了?”   沈柏说的战神是一只大蛐蛐儿,不知道他们喂了什么,壳都是油光水亮的,甚至红得有点泛黑。   赵彻只听人说过有这种东西可以玩儿,不过是第一次见识。   沈柏对自己的战神很是宝贝,一看到它眼睛就亮了,热切的跟赵彻炫耀自己这只蛐蛐儿究竟有多好,然后让孙友善拿出“擂主”蛐蛐儿。   那只叫“擂主”的蛐蛐儿通体都是黑的,抖着头顶的须,一看就很威武神气。   赵彻让沈柏和孙友善把蛐蛐儿斗给自己看,一炷香后,沈柏的战神被擂主咬死在盆里。   这便是输了。   沈柏很是沮丧,孙友善安慰沈柏,说:“战神没有什么经验,其实应该先用几只蛐蛐儿养养它的胆量的,沈少爷太着急了,不然它和擂主还真不容易分出胜负。”   沈柏稍稍有了点安慰,不过还是很不开心,赵彻看完对这个不是很感兴趣,问孙友善:“不管如何,现在已经输了,赌注是什么?”   “按照规矩,沈少爷应该给我二十两银子,不过贵客是第一次陪沈少爷来,这一场就算是小人送给贵客的表演,不用沈少爷出钱。”孙友善大气的说,摆明了是想借此机会交赵彻这个朋友。   他不知道赵彻的身份,只当他也是某位世家大族的少爷出来找刺激,先套好交情,到时候好把赵彻当肥羊宰。   蛐蛐儿这种东西随处都可以见到,就算要养也没什么成本,就这么一只竟然要二十两银子,比醉仙楼一桌拿手菜还要贵上许多,真是能狮子大开口。   赵彻对这种事并不赞同,面上不显,说:“光是蛐蛐儿自相残杀,似乎没什么意思,还有其它的吗?”   问着话,赵彻取下自己贴身的血玉放在桌上。   血玉通体发红,做成火焰形状,成色极好,在这种天气触手也是凉凉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无价之物。   孙友善平日哪里见过血玉这种好东西,顿时看得眼睛发直。   赵彻曲着手轻轻叩桌,温笑着说:“我们家最不缺的就是钱,你只管拿出你的本事,只要能让小爷开心,少不了你的好处。”   赵彻跟三公学权谋一年多了,对人心的拿捏比之前熟练多了,一下子就抓住孙友善的弱点,孙友善立刻赔着笑说:“这些都是小打小闹,沈少爷到底年岁小,我不敢让他太沉迷这些东西,以免玩物丧志。”   你也知道玩物丧志?   赵彻在心底冷笑,平静道:“我比他年长许多,自然有分寸,不会沉迷其中。”   孙友善点头应是,吩咐人送来骰子,给赵彻和沈柏细细的解释玩法。   那骰子做得很漂亮,白玉面上点着几点艳红,色差很大,像有魔力,将人的注意力全都吸附进去。   沈柏不能参加,孙友善跟赵彻对赌,两人分别摇骰子,然后比点数大小。   赵彻随意摇了几次,点数都比孙友善大,孙友善也不含糊,让人取了银子给赵彻,还装作很诚心的夸赞:“贵客的手气真好,应该是命理高贵,自带财气,不管在哪儿做什么,都是能有大作为的。”   这种话是个人都喜欢听。   不过赵彻从小听到的阿谀奉承太多了,已经免疫没什么感觉,反倒是沈柏被糊弄得一愣一愣的,热切的说:“对对对,没错,他以后就是要有大作为的。”   赵彻微微勾唇,像是被这游戏吸引,又和孙友善玩了一炷香的时间。   两人有输有赢,但主要还是赵彻赢得多,他不仅赢回了沈柏输掉的二十两银子,还赢了孙友善不少钱。   天色渐暗,孙友善主动提醒两人该回家了。   赵彻拿了一锭银子给沈柏,其它的都还给孙友善,带着沈柏走出赌坊。   沈柏一开始还怕赵彻会生气,这会儿赵彻与她同流合污了,她就放松了许多。   马车把她送到太傅府,沈柏麻溜的钻出马车,赵彻叫住她,温声说:“今天那个地方挺好玩儿的,以后不要一个人去,想去的时候跟我一起。”   “可是殿下很忙……”沈柏犹豫,赵彻打断她说:“我自有分寸,你照我说的便是。”   “嗯!”   沈柏点头,欢喜回家。   这种事一个人玩儿虽然挺好玩儿的,但多一个人,还是会更好玩儿一点。   测考结束,夫子留了课业让大家做,沈柏只花了五天时间就做完了,她心痒难耐,自己偷摸着又去了回赌坊,输得身无分文,为了转运,只能求助赵彻。   卫黎熬过冬天,身子渐渐好了些,赵彻借着出门看他的名义,和沈柏又去了两次赌坊。   骰子他摇得好,基本都是赢钱,孙友善很快又给他介绍了新的玩法。   赌石。   这法子是从东恒国那边传过来的,毕竟那边的宝石比较多。   赌石是比掷骰子风险更大的活动,开出来的石头有可能是废的,有可能是残次品,如果要开到非常顶级的玉石,这运气更是罕见了。   孙友善先用一些普通的玉石给赵彻练手,赵彻开了三个,一个废的,一个普通玉石,还有一个是成色还行的和田玉。   赵彻对这个还比较感兴趣,只享受开玉石的快乐,石头开出来他并不要,都送给孙友善。   孙友善越发肯定赵彻家里有钱,对赵彻和沈柏都相当殷勤,找了个适当的时机告诉他们,在鬼节那天,他们要筹备一个赌石会,在那里不仅有赌石,还有一些奇珍异宝会拿出来拍卖,如果他们有兴趣,可以去看看。   沈柏一听这个,就一百二十个愿意去参加。   鬼节那天宫里是有祭祀的,赵彻不确定自己有没有时间,没有直接应下,不过还是接了孙友善给的帖子。   回去的路上,沈柏一直缠着想让赵彻答应去参加,赵彻都拒绝了,也让沈柏死了心,如果他那天不能出宫,沈柏休想自己一个人去。   沈柏对这个结果不满意,回家的时候都耷拉着脑袋。   接下来几天赵彻都没出宫,鬼节那天,宫里果然有祭祀,宸淑宫除夕那天失了火,恒德帝心有愧疚,还带他去了趟皇陵。   赵彻忙了一天都没怎么休息,到傍晚的时候才歇下来。   赌石会是在晚上进行的,知道还能赶上,赵彻还是换上便装出了宫,让禁卫军悄悄去太傅府把沈柏带出来。   沈柏一直盼着赵彻带她去赌石会,打扮得漂漂亮亮,禁卫军进去很快把人带出来。   一上车沈柏便狗腿的说:“殿下你今天好帅啊!”   赵彻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不吃这套,严肃的跟她约法三章,让她乖乖听话,一会儿去了那里不能惹是生非,要听他的指令。   沈柏为了凑热闹,什么条件都答应。   两人坐马车去城东,用了差不多小半个时辰才到赌石会。   他们迟到了一点,赌石会已经开始了。   赌石会选在城东的清泠湖边,湖边平日什么都没有,这会儿却摆满了小摊,湖中还有好几艘画舫,灯火映在湖面,热闹非凡。   赵彻有点意外,赌石会比他想象中的大,几乎赶得上庙会了。   入场的时候,有人给他们发了面具,面具很符合今天的节气,上面用各种颜料画着鬼面,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狰狞可怖。   赵彻不信鬼神,把面具戴上,然后被沈柏抓住手。   沈柏带了个吊死鬼的面具,只从面具窟窿露出一双湿漉漉的,有些茫然的眼睛。   她是想凑热闹的,但又有点害怕。   还是小孩儿。   赵彻抓住她的手问:“怕了?”   沈柏这个时候当然不肯承认,抓紧他的手说:“有你在,我不会怕的。”   赵彻没再说话,拉着她走进百鬼夜行的集市。   她说得很对,有他在,她没什么可怕的。   既然是赌石会,集市上的东西都不是卖的,而是要靠赌的方式获取,而不同的摊主索要的赌注都不相同。   沈柏一开始还是害怕的,后来好奇便压下害怕,她转了一圈,看上一个做工精致的玉葫芦,玉葫芦只有巴掌大小,正常卖的话估计也就几两银子,沈柏想要,问摊主要什么样的赌注,摊主张嘴就说:“一根手指。”   沈柏只用钱做过赌注,从没听过这么离谱的要求,当即瞪大眼睛,怒道:“我是诚心要这个葫芦,你怎么能这样?”   有面具遮挡,那摊主也不害怕,看着沈柏幽幽的说:“我也是诚心想要一根手指,这是赌石会,有什么是不能的?”   话音落下,不远处突然发出一声惨叫。   众人全都抬头看过去,有个人疯疯癫癫的笑道:“哈哈哈,我赢了,这个锦囊是我的了。”   沈柏被吸引,拉着赵彻往那边走去,走近了发现有个人浑身是血的躺在地上,不知道是死是活,而另一个人神色癫狂的打开锦囊,从里面掏出一沓白纸。   在看到那沓白纸后,那个人死死的瞪大眼睛,而后面部肌肉抽搐,满脸惊恐,喃喃道:“怎么没有?怎么会没有?”   说完,有两个人穿黑衣服,戴着黑白无常面具的人上前,捂住他的口鼻将他拖走。   沈柏下意识的害怕,抓紧赵彻的手问:“他们这又是在玩什么?” 第282章 帝王篇(番外)   赌石会里所有东西都是要靠下赌得到,刚刚那个男子会有如此癫狂之色,想必是赌输了。   然而赵彻问周围的人,他们都摇头表示不知道赌局究竟是什么。   这里的人似乎对这些也见怪不怪了,没一会儿便散开,继续寻找自己想要的东西。   沈柏好奇的很,还不想走,很快有个戴猩红獠牙面具的人朝他们走来。   面具背后应该是个成年男子,他身量很高,肩背宽阔,几乎把赵彻和沈柏完全拢在其中,压迫性很强。   沈柏有点害怕,下意识的往赵彻身后躲。   赵彻倒是不以为意,挺直背脊看着那人,那人俯身凑到他耳边说:“小公子若是有兴趣,可出十两银子问规矩。”   问个规则就要十两银子,难怪其他人都不知道内情。   这神秘感是弄得相当足了,赵彻不差钱,也不怕有人搞事情,很是爽快的出了十两银子。   那人用手颠了颠,确定分量不轻,对赵彻说:“小公子请随我来。”   赵彻拉着沈柏往前走,那人低头看向沈柏,正要说话,赵彻又拿出十两银子给他,说:“我们一起。”   算是帮沈柏也出了问规矩的钱。   那人收了钱没说什么,带着两人绕过小摊,从一条被树木掩映的小道往前走。   赵彻很少来这边,只知道这里有个清泠湖,对这边的环境却不熟悉,往前走了一截,赌石会的喧嚣便慢慢散去,灯火的光辉也变淡,这条路黑下来,静谧得有些诡异。   沈柏害怕的抓紧赵彻的手,紧张的问:“还有多远啊?”   带路的人低声说:“很快就到了,二位不必害怕。”   赵彻打定主意要看看他们弄什么名堂,沉住气往前走,约莫又走了百来米,一个简陋的土地庙出现在眼前。   昭陵不宣扬鬼神之说,但对佛道两派还是很尊重的,允许他们开设庙宇,收纳香客,但所有庙宇都要事先跟朝廷报备,且不能行不轨之事。   赵彻的记忆里,城东并没有什么土地庙。   但到都到这儿了,赵彻也没有立刻戳穿,仔细打量这个土地庙。   土地庙里没供土地神,而是供着一棵树,那树不高,但树冠很繁茂,几乎占据了整个土地庙的空间,树干上悬挂着很多锦囊,不知为何锦囊里似乎有东西散发着莹莹的光泽。   树下盘腿坐着一个穿着黑斗篷的人,那人面前放着香炉,里面只插着一根红烛,红烛已经燃了一半。   这场景诡异得有点过分了。   引路人在土地庙外面站定,对赵彻和沈柏说:“来者皆是有缘人,请问你们想求什么。”   沈柏还是第一次在开赌前听到这样的说辞,好奇的问:“我们想要什么,难道你们就能给什么吗?”   “只要能赌赢,自然可以。”引路人笃定的说,周围没有光亮,他戴的面具却显现出浅淡的光泽,越发像鬼魅。   沈柏有点害怕,用赵彻的袖子挡住脸。   赵彻不喜欢这种弄虚作假的招数,开门见山的问:“要用什么做赌注?”   引路人说:“这就要看小公子想要什么了。”   “我……”赵彻刚想说话,引路人又说:“小公子可要谨慎些,想要什么若是说出口,这赌约就算成了,可由不得反悔。”   这不是强买强卖吗?   赵彻的眉头皱起。   沈柏探出脑袋,期盼的说:“真的要什么都可以吗?”   引路人很有耐心,说:“你可以试试。”   沈柏犹豫了下,说:“我想要有起死回生之术。”   她年岁还小,直到现在仍不能接受皇后已死,且再也不会回来的事实。   她想拥有起死回生之术,让皇后能再回来。   这个想法简直是异想天开,赵彻不觉得有人能做到,然而坐在树下那人却突然开口对沈柏说:“过来。”   沈柏下意识的往前走了一步,赵彻立刻拉住她,引路人脸上的面具越发红艳,好像有血要滴下来,引路人提醒:“小公子,赌约已成,请小公子放手。”   赵彻不放手,冷冷地说:“她是我带来的,我不允许……”   话没说完,赵彻感觉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将他的手一点点撑开,他努力想要握紧却无能为力,甚至连开口说话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沈柏往前走去,这种情况对赵彻来说是从来都没有过的,他也不过十来岁,说不慌张是不可能的。   沈柏走进土地庙,来到那个穿黑斗篷的人面前,那人问沈柏:“你猜这个火会不会灭?”   他问的是他面前那根蜡烛。   这里没有风,火苗笔直的燃着,如果没有外力干扰是不可能灭的。   赵彻想说不会,沈柏盯着蜡烛看了一会儿却说:“会。”   几乎是话音刚落,那蜡烛便毫无缘由的熄灭。   这里没有其它的光亮,很奇怪的是,在那根蜡烛熄灭之后,周遭的事物还是能被看清楚,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   一个锦囊从树上缓缓飘落,来到沈柏面前,穿黑斗篷的人对沈柏说:“你赢了,去吧。”   沈柏抓住那个锦囊,左右看看,好奇的问:“我现在可以让人重生了?”   那人没说话,一抬手,沈柏便凭空消失不见。   沈柏!   赵彻喊了一声,原本无法动弹的身体一下子获得自由,直接冲进庙里。   庙里空荡荡的,沈柏确实不在那里了,赵彻伸手要掀那人的斗篷,身体再度被控制住,那人纹丝未动,问:“既然进来了,赌约也算成了,好好想想,你最想要什么。”   第一次被如此无礼对待,赵彻有些恼怒,低吼道:“大胆,放开我,你把她弄哪儿去了,你知不知道我是什么身份!”   那人并不在意,幽幽的说:“刚刚那个小丫头,和你的帝位,注定只能得一个,想赌吗?”   赵彻哑然失声,因为眼前这个人一开口就点明了沈柏的女儿身,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可是一个巴掌都能数得过来的。   他就算是江湖骗子,也不是一般的江湖骗子。   赵彻很快冷静下来,他看着那个人,坚定的说:“赌。”   “赌什么?”   “赌人定胜天。”   “若要忠臣良将漫山枯骨做代价呢,还愿意赌吗?”   “……赌!”   赵彻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给出肯定回答。   刚说完,指尖传来一丝刺痛,一粒殷红的血珠缓缓飘到那人手上,那人把玩了一下,说:“赌约已成,谁输谁赢日后自有分晓,去吧。”   赵彻还想问问题,眼前一黑,而后周遭的景物巨变,他和方才一样,站在一开始的摊位,那个被捅的人已经抬走,只剩下一片殷红的血迹。   赵彻有点愣神,抬起手看了一眼,手指完好无损,一点受伤的迹象都没有。   “哥哥!”   沈柏从人群里挤过来,拉着他的手一个劲儿的打量,关切的问:“你没事吧?”   沈柏的表情也是惊疑未定,但周遭的人还是在忙自己的事,似乎并没有察觉他们突兀的消失又出现。   赵彻直觉这个地方不宜久留,带着沈柏走出去,回到马车上,赵彻才有一点踏实的感觉,正恍惚着,沈柏凑到他身边,好奇的问:“殿下,我们方才是不是遇到神仙了?”   她在天桥看过戏法,知道有的可以大变活人,但那是要用布挡着不让人看的,这次她却是自己实实在在亲身经历,回到熟悉的环境后,便觉得不可思议,兴奋极了。   “没有。”赵彻否认,还是不大相信鬼神之说,沈柏立刻拿出自己的锦囊做证据,信誓旦旦的说:“真的是神仙,这个锦囊我以前从来都没见过的,它突然出现在我手上,就是神仙送给我的。”   赵彻拿过锦囊认真打量,锦囊的布料很普通,就是城中随处可见的棉布,上面的绣纹也很一般,还没有内务府的绣娘绣得精致,说是仙人之物,委实太勉强了。   锦囊里是空的,什么东西都没有,但沈柏对今晚的奇遇深信不疑,怕赵彻抢走锦囊,没一会儿便特别宝贝的收回去。   赵彻对今晚发生的事还很警惕,交代沈柏不要说出去,让禁卫军把她送回太傅府。   一夜没怎么睡,第二天一大早赵彻就跟恒德帝说了赌石会的事,让京兆尹好生查探。   半个月后,参与组织赌石会的人都被查出来,里面的东西有真有假,涉及的金额却很大,而且还牵扯了人命案,京兆尹为了政绩,相当卖力的审问。   赵彻去过牢里一次,所有人却说他们根本没见过戴血红獠牙面具和穿黑斗篷的人。   这么多人不可能都在说谎,赵彻越发觉得不对劲,这个时候沈柏得了天花。   天花是传染极强的病,治愈的可能性极低,一诊断出来,整个太傅府的人都被看守起来,不得随便出府,负责看诊的太医进进出出都要经过严格的清洗程序。   赵彻是不能出宫看沈柏的,只能让人去打探消息。   天花来势汹汹,沈柏一直高热不止,生病以后就没清醒过,在说糊涂话。   赵彻特意交代打探详细一点,这些糊涂话也传回来一二,沈柏说她遇到了神仙,有起死回生的仙术,要让皇后复活。   赵彻猜到沈柏会说这个,她到底年岁还小,就算被叮嘱不能说出去,这种时候也还是控制不住。   沈儒修膝下只有沈柏一个儿子,恒德帝很倚重他,让太医院全力供应药材,不管需要什么,统统往太傅府送去。   赵彻是不相信沈柏会就这么得天花病死的。   他们一起经历了匪夷所思的事,以后还要一起登鼎,不可能止步于此。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索了许久,赵彻最终决定让人把沈柏遇仙人得仙术这个消息散播出去。   这种话寻常人是不会相信的,但传的人多了,也会吸引人的注意。   城中百姓都在背后议论沈柏是不是中邪疯了,不然怎么会一直说这种不着边际的话。   三日后,雷暴天气轰然而至,那天晚上雷声轰鸣不断,好多人都没睡着觉。   第二天一大早,瀚京出了大事。   守皇陵的侍卫进宫急报,有天雷劈中皇后墓碑,墓碑碎裂不说,连墓都被披烂了。   昭陵皇陵选址极为讲究,在风水很好的地方,每年都有高僧诵经,建国百余年来,还是头一遭被雷劈,这个消息一出,瀚京所有人都人心惶惶,担心昭陵国运走到尽头,会有大的灾祸发生。   朝廷主张不信鬼神,但大多数百姓都是信命数的,富贵贫穷、灾祸之类的,总觉得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为了安抚城中百姓,恒德帝立刻请云山寺的主持带着弟子去皇陵作法镇守,同时让大理寺暗中调查此事,看是否有人胆大包天,敢在皇陵装神弄鬼。   两件事同时进行,这个时候沈柏平安度过天花,恢复如常。   太医回宫禀报此事的时候,连恒德帝都有瞬间动摇,差点相信这世上真的有鬼神之说。   不然怎么沈柏说自己遇到仙人得了仙术以后,马上就得天花差点殒命,而皇后的坟墓也被雷劈中不得安生?   不过恒德帝到底继位这么多年了,见过的风浪很多,并不会一下子就轻信这件事,他当即要传召沈柏进宫问话,太后却先一步找到恒德帝。   太后年纪大了,怕死得很,怕沈柏刚好,还会传染天花,不同意恒德帝召沈柏进宫,而且最近邪乎事一件接一件的出,太后觉得让沈柏进宫不会有什么好事。   太后极力反对,恒德帝最终还是屈服了,同意让沈柏在家多待一段时间,确定天花真的好了再出门。   而这个时候城里又流传起另外一个说法,沈柏的确遇到仙人得了仙术,但她年岁太小,承载不了仙术的力量,所以才会出现和天花一样的症状,在她得天花期间,仙术不受控制施展开来,皇后本来是有希望复生的,但这要沈柏一命还一命,皇后仁善,生前不忍害人,死后更不愿让沈柏这样一个孩子换自己复生,便还是长眠地下,仙术无用,沈柏也就恢复如常了。   这个传说传得有鼻子有眼,都快把仙人长什么样都说出来了,前后逻辑也基本对的上,城中百姓很是相信这个传说,都觉得沈柏是接触过仙人的天选之子,日后必然能成大器。   恒德帝让大理寺的人在皇陵仔细查探,但暴雨之后,很多东西都被冲刷掩盖,基本找不到人为的证据。   不敢让事情继续发酵下去,恒德帝让大理寺终止调查,请云山寺主持出面作了场法事安抚人心,借机昭告天下,皇后永远都是皇后,就算病故,以后也不会有其他人占她的位置。   这个告示一出,便彻底断了德妃和其他人的希望。   不管他们做什么,都再也没办法登上后位,这也是变相的告诉世人,就算皇后不在,卫家没落,赵彻的太子之位也不会动摇。   告示发出去的时候,赵彻正在慈安宫陪太后用午膳。   太后被皇陵的事烦扰,觉得沈柏是个妖孽一样的存在,对赵彻耳提面命,要他以后离沈柏远点,赵彻顺从的应下。   太后对赵彻逆来顺受的态度还是很满意的,祖孙俩正唠着嗑,德妃前来拜见,赵彻识趣的起身离开,出门的时候,看见德妃红着眼,像只斗败的公鸡一样站在外面,他神色平静,如往常一样向德妃行礼,唤她一声母妃。   德妃连面子功夫都没办法做,瘪了瘪嘴,冲进去找太后诉苦。   赵彻没有听墙角,他大概猜到德妃会跟太后说什么。   李家和吕家的利益几乎都成一体的了,德妃做不了皇后,李家和吕家自然难保永久的繁荣,太后作为吕家地位最高的人,怎么也要为吕家后人多想想。   父皇出了不再立后的告示,对李家和吕家肯定要有所补偿,卫家只怕要越发日暮西山。   赵彻缓缓往前走着,心里不断盘算推演,他知道,守住这个后位要付出很惨重的代价,接下来很多年,他可能都要步步忍让,伏低做小才行。   但这些对他来说都没有关系,他只要做好自己的太子,一步步从父皇手里接过皇位就好了。   沈柏一直在家待到立冬才被恒德帝召进宫里,那天赵彻很早就从太学院回了宫,恒德帝没召他去御书房问话,他吩咐御膳房做了滋补的药膳,估摸着沈柏进宫的时辰,带着小贝去御书房找恒德帝。   快到御书房的时候,果然看到沈柏在宫人的指引下走来。   月余未见,沈柏瘦了很多,原本圆嘟嘟的脸一下子长开了不少,身子也小了一圈,显得个头高了些,眼睛还和以前一样炯炯有神。   看见赵彻,沈柏停下来,等他走近才规规矩矩行礼:“沈柏拜见太子殿下。”   赵彻细细打量她,见她虽然清瘦,脸却是红润有光泽的,确定她已经好了,背着手端着架子问:“身子都好了?”   “谢殿下关心,都好啦。”沈柏笑着说,赵彻又问,“还觉得自己有仙术吗?”   赵彻一直盯着沈柏,把沈柏细微的表情都收在眼底,他说完这句话以后,沈柏明显愣了一下,然后才说:“那都是我生病时说的胡话,当不得真的,太子殿下还是莫要取笑我了。”   赵彻凝眉,直觉沈柏不大对劲。 第283章 帝王篇(番外)   恒德帝跟沈柏谈话的内容不多,就问她遇到神仙得了仙法的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沈柏隐去与赵彻同行的事实,只说自己偷偷摸摸去了赌石会,在里面遇到了装神弄鬼的江湖骗子,得了一个锦囊便觉得自己得了仙法。   她年纪小,对此深信不疑,这些时日经过沈儒修的劝解,知道自己受了骗,这才坚信世上没有鬼神。   沈柏这番说词也没什么有破绽的地方,和大理寺的结案陈词差不多,的确是赌坊有人见沈柏年纪小,诱她沉迷赌博,让她去的赌石会。   事情已经过去了,恒德帝也没再深究,只叮嘱沈柏几句,让她以后再不要说这种奇奇怪怪的事,以免引发不必要的误会,影响不好,沈柏连连点头应下。   在御书房待了小半个时辰,沈柏被放出来,走出一段距离,她垮下肩膀,皱着眉头叹气。   进宫前也没人跟她说陛下要抽查功课啊,她最近玩得飞起,还记得住什么?   沈柏有点沮丧,没注意到宫人不是送她出宫,而是把她带到了熠辰宫。   快到宫门口的时候,沈柏奇怪道:“怎么到这里来了,我们不是要出宫吗?”   宫人低头站好,恭敬地说:“太子请沈少爷进去谈话。”   怎么还有谈话?   沈柏瘪瘪嘴,背着手走进去。   赵彻让人备好了茶点,在书房等着,沈柏进屋,先老老实实的行礼,而后目光偷偷摸摸的往茶点上瞧。   那茶点做成小兔子模样,精致可爱,一看就很好吃。   赵彻把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知道她秉性和之前没什么大的变化,放下手里的书,沉沉的问:“父皇都问你什么了?”   沈柏如实回答:“陛下问我是如何遇到仙人得到仙术的,又考校了我的课业,不过我大病初愈,脑子不大好使,答得并不好,恐怕让陛下失望了。”   沈柏一张嘴就把责任往生病上面推,赵彻没管她课业如何,问:“仙人仙术之事,你是如何应答的?”   “当然都是假的!”沈柏斩钉截铁的说,“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鬼神妖魔,都是人们凭空捏造出来吓唬人的,我是读了圣贤书的人,万万不该偏信这些无稽之谈。”   沈柏把高度拔高,好像自己因为这一场大病已经脱胎换骨,宛若新生。   赵彻绷着脸说:“这里没有外人,说实话,当真不信那些事了?”   沈柏左右看看,老鼠一样蹿到赵彻面前,小声说:“殿下,你还记得那天晚上仙人跟我们说了什么吗?”   赵彻垂眸睨着她,满脸写着几个大字:你读的圣贤书都喂狗了?   沈柏才不管自己前后矛盾自己打脸,继续说:“我这次得天花凶险得很,听别人说我一直发高烧昏睡不醒,但我自己不觉得,我就只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沈柏神神叨叨的,又故意卖关子,赵彻配合的问:“什么梦?”   这事更不能乱说,沈柏两只手呈喇叭状放到嘴边,杵着赵彻的耳朵说:“我梦见皇后娘娘了。”   赵彻挑眉,没有打断,沈柏见他没什么表情,有点失望,问:“殿下你怎么一点都不觉得意外?”   赵彻绷着脸说:“只是个梦罢了,很正常。”   “你还没听我说到重点。”沈柏鼓着腮帮子,捧住赵彻的脸,让他和自己对视,认真的说,“这几天皇后娘娘带我去了很多地方,我们去看了卫爷爷、舅舅,还看到殿下了。”   沈柏的眼睛又黑又亮,像被水洗过一样,赵彻从她眼睛里看见自己小小的倒影,莫名有点心虚,下一刻听见沈柏闷闷的说:“殿下,你做错事了,皇后娘娘说你不该如此大胆,连皇陵都敢动。”   轰的一声,赵彻感觉自己的脑袋像被一记重锤捶了一下。   皇陵的事,他派死士去做的,做完那两个死士都已经服毒自杀,这世上只有他自己知道真相,沈柏一直在太傅府养病,被那么多人看守着,不可能会知道。   赵彻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面上还是没有太多表情,沈柏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以为自己说错了真的只是做了一个梦,却还是坚持说:“我觉得我是真的遇到仙人了,但仙人不想让我透露他的仙踪,所以把我的记忆抹除了,我都不记得那天晚上具体发生了什么。”   赵彻抓住关键,问沈柏:“你不记得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了?”   沈柏耷拉着脑袋,叹了口气说:“我只记得我们戴着面具进去逛了一会儿,后面的事就不记得了。”   这不一样。   沈柏不记得那晚的事,赵彻却是清清楚楚记得的,他记得沈柏和他一起走到那个土地庙一样的地方,记得沈柏跟对方做赌,得到了一个锦囊,上面说有起死回生之术,还记得在情急之下,他也跟对方打了个赌,赌上的是忠臣良将枯骨漫山。   赵彻抿唇,沈柏不死心,又仰头期盼的看着他问:“殿下,你还记得那天晚上的事吗?”   赵彻垂眸,掩下情绪说:“我也不记得了。”   沈柏先是失望,而后又兴奋的说:“那真的是有仙人啊,我生病脑子烧糊涂了不记得事是有可能的,但殿下你没生病,也不记得那些事了,肯定是仙人施了法子,封印了我们的记忆,话本子上都是这么写的。”   赵彻心里想着事,漫不经心的回应:“可能是吧。”   “一定是的。”   沈柏笃定地说,背着手欢喜的踱步,能被仙人选中这是多么了不得的奇遇啊,以后她一定是能成大事的。   沈柏对自己充满了自信,在熠辰宫用过午膳,便欢天喜地的回家看书了。   不过她只有片刻功夫的热情,只看了一刻钟的时间,便把圣贤书丢到一边,看起话本子来。   这些写话本子的人,有没有可能其实真的遇到过仙人呢?   被仙人勾了魂,沈柏对赌博一事失了兴趣,迷上去戏园子听戏,她对课业比之前上心,赵彻也就不大拘着她。   冬日白天时间短,一天天没怎么注意就过去了,眼看又到年关,恒德帝派人去了一趟云山寺,想让卫如昭回来一起过年,和去年一样,卫如昭直接拒绝。   赵彻听到这个消息倒是没什么意外,今年经历的事不少,赵彻的心智更成熟些,他不再觉得难以面对卫如昭,之前的很多想法也有了改变。   卫如昭不肯回宫,他就去云山寺看他,这也没什么的。   腊八这天,赵彻一大早就带着小贝坐马车出宫,马车上堆了不少好东西,都是他精心挑选的。   他虽然鼓起勇气去看卫如昭,心里还是控制不住打鼓,不知道会不会吃闭门羹,也不知道万一见了面要跟舅舅说些什么。   今天大家都在家里过节,山路上没多少人,赵彻把小贝和禁卫军甩得远远地,一个人很快登上山,进入寺中。   天已经很冷了,寺里的僧人却都穿得不厚,大概是他们有磋磨自己,普度众生的信念,所以不允许自己贪恋温暖吧。   赵彻先去前面大殿拜佛捐了一大笔香油钱,然后被小沙弥引着去卫如昭住的禅院。   卫如昭还是住的之前那个院子,前日刚下过雪,这会儿积雪还没化,墙头和院里的树上还能看到白生生的蓬松雪堆。   赵彻在门口站定,对小沙弥说:“有劳你进去帮我通传一下。”   小沙弥笑道:“卫施主性子随和,没有那么多规矩,施主自行进去即可。”   听到小沙弥还这么称呼卫如昭,赵彻狐疑的问:“舅舅都来寺中快两年了,为何还称他卫施主不称法号?”   小沙弥说:“主持说了,卫施主俗尘未绝,得了法号也无益。”   似乎是为了验证小沙弥的话,院里传来一个欣喜的声音:“殿下,你怎么也来了?”   循声望去,沈柏穿着一件灰扑扑的僧衣站在院子里,那僧衣穿在她身上刚合适,她眼眸明亮,眉眼带笑,要是剃了光头,定然会是个很讨喜的小沙弥。   这僧衣也是随便能穿的?   赵彻皱眉走进院子,在沈柏面前站定,沈柏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妥,还摊开手在赵彻面前转圈展示:“没想到这个衣服还挺好看的,殿下你说是不是?”   僧衣有什么好看的?   赵彻把她摁住,问:“谁给你穿的?”   “上山的时候她跌了一跤,衣服弄得又脏又湿,怕她生病,只能先给她穿这个,衣服已经拿去洗了,等烤干了就送来。”   卫如昭说着话走出来。   他和沈柏一样也穿着僧衣,只是人比沈柏要高大许多。   他离京的时候十四,如今已十六,是真正的少年郎,赵彻这两年也长高了,但没有卫如昭蹿得快,卫如昭这会儿身上已经隐隐有了成年男子的气魄。   在云山寺待了快两年,他身上的贵气和戾气都散去不少,更多的是温和润泽的慈悲,乍一看如同笑面佛。   赵彻想过千万种和卫如昭再度相见的场景,怎么也没想到真正见了面会这么平静。   离京之前,卫如昭性情阴戾、狂躁,他认为整个皇宫都是害死皇后的凶手,恨不得杀了所有人给皇后陪葬,甚至连赵彻都被他恨上。   赵彻想过见了面卫如昭可能会因为卫家质问指责自己,但这会儿他觉得,这些事对卫如昭来说可能已经是过眼云烟了。   两年没见,赵彻喉咙有点发哽,在卫如昭走到自己面前的时候才哑着声唤了一句:“舅舅。”   卫如昭愣了一下,而后回了个佛礼,淡淡的说:“前尘往事已消,施主还是唤我绝尘吧,这是我给自己起的法号。”   虽然主持还没认可这个法号,以后总是会认可的。   卫如昭变相的表明自己的决心,赵彻喊不出来,沈柏走过来插话:“绝尘师傅,这个衣服好好看,能送我一件吗?”   “胡闹!”赵彻呵斥,不希望沈柏和这种东西扯上关系。   卫如昭却很宽容,淡笑着说:“都是身外之物,小施主喜欢拿去便是。”   “谢谢绝尘师傅。”沈柏心满意足,学着小沙弥的模样给卫如昭作了个揖,赵彻的表情有点僵,卫如昭见了,轻声说:“佛理自在心中,与穿什么作何打扮没有太大的关系,施主不必如此忌讳,她并不会因为穿了一下僧衣就要看破红尘出家。”   卫如昭都这么说了,赵彻也不好反驳,压下不满,和卫如昭一起到禅房坐下。   禅房里有一套煮茶的工具,这里也没有其他人,卫如昭熟练的开始煮茶。   这是个精细活,极能磨练心性,恒德帝也要求赵彻慢慢学着品茶。   赵彻安静看着卫如昭动作,过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舅舅,你在这里过得好吗?”   他不肯叫法号,还是执拗的唤舅舅。   卫如昭显然早就料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从容回答:“多谢施主挂念,这里很好,我也很好。”   炭火一直煨着,壶里的水也不多,很快烧热,赵彻坐在那里很快感受到暖意。   他潜意识的还是依赖卫如昭这个舅舅的,恒德帝被世家大族钳制身不由己,卫黎年纪大了,又一直生病不宜操劳,赵彻很多事都不敢跟他们说,这会儿到了卫如昭面前,一直压抑克制的委屈不自觉蔓延开来。   他轻声说:“舅舅,这两年我过得并不好。”   卫如昭顿了一下,继续涮杯子,说:“众生百态,不如意乃常事,施主出身富贵,衣食无忧,比好多人顺遂千百倍,当记得知足常乐才是。”   这是他们常用来安慰香客的说辞,用在赵彻身上没有任何作用。   赵彻一个字都没听进去,继续说:“母后离世后我才发现皇祖母偏心李家,早就对卫家的家业虎视眈眈,这两年百官一直想劝父皇改立皇后,若不是我铤而走险使了些法子,如今的国母之位只怕早就被别人占了。”   在卫如昭面前,赵彻没有遮掩,他不想让德妃和太后得逞,必然要做出应对之策。   卫如昭掀眸看了赵彻一眼,那一眼很是悲悯,好像他已经渡过苦海站在岸边,一回头却发现赵彻还在苦海挣扎。   赵彻被这目光刺痛,胸口涌起愤怒,他不相信这些佛理佛法真的有这么强大的魔力,只用短短两年时间就让舅舅对这些恩怨毫不在意。   “父皇虽然昭告天下,以后不会再立后,但时日还长,谁也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若是后位还是被德妃霸占,下一刻被觊觎的就是我的太子之位,卫家已经没落,我不像四弟还有李家做靠山,朝中很多人是不会真的臣服于我的。   一旦我行差踏错一步,就会被他们抓住把柄,从太子之位拽下来,母后离世时我已经记事,他们不会留我苟活于世,舅舅真的能在这佛堂庙宇看着我和卫家的人死在他人之手而无动于衷吗?”   赵彻说了很长一番话,最后那句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卫如昭的从容冷静被打破,他的手抖了一下,茶杯掉到地上摔碎,发出清脆的声响。   气氛一时凝滞,在院子里玩耍的沈柏被吸引,探进脑袋,好奇的问:“你们在打架吗?”   赵彻深吸一口气,指着沈柏说:“皇位纷争自古就不会少,我命该如此也就罢了,她呢?她本是有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利,是母后、舅舅和我强行决定了她的未来,若她因我们受累,舅舅礼佛诵经的时候,难道不会觉得愧疚吗?”   嘭!   卫如昭拍桌,再抬眼看赵彻的时候,眸子已经有点猩红,险些压不住里面翻涌的戾气。   沈柏吓了一跳,怕他们真的打起来,走进来说:“佛门净地,咱们有话好好说,不要动手呀。”   卫如昭不理沈柏,直勾勾的盯着赵彻说:“不过两年时间,你的权谋之术学得不错,字字攻心,但别忘了,我好歹长你四岁,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这种东西,不要用在我身上。”   赵彻有点失望,没想到卫如昭在这种情况下还能这么快冷静下来,识破他的招数。   但他并不气馁,一改方才咄咄逼人的模样,放软语气示弱道:“除了母后,舅舅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不管我做什么,自然都逃不过舅舅的法眼。”   赵彻这一口一个舅舅,几乎要将卫如昭这两年的清修击溃,卫如昭也不跟赵彻绕弯子,直白的说:“睿玄,我没你想象中的那么强大能干,你就当我那个时候就被处死了吧。”   刺杀帝王,按理是要满门抄斩诛九族的。   卫如昭说得很平静,但赵彻看见他放在桌上的手紧握成了拳,额头和脖子上的筋也胀鼓鼓的紧绷着。   他在拼命的克制自己的情绪。   赵彻还有很多谋略没有用,但看见卫如昭这样,他突然就舍不得把那些招数用出来了。   这是他亲舅舅,为了他可以豁出命去的人啊。   赵彻心里也哽得难受。   待不下去了,赵彻起身对卫如昭说:“我下次再来看舅舅。”   说完大步离开。   出了禅房,那点温暖便被冷风吹散,变天了,恐怕又要下雪。   得快点下山,免得被困在这里。   赵彻紧抿着唇往前走,然而没走出多远,袖子被抓住,沈柏喘着气跑到他身边,抱怨地说:“殿下,你怎么把我丢下了呀。” 第284章 帝王篇(番外)   说着话,沈柏把手塞进赵彻手里。   她一直在外面玩儿,手有点凉,小小的一只,很软,蜷在赵彻掌心,像某种需要保护的小动物。   天沉得越发厉害,沈柏笑眯了眼,明媚的紧。   赵彻没说什么,抓紧她的手。   沈柏上山的时候就摔过,下山的时候,赵彻放慢脚步。   走到半山腰,雪花纷纷扬扬的飘落,前路变得迷茫,后路也不清晰起来,风声也跟着起了,在山间发出呜呜的声响,如同悲鸣哭泣。   赵彻控制不住有点低落,手指被捏了捏,沈柏欢快的说:“殿下,下雪啦,我们快下山吧,不然你又会把我弄丢的。”   他刚刚就丢下她一个人走的。   沈柏有点记仇,赵彻安静看着她,淡淡的应了声:“嗯。”   他不会丢下她的。   两人加快速度,到山脚的时候衣服还是被打湿了。   赵彻体质不错,还不觉得有什么,沈柏刚大病了一场,衣服打湿后便冷得不行,缩成一团直打哆嗦。   赵彻看了眼,拿自己的大氅给沈柏,说:“把衣服脱了,裹着这个。”   沈柏贪恋温暖,但想了想还是摇头,说:“不……不行。”   她是当男子养的,没什么男女之防的意识,但沈儒修再三叮嘱她不能在别人面前脱衣服她还是记得的。   赵彻知道她在担心什么,说:“有我在,不会出事,不脱就回去喝药。”   之前喝的药苦死了,沈柏眉头皱成麻绳,还是放弃原则,脱下僧衣,留着里衣裹上大氅。   身体一时半会儿还暖和不起来,沈柏的唇有点发白,赵彻也脱了外衫,回头见她还冷得很,动手把她抱进怀里。   “殿下也冷吗?”   沈柏小声问,不等赵彻回答,用大氅把两人都裹在一起。   她只有小小一只,缩在赵彻怀里倒也不占位置,而且身子比大氅要暖和一点,赵彻眸光微闪,终究没有拒绝。   两人相拥了一会儿,渐渐暖和起来,沈柏精神了点,笑着说:“殿下你看,要两个人这个抱着才暖和得比较快,要是你把我弄丢了,就要一个人挨冻啦。”   沈柏老是提这个,看得出心里还是很介意被丢下。   赵彻低声解释:“没想丢下你。”   沈柏不信,眨巴着眼睛认真的强调:“光是没想着丢下我也不行的,你要抓紧我的手才行,不然我可能就被别人拐跑啦,你也知道的,我又聪明又可爱,而且还攒了很多私房钱。”   沈柏毫不吝啬的夸奖自己,赵彻有点想笑,应声道:“好,抓紧你。”   沈柏这才心满意足,又絮絮叨叨的跟赵彻说了些有的没的,渐渐来了睡意。   赵彻让她靠在自己胸膛睡,又吩咐侍卫放慢速度让马车更行驶得更平稳一点。   到太傅府的时候沈柏还没醒,赵彻直接让禁卫军把她送进去,然后回宫。   这次大雪足足下了五日才停,官府派了许多人手清理积雪,官道刚清理出来,汇报灾情的折子便像雪花一样送入京中。   淮南、淮北雪灾严重,很多地方道路被封,连房屋都被压塌了不少,各地的流民都很多,若是不能尽快赈灾,只怕会出大乱。   赵彻才刚做太子,不能上朝堂议政,这些事他都只是从三公口中隐隐约约听到的。   恒德帝头疼了好几日,和朝中大臣商议后,让礼部和吏部配合拨款赈灾。   赵彻在史书上看过很多次赈灾的应对之策,虽然有点担心,但并不觉得这是一件火烧眉毛到无法解决的大事。   除了朝堂上的人,其他人对这些事也不是很关心。   很快到了德妃寿辰,今年是德妃三十岁寿辰,丝毫没受到灾情影响,甚至还要比以往要办得隆重一些,而且恒德帝才发了告示说以后不会改立皇后,为了给德妃一些补偿,这次寿辰也要办得体面些。   赵彻对德妃不是很喜欢,但面子功夫还得做,一早就让人搜罗奇珍异宝,等德妃寿辰的时候好送给她。   一眨眼到了德妃寿辰当天,宫里大设宴席,百官家眷都受邀参加,虽然没有外臣在,宴会规模也不小。   宴会要到中午才开始,赵彻早早地起了,不过没有去庄贤宫,在熠辰宫练书法,然而刚过了巳时,庄贤宫便出事了。   宫人来报的时候,赵彻刚练完两页纸,他挑眉有点意外,细问之下知道是赵稠被蛇咬伤,太医已经赶去了。   赵彻停下笔,让小贝伺候自己换衣服。   宫里管理森严,平日花木从都有专人打理,按照常理是不应该藏着蛇的,而且蛇需要冬眠,如今天气这么冷,蛇不被冻死就算幸运了,怎么可能还出来活动?   赵彻觉得这事有蹊跷,他没有打算在德妃寿辰闹事,倒是想看看是谁在背后耍花样。   换好衣服,赵彻让小贝拿上贺礼一起去庄贤宫。   过了这么会儿,庄贤宫的骚动已经平息,赵彻到的时候,所有人站起来依次向他行礼,赵彻颔首致意,去了德妃寝殿。   太医帮赵稠看了伤口,那蛇是无毒的,赵稠只是脚脖子被咬了一口,有两个浅浅的血窟窿,并没有什么大碍,但德妃和赵稠的脸色都很不好看。   赵彻进门的时候,两人几乎是同时瞪向赵彻,意味不言而喻。   他们都觉得是赵彻动的手脚。   赵彻有点想笑,面上露出关切,说:“我方才听说四弟被蛇咬伤了,没事吧?”   “你少假惺惺了。”赵稠沉不住气,直接怼赵彻,德妃倒是吃了苦头不敢小瞧赵彻,呵斥赵稠:“景渊,怎么跟你皇兄说话呢。”   赵彻并不在意,温笑道:“我之前与四弟有点误会,四弟会这么想我也很正常,他如今受了伤,心情不好,我不会与他计较,请母妃不要责怪四弟。”   赵彻把宽容大度的大哥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两相对比,赵稠看上去就有点不成器了,德妃暗暗剜了赵稠一眼,赵彻趁机送上贺礼。   那是一串紫水晶手链,做得很精美。   紫水晶在昭陵颇为少见,德妃看了一眼就很喜欢,让宫人帮忙戴到腕上,展示了一下问:“好看吗?”   赵彻从容回答:“很衬母妃的皮肤,很漂亮。”   没有女人不喜欢被人夸漂亮,德妃满意的笑起,刚要说话,宫人来禀:“娘娘,陛下来了。”   德妃面上立刻带了笑出去迎接,赵彻跟在德妃后面往外走,赵稠凑到他身边低声说:“蛇在沈家那小子身上,今天他会闯祸,皇兄不准备想办法救救他吗?” 第285章 帝王篇(番外)   赵彻不大相信赵稠的话。   沈柏虽然在外名声不好,有点莽撞,但在大是大非上还是很有分寸的,宫里戒备这么森严,她不可能在德妃生辰这天故意带条蛇进宫闹事。   不过沈柏不自己带蛇进宫,却很有可能被赵稠诬陷。   赵彻打算先以不变应万变,看赵稠到底想耍什么花样。   三人一起去迎接恒德帝,恒德帝也知道赵稠被蛇咬伤,特意关心了赵稠几句,赐了不少名贵药材让赵稠养伤。   赵稠没有急着在恒德帝面前告状,乖巧回应,举手投足都比之前沉稳一些,恒德帝对他的表现还算满意,加上德妃在旁边夸赞,恒德帝又赐了赵稠不少封赏。   稍坐了会儿,恒德帝带着他们去宴厅。   德妃只请了世家大族的夫人少爷,但恒德帝和赵彻都出席宴会,由此已经就可以看出恒德帝对德妃的宠爱和对李家的看重。   就算没有皇后的头衔又如何?德妃注定是这个后宫地位最崇高的女人。   来赴宴的基本都是女人,恒德帝帮德妃撑足了场面就要准备离开,刚走了没几步,一条蛇拦在恒德帝面前。   那蛇和普通的蛇还不太一样,半截身子立着,恒德帝往左它就往左,恒德帝往右它就往右。   离得近的夫人小姐都吓得花容失色、惊声尖叫起来,纷纷往后躲,宫人全都上前护着恒德帝,禁卫军闻讯赶到,一刀把那蛇劈成两半没了生息。   恒德帝这辈子见过的大风大浪不少,不至于被这么一条小蛇吓到,不过那些夫人小姐过于吵闹,他稍微有点耳鸣。   德妃冲过来关切的问恒德帝受伤没有,赵彻也跟着赵稠去到恒德帝身边,受到赵稠那句话的影响,赵彻一直在人群里搜寻沈柏的踪影,但人太多了,他没找到沈柏。   突然出了这么一遭,恒德帝不能走了,他坐回去,镇着场子,要审问这条蛇的来由。   宫人也说不清这蛇是从哪儿钻出来的,全都跪下求饶恕,正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一个半大小孩儿冲出来,一头磕在地上,高声道:“蛇灵拦路,实乃异象,求陛下主持公道!”   小孩儿磕得相当用力,再抬起头的时候,额头破了洞,殷红的血不住的往下流,人群又是一阵惊呼。   小孩儿看上去十分孤勇,但仔细听就知道他的声音在发抖。   他很害怕。   别说恒德帝和德妃,就是赵彻,一听这小孩儿说话就知道他和这条蛇脱不了干系。   不过恒德帝没有急着发怒,只看着那小孩儿沉沉的问:“你要朕主持什么公道?”   那小孩儿以为自己得到了伸冤的大好时机,立刻倒豆子的把自己的冤屈都说出来。   小孩儿是郊区一个普通农户的儿子,名叫李杉,最近雪灾严重,官府以赈灾的名义向民间征集赋税,交不出来的人家,有男丁的,要么让年纪小的进宫做太监,要么就让年纪长的入军磨砺。   李杉的母亲有癔症,离不了人照顾,父亲为了筹钱摔断了一条腿,官府来人要把他抓去做太监,父亲为了让他逃走,惨死在官兵手下,李杉躲躲藏藏在城中做乞丐,意外碰上沈柏,听说小孩儿的冤情,沈柏便把他带进宫伸冤来了。   李杉说到父亲的死,语气还是控制不住愤怒,其他人的关注点却在沈柏身上。   沈家这孩子真是让人不省心啊,这才多大点岁数,怎么敢把宫外的人扮成自己的小厮带进来,万一出了什么事,他担得起这个责吗?   李杉供出沈柏,沈柏应声走出人群,跪在李杉旁边,认真的说:“启禀陛下,柏儿决没有意气用事,带李杉进宫前,柏儿已经让城中的小乞丐去打听过了,李杉所言句句属实,的确存在官府欺压百姓的现象,而且京兆尹并不打算受理此案,为了伸冤,柏儿只能铤而走险带他进宫。”   沈柏条理清晰,把前因后果和蹊跷之处都点出来,若是沈儒修在这里,怕是要夸沈柏一句临危不惧,可惜的是,在场所有人看沈柏的眼神都像是在看白痴。   李杉是个农户的儿子,以后最大的出息也不过是种自己家那一亩三分田,沈柏为了这么个人犯下如此大的错,不是脑子有问题还能是什么?   赵彻把在场这些人的表情看得清清楚楚,沈柏却没有察觉,只睁大眼睛期盼的看着恒德帝。   她年岁还小,没有见过这世道的险恶,还对夫子和圣贤说的那些话深信不疑,以为真正的强者不会欺负弱者,以为九五之尊真的会还所有人一个公道。   恒德帝没有急着对沈柏的话发表意见,只看着她问:“蛇是谁带进来的?”   恒德帝的语气平稳,听不出喜怒,也让人感知不到危险,沈柏刚要说话,李杉抢先磕头说:“是草民带进来的,沈少爷并不知道此事!”   “放肆,陛下问你话了吗,谁让你说话的?”德妃拍桌怒道,沈柏从没见过德妃如此,吓了一跳,赵彻适时开口:“掌嘴!”   话音刚落,沈柏难以置信的看向他。   赵彻垂眸,并不与沈柏对视,宫人受他命令上前,架着李杉用力扇巴掌。   沈柏试图拉开宫人,大声嚷道:“他是受害者,你们为什么要打他?”   事情的走向完全突破了沈柏的预料,她甚至觉得有点不可理喻。   赵彻冷冷地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他如果真的有冤屈,就算京兆尹不肯受理,也可以去宫外击鼓鸣冤告御状,太傅独子沈柏今日私带外人入宫,还装神弄鬼害四皇子受伤,闯下滔天大罪,来人,将李杉和沈柏一起打入大理寺!”   赵彻下了命令,立刻有禁卫军上前要将沈柏和李杉拖走,恒德帝开口:“慢着。”   禁卫军停下,恒德帝再次问沈柏:“那条蛇到底是谁带进来的?”   沈柏已经被吓傻了,她无视恒德帝的问题大声质问:“陛下,现在是有一个人被官府逼死了,京兆尹还刻意不受理案子,就在瀚京,有人在你的眼皮子底下草菅人命,这些在你眼里难道还没有一条蛇重要吗?”   沈柏这一番话很是大逆不道,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的屏住呼吸,生怕触怒龙颜。   李杉的脸被打得肿成猪头,却还是艰难开口,一字一句的说:“蛇是草民带进宫的,和沈少爷没有任何关系。” 第286章 帝王篇(番外)   李杉被禁卫军拖下去,沈柏则被恒德帝带走。   宴会还要继续,赵彻不能离开,装作若无其事,配合德妃上演母慈子孝的大戏。   宴会持续了近两个时辰才结束,因为赵稠的话,赵彻不敢直接去御书房,先回熠辰宫派宫人去打探。   恒德帝这次很生气,让禁卫军守着,宫人没能靠太近,不知道里面具体是什么情况,只知道沈柏一直在御书房外面跪着,恒德帝也没让人传沈儒修进宫,不知道要罚沈柏跪到什么时候。   赵彻打发宫人下去,在书房练字。   这次沈柏真的是太莽撞了,她要帮李杉伸冤,事先谁也没有告诉,直接就把李杉带进来了,真当恒德帝是话本子里明辨是非的青天大老爷。   若是她跟沈儒修商量一下,沈儒修肯定会拦着她,若是她跟赵彻说一声,赵彻肯定会想办法安抚李杉,然后查清背后的弯弯绕绕,找适当的时机给对方一击,不说让对方满门抄斩,丢掉荣华富贵肯定是没跑的。   偏偏她谁也不说,自顾自的就把事情办了。   现在谁能就得了她?   赵彻有点气恼,但更多的是害怕。   现在天气这么冷,沈柏那小身板儿能跪多久?   被恒德帝带走的时候,她脸上满是倔强不服,真要是犯起轴来,冻死在御书房外也不是没有可能。   今天这事可大可小,就算沈儒修拿人头担保,都不一定能保下她的命。   赵彻越写心越乱,写出来的字完全没有平日的水准,仔细去看,落笔之处还有轻微的颤抖。   到底要怎么办?   赵彻一时想不出法子,片刻后把笔扔到地上。   墨汁溅了一地,伺候的宫人吓得跪下,连声高呼:“殿下息怒!”   赵彻深吸两口气,还是平复不下来,正要带人去御书房,小贝匆匆忙忙跑进来,跪在地上说:“殿下,顾侍郎方才进宫去御书房了。”   赵彻到嘴边的吩咐生生咽下,他做太子还不到两年,对顾恒舟这个二叔不是很了解,只是凭着顾家的家风下意识的觉得顾淮谨是可靠的。   他压下心底的躁动,让宫人把笔拿去洗干净,又拿了一支笔,静下心来抄策论。   宫门快落锁的时候,顾淮谨牵着沈柏一起出宫。   沈柏到底是跪疼了,没走多久,顾淮谨便把她背起来。   赵彻没再探听恒德帝给了她什么惩罚,也没再追问沈柏究竟伤得如何,只一遍又一遍在纸上写:关心则乱。   如今今天顾淮谨没有进宫,他现在说不定就和沈柏一样跪在御书房外面了。   这对他来说并不是好事。   沈柏的莽撞性子如果不改,他对沈柏的过度担心如果不及早克制,一切都很有可能被毁掉。   这一夜,熠辰宫书房的烛火一直燃着没有熄灭。   太傅独子沈柏大闹德妃寿辰的消息很快传遍瀚京,不过恒德帝是明君,没有是非不分,降了京兆尹的职,还停了半年俸禄,人人皆称赞恒德帝英明睿智。   沈太傅把沈柏狠狠责罚了一番,关在家里不让随便出门,城中百姓茶余饭后谈论了一番,这件事很快便被新年的喜庆替代。   今年南襄国和越西都进贡了不少东西,除夕宴并没有受到雪灾影响,依然办得声势浩大。   和去年没什么不同,恒德帝给百官的封赏也不少,宴会一直延续到后半夜才慢慢结束,出了宫,城里夜市未散,还是热闹非凡。   今晚宫门没落锁,赵彻在恒德帝离席后,便装作酒力不胜回了熠辰宫,不过他没休息,而是换了常服低调出宫。   沈柏今天被留在太傅府没有进宫,守岁守到子时便睡了,赵彻直接让禁卫军把她从太傅府偷出来。   上了马车她整个人还有点懵,揉着眼睛小声嘟囔:“我是不是在做梦,太子殿下你怎么会在这里?”   赵彻温声说:“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儿呀?”沈柏打起点精神,赵彻坐得四平八稳,说:“去了你就知道了。”   沈柏便也不问了,撩开窗帘看着外面。   她还没在除夕夜出来玩过,对外面的一切都很好奇,觉得好玩儿极了。   不过马车很快穿过闹市来到安静漆黑的街道,沈柏很快变得不安起来。   一炷香后,马车终于停下,禁卫军撩开帘子,赵彻率先下车,然后站在马边朝沈柏伸出手说:“过来。”   沈柏从马车里出来,看见大理寺高大的门楣,脸上布满茫然和恐惧。   “下车。”   赵彻催促,沈柏抓住他的手跳下马车。   他喝了酒,闻到他身上的酒气,沈柏下意识的皱皱眉头,不安的问:“殿下,我们来这里做什么呀?”   赵彻不回答,拉着沈柏走进大理寺天牢。   和外面热闹喜庆的气氛截然不同,大理寺的天牢潮湿、阴冷,充斥着难闻的腐臭气息,一脚踏进去如同进了人间炼狱。   往里走了几步,沈柏便一个劲儿的往后缩,嘴里不住道:“我不去了,我想回家。”   赵彻不松手,强行拉着她往里走,直接去了刑房。   刑房的墙上挂满各式各样的审讯工具,那些工具没有清洗,上面有着斑驳的血迹,无声的诉说这里曾经都发生过什么。   赵彻带沈柏在刑房坐下,对狱卒吩咐:“把人带上来。”   狱卒应声退下,过了会儿,一个半大的小孩儿被拖上来。   小孩儿身上的囚衣早就变得破破烂烂,头发也蓬乱不堪,浑身上下脏兮兮的,分辨不出本来面目。   不过光是这样就够吓人了。   沈柏想往赵彻身边躲,赵彻不让,对那小孩儿说:“这是你的恩人,本宫满足你,让你再见她最后一面,还有什么话想说?”   听到这话,沈柏惊恐地瞪大眼睛,小孩儿咳了两声,用极嘶哑的声音说:“沈少爷,不好意思,我现在这样吓到你啦。”   小孩儿是李杉,尽管他现在的声音也和之前完全不一样了,沈柏还是一下子认出他。   沈柏没有应声,死死的抓住赵彻的衣摆,李杉继续说:“草民很感谢沈少爷,谢沈少爷冒着天大的危险为草民伸冤,草民便是做了鬼,也会在阴间为沈少爷祈福,愿沈少爷长寿无忧的。”   沈柏像是被丢到岸上的鱼,她大口大口的呼吸,祈求的看着赵彻,带着哭腔说:“殿下,救救他。”   她这样看上去可怜极了。   赵彻却没有心软,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本来他是不用死的,可是沈柏,你害了他。” 第287章 帝王篇(番外)   赵彻让人当着沈柏的面,断了李杉的命根,又绞了他的舌头。   李杉到底只是个孩子,哪怕报了必死的决心还沈柏的恩情,在这个过程中还是遵从本能一直惨叫。   绞了舌头,他被不住往外涌的血呛得剧烈咳嗽,没一会儿便痛得昏死过去。   沈柏从来没这么近距离的看过有人被上酷刑,整个人都傻了,只痴痴地看着眼前不住流眼泪,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李杉昏死后,狱卒敷衍的探了探他的鼻息,对赵彻说:“殿下,没气了。”   赵彻沉声问:“之前天牢的死囚尸体都是如何处置的?”   “回殿下,除了有谕旨法外开恩可以请家人收尸,其他的都要剁了喂狗。”   狱卒说到这里,沈柏终于有了一点反应,她微微眨眼,豆大的眼泪便不住滚落,她在赵彻面前跪下,无助又恐惧的哭求:“殿下,我错了,是我错了,求你别把他喂狗,呜呜呜……”   她哭得伤心极了,小肩膀一抖一抖的,也很害怕。   赵彻却没有心软,对狱卒说:“照规矩办,把尸体带走。”   狱卒遵从命令把李杉抱走,沈柏哭得停不下来,赵彻在她面前蹲下,沈柏现在对他也充满恐惧,下意识的往后躲,却被赵彻摁住肩膀动弹不得。   赵彻直勾勾的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的问:“现在还觉得这个世界上有好人吗?”   沈柏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赵彻把她拉起来,逼着她走到李杉刚刚受刑的地方,让她看着上面温热粘稠的血液,蛊惑的说:“他信任你,以为你能帮他伸冤主持公道,到死都还在维护你,你却害死了他,你怎么这么天真,天真到以为瀚京到处都是好人?”   “我没有,我也不想这样。”   沈柏无助的为自己申辩。   这次和上次在宸淑宫不同,上次那两个宫人想杀她,她为了保命,迫于无奈才被迫杀人,这次李杉是真的为她受过,她还亲眼看到他究竟承受了多少非人的折磨。   赵彻还没放过她,继续在她耳边说:“你确实不想这样,但人已经被你害死了,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   沈柏哭得喘不过气来,从宫里回来后她就一直心神不宁,今晚则是完全被赵彻拉进地狱,她的世界几乎被全部摧毁崩塌。   她甚至不知道究竟什么是善什么是恶。   任由沈柏哭了一会儿,觉得时机差不多了,赵彻对沈柏说了最后一句话。   他说:“沈柏,你已经害死一个信任你的人了,如果你不学聪明一点,还有很多人会因你而死。”   说完这句话,赵彻把沈柏带出大理寺,时间来不及了,他让禁卫军把沈柏送回太傅府,自己上了马车,马车准备离开的时候,狱卒跑出来问:“殿下,那个小孩儿要怎么处置?”   李杉命大,还没死成。   赵彻拿汗巾擦去掌心的湿濡,从容不迫的说:“养一段时间送进宫里学规矩。”   狱卒应着退下,借着夜色的掩护,马车飞快回宫。   坐在车里放松下来,赵彻有点反胃,沈柏今晚是第一次看这样的场景,他也是。   作为发号施令的一方,他比沈柏承受的心理压力其实要大许多。   但他不能像沈柏那样哭,还跪下来认错。   他很清楚,他没有认错的机会,皇后已死,卫家已散,他只有义无反顾的走下去才有可能见到曙光。   年后最重要的是春试,太学院的世家子弟全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想要在考试中拔得头筹,学习的氛围倒是比平日好许多。   沈柏又病了一场,元宵节都没进宫参加宴席,太学院开学后赵彻才看到沈柏。   开春暖和起来,她穿得没那么厚,人便明显的消瘦许多,小身板儿站在那里跟要被风吹跑似的,怪让人心疼的。   赵彻只远远地看了沈柏几次,没有过去和她说话。   经过那次的事,她现在怕他的很。   春试要准备的东西挺多的,由姜德安、太尉和沈儒修做主考官,太学院的夫子们协助他们共同确定考试题目。   恒德帝让赵彻监督,实则是想让赵彻在旁观察,学些东西。   旁听几日,赵彻便琢磨出一些门道,太尉处的立场比较中肯,姜德安主张世家大族,而沈儒修更主张民生大业。   两人的意见多有分歧,大多数时候沈儒修都会做出适度的让步,但碰到原则性的问题还是会坚持自己的想法。   两人的官位都不低,哪怕是吵架也都温温和和,不会做出动手的举动。   赵彻是在这个时候才感受到沈儒修的锋芒的,他不会像姜德安那样含沙射影的说话,却总能像武林高手一样,用四两拨千斤的手法,将姜德安的话驳回去。   两人对峙,看似是姜德安咄咄逼人,实则沈儒修要高明许多。   赵彻获益匪浅,更明白皇后当初为何会选择沈家为他保驾护航。   沈家虽说是书香世家,但与瀚京这些世家大族还是有所不同,沈家人有读书人的傲骨,没有沾染分毫商贾之气,私下也从未有过拉帮结派的想法,若撇开沈儒修单看沈家,其实和寒门布衣没有太大的区别。   然而就是这样的家世,在瀚京的大染缸之中,沈家人却能保存自己的风骨不被侵蚀腐化,还稳稳坐在太傅之位没有被拉下马,沈儒修的本事就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认清这一点后,赵彻第一次找到沈儒修促膝长谈。   他给足了诚意,开门见山,表明自己的立场。   他是知道沈柏女儿身这个秘密地,就算卑鄙,他也要沈家和他站在同一阵营,他要稳登帝位,要沈儒修将一身本事都传授给沈柏,让沈柏辅佐他处理朝政。   只有他登上皇位,坐稳这个位置,沈柏才有可能恢复女儿身,否则沈家满门都要陪葬。   沈儒修做了一辈子忠臣,虽然理解皇后维护赵彻的心情,却还是觉得难受。   知道沈儒修心里难过,赵彻跪下,亲自给沈儒修斟茶,唤他一声恩师,发毒誓保证,等他继位,他会做一个为百姓谋福的好皇帝。   他会,还沈家和沈柏自由。 第288章 帝王篇(番外)   这一年春试陵阳侯世子司偌铭以过人的文采拔得头筹,不过他有志进御史台,不过他太年轻,没有足够的历练,恒德帝只给了嘉奖,暂时没有封他的官职,剩下的探花郎和榜眼都是寒门子弟,一个拜师于姜德安,一个拜师太尉,也算是名师出高徒。   科举考试是整个昭陵最公平也最有可能鱼跃龙门的机会,放榜那日,城中百姓都早早的聚集在一起看榜。   各大客栈、酒肆还有戏园子都为考生准备了各种各样的庆祝活动,太学院的学子们也有活动。   他们虽然出身世家,不用担心考不到功名会缺衣短食,却也愿意凑个热闹,给祖宗面上争光。   被外面的氛围带动,沈柏又活跃了一点,跟周珏一起私下筹备了活动,吴守信和钱家三兄弟都被拉着参加,两人又去磨顾恒舟。   顾恒舟不喜欢凑热闹,下课后不是回家就是回校尉营,也不知道两人用了什么死皮赖脸的法子,竟然让顾恒舟点头一起。   这是赵彻第一次全程参与的春试,恒德帝也允准赵彻出宫在城里转转,去君越楼看看这些考生的情况。   君越楼是城里有名的以文会友的地方,楼里隔三差五就有诗词歌赋的比试,雅兴来了也会对对子、猜谜,很多文人墨客都会自发的前来参加,很多脍炙人口的言论很快就会传遍城中,甚至有专人整理成册出售,传播甚广。   不想引起太多人的注意,赵彻换了寻常世家子弟的衣服出宫,一早在三楼雅间待着。   君越楼的选址不错,背临护城河,面朝皇城,身处闹市却自有文人风骨。   楼里还没完全热闹起来,赵彻刚喝了口茶就从窗户看见沈柏和周珏特别狗腿的引着顾恒舟朝这边来。   这一阵忙着春试,赵彻明面上很少关注沈柏,心里却很清楚,他其实和沈柏一样,都在躲着对方。   沈柏是被他吓到了,而他是怕自己会忍不住心软。   许久没见,沈柏又瘦了些,个子却又蹿高了一点。   出来凑热闹,她又恢复了生机和神采,和那夜在大理寺的无助害怕截然不同。   他们事先订了位置,进来后直奔目的地,赵彻不便出面,让小贝出门打探,几人没像赵彻包雅间,而是在三楼走廊订了位置,只用屏风和珠帘隔出一个相对私密的空间,方便观察外面的情况,特别适合看热闹。   赵彻没打算过去,让小贝去问了掌柜,知道几个少年只点了油酥花生、桂花糕、酒酿圆子哄嘴巴,没有点什么好吃的,便让掌柜找由头多送了他们不少吃的。   他们的位置就在赵彻的雅间外面,赵彻没心思看窗外,索性让人搬来屏风,打开门听他们说话。   顾恒舟性子内敛,话少得很,光听见其他人吵吵闹闹了。   沈柏话多,跟几人都不大对付,总爱说话呛对方,如果不是有顾恒舟坐镇,只怕没一会儿就要打起来。   她似乎已经走出那件事的阴影了,赵彻暗暗松了口气,听她跟周珏拌嘴,唇角不自觉上扬。   君越楼准备了状元宴,司偌铭很快来参加,不过他不是自己一个人来的,还抱着自家妹妹司偌绫。   司偌绫和沈柏年岁差不多大,但自小就被娇养着长大,第一次出门凑热闹,乖乖缩在司偌铭怀里,只露出一双黑溜溜亮闪闪的大眼睛好奇的看着外面。   司偌绫年纪还小,出门没戴面纱,虽然缩在司偌铭怀里,也看得出是个粉粉嫩嫩、可可爱爱的小姑娘。   几个少年都没有妹妹,不由得伸长了脖子去瞅,言语之间皆是羡慕,都希望自己也能有个这么漂亮的妹妹。   一开始赵彻还听见沈柏插几句嘴,渐渐的就没声了。   赵彻微微凝眉,让小贝出去看了一眼,过了会儿,小贝回来说:“殿下,沈少爷忙着吃东西,没功夫说话呢。”   那么爱说话的人,能因为吃的顾不上说话?   赵彻不大相信,又让掌柜送了些招牌小吃给他们。   司偌铭落座后,其他人陆陆续续的到来,除了男子,还有不少世家小姐也戴上随父兄到楼上雅间长见识。   十来岁的少年对小姑娘也是很好奇的,讨论的重点不由得走偏。   沈柏越发沉寂无声,赵彻眉头也越皱越紧。   太傅府只有沈柏一个,平日肯定不会亏了她,她在太学院接触的又都是大大咧咧的男孩子,自幼都被当做男子养,她自然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如今见到别人家的小姑娘,看到姑娘们都该是柔弱的,被万般呵护的,她心里自然会有很大的落差。   同样是姑娘,凭什么她就要过得这么累呢?   赵彻心头发紧,有那么一瞬间想冲出去抱抱沈柏,再揉着她的脑袋给她点安慰。   不过理智还是很快回笼,最终他什么都没做。   人差不多都到齐了,状元宴开始,最开始是击鼓传花,接到花灯的人,即兴作打油诗一首,这个要求很低,只为炒热气氛,口水话也行,大部分人都能参加。   花灯从一楼慢慢往上传,进入这个环节,沈柏又被调动起兴致,趴在栏杆上饶有兴致的看。   花灯越往上走,作出来的诗水平越高,喝彩的人也越多,少年们都跃跃欲试。   赵彻听得很认真,让小贝把比较出彩的人都记下来,方便回去调查背景日后提拔备用。   花灯很快传到三楼,在传到司偌铭手里之前,落在一个包间,包间里的人很快作出诗,拿出来一念,立刻满堂喝彩,最终揭晓却不是男子,而是姜德安的长女姜琴瑟。   这个消息一出,楼里立刻沸腾起来。   所有人都在交口称赞姜琴瑟小小年纪就有如此才华,若为男儿身,日后必然前途无量。   周珏他们也都很吃惊,觉得姜琴瑟若是入太学院进修,名次应该也能排在中游。   沈柏文修刚考进前五,听到这话忍不住说:“那我得第五,岂不是比她厉害许多倍?”   周珏想也没想直接翻了个白眼,说:“人家是小姑娘,你跟人家比好意思吗?” 第289章 帝王篇(番外)   和周珏、吴守信他们争论了一番,沈柏又没了声音。   小贝偷偷看了一会儿,沈柏的情绪很低落。   周珏他们只当沈柏是第一次说不过落了下风才会这样,并没有当一回事。   花灯很快传到司偌铭手上,他没有刻意炫耀技巧和才华,作了一首应景的打油诗,给所有考生打气,更符合在场大多数人的心境,也赢得满堂喝彩。   花灯最后传到沈柏他们这桌,几人互相看看,不约而同把沈柏推出来作诗。   沈柏倒是一点都不怯场,但她兴致不高,不是很想出风头,正要把花灯让给周珏,楼下一人突然站出来,指着沈柏问:“楼上拿花灯的可是沈家少爷沈柏?”   沈柏在瀚京挺出名的。   说话的是个白白净净、书生气很足的少年,沈柏好奇的看着他问:“正是沈柏,你是何人,唤我名号作甚?”   少年人双手叉腰,很是胆大妄为的说:“听闻你天资聪颖,才进太学院修习两年,文修便能进中班前三,很是有才华,今日我想与你比试一番。”   在击鼓传花后楼里还有其他活动,一对一比试是最后让大家尽兴的压轴,少年人这会儿跳出来不大合规矩。   不过他和沈柏的年岁都不大,众人只当是小孩儿玩闹,无伤大雅,也就没人出来阻止。   沈柏从来都是不怕事的,她饶有兴致的问:“既然要比试,为何不报上名号?”   少年顺势大声道:“我叫胡有为,是城东明学堂的学生,今日请诸位做个见证,与太傅独子沈柏比试文采。”   且不论少年的才学如何,这把式是真的学的挺好的。   沈柏走到三楼楼梯口,江湖派头十足的朝胡有为抱拳,朗声道:“我沈柏,是太学院天映班学生,应战!”   沈柏的回应干脆利落,还没比,这气势就已经出来了。   周珏和吴守信他们平日虽然和沈柏不大对付,但碰到外人,立刻停止吵闹,一致对外,倒要看看这民间学堂能教出来什么样的学生。   吸引够注意力,胡有为背着手说:“那我先来。”   沈柏没跟他争,胡有为便摇头晃脑的说:“风雪卷烟炊,屋梁皆欲摧,人道瑞雪至,来年五谷登,城中万民欢,草芥苟且生,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胡有为作的不是打油诗,也不是这个年纪该有的诗句,众人一听便知道他说的是今年雪灾的事。   德妃生辰宴上发生的事,只有世家大族的人知道,城中百姓只知道京兆尹突然被贬谪,朝廷还加大了赈灾款项,这会儿胡有为念出这首诗,明显是背后还有人教唆,众人互相看看,神色各异。   沈柏也听出胡有为说的是什么,她没急着作诗,点评道:“我们比的是自己的才华,你前面都还不错,但最后两句,是圣人先辈所作,不能算作是你的东西。”   胡有为并不意外沈柏的话,立刻追问:“那沈少爷是如何看待最后那两句话的?”   这针对性就很强了。   别人尚且听不出来,赵彻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不对劲。   胡有为背后的人,分明是奔着沈柏来的,不过是借着比试的名义,吸引大家的注意力罢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沈柏身上,沈柏没有胆怯,如同在课堂上被抽背,认真思索片刻回答:“众生皆苦,佛尚且不能普度众生,我等凡人自然更不能,流年不顺,民不聊生,需集众人之力方可度过,无人能置身事外。”   沈柏的回答还算比较中肯,没有直接攻击世家大族,也没有无视普通百姓的性命。   有人暗暗称赞,胡有为也不知道后面该如何是好,下意识的看向席间,一个身着青衫的成年男子站起来,他直接对上沈柏,沉沉的问:“沈少爷说流年不顺,无人能置身事外,但天灾之后,百姓流离失所,艰难偷生,有的人却仍夜夜笙箫、歌舞升平,他们一个在天堂一个在地狱,分明就在事外,沈少爷难道不觉得过于牵强?”   男子的言辞更加犀利,在场不少人被说中,不由有些恼怒,沈柏安安静静看着他,等其他人交头接耳的议论声减弱才说:“世间百态,有人贫就有人富,贫富不均,承受灾祸的能力自然也不同,不能因为一些人承受灾祸的能力强一点,就否认灾祸没有波及到他们。”   沈柏的思路很清晰,并没有因为男子年长她许多,言辞又很犀利而被干扰退缩。   这话一出,有人忍不住为沈柏鼓掌。   沈柏看上去比胡有为年岁还小,能说出这样的话,委实不俗。   男子有些恼怒,愤愤道:“富人都在饮酒作乐,对旁人的苦难视而不见,一点仁善之心都没有,灾祸何曾殃及过他们?更有甚者,他们还对难民施暴,雪上加霜,沈少爷这是在为他们辩护吗?”   门外还有不少围观的百姓,听到这话不由得拍手叫好,他们或多或少都曾受过权贵的欺负,自然支持男子的话。   沈柏平日也和小乞丐玩,知道有些人的确会仗势欺人,但有句老话也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沈柏也见过不少成日游荡、游手好闲之辈。   她不像男子那般情绪激动,依然很平静,逻辑严明的说:“这世上的确有善恶,但简单的用贫富来分辨善恶,未免太过武断,一个人是善是恶,并不能以他所拥有的财富决定。”   这话相当中肯有道理了。   别说其他人,连周珏和吴守信他们都忍不住帮忙叫好助威。   男子落了下乘,满脸不甘心,片刻后怒问:“沈少爷既然看得如此明白,那请沈少爷告诉我,当初那个被沈少爷带回太傅府的小孩儿到底是善还是恶?他随沈少爷进太傅府,此后再未出现过,他如今现在何处?”   男子说的是李杉。   沈柏并不知道李杉还活着,还以为是自己害死了他,脸色一下子变了。   赵彻的脸沉得能滴下水来,正要让人将男子驱逐出去,男子慷慨激昂的高呼:“沈少爷将那孩子带回太傅府,看似是做了大善事,但那孩子如今下落不明,沈少爷说的明白自己是善还是恶吗?” 第290章 帝王篇(番外)   沈柏对李杉当然是善良好意的,但这个真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因为赵彻让她亲眼目睹了李杉被折磨致死,还说李杉是被她害死的。   赵彻握紧拳头,让小贝去找掌柜,把男子和胡有为轰出君越楼先看守起来,在这个空隙,沈柏回过神来,她看着男子,一字一句的说:“沈家祖训,后代若从文为官,当胸怀天下,若从戎为将,当死而后已,沈柏自然也当听从先人训责,先天下人而后己,至于善恶,我说了不算,后世自会有定论。”   沈柏搬出沈家祖训,说出来的字句铿锵有力,虽然年纪很小,却不似男子那般胡搅蛮缠,高下立见。   众人纷纷为沈柏鼓掌喝彩,交口称赞沈太傅教导有方。   男子没想到沈柏这么能说会道,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掌柜的带人将他们轰出去。   周珏和吴守信也都在帮沈柏叫好,沈柏却一点都不觉得高兴,她怔怔的站了一会儿,突然拔腿跑出君越楼。   众人不知道她为何如此,顾恒舟已起身追出。   赵彻坐不住,从包间出来,周珏认得赵彻,诧异的看着赵彻,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见赵彻冷声吩咐:“不要声张。”   周珏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下去,赵彻飞快下楼,刚走出大门楼里伙计追出来,急切的说:“殿下,那人咬舌自尽了!”   赵彻生生停下脚步,沈柏已经跑得没影,不过顾恒舟追上去了应该不会出太大问题,躲在这两个人背后的人明显是要搞事情,这次若是查不出是谁,下次不知道又会出什么幺蛾子。   思忖许久,赵彻终究还是压下担心,转身对伙计说:“带本宫去看看。”   伙计忙带着赵彻去后院,赵彻让小贝去大理寺通知人。   与此同时,沈柏闷头跑过三条街,踢到街上一块凸起的石头,狠狠跌了一跤。   这一跤跌得很疼,沈柏趴在地上没爬起来,眼泪一下子涌出来。   她觉得又丢脸又委屈。   丢脸是因为摔跤,委屈却是因为她第一次发现原来有的小姑娘是会被所有人夸可爱,悉心呵护在掌心的,而她就算努力做得很好也总会有很多人说她不够好。   更重要的是那个时候她真的是诚心想帮李杉伸冤,为此她受了罚,还被训斥了好久,明明她什么都没做错的,却要承受这么多东西,今天还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接受质问,她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要面对这些。   沈柏越想越伤心,趴在地上呜呜的大哭,不知道过了多久,头顶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你想趴在这里哭到什么时候?”   抬头,顾恒舟面冷心冷的站在面前,一点没有心疼她的意思。   沈柏瘪瘪嘴,觉得难受极了,索性在地上打滚,耍无赖道:“你给我走,我想哭就哭,想躺着就躺着,才不要你管!”   若是在太傅府,就算沈儒修不来哄沈柏,书韵苑伺候那些小厮都是要来哄她的。   顾恒舟却不按常理出牌,还真的扭头就走。   沈柏哭声一滞,随后哭得更加惊天动地,好像被全世界抛弃,周围看热闹的人都听得不忍心,不过不敢轻易上前。   张望了一会儿,顾恒舟折返回来,手里还拿着冰糖葫芦、面人等小吃。   他在沈柏面前站定,表情还是冷冷淡淡,只问:“吃不吃?”   语气也是硬邦邦的,起不到一点安慰作用。   沈柏到底还是希望有人能哄哄自己,止了哭,认真看了一会儿指着面人说:“我要这个。”   顾恒舟没把东西递到她手上,说:“起来,自己拿。”   沈柏瘪瘪嘴又要哭,顾恒舟抢先说:“再哭我就走了。”   沈柏不敢哭了,吸吸鼻子爬起来,从顾恒舟手里拿走那个面人,想了想又说:“其他的我也想吃。”   顾恒舟说:“好。”   他答得毫不犹豫,沈柏受伤的心受到些许安慰。   那一跤摔得不轻,她两个手掌擦伤了,裤子膝盖处也被磕破,顾恒舟看得分明,说:“跟我来。”   沈柏吃着面人乖乖跟着他走,很快到达附近的医馆,顾恒舟给钱,让大夫把沈柏清理干净,处理伤口。   沈柏这个时候倒是怕疼了,一直抓着顾恒舟不撒手,但又不想丢脸,便一直咬着牙,眼泪汪汪的看着顾恒舟。   顾恒舟还是第一次被人这么依赖,心里发软,忍不住问:“刚刚你已经说赢了,大家都在为你喝彩,你跑什么?”   提到这个,沈柏的情绪又低落下去,还是觉得受伤,闷闷的说:“我是真的想帮他的。”   可最后的结果是她不仅一点忙都没帮上,还把人害死了。   沈柏垂下脑袋。   顾恒舟从顾淮谨那里听说过这件事,官府为了征集赈灾款项,逼迫百姓,京兆尹明知有内情却不肯受理,的确是官府做错了。   但沈柏偷偷把那个小孩儿带进宫大闹德妃的生辰宴,是她用错了方法。   顾恒舟没安慰过人,顾家儿郎轻易是不允许掉眼泪的,校尉营那群糙老爷们儿更是断胳膊断头也不会流泪的主,沈柏今天哭成这样,委实不像话。   但奇异的是,顾恒舟并不觉得讨厌。   沉默了一会儿,顾恒舟抬手揉揉沈柏的脑袋说:“嗯,我知道。”   你是真的想帮忙,只是用错了方法。   沈柏这段时间都是被否认训斥,终于得到认可,惊愕的瞪大眼睛,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抓住顾恒舟问:“你真的相信我吗?就算那个人现在下落不明,你也相信我?”   顾恒舟比沈柏稍早一点认识到世道的黑暗复杂,他大概猜到那个小孩儿是凶多吉少,不过没有说出来,还是回答:“我相信。”   沈柏眼眶一红,又哭了,这次却不是委屈,而是感动。   终于有一个人相信,她的出发点是好的,她是个好人,她从来没有想过要害人。   沈柏哭得停不下来,边哭还要边认错:“我以后再也不敢莽撞做事了,我会好好听课,认真学习,做一个有智谋有分寸的人,我再也不会像这次这样了,对不起。”   那个时候,顾恒舟并不知道沈柏在为什么说对不起,又在向谁说对不起,只能一遍又一遍的重复:沈柏,你没错。   错的,是这个世道。   就像多年以后,沈柏为他做的那些事一样。 第291章 帝王篇(终)   那个叫胡有为的小孩儿什么都不知道,咬舌自尽的男子也没救回来,线索基本断了,赵彻还是让大理寺的人继续暗中调查。   折腾完便到了傍晚时候,君越楼里的人几乎都散了个干净,不复之前的热闹。   从君越楼出来,赵彻直接去了太傅府。   最近他和沈儒修探讨事情挺多的,去太傅府也不会显得太奇怪。   今天来了几个考生登门拜访,沈儒修也才刚把他们送走,得知赵彻到来很是意外。   门守将赵彻他们引到书房,赵彻把今日在君越楼的所见所闻简单和沈儒修说了一下,沈柏这下子算是在瀚京扬名了,赵彻会跟恒德帝说给沈柏一些封赏,以后还要沈儒修好好教导。   沈儒修对沈柏说出来那些话也有点惊讶,不过更多的是欣慰,沈柏就算与他不够亲厚,至少脑子是聪明的,在大是大非面前也没有走偏。   赵彻跟沈儒修说了一会儿话,很自然的问沈柏回来没有,沈儒修没把沈柏看得多严实,这会儿也不知道沈柏在哪儿,正要召人过来问问,门守来禀,说沈柏被顾恒舟背回来了。   沈儒修和赵彻一起出去,果然看到顾恒舟背着沈柏走进前厅。   沈柏两只手还有膝盖都缠了纱布,眼睛有点肿,趴在顾恒舟背上睡得很香,看上去颇为狼狈,手里却还抓着一把糖葫芦和面人。   “这是怎么了?”   沈儒修问,顾恒舟替沈柏回答:“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已经去医馆看过了,不是很严重,太傅放心。”   沈柏这身份,可不是随随便便能去医馆看病的。   沈儒修和赵彻心里都咯噔一下,不过没有表现出来,沈儒修和往常一样从容的说:“犬子莽撞,麻烦行远了,改日我一定带犬子登门道谢。”   沈儒修说得很客套,顾恒舟把沈柏放到椅子上,淡淡的说:“太傅不必客气,我与她既是同窗好友,遇到事情便没有坐视不理的道理。”   沈儒修又夸了顾恒舟几句,顾恒舟见天色不早了,请辞回家,赵彻也顺势说要回宫,沈儒修便没留两人,亲自将他们送出太傅府。   出了太傅府的大门,赵彻对顾恒舟说:“这里离大统领府还有点远,行远与我一同坐马车回去吧。”   顾恒舟没有拒绝,拱手道:“谢太子殿下。”   两人一起上车,马车晃晃悠悠的朝国公府的方向去,静默了一会儿,赵彻主动问:“沈柏今天哭了?”   “嗯。”顾恒舟应声,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她是好心想要帮那个小孩儿,却被人当众质问指责,觉得很委屈。”   这和赵彻预料的没什么不同,他点点头,问顾恒舟:“这件事,行远怎么看?”   顾恒舟如实说:“沈柏性子虽然有些顽劣,但本性纯良,只是年岁尚小,做事容易冲动,需要好好加以引导,如殿下今日所见,她天资聪颖,只要能拿捏分寸,日后必然能为昭陵和百姓做些事。”   顾恒舟的评价很中肯,赵彻满意的点头,说:“行远说得很对。”   顾恒舟并不擅长与人聊天,说到这里又没话了,马车里再度安静下来,快到国公府的时候,赵彻终于开口,说:“行远自入了校尉营,便很少与太学院的同窗一起,我还以为你更喜欢校尉营的人,没想到竟然与沈柏关系还如此融洽。”   赵彻这话听不出是支持顾恒舟和沈柏走的近还是反对。   顾恒舟犹豫了下,坦诚地说:“沈柏此人,不会让人讨厌。”   不止不会让人讨厌,很多时候还让人觉得挺讨喜的。   毕竟活泼热烈,像团暖阳一样的人,谁都是愿意靠近的。   能让顾恒舟说不让人讨厌,就算得上是喜欢了。   赵彻有点意外,随后带了笑,说:“她在宸淑宫出生,直到四岁才回太傅府,我也把她当成弟弟看待,不过我到底不能经常到宫外,行远既然不讨厌她,日后还请多留意、教导她,以免她走了歪路。”   沈柏刚进太学院的时候,赵彻就找顾恒舟说过类似的话,只是今天更为慎重,莫名有种他把沈柏托付给顾恒舟的感觉。   顾恒舟疑惑地看着赵彻,赵彻冲顾恒舟抱拳,说:“我先替她谢过行远。”   赵彻说到这个份儿上,顾恒舟没办法拒绝,抱拳回礼,算是应下。   马车很快到国公府,顾恒舟下车回家,赵彻没进去,直接坐马车回宫。   回到熠辰宫天已经全黑了,赵彻沐浴完出来,让小贝去内务府拿了一些上好的外伤药。   小贝现在眼力劲儿好些了,小声问:“殿下,这些药要送太傅府去吗?”   赵彻本来是要点头的,不知为何想起沈柏趴在顾恒舟背上睡得毫无防备的模样。   她摔伤了,伤得不重,大夫已经帮忙上过药了。   她哭过,因为委屈难过,但也已经被好好哄了安抚下来。   她好像……已经没有之前那么依赖他了。   准确的说,不仅是不依赖,甚至还有点害怕。   沉默片刻,赵彻对小贝说:“不用了。”   赵彻现在的情绪越来越少外露,小贝不敢妄自揣测他的想法,连忙点头,转身要走又听见赵彻说:“给太傅府的例钱以后也不需要了。”   每个月十两银子虽然不多,经年累月下去也不是小数目,若是被人发现,恐怕难以说清楚,还是早早断绝的好。   小贝应下,等着赵彻其他吩咐,半晌之后,赵彻叹息着说:“下去吧。”   “是。”   小贝退下,莫名觉得太子殿下的模样看上去有点孤寂。   赵彻晚饭没吃几口便睡了。   然而躺在寝殿大床上,盯着头顶虚无的黑暗,他许久都没有睡意。   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的知道,在这个平淡无奇的日子,他究竟做了什么样的决定。   他放弃了生命中最后的一点温暖,终究还是决定一个人步入黑暗。   他不知道,若干年后,如果他如愿登上帝位,那个人还会不会像以前那样,拉着他的手说:“殿下,以后不要再丢下我啦。”   他很难过。   但这难过也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独自一人才能舔舐。   (番外完)   新文《非分之念》已发布,还是在若初连载更新,明天正式开始更新,有兴趣的美人可以看一下。   新文简介:   很久之后,叶念被唐豫州压在暗巷的墙上。   唐豫州吐了个烟圈哑着声开口:“听说你到处跟人说我火化了,嗯?”